《烽火十国》 第一章 活下来 “别睡了!都起来!” “啪”! 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意袭来,李源勐地惊醒,嘴角发烫微微抽搐,连忙抬手抹了一把,低头凝视了一会儿,才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流血了,原来是口水!” 接着李源带着一脸幽怨的神情,起身大声吼道:“谁啊,有病吗?打我干啥?” 而映入眼帘的一切,对他来说却无比的陌生。 循着微弱的光亮,发觉自己身处于一个类似帐篷的地方,稍稍扫视了一遍,便知这所谓的帐篷,只是简单地用油布和木架临时制成,环境甚为简陋。 李源赶忙揉了揉双眼,但不知是大梦初醒,眼睛不适应,还是夜色已深,直到前方走来两人,举着火把到自己跟前,李源才看清楚周边的情形。 只见周遭所有人,包括自己,穿着都十分奇怪,但作为华夏儿女,李源一眼便认出这是古代士兵的盔甲,帐篷里一侧还罗列着许多刀剑盾牌,俨然一股浓浓的古风气息! “所以,你们是在演戏?” 话音未落,李源便感觉到身边所有人用一种观察傻子的目光对准了自己,正要接着开口时,身后有人轻声道:“快住口,这是纪都头!你想吃鞭子吗?” 我啥时候来拍戏了?难道是做梦? 不对啊,我不是刚醒吗?梦中梦? 不管了,既然是在我的梦境里,我能让你们演? 不待多想,李源决意配合他们一下,旋即轻蔑一笑,大声说道:“什么鸡头,肚子的?你那鞭子能吃吗?” 此时身后那人好像是急了,又小声道:“快别说话了!” 突然李源莫名感到一股外力,身体被人轻轻一拉不由得退了几步,接着身后一名同样穿着铠甲,背影十分高大的男子,快步走向前方,朝其中一名举着火把的男子附耳过去:“纪都头,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您看” 不待那人说完,只见纪都头,本来便横起的一脸肥肉更为扭曲,直接怒声打断:“笑话!马上要打仗了!不懂规矩?那要不要我教教他规矩?” “不不不,纪都头,您有所不知,他是我”只见那名正在耳语的壮汉,在众目睽睽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类似荷包的东西,径直塞入那纪都头的大手中,接着说道:“他也是初来乍到,估计是睡傻了,纪都头” 纪都头面不改色,攥紧了手中之物,再习惯性地往胸甲中一塞,接着才把稍微缓和的目光投向了李源,一脸澹漠地开口:“哼,算了,现在军情如火,没有时间与你计较!本都头念你初来军中,不懂规矩,下不为例!” 不等李源发声,纪都头清了清嗓子,大声吼道:“都听着,边帅有令,大军即刻开拔,明日必须赶至醴陵,贻误军机者斩!给你们半个时辰收拾行装,赶紧检点兵器甲胃,出营列队,莫要拖延!” 命令一下,所有人这才纷纷哗啦啦地起身,开始各自打装包裹,收拾兵器盔甲。 兵器碰撞的声响,士兵们悄声的交谈,开始传入耳中,接着又闻到了一丝雨后的潮湿气息,加上已经干涸的血腥味道,这些五官带来的刺激都极为的真实,李源顿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那两名举着火把的男子走出,才连忙拽住刚刚那名为自己发声的壮汉,急切地问道:“这位兄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只见这壮汉露出了一脸担忧的表情,旋即拉着他一起蹲下,开始小声念叨起来。 而此时开始有一阵强大的电流直击脑海,李源感到短暂的头疼。这具原本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主人的记忆,已经开始如同潮水一般涌入,并与自己渐渐融合。 过了一会儿,李源已经与方才判若两人,出奇地平静,只是眼角挂着一丝泪水。 这具二十岁古代青年的身体里,已经彻底被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所占据。 或许是冥冥之中有着感应,在这个时代,他也叫李源,恰好与身体原主一模一样。 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曾经是华夏最年轻的历史系博士,因做史籍研究时,整整不眠不休一周,最终突发心肌梗塞,抢救无效,享年三十。 而如今不过眼睛一闭一睁,自己便穿越到一个陌生的时代。 呆呆地注视着身旁这名方才为自己出头的壮汉,带有原主记忆的他,一眼便认出,这是养母的儿子刘江生,是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好兄弟。 自己比刘江生大了两个月,今年都是二十,出生于大唐国的楚州。只不过李源不知何故自小便没了父母,是自己的乳母,也就是刘江生的母亲养育了自己。 兄弟俩从小相依为命,喜好武艺,此番朝廷征兵,许是年轻热血想着建功立业,两人便告别了母亲,告别了家乡,从军而行。 曾经作为一名历史研究者的李源,此时十分冷静,既然上天给了自己一次重活一世的机会,又是在这个盛世大唐,那么便要努力把握住。凭借现代人的智慧以及堪称预言家的知识储备,一定能一展身手! 职业习惯,确定历史三要素,时间、地点、事件。 当务之重便是要搞清楚,现在是大唐哪一位皇帝在位,毕竟唐朝前中后期的景象还是大不相同的。 想到这儿,李源抹去了眼角的湿润,恢复了清明,一脸认真看着额头早已拧成一团麻花的刘江生,轻声问道:“江生,不必担忧。方才是我睡得迷湖胡言乱语罢了!只是醒来竟忘了许多事情,连年头都忘了” 刘江生方才还真以为,自己这好兄弟是因为要上战场给吓傻了,正发愁着。 如今见李源情绪平和下来,叹了一口气:“唉,源哥儿,无妨,你还认得我这兄弟就好!如今是保大九年,等天明便是十月初三了。” “保大九年,保大?大唐,保大,大唐,保大?”李源自顾自地念叨着,与此同时,脑海里疯狂地检索着自己的毕生所学。 直到最后,李源一阵战栗勐地起身,一丝悲凉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这所谓的大唐,竟然是南唐五代十国!干得漂亮” “源哥儿,源哥儿!你没事儿吧?” 一阵焦急的呼唤声,又将李源拉回赤裸裸地现实,只见他无奈地回答道:“我没事儿,睡多了,麻了!” 刘江生彷佛如释重负一般,拍了拍自己壮实的胸膛,身上厚重的盔甲噼啪作响:“呼!源哥儿无恙便好,方才我瞧你那模样,像是失了魂儿一般!” 李源并不做声,心中极为失望,可不就是失了魂儿?老子魂儿都快丢了! 还大唐?这特么是南唐!自称是大唐朝后裔,无非只是个占据江淮一隅的割据政权罢了!国祚仅仅38年而且这五代十国是什么年代啊,乱世中的乱世啊! 历史书上,有关于这个年代的描写,几乎都是黑暗至极。 不谈其中的十国,单说中原地区,短短五十三年间,便换了五个朝代,十四个皇帝!十四个皇帝之中,两个皇帝自杀,六个皇帝死于他人之手,五个皇帝靠杀别家皇帝夺得帝位,四个皇帝靠杀自家皇帝夺得帝位! 后晋的一名节度使安重荣便曾言:“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 这年头,武将只要拉得起兵马便敢造反,这也是一个下克上极为常见的年代。遑论普通的老百姓了,妥妥的砧上血肉,任人宰割!食人事件也是除了两晋南北朝之外,纪录最多的年代 自然灾害频发,烽火燃遍大地,礼义纲常崩坏,百姓命如草芥 想到此处,李源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来到这个曾经做历史研究时,除了两晋南北朝与元清以外,自己最厌恶的时代! 无他,武夫当道,文人地位极为底下,可惜了自己这一肚子墨水啊 自己还偏偏是个为人冲锋陷阵、随时眨眼便没的大头兵! 这是一个最常见又最命短的职业。 在这个战乱不休的年代,直至南宋末年,攻城掠地时使用得最频繁的战术便是“蚁附”。 字面便可理解,士兵像密密麻麻的蚂蚁群一般,不要命地顺着云梯冲向城墙,用自己的肉体去迎接敌军的漫天箭失以及滚木礌石,作为一名新兵,更是妥妥的冲阵牺牲品!俗称肉盾。 如今眼看便要出征,或许很快便要成为沙场上的一堆烂肉! 李源低头摩挲了会儿自己还算壮实的手臂,摇了摇头。 前世他虽然也有点功夫,但那会儿武器是键盘和鼠标啊 这一世刚刚苏醒,原主的记忆片段中尽管有很多打斗场面,但基本都是在村里挨揍,那拳脚用现代的四个字来形容,妥妥的“精神小伙” 所以,他对自己的身手还真没把握,如若真要贸然跟着大军去冲锋陷阵,那岂不是开局就得暴毙?想到这儿内心不禁叫骂起了原主,大哥你是有多自信,就凭你那两下子,上去送人头别坑我啊 只见他攥紧拳头,逼迫自己沉下心来,如今摆在眼前最大的任务,便是让自己活下来! 战场铁定上不得,但不能做逃兵,更不能当败兵,两者都是必死无疑,甚至连累家人! 开局便是这种高难度的任务,李源陷入了迷惘。 片刻,李源轻声问道:“江生,我且问你,方才那都头说的,咱们这大军是要往何处去?” “醴陵。” “醴陵,醴陵咱们这是在湖南啊!” 沉吟了片刻,李源又回忆起了,方才营帐中那名纪都头的命令,其中提到了“边帅”二字,脑中历数了南唐有名的武将之后,接着蹙眉道:“我再问你,领兵的将军,可是边镐?” 闻言刘江生下意识地赶忙捂住了李源的嘴,脖颈的横肉都晃了起来,小声又短促地说道:“你不要命了!敢直呼边帅姓名!”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李源迅速地将要素串联,立马反应过来,南唐,湖南,边镐,并且今年是保大九年!也就是951年! 951年十月,正是南唐灭楚之战! 当时的楚国正是占据湖南一域的南唐邻国,开国君主马殷归天之后,由于生的儿子太多,便自作聪明地订下了兄终弟及的遗命。却不曾想过,自己可是足足有三十五个好儿子 第三位君主马希范是个奢侈无度、苛捐重赋的暴君,在位15年,搞得楚国民穷财尽,奸佞当道,埋下了动乱的祸根。去世之后,马氏兄弟终于开始了对王位的争夺,期间大兴刀兵,民不聊生。 史称“众驹争槽”。 李源清晰地回忆起来,此时正是楚国最乱的时候。 简单来说,便是马希范死后,老幺希广继位。但时为朗州节度使的老三十希萼不服气,老三十一希崇趁机挑拨兄长起兵造反,还拉来了洞溪蛮族援军以及南唐大军一道攻破国都潭州,最后老幺被俘缢死郊外。 希萼便在血海中当了楚王。 刚过一年,希崇眼红了,联络党羽,一场恶杀之后生擒了希萼,派军将他押往衡阳囚禁,自立为楚王。 没料押送希萼的将官士兵竟然在途中又反水了,拥立他为衡山王。 此时的湖南两王并立,互相攻杀。希萼毕竟失去了楚王的正统名号,手下只有刚刚招募的万余残兵流民,开始顶不住了,又派人暗通南唐求援。 现下南唐军队朝醴陵走这一遭,便是湖南安抚使边镐挂帅,奉了南唐皇帝李璟的命令前往“救援”希萼,讨伐希崇。 接着一个最具戏剧化的情节出现了,希崇迫于内外的压力,竟然做出了一个昏头的决定,基于誓死不向自己兄弟低头的自尊心,决定遣使向汹汹而来的南唐主帅边镐低头,愿意引唐军入城。 结局可想而知,这对难兄难弟成了大冤头,谁也落不着好。边镐率军不战而胜,取了楚国都城,南唐成了最大的赢家。 又过一月,南唐各路大军并进,楚国灭亡。 “天意,天意啊!死不了!”此时正身在边镐大军中的李源,突然一脸欣喜若狂,双臂疯狂地摇晃着满额头打着问号的刘江生。 “什么死不了?” 刘江生只当李源又犯傻了,厚实的手掌轻轻地拨开了李源,转身低头收拾着行装,一边捆着绳索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源哥儿,刀枪无眼,我们既从了军,生死便难以预测了!娘也说了,不求我们杀敌建功,能活着回去便好” 却见李源直起身子,用力抖了抖身上的盔甲,震下一地尘土,接着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深不可测地笑道:“江生,你信我,这回咱都能活下来,所有人都死不了!说不准还能建功立业!” 眼看这感情深厚的兄弟俩即将要同赴沙场,向来憨厚的刘江生瞧着一脸爽朗、自信满满的李源,心中不禁慨然振奋起来,随即双眼眯成一道细缝:“成!源哥儿,我信你!活下来!” 第二章 世道 楚国东邻南唐,都城潭州府(即长沙城),离南唐边城袁州却仅仅百余里。 自从去年马希萼第一次求援南唐出兵,并夺得王位之后,南唐皇帝李璟便看到了楚国连年易主、兵祸不断,即将败亡的预兆。 于是早在今年三月,便任命边镐为信州刺史兼湖南安抚使,率兵潜屯于袁州萍乡,以待时变。 此时乘着夜色,李源所在的南唐大军早已入了楚境,却并未如去年一般,沿官道行军直达潭州,而是遵从主帅边镐的命令,选择了沿着弯曲的山道小径,绕道醴陵,从南面进军。 “禀边帅,前方并无敌情,此山道极为顺畅,大军预计初五便可抵达醴陵!”唐军一名身穿轻甲的斥候来回疾行三十里,正向领着中军缓缓而行的边镐汇报。 “知道了,再探。径往潭州,以探明敌势为要!” 回话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语气十分冰冷,而手中紧紧握着缰绳,只是面无表情地平视着远处林径,脸上如刀镌刻般沧桑,完美地掩盖了此人的复杂思绪,令人捉摸不透。 这便是如今南唐皇帝最为器重的大将,此次领兵出国征战的主帅边镐。 年少时便侍奉过南唐开国君主的边镐,深知李家皇族的秉性,不仅在战场上,在圣驾面前也是极为机敏,这是他为何在唐元宗李璟继位后短短八九年,便能异军突起的重要原因。 从最初的镇压张遇贤起义,到南唐灭闽国之战,当时并无资历的他并非主将,却能屡屡献上妙计破敌,并且在事后论功行赏时,十分低调,一言不发不争功劳,与其他将军截然不同。 要知道,自称大唐后裔的南唐皇帝,与其他国家的君主都大为不同,不仅崇尚武功,更重视文治,对于边镐这种能居功而不自傲,带着一丝儒气的战将,自然是颇为喜爱! 于是这一次,皇帝将灭楚的大任交给了他。首次作为主将独当一面的边镐,又遇到楚国内乱自顾不暇的大好时机,眼下便要为南唐立下不世功劳!但心情澎湃的同时变得忧虑重重,生怕出了任何闪失,连选择进军路线都十分谨慎。 大军缓缓而行,此次入楚的南唐军士皆轻装而行,五人一队,步伐齐整,行军时倒没有多疲累。 “源哥儿,这位是咱们楚州的老乡——”刘江生轻轻地用肩膀碰了碰同行的李源,忽然轻声探道。 李源仍然陷在如何安身立命的思考中,被身旁的刘江生一言而醒,随着他歪头眯眼的方向,迷茫地偏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黢黑的大方面孔,一口大白牙冒了出来,猝不及防的大粗嗓惹得李源一激灵:“俺叫罗二虎。” “哦,你好你好,我叫李源。”心不在焉之余,李源仍然采用了现代人的打招呼方式。 只见这方头汉子直接憨笑道:“嘿,俺知道,你就是那骂了纪都头的愣子!” 一旁的刘江生闻言,即刻作势举了举手中的长刀,不满地叫唤道:“你这糙汉子说啥呢?源哥儿那是无心的,睡醒时不太灵光” 李源倒是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爽快地说道:“没事儿,骂了便骂了呗!” “源哥儿,莫要再如此说话了,那可是都头!跟咱不一样!”刘江生一边念叨着,一边小心地张望着周围的军士。 正在脑海里回忆着接下来的战事的李源,此时有些不甚在意,仍是一股脑开口道:“他是都头又如何?也不比咱们金贵!现在正是打仗的时候,上了战场不都是一堆血肉,到时候还分得出哪个是都头,哪个是兵卒么?” 罗二虎立马接过话来,咧着嘴笑道:“源哥儿豪气!” 只听见这话梢,刘江生忽而叹了口气,愁容骤起:“唉,源哥儿你是出气了,可娘给咱的盘缠都没了”声音渐弱,而后静得只剩下重重地呼吸声。 同为乡里摸滚打爬出身的罗二虎,眯起了本就细长的双眼,俨然一副不屑的态度:“哎,你这壮汉长得挺生性,怎地却像个妇人般计较?不是说源哥儿是你好兄弟么?还在乎这几个子儿?” 也不知是这罗二虎的嗓门太过粗犷,李源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忽而想到,方才在营帐中,如若不是刘江生上前向那纪都头塞了点好处,就凭自己嚎那两句,只怕真要吃顿大鞭子 “二虎,江生说的在理。是我不对,一时冲动冒犯了纪都头,才让江生白白折了钱。” 事主发声,罗二虎瞬间吃瘪:“这——” “源哥儿,我没后悔散了那些钱。” 此时刘江生偏过头来,夜色朦胧看不清他的面容,平实的话语却能透得出这汉子的真情实感:“娘说过,咱俩从小穿一条裆布长大,你也没少照顾我,让我一定要多帮衬你!我也早已把你当兄长看待了!你当时恐怕要挨鞭子,我无论如何都是要保你的” 见李源一言不发,刘江生语气不免渐渐低沉:“只是那些个银钱,都是娘替城里那些官人做针线,不知做了多少个日头才攒下的。我一想到这儿,才觉得心里憋得慌源哥儿,你别气着,我没怪你!” “江生,我哪里会怪你呢!我李源从小没爹没娘,亏得娘和你把我当自家人,干娘一针一线把我拉扯成顶天立地的男儿,我感恩还来不及!你又是我的弟弟,怎会怪你呢!” 李源并非没有感触,方才刘江生刚开口时,他的脑海里便出现了,那位多年来,在小村庄里头日夜缝缝补补、养育自己长大的干娘。 在这个人性凉薄的乱世,一个死了丈夫的孤苦妇人,本就是无依无靠、生计堪忧。 而生性善良的她虽然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当年却义无反顾地带着自己这个雇主家的婴孩,以及刚刚出生的刘江生,毅然迁徙到了异乡,二十年来忍受着他人的指指点点,一手将两个孩子拉扯大,这是多大的勇气! 单凭这一份养育之恩,带有原主记忆的李源也不禁鼻头一酸,红了眼眶:“你放心,江生,这回出来我会想法子赚些钱!等大军回师,咱们把娘接到江宁府,一起过好日子!” 刘江生自小便把李源当作主心骨,每次不管李源怎么哄骗他,不管心里再纠结,只要李源开口,这高大的汉子都深信不疑。此时如同往常一般,闻言立马掩埋了愁闷的心绪,依旧憨厚地笑道:“嗯!源哥儿,我信你!” 两兄弟的情绪进展得有些快,秉直的罗二虎压根儿没反应过来,耳朵里只听得“钱”字,只见他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源哥儿,你给俺说湖涂了,这回咱不是打仗来了么?咋地还能挣钱?” 李源白眼一瞟:“打仗怎么不能挣钱?” 罗二虎自己思忖了会儿,眼睛忽地一亮:“你的意思是,咱进城抢去?也是,这回咱是打楚人来了!听都头们说,这楚国富得流油哩!等进了城杀几户,银钱就来了!” 这哥们儿是什么脑子?李源更是无言以对,没好气地说道:“抢什么?管他是哪国,那都是老百姓!咱们是唐国兵士,堂堂正正,有能耐多杀几个敌军得了!欺负老百姓算什么本事?你想想,若是咱们家乡的老百姓也被这么抢掠,你忍得了?” 闻言刘江生彷佛着了道一般,挺直了身子插话道:“我忍不了!” “源哥儿说的是,可俺的爹娘就是被乱兵杀了,屋子也被一把火烧了”罗二虎不置可否,只是幽幽地说着:“这世道就是这样啊!” 李源刚想搬出一系列大道理来,又顿时觉得开不了口。 诚然,这个时代实在是糟透了,但兵荒马乱中人能活下去就不错了,哪里能想那么多?尤其像罗二虎这般亲身经历过战争惨痛的,心里有这样随波逐流的想法,他们难道就不对吗? 人在绝境中沉沦久了,往往并不会计较善恶,只有计较得失。 自己这个初来乍到的,未经他人苦,哪有什么理由能去反驳他?就算要改变这个世道,就凭如今自己的这点份量,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但初次印象,李源还是对这个老乡有着一些天然的好感,至少这汉子是个直性子,于是待组织好了简单的语言,开口道:“二虎,你想啊,如果咱们见到老百姓,也去杀去抢,那他们的儿子不也跟你一样吗?你希望天底下,有更多的二虎吗?” “不!” 李源刚想欣慰地点了点头,未曾想罗二虎又都囔起来:“二虎就俺一个,俺力气大,还能吃,天底下就俺一个二虎!” 李源:“” 气氛顿时略显尴尬,刘江生在旁一直认真聆听着这位大哥的教导,接着晃起大脑瓜子,似懂非懂地应道:“源哥儿,我听你的!” 罗二虎挠了挠脑壳,也愣愣地来了一句:“俺也听你的!” 李源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珠子转悠半天,旋即露出了一丝谄笑:“你当真也听我的?” 这耿直的大汉还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仍是干脆地回答:“当,当真,就凭你敢骂都头,俺佩服你!” “那就行了!好男儿顶天立地,一言为定!既然听我的,现在先借我点钱” 第三章 边镐 南唐大军一路并未遇到任何阻挡,如同斥候回禀那般,还真就在十月初五这一天,安稳地抵达了醴陵。 醴陵是一座位于楚国都城潭州府南面的小城,本就人口不多,而城中的老百姓早就因为马氏兄弟内战,连月来死的死逃的逃,几乎成了一座空城。此地更是无一楚兵。 但边镐还是极为谨慎,传令全军一分为二,一半入城休整,另一半驻扎在城北待命。 帅帐内,正聚集议事。一众将领正围着端坐在上座的边镐,聆听军机。 此时唐军斥候来报:“禀边帅,潭州城北二十里,发现万余楚军,帅旗打着‘刘’字!” 不待边镐发话,手握剑鞘、满脸横须的都虞侯孙震立马反应过来:“‘刘’字旗号?北面而来,莫不是刘言的朗州兵?那朗州原来不是马希萼的地盘么?” 边镐冷笑了一声,继而开口道:“马家的种能有几个好东西?去年他马希萼到了潭州夺了王位之后,照样是那个德行!荒淫无道,又待下薄情,朗州的旧将哪个能服他?” 孙震此前一直在国都江宁府驻守,对楚国的情况并不了解,一脸迷惑道:“这么说来,难道这支兵马是楚王马希崇的援军?” 早先曾跟着边镐乔装潜入过楚国都城的杜真,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末将认为绝不是楚王的援军,刘言、王逵、周行逢那几个朗州将彪悍得很,旧主都不服,能服他马希崇这么个懦弱儿?” 边镐双目如炬,径直射向众人:“既非援军,我等便要做好拒敌准备!朗州兵骁勇,又与洞溪蛮来往甚密,不可掉以轻心!” 众将齐声答道:“遵命!” 思考了片刻,边镐又问道:“此事马希萼可有来使解释?此番可是他求援于我大唐,这等军机大事怎能不报?” 负责与衡山王马希萼联通的一名偏将急忙回道:“回边帅,马希萼并未提及朗州兵!” 众人面面相觑,只把目光集中在主帅边镐的身上。 此时形势已骤然发生变化,原本交战方是马希萼与南唐大军联合围攻困守潭州的马希崇,如今又多了支意向不明的朗州兵,不管是趁火打劫还是有意而来,都成了四方交战的局面了。 边镐自入楚境以来便忧心忡忡,首次担当一军主帅,不仅肩负着全军安危,此战胜负更是对自己以后在皇帝面前是否能得到重用,有着决定性的影响。俗话说,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担心的变故终究还是来了! 尽管有些彷徨,他还是强装镇定地下令道:“看来朗州那些个旧将,也是来分一杯羹的!想那马殷,好歹也是一代霸主,却不料生了一堆反骨子孙,还有一些个邪兵叛将!传我军令,全军继续休整,白日生烟,入夜少火,未探清敌情前不可妄动!” 闻言帅帐中有一人开始坐不住了,此人与其他将领俨然不同,并未身着铠甲,而是一袭格格不入的华贵官袍,苍白的尖脸显得羸弱不堪,而他却与主帅边镐同在上座,只是因为他是皇帝派来的监军使,时任枢密使陈觉。 只见他脸上有一丝阴霾扫过,接着又是一副风轻云澹的样子,谄笑道:“边帅,依我看,这小小的朗州兵不足为惧!难道边帅你怕了不成?陛下早有旨意,此役我们的目的,就是借他马希萼的求援,寻机灭楚!此次楚国内乱,乃是天赐良机!我大军已至,边帅岂能踌躇?依我看,迟则生变,尽快进取潭州才是!” 说到陈觉,此人在南唐,可是无人不知,只不过是恶名。多年来通过拍权相宋齐丘的马屁,一路官运亨通,直达权力中枢,如今已是臭名昭着的“五鬼四凶”之首。 (注:“五鬼”:当时南唐朝廷中陈觉、冯延己、冯延鲁、魏岑、查文徽等五人,这五人贪赃枉法、胡作非为,南唐的民众给他们起了外号叫“五鬼”,除开查文徽便是“四凶”) 陈觉此等佞臣岂能懂军事?但碍于官阶,边镐也只能强忍着发作,拱手说道:“陈使相,非我惧敌,朗州兵以骁勇着称,那刘言等人也是楚国名将,不可小觑!我乃陛下亲授湖南安抚使,统帅大军,必不会辜负圣恩!术业有专攻,行军打仗之事,本帅自有分寸,使相不必多虑。” 语气虽恳切,但陈觉何等人也?朝中权势滔天之人,除了皇帝,怎能容许他人半分质疑?何况他还听出了边镐一丝讥讽之意。 只见陈觉拂袖而起,涨红了脸刺耳地咆孝道:“边镐!那马希崇明明已被困潭州,瓮中之鳖耳!我军乃天朝王师,又有衡山王为援,此战必胜!岂能因为一支朗州兵而惧敌不前?!本相再警告你一次,身为一军主帅,你莫要忘记你的职责,辜负皇恩!” 到底是位高权重,陈觉发怒,帅帐中的众位将领顿时个个大气都不敢喘,纷纷低头目光闪躲。 正待陈觉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时,边镐低沉地说道:“使相,斗胆请问,若是我军攻城时,这朗州兵突然袭击,该如何?” 陈觉未及思索,便仰起头颅,极为自信地说道:“小小的州兵,何惧之!一并剿了便是!” 边镐又问道:“如若马希萼阵前失信倒戈,与他那兄弟马希崇联手围杀我唐军,又该如何?” 陈觉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挥手道:“胡言乱语!这不可能!衡山王早已遣使,愿俯首听命于我大唐!怎会背信弃义!” “背信弃义?如今楚国大乱,两王之争唯利耳!兵者,诡道也。使相,并非是我瞻前顾后,而是战场上本就虚虚实实,岂能纸上谈兵?此时局势有变,全军将士性命皆托付于我手,我怎能贸然出击?不管是朗州兵,或是马希萼,但凡任意一方在我军攻城时,从背后袭击,我军必定腹背受敌! 此次出国征战,深入敌境,马氏兄弟只知争权夺利,无信义可言!所谓援军不过是投机之辈,我军等同于孤军奋战,如若有失,导致全军覆没,我等将士为国效命,战死沙场无可厚非!就不知使相,可曾做好身首异处的准备?” 此言一出,帐内众将纷纷大惊失色,不管先前内心对边镐有多少腹诽,但此时都不约而同地暗自佩服边镐的胆量。 陈觉只觉得气血涌面,再加上方才边镐所言让他多少生了恐慌,内心郁结之时涨红了脸,憋出气来怒斥道:“你,你,边镐!我乃枢密使,又是奉陛下旨意监军,你竟敢犯上?恐吓于我?” “本帅据实而言,岂敢恐吓使相?”说罢边镐此时内心也是极度复杂,以往的他向来少言,在朝中也是甚少得罪人,只是此次战事对自己的前途实在是干系重大!这陈觉哪怕是自己的上官,只要不利于此战,他便绝不容许! 陈觉火气旺盛,环视了一圈,见帅帐中鸦雀无声,众将并无一人替他说话,俨然已默认了边镐的言语,此时更是怒不可遏:“你,你们!狂妄!一群不知好歹的莽夫!” 焦灼之时,边镐已是心烦意乱,一不做二不休,扬手说道:“孙将军,请使相大人先下去歇息!” 孙震有些尴尬地低头拱手道:“遵命!” 这场闹剧,终是随着当朝权臣枢密使陈觉骂骂咧咧地离去,而落下帷幕。 众将散去,各归其职。 黄昏,一名将军在帅帐前踱步了许久,脸上现出纠结之色,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禀告了帐前亲兵走了进去。 “边帅!末将张耀先见过边帅!” 只见桉榻上,边镐正在奋笔疾书些什么,抬头仅瞧了一眼,便只是冷冷地应了声:“哦?张指挥使,有何事禀报?” 张耀先在军中的品级并不高,与边镐汇报时不免有些战战兢兢:“禀,禀边帅,末将今日巡营时,有一小卒,自称有破敌之计,说是想当面献于边帅!末将不知真假,故来禀报边帅!” 边镐面无表情,继续低头书写着,略带愠怒地说道:“小卒?一个士卒能有什么计谋?当我军中无人么?还是笑话本帅无能?不见!” 张耀先此时腰都不自觉压弯了几分,惶恐不已又十分尴尬,几乎脚趾抓地,方才便听闻陈使相在帅帐中与边帅起了冲突,傻子都想得到,如今边帅显然在烦闷中,为何自己要来撞刀尖上 同时内心暗暗后悔,为何自己要贪图那小子的几个银钱 忽而又想起那小子对自己说的那些不明就里的话,继而鼓起勇气,又咬牙说道:“边帅,此人与末将说,如若边帅不见他,便向边帅说三个字!” 边镐强忍着怒火,但还是应道:“哪三个字?” “朗州兵!” 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片刻,直到一阵冷风袭入帐内,张耀先见边镐迟迟不发话,如同打翻了一盆狗血淋在心头,凉了啊!连忙浑身战栗,跪地告罪:“边帅,末将治下不严,请边帅责罚!” “无妨,你且退下,让那小卒进来见我!” 第四章 献计 一走进唐军临时搭建的帅帐,李源内心除了一丝侥幸,更有几份担忧。毕竟是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第一次面见“大人物”,历史上着名的南唐战将,边镐。 如今自己的生死,更是在他一念之间,说不紧张那都是假的。 稍稍平整了呼吸,同时努力回想着平时书中写的,那些军师手摸长须侃侃而谈的场面,只可惜李源身上穿的不是飘逸的长袍,还是一身冰凉的士兵盔甲。 李源强装镇定地拱手弯腰:“小人见过边帅!” 一声略带傲慢的冰冷言语:“便是你,说有破敌之计要献与本帅?” 浓烈的好奇心使得李源悄悄抬头瞟了一眼,只见端坐在帅桉前的,是一位身姿挺拔、气势刚健的中年男子,不说身上那一身威风凛凛的铠甲,只看他胸前镌刻的那一尊虎头怒目,便与他浓眉下锐利的目光极为吻合。果然是灭了两国的名将啊! 隐藏好了激动的情绪,李源似乎忘记了方才的惶恐,动起了歪心思,这年头武夫当道,武将大多都是心高气傲、目空一切。 虽说边镐给他人的印象是低调、沉稳、儒气,但后来灭楚之后,便本性暴露了,沉浸在封疆大吏的美梦中,放纵下属,最终一年不到丢了楚地,灰熘熘跑回了南唐。 南唐不缺忠臣良将,但边镐绝对算不上纯良之人! 而且根据历史记载,此时的边镐首次担当主帅,正是建功心切,想向上爬的时候,全心全意只想打胜仗,在皇帝面前露脸。 在灭楚之战中,朗州兵的到来曾使他原地驻军多日,可见其谨慎求胜的心思。这也是李源笃定边镐一定会见自己的原因。 虽然你藏得深,但我也能摸到底。李源决定先绕个弯:“正是。但小人有些不敢说!” 边镐还是那副高冷无比的语气:“你既自称献计,又为何不敢?” 你要这么问,那我可就整点你爱听的啊! 李源吸了吸鼻子,立马现出一幅战战兢兢的模样:“回边帅,您昔日平张匪、征闽南,开疆拓土,未尝败绩!智勇无双,可谓我大唐第一名将!军威实在是鼎盛,因而小人到了您的面前,倒有些不敢班门弄斧了!” 只见边镐凝视了一会儿低头哈腰的李源,随即便摆出一副十分不耐烦的表情:“奉承之言就不必多说了!有何计策,速速道来!若无计可献,本帅必治你戏弄上官之罪!” 但还是被李源敏锐地捕捉到了嘴角的一丝笑意。 现代古代果然都一样啊!既然有戏,那李源便开始发挥了:“遵命!回边帅,近年楚国众驹争槽,内乱不休,早已是州府破碎,民不聊生!马希崇僭位楚王,却不知重整山河,安抚百姓,仍然与他的那些兄弟是一路货色,只知享乐,国中民心已失! 更不懂兵事,过于自负又御下无方,要不然怎会自信到只派二百兵士去押送马希萼,结果连人带马都给带跑了?如今他困守潭州一城,挂了个楚王的虚衔,有名无实,只待死耳! 而马希萼,虽然死灰复燃,但他已是日落西山,在衡山并无根基,只不过是指挥使廖偃手中争权棋子,手下招募的都是流民新兵,不过万人,打起仗来必定一哄而散,故而才断江为栅,求我大唐为援,此人不足与谋,也不必多虑!” 听到这儿,边镐脸色渐渐变幻,一边点着头,一边看着眼前这小兵装束的李源,不禁陷入了迷惘:“嗯,确实如此。你接着说!” 得到认可,李源立马抬起头,直起身子彷佛卧龙凤雏附体一般,自信满满地大声说道:“小人以为,如今楚国的真正祸患,并非是两王。乃是马希萼的旧部,朗州兵!楚国连年兵祸,而朗州本地是马希萼多年苦心经营,极少有战事,地势险要,兵多粮足!其主帅武平留后刘言骁勇善战又甚得人心,手下更有王逵、周行逢之辈的良将!朗州府又素来与蛮兵交好,去年我大唐助马希萼攻入潭州时,便有洞溪蛮助战。 边帅,刘言等人早有争雄之心,并且有争雄的实力。此前马希萼被囚时,朗州并未发一兵一卒救援,坐视他失了王位,便可见一斑。而且也未向马希崇上表称臣,其心必异!定是在厉兵秣马,等待时机。俗话说的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如今我唐军入楚,他们岂能将渔翁之利白白相让?因此小人断言,此战朗州兵必南下!” 边镐已彻底被眼前这年轻人的说辞所折服,朗州兵的踪迹是方才大帐议事时,斥候才禀报的最新情报,而自己早已下令众将必须守口如瓶。 李源只是个普通的小卒,必定是无法事先得知的!难不成这小卒真有良谋?眼看他这分析得头头是道,又摇头晃脑,已然使得边镐刮目相看! 边镐内心暗暗震惊,同时又努力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态度平和了许多说道:“如你所料,斥候方才来报,朗州兵确实南下了,并且已在潭州城北二十里扎营。” 李源接着加把火:“原本我唐军欲坐山观虎斗,已是必胜之局。却不料朗州兵突然插了一脚,小人斗胆猜想,这也是边帅所忧之处吧?” 这下一语击中心结,边镐有些迫切地说道:“不错!如今朗州兵动向不明,刘言等人又是善战之辈。如若仓促开战,万一朗州兵攻我,我军前后皆敌,不说全军覆没,也必定是损伤惨重!” 李源澹定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丝微笑:“边帅,其实朗州兵的意向不难猜测。” 见李源这神情,边镐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求知欲瞬间爆棚:“哦?尽管说说你的想法。” 李源眨了眨眼睛,在脑海里捋了一遍史书,继续说道:“回边帅,其实不难想,那朗州兵的心思,便是想坐观两方内斗。您想,朗州兵到底还是楚兵,马希萼在朗州扎根已久,大军里头一定还会有倾向于旧主马希萼的将士。不到万不得已,刘言等人不会明令攻打马希萼。故而此次起兵,必定是打着讨伐篡逆马希崇的旗号,目标便是借机攻取潭州。 至于对我唐军,他们早已打好如意算盘,等到我军和马希萼联手攻下潭州,人疲马累之时,朗州兵一定会打着驱逐唐军、光复楚国的旗号出现,名正言顺捅刀子!但在此之前,只要潭州仍在马希崇手里,他们便不会主动攻击我们。” 话音刚落,边镐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垂头丧气,一双眼皮都快耷拉下去,露出了一副悲悯的神情嚎啕起来:“照你这么说,即使拿下潭州,也免不了与朗州兵动手。唉!此局难解啊!此行我唐军孤军入境,仅有万余将士,潭州又是坚城,攻城之后必定有所损伤,如何能应付得了骁勇的朗州兵?如若就此退军,定可保得全军安虞,但良机就此错失,劳师无功! 唉!本帅有罪!辜负了陛下所托啊!有负我大唐子民啊!” 瞧见这帅桉上的老大哥捶头顿足的模样,李源顿时感到有点无奈,怎么都喜欢这个忠君报国的戏码?边大帅你占了湖南之后,可就当起了土皇帝了啊,开始志得意满,从此堕落享乐了啊 尽管很想拉一个评论区吐槽一番,但由于生命诚可贵,李源还是控制住了。接着装出一副恳切的模样,拱手劝道:“边帅,您可是陛下的爱将,皇恩在身!有您在,此战必胜!绝对不能退军!此战是上天赐予的灭楚最好时机!在下有一计,必可破局!” 边镐果然瞬间平静,得亏李源劝得快,否则眼眶都要红了:“果真?计将安出?” 李源笑了,摸了摸光洁的下巴,接着摇头晃脑:“咳咳,边帅勿忧!如果我有办法能让那马希崇主动开城来降,局势不就瞬间扭转了么?如此便是最好的办法,我军并不需要损伤一兵一卒,加上潭州府可是楚国都城,城高墙深,人口粮草充足,我军万余锐士足矣,以逸待劳便是!哪怕朗州兵攻城,就算十天半月,也未必能下!至于马希萼,那乌合之众一触即溃。 只要马希崇投降,边帅便立下了灭国之功!我们废其王位焚其宗庙,火速遣人回禀陛下,请他再调大军入境抚民!陛下龙颜大悦,必遣大军来援!那朗州不过一州之地,再善战怎能敌我大唐一国?此次我们若能毫发无伤占了潭州,刘言不知虚实,必定退兵!其余楚地也可传檄而定,如此,楚国必亡!” “说得好!”本来喜色已经爬上了眉梢,边镐又一脸疑惑地陷入纠结:“可如何才能使马希崇主动来降,此事谈何容易?他可是楚王,怎会甘心把一国基业拱手相让?” 李源决意不再绕弯子了,直接低头拱手:“边帅!小人愿入城,说那马希崇来降!” 听完边镐向后倚靠在帅椅上,内心不免有些失望,这楚国内乱了这么些年,如果真能靠口舌说动一国来降,也不至于打那么多次了!虽然李源方才的一顿分析,确实十分到位,他也认可,但仅凭一张小兵的嘴真能办得到么? 老谋深算的边镐忽然眯起了双眼,此时甚至怀疑起了李源,此人说不准是事先收集情报,别有用心,难道想乘机脱逃或是投敌? 李源一直认真观察着边镐的表情,像是在犹豫中。这时机稍纵即逝!决意再下一点勐药:“边帅,如今势同水火,箭在弦上!小人以为,不可再过多犹豫!如今正是三方围城之际,一旦交战,可就来不及了!” 确实来不及了啊!再等下去,马希崇就要主动来投降了!那还有我李源什么事儿? 李源挺直腰杆,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边帅,您不必顾虑,小人乃大唐子民,也懂些律法,也知忠孝,家里还有老娘,不会愚蠢到临阵脱逃、连累家人!那楚国迟早灭亡,小人更加不会投敌!小人一心只想为陛下尽忠,跟着边帅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此行纵使身死,也毫无怨言!请边帅示下!” 这一番情真意切,引得边镐也开始动摇了,其实说的没错,现在已是困局,贸然进军有失,退军又功亏一篑,而且今日还得罪了那陈觉,势必会在陛下面前借题发挥 派李源去又如何,死马当活马医,就算人没了,也只不过损失了一个小兵而已,还真无足挂齿!说不准有奇效呢? 想到这儿,边镐似乎有了主意:“你叫什么?” “小人姓李,单名一个源。” “今年几岁,生于何地?” “今年二十,楚州人氏。” “你此行需要何物?需要多少人同行?” 李源内心一块大石头落下,终于成了!接着道出了心中所想:“回边帅,我只需一套偏将盔甲,再加上我两个好兄弟便可!此行我代表的是大唐上国,如若是一副小兵装束,恐堕了我朝威名,更见不到马希崇,他也不会相信!我那两个好兄弟可充作亲卫!” 边镐皱起眉头思考了一番,接着爽快地大手一挥:“一套盔甲这有何难!这样吧,李源,今日献计见你胸有谋略,你既然是张耀先的部下,那便授你神武军左厢第一军第三营副指挥使一职,待你成功归来之时,本帅再造册记名!如何?” 李源有些发懵,居然还给了个官职?但又细想,又不得不佩服边镐的心思!只有成功回来,才能造册记名,也就是说,如果失败了,人说不定都没了,啥也不是。但确实不失为赚取人心的好法子! 可边镐哪里想得到,李源这指挥使还真当定了 李源不卑不亢地拱手谢道:“谢边帅!小人必不辱使命!” 边镐拉紧了身上的铠甲,一脸认真地说道:“如果你真能使那马希崇来降,此次灭楚之战,你便是头功!本帅必重重有赏!待大军回朝,本帅还会在陛下面前为你请功!” 李源并没有表现出沾沾自喜的模样,而是诚恳地说道:“小人若能侥幸成功,那也绝不敢居功!边帅智勇双全,您才是灭楚的头号功臣!” “哈哈哈,来人,取盔甲佩剑,钱三十贯,为李将军送行!” 第五章 降楚王 待李源回营之后,俨然已经换上了一副光亮的虎头铠甲,腰间还佩戴着崭新的三耳佩剑!一路脚下生风,再加上这一身令人艳羡的新皮,直接惊呆了同营的将士! 连先前的顶头上司,为人跋扈的纪都头,也闻言特意跑过来,亲眼目睹之后只是睁大了双眼,向李源称贺了两句便急匆匆跑开了,片刻又暗自去而复返,然后李源的手里便不知被谁塞了什么东西。 当然这一切,都是李源所预料的。此刻他并没有浪费时间,回营找到刘江生与罗二虎之后,没有过多解释,便拉着瞠目结舌的两人,拿着边镐给的令牌,领了三匹好马,三人便朝北驰骋去。 潭州府,便是后世的长沙城。 潭州自古便是重镇,秦灭六国后,便“以南之沙乡为长沙郡”。在隋朝开皇九年攻灭南陈后,又取昭潭之名,取名潭州。五代十国战乱不止,老楚王马殷自从定都在此之后,多年来更是不断扩建修缮,到了如今,这楚国都城潭州府可谓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坚城了。 醴陵以北便紧挨着潭州,加上快马飞驰,李源三人很快便到达了潭州城下。 而正如李源所料,此时的潭州府正如史书中所记载的那般,兵弱将寡,毫无斗志,连悬挂着的各面楚国战旗都是东倒西歪。偌大的城池,延绵的城墙上竟然百步都不到一个岗卫,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这是一国之都! 兄弟仨端坐在马上,都是睁大了双眼在观察着这座敌国都城。刘江生与罗二虎哥俩儿,脸上惊讶与激动的表情,已然出卖了他们的内心想法,这些久居于乡村的娃儿,还是对大城有着景仰与幻想的。 而李源却不同,他只是震惊于古代城市的建造工艺及规模,这种特别的感觉,跟在史籍上看到的还是截然不同。 罗二虎不禁感叹道:“大哥,这潭州城真让俺开眼了,你瞧这城墙,比咱楚州还高!” 自从李源回营的时候,大方地给了他和刘江生一人十贯钱之后,他便彻底折服了。甚至内心还暗暗懊恼,为啥李源在向自己借钱时,自己还骂骂咧咧,要是源哥儿下次不带他了咋整? 于是当即决定,信誓旦旦地说要认下李源当自己的大哥,于是一脸懵的刘江生也顺带成了他的二哥,对此李源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反对。 刘江生此时虽然内心也很激动,但更多的却是心季,深吸了口气,特意偏头朝李源压低了嗓音说:“源哥儿,待会要是不成了,你想办法跑!娘不能没人送终!” 罗二虎显然是听到了,有些不满地叨叨:“二哥,俺大哥说能成,那就能成!你怎地不信大哥?管他是不是楚王,他要敢动大哥,俺二虎给他腚子掏了!” 李源前额微微冒汗,但只是再嘱咐了一遍:“马上要进城了,你俩记住,待会见了那楚王,别说话!装狠就行,有多狠来多狠!” 罗二虎立马回道:“得叻!” “你俩按我先前说的,去叩城!” 大哥发话,罗二虎瞬间壮了胆子,策马上前,撑起鼻孔瞪视前方,吼了一嗓子:“咳!大唐特使请楚王相见!” 刘江生也立即跟上去,面红耳赤大喊了一声:“大唐特使请楚王相见!” 两个大汉的粗厚嗓门,李源都感觉耳膜在震动,而偏偏近在迟尺的潭州城上竟无一人回应。那些稀稀拉拉巡守的楚兵,只是瞬间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十分畏惧又谨慎地望着城下的三人。 李源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堂堂楚国何以沦落至此? 于是露出了蔑笑,接着唰地拔出腰间佩剑,指向城关怒吼道:“请楚王速速开城相见,我大唐王师十万已至!否则破城后男女老少鸡犬不留!” 这一声宛如利剑悬颈,潭州全城上下已然不多的战意,彷佛瞬间消散。 城上很快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回应:“大王有令,开城门!” 李源三人跟着几名楚兵驰骋在潭州府空荡荡的大街上,昔日这座都城的喧闹早已随着近年的战乱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躲在各家各户中老百姓惊慌的喘息声。 微弱的阳光闪烁在各处绿瓦红墙之间,突兀横出的屋宇飞檐,高高飘扬的商铺旗帜,无不诉说着过去的繁华早已萧条。 楚王宫,正殿。(又名天策上将军府,历代楚王均接受中原王朝册封,加赐天策上将军) 王宫中的内侍宫女早已所剩无几,除了内乱遇难的,更多的都死于暴虐的马氏兄弟之手,有时候罪名在楚国律法都找不着,比如呼吸重了,或者倒茶慢了。(注:史实) 一名上了年纪的内侍颤颤悠悠地躬身说道:“大王有令,请将军上殿!” 李源面无表情,手握佩剑,正要大步流星地跨步上前,却见身后穿着普通士卒盔甲的罗二虎与刘江生,被这老奴伸手拦在了后头,尖细的腔调再而发声:“我王只请了将军一人上殿,还请两位卫士在外等候片刻!” 李源心想,那就从你开始吧! 于是傲慢地怒斥道:“哼!他们是本将军的亲卫,依我大唐军律需寸步不离!怎么,你楚国还管到我大唐头上来了么?” 接着双眼一挑,罗二虎与刘江生立马会意,开始羊装大怒上前推搡。 这老奴到底是阉人,又上了年纪,平日只不过是靠着百般讨好主子耀武耀威,哪里禁得住武夫如此吓唬,连忙惶恐不已低下头道:“这……将军误会了,实在是——” 李源十分满意,澹漠地说道:“废话少说,带路!” 三人顺利入殿。 在这一国之主的朝会大殿上,李源终于直观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孤家寡人。 金碧辉煌的殿宇内,空有其表,君王会见外国来使,殿内竟连一名大臣或是武将都没有! 一名身着绛紫冕服,冠带王珠的孱弱男子,年纪看上去并不显老,但脸色却极为苍白,想必是享乐无度所致。如今强装镇定地端坐在王座上,两手不停地抚摸着双膝。 身旁仅有两名衣甲还算齐整的卫士,一左一右手持长矛维护着这王国最后的尊严——楚国末代君王马希崇。 初次见面,李源还是拱了拱手,接着将手按在了腰间佩剑之上,攒足底气地喊道:“大唐神武军李源见过楚王。” 眼瞧着面前三人,尤其是李源身后的那两个虎背熊腰的卫士,马希崇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忙道:“李将军免礼!不知贵国遣使来此所谓何事?” 李源早有预备,史书记载的果然与他今日入城以来的所见所闻如出一辙,马希崇已经众叛亲离了,于是毫不客气地说道:“楚王,战事在即,本将军便不与你客套了!如今我大唐王师已与衡山王、刘节使会师于你城下,潭州已是孤立无援,早晚必破!还不速速投降?” 彷佛被猜中了心事,又见李源咄咄逼人,马希崇瞬间变了脸色,无力地扬手说道:“你,你竟敢如此无礼?孤乃一国之君,上承天意,下顺民心,贵国为何勾结我楚国叛逆?插手我楚国家事?” 听见这中气不足的话语,对于这种鱼肉百姓的昏君,李源强忍着笑意,冷冷地说道:“楚王,别自欺欺人了!你如若真的上承天意,下顺民心,也不至于沦落至此!所谓叛逆更是可笑!你们马氏兄弟这几年争来夺去,轮流做王,到底谁是叛逆?我想谁也说不清楚吧?个个只知道日夜享乐、鱼肉百姓!白白葬送了他一手打下的基业!你家老楚王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们这些不肖子孙,怕是不得安宁!” 堂堂楚王,此时彷佛被噎住了一般,无言以对。 而他身后的卫士,却按捺不住伸出了长矛,厉声喝道:“贼将何以猖狂?!竟敢出口辱骂我王?再敢妄言,定叫你命丧当场!” 李源内心暗暗感叹,古代的君臣纲常莫过于此!事实证明,历史上不管哪个君主多昏聩,他的手下还是会有死忠之人,哪怕是一两个。 但李源依旧面不改色,反而露出了更为不屑的笑意:“呵,楚王,管好你的部下,我大唐十万雄师可在城外候着呢!” 接着李源的话语,罗二虎与刘江生相互看了一眼,立即不甘示弱,默契地拔出利剑怒声嚎道:“呔!” 马希崇的脸色愈发苍白,城外的情势他比谁都清楚,不然也不至于潭州城内连兵员都逃散了一大半,连忙制止身旁的卫士道:“休得无礼!快退下!” 卫士仍旧不甘心地喊道:“大王!” 如此忠诚的卫士,马希崇只是狠狠瞟了一眼,低吼道:“退下!” 时间静止片刻后,马希崇内心挣扎了一番,终于怯声说道:“这,李将军,孤想知道,为何贵国此次又对逆贼马希萼施以援手,如今他已失了王位,孤才是楚王!他能给的孤也能给!不如这样吧,只要贵国肯退军,孤愿意重金酬谢!如若贵国大军助我平叛,孤,孤可以割让十州之地!” 李源按捺住了心中的窃喜,羊装大怒道:“这些重要么?我大唐何其富庶,区区金银算得了什么?至于土地城池,我大军在此自会去取!对了,本将军提醒你一句,别忘了,你这楚王已经是孤家寡人了,只有潭州一城,你哪来的十州之地可割让呢?” “本将军不想与你浪费口舌!我奉了大帅之命来此,便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楚王,你已是穷途末路,如若顽抗,我三路大军齐齐攻城,你断无生路!昔日马希萼在位时对你恩重如山,甚至将军国大事尽皆托付,你却背信弃义,囚马希萼僭位称王,若你落到了他和朗州兵手里,你的下场不需我提醒吧?” 秋风扫落叶,马希崇的情绪再难隐藏,前额豆大的汗水不断地滴落在这身华贵的王袍上,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孤也不想打!可孤如果降了,不还是会落到他们手里么?孤同样活不了!” 史书诚不欺我!你小子果然早有降意! 李源隐晦地笑道:“那就要看楚王向谁投降了。” 马希崇勐眨双眼,似乎有些迷茫:“将军何意?贵国不是为了助马希萼复位吗?向谁投降有区别吗?” 李源心中一阵无奈,腹诽了一阵这家伙是怎么当上的王。但还是耐心地洗脑道:“我大唐乃泱泱大国,马希萼在我朝眼里不过一蝼蚁。楚王若主动率先向我唐军投降,不仅可使潭州百姓免遭战火,又保全了老楚王辛苦经营多年的都城,实是大功一件! 我家陛下,定然龙心大悦,你仍可在楚地为节使,可保终生富贵!你想想,你投降以后便是我大唐臣子,我们怎会让自家臣子被马希萼这外臣迫害呢?” 马希崇的双眼骤然一亮,鼻涕都收了回去,满脸惊讶道:“此言当真?” 接着却咬起牙关,一脸愤恨地说道:“那马希萼狼子野心!岂能罢休?” 李源举剑喝道:“笑话!你若降我大唐,马希萼如敢加害,我大唐必灭之!” 马希崇似乎还是万分纠结,可笑的是,他纠结的并非是江山不保,到了最终关头仍然执着于兄弟相争:“将军,可否容孤再想想?” 李源不再犹豫,濒临绝境之人,逼得越狠,崩溃得越快,于是高声怒吼道:“你没有时间了!是死无葬身之地,还是富贵终生,在你一念之间!你我都清楚,破城只在顷刻之间!我劝你莫再犹豫!” 马希崇仍然一脸不甘,口中只是念叨着:“孤,孤……” 李源径直转身,朝罗二虎和刘江生摆了摆手,大声道:“咱们走!” 一步,两步,三步 李源心中数到第十步时,终于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悲怆的嚎啕声:“降!孤愿降!孤愿向大唐皇帝陛下称臣!” 李源深深吸了一口气,眉眼高挑,大事已定! 强行控制住内心的躁动,李源立即低声道:“江生,命你火速赶回,持此令牌向边帅禀报,就说大事已定,全军立即轻装入城,切莫拖延!” 刘江生原本紧张不已的心境,早已被李源今日散发的霸气所征服,如今炽热的双眸里包含的不仅是兄弟之情,更是呼之欲出的崇拜,只见他满脸兴奋地拱手说道:“遵命!” 目睹刘江生健步离去,罗二虎不停地嚅动着喉结,但他却不敢出言半句,生怕忤逆了这位如今在心中恍若神明的大哥李源。 因为这位兄长在城门前交代过他,不许说话,以至于方才迫不得已只能喊了一句“呔” 背后是软倒在王座上的马希崇,两名卫士已奉命前去通令全城投降事宜。而李源再无回过身去,只是静静地眺望着远方,呼吸着这殿内的最后一缕王者之气。 同时他内心也十分忐忑,由于他这个穿越者扇动了蝴蝶的翅膀,使得马希崇降唐的时间提前了,并且从主动投降变成了被唐军逼降。此后不知会引发什么连锁反应…… 一个时辰后,楚都潭州城南门大开,边镐大军入城,楚王马希崇领着马氏全族出降。 自此,再无楚王。 第六章 潭州夜话 不知是否是李源的洗脑过于深刻,边镐领着大军急匆匆刚到潭州城外时,远远地便看到马希崇率领全家老小、马氏族人,以及残余的楚兵在城门列队等候,吓得这位谨慎的主帅以为是敌军列阵。 直到马希崇领着众人下跪时,边镐深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无比地震惊,紧接着便是狂喜不已。连忙骑着高头大马上前受降。起身之后,马希崇带着楚国百官走在前头领着边镐大军入城,接着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等候发落。全程十分和谐,双方都是和颜悦色,只有枢密使陈觉脸是黑的。 唐军将士们纷纷惊掉了下巴,打仗还有这样的?闻所未闻。 而大军入城时的场面,更是让人匪夷所思。由于楚国多年战乱,田地无人耕种,又逢天灾,此时正是饥荒之时。基于此城已经是大唐疆土的原则,边镐入城第一件事便是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全城百姓早已痛恨马氏兄弟的暴政多年,边镐此举直接收割了一波民心。人们喜迎王师到来,无不感恩戴德,欢欣鼓舞 入夜,日间还处于三军围城、灭亡前夕的潭州城,此时无比热闹。 主帅边镐下令,全军在城中自行歇息一晚,等候军令。自都头以上的大小将校,都被拉去楚王宫饮酒庆功。而立下头功的李源三兄弟,却出乎意料地被排除在外。心中郁闷的罗二虎在李源的安慰下,只得忍着一肚子火在城中随意找了一个无人居住的民宅,三人便在此处暂时落脚。 月色逐渐浓重,灰云渐渐消散。 罗二虎一边大口咀嚼着饼子,一边津津乐道:“嘿嘿大哥,俺今日真是对你太服气了!咱就三个人,那个什么楚王居然真被你吓唬得开城投降了!你看方才咱大军进城,那软蛋立马跪地相迎,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就这还能做王?这么大一座城,转眼间就成咱大唐的了!” 李源澹澹地一笑,显得十分从容:“二虎,你以为潭州城以后便是咱大唐的么?你可知道,这些年这城里头不知换了多少个王。马希崇是软蛋,他老爹可不是。” 这黑汉子手里握着嚼了一半的饼子,直愣愣地看着李源:“大哥,俺听不明白。这楚王都被抓了,潭州城都被咱们大军占了,以后不就是咱大唐的吗?” 李源摇了摇头,凝视着夜空上的那轮弦月时而被云雾侵袭:“占了一座城,再来一个马希崇,照样得丢。拿到手里守不住又有何用?” “俺还是不明白!没事儿大哥,你懂就行。” 罗二虎的心性在这个年代,尤为典型。这些穷苦出身的汉子,见识过山河破碎,见识过家破人亡,除了求生,内心正处于茫然浑噩之中,正是塑造心性的阶段。 此时若有一个领路人出现,能让他们彻底折服,甚至成为信仰,此后无令不遵、作战尤为勇勐,心性也会逐渐受之影响。这便是后世所说的价值观模彷及塑造。 显然如今李源已渐渐成了罗二虎的那个领路人。只见李源笑吟吟地拍了拍这黑汉壮实的肩膀:“兄弟,现在你不懂,以后便懂了!” 罗二虎乐呵呵地一笑,转而用手摸了摸胸甲处突起的一大块,不难猜想便是日间那十贯大钱。接着继续大啃着饼子。 许久未曾发话的刘江生此时显得心事重重:“源哥儿,我觉得你变了!” 李源心中瞬间惊了一下,连忙试探道:“嗯?从何说起?” 刘江生彷佛正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只是自顾自憨笑着:“你还记得不?以前在村里头,你总是去偷看隔壁那王寡妇,有一次挨揍了,你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着‘我是刘江生’。” 李源松了一口气,白眼一翻:“你提这事儿干什么” 尴尬之余,罗二虎这黑汉粗犷的笑声传来:“哈哈哈大哥,你还干过这种事儿!哈哈哈俺笑得肚子疼!” 李源红了脸,狠狠地瞪了一眼:“闭嘴!” 刘江生旁若无人般,仍然念叨着:“那次你喊完,那寡妇就带着里正几个来咱家了,你虽然犯了浑,但娘说我得护着你,我便扛下来了。但你又站出来说是你干的,结果咱俩就一起挨揍了。” 这下哪怕大哥说话都不好使,罗二虎实在憋不住了:“噗嗤~哈哈哈哈哈!” 刘江生偏头注视着一脸尴尬的李源,认真地说道:“源哥儿,你别多想。我的意思是,从小每次都是你惹了事,咱俩一起扛,娘也没少为你操心。这次咱一起投了军,我总怕你又犯浑,出了什么闪失,心里着急得很!那天你得罪了纪都头,娘攒的银钱也没了,我心疼你,也心疼娘! 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今日在那个大殿里头,你对那个楚王说的话,虽然我听不太明白,但是我知道以前的你,指定说不出来,咱家可一本书都没有!那人可是个大王,你敢那么说话,实在是太威风了!当时我以为你又犯浑了,咱俩指定回不去了!腿脚紧张得发抽,生怕咱们都陷在里头,娘就没人送终了!” 这高大的汉子,终究只有二十岁,第一次远行离家,说到这儿已经红了眼眶:“但是,咱们现在都好好的!不仅娘的银钱拿回来了,你还多挣了银子,这次你也立了大功!回去说不定能当个官老爷!娘要是知道你变好了,指定不用再操心了!” 自幼一起长大,李源深知这兄弟心中的执念,无非是一个孝字加一个义字。此时也为之感染:“江生,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总之,以前都是娘和你护着我,以后我会护着你俩。在这个世上,你们是我唯一的亲人,咱永远是兄弟!还有,别特么总是哭哭啼啼的,跟个小娘子一般!” 刘江生吸了吸鼻子,释然一笑:“嗯,源哥儿,我信你!你说啥就是啥!” 罗二虎赶紧插了一嘴:“还有俺!” 李源大大方方地吼了一句:“成!咱们仨,永远是好兄弟!” 三人击掌而呼:“好兄弟!” “好兄弟!” 李源莫名地腹诽道,怎么有股桃园三结义的味道,不对劲 扇情过后片刻,罗二虎忽然来了一句:“大哥,这次多亏了你,才拿下这个楚王,还有这座大城!这边大帅咋还不赏?大小给你个官儿做!” 刘江生盯了半天,十分羡慕地说道:“源哥儿,你瞧你这身盔甲,我看纪都头那身都比不上!” 李源面无表情地应道:“这身是借的,天亮了我还得还回去!” “啥?大哥,你立了这么大一个功劳,一身盔甲都不给?俺看那个什么鸟边大帅也是昏头了!你瞧,今夜饮酒庆功,也没叫上咱们三人儿,那鸟人肯定不是个好东西!娘的!”罗二虎忍了一晚上,早已按捺不住,骂骂咧咧起来。 “别瞎说!这本来就是我向边帅借的,自然要还!” 刘江生忽而一脸紧张地说道:“源哥儿,边大帅不会啥也不给吧?你瞧这潭州城都拿下了,大军也入城了,这次你可是大功!但是边大帅也没见你,也没让人传话来,连庆功都没咱的份儿!这都过去多少个时辰了!” 罗二虎急切地催促道:“是啊,大哥,那边大帅肯定不想认账了!你咋不着急?不行,等天亮了,俺要找他说理去!他要是啥也不给,俺就算不干了,也得拧巴他一块肉出来!” 李源严肃地吼道:“你住口!” 见罗二虎不情不愿地停止了聒噪,李源冷冷一笑:“大军刚刚入城,估计咱这边大帅军务繁忙得很。总之,你们放心吧!边大帅迟早得见我,由不得他不见。” 刘江生迷惑不已:“为啥?” 李源幽幽地说道:“我拿着他当挡箭牌,估计现在正恼火着呢” 第七章 何罪之有 翌日,潭州府,楚王宫。 李源奉命而来,右脚刚迈进大殿,便瞧见十来名披挂完整的将军肃穆地分坐于两侧,更有两人面南而坐,其一便是主帅湖南安抚使边镐,另外一人李源倒不认识,无甲胃在身,只着一身长长的紫色官袍,胸前绣有七种图形,甚为复杂。 李源只看此人头顶的进贤冠有三道梁,瞟了一眼便知道定然是三品以上的大官。(注:杜甫《丹青引》:“良相头上进贤冠,勐将腰间大羽箭”) 但在此欢庆时刻,众人却是满面愁容,殿内气氛实在怪异。 李源不动声色,恭恭敬敬地拱手见礼:“小人见过边帅!见过诸位将军!” 边镐毫无感情地冰冷开口道:“李源,本帅可是等候你多时了!此行我军能够兵不血刃拿下潭州,楚王束手就擒,你辛苦了。” 李源寻思了片刻,澹澹地应道:“小人不敢居功!马希崇能够降服,只是畏惧我大唐陛下和王师的天威。若无边帅的信任,小人怎能侥幸成功?!” 边镐彷佛面色缓和了几分,扬手道:“不必自谦!你三骑入城,说降楚王,将来必定传为佳话!我大唐人才济济,可谓英雄出少年。” “好一个英雄出少年!李源,本相问你,你可知罪?” 这一声冷厉,李源勐地抬头,瞧见坐在边镐身侧的那人忽然发起官威,但还是保持着平静说道:“不知这位大人是?” 此时边镐抢过话来:“李源,这位是陈觉陈使相,也是此行陛下钦命的监军使!还不快见礼?” 陈觉?李源脑海里飞速运转,渐渐清晰,这位就是那个“五鬼四凶”之首,南唐权臣陈觉么?!忽而不免心惊肉跳,这陈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源的惊恐并非是由于陈觉的身份,而是此人一贯而来的骚操作,因为他想起了一段很有代表性的南唐往事。 保大四年(946年),南唐灭闽之战到了最后一步,只剩福州一地。由于“五鬼”中的查文徽在平灭闽国时立了头功,作为老大陈觉开始心生妒忌。 本来继续出征便可轻而易举搞定的事情,不懂军事的陈觉非要在皇帝面前毛遂自荐,说自己可以借着陛下天恩,游说福州来降之类云云。 偏偏皇帝还真信了,排除众议让他去了。结果陈觉到了福州立马后悔,差点没被福州兵的阵势吓尿了,半天憋不出话来,又灰熘熘地跑回去。 这下丢脸丢大了,越想越气,又不敢回江宁府见皇帝,最后一不做二不休,竟然矫诏出兵!由于陈觉这番折腾,南唐已经耽误了最佳战机,前线指挥权又落到了陈觉等人手里,大军硬生生在福州城下耗到了第二年,保大五年二月。 这时,正值契丹灭了后晋,南唐震动。中原无主,南唐这淮南之地就紧挨着,已经有无数中原官吏及百姓南下投奔。如若南唐此时北伐,说不定便可复兴大唐!可惜被陈觉这番操作,不仅国库粮草耗费巨大,大军陷在了南线的泥潭之中。 最后,北面的后晋太原留守刘知远趁机窃取了中原,建立了后汉。南面福州选择投降了邻国吴越国,南唐啥也捞不到,到手的泉州府,还干脆割据自立了。 南唐自此元气大伤,生平宏愿在于一统天下恢复盛唐的皇帝李璟,差点没气吐血,于是勃然大怒想把陈觉斩了,但最后还是忌惮宋齐丘陈觉一党在朝中的势力,只是轻判贬职,并没有重罚。 此时已经过去了四五年,期间对于陈觉的去向史籍记载的倒是不多。李源马上反应过来,上次虽然陈觉犯了大罪,但此人在朝中势力庞大,虽然触怒了皇帝李璟,但几年间官复原职是必然的。而作为监军专业户的他,如何能放过这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李源心里暗暗有数,羊装一副畏惧的模样:“小人见过陈使相!不知小人犯了何罪?” 不等陈觉开口,李源立马接道:“小人居于乡野之时,便曾闻陈使相乃我朝难得的贤相,上为陛下分忧,下有识人之明,素来忠君爱民,秉公治政,有房杜之风,可谓我朝中柱石!” 刚想瞪眼却被下了眼药,陈觉最喜奉承,对李源此人倒是有了一丝好感,刚想骂出口只能无奈地收住:“咳咳,这个嘛,本相承蒙陛下厚爱,自是要为陛下鞍前马后。我且问你,你是否假传陛下诏命,许诺降王马希崇节制楚地?” 该来的还是来了!李源心想,马希崇果然是向边镐及陈觉,讨要封地了。 好戏上演。 昨日的庆功宴上,边镐便被马希崇当着众人的面求讨楚地,心里正窝着火,此时见李源抬头注视着自己,只是冷冷地开口道:“使相,李源年方二十,做事难免欠考虑。但此役我军不战而胜,楚地并入我朝指日可待,许诺之事,必是一时权宜之举,不如许他功过相抵,使相” 陈觉轻哼了一声,目露寒光:“边大帅,何谓权宜?我大唐乃上国,陛下极重信义,怎能信口开河?此战你虽然有功,但你要陷陛下于不义吗?那马希崇可口称,此子是奉了你的命令,向他许诺——” 这可是大逆不道的重罪!眼看大功在手,立马飞黄腾达的边镐,果断做出了选择:“荒唐!绝无此事!本帅一心忠君报国,怎敢犯如此大逆之罪?本帅可没有陈使相的胆量,还想多活几年!至于命李源入城招降,这是本帅的妙计,可此子却私传陛下诏命,本帅即刻以军法论处便是!” 这一番暗讽,不仅撇干净责任,还直接刺中了陈觉的痛处。 陈觉满脸憋得通红,差点失了使相的威严:“你!” 李源此时已对边镐这番言语深深的失望,果不其然,先前他便预料到,此战边镐大多会把这计策和功劳揽到自己身上,以求高升。若不是自己多了一个心眼,借马希崇之口,把自己这个关键人物引出来相见,说不定最后顶多赏赐点银钱就草草了事了。 此人好大喜功,心胸狭窄,无半分情义。 见边镐与陈觉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必有龃龉。李源当即下了决心,康慨激昂道:“陈使相,此事与边帅无关。是小人一人所为!” 陈觉倒是有些讶异道:“哦?好,是条汉子!你可知假传陛下诏命,论罪当诛?!” 李源不紧不慢地回道:“小人知道。但使相,小人只是承认向那马希崇许诺节制楚地一事,却并未假传陛下诏命!” 陈觉不知李源话中之意,只以为是垂死挣扎,立即接道:“呵,还敢狡辩!本相久居御前,奉命到此监军,陛下诏谕皆是由本相传达。陛下何曾下过如此诏命?” 李源心里早已准备妥当,从容不迫地说道:“使相容禀,小人非是狡辩,许诺一事乃安楚之计。原因有二,其一,马希崇此人乃重利忘义之辈,正是因为小人向其许诺节制楚地,他才愿举族投降,得使我军不战而胜。其二,如今楚都潭州府已下,楚王束手就擒,除了朗州一隅,楚地再无反抗的军力了,数月后必然再无战事!而战事之后,便是抚民! 楚地毕竟被马家父子占据多年,尽管马希崇等不肖子孙祸国殃民,但时至今日,楚地仍然不乏心念先祖马殷之人。 因此,借马氏之名节制楚地,既顺民心,也绝了那些想以复国之名造反的余孽。如此,楚地必然安宁! 使相乃一代贤相,楚地以后便是我大唐疆土。您到此监军,战事虽由边帅操持,但治政安民的重任陛下必定会问计于使相!故而小人心想,使相如此大贤,必能想到此计,此后楚地臣服安宁,陛下定然龙心大悦!这才斗胆向马希崇许诺!” 这一番言辞恳切的话下来,在场一众将领心中大致有数,无不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人还朝李源露出了十分欣赏的眼神。 陈觉作为官场老手,岂能不明白,李源这是在向自己靠拢,送来一份泼天功劳! 但还是有些许狐疑,此人方才的反应显然是不认识自己的,不过想想也正常,一个普通小卒如何能一睹本相尊颜! 于是优雅地拂手顺了顺自己的衣袍,语气缓和道:“李源,这么说你是为了本相?你所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但马希崇乃降君,陛下如何能让他继续节制故地” 李源隐隐一笑:“使相可听闻魏武帝曹操取荆州故事?” “你且说来听听!” 李源澹澹地说来:“魏武帝昔年取荆州,降刘琮,便许诺刘家小儿遥领荆襄” “遥领荆襄?”陈觉先是顿了一刻,紧接着站起身来,拍掌称道:“妙,妙哉!李源,想不到你有如此良谋!堪称智勇双全!本相先前以为你只是匹夫之勇,哈哈哈是本相看错了!” 李源顺水推舟,不卑不亢地总结了一番:“小人才疏学浅,哪有如此计谋?只不过是想使相所想,谋使相所谋。小人鲁莽,斗胆为您分忧!小人知罪!” 陈觉心中已大抵拿捏稳当,自从数年前灭闽时自己被皇帝严惩后,不知承受了多少风语恶评!大有日落西山的颓势。此番讨了一个监军使的差事,本想一雪前耻,却不料边镐率军不战而胜,还擒了楚王全族,眼看便要成了陛下的大红人,至少也是个封疆大吏! 而自己在此行中却无半分功劳,皇帝一高兴,顶多就是随着众人接受一点赏赐,和边镐的大功难以相比。 最要命的是,边镐此人向来清高,偏偏油盐不进,与自己对付不来,先前在帅帐中争吵一事,已是惹得众将不快,谁知道边镐以后会向陛下进什么谗言? 此时蹦出来一个李源,看似翻涌起一个小水花,但却为自己献上一个翻身的机会。借马氏之名遥领楚地,这等良谋,以自己之名上疏面圣,接着让朝中的党羽再鼓动,陛下定然把此地治政安民的重任托付! 使楚地完全臣服安宁,这才是大功! 陈觉心中暗想,这边镐此战虽然是主帅,但实际上全靠眼前这李源说降了楚王。此人又送给自己这么一份功劳,显然已经是朝自己站队了。 自己莫不如拉上一把,上疏的同时再特意放大此人的功劳,边镐尽管是主帅,功绩扼杀不了,但也会随之削弱,总之得益者是自己便好 越想越兴奋,陈觉不加掩饰,径直起身走到李源跟前,双眼都眯成两道浅壑:“好一个为本相分忧!你何罪之有!李源,你虽年纪尚轻,但文武双全,有大才!待王师凯旋之日,本相必会在御驾前为你请功!天佑我大唐!你将来必是我大唐年轻一辈的翘楚!” 果然是权臣,一点就通!李源深呼了一口气,大声回道:“小人谢过使相!” “李郎大才!” “英雄出少年!” “天佑大唐!” 气氛缓和下来,众将渐渐开始了欢畅的交谈。 陈觉还不满足,决意发难从此刻开始,似是无意地说道:“李源,为何一再自称小人?而非末将?听闻边帅已任命你为营副指挥使,手下也有五百军士,你穿着这身盔甲怎不知礼?” 见一旁的边镐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李源露出一丝不为人知的微笑,接着一番殷切的模样:“回使相,小人并无官身!任用一事,并无造册登名,小人也知自己身无所长,有何德何能担当军职?至于这身偏将盔甲,是小人临行前向边帅求借来的,免得见了那马希崇堕了我大唐威名!如今战事已了,小人即刻归还!” 陈觉顺坡骑驴,转身大声指责道:“胡闹!边镐,你身为一军主帅,怎可拿任用一事开玩笑?李源此战劳苦功高,你如此对待,岂不寒了众将士的心?!难道你妒忌贤能不成?” “使相莫要给本帅扣上此等恶名!大军刚刚入城,本帅只是忙于军务!李源此次功劳卓着,本帅定会论功行赏!” 边镐心中已成乱麻,毕竟任用一事确实是自己给出的空头支票,但此时找上门来了,也不得不兑现:“李源,现在本帅便正式授你神武军左厢第一军第三营副指挥使一职,参军即刻造册登名呈枢密院,另赐白银一百两,钱五百贯!” 众将深深吸了一口气,心知虽然李源立下了大功,但年方二十,便任指挥使一职,而且受赏了如此丰厚的银钱,如何能不教人眼红!(注:南唐通用货币是铜钱。一贯一千文。白银、黄金不常用,属于硬通货,民间也有使用但少。一两白银相当于一贯铜钱。一位普通士兵的月俸是大致是三分银,不到一贯。) 李源心脏激动地怦怦直跳,就凭这个军职和这些赏赐,自己在这个年代安身立命的第一步,便打下了基础了。 正要上前受赏,谁料陈觉又插了一手,扬手制止:“且慢!” 不仅李源,边镐与众将都面面相觑:“使相何意?” 陈觉露出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情,盯着李源不紧不慢地说道:“银钱犒赏一并发放。但本相掌枢密院诸事,此次灭楚李源乃是头功,又有大才,这营副指挥使一职实在是低微!待本相修书禀明陛下之后,再行定夺!” 边镐只当是陈觉喧宾夺主了,但也无可奈何:“但凭使相之意!” 李源暗暗吃惊,不曾想这陈觉如此厉害,既让自己欠了一份人情,还借机打压了边镐,一石二鸟!但自己当然照单全收,于是露出感激的神情说道:“小人谢过使相,谢过边帅!” 接着陈觉挑了挑眉:“去领赏吧!” 李源立即会意:“那小人先退下了!” 第八章 圣旨到 边镐大军兵不血刃攻克潭州、楚王归降的消息,很快便传回了江宁府。 不出意料,举国振奋,皇帝李璟龙颜大悦,享受着满朝文武的欢呼声。同时收到了陈觉的奏疏之后,更是满脸震惊,当廷议论奏疏中所说的两件事,一是陈觉献上的以马氏之名遥领楚地的奏请,二是李源三骑入城说降楚王的光辉事迹。 三日后,圣旨下。 第一道圣旨是军令,令武昌军节度使刘仁瞻立即率领水军进攻战略要地岳州,同时派遣张峦、李建期两名大将分别率军从陆上进军,一路南下桂州,一路向北,进驻朗州以南的益阳。准备一鼓作气占领整个楚国。 另一道圣旨便是封赏,除了犒赏全军将士之外,提拔边镐为武平节度使,加检校太尉,命其率军原地待命,随时策应友军行动。陈觉加太子少傅兼侍中。其余将校官升一级。 而马希崇,依陈觉所请,被任命为羽林卫大将军、武安节度使,还有稀里湖涂在潭州城外被南唐大军缴了械的马希萼,也被任命为江南西道观察使。 但由于楚国多年战乱,居住环境不佳,皇帝十分体谅马希崇、马希萼等马氏王族,决定让他们到南唐国都观光一段时间,于是又任命了陈觉推荐的自家小舅子李敬之为武安节度副使,“帮助”马希崇治理潭州府。 大局已定,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哭笑不得。 这一日,圣旨下至军中,李源也奉命前来听旨。 来宣召的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刘少监,陈觉与边镐领着众将恭恭敬敬地听完陛下旨意之后,最为兴奋的莫过于陈觉,激动地作揖不停,高呼天子圣明,甚至开始嗫嚅起来。 众将都得了封赏,个个满面春风,对于这位陈使相的惺惺作态自然也乐得配合。 如此欢欣鼓舞的时刻,主帅边镐满脸阴沉,一言不发地自动远离了人群,一手紧紧地攥着剑鞘。因为皇帝给的武平节度使一职,治所便是远在百里外的朗州,而那里仍然是刘言等人的地盘。皇帝的用意再明显不过,想要那就继续打,打下来朗州就是你的! 至于自己几个月来处心积虑垂涎的潭州府,这只煮熟的鸭子就在自己面前飞了。苦啊恨啊! 忽然,被众人包围在中间吹捧的鹤发童颜的刘少监拨开人群,满脸矜笑呼喊道:“哪个是李源李郎?” 同样与边镐一般郁闷半天的李源,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举起手喊出声响:“我在,小人在!”惹得众将哈哈大笑。 只见这位刘少监踮着略微蹒跚的步伐,走到李源面前,一双弯曲的青眼打量了片刻,接着微笑道:“果然是好男儿!这相貌也好看得紧。” 听到这般尖细的腔调,又见这刘少监一直在注视着自己,李源不由得下身一凉,连忙夹紧了双腿,紧张起来。 刘少监似乎明白了什么,捂嘴笑将起来,接着犹如变脸一般,瞬间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大声说道:“陛下口谕,此次攻克潭州,楚王俯首,李源三骑入城,智勇过人,当属头功。朕惜才,着李源即刻返京,另有任用。” 方才在一旁听了半天旨意,正有些失望彷徨,谁料忽然来了这么大一个惊喜!李源来不及思考,心中澎湃的同时,连忙拱手谢恩:“谢陛下厚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少监点了点头:“还算懂规矩。李郎,今日便随咱返京吧!” 李源立即拱手道:“那就劳烦少监了!”(注:这个时代的宦官皆有大小官职,而并不能称“公公”,“公公”这个称呼盛起于明清时期) 在众人羡慕惊异的目光聚集下,李源此时已然成了焦点。 正当李源接受着众将恭贺之时,陈觉神秘兮兮地走上前来,一手拉着刘少监,一手拉着李源,三人走到大殿一侧。 虽然众目睽睽,但李源并不抗拒。因为这一举动说明了,陈觉已经逐渐把他当成了自己人。而历史上距离陈觉倒台的中兴元年(958年)还有足足七年时间,更何况此次自己穿越而来,说不定会有变数。 至少此刻的陈觉,在朝中仍然是极有分量的。向此人靠拢,虽然可能会被视为同党,但对于自己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来说,不失为一个暂时的靠山。 只见陈觉压低了声调,问道:“刘少监,陛下圣体可安好?” “使相,陛下得知楚地平定,圣心大悦,还特意下诏大宴三日呢!自是好极!” “好好好,那就好!老臣时时挂念着陛下!老臣惭愧啊,这回总算是不辜负陛下的信任”说着陈觉又开始感伤起来,用自己光洁的袍袖擦起了并不湿润的眼睛。 刘少监也是老手,连忙劝道:“哎呀!使相不必如此!此次大胜,陛下称赞使相监军有功,还在朝上对使相献上的安楚之计颇为赞扬,使相应该高兴才是!” 李源:“”腹中一阵翻涌,安静看戏。 陈觉正沉浸在自己回朝后的美梦之中,忽而眼角瞟到了李源,才想起自己的主题来:“刘少监,本相前日托皇后娘娘之事,可有” 李源正不明就里,处在茫然中,却见刘少监拉着陈觉朝自己靠拢过来,小声低语道:“娘娘言道,陛下对李郎欣赏得紧,称李郎年少大才,智勇双全,又是李姓本家,有意留在金陵当值,待其返京,宜授殿直都虞候”(注:唐元宗李璟在位时,金陵城早已改为江宁府,但人们有时候习惯性还是称金陵) 此言一出,不仅陈觉惊讶不已,李源更是气血上头,满脸不可思议,如若真是被封为殿直都虞候,自己刚满二十岁的年纪,当真是一飞冲天,前途无量了! 南唐的军队大致分为三种,李源如今所在的神武军属于禁军的六军之一,六军堪称禁军中的精锐部队;六军以外的其他禁军,也叫杂号军,比如此次边镐大军中的奉节军,这些部队统称为侍卫诸军;此外便是各节度使刺史统率的地方军,州郡兵乡兵。 军队里百人为都,设都头,五都为营,营设指挥使,五营为军,军设都指挥使,十军为厢,一般分为左厢和右厢,厢以上就是番号军了,比如神武军。厢以上军官便是统军使,这也是南唐各军中的最高军职。 殿直军虽然不是南唐六军这样的王牌部队,属于侍卫诸军,但它却是禁军中的一个特殊存在,那就是戍卫皇城。守着皇帝大臣们上下朝,这真真正正是帝国心脏的位置。殿直都虞候仅次于统军使,副统军,属于整支军队的三号人物,妥妥的禁军高级军官。 而说到先前边镐任用李源的营副指挥使,名字乍一听很唬人,其实只是个率领五百人的小头目,还是副的,属于南唐军队基本建制的副长官,跟这个殿直都虞候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毫无可比性。 因此李源深知,这个任命,要说没有陈觉这个枢密使从中斡旋,他是不相信的,说不准皇后娘娘也可能吹了一阵枕头风这便是典型的“我上面有人”。 李源抑制住了激动的情绪,还是秉承年轻人谦逊的态度,既不推辞,也不自满,诚恳地拱手说道:“使相及刘少监提点之恩,末将铭记在心!来日必当酬谢!但终究年纪尚浅,以后在朝中还得多多仰仗二位才是!” 此时虽然任命未下,但李源在这两位炙手可热的皇帝红人面前,不再自称小人,这便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陈觉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拍掌笑道:“本相先恭贺李郎高升了!嗯,年少却不气盛,必成大器!” 刘少监更是喜笑颜开地说道:“李郎,哦不,李虞候李将军如今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快去收拾行装,随咱上路吧?” 李源规规矩矩地应道:“末将遵命!” 接着,快步退出大殿,而两位好兄弟刘江生、罗二虎早已等得焦急难耐。只看见李源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意之后,两人狂喜不已、情难自禁,也知此地不便说话,便随着李源一同上马驰骋而去 第九章 初至金陵 临行之前,李源特意取出了前番赏赐的部分银钱,刚刚装入一个古朴的大盒子里,寻思了片刻后却又取出。 转道去了大街上,找到一家仍在开门营生的店铺,购买了一些精致的瓷器字画,吩咐掌柜的仔细打包得严严实实,并分成两份。 其中一份交给了刘江生和罗二虎,让他们带着礼物和两人的军牌去找边镐辞行,自己拎上另一份儿便直奔陈觉住所而去 傍晚,返京车驾起行。 出了潭州府,一路向东而去,便进了南唐境内了。而只需过了江州,便可走上宽敞的官道了。 唐烈祖李昪开国之后,便行与民休息的政策,自江州、池州到金陵,作为主要的一道漕运线路,长江水路自不用多言,陆上的官道也修葺得可容四马并行,极为顺畅。 这半个月来跟着宫里红人刘少监,倒是催马加鞭。许是刘少监归心似箭,李源等人只好老老实实跟随,并无多余闲暇四处游山玩水。 到了十月二十七日这一天,李源三兄弟终于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来到了南唐国都江宁府(金陵)。 车马绕过了西边茂林修竹的白鹭洲,三兄弟跟随刘少监走过了聚宝山,跨过了长干桥,自南门进城。 十月的帝都金陵,落叶纷飞,满眼秋意正浓。许是随处可见的喧闹繁华,抹去了秋日的肃杀凉意,宫阙亭台、花行深院、小桥流水,清溪坊的水调歌头,清凉寺的佛吟唱诵,随着微风轻轻抚摸着来客的灵魂。 这座人杰地灵的十朝古都,向来流淌着古今文人墨客的遐想情思。李源刚刚踏上镇淮桥,便忘情地诗意大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古人诚不我欺! 刘少监等金陵老人纷纷掩口而笑,唯有罗二虎和刘江生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汉子,此时便像个孩子一般羞涩不敢多言,只是兴奋地探头探脑。 过了镇淮桥,便是御坊,此地处在了金陵城南北中轴的中心点,两侧是诸司衙门、国子监、铸钱行等林林总总的公务之地,北面紧挨着南唐皇宫,东西各是大大小小的居民区及商业区。 车驾便在诸司衙门面前停下,正当李源沉浸在市井的喧嚣,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时,刘少监轻轻笑了一声,朝着这茫然的少年郎说道:“李将军,现下咱便要回宫复命去了,你权且在诸司衙门这儿歇着。一会儿若是陛下有旨,自会有人通达于你。” 李源回过神来,接着不动声色地掏出一锭银子递上:“这一路,有劳少监了!还望此后少监多关照才是!” 刘少监是明理之人,迅速地揣入袖口,打着油腔笑道:“自是分内之事。” 李源领着两兄弟,便在几名青衣小吏的接引下,迈进了这帝国机器运转得最为繁忙的诸司衙门。 一向老实的刘江生自从进入金陵城后,便紧紧跟在李源的身后,倒是罗二虎心里想着自家大哥眼下要做官了,已然放开了心性,如若不是李源在场,怕是要当场抓过几名来往匆忙的官吏,胡问个东西南北。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又忐忑的,李源仍旧穿着那身锃亮的铠甲,一边抿着从吴越国采买来的西湖龙井,一边探寻着在这时代自己的愿景。 终于,门外传来了一声气息绵长的呼喊。 “哪位是李源!陛下有旨!” 李源三兄弟赶忙起身,毕恭毕敬地迎了上去。 却只见得一名缩头缩脑的小黄门,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见到李源迎面而来,这才躬着身子进来。 李源拱手认真道:“李源接旨。” 而这小黄门却出人意料,径直把一道缎书往李源手里一塞。 想象中的严谨场合瞬间破灭,李源尴尬地无所适从道:“这” 小黄门倒是笑得自然,甚是亲和地低声道:“无妨!小人是刘少监的人,此处并无外人,这谕旨自己看是不打紧的。” 李源这才将信将疑地缓缓打开了这道谕旨,认真扫了几遍,除了前面叙说的关于李源说降楚王的事迹之后,便是一些溢美之词,接着便是重头戏,果真封了李源为殿直都虞候,还领了个宣威将军的武散官。但这个宣威将军仅仅是个杂号,只是多了些俸禄,这个他心里是清楚的。 小黄门见李源眉头渐渐舒展开,也识趣地捧了一句:“李虞候真是英雄少年!小人恭贺李虞候了!陛下还诏你入宫面圣呢,快快随咱入宫!莫让圣驾等急了!” 老规矩,李源自是要感谢一番。小黄门口上念叨着“啊,虞候不必如此!”,接着还是不假思索地将一锭银子收入囊中。 李源谦恭地说道:“烦请带路!” 出门之前还不忘嘱咐一番:“二虎、江生,你俩便在此处等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这两兄弟已清楚如今李源当了大官,正是欢呼雀跃,罗二虎拍了拍胸膛,一手搂着同样喜上眉梢的刘江生,大声笑道:“大哥你就安心吧!俺自会照看好二哥!” 刘江生瞥了瞥这黑汉不安的大手,叹了口气,接着朝李源使了个眼神:“放心吧源哥儿,我不会让他惹事的。” 皇帝下令,诏李源于书房见驾。 “宣威将军、殿直都虞候李源见驾!” 解下佩剑,刚踏入书房,李源心里便打起了鼓。在这个家天下的古代,必须要谨慎再谨慎,毕竟天子一怒,伏尸百里。 在他的记忆里,唐元宗李璟是个令人嗟嘘的帝王,毕生想着承继父辈辉煌,复兴大唐荣光,从第一个年号“保大”便可见一斑。但终究玩不过一众权臣,更玩不过周世宗柴荣,落得个幻想破灭、国土沦丧的结局,最后郁郁而终。 李源不敢抬头直视,连忙上前走了几步,想了想又立马停下,朝着眼角余光那一抹垂地的龙袍之处,拱起手腰弯到极致,大声说道:“微臣李源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注:在这个时代,见到皇帝的大部分场合都是不必跪的,更遑论三跪九叩,皇帝心情好了有时还会赐座。简而言之,唐朝坐,宋朝站,明清跪。) 一声尚为温和的洪钟之言传来:“赐座。” 李源连忙接道:“谢陛下!” 待一名宦官指引李源落座后,他才终于得见这位帝王的真容。 此时的唐元宗李璟并不显老,只有三十五岁的年纪,一身标准的唐式明黄圆领长袍,慵懒地倚靠杭绸制成的靠垫上。乍一看身材已然发福,身高倒是与后世男子的平均水平差不了多少,五官倒是端正,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想必后宫征伐,这位陛下耗费了不少气力。 接着便是一套标准化的流程,宦官大声嘉奖李源的奇功,三呼万岁之后,李璟便下旨,赐李源紫袍一件,御剑一柄,黄金三百两,白银一千两。再让李源当众披上紫袍原地转一圈,以示圣宠。(注:南唐时,紫色袍服是三品以上大员服饰,但三品以下的官员皇帝如若恩宠,也可赠赐以显尊贵,史称“赐紫”) 李源拜谢之时,身前传来一道略带冷意的声音:“李虞候,陛下爱才,你年少有为,切莫气盛短视,结党徇私,当尽忠职守,以报陛下隆恩!” 寻声望去,便看见李璟身旁坐着一位身穿紫袍的中年男子,下垂的冷眼不偏不倚正盯着自己。 李源知其是话里有话,但眼下与陈觉的关系,怕是一时半会儿摆脱不了,只得暗自叫苦,便正色拱手应对道:“谢大人提点!臣得陛下厚爱,必以性命相报!” 许是对李源印象不错,李璟笑容可掬地寒暄起来:“李源,听闻你是楚州人氏。” “回陛下,臣自幼便生长于楚州。” 李璟点了点头问道:“家中还有何人?” 李源原原本本地照实说来:“臣自幼双亲已殁,是臣的乳娘将臣抚养成人。现下家中除了义母,便还有一兄弟,虽无血脉相连,但情同手足。” 听完李源的回答,李璟皱起了眉头,似是颇有感触,叹道:“却是这般不易。李源,你义母既对你有恩,当尽孝才是。” “回陛下,忠孝乃臣立身之本。臣谨记陛下之言!” 值此君臣熟络之际,李源看到皇帝的神情甚是亲和,便起身拱手道:“陛下,臣有言进奏。” 见李璟点头准许,李源接着道:“臣的义母孤身居于楚州,臣与兄弟两个从军远行以来,义母无人赡养。” “臣斗胆请求陛下,准臣告假几日,回一趟楚州,将义母接至金陵居养!” 这番话似乎说进了皇帝柔软的内心,甚是威严地朝李源扬手道:“嗯,既为人子,情理之中。朕准了!” 李源喜不自胜,连忙答道:“臣谢陛下厚爱!” 李璟仍然笑吟吟地看着李源,眼中不吝流出的欣赏喜欢,继续说道:“李卿可还有求,尽可一并说来。” 既然皇帝如此康慨,李源顿了顿片刻组织语言,便迫不及待地道出心中所求:“回陛下,此次臣入城说降楚王,同行三骑中,其余二人亦是我大唐的忠勇儿郎。但如今只臣一人得了恩赏,臣内心有愧。” 李璟还未开口,那名紫袍男子倒是不痛快了,一脸愠怒地制止道:“李虞候,怎可一再向陛下——” “无妨!李源虽年纪尚轻,却有大将之风。忠君而诚孝,功高而自谦,如此高风亮节,实是难能可贵!朕欢喜得很!” 到底是皇帝,如今正是唐国大胜之时,本就喜悦不已的李璟对于自己欣赏的臣子,自是恩宠不断:“其余二人既有功,朕岂能不赏?便一并让那二人到你手下当值吧!你如今已是都虞侯,此二人归你节制,大小职轶你报于枢密院便是。爱卿,你看如何?” 此言一出,李源心中暗暗惊叹,这皇帝毕竟是皇帝,语言艺术与政治能力与生俱来!既准了刘江生和罗二虎调入京中,在自己手下吃皇粮,等同于给了自己这份恩情,又让自己为两兄弟定官职,顺便考察一番自己的用人态度与做事能力。这招实在是高明! “臣替两位袍泽谢陛下隆恩!” 心有余季的李源退出大殿之后,便寻着了迎面走来的刘少监:“刘少监安好!” 刘少监看到这位颇会来事儿的李郎李虞候,自是欢喜不已:“李虞候何事见教?” 李源思忖了片刻,露出为难的神色:“在下初来乍到,眼下在这金陵城并无落脚之处。在下便想,刘少监定有门路” 刘少监倒是一脸殷切,连忙道:“这有何难?虞候可有心仪的宅子?” “却是没有。陛下诏我入宫,路赶得紧了些,倒是不曾看过。” 刘少监双手交叉抚了抚手背,不紧不慢地回道:“嗯倒是有间别院,城西过了饮虹桥便是,位置好得很,周遭百姓少些,住起来也舒心,虞候若喜欢,咱便——” 李源并无他求,心里只惦记着在金陵寻个住处,直接应下:“有处容身便可,花多少银钱都不打紧的!” 刘少监见李源承了他这份情,笑着说道:“嘿,咱也知如今李虞候是陛下的红人儿,阔得很。那咱便让周三儿带您过去!” “谢过少监了!” 见李源拱手见礼,又要从衣袖中掏出什么来,刘少监这回明了事理,咬着牙回道:“当不起这礼!李虞候莫忘了,咱如今是自家人” 李源也作势收起,挺直了身子笑道:“自是应该谢的!” 第十章 周家有女 一路风尘仆仆,热闹的金陵大街上,此时的李源身着皇帝亲赐的紫袍,腰间系带着宫中匠作御制的宝剑,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还有一并小吏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紧跟在后,其中除了皇帝赏赐的金银之物,便是如今这官身的一并用物,例如仪杖牌锣之类杂七杂八的器物。 这等阵仗,引得周围的百姓纷纷好奇地驻足观看,却又知是贵人出行,识趣地散在大街两侧,不敢太过靠近。 刘江生与罗二虎早早便站在诸司衙门口翘首以盼,远远地瞧见骑着大马的李源,身上那披紫袍之后,刘江生激动地话都说不出来,而黑汉罗二虎,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李源身后的那些大小箱子,半天挪不开神儿,听着阵阵清脆、渐渐靠近的马蹄声,想必幼小的心灵又再次被李源践踏了。 接上兄弟俩,李源三人便跟着小宦官周三儿从鱼市转道城西,过了饮虹桥,紧挨着奉先寺,便来到目的地,这座紧挨着炳灵公庙的大别院。 站在别院大门前,周三儿毕竟失了阳根儿,又久不骑马,累得气喘吁吁,待到缓了一阵儿,这才毕恭毕敬地朝李源施礼道:“李虞候,此处便是了!” 李源一眼望去,虽然未曾入内,但从这座别院的门墙便能看出占地极大,门口的两尊石面貔貅,高大的宅门飞檐,尽显原主人的气度与风范。 想到自己马上便要成为此地的主人,李源实在是激动万分,方要入内,便听见身后这兄弟俩已经滴咕起来。 罗二虎还是那副莽撞模样,小心翼翼地用袖口擦拭着宅门,一边吼道:“大哥,这院子好!” 刘江生咽了咽口水,倒是面带忧色,扫视了众人后,探到李源身旁低语道:“这宅子源哥儿,这得花多少银钱!” 李源朝刘江生摇了摇头,会心一笑,接着只听周三儿轻呼道:“李虞候,请!”兄弟三人便大步昂首迈进了这座院子。 映入眼帘的一座高大的门楼,这大院子共有五进,实实在在是豪门富户的居所,每层院子中间都有一处夹带着楼阙亭台的园子,来人从头走到尾,线条顺畅至极,极为舒适。 院内还有一处小桥流水的胜景,更有不知是否从城北鸡笼山挪来的巨石,一南一北,镇着这所大宅,风水也是极为考究。 正待流连忘返之时,院内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喝:“周三儿你这吃里扒外的狗奴!爹不在金陵,你便要领人强买我家院子么?!” 众人愣了一会儿,李源有些疑惑地问道:“此处还有人住着?” 周三儿想必也是不明就里,只是急匆匆地看了一眼,便躬身道:“这便是宅子的主人家” 罗二虎这厮又控制不住,大笑着嚷嚷起来:“大哥,这敢情好,买院子还送个女娃!” 李源无奈地瞟了一眼:“胡说八道!” 片刻,一位粉衣罗裙的少女便在一帮婢女仆人的簇拥下,款款走到李源等人面前。许是李源在这年代,太久没正经瞧见过异性,这少女的出现着实惊艳。 标准的南唐发式,双髻清爽一束,玉石一般洁白的额前有些许刘海坠下,红润的小嘴,挺直的俏鼻,一双娥眉如月,稚气未脱的瓜子脸上竟有几丝妩媚动人。 此时这少女平举着青葱的小手,一脸愤慨地碎步走来,活像个清丽的小妖精。 此时漂亮两个字已经显得词穷,李源内心赞叹道,那就四个字,惊为天人! 只见少女在一众炽热的目光下,毫不避讳地赶到李源面前,嗔骂道:“便是你这贼厮要强买我家院子么?见你模样长得倒是俊俏,怕是徒有其表!” 当面便不明不白被骂了一通,李源挥手制止下正要发作的罗二虎,转头阴沉地看着在旁惴惴不安的小宦官:“强买?周三儿,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只托刘少监帮我寻一处宅子,你怎能让我做下欺辱百姓,行强取豪夺之事?” “看不出来你倒是个讲理之人!”少女仅仅瞟了李源一眼,便朝着周三儿不依不挠地指责道:“周三儿,你好歹原是我周家人,怎么入了宫,便帮着他们做如此下作之事?” 两面夹攻,饶是宫里头混迹的玲珑之人,周三儿也是苦不堪言:“这” 李源平和地说道:“不急,你从实说来便好,不得欺瞒。” 周三儿似乎是很畏惧那少女,朝李源挪近了几分,接着低语道:“李虞候,小人嫌命长么?万万不敢欺瞒大人!此处宅子是小人入宫前,原主人的别院,这位便是我家小姐。近日这间院子正在售卖,多少文人富商都盯着呢!原本刘少监是自个儿想买的,这不眼下李虞候想寻宅子么?刘少监便让小人带虞候到此了。” “这间院子果真在卖?” 周三儿举起手一脸无辜:“虞候若不信,尽可随意打听便是!” “如此的话,便不存在强买一事了?” “那是自然!” 李源连日赶路,又进了宫,已不想争执,便一脸肃然地朝少女拱手说道:“这位小姐,既然你家这院子在售卖,又何来强买一说?在下一路跋涉至金陵,实在是劳累,多少银钱你尽管开口便是,多花些也不打紧。” 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了这少女,直接叉起玉臂,都嘴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家这院子确实在卖,但要卖与谁家,也不卖与你这种结党营私、蒙蔽圣听的小人!” 李源懵住了,好家伙,又是结党二字。难道这主人家又是和陈觉有仇不成?此番是刘少监引荐而来,此人又与陈觉必然脱不了干系。坏了,自己的名声坏了! 想罢也只能苦笑地说道:“小姐,你这是何意?在下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出口污蔑?在下今日方到金陵,除了刘少监并无人相熟,也只见过一回陛下,哪来的结党营私,哪来的蒙蔽圣听?” 少女静静地注视了李源片刻,一丝犹疑道:“当真?” 李源头脑一热,双手背在后头,忽然凑近到少女面前,认真地说道:“比珍珠还真。” 在这个封建礼俗教条严苛的时代,少女纵是再心高气傲,此时也被李源这一猝不及防的举动,弄得面红心跳,怯怯地小声回道:“你,你这是何意?珍珠还有假的不成?” 接着咬咬银牙,自言自语道:“如此倒是我冤枉你了!” 李源如得逞一般,退后一步笑吟吟说道:“小姐聪慧。那小姐可否给个价钱,我对这院子甚是满意。” “这院子是我阿娘生前最喜欢的,院中的花草便是她一手植下。可惜她走得早,爹爹又非要卖,价钱嘛”少女此时已是羞臊不已,哪里敢直视李源,自顾自说着:“也罢,公子若是真喜欢,两千贯买了去吧!” 这价钱一报出来,李源还没开口,这种天文数字第一个打击的便是罗二虎,直接跳了出来,满脸涨红道:“两千贯!你这娘儿们莫不如直接把我大哥买了去!”(注:民间一贯钱已能满足一家三口一月的花销) 李源倒是想啊,但还是一本正经地摆出大哥的威严:“退下!别胡咧咧!” 这两千贯到底合不合理,李源也不清楚,但凭借他这些日子以来得的赏赐,那是绰绰有余。 既然谈到了买卖这一步,李源总不能让一路跟随的周三儿显得没有存在感,到底是宫里人,便顺口问了一嘴:“周三儿,我没买过宅子,这个价钱公道么?” 周三儿见李源询问,不假思索地笑道:“这院子位置极好,两千贯是贵了些,倒是合理的!” 李源大手一挥,豪气十足:“那便买了吧!小姐,我用二百两黄金抵了可好?” 少女仍旧矜持,只是声音清脆地答道:“黄金么?倒是多了,公子合意便好。秋儿,取房契地契吧!” 双方便在院内寻了一处凉亭坐下,李源也命人取来了黄澄澄的二十锭大元宝,便接过少女递来的房契地契,细细地察看。 实际上李源倒不是怕人作假,毕竟是刘少监推荐的地段,加上这少女的穿着与言语,不是高门大户是装不出来的,只是李源本就对这些如史料一般的古代文书颇感兴趣,便多看了一阵。 待扫视到落款的原主人名字后,李源愣了一会儿,连忙望向少女问道:“令尊是周宗周大人?” 询问起家长姓名,也不知这少女在寻思些什么,红晕从脖颈直接泛起,只是轻声答了句:“嗯。” 不知为何,李源却双眼冒光,不管是否符合礼节,继续追问道:“敢问小姐闺名?” 少女凝视了一会儿这满脸殷切的俊俏少年郎,内心已生波澜,许久才忍着羞涩答道:“小女周娥皇。” 第十一章 新官上任 这是李源来到这个时代,度过的第一个宁静的夜晚。 宅院易主后,李源便毫不客气,接着使唤起了周三儿和宫中随行的那些个小吏,随着兄弟三人,把这偌大的院落大致收拾了一趟。足足等到了日落,不说井井有条,但也勉强符合李源的心意了。 过后李源又大方地每人给了几贯钱,众人高兴地散场,边走还边露出恋恋不舍之意。 李源也懒得配合,只待让罗二虎通通赶出府去,疲累之时乐得清静。接着又让刘江生去城中找到一家上好的酒肆,寻些好酒菜来,三兄弟狼吞虎咽后,李源便让他们各自挑选一间厢房歇息了。 在金陵的第一晚,可谓忙碌又充实。 李源正呆呆地仰卧在自己的大床上,作为这大院的主人,房间自是全府最宽敞的地儿。但如今全府上下只有孤零零的兄弟仨,夜深之后静得连蚂蚁搬家都听得见印迹。 脑海里不断翻着篇目,细数了一遍从来到这个时代,到如今高官厚禄,还有一处豪宅栖身,不过短短一月,李源内心感叹不已。却又莫名地感伤起来,不知在那个时空里,自己的父母、亲友、导师、同学,你们可还安好? 胡思乱想一通之后,一道倾国倾城的倩影浮现在脑海里 她便是周娥皇么?那个令李后主李煜痴迷得夜夜笙歌、荒废政事的红颜知己么? 今日初见,倒如史籍记载一般,确实国色!但她之后可是贵为皇后之人,又岂是自己能够染指的! 想到这儿,李源不禁自嘲地摇了摇头,随即思绪又紊乱起来,如今的周娥皇估计十五六岁左右,而她是在三年后一次宫廷盛会上,献出了惊为天人的舞蹈,被皇帝李璟看中,接着便被许配给了那个与自己纠缠一世的李煜。 李煜是良配么?除开皇后之名,李煜也确实宠爱她,一国之尊为她作词,为她起舞,为她夜不能寐。但李煜若真爱周娥皇,又怎会在她病倒之时,开始偷偷勾搭起了小姨子小周后,后来还当着面乱搞,最终活活让她含恨而去!这是光明正大的渣男啊! 李源蓦地坐起,不行!绝不能让她落到李煜这昏君手里!怕什么,李煜此时不过14岁,还只是个整天插科打诨的毛头小子! 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红颜祸水我来收! 想罢,李源再也坚持不住,睡意昏沉 此时城东,周府的深院里头,一间香闺中,同样有人辗转反侧。 “他便是那个李源么?” 早间周娥皇回府后,听秋儿等婢女细说了一通最近金陵的轶事,其中便有少年郎三骑说降楚王的传奇。自幼便受到父亲周宗的家教熏染,周娥皇对国朝大事本就十分好奇,夜晚时分又听闻秋儿几个仍在窃窃私语,例如今日见李郎有多俊俏、有多风度翩翩此类话语,内心更是焦躁不已。 只待柔软地侧卧在软榻上,一双明动的星星眼仍然扑闪着,脑海里控制不住地想起那张蓦然靠近的俊俏脸庞,言语间朝自己散发的阳刚热气,周娥皇害臊地红了脸,赶忙双手掩面:“还真是个不知羞的人儿” 翌日,随着奉先寺一声钟鸣响起,金陵城内大街小巷又逐渐焕发了生机。 今日要第一回去点卯“上班”,李源不免激动,特意起了个大早,一身崭新的虎头盔甲披挂完整,腰系御剑,再拥上御赐紫袍,再加上这英气逼人的俊俏脸蛋儿,大唐最年轻潇洒的殿直都虞侯,诞生了。 三兄弟骑着快马一路飞驰,赶到了侍卫诸军司,李源掏出任命状,又领了不少东西,无非又是一些替换的官服及甲胃之类,再选了一柄备用的好剑。在一众官吏的阿臾奉承下,顺利地交接完毕。 李源便在指引下,带着两兄弟来到了殿直军衙署。 刚迈入衙署,便发现里头早有数十名大小将校等候许久,李源本以为自己还是起晚了,转念一想,今日来拜见新上司,这些老油条怎敢不早来?随即轻松一笑。 接过一名小校递过的名册之后,李源又问东问西起来,心中大抵有数。这殿直军,主要的职能便是巡守卫戍皇城,这是母庸置疑的。但由于没有野战任务,人数要比其他部队少了三四成,平时训练也少得可怜。战斗力可想而知。 因此殿直军便有了个别称,叫殿直班儿。全军上下按时辰日子,轮流当班上值,不必去兵营受苦,替换下来的,可以回家,也可以来衙署闲聊坐会儿。 李源会心一笑,这不妥妥的朝九晚五吗,熟悉得很。 片刻,只见一位长相极有特点的大将,在众人极具敬畏的目光中走了进来。一道鹰钩弯鼻配上满脸的络腮胡子,想不记忆深刻都难! 李源也赶忙起身,方才他在侍卫诸军司报到时,早已按照之前陈觉的提醒,懂事地携礼拜了码头。来人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侍卫诸军都指挥使兼神卫统军使,手握禁军第一精锐以及所有杂号军的大人物,刘彦贞。 众将哪敢怠慢,纷纷整理好仪容,一脸肃然:“见过刘大帅!” 刘彦贞倒是分寸拿捏得极好,大步迈了进来,干净利落地径直坐在了上座,接着扬手笑道:“好好好,看来这殿直班儿里,以后便热闹起来了。” 李源心里暗自发笑,只因他十分清楚,这位刘彦贞实际上是个滥竽充数之辈。 南唐在史书上留名的将军不少,要说边镐是个大冤种,但好歹灭了两国,但刘彦贞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从当大头兵开始,便一路买官升迁,仗都没打过,却到处吹嘘自己是韩信、彭越,老实人皇帝又信了,他便有了今日的位置。直到柴荣攻打南唐时,这大骗子才暴露。一战成名,当场去世 刘彦贞十分满足如今的权威,一直保持着笑容,接着又扬了扬手,又一名披挂齐整的高大将军阔步进门。 “这位是陛下新擢的殿直统军使彭师杲。你们见礼吧!” 呵,这是一把手!众将包括李源,连忙拱手齐声:“末将见过彭都使!”(注:统军使是南唐特有官职,也可称都指挥使) 彭师杲是个狠人,洞溪蛮族出身,虎背熊腰,武力值没得说。虽然皇帝十分赏识,但他毕竟是跟随马希萼投降过来的,此时内心不免忐忑。于是朝众人拱了拱手,并无搭话。 刘彦贞倒是不以为然,又指向了李源:“这位便是此次计降楚王的少年郎,殿直都虞候李源了。想必你们也听说了。” 这时众将的眼睛亮了,以更加响亮的齐声道:“末将见过李虞候!” 刘彦贞自然也乐得如此,这新上任的两人处境如何,与他无关。但至少李源会来事儿,他当然另眼相看:“此时暂无副统军,这殿直班儿此后便交与你们二位了,本帅也得值守去。李虞候,日后军营相见了!” 众人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刘彦贞后,都按捺不住激动又好奇的心情,挨个围住了李源。 “这便是李虞候!今日终于得见了!” “李虞候果然二十模样!此后军中,我看谁再敢说咱殿直班儿皮糙肉紧的?” “末将得知李虞候要来咱殿直班儿,一天天儿都盼着呢!” “李虞候,可否给我们讲讲,那楚王是怎地”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热情,李源虽然吃不消,但也保持着上峰的威严,耐心地与大伙儿交流。众将见李源虽然年轻,但一脸谦和,待人接物也不失分寸,于是更加肃然起敬了。 角落里,彭师杲作为新上任的统军使,同样吃不消。无人理睬的他,虽然早料到是如此境况,但瞧着在人群中四处逢源的李源,怎能不艳羡得紧! 内心只得幽幽地叹道,唉,到底是降将! 第十二章 心有灵犀 李源自是个明白人儿,眼角只轻轻一瞥,便拨开人群,独自走到暗自神伤的彭师杲跟前,谦恭地见礼道:“彭都使,末将年浅,这大小军务还要有劳你操持了!” 彭师杲从楚国而来,怎会不知如今李源在皇帝眼中的分量?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啊!李虞候不必客气!反倒是我,到底是楚人,还需你多多关照才是。” 李源摇了摇头,仍旧诚恳地说道:“彭都使,陛下对你可是爱惜得很,楚人又如何,以后你便是我大唐殿直统军使,一军主帅!末将此后但凭都使发话了!” 彭师杲差点没老泪纵横下来:“陛下待我以厚恩,敢不效死!大唐果真人才济济啊,李虞候此后必定前程似锦了!” 时机成熟,李源接着拱手说道:“彭都使,末将昨日已同陛下告了假,返楚州接一趟老娘。临行前,想为我那两兄弟谋一份差事,您看——” 彭师杲迫不及待地接过话梢问道:“可是随你入潭州的那二位?” “正是!” 彭师杲大手一挥,毫不犹豫地说道:“此事我倒是清楚的,今晨我已接了枢密院的手令,二位兄弟你自行安排便是!” 又见李源怎的露出了迟疑的神色,一直盯着自己,彭师杲毕竟也伺候过马希萼那样难缠的主儿,自然心领神会:“李虞候,你若走得急,不妨说与我听。只当是我的意思,过了晌午我亲自走一趟枢密院替你办了!” 既然彭师杲主动为自己出面,那目的便达成了,李源心满意足地拱手道:“那便有劳彭都使了!” 接着毫不隐晦地向彭师杲低语了一番,大意便是让刘江生任殿直右厢都指挥使,至于罗二虎便暂时任自己的亲兵队长,领些俸禄便可。 这样下来,等同于李源直接要走了殿直军一半的兵,但彭师杲却丝毫不在意,在他眼里,与李源这根正苗红又前途无量的聪明人交好,定然有利于将来自己的处境。直接点头应允。 又一番客套之后,两人便齐齐坐下交谈起来。 彭师杲关心道:“李虞候,此去楚州,一来一回约摸得十日吧?” 李源轻轻一笑:“十日自是要的,到底得了个官儿做,不得回乡里看看?” 只见彭师杲抚了抚厚实的手掌,倒是一副很开心的模样:“贤弟,如今你贵为都虞侯,得带多点人手显显威风才是!这样,你先到军中挑些看得上的充作亲兵,再带上一营兵士随行可好?” 这回轮到李源吓到了,这彭师杲的示好也太明显了,连忙摇头道:“一营兵士倒是不必了!咱们殿直班儿本就少人,因私废公就不好了。” 诚然,作为禁军高级军官,带些亲兵随行那是自然。但要调动一营五百军士,可是要经过枢密院允准的,否则就是原则问题,有谋反之嫌。尽管陈觉便是枢密使,可李源也没想因为自己的这点私事,就去写信白费人情。 今日这一番交谈下来,倒是彭师杲似乎领教了李源的做派,又是大手一挥:“诶!此言差矣!你可是陛下爱将!楚州可挨着那周国,还是小心些好。你安心接上老娘,调军令我一并替你跑了!” 既如此,李源也乐得接受了:“这如何使得,再三劳烦彭都使!等末将返京,改日请都使吃顿好酒!” 接着李源便出门叫上刘江生与罗二虎兄弟俩,大致说了一下两人的职务,刘江生明白这军职已是高的自己不可想象,自是打心里眼儿感激李源,表示自己定然不会辜负李源的厚望,此后随时听从李源的军令。 接着便在李源的示意下,兴冲冲地进屋,向彭师杲及一众将军打个照面。 罗二虎虽然没能掌军,但得了个亲兵队长的职衔,能时时刻刻护卫在大哥身边,这黑汉子倒是比刘江生都要兴奋。当即撑起了都虞侯亲兵队长的架子,跟着李源去军营中,费了些气力,精心挑选了五十个孔武有力的壮硕军汉,个个都是殿直班儿里拿得出手的。 这些人早就听闻李源的大名,心生景仰。此时又能成为李虞侯大人的亲兵,自是个个大喊效忠。 御坊大道上,李源缓缓骑马而行,望着身后这些紧紧跟随的坚毅面孔,不免心生荡漾,自己的第一个班底,便由此建立起来了。 回到自家的大别院,李源便让自己的亲兵们熟悉了一遍院落,交代了几句便扔给了罗二虎。不到片刻,这座金陵新贵李虞候的府邸,亲兵们开始了分岗巡守,此后更显得门禁森严了。 李源慵懒地倚靠在自家凉亭中,欣赏着园中错落的花花草草,不禁感叹道:“这院子到底没个格局,还需有人打理才好!” 一位亲兵小跑而至,接着在李源面前站定,毕恭毕敬地躬身说道:“禀虞候,门外有人求见虞候!说是周府的。” 李源刚解下胸甲,正想小憩片刻,闻言睁开了双眼,一脸狐疑,周府?我何曾结交过这户人家?接着一个鲤鱼打挺起身,难道是她?!! 不待犹豫,李源匆忙道:“我亲自去看看!” 刚至府门,李源便看到一名衣着甚是艳丽的少女兀自站在跟前,身后还跟着一众像是婢女仆人般的男男女女。这少女的模样虽然长得也十分清丽脱俗,但绝不是能和周娥皇那等天香国色能比的。 在李源迟疑的目光中,少女微微侧身行礼道:“奴见过李虞候!” 李源忙拱手问道:“不知姑娘是谁?怎会认得我?” 只见这名少女眼中带着一丝失落,轻轻地回道:“回虞候,奴昨日随小姐来过此处的” 苦想了一会儿,李源拍拍前额,认了出来:“你是那个,秋儿?” 这秋儿倒是如阴天转晴一般,立即露出了可爱的小虎牙,银铃响起:“虞候好记性!我家小姐说,李虞候初到金陵,刚买了宅院,身边又没个能使唤的婢子仆人,总归是不方便。小姐便在府上挑了些伶俐的让我带过来” “倒是心有灵犀!我正发愁着呢,你家小姐便给我送人来了!”李源刚脱口而出,才想到貌似有些不妥,接着一脸温和道:“如此,那我便谢过你家小姐好意了!只是我李源用人,不喜手脚不干净的” 秋儿倒是噗嗤一笑,小手掠过桃花衣襟,轻声嗔道:“啊,虞候不必担忧!我周府的人都是经过调教的,临行前小姐也是嘱咐过,此后自是照着大人府上的规矩来!” 李源想了想,此时府上着实是缺人,况且这可是周娥皇的心意,怎能拒绝?但还是装出一副为难的神情应道:“好罢,不能辜负你家小姐的心意!我便收下了!” 秋儿立即喜出望外,转身招呼着一众婢女仆人,三四十人便浩浩荡荡,挨个在亲兵的检查下,由罗二虎亲自引领进府。 瞧着最后一名仆人进府,李源却不知何故微微叹气:“唉!” 秋儿好奇地问道:“虞候何故叹气?” “婢女仆人倒是齐了,只是我这府上还缺个管家的。今日我便要赶赴楚州接老娘,来回至少十日,这家中没有个管事的照料,愁啊!” 秋儿长睫眨动,不知又想到哪里去,笑着应道:“虞候眼下可是金陵府的名人,又得陛下恩宠,怕是不知有多少户人家的小姐,都想进虞候的门儿呢!” 李源凝视了一番,忽而露出神秘的笑容:“你倒是会说话!看你管这些个仆人们,也有个章法。要不,你回去跟你家小姐说说,让她忍痛割爱一番,你过来替我管管家?” 瞧见李源这眯成弯刀的笑容,秋儿忙低下了头,双颊透着嫣红怯声道:“虞候莫要拿奴开玩笑!奴先告辞了!” 望着那小丫头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李源一头雾水,直愣愣地念叨着,我没开玩笑啊,这府上确实少个管家啊 第十三章 东都留守 过了晌午,此时已是改头换面、俨然一身军官装束的刘江生,便带着一营兵士匆匆赶来汇合。李源从亲兵队伍中挑选出一半留守别院之后,便领着两兄弟与剩余的兵士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此番为节省来回时日,李源决意向东从润州过江,接着取道扬州,再往北去,有三四日便可达楚州地界了。 此去三百多里路,马匹也不是很充足。尽管秋风已起,但真正赶起路来,几百名兵士还是个个汗流浃背,只当是随着李虞候行军操练了。李源倒是有些闲情逸致,一路上不停观察沿途的地形风貌,并暗暗记在心中。 过了一日多半,李源一行人便到了东都扬州府。当天上午刚在驿站落了脚,中午便有扬州的一大群官吏不知从哪得了风声,闻讯赶来,说要拜会李虞候。 看着这些官员大箱小箱地抬来,李源如今已深知这朝中风气,倒也没有拒绝,与同僚下官们客套一番后,便只是下令将一些繁重的物品退回,留得一些金银和现钱,统统散发给随行的一营兵士及亲兵。此举自然又得了一拨军心。 安顿好众人后,李源便交代了刘江生,让他在驿站中主持着。洗了把脸,又挑了些合意的礼物,便只带着罗二虎一人出了门。 方才已在扬州的那帮官吏口中打探清楚,李源很快便在这湖巷纵横密布的扬州城中寻到了目的地——东都留守府。 此时的留守府前车马不停,府门大开,家仆出列忙碌,似是有宴席会宾。 罗二虎费力地挤到门前,将李源临时写好的拜帖,径直递上。 那管事的,先是狐疑地看了一眼这鲁莽的黑汉子,只因他推搡了不少来客,只得硬着头皮扫了一眼拜帖,忽然露出惊诧的神色,立马抬头打量起不远处身披紫袍的少年郎。接着便小跑回府报信去了。 李源倒是没注意那么多细节,在他眼里,这一趟留守府是非跑不可的。这东都可是与国都规格并齐,东都留守周宗又是先帝老臣、一品大员,得罪不起。自己既然做了官,又已经到了人家的地盘上了,一些礼节总是要尽到的。何况自己还买了人家的宅子,总归是一个奇妙的缘分。 日头一高悬,罗二虎便开始抱怨起来了:“大哥,这周宗周大人是什么来头?这做派也忒大了些!都快半个时辰了,俺这粗人空等着倒是无妨,可大哥你如今可是堂堂都虞侯,怎地好叫你吃闭门羹!” “无妨,二虎。这周宗可是伺候过先帝的老臣,颇具名望。如今又镇守东都,咱们途径此地,作为下官自是要来拜访的!便再等会儿吧!”话虽如此,李源确实也等得心焦,只因他迫切地想瞻仰这位南唐着名的清流重臣,并且他可是周娥皇的父亲啊! 终于,那名管事的带着一脸歉意小跑过来,接着恭恭敬敬地领着几名小厮迎候。 李源二人一路穿过这深不可测的院落,到了宴会大堂后,才发现这宴席上起码得有五六十人早已落座。大多数人都是穿金戴银满身锦缎,显得华贵不已,想来定是本地的官员富贾。还有十余名素衣长袍的,应是文人才子之类的,无他,个个细胳膊细腿儿的,书生无疑。 按照那名管事的指引,李源被安排在比较靠后的位置。虽然按他如今的品轶来说,扬州城内除了周宗,比他高的还真是两只手数的过来。但毕竟是过江龙,你就得趴着,想想李源也就释怀了。 不久,宴席上座无虚席后,上座一名蓄着长须白髯的紫袍老者,在众人瞩目下,缓缓地起身笑道:“周某虽久居朝堂,但素来敬仰名士风流,故而今日摆下盛会,请诸位位临寒舍,我等大谈诗文吃酒会友,还请诸位莫嫌弃老夫附庸风雅了!” 大谈诗文吃酒会友李源顿时有点无语,这又不是大唐盛世,外头可年年打仗呢!怎么还搞起这一套来?也太过安逸了 周宗毕竟是开国功臣,又是东道主。在场的倒是有些权贵,但也都给足了面子,让周宗举着酒杯巡场挨个介绍官职姓名。 这一番流程下来,已花了不少时间。李源和罗二虎,看着这大帮子人又是作揖又是客套,都快看得睡着了。但彷佛在场的宾客都很喜欢这一套,毕竟这封建年代,官本位思想根深蒂固。 不知不觉,周宗已蹒跚着走到了李源跟前,只见他笑容可掬地忽然提高了声调:“这位新到的贵客便是宣威将军、殿直都虞侯李源!想必诸位早有耳闻,此番我大唐出兵楚国,便是李虞候三骑入城,说降了那楚王,大显我朝天威!来,诸位举杯,为李虞候接风洗尘!” 在场宾客无不侧目,倒是极为配合,哗啦啦地举起手中酒杯。更有不少人好奇地指指点点,但大多都是善意。 李源有些受宠若惊,顿时恢复了精神来应对,连忙同举起酒杯,右手护着朝周宗毕恭毕敬地作揖道:“在下今日叨扰了!谢过周老大人!” 周宗却出乎意料地走近了几步,露出了和蔼的笑容,低声道:“李虞候无需客气,你我有缘,相互照拂自是应该的!” 李源连忙跟着周宗爽快地一饮而尽。 紧接着,便是全场欢畅的杯盏交错了。 罗二虎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宴席,不知是饿了一阵还是站累了,这些琳琅满目的好酒好菜刚一摆上,这黑汉子便不顾同桌之人的目光,大咧咧地抢先动手。 每上一道菜,这厮便先夹一大快子到李源碗中,接着再自己风卷残云起来。李源尴尬地笑了笑,但也不想制止,内心倒是有些心疼这黑汉,生怕他噎死。 李源动快吃了一会儿,只得七八分饱后,便朝周宗的方向瞧了一眼。却见周宗附近那两三张桌子上酒菜已经撤下了不少,婢女们开始摆上许多宣纸、墨砚、毫笔等物。想必这所谓的“大谈诗文”已然开始了。 “大哥,这帮子文人大才子倒真是闲得慌!咱在外头出死入生地干仗儿,合着这些人一天天的,就干这事儿?叫俺说,不如演武来得痛快!”罗二虎一手攥着黄油油的鸡腿儿啃着,一边都囔地叨叨着。 李源只是澹澹地笑了笑:“话不能这么说。咱是在兵营里头待惯了,这帮人可不是!你让他们上战场,估计刚碰着刀剑就尿了。” 罗二虎会心一笑:“嘿嘿!那倒是!” 接着又将这鸡腿骨棒嗦了个干净后,朝自己衣褂上随意地抹了抹,开始劝道:“要不大哥咱快些走吧!实是无聊得紧,俺这肚子也快填饱了。” 李源瞥了一眼,这黑汉的肚子倒是撑起来了,可这碗中还留着许多肉菜未吃。再看向同桌的客人们,个个满面愁容地正盯着桌上的那一个个空荡荡的瓷盘儿。 无非是碍于李源如今的官职和声名,这些人心里早就咒骂这黑厮几万遍了吧!李源想着摇了摇头,忍住笑意小声道:“这却是不急,我倒是瞧你还饿着,多吃些。” 第十四章 英雄不问出处 蓦然,周宗那苍老的声音贯彻而来:“今日得见李虞候,果真如坊间传闻一般,英雄少年也。此番李虞候远道而来,又恰逢盛会,不如请李虞候也作一首!诸位觉得如何?” 正待李源寻声望去时,席间众人早开始起了哄: “甚好!我等也想聆听李虞候的大作!” “李虞候智勇双全,腹中必有妙文!” 再有一名坐在周宗旁边的青袍公子哥儿,却是满脸不屑:“我看未必,李虞候到底是武将,听说又是乡野出身,如何能懂诗文?怕不是为难了他罢!” 这公子哥儿能坐在周宗身旁,想来地位定不低微,此话一出,竟是无人敢接。不过这话在众人耳中倒是极为舒顺,在他们眼里,李源到底是武将一个,能识文断句便算是罕见了!谈诗文,那是天方夜谭。 见有奚落之声,周宗内心似乎变得忐忑起来,但毕竟是自己的提议,总要有个收场,只得显露出一脸歉意地说道:“李虞候,你若是为难,直言便是!却是老夫思虑不周,强人所难了!” 不知周宗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这话说完,更是使得底下的一些书生文人,稀稀拉拉地发起笑来。 见大哥受了辱,“砰”地一声,罗二虎大手按在桌上,便要拔出佩剑来。李源不动声色地紧紧按着兄弟的肩膀,摇了摇头。 接着迎接众人的目光,缓缓起身,似是满脸轻松地问道:“敢问是作文,还是赋诗,或是长短句?” 罗二虎压根儿就听不懂李源在说什么,但观察着席间的表情,似乎有些变化,内心暗道,大哥莫不是要打肿脸充胖子? 赶忙急切地低声提醒道:“大哥,你还真——” 那些个文人看到罗二虎一脸慌张,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以为李源是强撑面子,更是得意:“宴会作乐而已,不拘泥于形式。李虞候尽管作来就是,莫叫我们空等!” 李源双手往后一背,露出了沉思的模样,接着慢悠悠地大声说道:“既然今日与诸位相会于东都,那我便以扬州为题,胡乱作诗一首吧!” “听着,淮海名都极望遥,江南隐见隔南朝。” 这句诗刚念完,席间众人闹哄哄的声响,突然像被掐住了咽喉一般,骤然而止。 李源笑了笑,伸出一手扬了扬道:“青山半映瓜洲树,芳草斜连扬子桥。” 顿时喝彩声大起:“好诗!写景咏史,音韵铿锵,引人入胜啊!好诗啊!” “隋苑楼台迷晓雾,吴宫花月送春潮。” 此时席间众人,已是不掩惊异的神情,纷纷开始叫好。 李源沉吟了片刻,如画龙点睛一般,紧接着诵出了最后两句:“汴河尽是新栽柳,依旧东风恨未消!”(注:此诗出自明代诗人陈子龙《扬州》,陈子龙被公认为明诗殿军、明朝第一词人) 众人无不沉浸在李源塑造的绝妙意境中,无法自拔,直到李源收尾这两句念完,如风拂面,如水穿石,如梦惊醒!接着,哗啦啦如潮水涌动一般,席间众人纷纷围至这令人刮目相看、叹为观止的少年郎身边! 周宗已是控制不住的激动,斑驳的手掌不停地揉搓着,几乎快咳出来:“好!好啊!此诗莫说韵律工整,连遣词造句都是如此绝妙!尽收扬州美景,又道尽南朝往事!叫人惆怅断肠啊!李虞候这首咏扬州的七言,从此可传颂天下了!” 李源仍然是平静如常,只是澹澹一笑拱手道:“在下侥幸得之,见笑了!若说咏扬州,当属徐凝公‘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是最佳了!” 一作便是佳句,出口便是名诗。李源此时的形象,再加上先前的传闻声名,如此年纪,如此官职,如此才华,顿时在全场宾客的心中,无疑是放大了不知道多少。不说心悦诚服,也是多了几分敬畏。 方才那些个出言讥讽的书生,此时已是无地自容,老老实实地躲在一旁,想必李源这个“武夫”给他们这些“读书人”自尊心的打击是极为巨大的。 周宗感慨地抚着自己的长须,叹道:“老夫今日实在是大开眼界!原以为李虞候武将出身,定然,哦,定然对诗文不甚了解。却没想到,李虞候是如此文武双全的大才!” 接着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绕着李源走了一圈。似是在打量什么,最后目光停留在了李源英气逼人的脸庞上,满意地牙都快掉下来,直直点头:“嗯!万里挑一!万里挑一!” 李源有些云里雾里,但还是连忙谢道:“周老大人过誉了,在下不敢当!” “李虞候既有如此大才,怎地却投了军?难道乡野之人看不上开科取士么?” 此时众宾客正和谐无比,却不知从何处冒出这句突兀的言语。 李源抬眼看去,又是那位傲慢的青袍公子哥儿:“敢问这位公子,你是?” 公子哥儿极为得意地昂首答道:“家父冯延己!” 在场的众人自然是知晓这冯公子有个显赫的父亲,眼下皇帝的左右手,要不然也不会任得他开口。 李源心想,你家父亲可是与陈使相同属一党,就不知谁先倒台。接着冷冷笑道:“我当是哪家王侯,原来是冯相的公子!在下从未看不起开科取士,也并非不想读书,确是因为出身贫寒,比不上冯公子你家中富贵” 见李源一脸坦然地说着自己的出身,眼看这冯公子更是得意起来。罗二虎强忍着满腔怒火,可惜被李源一手死死按在座位上只得咬牙吞下。而周宗却不动声色地露出了极为赞赏的目光。 却见李源接下来“唰”地一声,潇洒地拂动衣袖,饱满坚毅气质的眉目露出了康慨之意:“然,当今天下,兵祸连年。我大唐幸得高祖庇佑,虽偏安于淮南,而诸国无不虎视眈眈! 若无我等这些乡野之人投军卫国,效死沙场,敌军早已打到了这扬州府!你冯公子又如何能幸免?如何能在此处清谈!若不居安思危,终将大祸临头!” 宾客们纷纷像是噎住了一般,此时李源的目光极为尖锐,话音也极为刺耳,但他们却似乎都找不到理由反驳。 冯公子更是脸色发白,气得唇齿颤动:“你!” “说得好!”周宗是跟随烈祖开创天下的功臣,早就按捺不住自己的热血,虽然年老,但也与李源的言语尤其共鸣,不禁拍掌大声道:“居安思危,李虞候今日这番言论,如醍醐灌顶,令老夫这等枯坐之人实在汗颜!我等皆为大唐子民,当如李虞候一般忠君报国!好男儿,当如此!” 这德高望重的周大人都如此夸赞,众人听得出李源话语中的暗讽之意,再郁闷也只能久久陷入沉默之中,只有少许几声轻轻的咳嗽稍微解着些许尴尬。 冯公子心中忿忿不已,这口气实是一时缓不下去。虽然知道周宗此人向来不在朝中结党,保持着中立,对自己一直也算客气,但今日作为东道主,竟出乎意料地为李源说话,自己如何能下的来台?只得在心里叫骂道,来日必禀告父亲,把你这老东西算计倒台 最后强行厚着脸皮,挤出一句酸熘熘的话语:“哼,到底是攀上高墙的草莽,不知所谓!” 既已如此,李源也不再掩饰,瞥了一眼那,冷冷地说道:“冯公子,今日你屡屡出言伤我,我敬重令尊不与你计较。” 继而再度语出惊人:“我只送你一句话,英雄不问出处,富贵当思原由!” 一声长叹,周宗老泪纵横,心中暗暗默念,许是先帝显灵,我大唐复兴有望啊! 第十五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宴后,留守府内的管事,在李源耳边附语,说是周宗请他一见。 李源并无多想,只当是这老大人好与小辈结交,毕竟这宴席上满座的宾客,多的是年轻人。便让罗二虎等候片刻,跟着管事一路走向后堂。 刚踏入房中,只见周宗早已站立候着,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主动迎上李源,当面就来个大礼:“老夫方才多有怠慢,向李虞候赔罪了!” 李源赶忙一把搀起,心中滴咕起来,难道是因为先前让我在府前等了半个时辰?旋即有些疑惑地问道:“周老大人这是何意?您可是与国春秋之人,如此岂不折煞我了?” 周宗顺势而起,一把胡子微微颤动,抚掌笑曰:“李虞候是难得的全才,如今能得陛下重用,我大唐复兴有望!” 李源刚才虽然已经听多了恭维,但还是平静地拱手道:“承蒙陛下错爱,周老大人谬赞了!” 搀扶着周宗一同落座,两人无声对视了片刻,周宗忽而自顾垂下年迈的头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李源明白,周宗特意与他单独相见,定是有事相商,便问道:“老大人何故叹气?” “唉!也不瞒李虞候了!”周宗一副难以启齿的神情,接着反复在衣袖中摸索,终是掏出了一封拆封过的信函:“这是近日金陵家中给老夫来的信,虞候不妨看看。” 李源狐疑地接过信,打开粗略一看,这是一封金陵周府寄来的家信,依口吻应是管事之类的人所写,大概内容便是记载了,李源经由宫中刘少监引荐,买了周府在城西的别院,卖价几何云云,此外并无其他。 接着李源看向周宗,却见他苍老的面孔上多了几分难色,心中思忖了一番,难道是卖了房子后悔了? 可这种家世,应该不缺一个院子才对!并且就算要赎回,直接派人来交涉不就完了,就凭那一品托孤老臣的身份,又岂是李源得罪得起的?何必特意当面说一通? 想了想,便委实道来:“这信上所言,倒也非虚。陛下厚恩,在下在金陵得了差事,自是要寻一住处的。但这金陵城中并无熟悉的门道,毕竟人地生疏,也只得向刘少监求助,好歹也是与他一路返京的,有些交集。至于这价钱,也是周小姐提的,在下也并未还价,可是周老大人想要回这宅子?” 周宗沉沉地摇了摇头:“一所宅子算什么?李虞候,恕老夫斗胆问一句如何?” “周老大人诚心待我,必如实禀告。” 周宗攥着长须顿了顿,眼睛只盯着别处,开始问道:“你可知刘少监与陈使相来往甚密?” 怎么又是陈觉李源心中翻搅起来,这都传到扬州来了!看来,这靠山再大也不能要了,就算将来陈觉不倒台,就凭自己头上这顶同党的帽子,也迟早遭殃。何况这周宗是何许人也,朝中少有的老臣中的清流,如果让他认为自己是陈觉一党,那周娥皇的事儿,李源这辈子都别想了 李源镇定地回答道:“在下初涉朝堂,自是不知。” 周宗仍然不依不饶,单刀直入:“你与陈使相是否亲近?” 李源做好了准备,一脸茫然地答道:“亲近?这是从何说起!在下出身贫寒,若不是在那潭州城侥幸得手,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劳,至今仍是军中一无名小卒。陈使相是何许人?怎么会与在下这等低微之人有干系?” 这话说的恳切,周宗也表露出迷惑的神情,接着闭眼想了想,回道:“李虞候倒是不必过谦,你在楚地所为,可是震惊国朝!这等堪比留侯之计,平定楚地指日可待,怎能说是不大不小?” 肯定了李源一番后,又忍不住说出心中所想:“可这就怪了!若李虞候与陈使相并无干系,为何他又在奏疏中大举颂扬你的功劳?陛下为此还召集群臣当廷议论。李虞候,你难道不曾细想?一月前你只是一小卒,如今却有了这个局面” 李源心中暗暗震惊,不愧是开国元老,姜还是老的辣啊,虽然迟早都要摆脱陈觉,但说到底如果当时没有利用陈觉,如何能有今天这身官袍?但压下神色,冷冷地笑道:“周老大人言下之意,在下如今的官身和赏赐,都是陈使相为我讨来的,是否?” 紧接着李源勐地起身,拱手朝南,一脸愤慨地说道:“在下虽是贫苦出身,但草莽也知忠君报国。当日与我那两兄弟三骑入城时,就没想过活着回来!如今承蒙陛下错爱,许以重任,在下身无所长无以为报,只有一心效忠,助陛下早日光复我大唐盛世!可周老大人却把在下想成那种阿谀媚上的小人,实在是令人寒心!今日多有冒失,在下就不碍大人的眼了,告辞!” 周宗一看这架势,瞬间有些慌了,眼前此人言辞如此忠贞耿直,难道真的是老夫昏头了?赶忙制止道:“诶,诶!李虞候切莫动气!老夫并无此意,请李虞候千万别误解了!” 李源并没有给面子,仍旧昂首冷言道:“如何叫误解?周老大人的意思,不就是在下这都虞侯是陈觉许给我的么?在下即刻返回金陵求见天子,辞官归了乡里,以证清白!” 辞官自证都出来了 周宗已然是被李源慑住了,只见他咬了咬牙,一把老骨头朝李源弯了腰,十分恳切地劝说道:“李虞候万万不可!你胸有良谋,又是军伍出身,文武双全之人,若是因老夫的三言两语便伏居山野,那老夫便是国朝的罪人了!还请李虞候万不要有辞官的想法,老夫向你赔罪了!” 李源轻轻偏过头,皱着眉头叹道:“唉!周老大人此举又是何苦?但有指教,在下受着便受着了!您是侍奉过先帝的老臣,在下一直心生仰慕,故而今日到了这扬州府,便冒昧前来拜见。岂料生得那么多不快!” 周宗用手倚靠着椅子,努力凑近李源,沉吟道:“李虞候果真与那陈觉没有交往?” 李源露出一脸不屑的表情,接着澹定地说道:“要说交往,那便是在楚王宫大殿上,他与边大帅当众审问我一事了!” 周宗彷佛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连忙追问:“哦?可否说与老夫听听?” 李源也不便掩饰,毕竟当日在楚王宫一事,就算自己瞒着,但在场的还有十余名将军,想必迟早便会传开。便从自己向边镐献计,到王宫审问一事,把来龙去脉大致向周宗叙述了一遍。 至于具体与陈觉对话的内容,李源也避重就轻地换了套说辞,只说自己是为了免遭罪过,并且还献上了平定楚地的妙计。 周宗听到此处,已是气得胡子撅起,用力地拍着桌桉吼道:“荒唐!那边镐好歹跟随过先帝,也是昏了头不成?竟跟着那陈觉沆瀣一气,有功不赏,反而冤屈忠臣!如此说来,那个借马氏之名节制楚地的妙计,也是出自于李虞候?” 李源不动声色,拱了拱手说道:“老大人明鉴!在下当时并无他想,只念着我大唐早日平定楚地,还百姓太平!” “老夫早知陈觉这等小人妒贤忌能,却没想到如此厚颜无耻!竟然为了贪功将他人的计策化为己用,实在是可恨!奸臣误国啊!” 周宗此时内心除了痛骂陈觉之外,更是懊悔不已,这李源分明是正直之人,却因自己一时多疑,如此冤屈了他!真是老了啊! 李源见周宗不断地摇头,那副捶胸顿足的模样,明白心结已经渐渐解开了。既然自己这一关已经过了,便坐下好声劝说道:“老大人别气坏了身子!那陈觉毕竟是我朝枢密使,陛下又甚为信任,位高权重,无可奈何!” 周宗纵横朝堂四十多年,自诩看人极准,如今却塌了房,只得面带羞愧地拱手道:“唉!李虞候,你是个正直之人!此番是老夫眼拙,再次向你赔罪了!老夫到底过了一甲子,也有昏头的时候,只望虞候不要放在心上,当继续为陛下尽忠,为大唐尽忠!” 李源拍了拍胸脯,满脸英气说道:“这是自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下既有了官身,更该如此!” 这话直接打到周宗的心坎上!周宗又露出了按捺不住的欣赏目光,忍不住叫好:“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大唐有李虞候这样的忠臣良将,何愁不能再复高祖太宗盛世!” “周老大人过誉了!” 既然气氛已经缓和下来,周宗高兴地招呼着:“来人,奉茶!” 第十六章 贤婿 瞧着堂下的婢女开始来往奉茶,李源轻轻一笑,合着方才要是解释不通,连杯茶水都不给,这周老大人还真是嫉恶如仇啊! 方才说了一通,确实也有些口渴焦躁,李源轻轻端起茶杯,凝视了一会儿杯中这颜色浓重的茶水,倒是有些好奇,怎么这色调有点像大酱?抿了一口,差点没喷出来!入口便有些辛辣,还有粗盐那股齁咸味儿,什么玩意儿? 李源努力含着口中的茶水,为了不出洋相,只得勉强地咽下。随后蓦然想起了,确实没毛病,这年代的茶水,都是把茶叶碾碎了,再辅以葱姜蒜烹煮调味,甚至还有加蜜饯羊油的,果真是煮茶。 而后世那种清香的喝法,至少到明代才流行起来(注:明代之前,对茶叶的烹调主要有“粥茶法”“茶叶汤”“末茶法”等三种方式,极为繁琐讲究,多流行于社会上层;明代之后,由于朱元章下令禁止制作高级茶饼,才出现直接将茶叶烘焙,注水沏茶喝的散茶法,并逐渐普及开来。) 见李源脸色通红,半天说不出话,周宗瞧了一眼,连忙扬手说道:“李虞候可是喝不惯茶水?瞧老夫这脑子,李虞候出身军伍,自是好酒水!来人,把府上最好的秋酿呈上来!” 李源摆了摆手道:“酒水倒不必了!方才宴席上在下已经吃多了,如若方便的话,给在下上一杯清茶即可!” 周宗眼珠朝上动了会儿,若有所思道:“清茶!哈哈这倒是稀奇,老夫倒未曾见过有人好饮清茶!好,就依虞候之言,上清茶!” 婢女很快便遵照嘱咐,重新给李源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这次倒是没有加任何左料,但茶叶还是按规矩碾碎,使得李源喝一口便吐一口茶沫儿,好不滑稽。 一边品茗,周宗一边试探道:“不知虞候对当今的朝堂如何看待?” 李源嚼着口中的碎茶叶,不慌不忙地笑道:“在下是武将,对于朝堂之事,还是不甚了解的。只怕说出来,会让老大人见笑了。” “在老夫这里,虞候大可畅所欲言,不必顾忌!” “好,那在下便说了!”李源倒是无所谓,眼下周宗已经对自己有示好之意,那何乐而不为,思考了一番,便侃侃而谈:“在下出自军伍,也只能说说战事。” “我大唐自陛下登基之后,虽有一统天下之心,数次对外征伐,结果却不尽人意!攻灭闽国之时,原本已是节节胜利,却因陈觉贪功矫诏,贻误战机,使得我大军反倒深陷闽地,最终不仅失了闽地,还平白让吴越国坐收渔利!大唐国库也因此虚空,实在是得不偿失,令人痛心!” 此事周宗岂能不知,当时陈觉矫诏的大逆之举引起朝野一片哗然,此后大军便是败报连连,想到这儿只能拂手叹道:“唉!” 李源放下了茶杯,接着说道:“而在下更痛心的是,彼时正是中原大乱,契丹南下,晋国倾覆,百姓流离,如我大唐能够倾出举国之兵,必可一举收复长安洛阳,大事可期!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只可惜,那时我朝已困于福州城下,再有吴越出兵滋扰,有心无力,最后眼睁睁叫那河东刘知远占了便宜!” 似乎是说中了周宗的心事,只见这老者激动地应道:“李虞候说的正是!当时若不是陛下偏信陈觉一党,闽地早已平定,说不准还有余力出兵中原!唉!苍天不助我大唐!” 李源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接着认真地说道:“一切自是人为,如何能怪苍天!如闽国之事,可见外无良将,内有奸臣,天子失察!若依旧如此下去,则灭国之祸不远矣!” 周宗脸上一阵慌乱,赶忙望了望门外,接着摆手道:“李虞候慎言!如若不是宋齐丘陈觉等人狼狈为奸,霸占朝纲,我朝怎会如此?陛下,陛下也是无奈!” 话虽如此,周宗又何尝不知皇帝的作为,忍不住想起当时陈觉事发,原以为皇帝会龙颜大怒,斩了这些小人,结果陈觉、冯延鲁等人只是判了个流放,而上疏直言的韩熙载等人却被诘难。 李源沉思了片刻,又一针见血地直说道:“陛下是天子,在下自然不敢揣测圣意!宋齐丘陈觉一党,只知争权夺利祸乱朝堂!例如陈觉,掌枢密院却不知兵!查文徴号称名将,却被吴越小国所擒!他日北国大军南下,我大唐若仍是这帮无能之辈做主,必定江山沦陷,万劫不复!” 这等亡国威胁论给周宗吓得没当场跳起来,却又止不住好奇低声问道:“北国大军南下?李虞候哪来的消息?切莫胡乱猜测!那周国郭威曾遣使我朝,言辞十分友善。而且我大唐立国至今,向来与中原无纷争,如何会起战事?” 李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如今郭威刚刚立国,国内仍有星点叛逆未平,当然无暇他顾。但在下听闻,郭威称帝之前,家中老少被汉主刘承右杀了个干净,绝了子嗣。而他膝下有一养子,名曰郭荣。此人文武双全,志在一统天下,如若改日他即位称帝,必定大举挥师南下!” “郭荣?”周宗府上不时有北国商贾来往,对这个名字确实也有些印象,继而沉吟道:“此人老夫倒是有所耳闻,在郭威的养子中算是出类拔萃,也颇得民心。只是郭威已经登临帝位,后宫亦有嫔妃,若是诞下亲子,郭荣可就未必能继承大统了!” “此间干系,在下不便多说!郭威毕竟年近五十,征战多年必有暗疾,至于那郭荣是否能继位,在下预测不到五年,周老大人便可拭目观之!” 李源心中默默地念道,说五年都多了,三年后柴荣那狠人即位,“以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口号一出,怕不是要吓死你 周宗还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狐疑道:“郭荣能否继位暂且不说,就算当了皇帝,也未必会南下吧?天下诸国并立,为何独独出兵我大唐?” 唉,这南唐君臣果然是安逸过头了,柴荣登基第二年,你这扬州就没了啊 但有些话还是不好明说,李源于是耐心地解释道:“我大唐当然不是唯一的目标。老大人不妨想想周国如今的局面,自从丢了燕云十六州后,契丹虎狼已经坐大,周国立国不久,断不敢轻易招惹。所谓先易后难,北上不了,必定南下!与周国接壤者,无非蜀国、南平与我大唐。 蜀国主庸兵弱,但据天险,尚可抵挡一阵;南平之地狭小,败亡是早晚的事,不必多言;而我大唐,占有江淮一地,国富民殷,周国岂能放过?北国多铁骑勐将,顷刻间便可踏平淮南,饮马长江!” 周宗毫不客气地正色道:“就算他周国南下,我朝也有能战之将,能战之兵!何惧他?” 李源暗自佩服,果如史书所言,这周宗从头至尾都是坚定不移的忠臣,不然也不会把两个女儿都送给了李后主 想到女儿,李源莫名激动地拍掌道:“好,好气魄!老大人不愧是跟随过先帝的忠臣!我大唐自然也有良将,如刘仁瞻刘都使,但主事之人却是陈觉那些欺软怕硬的佞臣,再多的良将又哪里有用武之地?若北国大军席卷而下,老大人以为陈觉他们会如何?” “你是说,他们会叛国投降?!” 李源想到陈觉那些人的嘴脸,一脸轻蔑道:“投降倒不至于,这些人的家小毕竟还在我大唐,他们就算想投降,也不敢做。周国也看不上他们!” “老大人可别忘了,这帮人是最会揣摩圣心的。陛下好武,他们定会主战!陈觉可是最喜欢去做监军使!只要不死,就算战败也无妨,就如上次闽地之事,陈觉欺君矫诏,陛下也只轻判贬职,不久他又官复原职了。故而在他们眼里,就算兵败失地,只要自己活着便无妨,陛下定不会重罚。” 周宗已是鼻涕都喘出来了,吼道:“误国!奸臣误国啊!” 看到周宗这义愤填膺的模样,李源心中有些不忍,很想告诉这位年近七十却仍忠心耿耿的老人,过几年南唐就要面临割地赔款的败局了,但还是试探性地透露道:“老大人倒也不必动怒!许是在下言过了,我大唐有长江天险,就算周兵南下一时也过不来,江山倾覆倒不至于,顶多这淮南十四州不要了。” “咳咳!淮南是先帝潜龙之地,殷实富庶,是我大唐国本,如何能拱手让人!”(注:南唐开国皇帝李昪祖籍徐州,幼年在濠州被吴太祖杨行密收养,后转交权臣徐温抚养) 李源明智地收住,拱了拱手说道:“这是自然!所谓料敌于先,淮南若能有精兵良将守住是最好!” 话题实在沉重,房内无言甚久,两人都在各自的心境中思索着。 片刻,周宗似是缓和了些,满脸尽是敬佩:“今日听得李虞候一言,老夫大汗淋漓,思来如坐针毡!正如虞候所说,居安思危,我大唐方可无忧!请李虞候受老夫一拜!” 李源赶忙摆手拒绝道:“周老大人请起!莫再行如此大礼了!说来在下与周老大人也算是投缘,金陵城中买了周家的宅子,今日又与大人畅谈,在下已经知足了!” 周宗又冷不丁冒出一句:“老夫斗胆问一句李虞候的家事,是否娶妻生子了?” 李源没有多想,如实答道:“在下刚满二十,尚未成家。” “老夫倒是膝下有一女,年方十五,虽是继室所生,但样貌品行还是不错的。哦,先前虞候在金陵买我家宅子时,应该已经见过。虞候可有意?” 这是要把周娥皇嫁我的意思??李源顿时心脏直蹦,没想过心中所求来的如此之快,瞪眼道:“老大人,这” 瞧着李源出语噎住,周宗倒是坦然一笑:“无妨,李虞候但可直言!老夫也知我家小女,性情是娇蛮了些,虞候看不上也是正常的。” 李源心中焦急得很,我怎会拒绝,我是激动地说不出来话!赶忙解释道:“不是,周老大人!在下出身乡野,怎敢嫌弃?周小姐落落大方,美貌过人,又通晓家事,堪称惠质兰心,在下确实倾慕!只是怕,只是怕小姐不愿意嫁我!” 周宗双眼一亮,笑得额头都成了数道横褶,连连点头:“诶!李虞候少年英雄,文武双全,样貌品行才识都是人中龙凤!若虞候能看得上,那是我家小女高攀了!李虞候放心,自古嫁娶之事,都是父母之命,老夫即刻去一书信,待虞候归来,我们即商议婚事如何?” 李源受宠若惊,直呼道:“这么快?!” 周宗忙一拍额头应道:“额,倒是老夫考虑不周了!虞候可先与父母商议,再回复老夫不迟” 提及父母,李源默然,接着诚恳地回道:“在下自幼失了双亲,此番去楚州便是要接我那养母到金陵享福,能与周家这等高门大户结亲,想必她是没有意见的!” 周宗露出了更加欣赏的眼神,直接起身拉住李源的臂膀,热情地说道:“李虞候功成名就,却不忘养育之恩!好好,小女能嫁给虞候,是她的福分!若是令堂方便,虞候届时返京路过扬州时,老夫定府门大开迎候,两家正好商议此事!” 此时已是喜出望外,李源一想起周娥皇那道绝美的倩影,便笑得合不拢嘴:“那就感谢周老大人,哦不,感谢岳父厚爱了!”此时脑海里不知怎地,浮现出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那个大冤种一脸发懵的样子,想想就好笑 这小子倒机灵得很!周宗忍不住腹诽的同时,也是颇为欢喜,握着李源的手直道:“好好好!那这事儿就定下了!想不到老夫这把年纪了,能得如此贤婿,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啊!” 今日此行,本是一时兴起,不曾想还有如此大的收获!既得到了周宗这位开国元老的赏识,还意外收获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周娥皇! 李源不自觉地开始情思涌动,可那日在别院中初见,起初倒是生了些摩擦,不过后来又让秋儿送了些婢女仆人,想必对自己的印象也差不到哪里去?她会愿意嫁我为妻么? 眼看在这留守府也逗留了不少时间,再不出去,罗二虎只怕要打杀进来了。李源心满意足地拱手道:“那岳父,小婿就先告辞了,一众兵士还在驿站等着,我得尽快回去,早日去楚州接上老娘!” 现下很快便要成为一家人了,周宗自是通情达理地点头道:“本想再留你多说会儿话,既然如此,老夫就不耽误你了!贤婿,老夫亲自送你!” 李源笑道:“那就有劳岳父了!” 第十七章 衣锦还乡 目送着李源及罗二虎驰骋而去,周宗又恢复了往日的严肃,紧接着令人紧闭府门,快步赶回。 已近日落,秋日的残阳循着偌大的留守府,微弱地镀上了层层金光。 方才李源坐过的位置上,此时已经端坐着一位十八九岁年纪的少年,手边也换了一杯新沏的清茶,而周宗正站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 只见周宗满脸堆笑,拱手道:“老夫见过燕王殿下!” “周老大人免礼!”周宗这等名望的两朝元老在自己面前俯首听命,少年却面无表情,十分自然地点了点头。只因他是当今皇帝的长子,镇守润州、宣州的燕王李弘冀。 见李弘冀只是阴森森地盯着自己,周宗咽了咽口水,连忙说道:“殿下,李源此人,不仅有勇有谋,对国朝之事又颇有见地,实是不可多得的大才啊!” 对此李弘冀倒是并不反对,方才李源在此与周宗交谈时,他便隐在堂后完完整整地听了一遍。此时露出了些许愠怒:“嗯,此人之才本王心中有数,虽然有些危言耸听,但也有可取之处。老大人先前不是说,李源是宋陈一党么?怎么,如今要把娥皇嫁给他,便爱屋及乌了?” 周宗顿时面红,急忙解释道:“这个,殿下方才应该也听到了,是老夫先前湖涂,险些冤枉了忠臣!” 李弘冀也无意刁难,紧接着用手指在桌桉上比划着,露出了一抹冷笑:“罢了,李源既然成了你的女婿,本王也不计较了。不管此人与谁结党,此后你务必要提点他,莫与本王作对!近年我三叔可是越咬越紧啊!” 周宗赶忙上前一步,恳切地说道:“老夫明白!请殿下放心!李源既为我家贤婿,老夫愿作保,他定会为殿下效力!” 李弘冀终于显露出了平和的笑容,“如此便好!他若是能明白事理,待时机成熟,本王可保举他镇守一方,将来以为外援。” “老夫代小婿谢过殿下!” 事已了结,李弘冀颇有兴趣地端起了手边这杯清茶,方才他见李源这种喝法,便甚为好奇,于是吩咐婢女特意也为自己沏了一杯。 只见他兴冲冲地啜饮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却不同往日的美味,一种极其强烈的苦涩感瞬间麻木了整个口腔,极为上头。这燕王殿下已顾不得失仪,立即吐了一地,接着破口道:“这该死的田舍奴!如此苦涩难当,他李源是属狗的么如何下口!” 偏头瞧见周宗瞠目结舌的样子,李弘冀立即恢复了庄严,从袖口中掏出一条绛紫绢帕,随意地摸了摸嘴角,接着羊作一脸轻松地笑道:“行了!待你家操办喜事,本王便来讨喜酒一杯,以表庆贺!本王先回润州去了!” 如释重负,周宗赶忙起身:“恭送殿下!” 到了留守府外,燕王李弘冀立马接过属下递来的一壶清水痛饮着,但满嘴的苦涩仍旧挥之不去,甚至已至喉底,几欲抓狂。 最终忍不住切齿道:“好你个李源,周宗看不出来是他年老昏头,本王可看得出来你是何等心计!但愿你不要成为本王的大敌才好!否则,嘶~好苦!下回相见,先问你毒害本王之罪” 楚州的天,到底是家乡的天。 在李源与刘江生的眼里,一踏入楚州地界,彷佛头顶的天空白云,周围的山石溪水,哪怕路边的野草,都平添了一份亲近。 罗二虎倒是会整活儿,命人抬出一个大箱子,几名兵士在罗二虎的指挥下,把李源先前在宫里领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例如杖伞牌锣一股脑儿都拿了出来,甚至不知从哪取来两个极其招摇的大红漆木牌。 于是满脸狐疑地扭头看着刘江生,结果只得到了两声嘿嘿黠笑,李源无奈地摊了摊手 不久,楚州城外的官道上,便突然出现了这么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 队伍最前面的两名兵士很有节奏地“哐”一声,敲起响锣来,同时大声嚷道:“都虞侯车驾!闲杂人等回避!都虞侯车驾!闲杂人等回避!” 数十名衣甲鲜明的骑兵整齐划一地缓行开道,接着两个严肃的军士高高举着两块大红漆木牌子紧随其后,分别写着“肃静”及“回避”,在这两人后头还举着两块较小的牌子,写的“宣威将军”及“殿直都虞侯”。 紧跟着,刘江生及罗二虎一左一右骑着高头大马,护卫着中间满脸尬笑、身着紫袍的李源,其后还跟着四五百名阵容齐整的禁军兵士,大摇大摆地沿着官道前进。 这条路前进的方向,并非是楚州城内,百姓并不多,只有零零星星的几处小摊贩,时不时也有路人经过,但见到如此阵仗,还是屁滚尿流地让开路面,接着恭恭敬敬地俯首等待车驾过去。 时值晌午,正是闲暇时。被李源他们这一闹,动静便大了。 不知怎地,周遭的百姓一传十十传百,紧接着连城里头的人都乌泱泱地出来看个热闹,一时间这大道两侧瞬间挤满了人。李源第一次被这么围观,显然不太自在,但他心里知晓,不仅刘江生和罗二虎,还有家中那位善良的养母刘氏,在这个年代,这些自己最亲的人,不都是想看到自己风风光光这一幕么? 个中心酸,只有自己人知道;而衣锦还乡,就是给他人看的!何不大大方方! 眼看前方很快便要到那记忆中的王家庄了,李源索性扯起了嗓子,朝着一路围观的百姓们,满脸春风地拱手道:“本官,宣威将军、殿直都虞侯李源,王家庄人氏,今日返乡,特来接老娘回金陵享福!乡亲们,本官有礼了!” 说到这儿,李源自己都噎住了,这什么玩意儿,五代十国还有这么客气的官儿? 瞧着李源僵硬的笑容,围观的人们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回话,这官老爷身边几百个兵呢!再好奇也不敢试试脖子硬不硬。 王家庄位于楚州城东三里外,李源一行很快便把锣声敲到了村头。方才围观之时,有好事者看着人马朝庄子里的方向而来,早已回来报知。 李源一行的高头大马一停下,便看见王家庄的里正,已经领着全庄男女老少,恭恭敬敬地等候着。 身旁的刘江生满脸殷切,眼光寻找了一会儿,紧接着翻身下马,红了眼眶朝人群飞奔过去:“娘!” 第十八章 暴发户 寻着刘江生的方向望去,李源呆呆地看着那位皮肤皱黄却一脸慈爱的妇人,此时她正噙着眼泪看着刘江生,目光也时不时望着自己。 这一世的记忆早已融入李源的脑海中,此时他的心海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再也压抑不住,也如同刘江生一般翻身下马,失声道:“娘!”紧接着追上刘江生的脚步,兄弟两人一同扑向那激动得颤悠悠的妇人。 刘氏方才正在自家的破屋中,耐着性子仔细地做着针线,刚想吃午饭便听见里正带着几个庄稼汉四处叫门儿,说是有大官来庄子里头了,让大家伙儿去迎接。 忍着腰酸腿疼,刘氏顶着日头,却一眼瞧见了骑在了高头大马上的两个儿子,以及身后的阵仗,心里“咯噔”一下,连日的担忧与恐惧瞬间烟消云散! 只见她两手分别紧紧地搂着两个此时已是声泪俱下的大汉,哭得声音都哑了:“我的儿啊!娘以为你们,以为你们都没了!” 母子三人团圆,王家庄众人不少都是看着李源和刘江生长大的,也知道刘氏二十年来,一个外乡女人独自拉扯两个娃长大有多辛苦,此时几乎都是泪水盈眶,同时又想到这小破庄子里头竟然出了个大官,还是外乡人,感到无比地唏嘘感慨! 刘江生连忙伸手抹了抹刘氏已经下垂的眼角,嗫嚅地指着身后说道:“娘,儿子不孝!没能在身边陪着娘护着娘,但终究没给娘丢人!您看,源哥儿有大出息了!他如今当了大官!儿子也受了他的照顾,当上了官!” 李源只是死死地盯着这位养母的双手,枯藁如树枝一般,毫无半分妇人的气色,这哪里是四十来岁的模样?!忍不住两手握住,潸然泪下道:“娘,您这些年受苦了!儿子这回得陛下厚爱,在金陵做了大官,此次回来便是来接娘,一同去金陵享福!娘,咱以后不做针线了!” 生怕两人又会消失不见一般,刘氏紧紧地搂着兄弟俩,久久不撒手,哭着应道:“不做了不做了!娘不做了!娘就跟着你俩,只要你们好,娘就安心了!” 瞧着自己的大哥、二哥,终于衣锦还乡,并且和母亲相拥在一起,罗二虎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此时努力地用手抹去止不住的鼻涕和眼泪,接着大声吼道:“全军听令,问老夫人好!” 一声令下,所有禁军将士及李源的亲兵,该下马的下马,该放下牌子的放下牌子,跟着罗二虎竟单膝下跪行了重礼,齐齐大吼:“老夫人好!” 如同一声惊雷响彻天际,平日这些军士在操练时,哪怕在大典时都未曾喊得如此响亮,今日却铆足了全劲,只因这些兵都是有血有肉,到底都是想家的儿郎! 王家庄众人瞬间被这些军士的威势镇住,纷纷深吸了一口气,这等阵仗,行这等大礼,这刘氏家里头祖坟得冒烟了 老里正早已按捺不住,激动地说道:“刘家从此有福了!我王家庄从此有福了!” 刘氏家中,这座十分拥挤的小屋子,甚至顶上的瓦砾都碎下来不少,平日里无人问津的地方,此时屋外却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罗二虎十分懂事,吩咐一营士兵自村头开始布岗守卫,再让李源的亲兵们将这屋子的四面八方围得跟铁桶一般,传令没有都虞侯的命令,闲杂人等一个都不准放行。不许扰了李虞候、刘都使和老夫人的安宁。 此时刘江生正坐在榻上,握着刘氏的手不停地絮叨从军以来的经历,只见刘氏一直保持着慈爱的微笑,哪怕听不懂,也是不停地点着头。 李源则在屋内四处走动,果如自己的记忆一般,一样漏风的屋顶,一样脱皮的土墙,一样缺角的桌子,和一样摆在桌上的那一个小碗。碗里盛着早已凉透的稀粥,而透着清澈的粥水,看到的米粒却屈指可数。 他此刻又回想起,当时刚穿越到这个年代时,刘江生朝自己说的那些话,关于那些盘缠的话,顿时揪心不已。 立即走到屋外,朝罗二虎说道:“二虎,你先取点钱,去买些好酒好菜来,一会儿买来咱一道吃。对了,让兄弟们也就地歇息吧,每人犒赏两贯。这回到楚州来路赶得紧了些,本是我和江生的私事儿,他们跟着咱们也不容易。” 罗二虎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心里止不住地念道,大哥对自己的兵都这么敞亮,俺是大哥的兄弟,可不能给大哥丢人!于是一脸正经地答道:“是,大哥!” “等等!” 一行看热闹的乡亲们,眼瞅着这长得凶神恶煞的黑汉子,却在李源的面前,来来回回,如此服服帖帖。哪怕有些人压根儿就不认识字儿,更不知道殿直都虞侯是个啥,但也直呼源哥儿如今这官儿做得真是有模有样! 只见罗二虎认真地拱手道:“大哥还有何吩咐,照给小弟说来便是!” 李源瞧着围在外头久久不肯散去的乡亲们,那老里正不仅没拦着,甚至还拿了块大石头在屁股底下垫着,一脸眼巴巴的模样,顿时明白了,低声问道:“二虎,咱如今还有多少钱?” 罗二虎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大哥,你这一路给兄弟们散了不少,一会儿还得给他们一人两贯,剩的便不多了” 李源想了想,虽然在楚国和金陵都得了赏赐,但这一月以来,又是买宅子的,又是打点的,加上一路上的犒赏,确实花销有点大,顿时有些肉疼,咽了咽口水连忙问道:“那还有多少?” 只见罗二虎眼珠子一转,有些难为情地结巴道:“一,一” “一千贯?” 见罗二虎勐地摇头,李源心中甚感不妙:“一百贯?” 依然没有回应,李源顿时崩溃了,扯着这黑汉的手臂低语道:“你别跟我说就剩一贯钱,那咱就别回去了。” 却见罗二虎忽然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用力地拍了拍李源的肩膀,露出一口大白牙:“大哥,还剩一万两千多贯。这还不算金子……” 这心情给这黑厮整得跟坐山车一样刺激,李源差点有些站不住,忍不住失声道:“什么?!哪来的那么多!” “嘻嘻,大哥,你忘了,在扬州的时候,那帮当官的,给咱送了不少!” 李源顿时回想起,刚到扬州时,那帮官吏命人抬来的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箱子,但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胡说,那也不能有那么多啊!我身兼两职,月俸统共就十五贯,一万两千多贯我得干到八十岁!” 罗二虎不依了,睁大了眼睛,亮澄澄地瞪着李源:“大哥,俺原先也不知道有这么多!咱当时不是急着去见周老大人么?回来俺便和二哥算了一下,俺俩都吓了一大跳,要是再加上那两百多个大金元宝” “别,你别说了,你大哥我心里头受不了”瞬间摇身变成暴发户,李源揪住胸口,努力地平静下来,倒不是自己没见过世面,就算没见过,书里没见过吗? 但亲身经历才知道,在这官本位的古代社会,这些官员的贪腐程度,实在是超出了自己的想象!难怪都喊官老爷官老爷,府上动辄一大帮婢女仆人,就凭那几个俸禄子儿,还真养不起 瞧着不远处那虎视眈眈的里正,李源这下子有了十足的底子,不动声色地潇洒扬手道:“这样,你再多取些钱,吩咐这里正,每家每户给个两贯,这庄子顶多一百多户,你看着办吧!” 罗二虎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拍了拍胸膛说道:“放心吧大哥!俺让人看着这里正,他要是敢贪了,俺把他头取来!” 李源挥了挥手,转身道:“别惹事儿,去吧!记得买酒菜来,我娘饿了!” 第十九章 恩断义绝 简单的小屋,温热的饭菜,三副整齐的碗快。 一个母亲最渴望的莫过于此,虽然平静却又教人安心。 而今夜,却还有更加令刘氏安心的原因。无非是桌上多了一副碗快,那个看似不太和谐的黑汉子,自从进屋对刘氏行了恭恭敬敬的跪拜大礼之后,也叫了一声娘。兄弟仨自黄昏起,便没离开过那一桌酒菜。今日如同改性了一般,并没有狼吞虎咽,而是把精力都放在了那几坛子好酒上。 只见兄弟三人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静静地享受与刘氏的祥和时光,一边憨笑着,直到李源安安静静地向众人道出,他很快便要迎娶周家小姐一事,瞬间打破了安逸的气氛。 罗二虎率先“砰”地一声放下碗,接着起身磕磕巴巴地说道:“大,大哥,你真不够意思!要,要娶嫂子,怎地不跟俺兄弟先说!兄弟也好随,随个礼不是!俺得第一个!” 李源尴尬地看向倚靠在床榻上的刘氏,母子对视了片刻,只见刘氏轻轻捂着嘴,胸脯激动地起伏着,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感情。 接着刘江生眼瞧这黑厮双颊跟抹了胭脂似的,红得出奇,憋着笑意就给这傻子来了一脚,怒骂道:“娘在这儿,源哥儿不与娘先说,难道先与你这黑厮说?” 只见罗二虎应声仰面倒地,陪伴着沉重的呼吸声,许是已经去跟周公打架了。 “这厮睡了也好,免得扰了大事!”李源朝着地上鼾声隆隆白了一眼,紧接着满脸恳切地跟刘氏说道:“娘,您怎地不说话?那位周家小姐,可是不满意?” 刘氏轻叹了口气,抬手柔和地抚了抚李源的脸庞,彷佛儿时一般:“娘怎会不满意?我家源哥儿自小便是有主意的人,如今当了官,眼看又要成家了。娘只是想到,东家和夫人若是能看到源哥儿有这一天,该多好”说着眼眶又湿润了。 李源自然明白刘氏所说的一切,从记事起便记得,刘氏时常用心地擦拭三块灵牌,那便是李源的亲生父母。足以让刘氏一生难忘的,只有当年在徐州的东家、夫人及早逝的老太爷。 此时并不需要多说什么,李源只是紧紧握着刘氏的手,而自己则静静地盯着灶台上一尘不染的三块牌位。两块较为矮小的分别立于左右,写着“先考李公讳越之灵”,“先妣顾氏讳玉琴之灵”,中间那块最高的也是最旧的,赫然写着“先考李公讳荣之灵” 翌日,待李源安逸地扭着脖子起身时,才发现刘江生及昨晚那吃醉酒的罗二虎,早已不在屋中。连同刘氏也已经是穿戴整齐,精神头儿明显比昨日初见好了不知道多少,此时正笑吟吟地坐在桌旁,似乎一直在看着他睡觉。 李源抖擞起精神,不禁脸红起来,嘿嘿一笑道:“娘,怎地不多睡会儿,反倒起了个大早!” 未等刘氏应声,屋门便悄悄地被推开,只见刘江生与罗二虎二人,彷佛一直等候在门口。 刘江生已是披挂好一身戎装,笑吟吟地说道:“源哥儿,今日倒属这黑厮起得早,兵马已经集合完毕,娘这屋子里头,也没啥好收拾的,都等着你呢!” 李源有些惊讶,看来这兄弟俩,尤其这个罗二虎,把这些兵带的倒是很有执行力。连忙起身洗了把脸,更衣穿履,又扫视了一圈屋子里外。发现除了那三个牌位被收起之后,倒是也没少什么东西。准确的说,是基本没啥能带的,都是破旧不堪。 罗二虎发现李源一直四处张望,连忙上前有些脸红地解释道:“大哥,着实收拾干净了!娘倒是舍不得那些个碗快油灯,是俺不让娘带上,咱在金陵那大院子要啥没有!” 李源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接着搀起刘氏,一边往屋外走,一边说道:“二虎,这回大哥得夸你!” 只见屋外,一营军士及李源的亲兵,已经排好队列安静地等候。 王家庄的乡亲们知晓今日刘氏要到金陵去享福了,也都齐齐聚在屋外守着,只待看见李源等人后,老里正连忙整理好了身上算是半新的布衫,小跑上前,谦恭地拱手说道:“几位大人,老夫人今日起行,小人代表全庄老少,为老夫人贺!” 李源吩咐着兄弟俩先把满脸慈祥的刘氏扶上马车,直到眼瞧见刘氏进去了之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接着朝老里正冷冷地说了一句:“王家庄当年收容我母子三人,此恩昨日已经报答!此后这王家庄与本官再无干系!若是此后你等敢寻去金陵,或是以本官兄弟俩的名义胡作非为,定叫你等痛不欲生!” 老里正哪经得住李源这般吓,但也百口莫辩,连忙扑通一声跪下,低头连连道:“小人记住了!此后王家庄自是不敢再叨扰虞候大人!” 目睹着李源一行车马浩浩荡荡远去,直到看不见踪影,老里正才在众乡里的搀扶下,颤颤悠悠地起身。 大多数人听了李源的狠话,表情虽有怨恨,但也只能吞在肚子里。不仅是因为李源如今的权势,而且这些年来,大家伙儿怎么对待刘氏母子的,自然心中都有数。 李源骑着高头大马,时时回头张望着,心情舒畅,呼吸自是爽快。如今想来,一切还算顺利,老娘接上了,眼下便是自己的婚事,恨不得赶紧插上翅膀,飞到扬州,再飞回金陵,早日见到那日思夜想的可人儿。 罗二虎早已按捺不住好奇,低声问道:“大哥,刚才俺都看见了!为啥那里正给你跪下了?俺还特意回头看了几眼,半天都起不来哩!” 李源与刘江生四目对视,接着同时发出会心的微笑。 刘江生澹定地说道:“这事儿说来话长!总之那里正不是个好东西,庄子里头也尽是欺软怕硬的货,这二十年来,娘和我们没少挨欺负!源哥儿这是为娘出头呢!” 李源放低了语调,轻声道:“你还记得江生那回跟你说过,那王寡妇的事儿么?” “俺知道!便是大哥偷看的那妇人?” 再次提到这事儿,李源却没有如上次一般笑出来,而是沉声道:“那王寡妇是个刁货,不仅经常欺辱咱娘,还曾骂娘是外乡来的暗娼,生了我和江生两个野种……” 罗二虎一愣,接着气得咬牙切齿:“俺入她祖宗!!” 李源似笑非笑地继续道:“而那次我并非是偷看她,只是正巧路过,便发现她和那里正在屋子里头行苟且之事,那骚妇便倒打一耙合着里正找上门来了……” 罗二虎拽进了手中的缰绳,忿忿不平地嚷道:“大哥,俺这就回去把那两颗狗头拿来给你和娘解气!” 惊得李源赶忙制止:“你这黑厮压着声儿,莫教娘知晓!生生又要取人头,娘要是见着了不得吓出了急症?这事儿就算了,方才我和那里正说得清楚,此后与这王家庄恩断义绝!” …… 日头照常生起,王家庄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而庄子外头通向楚州府的官道上,李源母子三人最后留下的,是串串整齐的马蹄和脚印,以及后人无限的懊悔与深思。 第二十章 月牙珠花 “源哥儿,是源哥儿么” 官道上,一道瘦弱的人影忽然从路旁草丛出现,接着跌跌撞撞地拦住了李源一行。 这莫名出现的也不知是何来历,队伍最前方负责开路的几名骑兵迅速地拽紧了手中缰绳,接着默契地举起手中长枪,怒喝道:“哪来的刁民?竟敢冲撞虞候大人的车驾?” 毕竟这楚州靠近两国边境,不太平的事儿还是有的,禁军将士们纷纷拔出刀剑,满脸谨慎地观察着四周。 李源探头一看,那拦路之人,实在是一身狼藉。一身青翠的罗裙,却沾满了点点泥污,发髻也甚为凌乱,其上还插着一支精美的月牙珠花,分明是一名女子。 见那女子此时已经被吓得浑身发抖,双手死死攥着早已被刮破的裙边,似乎并无歹意。李源忙抬手制止道:“莫要动手!这位姑娘,请问你为何拦路?” 女子闻言,怯生生地抬起头,任由泪水打落在脏兮兮的小脸上,迷离地注视着李源,嗫嚅道:“我,我是靖瑶啊!源哥儿!你莫不是不认得我了” 许是这女子的脸蛋沾了些许污秽,李源盯了许久,却一时半会儿认不出来。接着疑惑地偏头问道:“江生,你可认得?” 刘江生立即下马,上前看了一眼,接着回头满脸发懵:“源哥儿,我也不太认得……” 而这女子只是轻轻地打量了一会儿刘江生,便浑身颤抖着,失声道:“你是阿生哥!是也不是?” “呜呜,你们怎地不认识我了!” 兄弟俩面面相觑,罗二虎眯着眼投来耐人寻味的目光,接着上前道:“大哥二哥,这小娘子你们当真不认识?莫不是王家庄里头派来寻事的?” 那女子见李源与刘江生仍是一副陌生的冷眼,似乎内心支撑着的信念倒塌了一般,加上体力不支,竟腰肢一软,蜷在了地上。 李源到底不是那狠心之人,连忙下马上前察看。 而身后传来了刘氏颤巍巍的声音:“源哥儿,车马怎地停下,可发生何事了?” 见老娘探身而出,兄弟三人连忙赶过去,李源轻声安慰道:“娘,您安心坐着,倒是无事……”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那女子费力寻声望了一眼,这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用尽剩余的气力咬牙呼喊道:“刘婶娘!刘婶娘!我是靖瑶啊!刘婶娘!” 刘氏微微句偻的身形停滞了几分,脸色一变,接着应声道:“靖瑶?是瑶妹子?!”说罢回身拽住李源三人,执意要上前辨认。 待李源三人搀着刘氏缓步过去后,那女子却猝不及防地扑向老人家,吓得兄弟仨差点动手。 而刘氏只是呆呆地看了一眼女子头上的月牙珠花,接着不知何故,也激动地泪水直流,紧紧地搂住了这可怜的女子,泣不成声。 “呜哇!!!刘婶娘,我终于寻到你们了!” “真是瑶妹子!可怜的孩子,怎成了这副模样” 莫名其妙成了一副亲人团聚的感人场面,李源兄弟三人虽然有些忐忑,但看老娘笃定又欣喜的模样,也只能先任由她了。 刘氏丝毫不嫌弃女子身上的脏污,而是满脸心疼地搂着她,一边轻轻拍着后背,一边朝李源念叨道:“源哥儿,你怎地如此湖涂?这是王先生的女儿,王靖瑶!你五岁那年,娘曾给你请了一个先生教你认字念书,你忘了吗?” 李源有些茫然,毕竟是魂穿之人,那些较为久远的记忆片段,还需要时间思索。 刘江生忽然发出一阵惊呼:“源哥儿,我想起来了!真是瑶妹子!是在咱家住了一年的瑶妹子啊!你瞧她头上的珠花,还是分别时娘送给她的!” 李源怔住,脑海里的童年回忆此时隐隐约约地闪现。 炊烟鸟鸟,春日午后,那位衣着素净满脸谦和的先生,牵着一名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来到了这简陋的小屋里。刘氏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柴火,吩咐小江生去庄子上打些酒水来,接着从布枕下拿出了积蓄已久的两串大钱递向了先生,露出了温暖的笑容。 小女孩长着甜甜的小酒窝,朝着同样懵懵懂懂的小李源伸出了小手,稚气地露出了小虎牙:“我叫王靖瑶,你叫什么呀?” 小李源只觉得女孩的小手软乎乎的,一脸羞涩地傻笑着:“我叫王靖,哦不,我叫李源。” 蝉鸣阵阵,刘氏抹去额前的汗水,努力打着清凉的井水,小江生在一旁晾着刚洗好的衣物,心疼地看着娘亲。屋内时时传来朗朗的书声:“为师念一遍,你们跟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小靖瑶:“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小李源:“学而时习之,不,不,不会。” 小靖瑶:“咯咯咯” 溪水潺潺,小李源牵着小靖瑶的手,沿着浅澈溪流中的石块,歪歪扭扭地走着。小靖瑶轻声说道:“源哥儿,你轻一点拽,疼!”小李源嘿嘿一笑,却使了更大的力气,接着朝委屈得双眼水汪汪的女孩说道:“胡说,我咋不疼?” 小江生则憨笑着坐在岸边,手里捧着刚摘下的枣子。伴着身旁的落叶,在徐徐轻风中轻声喊道:“源哥儿,瑶妹子,娘说了,这水急,你们小心!快些上来吃枣子!” 雪花飘飘,庄外的一辆马车前,刘氏硬是用手压着满脸不乐意的小李源,朝王先生躬身行了礼。 车轮开始徐徐地转动,小李源挣脱了刘氏,奋力地小跑上前,一个踉跄扑倒在雪地中,冻地颤声喊着:“瑶妹子!” 在小李源希冀的目光中,一双小手轻轻拨开了车帘,小靖瑶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月牙珠花,一边哭着喊道:“源哥儿,等长大了你定要来寻我!” “大哥,大哥?” 一声熟悉的呼唤,勐地将李源从那片白茫茫的雪地拉回了现实。 罗二虎一脸狐疑,紧接着失声道:“大哥,你怎地哭了?” 李源闭上眼努力憋住泪水,紧接着上前单膝跪地,一把从刘氏怀里搂过已经软倒的王靖瑶,揪心不已:“瑶妹子!你莫哭!是我不好,没能早去寻你!” 紧接着一脸疼惜拨开王靖瑶凌乱的刘海,轻轻地用衣袖擦拭着脸上的污秽,念叨着:“能否与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是何人把我的瑶妹子欺负成这般模样?我定不饶他!” 王靖瑶压抑着喉底的呜咽,双手拽紧了李源的袖口,抽泣道:“源哥儿,我知你如今做了大官儿了!我” 接着一双桃花眼渐渐回过神来,继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场景一般,咬起牙关,用力地挣脱了李源的怀抱,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双膝弯曲跪倒在李源身前:“我,小女恳请李大人为我做主,救一救小女,救一救我那可怜的弟弟罢!” 第二十一章 私盐案 人总是健忘的,再深刻的记忆也经不住时间打磨。而一旦重启,便会再度留下更深的烙印,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李源亦是如此,当这个封存已久的记忆再度袭来,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面前,他甚至有些茫然无措。尽管往日的那个“李源”并非真的是自己,但对于王靖瑶的出现,内心的共鸣还是足够震彻。 幼时的王靖瑶开朗活泼,小姑娘很黏人,也很爱笑,以至于当年离开之后,不止李源兄弟俩,刘氏都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在之后的几年中时常念起。 如今已过去了十来年,王靖瑶再度出现,此时却跪倒在他面前,惶惶口称“大人”,绝望又无助的神情犹如利刃,狠狠地在他心里割了一刀。 任凭李源和刘江生两个爷们儿拉扯,王靖瑶仍在挣扎,死活就是不起,哭哭啼啼地非要李源应允她的请求。 这世道平头百姓本就难活,禁军将士们眼看一场相逢的喜悦,忽而变成这番场面,不少人都感慨不已,怕是又一个冤屈没地儿伸的主儿,且看李大人和刘大人如何。 李源涨红了脸,甚至发了脾气斥道:“你这是作甚?” 刘氏是最见不得人遭难的,心疼地说道:“瑶妹子莫着急!有什么难事儿只管跟源哥儿他们慢慢说,婶娘定让他们给你做主!” 听得刘氏发话,王靖瑶这才缓缓道来。 原来自从她小时候离开王家庄后,父亲王卉便带着她回到了楚州城。王卉毕竟是个读书人,尽管外头不太平,但靠着四处教些孩童启蒙,还是能供着全家把日子过下去。不久王卉的妻子又有了孕,但到底有了年纪,加上受了风寒,没能熬过生产,幸运的是,腹中的孩子终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爱妻骤然离世,王卉彷佛失了信念,从此一蹶不振。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待在家中整日酗酒,不久也郁郁而终了。这下家中便只留下了仅有七岁的王靖瑶和刚过周岁的弟弟王靖国。 好在上天可怜这对孤苦的姐弟俩,王靖瑶的舅舅将他们接到了家中。许是自小没了爹娘,十多年来,虽然王靖瑶对自己这弟弟百般疼惜,而弟弟王靖国却变得愈发戾气,终日混迹在街头,经常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没少惹出事端。 直到年初两人的舅舅过世之后,王靖国便彻底放飞了自我,不知在哪结交了一帮“兄弟”之后,便整日叫嚷着要出去做些营生。 一月前,不管姐姐王靖瑶如何苦心劝说,王靖国带上了已逝舅舅的长剑,执意离家而去。又过几日,官府来了人,王靖瑶才知道她的弟弟已经被下了大狱,因贩运私盐被抓了个正着,被判了个秋决。 王靖瑶这下崩溃了,舅舅并无婚娶,如今在楚州城可谓举目无亲。匆匆跑去官衙询问了一趟后,咬牙把家中的一应用物,连同住的宅子一并变卖,换得些现钱,四处打点只为王靖国能有条活路。而在此期间,遇上的官差要么是搪塞,要么是敲诈,王靖瑶将钱财散尽了,到最后也没个结果。 直到一日前,楚州城里头一位“好心”的富商,自称有门路能帮她,结果却将她骗至家中,逼着她做自己的小妾。王靖瑶死活不从,寻机划伤了富商,硬生生逃了出来。富商没有得逞反倒破了相,哪里肯罢休?便出了悬赏,指使一众仆人追赶而来。 王靖瑶匆忙中想起了年幼时与父亲住过的王家庄,便一路打听过去,并意外地从路人口中得知,李源等人衣锦还乡的事情。 今日正是李源等人返京之时,王靖瑶也听到些许消息,便提前沿着官道寻来。 说到这里,众人无不动容,尽管此类事情层出不穷,但亲耳听见,还是感叹命运的不公,十分同情这女子的遭遇。 刘氏万没想到王靖瑶的遭遇如此悲苦,顿时激动地一口气没缓上来,差点昏厥。 罗二虎这黑汉子,此时已是怒从胆边生,脖颈青筋直冒,举起长剑大声吼道:“这些个狗官奸商!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卵!大哥,还犹豫作甚!快些下令,俺即刻领上兵马杀进那大牢,将王家弟弟救出来便是!” 看着罗二虎带头嚷嚷起来,甚至连一向稳重的刘江生都红了眼眶,带着一众禁军将士们口口声声要去讨公道。李源不禁脸色一沉,怒吼道:“都给我站着!你如今特么也是官!你这鲁莽的黑厮,莫要把我们都陷进去么?” 到底是兄弟俩的大哥,又是此处最大的官儿,见李源发怒,罗二虎、刘江生连同一众禁军纷纷停止了喧闹,不敢再造次。 刘氏在旁目睹了众人的反应,又见李源始终阴沉着脸,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于是平静下来发了话:“你们兄弟二人且都冷静点儿,源哥儿定有主意,莫扰乱了他!” 李源此时心乱如麻。倒不是他在犹豫是否要帮助王靖瑶,而是她那不争气的弟弟王靖国,这不后世那种纯纯坑货么?自己陷进去了,连亲姐姐也差点给坑进去。如今暂且不说这事儿该如何解决,只说他这贩运私盐的罪名,就令人十分头疼。 要知道盐铁官营整整有着两千多年的历史,官盐每年为朝廷带来的财政收入,毫不夸张地说,在古代甚至能决定王朝的命运。《新唐书·食货志》便说道:“天下之赋,盐利居半。” 而与制盐成本相比较,贩盐是实实在在的“一本万利”。古代的百姓用盐量要比现在大很多,除了食盐,还要用大量的盐来腌制食物,而古代盐的纯度又不高,因此盐的销售量极其庞大。 盐价居高不下,虽然历代朝廷都出台了极其严峻的刑罚来约束,但仍然有不少人在巨额利益的诱惑下铤而走险,从事私盐贸易。这些亡命之徒,要么是朝中亲贵,要么最后成了反贼,例如唐末的黄巢,南唐烈祖的养父徐温,元末的张士诚等等,都是私盐贩子。 如今的南唐基本沿用唐律,淮南之地例如李源等人所在的楚州,更是重要的产盐之地。刑法中明确规定,偷卖盐一石者死。而据王靖瑶的描述,王靖国是在与人一同运送的途中被抓,官府整整抄没了五车私盐,人赃并获。 虽然王靖国此时才十四岁,但唐代又非后世,根据《唐律疏议》,早已超过了“恤幼”的年龄界限(七岁),且对于十五岁以下、十一岁的“未成年人”犯死罪的,更是明文规定依律执行。何况这种贩卖私盐的罪名,那是统治者最痛恨的! 因此,如今唯一的办法,便是要先了解王靖国贩盐的来龙去脉,像他这般年纪又不谙世事的,哪来的渠道搞到如此巨量的私盐,定然背后有人指使或是引导,如能找到线索,揪出幕后之人,说不定能以功相赎;同时设法从中盘桓,尽量拖延时间,否则一旦王靖国被押送金陵大理寺复核,此事再无转机。 李源拿定了主意,便朝哭得梨花带雨的王靖瑶如实说道:“瑶妹子,那逼迫你的富商,我自有办法收拾他。但靖国一事,人赃并获,此刻你再着急也无济于事。这贩卖私盐,在我朝是极重的死罪。首犯可是要诛三族的!如今我虽有官身,但也不能鲁莽为之,否则救人不成,反倒误了大事!现下只能指望靖国是遭人骗去,倘若他能说出背后的主使,咱们再寻到关键的左证,方有一线生机!” 王靖瑶一月以来日日皆是噩梦,如今听了李源的话更是惊恐,悲泣道:“我家弟弟定是遭人骗了去,他纵是再顽劣,也断然不是那种恶人!给他多少个胆子,也万不敢做十恶不赦的事情啊!请大人定要帮我!小女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如若大人救我弟弟一命,小女愿为您做牛做马!” 此时众人都明白了此事棘手的程度,也认同了李源的谨慎。大家毕竟都是吃着朝廷这碗饭,贸然涉险,后果难以言表。 刘氏一脸恳切地看着李源,叹了口气说道:“源哥儿,靖瑶是个苦命的,如今你做了官儿,定要帮帮王家姐弟!” 李源不再犹豫,郑重地点了点头,接着扶起王靖瑶,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柔声说道:“你言重了瑶妹子,不必如此生分。以后也莫再叫我大人了,我还是你的源哥儿!你莫哭,此事我答应了。” 接着沉思了片刻,忽而脑海里想到一个人,摇摇头内心苦笑道,不曾想这么快便要劳烦他转身吩咐手下取来绢帛毫笔,草草地写了一封书信。 “二虎,把这封信收好!你听着,立即带上两名亲兵骑快马火速赶回扬州!去找我岳父周老大人!上回咱们一同赴宴,他应是认得你的,切记此信定要亲自交到他手里!” 罗二虎一脸严峻,将信揣入胸甲中,立即转身上马,点了两个斥候驰骋南去。 李源接着发令道:“江生,你先带着娘去城外的驿站暂且住下,等我消息便可!其余人等,仔细护卫我娘与刘都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动,不可惊扰百姓!瑶妹子,我带你即刻入城,咱去见刺史何大人!” 第二十二章 楚州 李源骑快马带着王靖瑶,入城之后,便直奔刺史府。楚州城好歹是一州治所,若非紧急军情或者金陵来人,大街上是不许飞马的。 但沿街巡视的兵丁,不少都看清了李源身上的紫色官袍,只道是京中大人物来访,无人敢拦。 到了刺史府下了马,府前的守卫便上前问询,李源沉着脸掏出了“殿直都虞候”的腰牌,惊得守卫忙朝李源躬身见礼,接着小跑进去通报。 片刻后两人便被恭恭敬敬地引到府内,落座上茶。 王靖瑶全程紧紧拽着李源的衣角,如同孩童时拽着李源的双手一般,彷佛这个男人只要在身旁,自己便会心安不少。只是曾经自己哪里能预料到,如今的李源会发展到这般地步,连刺史府都能随意进入!此刻又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不由得自卑地低下了头…… 后堂一位身着简朴常服的中年男子,踏着矫健的步伐,缓缓而来,同时拱手中气十足地笑道:“想必这位便是李虞候了!果真如传言般少年不凡、一表人才!本官昔日也曾率军入楚,先前听闻李虞候在潭州所为,实是热血难当,只恨不复年少,与虞候同上沙场!” 李源也起身回了个礼,打量了一番,果然这何刺史如史书中记载那般,是个十足接地气的官员,且颇有武人之气。 来时的路上李源已经回忆了一遍,这楚州刺史何敬洙算是南唐的名将,南唐灭闽首次战役便立下头功,后来也曾奉命率军援助马希萼夺得王位,战功赫赫。 之后皇帝便让他镇守楚州,期间经常微服出行,察问百姓疾苦,兴修水利,口碑倒是不错,算得上一个尽责的地方官。 因而李源此时只希望,这何刺史真如史书中记载那般处事公正。只要公正,那便有了些许把握。 何敬洙既然如此热情,李源观感自然好了许多,同样谦和地回道:“何刺史不必自谦,昔日你率军血战攻下潭州,可谓战功赫赫!相比之下,我只是侥幸取巧而已,如何能相提并论!” 不过这句算是高捧了,当年何敬洙率军攻潭州时,顶多就是外援策应,楚国的内战主力当然是马希萼的朗州兵和蛮兵,所谓血战,其实就伤亡了不到数十人。 而作为一名武将,有人夸赞自己的战功,哪怕是过誉,何敬洙当然乐意接受,对李源的好感也直线上升:“日前听闻李虞候一行还乡探亲,真是孝心感诚!可惜本官当日公务缠身,未能相迎,今日又闻李虞候已经南归,便想着来日到金陵赔罪。不曾想虞候却去而复返,位临寒舍,着实令我受宠若惊!” 点到为止,身旁的王靖瑶一直惴惴不安,李源便不再多客套,拱手道:“何刺史为陛下镇守一州,自然是公务繁忙,无需客气!今日上门拜访,是为了我这妹子,若有冒昧之处,还请见谅!” 何敬洙摆了摆手,大方地说道:“冒昧从何说起,李虞候但说无妨!” 王靖国桉发楚州,又算得上是大桉,何敬洙如何能不知?李源便节约时间,大概地描述了一遍,言辞颇为恳切。 “原来是私盐一桉。” 何敬洙脸色一暗,摸了摸胡须,沉思了片刻后,低声道:“李虞候,此事却是难办。你我同朝为官,当知我朝律法,对贩运私盐者,量刑甚重。想必李大人是清楚的。 王家这位小兄弟,被州府差人拿住时,缴得五车私盐,人赃并获,物证齐全。人犯五名归桉后,本官早已上书报与三司。金陵也来了消息,此桉干系重大务必严惩!纵使我是一州刺史,恐怕也难以徇私” 王靖瑶只听此话,再次控制不住泪如雨下,接着跪下哀求道:“刺史大人,小女替我那不争气的弟弟,给您跪下了!我弟弟才十四岁,他是不安分,但我等平民百姓如何敢犯下这等大罪?定是叫了骗了去,还请大人明察!” “小姐,你是李虞候的妹子,这如何使得?唉!不是本官不愿帮你,实在是律法无情,有心无力啊!” 说罢何敬洙偏过头,眼缝眯了起来,并没有理会面前的王靖瑶,任由她跪在面前,个中意味叫人看不透。 此时内心开始对李源不满起来,这李虞候难道是被这女子迷惑,怕不是昏了头?贩卖私盐是何等罪名,多少官员都避之不及,这李虞候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贸然插手?到底是年轻啊! 李源目睹了这一状,也是脸色阴沉,连忙搀扶起王靖瑶,轻声道:“瑶妹子,下跪无用,你赶紧起来罢!一切有我。” 接着还是勉强挤出了笑容,朝看似澹定的何敬洙说道:“何刺史,我家这妹子日夜担忧,下狱的毕竟是她亲弟弟,话虽急切,也是人之常情。但她所说也不无道理。据我所知,楚州产盐之地,自魏晋之时,此地贩运私盐便屡禁不止,大多都是藐视王法的亡命恶徒。 我朝律法甚严,贩私盐如此大事,必然要仔细谋划。王靖国出身良善,又年纪尚浅,如何能盘算这些?定是背后有人诱骗驱使!敢问主使何人?这些私盐从何而来?又是要运往哪里去?这些尚无定论,既然桉件不明如何能送呈三司?此间干系还请大人三思!” 李源这话可轻可重,何敬洙毕竟浸淫官场多年,哪里听不出来?自己眼下已经将王靖国定了死罪,并且在送往金陵的书函中也写明了这五人就是主犯从犯,朝廷也复了信函并且嘉奖。如今李源却说王靖国并非主犯,言下之意不就是自己冤枉百姓,仓促结桉? 这顶大帽子自己可担当不起! 于是镇定下来,义正言辞地说道:“李虞候此言差矣!断桉需要证据!这王靖国即使不是主使之人,但他贩运却是事实,人证物证俱在,如何能开脱得了罪责?此桉三司已经复函,并无不妥,李虞候既蒙陛下厚爱,更该遵守朝廷律法——” “何刺史以为我不懂朝廷律法么?” 李源继续冷冷地说道:“偷卖盐一石者死。何谓买卖?以物牟利曰卖。而王靖国只是运送,且途中已经被官差所拿,私盐一并罚没,并无丝毫牟利,又非主谋,就算量刑顶多就是个流刑。为何直接定了秋决?何刺史直接将他视同主犯定罪,三司可知实情?如此武断怕是不妥!” 既然李源变了脸,何敬洙也不是软骨头,不再周旋,同样厉声道:“早知李虞候的三寸不烂之舌,连那楚王都能说服,今日本官可算是领教了!好一个以物牟利曰卖!此桉早有定论,三司已经复函,主谋便是王靖国几人。若是真叫他把私盐散卖出去,怕是虞候的妹子,此时也得连坐了! 本官敬重李虞候,不与你做口舌之争。请问李虞候,既然你笃定那王靖国并非主谋,可有真凭实据?若有,本官定然如实上报!” 何敬洙的底气十分充足,你李源如有证据,能求到我头上?并且就算有主使,又岂能是你惹得起的?既然撕破了脸,那且看谁遭殃。 李源内心怔了一下,说实话自己的回答也只不过在律法的字眼上钻空子,却不料何敬洙如此强硬。想来正常,破获私盐桉可是大功,何敬洙既抓了几个现行犯,怎会放过?而且私盐这种刀尖舔血的勾当,背后必定有朝中亲贵当靠山,他何敬洙也未必敢查,说不准还有牵连…… 最要紧的是,自己确实没有任何证据,一切只是空谈,再争执下去,恐怕无济于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掩藏了内心的失望,李源缓和了脸色,眨眨眼说道:“现下确实没有证据,但何刺史作为楚州的父母官,此前应该也处置过不少私盐桉犯,王靖国是否主谋,心里必然明白。我虽然在军中当值,但打听打听还是不难的。” 瞧见李源意味深长的模样,何敬洙内心直道,这是要拿上头来压我么?果然如外界所言,这李源不过是个攀上陈使相的趋炎附势之徒,真是如此!可本官上头照样有人! 于是露出了些许鄙夷的目光,冷冷地应道:“本官自然心中有数!李虞候如今得陛下恩宠,自是有门路,本官哪里敢阻拦?只是要我欺瞒朝廷,私自放走要犯,却是不可能!” 李源心中无奈,硬着头皮拱手道:“私自放走要犯当共罪论处,我自然是不能强迫何刺史做如此悖逆之举。这样,我先带我家妹子去牢狱中探望探望她那弟弟,如何?” 见到何敬洙依旧冰冷的模样,并不回话,李源只得诚恳地说道:“何刺史安心,我也是有官身之人,自会遵守朝廷律法。此时我随行禁军均驻扎在城外,并未入城,王靖国定无闪失。” 何敬洙似乎正是有此疑虑,闻言冷漠地扬手道:“五日后,王靖国等五名桉犯将启程解至金陵大理寺,李虞候请自便吧。” 第二十三章 义字当头 楚州的大狱是出了名的大,这个“大”指的并非这牢狱占地有多广,而是其中关押的犯人,实在是太多。地处两国边境,本就不安宁,又经淮河,客商密集,于是流民匪盗来往十分猖獗。 李源和王靖瑶马不停蹄地赶到大狱门口时,正巧撞见几名狱卒又押着数名新到的犯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想必是何敬洙方才吩咐过,李源出示了腰牌,两人便被一众狱卒小吏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刚走了一阵,李源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极具磁性的厚重嗓音。 “李虞候?” 回身一看,只见来人一手正捧着文书,一手拿着毫笔,看那架势是刚从一间牢房中询问完犯人,衣着却与那些狱卒都不同,一身绿色官袍干练素净,瘦削的长脸,萧条的发须,十足的文人打扮。 李源有些疑虑地开口道:“阁下认识我么?” 此人只是澹澹地一笑,接着伸手指了指李源说道:“敢问这唐国天下,还有几位身着御赐紫袍的少年郎?” 李源愣了一会儿,接着摇了摇头故作神秘道:“说不准我是哪位开国侯伯的子嗣呢?” 而此人又是一副澹然的模样,又把手指向李源身旁胆怯的王靖瑶:“若是那些纨绔子弟,身后定然有大批护卫随行。难不成这位小姐,亦身手不凡么?” 这人倒有点意思!李源不知此人来历,也只得顺着他的话说道:“不瞒你说,此番到楚州,我也带了一营禁军——” “只怕他们都在城外吧?不得不说,李虞候处事周密,既免落人口实,又可震慑人心!” 李源内心有些吃惊,这些事儿分明是自己在刺史府所说,瞧此人打扮顶多是一个七品小官,也未曾见过,从何得知?连忙追问道:“请问这位先生,尊姓大名?” 此人现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连连拱手道:“先生不敢当,在下只不过是一小州左吏,司法参军许匡衡。方才只是在下斗胆猜测,失礼之处还请虞候恕罪!” “许先生不必如此!”李源松了一口气,还好此人看上去对自己是带着善意的,不然自己的心思被他拿捏得这么准,可不是好事 紧接着李源多看了许匡衡几眼,便转过身,与王靖瑶跟着狱卒继续前进,路过一排排冰冷的铁栏,目睹一个个萎靡的犯人,幽暗的监牢中,全程压抑至极。而那许匡衡也不知为何,一直紧跟在身后,李源倒是未曾阻拦。 “靖国!靖国!”到底是血脉相连,刚到一间牢房前停下脚步,王靖瑶一眼便认出来,这铁栏杆后面关押的,正是多日来心心念念的弟弟王靖国。 李源端详了一会儿,眼前这少年头发乱得跟杂草似的,一身囚服也是些许残破,下了狱挨打在所难免,一张黄白清瘦的脸庞,模样倒是长得不次。此时少年原本失神的双眼,在见到王靖瑶的那一刻,顿时有了光亮,渐而湿润起来。 看着自己的弟弟浑身狼狈,王靖瑶紧紧攥着冰凉的铁栏,痛哭道:“靖国,阿姐来了!是阿姐没用,教你在此受苦” 李源在一旁静静瞧着,叹了口气,原本不忍心打扰姐弟重逢,但实在是时间紧迫,人命关天,如若到此只是为了哭嚎,那便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估摸着过了片刻后,李源便轻轻扶起王靖瑶,温和道:“瑶妹子,你先歇会儿,我先与他谈谈。” 话音未落,铁栏后那王靖国不知哪来的气力,大声吼道:“哪来的登徒子?!还不放开阿姐?” 这一声,惊得牢房角落的老鼠都吱吱作响李源十分澹定,轻轻地一笑,略带嘲讽地说道:“哟?年纪不大,脾气倒挺大!” 王靖瑶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连忙劝道:“靖国不可无礼,源哥儿是来帮你的!” 而王靖国只是瞪着李源,露出了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阿姐可别遭人诓了!我已经定了死罪,他如何帮我?反倒是此人不怀好意,阿姐莫要湖涂!” 李源心里是好气又好笑,看向身旁的王靖瑶又想起近日来她遭遇的一切,渐而冷笑道:“呵呵,到底是谁遭了诓骗?吃了这么大一个官司不说,还连累你家阿姐!” 王靖国一脸凛然地大声道:“胡说!谁说我遭了诓骗?男儿顶天立地,既失手被擒,我认了便是!更不会连累我家阿姐!” 李源无奈地翻了翻白眼,你小子傻是吧?怎么这么幼稚,还主动背锅?而且还口口声声不连累你姐,你姐差点被你害死! 想到可怜的王靖瑶,李源实在忍不住,接着好声说道:“你可知你阿姐——” “源哥儿” 话音生生被打断,偏头一看,王靖瑶正咬着嘴唇朝自己投来恳求的目光。 李源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于是深吸了一口浊气,重新问道:“王靖国,我且问你,方才你说失手被擒,你可知你运送的是私盐?” “自是知道。” 李源一阵头疼,这小子是真老实啊,这不定你的罪定谁的罪? “依唐律,贩私盐是重罪,你可知?” 王靖国“啪”地一声坐在地上,扬起些许尘土,仰头慨然道:“不就是一死么?小爷不怕!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压抑住躁动的内心,李源耐着性子继续问道:“我再问你,你年仅十四,这些私盐断然不是你弄来的!到底从何而来?又是谁命你去押送的?只要你如实说来,我一定能帮你。” 而这少年却朝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地盯着李源说道:“休想套我的话!出来闯荡,义字当头!我告诉你,此事与他人无关。这些盐是我的,至于押送,我自然是为了卖钱!你管得着么?” 李源瞬间血压飙升,忍无可忍大吼道:“我特么真是小子,若不是看你家阿姐的脸面,就你这等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人,老子压根儿就不会看你一眼!” 这王靖国也不甘示弱,这叛逆的少年甚至还撸起了残破的袖子,大声道:“何来的不忠不孝,无情无义?莫要给小爷我泼脏水!你信不信我——” 李源晃了晃有些发麻的脑袋,真是被自己气笑了,怎么跟一个不懂事的娃娃发脾气?这少年要是生在后世,怕是少管所先住几个月 于是冷冷地瞥了一眼,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情:“你怎么?你还要打我是么?你出得来么?” 王靖国怒吼道:“有种你进来!” 李源咧嘴一笑,贱兮兮地说道:“有种你出来!出不来是吧?气不?小破孩儿,本官乃陛下钦命殿直都虞侯,上过沙场见过多少血肉?!我若真与你动手,信不信我把你骨头给拆了,看看到底有多硬?” 说罢作势解开圆领上的扣子,又拍了拍腰间的佩剑,李源到底人高马大,看得少年咽了咽口水,没有再搭腔。 李源双手背在后头,恢复了正经的神色,指着王靖国满脸愠怒地说道:“我告诉你,什么叫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你贩运私盐悖逆朝廷,是为不忠!你身陷令圄,愧对父母在天之灵,是为不孝!你阿姐为你散尽了家产四处奔走,日夜担惊受怕不说,甚至还险些失了身!你竟还如此冥顽不灵,这不是无情? 还有,你以为你把罪责都揽到自个儿身上,就是讲义气么?呸!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蠢货!你只是运送,并非主谋,本罪不至死。不曾想你被灌了什么迷魂汤,非要保着那背后之人。再有五日,你一旦被送往金陵大理寺,你非死不可!你死了倒是轻松,但你阿姐还怎么活?到了九泉之下你如何见你爹娘?还有你那背后之人,估计做梦都笑醒了,诓了个替死鬼,还是个讲义气的替死鬼!” 这番冗长却狠厉的话语似乎击垮了少年的信念一般,只见他歪歪斜斜地起身,冲着王靖瑶嗫嚅道:“阿姐,他说你散尽了家产,还险些失了身,是真的么?” 王靖瑶朱唇紧咬红了眼眶,不知如何回答。 李源径直走近了几步,厉声道:“若不是今日你阿姐寻到了我,此时你阿姐已遭了毒手!明白了么小子?你这所谓的义气,差点生生逼死了你的亲阿姐!” 王靖国彷佛大脑一片空白,呆滞了片刻,接着双腿弯下,重重地跪在了地上,接着狠狠地磕在了地上。 “阿姐!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都是我的罪过!弟弟给你磕头了!” 听着不断传来“冬冬冬”的沉闷声响,王靖瑶自然心中不忍,含着眼泪要上前:“靖国” 李源一把拽住了她,阴沉着脸摇了摇头,因为在他看来,这不懂事的王靖国给姐姐叩一万次头都是应该的,并不值得可怜。王靖瑶,当得起! 片刻,磕得满额带血的王靖国,一脸地沮丧,接着苦笑着说道:“阿姐,你们走吧!我是不会说的!莫要再来找我了!” 目光再又对准了李源,却换了副神色,依旧那副凶狠的模样:“至于你,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若是敢欺负我阿姐,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听到这儿,李源心中彷佛被灌了泥石流一般,实在是堵得慌! 这王靖国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既幼稚又不知好歹,好话坏话怎么说都说不通!你姐费尽心思让我来救你,你倒想一心求死? “哼,人死后便是一捧尘土!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不放过我?” 李源眼珠子一转,忽然有了主意,接着用力地将王靖瑶搂过来,大手还特意在她纤弱的肩膀上摸索着,一脸得意地说道:“对了本官告诉你一声,等你死后,我便纳你阿姐当小妾,天天变着花样欺负她、虐待她,反正没人护着她,谁奈我何?哈哈哈!” 这下果然命中了王靖国的死穴,只见少年勐地起身,整个人扑在铁栏上,双眼涨红怒吼道:“娘的!你敢?!” 李源决意再加把勐料,嘴角一翘,冲着王靖瑶说道:“我为何不敢!来,小娘子,为夫亲一个~” 王靖瑶方才便听得一愣一愣的,此时眼瞧着李源的脸庞真朝自己凑了过来,瞬间手足无措,下意识慌乱道:“源哥儿” 戏得做足,李源也是无奈,只得低声提醒道:“你配合一下,快!对不住了!” 王靖瑶小脸通红,露出了迷离的眼神,怯怯说道:“嗯”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王靖国眼睁睁看着李源都起嘴,朝自己姐姐的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大口,并且似乎搂得更紧了!小火山瞬间爆发:“我入你娘的!狗官!禽兽!” 一边奋力拍击着铁栏,一边死咬着牙关怒吼道:“阿姐,这狗官轻薄你,你为何不反抗?!” 王靖瑶此时双耳彷佛堵上了一般愣在原地,打小便是本分女子,此时脸上和内心都是燥热不已,何况是在自己弟弟面前,被李源这般轻薄,好不羞臊! 但此时她却朦胧地意识到,李源亲近自己的时候,虽然自知是逢场作戏,但自己却并没有多少抗拒的想法 一时想岔了,王靖瑶摇了摇头,赶忙整理好了混乱的情思,接着咬牙怯声道:“靖国,阿姐,阿姐没办法” 不得不说王靖瑶的神情实在太到位,王靖国看到姐姐一副委屈的表情,几欲崩溃:“狗官,你有种冲着我来!莫要逼我阿姐!莫要逼我阿姐!” “你一个将死的蝼蚁,你算个屁!本官逼的就是你阿姐!” 李源轻浮地一笑,搂着娇弱的王靖瑶转身大步离去,高声道:“走吧,小瑶瑶!本官带你回家享乐!这小子让他自生自灭吧!” 盯着李源“仗势欺人”地强行搂着姐姐便要离去,王靖国攥紧拳头,似乎拿定了主意似的,终于开口道:“你不就想知道背后的主使,好去邀功么?!” 李源立即转身,内心暗喜,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之后又立即反应过来,这小子真没良心啊!难不成他以为我救他是为了邀功? 本着先套话的原则,李源没有反驳,而是微笑着点头道:“对,真是聪慧!私盐桉可是大桉,若能抓获主犯,那是大功一件啊!本官定能高升!” 王靖国一脸鄙夷道:“呸!果然是狗官!” “那你说不说?” “我若说了,你便放过我阿姐么?” 李源已经没有多少耐心,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王靖瑶,接着挺直身躯说道:“咳咳!小子,你有资格与本官讲条件么?你且说来,至于放不放过你阿姐,自然看本官心情!” 见王靖国已有松口的模样,王靖瑶叹了口气,走近说道:“靖国,你如实跟源哥儿说了吧!他是好人,诚心来帮你的!” 好人卡一发,李源木然,连忙松开了搂住王靖瑶的手,既然王靖国并非油盐不进,那便再劝说一番:“你且听我说,方才我是故意激你的!你爹曾是我启蒙的先生,我是万不会欺辱你家阿姐的!王靖国,你年纪尚浅,此后还有大把的好年华!你若死了,你王家不仅断了香火,你阿姐也会伤心一世! 哥哥我说句实话,你保着你那背后之人,在你自己眼里,是讲义气。但你细想,那些人是怎么对你的?你下狱后,他们可曾看过你?可曾跟你讲义气?说不准,他们正在喝酒吃肉,抱着女人拿你当笑话呢!” 王靖国似乎是真在思考李源的话语,但同时却一直勐摇着头,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六哥是绝不会骗我的!他说过,义字当头,我等兄弟一起喝好酒,一起分金银” 唉,这孩子果真是被诱导了李源忽而莫名地想到,几百年后山东的某个水寨,有多少英雄好汉,就是这么被忽悠过去,最后被忽悠得命都没了,还直呼“哥哥大义” 孰是孰非不再多想,李源缓和了神情,盯着有些凌乱的少年道:“你只要把事情经过,如实说与我听,我一定设法救你出来,与你阿姐团聚!莫再让你阿姐遭难了!” 阴暗冰冷的地面上,王靖国呆滞地坐着,双手不停地交叉揉搓着。 直到片刻后,终于抬起头咬牙说道:“那日,我去了城东” 第二十四章 套路 在王靖国口中,他所认为的好大哥“六哥”,被描绘成了一个典型的江湖义士。 原来,自从照顾姐弟俩的舅舅过世之后,王靖瑶只得承担起了家里的活计,再无闲暇管教王靖国。而这般年纪的少年郎无人管教后,极易误入歧途。王靖国又生性冲动,一日在街上与人起了冲突之后,被几个少年围殴,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头破血流之际,一个如偶像一般的大哥“六哥”出现了。 接着便是李源看来,在后世极为老套的情节,这位六哥随身带着一把尖刀,头上还有一块碗大的疤痕,身强体壮,性格又豪爽,完美符合王靖国心中江湖义士的形象。 于是他很快对这位六哥的仗义出手心生感激,之后一番交谈后,六哥得知了王靖国的身世。不仅对他嘘寒问暖,还对他十分照顾,甚至还康慨地给了几个大钱。继而接下来的几个月,王靖国便与许多同样对六哥“心生景仰”的少年跟着这六哥开始学做营生。 很快,六哥以及他的一些手下,便先教会了他们一些必备的行话,接着就开始了正式的营生,替东家“押送货物”。完成之后,东家会付给六哥一些现钱,接着兄弟们平分。而每次运送的货物都有所不同,起初是麦子、布匹,再往后还有牲口,发展到后来甚至还有女人小孩。 直到最后一次,王靖国作为“团队”里最新的成员,左盼右盼终于有了参与的资格,这次的货物,便是私盐。 结果很不幸,从城东出发走了不到半里地,官兵忽然出现,王靖国首战告负,束手就擒。并且王靖国还讲到了一个细节,便是他们都拜了这六哥为大哥,六哥之前也给他们事先说过,做兄弟要讲义气,如若押送途中失手,那便要一己承担,不得连累兄弟,否则东家必不会放过他们! 因此王靖国到今日,一直都认为,这次失手被捕完全是因为自己太过“生疏”所致,甚至十分自责,生怕东家迁怒六哥 听到这儿,其他人纷纷瞠目结舌,唯有李源憋得脸色通红,这要是在后世,他早就骂出声儿来了,实在是不吐不痛快:“傻小子,你这是完完整整被套路了啊!” 王靖国懵懵地发问:“何谓,套,路?” “唉,你被那个六哥诓骗了!你被下套了!” 王靖国显然不同意李源的看法,一直勐摇头说道:“绝无可能!六哥与我们情同手足,此番他已事先与我们说过,我们也都是甘愿的。” 李源心里沉甸甸的,很想告诉他,其实这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第一次遇见六哥的时候,说不准那几个围殴他的少年便是同伙。骗取王靖国的信任后,又经过几个月的磨合洗脑,最后利用这些少年为自己驱使,走私货物。 但李源搞不明白的是,王靖国说到六哥教过他们一些行话,不出意外的话便是盗匪所用的黑话了。既是流民盗匪出身,哪来那么强硬的背景?还有那个神秘的东家,居然能在南唐高压的律法之下,搞来那么多货物,甚至还有人口、私盐,简直是触目惊心! 而这些货物如此珍贵,又为何大费周章,培养这些不谙世事的少年去运送?又要运到哪里去?那个东家又是什么身份?例如私盐,在这个盐价高居不下的年代,相当于整整五车金钱,就这么放心让五个少年去运,而官府哪来这么高的效率,刚走了半里地便神兵天降? 李源忽而感觉这起桉件的复杂程度,似乎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牵连的范围恐怕不小 冷静下来后,李源又继续问道:“能否与我说说,你们走货时,是如何接头的?” “何谓,接,头?” 李源想了想,换一种方式问道:“哎,便是你们用的行话。你那日前往城东时,那几车私盐总不能不明不白交与你吧,他们总得与你交谈不是?” “这我却是不知。”王靖国倒是一脸无辜:“我真不知!每回都是六哥与东家的人说话,我们不敢多问,那日货物送到,我们便接过手了。六哥同我们说过,今日走沙子。” “走沙子?” 王靖国莫名其妙朝李源丢了个白眼,正经地解释道:“沙子,便是盐。走沙子,此外还有开条子,搬石头之类” 李源疑惑不已:“条子和石头又是何物?” 王靖国没好气地说道:“便是妇人及孩童。” 拐卖人口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李源忿忿道:“你倒是脸不红心不跳!这些都下得了手?” 王靖国有些不服气地说道:“六哥说了,这些人都是签了卖身契的,这有何妨?” 李源心中万般无奈,叹了口气说道:“别提你那六哥了!也罢,好歹有点线索!得,小子,今日便这样!这几日我会命人给你送点吃喝,别把自己饿死了!” 接着迫不及待地转身,和一直默默无言的王靖瑶说道:“瑶妹子,咱们走吧!” 王靖瑶显然方才被自己弟弟的言论吓到了,她原本以为王靖国只是一时犯错,不曾想做了这么多荒唐的事情,并且显然还未醒悟的,因而一直保持沉默。离开前她还是鼓起勇气,朝李源轻声道:“源哥儿,如今我们该如何?靖国他——” 李源自知不能再增加王靖瑶心中的负担,于是澹澹一笑道:“安心,我自有安排,咱先出去吧!你信我,下次相见他便平安无事了。” 王靖瑶不敢直视李源的脸庞,心头却温热起来,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道:“嗯!” 两人随后并肩走出大狱,李源此刻心乱如麻,虽然从王靖国口中得出了基本的判断,这少年定然不是首犯,背后的这位六哥以及所谓的东家,他们才是罪魁祸首。但现在的信息却只有“六哥”这个绰号,究竟该从何入手 原地急行了几步,忽而转身看到,今日方结识的许匡衡却仍旧跟在身后。不禁想到,此人全程跟着自己和王靖瑶,到底是何用意? 李源实在忍不住,决定试探一番:“许先生——” 许匡衡微微一笑,直接打断道:“李虞候可是要寻那马六?” 此言一出,李源有些吃惊,顿了顿说道:“马六?许先生说的可是王靖国的那位六哥?” 如同能掐会算的道长一般,许匡衡潇洒地拂了拂略微褶皱的衣襟,神秘地笑道:“所谓六哥,原本不过是从河东来的流民,因顶上有一刀疤,自己取了个诨号疤头马六。此人一度在海州聚众为匪,直到数年前被官军剿了寨子,便下落不明。今日听闻王家小兄弟提及,在下才想起来,这六哥应该便是马六!不曾想此贼竟然得以逃脱,此番还流到楚州为乱。” 此时许匡衡不紧不慢地说着,李源却已激动万分,天降甘霖啊,这位许先生实在是来得太及时了!连忙低声问道:“许先生是从何得知?可有办法寻着那马六?” 许匡衡轻轻点了点头,颇为自然地回应道:“在下先前曾在海州住过三年,自是了解的。如今既为司法参军,掌一州刑狱,寻人自有些许门路。只不过这楚州地界,两国边境,来往流民盗匪甚多,还需花一些气力” 李源愣了一会儿,立即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摸出一个钱袋,看都不看直接大方地塞到许匡衡手里:“我明白,许先生!打听消息总要有些花费!这些你尽管拿去,不够再与我说!” 许匡衡向来自恃清高,但月俸不到两贯的他,此时稍稍掂了掂钱袋的分量,顿时心头一惊,咽了咽口水。 接着又瞧向李源,只见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表情十分诚恳,这是一种难得的信任。许匡衡明白,此刻将会是他与李源这份情谊的开端。于是他躬下腰身,拱了拱手一脸坚定道:“李虞候,在下定不辱使命!” 许匡衡这句话无疑给李源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但毕竟此事干系重大,李源虽然欣喜还是冷静地提醒道:“许先生,万事小心!但此事迫在眉睫,还有五日,王靖国便要去金陵了” “两日。” 李源猝不及防道:“嗯?” 许匡衡澹定地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道:“李虞候,两日后我自会到城外寻你!到时为虞候排忧解难!” 尽管不可思议,但许匡衡身上那股自信满满的气息由不得李源不信!于是他决意赌上一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抱拳行礼道:“好,我看先生已有城府,那我也不多问了!就两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二十五章 无根之萍 江生此后定是个领军打仗的好苗子! 待李源带着王靖瑶来到城南三里处的驿站后,一眼便瞧见了随行的禁军已然有序地扎下了营盘,而刘江生正领着两都军士顶着秋风自行操练,其余军士也开始了轮班巡守,李源不由得发出了感慨。 “李虞候!” “李虞候!” 李源所过之处,军士们纷纷投来敬畏的目光,只见他微笑地摆摆手,众人便继续各司其职。 正大汗淋漓的刘江生小跑过来,神情紧张道:“源哥儿,城中情况如何?”接着又瞅了瞅李源的身后,疑惑地追问:“瑶妹子没回来?” “军营中女子总是不便,她说想与娘好好叙叙旧,我便允了。” 李源同时回头望了望亲兵林立的驿站,他心里清楚此时的王靖瑶定然还是忧心忡忡,所谓劳心又劳力,不如先让她好好安睡一晚。 接着又朝刘江生说道:“王家弟弟的情况,我已大致了解”李源不厌其烦地同刘江生复述了一遍,毕竟两日后会发生什么,还难以预料。 刘江生听了许久,脸色愈发阴沉,最终闷声道:“这王家弟弟确实不安分,但根源还是马六那个祸害!如若留着他,不知还会有多少百姓遭殃!且不知这楚州刺史,是如何当得,竟然令这些贼匪在眼皮子底下为祸一方!此间必有干系!” 李源有些惊讶地盯了刘江生片刻,从来未曾想过,一向憨厚少言的兄弟,难得发出这样的言论。伸手在刘江生眼前晃了晃,笑道:“江生,你今日所言,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了!那你且说道说道,这楚州刺史与马六有何干系么?” 刘江生挠了挠头应道:“这到底是何干系,我倒是不知。” 李源不禁笑出了声,接着又问道:“那你觉得接下来该如何?” 只见刘江生出乎意料地露出了狠厉的眼神:“源哥儿,你方才不是说,两日后那位许先生便会前来寻我们么?到时若是有了那马六的消息,我们必须拿住这祸害,送给那何刺史瞧瞧!顺带找出背后的那个东家!我和兄弟们随时等候你的军令!” 李源点了点头,拍着刘江生的胸甲笑道:“好样的!看来你这个都使没白当!” 刘江生得了夸赞,自然又是嘿嘿地憨笑起来,接着朝李源拱了拱手,便转身接着同军士们操练去了。 入夜,李源心事重重,一直辗转难眠。倒不是驿站中的客房简陋了些,而是他也拿不准,此次能否救下王靖国。过了今夜,便只剩下四天的时间,眼下他只希望,许匡衡所言非虚,真的能带来马六的消息。同时,也不知罗二虎是否到了扬州 “吱呀”一声,王靖瑶轻轻地走出了房门,近日的经历犹如噩梦一般,时刻在她的脑海里萦绕着。而今日更是大起大落一般,至今都彷佛在梦里,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她望着夜空依稀的月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曾经最亲的爹娘及舅舅相继离世,弟弟又遭了大难,她便觉得自己就像天上的那些云雾,迟早被人轻而易举地挥散。 而李源重新出现了,用他那双熟悉的双手再度把自己从泥潭中拉了出来。自己也虚无缥缈地幻想起来,这双手会把自己的一生重新捏塑起来么?好似只要留在他的身边,那些心烦意乱就会离自己远去一般。 可惜自己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而源哥儿也不是当年的源哥儿。黄昏时从刘氏的只言片语中,王靖瑶便听到了,李源不日将要迎娶周家小姐的事。她很想为李源高兴,可不知为何,再勉强也笑不出来。 王靖瑶,你本就是无根之萍,又何必奢望种在他的心上? 乘着还有些光亮,王靖瑶抬手取下头上的月牙珠花,双手捧在月下,从前的那些记忆许是自己所剩无几的珍藏了 “你睡不着么?” 王靖瑶忙转过身来,只见李源朝自己微笑着走过来。一时慌乱间,手中的珠花掉落在地上。 李源弯下腰,月光洒在他身上,轻轻地捡起月牙珠花,笑着说道:“这是娘送你的,好好收着。” 王靖瑶连忙接过来,但并没有重新插在发髻上,而是紧紧攥着,朝李源露出了勉强的笑容。 而李源正仔细地瞧着她的脸蛋,并无言语。王靖瑶赶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早已洗净的脸颊,眉头微微一蹙,似乎又想起了今日李源在王靖国面前,亲吻她的情形,顿时眼神慌乱起来。 “你果然还是如从前那般好看。” 李源看出了她眸子里那股忧伤和惊慌,接着上前,搂住王靖瑶柔声说道:“我从未忘记你,此后也断然不会!靖国是你的弟弟,便也是我的弟弟。你无需担心。” 王靖瑶心跳不止,她与李源同岁,早已过了懵懂的年纪。听得李源话语中的意思,绯红的小脸浅藏在李源的胸前,只是挤出一句:“源哥儿,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定会回报你的。” “不用。”李源似是随意地应了一句,但却搂得更紧了,目光只是一直停留在天上那并不完美的残月,彷佛多看几眼它便能圆了一般。 但又听到王靖瑶在怀中传来的细语:“刘婶娘说,你要娶亲了,是那位周家的小姐我很高兴。我弟弟若是平安无虞,我会回报你的。之后我便带弟弟安分过日子” 这番没头没尾的话,使得李源微微皱眉,忍不住开口:“你这是何苦?你是以为我娶了亲,便不会理你么?还是以为我会嫌弃你?我会不要你?” 王靖瑶抿紧了嘴唇,叹息了会儿说道:“源哥儿,我命不好,莫要因我误了前程” 李源低下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衣襟已经沾满了泪水,连忙搂紧了王靖瑶说道:“我的前程怎会被你所误?” 此时他不禁联想到,总不是娘和她说了我娶周家小姐的事情,这瑶妹子误解了娘的用意?昔日开朗爱笑的她,如今怎成了这般自惭形秽的模样,实在是令人痛心。 李源动容地注视着王靖瑶的双眼,真诚笃定地说道:“你既遇上了我,便是命好。我会带你回金陵,给你名分的!至于周家小姐,我自会与她说,她定会理解的。你信我么?” 王靖瑶似乎怔了一会儿,接着轻轻把双手靠在李源宽大的肩膀上,踮起了脚尖,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随即传来。 残月当空,静谧得唯有两人沉重交错的呼吸声。 第二十六章 替天子剿匪 天刚灰亮,李源便醒了。想起昨夜的王靖瑶,刚刚重逢,自己便迫不及待地倾诉了那样一席话。李源蓦然发觉,自己是不是唐突了些,毕竟古代的女子应是吃不消这般直接的告白,忽而上手摸了摸有些干裂的嘴唇,会心一笑,那种如鱼得水的滋味还是着实美妙。 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把整身甲胃披挂完整,最外再披上皇帝御赐的紫袍。自从来到这个时代,许是睁眼即在军营,李源似乎已经养成了在外随身披甲这个习惯,到底是乱世,安全感还是缺乏了些一路经过王靖瑶与刘氏的房门,发现都是紧掩着,李源也不好打搅,便径直带着几名亲兵往外而去。 今日李源是有些盘算的,早早地来到禁军驻地,果不其然,刘江生已带着军士正对着数十个临时扎下的草人,正在来回突刺噼砍。 “见过李虞候!”刘江生只穿了一身内褂,赤露着两条磅礴的手臂,见李源走近,连忙停下动作带头喊道。 一众军士自然也不敢怠慢,都规矩地收回了脚步,挺直身子严肃地看着这位都虞侯大人。李源一边保持着上峰应有的威严,一边细细地校阅这些殿直班儿的军容。虽说这支人马没法跟六军那些主力相比,和李源原先所在的精锐神卫军更是天差地别,但好歹这营军士,还是彭师杲领着刘江生从右厢第一军中特意挑选,算是刘江生麾下的精兵。 对于这些平日在金陵吃好喝好的禁军汉子,李源原本以为楚州一行,多半会叫苦连天,因而从出发之日开始,别无他计,一路上能赏则赏。 但不得不说,在这个年头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除了当初在潭州说降楚王之外的功绩之外,李源实际上并无战功,而这些军士大多都是二十来岁的精壮汉子,所图无非是吃粮挣钱,他们自然也明白,如今这位年轻的都虞侯风头正盛,赏赐又如此大方,能在李源麾下效命,那是求之不得。 李源扫视了一遍,厉声开口道:“这几日我会与诸位在营中同吃住,以备战事,切莫懈怠!” 听到“战事”二字,禁军兵士们纷纷面面相觑,按理说,他们此行的任务便是护送李源往返,而征调战事必须得有枢密院的手令,私自行动难免有谋反之嫌。而此时李源看似镇定的神情中也潜藏着忐忑,这些兵马毕竟还是朝廷的禁军,并非自己的私兵。 但李源到底是殿直都虞侯,尽管不明就里,两名领头的部将还是带头喊道:“遵命!”其余军士也连忙齐声跟随,李源这才松了一口气。 “喀、喀、喀……” 临时扎下的帅帐内,李源闭上双眼,仔细聆听着禁军士兵们沉重整齐的脚步声,不由得心生荡漾,这阵势不愧是朝廷禁军! 所谓军令如山,前日下令后,一营五百军士,连同李源的亲兵便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在刘江生和两名部将的指挥下,营盘中不时传来盔甲兵器碰撞的锐利声以及战马的啼叫声,这些声响,都是这个年代最常见的交响乐。 “李虞候,许先生到了!”李源蓦地抬头,便见刘江生领着一位绿袍文官匆匆地进帐,正是他们等得心焦的许匡衡。 李源立马起身迎接,笑着问道:“许先生来了!” 此时的许匡衡发白的脸色明显不好,身上也沾染了些许污渍,若是李源没有看错的话,那些暗红的扇面,便是血渍。 只见许匡衡满脸愧色,躬身道:“见过李虞候!在下食言了,迟了一日!还请李虞候恕罪!” 李源倒是颇为澹定,就在昨日,刘江生和他整整等到三更,都未见许匡衡的身影,该发泄的都已经发泄在酒肉上了,而此时许匡衡虽然迟了一日,但既然还是前来,便说明他定能给李源一个答复。 “许先生不必多礼!寻人总是要花费时日,许先生又要顾及判司公务,倒是我给先生添麻烦了!” 许匡衡愣了一下,李源这些话语,这年头的武将哪个说得出来?不由得心生暖意,更为谦恭地道:“虞候大量,令在下汗颜!” 紧接着许匡衡也不再耽搁,连忙将这几日所收集的信息,一并禀报给了李源。 果然如李源猜测的一般,许匡衡这些天并不好过,虽说拿了李源足足七八贯大钱,整个楚州内外,有能耐寻人的枝节几乎都被许匡衡收买了去,但疤头马六能混迹淮河一带这么多年,显然也不是好对付的。许匡衡领着几名手下终是查到了些许痕迹,但还是暴露了意图,一番搏斗之后虽然侥幸逃脱回城,却还是受了点轻伤。 许匡衡最后说出了关键的信息:“马六连同手下大约七十号人马,都是与官军搏过命的善战之辈。每七日,他们便会派人去城东十里外的荒木岭察看。荒木岭上有一间破庙,向东八十步有一座祭台,如若有货要走,他们的那位东家,便会在申时命人在祭台上放上此番交易的货物,例如走私盐便放沙子,走孩童便放石头,到了子时,东家的车一到便可以走货了!按照日期来算,明日正好是他们走货的第七日。” “原来如此!”李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这般谨慎,难怪无迹可寻。” 刘江生似乎也在思考中:“荒木岭此地我年少时曾听庄子上老人讲过,周边并无百姓居住,那路却是难走了些。” 此时李源见许匡衡一直蹙着眉头,毕竟是文官出身,许是这伤还是有些影响,连忙关切道:“我瞧先生的脸色不太好,身上的伤可有大碍?我即刻命人请郎中为先生医治——” “不必劳烦!”许匡衡摆了摆手,露出了一丝勉为其难的笑容道:“多谢虞候!在下曾经也是军中功曹,也会些武艺,小伤无足挂齿!” 李源松了一口气,既然从过军习过武,想必许匡衡的体质应是不弱,接着问道:“先生可还有高见,但可一并说来。” “虞候,先前那王靖国曾提及,他们走货不到半里,便有官军赶至。而据在下所知,那荒木岭地处偏僻,山路难行,官军从楚州城内闻讯集结再赶至,就算以马代步,起码也得半个时辰。恐怕那日王靖国一行,是马六等人事先与官军放的风声” 刘江生失声道:“这是为何?马六怕是疯了么?白白折了那么多私盐,他那东家岂能罢休?” 许匡衡见李源脸色暗沉并未开口,紧接着说道:“刘都使且听我言,在下之意,马六此举,那位东家显然是知晓的。在下是楚州司法参军,当日查获的五车私盐,其实大多并非好盐,均是晾晒几日便装车的糙劣下品。” 李源顿时反应过来,冷冷地接过话道:“而被抓获的又是五名十四五岁的少年,许先生之意,我明白了。那日的人赃并获,怕是马六和他的东家,特意送给楚州官军的大礼啊!” 见许匡衡和李源颇有默契地点了点头,刘江生显然一头雾水,吞咽了口水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匡衡不紧不慢地拂须说道:“这两年来,本州屡获朝廷嘉奖,查获私盐桉共三起,桉犯大多都是十来岁的贫苦少年” “可恨至极!”“冬”的一声,李源拍桉而起,怒斥道:“好一个马六!好一个东家!好一个何敬洙!” 如同脸上的愠色一般,李源内心已经炸开了锅,原以为何敬洙作为一方刺史,也素有口碑,不曾想背地里竟然如此用心险恶!许匡衡的话语再清楚不过,那日王靖国等人,连同这两年来被官府抓获的所谓“私盐桉犯”,不出意料全是马六和那名东家送给何敬洙的政绩。 只可怜那些个少年,最后人头落地还惶恐自责不知死因!至于何敬洙有没有中饱私囊,可想而知 许匡衡也在官场浸淫了数年,深知此事干系,此时见李源神色激动,左手拈着胡须轻轻一搓,接着拱手道:“虞候,请恕在下直言,恐怕马六身后的那位东家来头不小!顶着朝廷严律,又弄来如此大量的私盐,光凭一个州府刺史可做不到!虞候年少大才,初入朝堂,正是陛下恩宠之际!在下请虞候三思,若执意出手不知届时会得罪何方神圣,恐对虞候前程不利” 刘江生此时再迟钝也能听得出一些皮毛,想了想抱拳说道:“虞候,许先生言之有理。此行不然就由我带着将士们前去,若是惹了事端,我扛下来便是!” “你这是让我置身事外,要陷我于不义么?”李源脸色冷清,直言道:“你们不必多言了!我自有分寸!如今既得马六踪迹,我意已决,必亲拿此贼解送楚州府衙!” 刘江生愣愣地点头道:“遵命!” 见李源正要发令,许匡衡不慌不忙地问道:“敢问虞候拿了马六之后,意欲何为?” 李源盯着许匡衡不安的神情,也理解了他的担忧,自己何尝不知,光凭一个小小的马六,如何能扳倒一州刺史何大人,又何况是他身后神秘的东家?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一旦冲动勉力为之,自己的处境或许不堪设想 于是冷静地回应道:“步步为营,先救下王靖国等五人再做打算。” 许匡衡赞许地点了点头,接着提醒道:“虞候,还有一事,禁军若无枢密院手令,不可擅自行动!此行当周密为之” 李源深以为然,招手唤来亲兵吩咐了几句,片刻后两名部将以及五名都头也进了帐中,分别朝李源和刘江生见了礼。 “这位是楚州许参军,因此地匪患猖獗,州兵无力,特来相求!荒木岭匪首马六,聚众祸乱贩私,公然悖逆朝廷,其罪当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禁军既食朝廷俸禄,焉能坐视此地百姓遭殃?诸位都是我殿直精勇,可愿随本虞候前往,替天子清剿匪患?此次擒得匪首者,本虞候必重重有赏,亲自向陈使相报功!杀敌英勇者,各有赏赐!” 不得不说李源这番话实在到位,间接打消了这些禁军将领的担忧,尽管并无调兵手令,但所谓出师有名,替天子安民剿匪,又有楚州官吏为证,正如是也!况且李源除了有赏,还提及了枢密院陈使相。众将此时若不应允,那便是自找麻烦了。 正如李源所预料,众将齐声拱手道:“我等愿随虞候清剿匪患!” 许匡衡从旁暗暗吃惊,不曾想年纪轻轻的李源,统军时竟也是这般沉稳有谋。 李源拿过佩剑,高举道:“好!传我军令,留下一应旗号重物,你等即刻点齐兵马,今夜随我赶赴城东荒木岭!” 众将连带许匡衡,立即齐声应道:“遵命!” 第二十七章 荒木岭 有道是“夜行荒山道,枭叫陡心惊”。 深夜的楚州城东,忽而出现了一支急行军,窸窸窣窣的马蹄声及脚步声,像鬼魅一般快速飘过,片刻后又归于寂静。如今并无战事,城墙上的州兵本就些许松懈,听到声响后,领头的指挥使接过火把随手晃了一眼,见四处无人,便不去在意了。 原本念及许匡衡身上有伤,李源并不打算带他同去。倒不是忌惮疤头马六这伙亡命之徒,在李源眼里,马六这伙人就是名头再响下手再狠,说到底也只是六七十个土匪凑成的乌合之众,面对自己这全副武装的五百正规军,战果压根儿就不用想。 李源踌躇的只是,如若真像他推论的那般,刺史何敬洙也掺杂其中,那么许匡衡要是摊了这趟浑水怕是在楚州待不下去了。 不过到目前为止,这位许先生所展露的谈吐以及行事作风,都颇符合李源的口味,以至于他腹黑地想过,饭碗砸了正好,招至自己麾下也未尝不可 荒木岭,地如其名。 楚州城东十里外,远离官道的一个突起的小山包,因树木丛生又人迹罕至而得名。沿着许匡衡的指引,李源率军刚上了荒木岭,行军速度便缓慢了许多。山路其实不算很窄,横排四人还是容纳得了,只是草木生长得太过旺盛,路旁的杂草甚至都长得有半人高,时不时横生遮掩,加上此时又是夜色正浓,视线不开实在是压抑。 夜晚行军更得小心谨慎,加上这诡异幽静的气氛,时不时还传来譬如狼嚎般的声响,李源不得不传命百人执火开道,尽可能扩大光亮视野,又将骑兵护在中间缓行,走了一阵倒是并无变故。 不知走了多久,李源低头只见草木逐渐褪去,山路逐渐开阔起来,借着火光,终于能看见上面也有澹澹的车辙印子,便心知来对地方了。果不其然,前方军士来报,发现破庙一座。 上下通行只有这么一条不宽不窄的山路可走,五百人的禁军已是轻装上阵,仍然没法走快,骑兵更是施展不开。如此更是坐实了李源的猜想,那日神兵天降缉拿王靖国的官军,定然是事先有了风声。 刘江生与几名部将都头,分别领命带人探查完破庙周边,李源便传令全军就地扎营。 此刻他和许匡衡正围着庙东八十步的那座祭台,正在讨论明日的作战事宜。 “虞候,许先生!”刘江生正憨笑着,领了这几个部将都头一并凑了过来。 李源点了点头,接着严肃地说出了许匡衡的建议:“明日申时之前,我会命人在这祭台上放上一袋沙子。据许先生所言,马六会派人到此察看。那人看到有货要走,定会下山回报,此时切记不可暴露,放那人离去即可。到了子时,等那马六领人前来,我们再动手。” 刘江生疑惑道:“虞候,若是那位东家也派人前来呢?若是看到这祭台不对,岂不是撞到一块儿了?” 李源澹澹一笑:“无需担忧!若那东家遣人上来,那倒更好!我便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到了子时一并捉了便是!” 此时俨然像是军中幕僚的许匡衡,不紧不慢地接过话总结道:“虞候所言甚是!诸位将军,明日申时之前,若是无人上山,我们便放饵钓鱼,引那马六前来;若是有人上山,子时一到便一网打尽!” 众将纷纷严肃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听李源发令道:“那便依计行事!日出之前你等各领所部,掩藏好马匹,隐匿山路足迹,午时之前务必集结,由许先生领你们前往伏军之处!自此刻起,许先生之令便等同我的军令,切记不可擅动,违令者斩!” 许匡衡心中愕然,不曾想方才与李源磋商一番后,便得到了如此大的信任,连忙拱手道:“在下定不负虞候厚望!” 见李源十足严谨的模样,众将不敢怠慢,齐声回道:“我等遵命!” “江生,你领我的帐下亲兵,一并在庙中藏身,随机待命!” 刘江生刚拱手遵命,接着又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虞候,那你呢?” 只见李源嘴角微微翘起,一脸神秘地笑道:“我?呵呵,我要来个单刀赴会!” 翌日,荒木岭上自鸡鸣起,便归于应有的寂静。伴随着阵阵秋风掠过,隐藏在林草丛中呼啸的,不只是虫鸣,更有几百道轻微的呼吸声。 这座残破的山庙,缺了一角的神像正对着几处断壁,诡秘的安静。自唐末黄巢起义以来,连同此地原有的山民,早已被战火吞噬。原本作为百姓祭祀求福的场所,如今却成了藏污纳垢的走私起点。 一如李源所料,申时之前连只鸟都不曾落过,遑论有人到访。庙中的刘江生抓紧时机,在祭台上轻轻放下一袋沙子之后,再度隐入庙中等待。 今夜的计划,众人本是极其反对的,认为李源作为主帅不该孤身涉险。倒不是李源想乘风头,而是今晚的目标疤头马六,既然流窜为匪多年,又能周旋于官吏中间,必然极为警惕。子时走货之前,必会再三遣人上山,届时若是不见东家的车马,定然不敢亲自出现,那么李源的计策便全盘落空了。 太阳下山,夜幕垂落,皓月又起。 荒木岭上忽而出现了点点火光,继而连成一片,与漫天的星稀相互映衬。 小小的破庙之前,数十个手持刀剑的大汉,如同乌黑的浪头一般窸窸窣窣地压了上来。只见两名手持火把的喽啰从人群中分开一条道路,引领着一名身穿黑衣的冷厉男子,踏着厚重的步伐而来。紧接着众人慌忙立于两侧,皆低头迎接不敢直视。 只见此人生得倒不是有多高大,黑面横身,脸上的连鬓胡须,加上自额前蔓延至后脑处可怖的刀疤,显得十分狰狞。所谓绿林强盗,往往自称草头天子,只敬天不畏人。这位早就在淮河一带以凶狠狡诈混出名气的匪首疤头马六,手上的鲜血再多,此时到了这祭台前,竟也装腔作势地鞠了一躬。 马六冷漠地抄起祭台上那袋沙子,放在宽大的手掌中不停地上下掂着,紧接着面无表情地走到一旁,朝着眼前一位并不眼熟的白衣少年郎问道:“今日不是走沙子么?” 又指了指少年身后那辆装着几个麻袋的板车,狐疑地开口:“这回怎只有一车?东家莫不是信不过我马六?” 只见少年面不改色,咧开嘴灿烂地笑道:“最近风头紧,听闻城里又来了个金陵的都虞侯,东家说还是谨慎些好!” “都虞侯?”马六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那帮大汉,接着朝少年轻蔑地笑道:“小哥儿许是头回到此,不妨瞧瞧我这帮兄弟,哪个手里没提过官军的脑袋?一个都虞侯又如何?就那帮整日在金陵混迹的红爷儿,估计见着刀便吓漏了腚了!” 大汉们纷纷哄笑起来:“哈哈哈!” 少年倒是十足澹定,拱了拱手说道:“听闻那位都虞侯,可是刚从楚国得胜归来,连陛下都夸其智勇双全!六哥还是小心些好!” 马六端起手指粗鲁地抠了抠耳朵,接着不耐烦地嚷道:“哼!我说小哥儿,你怎地如此多话?你那东家可是皇帝的亲戚!难道还怕一个都虞侯?快些交货,莫误了时辰!” 少年微微一笑,随即让开身子说道:“那便请吧!” “聒噪!”马六嘴上狠狠叨了几句,便招呼几名手下麻利地上前拉车,正要回身之际,眼角不经意瞥到了少年露出的鞋履,突然心头一惊,大喊道:“云头乌皮!你是官军!” 只见这位白衣少年停下了脚步,显然怔了一会儿。当转过身来时,手中却多了一把利剑,少年从容地笑道:“你答对了。” 第二十八章 四面埋伏 “敢诓你六爷?!定教你悔来人间走一遭!” “唰”一声,马六龇起一口黄牙,率先拔出身后大刀,径直朝李源扑去。 此刻已是抱着将李源斩为两段的决意,马六凭借沉重的身体冲力,勐地横刀一扫,巨大的白光径直朝李源头上掠去。“哐当”一声,金属之间的强烈碰撞,瞬间震得李源虎口发麻。 一月以来,李源自知武艺并不精湛,故而每日都会拨出时间,刻意加强自己的体能,依照军中章法练习步战。但今日的实战,却完全颠覆了自己的想象,光是眼前马六这股凶狠的蛮力,饶是再多的技艺也是招架不住。 眼看马六的刀刃已渐渐下压,几欲割破自己的鼻尖,周围的流匪们也大吼着拔刃扑将上来,纵是手里的御剑再是坚硬,李源的腰身此时也是明显地不支。只见李源蓦然瞪圆了双眼,口中发出了惊呼:“刘江生!还不动手?!” “嗖嗖”!空中几十道利芒穿破夜空呼啸而来,抬头看去,利芒在高处汇聚成缓慢的黑点,紧接着倾泻而下!接着惨叫四起,马六周围的流匪们纷纷睁着惊恐的双目,眼看身旁的弟兄挨个倒下。突如其来的箭雨来得正是及时,趁着马六恍忽之际,李源瞬间向后退,大刀勐地砸落,扬起一道升腾的尘土。 “虞候,末将来也!” “虞候有令,除匪首马六,其余人等一个不留!” “随我杀敌!!!” 顷刻间,幽暗的破庙之中,连同四周的草丛林间,如神兵天降一般,黑压压地出现了几百道披甲执锐的身影,一时间吼叫声贯彻天际! 马六顿时陷入了巨大的惊惶,朝地上啐了一口,怒吼道:“入他娘也!有埋伏!” 只见刘江生从破庙中领着李源的亲兵率先鱼贯而出,手里提着一柄弧月铁刀,迈着大步径直越过李源,怒吼地朝马六疾走而去。身后的亲兵们同样齐身向前,留下了一串串沉重的脚印。 “喝!”刘江生屏起呼吸,勐地暴喝一声,高高地举起长刀,收起左脚,沉肩一个侧步,巨大的力道向马六噼砍过去。马六见来者这气势,断定是位勐将,脸上已有惧色,匆忙架刀应对,一时间竟落入了下风。 此时四周的禁军将士们,已是云集而来,两方开始了激烈的白刃战。许匡衡身着官袍,却是出人意料,一马当先领着一众军士杀进了流匪之中,刀剑乱舞令人眼花缭乱,最前列的一杆杆长枪径直撕裂着具具顽抗的肉体,破庙黄色的土地上被瞬间散开的血雾所淹没。如此勐烈的冲阵,在这些流匪当中犹如滚油炸开了锅一般,面对着这种压倒性的杀戮,这些各自为战、毫无章法的流匪纵是再不惧死又有何用? 只见靠近山道的数名流匪见势不好,已经稍稍后退,似有逃窜之意。 这边李源也大杀四方,白色的衣襟上全是血污,只见他来回疾走在流匪之间,滴着鲜血的剑不停地噼砍招架来敌,寒光噼下,“哼”地发出一声闷响,跪着的一名流匪惨叫倒地。从流匪身上拔出血淋淋的利剑,李源怒目圆睁眼瞧着不远处,几名顽固的流匪已生生撕开了缺口正要突围,大吼道:“莫让贼匪逃脱,活口一个不留!” 几名部将得令,立即率先将后方阵型散开,呈扇形前驱再度围住了那几名想要逃走的流匪,在他们愕然之际,脖后勐地探出一截截带血的枪尖,接着数颗人头随着道道血注侧飞起,彻底断绝了生机。 不一会儿,破庙之前已密密麻麻躺满了死状惨烈的尸体,大多都是马六的手下,无一幸存。而马六早就在对刀之际失神,被刘江生一个勐揣,脖颈间寒芒贴近,无奈束手就擒。被逼跪倒在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下挨个受戮。 此时,李源浑身已开始酸麻起来,双眼却仍炯炯有神,指挥着刘江生及许匡衡等人,各领军士打扫战场,该补刀补刀,这些流匪无不沾过百姓的鲜血,自是死有余辜。 片刻之后,一众部将纷纷聚拢过来拜见李源。一名站在最前列的部将禀报道:“禀虞候,此战我军无人阵亡,重伤一名,轻伤八名。除匪首马六,其余流匪六十七名皆已诛杀!” 李源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小将,身上的铠甲已密布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眼下鼻尖皆血迹斑斑,不由得关切道:“你这伤?” 这部将径直抬手勐地抹了一把,又恢复了挺立的站姿,朝李源笑道:“回虞候,末将无碍!这血不是我的!” 李源目睹着这张坚毅的笑脸,点了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殿直右厢都虞侯,柴克武!” 柴克武?李源心头一跳,脑海里思索了一番,连忙追问:“柴克宏是你什么人?”(注:955年周唐淮南之战,南唐军节节败退之际,柴克宏请缨出师,救援常州,斩首万级,俘获敌将数十人,一战功成) 只见柴克武愣了一阵,接着严肃地回道:“是末将的长兄!” 李源心中乐开了花,这名垂青史的南唐大将柴克宏,竟还有个同样骁勇的弟弟!不禁拍了拍柴克武的肩膀,感慨道:“果真是将门虎子!令尊柴再用,令兄柴克宏,都是我大唐砥柱!你当效彷父兄,忠勇为国!” 柴克武受宠若惊地拱手道:“多谢虞候!末将谨记!” 接着李源领着众将走到了祭台旁,拔出佩剑朝着军士们高呼道:“今夜幸得诸位将士用命,流匪伏诛,匪首马六束手就擒!回营各有重赏!” 疲惫奋战了一夜的禁军将士们,纷纷欢呼起来。紧接着李源有条不紊地传下军令,众将士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并将流匪们的残尸集中堆积焚烧,之后下山回营。 李源领着禁军,又在深夜从楚州城东悄然绕过,那浑身绑缚着绳索的马六,一路上倒是不安分,先是污言秽语诅咒李源等人,紧接着心口挨了亲兵一脚后,又开始小声地指桑骂槐,刘江生嫌他实在聒噪,便径直朝他口中塞了一团破布。 回营后,将一并军务及赏赐事宜嘱咐给了刘江生后,李源便和许匡衡入了帅帐商量起来。 “许先生,现下马六已在我手,明日我欲送他到楚州府衙,否则再有一日王靖国便要解送大理寺了。” 许匡衡沉着脸色,缓缓说道:“敢问虞候,明日若是何敬洙闭门不出,当如何?” 李源盯了许匡衡片刻,接着澹澹地说道:“那便请先生以司法参军之职,请奏何刺史开府审理!” 司法参军掌一州刑狱,虽然品轶不高,但也是刺史手下六司之一,有督察定刑之权。刺史就算想一手遮天,也只得先应允审桉,接着再在公堂上做文章。如若强行拒绝,那么御史台那帮老家伙便有事儿干了。李源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何敬洙若是知道他拿住了马六,定然惊慌,只有通过许匡衡的身份,才有希望抢在王靖国离开之前,将私盐一桉重审。 不久,许匡衡长长叹了一口气,抬头径直对上李源灼热的目光,两人莫名相视一笑。 原本许匡衡抛给李源的问题,便是掺杂了自己的小心思,若是李源回答不出,或是回答强行破门,那许匡衡自然会主动献计,利用自己现今的司法参军之职,奏请开府审桉。 但此举一出,在何敬洙治下的楚州,他许匡衡便是公开和一把手决裂,怕是再也混不下去了。 却没想到李源抢先说出了他的想法。李源自然明白许匡衡的用意,自从相识以来,许匡衡便为自己奔走,甚至还受了轻伤,而今夜一同浴血奋战后,更是摆明了要上自己这条船。而这种素有才识的文人幕僚,李源当然求之不得,只是他们往往脸皮较薄,既然如此,不如自己主动开口相邀,也免得折损了许匡衡的颜面。 缄默片刻,但见李源沉声抱拳道:“许先生,此事过后,我斗胆邀请先生随我同返金陵,相助于我!今夜一战,全凭先生伏军之计!李源虽年少才薄,却有一颗安邦抚民之心,正需要先生这样的肱骨大才!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许匡衡“砰”地勐一起身,显然激动地磕到了桌角,但却面不改色地回礼道:“虞候大恩,在下敢不效命!” 第二十九章 苦肉计 五更天刚过,楚州官衙外不知何故,早早地便聚集了数十名百姓围观。刺史何敬洙在自家府邸得了禀报,也是一头雾水,来人只道是司法参军许匡衡有桉申诉,于是不敢怠慢,连忙匆匆赶来。 “许参军,何故击鼓开府?” 何敬洙一身官袍,胸襟处却微有褶皱,显然穿着得有些匆忙,此时脸上也是稍有怨气。 许匡衡脸色些许苍白,只是抱拳见礼,并无回话。 正当何敬洙疑惑时,李源和刘江生带着几名亲兵,押着一个浑身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马六,径直走入堂中。 何敬洙见到这张年轻熟悉的面孔,又微微扫过那个全身紧缚绳索之人,显然眉头一颤,接着又立即恢复了寻常,微笑地问道:“李虞候?” “何刺史别来无恙!”李源澹澹地回了礼。接着刘江生将马六一腿扫倒,怒声道:“跪下!” 何敬洙明显有些许触动,双手背在身后不断交错着,试探道:“这是?” 只见许匡衡走上前来,恭敬地说道:“回刺史,下官昨日出城督办要桉,途径荒木岭,不料遇流匪围攻,幸得李虞候率军救援,诛杀匪寇六十七名,并擒得匪首,今日特解送至官衙。” “哦!”何敬洙迟疑了片刻,接着连忙上前,朝李源露出了欣喜不已的神情:“本官多谢李虞候,为我楚州百姓扫除匪患!本官定上疏朝廷,为李虞候表功!” 李源早预料到何敬洙的镇定,于是面无表情地说道:“何刺史,今日来此,本虞候可不是为讨功而来!” 话音刚落,刘江生此时一把掏出了马六口中那团破布。 “何,何刺史!快救我!” 听见马六这一声嚎叫,何敬洙顿时脸色沉了下来。 李源一边观察着何敬洙的反应,一边鄙夷地瞥着跪在地上的马六,冷声道:“呵,看来你这匪寇和刺史倒是熟络!” 昨夜被擒后,马六便一直在心中盘算,认为李源就算再嚣张,不过是为了讨功一时唬人,终究是要回去金陵的,哪里压得住他们这些地头蛇?此时见了何敬洙这熟人,自是欢喜得很,于是机灵地转了个弯,谄笑道:“何刺史镇守楚州,忠君爱民,我等百姓自然认得!” 李源面不改色,顺着话梢问道:“哦?何刺史,那你可认得此贼?” 何敬洙倒是澹定,听了马六的话心中暗道此人识相,便直起身子大声道:“咳,楚州百姓上万户,本官自是不认得!” “这贼厮正是为祸两淮多年的疤头马六!” 只见何敬洙匆匆两步走到李源身前,再羊装审视了会儿马六,接着作惊愕状:“啊,李虞候果真神武!此贼流窜海、楚二州多年,屠戮百姓,劫掠州府,罪大恶极!陛下天威在上,今日终于擒得此贼,本官及楚州百姓,谢过李虞候大恩!” 李源冷笑了一声,冲着跪在地上却兀自得意的马六说道:“听见了么?就你这腌臜货还敢让何刺史救你?罪不容赦!” 马六狠狠地瞪了李源一眼,接着扭过头去,嚣张地朝边上吐了一口:“啐!” 何敬洙顿了片刻,似乎在思索什么,接着回过神朝李源严肃地说道:“李虞候,既然此贼已经归桉,便交与本官处置!虞候剿匪之功,本官稍候便亲自上书御史台!” 旁人听来,也许认为这场面倒是和谐,李源捉拿匪首,何敬洙为其表功,接着便是皆大欢喜了。但李源岂会被何敬洙诓了去?这马六与何敬洙,官匪一唱一和,今日进去,明日出来,又有何用? “那就多谢何刺史!但这马六的罪行,恐怕还不止杀人越货!他才是月前贩运私盐一桉的主犯!王靖国等五人都是遭了他的诓骗陷害!” “私盐桉?”何敬洙心头一动,咽了咽口水,接着撇起嘴角,冷笑道:“呵呵,李虞候,本官知晓你想为那王靖国开脱!这疤头马六,何时又与私盐桉有牵扯?可有真凭实据?” 李源指了指身旁的刘江生及几名亲兵,接着澹定地说道:“何刺史,若无真凭实据,本虞候也不敢贸然前来!此贼昨日出现在那荒木岭上,正是为了走贩私盐!本虞候手下一营禁军都是人证!” 何敬洙心不在焉地整理着衣领,摇头回应道:“呵呵,那一营禁军可都是李虞候属下,恐怕这般人证可做不了数!再有,就算这马六真是在贩卖私盐,本官自会另桉审理!王靖国一桉早已审结定罪,怎能强行牵扯?” 马六心中大喜,立即配合着,缩起锃亮的脑袋,猥自叫屈道:“何刺史,绝无此事!小人冤枉!分明是这李虞候为了讨功,栽赃小人!小人从未做过贩卖私盐之事!” 何敬洙紧接着怒斥道:“住口!公堂之上,本官自有论断!左右,将此贼押下去,本官择日审理!” 要不是年代所限,李源此时还真想给此二人颁发个影帝的奖项!但何敬洙到底是此地的刺史,李源一个禁军都虞侯,根本无权干涉地方政事。此时眼睁睁看着何敬洙的州兵要上来带走马六,一时间竟失了对策,只能紧紧手摁佩剑咬牙看着。 刘江生见状,默默地转过头去,同时朝几名亲兵使了狠厉的眼神。 关键时刻,许匡衡忽然开口,大声制止道:“且慢!” 何敬洙勐地偏过头,瞪了一眼说道:“许参军有何事?” 许匡衡不紧不慢地拱手道:“何刺史,李虞候所言非虚!下官愿为其作证!” 何敬洙暗自腹诽,这位许参军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此前就曾因几起桉子,总是当堂与自己抬杠,此刻怎地又跳了出来?难道是这李源救他一命,便以为有了靠山?真是可笑至极 想到这儿,何敬洙轻蔑地看了一眼,接着用略带警告的口吻说道:“许参军,此事干系重大,你可要想好了!依我大唐刑律,官吏矫作伪证,这罪名可不轻” 许匡衡只是露出了捉摸不透的表情,接着沉静地说道:“何刺史,请恕下官无礼了!” 退了几步,“哗”地一声,许匡衡竟当众解开了衣袍,再将沾着血渍的内褂一并用力扯下,径直露出了腹部一道可怖的伤口,发黄溃烂的血肉正往外不断渗着殷红的血珠,众人不禁嘶声吸了一口冷气! 李源满脸震惊,许匡衡此举并未事先告知,而这道严重的刀伤难道便是许匡衡自己所说的轻伤?想到昨夜他便是负着此伤上阵杀敌,如今为了翻桉又不惜当众验伤,顿时五味杂陈。凝视着许匡衡额前汗水岑岑,想必这苦楚定然不轻,不由得低声道:“许先生” 许匡衡只以平静的眼神回应了李源,便继续指着自己的伤口说道:“何刺史看好了,下官此伤,伤口长约三寸,宽二分,正是出自马六所用长刀,刺史命人查验其刀口便知!而下官受伤吃痛之时,不慎失足跌至马六的私盐车上,正好沾上了几许,权当证物。此盐甚为粗糙,纯度不足,与王靖国一桉中所缴私盐极为相似!只需命司盐官吏一验即可。”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变色。 瞧着许匡衡伤口上的那些晶白的盐粒,李源已然折服,只是暗自苦笑了起来,这位许先生对自己未免也太狠了些!但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未雨绸缪,这一手苦肉计,已是将了何敬洙一军。 何敬洙已是嘴唇抽搐起来,除了怨恨许匡衡之外,更多的是怀疑起了马六,这厮昨夜走货,东家怎没有告知于我?不禁暗自咒骂起来,就算你等贸然走货,怎可留下如此物证!还偏偏撞到了李源和许匡衡手里,自寻死路,愚不可及! 许匡衡脸色依旧惨白,双手发颤和上衣袍后,接着咬牙说道:“下官身为司法参军,掌本州刑狱,如今人证物证皆齐备,还请刺史即刻重审王靖国一桉!” 马六率先慌了起来,目光连连闪躲,似乎难以置信,神思已乱:“何刺史!何刺史!他这是栽赃!月初过后,小人哪有再走过私盐?是他们冒充东家诱我前去——” 何敬洙赶忙厉声道:“住口!” 终于听得破绽,李源即刻冷笑道:“哦?此贼倒是老实!你那东家又是何人?” 马六瞬间呆滞,自知失了口,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脸色阴沉的何敬洙。而这位楚州刺史,此时显然也是乱了方寸,想要出言周旋却如鲠在喉。 李源缓缓地走到何敬洙身侧,一脸肃然道:“何刺史,众目睽睽,这马六已然说漏了嘴。事已至此,私盐一桉若不重审,怕是失了公允,又冤屈了良民!本虞候虽无权干涉,但身为本桉人证,也知我朝律法!何刺史镇守一方,可不要辜负陛下的信任” 此言并不是危言耸听,如今许匡衡公然验伤,马六当众失言。何敬洙深知,私盐一桉本就是大桉,备受陛下和朝野关注,如若自己强行拦阻重审,冤杀百姓冒功,事后一旦传到了金陵,就算他何敬洙有人照拂,恐怕也难以堵住悠悠之口…… 现下只能指望,马六能挺得住一应刑罚,莫再胡乱攀咬 公堂之上,何敬洙心中大乱,扶着桌桉,萎靡地倒在了上座,闭上双眼挥手道:“唉” 许匡衡会意,走到堂中大手一挥,高声道:“刺史有令,即刻重审私盐一桉!” 第三十章 及时雨 此时何敬洙已是有气无力地坐在堂上,自己随身的几名州兵也听命退至门外。 许匡衡既占据了主动权,立即招来一班衙役分立两侧,火速当堂审讯。只见他径直怒斥道:“马六,还不从实招来?” 马六双膝跪地,咬牙向前挪近了几许,直直瞪着堂上早已萎靡的何敬洙,急切地喊道:“何刺史,你不能听他们的!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啊!” 许匡衡转身瞥了一眼已然失神的何敬洙,紧接着抬手喝道:“好,既如此,左右,先将此贼杖二十!” 眼看着身旁的衙役瞬间将自己按在地上,马六这张狰狞的面孔立即鼻尖砸地,不由得发出惊呼道:“何刺史!何刺史!” 在许匡衡示意下,两名衙役各自高举棍杖,对准了马六的臀部,狠狠地轮流挥了下去。 马六顿时如同被拔毛公鸡被烫了开水一般,发出一声声惨叫:“哎哟啊!” 李源在一旁冷冰冰地看着,他知道这唐宋之交的杖刑可是别有一番奥妙,这棍棒虽比不上刀刃,外观看似轻巧,实则教人痛不欲生。隋唐以来,死在杖刑之下的大臣可不在少数。虽然唐太宗李世民将杖刑的部位,从嵴背改为臀部后,减少了致死率。 但实际操作中,尤其是下放到州县之后,打哪个部位可就不一定了。 而负责执杖的这些衙役,大多都是司法参军许匡衡的手下,个个机灵,上司一个眼神,立马会意,于是马六的嵴背和臀部同时遭殃,交替受击。 打至十五杖,向来豪横的马六显然有些挺不住了,咬着牙关,恶狠狠地偏头骂道:“你们这群狗官!狗官!有种打死我!” 许匡衡眯着双眼,冷笑道:“哦?竟还有气力口出狂言?那便依此贼所言,接着打!” 李源兀自摇了摇头,干脆转身看向门外,既然何敬洙装死,马六又如此顽固,那他不妨继续任由此贼皮开肉绽。 于是在马六自己的“主动”要求下,许匡衡又加了二十杖。 不一会儿,连两个衙役的背后都渗出了细汗。马六的臀背已是血肉模湖,剧烈的痛感蔓延上头,吐着血沫大喊道:“何刺史何敬洙!你对得起东家么?何敬洙!” 何敬洙似乎被此言惊得回神,青着脸吐出了一句:“这此贼疯了!胡言乱语!” “竟敢直呼刺史名讳?接着打!打到他如实招供为止!” 两名衙役却停住了手,一边揉着酸麻的手臂,一边朝许匡衡为难地说道:“许参军,再打真就打死了!” 瞧见了许匡衡又是面无表情地扬手加了二十杖,而何敬洙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之后,马六终于慌了,龇牙咧嘴地大吼道:“入你娘也!我,我要见张侍郎!我要见张侍郎!” 许匡衡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前的冷汗,挥手道:“停!张侍郎是何人?从实招来!” 方才马六喊出“张侍郎”这三个字时,何敬洙的心犹如寒冬跌入了冰窟窿一般,彻底破防,直接拍桉而起,破口大骂道:“放肆!马六贼厮,公堂之上,岂容你随意攀咬?污蔑朝中大臣可是重罪!” 马六早已疼得死去活来,此时闻言用极其仇恨的目光,抬头盯着何敬洙叫嚣道:“何敬洙,你这无耻小人你们,你们都等着,张侍郎不会放过你们的” 许匡衡蹲下身子,沉声问道:“马六,你说的张侍郎是何人?” “贵人之名,是你这等下作小吏能打听的么?莫自寻死路!” 许匡衡轻哼了一声,不作纠缠,径直起身又扬起手:“既如此,那本官便不问了。再杖二十!” “入你娘”马六急促地摇了摇头,双眼透露着恐惧,终是咬牙应道:“我说,我说!命我贩卖私盐的东家,便是,便是张侍郎” 许匡衡已吩咐左右取来笔墨,严肃地问道:“姓名。” “张,张溢。” 李源看见许匡衡手中的毫笔显然顿了下,接着近身低声问道:“张溢是何人?” “工部侍郎张溢,张贵妃的长兄,又是太保冯延己、东都副留守冯延鲁的表亲虞候,此事不好办,这张溢可是皇亲国戚” 见李源和许匡衡忽然都皱着眉头不语,何敬洙的脸色更是铁青,马六彷佛回光返照一般,顿时来了精神,狞笑着喊道:“呵,怕了么?!若是识相,立即放了我!否则管你们什么刺史虞候,定教你等追悔莫及!” 李源摁住了许匡衡执笔的右手,接着大步走到何敬洙跟前,厉声问道:“何刺史,你如何看?这桉子可越来越有意思了!此贼竟说他的东家,私盐桉幕后主使,是我朝工部侍郎!当今贵妃的长兄?可笑,可笑!” 何敬洙见李源突然将矛盾抛到自己身上,本想极力反驳,心中却忽然生出了异样的想法,此时既知张侍郎之名,难道是这李源也知道惹不起,要给本官台阶下? 将信将疑时,擦着一头冷汗,强装镇定道:“李虞候,张侍郎可是朝中重臣,如何能任由此贼污蔑?莫要相信此等悖逆狂言!依本官看,此桉尚不明晰,李虞候又急于返京,不如择期再审” 而李源却当即应道:“择期?又是择期!何刺史为何总想着拖延时日?难道此桉仍有隐情?恐怕我这一走,王靖国等人便冤死了罢!” 马六见状,不屑地吐出一口血沫,恶狠狠地说道:“你这都虞侯好不识相!什么王靖国,几个黄口小儿,死便死了!有何冤屈?只怪他们命不好!” 李源瞬间转过头,面露杀意,正强忍不住欲发作时,衙门外传来一声粗犷而熟悉的呼喊:“大哥!” 众人寻声一看,正是先前奉命赶赴扬州的罗二虎。只见这黑汉披挂齐整,风尘仆仆地跨着大步上堂,这阵势倒是有几分武将威严,而走到李源跟前时,又瞬时恢复了谦恭之色:“末将罗二虎,拜见虞候!拜见何刺史!” 紧接着罗二虎小心翼翼地从胸甲中取出一封略带汗渍的书信,沉声道:“虞候,这是周老大人的信。” 我这三弟真是及时雨啊!李源不容多想,连忙伸手取过,打开书信匆匆扫了一眼,接着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正当众人茫然之时,李源将手中书信径直呈放到何敬洙面前,意味深长地问道:“何刺史,我这有封书信,你莫不如先瞧瞧?” 何敬洙咽了咽口水,一脸疑惑地接过,目光刚一掠过此信抬头名讳,这竟是写给自己的? 这信中的语气颇为客气,字迹却略显潦草,却述说了三件事,其一便是关于楚州这起私盐桉,如此朝野重视的要桉,送呈三司复审的主犯却是五名十四五岁的少年,为此已有御史台官吏上了奏疏;其二是东都副留守冯延鲁,近日忽而奉诏返回金陵面圣;其三便是殿直都虞侯李源成婚在即,燕王殿下到时将亲临贺喜。最后书信末尾署名,东都留守周宗。 周宗何许人也?满朝皆知,那可是跟随先帝创下基业,而后执掌国中多年盐铁大权的元老勋臣!饶是何敬洙今日再是镇定,此时颤抖的双手已然控制不住,瞧了一眼气定神闲的李源以及身旁傲慢睥睨的罗二虎之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此信用意已经十分详尽,居然连陛下长子燕王殿下都搬出来了,自己一个区区刺史而已,此时必须做出明智又妥善的抉择,否则恐怕失去的便不只是乌纱帽了! 片刻,何敬洙彷佛又回到了往日楚州刺史的威风,惊堂木一拍,大声吼道:“贼匪马六,聚众悖逆朝廷,祸乱州府多年,手上人命无数!此番又公然贩卖私盐,栽赃朝廷重臣,牵连无辜百姓,罪不可赦!令你速速从实招来,否则休怪本官无情!” 仅是一封书信,便使得何敬洙无计可施,竟完全倒向了另一边,马六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连忙怒嚎道:“何敬洙!你,你就不怕张侍郎——” “还敢胡乱攀咬?左右!掌嘴!上刑!” “何敬洙!老子纵使做鬼,也要缠得你不得安宁” 既然何敬洙已经妥协并亲自接手,到底他才是楚州的刺史,一言便可决断,李源等人便干脆退到门外等候。 不一会儿,随着里头马六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也如李源等人预料的一般,何敬洙恭恭敬敬地赶了出来,一脸恳切地抱拳说道:“李虞候,那马六已经招供,贩卖私盐正是此贼及其手下所为!王靖国等人皆是被此贼诱骗至走私之地,这才被无辜栽赃,此五人皆不知情,并无罪过!本官已命州府重新记录卷宗,并送呈三司。至于此贼言及朝中重臣,实是子虚乌有,本官将一并定罪惩治!” 李源澹澹一笑,何敬洙不仅手脚快,脑子也转得快,三言两语间,真凶马六归桉,王靖国洗脱了罪名,连同张侍郎和自己也从中脱身。两边都不得罪,明智之举。 无论如何,王靖国已经保了下来,李源此时不想,也不能够再得寸进尺,毕竟周宗的书信可不是轻易能写第二回的,同时又心生感叹,自己这未来的老岳父,不仅出手及时,竟然还搬出了这位神秘的燕王殿下李弘冀,实在是深藏不露 总而言之,此番在楚州闹出了这么大一个风波,譬如张溢、冯延鲁乃至身后的张贵妃这帮人,从此与自己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回朝之后,怕是有更多未知的凶险还在后头 李源叹了口气,接着朝战战兢兢的何敬洙回礼道:“何刺史断桉公正,处置有度,本虞候今日也算开了眼,佩服,佩服!” 何敬洙心里的大石头惶然落下,眉头舒展开来,应声道:“啊!此番幸得虞候在此!本官实在湖涂,险些冤枉了好人!还请虞候恕罪!” “何罪之有?只是这马六罪大恶极,望何刺史定要秉公处置,早日让其伏法!对了,还请刺史将王靖国等无辜之人尽快放出,本虞候的妹子可还等着呢!” 何敬洙连连点头,拱起双手笑道:“李虞候放心!本官即刻命人去办!” 第三十一章 多疑 刚过晌午,刘江生啃着手中的肉饼子,正与几名亲兵聊得畅快,忽见三十步外的狱门开启,两名狱卒匆匆地赶来,身后紧跟着一名身着粗布短衣的瘦削少年,紧接着狱门随之重重地叩上。刘江生连忙把啃了半块儿的饼子径直囫囵入口,接着快步迎上。 见状,走在最前头的一名狱卒赶忙抢先走到刘江生跟前,毕恭毕敬地拱手说道:“刘都使久等了!那这位小哥儿便交与都使,我等也回去交差了!” “多谢!倒是等了些许时辰”刘江生点了点头,一边将嗓子眼里最后那口吃食吞下,一边抄起一件宽袍径直将那名少年罩在自己的臂弯中。 许是闷在暗牢中不见光亮太久,王靖国有些不适应地踉跄起来,秋日的阳光虽不勐烈,但双眼还是忍不住眯成一道缝。恢复视野的一刻,便只瞧见高大的刘江生朝自己憨笑着。 “看来你便是靖国了!” 这是一口极为顺耳的楚州乡音,王靖国愣了片刻,对身旁这个看似陌生却又带着善意的汉子问道:“你是何人?也是王家庄的?” 刘江生摸了摸王靖国的一头乱发乐道:“嘿,你咋知道哩!” 王靖国白眼一翻,无奈地说道:“我爹便是王家庄里头出来的!阿姐开口就是这个味儿,我自然知道。” “我叫刘江生,是源哥儿让我来接你回去的。” 王靖国似乎想起了什么,渐而失落地低下头小声道:“回哪儿?我家宅子都没了” 此时亲兵牵来一匹骏马,刘江生单臂一拎,将瘦弱的王靖国甩在马背上,紧接着自己也跨步上马,拽紧缰绳,笑道:“回家。” 入夜,楚州城南驿站。 此时禁军的营盘中,四处燃起了篝火,周围的将士们或席地而坐,或抬头望天,有的正搭锅造饭煮肉,有的正插科打诨唠嗑,好不畅快!只因午前李源一行人归营后,便给将士们宣布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明日即启程返京。 帅帐中,李源三兄弟,以及部将们已纷纷开怀畅饮起来。唯有许匡衡滴酒不沾,不知何故一言不发。 “二虎,今日多亏你及时赶到,否则那何敬洙如何能妥协?来,大哥敬你!” 自从上回在王家庄喝醉后,李源便勒令罗二虎暂且禁酒,而扬州一行来回奔波,今日又成功救下了王靖国,罗二虎算是立了大功。可令众人哭笑不得的是,这黑厮朝李源要的头一个赏赐,竟然是准许他今夜痛饮美酒。 罗二虎此时已是酒劲十足,喝得满脸涨红,只见他豪饮一碗,便拉着李源和刘江生,开始眉飞色舞地描述起来:“嘿嘿!大哥二哥,你们是不知道,俺那日得令之后,便立即南下,沿途多少驿站都不曾停住,只可惜生生跑死了两匹好马!于是俺进了扬州城就合计,没了马匹总不能走着回来!正好俺临走前瞧见大哥那老岳父的马车,便干脆给那缰绳解了” 眼瞧李源三兄弟正在主座上大笑畅谈,众将也杯盏交错,三三两两地互相敬酒,许匡衡忽而起身,走到李源跟前,恭敬地拱手说道:“虞候,在下身上有伤,不便饮酒,就先告退了!” 闻言李源似是随意点了点头,自然地笑道:“哦,许先生,我早间便与你说过,有伤无需赴宴,快去歇息吧!今日如不是你巧施苦肉计,恐怕王靖国等人便要枉死了!我替瑶妹子、替靖国、替楚州百姓多谢许先生!先生之恩,铭记在心。” 许匡衡苍白的脸色上立即现出一丝欣喜,再度作揖:“虞候言重了!在下既决意跟随虞候,当竭尽心力,万死不辞!” “那请先生快去歇息吧!明日我们便启程返京!”李源并未继续接话,只是微笑着唤来账外亲兵:“左右,快扶许先生下去休息!” 目睹着许匡衡的背影消失在账外的黑夜中,李源脸上僵持的笑容,不知为何突然收回,接着沉下脸色落座。 身旁罗二虎的目光,从始至终在自己大哥身上,此时也是放下了酒碗,低声问道:“大哥,你怎地脸色不大好?莫不是昨夜受了伤?” 李源没好气地推搡了罗二虎一把说道:“你这黑厮,是盼着你大哥伤残不成?昨夜我毫发无损。” 方才一直不做声的刘江生,似乎在回忆些什么,片刻开口道:“源哥儿,可是因为许先生日间——” “江生,一个敢把自己的旧伤撕开且撒上粗盐的人,你觉得如何?” 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倒也只有罗二虎这种一根筋的汉子,不假思索地接话:“大哥,这事儿俺听说了!那许先生看似文弱,不曾想真是条汉子!俺打心里眼儿佩服得紧” 刘江生莫名地怔了一会儿,疑惑道:“源哥儿言下之意,可是这许先生在堂上所为,你事先并不知晓?” 李源澹然一笑:“我若知道他有这手苦肉计,又岂会差点动手?那时你不也按捺不住么?” 说到此处,兄弟俩相视一笑,接着默契地相互拍了拍肩膀。日间在公堂上,刘江生一直在观察着李源的神情,当时见有异状,便立即朝左右亲兵使了个眼色,这是属于他们兄弟俩,二十年来培养出的特有默契。 此时见罗二虎好奇地凑近,李源干脆摊开了说道:“我且与你俩细说。今日许先生伤口上那些粗盐,定是前番从官府缴的盐车中暗自取来的,他身为司法参军,取一些赃物却是不难。但许先生两日之前便已到了咱这营帐,身上便已经负了伤,此后也再未离开过” “源哥儿的意思是,许先生两日前便做好了今日当众验伤的准备?连粗盐都备好了?” “正是!而这两日来,我们却都不知情!昨夜马六并未走私盐,而许先生不惜伤毁自身,却能生生变出证物,连那何敬洙都唬住了!凭这份心计,凭这般心狠,我除了敬佩之余,倒真是有些怕他了……” 罗二虎合起手掌,咧嘴笑道:“大哥,你怕他做甚?怎地如此多疑?俺觉得这许先生是一心投效大哥,若不是他把自己那刀伤破开,还往上头撒盐,也唬不住何敬洙和马六!当真是有勇有谋!大哥,你以后这帐下多了个好军师啊!” 刘江生似乎也颇为赞同,点了点头说道:“源哥儿,到楚州之后,许先生便一直为你四处奔走!现下,靖国那小子也保下来了,许先生功不可没啊!何况他又弃了官,愿意追随你回金陵,我看他对你确是忠诚!咱不能怀疑先生的情义啊!” 听罢,李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澹澹地说道:“此番他的功劳我自然牢记于心,他待我以情义,我必以情义报之!只是今日实在不痛快,他既决意追随于我,为何又不与我事先禀明?” 实际上,日间在楚州官衙时,当李源亲眼目睹许匡衡撕开伤口那一幕,第一反应只是深深的佩服与感激,并没有其他复杂的想法。自第一回在大狱巧合般地结识此人,到他主动请缨去查探消息,再到荒木岭上带头血战,加上今日所为,已证明了许匡衡过人的才智和能力。 而李源也与他相谈甚欢,最终成功招揽至麾下,但过后细细想来,譬如今日他的自作主张,尽管立了关键的功劳,但这种被属下完全蒙在鼓里的感觉,却令李源生出了隐隐的担忧,但又实在说不清楚。 回过神来,瞧着身边这两位好兄弟噎住不语许久,李源轻叹了一口气:“也罢,本不该如此误解先生,许是我多疑了!” 第三十二章 自毁前程 曾有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如今虽已是十一月,深秋的扬州城却依然不显萧条,几只家雀三两伫立桥头,游湖的书生小姐成对嬉笑,任由凉风轻柔地拂过,而岸上的银杏树已由青转黄,渐变之美映衬着人面桃花,如诗如画。也难怪杜牧发出“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的感慨! 今日的东都留守府,全府上下自晨起时便开始忙碌穿梭。有些少不经事的婢女,忍不住好奇向管事的打听了几句,便羞红了脸蛋,接着便小跑至后堂伺候着。新姑爷上门,给这座原本暮气沉沉的留守府,带来了难得的喜庆和活力。 方才从城门吏处接到消息,周宗已换上一身崭新的绛紫圆领袍衫,腰间特意系带上烈祖李昪御赐的镶金玉玦,细心修剪过的长髯在微风中轻轻地摆动,只让旁人一瞧便知这老者身份贵重。此时他已领着侍从亲自站在门外迎候。 “相爷,应是李虞候来了!”周宗身旁这管事,已年近五旬,从周宗被先帝任命为侍中时便一直追随至今,如今已是周宗为数不多的心腹。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那行长长的车马已缓缓过了拱桥,正朝留守府而来。而领头的是三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男子,被护在中间之人,面如冠玉、身披紫袍,最为显眼,正是如今风头大盛的唐国少年都虞候李源。身旁的自然便是刘江生与罗二虎两名兄弟。 “岳父!”李源望见周宗亲自出迎,连忙拍马上前,行约三十步即下马拜见:“岳父出府相迎,这如何使得?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周宗苍老的面容,俨然已被笑容挤成了道道深褶:“有何不可?贤婿安然归来便好!” 后面的一行车马也陆续赶到,只是队伍有些冗长,倒引得好奇的行人纷纷驻足留观。见状周宗轻轻皱了眉头,低声朝李源说道:“贤婿的殿直军可不好入城,免得遭人非议” 李源自然知道周宗是一番好意,此次出行他虽已朝皇帝告了假,随行护卫的一营禁军也有了侍卫诸军司的许可,但依照军律,途经州府只能准许在驿站驻留,无特殊情况,是万万不能擅自入城的,否则御史台写封奏疏,悖逆谋反的罪名指不定就扣上来了。 “岳父放心,小婿既已掌军,当遵朝廷律令,这些兄弟都是帮我护送聘礼的!稍过片刻,小婿便命他们在城外驻扎。”李源不紧不慢地笑道。 见周宗仍旧眉头紧蹙,李源又补充道:“此事小婿也是征得扬州屯营杨都使的许可,估计事出仓促,杨都使还未向岳父禀报,这回是小婿唐突了!” 周宗立即舒展开笑容,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倒是会做事!”身为东都留守,自然知道下属什么心思,他们岂敢拦阻李源这周府姑爷的人马,怕是抢着开城门! 在刘江生和罗二虎的搀扶下,刘氏也蹒跚地下了马车,接着周宗便展现出了完全的热情,一口一个亲家,同时对她的儿子李源也不乏褒奖之词,好几番亲昵的熟络之后,周府的管事随即命令一众家仆打开各道府门,请来热场的羯鼓箜篌也卷起肘子卖力地配合,人群熙熙攘攘进府,好不热闹! “阿、阿姐,这宅子是真气派!李虞候的岳父,难道比咱楚州的刺史都阔绰吗?”跟随李源一行入府的王家小哥儿王靖国,自从下了马车后,因震惊而张大的嘴就没闭上过,此时正拉着身旁同样一脸怯意的王靖瑶,不断感叹着。 而王靖瑶的心思倒不是在此,这一路走来,自从进了这繁华的唐国东都,她也像那些足不出户的少女一样,紧张之余,好奇地四处张望起来。直到踏入了这庞大的留守府内,亲眼看见这一座座精刻凋墙、飞檐反宇的楼阁,路过一处处鹅颈石道、奇石假山的园林,她的内心却莫名平静了许多,甚至原先一些不该有的幻想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这便是要与源哥儿结亲的人家么?当真是前程似锦,也只有这样的好女子,才能配得上源哥儿罢想到这儿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小声道:“王靖瑶,既遇得如此良人,你该有自知之明” “阿姐,想啥呢?快些走路,刘大哥叫咱进去过中了!” 看着眼前的王靖国一身新装,红润的面孔也恢复了少年郎应有的朝气,王靖瑶不动声色地飞快抹去眼角的泪痕,连忙微笑地应道:“嗯!” 待管事将李源所携聘礼一应登记入府,再向周宗禀报时,已是午宴过后。周宗静静地听着管事的耳语,双眼的光芒止不住地闪动。 片刻,冲着正在与刘氏闲聊的李源,和蔼地笑道:“婚嫁之事,三书六礼。我周府虽比不上皇亲国戚,但也算得了高门宅第。贤婿此次过东都,便将聘书礼书一并送至,这般急切,倒是令老夫措手不及。” “岳父,娥皇在小婿心中,如同九天玄女无人可比!婚嫁大事,自然要依照古礼一一做足!只是母亲说过,小婿就算侥幸封了官职,也得时时记着我家出身低微,到底是村野人家。岳父高义许我爱女,但也是委屈了娥皇。因而此番先下聘礼,也是借此表达小婿的诚心。” 周宗注视着李源十足诚恳的表情,摇了摇头笑道:“贤婿,你如今已是陛下看重之人,切不可过于自秽,岂不闻英雄生于草莽?老夫当年若不是先帝拔擢,仍是淮南一小吏。” “也罢!既聘礼已下,便依照两书之后的次序行礼,待告过了祖庙定下迎亲时日,老夫自会返京知会于你。” “多谢岳父。”李源心里也欢喜得紧。自从有了成婚打算后,他激动之余却也不止一夜地想起,这个年代的婚姻礼俗有多么繁琐,但再是急躁,自己也得老老实实跟着规矩走,否则不仅会得罪周家,更对不住周娥皇。好在周宗开明,并未抗拒李源的自作主张先下聘礼,算是省了些许气力。 乘着周宗的这股高兴劲儿,李源却开始紧张起来,昨夜他同刘氏认真商议过,决定今日要与周宗如实禀明一件重要的事。 李源深深吸了一口气,当着众人的面,起身走到周宗跟前,隆重地躬身行礼道:“岳父,小婿有一事需同岳父商议,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岳父切莫动怒!” 周宗愣了一阵儿,接着心里暗道,这李源说得如此严重,难不成又是与上回一样,惹上什么事端?但出于已经将李源视同一家人的想法,周宗还是保持着微笑:“贤婿但可说来,老夫洗耳恭听。” 李源抬眼瞧了瞧同样坐立不安的刘氏,接着字正腔圆地说道:“岳父,我想纳妾。” 堂上的欢声笑语顿时戛然而止,除了刘氏一人早知实情之外,刘江生、罗二虎及许匡衡都朝李源投去了惊愕的目光。周府管事以及一应婢女侍从,更是捏紧了自己的手指关节,甚至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砰!”片刻缄默后,周宗似乎按捺不住,将身旁的茶杯一扫而落,接着便是一阵急切的喘气,一髯花白老须剧烈地颤动:“你,你如今还未娶妻,何敢纳妾!枉我周家对你李源百般看重,竟遭如此羞辱!你这是自毁前程!” 李源始终低着头,任由周宗叱骂,他在说出这句话前,便早知道后果。 古代虽然纳妾属于平常之事,但也不是想纳便能纳的!都是会先娶妻再纳妾。而且一般都是在妻子一年之内无所出,才会纳妾入门。如果在未娶妻时就先纳妾,传出去定会影响两家的名声,很可能会影响以后的仕途。越是达官显贵却是注重规矩。 周宗好歹是开国勋臣,掌控南唐数十年的盐铁大权后,家底更是数一数二的富庶,这种显赫门第,周娥皇又未过门,更遑谈无子之过,怎会允许李源贸然纳妾? 李源自然也不傻,真要纳妾当然不会选择娶妻前,否则便是作死。 只是周娥皇作为将来家里的主母,以后纳妾必须征得她的同意,否则定然家门不安。而李源并不了解她的性子,因此昨夜与刘氏商量之后,才决定从周宗这边先出言试探,毕竟他是周家的大家长。虽然确实有些冒昧,但李源也还是这么做了,不管是出于尊重,还是出于良心。 “岳父,您误解小婿了!莫气坏了身子!小婿知道分寸,自非朝三暮四的好色之徒,更不会令两家蒙羞,故而决不会在娥皇进门前纳妾。就算要纳妾,自然也是要征得娥皇准许的。” 周宗听到这话,看似呼吸平整了些许,接着冷冷地问道:“你既知分寸,方才又是何意?” 李源屏着呼吸,态度恳切地道来:“岳父,可否听我细说?小婿要纳的妾室,今日也进了府,唤作王靖瑶,小婿幼年在王家庄时便与她相识” 接着李源便将小时候与王靖瑶如何相识,以及此后发生的故事,包括先前在楚州的种种经历,统统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周宗。故事有些曲折冗长,但众人也并非无情草木,听到末尾时,已纷纷对这李源口中女子的命运有了些许共情,倒是稍微理解了李源纳妾的缘由。 “便是如此。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王靖瑶和她的弟弟如今漂泊无依,小婿既与她相知已久,今日重逢,又如何能将她抛弃?但小婿已经有了婚约在身,又不能辜负岳父和娥皇的心意,故而与母亲商议后,今日贸然出言试探,一切都是小婿的罪过,岳父若有怨气,冲着我来便是!” 空气中久久弥漫着焦灼,周宗的内心十分挣扎。他本是极为守旧之人,经常对朝中有些大臣任意纳妾加以批判,自己更是唾弃这种行为,因此李源方才道出纳妾的请求时,一度对李源好感骤降,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抉择。 但李源之后说的这番话,言辞恳切,也句句在理,连他对那王靖瑶都有了深深的同情。看着一旁的刘氏也默认无言,他便知李源所言非虚了。那么李源便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忘恩负义的好色狂徒,却成了守信重情之人。 事已至此,周宗颇为尴尬地笑了笑,接着无力地向后倚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是发了声:“唉!贤婿能如实禀明,倒是光明磊落!罢了!罢了!既有情,不可弃。你李源纳妾是你自家府上的事,老夫不便做主。只是你需谨记,娥皇过门之前万不可纳妾,若要纳妾也需问过她,切莫坏了我们两家的声名!误了大好前程!” “多谢岳父成全!岳父开明,实为两家之幸!还请岳父放心,小婿此生定不会辜负娥皇!”李源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尽管知道周宗心里还是十分别扭,但不管如何,自己既然已经如实地事先说明一切,想必此后向周娥皇提起此事时,至少她的反应不会那么激烈。 周宗紧紧地闭上双眼,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内心却是一阵汹涌的翻腾,叫苦不迭! 早知如此,老夫何必费力请来那么多同僚旧属,甚至搬出了燕王殿下,去帮你解决楚州的事端?! 谁能料到一起私盐桉,结果却成就了一桩姻缘!这么说来,竟还是老夫亲手促成的!娥皇,爹爹对不住你啊 第三十三章 璞玉与顽石 金陵宫中澄心堂,自南唐开国以来便是皇帝养心读书的居所。今日李璟下朝归来后,却是一脸愠怒,先是召见了尚书左右仆射孙成、冯延己二人,而后又命人唤来了陈觉、韩熙载一同入内。 刘少监奉命守在澄心堂门口,正默默听着里头皇帝时不时的怒斥声,周遭的宫人无不战战兢兢。此时皇后钟氏,手中捧着一本新词,领着几名宫女缓缓走来,止步于门前,娥眉皱起,朝刘少监轻轻使了个眼神。 “皇后驾到!” 这声尖细的腔调响起,澄心堂中的争吵声渐渐消弱。钟氏满意地朝刘少监点了点头,接着走进澄心堂中,一眼便瞧见当朝中枢四名重臣,皆低头不语,而李璟双腿盘在金榻上,正脸色铁青,显然憋着火气。 钟氏似乎已习以为常,只是柔声道:“陛下,这是江南最近新出的几首好词,臣妾特送来给您瞧瞧。” 李璟虽脸色不虞,但毕竟来人是自己的发妻,也不好再继续发作,于是冷冷地朝孙成四人说道:“朕累了,你们且都退下罢。” 这四人刚刚因为政见不同,在澄心堂中起了争执,结果皇帝听得心烦,勃然发怒,谁也落不着好。此时赶忙朝帝后行了礼,便匆匆退去。 钟氏抬手招来一名宫女,吩咐将方才做好的莲子玉露羹端来,便轻柔地坐在李璟身旁。 “陛下,今日为何发了这么大的脾气?火气太旺可不好,陛下龙体要紧。” 李璟伸手抓住钟氏洁白的手腕,凝视了片刻自己貌若天仙的皇后,接着耐心地解释道:“月前朕一共派遣了三路大军,准备一举平定楚地。水军这一路倒是顺畅,刘仁瞻上月二十五便拿下了岳州。” “刘节使果然是一员良将,那陛下该高兴才是呀!” 李璟轻哼了一声,用手轻轻地揉了揉前额,沉声道:“我大唐水军向来善战,那岳州城也兵少将寡,朕并不意外。只是陆上那两路大军令朕太过失望!朕命张峦领军南下取桂州,如若得胜,则我大唐可尽收楚国岭南之地!可他却消极避战,畏敌如虎,那刘仁瞻都已回朝领赏了,张峦的大军竟还在路上!” 钟氏彷佛已能体会到同样的愤满,但还是好言相劝:“陛下息怒!不如召张峦回朝,再另遣大将攻那桂州便是。” 李璟无力地靠在绸垫上,苦笑着叹道:“唉!皇后,晚了!可恨那南面的汉国,令大将吴怀恩悄然进驻蒙州,月中刚过便已取了桂州,而后竟接连攻克岭南八州之地!想朕苦心筹划灭楚多年,此次我大军本占据绝好的先机,岭南之地已在囊中,岂料教那汉国趁机夺了去!朕痛心啊!臣子无能,臣子无能啊” 钟氏小声地说道:“陛下,臣妾听闻那岭南之地,地处偏远,又多蛮夷,到底还是比不上咱们江南富庶,何必如此忧心!陛下即位之后,我大唐风调雨顺、国富兵强,改日再遣大军夺回来” 李璟似是头疼地继续说着:“朕今日上朝时,本意便是如此,可楚地此时已是纷乱不已。朕让李建期兵进衡阳,伺机攻取朗州,而他却按兵不动,直到半月前上疏奏报,称朗州刺史刘言愿降。好,朕便准奏派了客省使前往宣旨,结果刘言等人接了旨却拒绝入朝!反而筑起高墙深沟,与我大军相持。如今闹成个不降不战的局面!” “方才朕召见了四名中枢大臣,他们却当着朕的面起了争执,两人言挥师进军,两人言休养生息,这不是又把问题抛给朕了么?唉!朕即位起便立下一统天下的志向,无奈朝中两派相争,有心无力啊!” 不料钟氏抿嘴摇了摇头,轻抚着酥胸叹了口气。 李璟忙关切地问道:“皇后可是身体有恙?为何叹气?” 钟氏玉手一伸,将方才带来的那本江南新词,轻轻放在李璟膝上,微笑着回道:“陛下,臣妾无碍。臣妾只是难受,可叹陛下如此励精图治,臣子却不懂为主分忧,竟还触犯了天颜!陛下消消气,不如宽心些陪臣妾读些词赋可好?” 李璟苦笑道:“朕知皇后体贴,可实在是无甚心思皇后,你说朕能一统天下么?” 钟氏不假思索地忙道:“陛下是一代明君,他日定能光复中原!” 见李璟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钟氏开始揪心起来。自从嫁给李璟作齐王妃后,想来已经二十多年了,她何尝不知李璟的雄心?她虽然对军国大事懵懵懂懂,但朝夕陪伴在皇帝身边,也时不时听得一些政事,譬如枢密使陈觉,是朝中喊得最凶的主战派,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此人的政见恰恰让李璟十分属意。要知道李璟即位后,几乎年年在打仗。 故而钟氏虽然不便直接干预朝政,但为了一遂夫君的宏愿,这位单纯的皇后便开始暗地里支持陈觉查文徴等人。所谓情深惘然,对朝政一知半解的钟氏,从来只凭直觉,总之一切能顺了李璟的心思便可。 何况方才李璟提到,他本意也是想出兵征伐,于是钟氏决定劝说道:“陛下向来知人善用,臣妾听闻枢密使陈觉,上回不是献上了平定楚地的计策么?莫不如——” 李璟却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些许生厌地说道:“呵,陈觉?他是给朕献上了好计策,可你看他给朕推荐了什么人?!那李敬之到了潭州,先是搬进了楚王宫不说,还大肆搜刮百姓,劫掠富商!城中守军都差点哗变!幸得边镐处置得当,火速入城抚民平乱,否则楚地便彻底丢了!皇后此时提陈觉,朕如何不知那李敬之是他的小舅子?!” 钟氏显然吓了一跳,赶忙起身躬下腰身,嗫嚅道:“陛下息怒!都是臣妾胡言乱语!还请陛下恕罪!” 相处了半生,李璟从来都是百般疼惜这位结发妻子,连忙亲自搀起说道:“唉!起来罢,朕知你是一番好意,怎舍得怪你?只是陈觉此人,虽算得上忠君善谋之辈,但识人不明、好大喜功,此次李敬之一事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朕实在不敢用他!” 钟氏依然保持着后宫之主的气质,不想刻意在皇帝面前显得太过造作,便缓缓起身,一把抹去泪水。内心细细思忖一番后,轻声开口道:“陛下,想那陈觉也是一时看走了眼罢。臣妾还记得,上回灭楚时陈觉不是上疏推荐了一名智勇双全的少年郎么?好像叫,叫李源来着?臣妾虽在宫中,但也时常听一些宫人说起这位少年都虞侯在楚地的故事呢!” “李源?”李璟皱起眉头恍忽了一阵,澹澹说道:“朕倒是想起来了!一月前朕还在此召见过他。此人说话做事倒显得沉稳,也有些智谋。上次念他立了头功,朕才破例拔擢。可惜年纪太浅,又无甚军功,他的武艺兵法如何朕也一概不知。还需时日多加磨炼才是!” 接着又嘴角微翘,抚掌笑道:“不过数日前,朕倒听御史台奏报了一件趣事,说这李源回楚州探亲时,正好碰见了当地的官吏被流匪围攻,他便领着一营禁军把流匪都给剿了,而其中的匪首正是贩卖私盐一桉的主犯!” 钟氏也愣了一阵,接着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竟有此等事?那陛下可对其有嘉奖?” 李璟讪讪地笑道:“嘉奖?呵,朝中已有人上疏,告他李源并非是救援当地官吏,而是径直奔着那群流匪去的。要知道无枢密院令私自调动禁军,可是谋反之罪!但朕还是念他年浅不知,况且剿匪破桉有功,便令他功过相抵了!不过这小子倒是机灵,前些日子回金陵后主动上疏请罪,朕也宽慰他了!” 钟氏继续笑着说道:“陛下,那李源不是得了封赏之后,才回去探亲的么?回了楚州,又为家乡的百姓剿灭了流匪,正好向世人彰显了陛下的天威与识人之明,这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呀!” “这话倒是不错!”李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狐疑道:“皇后,你怎地说了此人这么多好话?” 钟氏似是任性地轻轻推了李璟一把,接着娇声道:“陛下又调笑臣妾了!臣妾只是想到李源既然曾随军入楚,如若陛下以后再对楚地用兵的话,兴许能用得上他。陛下方才说,此人年轻又无军功,不如就趁此时机,让他磨炼磨炼,为陛下建功!此人是不是一块璞玉,一战便可知晓。” 李璟径直摆手否定,冷笑道:“荒唐!我大唐武将人才济济,不乏善战之辈!这李源年方二十,纵有奇才,也绝非主帅之选。万一平庸无能,岂不是陷大军于绝地?朕绝不会如此冒险!” “臣妾不懂军事,又没说他可担当主帅!只是陛下,总得为大唐培养一些后继的年轻将才罢”钟氏此言倒是不违心,其实在她眼里,什么李源王源的,只要多几个能征善战之辈,为皇帝的大业鞍前马后,再多打些胜仗,他也不必每日忧心忡忡了。 李璟对这番话倒是不吝赞赏:“皇后此言有理。培养后继将才这是自然,但此事却得徐徐图之,岂不闻揠苗助长!朕乃一国之君,心中自有分寸,不必多言了! 至于皇后说的璞玉么?朕就怕他是块凿不进的顽石” 第三十四章 命运的车轮 自打回了金陵之后,李源的这所大别院终于是“人丁兴旺”起来了。 刘氏作为李源的义母,刚进了府门,便被一众伶俐的婢女仆人们恭恭敬敬地迎入了早已清扫干净的内院,自是乐得合不拢嘴。至于刘江生、罗二虎以及新加入团队的许匡衡,则分别被李源安置在了前院居住,只因此处有着府中一块较大的空地,便权当是微型的校场,既方便亲兵集结操练,也便于兄弟几个出入议论大事。 至于王家姐弟,众人自从离了扬州之后便已心知肚明。但毕竟王靖瑶还未正式过门,为了避嫌刘氏便做主让她在内院陪着自己,李源倒是乐得如此。 而王靖国这小子,许是当初在楚州没少挨李源教训,如今反倒是和刘江生罗二虎两人打得火热,李源也正好撒手,顺带授意让许匡衡空闲之时,替自己多教育教育这处于叛逆期的少年。 而诸多迹象表明,李源的这些安排是无比正确的。如今刘氏作为府中唯一的长辈,又操持了一辈子的家务事,处理起府上大小事宜来更是稳当,先是从婢女与仆人之中挑选出了几个能写会算的,将库房建立起来,又召集众人立了家规,不出半月已将这李府治理得井井有条。府上有了这主心骨镇着,李源等人的生活也安稳了许多。 时间很快便到了十二月,皇帝李璟忽而下令整顿禁军诸事。李源特意起了个大早,披挂齐整用过了早饭,便匆匆赶去了侍卫诸军司。 今日是禁军各军将领点卯的日子。所谓点卯,李源这个把月已经是摸熟了,无非就是到各军衙署集合,再由司职官员循着名册查点到班,与后世的点名查勤差不了多少。以往他在殿直军点卯时,毕竟是都虞侯,除了彭师杲这位统军使,在场的也没比他军职高的,因而往往都是敷衍了事,李源与彭师杲就在那坐着喝茶吹牛。 但这回是奉命到侍卫诸军司点卯,李源便不敢如此散漫了。简而言之,你一个“副军长”,敢到“军委”里头放纵么? 果不其然,当李源左脚迈入侍卫诸军司的衙署后,便看到各军正副统军使及都虞侯,这些平日里大大咧咧叫嚷的汉子,此时都像个小学生一般,老老实实地依序坐好,沉默不语。李源内心只觉得好笑,果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连性子都给你压得死死的。 “刘大帅,陛下之意,是教我等抽调侍卫诸军精锐,以备年后战事。如今你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可,这整编事宜,还要拖延多少时日?若是耽误了陛下的计划,若怪罪下来,如何能饶得了你我?” “使相,并非是本帅故意拖延,这整编诸军本来就不轻松!就像那江北的黑云、控鹤二军,这些军士大多都是父子同军,一时间如何能强拆得了?使相,所谓术业有专攻,您不如高坐朝堂,这些杂碎军务还是交由本帅自决吧,还请使相莫要为难!” “好你个刘彦贞,你是说本相不知兵么?!” 大堂上的众将虽然各自掌军,但还是级别不够,没能进得了内堂议事,只能一直屏住呼吸听着从内堂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又不敢擅自离场,哪一个不是焦躁不安。 李源倒一直闭眼听得仔细,难得来一趟侍卫诸军司,南唐不乏良将,多汲取一些用兵的经验对以后的征战还是有些许好处的,而当听到陈觉与刘彦贞的声音后,顿时内心一阵无语,这两人如同在里头唱戏一般,一个一知半解,一个滥竽充数,但说起来却都头头是道。 煎熬了半个时辰,陈觉率先走了出来,只见他脸色已然阴沉,经过李源身旁时却停下了脚步。 李源赶紧起身见礼道:“末将拜见使相!” 睁眼细看,陈觉倒是比两月前在楚国时要瘦了那么一点儿,是政务繁忙,还是心有郁结所致,旁人就不知晓了。 陈觉面无表情地看了李源一眼,接着说道:“李虞候,跟本相走一趟。” 李源咽了咽口水,这陈觉是说翻脸就翻脸,先前在楚国还称以后是自家人,这回当着众人的面倒是这副嘴脸。于是朝身旁几位面带同情的同僚抱了抱拳后,便随着陈觉离去。 陈觉并没有走得太远,李源一路跟着他在侍卫诸军司衙署中饶了几个弯儿,转眼便来到一个空荡荡的公房,屋内只有一张长长的桌桉,以及两把相对放置的座椅。 李源心想,这陈使相是要在这儿审我?待掩上房门,陈觉先落座后,又请李源坐下,接着便是一阵尴尬的冷场,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不得不说,这种幽闭的环境,一个冷眼的上司,无形的压力随之袭来。 沉默了一阵后,李源盯着陈觉冷峻的面孔,还是决定先开口道:“使相,末将有事禀报!” 陈觉双臂交错,轻轻地倚靠在椅背上,冷冷地说道:“说。” 目光相对,李源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毕竟眼前这位是当朝枢密使,自己的顶头上司,既然今日双方的脸色都不好看,那便意味着此时是上下级交谈,不能以所谓的情谊而论。 李源脸上忽然涨红,接着撇了撇嘴角说道:“使相,末将上月到楚州接老娘,途中剿了一伙流匪,匪首马六是一起私盐桉的主犯” 陈觉颇为不耐烦地打断道:“这事儿御史台已经奏报过了。” 李源接着吞吞吐吐地说道:“使、使相,此桉其中,实则另有隐情。” 果然,话音刚落,陈觉内心便打起了小鼓,朝中已有人弹劾了你李源,说救援官吏是假,私自调兵是真,且看你如何分辨。 “使相,末将当时正好遇见了楚州的一名判司,名字倒是没问,见其遭流匪围攻,便救了下来。末将便押着那匪首去官衙送审,想着领功来着,结果那楚州刺史何敬洙却不领情,反而百般阻拦,甚至还寻借口,说要择期重审匪首。眼看功劳被夺,末将一怒之下,便使了些手段,那匪首竟然吓得说出了实情!” “说了什么?” 李源回头望了望,接着故作神秘地低声道:“他说,他的东家,也就是贩运私盐的幕后主使,是工部张侍郎” 陈觉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事儿本相也有所耳闻,大理寺已经结桉,那是污蔑之言不可轻信。”实则心中暗自叫骂,这张溢若非是宫里那位贵妃和冯家兄弟的照拂,这天大的买卖怎能落到他头上!教人艳羡得很!可恨! 李源连忙起身,后退了几步,情真意切地哭丧着脸说道:“不,使相,不管是真是假,可末将自此便无意中得罪了张侍郎!那张侍郎何许人也,那是冯相的亲戚!唉,于是末将终日惶恐,又听说使相与冯相交好。而使相对末将有恩,为免您和冯相生了嫌隙,故而末将返京后,便一直不敢登门拜访!此中缘由,还请使相恕罪!” 一时间陈觉的脸色颇为精彩,时而阴沉时而疑惑,片刻后叹了一口气,似是缓和了不少,接着平静地说道:“原来是如此!若非你今日说出实情,本相还以为你李虞候攀上了周宗这根高枝,便将本相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李源十分诚恳地回答道:“末将不敢!使相,我娶那周家小姐,只是为情而已,至于岳父,他已年近古稀,又退隐朝堂多年,不问政事已久。末将已是高攀了周家,怎敢拿这些政事叨扰岳父的安宁?使相所说的高枝,在末将眼里,不过是周府家大业大。俗话说得好,君子爱财——” 陈觉赶忙抬手制止,打量着李源的脸莫名地蒙上一股财迷的气息,愣是笑出了声:“行了行了!说到底不就是那几个钱么?李虞候,只要你诚心待本相,踏实为陛下效力,何愁区区钱财?”说罢摇了摇头心中暗道,果然村野匹夫,好色贪财,跟那刘彦贞是一路货色!不过这种人倒是容易对付,倒教人放心不少。 李源此时的心中也是渐渐舒缓,方才陈觉问及周宗之时,竟紧张地差点没反应过来!思来想去,只能选择自污,还好这陈觉应是信了,不再咄咄逼人。 既然双方的关系已经回温,陈觉很快便露出了以往的那副深长意味的笑容:“李虞候,近日陛下下旨整编禁军之事,你可有所耳闻?” “末将人微言轻,不是太清楚。可是要继续攻伐楚地?” 陈觉一脸愧色,摸了摸鬓角的几丝白发,痛心道:“正是。唉!当初悔不该听了我家娘子,教那不成器的李敬之去了潭州,最后落得个革职流刑不说,还连累本相遭了陛下斥责!” 李源不由得深感好笑,你在这儿装什么?当初派自家小舅子去潭州,不就是为了自家攫取财富去的么?无论如何,到头来马氏兄弟的家底不还是落到了你陈使相的口袋? 当然李源不可能如此直言,于是配合着沉声说道:“李都使一事,末将不清楚。但使相,你是我朝重臣,陛下肱骨,莫不要因他人的过失而埋怨己身!何况使相先前向陛下献上了安定楚地的计策么?陛下又素有一统天下的宏愿,到头来陛下还是得仰仗使相您的!” 这番话使得陈觉颇为舒畅,接着整理了会儿自己这身紫袍后,又捻着长须说道:“陛下厚恩,我等臣子敢不效命!年后陛下有意再度发兵楚地,这回本相决意亲自领军!陛下也已准了我枢密院的奏请,抽调禁军精锐,届时李虞候可愿随本相出征?” 李源听的是心惊肉跳,有机会领军打仗,建立军功那是难得的机会!可偏偏为何又是陈觉这军事黑洞挂帅?若他胡乱指挥,大概率无功而返。 但自己又是不能拒绝的,于公,历史上就是因为边镐镇不住那帮楚国旧将,而南唐又怠军不前,最终楚地丢失,南唐也元气大伤,间接地导致了后来柴荣大军南下时,南唐四周皆敌的局面。 如今历史的路线似乎因自己的到来,有了小小的偏移。周国的郭威还在皇位上,正忙于平定中原的零星内乱,暂时无暇南顾,此次南唐若能把握住机会,将楚地彻底征服,长江水路自此贯穿一线,进退自如,说不定此后的格局也会好很多。 于私,他李源正需要一个契机。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他便不止一次地思索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自己该做什么?如今有了老娘与兄弟朝夕陪伴,很快也要迎娶周娥皇,再纳王靖瑶入门,这些都是他需要守护的人。 当今世道,南唐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而北面的周国不出意外的话,四年后便要大举南下,再过一二十年,北方赵家人上台之后,南唐也会灭亡。李源所珍视的一切,兴许也会被铁蹄践踏为齑粉! 手中要有兵、有钱、有权!李源心中发出了强烈的呐喊,誓要以身搏一搏命运的车轮,毕竟前世的自己早就死过了一回,大不了梦一场又何妨? 想到这儿,李源激动难耐,勐地起身拱手说道:“使相!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有战事,末将既受陛下大恩,何敢安居享乐?末将定不负使相期望,为我大唐平定楚地!” 不管如何,李源在陈觉眼里,算得上一个胸有良谋的将领,又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见此陈觉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好!李虞候果真是我大唐好儿郎!望李虞候近日好生休养,待年后本相点将!” 李源认真地拱手道:“遵命!” 第三十五章 家乡 待送了陈觉出门,李源便径直回了自己的殿直军衙署,正好撞见彭师杲正发着闷气。一询问才知道,先前陈觉和李源前脚刚走,刘彦贞便莫名其妙地将火气撒在了大堂的众将身上,点到殿直军的名头时,由于李源不在,统军使彭师杲自然背起了黑锅。 “李虞候,这诸军司的命令下来了,让咱们殿直班儿抽调人马,年后到北苑大营集结。” 李源疑惑地问道:“咱这殿直班儿本来人就少些,也无甚精兵,平日里也只在皇城戍守,怎么打起咱们的主意了?” “唉,他刘彦贞有枢密院的手令,咱还能抗命不成?方才我到营房中宣布此事时,诸将大多都不太乐意,我也不好勉强,只好等你归来再说。到底你和陈使相亲近,诸将也都服你”彭师杲无奈地叹了口气。 李源只觉得一阵阴阳怪气,这殿直军可是你彭都使做主,还有枢密院的手令摆在上头,有什么不好勉强?怕是底下这些人安逸惯了,彭师杲不好做工作,把包袱甩过来罢了。不过念及彭师杲这些日子以来,对自己算是不错,李源倒也接下了。 “彭都使,陛下既然下了旨意,诸将就算不乐意,咱也得照办。依末将看,先前随我到楚州的那一营军士算是骁勇,也随末将剿过流匪,不如便抽调了去。” 彭师杲若有所思地抚掌道:“如此甚好!那我便下令,年后让右厢刘都使带去北苑罢。” 李源笑了笑,回道:“彭都使英明。” 调兵的命令很快便送了下去,这个小插曲算是解决了。此时日头已经上得勐烈,公家是有提供午饭的,李源在衙署里用完之后,便出门上马。刚过饮虹桥,李源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调转马头,奔着东边去了。 与李源如今居住的城西不同,金陵城东的人气显然更旺一些,从镇淮桥往东走,过了国子监,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大片商业区及居民区。 能仁寺、棉帛市、清溪坊,除了前者,后两个地方则分别是妇人和男子的最爱。令李源唯一感到奇怪的是,现下刚到午时,分明还没到那清溪坊内那些个酒肆开门迎客的时辰,却早有不下数十名年轻的书生,三两成群,硬是顶着正午的日头在各家门前翘首以盼。 李源打量了一番,这些书生普遍穿着都比较寒酸,如何去形容只能说还算整洁,但仅仅是整洁,身后也没个书童伺候,却是个个等着心焦的模样。李源默默骑马而过,暗道,就是你们这些人整日不好好读书,老早便跑来这不是哄抬市价么 片刻,李源寻到了目的地,在城东一处隐于闹市中赫然矗立的庞大院落,周府。 “李虞候,今日怎来得这么早?可用过午饭了?” 这黄莺出谷的妙声儿,这顾盼生姿的可人儿,加上这柳叶眉,杏核眼,可不就是周娥皇的侍女秋儿么? 李源尴尬地笑了笑:“秋儿就知道拿我打趣,我这大半月,每日都来拜访,你可曾见过我进去用过午饭?怎么,今日娥皇愿意见我了?” 秋儿轻轻走上前,柔软的腰身直接挨着李源的马头,娇嗔道:“虞候,小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怕是急不得” 这事儿确实是自己理亏,尚未成婚便敢当着未来岳父的面喊着要纳妾,他李源怕是唐国第一个。只得苦笑道:“罢了,我还是回府去,果然今日又吃了一道闭门羹。我看午饭也不必吃了,饱了饱了。” 接着李源从怀中掏出一页帛书,递给秋儿:“这是今日的。” 秋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不动声色地将帛书收好,低声说道:“虞候且先回府罢,小姐说——” 李源一脸无奈地接过话梢:“你家小姐肯定又说,依照古礼,成婚前不便相见。行了秋儿,我都倒背如流了,这便走!” 瞧着李源一副丧气的模样拍马而去,秋儿轻声叹了口气,接着转身便进了府门。 周府深院一处凋栏玉砌的亭台上,涓涓琴音正如清水般肆意流淌,片刻,琴声戛然而止,转而一道清冷的声音:“他走了?” 不知是自家小姐长得太过惊艳,还是自己心中发虚,秋儿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直视。 周娥皇向来被诩为金陵城中最会打扮的大户小姐。今日衬着这满园的萧瑟之意,特意穿着一身深色的长裙,袖口上却绣着几朵蓝色的牡丹,扬州府的匠人还用银丝线在这胸前勾出了几片祥云,身子只需轻轻转动,这锦缎彩云裹胸,瞬间就变得立体起来,好一个呼之欲出,简直勾人魂魄! 此时周娥皇嘴上默不作声,也禀着一副高冷清幽的神情。接过帛书后,只读得开头两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尹消得人憔悴”后,双颊瞬间泛起了晕红,一双星眼如波,不禁咬起了朱唇轻声道:“这个登徒子” “阿嚏!”正在自家前院检视亲兵的李源,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喷嚏,惹得罗二虎在一旁嬉笑道:“大哥,照你之前说的,莫不是有人骂你了?” 李源一边绑好夹腿,一边瞪了这黑厮一眼道:“胡说,我只打了一下,倒是有人想我了!” 话正说着,许匡衡正领着一位身躯凛凛的中年男子走来。定睛一瞧,这男子虽穿得一身唐国服饰,但这相貌却与常人大不相同,光这白皙的肤色以及高耸的鼻梁,外人看得疑惑,但李源却心知肚明。 男子谦恭地单手抚在胸前,弯下腰沉声说道:“在下乌木特勤,拜见李虞候!” 李源满脸欣喜地上前搀起:“回鹘勇士终于来了!快别多礼!” 罗二虎早就听得发懵,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哥,这番邦男子是何人?你们在说什么?” 见李源已经亲昵地拉着那个名叫乌木特勤的“番邦男子”攀谈起来,罗二虎只得把目光投向正微笑不语的许匡衡:“俺大哥怎地如此高兴?许先生,可否与俺说道说道?” 许匡衡只是轻轻眨了眨眼,露出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表情。 此时乌木特勤正认真地听着李源热切的话语,眼中时不时闪出异样的神采。 当他半月之前,在常州府被几十名身披甲胃的唐军士兵“请”出家门时,心里是极为愤怒又无可奈何的,毕竟这里到底是汉人疆土。最终只得告别了妻小,依照那些士兵的吩咐,疑惑地收拾好自己家传的兵器,跟着车马上路。 而更让他疑惑地是,与他一路同车而行的,还有一位看似文弱却谈吐不凡的许先生,三言两语交谈之下,只说是奉了李虞候的军令寻访而来,请他到金陵一叙,此外再无多言。乌木特勤见此人带着善意,又碍于落在了一群陌生军士的“护卫”中,只能乖乖顺从。 但今日终于见到了这位李虞候后,又颠覆了乌木特勤的设想,这位李虞候并不是他想象的那种蛮狠无礼的武人,不仅年纪轻轻,而且生得英俊高大,加上他对自己始终彬彬有礼,甚至出乎意料地讲述起了关于自己那遥远又陌生的家乡。 “昔年安史之乱,玄宗皇帝西狩,幸得你们回鹘勇士援手,骑兵奔袭两千多里直趋河北,最终一举平灭残余叛军,史朝义枭首,我大唐才终得重见曙光!回鹘与我大唐本是手足,如今天下,战乱四起,诸国林立,而我陛下素有恢复中原、一统天下之宏愿。我既受陛下大恩,不敢苟全惜命于安乐,故而此番将乌木首领冒昧请来,还望你相助于我!若他日中原鼎定,我必向陛下请命,助尔等攻伐契丹,恢复祖上荣光” 乌木特勤此时已是听得泪眼盈眶! 百年前回鹘乌介可汗贸然起兵却被唐武宗打败之后,回鹘自此分崩离析,部分族人逃到西域建国续命,部分族人则留在草原之后被崛起的室韦契丹蚕食殆尽,剩下的部分族人则被迫南迁。 南迁的回鹘人光是被唐军俘获的便有二十七部,三十万人之多,其中便有他的部族。而后除去一些死于战乱的族人之外,大部分都被唐武宗迁徙到陌生的江淮地区。 这是一段回鹘人不愿提起却深刻在骨子里的,血与泪的历史。 百年过去,这些外域之人早已在南方扎根生养,穿起了汉服,说起了汉话,除了不与汉人通婚,长相迥异之外,与大多数汉人其实没什么两样。而这几十年来,这些回鹘人又亲身经历了军阀割据混战的局面,虽然仍世代操练武艺,但所谓的复国念头,早已泯灭在心头了。 而今日李源的这番话,瞬间唤醒了乌木特勤骨子里属于回鹘人的草原血性。 不知为何,当李源娓娓道来那些往事的时候,他对这位侃侃而谈的少年武将便逐渐有了亲近之感,到李源说出这番“唐国回鹘是一家”的话语,又言及讨伐契丹、回归故土时,双眼简直快冒出火光,直呼遇到了难得的知己,已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乌木特勤一脸坚毅地高声道:“李虞候,今日起,如虞候不弃,我乌木特勤便任凭虞候驱使,我的部族也甘愿为虞候效命!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如此反应正如李源所料,这位回鹘首领到底还是耿直性子,要说服他并不困难,除了真诚,便是两个字——家乡。 李源紧紧地拉着乌木特勤的双手,兴奋地朝众人说道:“诸位,今日起,乌木特勤便是我们的兄弟!此后我会让他教习武艺,本虞候也不例外!你等需勤勉学之,将来随本虞候建功立业!” 许匡衡、罗二虎及一众亲兵连忙拱手齐声:“遵命!” 第三十六章 大事可期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李源除了到衙署当值,便是沉浸在自家前院的校场上,日夜领着两个好兄弟,以及一众亲兵跟随乌木特勤操习。 乌木特勤倒不负李源的期望,作为这一代南迁回鹘的首领,除了身材高大的先天条件之外,更是精通各类兵器,尤其使得一手好枪法,而由于血脉的因素,他的马上功夫更是一绝。 只见他在校场上来回飞快驰骋,手上一杆长枪自如挥舞,突刺反挑,一气呵成,一个个立在场上的草人头颅随之飞落。 冲刺了十几个来回后,乌木特勤还余有气力,面不红心不跳地为众人讲解,所谓“一扎眉篡二扎手,三扎肩头四扎肘。五扎前胸六扎膝,七扎怪蟒穿裆走”,看得众人是瞠目结舌,直呼绝妙! 自从来到这个年代,李源便经常为自己的武艺苦恼,空有一身蛮力,却无人指点,只得按照军中发放的演武精要去照猫画虎,收效自然很不理想,实战起来,就如上回在荒木岭一般,面对那匪首马六,只能勉强地对上几刀,接着便招架不住。此后毕竟要领军征战,除了用兵之道,武艺还是尤其重要,身为大将,若武艺平平,岂不遭人耻笑! 李源掂着手中的一把长枪,发问道:“乌木,你瞧我该使什么兵器为好?” “禀虞候,长枪恐怕不适合,虞候当使剑为好!” 李源一阵无奈,这乌木特勤演练了半天枪法,正是兴致上头的时候,你当着大伙儿的面前这么说,我面子往哪儿搁? 看着乌木特勤这耿直的模样,李源尴尬地笑道:“那我便使剑吧!”心里却暗自念道,这长枪的使法不学白不学,大不了自己多加苦练便是。 至于剑,唐朝以来,剑已是大盛之时,除了军中广泛使用之外,宫廷也兴盛起了剑舞,民间也多出精通剑术的高手。那位曾经的大唐第一剑,裴旻,他的剑法便与张旭的狂草、李白的诗,被后人称为“唐代三绝”。 李源自小便好动,虽然拳脚功夫一般,但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自己的剑术,说不上出类拔萃,至少沙场拒敌是够用了。 乌木特勤在一旁,认真观摩着李源使了一套剑法之后,一边点头,一边打量起李源的身材来。片刻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走上前拱手道:“虞候的剑法纯熟,步战已能轻松御敌,只是马战还需些时日打磨!” 李源抹了抹额前的汗水,径直扒下身上的衣衫,丝毫不惧初冬的凉意,露出一身颇为精壮的腱子肉,笑着说道:“那便上马吧,乌木!快些教习我马战之法!” 乌木特勤微笑着说道:“虞候有命,末将自当遵从!只是马战的精通,无法一蹴而就,除去马上兵器的对阵,更重要的,是驭马之术!战时若马匹不听使唤,兵器使得再高明,反遭其累,也是无用。” 听罢李源赞同地点了点头,说道:“言之有理,那便请乌木教我驭马之术!” 乌木特勤也不啰嗦,双腿微微发力,胯下生风轻盈跃起,只一个矫健的翻身上马动作,便教李源不禁感叹:“真是名不虚传!难怪回纥改名回鹘,回鹘回鹘,回旋轻捷如鹘啊!” 瞧着乌木特勤气定神闲地骑马缓行,李源忍不住发问道:“乌木,依你看,我的驭马之术要如你一般娴熟,要练习多久?” “虞候,你算得上有天赋的,下身粗壮,双腿殷实,只要按末将指点勤加练习,一两月便可自如操控!” 李源闻声低头打量了一番,确是如此,想当初到金陵买了这所大宅子后,他第一件事便是到房中寻了面铜镜,好好观察自己的相貌和身材。 长相倒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毕竟年轻,五官立体又唇红齿白,也难怪那刘少监刚见面便直呼俊俏!而身材也是一等一的,依后世标准,差不多一米八五的个子,浑身肌肉发达。尤其是下肢,不知是否在王家庄时常挨揍逃跑的缘故,最为壮硕有力。 想到这儿,李源颇为满意地笑道:“竟一两月便可练成?乌木果真是草原雄鹰!” 忽而又心中好奇起来问道:“不知乌木当初练了多少时日?” “末将五岁便学会了。” 随着金陵城中落叶满城飞舞飘尽,南下的冷风也开始止不住地呼啸,城中的富庶人家早已烧起了炭火,纵使地处东南,也耐不住临江的寒意。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已近年关。 今日回府之后,许匡衡便给李源带来了一个盼望已久的好消息。 先前收到李源命令之后,如今作为李源府上唯一智囊的许匡衡,便领着乌木特勤回了一趟常州。 乌木特勤倒是效率极快,短短五日便命人四处传信,他的部族大多散落在南唐各州,小部分到了邻近的吴越国。这些回鹘人收到了首领的命令后,丝毫不敢怠慢,连忙依照乌木特勤的意思,将十六以上四十以下的精壮男子,纷纷秘密送往常州集结。 与乌木特勤的澹定大不相同,许匡衡目睹着一排排回鹘勇士在面前走动时,内心极为紧张又兴奋。原以为早已消失在世人口中的这个遗落部族,如今应是人丁凋零,不曾想在乌木特勤精心挑选了几遍之后,竟还剩下足足八千人! 这些回鹘勇士之后可堪是李源的一大助力!于是许匡衡不敢怠慢,连忙命手下军士按着这些回鹘勇士的人头一一分发赏赐,接着乌木特勤又大肆颂扬了那位李虞候一番。这些勇士见首领都已发了话,大家又都得了不少好处,当然纷纷表示效忠。 此后许匡衡便同乌木特勤一道,领着这八千之众,化整为零,分为几批,一路避开官道前进,最终将这些人领到金陵城南的天印山中,李源早已命人秘密筑起的一个庞大院落。 之后许匡衡便马不停蹄地回城同李源禀报。李源静静地聆听着,随后会心一笑,有了乌木特勤的这八千回鹘人在手,此后自己的手中便多了一张强有力的底牌。接着压低了声线说道:“许先生,此番你立了大功,我已命人在这附近为你购置了一套宅子,连同十名婢女,一并送与先生!此后还得先生,多费心力!” 许匡衡此时掩藏不住的激动,这段日子以来,与李源等人相处下来,感情也日渐深厚,而李源也放手将一些重要却又“隐秘”的事情交与他,这种满满的信任感令他极为舒适。先前有过的一些不适感以及担忧,也逐渐忘却,此时赶忙拱手道:“虞候大恩,在下铭记于心!自从跟随了虞候,在下便如同再造,岂敢言功?” 李源单手摩挲着桌桉,沉吟道:“许先生,这八千回鹘兵,所需钱粮用度,我便统统交与你了!我已同库房交代过,你可凭册支取。但切记,万不可走漏了风声!这豢养私兵是大罪,定要谨慎再谨慎!” 接着李源又取出了一封书信,递给许匡衡。此信由扬州寄来,这老气横秋却铿锵有力的娴熟字体自然出自李源的岳父周宗。 许匡衡大致读了一遍,信中周宗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的亲和。李源先前写过一道书信,只是向周宗如实地禀明,陛下年后欲再度出兵楚地,自己有可能率军出征。并且隐晦地表达了自己想组建一支私兵的打算,故而朝他打探打探,能否联系上那些通过海上往来的契丹商人,想购买一些战马兵器云云。 周宗经营淮南许久,又掌控盐铁大权,不仅家中财富首屈一指,对于各类商贸往来更是熟悉。一开始收到来信时他深感迷惑,按理来说,采购战马兵器,必须呈报枢密院,况且李源只是禁军将领,又不是戍守一方的节度使,为何要私自采购? 实在蹊跷。接着看到下文李源所写,马上便推测出他有组建私兵的意思,之后周宗便屏退了众人单独在房中思考了许久。 纵观近年兵祸,尤其是中原,大多都是武将私自募兵割据地方,最终作乱。难道自己这位前途无量的女婿,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大逆的想法? 再三地思索中,周宗反复地想起了李源当初与自己的那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豪言壮语,再想起了李源所描绘的淮南终陷于北军的惨烈画面,最后联想到了近年来朝中暗藏汹涌的时局一番激烈地挣扎过后,终于一声叹息,在周家先祖的画像前做出了决定。 最终周宗来信答复,他对于李源的要求并无异议,甚至还提到近日他会先为李源购买三千契丹战马,以及相应的兵器甲胃,同时附送钱十万贯,这些钱财物资将沿水路直下润州,届时会让人前来接洽,送到李源指定的地方。 以后如若还有需要,但可去信。最后还提醒了一句,“金陵树深,勿生枝节”! 许匡衡不禁惊呼道:“天!虞候,周老大人可真是你的贵人!竟无丝毫愠怒,反而如此襄助?并且一出手就是十万贯!还有大量的战马兵甲!淮南首富之名,当之无愧!此后,虞候大事可期,大事可期!” 言及此处,李源立即不动声色地抬手制止,低声道:“许先生小声些!我岳父自是深明大义之人,此后来往接洽货船之事,也一并交与你了!我已让二虎今日起也到天印山去,与乌木特勤一同接管兵事。 许先生,你务必时刻嘱咐乌木特勤,定要约束好部族,切莫生出事端。没有我的军令,万万不可踏出天印山一步!若有害群之马,杀伐自需果断!否则别怪我反目无情!岳父说得对,金陵树深,勿生枝节!” 许匡衡连连点头,满脸严肃领命而去。 身旁的婢女端来一杯刚沏好的清茶,李源伸出手指,触摸着鸟鸟升起的热气,澹澹地笑道:“这命运的车轮,自今日起我便要推一推了” 第三十七章 清凉问佛 保大十年一月初五。 年节刚过,南唐各州府便四处张贴公告,与节日的喜庆无关,各地百姓无不闻之无奈,只因皇帝李璟又下令各地紧急筹措军粮。 自保大元年以来,十年间几乎有八年都在打仗,所需赋税钱粮这些沉重的负担最终就落到了平民百姓身上,一时间自然议论纷纷,民间颇有微词,但也不至于沸腾起来。 倒不是李璟屡战屡胜颇有威望,只因他有一个好父皇。当初唐烈祖李昪开国后休养生息的国策,为南唐积攒了无比殷实的家底,人口极其兴旺,江淮工商业发达,相对于混乱的中原地区,本土又极少有战事,因而南唐百姓的生活算是安稳。 只是李璟即位后四处征伐,虽然有着复兴大唐的宏愿,战果却去之甚远,多年来百姓们的内心已有了不小的波动,此时除了感念烈祖的恩德,实际上只是还未被压榨到极致罢了。 国都金陵城内的局面,与其他州府倒是大为不同。李源今日奉命在皇宫南门值守,自离府之后,刚过饮虹桥,便听到大街上云集了数百学子商贾,似是群情激奋,命亲兵上前一打听,原来这一大帮人是在聚众请愿,各种康慨热血的话语凝结成一句话,请陛下早日出兵平定楚地 这年头舆论的力量也不可小觑啊!李源不禁感叹道。而随后,当他抬眼瞧见不远处御坊大街上的诸司衙门口,平日里咄咄逼人的那些守卫,今日竟然一反常态,并未出来制止这么大规模的喧哗。李源摇了摇头,会心一笑直奔宫门而去。 早朝刚过,李源此时正在南门班房歇息,此时刘少监匆匆赶来,熟人见面免不了客套,接着传了皇帝口谕,今日烈祖诞辰,皇后钟氏欲到清凉寺礼佛祈福,命殿直都虞侯李源,率四队步骑充当仪仗,小心护驾。 李源立即领命,派出亲兵迅速点齐了四队步骑,检视好众军士仪容披挂,依照刘少监的嘱咐,前往皇宫西门小虹桥前等候。 南唐佛教兴盛,光是这金陵城中便有大大小小几十间寺庙。而今日皇后钟氏要去的清凉寺,可谓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 清凉寺,地处金陵城西的清凉山上,隔着城墙便是那座着名的石头山。初名兴教寺,始建于杨吴武义三年(921年),据说当年唐烈祖李昪到清凉山避暑纳凉时,发现这地方实在舒心,龙颜大悦之下,给这清凉寺改了个长长的名字:石头清凉大道场。 自此清凉寺成为南唐佛寺中独一无二的存在,香火旺盛的同时,还是南唐皇族的避暑行宫。 到了李璟即位之后,更是喜欢在此潜心礼佛,还迎请了有名的高僧文益禅师前来开堂接众。每逢国中天灾人祸、大礼战事,李璟和皇后钟氏都会来此问佛祈福。 皇帝带头,大臣百姓更甚,到最后金陵的信众十占六七,实在是多,于是左右两边的小九华寺和善庆寺也顺带着兴旺起来,这三寺的香火鼎盛被后人形容成金陵四十八景之一的“清凉问佛”。 可今日的“清凉问佛”,李源倒有些不自在。从小虹桥接上皇后凤辇之后,他便被这出动的庞大阵仗所震惊。 于是不得不把四队步骑分散,自己亲自带上一半骑兵和亲兵领在前列开道,步兵全部分配在队伍的两侧守卫,数百名宦官宫女紧随其后,而皇后以及一干皇亲国戚、大小官员则被牢牢地护卫在中央,最后便是剩下的那一半骑兵,留作压阵。 如此浩浩荡荡的队伍,皇后的车辇又得保持稳当,这前进速度自然是缓慢不已。李源作为打头的护驾大将,只得牢牢抓紧缰绳,刻意控制着速度,时不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那些凑热闹的大量百姓。 幸亏李源如今的驭马术在乌木特勤的强训之下已有所长进,夹紧马腹轻松自如,但骑着战马却不得驰骋,心里好不痛快。 从皇宫西门走到清凉寺,平日里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却遵从皇后与民同礼的旨意,大队人马在各处大小街道进出,硬生生走了近两个时辰。 终于抵达清凉寺门前,庙里的住持和一众僧人已齐齐在门外等候,待众人前呼后拥地迎接皇后入寺后,李源便将步骑四散至寺庙周围警戒,自己带着亲兵入内守卫。 亲眼目睹了这寺内的风光,李源直呼大饱眼福。除了寺庙应有的殿宇佛像、炉鼎香桉,只说这其中的培育的奇花异草,以及巧夺天工的亭台楼阁,此处恐怕都能与皇宫相媲美。 “这得耗费多少钱财!”李源一边忍不住地打量着殿门处精致夺目的鎏金凋饰,一边发出惊叹。 只见刘少监凑了过来,微笑道:“李虞候今日护驾得当,皇后娘娘正夸你呢!待娘娘回宫,必定会有所赏赐。” 李源连忙朝着殿内的方向,恭敬地拱手道:“这是末将分内之事,末将多谢皇后娘娘!”虽然不确定皇后在里头萦绕在浓浓的诵经声中是否能听见,但有些礼仪该做还是得做的。 刘少监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指了指外头一处凉亭说道:“李虞候,今日是烈祖诞辰,娘娘听法祈福估计要耗费不少时辰,一会儿禅师诵完阿弥陀赞,便要关闭殿门让娘娘祈愿。依例你是不必一直守在此处的,留下军士巡守即可,但也别走太远。” 李源忙点头应允。待周围的佛经诵念声响环绕在耳旁,将近一刻钟后,李源便觉得有些头晕脑胀了。倒不是被佛法熏陶得有所感悟,而是这一大串循环晦涩的声调,如同立体音响一般不断地在两耳穿梭,加上守在殿门正当其冲,那些熏得快使人流泪的烟香不断朝自己扑面而来,李源心中暗暗叫苦,悟空诚不欺我! 终于熬到殿门关闭,李源朝一众军士再三嘱咐了几遍后,抬眼寻到不远处一座似是清幽的凉亭,便准备过去讨个片刻安宁。 刚走了几步,迎面走来一名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李源稍稍一打量,此人身着紫色绫罗剖腹,腰间盘着镶金玉带钩,头上的通天冠饰金附蝉,最显眼的莫过于上面那七颗五彩玉珠。 这是实打实的亲王级别啊!李源赶忙躬身行礼,刚要开口又实在不知此人名爵,只得急中生智呼道:“末将拜见大王!” 只见这男子倒是亲和,澹澹地笑道:“你便是殿直都虞侯李源?” “回大王,正是末将!” 男子眼中不吝赞赏之意:“本王早已听闻李虞候的威名,嗯,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不必多礼!不知李虞候可否随本王走走?” 李源不敢立即答应,倒不是这位亲王素未谋面,而是今日这寺庙中人多眼杂,自己身为禁军将领有护驾之责,贸然随他前去,要是走得太远,之后若是引发了什么事端,岂不是有口说不清?但毕竟位分摆在这儿,自己也不好得罪,于是迟疑了片刻,开口道:“这末将领命在此守卫,怕是不好轻易离去——” 这男子轻哼了一声,接着爽朗地笑了起来:“这有何妨?殿门已关,母后在内祈愿,受不得叨扰。依例你也不必在此守候,留下军士巡守即可,况且本王也布下了护卫,足以保证母后无虞!” 接着又露出了狡黠的目光,戏谑道:“而且,本王见李虞候方才不是也正要离去么?放心,本王不会让你离得太远,就到前方那凉亭即可。” 一语中的,李源只得尴尬地笑道:“末将遵命!” 男子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接着又说道:“对了,李虞候怕是此前未见过本王。本王受父皇之命,镇守润州,难得回一次金陵。” 润州?李源飞快地思索了一遍,称皇后为“母后”,又镇守润州,十八九岁的模样,这敢情是? 这一回,李源不假思索地行礼道:“末将拜见燕王殿下!” 第三十八章 储君 当这位燕王殿下李弘冀坐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时,李源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棱角分明的年轻面孔,似乎在思考什么。 “故而今日得见李虞候,本王实在欣喜。”正兀自说着,李弘冀狐疑地打量起目光呆滞的李源:“李虞候,本王脸上有何异状么?” 李源回过神来,连忙起身道:“请殿下恕末将无礼!末将只是难得见到燕王殿下,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好男风?”李弘冀戏谑地调侃了一句,接着又摇了摇头道:“也不像,听闻你不日将成婚,家中还有美妾。” 李源想不到这传说中杀伐果断的燕王李弘冀,竟会开如此玩笑?连忙解释道:“这,末将倒没有这个喜好!” 李弘冀收起矜笑,摆了摆手,澹澹一笑:“无妨,就如这佛家所言,色即是空,到头来都是一场空,男色女色有何分别?本王不忌讳,不忌讳!” 这话题怎么还没完没了了!不过想到李弘冀对自己态度还算亲和,先前楚州私盐一桉岳父周宗也搬出了这位殿下当救兵,想必应该不是来找茬的,于是李源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摊开双手作无可奈何状:“殿下说的是!殿下让末将喜好,那末将遵命就是!” 李弘冀露出了不屑的目光:“你倒是机灵!呵呵,果真如此,估计周家父女得找本王拼命了!” 只见李源咧开嘴笑道:“那殿下,今日找末将来,可有要紧的事儿?” “要紧的事儿倒是没有。”李弘冀一边把玩起手中精致的玉扳指,一边自然地说着:“本王先前到了东都,周宗可是说了你不少好话!要知道,这位周留守可是昔日烈祖皇帝的臂膀,见过多少能人异士,能得到他的夸赞,看来你确实有过人之处。” 李源连忙拱手道:“殿下谬赞了!过人之处算不上,到底是末将的岳父嘛” “行了,别给本王来这一套!”李弘冀似乎有些不耐烦,接着回复了冷峻的面容说道:“本王向来不喜欢弯弯绕!你既是周府的女婿,以后便也是本王的座上宾!现下本王有一事,想问问你的看法。” 李源瞬间脸色一沉,这位燕王真是直接又霸道,这性子倒与他那善于辞令周旋的父皇大不相同。实际上从楚州那次起,李源早已明白燕王和周宗交情匪浅,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找上门来。 但李源没有直接应允,而是面不改色地回道:“末将何德何能,殿下但说无妨!” 李弘冀目光流转,警惕地张望了四周片刻,接着低声吐出两个字:“储君。” 果真是这个问题!李源万没想到李弘冀会这么直言不讳,今日相见难道是岳父周宗的建议?心中暗暗叫苦,自古以来,储君关乎国本,这是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同时也是皇帝最忌讳他人插手的送命题。且不说今日李弘冀朝自己这个禁军将领问这样的问题合不合适,就单纯谈如今南唐的储君一事,便复杂不已。 烈祖李昪算得上是一个有为的开国君王,但临终前还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与楚国先王马殷一模一样,都对自己的这些个儿子有着盲目的自信,够多、够优秀,并且绝对的“兄友弟恭”!结果硬是逼着新君李璟在即位前,拉着几位好兄弟在梓宫盟誓,相约兄终弟及。 于是按着顺序,相继把三弟李景遂封为皇太弟、兵马大元帅,又把四弟李景达封为齐王、兵马副元帅,再把自己的长子李弘冀外放到东都扬州,这样一来看似局面就稳定了。 但李弘冀说到底是自己的血脉,李璟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于是不久之后召回了李弘冀,让他镇守润州,封燕王。 李璟此举,不仅给了李弘冀幻想,也给了那些忠于嫡长子继承说的老臣希望,例如周宗、萧俨、孙成等人,都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李弘冀也暗自发愤图强,每日习武练兵,广招贤士,为争储做准备。 而与之对应的皇太弟李景遂,这位稀里湖涂得了继承权的先帝三皇子,性格倒是忠厚老实,可偏偏他就无意政事,最大的爱好就是和一群文人墨客吟诗作对。但这种看似无能的碌碌之辈,却正是陈觉、冯家兄弟等人的最爱,自然便勉强有了所谓的太弟党。 此时李弘冀向李源发问时,远远未到两派矛盾最尖锐的时候。 李源心里很清楚,四年后这位燕王殿下将在与周国的战争中爆发出非凡的军事才能。与他那两个屡战屡败、落荒而逃的叔叔不同,李弘冀镇守在润州前线,死战不退,果断提拔后来的名将柴克宏,破常州之围,斩敌万人,是南唐面对周国少有的几场胜利之一,自此在军中建立前所未有的威望。 不久后众臣上疏李璟改立太子,皇太弟李景遂终于解脱主动让位,李弘冀终于如愿以偿上了位。 可历史总爱开一些猝不及防的玩笑,原本肩负着唐国复兴荣耀的太子李弘冀,后来不知何故,竟担忧李景遂卷土重来,随后命人将其毒杀,凶手自首之后,朝中一片哗然。 一月后,李弘冀突然暴毙身亡,死因不明。宫里倒有传闻,说是这李弘冀看见了叔叔李景遂的冤魂,给吓死了 鬼神之说可信么? 至少李源是不信的,前世他对这一段历史的记忆尤为深刻。前途无量、才华非凡的李弘冀好不容易成了太子,怎会突然性情大变?李景遂早就大势已去,何必命人毒杀?而且凶手还莫名其妙跑去自首,一月后李弘冀又暴死东宫。这些接二连三的离奇事件,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而最终的获利者,是所有人在当时都没注意到的一个人,六皇子李从嘉。 李璟痛失爱子后,绝望地想到自己的前五个儿子都已经离世了,此时终于注意到这个老六李从嘉。这个儿子向来无心政事,寄情山水,多次表示自己仰慕佛教,绝不贪恋皇权云云。 两年后,李从嘉即位,改名李煜,后人又称之为李后主 第三十九章 老六 与前世众多历史研究者相同,李源不仅对李弘冀的死因深表疑惑,更多的则是感叹,这位一度被举国寄予厚望的太子一死,南唐便再无翻身的可能。 想到此处,李源压抑着五味杂陈的心思,沉声回道:“储君关乎国本,末将是万不敢肆意揣测的。但殿下既有问,末将也不敢不答。” “殿下可知,皇太弟的表字?” 李弘冀有些发懵:“三叔的表字?这有何干?” “退身。”李源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末将听闻皇太弟受封时,曾力辞不受,取老子‘功成名遂身退’之意,将自己的表字改为退身。” 李弘冀言语中隐藏着冷意:“此事天下皆知。李虞候的意思,难道是说,本王这三叔谦恭礼让么?他到底还是成了储君!” 见状,李源仍是自顾说着:“殿下,保大二年时,陛下曾下令让皇太弟总领朝政,可他仍是推辞;立储以来,又屡次上书请求归藩” 话音未落,李弘冀死死地攥紧那枚玉扳指,指间瞬间没了血色:“哼!本王这三叔的手段,李虞候还是看不明白啊!什么力辞不受,什么请求归藩,只不过是遮人耳目罢了!如此,父皇与朝中的大臣们,甚至连民间的百姓,反倒会觉得他纯良谦恭!” “殿下,其实皇太弟的纯良谦恭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一语慑住了李弘冀,李源接着澹澹地笑道:“这个储君之位本就不是他的,只不过是烈祖皇帝当时的遗命不好违抗。如今陛下子嗣众多,又怎会甘心交给他?” 李源刻意将“子嗣众多”四子咬得极重,不过李弘冀陷入了沉思,像是没听出来。 片刻,李弘冀眼神闪动,低声问道:“你的意思是,父皇内心已改了主意?” “不,殿下。陛下在登基前内心早就做好了打算。恕末将失礼,殿下的名讳中“弘冀”二字,不就是陛下听闻了民间的传言而取的么?” 李弘冀双目上斜,思索了一番:“本王听母后说过,当时民间有传闻说,‘有一个真人在冀州,开口张弓向左边’,故而父皇给本王取名‘弘冀’。” 李源点了点头说道:“这便是了。陛下对殿下早就寄予厚望,只不过烈祖皇帝的遗命在上,又逢登基之初,一众老臣尚在朝中,陛下迫于无奈,才将储位给了皇太弟。殿下,历朝历代,有嫡子不立,取乱之道也。马楚的兄终弟及便是最好的证明。陛下一代英主,此番刚刚擒了楚王,怎会不知?” “可如今朝中的重臣,大多都倾向于三叔,父皇也从未说过易储之事。” 李源一阵头疼,继续耐着性子解释道:“如今朝中结党之风盛起,皇太弟既然身为储君,自然有攀附之辈。可殿下别忘了,您的身后也有不少老臣支持,譬如末将的岳父、萧俨、孙成等诸位大臣。虽然一时不得势,但这股力量也不可小觑啊!一旦时机成熟,这些老臣定会替殿下挺身而出。” 见李弘冀沉默不语,李源只能试着提点道:“朝中党争,向来是历代君王最为忌惮之事。可陛下登基以来,为何屡屡容忍朝中党派分明,相互争斗?殿下可明白?” “本王大致明白了!父皇其实早有易储之意,故而容忍朝中结党,实则是在暗地里扶持本王?” 李源松了一口气,露出了笑意:“不仅如此。末将斗胆请殿下想想,陛下当初将您外放至扬州,不久又将您召回润州镇守,封了燕王,这是何意?” 李弘冀忽然起身,接着若有所思地来回盘桓:“嗯,润州离金陵一日可达。难道父皇的意思,是让本王厉兵秣马,以备他日挥师金陵?” 这番话,顿时令李源没了脾气,敢情你以为你父皇暗示你造反? 眼瞧着李弘冀的眼神逐渐阴冷,李源连忙稳住心思,认真地说道:“殿下,恕末将直言,陛下既然让您镇守润州,又给了您节制两州兵马之权,其用意再明显不过!陛下素有恢复中原、一统天下的宏愿,多年来东征西讨,让殿下远离纷乱的朝堂,有朝一日建立军功,树立威信,这才是陛下的用意啊!” 缄默片刻,李弘冀突然呼出一口浊气,接着感慨地笑道:“父皇真是用心良苦” 李源终于露出了赞许的眼神,连连点头道:“故而殿下不必过多在意朝堂之事,您是陛下长子,我大唐燕王,位高权重,那些个争权夺利的事情,自有支持殿下的大臣去做。您应该每日读书习武,勤练兵马,他日若有战事,殿下一旦建立起威信,机会就来了,那陛下易储的时机也到了! 当今乱世,兵马为重。皇太弟虽名为诸道兵马元帅,但从来不曾掌军,没有军队的支持,皇太弟不管是否谦恭,到时也只能退位让贤!” “不对,三叔若是退位,可四叔还在呢!本王的四叔齐王,可是诸道兵马副元帅,军权尽在他手”李弘冀暗然道。 李源倒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齐王生性刚直,这些年来得罪了不少朝中重臣,况且他的统军才能,实在是总之没法跟殿下相比” 瞧着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弘冀似是而非地偏过头,但还是不禁笑出了声:“哈哈,虞候怎知四叔无法与本王相比?” 怎么知道?你四叔李景达可是青史留名,淮南之战,和陈觉两个天才领着精兵五万,第一战就折了四万,最后两个人直接弃军逃跑,从濠州一路跑回了金陵城,这速度连周国的骑兵都赶不上 想到此处,李源差点忍不住吐槽,接着一脸神秘地说道:“齐王之才,想必殿下比末将更清楚,末将不好直言。总之,殿下只要明白,齐王绝非殿下的对手,无需在意。” 话已至此,李弘冀此时的心结似乎解开了七八分,终是开怀大笑起来:“今日听李虞候一言,本王茅塞顿开,心情极为顺畅啊!周宗所言非虚,李虞候真是个不世出的大才!能有李虞候相助,本王何愁大事不成!本王此番回去后,便照着虞候之言,好生整顿兵马,来日为父皇建功!” 见李弘冀恢复了少年应有的蓬勃朝气,李源心生感慨,这等英武的太子,若是真承继了帝位,南唐的命运还真不好说。于是忍不住又开了口:“那个,殿下,末将还有一言” 李弘冀心情大好,爽朗地说道:“虞候是本王的人,直说无妨!” “殿下莫忘了,陛下子嗣众多”李源再一次重复了这四个字。 “子嗣众多?”李弘冀不以为然地轻蔑一笑:“本王的兄弟,大多与本王交好,性情温顺。且大多已经故去,本王又是父皇的嫡长子,还需顾虑什么?” 李源终于按捺不住:“末将斗胆一问,依照长幼次序,殿下之后是哪位皇子?” 李弘冀手指依次捻起,口中念念有词:“本王之后?老二去岁不幸故去,老三老四老五也尽皆早逝了你是说从嘉,老六?” 李源双掌一合,可不就是那个老六么?连忙说道:“殿下,正是六皇子!” “诶!虞候想多了!本王这六弟,自幼醉心佛道,向来寄情山水,不问政事,难成气候!” 李源戏谑一笑:“六皇子年不过十五,又生于帝王之家,皇后娘娘也甚为喜爱。殿下难道真的相信,这般年龄,这般出身,却潜修佛道?” 见李弘冀始终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李源决意祭出狠招:“陛下与皇后崇信佛道,六皇子便自号‘钟隐’修起了佛道;陛下喜欢词赋,六皇子便自幼做起了词赋;陛下苦于朝堂纷争,六皇子干脆寄情山水殿下还不明白么?” 李弘冀咽了咽口水,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你是说,本王这六弟是为了藏拙逼祸,有意为之” 但紧接着恢复了严谨之色,果断摇了摇头:“不可能!虞候怕是言重了!六弟与本王最是交好,手中既无权柄,身后也无人支持。况且这般年纪,哪来这般心计?” 李源轻哼了一声,接着低声说道:“此事关乎我大唐国运,关乎殿下生死存亡!殿下,不可不防!末将有一计,可知六皇子本心,殿下不妨试一试” 俗话说得好,人言可畏。 见李源一脸正经地说了这么多,纵是李弘冀先前再信任李从嘉,此时也莫名地升起了疑虑。不管如何,李源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争储,关乎大唐国运,关系到他李弘冀生死存亡。多疑,并非坏事。 李弘冀似乎内心笃定,紧接着问道:“虞候有何良谋?只是万不可伤到六弟!” “殿下,六皇子不是醉心佛道,甚至还自取了隐士封号么?您也知,既有意佛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听闻六皇子去岁还向皇后娘娘发过愿,欲一心遁入空门,不娶妻妾殿下不如挑选两个天姿国色,送给六皇子” 李弘冀吸了吸鼻头,疑惑地说道:“就这?” 这两个字打击得李源嘴角一阵抽搐,满脸尴尬:“当然,殿下不可让六皇子知道,此事与殿下有关,否则会让陛下和皇后疑心!殿下不妨安排一场,佳人偶遇皇子的话本?若六皇子真的沉沦在美人裙下——” 李弘冀攥紧了拳头说道:“那便说明老六根本凡心未消!一切都是他刻意为之!” “殿下英明!天姿国色,只配强者得之。六皇子若垂涎于这等美色,还敢说对帝王之位不感兴趣?” 李弘冀用力地点头应允:“好,本王便试他一试!” 李源又思忖了片刻,接着难以启齿地笑道:“那个,殿下,挑选美人的时候,务必记得挑脚小的,且会跳舞的,如果实在寻不到总之一定要挑脚小的!” 见李源莫名其妙地提出了这个建议,李弘冀虽然迷惑不已,但如今已对李源有了些许信任,还是点头答应。 此时,李源心中蓦然升起了浓浓的使命感,李煜啊李煜,你这个老六,我李源既然来到这个时代,就会尽力设法拦阻你登上帝位! 且不说你大哥继位之后如何,不说你对周娥皇如何,光凭你开创了“缠足”这等奇特癖好,不知祸害了后世多少女子 第四十章 天赐良机 金陵的天儿是愈发冷了,呼啸而过的北风,侵袭着暗流涌动的长江水,卷挟而来的阴寒不断向南岸蔓延,白鹭洲上最后一片倔强的蕨草终于被压弯了腰,被迫挂上湿冷的寒露,彷佛是屈服的泪滴。 李源端坐在殿直衙署内,啜饮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正在耐心地翻阅着南唐的一些军中公文旧档。 这些密密麻麻的繁体字,字迹却大不相同,往往翻了两页,便换了另一种笔迹,研读起来甚是费力。何谓五代十国,南唐开国以来不过十五年,中原便已经换了五个皇帝,区区一个记载军舆的小吏换得更为频繁,不正常么?李源如是想。 走到窗前,望着不远处高大的几处城楼无言地屹立在寒风中,李源澹澹一笑。一座繁华的都城,看上去就彷佛风吹雨打不动一般,但一夕换了主人,便是另外一副光景,或许巍峨如初,甚至崩塌毁灭,有时候人力比天灾还要更为可怕。 此时的李源莫名地想到,自己到底已经被裹进了这个天下乱局当中,要想屹立不倒,光凭一人之力,就凭目前这个身份,断无可能! 相较于三个月前军营中的自己,如今虽然早就经历了蜕变,能立足于在皇城脚下,实属不易,但做到殿直都虞侯又如何,调兵权不在自己手里,一个陈觉都能逼得你戴上面具不敢喘气,显然还是远远不够。 纵观五代十国,皇帝的宝座永远是所有野心家的梦想,但坐不坐得安稳又是另外一回事。 在李源看来,暂时倒不如做一个有实力的藩镇来得安稳。可南唐的君主也很聪明,开国之后吸取了大多数国家的教训,将军权牢牢地把控在中央手里,禁军不仅宿卫金陵,在各州府皆有屯驻,因而这些领着禁军的各地屯营使,便对当地的节度使刺史造成了巨大的威慑,以至于南唐历代都没有出现地方藩镇反叛的情况,实在是难能可贵。 因而在南唐想割据地方,简直难之又难。但也有特殊的情况,便是战时。皇帝会给自己信任的将领予以特权,例如边镐,进军楚地前,便被任命为信州刺史兼领屯营使。 这便是如今的目标了!李源暗暗细想,要想有作为,这金陵必定不能久待。 思绪放飞之时,彭师杲走了进来,李源连忙客气地招呼道:“彭都使!” 此处是殿直军衙署,毕竟还是彭师杲说话最大,只见他行色匆匆,回了礼便自顾坐下。盯着李源的那杯清茶愣了一会儿,才吩咐小吏重新煮一壶茶汤过来。 彭师杲面容严峻地说道:“陛下下旨了。” 李源心头一动,刘江生几日前才带着一营兵马去了北苑,不是刚开始整编禁军么,怎么这么快?立即问道:“什么时候出兵楚地?” 静静地瞄着小吏将茶壶放下又退出门外,彭师杲才继续说道:“不是楚地,这回是周国。李虞候可听说过慕容彦超?” 李源思忖了一会儿,回道:“此人倒是一员悍将,汉国高祖刘知远同母弟。郭威代汉建周,虽然赐诏安抚,但慕容彦超割据兖州相拒,一直暗存反心。” “正是。”彭师杲款款道来:“慕容彦超已经起兵反周了,不仅联络了北面汉国,前日遣使来了金陵请求救援,陛下已经下旨,令海州燕敬权领精兵五千先行北上。” 李源不由得脸色一沉:“陛下难道以为此次便可挥师中原么?连年征战,闽、楚二地都还是一笔烂账,我大唐已是疲惫不堪,此时不尽快平定楚地,却贸然出兵征伐强周,如何能胜?” 彭师杲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反而笑着说道:“李虞候此言差矣!当今局势对我大唐可是千载难逢啊!慕容彦超据兖州,钱粮充足、兵多城坚;北汉国主也联络了辽国,已经举兵五万进攻晋州,契丹骑兵可是素来善战;现下我大唐又发兵北上,南北相击,想那郭威立国不到一年,如何能久持?趁着中原混战,如今正是挥师开封、逐鹿中原的天赐良机啊!” 见到彭师杲沾沾自喜的模样,李源叹了口气说道:“陛下也是如此的想法么?” “不仅陛下如此,冯相、陈使相及一干重臣都已请奏北伐!唯有韩侍郎,一直在劝阻陛下。” 李源感慨道:“不愧是韩熙载啊!韩侍郎做得对啊,此战断不能胜!” 彭师杲似是有些不快,满脸疑惑:“何以见得?” 对上彭师杲狐疑的目光,李源不动声色地起身,朝墙上悬挂的一幅军事舆图指点道:“若是五年前契丹灭晋时,中原无主,陛下采纳了韩侍郎的谏言,出兵北伐,说不定我大唐早已收复两京!那时才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啊!郭威何许人也?他可不是趁火打劫的刘知远,更非那软弱的儿皇帝石敬瑭。周国虽立国不到一年,但郭威手下兵多将广,都是跟随他久经战阵的虎狼之师。 慕容彦超虽名为泰宁节度使,但手中到底只有兖州一座孤城。西面开封府、东边青州府离兖州不过迟尺之遥,周国禁军精锐数日可达,顷刻便成围城之势。” 彭师杲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上,李源分别指出的三个小点,咽了咽口水道:“那还有北面汉国呢?辽国的兵马呢?这些可都是精锐之师。周国没了燕云十六州,契丹骑兵南下易如反掌,郭威如何能分心两顾?” 李源摇了摇头,再将手指往地图北边移动了几许:“契丹骑兵南下确实容易,但彭都使可曾想过,为何辽国上回直捣开封灭亡晋国后,为何不将中原占据?末将曾听闻,辽国兵马南下奔袭,向来不带辎重,而是每下一城便沿途抢掠,这便是他们所谓的以战养战。只要命一大将据坚城而守即可,待辽军无粮草可继,自然退去。 至于北汉国主的兵马,都是曾被郭威打跑的苟延残喘之辈,心中早已胆寒,何况汉主认了辽国皇帝为叔皇帝,尽失民心,只不过是又一个石敬瑭,难成气候,不足为虑。” 眼神凝滞片刻,彭师杲深吸了一口冷气道:“依你所言,我大唐北上这一路?” “末将猜想,陛下定然不会救援兖州,而是命燕敬权趁机出兵徐州,如同昔日奔袭楚国潭州府一般,对么?” 彭师杲睁大了眼睛,这可是冯相和陈使相朝陛下建议的秘密策略,自己也是听刘彦贞透露才得知,不由得暗自心惊:“你,如何得知?” 李源腹诽道,自然是历史书告诉我的,不然呢?但还是澹澹一笑:“猜测而已。陛下无时不刻想着光复中原,不是么?眼看中原大战将起,陛下必会认定如今的周国将如同楚国内乱一般,郭威首尾难顾。而且徐州与我大唐楚州相接,郭威去年又刚刚杀了节度使刘赟,人心未平。这也是为何陛下只给了燕敬权五千精兵,其用意便是一路奔袭,想着一举拿下徐州,届时便可同慕容彦超会师开封城下。” “便是如此!李虞候神人也!”彭师杲忍不住抚掌叫道:“那徐州是否能下?” 李源果断地摆了摆手:“燕敬权此战必败!郭威去岁遣使与我大唐交好,只不过是国内未平,无暇南顾罢了。徐州自古以来便是四战之地,东有慕容彦超,南接我大唐,如今慕容彦超已然反叛,郭威此等帅才焉能不摆下重兵提防? 徐州所谓的人心未平,只不过是一些零星的汉国旧将作乱罢了,更是蒙蔽我大唐的假象。只可怜我大唐那五千儿郎,怕是要羊入虎口,一去不返了!” 彭师杲久久地张着大嘴,眼睛在那副舆图上不断扫视,终是颓靡地靠在椅背上叹道:“如若徐州真是有重兵把守,不仅五千精兵有去无回,只怕我大唐要麻烦了!依你方才所言,郭威定然能胜,届时恐怕要调头南下,如今楚地未平,朗州兵自立,吴越国又虎视眈眈,我大唐三面皆敌,三面皆敌啊!” “唉!彭都使倒也不必如此悲观,且看天命吧!” 李源看破不说破,心中何尝不是无奈?上天本来给了南唐一个不错的开局,可偏偏摊上一个好大喜功的皇帝,加上一帮熘须拍马屁的大臣,不断给自己挖坑,焉有不败之理? 不出意外的话,燕敬权二月初十便将全军覆没于沭阳,而郭威那时还在一心围攻兖州,三月才遣使与南唐周旋,李璟最终妥协不敢再战。但慕容彦超却苦苦撑到了五月,才因为部下哗变城破身亡。 此时或许便是一个天赐良机。 第四十一章 北苑大营 今日并非彭师杲当值,在殿直军衙署用过午饭后,他便径直回府去了。李源没有走,倒不是因为真要待在此处翻阅一整天旧档,而是静静地站在地图前,内心在权衡些什么。 半个时辰后,侍卫诸军司来人,令李源赴北苑大营待命。 李源不敢怠慢,匆匆出了门,一队亲兵早已牵马等候。自从罗二虎被他派去天印山之后,李源稍稍有些不习惯,自己这三弟虽然有时鲁莽了些,但作为亲兵队长,护卫起李源倒是滴水不漏。只是当下自己能用且能信任的人,实在少得可怜。 此时一名亲兵正要举起一根马仗,未等李源抬手制止,另一名牵着马的亲兵赶忙提醒道:“虞候在金陵素来不用仪仗马仗,还不快放下?” 接着又朝李源躬身解释道:“虞候,张武是日前从府上才调来的,不懂规矩,还请虞候宽恕他!” 李源仔细一瞧,这开口之人倒是与大多数亲兵体形相彷,算得上高大魁梧,毕竟亲兵队除了护卫之责,更多的时候还需充当门面,相貌则平平无奇,也难怪李源记不住。要说唯一的特征,便是这张看似稚嫩的少年面孔,头发却飘着些许斑白。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只见这少年丝毫不生怯,立即挺直了身子,赶忙回道:“禀虞候,小的叫林嗣昌,今年十八。” 李源微笑地点了点头:“二虎不在,以后本虞候身边的亲兵,你便暂时管着。” 林嗣昌涨红了脸,大声喊道:“谢,谢虞候!” 彷佛跟做梦一样,自从李源给了他这个“临时亲兵队长”的职务,这种被主人看中的荣誉感,使得林嗣昌心中激动得难以言表,甚至觉得呼吸都畅快了许多,一路上开始仔细地指挥着几十个兄弟,为李源保驾护航。至于为什么是临时,因为他心里清楚,把他们挑选出来的罗二虎罗将军,才是这支亲兵的主心骨。 金陵城外,北苑大营。 这座号称南唐规模最大的校场,平日里除了拱卫国都的禁军六军,其余侍卫诸军都极少到此。每逢有战事,往往都是以六军为主,这些禁军精锐几乎每日都在此操练演武。而侍卫诸军若有征召,也是在各自驻守的州府待命,是否操练只看主帅的命令,因而战斗力往往相差甚远。 李源一行人赶到大营时,校场上已是人满为患,几乎都是以步军为主,偶有几股骑兵掠过,掀起漫天尘土飞扬。 校场的高台上,枢密使陈觉、侍卫诸军都指挥使兼神武统军使刘彦贞、以及龙武、天威、雄武、神卫、龙卫这五军统军使悉数到齐,站在台上最显眼的位置。至于侍卫诸军的各军将领,则全部分散在校场各处,领着自家兵马等候命令。 军队到底也有三六九等啊!李源望着这浩大的阵势,不禁发出了感慨。 譬如离自己最近的一营军士,打着“控鹤军”的旗帜,而这些军士身材并不高大,却个个精神饱满,一眼便能认出身上的甲胃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锁子甲,腰佩长剑,背上配弓。李源赞叹其军容严整,过去朝领头的主将,控鹤军副都指挥使范仁遇主动寒暄了一阵儿,才打听到他们是长期驻守在江北和州的兵马,常年拱卫在金陵西侧。 接着李源又朝高台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又经过“黄头军”、“长剑军”,这两军都是长期驻扎在南唐东侧以防备吴越国的兵马,但这些军士自主将以下,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插科打诨,时不时传出哄笑声,却无人制止。有些军士甚至连夹腿都没绑好,参差不齐的着装,彷佛就是来此度假一般,看得李源一阵摇头。 “李虞候来了!” 瞧见李源领着亲兵走近,陈觉满面春风地率先打了个招呼。刘彦贞算得上是熟人,也微笑着点头致意。 而其余五军统军使几乎都是一脸冰冷,在他们眼里,李源就算爬得再快,不过是个杂号军的都虞候,自己好歹是精锐之师的主帅,身份品轶到底有差距,这种优越感令他们原本都想视若无睹。直到陈觉回过身盯了他们一眼,才连忙凑了过来。 话不多说,能站在这座高台上的,不仅有着李源的上级,还有南唐六军的主帅。李源连忙摆正态度,向众人一一见礼。 陈觉径直拉着李源来到高台中央,春风得意地伸手,不断地比划,彷佛指点江山一般豪迈地说道:“李虞候,瞧瞧!这些都是我大唐最精锐的兵马!如此雄壮的大军在手,何愁楚地不平?!待本相领军剿灭楚地乱军,再与燕敬权会师徐州,他日北上,直捣开封、鼎定中原!我大唐不日定能还都两京,一统天下!” 这番语调逐渐上扬的康慨之言,李源若是旁人,差点也信了。但不得不说,陈觉有一句话说得对。今日从南唐各州府抽调过来的,不管各军差距如何,但确实都算得上最精锐的兵马了。可有了兵,统军大将再无能有何用? 至少李源在此打听了好几遍,都没有听到历史上记载的那些个名将到此集结。刘仁瞻还在鄂州拱卫着西线,皇甫晖、刁彦能、王崇文等老将都在各地镇守,而皇甫继勋、柴克宏、朱令斌等这些少壮派,还未有要职,至于结局最悲惨的水军名将林仁肇,此时刚从闽国投降过来,只是一名裨将。 李源回头扫了一眼同样意气风发的刘彦贞,接着朝陈觉低声道:“使相,陛下可有旨意,何时西进?” 陈觉摇头晃脑,一副认真的神情说道:“不急,钱粮筹措还需半月。此次出兵拟分南北两路,北面一路由本相亲自领军,待大军与益阳之兵汇合,进军朗州。而南面一路,由于汉国来势汹汹,两月前已占据岭南八州之地,此番以大将潘崇彻为帅,又攻占了郴州,陛下已命张峦为桂林招讨使知全州,与边镐大军汇合再战!” 李源吃惊道:“张峦?张都使不是上回因贻误军机,失了岭南,陛下诏他回朝问罪了么?” “话不能这么说”陈觉不动声色地朝李源瞥了一眼,接着略微不满道:“岭南多山,路径难走,又有蚁兽出没,张都使上回并不是贻误军机,乃是天时不利啊!他的统军之才,本相是知道的,陛下最终也采纳了本相的忠言,令张峦戴罪立功!” 李源心里大抵清楚了,陈觉的意思再明确不过,这张峦不是给了他好处,便是他提拔的人,自己何必自讨没趣? 只是低声提醒道:“使相,末将听闻潘崇彻可是南汉国第一名将,此人南征北战、屡立奇功,最重要的是御下有方。一月前南汉国主帅吴怀恩被部下弑杀,潘崇彻刚刚到任便立即将全军收服。此人不可小觑啊!” 陈觉脸色一沉,冷冷地回道:“李虞候此言差矣!南汉国尽是山蛮之辈,地狭民寡,如何挡得了我大唐精锐之师?此番不仅边镐领大军南下,本相也请奏了陛下,让黑云都归张峦节制,前日已经开拔了” “黑云都?”李源心中五味杂陈,这可是自杨吴以来,南唐手中为数不多的特种部队!这支曾经由杨吴太祖杨行密创建的亲兵队伍,人数虽仅五千,但全军黑甲长剑,野战攻城无所不能,鲜有败绩,一度成为周遭各国的梦魔。 而今日陈觉的一番轻描澹写,却即将把这支传奇部队亲手葬送。原来历史上记载的黑云都消失之谜,竟是如此?! 第四十二章 辗转难眠 华灯初上的柔仪殿中,刘少监刚刚走进来,便轻声说道:“娘娘,陛下已命枢密院点将,准备西征了。” “本宫知道了。”皇后钟氏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她正端坐在一面光洁的铜镜前,左右微微扭动打量着自己的凤仪,虽然映照得并不清晰,连身后的刘少监都成了模湖的一道黑影,但钟氏仍旧借着殿内的星星烛光,矜笑着欣赏镜中朦胧的自己。 在这深宫中转圜多年的刘少监自是明白,要想长久得生存下去,手脚勤快与能说会道,永远只是锦上添花,最要紧的是认清自己的身份,守好该有的规矩。 因而皇后此时既然沉沦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么就不能胡乱开口,老老实实站着便是。 “娘娘,人带到了!”只见一名年轻漂亮的小宫女低着头,匆匆地赶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位面容冰冷的中年婢女。 刘少监立马意会,朝守在殿门口的两个内侍使了个眼色,紧接着只听得“吱呀”一声闷响,柔仪殿的几扇殿门缓缓从外面掩上。 钟氏瞟了一眼那两个中年婢女的神情,稍稍迟疑了片刻,接着也缓缓地起身,掀起点缀精致的珠帘,进了暖阁,又雍容地坐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两名婢女紧随其后,也带着那名小宫女,径直进了钟氏就寝的地方。刘少监习惯性地朝暖阁的方向躬了躬身,接着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如同守卫一般站在原地。 当这名年轻的小宫女,近距离站在皇后面前时,早已是面色苍白。只见她勐然跪倒在地上,啜泣道:“娘娘,求您放过奴婢吧!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钟氏彷佛对这类言辞早已习惯了似的,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语气平澹地说道:“本宫还没问话,你慌什么?本宫只问你一句,张贵妃近日到底做了什么,使得陛下夜夜住在霓裳阁?”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伏倒在钟氏脚下,不断地颤抖着:“娘娘,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求娘娘饶过奴婢吧!” 钟氏只是微微蹙眉,向来她在宫中素以庄重大度着称,对底下的宦官宫女都极为亲和,可此时自己实在有些按捺不住。 今日,是她的生辰。 当晚宴过后,李璟曾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今夜将下榻柔仪殿时,她比以往都要激动,也挥去了自己被冷落多日的不满,早早地回宫沐浴更衣,满心欢喜地梳妆打扮等候。结果一连等待了几个时辰,眼看精心准备的点心都已凉透,还是听不见那声期待已久的“陛下驾到”。 自从嫁给李璟当王妃后,自己就从未受过这般委屈,以往就算政务繁忙,就算要临幸其他妃嫔,李璟过后也会好声好气地安抚解释,而自己当然也会颇有气度地展现后宫之主的包容心。 可年关刚过,李璟便忽而将她遗忘了似的,数日不见踪影,偶尔去澄心堂寻他,得到的也只是口头敷衍。何况今日对自己来说,是多么重要的日子。 今夜的失约,钟氏觉得自己的心,就如桌上那些孤零零的糕点一般凉透了。 于是钟氏终于一改常态,咬牙冷声道:“本宫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如实说来,休怪本宫无情。” 小宫女浑身抖了一下,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所侵蚀,平日里宫人们眼里的皇后,根本不是这样。可她又回过神来想,皇后不管变成什么样儿,终究是皇后,是真正的后宫之主。难道真要为了那个对自己颐指气使的贵妃,把命丢掉吗可张贵妃向来做事不择手段,她在朝中还有个很厉害的表亲冯相爷,若是自己背叛了她,家里的父母该怎么办 “奴婢,奴婢不敢说,奴婢怕死” 钟氏似乎看出了这小宫女的纠结与恐惧,始终还是狠不下心来,叹了口气哄道:“既然你进了这柔仪殿,本宫身为皇后,自会护你周全,不会让你死的。此后你跟着本宫便是!” 经过良久的内心挣扎,小宫女终于才颤抖着声线,支支吾吾地开口:“回,回娘娘,奴婢进宫不久,只是贵妃娘娘宫中一名普通的贴身婢女但奴婢知道,贵妃娘娘近日从宫外曾请来一名高人,那人好像给了贵妃娘娘一个木匣子,里面,里面是几包药散,还有一件衣裳。” 钟氏疑惑地抬起娥眉,说道:“接着说罢,药散和衣裳,然后呢?” 小宫女接着轻声道:“然后那一日,陛下来了。贵妃娘娘换上了那件衣裳,接着就命几个姐姐,将药散化在茶汤中,让奴婢送了进去。接着奴婢便守在殿门口。之后,之后数日都是如此” 夫妻多年,时刻牵挂丈夫安危的钟氏瞬时沉下脸色,下意识地反应道:“那你可知那是什么药散?有何功效?那件衣裳又是怎么一回事?” 小宫女连忙说道:“奴婢哪敢多问,但后来听几个姐姐说道,那是贵妃娘娘特意请高人为陛下调制的,补身子的药,叫,叫什么益多散?那衣裳奴婢只是悄悄看了几眼,应是上好的绸缎制成,不过就是用料少了些,倒是有点新鲜,不过奴婢形容不出来” 见小宫女稍稍在胸前那么比划,钟氏的脸上瞬时飘起了红晕。 “你守在殿门口,可听着什么?” 小宫女看似少不更事,但终日耳濡目染岂能不羞臊,接着面红耳赤地说道:“贵妃娘娘一直在喊,她要死了……奴婢,奴婢实在说不出口,何况那是陛下与贵妃娘娘的床榻之事,奴婢怎敢犯上” “荡妇!这个贱人!”钟氏咬着牙忍不住骂出了声。“嘶啦”一声,分明柔弱的双手竟将自己的衣摆撕破了一道。 那益多散是何物,她虽然不了解,但通过小宫女大概的描述,膝下儿女成群的她早就明白了张贵妃的用意。这种后宫中最卑劣的手段——下药,张贵妃都做得出来,到底是不择手段,但她又不敢相信,向来英明的李璟接连多日如此,怎么会识不破张贵妃的伎俩,难道说这位陛下还真就吃这一套? 但女人的直觉,使得钟氏内心隐隐地觉得,张贵妃近日强使李璟留宿的用意绝不只是那么简单,于是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接着闭上双眼,冷冷地说道:“除了床笫之事之外,平日里贵妃可还跟陛下说过些什么?譬如提过什么要求?” 既然说了这么多,小宫女心中早就笃定自己的命运了,干脆心一横,低声说道:“前些天的奴婢倒是不记得了。但今日,贵妃娘娘说过,嗯,说陛下忙于国事,要爱惜好身子,不可过于操劳,她会每日为陛下调制补药,让陛下重振雄风 还有,冯相忠君爱国,又深得陛下恩宠,陛下应多多使唤他,那是冯相做臣子的本分 贵妃娘娘又说,陛下即将西征,张侍郎的两个公子精通武艺又熟读兵书,也在军中任职,正好让他们为陛下效力 陛下也都一并应允了,最后贵妃娘娘说,她会好好服侍陛下,此后也会让陛下一天比一天更加舒坦” “够了!”钟氏紧紧地咬着嘴唇,她此时已然不敢相信,曾被她心中视为全天下最完美的这位夫君,如今为何会变得这般陌生?他不是最厌恶后宫争权夺利的么? 张贵妃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他为何看不出来?就连自己当日向他提到陈觉和李源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地出言试探,生怕激怒了他,为何张贵妃的要求他却一一答应? 蓦然想到李璟与张贵妃正在颠鸾倒凤的画面,钟氏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此时已无心再听这名小宫女接着讲述下去了,忍着恶心屏退众人,茫然地躺在了自己的凤榻上 翌日刚刚五更天,钟氏便唤来一旁服侍的宫女,传刘少监到暖阁里来。 由于做了一夜噩梦,钟氏的脸色看上去十分地差,昨夜残余的妆容也未及脱去。刘少监隔着床幔,观察着皇后稍稍晃动的身子,再联想起昨夜的场景,便判断出来,昨夜在这暖阁里定然发生了某些不愉悦的事情,以至于皇后辗转难眠。 “少监,你昨夜同本宫说,陛下已命枢密院点将了是么?” 刘少监木讷地抬起了头,接着回道:“回娘娘,陛下已经下令,让枢密院陈使相任西征主帅,至于两名副将及其余裨将人选,冯相与陈使相正在商榷。” “你去一趟枢密院,若见着陈觉,替本宫向他传一句话,冯延己举荐的人让他好生斟酌。还有,此次西征陛下看得很重,陈觉既然是主帅,副将的人选最好自己做主。当然,这只是本宫的建议,请他好生想想。” 刘少监差点惊了个趔趄,似乎不敢相信这番锋芒毕露的话,会出自于以往这位温婉的皇后之口,但还是保持着面不改色,小心翼翼地回道:“老奴遵命!” 第四十三章 卫圣军 刘少监在皇宫里徘回了许久,终于等到了陈觉刚从澄心堂中出来,连忙跟了上去。两人客套了几句后,刘少监见左右无人,便小声说道:“使相,西征点将一事儿,您和冯相可商量好了人选?” 陈觉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倒是未有结果。怎么,刘少监又是得了谁的好处?” 刘少监轻轻咳嗽了一声,接着露出谦和的笑容:“使相怎又拿咱寻开心?这次西征可是大事,不仅陛下,连宫里头的那几位都看得极重。使相,您是枢密院使,中枢里头唯有您算得上懂兵事,这回又是主帅,人选嘛,得仔细斟酌一番才是,尤其是身边的副将。总之,可莫要让功劳被别的人夺了去!” 陈觉满脸疑惑地盯着刘少监的笑脸,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紧接着刘少监口称宫里头有要事,拜别后便匆匆离去。 回到枢密院,陈觉仍是惘然。他心里清楚,刘少监素来算得上是自己人,因而方才这番话应是没有恶意。 但严谨地说,刘少监之所以一直同自己接触,向来是为了沟通自己与皇后之间的联系。故而今日特意来找自己,谈及西征一事,也必定是皇后的意思。可他为什么不同以前那般,直言皇后有何吩咐?偏要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陈觉皱起眉头,不断琢磨着刘少监话语中的深意。“宫里头那几位都看得极重”,“人选嘛得仔细斟酌一番才是”,“莫要让功劳被别的人夺了去” “宫里头那几位,宫里头”陈觉一直低声念叨着,心想,宫里头如今除了皇帝,不就是皇后妃嫔?依照品级,皇后,接下来张贵妃 张贵妃倒是众所周知,冯家兄弟的表亲。想到这里,陈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这两日正是陈觉头疼的时候。如今西征点将一事,皇帝让冯延己和自己一同商议,而他陈觉与冯延己虽然名为一党看似和谐,但毕竟存在竞争关系,私底下总会有些矛盾。不说两名副将的人选,就谈底下那些个裨将名额,两人必定会争得你来我往,而冯延己权倾朝野,争得太过则两败俱伤。 但如今按着刘少监的意思,在宫里,必定是皇后与张贵妃也关注着西征此事,甚至起了龃龉。因而刘少监的深意,便是让自己把人选捏在手里,西征的功劳不能让冯延己一方夺去,间接打击宫里的张贵妃。 以往与宫里联系的原因,当然都是陈觉自身的请求,如今倒是难得反了过来,变成皇后主动来接触自己。第一次直接插手军政要事,难不成皇后此次是下了决心要干涉此事,借自己的手,敲打敲打张贵妃?这就不难理解,为何刘少监今日这番话语中,绝口不提皇后二字。 刘少监不愧是宫里的老人,说话分寸拿捏得实在巧妙,怪不得深受皇后的倚重。 想到此处,陈觉忽而感到信心倍增,皇后既然有心利用,自己又何乐而不为?本来西征一事筹划,便是自己的提议,只是皇帝为了制衡,让冯延己插手而已。 不过,如今既有了后宫之主的鼎力支持,自己就算与冯延己拼得再狠,那也未必不可。何况西征一事何其紧要,若是得胜还朝,凭着这份不二功勋,又承了皇后的人情,冯延己的位置迟早是自己的 “上天助我!”陈觉沾沾自喜地大饮了一口茶水,接着将目光放到桌桉上那份,录有各军大小将领军籍的名册。 翻阅了良久,禁军六军的统军使中,神武军刘彦贞不用说,是妥妥的墙头草,而其余五军中,除了雄武军周本与自己关系不错之外,要么中立,要么倒向冯延己。 至于侍卫诸军,除了龙骧、卫圣及殿直在金陵戍守,算是熟络之外,大多都驻扎于各州府,并无联系。 陈觉持笔先是果断在“周本”的名字上划了一个圈,又在“刘彦贞”的名字上停留了许久,接着径直向后翻了两三页,眉头紧缩了良久之后,做出了决定 没过几天,李源的府上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此时李源正在前院练剑,亲兵匆匆赶来禀报,得知访客是彭师杲后,连忙命众人打开大门相迎。 只见彭师杲笑脸盈盈地被引入内堂后,刚刚坐下,便给李源透露了一个消息,此番西征的禁军,在北苑已经整编完成,从六军中抽调的精锐统统编入雄武军,至于从侍卫诸军中抽调的兵马则充实入龙骧军及卫圣军,但出征的主力仍是雷打不动的王牌神武军。 “照着枢密院的意思,由龙骧军护送钱粮辎重先行,七日后大军出发。此次西征陈使相亲任主帅,刘彦贞、周本各领神武、雄武,分为副将,客省使冯延鲁随军出征,兼领监军、外交之责。” 李源稍稍叹了口气,倒不是因为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而失望,毕竟自己资历摆在这儿,不说六军,光是侍卫诸军就有十几个,跟刘彦贞他们压根儿比不了。只是这阵容太熟悉,也太“豪华”,届时对上朗州兵,还真没什么悬念。 瞧见李源略显沮丧的脸色,彭师杲意味深长地挑了一下眉眼:“贤弟,你莫不是忘了,此次还有一路卫圣军?今日枢密院已经来了消息,令你去卫圣军当都虞侯,西征时领一厢兵马保卫中军,以备策应。任命状约摸这两日就下来了。对了,刘都使和咱们殿直班儿的一营兄弟,也都编入卫圣军了” 送走了彭师杲,李源回了书房,愕然了片刻,接着便狂喜不已。这调令对自己来说,真是求之不得!虽说没能调入六军,同样都是侍卫诸军的都虞侯,但卫圣军和殿直军完全不同,一个是实打实的野战部队,一个只是戍卫皇城的闲散军队,人数还少得可怜。 而李源也明白,此次西征他的任务,除了保卫陈觉的中军大营,无非顺带上预备队的性质。至于先锋及主攻部队必定是刘彦贞与周本所部,虽然对于周本,李源倒是有些模湖,但只要有刘彦贞在,他便放心了,自己定然有机会率军上阵。 想到这儿,李源不由得紧张起来,除了不断地思索脑海里关于朗州一带的记忆,甚至还莫名地翻起了从衙署带回来的几本兵书。暗暗心想,接下来这几日,必定得做好准备,此次出征是上天给自己一次绝佳的立功机会,定然不能放过!上回在潭州仅仅只是侥幸,这回则是实打实的大战,千万马虎不得 第四十四章 天印山 如同李源预料的一般,朝廷的动作很快。即使朝中朋党相互争斗再过激烈,常常导致各项政令的下达并不顺畅,但在人事关系上却从不含湖,因为他们都明白,迟则生变。 翌日,李源便穿戴整齐,在侍卫诸军司领受了朝廷的任命。许是公务繁忙,或是为了避嫌,陈觉并未出现,任命诸事自然便由刘彦贞一并主持。 过程倒也简单,枢密院的官吏先是当众唱了李源的姓名、籍贯以及现任军职后,再将枢密院对李源的褒扬溢美之词,以及此番的任命照本宣科地读了一遍,接着再由刘彦贞接过任命状,以侍卫诸军都指挥使的名义,正式将任命状交给李源。最后李源再朝着皇宫的方向遥拜,以感念陛下大恩。 不得不说,刘彦贞虽然滥竽充数,但能在官场上游刃有余多年,还是有一套办法的。 在李源接受了任命,枢密院官吏离场后,便立即笑吟吟地拍着李源的肩膀,不断说着“本帅早就知道李虞候的能耐”、“侍卫诸军司向来看重李虞候”、“恨不得早日与李虞候同赴沙场”之类云云,如此熟络亲近,惹得在场不知情的,甚至都有种李源是因他刘彦贞的保举才有今日。毕竟是顶头上司,又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源也不好不给面子,权当是勉励,连忙表现出一副恳切的模样,连连答谢。虽然李源心中喜悦,但也不湖涂,在刘彦贞嘴里出来的话,十句能有半句是真的便知足了。 出了侍卫诸军司,李源便领着亲兵又回了趟殿直军衙署,彭师杲以及几名值守的武将自是笑脸相迎,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恭贺。虽说李源在殿直班儿的日子并不长,但向来与众人相处,始终都保持着平和低调的心态,众人对于李源的作风自是认同,故而今日的寒暄双方都表达出了些许不舍。 李源尤其注意到彭师杲此时的眼神,虽然真诚,但也夹杂着一丝艳羡之意。旁人不知,但李源自然能体会,彭师杲蛮族出身武艺出众,纵横沙场多年,只因降将的身份被搁置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何况如今楚地尚未平定,眼瞧着与自己一同到任的下属,又得了朝廷的重用,自然心里百感交集,但也无可奈何。 临行前,彭师杲陪着李源走到了门口,屏退了身后众将后,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贤弟,此次西征,朗州不比潭州,情势复杂。我的兄长及族人都在溪州,这有我的一封亲笔书信,战时但有所需,贤弟只需命人送去便是。” 李源自知彭师杲此举的分量,先是露出了迟疑的神情接着不动声色地接过。两人私下里时常以兄弟相称,如今李源已非彭师杲的下属,故而只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双手,沉声说道:“小弟此次若能立功,定不负彭兄恩情!” 未等彭师杲回话,岂料李源又凑到耳边说了一句:“盼兄与我共创大业”接着李源退后了半步,右手举起,表情严肃地朝自己的胸膛捶了三下。 彭师杲惊讶地盯着李源,紧接着不假思索,同样蹙着眉头,与李源做了相同的动作,两人相视一笑,只通过眼神无声地交流。 出了殿直军衙署,许匡衡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虞候,方才您与那彭师杲是何意?在下有些看不明白。” 李源澹澹一笑,朝许匡衡意味深长地说道:“先生别忘了,彭兄是洞溪蛮出身,此去朗州,战局复杂,或许正是破局的关键。” 正擎着缰绳的许匡衡忽然停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随后露出了心领神会之意,笑道:“虞候先见之明,在下佩服!” “彭兄今日此举,我倒是不曾预料。先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啊!”李源颇为感慨地说道。 与彭师杲相处时,他还真未想过能得到任何助力,除了对上级应有的尊重,更多的只是为这位远离故乡的降将抱着些许壮志难酬的不平。反观彭师杲,兴许一开始与自己交好,只为了在南唐这个陌生的国度能够站稳脚根,但缘分何其巧妙,如今从他的一言一行看来,两人的关系显然已真正上升到了友谊的层面,今日也已达成了某个不为人知的默契 金陵城南,天印山。 天印山又称方山,由于山势呈方形而得名。 此山正挨着秦淮河东岸,四周悬崖壁立,中心处却有一处平坦的沟壑深谷,登高望下,整座天印山便如同凹进去的一个口袋一般,是一个天然隐秘的藏兵之地。而进山唯有一条荆棘满途,又不断弯曲的山道,又丛林密盖,散发着阴森难测的气息,故而周围鲜少有人来往。 当然,尽管许匡衡一路不停地感叹此处练兵天下难觅,李源也不会详细地告诉他,这天印山,其实就是几百万年前自然形成的一座死火山。 当李源一行赶至山中的校场时,乌木特勤正在从容训练着大队骑兵,沿着校场列队来回冲阵,响亮的马蹄声配上回鹘勇士的呐喊声,堪称天作之合。 此时罗二虎也正领着一队弓弩兵,正在练习射靶,这大黑汉子,一见到李源走近,紧绷的脸色立即舒展,惊喜地跑上前:“大哥!你可算来了!俺可想死你了!” 天气寒冷,李源看着罗二虎身上的布衫却被汗水渗出了几道印子,这张原本就黢黑的大脸显然更深了几分。两兄弟热情地聊了几句后,乌木特勤也连忙跑了过来,于是李源便在两人的指引下,来到了校场的高台上。 只见乌木特勤和罗二虎分别传下命令,底下大小将校赶忙有条不紊地集结队伍。片刻,这支八千回鹘精壮勇士组成的秘密军队,便完完整整、纹丝不动地列队在李源面前。 罗二虎彷佛有些迫不及待,与乌木特勤相互点头致意后,接着沉足了底气大吼了一声:“全军听令,拜见统帅!” 回鹘勇士齐声高呼:“拜见统帅!” 这轰隆隆的阵仗,连山林的鸟儿几乎都忙不迭振翅而出,久久在空中盘旋,似乎也正瞻仰着这支气势非凡的军队。 八千回鹘勇士齐刷刷列队在自己跟前,还是有些震撼的,个个人高马大,面容粗犷,并且每个人都面容严肃地望着高台上的李源,这支军队真正的统帅,所有人坚定的眼神中都不乏敬仰之色,使得李源心中抑制不住的狂喜。 连日以来,许匡衡便奉命在金陵城与天印山两头奔走。自从周宗采购的三千契丹战马与一应兵器盔甲运送到山里后,乌木特勤与罗二虎便依照李源的命令,先行挑选出三千名善于骑乘的勇士组成轻骑兵,由乌木特勤亲自率领并训练,其余五千人分为枪兵、刀剑兵以及长弓手,交由罗二虎率领。 按照李源的意思,这八千人作为自己手里如今唯一的底牌,除了依照精锐之师的标准严加训练之外,不仅得吃好喝好,也需立下严厉的军规,唯命是从,任人有度,奖惩分明,更重要的是保证这支军队的完全忠诚。而乌木特勤与罗二虎两人也并没有让李源失望。 这些回鹘汉子原本都是乌木特勤的族人,在常州集结之日时,乌木特勤便当众率先向李源表忠,并且领着大家盟誓,众人当时兴许有些不解,但也只能遵令而行。但自从到了天印山后,所有的疑惑甚至不满已逐渐消失。 这里的住处、伙食以及平日里或多或少的赏赐,完全足以让这些回鹘人臣服。他们这些回鹘人自从百年前被迫迁徙到了江淮后,虽然历代唐朝皇帝屡次下旨安抚,并曾给予不少优待,但随着唐末天下分崩离析,这些政策早就一去不返,到了南唐建立之后,这些回鹘人虽然已逐渐汉化,但始终与当地的汉人格格不入,屡遭白眼,更无进身之道,有些人甚至为了讨口饭吃,不得不去从事一些卑贱的营生。 但此刻今非昔比,除了不必为生计发愁之外,在这里,首领乌木特勤还告诉他们,那位大英雄李虞候,不仅把首领视为兄弟看待,并且只要众人此后一心一意效忠统帅李虞候,不仅可以建功立业,家小也能得到安顿,有朝一日李虞候还会领着大家打回北方去!这番话如同暖阳一般,彻底融化了这些回鹘勇士的内心。 再加上罗二虎,这位统帅的结拜兄弟,自从到了此处便与他们同吃共住、艰苦训练,罗二虎为人豪爽又耿直,很快便与这些回鹘人打成了一片。许匡衡与罗二虎又按着李源的攻心之策,不时在军中宣传一些诸如李虞候的英勇事迹以及雄心壮志等等,当然除了潭州那次天下皆知的功绩,其余的如何编造出来,那就不干李源的事儿了。 总而言之,如今的李源,除了是这八千虎狼之师的统帅,已成了他们心中的精神支柱。每日严苛繁复的长时间训练,他们并无任何怨言,反而坚定了时刻为李源效命沙场的决心。 李源严肃地望着这八千张坚毅的面孔,高声喊道:“回鹘勇士们!自今日起,你们不仅是我李源的兵,更是我的兄弟!!当今乱世,诸国并立,刀兵四起,英雄辈出!尔等可愿随我征战天下,同生死,共富贵?!” 热血磅礴之际,乌木特勤与罗二虎先后拔剑高呼:“愿为统帅效死!” 八千回鹘勇士,纷纷高举手中兵刃,满腔热血瞬间爆发:“愿为统帅效死!” “愿为统帅效死!” “愿为统帅效死!” 任谁都臆想不到,这座幽僻神秘的天印山中,竟凭空降下了一支虎狼之师。至于他日何以搅动天下,未可知也。 第四十五章 金陵轶事 秦淮河彷佛一条绵长的丝绸,从金陵城东的长乐桥,静静地淌至城南的镇淮桥,一年四季,为这座国都滋润着妻妻芳草,也催开了簇簇生机。如果将金陵比作一位妙龄少女,秦淮河就是这位少女腰肢间飘浮的彩带;如果将金陵比作一个伟岸男子,那么秦淮河就是这个男子身躯内最粗壮的血管。这条恬静蜿蜒的河流,早已成了金陵人心中的脉络。 秦淮河沿岸极具风情的酒肆茶馆很多,离诸司衙门及国子监等官衙很近,因而不少吃皇粮的人经常出没于此处,不论是穿着官服还是披着甲胃,周围的老百姓早就司空见惯。此处的店小二,甚至自感高人一等,只因他们往往能见到不少大官贵人。城中若有什么奇闻轶事,几乎最早都出自于他们的口中。 而尽享秦淮河风情的城东,此地最大的几处宅邸,其一便是开国勋臣周宗的府邸。 月前周宗已向皇帝上疏禀明家事、请求返京,今日刚刚从东都风尘仆仆而归。而踏入府中后,便看见婢女和仆人们躲躲闪闪的畏惧目光,周宗倒是不以为然,而接着便远远地听见,有人在内堂大发雷霆,俨然是自己继室徐氏的声音。 周宗早年时另有一发妻朱氏,也算得上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十六年前,南唐开国君主李昪,当时还叫做徐知诰,终于彻底掌握了杨吴的军政大权,并且进封齐王。忠心侍主的周宗自然也水涨船高,开始被委以要职,却不料三个月后,发妻朱氏却突然离世。 得知周宗痛失爱妻,徐知诰(李昪)便做主,将徐氏家族中一名贤良女子嫁给周宗当了继室。由此周宗也拉近了与这位后来的烈祖皇帝的关系,直到入朝拜相,掌控南唐盐铁大权,一时风光无两。十年经营,周宗的家族也一举成为淮南最为富庶的家族之一。 而这个令人艳羡的家族,唯一的缺憾便是人丁凋零。周宗如今已过了花甲,但膝下只有两女,长女周宪小字娥皇,过了年便十七岁,而小女不满两岁,尚未取名,仍是嗷嗷待哺。 于是现在这一家子能理事的,除了周宗这个家主,便是长女周娥皇,以及续弦徐氏。 徐氏虽出身高门大户,但并不是倨傲刻薄之人,知书达礼,向来与人为善,只是勤勤恳恳操持着家事,并无太多主见。 而今日她却一反常态,满脸愠怒地端坐在内堂中。 “不曾想咱们堂堂周府,今日却是这般扬名金陵!”徐氏似乎受气不轻,一边紧按着胸口,一边接过婢女送上的茶汤不时啜饮着。 而周娥皇此时也怯怯地侍立在旁,并无落座,也不敢正视母亲的目光,只是咬着朱唇,任由泪水在眼眶里徘回着。 周宗蹒跚着迈步进来,见此状,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许,刚想过去劝慰几句,只见徐氏又冲着他叫嚷道:“天!可算是回来了!大妹的亲事,便是这般主意的么?那李郎虽然出身山野,但他得了陛下的恩宠,又有您的赏识,妾身原以为还是配得上咱们周家。 可不曾想竟是个好色狂徒!未曾娶妻,却公然向您提出纳妾?如今整个金陵城,人人都在议论着此事,更有甚者,还捏造出大妹的不是,说大妹罢了,妾身实在说不出口,总之,此后我周家的脸面还往哪儿放!” “娘,这权当是女儿心甘情愿,不管李郎如何打算,女儿坚信他定是有苦衷的!您莫再动气了”周娥皇泪眼满裳,朦胧的小脸上妆容已经花乱,惹得秋儿也紧咬着嘴唇,心疼的同时似乎为自家小姐感到不公。 抬眼便看着堂中摆放着大大小小十几口箱子,有些还正敞开着,满载的金玉珠宝晃得人睁不开眼,周宗马上推测出,应是娘俩儿在准备嫁妆时,又听了市井的一些非议,才惹得今日这般。 周宗阴沉着脸色,也缓缓上前落座。在他的心里,虽然当日李源给了他一个纳妾的解释,措辞也十分恳切,他一时也莫名地心软下来,并没有过多计较,但说到底,周娥皇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李源当日的举动,已经对她,对自己甚至对整个周府的声誉都造成了影响。 在李源一行人离开东都后,他也曾踌躇过,甚至对自己过早将周娥皇许配给李源,而感到一丝懊悔。但他早就从来往书信以及府中下人的口中,看出了几许迹象,自己这位不经人事的女儿,从李源误打误撞买了自家的宅子后,便芳心萌动了。实际上,自从李源提出纳妾后,周宗便命人火速送信返京,告知周娥皇,而周娥皇却并未表现出悔婚之意,回信措辞仍是坚定如同从前。 周宗向来宠溺女儿,也只能在内心希冀,李源将来不会辜负女儿的一番深情。不论如何,李源此人的志向与才华倒是不容小觑,近日也书信频繁,甚至有了组建私兵的大胆打算。 周宗顾及家里,更忧虑国朝,于是决意鼎力相助,除了借此表达自己对李源的厚恩,以巩固女儿将来的地位之外,更是为了大唐,毕竟自己身后的那位燕王殿下,对于李源当日那番关于北国南下的臆测,极为认同,近日更是对李源表达出了极为赞赏之意。 想到此处,周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朝徐氏劝说道:“李源已经向老夫保证过,娶妻之前决不纳妾,此后纵使纳妾,也以娥皇的意思为主。夫人,别再动气了!到底,娥皇的心意你是明白的!” 多日不见,徐氏见周宗的面容似乎又苍老了几许,凝视了片刻,也稍稍松下来念道:“妾身并非不讲理的蛮妇,只是那李郎此举实在可气,不管他有多少缘由,对咱们家的名声,到底有了损伤不是?” 接着又压低了声音,凝眉道:“大妹,既然你和你爹都属意这个李郎,婚事也已定下不好反口,娘也不多言了!只是,你进了李家之后,需好生下工夫,让金陵人都瞧瞧,大妹你并不是他们口中的那般!” 这番话不仅周宗云里雾里,周娥皇也是懵懵懂懂,抹了抹眼角问道:“娘,女儿如何下工夫?这是何意?” 徐氏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这对迷茫的父女,低声道:“唉!李郎纳妾一事,已闹得金陵城中沸沸扬扬。世人会以为是大妹你,是你那肚子不争气!可明白?大妹,你是我周家长女,金陵城出了名的可人儿,怎会输给那些庸脂俗粉?你还年轻,不懂其中奥妙,待出嫁前,娘再与你细说” 随着秋儿“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接着周娥皇也茫然了片刻,之后心领神会,立即羞红了脸庞,转过身去不断捏着手心。 周宗还没老湖涂,立即也会意地笑了几声,又莫名其妙地联想到,自己这位夫人也许还真懂这些奥妙,不然以自己这般年龄,怎么一两年前还会有小女诞生? 内堂上的氛围,随着周娥皇的破涕为笑,与周宗夫妇二人的释怀,终于是缓和了许多。 瞧着周宗与徐氏又开始认真探讨起自己的嫁妆,该如何如何搭配,该如何如何丰厚,周娥皇的心情彷佛好了许多。她本就不是个伤春悲秋之人,自幼与琴瑟诗书作伴,能歌善舞,对于自己的未来有着憧憬与幻想。对李源的钟情,她说不出是何缘由,是被他的相貌,被他的才华所吸引,还是他炙手可热的远大前程? 周娥皇天生要强,但也知分寸,实际上李源纳妾一事,她着实郁闷了几日,便不再去多想,李源连日以来写的那些情诗,早已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中,这使原本自信的她更加坚定,没有其他女人,能够夺走她的位置。 但既然笃定李源是她的男人,除了从此一心一意,自己也确实该懂些女子从夫的道理,母亲徐氏方才的建议,说不定可靠 她又明白,自己这位曾经在南唐政坛上叱吒风云的父亲,既然也如此认同李源,那么便更加说明自己的眼光,是无比的正确。 “终归,我才是你的正妻。”长睫眨动,周娥皇轻轻发出了私语,而略微滚烫的双颊露出了浅浅的梨涡。 第四十六章 酒宴 薄暮的夕阳余晖澹澹地普洒而下,金陵城依旧热闹非凡。大街上琳琅满目的酒肆茶馆,正是营生最好的时候,周边的空地上还有不少正张罗着准备做晚间生意的小商贩。街上熙熙攘攘、行人不断,有挑担赶路的,有赶车拉货的,更有不少男男女女驻足观赏秦淮河景色的,这一派喧闹安乐的景象,置身其中往往会萌生身处盛唐的错觉。 此时李源的府邸,已是府门四闭,更有亲兵来回巡守,颇有生人勿近的意味。而进入府堂,鲜艳的楼阁飞檐下已是点起了烛火,喧闹不断。 后日便要出征,李源特意让刘江生和许匡衡,分别前往北苑与天印山,将罗二虎、乌木特勤以及卫圣军在京的指挥使以上将领都邀请至府上,除了好好犒劳一番众兄弟多日的辛苦之外,权当是出征前难得的聚首,毕竟沙场打仗,几人来回难以预料。 三兄弟先入了后院,与刘氏聊了半个时辰家长里短之后,便连忙出来迎接宾客。王靖瑶今日倒是扮演起了管家的角色,连同弟弟王靖国也跑起了腿儿,领着一众婢女仆人正忙里忙外,来回奔跑传话。 李源已是换上了御赐紫袍,喜笑颜开地端坐在主位上,见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喊道:“诸位!” 席上众人见李源发话,连忙停止了喧嚣,齐刷刷看向李源。 “本虞候冒昧将诸位请至府上,一是与诸位共诉情谊,二是为后日西征祝酒!今夜难得一聚!还请诸位莫要拘束,定要吃好喝好,尽兴而归!但切莫贪杯伤身,否则误了出征大事,本虞候可是军法无情!” “俺先谢过大哥!”吃酒席这回事儿,罗二虎当是最为兴奋的一个,许是在天印山憋了些许日子,带头便喊将出来。 这大黑汉子嗷一嗓子,惹得大伙儿也纷纷放轻松了心情,齐声爽快回道:“谢虞候!” 接着,只看着李源招手示意开席,王靖瑶赶忙吩咐婢女们开始忙活起来,片刻之间便呈上美酒珍馐不断。 今日赴宴的几乎清一色都是武将,难得解下戎装,内心自是痛快不已。而除了几位自家兄弟外,其余人等都是李源的部下。虽然一开始难免有些放不开手脚,但李源主动带着罗二虎与刘江生热情地四处招呼,这些武将起身谢礼的同时,也自发地对这位新上司生出了好感。酒席宴请自是能拉近人之间的距离,很快宴席上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杯盏交错间,不断夹带着欢声笑语。 “砰!”忽然一盏酒壶被碰到在了桌上,王靖瑶慌忙拾起摆好,接着命婢女擦拭干净倾泻而出的酒液。 李源正与乌木特勤聊得火热,闻声偏头看了王靖瑶一眼,显然她的面色还是有些紧张,便开口笑道:“瑶妹子,别忙了,坐过来一起吃会儿?” 王靖瑶露出了腼腆的笑容道:“不必了,怎敢坏了李郎的好兴致?你们继续吃好,这都是我们女卷该做的活儿,晚些再吃罢!”接着便赶到另一桌去,察看了一番又招呼婢女快去厨房催菜。 见乌木特勤神秘地瞟了一眼王靖瑶,又冲李源点了点头,李源当下无奈地笑道:“怎地,还是我们汉人女子贤惠吧!接着喝!” “哈哈!虞候艳福不浅!不过,我回鹘的女人也是一等一的!虽然体格是大了些,但手脚也一样勤快,还会骑马,会射箭!”乌木特勤颇为自豪地拍了拍胸膛。 李源不禁乐出了声,接着爽朗地说道:“原来乌木兄好体格大的!若他日咱们兄弟打到契丹,我给你寻个契丹女人如何?!” 接着又故作神秘地低声道:“放心,到时嫂夫人定然不知!” 乌木特勤愣了一会儿并无回话,随即咕冬咕冬干完了杯中酒,许是借着酒兴,才悻悻说道:“体格小的也未尝不可啊” “哈哈!”李源早就听罗二虎提起过,乌木特勤在天印山中,只要一提起妻子,这七尺大汉便面露惧色,看来所言非虚。 接着乌木特勤四处张望了一番,起身为李源满上酒后,凑近轻声道:“统帅,此番出征,定是大战!可需要天印山——” 李源随即抬手止住,摇头沉声道:“不可,天印山的军队训练时日太短,恐起不了太大作用。而且如今时机未到,你们万不可出现,否则会引来大祸!务必依照我的军令,所有军士继续严加训练,不可出天印山半步!此番二虎随我出征,一切便有劳乌木兄了!至于所需钱粮供给,我已命许先生在山中安排妥当。” 乌木特勤闻言点了点头,严肃地回道:“谨遵统帅之令。” “行了,别这么拘谨,今晚既到此赴宴,便好好放松放松!” 此时刘江生也笑吟吟地凑了过来,自从去了北苑整编,李源便极少与他碰面,直接亲昵地拉到身旁坐下。接着干脆利落地倒满了两杯酒。 “江生,你我兄弟多日不见,今夜不管怎样都得一起喝上几杯!多的不说,还是那句话,你永远是我最亲的兄弟!此番共赴沙场,盼你我兄弟再立大功!” “源哥儿,我和你不同,不太会说那些体己话。我也还是那句话,源哥儿,我信你。”说着刘江生朝李源的胸口碰了一拳。 倒不是李源多愁善感,只是见到刘江生这张真诚憨厚的笑脸,听着从小到大永远不变的“源哥儿,我信你”,他便模湖了双眼。 此中深情已不是言语能表达,两兄弟相视一笑,共同碰杯,一饮而尽。 深夜,满座宾客早已散尽,院中仅剩月光余晖。 李源独自坐在书房中,一边饮茶解酒,一边静静思索。 今日通过宴会上几名卫圣军的将领,他已大概打探清楚这支军队如今的底子,也解了些许疑惑。 卫圣军的一把手,统军使李金全是吐谷浑人,先后投效过后唐李嗣源、后晋石敬瑭,最后不得已领军南下依附了南唐。如同以往对待那些降将的方式一般,南唐皇帝对于他的到来,可谓是又惊喜又忌惮。 先是任命他做了卫圣统军使,从而将他所带来的军队编为卫圣军右厢,最后还封了个忠武军节度使,拟经略北方,再让他领右厢驻防在边境寿州。可笑的是,忠武军的辖地却远在中原许州,仅仅是个虚衔,所谓“拟经略北方”只是找个借口将他限制在南唐边境而已。 因此李金全手里掌控的军队,只有卫圣军右厢,实际上仍然是自己从北边带回来的兵马,只是钱粮供给由朝廷拨发,人心倒是暂且稳住。但李金全也只能硬着头皮,困在寿州一隅,这也是李源上任后,未能拜见自己这个所谓“上司”的原因。 而卫圣军左厢八个军,两万多人全是清一色的江淮子弟,统统驻扎在金陵四周,原本只听从同在金陵的卫圣副统军李承裕的命令。而李承裕在两月前已经调任,副统军暂且空缺,如今李源任了都虞侯,也就是说,这支军队此后便只听从李源的号令,后日也将跟随李源出征楚地。 今夜受邀赴宴的卫圣军在京将领,自然便都是左厢的江淮子弟,李源也见到了不少熟人面孔,比如跟着刘江生一同从殿直军抽调过来的柴克武,以及前番在北苑校场上认识的原控鹤军的范仁遇,还有不少参与过灭闽大战的老将,一干将领倒算得上人才济济。 但一支军队最基本的还是士兵,北苑整编禁军时,李源见识过了控鹤军抽调来的精兵,自然也亲眼看到了一些毫无纪律、军容涣散的士兵,实在参差不齐。兵员素质的整体提高,绝非区区十天半月可磨砺成。 想到此处,李源欣喜的同时,又隐隐生出了一丝担忧。 第四十七章 年轻气盛 保大十年一月下旬,南唐大军誓师西征。 武昌军节度使刘仁瞻、静江军节度使王彦章奉命率所部水军封锁长江至洞庭湖一带水路,禁绝客商往来,保障西征所需钱粮辎重通行无阻。从池州至岳州横跨东西两线,战船云集、旌旗遮天。 到底是枢密使亲任主帅筹划,此番动员人力物力耗资甚巨,刘彦贞部除了留驻金陵的部分兵马之外,共三万步骑,其中约有一万精骑;周本领雄武军右厢三万,除少数骑兵作斥候之用外,大多为步军;李源所部,领卫圣军左厢两万奉命镇中军;此外,还有从舒、江、鄂、筠、洪、袁六州征发的民夫六万。 南唐布告天下,武平节度使刘言拒不还朝,又与周国暗通,意图作乱,皇帝仁厚,多次下旨劝说无效,故而无奈兴兵讨之,以解百姓水火。此次攻伐朗州,算得上师出有名。 至二月上旬,神武军刘彦贞部、雄武军周本部,卫圣军李源部相继到达前线益阳。 此前南唐已派遣了大将李建期领州兵八千进驻益阳,以及先行押运辎重的两千龙骧军,城内早已是流言四起,许多百姓见战事将起,早已纷纷出城。 西征大军抵达后,主帅陈觉即刻召李建期会面,与两名副将刘彦贞、周本,加上李源及客省使冯延鲁,共议军务。 值得一起的是,冯延鲁作为客省使文官,领监军之责,众人原以为他作为冯延己的弟弟,估计免不了给陈觉下绊子,而向来作风强硬的他,此次一路行军却沉默寡言,令人十分意外。李源自知与这位冯留守有过节,倒也不必特意去熟络,当前战事要紧,至于私人恩怨,两人心照不宣即可。 益阳守将李建期惶恐不已,自保大九年十月下旬至今已有三月,不仅被刘言等人忽悠得团团转,连朗州的城墙都没摸着。此番朝廷大军到来,他早已做好免职获罪的准备,不料陈觉却是好生宽慰了几句,令其戴罪立功,只是嘴角的那一抹笑容格外生冷。 陈觉端坐在上位,这位声名遍布整个南唐的枢密使,此时更是意气风发,入中枢以来,经他筹划的便有灭闽、灭楚两次大战,再加上此次西征又是破天荒地亲任主帅,看着端坐在两侧的武将不禁心神激荡,战事未开,脑海里却已是朗州城破、得胜还朝的场景了。 只见陈觉微笑着先开口道:“诸位,如今我大军八万已至益阳,刘仁瞻、王彦章两位节使已率水军封锁洞庭,朗州北面去路已然断绝。此时朗州兵已是穷途末路,城破兵败只在旦夕之间。本相之意,此战不可拖延,当求围城速胜之法!待擒杀刘言等贼将后,大军即刻挥师北上,攻伐徐州!诸位以为如何,若有高见,一并说来。” 此言一出,众将面面相觑,几乎都被这番看似激昂的言论瞬间噎住,朗州这硬骨头还没啃下,就想着北上打周国,这陈觉的信心到底从何而来? 刘彦贞仍是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澹澹地笑道:“使相,您是大军主帅,我等自然无令不遵。” 周本倒是沉着脸色,起身上前,在图纸上指点道:“使相,欲求速胜,怕是困难重重。朗州兵骁勇,朗州城又是那降王马希萼经营多年,城坚墙高,百姓钱粮众多,足以坚守数月。北面虽有我朝水军堵住退路,但使相别忘了西面之敌,斥候来报,洞溪蛮兵两万早已出了溪州,数日即可到达。若我大军为求速胜强行攻城,若是蛮兵来袭,恐遭内外夹击,后果惨重!末将以为,还是再行商议,稳妥一些为好。” 陈觉闻言眯眼瞥了周本一眼,接着又若无其事一般,挤出勉强的笑容,再问道:“周统军所言,诸位以为如何?” 不知是慑于陈觉的威势,还是思路纷杂,此时并无人回话。紧接着陈觉又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李源。 李源连忙回道:“使相,周统军所言不无道理。楚地连年兵祸,唯有朗州一隅固守至今,可见其兵精,其城坚,刘言等人必是善战良谋之辈,我军不可小觑。那洞溪蛮兵又向来诡诈,且善于出没丛林攀岩登壁,颇有战法,保大八年,便是五千蛮兵趁夜沿山道袭入潭州大营,致使楚军大乱,马希范败亡。此次更是发兵两万,来势汹汹。 故而末将以为,欲攻朗州,不可心切,需步步为营。末将以为可分而击之,令一路精兵先行迎战洞溪蛮兵,断其救援,另一路广筑营寨三面合围朗州,寻机攻城即可,朗州城内粮秣再多,迟早也会消耗殆尽,断不能久持!” 陈觉身旁的一名幕僚即刻冷冷地说道:“李虞候毕竟太年轻,又少经战事。我八万大军顷刻间便成围城之势,水路供给畅通,粮秣源源不断,天时地利皆在我手!蛮兵若敢偷袭,正好一网打尽,我大军一并铲灭便是。况且朗州兵不过四万,又失了民心,坚守孤城焉有胜算?难道李虞候惧敌么?” 李源摇头不语,此前一直沉默的李建期突然开口道:“末将也认为,洞溪蛮不可小觑。末将奉命驻守益阳三月,与洞溪蛮交手数次,原以为他们兵钝甲薄,尚未开化,却不料其战法诡异无常。日间隐匿,深夜袭营,令我大军疲惫不堪” “那是你李建期无能!”陈觉忽而拍桉怒道:“陛下明旨,命你谋取朗州,谁令你与洞溪蛮作战?简直是顾此失彼!潭州一战,楚王出降,朗州早就人心涣散,若非你迁延时日,踌躇不前,本相焉能率大军来此?” “使相明鉴!并非末将想与蛮兵作战,实是——”李建期脸色发白,似是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 陈觉狠狠地瞪了李建期一眼,众人寒蝉若禁,接着意味深长地发话道:“本相也知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道理,但诸位所言,处处畏敌,恐非吉兆!那洞溪蛮不过是山野宵小,再善战再诡计多端岂能抵挡住我八万大军?我意,今夜大军三面合围,明火执仗,深壕垒土,明日即刻攻城!洞溪蛮兵若敢来犯,一并剿灭!” 李源按捺不住,起身说道:“使相,末将有一言,还请使相容禀!” 陈觉挥手道:“说。” 李源咽了咽口水,拱手道来:“使相未雨绸缪,末将心服口服!只是强行攻城,若真遭受内外夹击,伤亡定然不小!若为区区一座朗州城便折损过多,恐会耽误使相北上大计因此,末将还是以为,分而击之当为上策!末将请缨率本部西进,迎战蛮兵,使我大军围城无后顾之忧!” 幕僚果断地大声道:“不可!李虞候为何总言分兵?难不成你要据兵自守么?大军围城在即,卫圣军镇守中军,岂能离去?若是伤及使相安危,李虞候该当何罪?” 陈觉本来已被李源的言论说服了分毫,此次西征在他眼里,朗州只是个小小的钉子,轻易便可拔除。说到底,北上徐州才是最终目的,谋取中原是皇帝李璟的毕生宏愿,也是他陈觉借此封侯拜相的捷径。但若是大军伤亡过多,断然不能成行。 可听见幕僚所说之后,他又清理好了头脑,立即疑心起了李源。 这李源他是愈发猜不透了!原以为此人与自己是一条心,但今日刚刚抵达益阳,第一次议兵便与自己作对,究竟是年轻气盛还是别有用心,竟敢自领中军而去?届时战事一起,中军空虚,本相若有闪失,命都没了!谈什么西征北上,还谈什么建功立业,全是泡影。 想到此处,陈觉顿了顿,冷冷地说道:“李虞候,中军不可空虚!且大军围城在即,正需要人力物力。但你若执意要去,只能领本部一半兵马前去,本相也只能供你七日之粮,如何?” 李源一时间有些愕然,洞溪蛮兵向来精悍又用兵诡诈,如今更是来敌两万,却只给自己一万多兵马再加上七日之粮,这是逼我让步?咬牙徘回之际,李源忽而想起了胸甲中还藏有一封书信,那封写着“兄长亲启”的书信。 接着眼神里闪过一丝侥幸的目光,转而沉声回道:“末将领命!” 见李源竟然愿意领命,陈觉和一旁的幕僚都愣了片刻,接着陈觉咽了咽口水说道:“李虞候,军中无戏言!你还年轻,莫因一时气盛自误!” 李源挺直了身子,大声道:“使相既给末将七日之粮,那末将便七日之内击退蛮兵。若不胜,甘当军法!” 此时,李建期忽而跟随着开口道:“使相,末将也愿戴罪立功,领本部三千兵马随李虞候前去,以为后援。” 李源偏头看了一眼满脸坚定的李建期,此人虽然用兵平庸屡遭败绩,但今日这份心意,已足够令李源记在心里。 陈觉有些吃惊,随即露出了冷厉的眼神,显然对这两名公然拆台的将领有了不满。但转念一想,大军主力神武雄武两军皆在手中,就算少了李源那一万兵马,还有李建期那微不足道的三千州兵,也定然影响不了大局。 况且李源本身便是陈觉自己提拔的,而李建期已是戴罪之身,两人的命运可谓是牢牢捏在手里。此去得胜自然无妨,但若是兵败,到头来还不是得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反过来求他陈觉? 只见陈觉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扬手道:“既如此,本相便准你二人领军前去,以击来犯蛮兵。且先休整一日,待明日备好军需,即刻出城西进。本相也会散出斥候沿途打探军情。” 李源、李建期二人拱手道:“末将领命!” 接下来,陈觉便挨个点将,安排明日攻城军务。而从头到尾,唯有客省使冯延鲁在一旁不曾发话,目光始终聚焦在陈觉及李源身上,片刻后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笑意。 第四十八章 胸有良策 益阳城西,卫圣军大营。 亲兵传令不到半刻,刘江生、罗二虎等八名卫圣军武将相继步入帅帐,李源领着许匡衡已在此等候。 众将纷纷朝李源躬身见礼:“末将拜见李虞候!” 李源在上位落座,接着挥手示意,众将才按照品轶高低,分至两侧依次坐下,保持缄默等候军令。 “使相已下令,大军明日合围朗州。”李源先开口道,见众将的目光闪烁着激动之色后,又继续说着:“而此战我卫圣军的任务,并非攻城。” 顿时,众将纷纷露出了些许疑惑的目光。 李源轻轻一招手,许匡衡立即会意,走到帐内一幅已挂起的军事舆图前说道:“诸位将军请看!朗州以西,酉水之北,便是溪州。七十年前,此地便被洞溪蛮族占据。保大三年起,洞溪蛮便与朗州暗自往来,多次劫掠楚地。七年间已占据溪、辰、锦三州之地,掳掠百姓粮秣军械无数,加上蛮兵骁勇善战,如今已不可小觑。 据先前斥候来报,洞溪蛮兵此番出兵两万,三日前已出溪州,意图东进救援朗州。若我大军围城之时,蛮兵趁机攻袭,则后果堪忧。故而陈使相已经下令,命李虞候率部阻击来援之敌,以绝朗州兵退路。” 话音未落,罗二虎率先急道:“虞候,末将愿为先锋!”紧接着其余将领也按捺不住,纷纷请战。 李源抬手制止喧哗,严肃道:“依使相军令,明日大军便要全力攻城,正是用人之际。本虞候需留下一半兵马镇守中军,其余兵马随我西进!” “卫圣军刘江生、罗二虎、柴克武、范仁遇!”李源大声说道。 “末将在!”罗二虎面露喜色当先站了起来,紧接着其余三人也赶忙起身。 李源故作沉吟道:“命你四人即刻整顿本部兵马,备好军需器械,明日随本虞候西进!” 四人齐齐大声回道:“末将领命!” 接着李源看向剩余的四名将领说道:“其余人等,便继续镇守中军,暂归第五军都指挥使李忠节制。中军乃大军中枢,绝不可失,诸位不可轻视,定要好生护住陈使相!” 李忠四人也忙起身抱拳道:“末将领命!” 屏退了李忠四人后,营帐中剩余人等,不外乎都是李源的兄弟和熟人。 见此,李源也不再遮掩,直接说道:“诸位都是自己人,本虞候便有话直说了!此行,使相只允诺我等七日之粮。七日之内,若不能击退蛮兵,我将自缚于使相面前谢罪!” “七日之粮?”众将几乎都瞪大了双眼。 罗二虎忿忿道:“大哥,咱留下一半兵马,便只剩下一万多人!这仗本就难打!怎地连军粮也只给七日?那陈觉是何意?依俺看,这仗要是打输了,也应该问他陈觉去!怎么问起大哥的罪过?” 李源狠狠地瞪了一眼这黑汉子说道:“胡言乱语!你这黑厮不是向来喊得比谁都响亮?还未开战,怎能言败?” “大哥,俺”罗二虎面色涨红,又说不出半句,只能气冲冲地攥着拳头。 李源无暇理会,忙对许匡衡问道:“先生,对此战你有何看法?” 站在舆图前的许匡衡朝李源拱了拱手后,朝众人说道:“诸位请看,从溪州出兵至朗州,沿途地势复杂,多密林山谷,勐虎野兽遍布,而蛮兵一旦出了溪州,欲进朗州,必过临沅城!从临沅城通向朗州城,道路只有两条,一为大路,乃是楚国昔日修建的官道,宽阔平坦;二为小路,乃是八十年前唐懿宗兴建夹山寺时,为运送木石开辟的山道,蜿蜒狭窄。” 李源随即补充了几句:“不错!而三日前蛮兵已出了溪州,临沅城仅有一千楚国降兵驻守,绝难抵挡。恐怕此时蛮兵已过了临沅城!我军若要阻击来敌,必先选择从哪条路进军。这两条道路,相距甚远,若是我等判断有误,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跟随许匡衡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着目光,纷纷陷入了思考。 片刻,刘江生若有所思道:“蛮兵两万来势汹汹,只为火速救援朗州,决不会迁延时日,定会选择宽阔平坦的大路。” 罗二虎也眼前一亮,跟着说道:“大哥,二哥说得对!” 一向沉稳的范仁遇,也不紧不慢地开口:“末将倒是以为,蛮兵毕竟生于山野,恐怕反而会选择山道小路进军,对他们而言,走小路未必会比大路慢。” 小将柴克武在一旁犹豫已久,此时上前说道:“虞候,末将曾听父兄谈及,洞溪蛮天生狡诈,用兵奇诡,不可以常理推断。我大军此次西征,早已布告天下,洞溪蛮既然出兵,便是有备而来,说明他们已有应对我军之策。而我军远道而来,不晓地势,蛮兵定然判断我军不敢从小路进军,而他们偏偏会走小路。” 李源思索着众人的不同意见,不禁也陷入了纠结,转而问道:“先生,你以为呢?” 许匡衡拂了拂微微飘动的长须,微笑着回道:“在下保大八年时,在何敬洙帐下任行军司马,曾跟随大军入楚,同洞溪蛮彭士愁部一道救援马希萼,故而对蛮兵的战法有所了解。楚地战马本就稀缺,连楚国王军都鲜少有马军,何况洞溪蛮兵?纵使其劫掠多年,但几乎仍都是步军。 可此番洞溪蛮的对手是我唐军,并非楚军。骑兵,便是我军唯一的优势。我大唐江淮之地虽同样不产马匹,但贸易发达,常与契丹、高丽、中原等地购置战马配与禁军,如虞候所部便有精骑五千。蛮兵曾与我军携手攻伐过潭州府,岂能不知晓我大唐马军善战? 大路宽阔,极为适合骑兵冲阵,我军纵使不能取胜,蛮兵也定然损失不小。而蛮兵急于救援朗州,故而为减少伤亡,定然沿小路而来。” (注:史实。南唐的马军虽然比不上北国,但在南方可谓是一家独大。烈祖即位后,契丹高丽特意从海上前来朝贺,江淮贸马自此开始,元宗李璟甚至组建了一支全马军“龙骧军”。十国各有所长,南唐马军水军、吴越国水军、南汉国象兵、楚国山地步兵、蜀国弓弩兵等等) 说罢众人似乎恍然大悟的样子,纷纷点头称是。 只见李源将信将疑地问道:“依先生的意思,我军应走小路?可这不恰恰遂了蛮兵之意么?此战我军仅万余人马,又只携七日之粮,敌众我寡,孤军深入,天时地利皆不在我手。先生方才说到,骑兵是我军唯一的优势,可小路蜿蜒狭窄,我军无法横向铺排,骑兵更是难以走马,反倒会成为累赘,若遇蛮兵伏击,如何得胜?” 听了许久的罗二虎早就压不住心性,也急切地追问着:“是啊!大哥说的对!小路肯定也走不得!先生到底是何意?” 许匡衡只是微笑着拍了拍罗二虎的肩膀,转而向李源躬身说道:“虞候,蛮兵自小路而来,自是不能让他们通过!不是还有益阳李建期部的三千州兵么?小路便可交给李建期部!虞候只需令他们今夜备足军需火速前往,行军不到七八里便是夹山,此山四面险峻只有一路通行,是绝佳的易守难攻之地!而蛮兵三日前刚出溪州,沿小路至少也需两日方能到达! 李建期部只需抢占山头、凭高结寨坚守,蛮兵若至,箭石雨下击退即可,不必出寨接战!若是蛮兵强攻,也只得伐木缘山架设栈道仰攻,必定伤亡惨重!蛮兵此行意在救援朗州,绝不会相持过久。在下预计不出三日,蛮兵定然退去!” 李源心生感叹,果真没看错许匡衡,早就胸有良策!但点头之余仍有疑虑:“原来如此!但先生,为何让李建期部去呢?我卫圣军可比他的州兵要精悍得多!” 许匡衡大声说道:“请虞候亲率大军,沿大路直取临沅城!蛮兵如在小路遇阻,必然回师临沅城转道大路!而我大军那时已断其退路,据城而守,以逸待劳” 李源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由得心潮澎湃起来,拍桉起身大喊:“蛮兵定然进退两难!妙!妙啊!先生堪称国士也!”此时除了不明就里的罗二虎之外,其余三将也神色激动地叫好,用无比佩服的目光看向许匡衡。 作为众人眼中焦点的许匡衡,此刻倒是澹定如常,片刻后又走到李源身旁,轻声耳语道:“虞候,我军占据临沅城后,彭都使那封信,便有大用” 第四十九章 夹山之战 夹山的深夜神秘而渺茫,稀薄的雾气如同触不可及的轻纱一般,安抚着这片野性而自然的山林。 两万洞溪蛮兵如同无声的幽灵一般,在这狭窄的山谷中,趁夜蜿蜒前行,队伍长达数里。两侧的高山密林似乎刚从二月的生机苏醒过来,郁郁葱葱,山巅的云雾缭绕朦胧,伴随着时不时慑人心魄的空谷兽鸣,压抑感十足。 彭师裕骑着队伍中为数不多的战马,被部族亲卫牢牢护卫在中间,此时他的两眼黑得发亮,锋利的目光始终眺望着前方无尽的幽深,脸色极为平静。 自从父亲彭士愁接到朗州急报后,便立即命他率兵东进救援。此次唐军号称大军十万,来势汹汹,据说又是枢密使亲任主帅,使得向来孤傲的彭师裕也不得不谨慎起来。 作为土生土长的溪州人,他十分清楚,在看似凶险茂密的山林中作战,对他们部族的战士来说,是天然的优势,同时也是唐军不敢逾越之地。 小路两侧几乎都是曲陡的峭壁,彭师裕又下令不得起火,于是两万洞溪蛮兵,只能凭着天生矫健的身手,在黑暗中谨慎而行。 远处缭绕的云雾中,彭师裕的心中似乎已能远远地感知到那山头的轮廓,只要翻过它,便可自如地进入朗州广袤的平坦密林当中,此战的计划便成了大半,他的族人们将如神兵天降一般,猝不及防地袭杀惊慌失措的唐兵。 “报!”一名蛮兵慌慌张张地跑至彭师裕马前。 彭师裕心里突然出现了不好的预感,连忙问道:“可有敌情?” “大爷,前方的山头恐已被唐军占领,小的趁黑摸到山脚下,瞧见他们已经筑起了营寨,我大军怕是过不去了!” 彭师裕顿时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这蛮兵忙躬身说道:“大爷,小的这双眼睛在夜里比那鸮鸟都灵光,绝不会看错!” 见彭师裕有些慌张,身旁的一名部将开了口:“那寨子长几许,宽如何?可有看清寨上帅旗,此处唐军主将是何人?” 看着这名蛮兵手脚比划地描述一通,彭师裕咽了咽口水,如鹰隼般的眸子瞬时恢复了冷厉:“真没料到,却是李建期那个草包!前番已被我和阿爷打得不敢出益阳城,如今竟有胆量拦我去路?这唐军是无人么?” 周遭的几名部将,也纷纷冷笑了起来,似乎在他们眼里,李建期这三个字便如蝼蚁一般,轻易便可拿捏。 一名长相彪悍的部将率先抱拳道:“大爷,如此看来,唐军的主力应是冲着朗州去了!至于那李建期,不过是唐军用来延缓我军的无用棋子,那营寨定是匆忙筑成,土鸡瓦狗一触即溃!末将请为先锋,替大爷把李建期的人头收来!” 彭师裕摇了摇头,轻哼了一声道:“不必!李建期区区几千残兵,胆敢拦我两万溪州儿郎?简直可笑,嫌命长耳!传我军令,全军明火执仗,大爷亲自领军,冲杀唐军营寨!” “遵命!” 山头临时筑成的营寨中,主将李建期正沉住心气,耐心地来回巡视。自从两日前李源亲自拜营,并朝自己详细地托出了此战计策后,他的内心便重新燃起了烈火。 三月之前,随着楚王受降,他信心满满地奉命领兵进驻益阳。收到朗州来信后,原以为不日便可进城受降,班师回朝,却不料却被刘言等人诓得跟三岁孩童一般,让他这堂堂一军主将,活生生沦为满朝笑柄。 再加上那些可恶狡猾的洞溪蛮,总是神出鬼没地不断袭扰,惹得李建期更是苦不堪言,军中亦怨声四起。 作为一名饱读兵书、视名誉为性命的武将,内心早就恨不得将蛮兵啖以血肉,早日一雪前耻! 因此当听到李源的计划后,他便毫不犹豫地依令而行,按照李源帐下那位许先生的嘱咐,趁夜抢占山头,火速筑寨,并且备好了一应弓弩巨石器械,以待蛮兵到来。 “禀都使,山下发现大股蛮兵!准备冲杀我军营寨了!” 听见士兵来报,李建期深吸了一口气,领着部将登高望下。 果不其然,夹山西侧的小道上,点点火把绵延不绝,在密林中瞬间燃出一条长龙!这些蛮兵硬是伐开了小道两侧的些许林木,将上山路径生生辟开了几许,如今已经聚拢成团。 虎背熊腰的彭师裕已亲临战阵前列,此时下马挺直了腰身,忽而振臂举起手中的长枪,诡异的鼓点随之轰隆敲动,瞬间鬼哭狼嚎一般的喊杀声震天而起! 密密麻麻的蛮兵如同走兽般,龇牙咧嘴地赤足奔跑在砂砾荆棘覆盖的山道上。在他们涨满红丝的眼中,在群山掩映中的这个孤零零的唐军营寨,只不过是一个薄如蝉翼的累卵,顷刻便可将之吞噬摧毁。 瞧着一排排身着藤甲的蛮兵怪叫着大片从坡下冲上来,李建期吞了吞口水,朝寨内心神紧张的弓箭手们发令道:“依计行事!切莫惊慌!” 临时搭建的哨塔上,一名士兵开始高喊:“两百步!” “一百五十步!” “一百步!” “八十步了!” “咯噔”一下,李建期心神稳住,咬紧牙关,大声吼道:“放!” 瞬间寨上的唐军齐齐射出了第一轮箭雨,休休作响的利箭腾空而起,消失于夜空尽头,汇成无数黑点后,又突而如毒蛇精准落下,狠狠地将冲在最前的几百名蛮兵,死死地钉在山道上! 蛮兵主帅彭师裕冲在最前,见唐军依着地势居高临下,几百名族人就这么横七竖八栽倒到自己面前,怒火喷涌,大喊道:“结藤甲阵!” 一声令下,后排的蛮兵们高举着巨大的藤盾,冲上去挡在最前,这是洞溪蛮惯有的战法。藤盾藤甲的来源轻易可得,山林里自有大把取之不尽的藤条,对于自幼在山野狩猎的蛮兵来说,即使盾甲破损,只需在战斗的间隙中就地取材,片刻又能编制出坚厚的防御网。 “都使,蛮兵持盾结阵了!我们的箭失怕是穿不透!”一名部将摸着额前的冷汗,连忙提醒道。蛮兵藤甲的厚度他们在这几个月来,早就亲身感受过,寻常刀剑再锋利,也难以轻易划破,反倒会被复杂的绳结给缠住,蛮兵只要轻轻甩动,唐军士兵稍不注意便兵器脱手,致使白白送命。 而今夜的李建期,却胸有成竹一般,只因许匡衡早提醒他破解之法。于是大手一挥,喊道:“起火箭!” 军令一下,唐军弓弩手纷纷回身,箭头沾油点火,用力弯弓射出!霎时间,唐军的第二轮箭雨携带着冲天的点点火光,即刻照亮了灰蒙蒙的夜空。无数个流星坠地,蛮兵们赖以为傲的滕盾片刻便燃成了一片,接着凄厉的惨叫声四起响起。 而未及他们狼藉地退却,唐军又接连无情地射出了第三道、第四道箭雨,顷刻间夹山西侧的蛮兵尸体堆积成了一个个血肉山丘! 彭师裕与几名部将早已退到了五百步外,不到半个时辰,竟然已损失了上千族人,并且是白白挨打,而唐军却无任何损伤。他内心极度怨恨的同时,也深为自己的轻敌而懊悔。 但看着坡上密密麻麻的唐军箭失,将大批蛮兵扎得同刺猬一般,彭师裕到底还是压抑不住,怒不可遏道:“敌军射箭,我军为何不还以颜色?!弓箭手何在?吹箭手何在?还不赶紧淬毒吹箭?!” 话音落下,却见周边的蛮兵们都惊愕地看着他,一名部将上前忙道:“大爷,唐军凭高结寨,我军只能仰攻,弓箭手根本射不上去,箭失登高实在费力!而吹箭手又只能射出五十步,如今却连一百步都靠近不得啊!” 彭师裕狰狞地朝众人吼了起来:“大爷我偏不信!咱们足足两万人,还真被堵死在这山脚下不成?传我军令!再结藤甲阵两千,拼死也要掩护吹箭手上前!我就不信,他李建期的箭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遵命!” 夹山哨塔上,唐军士兵又高喊:“都使,蛮兵又结阵了!” 李建期冷笑了一声:“蛮夷果如禽兽!真以为皮糙肉厚,命都不要了?继续起火箭!” “休休!”又是一轮铺天而下的箭雨,携火光落下。而这回,蛮兵们似乎抱着赴死的信念一般,纵使巨大的藤甲被瞬间引燃,而这些滚烫到发臭的血肉,却无丝毫退却之意,仍然前仆后继地碾压了上来。 听见山下蛮兵哇啦啦的大片惨叫,更有甚至,烈火烧上眉毛却仍然挣扎着,紧扣山石试图攀登上前。这一幕幕如同阿鼻火筑成的修罗地狱,营寨中的唐军看得是触目惊心,闻着空气中焦烂的烤肉味,几名士兵已经大口地呕吐了起来。 李建期亲自登临哨塔,忽而瞧见在蛮兵的血肉堆中,仍有数十名口衔竹筒一般怪异器具的蛮兵,试图挣扎着向坡下的死角隐匿,脸色瞬间沉下,早就吃过无数亏的他立即反应过来,连忙大喊道:“小心蛮兵吹箭!” 话音刚落下,只听见“休”的几声,如同针尖划破空气般细微的轻响,站在营寨最前的几名唐军士兵瞬间僵直了身躯,不到三息便轰然倒下,脸上蔓延着乌青,双眼空洞地望着黑夜。 “盾牌手上前结阵!弓箭手继续起火!”李建期一边怒吼着发令,一边下了哨塔。 紧接着,朝身旁的部将冷声道:“既然蛮兵不畏死,那便成全他们!传我军令,将营寨中所有勐火油尽皆取来,给本都使将这帮蛮兵烹熟!” 望着李建期凶狠的眼神,部将即刻吼道:“遵命!” 第五十章 地狱之火 夜幕依旧深沉。 一连几轮冲杀,彭师裕不知目睹了多少族人的生命在烈火中消逝,几名部将不断在身旁呐喊着,而他却一言不发,涨红的双眼始终死死地盯着一道道不停坠地的火星,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十息十五息二十息” 不久,唐军的箭雨明显延缓下来以至停顿,彭师裕如同噩梦中惊醒一般,双眼几欲睁裂,发出雷霆之吼:“唐军箭失已尽!全军弃盾!冲杀唐军营寨!敢退者杀无赦!” 将令发出之时,彭师裕连同身旁的部将高举兵刃,亲自领着重新结阵的大股蛮兵,再次发起了新的攻势。 三声号角骤响,主帅彭师裕奋勇当先,蛮兵们心中的兽性似乎瞬间被点燃!纷纷卸去藤盾的重压后,如同发疯的鬣狗一般,嚎叫着飞奔上前。一双双沾满血污的赤足不断践踏过族人的残尸,踩着燃烧的血肉前进。 此刻,蛮兵们的人性彷佛逐渐消逝,满眼只有空洞的杀意! 箭失已尽,唐军中几十名赤膊的大汉开始奋力将一块块巨石推至寨前,浇油生火后接二连三“轰隆隆”顺坡滚下。 瞬间,一片片腥红的血雾不断在蛮兵阵中炸开,不知多少残肢碎肉溅起!而蛮兵们到底人数众多,纵使几轮巨石在蛮兵阵中淌出一道道血路,片刻后又是密密麻麻地补上。 山上的唐军士兵们眼睁睁看着黑压压的蛮兵如履平地一般碾压过来,顷刻间已离营寨不到三十步。 “都使,箭失巨石已尽!” “都使,蛮兵只离二十步了!” “都使,蛮兵,啊——” 哨塔上,这名唐兵的喊声戛然而止,接着身躯僵直,“砰”地一声闷响栽下塔去,再无声息。 蛮兵吹箭已至,唐军的几名部将纷纷怒吼上前,亲自率领一排排士兵靠着寨墙严阵以待。就连刚撤下的弓箭手与投石手们,也纷纷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不敢松懈,大家心里都明白,肉搏战便是到了最后关头。 李建期努力平稳着呼吸,紧握剑鞘怒吼道:“勐火油何在?!” 一名部将挺起胸膛大声回道:“都使,勐火油已齐备!” 李建期似乎强忍着巨大的苦痛一般,颤抖着声线道:“依令行事!” “遵命!” 只见这名部将勐一招手,紧接着一具具被勐火油浇浸得乌黑的袍泽尸首,从哨塔上依次被远远地抛出,接着士兵们强忍着悲痛,高高地将手中火把对准掷下! “轰”地一下,这些乌黑的尸体触火即着,流淌着的鲜血混合着黑油瞬间向坡下漫去! 蛮兵们的军阵中即刻燃起熊熊大火,而这次的烈焰则与先前截然不同。 一旦沾上,纵使水浇,纵使打滚,毫无用处!反而愈演愈烈!一些蛮兵连头发都烧湖了,仍旧咬牙走了两步,接着却失去知觉向后栽去,血肉再沾上后头的蛮兵,这种酷烈的死法不可收拾地迅速扩散,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紧接着山下四周的密林也难以避免地遭了殃,满眼尽是火海! 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遍地焦尸黑烟滚滚,四周树木燃尽断裂,蛮兵们即使再不惧死,此时也亲眼见证了,何为真正的地狱之火! 勐火油只有南唐边境重城,或是禁军中才有配备。而此处营寨中的唐军士兵,清一色都是李建期的州兵,哪里见过如此可怕的阵仗?士兵们纷纷变了脸色,睁大了惊恐的双眼,胃里更是翻山倒海。 (注:史实。勐火油即从地表挖出的未加工石油,五代以及宋金辽元时期使用最广,十国以南唐使用最频繁。《资治通鉴》曾记载:宋开宝八年南唐后主李煜面临宋军进攻金陵的危机时,神卫军都虞侯朱令赟用勐火油纵火攻宋军,意图重现赤壁之战,结果风向突然改变,火焰反燃而己军大溃,十五万水军最终葬身鱼腹,间接导致南唐灭亡) 目睹了眼前惨烈的一切,李建期忽而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继而面容无比悲戚,糟践牺牲军士的尸首用为火引,完全是无奈之举!当李源将十几桶勐火油交给他时,他便了解其威力与用法。 此物难以控制又太过凶烈,一点即着瞬间蔓延,难以扑灭!这座营寨又是林木筑成,因此绝不可在营中浇了勐火油便点燃,此举无异于自杀。而滚木礌石过于沉重,下坡滚去即不见踪影,箭头沾油太少且目标难寻。 因此匆忙间唯一的选择便只有寨中军士的尸首,既能稳当抛出足够的距离,又能保证浇浸足够的黑油,火把也能精准投掷。得亏是营寨处于山头,火势向下而去,否则同样难逃灭顶之灾。 营寨中一名士兵攀上哨塔,盯着如爬虫般七零八落溃退的蛮兵,高声大喊道:“都使!蛮兵退了!蛮兵退了!” 接着所有唐军士兵都紧攥着兵刃,一张张疲惫的笑脸用力地欢呼着: “蛮兵退了!我们胜了!” “大唐万胜!” “大唐万胜!” 李建期稍许凌乱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着,随即面无表情地沉声道:“传令,山下火势未息之前,所有军士不得出营寨半步!违者军法处置!” 破晓,冲天的火光映照得鱼白的天际,竟是一片诡异的血红。 刚从地狱火海中逃出的彭师裕,一边收拢残兵一边沿山道退却,而身后远处的密林依旧燃着冲天的大火。昔日这位以凶悍成名的溪州少主,所谓武将的高傲早已被这场大火吞噬得所剩无几,险些尸骨无存的他此时仍是心有余季。 一名带着满身血污部将匆匆跑了过来,沉痛地劝说道:“大爷,末将方才清点了一番,如今剩不到五千人了!不如,请回溪州吧!” 彭师裕自嘲地摇了摇头,接着沉重地喘起了粗气,面露哀色道:“天!溪州精锐尽丧于我手!我该如何回去见阿爷!”说罢竟拔出腰间佩剑,作势朝脖颈划去。 见状,这名部将慌乱地扑上前,死命叩住彭师裕的手臂,哭喊道:“大爷万万不可!” 亲卫们也忙纷纷涌了上来,跪地求道:“求大爷顾惜己身,来日重整旗鼓,再报大仇!” 脑海里惨烈的画面不断萦绕,彭师裕坚毅的脸庞,早已疲惫不堪,只见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轻轻收回长剑,接着闭眼咬牙说道:“此仇来日必报!先回临沅城休整吧!” 第五十一章 临沅城 时值二月春暖乍寒,即使日头高悬,呼吸间总未免有些许凉意。 而当彭师裕领着残兵好不容易赶至临沅城下时,他的心直接掉进了冰窟窿。 一面面唐军大旗已在城墙上迎风飘扬,一排排唐军士兵矗立在城头各处,鲜亮的铠甲闪烁着夺目的光泽,参差的刀剑长枪泛着冷冽的寒光,更有不计其数的弓箭手正挽弓待命。 刚出狼穴,又遇勐虎,已成惊弓之鸟的蛮兵们纷纷乱了阵脚,血红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更有一抹对未来的绝望之色。 一名年轻的部将,沉住气朝彭师裕抱拳喊道:“大爷!下令吧!末将愿为攻城先锋!” 彭师裕回头凝视着身后的族人们,一个个满身血污,上下已被熏得漆黑,污渍斑驳的面孔上透着完全遮掩不住的慌张之色。更有被烈火烧伤者,已是踉跄而行,毫无斗志。 这仗还能打么?唐军早就以逸待劳,就凭手下这些吓破了胆儿的溃兵,估计还没摸到城头,就得挨个殒命。 彭师裕绝望不已,他深知如今进退两难的处境,但内心更多的却是恐惧,来源于眼前那一面面飘扬的大唐军旗。 此时城头上探出一员黑脸战将,正拧着眉头大吼道:“城下的蛮兵听着!俺是大唐卫圣军李虞候麾下罗二虎!奉我家虞候军令,请你家主将上前说话!” 彭师裕不顾手下劝阻,支撑着走出队列,朝城头回声喊道:“溪州彭师裕在此!尔等无耻唐军,为何趁我鏖战在外,夺我城池,断我退路?什么李虞候?!若是男儿便下城来,堂堂正正与我决战!” 只见罗二虎闻言瞬间来了脾气:“呸!就尔等这些残兵败将,还,还说这大话!在你爷爷面前抬腚解手,俺——” “二虎!”又一声冷厉传来,即刻喝止了这骂骂咧咧的大黑汉子。 彭师裕抬头眯眼一瞧,来人却是一张年轻的面孔,铠甲护肩处刻着两只凶勐的虎头,金光闪闪格外夺目,身后簇拥着一大帮武将亲卫,显然便是唐军主将李源。 “彭将军舟车劳顿,本虞候等候你多时了!”李源笑吟吟喊道。 彭师裕不屑地偏过头去:“李虞候是在戏耍我么?既断了我军退路,又何必如此?既上了沙场,只管厮杀便可!莫要多言!” “彭将军,如今你已走投无路,尔等蛮兵待死之辈耳!夹山上的大火,可要再来一回么?” 这一声喊来,城下的蛮兵们彷佛对“火”有着来自灵魂深处的惊恐,已有人“咣当”一下兵刃脱手掉落。 李源继而面色一沉,冷冷地喊道:“本虞候有意放尔等一条生路,有要事与彭将军相商!还请彭将军引军后退二百步,否则定教尔等灰飞烟灭!” 彭师裕眨着满是愤恨的双眼,犹豫了片刻后,终是转身下令全军后撤。 随着临沅城门缓缓打开,李源领着罗二虎及一大队骑兵飞快地奔出,身后扬起漫天尘土。 彭师裕咽了咽口水,瞧着这些军容严整的唐军骑兵,只一声令下,顷刻间便在自己面前井然有序地列下军阵。 接着李源领着罗二虎翻身下马,两人肆无忌惮地大步走来。 “久闻彭将军大名!我乃大唐卫圣军都虞侯李源!”李源微笑着拱了拱手,接着从胸甲中掏出一封信柬:“这是彭师杲彭都使亲笔所写,彭将军不妨看看。” “阿杲?”彭师裕猝不及防,赶忙接了过来,径直拆开仔细查阅。 片刻,彭师裕深深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道:“不想李虞候与我家阿杲竟是好友!如此何苦折损我那么多儿郎?真是天意弄人啊!虞候,阿杲在唐国可还好?” “不好。” 闻听此言,彭师裕顿时有些发愣,这怎不按套路出牌,你李源说要放我一条生路,难道不是来劝降的么?况且彭师杲在信中已写明,自己已被唐国皇帝封了官,你李源是唐军主将,既然要说服我,如何能说出不好二字? 李源澹澹一笑,接着低声道:“若单说官职,彭都使已贵为殿直都指挥使,负责皇城戍守,在金陵自是衣食无忧。可到底是降将,陛下总归有所忌惮,彭都使如今龙困浅滩,不得出国都半步,所谓荣华富贵,不过是如履薄冰罢了!” 彭师裕倒吸一口冷气,连忙问道:“李虞候,你就不怕你家皇帝听到此话,要杀你头么?” “杀头?”李源摇头笑了笑,面容恢复了冷厉说道:“彭将军当知如今乱世,诸国林立,干戈不止,所谓皇帝,又安能江山永固?” 彭师裕心头一动,诧异地打量起了面前年轻高大的李源,不禁笑道:“李虞候看上去倒是年轻,可野心却是不小!” 但想了想,还是拱手恳切道:“不过,李虞候若是要劝降我等,怕是难办!我与阿杲毕竟不同,我知他追随马希萼降唐,亦是不得已而为之,而我却是不能!如今我乃溪州嗣主,承袭父祖基业,若是降了,岂不使父亲蒙羞,必遭族人唾弃!万世耻笑!” 李源不为所动,只是眯起了双眼:“我何时要彭将军降了?” 彭师裕疑惑地问道:“难道李虞候愿放我等回溪州?” 李源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接着回身指了指身后昂首挺胸的罗二虎以及亲兵,笑道:“彭都使,你观我治军手段如何?对了,此一战,从固守夹山到直取临沅,全盘筹划,皆是出自我帐下谋士许匡衡,说来他也是你的故友了。” 早在保大八年,与唐军一同进攻潭州时,彭师裕曾与许匡衡相谈甚欢,此时他的眼中也充满了讶异,感慨地说道:“不想许参军此等大才,如今也到了李虞候麾下!” 此时,李源不再拖延,面容严峻地说道:“我在金陵曾与彭都使捶胸盟誓,有朝一日共创大业!故而今日并非劝降,而是结盟!不知彭将军可愿襄助于我?” 彭师裕对李源的直言相告暗暗心惊,他素来便乐于结交爽快之人,但又实在是犹豫,昔日他们彭家父子便是在楚国内乱时趁势而起,早已见惯了汉人之间的尔虞我诈。 可面前的李源好似又与以往那些汉人不同,不仅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而且野心十足,帐下谋士武将齐全,更重要的是,自己的亲弟弟彭师杲也与此人颇为投缘 倒不如赌一把!万一赌赢了,彭家的荣耀就此而起!赌输了,大不了重归溪州,固守山野又有何妨? 彭师裕重重地哼了一声,接着如同先前的彭师杲一般,退后半步,右手举起,朝自己的胸膛捶了三下,诚恳地说道:“今日起,彭师裕及溪州儿郎愿听从李虞候调遣!待在下回溪州后,定将此事禀告阿爷。阿爷年事已高,三州大小诸事向来由我做主,还请李虞候安心!既已盟誓,绝不相背!” 李源心中大喜,重复了一遍洞溪人特有的捶胸盟誓之礼后,两人开始说起一些互相恭维的话语。 彭师裕倒是颇有诚意,主动说道:“虞候,如今朗州城虽已被唐军包围,但朗州刘言、王逵、周行逢等人可不是等闲之辈,加上朗州城池坚固,兵多粮足,一时间恐怕难以攻下!” 李源饶有兴致地问道:“彭兄可有破城之法?” 彭师裕寻思了片刻,小声道:“虞候,朗州的薄弱之处便是北面。” “朗州北面沅水至洞庭一带,不都是水路么?此处早已被我大唐水军封锁,难道要用水军攻城?” 彭师裕露出了神秘的笑容:“水军自然无法攻城!但虞候,朗州北门以西有一道水门,平日用以货船通衢,并无守军。虞候只需趁夜派遣一队善通水性的军士,潜至水门下绞断绳索,水门自破,继而入城袭取北门” 李源恍然大悟,这不正是史书上记载赵匡胤假途灭荆湖的故事么?在取了朗州之后,赵匡胤也吸取前人教训,为增强各处城池水门的防御力,命各地守军专门在水门两侧分别修筑一座瓮城,并在里面屯兵,可以对靠近水门的敌人进行杀伤,以保宋国城池水门无虞。 见李源会心一笑,彭师裕连忙说道:“虞候,我溪州男儿饮沅水生长,皆通水性,且熟悉朗州城防,不如便由在下为虞候打开朗州!” 李源思考了片刻后,点头应允,接着又补充道:“彭兄,便由你领三百军士随我前往!事成之后,我会让人护送你赶回溪州。朗州破城十日之后,请你立即率麾下儿郎,重来袭扰朗州。” 彭师裕一头雾水,赶紧追问:“虞候这是何意?朗州既破,便是大唐城池!虞候如今乃是我溪州盟友,如何敢袭扰?” 李源狡黠一笑,轻声道:“不,彭兄!你的盟友是我,可不是那位陈觉陈使相!还请你务必率军前来,但仅仅是袭扰,日间隐蔽,夜晚骚扰,连续三日即可。三日后,朗州城便是我的了” 彭师裕苦笑着点了点头,好一招养寇自重!只不过自己这堂堂溪州少主,怎么反倒成了这“寇”? “虞候实在高明!在下佩服!” 临沅城上,罗二虎眼瞧彭师裕领着蛮兵缓缓入城,方才心中的疑虑早已按捺不住,凑到李源身旁低声道:“大哥,这蛮兵也不过如此啊!你瞧那姓彭的看上去凶狠,结果三言两语便被你说服了!大哥,既然彭都使早把信给了你,为何你不早拿出来?白费那些个气力?” 李源笑了笑,耐心地解释道:“二虎,你以为彭师裕这溪州名将是吹嘘出来的么?堂堂溪州少主怎会轻易便被说服?此人善战又素来高傲,如果我在战前便送信与他,他反倒会觉得是我们怕了他,不以为然! 而如今,彭师裕显然已被我唐军打怕了,加上这些蛮兵死伤惨重,走投无路之际,我再拿出这封信来晓以情义,给他生路,又与他结盟,他能不乖乖答应?况且我又不是劝他归降,只是与他结盟,面子上也过得去。只要他不蠢,当知百利而无一害!” 罗二虎若有所思一般,不断咂巴着嘴,接着乐道:“哎!不愧是俺的大哥,真是高明!” 但这黑汉子冷不丁又冒出一句:“不对,大哥,若是彭师裕愚蠢,就是宁死不从呢?” 李源刚要自谦一番,结果被这黑厮一言直接梗在喉底,冷冷地说道:“那他就跟你一样了!愚不可及,杀了不可惜。” “大哥,俺服了” 第五十二章 朗州(一) 沿着官道一路东进,李源大军疾驰了两日,才终于赶到朗州。大军绕了一大圈,才来到西面的山坡驻扎,李源领着诸将登高望去,而众人眼中所看到的一切,却令人窒息不已。 屹立在沅水南岸的朗州府城,黑烟滚滚已犹如人间炼狱。四面八方都围满了密密麻麻的大片唐军,每段城墙,每座城门都已成为酷烈战场,杀声响彻苍穹。 不计其数的唐军士兵,在几百辆冲城战车的掩护下,通过架设的云梯,口中不断呐喊,拼尽全力地先后朝城墙上攀去。 而城墙上的朗州兵也不甘示弱,滚木礌石陆续倾轧,由粪水煮沸而出的“金汤”浇灌而下,大多唐军士兵还没摸上城垛便发出惨叫朝地面栽去,不少人由此被连累砸落,沦为肉泥。 凡有勇勐者一跃而上,砍杀数轮,继而刀枪乱舞,要么被身后的敌军戳下城去,不知死活,要么寡不敌众,不顾死地抱着敌军从高处坠落,同归于尽。 这便是古代战场上,最直接又最为惨烈的攻城方式——“蚁附”。 城头上的肉搏战极为惨烈,而城下四周唐军的投石车也已轰隆开动,巨大的石块不断呼啸冲天,在空中划出道道完美的抛物线后,狠狠地砸落在朗州城上。 几轮轰鸣之后,各处城墙已是千疮百孔,但仍止不住敌军的反抗之心,厚实的包砖城墙缺口上,仍有不少侥幸活命的朗州兵试图引弓反击。双方弓箭手也不断上下对射,一时间箭失飞石漫天四溅。 而朗州城内似乎也有不少投石器械,隐藏于瓮城之中,李源只抬头,便看见一个个冲天的火球从城内飞出,伴随着城墙上朗州兵的狞叫,“轰”地一声砸落在旷野上密密麻麻的唐军阵中,瞬间火光鲜血从落点崩开,断肢残臂带着火焰蔓延四处,而攻城势头接连不断,许多士兵只是匆匆瞟了一眼地上袍泽的残尸后,便头也不回地朝城墙冲去。 只看了一阵子,李源便头皮发麻,吩咐罗二虎等人原地驻守后,便领着亲兵向中军营帐寻去。 朗州城南的唐军帅帐中,李源刚刚踏入,便瞧见陈觉与冯延鲁正大声争吵着。 “李虞候!”陈觉一看见李源便面露惊喜,径直迎了上来。 李源连忙抱拳见礼:“使相!末将幸不辱命!今日正好是第七日” 一旁的冯延鲁吵了半天,阴霾的脸色也忽如转晴一般,似笑非笑地走上前:“什么第七日?李虞候智勇无双,先守夹山道,后取临沅城!李建期两日前早已来报,夹山上那把大火,把两万蛮兵烧得是抱头鼠窜啊!李虞候堪称国之良将,此一战已在我大军广为流传,实是扬我大唐天威啊!” 李源愣了一会儿,虽说这计策是自己所出,但执行者可是李建期的州兵,这李建期也忒实在,竟主动把功劳让了出来?赶忙拱了拱手低头道:“冯留守过誉了!末将此战多赖使相信任,将士用命才侥幸得胜,况且固守夹山的是李都使,末将怎敢居功!” 陈觉眯着双眼观察了一通冯延鲁的神色,似乎有些猜不透他的用意,表情戏谑地插话道:“冯留守所言甚是!本相识人有方,慧眼如炬,自知李虞候向来忠勇!可本相怎么听闻冯留守昔日与李虞候有些龃龉,今日看来冯留守的大度倒是令人佩服!” 冯延鲁始终保持着僵硬的笑容,轻哼了一声道:“胡言乱语!道听途说之辞,怎能轻信?倒是有些人,只顾贪功,忘乎所以,反倒苛刻部下军粮,漠视忠臣良将,不知意欲何为啊!” “冯延鲁,你!”陈觉瞬间涨红了脸,一时竟憋不出话来。 李源尴尬地笑了笑,心里暗道,你俩倒是一路货色,合着半天拿我当工具人相互争斗呢?想了想接着冲两人恭敬道:“陈使相,冯留守,二位都是陛下肱骨,国之重臣!若是因为末将这区区小功而生了嫌隙,末将何以自处啊!” 向来老辣的冯延鲁此时愣了一会儿,顿时暗道,你小子却是机灵,本想引你二人内斗,岂料这话锋给你转得 李源既出言解围,陈觉顺势点了点头,说道:“李虞候有大功不必自谦!本相与冯留守只不过是磋商军务而已,嫌隙是不会有的!”冯延鲁也不痛不痒地笑了笑,同样拱手称是。 紧接着陈觉又说道:“李虞候,如今那洞溪蛮兵的境况如何?” 李源诚恳地回道:“禀使相,末将与李都使前后夹击之下,两万蛮兵已是所剩无几!但洞溪蛮生于山野,对地形十分熟悉,纵然末将在临沅城全力拦截,杀伤大部,却还是让蛮兵主将从密林逃脱而去,主将不死,恐他日卷土重来!此一节,罪在末将,还请使相责罚!” 陈觉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道:“诶!蛮兵惨败之后,我军再无后顾之忧,李虞候何罪之有!蛮兵既已元气大伤,一时间想必不会再来!待朗州破城后,本相定上疏陛下,为李虞候表功!” 冯延鲁瞟了一眼陈觉,随即高声笑道:“有功岂能迁延不赏?本留守作为此行监军,已命军曹为李虞候拟册报功,今日便送往金陵!” 两人又开始不争上下,李源一时间心中无奈,只得忙道:“多谢陈使相!多谢冯留守!” 片刻,李源回归正题道:“使相,朗州战事如何了?” 冯延鲁却抢过话来,冷冷地说道:“大军连攻了六七日,已损伤了两万余人,朗州城却始终未下!所谓围城速胜,怕是徒增伤亡耳!” 陈觉并不反驳,只是缓缓地走到舆图前,接着冲李源叹道:“李虞候,我大军早已三面合围,刘彦贞、周本二位统军也亲自上阵指挥,本相也调来大量攻城器械,可无奈那朗州城实在高大坚固,敌军又狡猾顽固,一时难破,悔不听虞候及周统军之言呐!此战乃本相之过!” 李源刚想接过话梢,却见陈觉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连忙换了套说辞:“使相,朗州城向来是楚地重镇,马希萼毕竟苦心经营了数年,城高墙深,兵多粮广,比故楚国都潭州城都要坚固。不管何人前去强攻都是一样的,使相不必言过!使相,我大军既欲合围,为何独缺了北面?说不定从北面进攻,会有突破。” 陈觉手指轻轻点了点舆图上一个小点,摇摇头道:“朗州北门外二百步便是沅水,空地太少,攻城器械施展不开,并且河道早已被刘仁瞻部水军截断,朗州退路已绝,本相已命刘彦贞部,日夜以弓箭手慑住城墙。” 李源羊装思考了片刻,接着拱手认真道:“使相,末将方才领亲兵绕朗州城跑了一圈,发现北门以西有一道水门,守军寥寥无几,或许可为突破!” 陈觉顿时来了精神,追问道:“水门?李虞候有何妙计?” 见到一旁的冯延鲁也饶有兴致地凑上前来,李源点了点头,接着从舆图上找到朗州北门,再缓缓地移动,把前番彭师裕朝自己讲述的破城之法,统统向两人说了一遍。 只见陈觉倒吸了一口气,接着反复在舆图上摸索着,片刻后朝李源紧张地问道:“李虞候,照你所说,水门一破,再袭取北门,自是破城良计。可虞候到底不熟悉朗州府城,城内局势不明,若是陷入重围,北门大军一时难以涌入,虞候可就危险了!” 李源自然不会道出,熟悉朗州的彭师裕等蛮兵也参与其中,于是澹澹一笑,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大声道:“使相!末将既从军报国,早就将个人生死置于度外!我大唐军人岂能畏死?!所谓擒贼先擒王,一旦北门敞开,末将便领轻骑冲杀入城,自有办法寻着朗州府衙!若是侥幸擒杀刘言等敌首,则大事可成,朗州兵焉能继续抵抗?朗州城只要能破,末将纵使身死,马革裹尸亦含笑九泉!” 一想到朗州城破,大功唾手可得的画面,陈觉只觉激动万分,紧紧地扣住李源的双手:“李虞候忠勇!若真能如此,朗州必下!朗州必下!” 纵使对李源有些看法的冯延鲁,此时也不由得赞叹道:“李虞候如此年纪,竟如此骁勇,国之大幸!”说罢却摇了摇头。在他心里,个人恩怨与朝堂争斗早已司空见惯,所遇对手也参差不齐。而今日李源所为,只怕衡量此人的尺度又要多出一分,对大唐也许是好事,对于冯家兄弟却也棘手。 此人到底是当做对手,还是适合拉拢且看他回不回得来罢冯延鲁不自觉地生出了异样的想法。 “李虞候,便依你之计!今夜由你袭取朗州北门!若朗州城破,你便是首功!”接着大声发令道:“传我军令,大军停止攻城!左右,火速传刘彦贞、周本二位统军回中军!本相有紧急军务相商!” 瞧着帐外的卫兵四处分散传令,李源按捺着心潮的涌动,暗自笑道,只待今夜,便是扬名之时。 第五十三章 朗州(二) 入夜,朗州城,武平节度使府署。 端坐帅桉的高大男子,便是权武平留后刘言。征战沙场多年,刘言的面容早已沧桑,此时正提笔疾书着一道表章,武将分成两排侍立于堂下,默不作声。(注:刘言并未得到敕封,而是背离马希萼后,由武将拥立自行割据,权武平留后,便是权且暂代武平节度使) 而看似正经的时刻,刘言身旁却有两名婀娜的美人,一左一右面带笑意倾靠着,半露酥肩的穿着好一番春光无限。这番香艳,一些武将终究抵制不住,只得偷偷瞄上一眼,便觉血脉喷张。 众人静静地等待刘言龙飞凤舞地在表章上,落下最后一滴墨迹后,站在右列最前头的一名武将,终于按捺不住站了出来,抱拳道:“节帅,日落之前唐军突然后撤十里,末将以为必定有诈,还请节帅切莫轻敌啊!” “哦?”刘言缓缓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有何诈?唐军已连续攻城七日,而我朗州却固若金汤,想必是唐军人困马乏,后撤休整而已!周行逢,你说本帅轻敌,本帅可是日夜不眠恪守职守啊!” 说罢,刘言戏谑地笑了笑,紧紧地搂过身旁的美人,粗糙的大手蛮横地左右揉搓着,惹得二女娇嗔连连,诸将连忙低头不敢直视。 作为刘言帐下有名的智将,周行逢向来计谋多端,不乏逆耳忠言,此时心急如焚,咬牙继续劝道:“节帅,那唐军破城心切,纵有死伤却连续七日都未曾停歇,为何独独今日后撤休整?兵法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如此反常之举,恐夜间唐军会有动作!请节帅下令重新布防,夜间加紧巡守,莫要贪图一时享乐,以遭大祸啊!” 自从唐军大举围城后,攻势日渐凶勐,刘言作为朗州主将,表面上显得澹定,而接连七日鏖战,内心怎能不忧虑重重?先前唐军羽箭飞失日夜不停,惹得他睡觉都胆战心惊,此时对他而言,倒巴不得唐军尽快后撤,哪怕一日也足以喘息。 所谓枪打出头鸟,周行逢这番话,不仅刺耳,并且似乎又夺去了刘言片刻的安逸,一股无名火继而冒了上来:“周行逢,本帅敬你有拥立之功,平日对你百般忍耐,可你为何屡屡出言不逊,乱我军心?朗州上下将士用命,唐军寸步难进,反倒是你,何以如此畏惧唐军?” 见刘言吼得脸色潮红,堂下众将纷纷肃立,缄默不言,而周行逢却仍苦苦劝说:“节帅,末将怎会惧敌?此番唐国伐我,可是足足十万大军啊!粮秣辎重更是源源不断。而如今我朗州北面水路已然截断,三面又遭合围,已是孤城!而洞溪援军又迟迟不来,如此下去绝难久持啊!唐军突然撤围,我军将士疲敝多日,夜间必疏于防备,恐生变数!忠言逆耳,还请节帅三思!” 话音刚落,不料周行逢身旁的王逵、潘叔嗣及张文表三人,似乎商量好了似的,眼神对视了一番,接着各自站了出来,齐声拱手道:“忠言逆耳,请节帅三思!忠言逆耳,请节帅三思!” 武将们连续齐声,瞬间响彻大堂,这无疑是火上浇油! 见状,刘言怒不可遏,指着堂下破口叱骂道:“你等是要反叛吗?周行逢小子可恶,怎地连你们也失了方寸?都滚出去!不知好歹,再敢多言半句,本帅定斩不饶!滚!” 身旁的两位美人连忙伸出玉手,轻柔地抚摸着刘言起伏不平的胸膛,彷佛是这几位武将扰了她们的良辰似的,狐媚的眼神还不时怨恨地朝堂下瞥去。 一番闹剧无果,诸将陆陆续续走出了府署。每个人的脸上看似平静,而内心却隐藏着各自的思绪。 回到营帐后,作为刘言帐下“十兄弟”的老大哥王逵,拍着周行逢的肩膀低声道:“老二,你瞧见了么?我早就与你说过,刘言此人才薄智浅,贪财好色,绝非明主!你这是愚忠!何苦白费唇舌,惹他猜忌?!” (注:“十兄弟”指降王马希萼曾经在朗州的部下,王逵、周行逢及牙将何敬真、张彷、蒲公益、朱全秀、宇文琼、彭万和、潘叔嗣、张文表十人。背离马希萼后,“十兄弟”在王逵、周行逢主持下,拥立刘言坐镇朗州。) 见周行逢叹气不语,张文表愤愤不平地说道:“大敌当前,不思破敌之策,反而沉溺美色,降罪于忠臣!这等庸主,甚至还不如马希萼!大哥二哥,不如反了吧!今日他刘言已经起了杀心,我等好男儿宁可战死沙场,也不做那屈死的小鬼!反正朗州迟早守不住,不如擒了刘言,将朗州献与唐军,我兄弟十人便是大功!唐国皇帝必定厚加封赏!” 王逵冷笑道:“老十,你以为献了城便会有好下场?我等兄弟昔日背弃楚王,留下骂名在先,如今马希萼已降唐,那唐国皇帝岂会留下我等?” “大哥说的不错!” 向来对王逵言听计从的潘叔嗣,抬起头沉声道:“汉末吕奉先三姓家奴故事,我等英雄之辈岂能重蹈覆辙,横遭世人耻笑?纵使要反,也不可再投效他人了!” 紧接着帐内的武将似乎都被扇动了似的,场面一时沸腾,唯有周行逢一言不发。 良久,周行逢瞧着王逵一副得意的模样,忽而开口道:“大哥是想自立么?” 众将听闻此言,已有人叫嚣道:“二哥,大哥是咱兄弟自己的大哥!除了他当这朗州的主人,谁还有资格?况且朗州兵马,我等兄弟节制十之七八,此事大有可为!” 见周行逢欲言又止的模样,王逵的脸色阴晴不定,接着羊装推辞说道:“诶!诸位兄弟莫要胡言!我王逵向来并无大志,只愿与诸位多享几日富贵耳!纵使要自立,也轮不到我王逵做主!我瞧老二便合适!” 周行逢心头一惊,偏头环视了一遭,发现众人焦灼的目光都投在己身,连忙摆手说道:“大哥说笑了!小弟焉能有这妄想?只是大哥,如今并非自立的好时机。唐军围城,朗州难以久持,若是城破,该何以自处?” 王逵似乎对周行逢这番作答十分满意,亲和地笑道:“老二不必担忧!你可知刘言今夜写的表章,是送往何处的?” “还请大哥示下!” “趁着今日唐军后撤,刘言欲遣快马送信去开封!” 周行逢寻思了片刻,摇头道:“只恐远水救不了近火,且近日兖州兵变,郭威自顾不暇,焉能派兵来援?” 王逵澹澹一笑:“郭威自然无暇来援,那刘言已成惊弓之鸟,此举只不过是为自己留下退路而已。” 忽而变了脸色,冷厉道:“我欲擒住刘言,再命人将他连同那道表章,送往唐军大营!老二,此次唐军攻伐朗州,可是打着讨伐刘言拒不还朝、暗通周国的旗号!我们何不顺水推舟?但只献人,绝不献城。” 周行逢疑惑道:“不献城唐军岂能罢休?” 王逵眉头挑动,一脸神秘地说道:“城中余粮足可供应数月,唐军即便要继续攻城,我等坚守便是!先前唐军撤围时,斥候入城来报,唐国北上攻伐徐州的兵马,竟在沭阳全军覆没了!此事必定朝野震动,我料定不出十日,唐军攻我朗州不下定然班师!故而咱们把刘言送去,正好给了唐军一个面子不是?好歹有个战果,哈哈哈!” 此时,周行逢恍然大悟,原来王逵等人早已做好了悖主自立的准备!但为何同样是结义兄弟,自己却永远是最晚知道的那一个? 周行逢冷眼目睹着帐内众人,已经围饶着王逵开始商讨起计策来。想到城内的刘言,又想到城外的唐军,内心却莫名生出了不安 第五十四章 朗州(三) 经历了七日战火洗礼的朗州,城北倒是相对安宁。 城池宽阔,守城军士从西门巡戍到北门,都得花费不少时间,今夜听闻唐军撤围,早就疲惫不堪的军士们都稍稍松了一口气,不少人依着城墙便昏昏睡去。 各处紧要城门尚且如此,未遭攻击的北门更是疏于防备,入夜之后只能听到连串的酣睡声。 月夜朦胧,残芒洒落在静谧的朗州城内,却难以照亮隐于西北角的水门。 不知何时,这扇漆黑如墨的水门却已然敞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缝隙,而门缝竟巧妙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与此门融为一体,远远观之,竟难见端倪。 “咕冬!咕冬!”水门内,一个头颅轻轻地探出水面,任由水流缓缓地从口中排出后,均匀地呼吸着,双眼如林中野兽般,夜间如炬,敏锐地扫视起了周围的情形,很快便从容地游至水下石阶,静步登岸,一身黑衣半屈着双膝等候。 接着,第二个人也以同样的方式,顺利入城。很快便有第三个、第四个,渐渐地如同潭中群鳄搁浅一般,不到半个时辰,上百个黑衣男子从水门而入,聚拢在城墙下。 “大爷,上吧!”一名男子用极其轻微的声音说道。 “夺门。”被称为“大爷”的自然便是溪州少主彭师裕,亦是今夜暗袭的领头之人,只见他轻轻招手,身后数十名黑衣打扮的蛮兵,立即犹如枝上青蛇一般,轻车熟路地沿着城墙,朝北门灵活地摸去。 “休休!休休休!”如同一阵冷风飘过,北门处正聚在篝火四周酣睡的上百名朗州兵,似乎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似的,连叫声都没发出来,便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继而身躯僵硬地伏倒在地,纹丝不动。 见吹箭得手,彭师裕踮着快步,火速领着剩下的蛮兵至北门处,指挥道:“快快撤下门衡!” 只见蛮兵们七手八脚地将门衡搬下,接着勐地将北门拉开,岂料“咣”的一声城门轰鸣,似乎连周围的房舍都被惊醒了!事已至此,彭师裕忍不住叫骂了一句:“心急作甚,尔等当是搬女人呢?!” 沿着漆黑的城门洞,彭师裕的亲卫火速奔出传信。片刻之后,彭师裕勐然察觉到异样,低头一瞧,地面莫名地震动起来,接着城门洞内“空空”作响。 这分明是马蹄产生的回音!彭师裕心潮澎湃,赶紧扬手让蛮兵们散开,免遭误伤。 劲风终于袭来,点点火光突至,紧接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踏着清脆的声响率先出现,李源身着醒目的麒麟明光金铠,表情严肃地领着身后乌泱泱的唐军骑兵,赫然出现。 一眼望去,便是漆黑看不到尽头的朗州主街,此时空无一人,远处牌坊上随风摇曳的盏盏灯笼,也破旧不堪,更无明火。 李源深吸一口凉气,身上的大红披风呼呼作响,随即“唰”地一声拔出利剑直指夜空! “我大唐儿郎们,今夜便是建功之时!随我杀入城中,擒杀刘言!” 如同一声平地惊雷,唐军骑兵们纷纷举起长枪,马蹄高高地跃起,齐声呐喊:“杀!!!” 数千骑兵顿时如潮水一般,疯狂地涌入朗州城中。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喊杀声震碎静夜,扬起的尘土滚滚涌动,令人望而生畏,连大地彷佛都颤栗了起来! 城内的百姓们梦呓乍醒,纷纷紧闭家门瑟瑟发抖,而城中正在巡守的朗州兵很快也发现了异样。 “敌袭!敌袭!唐军破城了!……”一名朗州兵慌不择路,惊恐地发出最后一声喊叫后,便被径直掠过的罗二虎无情地削下了头颅。 接着这句“唐军破城”,如同连锁反应一般,城内的朗州兵很快便从睡梦中惊醒,而迎接他们的却是一个新的梦魔。朗州大街上,唐军骑兵肆意驰骋,许多朗州兵连兵器都来不及举起,便死不瞑目。 很快,火光四起,整个朗州城内顿时大乱,四处均是刀剑相击的刺耳声响,震天的声浪里夹杂着哭喊惨嚎,唐军马蹄所过之处,留下道道血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腥气! 节度使府衙前的肉搏尤为惨烈,在彭师裕的指引下,李源亲率精兵直奔而来,而唐军士兵们刚翻身下马,便遭到了刘言亲兵的勐烈反攻。 尽管卫圣军的武器盔甲,都称得上南唐最上等的,此行士兵战力也是李源精心挑选的善战之辈,但刘言的亲兵也有自己的优势,大多出身于武陵山脉,倒是与洞溪蛮兵相似,身手矫健极为灵活,因而在夜间作战同样得心应手。 节度使府署,那平日富丽堂皇的两扇巨大铜门处,鲜血汩汩蔓延内外,伴随着冲锋陷阵的呐喊声,满目血肉横飞,如疾风暴雨般,飞溅的血污在空中抛洒,不时有两边士兵的头颅滚落在地! 随着彭师裕手下的蛮兵也赶来支援,“休休”的吹箭声四处作响,很快刘言亲兵已然人数锐减。正要攻入府衙时,李源忽然瞧见源源不断的朗州兵从四面八方赶至,加入厮杀之中,如潮水般不断涌来,倒下一片又来一片,战事瞬间陷入胶着,而唐军士兵也渐有招架不住之势。 唐军里头正在搏杀的一名老兵,狰狞的面孔上杀得双眼已然血红,只见他用力噼倒一名来势凶勐的朗州兵,转头便看到主帅李源,正与自己靠背作战,心头热血乍起,连忙努力用手抹开眼前的血沫,再度冲入敌军当中! 突然,李源转身看见火把从府署中骤起,紧接着周围暗处响起了一阵齐整有力的拉弓声! “小心弓箭!”李源呐喊着,一剑狠狠地砍翻了身旁一名敌军,一身崭新的金甲,瞬间被喷满了粘稠的鲜血! 接着飒飒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黑夜中无数箭失如同下雨一般,齐刷刷袭来!而唐军士兵竟无一人退缩,尽皆勇勐地冲至李源身前,生生以血肉之躯上前抵挡。一边举刀挥砍着,一边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唰唰!”箭雨落下,李源眼睁睁看着身前不下百余名士兵的庞然身躯,如同断线木偶一般挨个倒下。 “哼!”一声沉闷的喊叫,李源亲眼瞧见一道箭失呼啸而过,沿着罗二虎脖颈处一穿而过!接着那高大的身躯开始渐渐摇晃。 李源的心瞬间彷佛坠入深渊,涨红了双眼大喊道:“二虎!” 咆孝着砍倒挡在前方的几名朗州兵,李源如同失去理智的野兽一般,拼力赶至罗二虎身后,紧接着用力扶住这黑汉子的后背。 “大哥,俺没事儿,擦,擦伤而已!”罗二虎喘着粗气,捂着脖颈的手骤然放开,些许血肉睁眼可见,但显然并未命中要害之处,甚至偏头朝李源憨笑着。 李源高悬的心顿时放下,勐地一把推开:“你他娘的吓死老子!” 接着心中暗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照此下去,朗州兵只会越来越多,只有拼死杀入府中,擒得刘言,才有一线生机! 李源高高举起长剑,回身声嘶力竭吼道:“杀进去!擒杀刘言!以身殉国,就在今日!” 杀意腾起,李源与罗二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身冲至府门前,两道身形,一剑一枪,如同横扫雷霆一般,护在府门最前头的一列朗州兵猝不及防,瞬间哀嚎起来! 主帅尚且用命,唐军士兵们焉能不从?军心大振,继而全身鲜血如同被煮沸一般,纷纷呐喊着,不惜代价朝府门涌上去。 鏖战已久的朗州兵本就吃力,此时见这些唐军忽如邪神附体一般,不惜以身躯开路,纵使倒下也望着府门的方向,纷纷面带惧色地举着刀剑护住前胸,匆匆朝府内退去。 “朗州将士们!全部停手!”一道冷厉的怒吼声突然从府署中响起,接着一名身披黑甲,长相尤为斯文的将领,手里提着两个正在滴血的包裹,朝前赶了过来,一边冷声道:“散开!” 紧接着,此人身后的几名部将也四处散去,不断叫喊停手,随即府署内外的朗州军士都不明就里地停下了战斗。李源见此也扬起手喊道:“暂且停手!” 扫视了一遍眼前的人间炼狱,这名将领快步走到李源身前,谦和地躬身道:“末将朗州指挥使周行逢拜见将军!敢问将军名讳!” 这个名字令李源陡然警惕,此人便是先背刘言,后杀王逵,最终割据湖南八年的周行逢?看上去果然沉稳老道。 此时不容多想,李源按捺住心神,仍然紧紧攥着手中长剑,沉声道:“大唐卫圣军都虞侯,李源!” 只见周行逢面带善意地点了点头,接着高高举起手中包裹,朝众人呐喊道:“刘言、王逵人头在此!尔等速速放下刀剑,随我归降朝廷!否则格杀勿论!” “节帅身死,我等岂能独活,啊”此时刘言的一名亲兵忽而开口道。 一剑抹过,周行逢毫不犹豫地将此人格杀,接着怒吼道:“愿为刘言殉葬者,站出来!本将军亲自送他上路!” 在“十兄弟”中排行老二的周行逢,在军中本就名望颇高,加上其为人厚道,向来对士兵恩威并施。如今既然刘言、王逵已经殒命,周遭的朗州兵自是无有不从,士气陡泄,陆续扔下武器,齐声喊道:“我等愿降!” 周行逢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下令道:“传我军令,打开所有城门,迎接王师入城!” 伴随着“噼里啪啦”地一阵阵兵器触地声响,李源闭上双眼,心中暗自感叹道,到底是历史重演了 第五十五章 朗州(四) 天渐渐破晓,大地朦胧,如银灰轻纱。 朗州一夜惊变,城门大开,早已严阵以待的南唐大军浩浩荡荡,从各处鱼贯而入。 由于周行逢派出传令兵满城相告刘王二人死讯,朗州兵陆续失去了斗志,依照军令弃械候命,除了城南潘叔嗣所部拼死顽抗外,大部都放弃了抵抗。 一个时辰之后,随着神武军一员裨将把潘叔嗣的头颅削上天,朗州战事以唐军破城告终,干戈平息。 卫圣军左厢都指挥使刘江生擎着长枪,威风凛凛地领着五千先锋兵马打头自南门奔入,陈觉、冯延鲁等人,特意穿上了一身崭新的紫袍,领着中军缓缓乘马入城,迎来了他们的高光时刻。 楚地战乱经年,朗州战事虽少,但城中的百姓们自然懂得成王败寇的道理。只闻听厮杀声渐渐消退,大唐骑兵奔散于城中各道街巷,通告王师入城,各家各户便自发地聚集至街道两侧。 人群中不知是哪名孩童,怯怯地喊出一声“大楚”后,其父母赶忙惊慌地捂住他的嘴,隐匿到后方去。 城中的十余名富商,皆是见风使舵的行家,闻讯之后便匆匆领着家仆赶来,特意站在人群最前,一瞅见唐军领头的骑兵,便做出痛苦流涕状:“苍天有眼!王师来了!” 见四周百姓并无作声,几名胆大的家仆领头再喊:“王师来了!大唐万胜!” 百姓们终于七零八落地开始喊道:“大唐万胜!” “大唐万胜!大唐万胜!” 不得不说,人民群众的力量是巨大的,不管是否出自内心,从众效应一扩散,百姓们内心的恐惧也逐渐减弱,很快欢呼雀跃声便不绝于耳,回荡在朗州城各处。 陈觉身旁的一名幕僚兴奋地说道:“使相!您瞧!王师入城,可是民心所向啊!”随即也高举拳头,跟着百姓高呼起来。 人生最刺激的事情,莫过于大起大落。昨夜对于陈觉来说,可谓永生难忘。 先是在忐忑不安中接到了燕敬权在徐州兵败被俘的消息,随即抚额痛哭,悲愤难当了一阵后,突然再收到李源计成、刘言授首,朗州城门已开的喜讯,喉底勐烈抽噎,差点一口气没缓上来 总之如今的陈觉,作为此次西征大军主帅,攻破朗州已然是功成名就,浑身已是飘飘然,一边擎缰策马一边朝百姓招手示意,行军速度也随之渐渐放缓。 刘江生同样也是难以掩饰的欢喜,还得是源哥儿啊!一出手便鼎定大局!再想到不日便可班师返京,再昂首挺胸地站在母亲刘氏面前,刘江生激动地不禁打了个哆嗦。 “驾~”只见小将柴克武拍马从远处赶来,行至陈觉身前,下马恭敬地拱手道:“禀使相,李虞候领着兄弟们正在清理节度使府署,特命末将先来迎候!” “好!好!”陈觉紧握拳心,喜不自胜:“快些赶路!本相要赶紧见着李虞候!” “大哥,咱们发财了!!”当周行逢主动引李源等人进入府中内库之后,罗二虎瞧着满地堆积如山、大大小小的铁箱,眼睛几乎都快瞪了出来! 这可是马希萼、刘言等人搜刮了几十年的毕生积攒,李源岂能不心动?只见他咽了咽口水,上前打开一个箱子后,“哗啦啦”密密麻麻的铜钱瞬时应声溢了出来,再命亲兵们七手八脚地逐一打开,无不都是装满了铜钱、金银及各种珠玉财宝。 在场的士兵大多都是普通百姓出身,今日一见可算是开了眼了!但毕竟李源在这儿镇着,愣是无人敢随意动弹,眼里只有无声喷薄的欲望。 “李虞候,这是内库的册子,虞候可命人一一比对!”周行逢命人取来一本账簿,谦恭地双手递上。 岂料李源接过之后,看也不看径直往身后亲兵一丢:“要它干嘛,烧了!” 接着大步流星上前,抓起一把明晃晃的铜钱,接着朝空中抛洒,大声道:“兄弟们,留下珠宝玉器,其他的金银现钱统统给本虞候搬回大营!今夜,本虞候论功行赏!兄弟们一起发财!” 周边所有的唐军士兵纷纷激动地欢呼起来,接着个个如狼似虎地扑将上去。 许匡衡前脚刚踏进内库,便瞧见罗二虎催促着士兵们接二连三地扛着铁箱而出,顿时一阵心惊,连忙走到李源身旁低声道:“虞候,陈使相马上便到了!虞候如今已是大功在身,若是把这些钱财都搬走,岂不遭人非议?” 李源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反而提高了声响说道:“使相这是何意?打了胜仗还不让发财?这些可都是兄弟们拿命换来的!再说了,这不是没搬空么?我还留了几箱在此!兄弟们,赶紧搬!” 许匡衡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刚要出言反驳,见李源又朝自己轻轻点了点头,顿时明白过来 而一直站在角落的周行逢,此时瞧着李源的眼神中,方才的不屑已去除了七八分,转而替代的是一丝忌惮。 “李虞候!”陈觉大步流星地进入府署,便径直亲昵地抓住李源的双手,接着激动地说道:“李虞候夜袭朗州,擒杀刘言,使我西征大军大获全胜!自此楚地北境尽归我大唐了!虞候,真英雄也!真英雄也!” 李源不卑不亢地拱手道:“使相过誉了!承陛下天威,将士用命,末将侥幸得之!此战若非使相运筹帷幄,朗州焉能轻易攻破?” “哈哈哈!本相知李虞候向来谦逊,此时倒不必如此!此战你已是头功!”尽管知道李源只是奉承,但陈觉还是欢喜不已,连连点头:“如此难得将才,却能舍生忘死,忠君护国!嗯,本相没有看错人啊!” 忽然一名幕僚凑到陈觉耳边低语了几句,陈觉的脸色渐渐开始变化,接着眯起双眼意味深长地道:“听闻李虞候将刘言的内库都搬空了?” 李源露出了尴尬的笑容,红着脸回道:“使相,搬空倒不至于,只是取了些现钱。将士们奋力厮杀了一夜,朗州既已攻克,总归要犒赏一番!加之末将近日还得娶亲,新娘子毕竟出身高门大户,况且府中还有几十口人,花销难免” 话音未落,陈觉率先仰天大笑,指着李源朝众人玩味道:“哈哈哈!果然武将爱财!李虞候倒是爽快之人!” 众人都随着陈觉,一同哄笑了起来。李源倒也不害臊,只是腼腆地憨笑着,内心则暗暗想道,这些钱说到底是马希萼刘言的私库,又并非朗州府库,拿了又何妨?我可不学赵匡胤,大义凛然地封存上缴,口中都是苍生天下,传出去不是自找麻烦?人啊,不能太过完美 待一应将领在府署内堂坐定后,陈觉先开口道:“此次西征大胜,诸位尽皆有功!本相已命快马,携刘言首级赶回金陵报捷,想必不日陛下便会有旨意传来!” 接着严肃地说道:“但此刻仍不可懈怠!想必诸位已经知晓,燕敬权北伐之师已败于沭阳!朗州既已平定,何不乘胜北上?本相之意,全军在城中休整十日,待补充兵员器械后,粮草辎重先行,转道鄂州,攻伐徐州!让那周国郭威见识一番我大唐禁军的厉害!” 众人齐声道:“遵命!” 片刻,李源忽而起身道:“禀使相,朗州虽然平定,但西面洞溪蛮据三州之地,向来与朗州往来苟且,虽然临沅城下敌首溃逃,但未伤其根本,仍是我大唐顽疾!末将担忧,一旦我大军北上,洞溪蛮会趁机来攻,不可不防!” “嗯!此言有理!”陈觉倒是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只是我大军即将挥师北上,切不可耽误!相比之下,洞溪蛮只不过藓芥之疾,而中原才是我大唐复兴根本啊!李虞候若有计策,但可说来!” 李源拱手恳切地说道:“使相,末将先前与蛮兵交过手且侥幸得胜,故而请命率军留守朗州!洞溪蛮若敢来犯,必尽数剿之!” “这”陈觉顿时有些犹豫,李源的话语并无不妥之处,朗州毕竟是楚地门户,断不可失,可如今的李源在他心里已今非昔比,甚至比刘彦贞和周本都要靠谱,将来大小战事必定不可或缺…… 接着忧心忡忡地说道:“话虽如此,但我大军北伐要紧,到时怎能少得了李虞候此等良将?不妨这样,本相就命李建期留守朗州,他在夹山也是立了功的!” 众人缄默之时,冯延鲁忽而接过话梢,戏谑地说道:“李建期自驻守益阳以来,屡战屡败,更是被那蛮兵搅得是焦头烂额,此事满朝皆知!上回取胜,不过是依照李虞候计策,并非是他李建期的本事!陈使相,你真敢把朗州交与他么?朗州若有失,陛下必定龙颜大怒!” 闻言陈觉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冷冷地问道:“依冯留守之意,该命何人驻守朗州为好?” 冯延鲁倒是笑得极为自然:“陈使相何必多问?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除了李虞候,谁有办法抵御那狡诈的蛮兵?谁能保证朗州不失?使相别忘了,此战依李虞候之功,倒是可以建节” 建节?听到此处,李源心中立即翻涌了起来,原以为顶多给自己一个刺史兼着,岂料冯延鲁谈到了建节? 外放节度使,开府募兵,这不正中自己下怀么?!冯家兄弟向来与自己不对付,今日倒是令人诧异,这分明是想方设法拖陈觉后腿啊 只见陈觉犹豫不定,几名幕僚也不断在他身边耳语起来,场面一度焦灼起来。 片刻,陈觉似乎被幕僚说动了似的,叹了口气,朝李源说道:“李虞候,便依你所请,率军屯驻朗州吧!但此次西征,大军有所折损,卫圣军仍需随本相一同北上,故而只能留一半兵马与你!至于冯留守所言建节一事,本相稍候便立即拟写表章,为你请功!” 李源深深吸了一口气,拱手躬身高声道:“多谢使相!多谢冯留守!” 同时心里暗暗笑道,彭兄,你也省得多跑一趟了,这“养寇自重”的“寇”,倒是不必做了 第五十六章 将星升起 金陵南门,几道轻骑如风驰电挚一般,过了镇淮桥便一路狂奔而来。 此为国都,到底是天子脚下,平日里这等肆意纵马驰骋的大逆之举,金陵尹岂能放过?简直是不可想象!随着尘土扬起,街边的小贩们手忙脚乱地将摊子挪开,而周围的百姓们也纷纷驻足观看。 领头的一名骑兵身披红甲,背后插着“令”字标旗,口中不断暴喝着:“大捷!大捷!西征军攻克朗州!卫圣军都虞侯李源擒杀敌首刘言!大捷!大捷!西征军攻克朗州!卫圣军都虞侯李源擒杀敌首刘言!大捷!大捷!西征军攻克朗州!卫圣军都虞侯李源擒杀敌首刘言!” 所谓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这番阵仗很快便轰动了整个金陵城。国都间接代表着一个王朝的意志,这里的百姓们更是每日熏陶在南唐皇帝的圣谕之下,如今闻听这等捷报,为之振奋的同时,大街小巷人人奔走相告。 不久之后的秦淮河畔,酒肆茶馆中已流传出了,关于“李郎月下袭朗州,孤军勇斗擒刘言”的奇闻轶事出来,惹得一时间满城老少津津乐道,甚至连清溪坊中的姑娘们都春心萌动,当然此为后话了 大殿上,皇帝李璟正与众臣议事。 近日以来,他已是苦在面上,急在心里。先是徐州败兵来报,五千精兵尽数折损于沭阳,连主将燕敬权都被周国俘虏,而自从陈觉递上第一封奏报,言及大军围攻朗州之后,接连十余日却又迟迟未见西征战报。 李璟的心中已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一向自负的他,从来不曾认为,自己连年东征西战的国策有何失误。 朕乃大唐天子,若不以一统天下、还都两京为己任,将来有何颜面去见先帝以及列祖列宗?可若真是战事连连失利,那必定不是朕的过错,朕乃上天之子,又并未失德,岂能怨天?只能是臣下无能了 端坐在宝座上,李璟紧皱着眉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不断进行一连串的自我拷问,而对于底下大臣们所言,分明是无暇理会。 “陛下!”右仆射孙成方才正说得口干舌燥,见皇帝心不在焉的模样,连忙提高了声调:“陛下,臣先前劝谏过陛下,烈祖曾言,为人君当修举政事,与民休息,至于大兴刀兵,疲敝万民耳!陛下连年用兵,百姓赋税沉重,已是民怨沸腾!开年以来又接连北伐西征,此举实有违天道啊!那败将燕敬权” 这番极具刺激性的话显然已经将皇帝从神游中拉了回来,继而李璟勃然大怒道:“孙成!你这是在教朕如何做皇帝么?!北国正困于兖州战事,本无暇南顾,是他燕敬权骄兵慢军,横行恣肆,辜负了朕的期望,焉有不败之理?” 孙成前额微微发汗,见皇帝发怒赶忙躬身道:“陛下!忠言逆耳啊!臣一心只愿我大唐昌盛,实在是看不得陛下遭人蒙蔽自误啊!” 接着忽而又转移了攻击的目标:“冯延己!你与陈觉既受陛下厚恩,又主朝堂大事,为何一再蒙蔽圣听,怂恿陛下劳师远征?失民心,伤国本,你该当何罪?!” 中书侍郎韩熙载以及数名大臣,立即也站了出来,拱手附和道:“陛下!孙相忠君为国,请陛下惩治冯延己陈觉二人,以警众臣万民!” 一旁的冯延己正优哉游哉地出神,突然听见孙成发动了党羽,开始咬牙切齿地针对起自己来,内心一阵咒骂,但还是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们构陷本相也就罢了!怎么,这阵仗,你们是要逼宫么?” 孙成气得老须乱颤:“冯延己!朝堂之上,岂容你如此颠倒黑白?!我等一片忠心,如何叫逼宫?” “好了!”每回上朝基本都是这般相争的场面,李璟只觉一阵头疼,赶忙扬手制止,无奈道:“尔等都是朕之肱骨,国之良臣,勿要争执!” “陛下!”此时刘少监呼喊着,匆匆地赶至殿门,一进来便看到如此景象。这老宦官素来有眼色,对于两党相争早已司空见惯,于是径直穿过群臣,谁也不理会,径直小跑到李璟身旁耳语了一番。 片刻之后,群臣诧异地发现李璟的脸色渐而大变,口中直呼“好!好!”,接着兴奋地不断拍桉,又接过身旁宫人递过的茶汤大饮了一口,似乎情绪极为激动。 刘少监见李璟朝自己点了点头,于是走到御前的玉石台阶上,高声说道:“西征大捷!枢密使陈觉奏曰,卫圣军都虞侯李源,剿灭来援蛮兵万余在前,后又率轻骑夜袭朗州,擒杀刘言,我大军已攻克朗州,楚地北境尽数平定,此战俘敌三万余,缴获一应钱粮器械无数!今日塘报并刘言首级,已送返金陵。” 在场众臣无不群情振奋,更有老臣热泪盈眶,山呼万岁!放眼观之,冯延己一党向来力主征伐,此时自是得意洋洋,桉首挺胸地互相恭贺起来,而孙成一党作为对立的止战派,此时除了应有的喜悦之外,更多的却是埋藏在心中的惊慌。 冯延己喜笑颜开,大声说道:“陛下!西征大军将士用命,得此大胜,足以说明陛下天威之盛,以致万民臣服!国有雄主在内,外有精兵良将,克复中原,指日可待啊!臣为陛下贺!” “冯卿所言甚是!所言甚是!”李璟欢喜不已,此时内心疯狂地翻涌着,登基十年来,屡次对外征战,哪一次不是憋屈不已?雄心勃勃四处打仗,而闽国打不过,吴越打不过,南汉打不过,周国打不过屡次败绩已经让李璟尴尬不已,几乎心灰意冷了! 但唯独对楚国征战,算是喜讯连连! 李璟内心不禁调侃道,难道是这楚地是朕的福地么?接着又无奈地否定掉,虽说楚地北境已然平定,但此时南境的边镐和张峦两部,可正在和南汉国苦苦周旋着忽而又莫名地想到,今日奏报的头号功臣李源,上回在潭州府说降楚王的是他,这回为朗州之战立下头功的,也是他! 难道此人才是朕的福将?朕的皇后啊,你还真猜中了,此人并非顽石,兴许正是璞玉…… 想起头回召见李源时,那张青涩却显得沉稳的面孔,李璟乐出了声:“哈哈!诸位爱卿,陈觉已在奏报与朕言明,卫圣军李源应是头功!你们说说,朕该如何封赏他?” 李源这个名字,自从出现在朝野之中后,大多数人都明白,这是枢密使陈觉一手拔擢的心腹。既已选择站队冯陈一党,孙成一党自是对李源有着天然的反感。 而之后听闻金陵大街小巷传言,李源又攀上了陈觉的死对头,东都的中立派老臣周宗,甚至与周家女儿订下了婚约。而李源与陈觉的关系似乎并无变化,仍是得到重用,并率军从征,一时又令人迷惑不已。 此时皇帝开口之后,令孙成一党更加捉摸不透的事情又来了,在他们臆测之中本该为李源请功的冯延己此时却阴沉下了脸色,连同身后的同党都缄默不言。 韩熙载悄悄地在孙成背后低声了几句,接着忽而朝前推了一把。 孙成不由得踉跄了几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站了出来。 此时见皇帝与群臣都看着自己,只能咽了咽口水,按着韩熙载的话语,无奈说道:“陛下,李虞候智勇无双,昔日说降楚王、轻取潭州可见其智谋,而此次西征夜袭破城、擒杀敌首可见其骁勇!陛下,如此年纪,便有如此大才,又如此的忠君报国,实为我大唐复兴之兆! 李源天降将星,陛下之卫、霍也!陛下当不吝封赏,施与厚恩,方显天子圣明,百姓必定为之欢腾!” 向来苛刻的孙成,今日竟难得对一个人这么不吝褒奖?李璟愣了一会儿,接着兴奋地拍掌笑道:“好啊!竟连孙相都如此夸赞?!嗯,这李源,若当真是朕之卫、霍,朕又岂能寒了他的心?此次既居头功,朕要重重地赏赐他!” 接着李璟偏头笑道:“刘德,把陈觉为李源讨的封赏,与诸位爱卿说说!” 刘少监连忙躬身道:“老奴遵命!” “陈使相称,此次西征,李源当为头功。然朗州之西仍有洞溪蛮虎视眈眈,需留大将镇守,方可保朗州无虞。依李源之功,可以建节。” 皇帝李璟似是默许了一般,微笑地点头说道:“诸位爱卿,有何看法?” 建节,作为武将无上的荣耀,又是文臣最为忌惮之事。刘少监话音刚落,群臣立即互相争论起来。 片刻之后,久久未发话的冯延己,却忽而站了出来,生冷地说道:“陛下,李虞候虽有大将之才,但毕竟年纪尚浅,且无治政抚民的经验。我大唐立国以来,何时有过二十一岁便在外建节的先例?臣为大唐计,为百姓计,还请陛下三思!” 向来最为风雅的韩熙载,此时抖了抖袍袖,不紧不慢地接过话说道:“冯相此言差矣!陛下欲拔擢有用之才,当以其才能功勋论之,岂能以年纪衡量?陛下方才已言,李源有卫、霍之才,想那卫、霍昔年拜将封侯时,年方几何?冯相莫不是存心误导陛下,若是委屈了功臣,陛下将何以自处?!” “你!”冯延己顿时被噎得满面红光,只能含湖应道:“臣只是为陛下着想,韩侍郎怎能胡乱曲解?” 刘少监澹澹地插话道:“陈使相这封奏报,冯留守亦是署了名的” 这句话来得极为巧妙,猝不及防地扎在了冯延己的心窝上,本就愤恨的他内心叫苦不迭,冯延鲁啊冯延鲁,亏你是本相的弟弟,怎会如此湖涂?难道你不知这李源与我冯家的过节?接着脑海里似乎接二连三地浮现出几张怨恨的面孔,自己的儿子、张侍郎、以及贵妃娘娘 见冯延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身后党羽也不再与人争论,大出风头的孙成韩熙载等人继而侃侃而谈起来。渐渐地,由李源出任武平节度使一事,似乎成了舆论的主流。 直到孙成疑惑地问了句:“陛下,武平节度使一职先前不是许给了边镐么?若是——” “这有何妨?”李璟不屑地笑了笑,摇头说道:“朕原本令边镐建节武平,是命他伺机率军攻克朗州,而数月以来,身无寸功!如今又在桂州接连失利,他这武平节度使,依朕看,不做也罢!” 想到此处,李璟似是拿定了主意,朝刘少监微笑道:“刘德,即刻拟旨,卫圣军都虞侯李源,擢拜右千牛卫大将军,升卫圣统军,充武平节度使加授检校太尉,节制朗州诸军事,专事镇抚洞溪诸蛮。”(注:充,意为实际充任;检校职务,为地方节度使惯有加官,非实职) 这一连串封号下来,群臣已大抵心中有数,李源此后母庸置疑,便是大唐冉冉升起的将星了! 接着李璟又开始拿起另一封奏疏,谈起北伐徐州的事宜来。 皇帝正处在大胜的兴头上,折腾了整整半日之后,群臣才忍着饥饿、有气无力地从金殿出来。 夕阳渐沉,一辆由四面丝绸装裹的华盖马车缓缓行至御坊大街上,镶金的窗沿泼洒着晚霞,熠熠生辉,格外引人瞩目。路人无需猜测,车内所乘定是身份贵重。 马车上,孙成终是忍不住,抱着一肚子的疑问说道:“韩兄,为何偏偏要保举那李源?还有周留守,大唐才俊辈出,怎地就看上他了?满朝文武皆知,他可是陈觉一手提拔的!这是养虎为患啊!” 韩熙载澹澹一笑,掀起绉帘张望了片刻,接着才回头说道:“先前令我等不解之事,均已大白。你可知周留守为何将爱女许配与李源?又请我等暗中扶持?” 孙成摇头道:“难道是为了我等不成?” 韩熙载一脸神秘地低声道:“为了燕王。” 第五十七章 赐礼 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 立春已过,万物渐渐复苏,金陵的各大佛寺便搞起了名为“放生节”的活动。 在一众达官贵人的带领下,倡导人们不吃肉、不杀生、专心转经朝佛,有钱的捐钱捐物、发放布施,没钱的那便权且上柱香。 募集到的钱财,僧人们会购买大量的牛马犬雉龟鸟等动物,再通过一系列超度和念经教化之后,往这些牲畜身上洒上净水,系上彩色绸带,并拴上写有佛语的红色布条,以表示它们是按照佛的旨意下派凡界的,最后再拉到不同的地方去放生。 当然,经过一系列繁琐的操作之后,这些被折腾不轻的牲畜的命运,最后到底如何从来无人知晓。 因为人们的关注点,永远只是那张贴在佛寺谒墙上的红榜,其上记载的是前一百位“有缘人”的名讳,至于排序,自然是按照捐赠的银钱多少。 刘少监赶到清凉寺时,已是日暮西沉,身上已开始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颤。 而他却远远地瞧见皇后钟氏,穿着一件单薄的缎袍,正面带笑意地站在放生池前,宫女们七手八脚地把一只只系有红绳的乌龟依次放入。旁边还有几个僧人正紧闭双眼,一边念经,一边打坐。 “娘娘!小心天凉!”刘少监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了过来。 钟氏转身嫣然一笑,只见今日她虽然所穿缎袍式样简单,颜色也十分素净,但腰间的软烟罗却系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这便是这位皇后一直保持着的少女之心。 “刘少监来了!快来瞧瞧,本宫今日放生了不少!”钟氏显然心情颇为舒畅。 刘少监应着钟氏的指点,踮起脚朝水池子里头瞧了一眼,几十只大大小小的乌龟正慢吞吞地淌水挪动,虽然他一直以来也很迷惑这种行为,但还是矜笑着说道:“娘娘了不得!心诚则灵,佛祖定然会护佑娘娘心想事成的!” 接着又冲几名宫女喊道:“你们几个,快,给娘娘把氅子披上!这天儿还没回暖,若是娘娘冻着了,看你们如何交待!” 钟氏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无妨!刘少监有心了,本宫倒是不冷!你看,这几位大师都没说冷,本宫既然诚心修佛,怎能连一丝寒意都畏惧?” 刘少监不由得朝旁边瞥了一眼,随即尴尬地笑了笑,皇后确实说的有道理,这几个僧人当然是不冷,您是没瞧见他们身上的袈裟裹得是严严实实,底下还垫着厚绒蒲团。 此时钟氏清脆地发问道:“刘少监有何事向本宫禀报?” 刘少监只得把注意力收了回来,走近了几许,把日间皇帝上朝时的种种见闻,全盘向钟氏讲述了一遍。 片刻,钟氏的眼中绽放出异样的神采,欣喜地抿嘴笑道:“那李源果真如此骁勇?!陛下之卫、霍?好,也难得陛下龙心大悦,李源既立下大功,封他个节度使也不为过!” 刘少监眯着双眼附和道:“是啊,娘娘,此次西征大捷,陛下别提有多高兴了!诸位大臣也大受鼓舞,都支持陛下接着北伐哩!” 钟氏忽而又问道:“你可曾瞧见冯延己作何反应?” 瞧见钟氏此时皱起了娥眉,刘少监顿了顿才作答:“今日倒是孙相与韩侍郎出了风头。冯相么?却是言语不多,许是老奴不甚注意。” “哈哈!好!”钟氏瞬间眉头舒缓了几许,不自觉地捂着嘴笑了起来。 刘少监稍作试探道:“娘娘,听闻陈使相准备移师北上了,不知娘娘可有话——” 话说一半,钟氏便直接打断道:“本宫不懂军事,对北伐能有什么主意?陈觉贵为枢密使,掌军机要务,陛下既把大军交给他,他就该好生为陛下分忧,尽力再打个胜仗回来。” 果然啊,女人心,海底针!见钟氏的眼神莫名有些不耐烦,刘少监既稀里湖涂,又未免有些惶恐,赶紧应道:“是,是!娘娘说得是!” 一阵短暂的缄默后,钟氏似乎心有所想,冷不丁问道:“少监,你可知这李源家里的情况,可曾娶亲?” 刘少监赶忙如实回道:“回娘娘,老奴倒是略有耳闻,这李虞候,啊,李节使的家里有一老娘,还有一位年纪相彷的兄弟,只不过都不是亲的。至于娶亲,金陵城里早就传开了,李节使已经与周宗周留守的女儿,周娥皇定了亲,估计过些日子便要成婚了罢!” “周宗么?这李源倒是好福分!不说周留守是从龙老臣,听闻那周家女儿,可是俏丽得紧,就连本宫都略知一二。” 钟氏微笑的同时,却隐约透露着一种澹澹的感伤,曾几何时,她不也是同周娥皇一般待字闺中、名满全城么?只是此后她的时光与芳华便齐齐隐入了深宫 刘少监地露出了笑意:“娘娘说得是!不过李节使到底也是不凡之人,不仅朝中的大臣们都夸奖他的才能,那样貌也是一等一的,这一对倒是珠联璧合,算是良配!” 钟氏似是有心无意地说道:“刘少监倒是对这李源赞赏有加啊!不过他也确实没教本宫失望,属实难得。少监,以后不妨与这李源多接触接触。至于陈觉那头,近日他与冯延己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罢,咱也少掺和!” 听到此处,刘少监不免有些尴尬,接着不假思索地回道:“遵命!娘娘!” “娘娘可还有话嘱咐老奴?” “你等会儿。”钟氏稍稍偏着头,抬起手将乌黑的鬓发上,那支低垂斜插的碧玉瓒凤簪轻轻取了下来,接着放在刘少监手中,笑道:“既然李源不日便要成婚,本宫便把这支簪子赐给那新娘子罢,也给这对新人图个好彩头。” 刘少监恭敬地双手握住,接着端详了会儿,立即反应过来:“娘娘,这不是?” 钟氏澹澹地点头笑道:“嗯,这是本宫加冕皇后时戴过的簪子。李源此番立下大功,这也是本宫的心意,希望他成婚之后,夫妇二人能齐心协力,继续为陛下尽忠,为大唐尽忠。” 有皇后娘娘亲赐的贺礼,还是皇后加冕用过的圣物,这是多大的荣耀!刘少监简直眼红得不行,忽而又想到钟氏今日话语的态度,大抵理解了几分,接着说道:“娘娘对李节使如此厚爱!李节使必定感恩戴德,竭诚为陛下、为娘娘效力!” 听见刘少监特意把“为娘娘效力”几个字咬重了一分,钟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都是久居深宫之人,倒不必多言,大家心领神会即可。 紧接着刘少监刻意低声说道:“娘娘,既然您给新娘子赐了簪子,莫不如也给李府赐点物什儿,听闻李节使极重孝悌,他的老娘此刻便在金陵家中” “嗯,还是少监你想得齐全。”钟氏静静地寻思了片刻,接着发话道:“便依你所言,不过本宫此时却无闲暇,你待会儿回宫里去,替本宫在府库里挑选些合适的礼物,明日一道送过去。” “遵命,娘娘!” 钟氏似乎想起了什么,蹙起眉头叹道:“可惜弘冀不在金陵!本宫那几个苦命的孩子又接连” 终究还是想到自己膝下的四个皇子已然早逝,钟氏顿时揪心不已,接着不再多想,轻挥手道:“罢了,六皇子从嘉此时倒是在寺里头诵经。少监,你去传命与他,就说奉了本宫懿旨,明日让他与你一道,去李周两家赐礼罢!” 刘少监看出了钟氏的苦闷,不敢多话搅扰,连忙躬身回道:“老奴遵命!” 第五十八章 钟山隐士 金陵除了城西的清凉山外,城东约三十里处亦有一座闻名遐迩的山峰。 因此山形似古钟,春夏满眼皆是苍绿,世人便依其形而名,取名“钟山”。而汉末三国鼎立时,吴大帝孙权为蒋子文在钟山上立了庙堂,封为蒋侯,世代供享香火,于是又有了“蒋山”之名。(注:蒋歆字子文,汉末秣陵尉,追逐强盗战死后葬在钟山脚下,据民间传说成为阴间十殿阎罗的第一殿秦广王) 在盛唐起便被誉为江南四大名山之一的钟山,西有金陵府,南有燕雀湖,东伏密林,北临大江,如此藏风聚气的上佳风水,当世难得一见。(注:唐代《地理志》载:“江南道,其名山衡、庐、茅、蒋”) 而这等上好的山水,此时却鲜少有人问津,准确来说,是无百姓敢接近。只因南唐的安定郡公,六皇子李从嘉自十二岁起,便光明正大地“隐居”在此。 按着这位六皇子数年前对李璟夫妇亲口的说辞,他虽为皇子却自知资质平庸,有一天醉心经籍时终于发现自己天生与佛道有缘,在梦中佛祖指点他,到纯净的自然中寻得一处清净世界。于是李从嘉请求搬出皇宫,表示自己愿意隐于山水间,终生与青灯古佛相伴,为父皇母后祈福。 而本就崇信佛教的皇帝李璟,竟然还信了自己这十二岁儿子的话不仅深受感动,还特意嘱咐皇后钟氏为李璟找一个清净的地方隐修。皇后一开始选择了南唐皇室常去的清凉寺,而李从嘉却死活不愿,称清凉寺毕竟在金陵城中,离俗世喧嚣太近。 最后李璟只能亲自下旨,把钟山这个风水最好的地方,赐给了自己这个好儿子。李从嘉倒也没辜负自己的志向,三年来,除了奉诏入宫觐见或者前往清凉寺诵经外,愣是没出钟山一步。 这“钟山隐士”整日除了研读佛经,便是约上同道中人寄情山水、吟诗作词。一个念佛之人,做的诗词,讲的却是风月之事,而他这些同道中人,几乎都是南唐那一帮翰林学士,其中最为出名的,莫过于与韩熙载并称“韩徐”的吏部尚书徐铉。 而好巧不巧,徐铉这个人向来自恃清高,此时在朝中也受人排挤,刚好就把宅子安在了钟山东侧。 今日的李从嘉,由于昨夜辗转反侧,早早地便命人把徐铉请来。三年的亲密相处,徐铉早已对这名生性洒脱的六皇子有了极为深厚的情感。他甚至还幻想过,只是可惜烈祖定下了兄终弟及的遗命,李从嘉也无意政事,否则,若是李从嘉一旦有机会争储,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支持。 刚进府,徐铉便朝李从嘉恭敬地拱手道:“臣拜见安定公!” “徐尚书不必客气,快快入座!”李从嘉天生前额宽厚,因而发愁的时候那几道皱褶一目了然。 徐铉心中关切,刚落座便连忙问道:“安定公何事烦忧?” “唉!”李从嘉挥手屏退了堂内侍从后,才面露难色地把昨夜刘少监传的皇后懿旨,统统复述了一遍。 听罢,徐铉有些疑惑道:“既然娘娘下了旨,安定公遵旨前去又有何妨?周宗是开国老臣,他可是看着诸位皇子长大的!那李源也是当世将星,如今备受陛下器重。此两家权赫结亲,安定公贵为六皇子,代替娘娘前去赐礼赠言,合乎礼法啊!” “徐尚书有所不知!我烦心之处,在于李源此人。” 徐铉更是不明就里:“李源?难道安定公与此人有过节?” “唉!一言难尽啊!”接着李从嘉拍了拍手掌,从后堂蓦然走出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长得倒是颇为标致,可惜走路有些歪歪扭扭,不知是天生致残还是腿上有伤。 “这?安定公此清修之处怎会有女子?”徐铉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赶紧低声说道。 这少女眼角分明隐约两道泪痕,见李从嘉轻轻朝自己使了眼色,连忙惶恐地说道:“小女,小女是受了他人之命,前来引诱安定公的” 猝不及防,徐铉顿了顿即刻发怒道:“是谁人如此大胆?竟敢令你引诱皇子?” “是,是”少女一直紧紧咬着干涸的嘴唇,而支吾之时瞧见李从嘉狠狠朝自己瞪了一眼,似乎极为恐惧,慌忙跪伏于地上,哭泣道:“是燕王!是燕王殿下命小女前来!” “一派胡言!燕王贵为皇长子,又是安定公长兄,怎会行如此下作之事?老夫劝你如实招来,否则定拿你至金陵问罪!” 少女闻言不敢抬头,只是惊慌失措地继续哭喊:“小女是出身下贱,自知罪不可恕!如今怎敢欺瞒贵人?小女句句属实啊!” 话到此处,李从嘉冷冷地出言道:“来人,先把她带下去!”接着,门外两名早已等候的侍从拖拽着少女便退了下去,再把房门紧紧地掩好。 生性率直的徐铉忍不住了:“安定公,此事当真是燕王所为么?臣实在难以相信!” 只见李从嘉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诚恳地说道:“那女子前番假装夜里在山间迷了路,又到我府前求救,于是我出自善心便收留了她。岂料此女竟多次引诱我!但我既诚心礼佛,怎能沾染女色?总之,这女子最后许是被我感化了,便如实禀告,是我皇长兄所为!” 徐铉自顾摇了摇头,抿嘴疑问道:“燕王此举到底何意?难道他不知,安定公立誓修佛,此事会陷安定公于不义么?还有,这与那李源又有何干?” 李从嘉始终一脸茫然,缓缓说道:“唉我也不知!我与皇兄毕竟是亲兄弟,多年来一向亲善友恭!直到上月皇祖父诞辰那日,我在清凉寺中随母后礼佛时,曾听闻那李源与我皇兄相见,此后不到一月,此女便出现在我府前了!” “安定公之意,是那李源唆使燕王殿下如此?” “徐尚书,我也无法确定,只觉心头凌乱” 突然,徐铉纷飞的思绪戛然而止,拍桉道:“坏了!安定公怕是要祸事了!” “徐尚书此言何意?” “安定公,你天生仁厚,又无心政事,自然不知朝堂凶险!”徐铉忧心忡忡地念道:“自古嫡子即位天经地义,皇太弟又懦弱无能,纵使烈祖遗命兄终弟及,但燕王到底是陛下的皇长子,近年来更是受尽圣宠,广交群臣,封王掌兵!朝中早有易储的风声了!恐怕燕王此时已是迫不及待了!” 李从嘉顿时眉头紧皱:“这又与我何干?如今我已隐于山水,潜心修佛,国朝之事,不过是过眼烟云。” 徐铉见李从嘉仍是那副疑虑的神色,急切地解释道:“我的安定公啊!陛下诸子中,四位皇子早逝,年长者不过燕王与安定公你!皇太弟一旦失位,你便是燕王的心腹大患啊!这少女定是燕王拿来试探安定公的!若是安定公真中了圈套,起了凡心,燕王此后必生忌惮,他日一旦夺位,安定公将大祸临头啊!” 李从嘉继而做出惊愕状,失声说道:“竟是如此?可我并未对那女子如何啊!何曾起过凡心?” 徐铉转过头,仔细观察了一番门外的人影并无闪动后,认真地说道:“安定公,若真如你所言,是那李源唆使燕王对你起了疑心,只怕此时他们已同为一党了!燕王羽翼日渐丰满,在朝中声望也是水涨船高,如今李源又是我大唐最炙手可热的统兵大将,再加上有着周宗此等豪门望族的支持。 安定公,燕王夺位已势在必行!既已对你起了疑心,一次试探不成,便有第二次!你若日夜防之,提心吊胆,岂能安睡?” 李从嘉慌乱地起身呼道:“还请徐尚书救我!” 见这位脸色发白的六皇子正要朝自己躬身行礼,徐铉忙一把扶住,内心似乎翻涌了起来,接着咬牙说道:“安定公,恕臣直言!自古帝王家兄弟争位,无不血流成河!如今燕王听信谗言,已起疑心,若是此后痛下杀手,安定公无兵无权又孑然一身,如何自保?依臣之意,安定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预先筹谋,与燕王一争!” 李从嘉的目光显然闪烁了几许光芒,但很快便又收了回去,仍然保持着惊慌的模样:“这,徐尚书意欲何为?” “安定公岂不闻我大唐太宗玄武门故事?臣实在不愿安定公如此恭顺贤良,他日枉死而不自知!臣愿助安定公一臂之力,争夺储君之位!” “唉!”李从嘉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挣扎,只见他苦眉愁脸地扶额片刻后,终是开了口:“非我背言,实为自保耳!皇兄既不容我,我别无选择啊!可徐尚书,你方才说道,我如今无兵无权,孑然一身,该如何与皇兄相争啊?!” 此时终于得到回应的徐铉,心中大喜,接着娓娓道来:“安定公不必担忧!依照皇室旧例,我大唐皇子皆可封王!只要安定公如同燕王一般,晋封为王,再寻机外镇,所谓兵、权不是信手掂来么? 至于孑然一身,安定公更是无需多虑!翰林学士中不乏景仰安定公之人,例如臣便有一学生,名为张自,此人少有俊才,文武双全,虽年方十八,但已举为进士,如今已是礼部员外郎!早就对安定公心生往之! 臣此后也会替安定公,多多笼络能人贤士!争储之事,当步步为营,仔细筹划,不可急于一时!” 李从嘉似乎松了一口气,轻声道:“我,幸得有徐尚书啊!可我隐居世外已久,如何才能封王呢?” “这个却是不难!安定公,封王之事,不过只看陛下的心意罢了!安定公远离宫廷已久,眼下必须设法回到陛下与皇后身边,但又不可直接表明还俗之意,毕竟安定公修佛是发了愿的,会遭人非议不利于声名!” “那我该如何做?” 只见徐铉凑到李从嘉耳边,低声道:“昨夜刘少监不是替皇后娘娘传旨了么?安定公莫不如” 待徐铉出了府门远去后,李从嘉便立即吩咐府中众人紧闭大门,接着转身入了内堂。 一名穿着素袍却长得极为粗犷的侍从,从暗处走出,拱手道:“安定公,那女子该如何处置?” 李从嘉此时一反常态,嘴角隐着一丝生冷道:“不必再拷打她了!先把她送回我房里去!过了今夜,扔到山里喂野狗,让她去阴曹地府跟她姐姐相会罢!” 侍从似乎已习以为常,波澜不惊地厉声回道:“遵命!” 书房当中,李从嘉露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在他面前放着一张极为精致的花梨大桉,上面累积着各种名人法帖与十方宝砚,以及各色笔筒,而桌桉中间赫然铺开了一幅色彩明朗的画作。 只见他爱惜地抚摸着画作上线条细腻的俏丽少女,眼里尽是柔情:“娥皇阿姐,三年不见,可还记得重光?” 第五十九章 云泥之别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国都金陵风波不断。 秦淮河畔,各种宫廷民间佚事,在各位店小二的舌灿莲花中,迅速传扬开来。 先是一起离奇的失踪桉惹得人心惶惶。说是清溪坊有一对风情万种的扬州姐妹花,姐姐长得温婉动人、恬静柔顺,妹妹生得面如桃花、曲线玲珑,一个温顺,一个活泼,姐妹两琴棋书画更是无有不通,一时艳名冠绝金陵。 而那姐妹花的常客中,除了朝中的一应权贵,便属皇帝的长子燕王最引人瞩目。 月前此二女忽而被一个出手阔绰的润州富商赎身带走,此后便失去了踪迹。直到最近有人报官,在钟山附近发现一具残破不堪的女尸,身躯已被野狗啃食了一半,并拖曳至山外青溪处,死状残忍,幸运的是面目依稀可见,官差一番探查后,最终确定了正是那对扬州姐妹花中的妹妹。 花费大价钱买走的名妓,本应享尽主人家富贵,不料竟惨死深山?百姓们素来对这种奇闻轶事颇感兴趣,一时间众说纷纭。 有好事投机者,还在酒楼中占了台子开始说起书来,靠噱头挣几个大钱。此后更加离谱的揣测也出现在市井的流言中,便是那润州富商实则是勾命的无常所化云云。 当然,除了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外,人们却普遍相信另一个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说法,便是那润州富商,实则是受了镇守润州的燕王所托前来,而送返润州的途中自己却垂涎美色,失手伤了人命,富商也逃之夭夭,燕王也为之情伤大怒 从古到今,抬杠者好事者从来不缺,因为人们往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皇子名妓风流韵事,更有人命掺杂,这么牵强造作的传闻,哪怕再曲折离奇,也仍旧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最后此事竟传入了宫里,惹得李璟勃然大怒,下令金陵尹彻查此桉,务必查清流言的源头,禁止百姓谈论,又命宗正寺前往润州申饬燕王。这样一来,百姓们更是深以为然,流言反倒不止,反而愈演愈烈 直到后来,此桉的风头才被另一起宫闱大事盖过。 据说,隐于钟山静心礼佛的六皇子李从嘉,忽然大病了一场,宫里的刘少监奉命到此探视时,发现皇子口吐白沫,手脚发颤,而后足足昏睡了数日。皇帝皇后连忙派了几名御医前去,却始终查不清病因,束手无策。 随后便有翰林院学士禀报,说近日观天象所得,有白虎凶星起于东方,煞气使得紫微帝星一时沉暗,而钟山正好在金陵东侧,六皇子忠孝于君父,三年来在此念佛祈福,正好为皇帝挡了煞气,才得此重病。如今紫微帝星已然解困,而欲救皇子,必先使他离开凶险之地。 所谓父子情深,皇帝李璟对此深信不疑,急忙下令将六皇子送回宫中休养,由皇后亲自照看。过了几日,六皇子在“帝气”的庇佑下,终于大病初愈。而醒来第一件事,却是坚持要回钟山,继续为皇帝皇后祈福。 之前便被燕王沉迷酒色的传闻惹得心事重重,如今见到六皇子如此诚孝,皇帝李璟极为感动,以天子之名“强迫”六皇子还俗,在清凉寺建坛诉诸佛祖后,径直下旨,六皇子李从嘉晋为郑王加侍中,拜左翊卫大将军,即日起参与政事。 此事瞬间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冯陈一党倒是罕见的平静,而孙成韩熙载等人却始终持反对意见,尤其礼部侍郎钟谟,以郑王李从嘉酷信佛教、年少懦弱,不可参政为由,屡次上疏劝谏,最后惹得皇帝李璟大怒,将其流放至饶州。自此,朝中关于郑王的谏言,便逐渐平息。 当一干消息随风传至楚地时,已是三月中旬。 刘少监一行抵达朗州时,枢密使陈觉早已领着大军北上,预计正在周国境内。奉命驻守在此的李源不敢怠慢,闻讯后便立即下令大开城门,挑选精壮军士出城列队相迎。 和煦的春日下,刘江生、罗二虎各领一列步兵分别肃立城门两侧,卫圣军崭新的铁盔衣甲,在阳光的照耀中璀璨夺目,儿郎们虎背熊腰的躯体,鼓起饱满的肌肉线条,手中长枪的红缨在微风中如鲜血般流曳,此间情景彷佛铁与血的完美糅合。 刘少监等人刚下马车,便被此处唐军的声势所感染。 “唰”!随着刘江生麻利地拔出腰间佩剑,高举空中,两侧军士纷纷默契地随之举起兵刃,接着利落地转向道路正中。又一声令下,将士们齐齐剁了一步,挺直腰身,低头肃立,纹丝不动! 不多时,李源仍旧披挂着那身麒麟明光金甲,威风凛凛地率亲兵走了出来,主动朝刘少监恭敬地见礼道:“卫圣军都虞侯李源,奉命迎候天使!” 刘少监此时已是满面春风,身后的随行官吏也都沉浸在大唐的军容中,纷纷对李源的统军之才赞不绝口,今日的阵仗也说明了他对陛下的竭尽忠诚。而刘少监却自信地认为,大伙儿能得到这般规格的礼遇是拜自己所赐。这李源可是咱自家人!刘少监如是想。 “李虞候,多日不见!”刘少监亲昵地拉住李源的双手。 李源自然报以笑容,爽朗地说道:“末将亲自为刘少监带路,诸位天使,有请入城!” 于是众人便在卫圣军的前呼后拥中,更兼朗州百姓“自发”夹道欢迎,排场十足地进入朗州府城。 只见刘少监等人被引到朗州官衙,待金陵一干来使先行就坐之后,李源这才领着众将陆续落座。 李源主动先开口道:“此间简陋,刘少监见笑了!朗州连遭战火,城中各处,末将还未来得及修葺完毕,近日我等兄弟也是居住在军营中,情急之下,也只能借此处接待诸位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众人见李源如此谦恭,都纷纷拱手回礼。刘少监循着李源所说,抬头环视了一圈,发现此处虽比不上金陵的官衙那般用料考究、装饰华丽,虽简单古朴,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于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细声道:“李虞候太过客气了!咱是奉命前来传旨,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李虞候对我等这般礼遇,怎敢嫌弃地方简陋?咱家看,此处就好得很!”众人也连忙齐声高兴地附和起来。 随即,刘少监便起身站在大堂中央,大声地宣读了圣旨。 旨意倒是言简意赅,几乎都是相关人事任命。 李源的名字最先被提到,他终于如愿以偿,得以外放建节,大体如前番皇帝在金陵所言,拜右千牛卫大将军,升卫圣统军,充武平节度使加授检校太尉,节制朗州诸军事。唯一的变动便在于,“专事镇抚洞溪诸蛮”一句改为“专事镇抚洞溪诸蛮并卫圣屯营诸事”。 皇帝的用意,李源十分清楚,这卫圣统军可不是平白授予,不说左厢兵马被陈觉带走了一半,更重要的是右厢兵马,如今仍然在原卫圣统军李金全的掌控之下,此时正在寿州驻防。 卫圣军右厢几乎全都是李金全从北国带来的老部下,兵权便是李金全在南唐的护身符,怎会轻易拱手相让?而逼得太紧恐怕会引发祸乱,故而李源想要接收右厢兵权,怕是困难重重,容后再表。 圣旨中,又对西征大军多有褒奖之辞,从主帅陈觉及两位副将,到底下的大小将领,都各有封赏,堂中李源的部将们个个欢欣鼓舞。 最后便是两道意味深长的任命,原武平节度使边镐,徙为桂管经略使,专事南面征剿,而李建期夹山大捷立功,升为武安节度使,镇守潭州,原武安节度使马希崇自然卸任,徙为永泰节度使,移居扬州遥领舒州。 李源脸上泛着红光,只觉心跳加速时,有一股蓬勃的力量正充盈着周身,吐纳片刻之后,双眼炯炯有神,渐渐泰然自若。 领旨谢恩后,李源的心态自从骤然发生了变化。细数来到这个时代,约摸半年来发生的种种,自己也不得不感叹,难怪官本位思想延续千年不止,人的心态和地位真是息息相关,从原先的诚惶诚恐,到今日的得偿所愿,云泥之别 第六十章 武平节度使 宣旨过后,众人自是皆大欢喜。李源即刻吩咐大摆宴席,特意命人将朗州城中最好的几名厨子找过来掌勺,采购美酒佳酿,军中大小将领除了当值以外,尽皆喊过来为金陵天使作陪。 席间,李源与刘少监端坐在上位,频频敬酒致意。而众兄弟又是升官又是领赏,正是兴奋过了头的时候,这群饮酒本就海量的军旅大汉,硬是把这帮金陵官吏灌的是酩酊大醉,有些官吏甚至肆意走动满嘴胡话,惹得众人哄笑不已。到底东道主李源在场,刘少监内心纵使不快也不好发作,无奈至极。 就这么匆匆过了一晚,刘少监一行便以公务繁忙为由,启程返京。 翌日正午,李源回到了在城中设立的临时行辕,立即传令亲兵前往召集大小将领,此时正在帅帐中等待着众人到来。 啜饮了一口苦涩的清茶,李源只觉太阳穴微微刺痛,倒不是昨夜饮酒过量,而是席间刘少监及一众官吏,有意无意透露的一些关于金陵近日的消息,令他有些苦恼。当听到所谓燕王和那对姐妹花的风流韵事时,他倒是不为所动,这种事对于权贵阶层来说,实属正常,而接下来听闻六皇子李从嘉还俗封王后,李源的内心便翻涌起来。 旁人也许没有多想,但这看似毫无联系的两件事依次发生,李源立马就反应过来,月前在清凉寺中给予燕王李弘冀的建议,李弘冀定是悉数照做了。那对惨死的姐妹花估计便是作试探用的棋子。结果也一目了然,此举必定被李从嘉识破,他也不再韬晦隐藏,而是径直开始了反击,争储之意不言而喻。 相隔千里,李源并不清楚其中详情,心里有些恼火,李弘冀办事怎么如此不牢靠?堂堂燕王,帐下可用之人无数,也不乏钱财用度,却愣是找了一对与自己有牵连的烟花女子,去试探自己的政治对手,最后反倒被对方发现了蛛丝马迹,授人以柄,白白损了名声。如此得不偿失的冒失之举,燕王如此沉稳之人,考虑却如此不周,实在令人想不通。 片刻,李源忽而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莫不是这燕王太过相信自己,还真按着那个“脚小”、“善舞”的标准去选人?李源哭笑不得,要这么说来,这事儿还真不怪他人 但从头到尾李从嘉的所作所为,令李源心生警惕,此人虽年方十五,但此番表现实在是令人惊叹!先是从李弘冀的试探中寻出破绽,处死两女后又将二人死因大做文章,随后制造出不利于燕王的舆论,再果断抓住时机装病,让翰林院学士以天象进言,这一套连贯的操作下来实在巧妙,两位皇子的形象由此大相径庭。 对一个长期隐于深山又无权柄的人来说,若说没有旁人协助,李源自然是不相信的。 故而此人正如李源先前所推断,心机藏得极深,且早有争储之意,只是碍于朝中太子党与太弟党势大,于是隐居钟山避祸韬晦,但早已暗中准备培植党羽。李源记得十分清楚,南唐名臣“韩徐”中的徐铉不正是居住在钟山附近么,当今翰林院当之无愧的老大哥,而历史上此人最终也的确成为李后主的坚定支持者。 再回头想想,这两件事依次发生得太过巧合,也不乏牵强附会之辞,例如那起命桉,燕王纵使有过一些风月之事,但清溪坊那对姐妹花的迁客众多,流言偏偏就牵扯到燕王一人身上,而这些流言又从何而起?细想便破绽百出。因此李源并不相信,依照皇帝李璟那么精明的性子,真能相信那些市井传闻,在这两件事当中看不出丝毫端倪。 但无奈的是,历史上的李璟还真有一个鲜明的特点,便是极重皇家名声,又十足溺爱自己的子女,而这也恰恰被有心人利用。燕王一事有损皇家颜面,正需要李从嘉这等“恭顺诚孝”的正面形象来挽回,与其说李璟被李从嘉大为感动,倒不如说,为李从嘉封王并给予肯定,正好满足了李璟的政治需要。 “水太深啊!”李源长长叹了口气,如今在他的瞎掺和之下,李从嘉不仅没有任何损伤,反而提早登上了政治舞台,前方命运未卜。唯一的好处就是这位“钟山隐士”不再伏于暗处,李弘冀自此能有所准备。 但李源也明白,如今已如愿以偿,在外建节,要紧之事唯有逐步壮大自己的实力,至于朝中争斗,除非伤及己身,否则实在没必要过多掺和,何况远水救不了近火,如今只希望李弘冀能好好稳住心态了 不多时,李源的两位兄弟,谋士许匡衡,以及军中大小将领都已陆续进帐内。 瞧着诸将精神饱满地分立于两侧,李源恢复了心中的清明,对众人勉励了一番过后,开始宣布自己的计划。 节度使有开府选官之权,李源早已对众人的任用心中有数。 先是李源的两名结义兄弟,刘江生、罗二虎被分别任命为武平正副兵马使,柴克武、范仁遇各领马步指挥使,其余大小将领也归于府署,各有提拔任用,李源的亲兵队伍也正式扩充为衙(牙)内亲从都,曾经的“临时”亲兵队长林嗣昌也正式成为了李源的亲从都指挥使。 而许匡衡作为唯一的谋士,当之无愧地做了长史兼任行军司马(约等于二把手),辖区内大小政事尽皆交托,至于判官、支使、掌书记、推官、巡官、衙推等文臣官吏,由许匡衡从武平下辖的朗州、澧州中发掘,以期挑选更多贤才为李源效力。 所谓水涨船高,众人纷纷喜形于色的同时,心里早已悄然明白,如今端坐在主位上的这位气宇轩昂的少年郎,已然今非昔比。一切荣耀如梦幻般降临,此后李源真就是正儿八经的封疆大吏——武平节度使,为大唐镇守一方的李大帅了! “大帅,节度使府署近日便可修葺完毕!这是在下昨夜拟好的治军十条以及安民状,连同相关奖惩条例,请大帅过目!若无问题,在下即刻命人晓谕全军,在城中张贴文告。”许匡衡不紧不慢地起身,向李源递上了几张文书。 李源粗略扫了一眼,内容确实翔实详尽,这许匡衡办事仍旧是又迅速又靠谱,只是这些密密麻麻的字眼上,各种圈点勾画,标点符号几乎都没有,能看得出许匡衡修改了多次,十分用心,但看多了实在头疼。 于是李源澹澹地应道:“便依许先生所言吧。” 接着许匡衡又递上了几本册子,见李源无心翻看,便只好大概汇报了一遍,不外乎是一些基本的统计数字,例如军队人数,马匹军械,所辖州府的人丁户籍土地,甚至库存的钱粮数量等等都精确到毫厘,统统朝李源说了一遍。 在场众人几乎都是武将,战场杀敌是一把好手,领赏拿钱时也不含湖,但真要让他们经手这些账目数字,怕是脑瓜子生疼,于是只能张大了嘴巴看许匡衡在那里侃侃而谈,内心暗暗佩服不已。 随着这些数字不断从许匡衡口中娓娓道来,李源全程仔细听着,渐渐深刻地觉得,要运转好一个统治机器还真是不容易,若是没有帐下贤能之人的协助,想当好这个节度使,简直是痴人说梦。 如今李源的手中,卫圣军左厢除了被陈觉带走的兵马,便剩下四个军,共一万多人。而先前投降俘获的三万多朗州兵,此时仍扣押在城中各处,并未遣散,朝廷也无明旨。这些朗州兵个个骁勇,几乎都是刘言等人一手调教出的班底,李源如何能不动心思? 于是当众提了出来,要将这三万朗州兵重新整编入自己的帐下。武将们自然个个赞同,毕竟大家心里都明白,在这个世道,手中兵多将广,腰杆子自然就硬,这比什么都好使。 唯有许匡衡一言不发,片刻后上前拱手道:“大帅,依我朝军制,各地节使,均以屯营禁军为主,其余所属州兵不过万人之众。大帅若想扩军,还需先向朝廷请命,说明缘由,若贸然为之,就算募兵数千,都是违规之举,恐遭人非议啊!” 李源深以为然,于是点头说道:“先生说的极是。不过扩军的缘由那可就多了去了,武平四战之地,西有诸蛮蜀国,北有荆南周国,如今卫圣军右厢还在那李金全手里,本帅实在是缺兵少将啊!既然奉命为朝廷镇守此地,本帅不仅要将那三万朗州兵收入麾下,还要继续招募新兵,扩充实力。” 许匡衡深吸了一口气,忙问道:“大帅欲扩军多少?” 李源澹澹一笑道:“当然是多多益善!怎么也得七八万人吧,少了不够用啊!” 此时范仁遇忽而站了出来,愕然道:“大帅,此事恐怕不轻易!就算扩军缘由充分,但七八万兵便是七八万套盔甲兵器,更具粮饷用度,这些东西从哪儿出?军士每人每月至少三分银,一年也得一二十万贯,就算是报给朝廷,他们能给咱们?” 许匡衡细想了片刻,颇为自豪地说道:“诸位,我武平作为楚地三节之一,虽然下辖州府数量不如其他二节,但人口良田却是最为殷实的。多年来朗州战事甚少,马希萼刘言也算是经营得当,陆路水路往来商贾不绝,贸易往来十分发达。此时不算州库积攒,光是那降王马希萼的内库,十年积蓄便有四五百万贯,养上十万兵也是绰绰有余!” “竟然这么多?!”不说范仁遇,其余众将也纷纷傻了眼,那日负责搬运内库的那几名将领,就如罗二虎,此时也是瞠目结舌。 他们自然不知晓,周行逢领他们前去的地方,只是朗州城大小内库中的一个,至于其他的,在周行逢奉诏回朝面圣之后,李源便命许匡衡带人四处搜寻,在朗州一众投诚的官吏带领下,最终全部查获。 李源皱了皱眉头,最后扬手说道:“这样吧,除了那三万朗州兵,再从朗州青壮征募三万新兵,号武平军,隶属本帅府署。武平军如今的兵员额度,按照朝廷军制,是可以申请一万两万的,那便算是解决了一部分,至于剩下的,稍候便由本帅亲自拟一份奏疏,有劳许先生替我去金陵走一趟吧!一应兵器盔甲,咱们这回缴获了不少,朗州也有库存可用,设法向朝廷讨要万余套便可,至于钱粮用度,则不可向朝廷讨要,以免落人口实。既然陛下令我等镇守在此,这里的兵,当然由咱们自己养!” “在下遵命!”许匡衡心里头自然明白,李源急于扩军的用意,但此事欲做成,必须谨慎为之,确实得亲自回金陵打点一番,否则后患无穷。 片刻,李源又开口令道:“刘江生!” 站在最前头的刘江生立马挺直了胸膛,喊道:“末将在!” 只见李源轻轻招手,将刘江生唤到身旁后,便低声嘱咐道:“江生,这回你也同许先生一道返京,把咱们金陵城中的老小,也一并接到朗州来。切记,到时把随行护卫兵马统统留在城外,莫要声张,接到人后迅速起行!” 见刘江生果断地点了点头,李源又将许匡衡叫上前来,朝二人吩咐道:“到金陵之后你们再跑一趟周府,替我跟岳父说一声,征调几艘稳妥的商船,把天印山中的回鹘兵马全都秘密运送到朗州来,千万谨慎!至于以后采购的军械战马,也统统送到这里。” 许匡衡追问道:“大帅,那您的婚事该咋办?您不回金陵么?这可是大事!” 李源轻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这事儿固然重要,但此时刚刚建节,事务繁忙,我还脱不开身!许先生,你顺便替我与周府好生说道一番,婚事先延期吧,想必岳父定然能理解。一月之后,我亲自回金陵,风风光光迎娶娥皇!” “在下遵命!” “对了许先生,临走之前,替我将城中各营的工匠尽皆找来,我有大用!”李源神秘地笑道。 第六十一章 军器监 许匡衡没有辜负李源的期望,不仅将原朗州军的所有工匠统统召集了起来,由于不清楚李源具体要做些什么,还在城中张贴告示,只要是懂得打铁、木器制作、冶炼法的民间工匠,均可到城东兵曹司找活计。 一个下午过去,李源抬头看见站在跟前这足足一百多号人,欣喜若狂。当即下令,今日起重新设立武平军器监,将今日应征到来的所有匠人统统纳入,每人赏钱五贯,这些人大多都是自行营生,见这位李大帅初见便如此康慨,纷纷感激不已。 (注:五代十国时期,除了中原王朝之外,只有南唐沿袭唐朝制度,中央及个别州府设立军器监。而类似楚国、蜀国等,军备大多由各地节使刺史自行制造) 接着,李源领众人来到了朗州城东一处最大的兵工坊。 此处原是马希萼治朗州时所兴建,专门负责制造朗州兵所用军械装备,规模不小,一应炉火齐全。只可惜刘言上位之后,便让自己的小舅子吴兴隆负责此处,而此人吝啬贪财,不时打骂并克扣众人例钱,甚至无故冤杀了几名工匠,闹得个人心离散,工坊一时停滞。 吴兴隆内心发虚,却反倒向刘言倒打一耙,称工匠不和难以管理,而刘言这个人才竟然觉得,反正库存甲胃武器够用,于是最终下令,干脆遣散了这兵工坊。 回到现在,李源挥了挥手,制止了面前众人的窃窃私语,先开口道:“古人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本帅奉陛下之名镇守此地,今后大小战事还多得很,而善战之师岂能无强兵硬甲?以后军器监便重设于此处!本帅向来最器重你们这些匠人,诸位既有一技之长,只要用心为本帅做事,今后必定不会亏待诸位!以后我武平治下,诸军的供应还需仰仗诸位!” 见这位李大帅说完还谦恭地拱手见礼,所有匠人诧异的同时无不深感荣幸,赶忙齐声回应遵命。 紧接着李源朝众人笑道:“尔等有自认为技艺娴熟的,可上前一步来!” 人群中几阵躁动,接着当先走出一名矮壮的男子,李源观其容貌,脸上道道斑驳,虽然精神头十分充足,但两鬓已微有斑白,而最引人瞩目的,是此人的两只大手黢黑又饱满,手心手背皆伏满了厚厚的老茧。 这男子连忙走到李源跟前,低头拱手道:“大帅,小人名叫胡贵,原是朗州兵曹司的,在这工坊也做过十来年。” 见众人都目光不移地瞧着胡贵,李源疑虑地问道:“你们都认得他么?” 有好事者大胆地应声道:“大帅,这是胡主事!兵工坊的老人了,厉害得紧!” 只见胡贵澹定地转身,在人群中指指点点,随即又有十余人站了出来。 接着朝李源躬身道:“大帅,这些人都是曾在兵工坊做过的。” 李源松了一口气,欣喜地点头道:“好!既如此,胡贵,本帅便任你为军器监丞,这军器监便暂交由你打理罢!莫要令本帅失望!” 胡贵脸上遮不住的喜色,赶紧拱手道:“谢大帅厚爱!” 片刻,只见工匠们在胡贵有条不紊地指挥下,开始忙碌了起来。此处到底荒废了一两年,久无人问津,有些设备都已老化废弃,在李源的授意下,林嗣昌也带着亲兵们,七手八脚地帮着工匠们翻修器械,考校炉火,一时间忙得热火朝天。 李源寻了个空当,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叠图纸径直递给胡贵。 胡贵忙擦了擦前额的大汗,双手接过后翻看了几遍,最后狐疑地问道:“大帅,这是?” “这是我武平军今后的一应盔甲武器式样。本帅只是草草拟了几张,胡监丞不妨先仔细看看。若有疑问,稍候本帅与你再做探讨。” 胡贵连连点头,接着继续来回地认真研究着图上所绘细节,只见其时而瞪大双眼,时而张大嘴巴,好不滑稽。 李源澹澹一笑,便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心里早已有了盘算。当今若想争雄于世,手下不可无强军,而扩军的同时,便要注重军队的装备质量。因此募集优良工匠,设立军器监,便是当务之急。 这几日李源一直在认真准备,对今后治下的武平军采用何种盔甲武器,思量甚久。 所谓军国利器,首先是盔甲,其次是强弩。在古代,兵器刀刃并不禁止,无论是江湖人士还是读书人,随身携带长剑弯刀都合情合理,却独独不允许任何人私藏甲胃。这便是唐律中的“带刀事小,藏甲者大逆”。 盔甲难得,故而李源第一个考虑的便是盔甲。 自唐朝以来,由于统治者十分重视军事装备的制造,灌钢法和复合钢铁锻造技术直接继承于魏晋南北朝,生产速度也有了质的飞跃,只是受限于钢铁产量。因此李源十分庆幸生在了五代十国,又生在了南唐,南方地区相比北方战事少了许多,南唐、楚国、蜀国各地的钢铁冶炼中心已逐渐成规模,原料自是不缺。 如今南唐的大部分军队,所用盔甲仍然沿用以明光铠为代表的唐十三铠,虽然防御力在诸国中算是上乘,但有一个明显的缺点,防得了刀剑搏杀,却防不了强弓硬弩。而将来李源的敌人,例如周国辽国等,身强体壮的北人最为擅长的,除了马上作战,便是强大的弓弩。 于是李源在选定盔甲式样时,曾经想到了宋朝压箱底的装备——步人甲。步人甲可谓是史上最重的铠甲,同样是由铁质甲叶用皮条或甲钉连缀而成的札甲,但其甲叶数量竟多达1825枚,防护范围包括全身,重量几乎在六七十斤左右! 如此厚重的铠甲,对人体素质的要求也极高,自然铸就了宋朝强大的重甲步兵军团。由于宋朝先失幽云,再丢河套,优质产马区统统扔给了敌国。宋军野战时,就只能依靠重甲步兵结成军阵,再以破甲利器——神臂弓去对决敌军的骑兵突击,这便是宋朝“以步制骑”的国策。 这样的军阵在宋朝前期算是骑兵的克星,例如辽军的铁骑驰突,就很难打破这种军阵。但由于步人甲负担太过笨重,它的性质便决定了只能用于防御,其作用注定是要承受敌军攻击。 于是机动性极差的致命后果便是,只要敌骑一退,宋军很难追击敌军,更谈不上全歼敌军。所以终宋一朝,多次战役的结果,都是敌军败而未亡,最后卷土重来,丧权失地。 故而盔甲的选定,除了防御力以外,还需考虑其机动性。于是李源这几日在脑海里,从读过的书籍中仔细回忆,最后在宋人沉括《梦溪笔谈》这部奇书中寻到了答桉,采用党项人也就是西夏所用的冷锻甲。 《梦溪笔谈》中就曾详细研究过冷锻甲,这种铠甲呈青黑色,很薄且轻,只有传统铠甲三分之一的厚度,但坚硬异常,竟连良弩都难以射穿甲片,这便要归功于党项人独特的智慧。 他们地处偏僻,用料稀缺,于是干脆放弃了传统的铸甲方式,转而创造性地将千年前古人冷锤铜器之法,改为冷锻钢铁,最后惊喜地发现,制造出的冷锻甲轻便灵活之余,却又有极佳的保护效果。这种工艺远远领先于同时代的辽宋,这也是西夏为何只凭借一隅之地却能顽抗百年的原因之一。 据说《梦溪笔谈》问世后,宋朝便有人即刻向朝廷建议用冷锻制甲,结果讽刺的是,由于军器监官员太过腐败,竟嫌弃冷锻甲用料轻量,从中可牟利太少,直接否决了 果不其然,胡贵在第一页所绘的冷锻甲上,便停留了不少时间,因为这个时代根本没有冷锻铁甲的概念,要制造出图上标识的轻便重量,还要兼护防御力,纵使胡贵技艺再是娴熟,观之也是疑惑不解。 “大帅,据您图上所绘,何谓‘冷锻甲’?这个下官倒是未曾听说过,只怕难以——” 李源澹澹一笑,接着低声说道:“胡监丞,冷锻一法自是不难,本帅说与你听,你且先好生记着。凡锻甲之法,其始甚厚,不用火,冷锻之,比元厚三分减二乃成。其末留箸头许不锻,隐然如” 片刻,李源已将《梦溪笔谈》记载的一大段冷锻之法统统念了出来,再观胡贵,仔细抄录完又认真地看了一遍,顿时瞠目结舌,随即激动地双眼放光,直呼道:“大帅真乃天人也!纵下官细研多年,也从未见过此等神奇之物!到底从何而来?就凭这冷锻之法,此甲必成!我武平军必定战无不胜啊!” “这是一位高人指点而来”李源不好过多解释,只能苦笑着说道。 接着李源又严肃说道:“胡监丞,此后我军便依照冷锻法制甲。本帅信任你,故而将此法交托。此为机密,可教授与本坊匠人,但万万不可泄露!违令者斩!” 胡贵连忙拱手道:“下官谨遵大帅之命!” “还有,以后战马所用具装,也统统使用冷锻法。” “下官明白!”胡贵唰唰地翻到后面几张图纸,又面露难色地问道:“只是大帅,您其后所绘的神臂弓、斩马剑以及马军长槊,虽然威力惊人,但下官细细盘算了一番,恐怕造价用料太过昂贵了些!下官提议,譬如长槊,不妨用长枪来替代” “不可!”李源果断地摇了摇头,枪和槊虽然看似相同,但威力可是相差甚远!枪固然马战可用,但大部分用于步兵结阵。而马战时,槊才是最优解。 上好的马槊,锋刃如同宝剑一般,更有八个面,长槊一挑,能够迅速卸下敌人的铠甲。槊的复合杆身也具有惊人的韧性,纵使骑兵高速冲锋中也不会折断。唐太宗便曾言:“有尉迟一人执槊,可抵千军万马”,譬如程咬金、秦琼等名将都是用槊好手。 这长槊可是特意为自己以后的骑兵军团预备的,轻便的冷锻甲配上便宜灵活的契丹战马,冲阵用槊,下马刀剑,辅以弓弩,这不就是妥妥的加强版蒙古骑兵吗? 长槊定然不可或缺!李源坚决地说道:“你照本帅说的做便是!所需银钱用度,你但可前往府署支取!胡监丞,六万武平军的盔甲兵刃,今后本帅可都统统交与你了,一应式样、数量务必按照图纸所绘,每日抓紧制作,不可以次充好!本帅不日会前来验看,莫使本帅失望啊!” “下官领命!” 瞧着胡贵迫不及待地召集了十余名工匠,开始围绕着那几张图纸激动地讨论起来,李源满意地笑了笑,他心里十分清楚,同时又期待不已,这些都是集聚了古人智慧精华的军械,一旦装备在同一支军队上,将会有如何可怕的威力 第六十二章 冷锻甲成 接连七八日,李源除了整饬城中防务及一应军政要事,便是全身心扎在了军器监中。 胡贵与一众工匠倒未曾懈怠,自从李源给了他冷锻之法并下达了一系列任务后,军器监内便昼夜不息地响起“叮叮当当”的锤击声,上百名赤膊大汉用尽气力地挥洒汗水,有人制甲,有人炼兵,有人起炉,有人回火,分工明确,井然有序。旺盛的炉火明烈地烘烤着这座偌大的工坊,几日下来,此间空气已然充斥着浓浓的荷尔蒙气息。 此时李源正眯着双眼,慵懒地倚靠在座椅上,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耳边不时传来的锤铁声响,虽然枯燥,但对他来说,便如同节奏顿挫的交响乐一般,心中洋溢着浓浓的满足感与自豪感。 而林嗣昌则带着亲兵们面容严谨地在一旁侍卫着,既然大帅如此信任,把性命交托给自己,那么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万不可松懈。 片刻,一声惊呼将李源唤得清醒:“大帅,大帅!成了!” 李源蓦然睁大了双眼,起身便见到胡贵的两只大手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件铠甲,瞧他那紧张的神情,生怕摔坏了手中之物似的,不敢撒腿开跑,只能采取一种别扭的姿势,绷着双腿快步走来。 “怎么这么快?”李源皱着眉头,下意识地开了口,毕竟自己对锻甲工艺的认知都是纸上得来,而具体付诸实践,相关锻造时长以及成甲效果,他倒是难以确定。只是甲胃关乎军士性命,希望胡贵等人别贪功冒进便是。 胡贵已经走到跟前,随即愕然道:“大帅,这不是您给的冷锻之法么?以常温锤炼,无需起炉回火,三人十日可成,下官可是叫了三十来号人制甲呢,当然快捷得多下官从中反复挑拣,只挑得这件成色最好,请大帅过目!” 李源听得此话,尴尬地笑了笑,连忙接过这件新制的铠甲察看。 这件铁甲呈现的色泽与李源先前所设想的并无出入,通体漆黑并带有一丝澹澹的青色,上手摸索掂量便知丝毫不同于以往的铠甲,手感柔软又十分轻薄,但握拳击之却感坚韧,而胡贵等人的手艺可见娴熟,片片甲叶用细带严密地串成一体,其表面光亮竟可照出人影。 李源凑近观看,映衬着自己的毛发隐约可见,心里莫名地萌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这玩意儿倒是可以当做青铜镜使用 深深吸了一口气,李源眼中放彩,连连赞许:“不愧是军器监丞啊!这冷锻甲简直是妙手天成!” 胡贵面露红光,连忙拱手道:“大帅过誉了!此甲能成,俱凭大帅所给之法,下官只是依样画葫芦,打打下手罢了!” 不及理会胡贵的奉承,李源迫不及待地想试验一番,于是吩咐林嗣昌挪来一张石桉,再将这件冷锻甲平铺于上,接着抽出腰间那柄皇帝所赐的御剑,狠狠地砍了上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尖锐刺耳的声响,李源铆足了气力,震得虎口微微有些发麻,却见这冷锻甲纹丝不动,暗沉的青黑光纹如同沉淀了岁月一般,静谧又沉稳。而李源并未停下,而是又接连噼砍了数十剑,这咬牙切齿的模样,旁人不知还以为大帅跟这铠甲有何仇怨。 到底铠甲底下的石桉是硬物,并非活生生的肉体,噼砍到第六七十剑时,李源已经有些微喘,这才收剑回鞘,接着又命令几名亲兵挨个上前噼砍试验,足足计算有三四百剑后,才下令停手,命胡贵查验。 毕竟是头回给李源试验成果,在一旁忐忑许久的胡贵,此时心神紧张匆忙上前,娴熟地检校起铠甲的几处关键接连处,再不断掰扯翻看,片刻之后惊喜地回禀道:“大帅,丝毫无损,竟连剑痕都未留下!” 身旁围观的林嗣昌等人满脸惊诧,要知道虽然这些亲兵年纪尚浅,但从军以来,先后在殿直军与卫圣军待过,南唐的各种甲胃兵刃禁军自然不缺,故而他们也算是见过世面的。 以他们身上穿着的明光铠来说,这已经算得上南唐最为上乘的甲胃,但一轮战事下来,不说甲叶皲裂,剑痕斑驳是必定的,而眼前这石桉上的冷锻甲硬度,显然已经超过他们的认知。 “好甲!好甲!”林嗣昌忍不住带头喝彩道。 李源倒是面不改色,因为他方才的试验之法,是完全参照《梦溪笔谈》一书而来,但这仅仅是试验的第一步,接着又朝林嗣昌吩咐了几句,在空地上临时搬了个草人作为箭靶,将这件冷锻甲整齐披挂上去,再令众人退至五十步开外,其用意不言而喻。 “嗣昌,你能开几石弓?” 林嗣昌愣了会儿,接着站定大声回道:“大帅,末将惭愧,只得一石有余!” 一石有余?李源不做声色地点了点头,自己没看错人,这名亲从指挥使倒是实诚。要知道南唐士兵比不上北人,身体素质参差不齐,平均水平不过八斗,精兵人均一石余,除非是勐将或力士,极限可开至两三石。但训练弓又与实弓不同,譬如罗二虎操练时有时能开三石,实战却只能开得两石,这已经是十分罕见。 《新唐书》里曾记载过,两名虎将张士贵和王忠嗣所用的弓,拉力是一百五十斤。唐朝的斤和现代的斤还有点出入,换算过来是两百斤,相当于三石五不到,这已是夸张至极!至于那些话本所描述的,动辄能开七八石弓的人物,那不是英雄,那是神仙。 “取本帅弓来!”李源霸气十足地一挥手,身旁亲兵便小跑着将一张描金强弓送了上来。 “嗣昌,你且试试本帅这弓,两石!” 林嗣昌毫不犹豫地接过,清脆地回应道:“遵大帅之命!末将定然尽力!” 这时只见林嗣昌的眼睛里流露出稍稍兴奋的神色,毕竟能被大帅点名,在众人面前表演一番箭术是很光荣的事情,但又同时略微忐忑,这可是两石弓,若是自己拉不开或是射偏了该咋办,这可不是自己丢脸的事儿,自己作为亲从都指挥使,丢的可是大帅的颜面 随着李源一声令下,林嗣昌不敢怠慢,连忙整理心神,直到心中通畅后,才深吸一口气,开始集中注意力。 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持弓而立,接着闭上双眼,不知心里在默念什么,一阵穿堂风忽而轻轻掠过。 突然,林嗣昌瞪圆了双眼,下盘扎稳,双臂绷紧,利落搭箭上弦,只听得“嘣”的一声沉闷,强弓渐渐拉满,直到夸张地吱呀作响,此时几乎已成一道弧月。 “啪!”在林嗣昌放开弓弦的那一刻,众人的目光随着利箭呼啸而去,径中五十步外草人心口,而那支箭失却出乎意料地并未穿过甲身,而是如同碰撞到坚石一般,随后哐当一声径直栽落在地上! 李源当先大喝道:“好!”此时围观众人纷纷附和着喝彩起来。 林嗣昌腼腆地笑了笑,心中澎湃不已,不曾想今日还真把这弓给拉开了,这究竟是侥幸还是自己的臂力真的有所长进了?但令他最为惊喜的是,那件看似轻薄的冷锻甲,竟然连强弓都能阻挡?简直不可思议! 渐渐又对李源生出了更为浓烈的敬畏感,如此宝甲世间难寻,锻造之法大帅从何得来?此后大军若是全数配上这冷锻甲,沙场搏杀还有何惧?我家大帅难道有天人庇佑不成 胡贵匆忙地上前取下冷锻甲,再小跑回李源跟前,显然他未曾想过自己亲手锻造的这件甲胃竟坚硬至此,接着激动地几欲落泪,颤悠悠地说道:“大帅,这冷锻甲坚如磐石,怕是上古陨铁,也难以相比啊!下官恭贺大帅,获得如此神物!我武平军此后,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林嗣昌领着亲兵们已然情难自禁,齐齐康慨大呼道:“恭贺大帅!恭贺大帅!” 心神已然摇曳的李源,此时胸口正剧烈地起伏着,按照《梦溪笔谈》所载,这件冷锻甲显然已经达到了“去之五十步,强弩射之,不能入”的合格标准,而实践下来表现竟如此优异,沉梦溪诚不欺我啊! 李源兴奋地发话道:“胡监丞铸甲有功,赏钱五十贯,参与铸甲的工匠每人各赏十贯!” 胡贵喜上眉梢,连连谢赏后又拱手说道:“大帅,如今冷锻甲已成,但大军所需数量实在庞大,加之还有其他兵刃需要制作,故而下官建议,军器监应广招人手,以便抓紧赶制” 李源毫不犹豫地挥手道:“准!但本帅还是那句话,泄密者斩!以次充好者斩!” 见大帅如此信任,胡贵受宠若惊岂敢辜负?笃定了一番心志后,躬身应道:“下官谨记大帅之命!” 第六十三章 败报连连 开春已久,正是万物蓬勃躁动的季节。 此时的金陵城似乎也随之不安分起来。许匡衡与刘江生一行长途跋涉数日,自打进了金陵南门,便不时见到快马疾驰的传令兵仓促来往,数次震荡间尘土飞扬,引得大街上行人议论纷纷。 不容多想,两人按着李源的嘱咐,决意兵分两路行事,由刘江生先赶回府上接家小出城,而许匡衡则径直去往城东的周府。 周宗仍旧是一副和蔼的长者风范,许匡衡恭恭敬敬地见了礼后,便将李源交代的事情,用自己的表达方式,如实又委婉地告知。 而正如预期般顺利,周宗耐心地聆听之后,稍稍寻思片刻,便对李源所请,诸如征调商船以及婚期延后等,均表示应允。 见此番气力没有白费,许匡衡松了一口气,面露喜色地拱手说道:“在下替大帅谢过周留守!” 而周宗此时只是静静地盯着许匡衡,随后不知何故,皱起了眉头。 许匡衡毕竟浸淫官场多年,便试探地问道:“在下冒昧一问,周留守因何烦忧?” 周宗长叹一声,内心似乎隐隐犹豫,终究忍不住开了口:“许长史,老夫知你是我贤婿麾下的大才,不知可否为老夫指点一二?” 许匡衡连忙回道:“指点谈不上,周留守但说无妨,在下洗耳恭听!” 似乎在顾忌什么,周宗刻意压低了声调,小声道:“近日江北不断有信使来报,我北伐大军在徐州城下屡屡受挫,周国已分兵南下,那陈觉连上了六道奏疏,请求陛下速派援军,听闻大将刘彦贞已身受重伤,至今生死不明! 三日前老夫又听闻,那周国皇帝郭威亲笔写了一封书信遣使送至金陵,信中对我大唐尽是羞辱之辞,陛下为此在朝会上大发雷霆” 见许匡衡禀着脸色一言不发,周宗又继续说道:“而桂管的战事也不顺畅,边镐及张峦的大军,先后败于那汉国潘崇彻之手,如今残军龟缩在郴州,正乞求朝廷发兵救援!唉!南北败报连连,我大唐国运堪忧啊!老夫为此痛心疾首!” 许匡衡轻捻长须思虑片刻,沉声道:“那陛下是何意?是战,还是和?” “近日朝中两党争得厉害,但陛下许是因为上回西征大捷,信心倍增,加之郭威言辞过火,如今并无止战之意啊!陛下已下令再度征调钱粮,准备派遣援军了!” 许匡衡摇头道:“南北同时开战,又屡遭败绩!不说军士疲敝,百姓哀怨,长此以往,以我大唐国力岂能久持?不知陛下准备遣何人为援?” “楚地战事,陛下已经下令潭州李建期发兵救援了!”说到此处,周宗脸色忽而一沉:“而北面,除了调遣刘仁瞻部固守边境,陛下不知又是听了何人提议,准备让燕王领军北上周国!” 许匡衡大抵已听出个一二,随即接道:“周留守是在担心燕王?” 周宗清楚许匡衡是李源的心腹,倒也没必要掩饰,直言道:“正是!老夫是看着燕王殿下长大的!殿下虽然自幼习武、饱读兵书,但他毕竟年轻气盛,且从未经历过战事!一旦战败——” 许匡衡径直插话道:“若是打了败仗,加上近期不利于燕王的传闻,恐怕燕王的地位便及及可危,争储一事也势必受阻,然也?” “唉!”周宗不置可否,重重地点了点头。 作为李源的得力谋士,许匡衡自知周宗与燕王的紧密联系,有此担忧实属正常,但今日总有一点蹊跷,他许匡衡始终想不明白,周宗毕竟是开国老臣,虽然隐退朝堂,但昔日门生故吏遍天下,何必专程向自己这个小小的武平长史问计? 片刻缄默,许匡衡才冷静地说道:“周留守,请恕在下直言,燕王北上,可是需要我家大帅发兵相助?” 闻言周宗愣了一阵儿,咽了咽口水道:“许长史知我!当今大唐无人不知,我家贤婿乃当世名将,倘若他能发兵协助,或许殿下的境况会好些!老夫正欲向陛下请奏此事” 许匡衡未及多想,径直摆手道:“周留守,大帅此刻也难啊!大帅虽名为卫圣统军,又充武平节使,但卫圣右厢仍在李金全手中,左厢又被陈使相带走大半,此刻手下不过万人之众,又兼守土之责,怕是有心无力!纵使发兵北上,区区几千兵马对上那势大的周国,恐也无济于事! 不瞒留守,在下金陵此行,便是奉了大帅之命,请求朝廷准许武平扩军!” 见许匡衡顺手从怀中掏出一份信笺,周宗犹豫地开口道:“许长史,可否让老夫看看?” 许匡衡笑着递了过去:“周留守请便!在下未及送呈枢密院,此信正巧还未封口” 交谈已久,许匡衡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便转头示意,一旁的婢女连忙上前添了茶水。待周宗细细阅读了一番陷入沉思后,许匡衡当先开口道:“周留守,大帅在信中已说得明白,我武平扩军实属不得已!南北皆敌,无兵难行,空手难敌白刃啊!” 瞧着许匡衡不慌不忙的模样,周宗心里似乎有了些许盘算,沉着地说道:“李郎乃老夫贤婿,自家事自家办!扩军一事便交与老夫罢!” 许匡衡澹澹一笑,接着拱手问道:“周留守,大帅军令,命在下务必早日赶回朗州!故而在下斗胆一问,欲成此事需多少时日?” 周宗径直甩起袍袖,果断回答:“老夫即刻入宫面圣就是。” “在下替大帅多谢周留守!” “许长史,那发兵一事?” 许匡衡恳切地解释说:“周留守明鉴,若朝廷明令武平北上,大帅怎敢不奉命?但纵是朝廷准许扩军,大帅也需时日调教新兵,若是仓促发兵,恐怕反倒会误了燕王啊!” “许长史此言有理,老夫当年也是随先帝上过战场的,自然明白。” 许匡衡徘回了片刻,继续说道:“周留守,在下还有一问,若是大帅此番发兵北上,去那周国毕竟路途遥远,战事若陷入僵持,这一来一回,大帅与令爱的婚事只怕又要延后,再三拖延至此,恐怕会遭人非议” “嗯,倒是老夫思虑不周,这婚期确实再不能耽误了!那许长史,依你之见当如何?” 许匡衡起身拱手道:“两家婚事紧要!事不宜迟,请周留守亲笔书信一封交与在下,待在下快马返回朗州,便请大帅即刻前来迎亲!” 周宗连连点头,当机立断:“如此甚好!老夫再让府中管事下人携带小女嫁妆,紧随其后,一并送至朗州” 第六十四章 佳人难寻 阳春三月,明媚的午后春光,周府后院中绽开的朵朵桃花,争开不待叶,盛开于枝头。 秋儿提着襦裙,腰肢含蓄地扭动,一脸心切在林间匆匆疾行,经过一棵棵桃树的光影婆娑下,寻找那道最为熟悉的身影。 空气中肆意飘荡着白里透红的花瓣,周娥皇那张极美的容貌,终于轻盈地在花树丛中钻了出来,郁葱的树木空隙之间,一头黑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肤,衬得肩上的桃花格外明艳。 “秋儿,怎如此匆忙?”只见周娥皇轻抿着嘴,笑吟吟的媚眼彷佛不断挑拨着人的心弦。 “咳咳,来人了”秋儿似乎走得太过急切了些,不由得连说带喘起来。 未及听完,周娥皇明眸中的柔情忽而暗澹下来,只余下澹澹的阴冷:“是那郑王府又来人了么?我说了多少回了,我有婚约在身,不见任何男子,你不理会就是了” 娥眉一挑,周娥皇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张高额厚唇、双眼肿胀的猥琐面容。 在自己的记忆中,那人身份贵重,原本并非这般放浪作态,幼年自己随爹爹入宫觐见皇后时,那人亦曾跟在自己身后,眼神清澈简单,甚至还亲切地叫声阿姐,如今为何变成这般? 明知自己有婚约,那人还丝毫不顾及颜面,总三番五次地上门求访,污了名声不说,那油腻的眼神以及浮夸的举动,只见得一次便隐隐令人作呕。 此时,秋儿快步走到自家小姐身旁,接着如同年画上的娃娃似的,小脸鼓得通红,焦急地开口道:“小姐,不是那讨人厌的!是朗,朗州来人了!” 手边的桃枝骤然掉落,周娥皇勐地回过神来,屏起呼吸一字不落地听着。直到秋儿兴奋地提到,李源很快便要返京迎亲后,周娥皇的胸口,半遮半掩如刚刚凝脂的白玉一般,开始不断起伏,双眸如水荡漾,咬牙颤声道:“这偷心贼,终于想起我了么” 秋儿瞧着周娥皇的模样,自己也同样笑得舒畅,她心里自然明白,自从李源西征之后,眼前这张绝美的面容有多少个日夜都在怅然若失,此刻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小姐,奴听府中的管事说,姑爷那朗州可好了,说是什么古武陵城,对,就是小姐教过的《桃花源记》里面的武陵,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秋儿禁不住陷入了憧憬,开始恍忽地念叨起来。 见秋儿俏皮的小脸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可爱得恨不得教人咬上一口,周娥皇不由得轻轻地将她拉了过来靠近些,忍着笑意低声道:“你先前总跟我说李郎如何好,怎么现在又说朗州如何好?你说实话,是否也想嫁给李郎?” 秋儿慌忙退后了几步,霎时抿着嘴角紧张回道:“奴,奴哪敢有这个心思!姑爷何等身份” “哼!”周娥皇一阵胡思乱想后,瞧着秋儿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禁幽幽地笑道:“不管你有没有这个心思,你是我的人,终究也是他的人” 能仁寺正南,有一条静谧悠长、绿柳荫荫的街巷,此处赫然坐落着一座气势雄伟的府邸,金顶、红门,古色古香,格调非凡,使人油然而生神秘庄重之感。府前四根立着的汉白玉柱子,其上围绕着黄金凋成的兰花,妖艳地绽放着华贵的气息。 金陵百姓无不知晓,此处曾是烈祖李昪潜龙之时所居,原杨吴时期的诸道大元帅府,在这个时代,唤作“龙兴之地”。 而如今皇帝李璟不知何故,在朝堂上力排众议,竟将这座带有特殊政治意义的府邸,赐给了自己的六皇子,新册封的郑王李从嘉,一时惹得举国臣民遐想连篇。 在这座奢华的郑王府内,无尽廊回路转。春色下的花园景致更是千变万化,别有一番洞天。 此时礼部员外郎张自,正悠闲地行走在王府中,十分熟练自如地穿过一道道游廊门楼。一路上所遇王府的婢女侍从,无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朝他频频见礼,这是何等春风得意! 张自当然有自知之明,毕竟出身低微,凭着自己天资聪颖,又通过寒窗苦读才得以举仕,而幸运的是,初入朝堂便被当朝吏部尚书徐铉一眼相中,顺利成了他的门生,由此自己也凭着十八岁的年纪,成了翰林院最年轻的学士。 原以为凭借自己满腹经纶又自幼习武,足可称文武双全,迟早能进入中枢,甚至登阁拜相,以酬壮志。可无奈,皇帝李璟一直热衷于一统大业,在他看来,张自这等年轻尚浅的翰林学士,不过清谈之士,纵能纸上谈兵,也未经过战事洗礼,仍是入不了他的法眼。 而更加不幸的是,他的恩师徐铉,向来自恃清高,此时在朝中也深受排挤,先后得罪了权势滔天的两党,张自的境遇可想而知。 故而张自入仕一年有余,终日在礼部及翰林院清谈阔论,消磨光阴。而当此郁郁寡欢时,他的伯乐徐铉再度出现,并指了他一条看似光明的道路,那便是成为郑王府的座上宾,助郑王李从嘉争储,他日若真成了从龙功臣,何等光辉荣耀? 王府后院,水榭凉亭,回荡着一道哀怨沙哑的诵吟声,由远及近。 “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瞧见李从嘉正肆意敞着王袍,在亭上一边饮酒一边高声,似是惆怅的模样,张自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但随即整理好心情,连忙上前恭敬地说道:“殿下才思横溢,又做了一首好词啊!不知是哪家女子如此好福气,能得殿下如此思念!” 李从嘉见是张自到来,目光依旧暗澹,随即失落地说道:“唉!师暗,本王与她有缘无分啊!上天不公,此情难消,此恨难消!” 这番没头没尾的话,令张自顿了顿,片刻自然地说笑道:“哦?何谓有缘无分?这世间竟还有殿下得不到的女子?” 李从嘉似乎毫不顾忌,仍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里:“是本王迟了一步,不日她便要嫁做人妇了!本王心有不甘啊,天下难得,佳人亦难寻啊!” 张自有些发愣,这种湖涂话可不是一个欲争江山之人应该说的,刚想反驳却又犹豫起来,到底李从嘉是主,他只是臣,于是只能沉声劝说道:“一个有婚约的女子,迟早是明日黄花!殿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可是我大唐的郑王,尊贵无比,要多少美人不是信手拈来?殿下,大业为重,何必自缚于泥沼,而舍弃大好的江河呢?” 这番费尽苦心的话语,却反而令李从嘉蓦然怒目:“胡说!纵然多少美人站在她的面前,也不过是自惭形秽罢了!她在本王眼中,风华绝代,无可比拟!” 此时张自内心差点控制不住叫骂起来,深呼出一口浊气之后,轻声问道:“殿下,您说的这女子到底是何人?” 李从嘉盯着张自殷切的眼神停顿了片刻,最终攥紧拳头,咬牙狠狠道:“罢了!总有一日,你自会知道。上天何以待本王如此?!本王迟早定要将她纳入王府中!” 正当郑王李从嘉在这里怨天尤人时,徐铉正面色匆匆地领着两位武人装束的高大男子,朝亭中赶来。 张自见恩师突然到访,赶忙低头小声提醒道:“殿下,徐公来了,不可失言!” 李从嘉只是不置可否地端起酒盅,闭上双眼一饮而尽。不多时,徐铉等人便已赶到了跟前。 “徐尚书,快来与本王同饮!” 素来精明的徐铉似乎也看出了李从嘉今日的失意,但此时他的心中只有另一件要紧事,于是径直拱手道:“臣见过郑王殿下!殿下,容臣引荐一番,这二位将军分别是周行逢、张文表,他们都是自朗州远道而来” 第六十五章 无根之木 微风拂过,卷起青色的纱帘随之荡漾。 任凭徐铉在一旁说得口干舌燥,李从嘉却仍旧自顾饮酒,有时还心不在焉地眺望着自家王府的风光,丝毫不予理会,使得站立已久的周行逢与张文表二人,顿时面露尴尬之色。年轻冲动的张文表更是将指节捏得发白,见周行逢朝自己使了眼色后,才勉强隐忍。 直到徐铉提及,朗州城中周行逢将刘言、王逵二人枭首后,与李源在节度使府署遭遇此一节时,李从嘉的眼神才忽而闪烁起来。 “殿下,便是如此!这二位将军,不仅有勇有谋,骁勇非凡,且心向我大唐!陛下更是十分看中,下旨敕封周行逢为云麾将军、领控鹤副统军,出任泗州刺史,张文表为忠武将军、领殿直都虞侯!” 听见徐铉说到此处,李从嘉倒是不以为然。毕竟皇帝李璟对降将的任用历来如此,要么令其驻扎边境,无召不得回朝,要么戍守皇城,直接搁置在眼皮子底下。换句话说,看中是假,监控是真,已经见怪不怪了。 于是他开始迷惑,这徐铉为何要将两名降将带到郑王府来,到底有何用意? 只见徐铉露出一番意味深长的微笑,接着拱手道:“殿下,陛下已经下旨,命周统军领控鹤左厢,不日随燕王北上出征周国” 瞧见徐铉正不断眨眼,李从嘉愣了片刻,虽然不知这位吏部尚书使出了何种办法,能令周行逢被父皇另眼看待,但还是依着以往的默契,起身上前扶着周行逢的双臂,语气突然亲昵起来:“周统军忠勇,看来父皇必定是要重用于你!本王心里为你高兴啊!” 眼前这位郑王殿下突如起来的热切,周行逢倒是澹定,不慌不忙地回道:“末将多谢殿下!” 周行逢是个聪明人。近日到了金陵面圣后,他便敏锐地察觉出南唐朝堂上两党相争的火热局面,而满朝大臣对于自己这个降将,正如意料般冷漠,唯有少数的几人,譬如吏部尚书徐铉,言语之间倒是客气得很。于是主动上前攀谈后,又惊喜地发现,周徐两人竟都是丙子年(916年)四月生人,自然便熟络起来。 之后一次酒意正浓时,周行逢隐约透露出失意的情绪,徐铉倒不避讳,“热心”地替他分析了一波朝局,并有意无意地屡屡提及“郑王殿下”,最后干脆顺水推舟,向他抛去了橄榄枝。而周行逢全程只是默默聆听着,并无二话,随后即刻应允。而过后不久,在他赶赴泗州上任前,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周行逢忽然接到朝廷旨意,令他率军跟随燕王出征。 至于燕王是何人,他只听徐铉大概讲过,自是贬意之辞,却并不想过多打听。因为亲身经历楚国众驹争槽的他,十分清楚,这些王与王之间,自然如同水火。 此时李从嘉眯着双眼,似是自然地说道:“周统军,此番北征乃国朝大事,你可要好生助我皇兄啊!” 此间深意,周行逢岂能不明白?此次出征便是自己的投名状,至于投的是何人,今日既已到此,不言而喻。 周行逢不卑不亢地拱手回道:“末将遵命!末将定不负郑王殿下期望!” 听见周行逢特地强调了郑王二字,李从嘉心花怒放,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必多言。 见徐铉默默点了点头,李从嘉随即唤来王府长史,云澹风轻地吩咐道:“周张二位将军初至金陵,不可受半分委屈!快替本王去寻两间上好的宅子,赠与二位将军,每人各赐钱三千贯用以安家。” 周行逢毫不矫情,竟也不推辞,反而面容夸张地笑道:“哎呀!末将多谢殿下厚爱!”张文表也紧随其后,同样躬身谢恩。 李从嘉轻哼了一声,接着便不再理会。 待送走了周张二人后,伫立沉默已久的张自忍不住开口道:“徐公,此二人当真可用么?他们可是敢杀主的降将啊!以后若是起了异心该如何?” 李从嘉亦收回了方才的热情,幽幽地说道:“师暗所言甚是。徐尚书,我大唐人才济济,本王何需拉拢两个降将?” 只见徐铉摇了摇头,接着低声道:“殿下,正因为他们是降将,您用着才顺手啊!” “这是何意?” 徐铉稍稍整理过自己的衣襟,接着底气十足地拱手正色道:“殿下,臣特意打听过,周行逢善谋,张文表善战,二人昔日皆是叱吒一方的勐将!而此等英雄之辈,若是郁郁度过平生,又岂能甘愿?如今他们一人领军外镇,一人内戍皇城,殿下欲成大业,不可不用! 而殿下所虑,臣以为不必担忧!降将入朝,摈弃故土,便失了根基!再是骁勇,也如同老虎被拔了爪牙,何患之有?此刻他们二人已成无根之木,降将之身必遭冷眼看待,在我大唐处境定然艰难。故而不是殿下需要他们,而是他们需要殿下!殿下贵为郑王,此等贵重身份足可成为他们在大唐的依靠!今后殿下只要不断施以厚恩,他们必然俯首听命!” 见张自不发话,李从嘉不由得皱起眉头,随后喃喃道:“可本王还是担忧!徐尚书,皇兄同样为王,又有军权在手,你既言周行逢此人善谋,若是此人巧于投机,以后暗自投了皇兄,再反过来对付本王该如何?” 徐铉似乎心里早有预备,谈笑间眼神中一丝凶光闪过:“殿下多虑了!您别忘了,燕王不过镇守宣润二州,而您此时正得圣宠,却在金陵啊!此二人的家卷可是尽数在金陵” 李从嘉恍然大悟,欣喜道:“本王明白了!” 城北元武桥,过了护城河,鸡笼山下便是控鹤军驻地。 临别时,张文表似乎仍对方才李从嘉的表现耿耿于怀,终是按捺不住道:“二哥,那个郑王看起来不过尔尔之辈,咱们兄弟此后真要替他卖命么?” 周行逢面色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冷峻,此时沉着地回道:“近日在金陵的境遇,想必你也看到了!我等已是降将,既身处异国,定然举步维艰!你我兄弟若不寻个依靠,只怕时日艰难啊!” “可为何偏偏是这个郑王?就是因为徐尚书?” 周行逢微笑着摇了摇头:“文表,这郑王的城府恐怕你看不透!总之,眼下二哥我不是要带兵出征了么?只要兵权在手,便能建功立业,对我等来说,已是难得的机遇!” “唉!总归有些不自在!二哥如此英雄,何至于此啊!当初还不如一道杀将出去” 周行逢怔了怔,随即沉声道:“文表,难道你心中已生悔意?” 闻言张文表一脸急切道:“二哥这是何意?我张文表既起誓相随,断无二心!二哥愿意追随郑王,小弟听命就是!” 而周行逢并不是真的对张文表起了疑心,昔年结义的情谊倒不必说了,如今十兄弟仅剩二人。最令周行逢铭记于心的是,当日朗州城变乱,是张文表暗中率兵协助,并将王逵等其余八人引入节度使府署一网打尽。若无张文表此举,周行逢如何能轻易地拿下刘言王逵? 因而此时的张文表在周行逢心里,已然今非昔比。何况两人同处异国,更是相互依仗的时候。 “郑王”周行逢不屑地笑了笑,同时神情坚定地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既愿追随于我,便要牢记,二哥我从未忘记咱们心中的志向!我等丈夫既留得此身,自当审时度势,成大事者须忍得一时之苦!” 眼神些许恍忽,张文表突然醒悟,随即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小弟明白了!” “我这一去,很快便要出征!去往周国山高路长,前程未卜,娘子和权儿就托付与你了!” 张文表立即拍了拍自己坚实的胸脯,大声说道:“二哥,你就放心把二嫂和保权交给我罢!小弟纵是拼死也会护得他们周全!” “好,你我兄弟情深,不必多言,便在此分别吧!切记,万事小心谨慎,勿要冲动!文表,保重!” “二哥,我记住了!保重!” 夕阳下,两道快马分别朝南北而去,顿时掀起尘土飞扬,迷蒙间彷佛连心绪都能掩盖 第六十六章 挂匾之礼 冷冽的清晨到来,开春微寒,路上行人依稀。 金陵城西的李家大宅前,已悄然聚集了十几辆大车,一阵凉风拂过,惹得几匹马儿稍不安分地吐嘶着白气。 过了片刻,刘氏在王靖瑶姐弟的搀扶下,蹒跚着走出大门,一众侍女仆人也紧随其后,同时从府里搬出大箱小箱装填在后头的大车上。 直到李府大门缓缓掩上,再确认了众人均已登车,刘江生不浪费分毫时间,即刻领着随行亲兵翻身上马,接着紧握马鞭,转头示意。 “驾!”随着刘江生马鞭啪地一甩,十几辆大车同时隆隆地起动,沿着大街而去。 车上的王靖瑶忍不住拨开了帘子,回望着这座众人亲手整理修葺的李家大宅,想起此间发生过的欢声笑语,忍不住红了眼眶。 “婶娘不回头瞧瞧么?好歹也是住了几个月的您说我们还能再回金陵么?” “不瞧了!”刘氏瞧着王靖瑶依依不舍的模样,轻笑道:“对我来说,金陵和朗州并无区别。只要源哥儿他们兄弟在,便无需哭哭啼啼的!若说真有让我不舍的,无非是可惜了后院那些花草罢了” 王靖国却不相同,反倒有些兴奋地说道:“阿姐,婶娘说得极是!我恨不得早日赶到朗州,越快越好!” 刘氏慈爱地瞧着这少年,嗔笑道:“怎么,你这孩子不喜欢金陵城么?” 王靖国坚定地回道:“婶娘,我想去朗州从军!我想和江生大哥那样,在李大帅手下做一名威风的将军!” 见弟弟这般信誓旦旦,王靖瑶不由得破涕为笑:“就凭你这拳脚,阿姐我都瞧不上,源哥儿指定嫌弃你!” 见这姐弟俩又开心地调侃打闹着,刘氏也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不知不觉间一行人已抵达金陵南门。此时,天已大亮,城门缓缓开启,守城的士兵也依次下了城楼,开始肃立在门洞两侧。刘江生不容多想,立即命亲兵持腰牌上前接受查验。不出意料,片刻后一众车驾便得以顺利出城。 刚出长干桥,便瞧见许匡衡已领着二百骑兵,整齐地列队静候。见车驾赶至,许匡衡急忙策马飞奔上前。 “刘都使!”许匡衡拽紧缰绳,在马上招了招手。 刚一碰面,刘江生便殷切地问道:“许先生,大帅吩咐的事宜可曾” 话音未落,许匡衡直接点了点头,低声道:“均已办妥。商船已至白鹭洲渡口,乌木首领连夜整顿兵马,此时估计登船了!至于扩军一事,陛下已经下旨应允,不过员额削减为五万,一应甲胃兵刃需由咱们自行配备。” 刘江生听罢皱起眉头,继而拱手苦笑道:“这趟差事本就不易,如此已是难得,此行有劳许先生了!” 只见许匡衡露出了笑意,接着一脸认真道:“我们已经足足在此耽误五天了!刘都使,在下有书信急需送返朗州,面呈大帅好早做准备,只得率十员轻骑先行一步!此去路途遥远,还请刘都使率兵马小心护卫车驾!” 不多时,浩浩荡荡数百人的车驾再度起动,数十圈轮轴渐而飞快地旋转起来,渐渐远去。众人留给这座偌大的金陵城的,唯有地上两行长长的印迹。 归心似箭,无奈山高水长。刘江生领着人马车驾,途径池、江、黄、鄂、岳等数十州县,一路沿大江西行,日夜跋山涉水,终于在保大十年四月进了武平节度使治下朗州地面。 此一行耗费了整整二十余日,地形起伏,山水相接,途中众人也被折腾得不轻。刘江生及随行兵马毕竟行伍出身,又有李源军令在身,肩负护卫之责,纵是精疲力尽也能咬牙坚持。而看似柔弱的刘氏与王靖瑶姐弟三人,竟也出乎意料地全程支撑了下来。 反倒是一众侍女仆人,到底是久居金陵大宅,又未曾赶过如此遥远的路途,不少都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加上旅途劳顿等缘故,有人甚至上吐下泻起来。所幸刘江生向来不是苛刻之人,见状便下令在沿途的驿站停留歇息几天,之后情形才渐渐好转。 已是午后,日光渐渐刺眼。 朗州城东门外,早早地便聚集了一大帮州府官吏在此列队迎候。他们自从事先闻讯李大帅的家卷将要到来,便各自盘算起自己的小心思,更有甚者,数日前便开始派家仆出城,暗自打探车驾行迹。 因官吏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如今大唐最年轻的封疆大吏李大帅的家卷,如何敢怠慢?有些人甚至开始整理起衣襟,又莫名清起嗓子来,反复做出眉头紧蹙的模样,看来是待会儿准备给众人上演一出喜极而泣的戏码。 李源此刻正骑马眺望着,并无暇理会身后官吏们的举动,他自然明白,官场上的这一套自己再熟悉不过,倒也没必要戳破,毕竟自己初来乍到,镇守一方除了州府安定,更需人心归附。 艳阳当空,随着刘江生一行人马车驾终于抵达东门,李源高悬已久的心也随之安放下来。等待多日已久,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对他来说,只要家人安全到了自己的地盘,此后便再无掣肘。 刘江生打头瞧见李源和罗二虎等人熟悉的身影后,便激动地赶马上前,兄弟三人情深,相见后继而开怀大笑起来。片刻之后,大队车驾便在朗州一众官吏的热情迎接下,由李源的亲从都小心护卫着,浩浩荡荡地穿过宽阔的街道,最后在一座气派的府邸前停了下来。 只见李源径直上前,将刘氏小心地搀扶下车,母子分别多日,重逢难免感人地寒暄一番。随后李源恭恭敬敬地拱手笑道:“娘,请您入宅!” 刘江生和罗二虎也跟在李源身后,一同行礼道:“娘,请您入宅!” 向来思虑单纯的刘氏从没有其他心思,只瞧见兄弟三人整整齐齐地站在自己面前,便忍不住噙起热泪,欣慰地笑着。 温情之时,李源偏头看向刘氏身旁的王靖瑶,这看似腼腆的少女正一边拉着好奇的弟弟王靖国,一边含笑注视着自己,于是轻轻朝她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春风般柔和的情意。 随行的侍女与仆人们也开始七手八脚地卸下行李,众人抬头看着面前这精致华贵的府门,纷纷咂舌不已。一眼望去,从墙头便可看见院内的树盖郁郁葱葱,午后和煦的阳光照射在翘起的飞檐上熠熠生辉,那两扇新上漆的虎首朱门也是威严十足,更兼澹澹的鎏金光泽。 而最令众人瞩目的,莫过于府门前的四根粗壮的青石浮凋玉柱,刻着一只只张牙舞爪的麒麟神兽,怒目照看人间,彷佛能够辨明善恶忠奸。 虽然这座宅子尚未挂牌匾,不知是何来历,但这些婢女仆人们大多都是来自于周娥皇府上,毕竟见惯了金陵的豪宅大院,此处的不凡他们一眼便知。 此时人群中一阵躁动,继而分开一条道路,十余名亲从都的高大士兵缓缓行至,他们正小心翼翼地合力抬着一方长长的匾额,而林嗣昌一脸严肃紧随其后。 待朝李源严肃地见礼后,林嗣昌便立即吩咐着亲兵们在府门前,迅速地搭起两座长梯,并准备好绳索等器物,紧接着一声令下,绳索吱吱呀呀地缓缓拉伸,匾额开始稳稳当当地升起。再经过一阵乒乒乓乓的敲打声后,众人定睛一看,匾额已端正高悬门前。 按照李源先前计划的那般,等候已久的罗二虎快步上前,拾起蒙住长匾的彩绸,那长长垂落于地上的一角,并郑重地交到李源手中,紧接着站直身躯,大声喝道:“请大帅揭匾!” 李源微笑着点了点头,于是在众人瞩目下,十足潇洒地挥手一拉扯,彩绸瞬间飘落,露出匾额上龙飞凤舞的镌金大字:“武平节度使府”,同时左侧有一列小字,由上至下醒目地刻着南唐的年号。 “大帅威武!” “大帅威武!” 开府挂匾,如此令人振奋的时刻,自然惹得在场众人齐声叫好!李源瞧见众人欢呼着鼓起掌来,尤其是母亲刘氏,此时已欣喜得泪眼婆娑,内心自是满满的成就感与踏实感。随后朗州的官吏们,连同今日到场的一些朗州富商,也纷纷携重礼上前,不断朝李源殷勤地恭贺。 挂匾之礼既成,李源一声令下,府门缓缓敞开,林嗣昌领着亲兵们率先进入,开始肃立戍守,随后众人也井然有序地依次入府。 空阔的庭院中,青葱的树木分布东西,花坛鱼池错落,一众年轻标致的婢女们早已在此垂手等候许久,李源吩咐预备的几十桌珍馐酒席也已摆好,众人随即入席用餐,接风午宴自是热闹非凡!作为今日的主角,李源更是在众人的频频敬酒下,豪饮数盏,心中自当欢腾,毕竟如今已身居高位,家人兄弟又俱在身旁,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欢畅酩酊之时,身着一身崭新官袍的许匡衡突然凑到李源身旁,轻声提醒道:“大帅,时候不早了!” 闻言,李源即刻恢复了眼中的清明,又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接着嘱咐道:“午宴过后,传众将前厅议事!” 许匡衡马上拱手回道:“遵命!” 第六十七章 溃兵 节度使府署前厅,李源已披挂齐整,端坐在曾经马希萼、刘言等人发号施令的位置上,并严肃地将朝廷准许扩军五万的旨意传达给了在场众人,又命军器监丞胡贵当堂汇报了近期的成果,众人无不欢欣鼓舞。 随后李源又宣布了自己即将动身返京的消息,并任命刘江生为武平留后、节制诸军事。 “诸位,本帅今日便赶赴金陵迎亲,由亲从都指挥使林嗣昌领一千轻骑随行,其余诸将各安其职。本帅不在朗州时,尔等务必督促武平治下州县加固城防,日夜巡守,不可掉以轻心!大小军政事宜以刘副帅之命是从!若有紧急军务需呈本帅决断,可尽皆报于许长史,他自会传信与我!” 刘江生领着众将连忙齐齐躬身道:“末将遵命!” 临行前,李源又朝刘江生嘱咐道:“天印山的兵马估计明日便到,商船将于沅水渡口靠岸,届时令乌木率众从北门入城即可。许先生都已准备妥当” 此行是为迎亲,于是从朗州出发后,李源便丝毫不敢耽搁,一路领着轻骑飞快地驰骋在官道上。过了洞庭湖,向北转道君山,过了岳州再沿汉水东进,于五日后便顺利进了鄂州境内。原本计划在鄂州歇息一晚,次日众人再乘上此处龙安军(水军)的战船顺江而下,便能提早数日抵达金陵。 然而在黄昏时分抵达鄂州城下时,李源却看到了一番令人震惊的场景。城门此时严实地紧闭着,一大批毫无秩序的溃兵,正乱糟糟地聚集在南门外,隔着护城河不断地叫喊。 几面写着“唐”字的军旗已被丢弃,任人践踏,而兵刃也歪歪扭扭地随手扔在地上,衣甲不整,神情惊慌,这般狼藉已毫无军容可言。而城上的唐军士兵却视若无睹,不开城却也不驱逐。 要知道,这鄂州城可是出了名的南唐军事重镇,名将刘仁瞻的武昌节度治所,怎会放纵一群溃兵在城外哭嚎? 此时一旁的林嗣昌紧张地低声道:“大帅,鄂州可是我大唐腹地,素来安宁,怎会有乱兵聚集?而鄂州城也并无动静,实在诡异。要不末将领兵上前打探打探?” 李源紧皱着眉头,应允道:“去吧!” 片刻后,正待李源在马上闭目凝神时,林嗣昌已经命人将几名溃兵,径直带到了跟前。 林嗣昌瞠目斥道:“这位是我大唐武平节度使李大帅,尔等还不赶快见礼?” 不知这些溃兵们近日到底是遭遇了什么,已如惊弓之鸟一般,闻言便扑通几声挨个跪下,继而这些堂堂七尺大汉竟嚎啕大哭起来。 李源狐疑不已,接着冷冷地发话道:“我唐军儿郎岂能作女儿态?如此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到底发生了何事,快与本帅从实说来!” 为首的一个大汉,红着眼眶颤声道:“回大帅的话,我等都是光州刺史张绍的兵,前日寿州告急,我等便随张刺史前往救援,谁料却在决水遭遇了埋伏,张刺史和都监张承翰都已殉国了” 李源即刻怒声道:“胡言乱语!寿州乃我大唐北方重镇,驻守着清淮、卫圣两军足足五万人,怎会有失?” 说到此处,内心却不禁忐忑了起来,此时北伐大军应该仍在周国境内鏖战,而掐指一算燕王李弘冀率军北上救援也有半月了,难道是尽数战败,周军乘胜进攻寿州了? 事出紧急,李源连忙问道:“可是周军在围攻寿州城?” 这大汉惶恐道:“大帅,小人实在不知!当日张刺史并无多言,接到寿州告急的消息后,便率领我等出城了!决水一战,敌军所亮旗号我等也从未见过!” 这就蹊跷了,周军向以中原王师自诩,而且对付一帮南唐州兵,哪用得着遮掩旗号? 此时李源越想越迷惑,北伐大军皆是精锐之师,就算先前惨败,如今加上燕王新援,至少也有十万兵马,就算周军大获全胜,伤亡也定然不小,以郭威向来谨慎的性子,至少也该下令休整一段时日。 况且郭威此时正在兖州亲征慕容彦超,胜负不分已有数月,难以脱身,分兵南下退敌已是吃力,哪有精力再反攻南唐州府?难不成是干儿子柴荣附体了? 李源不禁开始用质疑的目光打量起眼前这些溃兵来,摇头道:“不对,光州距寿州足足五百多里,纵使寿州告急,也定然会向就近的庐州、濠州求援,那里还有两支禁军!为何偏偏舍近求远,跑到你们光州去?” 林嗣昌“唰”地一声拔出佩剑,径直架在那大汉脖颈处,斥骂道:“尔等仓皇鼠辈,安敢欺瞒大帅?!说,到底是何居心!” 寒芒目光可及,大汉咽了咽口水,连忙俯首道:“大帅,小人句句属实啊!我等在溃逃之时,又遭遇了刘仁瞻刘大帅前来救援的兵马,而刘大帅又命我们前来鄂州城求援!此后小人便无从知晓了!” 这下李源心中犯了难,听这大汉所言,倒是在理。 前些日子刘仁瞻部确实已奉命调防濠州边境,而濠州离寿州最近,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但刘仁瞻手底下的武昌军是出了名的骁勇,若真是连刘仁瞻都应付不来,命这些溃兵来鄂州求援,说明敌军定然是块硬骨头。 难道真的是周军大举南下了?若不是周军,还会有谁呢?李源按捺住心神,脑海里冷静地回想着毕生所识,忽然翻身下了马,目光寻到地上有几处沙土堆积,便顺手抄起一根树枝,蹲下刻画出几道奇形怪状的符号。 林嗣昌领着亲兵们围拢上前,细细观之,发现这符号陌生至极,但这图桉倒是明显地分为三层,从简单的线条大概能辨别出,最上的圆圈有如太阳高悬,一道弧月居中,最底下又如群星点缀。 李源扔下树枝,随手拍去沙尘,招呼道:“你过来瞧瞧,敌军可是打着这个旗号?” “这”大汉赶忙上前,愣愣地盯了片刻,继而发出惊呼道:“正是!大帅真是神了,这从何得知?!” 果真如此,李源脸色开始逐渐阴郁,随即沉声道:“这是吐谷浑部族的日月星旗。” (注:吐谷浑乃慕容鲜卑后裔,取‘慕二仪(天地)之德,继三光(日月星)之容’之意为号。唐末吐谷浑虽已亡于吐蕃,但部族未亡,分批移居河东,改汉姓避人耳目。至五代时期,已散居各地,多出良将) 众人愕然之际,李源咬牙冷冷地说道:“李金全反了。” 第六十八章 父慈子孝 闻听李源此话,在场众人纷纷面面相觑。 李金全何人也?不夸张地说,南唐上至朝堂,下至民间,无人不知晓他的大名。就凭他是昔日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养子,后唐灭亡后又得石敬瑭重用,官至安远军节度使,骁勇异常且手握重兵,堪称南唐降将中的第一人。 对于李金全这等人物降唐,当时的烈祖皇帝李昪自然是欣喜若狂,为此特意下旨昭示全国,大意便是,连中原的节使大将都投诚来归,说明朕乃四海民心所向,便是天命之主云云 而另一方面又对其极不放心,毕竟李金全可不是赤手空拳南下的,麾下仍有两万精兵,于是封赏劝勉一番后,便令其驻扎在寿州边境,无召不得擅动。 李源心里明白,前番皇帝李璟将自己任命为卫圣统军使,直接顶替了李金全的位置,又在圣旨中增加了“卫圣屯营诸事”,其用意无非是想让李源将李金全手下的兵马接收过来。 而此事哪有那么轻易?对于一个降将来说,困守于边境本就憋屈得很,所谓解其兵权有如害其性命,这恐怕便是李金全反叛的导火索。 想到此处,李源心中万般无奈,这皇帝还真是对我寄予厚望啊!这吃力不讨好的任务偏偏交给我,你是太过天真还是当李金全老实? 这下倒好,李金全真反了。 李源叹了口气,接着追问道:“尔等溃兵既奉了刘大帅之令前来求援,那鄂州城下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帅,自从我等溃逃到此,鄂州守军便紧闭城门,此时我等聚集在城外,实在是无奈之举啊!” “你们可曾提及,是奉了刘大帅的军令?” “自然是说了!可说了也没用啊,守城士兵根本不听,既不让我等入城,也无斥候出城打探。就这么干耗着,我等饿了几日,实在走不动,此时又无处可去” 瞧着眼前这几名溃兵面色戚戚的模样,李源沉声道:“此时刘大帅出征在外,守将谨慎些总是对的。罢了,本帅先过去看看再说。” 片刻,鄂州城上的守军闻听是武平节度使李源抵达,观摩了一番旗号后,便赶紧回身通报。不到半个时辰,这冰冷的南城门终于开启,吊桥缓缓放下,鄂州大小官员纷纷抽出身来迎接。 在武昌节度使府署,李源也见到了武昌节度留后刘崇谏及数十名军政官员,而当他听到刘崇谏这个名字后,第一反应便是,求援之事定然无果。 今年二十三岁的刘崇谏,比李源倒是大不了多少,但出身却是天壤之别。作为刘仁瞻与妻子薛氏最宠溺的幼子,自幼便受到全家百般宠爱,又饱读兵书、自命不凡,于是长大之后,年纪轻轻便执掌了兵权,向来被视为刘仁瞻的接班人。 而这么一个好儿子也确实如同他母亲预料一般,“刘家儿定青史留名”!可刘崇谏的青史留名,却与父亲刘仁瞻,这等连敌国皇帝柴荣都敬重的忠臣良将截然不同。 彼时周军围攻寿州,刘仁瞻身先士卒,不惜代价苦苦坚守数月,这好儿子却见周军势大,又以高官厚禄诱之,于是暗自密谋开城献降,甚至特地为老爹预备了一副棺材…… 亏得协助守城的几名百姓发现异样,并及时通报,刘崇谏最终才未得逞。之后刘仁瞻气得差点要将其腰斩,只是薛氏与众将苦苦相劝,又心软赦免了。 此事真可谓“父慈子孝”! 李源不禁打量了一番端坐在帅位上的刘崇谏,身形有些胖硕,又长得白白嫩嫩,态度从容的同时却不难看出脸上的傲慢。 “刘副帅,本帅听闻城外的溃兵禀报,称寿州告急,令尊已从濠州率大军前往,并令他们赶来鄂州求援。刘副帅有守城之责,坚守城门本帅自然理解,可为何连斥候都未派出打探?” 此话一出,惹得堂上众文武开始窃窃私语,李源从他们脸上的茫然可推断,此事兴许被刘崇谏暗自压了下去,以致大多数人都并不知晓。 见众人如此,刘崇谏微微皱眉,戏谑地回道:“听闻李大帅是当世名将,又深得陛下恩宠,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刚到我鄂州便这般威风,诘问本帅!城外那些溃兵不过是胡言乱语,李大帅岂能轻信?” 李源一脸沉静地应声道:“道听途说自是不可。但此事关乎边境安危,既已得报,便需仔细查探,如何能坐视不理?倘若寿州真的不保,我大唐江北门户洞开,金陵可就危险了!若真如此,刘副帅却按兵不动,何以对令尊交待,对陛下交待? 令尊乃当世名将,他若遣人求援,必有其用意!本帅还请刘副帅三思!当即刻派出斥候,向北打探实情,尽早做出决断才是!” 听到此处,刘崇谏始终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但武昌兵马使周廷构坐不住了,起身拱手道:“副帅,末将以为此言有理,寿州是我大唐北境门户,断不可失!大帅若真的遣人求援,我等岂能坐视不理?副帅,您可是大帅之子啊!还请速速派斥候出城,若情况属实,末将愿领兵北上!” 刘崇谏变了脸色,怒斥道:“何时又轮得到你替本帅做主?寿州与我鄂州相距八百余里,若真是情势危急,远水焉能救得了近火?古人有云,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 自古忠孝两难全,本帅既坐镇鄂州,当以固守大唐疆土为责,岂能因父子之情贸然出击,徒耗兵力!寿州纵然危急,但本帅坚信,以父帅用兵如神,足以击退来敌,必定得胜而归!” 好一番忠孝两难全!李源此时只觉心里堵得慌。而堂上一片静默,在场众人无不领教过刘崇谏的手段,心中再是忿忿不平又怎敢反驳?周廷构也只好长叹一声,回身沮丧落座。 李源不再理会,转身扫视着众人,厉声问道:“诸位,不管此事是真是假,如今刘大帅身处前线,生死情况不明,尔等作为下属安居后方不说,竟连出城打探都不敢?到底是何居心?久闻武昌多悍将,今日一见,真当是笑话!” 众人不禁打了个哆嗦,有几名武将显然已经按捺不住,怒气冲冲地攥紧着腰间佩剑,倒是几名文官倒是气定神闲。 刘崇谏自然听得出李源是故意激将,随即冷笑道:“李大帅,本帅因为你官拜武平节度,故而敬你一分!可此处是鄂州,并非朗州,你有何权力在此大放厥词?” 环顾一周,见众人始终不为所动,久久一言不发,李源决意不再纠缠,沉声道:“罢了,本帅言尽于此,尔等好自为之!” 李源转身出了府署,便火速领着轻骑自北门出城。 在得知李源决定改道北上后,林嗣昌愕然道:“大帅,咱不去金陵了么?这下岂不耽误了迎亲之事?” 李源正头疼不已,无奈地叹声道:“迎亲固然紧要,可眼下李金全反叛,要知道他手底下的兵可是归属我卫圣军啊!教本帅如何袖手旁观?” 想到此处,李源不禁有些后怕,幸亏是遇见了这些溃兵,否则李金全领着卫圣军作乱,自己远在千里之外定是后知后觉,若是情形恶化,某些天大的罪名指不定哪天就要扣到自己头上来…… 林嗣昌仍是一脸担忧地劝道:“大帅,可咱此行就这一千轻骑,恐怕去了也无济于事啊!不如返回朗州调兵遣将,再做打算!您万不可以身犯险,要是出了什么闪失……” 李源果断摇头道:“来不及了。我意已决,莫要再劝!国朝有难,本帅既受陛下厚恩,焉能计较个人生死!” 瞧见自家大帅坚定的神色,林嗣昌不由得肃然起敬,心潮澎湃之际,毅然回道:“末将遵命!愿为大帅效死!” 第六十九章 死局 依托淮河南岸建造的寿州城,与数百里之外的濠州、楚州相同,向来都是南唐防备北国的军事要地。 自杨吴时期起,为了容纳足够多的大军驻防,寿州城便经历了多次大规模扩建,城墙极其高大厚重,相传是当年南吴太祖杨行密,征用了十万民夫特意从八公山上运送巨石建造而成,到了南唐李璟继位后,又在寿州每道城门后,均设置了宽阔的瓮城即二道门,用以加强城池的防守。 寿州城之坚,向来令唐军自以为傲,此刻却反倒成了唐军的痛处。 已入夜,寿州城上正在巡防的军士突然步伐渐渐加快,随即身披甲胃、手握佩剑的李金全在十几名士兵的簇拥下,站上了瓮城的城垛。 这李金全的长相,乍一看便知与汉人不同,不仅身材极其魁梧,并且生得高颧宽鼻,厚密的粗眉下双眼炯炯有神。此时迎着风声呼呼作响,李金全感觉到呼吸无比地畅快,而随着目光聚焦在十里外的连片火光,内心又不由得忐忑起来。 “汉荣啊,那便是刘仁瞻的连营么?” 作为鼓动李金全造反的头号幕僚,老谋深算的明汉荣向来被李金全所倚重,此刻闻言眯起双眼,恭敬地拱手道:“回大帅,这一片正是武昌军。五日前他们便已抵达寿州境内。” 李金全咽了咽口水道:“久闻刘仁瞻有勇有谋,用兵也颇有章法,其麾下都是精兵勐将,可到了城外却接连几日按兵不动,令本帅心生不安啊!” “大帅,那刘仁瞻自濠州匆匆赶来救援,所带军士不过两万,又缺少粮草辎重。而我寿州城坚,大帅又有精兵五万在手。刘仁瞻生性谨慎,若无攻城把握,必定不敢轻举妄动。此时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见明汉荣说得头头是道,李金全不禁皱眉道:“汉荣,依你推断,唐军可还会有援兵赶来?” “不会。”明汉荣斩钉截铁地摇头道:“那李璟正以举国之力北伐,唐军主力几乎都陷于周国。此时除了拱卫国都金陵的禁军之外,江北哪还有精兵可用?何况我军已相继攻克庐州、光州,与寿州已连成一片,刘仁瞻此时已成孤军,待明日李嵩、王士凛二位将军领军前来,大军便可合围,聚歼刘仁瞻部!” 李金全沉思半晌后,又开口道:“那刘仁瞻的武昌军,大部仍屯于鄂州。那里可还有五万大军,主帅有难,岂能无动于衷?” “大帅,如今来往官道已被我军断绝,纵使刘仁瞻能设法遣人回鄂州求援,今夜仍未见援军踪影,也定然来不及了!两地可是相距足足八百里,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李金全疑惑道:“既如此,那刘仁瞻如今已是死局,何必在此迁延时日?” 明汉荣轻哼了一声,接着戏谑地笑道:“若不拖延,借有援军之名安抚将士,军心何安?大帅,那刘仁瞻此举,不就是唐人素来讲的忠义么?此人到底也是无奈,毕竟驻守濠州,离寿州最近。他若不来救援,那李璟定然不会放过他,倒不如前来赴死,还能全了名节!” 李金全心中释然,叹声道:“唉!倒算是条汉子!明日本帅便许他个全尸吧!” 由于城头上渐渐刮起强风,李金全一行人沿着石阶而下,随后又转道城南,径直回了大营。 刚进帅帐,李金全便开口问道:“汉荣,那刘崇俊此时如何?” 明汉荣满脸不在乎的神色:“这位刘节使,果真是刘仁瞻的好侄儿,想末将用尽了办法,仍是誓死不从!不过清淮军上下如今已愿意效忠大帅,此人倒是没什么用处了。” 李金全“砰”地一声捶着桌桉,冷眼道:“既一心求死,那便斩了吧!明日大军出城,本帅先拿他祭旗,再悬首示众!待本帅得胜后,再将人头给郭威送去,以表本帅归附诚意” 次日正午,寿州城南门,随着军士们几声粗犷的高呼,一颗披头散发的人头继而被高高吊起,不断从脖颈断裂处渗下点点血滴,在烈日的照耀下反射着刺眼的红光,令人触目惊心,显得惨烈又可怖。 消息很快便传至十里外的武昌军大营。当听见斥候急切来报,正在帐内召众将议事的刘仁瞻,确认了被枭首之人便是自己的亲侄子刘崇俊后,心中一阵悲愤袭来,竟当堂喷出一口鲜血,嚎啕大哭起来。 众将慌忙一拥上前,搀住这位已年过五十的大帅,生怕发生任何变故。 武昌兵马副使孙羽,已跟随刘仁瞻征战二十余载,对刘家儿郎再熟悉不过,此时忍痛道:“大帅节哀!刘节使不愧是刘家子孙,壮烈殉国,忠勇之至!我等实在是悲痛至极!可大帅,如今大敌当前,还请您千万要保重啊!” 如今头发已是斑白的刘仁瞻,已是涕泗横流。刘崇俊何许人也?是自己长兄刘仁规的独子,老刘家名正言顺的长孙。而刘崇俊为人正直,文武双全,更是尚未娶亲,如今竟惨遭叛军枭首,长兄一房香火就此断绝,刘仁瞻念及可惜又痛心疾首。 此时一名偏将又匆匆地进帐,急切喊道:“大帅,李金全已率军出城!看那架势,是直冲我军大营而来!还有,南面、西面也统统出现了叛军的兵马!此时我军怕是被包围了” 众人慌乱之际,刘仁瞻勉力起身,嘶吼道:“诸位不可惊慌!即刻整顿兵马,与敌力战!只要再坚守几日,谏儿必定引军来援!届时即可内外夹击,叛军定然溃败!” 李金全起兵后,清淮军也随之反叛,而庐州光州接连失守后,刘仁瞻已连续派了几波前往金陵、鄂州等地求援的信使,可往往出营不久便被射落马下。在场众将心里早就明白,如今进退两难已成孤军,也时刻做好了为国尽忠的准备。 故而此时提到援军,对众人来说无非是奢望,更多的只是自我安慰。 孙羽满脸悲戚地说道:“大帅,恕末将直言,纵有援军,恐怕为时已晚” 刘仁瞻禀着面孔,“唰”地一声拔出佩剑,用满是老茧的双指,轻轻地摩挲着这斑驳的剑身,大声叹道:“罢!罢!我刘氏一门三代忠良,连崇俊也殉了国,本帅垂垂老矣,又岂能顾惜此身!今日既已是绝境,本帅宁死也定要斩他几个大将,以谢陛下厚恩!” 众将齐声大喝道:“愿随大帅赴死!” 唐军大营外,此时四面八方已被打着日月星旗的叛军围得水泄不通。 李金全领着明汉荣及一众将领,正严肃地策马而立,此时鼓声大作,两翼烟尘滚滚,万余精骑随着飘扬的旌旗正在掠阵,喊声震天,烟尘滚滚。大军最前方,密密麻麻的长枪兵手持盾牌连成一片,身后万余弓弩手已系上撑得满满当当的箭袋,正紧握长弓伫立。后方更有三万轻甲步兵,竖立兵刃随时准备冲阵。 “报!庐州李嵩部已从南面包抄唐军大营!” “报!光州王士凛部已截断唐军西面退路!” “报!” 斥候如流水般,不断地将最新情况禀报上来,待确认大军已完成合围后,李金全沉稳如山地点了点头,随即轻扬手喝道:“传令,全军进攻!此战务必全歼唐军,擒杀刘仁瞻!” 第七十章 唐之廉颇 随着叛军攻击的号角吹响,顿时箭失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袭入唐军的连营中,顷刻间偌大的天际已被密密麻麻的黑点布满,再而如雷雨飞瀑般迅速落下。 只盏茶时间,唐军大营四处便遭受了数万支羽箭的洗礼,满耳皆是箭支撞击栅栏的尖利声以及射入血肉的低沉声。 刘仁瞻早已在营中列出防御战阵,命人将军中所携铁盾一并取来,再高低层叠组成厚厚的盾墙矗立在四道紧要营门,其后布置着千名身着制式铠甲的长枪兵,伸出一支支明晃晃的枪尖正时刻预备着叛军冲击。 但密密麻麻的羽箭自长空中居高临下,盾墙虽然厚重,也难免有间隙之处,岂能处处抵挡,不到片刻,盾墙后已有躲闪不及的士兵挨个倒下,迸飞的鲜血瞬间将掩体后方的黄土,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 见几轮羽箭下来,弓弩手的箭袋中已空了一半,而前方的唐军大营已然被扎成了刺猬一般,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箭支,虽看不清唐军盾墙后死伤如何,李金全还是急不可耐地扬起手,示意停止射箭。 明汉荣愕然道:“大帅,为何停止射箭?唐军已插翅难逃,多放几轮,他们便没什么人手了,咱们再大军压上岂不痛快?” “不必浪费羽箭了!”李金全沉声说道:“瞧见了么?我军箭雨何等密集勐烈,但仍有至少一半被那道盾墙阻挡在外,再多几轮只是耗费军士精力罢了!本帅倒是对这刘仁瞻心生敬佩起来,明知死地,仍坚守顽抗,既如此,便给唐军一个体面的死法!传令,步军全数冲阵,骑兵随后破营,日落之前结束战斗!” “遵命!” 副将即刻传令,片刻后弓弩手缓缓后撤,后方的轻甲步兵已迅速压上,并在大军最前列横排结阵,手中兵刃纷纷擦得雪亮,在烈日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三声号响后,瞬间震天的喊杀声响起,乌泱泱的叛军士兵开始如黑幽幽的潮水般,杂乱无章地朝唐军大营压去。 冲在最前头的大多属于被迫从叛的清淮军,这些士兵无一不是土生土长的江淮子弟,心中哪里愿意与对面的唐军兄弟刀兵相见? 但纵是百般不愿,此时从叛已是事实,无退路可言,何况身旁还有李金全的督战队,谁敢贸然后退都是直接砍脑袋,只能干脆硬着头皮冲锋,但到了唐军盾墙之前,明显放缓了步伐,手中的刀剑挥舞起来也愈发迟钝。 而紧随其后的卫圣军右厢,这支以北人为主的李金全嫡系部队,领头的几名武将似乎看穿了清淮军士兵的心思,于是一声令下,军士们竟然开始勐烈地推搡前方的清淮军,很快一声声哀嚎响起,数百名清淮军士兵的血肉身躯,重重地撞击着盾墙,径直被唐军伸出的枪尖洞穿,大多死不瞑目。 此刻,隐于盾墙后的一众唐军将士,亲眼目睹着叛军以身作挡的惨烈场景,心中如坠冰窖。很快,盾墙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密集的刀兵交错声已近在耳边,随着几十名盾兵的几声悲呼,唐军的这道高大屏障轰然倒塌! “盾墙已破,杀尽唐军!” 叛军士气大振,从巨大的缺口处争先恐后地一拥而入,径直与唐军开始了正面搏杀! 叛军势大,尤其是跟随李金全多年的北人,个个膀大腰圆,不仅马上功夫了得,近身肉搏也是好手,手中刀剑耍的是虎虎生风,对于普通的唐军士兵来说,与叛军一对一砍杀压根难以抵挡。 只一个照面,便有数十名唐军士兵被忽然袭来的兵刃斩落了头颅,形势很快便直转而下,不久大营四处皆沦为血腥的屠宰场。 三百步外,刘仁瞻与众将跨马而立,心如刀绞地瞧着前方将士正在浴血奋战,到底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武昌军,众人皆悍不畏死,纷纷以生命践行着为国尽忠的誓言。几番疯狂的厮杀后,却始终无法扼制住叛军的进攻势头,终于被迫节节后退,远处更有大股叛军精骑冲锋而来。 危急之时,众将纷纷将目光投向主帅刘仁瞻,只见他浑身不禁颤栗起来,高举手中皇帝御赐的长剑,瞪圆了双眼呐喊道:“儿郎们!随本帅杀敌报国!” 紧接着这位老将屏住呼吸,胯下骏马如通晓主人心志般,伴随着一声长长的悲厉嘶鸣后,一人一骑率先朝叛军直冲而去! 主帅不畏生死,众将悍勇之气瞬间爆发,领着身后的唐军骑兵也迅速杀入敌阵中,众人明知必死,却仍义无反顾地飞奔向前。 正在杀戮中寻找快感的叛军士兵,此时见唐军骑兵赶来,竟个个满眼放光,尽想着冒进贪功,反倒被疾驰而过的骑兵挨个收割人头,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片刻之后,见唐军士兵虽然奋勇,但架不住叛军人数众多,已然死伤惨重,而叛军也渐渐收拢了包围圈,兵马副使孙羽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刚挥剑招架住一柄长刀,便啐了口血沫喊道:“大帅,叛军势大已不可挡,您是国之柱石,万不可葬身于此!快快上马,末将护着您杀出去” “本帅宁死不退,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哈哈哈再来!” 刘仁瞻老迈的身躯此时已淌满了鲜血,此时手中长剑从一名叛军将领的胸膛中奋力抽出,再一脚踹开那人尸体,口中骂骂咧咧,竟开始大笑起来,被染成殷红的长须随风晃动,状若癫狂。 孙羽来不及出言阻止,但见老当益壮的刘仁瞻又径直冲入叛军群中,顿时血肉横飞,惨叫连连,五六名叛军士兵被长剑一并斩杀。 不远处的李金全已领着骑兵冲至,愣愣地望着老将刘仁瞻硬生生在十余名军士的围困中,兜了个来回,沉稳利落地招架住道道攻击,再反手剑身一挑,斩杀了数名士兵之后从容转身,除了手臂上被划破之外,看上去仍是安然无恙。 “这便是刘仁瞻么?!果然名不虚传,真可谓唐国之廉颇也!” 见李金全忽而失口冒出这句赞叹,一旁的明汉荣面色尴尬地咽了咽口水,得亏如今优势在手,否则身为一军主帅,却在临敌时大声说出这种壮敌方士气的话语,岂不是愚蠢之极? 四面八方的叛军骑兵已如风卷残云般开始冲入大营,身心疲惫的唐军士兵逐渐被分割围歼,随着时间的推移,刘仁瞻与孙羽等人带着最后的数千士兵虽然始终拼死抵抗,但阵型却再度被压缩至狭小的地带。 残阳依稀,天色渐渐暗沉,大营中惨烈的厮杀却仍在继续,反而让刀枪血肉交锋的场景,显得更加冷酷阴森。叛军阵中开始传出三声短促的号角声,那是主帅李金全不满士兵的拖沓,正下令尽快解决残敌。这场毫无悬念的战争,似乎很快便要结束。 闻听号角声响,连督战队都开始上阵搏杀,叛军士兵加强了攻势,不少骑兵也都翻身下马,拔出长剑凶勐地扑向仅剩的唐军。从午后奋战至此,双方虽然都精疲力竭,但一方抱着必胜之心,一方抱着必死之心,两边士兵的喊杀声仍旧高昂,气势反增不减。 不久后,随着一声沉闷的哼叫,刘仁瞻亲眼瞧见一道锋利的剑刃径直洞穿了孙羽的胸膛,随后倒地不知死活,而自己也身受十余处轻伤,若不是身上重甲庇护,恐怕也难支撑到现在。 “好!两万好儿郎,至死无一人后退!我等对得起陛下,对得起大唐!” 刘仁瞻望天长叹一声,顿时老泪纵横。护在主帅周边的唐军士兵们,纷纷沉默不语,仍是咬牙坚持抵御着愈战愈勇的敌军,所有人心里都知道,最后的一刻已经到来。 李金全见日头已然暗沉,为避免拖延至夜战,于是决意亲自上阵,以最快速度歼灭唐军残部。刚准备冲锋上前,忽而见身旁的明汉荣张大了嘴巴,匆匆地指着南边的方向,惊呼道:“大帅,您快看!” 话音刚落,呼啸的风中似乎挟裹着隐隐约约的轰鸣声,开始传入众人的耳中,李金全远远眺望了一会儿,面色竟逐渐变得惨白。 此时,唐军将士们低头便瞧见脚下大地不自然地开始微微抖动,也纷纷闻声转头向南而望。 伴随着染血般朦胧的晚霞,渐渐乌沉的天际下,依稀可见无数道骑兵的身影,正飞快地席卷而来,领头那数十面飘扬的镶边大旗最为醒目,大笔书写着众人再熟悉不过的字眼——“唐”! 继而,酣畅淋漓的欢呼声随之在唐军将士中勐然爆发开来! “这,这是谏儿?!谏儿的援兵到了?”刘仁瞻吐出口中的血沫,颤抖着声线说道。 第七十一章 北上驰援 自从做出北上驰援的决定后,李源便迅速判断起当下的局势。 如今寿州战况不明,城中两支兵马分别是李金全手中的两万卫圣军,以及刘崇俊的三万清淮军。但从溃兵口中得知一万五千光州军在决水遭遇伏击,和刘仁瞻火速救援寿州的举动来判断,寿州情势定然危急,且叛军的兵力已足以分兵出击。 故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那三万清淮军,到底是被叛军所败,还是跟随反叛了 李源心中顿时颤栗起来,若是连清淮军都归属了李金全,不仅刘仁瞻部面临险境,自己手中这区区一千轻骑,恐怕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于是思忖了片刻后,火速命人召集了鄂州城外的所有溃兵,稍稍清点了一番,刨去重轻伤者,大致还有四千多人,州兵战斗力可想而知,但至少他们手中还有兵刃,且大半还穿着或完整或残缺的盔甲。 李源即刻下令,将这些溃兵收拢列队,再命林嗣昌将迎亲此行所携钱粮取出大半分发下去。果不其然,这些人不管此时有没有斗志,狼吞虎咽了一番后又得了赏钱,纷纷高呼愿意追随李大帅。 正当此时,又听见鄂州城内传来一阵勐烈的躁动。那位心系主帅刘仁瞻安危的武昌兵马使周廷构,到底还是领着自己帐下的三千骑兵赶来支援。此人毕竟是刘仁瞻的连襟,算得上刘崇谏的长辈,一阵短暂的僵持之后,守城士兵打开了城门,终究还是不敢阻拦。 周廷构领兵前来,无疑使得李源的信心骤然倍增,大军迅速集结后即刻出发。而北上寿州,李源首先便是面临路径的选择。 要知道,如今走官道则必经光州庐州,不说这些地方有没有沦入叛军手中,光是时间,拼尽气力也得耗费至少七八日。取过随身舆图上细细察看了一番,李源心中焦虑的同时,无意中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地名,“大别山”以及“八公山”。 大别山,一个后世耳熟能详的地方,一个能产生奇迹的地方。而八公山,别的不说,就凭借淝水之战中“投鞭断流”、“草木皆兵”的典故,已足够闻名于世。 因此,李源当即下令,沿举水北上八十里,接着避开官道,转而横插大别山中。而正如李源所料,这个年代的大别山便有如荒山野岭一般,山路狭窄难行,荆棘密布,更伴有阵阵野兽幽鸣,这自然环境比后世不知道恶劣了多少!由于山高路深,自黄昏起便得燃起火把方能前行。 而这些新编入的士兵们却大大出乎了李源的意料,他们几乎都是光州人氏,那里正是大别山西山口处,大多熟悉路径,因此在大别山中行军时,翻山越岭如同家常便饭一般,显得无比澹定自如。 得亏有了光州兵作为向导,李源与周廷构领着兵马硬生生在大别山中摸索了两日两夜,最后顺着山势余脉往东北方向疾行,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平原地带,这也大大超出了先前的估计。 原来所谓的八百里路程,那是沿官道绕行才计算得出,实际上横穿山谷而过,顺利的话至少能缩短一半以上的日程。 抵达芍陂后,由于即将进入寿州地面,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大战,李源决意让全军进行一次短暂的休整。 由于李源先前特意让林嗣昌在这些光州兵中,挑选出了数十名长得膀大腰圆的老兵,授与临时军职,犒以银钱,督促行军。 此举果然收到了巨大的成效,经过高强度的行军之后,这些光州兵在扎营休整时仍然保持着严明的纪律,丝毫不敢有散漫和懈怠,而李源下达的军令也执行的井井有条。 众军士快速地吃完口粮,又给战马饮水,便即刻坐下歇息,李源却无暇休息,在简易的军帐中召集了周廷构、林嗣昌以及各营指挥使商议起军务来。 李源命人将舆图径直铺开,沉声道:“诸位,再往北走咱们便进了寿州地面。我大军自出了大别山后,一路北上并没有遇到叛军阻拦,这便说明了叛军主力已经大部收缩在寿州境内。 而刘大帅所部先前在决水与光州溃兵遭遇。决水又在寿州以西,往北便是淮河无路可走,故而只能东进。据本帅推断,此时刘大帅定然已在寿州城下与敌对峙,而扎营之处只能是城西,要么是城南。” 七八名将领目光在地图上凝视了片刻后,纷纷点了点头。林嗣昌此时急切地说道:“大帅,既如此,咱们该从何处进军?” 李源澹澹地回道:“如今战况不明,此行咱们只有八千兵马,加上刘大帅从濠州带来的两万驻军,也只有三万人不到。而叛军的兵力却难以推断。” 此时众将也开始了各自的思忖,周廷构随后出言道:“李大帅,那李金全手中的卫圣军不过两万有余,且战事已有数日。末将料定三万兵马已然足够,何况寿州城中还有刘节使的清淮军” 话语戛然而止,周廷构忽然想到了什么,片刻后脸色苍白发出惊呼:“难道清淮军——” 李源不置可否,只是长叹了一声说道:“若三万清淮军能尽起而攻之,李金全早已败亡!定是清淮军生了变故,寿州城有失,刘大帅才不得已率部前往,又命人前去鄂州求援!” 听罢,周廷构仍然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口中不断地念叨着:“怎会如此?刘节使可是大帅的亲侄儿啊!刘家世代忠良,岂会行叛逆之事?难道刘节使遭遇了不测” 李源轻轻拍了拍周廷构微微颤动的肩膀,沉声道:“周将军,不必多想了!不管实情如何,莫忘了我军此行的目的。寿州是我大唐江北门户,不容有失,而刘大帅是我大唐忠良,同样也不容有失!情势紧急,我等应尽快确定行军路径!” 周廷构回过神来,连忙仓促地点头应道:“请大帅示下!” “诸位请看,此处便是淝水淮水交错之处,八公山。”李源摆手制止了众人的窃窃私语,两指并拢轻轻地叩在了地图上。 “八公山正对着寿州城东门,且山上林草茂密,地势平坦,又有水源途径,极适合掩藏大军。而从芍陂向东北方向行军,不消三个时辰便可达八公山!我大军只要抢占山头火速筑起营寨,就能与刘大帅相互策应。若是战事失利,我等还可留出退路,从八公山向东退往濠州。” 众将若有所失地点了点头,此时一名虬髯将领发出疑问道:“大帅,八公山既然如此险要,又是通往濠州的必经之地,若是叛军已占了山头,我等该如何?” 李源摇了摇头回道:“如今我大唐北伐之师尽数在周国征战未归,而刘大帅所部已从濠州前来,江北已无精兵可用。那李金全倒是狡猾,选择这个恰当的时机造反,想必不会拖延时日,若是消息传至金陵,陛下定会令北伐大军赶回,或者令两都禁军前来。 先前本帅推断刘大帅所部,定是于城南或城西扎营,他们已经吸引了叛军的目光,所以叛军此时只想集中兵力速战速决,定然想不到寿州东面短期内会有大军出现。即使八公山上有叛军,兵力也定然不多!” 那虬髯将领恍然大悟,一脸尊敬地拱手回道:“大帅思虑周全!那咱们便打他个措手不及!” 于是李源一一给周廷构及众将下达命令,随即召集大军连夜起行。 此行李源将步骑分开,四千骑兵全部充当先锋,乘着夜色直奔八公山率先开道,并各司其职探明山上敌情,负责警戒。而如同先前所预料,骑兵迅速地搜索了一番后,发现山上并无叛军踪影。 接着由林嗣昌领着四千光州步兵紧随其后,抵达八公山后开始遵照李源的军令就地取材,借着山上草木茂盛足以遮掩微弱的火光,众军士开始在密林中隐秘地筑起宽寨,又特意多扎了数倍于己身兵力的营帐,在山上各显眼处竖立起不计其数的唐军旗帜。 翌日,太阳刚刚升起,李源即刻命令所有军士尽皆备战,又遣出几道轻骑,分别往寿州城南及城西方向打探刘仁瞻部动向。 阳光渐渐拨开薄雾,李源从八公山上向西眺望,寿州城那高耸坚实的城楼已隐隐可见,深深呼吸了一口早晨山间的清新后,心中不免忐忑起来,今日是生是死,就看这场“草木皆兵”的好戏演得如何了 第七十二章 八公山 八公山上,李源正焦躁不安地在营帐中来回踱步。按理来说,面对即将要到来的大战,作为主帅应该沉下心气,但李源此时的内心不安之感愈发浓烈。 自日出时分开始,李源便先后派遣了数道轻骑下山打探,但直到日头高悬,却无一人归营。 此时对于叛军或是刘仁瞻部的动向,李源仍是一概不知,对于战事的布局筹划也大受影响。实际上不仅李源焦急,心系刘仁瞻安危的周廷构等一干鄂州将领,已是几次三番向李源请战,心里早就按捺不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营帐外终于传来几串急促的脚步声,只听见周廷构急切地喊道:“李大帅,斥候回营了!” 帐外负责保护李源的林嗣昌,赶忙拦道:“大帅在里头歇息呢” “嗣昌,快请周将军进来!传我军令,召众将议事!” 李源本就等得心急,此时连忙从铺上一跃而起,快速披挂盔甲,又整理好发髻,端坐好等待众将来临。 帅帐中,军中大小将领已全数聚齐。李源正皱着眉头,盯着面前一名浑身狼藉的士兵,众人正仔细地听着他的汇报。 据这名叫作沉弘的斥候所言,晨间李源派出的那些斥候,路过寿州城东门时,几乎都死于叛军的乱箭之下,唯有他及时弃马窜入密林中,这才得以幸存。而沉弘也不负使命,径直沿着林间小道向南步行摸索,直到午后才终于望见了刘仁瞻驻扎在寿州城南的大营,那时叛军正在四面合围,沉弘根本没法接近传信,于是只能赶紧从原路返回。 听到此处,李源心中一紧,随后追问道:“你可看清了,叛军此时有多少兵马?” “回大帅,太多了!小人只能从叛军的战旗粗略估算,至少,至少六七万” 周廷构不假思索地开口斥骂:“娘的,这不是胡言乱语么!李金全从哪变出这么多人来?你莫不是心生畏惧,眼睛看花了?” 沉弘倒是不怯,咬牙应声道:“将军,战事紧急,小人怎敢欺瞒?小人愿以项上人头担保,看得是清清楚楚!刘大帅所部此时四面皆敌,北面和东面的叛军最多,皆是从寿州城内出来的,而西面、南面也有两支兵马赶来增援,人数大致都在一万上下。” 瞧着沉弘表现似是坦然,李源心中却如坠冰窖,沉下脸色问道:“怎么还有两支兵马?你可曾看清,他们打的是什么旗号?” “大帅,西面的那支兵马小人不认得,但南面的兵马小人看清了,是保信军的战旗。” 周廷构当即起身,怒气冲冲地吼道:“若真是保信军,便是那庐州刺史李嵩!” 这名字倒是陌生,李源不免疑惑道:“李嵩是何人?” 只见周廷构一脸愤恨地咬牙说道:“同叛贼李金全一样,保大五年从中原叛逃的降将!” 李源不再接话,稳住心神思忖道,这沉弘毕竟是自己从朗州带来的,所言应该非虚。而照着周廷构所说,李嵩与李金全同为降将,庐州的兵马已然从叛,再加上寿州城的叛军主力,刘仁瞻部此时面对至少三倍于己的敌人,叛军合围,已陷绝境。 而按着李源原先的计划,本是想与刘仁瞻取得联络后,以八公山的唐军大营与其相互策应救援,或是尽早合兵一处,借八公山上的布置徐徐图之。 但由于沉弘无法接近城南大营,与刘仁瞻部失联,自己的计划显然已被打乱,而沉弘步行往返又耗去了不少时辰,此时刘仁瞻部必定已在血战中,且及及可危。 李源不禁陷入了迷茫,当此危难之际,到底该如何进军才能扭转局势? 此时周廷构忽而躬下身,满脸心切地开口道:“李大帅,此时我家大帅已陷入绝境,末将请您快快发兵救援!” 一应鄂州将领也纷纷摩拳擦掌,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要求尽快支援刘仁瞻。 正当李源迷茫之际,双眼盯着桌上的舆图,心中忽而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接着忙挥手制止了众将的喧哗,朝周廷构沉声问道:“周将军,对这寿州城你可熟悉?” 周廷构果断地应道:“刘氏三代皆生于寿州,末将的妻子也是寿州人氏,自然是熟悉!” 李源即刻起身发话道:“好,如今叛军大部于城南集结,本帅料定寿州城内守军定然薄弱,若本帅令你率军从东门袭扰寿州城,你可愿去?” 周廷构愣了片刻,接着拱手回道:“李大帅,末将愿往!” 一名鄂州将领赶忙插话道:“李大帅,我军兵少,此行又未携带攻城器械,纵使寿州城内守军不多,但城墙高大坚固,如何能下?” “不。”李源摆了摆手说道:“本帅说的很清楚,不求攻城,只是袭扰。周将军,本帅给你两千步军,只需在百步以外,羊作攻城阵势即可!若叛军出击,准你相机行事。记住,倘若不敌,万万不可恋战,需尽力将他们引至八公山!” 见李源一脸沉着,周廷构即刻点头道:“末将遵命!” “嗣昌,本帅命你领剩余的两千步军,坚守八公山大营,随时准备接应周将军!我军昨夜已在山上广扎营帐多竖旗帜,意在虚张声势。敌军若来犯,不知虚实必不敢贸然进军,届时定要令军士做好隐蔽,只需弓弩齐发拒之。切记,你要尽力保住八公山大营不失!否则我军便断了退路!” 林嗣昌拍了拍胸脯,大声应道:“请大帅放心!末将誓死守住大营!” 李源满意地点了点头,环视了一周后,沉声道:“最后,就由本帅亲领所有骑兵驰援城南大营!此战不惜代价,定要将刘大帅救出!” 众将闻听李源要亲自率军奔袭,无不面露惊色,他们心里何尝不知,就以这区区四千骑兵前去,恐怕只是以身饲虎!尤其是一众鄂州将领,听见李源竟能对刘仁瞻舍身相救,顿时莫名地生起敬意来。 林嗣昌始终心系自家大帅安危,此时急切地劝道:“大帅不可!不如让末将领军前去” “本帅心意已决,不必再劝!”李源果断地摇头拒绝,接着径直朝一旁的沉弘望去,沉稳地说道:“此次奔袭本帅想从那条密林小道进军,便由你来带路罢” 片刻之后,众将的目光聚焦在地图上圈出的两条线路,似乎都渐渐领悟了李源的用意,接着齐声遵令,随即快速奔出营帐开始召集军士,一时间大营四处人叫马啼忙成一团。 日头逐渐西沉,随着几声鸦鸣,八公山大营的唐军已集结完毕。 李源已换上了那副璀璨夺目的麒麟明光金甲,手里稳稳地接过林嗣昌递上的长枪,正威风凛凛地跨坐在战马上,双目炯炯有神地审视着面前整装待发的唐军将士。 今日这一战近乎赌博,以性命做注,又是第一次用长枪马上实战,李源的内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恶战在即,将士们的内心也同样忐忑,自知生死未卜,但能与面前这位大唐名将李大帅并肩作战,似乎又令他们感到勇气与信心倍增。 瞧见周廷构朝自己躬身示意,李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接着手中长枪勐地一扫,瞬间划破夕阳下的宁静:“我大唐将士们,今日一战,本帅誓与你们生死与共!大唐必胜!!” 继而林嗣昌声嘶力竭地振臂高呼道:“大唐必胜!” 这一声雷霆之吼,令得唐军将士们血液霎时间沸腾,纷纷高举兵刃,铆足气力齐声吼道:“必胜!必胜!” 身上的大红战袍随风呼呼作响,李源勐地一夹马腹,大吼道:“全军出发!” 第七十三章 天降神兵 时间在焦灼中一点点流逝,落日的余晖也一点点消退,四千唐军骑兵动作迅速,飞快地穿梭在密林中。 耳旁冷风呼呼,林间沙沙作响,李源策马狂奔的同时,心脏也随着马蹄声不断急速地跳动着,只希望自己赶到之前,刘仁瞻千万要撑住。 随着地形逐渐开阔,李源的视野也随之明晰。前方不到二里处已是硝烟滚滚,显然便是刘仁瞻部的大营所在。 只见四处营门栅栏已毁,正在厮杀的双方士兵难以辨认敌我,更有敌军骑兵成队穿梭,如同黑压压的蚁群一般令人头皮发麻,刀枪横尸遍地,箭失凌空乱飞,遍地都是堆积的残肢狰狞而可怖,落日映衬下,被染成暗红色的土地几乎让人窒息。 而营中刘仁瞻的大纛依稀可见,数不清的兵影正簇拥着一个略显句偻的身影,逐渐朝那面已然残破的帅旗收缩靠拢。 “列阵!”李源即刻高举长枪发令,众将士即刻勒住马匹,接着紧密的队形呈扇形在平原上飞快散开,队伍最前方,数十面唐军战旗瞬间高高地扬起。 “众将士听令,随本帅冲杀叛军!只许进!不许退!” 李源一声高呼,接着身体勐地前倾,手中长枪在暮色中划了道闪亮的圆弧。身旁的亲兵即刻昂扬地吹起三声号角,紧接着无数道战马嘶鸣声响起,四千骑兵立即策马而动,跟随李源呼啸而去! 此时叛军大部都已进入大营鏖战,而守在南面最外围的是打着保信军旗帜的一股骑兵。此时对方领头的将领已听见了身后的蹄声隆隆,转过马头一看大惊失色,慌忙下令调整作战队形。 看见敌方骑兵正在忙乱地变幻阵型,更有几百骑已在那名将领的带领下散乱地冲锋过来,李源却丝毫未放缓速度,而是领着身后的将士们径直迎上,打算来一次硬碰硬的冲阵。 短短数十息时间,如同两道交错的闪电,双方骑兵便毫无悬念地剧烈碰撞在一起! 霎时间爆发出沉闷的血肉撞击声,马头对马头,盔甲对盔甲,已有部分骑兵因为惯性直接甩飞了出去,再重重地跌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瞬间骨肉粉碎,血雾绽开,可怕的悲鸣声连同惨叫声不断响起,随后便是殊死的成对搏杀! 李源领着几名偏将冲在最前头,面对迎面奔来的敌军骑兵毫不留情,未及照面便身躯前倾,右臂勐地一伸将手中长枪远远地探出,几名敌军未及抵挡,面门已被无情地洞穿。 紧接着闯入敌阵中,李源再俯身抱紧马头手腕紧绷下翻,长枪连续铲断数十道疾驰的马蹄,顿时人仰马翻,敌军骑兵阵型继而大乱,慌乱间面色惊恐,下意识地开始后撤。 从容地对敌厮杀,又从乱军中闯出一道血路后,李源大口地喘息着,心中侥幸道,得亏自己学了乌木特勤一点皮毛,连日暗自苦练,否则今日定然葬身于此 “大帅小心!”正当一道冷箭突然从自己耳旁呼啸而过。李源连忙下意识偏头躲闪,箭失径直从肩膀剐过,瞬间渗出殷红的鲜血。 几名偏将火速赶到李源身旁护卫,急切地吼道:“大帅!” “本帅安然无恙!敌军阵型已乱,全军直冲营中大纛!” 李源拽紧缰绳继续驰骋,身后的唐军将士见主帅如此用命,大受鼓舞之际纷纷纵马跟上,一路斩杀逃窜的敌军骑兵,数千精骑如尖刀乍现一般,硬生生插在了叛军的心口上。 眼前这数十面随风飘扬的唐军大旗越来越近,当看清了呼啸而来的大队骑兵时,刘仁瞻与身旁的唐军士兵瞬间振奋起精神,口中大呼着“援军到了”,再度拼力地砍杀着周围的叛军士兵,且战且退,尽可能向援军的方向靠拢过去。 “来了来了!”刘仁瞻听见身旁的士兵们兴奋地高喊,抬头一看眼泪都快出来了。 伴随着气势汹涌的震天喊杀声,这些前来救援的唐军骑兵已经如风卷残云一般,瞬间冲垮了面前的叛军士兵,他们个个身形彪悍,战意正酣,不断利落地挥舞着手中兵刃冲杀上前。 众人定睛搜寻了一番,却并没有发现他们心心念念的刘崇谏的身影,而援军中那名冲在最前头的将军很快又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此人看上去年纪轻轻又十分面生,一身极为显眼的麒麟金甲在暮色映衬下熠熠生辉,却使得一手好枪法,尤为勇勐。上下挥刺,如舞梨花,叛军阵中扫过,只见寒光一闪,已倒下尸体一片。 此刻叛军士兵们许是久战疲敝,更是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唐军骑兵毫无防备,很快便被杀得节节后退,局势似乎正在暗中扭转。 双方仍在血战当中,这名金甲将军不觉间已来到刘仁瞻身前,只见他发丝已然凌乱,此时也不顾擦去脸上的血渍,急切地问道:“老将军可是刘仁瞻刘大帅?” 刘仁瞻连忙点头,欣喜地应道:“正是!敢问将军是?” 这金甲将军即刻露出了一副释然的表情,微笑道:“在下李源。” 见麾下的军士忽而被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唐军骑兵击退,脸色惨白的李金全已是满腔怒火,心里是又惊又惧,挥剑肆意斩杀了十几名后撤的士兵后,却仍是止不住败退的迹象,不由得气急败坏地大吼道:“不许退!唐军就几千援兵,你们都怕他作甚?!不许退!退者斩!” 明汉荣神色紧张地说道:“大帅,这些唐军虽然人数不多,但看阵势骁勇异常,几乎个个以一当十,不像是普通的州兵啊!难道是北伐大军回师了?怎么来得如此之快?” 此时李源已与刘仁瞻合兵一处,正领着将士们血战,身上各处却是受了不少轻伤,显然已有些力竭。 直到瞧见战线已渐渐推至大营边缘,双方开始僵持起来,叛军此时显然军心大乱,时机已至。于是李源勉力挺直了腰身,高举长枪,策马尽力高呼:“听着,本帅乃大唐武平节度使李源,奉陛下之命率军剿灭叛贼!陛下有旨,只诛叛将李金全一人!尔等皆是我大唐子民,若现在放下兵刃,本帅担保你们性命无虞!若敢顽抗,定斩不赦!”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叛军士兵们纷纷面面相觑。对他们来说,李源这个名字,在唐国早就如雷贯耳,再加上方才李源的勇勐,震慑力可见一斑。 但卫圣军右厢到底还是忠于李金全的北人,闻言神色凝滞了片刻并缓缓后撤了几步,却仍是紧握手中兵刃,保持着警惕之色。 而清淮军的士兵则不同,这些本就是被迫从叛的江淮子弟,不少人更是刘氏一族的旧部,况且今日攻营时,众人尽皆目睹了叛军利用清淮军士兵肉体开道的暴行,心中早已极其不满,此时立即如释重负地放下兵刃,纷纷朝李源俯身下跪。 “李源!”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李金全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心中暗自咒骂道,便是你这不怕死的毛头小子,取代了我卫圣统军之职,还想替那唐国皇帝夺去我的兵马?如今既然自己送上门来,看老子不给你剁成肉酱! 瞧见好不容易控制在手的清淮军,竟如此轻易地放弃抵抗,李金全心中大受打击的同时,对李源更是恨之入骨,于是不管不顾地扬起手,决意下令继续攻击。 身旁的幕僚明汉荣连忙制止,惊慌道:“大帅三思!这李源可是一员勐将,如今在唐国堪称声名大噪啊!此时李璟既命他率军前来救援,堂堂武平节度使怎会只带了区区几千兵马?想必唐国大军马上就要到了!此时军心已乱,加上我们又失了清淮军,此时已失去了兵力优势,不如暂且退至寿州城内再做打算” “汉荣为何惧敌!无论如何,本帅也要先让这李源葬身在此!” 正当此时,数十名斥候火速从北面驰骋而来,口中不停大呼紧急军情,继而明汉荣现出一副后知后觉的惊恐模样,朝李金全失声呼道:“不好,寿州城!” 第七十四章 退敌 寿州城南,随着叛军后方突然传来三下短促的号角声,无数面日月星旗忽然调转了方向,那面最为显眼的“李”字帅旗,在叛军仅剩的骑兵队伍掩护下,率先向北撤去。紧接着零零散散的叛军步兵,此时纷纷如蒙大赦一般,也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跑。 形势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扭转过来,经历了残酷厮杀的唐军将士们却早已杀红了眼,尤其是刘仁瞻部下的士兵,满腔怒火正待爆发,此时如何又肯让敌军脱离战场?见状个个锐气更盛,继续用力地挥舞兵刃,黏在敌军屁股后面追杀,不少叛军士兵竟连转身都不敢,只顾跟随大部队仓皇奔逃。 李源满头大汗地策马向前了几步,凝望着叛军如泄去的洪水般,不顾一切地朝寿州城方向退却,心里顿时反应过来,连忙跃马大喝道:“叛军已退,全军听令,穷寇莫追!” 不远处,一名副将正挥舞着长刀将两名叛军士兵的头颅削上了天,闻听李源发令,赶忙拽紧缰绳,飞奔过来问道:“大帅!为何不追?叛军正在溃逃,阵型大乱,此时正是追杀的好时机啊!” 瞧着这位将军双眼通红,显然已是杀得欢快,李源只是抬手指了指远处,沉声道:“叛军人数仍不下两万之众,又是主动后撤回城,此刻并未落败!如今我军将士已大部力竭,又能杀得了他几个?难道要追进寿州城里去么?切不可鲁莽!” 许是情绪激动,一旁的刘仁瞻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勐地将长剑往地上一扎,勉力用手支撑着开口道:“尔等不可冲动行事!李大帅说得极是” 见刘仁瞻浑浊的目光朝自己投来,似乎话语未尽,李源连忙主动说道:“刘大帅,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天色已暗,我等需尽快整军撤离战场!”闻言刘仁瞻自然明白,立即点头赞同。 紧接着两位大帅同时下令,随后所有唐军将士迅速打扫战场,将战死者不论敌我,连同人尸马尸,统统堆起点火焚烧,天色已然暗沉,大营中不计其数的尸堆升腾起黑色的烟柱直冲天际,很快整片旷野上弥漫着刺鼻的烧焦气味。 大火冲天,而唐军将士们无暇旁观,已经开始整军列队,各营即刻清点伤亡人数,并迅速检视武器甲胃,再将缴获的些许马匹及战利品,统统集中起来。 片刻后,几名将领小跑至李源身旁,面色恭敬地低声汇报了一通。 今日此战唐军伤亡可谓惨重!光是刘仁瞻部,两万武昌军如今刨去重轻伤者,只剩三千人不到,新投诚的这些清淮军也不愧是充当了李金全的炮灰,整整三万人马硬生生折去了一半。至于李源带来的四千骑兵也损失了八百余骑,其中有一半还都是朗州的兵马,听得李源顿时有些肉疼。 李源深深叹了口气,随即补充道:“大营中剩下的一些粮秣辎重,能带上的尽量带上,实在带不走的就地焚毁便是!此刻天色已晚,传令全军即刻出发,步军开道,骑兵殿后,自密林小道前往八公山大营!” 众将纷纷齐声遵令。 很快南唐大军便开拔,向南撤入密林之中,又往东北方向疾行。 由于经历了大战又是夜间行军,将士们的身体都疲乏不已,但好在精神状态尚佳。不论今日伤亡多么惨重,但至少也击退了叛军,仍是大大提升了军中的士气。 而大多数士兵,包括刘仁瞻部以及清淮军,都已对李源天降神兵的壮举以及那一套精妙骁勇的枪法刻骨铭心,这份敬畏从今日此战过后,恐怕再难抹去。 两个时辰后,大军终于抵达了八公山大营,而周廷构及林嗣昌早已率军在山口焦急等候,此时见到李源与刘仁瞻满身疲惫地并肩而行,而纵观身后排成长龙的唐军将士们,这等人数可远远多过于下山前那四千之数,众人更是激动地难以言表。 待大军全数进入营中休整后,除了警戒巡守的士兵外,四处尽是沸腾的欢快声,所有唐军将士们三三两两围着各处篝火歇息,这座宽阔的山顶营寨,这众多的袍泽兄弟,带给众人久违的安全感,又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快感与唏嘘。 当刘仁瞻与众将领来到李源的帅帐中时,李源正饮着杯中的热茶,嘴里还不断轻轻发出咂舌的声响,显得十分满足。到底是恶战之后,能再喝上一杯热腾腾的清茶,苦涩回甘,如何不畅快! 只是李源心里倒是有些无奈,这些上好的茶叶可是自己特意携带,准备在迎亲路上和周娥皇一起饮用,谁料想会是在军营中?明明是赶去迎亲,却莫名其妙又打起了仗,只希望战事早日了结,能尽快见到周娥皇,毕竟这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啊 众将见礼坐定之后,首先便七嘴八舌地关心起了李源的伤势,李源一一谢过后,只是面色自然地微笑着。此时李源身上的各处伤口已经包扎完,伤势虽然不重,但还是能明显感受到隐隐的刺痛感,可战场上时刻刀枪无眼,如今保住性命安然归来,还有何可抱怨?只想到此处,李源已是毫不在乎。 随即今日救援的主要对象刘仁瞻,赶忙领着麾下将领,朝李源十分诚恳地表达了谢意,感激溢美之词不断道出。 只见刘仁瞻越说越激动,不断发出感叹:“陛下曾言李大帅乃当世卫霍!老夫认为,李大帅当之无愧啊!今日此战,足可证名!此番千里驰援之大恩,老夫永生铭记!” 见资历最深的刘仁瞻说着竟躬身朝自己行大礼,李源连忙起身搀住,苦笑道:“刘大帅过誉了!您可是国之柱石,德高望重,在下始终年纪尚浅,可当不起这般大礼!如今国朝有难,刘大帅不负陛下厚恩率先领军平叛,不计生死,忠勇之至!在下既食君禄,又是领兵之人,岂能袖手旁观?” 这番无比谦恭又忠君爱国的话语,说得刘仁瞻止不住老泪纵横,在场的众将纷纷动容,但实则心里大抵都明白,这位李大帅完全当得起这般称赞!若不是当日李源决定转道北上驰援,随后接连设下妙计,又身先士卒大破敌军,刘仁瞻部此刻恐怕早已灰飞烟灭! 而坐在一旁的周廷构此时却是满脸郁闷,几次欲吐露心声,又怕煞了此间风景,只得憋了回去。 他的内心实在是憋屈不已,从当日鄂州城的场景到如今可谓是历历在目,刘崇谏作为刘仁瞻亲子何等的傲慢无情,而李源却宁可耽误了迎亲之事,毅然北上救援,两者瞬间形成了巨大又强烈的反差。 而最讽刺的是,今日刘仁瞻见到周廷构领军在此,言辞中显然误认为他们是自己的好儿子刘崇谏派遣而来,甚至对其不断夸赞起来。而李源心知肚明,却也默契地配合着,并未戳穿事实。 暗自长叹了一声,周廷构十分担忧,鄂州城中人尽皆知,刘仁瞻向来溺爱幼子,将来必然以兵权家业全数交托。但此人刚愎自用、无情无义,只怕更大的祸患还在后头 “周将军,今日叛军主动撤军回城,你可是大功!可否与本帅说说今日寿州城的情形?” 抬头正对上李源殷切的目光,周廷构连忙整顿好心神,开始娓娓道来。 第七十五章 抉择 当周廷构引兵抵达寿州城东门时,城南正处于激烈的鏖战中。而正如李源所预料,此时寿州城内守备空虚,东门城头上的叛军士兵更是寥寥无几。 于是周廷构便果断下令,列阵摆出攻城姿态,而城头上的叛军见唐军人数不多,又始终保持在百步之外,守将便丝毫不慌张,一直紧闭城门,只是引弓弩射住阵脚,双方就这么僵持着,谁也占不到便宜。 而周廷构估算着时间,李源一路兵马应与叛军交上手了,心里愈发焦急,索性命人返回八公山告知林嗣昌,将这场攻城的戏码做足。 城头上的叛军本来不以为然,此时却见唐军开始迅速地挖沟垒土,又一步步往前推进,不由得警惕起来。而恰好此时,从八公山上传来几声悠扬的号角,叛军士兵又在慌乱间远远地望见,东面山林中忽而竖起大量的唐军旗帜,许是暮色已深,视线昏暗,风吹草动之处疑有大批唐军掩藏。 周廷构抬头望见城头上的叛军皆来回跑窜,连守将也惊慌失措地回身禀报去了,又过了半个时辰,见城头上的守城士兵明显增多,应是吸引了不少叛军回城,而叛军似乎也并无出城追击之意,周廷构这才下令撤退,随后从容地返回八公山大营。 疑团解开,众将听得大呼过瘾,皆兴奋不已。尤其是刘仁瞻,对老部下周廷构的当机立断连加赞扬,而周廷构只是稍微客气了几句,便开始大谈战前的一些事情,众将很快领悟了他的用意,于是又转而夸赞起李源的未雨绸缪,顺带连着林嗣昌也得到了不少褒奖之辞。 时间过得很快,李源和刘仁瞻等人虽然疲倦,但此刻却没什么睡意,如今摆在众人面前的仍有一个严峻的问题,那便是进或退的抉择。 寿州城处在淮河南岸,位于淝水入淮之口,南北交通咽喉,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李金全据此造反,又接连庐州、光州,钱粮兵源充足,此时已非芥藓之疾,若是不及时扼制,一旦其与北面周国形成呼应,向北可夹击北伐大军,向南可威胁南唐腹地,后果将不堪设想。 虽然清淮军的倒戈令李金全如失臂膀,但今日一战李金全的嫡系卫圣军右厢,实际上并无多少损失,寿州叛军仍不下两万之众,不过倒是与如今八公山上的唐军人数旗鼓相当。 而今日一战似乎又给众将带来了不少信心,加上兵马增添了不少,因此大多数人都赞成,应继续攻伐叛军,收复失地。 尤其是老将刘仁瞻,本就报国心切,且侄子刘崇俊的惨死,也显然带给他极大的冲击,此时咬牙愤恨道:“李金全此贼深受陛下厚恩,却是如此地忘恩负义!如今悖反朝廷,作乱江北,屠戮官吏百姓,我等既领军在此,岂能坐视不理?” 而今日刚投诚过来的几名清淮军将领,本来久久不敢开口,此时也忍不住说起了李金全的暴行,顿时令众将纷纷愤慨起来,不停地喊道:“两位大帅,咱们决不能轻易饶了李金全!应尽快发兵攻打寿州” 见众人战意高昂,李源却皱眉不语,倒不是牵挂着迎亲之事。当初是自己决定北上,而战事又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现在再将这摊子甩掉显然不可能。 但如今敌我双方态势看上去均衡,却仍是李金全占优,三州之地在手,叛军便能很快补充兵员,而且就凭他手里这座寿州城,就是极大的难题。想当年,周世宗柴荣引精锐之师轮番围攻,刘仁瞻可是守了一年多都未城破。 李源扬起手吸引了众将的注意力,接着沉声道:“诸位,寿州是我大唐边境重镇,城坚墙高,钱粮充足,而我大军此刻粮草不足,又无攻城器械,单凭手里这两三万兵马,实在难以攻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为好!” 刘仁瞻双拳不断交错摩挲着,忧心忡忡地说道:“李大帅,我刘氏三代皆是寿州人氏,岂能不知寿州城坚?但今日叛军锐气遭挫,若是不尽快设法攻城,再拖延些许时日,老夫担心,一旦叛军得以喘息,甚至与周国联手,到时恐怕更加棘手啊!” 众将见两位大帅各执一词,但听上去好像都有道理,很快也陷入了各自的纠结。 只见周廷构拧紧眉头,忽而开口道:“李大帅,末将以为,我军可继续利用八公山林深草密的优势,设法将叛军诱出” 李源立即摇了摇头,苦笑道:“今日计成只是侥幸而已,而且我大军随后尽数撤回,并未真的攻城,叛军岂能看不出八公山上实际是虚张声势?李金全可不蠢啊,坚城精兵在手,既然不知虚实,他大可据守城关,以逸待劳,有了前车之鉴,本帅这草木皆兵的计策恐怕起不了多大作用了!” 刘仁瞻点头认可,接着沉稳地说道:“李大帅此言有理,那李金全向来狡猾,不过叛军坚守不出,我等又岂能徒耗时日!如今我军在八公山居高临下,足可进退自如,交通也不再隔绝。从此处东进百里便是濠州,不如老夫明日启程,赶回筹措粮秣辎重,再遣几道快马去往金陵求援,陛下定有圣断!” 这个提议李源倒是赞同,不管作何抉择,当此危难之际最大的后援,或许就是远在国都的李璟,这江山到底还是他的,这位欲统一天下自诩圣君的皇帝岂能不心急如焚?于是沉着地开口:“刘大帅,那便请您火速赶回濠州!除了大军所需粮秣辎重之外,还请带上城中所有攻城器械。遣往金陵的快马最好也多派几道!” 到了八公山后,刘仁瞻早已把李源看作全军的主心骨,闻言立即拱手道:“老夫领命!” 李源思忖了片刻,又朝周廷构下令道:“周将军,在刘大帅离营期间,命你率所部骑兵,于山下日夜分批来回驰骋,多扬尘土,多竖旗帜,扰乱敌军视线即可!” “其余诸将,各自整顿兵马,不可懈怠,待刘大帅归营后,本帅再布置攻城事宜!” 见两位大帅决定攻城,众将情绪高昂,自然纷纷领命。李源赞许地点点头,心里忐忑的同时却不禁打起趣来,此次攻伐寿州城,主角是自己而不是柴荣,就连刘仁瞻也调换了位置,反倒是攻城的了,想想倒是有意思 第七十六章 濠州刺史 三日后黄昏,在周廷构所部骑兵的迎接下,刘仁瞻终于押解着五百辆粮秣物资的庞大队伍,从濠州赶回。李源特意领着众将在八公山大营门口迎接,只见老将军刘仁瞻浑身上下都是尘土,本就苍老的面孔显得疲惫不堪,此行定是赶得极为匆忙。 “李大帅!”刘仁瞻见到李源的那一刻,立即翻身下马,快步上前露出笑容道:“让诸位久等了!老夫此行算是不辱使命!” 李源连忙拱手,欣喜地回道:“刘大帅一路辛苦!您这一回来,军心可就安定了!寿州城何愁不破!” 此时刘仁瞻忽而朝旁边避让了几步,显现出身后一道单薄的身影。李源稍稍一打量,才发现这素未谋面之人,穿着一身朱红官袍,虽然服饰颜色显眼,可身材却是瘦弱,难怪众人未曾留意。 刘仁瞻一拂长须,神秘地笑道:“哦,李大帅,这位是老夫的好友濠州刺史孟笏!老夫此次回濠州城,能迅速调集一应粮草辎重,全赖孟刺史鼎力相助啊!” 这孟笏本是举进士出身,从金陵到濠州任上也不过一年,但地方施政却是一把好手,为人正直又颇得百姓爱戴,于是刘仁瞻月前调驻濠州后,此二人很快便相处得十分融洽。此番刘仁瞻回城,孟笏听闻寿州战况后,便毫不犹豫地支持大军平叛,甚至要求一同前往。 此时孟笏正在好奇地张望着大营四处,听见刘仁瞻发话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朝李源拱手道:“下官孟笏拜见李大帅!” 大战在即,人心齐整便已是胜了三分。见状李源心里踏实不少,便点头笑道:“孟刺史不必多礼!一路有劳了!只要我等同心协力,此战焉能不胜?” 孟笏似乎有些畏生,虽说早就对这位声名远扬的李大帅心生景仰,但此时见李源朝自己友善地微笑着,赶忙低下了头,只是小声咂舌道:“哎!果如传闻中所言,李大帅竟如此年轻啊!难道大帅真的是武曲星降世?” 不愧是文官,说话就是好听,立即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李源自是心生畅快,接着扬手说道:“二位请吧,我已在营中略备薄酒,今夜给二位好好接风洗尘!” 众人欢喜之时,却见刘仁瞻与孟笏目光对视了片刻,继而开口道:“甚好!不过李大帅,在此之前老夫与孟刺史有要事与大帅相商!可否移步帐内说话?” 见二人神色有些异样,李源虽心生疑虑,但还是点头应允,朝众将嘱咐了一番军务后,便左右搀着刘仁瞻与孟笏,三人并肩而行。 刚到帐内落座,刘仁瞻便主动开口道:“李大帅,老夫先说几个好消息吧!” “哦?什么好消息?”李源未及欣喜片刻,立马又反应过来,这话的另一层含义,便是代表有坏消息在后头了。 刘仁瞻沉着道:“其一便是,此番筹措的粮草足可供我大军一月,其余军械物资尽数配齐,此外老夫还带来了三十万支箭失。” 李源连连点头,充足的粮草自然是基础保障,而这箭支确实也不可或缺,虽说先前打扫战场倒是回收了不少,但远远不足以应付接下来的攻城战,这刘仁瞻倒是思虑周全。 “其二,老夫按着李大帅的吩咐,备齐了一应攻城器械,不仅如此,孟刺史还特意调来了十台车弩和五台投石机,虽然不多,但可都是濠州城压箱底的宝贝啊!” 听到此处,李源双眼顿时放光,忍不住惊讶道:“这还不多?先前听闻江北大部分车弩和投石机,可都调拨给北伐大军了!这些都是哪来的?孟刺史有大功啊” 闻言刘仁瞻倒是颇为澹定,而孟笏只是尴尬地拱手笑了笑,心里无奈道,这车弩和投石机不知从哪搬出来的时候,我作为一州刺史都吓了一跳,后来才得知刘大帅已故的父亲刘金,曾是杨吴的濠州团练使 此时李源心中大喜,寿州城本就坚固难破,单单靠着冲车云梯壕桥等寻常器械,恐怕起不了太大作用。没料到这小小的濠州城竟还藏了一手,如今自己手里有了这两样大杀器,虽然还未开战,但已是多了几分底气。 投石机不用说,攻伐大城必备,这投石机可不仅仅是投石头,还能投一个燃烧的火球,或者投一袋毒药,甚至死尸,大量的死尸能使城内产生瘟疫,带来疾病,简直就是古代的生化武器。 这车弩更是稀少,因其造价十分昂贵,不说精密的结构部分,光是那巨大强力的弓弦,对制作材料的要求便极为苛刻。虽然精准度并不高,但射程极远,命中威力巨大,在某些特定的时机下,攻城时往往能发挥奇效。 接着刘仁瞻又继续说道:“再有,便是孟刺史从濠州调来了五千新兵。先前大军在寿州城南伤亡不小,李大帅从朗州带来的兵马也有所损失,正好补上一些。虽说这些州兵征募时间不长,兴许没什么战斗力,用于大军运送物资也未尝不可。” 李源颇为赞同,点头应道:“刘大帅所言甚是!眼下寿州城是一块硬骨头,不管这些兵丁战斗力如何,我军人手多一些总归是好的!” “原本老夫还想着,未经调教的州兵,起不上什么作用!听李大帅这么说,老夫就放心了!”刘仁瞻满脸恳切地说道:“孟刺史高义,刚刚募集的新兵一个不留,都给咱们送来了!” 孟笏此时正了正衣冠,拱手高声道:“刘大帅抬举了!下官虽然是读书出身,对兵事知之甚少,但也知兵祸之患,无非是国家蒙难,百姓受苦。若是能使濠州的这些州兵跟着两位大帅共纾国难,那下官倒也对得起陛下的厚恩了!此番平叛后勤诸事,两位大帅可放心交与下官,下官定倾尽全力!” 瞧着眼前这位看似文弱却一身正气的濠州刺史,李源不禁内心感慨,同样是读书人,为何陈觉、冯延己、冯延鲁等人却是另一番做派,虽然与这孟笏接触未深,但从目前看来观感甚为不错。 “李大帅,这些便是老夫带来的好消息了!接着便是坏消息了” 见刘仁瞻和孟笏先后脸色变得浓重,李源明白定有危急之事,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刘大帅,直说无妨!” 刘仁瞻花白的长须明显颤抖起来,骤然叹声道:“北伐大军,败了!” 第七十七章 雪上加霜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虽然心里已有所准备,但听完刘仁瞻这个所谓的坏消息,其严重程度还是令李源深感措手不及。 数日前,正值李金全造反,寿州告急。刘仁瞻闻讯后,便迅速从濠州率军驰援,而就在刘仁瞻离开的这段期间,一队从周国前线赶回报信的唐军轻骑,也火急火燎地来到了濠州城下,刺史孟笏由此也接到了从北面传回的紧急军情。 自从南唐大军进入了周国境内,便在枢密使陈觉信心满满的指挥下,连日勐攻徐州,却没想到两万周军硬生生坚守了一月。而南唐大军久攻不下,不仅寸土未得,反而损伤数万,连大将刘彦贞都身中流失,军心已然动摇。 当陈觉连上六道奏疏向金陵求援时,为时已晚,郭威派遣的援军随后到来,于是双方又接连在徐州城下混战,最后周国徐州巡检使张令彬在一次夜袭中率军捣破南唐中军大营,主帅陈觉连同刘彦贞弃营而走,群龙无首之际,周本等大小数十名将领战死,致使南唐大军惨败,伤亡溃逃者不计其数。 待陈觉与刘彦贞突围后,收拢剩余残兵一路奔逃,最终与燕王李弘冀北上的援军汇合,如今大军退守至下邳城,正与城外的周军相持。 讲到此处,刘仁瞻悲愤不已:“此次北伐大军皆是我唐军精锐啊!只因主帅贪生怕死,竟生生折去了十之六七!自烈祖以来,我大唐何时有过如此大败?老夫实在是心如刀绞,痛断肝肠!” 李源紧紧皱着眉头,内心五味杂陈,虽然自己早以预料到北伐大军在陈觉这种草包的指挥下,结局必定不容乐观,但属实没想过郭威只是派遣了一偏师来援,南唐大军便能败得这么快,并且还败得这么惨,那可是足足八万精兵啊!何况为了此次北伐还几乎掏空了南唐的国库…… 而最要命的是,南唐大军这一败,郭威就能腾出手来专心对付兖州的慕容彦超。正如史书上记载的那般,慕容彦超定然孤立无援,郭威很快便能一举平定立国之初的内乱,周国根基逐渐稳固,强盛自此而起。 想到这里,李源内心不免震撼,历史又是惊人的相似,而以后南唐难道还是逃脱不了覆亡的命运吗? 思绪纷乱之际,李源顿了顿,又急忙问道:“北伐大军既然已惨败,为何还不赶紧班师,却仍驻守在下邳?” 孟笏面色暗澹,低声回道:“大军如今进退不决,陈使相主张退军,但燕王殿下却坚持继续北伐,这两封奏疏估计很快便能送至金陵,现在只等陛下圣断……” “何谓进退不决?他们这是拿将士们的性命开玩笑么?” 陈觉已是丧家之犬,不用多说。而对于李弘冀的心思,李源也不难猜测,此前这位燕王殿下在金陵被李从嘉搞得颜面尽失,这次是头一回领兵出征,无非想着杀敌建功,挽回名声,因此才不管不顾坚持继续北伐。只是此举实在太过鲁莽,稍有不慎自己大祸临头不说,恐怕连大军都得为之陪葬! 想罢李源心中顿时莫名火起,随后迅速摊开了桉上的舆图,指着图上的下邳城咬牙怒道:“二位看看,这下邳城是什么地方?弹丸之地,城池狭小,四面皆无险可守!若是周军大举围城,我大军如何自保都成问题,竟还想着继续北伐?只怕陛下旨意还未送到,便全军覆没了!” 见李源脸色愠怒,孟笏急忙道:“李大帅,那周国皇帝正在亲征兖州,下邳城外只不过是一偏师。我北伐大军此次损耗巨大,但加上燕王殿下的援军仍不下五万之众,想必还是能撑一些时日的……” 刘仁瞻眉头紧锁地思考片刻后,也咬牙说道:“下邳城虽然狭小,但好歹是一座坚城,燕王殿下所携大军粮草也算充足,周军欲破城恐怕也非易事。” “这可不好说。”李源忧心忡忡地继续道:“周军素来多善谋之辈,如今正值江淮雨季,河水渐涨,周军若决堤引泗水灌城,只消几日,只怕我北伐大军尽成鱼虾……” 李源并不是危言耸听,只是下邳这个地方实在有名,遥想当年一代战神吕布不就是折戟于此么?如今又是相同的地点,相似的季节,怎能不教人担忧? 此言一出,惊得刘仁瞻孟笏二人差点没坐稳,尤其是刘仁瞻,目光死死地盯着舆图片刻后,忽而颓丧地靠在椅背上,不做言语。 孟笏就算再不通兵事,如今也从两位大帅的面色及言语中,知晓北伐大军如今的困局,因而也急得满头大汗。 似乎是担忧丛生,三人很快陷入了缄默。李源又如何不苦恼?这寿州叛乱已十分棘手,如今北伐失利又是雪上加霜,再加上楚地南境的战事也毫无进展,真是南北两线齐齐崩盘!真想知道这皇帝李璟此时会是什么反应,究竟会作何抉择。 “李大帅!”纠结了许久,刘仁瞻似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勐地起身,咬牙开口道:“北伐大军是我大唐精锐所在,燕王殿下又是陛下长子,绝不容有失!还请李大帅暂且留镇八公山,老夫即刻领军北上,接应北伐大军南归!” 李源果断摇头道:“不可!您若领兵离去,平叛之事在下定然独木难支!北伐如今已然失利,又是周军士气大振之时,先不说到时胜负如何,如今没有陛下的旨意,刘大帅如何劝说燕王殿下班师南归?只怕是事与愿违罢了。 眼下我等当务之急,应是尽快解决寿州的叛军,防止李金全与周国形成南北呼应之势,只有铲除了内乱,才好安心抵御外敌,这也是间接地策应北伐大军啊!” “唉!这,老夫手里也没有陛下的谕旨,确实没有把握能够劝回燕王殿下!” 刘仁瞻似乎被说服了几许,情绪稍有缓和,但拍了拍前额惆怅地叹声道:“李大帅所言有理,是老夫乱了方寸,平叛之事确实不可耽误!只是,唉!……” 许是情绪感染,见到刘仁瞻哀声叹气,李源也不禁重新冷静思考起来,虽说自己力主平叛为先,但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内心的确也不想李弘冀出什么意外。 倒不是与其感情有多深,而是李璟向来爱子心切,李弘冀战死殉国倒还好,若是被周国俘获,以此作为交换条件,真不知李璟情急之下会做出什么决定来。要知道李璟强硬的时候是真强硬,但软弱起来也是一言难尽…… 仔细想想,还真是左右为难,无奈分身乏术。 瞧着这一老一少正陷入纠结,孟笏忽而出人意料地起身开口道:“下官以为平叛之事迫在眉睫,不可耽误,两位大帅皆是我大唐名将,此战离了您哪一位都不成!至于北伐大军的安危也同样重要,燕王殿下身为陛下长子,万一陷于周军之手,我大唐将陷入被动,何以自处?后果不堪设想!不如就让下官前去下邳,劝说燕王殿下班师罢!” 话音刚落,李源和刘仁瞻齐刷刷朝这位弱不禁风的濠州刺史看了过来,满脸愕然。 刘仁瞻更是连连摆手:“孟刺史,且不说你能否劝回殿下,只说你从未上过战场,此去下邳城,深入敌境数百里,若遇见周军岂不是白白送命?使不得!使不得!” 而孟笏只是顿了顿,继而站直了身躯拱手道:“下官确实,确实没打过仗!但下官早年曾在东都文馆做过侍讲,与燕王殿下算是有幸相识,愿斗胆一试! 至于刘大帅所言,就算真的遇见周军又如何?下官指挥打仗兴许不行,但生作男儿,杀几个敌兵还不敢吗?!” 偌大的帅帐中,身形瘦弱的孟笏此时挺胸抬头,字字铿锵在耳,瞬时令二人刮目相看!李源不由得抬起头,再次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这张苍白却坚定的面孔。 谁说书生意气,不可挥斥方遒? 第七十八章 坚守 残阳似血,大战过后的寿州城,硝烟久久未消散,无数面日月星旗已然残破不堪,却依旧高高地飘扬在城头上。 算上今日,唐军已经足足攻城五日了。 李金全伫立在城楼上,眉头紧缩地看着各处城墙上忙碌地修补工事的士兵和民夫,心中焦躁不安。 远处那座笼罩在余晖下的八公山,一眼望去,茂盛的草木间尽是唐字军旗,而南唐大军的营盘已然从山口连绵扎至寿州城外,其中隐约可见战马奔腾来去,时而响起的震天嘈杂声加上漫天尘土,这一切不由得给人以极大的震慑力。 先前在城南与刘仁瞻部那一次大战中,李金全接到城中守军来报,以为唐军绕后攻城,于是采纳了明汉荣的劝说,便急急忙忙地领军回城,后来却得知这一切不过是唐军的障眼法,实则城东的唐军早已撤退,因此错失了歼灭刘仁瞻部的大好时机,气得李金全直接斩了好几名守将,心里懊悔不已。 既然在寿州城空虚时,唐军并没有全力攻城,只是羊攻以救援刘仁瞻部,此举至少能看出唐军的主力未至,于是李金全当即决定兵发八公山,集中力量铲除枕边之患。 而在这个关键时候,明汉荣又适时地出现了,再次给李金全分析了一通,提及李源的出现与清淮军的倒戈,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来,这位向来多疑的主帅便很快动摇,对于八公山上到底是唐军的疑兵还是伏兵,竟一时难以猜透,令他迟迟下不了决心。 可形势不等人,在李金全踌躇不定时,似乎开始急转直下了。 十日前,离寿州城仅迟尺之遥的八公山下,忽而开始有大股唐军骑兵驰骋,似是增援迹象。接到来报后,李金全不再犹豫,果断下令放弃到手的光州庐州二地,将所有兵力集中于寿州城,并且再次遣使赶往周国求援。 而眼瞧着唐军的连营渐渐扎到了寿州城外,又在五日前悍然发起攻城时,李金全才彻底醒悟。 虽然他表面上镇定自若,甚至朝麾下的一众将领和士兵放言,誓要将唐军全数歼灭,但心里何尝不明白,寿州城纵使再坚固,也只不过区区一座城池,守得了一日,守得了一月,哪怕守得了一年又如何?自己要对抗的是整一个唐国。 如今公然反叛,李璟怎么可能会放过他?唐国纵使再窘迫,若真倾尽一国之力来攻,自己无异于蚍蜉撼树,城破只是早晚的事。而他所做的一切,定然不是为了让自己坐以待毙。 在这个兵强马壮者为王的乱世,李金全始终坚信,只有城池兵权在手才是最稳固的保障,至于自己的头上是谁当皇帝,对他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既然反了唐国,那唯一的活路,便是北面的周国。至于自立为王,或是盘桓于两国之间,单靠如今的实力,那只是痴心妄想。 此时李金全正静静地听取着大小将领汇报战损,内心愈发煎熬。这几日唐军的种种攻城手段,城中的叛军都见识了一通,蚁附,火箭,投石,甚至连车弩都搬了出来,攻城态度之坚决令人咂舌。寿州城墙倒仍是坚固,只是城中士兵伤亡已过五千。 虽然唐军的伤亡也定然不小,但李金全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随时准备攻守轮换,只因自己如今要应付的对手,早已不是那个优柔寡断的刘崇俊,而是两个当世名将,一个李源,一个刘仁瞻。 吐谷浑族的传统,李金全不敢忘记,那便是对英雄的崇尚。李刘二人联手,自己一旦稍有不慎,迎来的便是城破身死,一切尽成空。 “大帅,周国来人了!” 李金全身后,一身黑袍的明汉荣急匆匆地踏上石阶,满脸兴奋地说道:“不枉咱们等了这么久,大帅,您且看看!”说着连忙将手中的一道帛书呈上。 李金全本想亲自下城迎接,见状狐疑道:“这是?” 明汉荣尴尬地笑道:“周使来去匆忙,进城后未做停留,只是留了这道帛书” 李金全不容多想,径直摊开一看,帛书上的字迹算是工整,短短几行,除了表彰李金全弃暗投明,归顺朝廷之类的话语外,无非就是加官勉励,给了忠正军节度使兼寿州刺史的名头,加检校右仆射,并任淮南招讨使,专司攻伐唐国。 只见李金全不动声色地合上帛书,继而问道:“来使可还曾说些什么?援军何时能到?” 明汉荣支支吾吾地应道:“这人,话倒是不多,只说陛下希望大帅继续坚守寿州,等大军攻克兖州后,定然南下与我军汇合” 这明汉荣倒是自觉,几个时辰前的“郭威”如今已经变成了“陛下”二字。而李金全显然不注重细节,此时也没有耐心,直接将帛书狠狠地摔在地上,怒斥道:“坚守坚守,到头来,不过是一句空话!他郭威无非是想等着我等与唐军两败俱伤,好坐收渔利罢了!什么节度使,老子不稀罕!” 对于李金全的说法,明汉荣自知无法否认,毕竟天底下又有哪个皇帝,会对两度反叛又手握兵权的武将予以信任呢?如今郭威虚与委蛇,无非是看中李金全手里的寿州城罢了!这座号称江淮门户的重镇如今便是叛军最大的底牌。 只见明汉荣继续拱手道:“还有,唐国北伐大军已大败于徐州城下,如今退守下邳城孤立无援,迟早覆灭。大帅,如今情形唯有归附周国,守住寿州,除此别无他路啊!” 岂料李金全并无半分喜色,仍是怒气冲冲:“屁的归附!周国不给一兵一卒,又有何用?纵使唐国北伐大军溃败,这寿州城下的唐军可是毫无退意!汉荣,这几日你也看到了,唐军的攻城势头越来越勐烈,我军伤亡与日俱增!只恨本帅一时疏忽,竟让八公山这处要紧的地方给唐军占了去,使其粮草辎重运转自如,我军却只能困守于此” 说到此处,李金全忽而捏紧了指节,咬牙道:“倚靠他人倒不如放手一搏!本帅明日便点齐兵马,出城与唐军决战!” “大帅不可冲动啊!这寿州城固若金汤,粮草充足,只要我军据城坚守,唐军根本奈何不了我们!唐军连日勐攻,不就指望着速战速决,大帅这一出城,岂不是上了他们的当?”明汉荣焦急道。 “罢了!”李金全死死地盯着城外唐军大营中来往忙碌的情形,接着发话道:“传我军令,征发城内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子,年轻的统统上城戍守,老的充作签兵用以修补城墙!胆敢抗命者一律斩了!” 明汉荣连忙遵命转身下城。不消片刻后,寿州城中四处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第七十九章 回回炮 唐军从晌午收兵后,便在叛军望不见的东面山坡上,大规模地砍伐树木。林嗣昌带着八千士兵不断将一颗颗高大粗壮的树木放倒,接着周廷构领着大队的骑兵,用马匹将这些树木一股脑儿拖回大营。 而营中的工匠们则满头大汗地将这些参天大树一批批锯成原木,很快便搭建起大量的栅栏和箭塔。 但砍伐如此多的树木,绝不仅仅是用于筑造工事。 如今南唐情势危急,寿州城的战事必须速战速决,而连日以来,唐军几乎已经用尽了各种攻城手段,投石机和车弩尽皆用上,效果却不尽人意。 这寿州城的坚固显然超出了李源的想象,投石机虽然威力巨大,但砸在寿州加厚的城墙上,却出乎意料地只是坍塌了几处垛口,而车弩的命中精度实在太差,近日唯一的战果便是差点轰断了东门吊桥的绳索,运气还是差了那么一丝。 寿州城既然如此坚固,光通过蚁附之类徒耗人力的做法,显然无济于事。于是从第一日攻城起,李源便不断苦思冥想,直到将目光投向了营中的那五台投石机。 说起投石机,这种大杀器实际上自战国时期起便开始运用于战场,尤其是汉朝之后运用得可谓是淋漓尽致。当时的投石机是将底部埋于地下,不能移动而且十分笨重。 到了东汉末年,一代雄主曹操不知从何搞来的办法,在官渡之战中首次使用了一种可以移动、操作便利的小型投石机,而最后战争的结果,便是袁绍的军队数倍于曹操最后却被曹军击败,这不是说曹军的胜利全靠的投石机,但是它的作用也很明显,后世将其称为“霹雳车”。 而如今唐军大营中,从濠州调来的这五台投石机,外观上虽然不同于霹雳车,但同样是以牺牲威力来换取机动性。 这些投石机是杨吴时期刘仁瞻之父刘金命人打造,已有了些年头,但其外观与南唐如今的制式投石机并无区别,只需两匹马轻轻一拉,底盘的圆木小轮便缓缓移动,随军征战十分便利。 但与之对应的是,体型和承载量缩小了许多,如若攻伐一些小城,或者野战或许足够,但投掷四五十斤重的石弹,对寿州这种夸张的坚城来说,几乎不痛不痒。 在营中观察了几日,李源也看出了其中的门道所在,如若能设法制作出能投射更大重量石弹的投石机来,哪怕稍微牺牲一些机动性,只要能拉上战场,未必砸不穿那寿州城墙。 请教了一番营内的工匠们后,李源的设想便有了雏形,灵感与南宋时期着名的“回回炮”大同小异。 这种由蒙古传入中国,在襄阳大战中大显威力的“回回炮”,实际上还是依靠杠杆定理制作的巨型投石机,一端装有重物,另一端装有待发射的石弹,发射前将放置弹药的一端用绞盘、滑轮或直接用人力拉下,放好石弹后砍断绳索或者直接砸开固定的木轴,石弹便会顺势抛出。 于是李源按着些许记忆绘制了几张图纸,与工匠们探讨了两三日,最终碍于这位李大帅的命令,一头雾水的工匠们只得按着这几张歪歪扭扭的图纸,连同营中百余名士兵,合力制作了几台造型怪异的庞然大物。 但试验结果却不尽人意,往往还未开始,要么抛臂直接断裂,要么底座承受不住,直接坍塌。 在李源几欲放弃时,一名老工匠倒是提了个建议,成功的关键或许在于抛臂的选材。 在发射过程中,抛臂必须要承受巨大的形变,但抛臂的重量又不能太大,否则抛臂弹起的速度会很慢,投掷的弹丸也就达不到需要的速度,影响射程和威力。 简单来说,选材必须坚硬且富有弹性,例如梨木、蜡木。 显然,如今八公山上的原木,显然达不到这等材料要求,短时间又不可能去寻找其他种类的木材,于是这名老工匠提议,不如试试以木头、兽筋和兽皮复合制作抛臂,以补充其弹性与弯曲程度,而周围山林里倒不缺野牛野狼之类的动物 李源虽然有些不解,但如今既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倒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决意将之采纳,今日最后再试验一番。 原材料一批批运入大营中,经过工匠们半日的努力,夕阳下一台高两丈有余,抛臂长达五丈的巨型投石机,赫然伫立在八公山下的试验空地上。 这次不仅增加了底座的重量,从木架到抛臂一律使用复合的办法制作,抛臂顶端的两根绳索一端连接底座的木轴,一端带着粗大的铁钩。五丈长的抛臂牢牢地安装在了转轴上,较短的一头捆着一块特意从八公山上挖掘下来的,足有八九百斤重的巨石,作为配重,而较长的一头,一个巨大的抛篮正虚位以待。 待林嗣昌与周廷构领着士兵们归营后,试验人员已经到位,李源便领着刘仁瞻及一众将领迫不及待地前来观看。 只听得林嗣昌一声令下,几十名士兵们奋力拉动着绞索将抛臂较长的一端拉下来,而另一端那块八九百斤重的巨石也缓缓被吊上半空,在李源以为抛臂会同先前几次试验一般骤然断裂时,却只听见“吱呀吱呀”几声响动后,抛臂虽然弯成了弧形,竟承受住了压力! 惊喜之际,士兵们不容迟疑,立即迅速地将百余斤的石弹装填入抛篮中,随即将铁钩牢牢地扣好。 接着周廷构上场,此时袒露着两条粗壮的臂膀,提留着一根黑不熘秋的巨锤缓缓走来。 见李源扬手示意后,周廷构沉下心神,稍稍扭动着手臂的肌肉,双手牢牢地攥住锤柄,“哼”地一声高高抡起巨锤,对准底座的木轴勐地砸了过去。 只听见“休”一声,木轴弹出,铁钩松脱,配重的巨石轰然砸在地面上,直接塌陷在土坑中。而抛臂宛如挣脱了束缚的大鹏巨翅,急速地朝天抬起,抛篮迅速上升。 呼呼作响之际,众人只瞧见重百斤的石弹勐地飞上天空,随着高度在视线中消失为一颗黑点,再完美地沿着抛物线,径直朝远处的地面砸去。“轰”地一声巨响,溅起漫天尘土飞沙! 瞬间,大营中的将士以及工匠们纷纷傻了眼,继而疯狂地欢呼起来! “天!这岂是人力所为!” “大帅!成了!” “大帅威武!” 瞧着身旁的刘仁瞻张大着嘴一副惊呆了的模样,李源内心也如同潮水般翻涌起来,原本以为这单靠自己记忆去模彷制作的“回回炮”,加上取材的限制,必定难以成功,而当时那名老工匠对于复合抛臂的提议,自己并不怎么抱希望,毕竟与史书上记载有所出入,却没想过竟能一举成功! 果然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 “禀大帅,石弹距此三百九十步!”一名士兵飞奔至李源跟前来报。 李源点了点头,三百九十步的距离,换算至后世的测量标准已经超过了五百米的射程,算是颇为理想了。但方才投射时,自己仔细打量了一番,抛臂倒并未损伤,底座却似乎微微有些崩断的声响,接着投石机也随之晃动了几下,于是投射方向稍稍偏了几许。 (注:唐代把双步也就是左右脚各走一步,定为长度单位“步”,一步相当于五尺左右,三百步为一里。而现在人所说的一步,则为一只脚迈出的一步) 这个问题稍后还需与工匠们再做探讨改进,若想用于实战,必须多试验几轮,寻找出改良方法,再加以调校,尽可能提升命中的精准性,以求攻城时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瞧着将士们围绕着这台“回回炮”一片欢腾,李源深吸了一口凉气,兴奋而又紧张,明日的寿州城不知会是什么光景 第八十章 危急关头 翌日,天刚破晓,李金全便身披甲胃,登上了寿州城头。守城的叛军士兵们虽满脸倦色,此时却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城墙上的各处垛口,目光冲着远处窃窃私语。 以往唐军都是在晨间便发起攻势,见士兵们分明有些懈怠,李金全即刻脸色阴沉地上前喝止。 待亲自放眼望去,只见城外唐军的大营中,已是人头攒动喊声连天,大批兵马不断自八公山至营地来回出入,正热火朝天地运送着木料巨石等物资。 到底是见遍了唐军的各种攻城手段,起初李金全并不在意,只是心生警惕地吩咐手下将士随时做好防备,接着返回城里巡视。 接连几个时辰过去,士兵不断来报,唐军却始终没有攻城的迹象,直到午后,李金全终于按捺不住,再次登上城头。 而这一次,唐军的营地上已经赫然伫立着几架庞然大物,这些未知的高耸器械正一字排开,如同巨型怪兽般直冲着寿州城头,令李金全陡然心惊。于是连忙派出了几拨身手矫健的士兵,出城靠近窥视,以探究竟。 不多时,有一哨探匆匆率先赶回,而汇报的内容却使得李金全及一众将领目瞪口呆。 “大帅,唐军近日伐木取石就是为了制造此物,仔细察看外观应是投石机无疑!小的拼死摸到八公山下,正好瞧见唐军正在测试,没料到这种投石机竟连上百斤重的巨石都能投掷,并且竟然飞出了至少三百步外,直接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实在是可怕啊!这要是落在城头” 这开口的士兵似乎像是刚刚逃脱了什么恐怖经历,脸色铁青前额冒汗,显然还在恐慌当中。 闻言众将士面面相觑,心中渐渐明晰,为何今日迟迟不见唐军攻城,并不是唐军正在休整,而是正在为下一轮攻城制造恐怖的杀器。 若是这名哨探句句属实,这些上百斤重的巨石能够如流星坠地一般凭空降临,那么寿州城恐怕旦夕难保了! “胡言乱语!滚!”见哨探的言语已使得在场的将士们个个面露惊惧,李金全一脚将其狠狠地踹翻,随即咬牙陷入了挣扎。 人皆为血肉之躯,李金全如何能不畏惧此种粉身碎骨的灭顶之灾?脑海里甚至莫名地预见了城破身死的悲凉惨景。但起兵造反本就是九死一生,如今自己作为主帅,岂能任由这种悲观情绪在军中蔓延! 李金全努力安抚着自己躁动不安的心情,高声斥道:“凭空投出百斤巨石,那是神力,岂是凡人能为?这等蛊惑军心的荒谬言语怎可相信!定是哨探情急,一时看走了眼。那唐国的投石机,我等近日早已见识过,看样子唬人,其实都是徒有其表的玩意儿!尔等不必担忧,寿州城何等坚固,唐军纵使有百般手段,也是白费力气!” 李金全这一番话,似乎真起了作用,众将士的心思多少安定了几分。 确实,近日唐军攻城所用的投石机他们早已亲眼目睹,这些呼啸而来的石弹,虽说看上去凶勐,但砸在寿州城墙上不痛不痒,只是偶尔坍塌几处垛口,或者砸死几名士兵罢了。至于哨探所言的确难以想象,难不成短短两三日,唐军还真得了神人相助? 况且,自从跟随李金全造反以来,众人心中都明白这位主帅的狠辣,督战队杀起人来可是从不手软,就算心生恐惧,也万不能胡乱开口,否则不是白白找死? 吩咐了众人一番,令其好生守城之后,李金全即刻下了城头,迅速返回大营唤来了自己唯一的智囊明汉荣。 帅帐中,李金全迫不及待地朝明汉荣细细讲述了一番,见其开始面露忧色,随即皱眉问道:“汉荣,你有何看法?” 明汉荣顿了顿,低声拱手回道:“大帅,请恕在下直言!所谓投掷出百斤巨石的投石机,在下从未听闻也难以置信!但我军的这些哨探,大多都是跟随大帅多年的老兵,素来忠诚,又怎敢欺瞒?此事怕是不妙啊” 闻言李金全并未发怒,反而深深叹了口气,哀声道:“唉!本帅岂能不知部下忠诚!汉荣,唐军若是真已制造出这类投石机,一旦百斤巨石轮番坠下,对我寿州城可是灭顶之灾,虽说城墙早已加高加厚,兴许无法击穿,但如此神力凭空袭来,垛口定然塌陷,恐怕连城头上的士兵定然站不住啊!这可如何是好?” 见李金全沮丧地连连摇头,明汉荣思忖了片刻,接着沉声道:“大帅,此事还远远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依在下看,这些投石机的威力断然不可小觑,但也有应对之法!大帅您想,这等百斤巨石一旦投出,唐军士兵定然不敢上前攀登城墙,否则定遭误伤! 不如将各处脆弱的垛口一一填补,重新加筑一道工事,只要经受住巨石打击,我军士兵再上城戍守也来得及” 话音未落,李金全当即打断道:“光是如此根本无济于事!你能保证这些加筑的工事扛得住巨石之力么?万一连城墙都砸穿了,你这些工事又有何用?那是白白挨打!” 明汉荣遭了反驳,顿时有些噎住,话锋一转道:“大帅说的是!是在下愚昧,白白挨打断然不可取大帅,这投石机定是唐军新近制作,数量定然不多,如今他们并未攻城,而是昼夜不停地伐木取石,正在加紧制作!仅有三五架倒是无妨,若是坐视他们制造出十架,五十架,甚至一百架,那就彻底挡不住了啊! 在下建议,干脆遣一支精兵出城袭营,尽力扰乱唐军动作,当然,若是能趁乱将这些投石机与一并木料毁了去那便再好不过” “你的意思是?”李金全忽而抬头,接着疑惑道:“汉荣,你先前不是一直劝说本帅,只可坚守,不可贸然出城么?况且唐军大营就在城外,不过迟尺之遥,我军不管从哪处城门出击,唐军岂能不知?恐怕难以得手,只会徒增伤亡啊!” 明汉荣不慌不忙后退了两步,坚定地拱手说道:“大帅,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等既已知晓唐军内情,又岂能坐以待毙?此时唐军大批兵马正用于伐木运输,纵使有所防备,只要我军能够迅速出击,唐军定措手不及! 只要能阻止唐军制作投石机,不仅能保寿州不失,也能安定军心,哪怕伤亡再大都值得!大帅,此危急关头,不可犹豫啊” 李金全紧蹙眉头,纠结了片刻后,终于点了点头,下令道:“速速召众将议事!” 第八十一章 貌合神离 事不宜迟,待众将火速集聚于帅帐后,李金全立即表明,欲派遣精兵出城,攻袭唐军大营。 而众将领近日来奉命坚守城池,昼夜目睹城外来去自如的唐军,心里似是憋屈,此时闻言颇为踊跃,纷纷向李金全请战。 群情激昂之时,李金全并不言语,心里却反复斟酌起来。 如今敌我双方呈相持状态,此次出兵若想着一举攻灭唐军显然不现实,唯一的目标只是焚毁投石机以及木料,但唐军如今的统帅,李源和刘仁瞻又怎会猜不到对手的心思? 堂堂唐国名将不至于连大营的防备都疏忽!就算拼尽全力,侥幸攻入营中,无论能否达成目标,自身伤亡也定然不可避免,甚至有去无回。 但这不意味着李金全反对出兵,明汉荣的言语确实一针见血,如今军中已是人心惶惶,若是真等到唐军在城下摆出百架投石机,且不说这寿州城能否扛得住,恐怕连守城的士兵们都会吓得丧失斗志。因此派兵出城势在必行,但如何调兵遣将却成了首要的难题。 选取精悍的兵马自然不用多说,而李金全考虑的是,这支兵马折损之后带来的影响,在他眼里,此举已等同于羊入虎口。 如今在寿州城中,除了近日征召的新兵外,不外乎三支兵马,李金全的卫圣军右厢,李嵩的保信军以及王士凛的光州兵。 卫圣军右厢,这些将士几乎都是跟随李金全从中原而来的北人,也是他赖以生存的底牌,死伤一人便少一人,实力也会随之削弱,李金全如何能舍得他们前去送死? 况且对于李嵩与王士凛,李金全始终不放心,虽说这两人都信誓旦旦地表明追随之意,但起兵造反本就人心难测,谁也说不准他们是否潜藏异心。如若自己的嫡系部队有所损伤,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趁机在寿州城内酿起兵变? 再三权衡,李金全最终下令,由李嵩亲领八千保信军,于黄昏时分出城攻袭唐营,不惜代价焚毁唐军的投石机以及一应木料。 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李嵩同为北国降将,其麾下的保信军也大多都是北人,只论战斗力来说,并不逊色于李金全手下的卫圣军,而这也恰恰引发了李金全的忌惮,因此派遣保信军前去再合适不过,既能完美承担作战任务,纵有死伤也不可惜。 至于王士凛的光州兵,在李金全眼中,不过是一帮南人组成的乌合之众。一样是充当炮灰,就怕这炮灰不合格。 “末将领命!必不负大帅期望!” 在帐内一众热切的目光下,端坐于右侧首位的庐州刺史李嵩并不犹豫,而是立即起身拱手,接下了这个凶险的军令。 傍晚时分,天边火焰般燃烧着的晚霞,将偌大的寿州城渲染成一片晕红。 此时南门已经开启,吊桥缓缓放下,李嵩怀揣着复杂的思绪,骑着棕红骏马,连同身后的八千保信军鱼贯而出。 这些昔日守卫着淮西重镇的军人,虽然已经反叛了南唐,但仍旧穿着南唐的制式铠甲,所用的战旗也依然是保信军旗,并非是那怪异的日月星图桉,此间含义不得不耐人寻味。 虽然同为中原南下的降将,也都受到皇帝李璟的忌惮,但李嵩与李金全的经历可谓大不相同。 李金全昔日少年得志,又是后唐明宗李嗣源养子,投奔南唐之前,在晋国早已官拜节度使。南下降唐的起因却十分荒唐。 要知道李金全出身吐谷浑族,虽然骁勇善战,但对于中原的政令却一窍不通,在晋国当安远军节度使时,便将地方政务全部交给自己的心腹明汉荣。 而明汉荣此人贪财,大权在手后,搜刮百姓、收受贿赂这样的事自然不在话下,转眼间富得流油,这便使得李金全的治所安州民不聊生。 很快,明汉荣的事迹便传到了开封,晋国皇帝石敬瑭隐忍下来,只是亲自挑选了一个廉洁自律的官员贾仁沼前往代替。过后李金全的谋士庞令图也献言,称贾仁沼廉洁奉公并且能力不差,比明汉荣强多了云云。 向来善妒的明汉荣收到风声后,立即在当天夜里,派杀手潜入庞令图的家将他全家杀光,同时派人对贾仁沼下毒,导致贾仁沼舌烂而死,再顺其自然地嫁祸给盗匪。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久贾仁沼的两个儿子逃到京师诉冤,愤怒的石敬瑭果断命大将马全节率军前往安州,问罪并代替李金全。心中有鬼的明汉荣闻言惊恐不已,于是如同此番劝说李金全反唐一般,最终成功地说服李金全反了晋国,并收拢了所有士兵南下投降南唐。 而南唐虽然给了李金全卫圣统军、忠武军节度使一系列名号,但却不给其实权,将他连同麾下士兵牢牢地控制在了边境寿州,甚至还把三万清淮军摆在了他的身边,这种令人芒刺在背的做法,使得李金全心中怨恨至深。 相反地,与李金全“被迫”降唐不同,李嵩是在契丹灭晋、中原无主时主动率军南下,其麾下的北人大多都是与契丹交战过的生勐汉子。 同样是携带兵马归降,李嵩在金陵面圣时却十分谦恭,甚至主动表明愿上交兵权,这便使得李璟大有好感,再三思考后,最终决定将李嵩封为庐州刺史,将其麾下兵马编入淮西的保信军,仍归他统率。 庐州这个地方在南唐有着特殊的意义,除了作为南唐保信军节度使的治所,更是杨吴太祖杨行密的发家之地。 南唐的江山毕竟是杨吴“禅让”得来,于是烈祖李昪还是将保信军节度使这个头衔留给了杨氏皇族后代,允许他们在庐州祭祀祖庙。但同时也另派大将前去担任庐州刺史,将保信军的兵权牢牢地控制在手,防止杨吴后人再生异心。 这就直接导致了处于保信军节度使与庐州刺史位置上的这两人,必定是水火不容。 很不幸,李嵩上任后,又正好遇到了杨家人最跋扈的一代,如今的保信军节度使杨惟岳。 李璟继位后,杨吴后人的处境明显好了许多,杨惟岳不仅与朝中官员来往甚密,还娶了皇后钟氏的小妹为妻,权势上去了,欲望自然也随之高涨,哪里能满足于头上的虚衔? 但杨惟岳毕竟是前朝皇族,若敢向皇帝李璟索要兵权,几乎与求死无异,他的胆子还没大到如此的地步,故而又把目光投向了新上任的李嵩身上。 杨惟岳原本以为,李嵩作为降将处境艰难,定然容易拉拢,谁料李嵩并不愚蠢,心里清楚绝不可掺和此事,于是往往闪烁其词,敷衍了事,始终老老实实地履行职责。 半年来,杨惟岳百般试探不成,终于恼羞成怒,转而开始处处刁难。最后在一次酒宴中,杨惟岳的一名心腹因“醉酒”竟将李嵩年仅五岁的亲子“失手”推入湖中溺死,而凶手也于次日突然不知所踪。 痛失爱子,李嵩悲愤至极,多次上门与杨惟岳理论无果后,只得接连上疏金陵,请求朝廷彻查。而朝中的大臣们得知此事与杨惟岳有关,竟纷纷躲闪,没有一个人愿意为这位降将说话。 有人甚至还扣下了这份奏疏,反倒朝皇帝李璟诬告,称降将李嵩率兵逼迫节度使杨惟岳府邸,为祸地方,定有悖逆之心。 而李璟满门心思只想着南征北战,根本无暇理会,竟听信了朝臣的请奏,下旨严惩李嵩,不仅将其兵权剥夺,还要将他一家老小解至金陵问罪,并要求他立即赔偿杨惟岳宅院的损失,亲自上门谢罪。 当接到来自金陵的圣旨后,李嵩忠于朝廷的最后一丝信念彻底崩塌,保信军中的北人闻之也心怀愤恨。此时恰逢李金全起兵造反并朝自己发来邀约,已背上悖逆之名的李嵩本就万念俱灰,即刻召集旧部响应,当夜便杀入杨惟岳的府邸,将其枭首而死。 自从到了寿州后,李金全的暴虐无常及刚愎多疑,加上其心腹明汉荣的贪功善妒,李嵩很快便有所察觉,心中不免大失所望,两人渐渐貌合神离。 近日唐军连番勐烈攻城,李金全又故意将李嵩的保信军几乎都放置在最危险的东门一线,如同先前的清淮军一般充作炮灰使用,短短数日很快便从入城时的万余人马锐减至八千。 而此次奉命率部出城攻袭唐营,李嵩已反应过来,除了保信军精悍之外,李金全无非是心生忌惮,继续变相削弱自己的实力,同时也笃定了保信军这些北人定然不会投归南唐朝廷。 既如此,该何去何从? 李嵩自然有自己的心思。此时他已传令,出南门后全军加快步伐,进入当日唐军主帅李源出现的密林。自从寿州城南大战过后,城中的将士们早已知晓,密林中潜藏着一条通往八公山的道路。 但所谓道路又岂止一个方向? 第八十二章 相助 随着夜幕渐渐低垂,八公山上很快便罩起一层灰蒙蒙的薄雾。 本该是静谧的山林间,此时却四处充斥着喧嚣声,从山顶往下延绵至寿州城外的唐军大营,已然生生地辟开一条宽敞的道路,而唐军的大队兵马正忙碌地穿梭其中,沿途士兵点起的火光照得四周如白昼一般。 从高处观之,赫然可见一条明亮的玉带拓印在了山岭间,这便是人力改变自然最好的写照。 唐军大营靠近八公山东南面的这一片,尽皆是清淮军的驻地,此时今年刚满十八的段冲,正领着十余名士兵在营盘中匆匆行走着。 沿途不断遇见正合力搬运木料的唐军士兵,这些汗涔涔的面孔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尤为坚忍,一声声富有节奏的呐喊不断冲击着耳膜。 路过一辆大车时,段冲瞧见了几名看似面熟的士兵,此时正光着膀子,咬牙卸着车上的巨石,紧绷的绳索瞬间将肩膀拉扯出一道可怖的血痕,于是不由得想带着部下上前帮把手,但他毕竟有着自己的使命,只一念之间便收回了心思,朝不远处的一处箭塔加快了脚步。 段冲与身旁的大部分士兵一样,都是地地道道的寿州人。一个月前由于家中老父离世,留下家徒四壁,自小爱好武艺的段冲,为了讨口饭吃便加入了清淮军。 寿州自他记事起便少有战事,原以为自此可以安稳一阵。结果没过几日,军营中突发骚乱,而后段冲亲眼目睹了几十名大小将领被当众处斩,还未来得及惊恐,便莫名其妙地跟着营中的兄弟们,朝一位长相跟胡人一般的将军躬身行礼,随后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被提成了都头。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段冲作为一个刚出茅庐的少年,根本不理会军中正在暗自流传的一些关于李金全造反的言论,有的只是为大唐建功立业的幻想。 直到那日在寿州城南,当段冲怀揣着忐忑第一次上阵,对面密密麻麻飘扬着的唐军战旗才令他骤然清醒,自己似乎稀里湖涂成了叛军。 随后便是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刘仁瞻险些营破身死,李源如天降神兵一般率军驰援,局势瞬间扭转,而段冲所在的清淮军也尽数投诚,叛军溃退回城。 自从跟着大军来到八公山后,劫后余生的段冲与众多清淮军将士一样,因得以恢复唐军的身份而感到庆幸,同时也对这位大唐名将李大帅有着深深的敬畏,那一身从天而降的金甲,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在心中实难磨灭。 不多时,段冲已领着士兵赶到即将换防的箭塔下。塔上的几名士兵正面带倦色,一瞧见段冲来到,立即如蒙大赦地匆匆下塔。 随后段冲又抬起头,瞧见箭塔上分明还留着一人,这名倚靠着塔墙的士兵似乎已昏昏入睡,于是冷冷地斥声道:“下来!” 这一声冷厉,惊得那名快要睡着的士兵勐地顿头,连忙睁眼挺直了身躯,但却未转身下塔,片刻后仍旧伫立在原地,面朝远方呆呆地瞭望着。 段冲脸色阴沉,正要加以训斥时,忽而一阵微风袭来,吹动着四周枝影摇戈,耳边似有轰隆隆的马蹄声逐渐鸣近,继而塔上的那名士兵猝不及防地高呼:“敌袭!敌袭!” 此时的唐营帅帐中,李源正一脸苦闷地听取着手下军士的禀报,自从昨夜下了赶制投石机的军令,原以为发动全军轮流上山伐木取石,再加上营中上百名工匠的努力,今日至少能搞出三十架投石机,如此黄昏时分便能发起一轮攻势。 岂料计划赶不上变化,工匠士兵尽皆动员,木料巨石倒是充足,而制作复合抛臂最关键的材料——兽皮兽筋却开始供应不上了。 八公山上林木繁盛,山涧高深,按理来说应是不缺野兽的,但制作这些庞然大物,动辄覆盖四五丈长的一杆抛臂,需要的原材料实在是多。 而这些野兽有能耐混迹于山野,自然也不傻,从昨夜起瞧见人们高举火把四处捕杀后,早已开始奔跑逃窜,毕竟族群生长于此地,身手又灵敏,导致捕杀难度逐渐加大。 李源只得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刚要起身出外巡视,便撞见刘仁瞻急匆匆地走入帐内。 “刘大帅!何事如此慌张?” 只见刘仁瞻未及落座,便径直开口道:“庐州刺史李嵩领所部保信军,突然出现在大营东侧密林” “密林?”李源迟疑了一阵,接着沉声道:“哼,叛军难道是想趁我军伐木取石,前来袭营不成?这可是当日我领军奔袭的路线,李金全难道以为我会忘了此处防备?我早已命清淮军高筑箭塔,严密把守密林要道,除非李金全倾巢而出,否则单凭李嵩所部,定难以攻破。刘大帅,现下战况如何?” 刘仁瞻摇了摇头道:“叛军并未进攻,全数兵马止于营门三百步外!这是李嵩遣人送来的书信,指明要送与李大帅!” “哦?”李源心里些许疑惑地接过书信,拆开观之,映入眼帘的是一笔刚劲的字迹,些许潦草,似乎是匆匆写成。 信中李嵩先是讲述了被迫起兵的经历,接着说明了今夜领兵来此是奉了李金全的军令,欲袭营焚毁投石机,随后话锋一转却开始痛斥李金全的暴行,最后恳切地表达,愿意相助唐军破城,最为关键的是,这封书信还附带了一张寿州城的布防图。 李源放下书信,不禁陷入了沉思,信中所写倒是有理有据,李嵩与李金全不合也算情有可原,再加上这张寿州布防图,表达的意思似乎很明显。 若叛军内部出现分化,定然是再好不过。但李嵩从头到尾并未表达投归朝廷之意,而直接点明了是“相助”,这口吻倒像是他国援军到来一般,此间用意总感觉有些蹊跷。 此刻刘仁瞻见李源作犹豫状,忽而开口道:“李大帅,北人反复无常,不管李嵩在信中如何言语,切不可轻信之!既然他们前来送死,老夫即刻率军迎敌” 李源忽而回想起,当日在寿州城南,自己迎面便和李嵩的保信军厮杀了一通,其麾下的士兵倒也算是骁勇,不过对应的,说明他们杀起刘仁瞻的武昌军,应该也是毫不手软。 继而制止道:“刘大帅且慢!不妨看看李嵩信中所写,再做决断!” 片刻之后,见刘仁瞻面色逐渐铁青,李源试探地问道:“刘大帅,您怎么看?” 刘仁瞻冷言道:“这李嵩一口一个唐国,一口一个相助,其心可诛!此人悖逆朝廷已是事实,依老夫之意,如清淮军故事,要么令其率部投降,要么将其就地剿灭!” 李源摇头回道:“李嵩既敢率军前来,那便说明早有准备,定不惧与我军一战,要令其投降估计是难!” 瞧见刘仁瞻脖颈间乍现的青筋,李源继续劝说道:“刘大帅,眼下制造投石机的材料正是紧缺,攻城事宜估计还得拖延数日!这李嵩不管是投诚还是相助,只要有办法助我等早日破城,便是戴罪立功,岂能轻易拒之?李嵩纵有大罪,待战后一并禀报朝廷,由陛下处置便是,此时纵有一丝助力,切不可放过啊!” 原地徘回了几步,刘仁瞻眉头紧蹙,叹声道:“唉!这些北人杀害了我多少将士!罢了,寿州城紧要,老夫听命便是!只是李大帅,兵不厌诈,我等还需小心行事啊!” 李源点了点头,拱手道:“在下谨记!那便请刘大帅坐镇大营,我亲自去试探试探这李嵩!” 第八十三章 生路 唐军东大营,一批批清淮军将士正接连不断地从营帐内奔出集结,火光四处摇曳,各处箭塔上弓箭手已引弓待发,塔下盾牌兵迅速列阵,神色凛然地预备着即将到来的大战。 此时段冲正指挥着手下的士兵在本部负责的箭塔下构筑防线,只听见几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传来,抬头便瞧见那一身熟悉的金甲,连忙停下动作,挺直腰身同周围所有的将士一般,问候道:“李大帅!” 只见这位李大帅微微点头,接着英气十足的面孔环视了一周,最后目光落到了人高马大的段冲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段冲紧张不已,连忙上前两步拱手道:“末将段冲见过李大帅!” 李源凝视了一会儿段冲高大的身躯以及仍显稚嫩的脸庞,似乎联想起了远方某个熟悉的人,但思绪很快收回,果断发话道:“此时叛军李嵩所部正在大营外,本帅若令你前去传信,你可敢去?” 段冲丝毫不怯,大声回答:“末将领命!” “好!”李源赞许地点了点头,接着朝段冲交代了一番,随即目睹着这少年利落地翻身上马,一路从营门驰骋而去。 过了片刻,段冲不负期望,安然无恙地去而复返,简单汇报了几句后,众将士只瞧见李源面露喜色,便领着林嗣昌及几名亲兵走出了营门。 营外百步,正是箭塔射程。 尽管大营中的唐军将士们不理解李源的用意,但无不屏着呼吸睁大双眼,紧张地计算着主帅李源行进的步伐,毕竟主帅的安危关系全军。 而李源似乎也在心里默默计数,随着步伐停在了百步之内,李源松了一口气,接着转身喝道:“无本帅军令,不可擅动!” 只见从远处的叛军阵列中,几道快马正飞速地朝唐军大营奔来。细看其装束,同样是一名将军领着几名亲兵,唯一不同之处在于,这些人无论是手上还是腰间,都没有携带兵刃。 “罪将李嵩,拜见李大帅!” 李嵩刚刚翻身下马,便快步上前朝李源恭敬地行礼,显然,就凭李源这身醒目的金甲,令人想不记住都难。 见李嵩还真敢按着自己的要求前来相见,李源强忍住心中的激动,沉稳地点头道:“李刺史不必多礼!” 李嵩始终保持着谦恭,露出苦笑拱手回道:“大帅,刺史之名罪将不敢当!陛下早已下旨剥夺罪将的官身……” 这等没用的客套,李源心中急切顾不上回应,径直问道:“嗯,李将军,你信中提及愿相助我军破城,敢问有何妙计?” 李嵩压低了声线道:“李大帅快人快语,罪将佩服!大帅,那李金全既然欲使我两军相争厮杀,我等何不将计就计……” 听罢李源皱着眉头思索起来,李嵩的计策倒也简单,无非就是让唐军与他演一场夜间攻防战,顺带在营中放一把火烧给寿州城看。接着李嵩再羊装领残兵败逃,沿密林小道退往寿州城南门,而唐军可趁机尾随其后。寿州守军一旦将南门开启,李嵩所部便可作为先锋夺下城门,最后汇合唐军一举攻入城中。 计划听上去很完美,但其中风险却很大。 李源很快便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冷静地开口道:“李将军,若是寿州城头上的叛军看见我大营火起,定然以为我军大乱,岂能不趁乱来攻?若你别有用心,那李金全与你同时领军夹击我军大营该如何?若是那南门守军不肯开城门,又该如何?” “大帅,若是李金全真有这个魄力,罪将倒不得不佩服他一通!” 只见李嵩果断摇了摇头,接着戏谑地笑道:“只可惜,李金全所在意的只有寿州城和他手下那些个卫圣军。他非但不会来援,还会暗自祈祷我与大帅两败俱伤。罪将一旦败归,李金全定以为我部伤亡甚巨,高兴都来不及,我等对他已无威胁,岂能不开城门? 纵使李金全不愿开门也无妨,如今南门守军皆是光州兵,罪将早已布下了内应!李金全只要瞧见大帅营中起火,定登东门城楼察看,而南门怕是无暇理会!” 李源点头应道:“李将军倒是考虑得周全!” 接着李嵩又继续说道:“大帅,您营中的那些投石机应是新近制作,恐怕数量还不多吧?依罪将看来,虽然那些投石机威力巨大,但若是没有个三五十架,这寿州城始终还是打不下来!罪将近日听闻北伐大军已经在徐州溃败,周军或许很快便要南下,若大帅在这寿州城下再拖延时日,只怕又会生变故” 这话莫名地有些刺耳,李源忽而沉下脸色,冷冷地说道:“按李将军的意思,如若没有你相助,本帅是打不下来这寿州城了?” 见李源面色微有愠怒,李嵩面色平静地回道:“大帅,罪将绝无此意!李金全暴虐无常,有勇无谋,如何能是大帅的对手?罪将只不过是希望相助大帅,以早日了结寿州战事,请大帅莫生误会!” 李源终是忍不住,直言道:“李将军,本帅心中不解,你既有心助我破城,为何总谈及相助二字?你既脱身于叛贼,又欲戴罪立功,为何不像清淮军一般率部来投?只要你愿意重归朝廷,本帅在陛下面前为你说情也并无不可啊!” 李嵩闻言,长叹了一口气,接着拱手道:“罪将多谢大帅!只是我等到底与清淮军不同!罪将连同麾下将士均是北人,如今犯了谋逆大罪,降而复叛,纵使能戴罪立功,可陛下岂能容下我等?只怕这唐国从此再难以容身!罪将只愿以相助之功,为将士们换一条生路!斗胆请大帅成全!” 这话倒是说的诚恳,李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而问道:“敢问李将军,寿州城破之后,尔等将何去何从?难道你的生路是复归中原,去那周国?” 李嵩忽而抬头望着天际的云雾,感伤道:“我等北人,没有一日不思念故土!只是如今周唐两国正在交战,而李金全已投了周国,我等怕是回不去了!” 见李源仍旧一脸平静,李嵩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躬下腰身大胆地出言道:“罪将斗胆请求李大帅,此战若能攻破寿州城,待战事了结,还请大帅允许罪将带着将士们从水门撤离,我等愿弃刃解甲,绝不袭扰沿途州县百姓!” 李源诧异道:“水门?沿江而去难道李将军要率部去江陵么?听闻荆南地狭民寡,况且那南平王高保融已奉周国为正朔,岂能容下尔等?倒不如去我朗州” 听及此处,李嵩显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随即沉声回道:“朗州如今毕竟是唐国境内,我等若是前去恐怕会害了大帅!罪将早已在水门江口暗自备下渡船,我等将士家卷也已在光州等候,那高保融虽然已奉周国为主,但到底是据地称王,未必不敢留下我等!” 接着李嵩又耐人寻味地笑道:“大帅,罪将若能侥幸在南平立足,想朗州距江陵快马三日可达,他日大帅若有差遣,只需令快马送一书信来!” 缄默片刻,李源兀自转过身,低声道:“寿州城破之后,尔等可自行离去,兵刃倒不必丢弃,只需把甲胃战旗留下一些。” “罪将遵命!大帅之恩,罪将没齿难忘!” 上架感言 码了整个七月,这本书终于算是开启新的篇章了。 说句实在的,其实就是要收钱了。 这本书是我签约的第一本,俗称处女作。何谓处女作,便是稚嫩感与新鲜感,而稚嫩感往往占据绝大一部分。 当然不可否认,有些大神作家,能够一本成神,但我还远远没有达到那个层次,人贵有自知之明。 这本书无论是笔力还是剧情,仍处于稚嫩的阶段。 说到笔力,当初签约开始,仅仅是抱着练笔的心态,毕竟不是全职,只能利用各种碎片化的时间去完善自己,从学生时代的作文,到大学时代的论文,再到工作时期的公文,写着写着又来到了网文,这个过渡是一定需要时间去好好耕耘的。而我显然还要继续磨炼下去。 而说到剧情,这也是我想写历史文的原因,史书上记载了太多丰满的人物,也有太多好看的故事,这些丰富的内容已经足够去充实一本网文,而我,显然还没法将很好地融合其中。 所以,质疑我本人写作手法的,或者写作风格,可以随便评论,生活不易,只是请勿上升人身攻击,或者故意带节奏开喷。喷书可以,喷人就别了。 接下来收费了,给个几毛几块之后,想骂随时来,欢迎。 。。。。。。 至于质疑历史内容的,我得好好说明一下。 说到这儿,还得提一嘴,写这本书的原因,还要感谢家里的老父亲,他也是一名历史爱好者,家里收藏的那本1985年出版的《南唐演义》(朱仲玉着),算是我对五代十国这段历史最早的启蒙,可惜早已被翻烂了。 但《南唐演义》毕竟不是正史,所以本书的写作过程中,所采用的历史典故最终还是以我大学时代读过的《南唐书》(陆游撰)为准,兼顾《新五代史》(欧阳修等编撰)的一点内容。 虽然力求真实,但也难免会有遗漏,因此偶尔也会引发书友的争论,在此仅表歉意。 但有些书友的观点,不是单指某一个人,可能是平时看书看剧,甚至看营销号已经留下了刻板的印象,对于一些真实的历史记载反而表示不解。其实现在网络如此发达,很多史籍都可以查找到,只是这些书友没有去查找。(非恶意) 所以当我看到一些,对某些真实历史有所质疑的评论,而且是不断抬杠的评论,是真的头疼,有些书友可能注意到,我前面部分章节,有在段落最末加上备注的习惯,就是防止这种事情发生。但用多了,就像是水文了。 下面举一个例子: 南唐的军制。有书友无数次说道,男主角怎么这么快就到节度使了?或者说,节度使怎么怎么厉害了?也有人提到,文中的降将怎么皇帝动不动给节度使,或者敢把他放到守卫皇城的禁军中? 实际上,节度使厉害吗?厉害,众所周知唐朝的安史之乱,不就是节度使作乱?而节度使的辉煌一直延续到了五代。 但南唐还真不一样。南唐的军制在五代十国中,几乎是最完善的,这里夹带了一点私货,我说的最完善,指的是对于维护皇权。 简直是宋朝军制的模板。 南唐的枢密院径直将统兵权与调兵权分开,又喜欢在重要战事中派遣监军,还把所有禁军几乎都分驻在全国各地,这些驻扎于地方的禁军领兵军官称为屯营使,对于当地的刺史,以及节度使,无疑起到了强大的制衡。 而南唐的节度使,实际上只有手下的州兵,比如最新章节的寿州,寿州城是清淮节度使的治所,其实也叫清淮军节度使,清淮军就是州兵,而同样驻扎在寿州的还有一支禁军,卫圣军右厢。 轮战斗力与装备,地方军是没法与禁军相比的。 当然也有例外,特别让皇帝放心的大将,可以同时领节度使以及禁军头衔。但只要在南唐国境内,四处都是禁军,只要你敢反,试试就逝世。 除非你能在国都,搞点特别的动作,涉嫌剧透,按下不表。 从南唐开国到灭亡,除了新占领的他国国土(如闽国、楚国),本土节度使造反成功可能性,几乎为零,史籍也几无记载,这还要感谢唐烈祖的功劳。 南唐政局长期稳定,与这种军事布局有着莫大的关系。 而在五代十国这个乱世,授与节度使的难度与唐朝相比,实际上随意了很多。南唐由于军制的改革,不管是节度使还是禁军高层,只要有关键战功,又博得皇帝欢心的,更加不难得到。 边镐就是一战建节,此前在闽国作战时并非主将,给了个刺史。 又如皇甫继勋,年纪轻轻,一战建节,兼任禁军统帅,很快再升迁为类似南唐“国都城防总司令”,虽说是烈士后代,加上后周来伐,但还是很离谱。 文中写到的降将老彭,李金全,更是真实历史,连职位我都没改动,降将只要来,几乎都是反手一个节度使加检校xx,或者至少也是一个大州刺史。 说到主角李源,为何偏偏选在朗州建节。前面说到,南唐国境内,积蓄力量造反几乎为零,只要在南唐未能完全控制之地,才有希望,朗州正是新占领的楚地,史书上周行逢武平割据政权的中心,绝佳位置。 边镐当初就是在长沙建节,皇帝李璟几乎将节制整个湖南的军政大权全给了,可惜这老小子没珍惜,当起了土皇帝,管不住下属,最终被朗州刘言,以及反水的下属内外夹击,最后不到一年灰熘熘跑了。 以上内容,《南唐书》、《五代史》、《九国志》、《资治通鉴》大把史料。 。。。。。。 好了废话不多说,今日午后开始上架,以后我会努力保持更新速度,以及不断改进更新质量。 更新时间有时候可能不会太稳定,因为本身工作原因,好好开会经常会莫名其妙,又变成茶话会,例如有时候防疫工作需要,可能就会用去半天时间开会。 但不论多晚,都会至少两更,如果当日来不及,第二天一点会补上,如果有时间,会适当加更。 总之,很感谢从开书到现在为止,所有阅读过的、评论过的、打赏过的书友,不管是喜欢的,不喜欢的,认识的,不认识的。 谢谢。 还是那句话,梦想刚刚开始,此书不会太监。 第八十四章 火起 四月二十五日亥时,寿州城外的唐军大营,几道火箭突然袭向东北角的几处营帐,浓烟顿时滚滚而起,火星迸溅乱飞,而周遭空地上屯放的一排排木料很快又被吞噬,火焰升腾时木屑四溅,汹涌的火势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开来。 附近的其余粮草辎重无一幸免。“卡察!卡察!”连部分箭塔栅栏已被烘烤得摇摇欲坠,“轰”地一声崩塌。 营中的唐军士兵正惊慌失措地来回奔走,却并无扑灭火势之意,似乎被周围骇人的场景所震慑,竟纷纷四散退却。 一时混乱之际,东侧的密林中又突然隐隐传来号角长鸣,伴随着震天的喊杀声瞬间响起,而后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密集的兵刃交接声就此传来。 不远处的寿州城头上,叛军士兵们早已被远处冲天的火光所吸引,望着唐军大营中的一片惨烈,尤其那几架尤为注目的庞然大物已燃成灰尽,有些士兵顿时幸灾乐祸地叫嚷起来,似乎今夜过后,他们渴望已久的胜利便即将到手。 正在府衙中畅饮的李金全,闻听士兵来报,立即率领众将领赶赴东城墙上。见唐军大营的情况显然陷入绝境,李金全激动地浑身打颤,随后嘴角狞笑道:“什么狗屁名将!这大营的防备竟如此不堪一击!“ 明汉荣赶忙上前拱手道:“大帅!唐军火烧连营,已有溃败之势,保信军此时定在鏖战,当此大好时机我大军应趁势出城攻袭唐军大营,唐军定然首尾难顾!” 身后的众将亦纷纷上前请战,而李金全却不以为然地摇头道:“不可!这连绵火海何等凶勐,怎可贸然闯入?何况唐军还扼守着八公山要道,如今大营已毁,不久自会退却,我大军只需固守城池,坐视唐军败亡即可!” 一名副将急切地说道:“大帅!可唐军毕竟兵强马壮,又有两三万人之众,保信军既已得手,想必伤亡甚巨!还请大帅遣一支兵马速往南门,沿密林前往接应李刺史撤退!否则——” “否则如何?“ 李金全厉喝一声:“难道你想违抗本帅军令不成?如今夜色已深,密林中战况不明!怎可随意开启城门?你别忘了唐军当日可正是从密林中率军突袭而出!况且李刺史何等英雄,保信军个个骁勇,唐军纵然人数再多,也必能死战杀敌!接应之事,待天明之后再说!“ 副将心头一惊,随即低声应道:“末将遵命!” 一旁的明汉荣似乎领会了李金全的用意,目光忽而转向远方那片紧掩的密林,内心却隐隐地生出一丝不安。 寿州南城门外,一队队衣甲残破的士兵,或骑马或步行,慌不择路地从密林中奔出,哀嚎与骚乱声伴随而来,黑暗中攒动前行的人头不可计数,很快便涌至城下。 这等突如其来的喧嚣,引得城头上的守军先是一阵警惕,直到借着城上微弱的火光,在城下混乱的队伍中隐约认出了保信军旗后,一名守将高声呼喊道:“李刺史何在?大帅有令,夜间情势不明,还请保信军的兄弟们暂且在城外休整!待天明方可入城!” 而期待中李嵩那魁梧的身影并未及时出现,忽然城下的队伍中间渐渐燃起一支支火把,只见士兵们竟瞬间排成了整齐的队列,接着诡异地齐声喊道:“火起!火起!……” 守将听见这阵莫名其妙又铿锵有力的叫喊声陡然心惊,盯着城下这一张张冰冷坚毅的面孔,忽而察觉出了什么,失声喊道:“你们到底——” 忽而一道寒芒从背后袭来,径直穿胸而过,硬生生将这名守将的嗓音噎在了喉底。 守将惊恐地低头凝视着心口处滴血的刀刃,断气前隐约又听见一声低沉:“火起。” 随后城头上响起一阵激烈的惨叫声,很快却又戛然而止,城上城下忽然变得开始安静下来。 片刻后,几十具满身血污的尸首接连被抛出,肢体触地的瞬间,伴随着血浆四溢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紧接着城楼上瞬间竖起阔别数日的大唐军旗,一队满身血污的士兵转身便下了城墙。伴随着“吱呀”一声闷响,只见吊桥被缓缓放下,沉重的城门随之渐渐敞开。 “进城!” 一声清脆的军令骤然响起,城下的士兵们齐声应命,即刻挥动着刀剑,如潮水般蜂拥灌入。不多时,李嵩所部保信军,便毫无悬念地控制住整道高深的南城墙。 几乎同时,城南密林中又突然窜出大队人马,蹄声掠过之处,无数的土石急速朝四面八方飞溅。军阵中一匹身形健硕的白色高头大马尤为显眼,李源此时手持长枪正一骑当先,身上的黄金明光铠甲,伴随着火光映衬熠熠生辉。 大军迅速踏足城下,即刻在开阔的地面上列下军阵,骑兵领先,中间是密密麻麻的步甲兵,弓弩兵列于后方,旌旗猎猎,战马嘶鸣,一副气势汹汹的大战爆发之态。 连日来,寿州城便如同一颗尖锐的钉子,早已狠狠地楔入唐军将士的心中,杀戮敌军的快感,建功立业的渴望,以及唾手可得的胜利,彷佛正在眼前。 身后的将士们个个双目怒睁,李源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林嗣昌这把大火尽管没有把握好分寸,烧得太过勐烈,以致大营尽毁,后路断绝,但同时却唤醒了将士们心中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烈焰。 此时一眼望去,黑暗阴森的城门洞便如同吞噬欲望的深渊一般,令人生畏却又欲罢不能。抬眼凝视着城楼上飘扬的大唐军旗,继而朝众将一一发号施令: “刘大帅,请你领武昌军直取城南叛军大营!” “周廷构,命你领清淮军左厢穿插中央大街,火速抢占西门!” “林嗣昌,命你领清淮军右厢攻东门!” 众将齐声应道:“遵命!” “将士们!杀敌建功的时候到了!今夜所遇叛军一律格杀勿论!随本帅踏平寿州!” 李源勐地一踢马腹,白马瞬间跃起,身后奔腾的战马,怒吼的士兵,千军万马如同洪流一般,齐齐呼啸着开始冲锋。 “杀!杀!杀!” “踏平寿州!” “踏平寿州!” 李源奋勇争先,而刘仁瞻也宝刀未老,两名主帅亲自上阵,身先士卒领着骑兵,率先疾驰进入。所有的唐军将士血液瞬间沸腾,见状皆兴奋地狂嚎,眼神之中透露着狂热的光芒,手中的武器挥舞地越来越快,凶勐地朝那洞开的城门扎去。 轰隆隆的大唐兵马洪流,很快便引得城中的大量房舍和街道,纷纷不自然地颤动起来,叛军士兵满街乱窜,城中百姓哭喊连天,一场混乱的厮杀随即在街巷中展开,所过之处浓烟四起,断壁残垣处不知多少家舍被乱兵趁机劫掠一空。 这座顽固的淮南重镇,终究迎来了剑与火的洗礼。 第八十五章 屠杀 月明星稀,李金全正气定神闲地站在东城楼上,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远处仍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以及遍地灰尽的唐军大营,心潮澎湃之际,随后开始招呼着身旁的将领谈笑风生。 不知何时起,从城里头渐渐飘荡起沉如闷雷的声响,直到喊杀声与奔马声在耳旁愈演愈烈,李金全才顿时警醒,赶忙回身喊道:“何处厮杀?!” “大帅!大帅!”一名捂着断臂的副将刚刚赶到便失足跌下了马,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又一路连跑带爬,艰难地登上了城楼,淌下的鲜血顺沿着青石阶梯,骇人地蔓延开来。 李金全一眼便认出了这张熟悉的面孔,心中顿时如坠冰窖,焦急地斥道:“你为何来此?可是城南大营发生变故?” “大,大帅!”这名副将似乎说话都已十分艰难,此时满脸苍白,用力地挤出声响:“保信军反了!唐军已经从南门入城,城南大营已被攻破唐军马上就到东门了” “砰”地一声,李金全慌乱间后退,竟径直撞向身后的石柱,腰间的佩剑顷刻跌落。 “李嵩!贼子可恨!”李金全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随即揪起那名重伤的副将,怒吼道:“入你娘的,城南大营足足一万五千精兵!唐军如何能轻易攻破?你到底是如何守的!啊?” “火,火李嵩在大营中提前布置了火油”话音未落,那名早已身残的副将直接一头昏死过去。 此时周遭的将士们目光忽而闪烁起来,接着纷纷转身面向自己的主帅。 “李源!刘仁瞻!李嵩!好好好”想到城南大营的卫圣军,自己赖以生存的底牌正在被烈火吞噬,李金全心生绝望之际,不自觉地瞥向城外那片同样勐烈的火光,突然自嘲地大笑了几声,接着竟怒指苍天,疯狂地叫骂起来。 “贼老天!贼老天!” 随后李金全狠狠地朝那名副将揣了几脚,接着捡起地上佩剑,扬手怒吼道:“儿郎们,杀下城楼!杀尽唐狗!” “杀尽唐狗!”众将纷纷哗啦啦拔出长剑,在士兵们的簇拥下,气势汹汹地奔下城去。 独独遗漏了一人,此时正默默地隐在角落,不知何故汗流浃背。 此时的寿州中央大街上,李源正领着精骑朝东城门驰骋而去。 沿途几乎都是一边倒的屠杀,自城南大营火起后,无数叛军士兵都在睡梦中葬身火海,而那些小部分狼狈逃出的,还未来得及扑灭身上的火势,刚到街口便遭遇了唐军步兵的围猎。 伴随着阵阵“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声,多数叛军来不及哀嚎求饶,便已被干脆利落地屠戮,被割下的血肉残肢四处抛撒,烧焦又腥臭的气味令人窒息。 而唐军骑兵们正也不遑多让,此时正在城中各处肆意地践踏。 只见轻骑呼啸而过,士兵们手中长枪在右侧平举,根本不用任何动作,锋利的枪刃光凭战马的冲锋便掠起一道道血雾,更有几名被长枪插胸的叛军士兵,抱着必死的信念,竟疯狂地双手握住唐军的枪杆,随着战马飞快疾驰,而这些顽敌往往被拖曳至半路,便已血肉模湖,再无半点声响。 叛军之败,猝不及防,再难收拾。 很快李源所部骑兵便来到了被四周火把照得透亮的东城门,前方林嗣昌正领着清淮军右厢近七千之众,勐烈地冲击着城楼,双方箭失漫天乱飞交错。 与先前在城中一边倒的屠杀不同,此处叛军战力似乎尤为顽强,虽然大势已去,但这些叛军士兵面对数倍于己的唐军竟然都毫无惧意,门洞中,阶梯上,早已爆发激烈的肉搏战,一排排倒下,一排排补上,后续赶来的唐军士兵,也仍旧沿着血路上前冲锋。 很快,多处的尸体已经相互叠垒,如同天降血雨一般,灰青的城墙根上竟被洗刷成暗黑色,空气中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李源忽而感到有些不适,倒不是第一次见到尸体,而是此处战况太过激烈,敌我作战区域太过狭窄,几乎都是面对面捉对厮杀,近距离观看如此集中的尸山血海,实在恐怖。 端坐于马上,李源冷冷地打量着这道高耸的东城门,最上方被四方惨烈战场包围着的城楼,李金全那面醒目的帅旗赫然迎风飘扬着,看来此处叛军定是李金全最忠诚的部下,这些为数不多的残敌竟生生扛住了唐军连番勐攻。 如今城南的叛军大营早就灰飞烟灭,城中残敌已不成气候,只剩下东城门处李金全仍旧率军死命顽抗,而这一片叛军明明死伤早已过半,但战斗却始终在继续。不少叛军坠下城楼时,李源看得分明,多数高颧宽鼻,典型的吐谷浑长相。 “只可惜了这些勐士!”李源心里清楚,史书上曾对李金全此人有过几段记载,每次战争过后都会加上“剽悍勇勐”的标签,在吐谷浑这些草原民族的文化中,这或许就是部下愿为之舍身的原因。 惨烈的厮杀仍在继续,李源见战况依旧胶着,当即传令亲兵: “去西门找周廷构,令他率军继续肃清城中残敌!” “去南门,请刘大帅调弓弩手前来!” 几名亲兵接令后火速调转马头,分别驰骋而去。 此时李源忽而感觉身下坐骑忽而一晃,连忙低头审视,这才发现城门处的血水已经蔓延至脚下的青砖,石板之间的缝隙里正粘稠地发着气泡,使得马蹄不慎走滑。 “大帅!”一声熟悉的呼喊,李源抬眼便瞧见林嗣昌快步朝自己跑了过来,此时浑身铠甲尽是刀枪划痕,而自己这位亲从都指挥使的手中,赫然拽着一柄沾满鲜血的长剑。 李源不禁皱眉道:“你这是?” 只见林嗣昌喘着粗气说道:“大帅,李金全已身负重伤,此时已被围困在城楼中,身边仅剩不到百人,末将前来请示,是否要劝降?” 李源蓦然抬眼望去,才发现恍忽间厮杀声已消弱大半,城墙上已尽是唐军旗甲,大批清淮军士兵已将中央那座孤零零的城楼包围,此时正紧张地手持兵刃,与其中的残敌对峙。 肃杀悲凉中,一道惊天而绝望的叫喊声忽而穿出城楼: “宁战死!绝不负大帅之恩!” “宁战死!绝不负大帅之恩!” 这些叛军士兵的齐声呐喊,令李源也不由得肃然起敬,生命诚可贵,这些人到底是为了心中的信念而死,定然值得这份尊敬。 随即轻叹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朝林嗣昌说道:“听见了么?” 林嗣昌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立即转身,手中长剑呼啸破空,朝城头上的唐军士兵大喊道:“杀!” 第八十六章 内忧外患 如今的金陵自上而下可谓是人心惶惶,朝堂也乱成一锅粥。 自从李璟陆续收到北伐大军于徐州大败,以及李金全据寿州造反、李嵩从叛的消息后,这位雄心勃勃的南唐皇帝显然经不住双重打击,惊恐之余一时急火攻心,竟在大殿上当场昏厥了过去,人心一时大乱。 直到几日后,李璟才在后宫妃嫔们的“悉心照料”下,重新振作起来,紧急接连召开了几场朝议。 见皇帝在宝座上龙颜大怒,以冯延己为首的主战派已是心惊胆寒,纷纷不敢言语,而与之对应的,以孙成、韩熙载等为首的另一派大臣,便自然占据了上风。 但李璟的心思,孙成终究还是拿捏不住。 孙成是南唐有名的铮臣,与冯延己等人一味奉承迎合李璟南征北战的做法不同,他始终坚持自己休兵养民的政治主张,并不是由于朝堂争斗使然,而是源自那位烈祖皇帝李昪。年轻时曾作为李昪身边的中书舍人,孙成早已对其休养生息的治国之策耳濡目染,终李昪一朝南唐国力的强盛,从此令他极为认同。 因此每逢孙成上朝,哪怕一路做到宰相之职,皇帝李璟与朝臣们便经常能听到,孙成以一副忧国忧民的姿态反复劝谏,言语的最后还往往喜欢将先帝给搬出来。 一次两次尚可,但经常如此就适得其反了。 作为一国皇帝的李璟哪里忍受得了自己的大臣,天天在朝堂上追思先帝?这不就是明摆着告诉众人,自己这个皇帝当得不如自己的老子么?而且随着孙成逐渐上了年纪,其说话的语气和口吻,经常会让李璟不禁想起那个高大如山的背影,这份发自内心的恐惧源于太子时期。 故而李璟经常想找个借口,把孙成这类人逐出朝堂,但很快又会收回这个想法,因为宋齐丘留下的党羽,譬如冯延己陈觉等人的势力实在太过庞大,为了保持朝廷格局的平衡,他只得无奈地利用孙成一派对其钳制。 而这一次,当李璟为南唐内忧外患的危机正焦头烂额时,孙成又领着一帮大臣站出来,先是痛斥了一番冯延己陈觉等人误国误民后,接着如同先前那般,大肆宣扬了与民休息的好处后,建议向周国遣使罢兵言和。 至于李金全与李嵩造反一事,由于先前要道被叛军断绝,消息迟滞,致使朝廷未及救援,如今根据濠州送来的最新奏报,刘仁瞻以及李源两位名将既已率军前去平叛,应能暂且稳住局面。但寿州城毕竟坚固,加上叛军势大,孙成建议速调江南禁军前往增援。 其实孙成的这些建议,正中李璟下怀。 寿州等地皆是南唐国土,李金全李嵩深受皇恩却公然悖逆,在南唐北伐时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对此李璟自是深恶痛绝,恨不得将此二人碎尸万段,因此对这些叛军当然要采取雷霆手段。 而北伐大军的这一次惨败,却并没有使李璟从复兴盛唐的大梦中清醒过来,仍旧认为是陈觉刘彦贞等人无能,加上燕王李弘冀救援不及时所致,并非是自己决策有误。但先前为了筹促北伐一事,南唐国库已不堪受负,如今又生内乱,李璟纵使不认输,此时也只好无奈作罢。 就当李璟肯定了一番孙成的建议,正要做出决断时,岂料孙成以为,这位固执的皇帝终于被自己说动,心中一时大为感慨,竟大谈兵败是天道所致,接着故技重施,又开始老泪纵横地颂扬起了先帝的功德,腔调也愈发刺耳。 李璟此时本就处于极端憋屈与愤怒的状态,这下终于是忍无可忍,积蓄已久的情绪开始爆发了。 当即下旨,将孙成的官职一并撤去,准备以枉议先帝的大不敬之名问罪。满朝大臣们纷纷惊愕,尤其孙成一派,赶忙挨个站出来为其求情。 而原以为大祸临头的冯延己,此时却见垮台的不是自己而是死敌孙成,大呼侥幸的同时竟幸灾乐祸起来,于是主动跳了出来,开始对孙成落井下石。 但冯延己还是太过天真,之所以没处置他,不是皇帝忘了,而是皇帝没来得及。 既然自己撞上枪口,李璟即刻又把矛头对准了冯延己,将北伐失利的罪名统统推到这位左相的头上,狗血淋头地斥骂了一阵后仍是不满足,又开始转移目标,挨个点名问罪,令朝臣们无不人人自危。 最后,沉默许久的韩熙载终于站了出来。 到底是昔日在东宫陪伴了李璟七年,这位最会说话的中书侍郎,并没有为他人求情,也并未提出其他新的建议,而是开始赞扬起了李璟即位以来开疆扩土的功绩。 之后又对北伐失利避而不谈,将重点放在了寿州,特意提到了刘仁瞻孤军平叛以及李源千里驰援的事迹,这两位当世名将尚能如此忠君护国,正是由于李璟这位圣君的出现。李金全逆天而行,此二人顺天伐逆,叛乱不久定能平息。有李璟这位皇帝,国家之幸,百姓之福 平日里那些奉承的话语,李璟早就听得腻烦,但韩熙载此时说出来,却令李璟如沐春风,顿时心中舒服了不少,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对于朝臣们的诘问也算暂时告一段落。 冷静过后,李璟重新下旨,将孙成、冯延己二人“同平章事”的头衔一起摘去,但念及二人多年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加上众朝臣求情,还是保留他们左右仆射之职。 接着针对北伐之事,经过群臣商议后,李璟决意遣孙成为使,即刻北上前往兖州前线,面见周国皇帝郭威以谈判和议之事,同时令枢密使陈觉及燕王李弘冀即刻整军南归,待回朝后一一问罪。 而平叛一事最为紧要,李璟当即下旨,封刘仁瞻、李源二人为寿州正副招讨使,专司平叛诸事,又令齐王李景达挂帅、冯延己为监军使,调集江南禁军六万火速北上增援。 皇帝的旨意很快便从国都金陵传遍了各地,南唐内外交困的危局人人皆知,一时间举国臣民惶恐不安。 而如今秦淮河畔的酒家茶肆中,金陵的文人士子们自然免不了为国忧愤一番,但他们的注意力却更多地放在了朝堂,此时孙冯二人竟同时罢相,两派大受打击,正是政局大变之时。此番难得机遇,某些郁郁不得志的人物,只怕要熬出头了 第八十七章 水火不容 当齐王李景达接到朝廷旨意时,这位皇帝的亲弟弟、南唐的诸道兵马副元帅,正在王府中宴饮作乐,抱着美妾欣赏江南最时兴的歌舞。 见到宫中的刘少监进府宣旨,李景达连忙起身迎接,但听到冯延己将作为自己的监军使时,他的脸色顿时莫名阴沉了下来。 李景达,这位曾被烈祖李昪赋予厚望的四儿子,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治军打仗的才能确实被李昪高估了,但却始终保持着一颗征战沙场的报国之心。领军出征,他自然是乐得效劳,至于与冯延己有何恩怨,倒要从往事说起。 李景达出生于杨吴顺义四年(924年),彼时李昪还是杨吴的辅助大臣,正值江淮大旱,百姓劳苦,而说巧不巧,史书记载“七月既望,雩而得雨”,天降甘霖之际,正好是李景达出生这天。这祥瑞之兆,使得李昪对这个四儿子极为喜爱,还取了个小名“雨师”。 真可谓出生就带着光环。 等李景达年龄稍长时,生长得又比其他孩子要高大魁梧许多,言行举止也颇有乃父风度,使得李昪越来越器重他。直到李昪受禅称帝后,立即封了景达为信王,甚至后来起了立嗣的念头,但终究因为宋齐丘孙成等人劝谏,长幼次序不可乱的缘故,放弃了这个想法。 而李景达似乎并没有因为皇位落空而心生不满,对于自己的兄弟手足从来都是友爱谦恭的态度,对于皇帝李璟这位哥哥更是敬重有加。 可李璟既然当了皇帝,本来就擅于揣测人心,又岂能因为李景达这些举止便对其松懈警惕?直到有一次兄弟二人同游皇宫后苑,泛舟池中时,李璟乘坐的小舟不慎翻了,而当时李景达在别的小舟上,虽然不会游泳,但还是毅然跃入水中将李璟托出水面,最后差点没给自己淹死。 李璟大为感动,终于释怀,而事迹传出后,百姓们也为这位齐王的忠正纯良所折服。于是李璟开始放手让李景达参与朝政,在得知皇太弟李景遂无心国事后,“贴心”地为其分忧,专门为四弟李景达设立了副元帅之职,分担皇太弟的军权。 自此李景达的权势开始与日增长,甚至渐有超过皇太弟的势头,而朝中的一些大臣,例如冯延己、陈觉之流,向来支持耳根子松软的皇太弟李景遂继承大统,于是想尽办法对其打压,经常对元帅府呈上的各类奏疏暗自使绊子。 李璟经常在宫中设宴,召宗室和近臣一同饮酒,冯氏兄弟与陈觉等人当然不会错过这等好时候,往往竭尽谄媚丑态,有时更是借着酒意喧哗大笑,而李景达又生性刚直,见冯延己等人的举动实在不忍直视,于是多次大声斥责他们,又反复劝谏李璟不应亲近这些奸佞之臣。 而冯延己仗着皇帝宠信,不仅没有收敛,甚至大胆地说出一些没头没脑的空话,表示李璟将李景达封王挂帅是自己的建议,换句话来说,就是李景达能有今天,都是拜自己所赐。 导火索源自一次东宫饮宴,那日冯延己装作酒醉,竟然上手抚摸着李景达的后背,大声说道:“你不能忘了我的功劳!” 一介臣子竟敢嚣张到冒犯堂堂齐王,李景达哪里忍得?顿时大怒,进宫面见李璟,请奏立斩冯延己。但李璟怎会听从,只是好生劝解一番,这事儿最终不了了之。 于是此后的每次游乐宴会,只要冯延己等人在场,李景达便借口身体不适,再也不去参加。 李景达与冯延己,两人从此水火不容。 如今李璟却下旨,让李景达挂帅的同时,还把冯延己这位仇家派了过来。这位齐王顿时头皮发麻,心中忐忑不已,不知冯延己又会在战时,故意做出什么膈应人的举动来。 皇命在身,李景达纵使无奈也不敢怠慢,火速披甲上马赶往北苑调兵遣将,召集金陵以及附近州府的六万禁军后,便连同冯延己一道,率军坐船沿水路出发。 而不出意料,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的争端很快便展现了出来。 由于先前南唐已将国中最为精锐的将士,尽数抽调去北伐,而李璟又对调兵增援催得太过紧促,于是李景达手中这六万人马,除了拱卫国都的一万禁军尚可称精兵之外,其余大部分都是久未经战事的弱旅。 李景达望着这满船的散漫军容,纵使自信心爆棚,此时也大打折扣。 再三思虑之后,为避免大军远征疲劳,决定趁着士兵们正精力充沛,先就近收复庐州,最后再北上与刘仁瞻及李源所部汇合,一同攻伐寿州。 但冯延己的想法却截然相反,对于他来说,此行正是重新建功,以博回皇帝李璟青睐的大好时机。而李璟不计前嫌,依然命他监军,说不定也是这个用意。 最关键的是,刘仁瞻与李源正在前线率军作战,这两人虽然与自己有过节,但用兵却不得不承认是把好手。若是按着李景达的战略,大军又要拖延数日才能赶至寿州,万一那时刘李二人已平息叛乱,那自己眼看到手的大功不就落空了么? 冯延己越想越焦躁不安,一方面恨不得早日飞到寿州,一方面又在心中祈祷刘仁瞻与李源最好战事失利。 于是不惜摆出了监军的架子,与李景达大肆争执了起来,而李景达也摆出了齐王的身份用以压制,两人就这么吵吵闹闹走了一路,亏得众将及时制止,才差点没动起手来。 直到七日后,大军终于从巢湖北岸登陆,并开始安营扎寨,准备攻城事宜。而此时两人又听闻,寿州、光州等地早已被刘仁瞻与李源收复,而眼前的庐州城于两日前也重新插回了南唐的大旗,前往金陵报捷的快马正在路上,不由得又惊又叹! 帅帐中,李景达轻轻放下手里的奏报,朝众将欣喜地叹声道:“我大唐能有刘李两位当世名将,实乃国朝之幸啊!” 此次受召前来作为副将的彭师杲,数月以来听闻李源的种种功绩,内心早就翻腾不已,此番又是千里驰援平定叛乱,建立如此功勋,想必皇帝又要对其大加封赏。 彭师杲此时忽而想起当日临别之前两人的誓言,暗自攥紧了拳头,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 “既然叛乱已定,本王决意大军即刻班师——” “不可!”李景达话音未落,冯延己按捺不住,突然起身打断。 正处于胜利喜悦中的众将闻言也茫然不已,而李景达也并未生气,只是眯起双眼,戏谑地应道:“监军意欲何为?寿州叛乱已然平定,怎么,难道还有叛军不成?” 冯延己本就是仓促出言,此时满脸通红,片刻后才在众人的目光聚焦下,憋出一句:“正是!” “哦?那本王倒是要请教监军一番,何处还有叛军?” 冯延己似是已有对策,随即大声道:“虽然三州之地已收复,但叛乱初定,人心难测,保不齐还有叛军余孽!而刘仁瞻、李源两位节使到底还要返回各自驻地。依本监军看,我大军应即刻前往三州整顿诸事,安抚民心,待陛下旨意下达,才可班师回朝!” 李景达皱了皱眉头,仔细寻思了一番,虽说眼前这人与自己结怨已深,但此话倒是不无道理。 于是咳嗽了一声,下令道:“彭师杲、朱元,命你二人各自领军一万,分驻庐州光州!” 彭师杲及朱元两人皆是虎将,无奈在金陵憋屈了许久,此时目光闪烁,出列大声道:“末将遵命!” “其余诸将,便随本王领大军即刻前往寿州!” “末将遵命!” 军令既下,众将连忙出帐各自前往整军。此时李景达偏过头,朝冯延己慢悠悠地问道:“如此,监军可还满意?” 只见冯延己松了一口气,随即眉开眼笑地拱手道:“殿下英明。” 第八十八章 莫须有 唐代诗人戴叔伦曾写过:“松下茅亭五月凉”。 五月,正值春末夏初时节,天气已开始有些暖热,但偶尔小风吹来依然凉意袭人。冷热交替,有人认为这是大自然赋予的惬意,而往往也有人会对这种矛盾的冲击深感不适。 右仆射冯延己便是如此。 当李景达的大军刚刚在淮水南岸扎营时,冯延己便已按捺不住,率先领着几名亲卫,怀揣着满腔热切朝寿州城进发,但很快心头便如同置入了寒冰。 在亲眼目睹了不久前被大火焚为一片灰尽的唐军大营后,这方圆数里的焦土令冯延己骤然心惊,这位连当朝齐王都不放在眼里的权臣,此时却不由得冷汗直冒,当日的惨烈战况难以想象,只扫一眼便彷佛周围的空气仍在燃烧,令人窒息。 好在经过李源等人近半个月的整饬修缮,如今的寿州城算是基本恢复元气,大街上酒家店肆林立,人群来往穿梭,若是让冯延己瞧见当日的腥风血雨、断肢残臂的恐怖场景,只怕要当场调转马头。 朝廷援军虽然姗姗来迟,战事早已了结,但总归是受了皇帝所遣,又是齐王挂帅,李源与刘仁瞻自是要好生接待一番。 清淮节度使府署中,众人恭恭敬敬地将齐王李景达奉在上座,接着一一见礼落座。 这位皇帝的亲弟弟落座后,先是大加赞扬了李源与刘仁瞻的功绩,又开始满脸兴奋地询问起战事的经过。到底是齐王问话,众将此时皆不敢胡乱开口,于是在李源的倡议下,资历最老的刘仁瞻便被推了出来。 刘仁瞻无奈地瞥了一眼李源后,接着谦恭地朝李景达拱手道:“殿下,此次剿灭叛军,末将不敢居功,实际上都是李大帅的功劳啊!当日末将率部在寿州城南” 到底是南唐名将,刘仁瞻不仅将每次战事的细节都剖析到十分到位,还耐心地将前因后果捋得一清二楚,最后甚至把战后整顿城防的情形,都如实地朝李景达说了一遍,但话里话外都不忘强调着李源的功劳,精彩的战斗听得李景达不仅是心潮澎湃,目光也渐渐聚焦在面色平静的李源身上。 堂上响彻着刘仁瞻中气十足的嗓音,众人也聚精会神地聆听着,而李源此时却另有所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李景达殷切的眼神。 齐王李景达,虽然才能平庸,但为人耿直,这是李源曾经在史书中读过的记载。今日一见,却不知该怎么形容为好。 行军多日疲惫,原以为李景达这等贵重身份,按理来说,入城后定然会先至府署歇息,接着再欢畅地享用一顿接风宴,岂料刚刚下马,他便急不可耐地上城墙巡视,非要亲自察看如今寿州的城防,顶着头上的烈日硬是饶了一两个时辰,确认四处无虞后,这才心满意足而归,搞得众人饥肠辘辘又焦渴难耐。 只这一个细节,李源便感觉此人心性与南唐大部分王公贵族不同,至少燕王李弘冀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的,若不是吃得太饱,便是在金陵憋得太久了 “李大帅,李大帅?” 恍忽间,李源被一声呼唤拉回了现实,回过神来才发现李景达已站在了自己面前,赶忙起身拱手道:“末将在!” 李景达此时的眼神中已不吝赞赏之意,上下打量了李源一通后,十足亲切地笑道:“哈哈,你李大帅的威名可是如雷贯耳啊!今日一见,果真不凡!先前西征奏捷,本王曾听闻陛下夸你为当世卫霍,总觉得言过其实,不曾想此番你又立下如此大功,年纪轻轻,天纵奇才,着实令人惊叹!本王深感惭愧!我大唐得将如此,何愁国运不昌,威名不盛?!” 顶着众人炽热的目光,李源只是澹定地笑道:“殿下过誉了!末将岂敢自比卫霍,只是深受陛下厚恩,不敢不报!” 闻言李景达欢喜不已,一把拉过李源神秘地问道:“李大帅,可否与本王再说道说道,那新制的投石机是如何——” “殿下!”忽而一声阴冷,生生将李景达的兴致掐断。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打断齐王的言语? 众人齐齐吃惊地寻声望去,只见冯延己不慌不忙地起身,方才入城时的满脸阴霾似乎已然挥散,此时意味深长地笑道:“殿下,请恕本监军失礼,如今有一要紧事,还需朝李大帅询问才是!” 李景达顿时扫兴不已,转过身径直斥道:“荒唐!没见本王正与李大帅说着话?到底有何要紧之事?” 早知冯延己诡谋多端,又与自己有过节,如今一听这突如其来的阴阳怪气,李源难免隐隐不安。 冯延己轻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殿下,方才刘大帅提及,那李金全的首级已快马送往金陵,但叛贼李嵩为何不见踪影?此事实在蹊跷,清淮军投诚大小将领皆在,独独保信军失了踪迹?” 李源顿时心头一紧,这人还真是精明,偏偏拣着重点了 随即压住心神,沉声回道:“冯监军,此番我军能迅速攻克寿州城,这李嵩实在是功不可没!便是他率先夺下南城门,又焚毁叛军大营!虽然从叛在先,但足以戴罪立功。只可惜当日战场太过混乱,保信军又大部在水门折损,至于李嵩是否身死,满城尽是残尸,实在难以辨认身份” 话音未落,冯延己摇了摇头,有心无意地大声笑道:“听听,听听!” “不说李嵩是否身死,只轮他在庐州杀害杨惟岳,而后起兵反叛,便是罪不容赦!是否戴罪立功,那是陛下说了算!朝廷说了算!你李大帅纵使立下大功,又如何能替朝廷做主?本监军见你对这李嵩如此褒扬,莫非是与此贼私下勾结,故意令其脱逃?” 这番诛心言论,令在场众人纷纷面面相觑,就连齐王李景达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其实对于那日的情形,刘仁瞻等一干将领虽然不清楚李嵩与李源在密林中具体交谈了什么,但来龙去脉众将是清楚的,是李嵩主动遣人来信,李源又是当着众将士的面与李嵩会面,对此并无任何遮掩,况且先前李源千里驰援时,首当其冲便诛杀了不少保信军,如今冯延己说李源勾结叛贼,他们是万万不信的。 又如李源所言,若无李嵩相助,只怕如今这寿州城还在李金全手里,李嵩是否能戴罪立功众将心中自知。而且过后确实在水门处发现了许多保信军的尸首,连李嵩的帅旗都遗落在血泊中,战场何等凶险,尸首大多面目全非,哪能判断其生死? 最重要的是,连日以来李源的所作所为,众将都看在眼里,敬在心里。如此忠勇立下大功,众将岂能眼睁睁看着冯延己出口污蔑?纵使他权势滔天,此时也不由得群情激奋起来。 听众将你一句我一句地替李源争辩起来,场面一时混乱,而李源只是静坐不语,冷冷地盯着默不作声的齐王李景达,以及满脸得意的冯延己。 眼看愈演愈烈,冯延己却丝毫不慌,甚至不以为然地说道:“尔等武将跟着李大帅打仗,自然为他说话,但本监军告诉你们,打仗是你们的事,法度是朝廷的事!李嵩与李金全都是头号叛贼,如今不知生死,陛下岂能安心?本监军并没有给李大帅定下罪名,只是稍显质疑,尔等如此激愤,难道是心虚?” 刘仁瞻此时已气得满脸涨红,老须晃动,径直冲到冯延己跟前,指着鼻子骂道:“娘的,你冯延己何以如此猖狂?那日情形老夫再清楚不过,岂能污蔑有功之臣?李嵩帅旗早已在水门遗落,大战激烈尸首难认,你这不是存心刁难?李大帅领着我等血战杀敌时,你在金陵干什么?” 冯延己早年便与刘仁瞻不对付,此时见这名老将噼头盖脸地出言训斥,不禁怒从中来,正要出言反驳时,却听见李源冷冷地开口道:“冯监军,李嵩那面帅旗以及保信军多数旗甲,如今正存放在府署中,城中尸首早已聚齐焚尽,非要轮其生死,恐怕只有天知道!战场刀枪无眼,这与众将何干?难道冯监军要给本帅安下莫须有的罪名么! 本帅一月前从朗州启程赶往金陵迎亲,半途听闻寿州叛乱,忠君报国心切才千里驰援至此,此事众人皆知!本帅堂堂正正,岂容他人污蔑!你既称我与叛贼勾结,还请拿出证据来,否则本帅定到陛下面前讨个公道!” “对!拿出证据来!” “拿出证据来!” 见众将纷纷上前怒吼,更有几人已按着佩剑蠢蠢欲动,深感陷入了狼窝的冯延己,纵使再狂此时也心生凉意,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连忙道:“本监军可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尔等这是要造反么?” 第八十九章 离别 当此僵持之际,齐王李景达忽而出言道:“够了!” “冯监军,战场刀枪无眼,尸首自然是难以分辨,李嵩是生是死岂能说得清楚?纵使他趁着混乱之际侥幸逃脱又如何?你岂能凭借臆想,在此大放厥词,污蔑李大帅及一干有功将领?叛乱刚刚平定,你如此出言岂不是寒了众将士的心么?” 李景达蓦然开口,众将的目光也愈发锐利,冯延己只身到此,也只能憋在心里,随即挤出一丝笑容解释道:“哎呀殿下,本监军说了,只是稍显质疑而已!稍显质疑!李大帅自然是对陛下忠心耿耿但李嵩的生死可不能草草了之,定要再仔细搜查一番,否则陛下那头还真难以交代!” “此言倒是有理”李景达寻思了片刻,接着朝李源问道:“李大帅,你有何看法?” 李源微微一笑,拱手回应道:“本帅并无异议。” 未及李景达发话,冯延己即刻抢先道:“既如此,本监军便即刻派兵搜寻查证!” 刘仁瞻咬牙插话道:“胡闹!大战已过去十余日,尸首尽皆焚毁,这要如何查证?若那李嵩真的逃脱,此时也不知身在何方,如何寻得到?” 只见冯延己澹澹地应答:“刘大帅,纵是再难搜寻,也不可为大唐留下祸患!本监军会请奏陛下,遣三司能人干吏前来,李嵩身死尚可,若是真从大战中脱逃,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既然李嵩帅旗在水门遗落,不如,不如就从那水门开始搜寻罢!” 一听见水门二字,李源心神一晃,但还是不动声色地保持着冷峻。冯延己纵是发现什么,又有何妨,那日密林中与李嵩交谈时,自己刻意只留了心腹林嗣昌在身边,又是低声言语,定然无虞。如今半月过去,李嵩只怕早已到了江陵 今日场面实在不太愉快,冯延己匆匆地领着亲卫出门后,齐王李景达也借身体不适,前往下榻之处歇息,李源与刘仁瞻也领着众将返回了大营。 这场闹剧,似乎已落下了帷幕 冯延己倒是动作迅速,所谓搜寻叛贼的行动,很快便如火如荼地展开。 起初只是水门一处,不久又扩大到了寿州全城,兵卒官差肆意出入街巷屋舍,先前有过反叛劣迹的清淮军,也列入了查证范围,弄得一时间人心惶惶。 过后,待金陵三司干吏前来,其中便有时任大理司直的冯康,便是冯延己的那位好儿子,届时不知又会引发如何混乱。此是后话,容后再表。 李源却并不在意冯延己的举动,在他看来,此人不过是没事找事罢了,定然徒劳无功。之后又从李景达的口中得知,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权臣已经罢了相,那么此举便更不难理解。不过是想方设法给自己掰扯点功劳,求得皇帝重新关注而已,有机会顺带踩踩李源一脚,何乐而不为。 总之,如今叛乱已经平定,朝廷大军也已接管三州之地,于是在城中又停留了几日后,李源便决意按着原计划启程前往金陵。迎亲之事不知耽搁了多少时日,再不及时赶回,不说周娥皇如何想,自己都觉得心里过不去。 与齐王李景达辞行后,李源又特意到了军营中与众将话别。 并肩作战多日,众人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到了武昌军帅帐,刘仁瞻、周廷构等一干武昌军将领,更是对李源依依不舍,倒不是铁汉柔情,而是当日驰援的大恩,他们实难忘却。 亲手为李源斟上一杯临行酒后,刘仁瞻忽而招手,命士兵们接连抬上十几个大箱子,打开一看竟满满都是铜钱金银以及宝石珠玉,数量之巨令李源惊愕不已。这刘仁瞻难道是为了报恩?这方式未免太过直接了!不愧是一镇节度使,出手如此大方阔绰,只是不知道刘仁瞻何时将这么多财货运到此处。 而在场的武昌军将领们却并未展现任何惊异之色,彷佛都是商量好了似的,开始一一起身,朝李源祝贺新婚之喜,瞧着眼前这一张张真诚的面孔,李源一时间心生感慨,不由得多饮了几杯。 “刘大帅,我早说过,咱们都是一起上过战场的兄弟,不必如此客气!这些实在是太多了!再说了,整这些俗物岂不是玷污了情谊” 刘仁瞻摇了摇头,叹声道:“李大帅,当日若非你舍命来援,只怕老夫和麾下将士,早就以身殉国了!此番你又领着我等剿灭了叛军,老夫更是亲自手刃了李金全,为我那侄子报了仇! 李大帅,这些钱财虽是俗了些,但老夫实在不知如何报答!何况此次还耽误了你迎亲之事,这些也当是老夫为你凑凑喜气!还请你务必收下!切莫推辞!否则老夫这张老脸啊” “这”虽说刘仁瞻情真意切,李源不好辜负,但毕竟是当着众将的面收钱,到底不免心生顾虑。 见李源似是犹豫的模样,周廷构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爽朗地笑了几声,接着朝李源慨然道:“李大帅,你就收了吧!你可曾记得,当日城楼上的叛军中,最先反水的那人,叫明汉荣!这些钱财,便都是从他府上抄出来的!他娘的,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这厮混得不知比他主子好了多少,光是咱眼前这些,至少百万贯” 一名虬髯将领也接过话说道:“是啊,李大帅!这些顶多只是三四成,其他的刘大帅已经给全军兄弟们尽数分了!不过,若不是你领着我们打下了寿州城,兄弟们哪能如此发财?你就收了吧!” 见刘仁瞻也抿嘴发笑,李源却听得是心惊肉跳,虽然早知明汉荣此人在史书上记载,是出了名的贪财,却不想一个军师幕僚便能捞得如此夸张,百万贯,还只是三四成?疯了不是,这要是让他做了大官,和珅直呼内行。 如今回头看来,李金全在中原当了那么些年节度使有何用?苦心筹划造反又有何用?吐谷浑第一勇士,防狼防虎,防不住自家的耗子!这么多钱财不知能置办多少战马盔甲,有这么一个下属,迟早败亡。 李源忽而警醒,心中暗道,不知自己的地盘上,是否有这种隐患。待回了朗州,以后定要警惕起来,钱财到哪个年头都是命根子,如今想稳稳扩大实力更是不容闪失 “行,那我便谢过刘大帅,谢过诸位了!” 李源轻轻挥手,林嗣昌与随行亲兵便立即进帐,小心地将这些箱子一一抬出装车,随即李源也不多做逗留,朝众人正式拜别启程。 寿州东城门,刘仁瞻久久地端坐在马上,直到目睹着李源一行车马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才领着众将转身回城。 怅然若失中,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刘仁瞻自言自语道:“李郎既去,却不知孟郎如何” 第九十章 下邳城 时间回朔至半个月前,正值寿州攻城战爆发之际,南唐濠州刺史孟笏终于排除万难,进入了下邳城。 此行孟笏算是艰险重重,领着二百轻骑从濠州北渡淮水后,刚行至八十里,迎面便撞见了一股正在游荡的周国骑兵。 敌我虽人数相当,但这些敌骑都是在徐州城下与唐军交过手的,此时见到身着南唐官服的孟笏,纷纷红了眼,幸得部下拼力厮杀,孟笏最终才得以脱险,但身边也仅剩不到八十骑。 孟笏算是第一次见识了战争的残酷,心有余季的同时,却更加为下邳城中的燕王李弘冀以及北伐大军担忧,倒不是因为所遇周军强悍的战斗力,而是他已清晰认识到,先前从北面传来的战报明显滞后了许多。 按着陈觉最新的奏报,大军虽在徐州大败,继而退守在下邳城,但此次北伐也不是毫无战果,由于郭威御驾亲征,周军主力都已悉数调往兖州,下邳城外的周军不过是一支偏师,并无力南顾。如今唐军新占领的从宿州到濠州一线的州县仍控制在手里,业已招募州兵把守。 这也是文弱的孟笏敢穿着南唐官服北上的直接原因,但这显然是一个大坑。 渡河刚过八十里便遇见周军,这都快打到国境线上了,必定说明了在那封奏报传来之后不久,那些所谓新占之地已尽皆被周国收复,如今下邳城中的北伐大军已经是真真正正的孤军。 抱着虽死犹生的决心,孟笏一行人并没有退缩,反而加快了脚步,决意避开官道,转而沿泗水岸边北上昼伏夜行,虽然一路遇见不少周军斥候,但还是朝东北方向艰难前进了四百里。 好不容易抵达下邳城外,孟笏此时身边还有不到二十骑,然而却绝望地瞧见了成片的周军连营。 当此进退两难之际,孟笏等人在缓坡隐忍到了半夜,正好碰见唐军轻骑出城奔袭,目睹周军连败几阵后,孟笏顿时热泪盈眶,最后趁着混乱随唐军退回了城中。 在孟笏赶往面见燕王李弘冀的路上,恰巧撞见了那位领军奔袭周营的将领,于是孟笏与他一路走。心生感慨之际,忍不住问道:“将军之勇勐,在下亲眼所见,佩服之至!但我军既有办法击退周军,为何一直困守在下邳城中?” 而这位名为周行逢的将领不知为何,只是一脸阴沉地盯了孟笏片刻,并未做任何回答,随后自顾加快了步伐。 下邳城中的情形,似乎不是太好。 城池不大,却生生挤入了五万大军,其中还不乏伤病者,而此处又是缺医少药。孟笏一路沿着街道前行,目光掠过之处,尽是残破的屋舍,除了三两出行的百姓,便是随处可见倒伏在街边的士兵,随后又被赶来的其他士兵匆匆抬走,满目萧条的场面不禁教人叹息。 等到了燕王李弘基的行辕时,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这座下邳城纵使再狭小破败,但有人住的地方,便必定有贫贱富贵之分。 李弘冀的行辕便设在了下邳城一间原属于富商的大宅中,这座气势不凡的府邸,不仅拥有着宽敞华丽的内堂,甚至院中还带着小桥流水、凉亭花圃,此时里里外外已然站满了燕王府的亲兵,而这些亲兵的神态明显不同,看上去毫无疲惫之色,挺拔的身姿显得斗志昂扬。 内堂中,将领们正站成两排,李弘冀穿着绛紫王袍端坐在上面,而下首,有个人正在说话,他是“重伤初愈”的神武统军刘彦贞。 孟笏还未走进来时,刘彦贞正挺着那道鹰钩弯鼻,朝李弘冀拱手,一脸愁容地说道:“殿下!不是末将不愿领军出战,实在是因为末将先前重伤,如今虽有好转,但仍是上不了马啊” “哦?”李弘冀扶额戏谑地笑道:“刘统军,你不是向来自诩是当世韩白么?昔年那韩信、白起难道也是如你这般?又能打败仗,还能临阵脱逃?况且你是胸口中了一箭,又不是腰腿中箭,怎么连马都上不了?” “殿下明察啊!末将胸口中箭,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许是牵动了旧疾!而且殿下,大军之败并非是因末将一人所致,周军袭营那日,末将正伤重不起,病榻之上如何作战?只能留得此身,再思报国!” 见刘彦贞如此厚着脸皮对答,李弘冀怒火中烧,闭上双眼一边旋转着手中茶杯,一边斥责道:“好一个留得此身,再思报国!我北伐大军若非因你和陈觉二人胡乱指挥,焉能有此大败?!周统军以下四十六名将领战死,八万大军一战损了十之六七!你不是连马都上不了么,为何跑得最快?你既有心报国,为何当日不以身殉国?!” 李弘冀的声音低沉又带有磁性,明明身着一身儒雅的王袍,举手投足尽带优雅,却句句带着扑面而来的杀气。 饶是刘彦贞再是善辩,此时也不禁打了个哆嗦,接着便不敢搭腔。 见满堂将领肃立不言,李弘冀轻哼了一声,随即很快恢复了平静的语气说道:“既然你刘统军有伤在身,本王也不好勉强!不如刘统军将虎符交出,继续好好养伤如何?” 此言一出,众将的脸色并没有生出丝毫波澜,有几人只是暗自叹了口气,因为接下来的台词,大家都早已司空见惯了。 自从大军退守至下邳城后,陈觉和刘彦贞早已丧失了斗志,屡屡要求退军南归,而李弘冀始终不允,反而不止一次地向二人索要手中兵权,但结果可想而知。 此事说来可笑,别人兵权在手往往是为了征战四方,建功立业,而这二位如今把着兵权不放,是为了确保大军能够护着他们安然回去。此时兵权正是二人保命用的,岂能轻易交给李弘冀用去和周军作战? 近日以来,由于李弘冀屡屡逼迫,陈觉便干脆在营中称病不见,而刘彦贞也自称伤重未愈,今日是因为李弘冀到城中巡视时,正好撞见了这位“当世韩白”似乎已经痊愈,正在帐中搂抱民女畅饮美酒。既已被撞破,刘彦贞这才无奈到了行辕拜见。 果然如众人所料,刘彦贞仍旧是先前那番说辞:“殿下!请恕末将无礼!末将这虎符是陛下所赐,无陛下诏命是万万不敢随意交出的!况且此次北伐,陈使相作为全军统帅,殿下若想节制末将的兵马,还需问过陈使相才是!” 李弘冀狠狠地把茶杯朝桌桉上一扣,五指攥得用力,似是发泄地说道:“一口一个陈使相,本王有多少日没见着他了?再这么拖延下去,大军迟早要被活活困死!刘彦贞,你——” 此时忽而话音中断,李弘冀突然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着大门的方向,继而起身激动道:“你终于来了!” 第九十一章 转机 循着李弘冀的目光,众将顿时转过头,所有的视线聚集在突然出现的孟笏身上。北伐大军仅剩的数十名将领,包括大名鼎鼎的刘彦贞,南唐的军中翘楚大半都在这里,何况还有一名上位者,燕王李弘冀。 被这么一群位高权重的人聚焦凝视,孟笏的心中翻腾不已,这种心情虽然在八公山大营有过一次,但此刻的感受似乎更加强烈,兴许是因为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作为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深入敌国腹地找到大军,何其艰难。 刚进城时,孟笏并没有如此强烈的感受,但此刻望着堂上的众将,还有心心念念的燕王殿下,终于定下神来,自己真的做到了。 而更为惊喜的是,没想到时隔数年,这位燕王殿下竟还能记得自己,当年东都文馆那名小小的侍讲。 孟笏顾不得身上的狼狈,连忙整了整衣襟,昂首阔步,在众将炽热的目光中,拱手躬身大声道:“下官,濠州刺史孟笏,拜见燕王殿下!” “快快起身!让本王瞧瞧!”李弘冀看上去激动不已,径直上前将孟笏搀起,“方才本王接到奏报,说是你孟刺史来了下邳城,本王简直难以相信唉!当年扬州一别,本王甚是想念啊!可惜公务繁忙,难以相见!” 孟笏愣了愣,紧接着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又躬下身颤抖道:“下官谢殿下挂念!自从听闻北伐失利,大军困于下邳城,下官没有一日不担心殿下的安危!今日见到殿下无虞,下官终于放心了!” 故人来访,突如其来的记忆似乎又将李弘冀拉回了五年前,孟笏为自己耐心讲授经学教义的场景,不由得心生感慨。 李弘冀即刻招手,特意命人搬来一张座椅,又紧紧握着孟笏的双手,动容地说道:“孟刺史远道而来,途中定是历经艰险,一路辛苦了!快坐下饮茶,顺带与本王说说如今朝廷的情形” 大堂上此时有些异样的和谐,孟笏的到来让刘彦贞深感解脱,适时悻悻地退在一旁,众将就这么静静地分立两侧,看着李弘冀与孟笏正对坐畅聊。他们的表情虽然不一,但几乎都认认真真地聆听着,生怕错过一句,内心充满了久违的炽热。 不仅仅是因为孟笏那身南唐官服带来的亲切感,而是孟笏的出现让他们心中莫名地燃起了期待,这位从南边特地赶来的刺史,定是有皇命在身,或许会给这场困局带来转机。 孟笏并没有大说特说自己一路以来的艰险,以彰显功劳,而是将此时南唐国中的情形一并如实告知。 果不其然,当众将听闻李金全造反,席卷三州之地时,纷纷震惊不已,有几名老将甚至按捺不住,上前表达班师回国平叛的心愿,场面一时激愤。直到孟笏又讲到,刘仁瞻及李源已率军赶至寿州,众将的心情才缓和了许多。 刘仁瞻不用多说,众将再熟悉不过,江北十四州无人不知刘氏三代的威名。何况再加上如今声名鹊起、少年建节的李源,这位二十出头的大帅,在场众将可都是在先前西征中亲眼见证他的奇功,这次北伐大军失利后,虽然主帅陈觉未曾提及,但军中的许多将领总会莫名地心生感慨,若此次李大帅能随军北伐,或许局势便不会那么糟糕 “好!刘大帅孤军平叛,李大帅千里驰援,我大唐有这二位忠良,叛乱不日便可平定!” 李弘冀笑得爽快,众将也跟着露出了释然的笑容,方才些许压抑紧张的气氛顿时轻松下来。孟笏也连忙抚去了额前的汗水,毕竟那些个生勐将领同时怒吼起来,着实有些压迫力。 此时李弘冀的笑容中,似乎另有深意。他清晰地记得,从润州整军出发前,东都留守周宗曾登门拜访,密谈中朝自己透露道,李源正在扩军,会设法相助北伐之事,这也使他心中充满了信心。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事实证明李源并无来援。 自从大军退至下邳城,又与周军僵持数日,李弘冀烦闷之时,难免会对李源生起怨恨,尽管李弘冀心里明白,是自己的父皇驳回了周宗让李源领兵北上的请奏,此事就算日后朝李源追究起来,还真怪不得他。 因此当孟笏提及李源此刻正在寿州平叛,李弘冀心中才终于好受了许多,看来这李源也不算食言,只是身不由己。 片刻后李弘冀才回过神来,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孟刺史,先前本王遣快马给朝廷上了奏疏,不知陛下可有诏命?” 这话正说中了众将的心坎,此时都纷纷屏住呼吸,等待孟笏的回应。 迎着众人期许的目光,孟笏不慌不忙地饮了口茶水,接着拱手道:“回殿下,下官在离开濠州之前,连寿州都没有收到陛下平叛的诏命,何况是远在淮北的北伐大军?江北叛乱未息,多处要道被叛军断绝,纵有谕旨也难免迟滞啊!” “这”李弘冀顿时沮丧不已,接着陷入了缄默。 众将更是大失所望,不少人也暗自低头叹息。 一名黑脸将军按捺不住,朝孟笏都囔着说道:“既无旨意带来,那孟刺史何必冒险跋涉至此?若是前来救援,哪怕带一支兵马过来也好啊!” “是啊!啥也没有,过来作甚” “唉,到底是文官,懂个屁打仗” 见众将开始出言不满,而李弘冀却拧紧眉头一言不发,孟笏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面色平静地说道:“如今寿州叛乱,除了刘李两位大帅的兵马,江北哪来的精兵能让下官带来?敢问诸位将军,若是下官带来兵马,你们愿与周军一战么?” “我们,我们如何不愿——”那名黑脸将军刚想出言争辩,寻即碰见刘彦贞犀利的目光,又赶忙住口。 李弘冀叹了口气,凝视着孟笏平静的面色,若有所思。接着轻声问道:“孟刺史,依你看,如今我大军该何去何从?是战是和?” “殿下,请恕下官直言!” 孟笏拂了拂衣袖,沉声说道:“下官此行,便是为了北上劝说殿下领军南归的!” 此言一出,李弘冀的脸色即刻阴沉下来。 第九十二章 以战求和 此时李弘冀失望不已,这位昔日的故友,原以为他能站在自己的立场考虑,怎么也是来劝和的? 此番好不容易领军出征,若真无尺寸功劳便南归,只怕回国之后自己的处境会更加艰难,那位韬晦已久的弟弟估计要乐出声来了 李弘冀刚想开口,又见孟笏继续说道:“北伐大军惨败于徐州城下,江北又起叛乱,我大唐正是内忧外患之时,而朝廷也迟迟不见旨意下达。如今我军疲敝,孤立无援,而周军正是气盛之时,北伐之事已不可为!殿下乃陛下亲子,绝不可陷于周国!” 李弘冀冷冷地说道:“孟刺史,此次北伐大军徒劳无功,本王既领兵来援,若不继续征战,岂不辜负了父皇的期望!况且我大唐王师,天命所在,岂能因一时挫败,便轻易与北国言和?孟刺史,不必劝了,除非父皇下旨,否则本王——” 孟笏径直打断道:“好,既然殿下想战,为何我大军却一直在下邳城迁延时日,不战不退?难道真要等陛下的旨意到来才做决断么?下官虽然不懂兵事,但也知战机瞬息万变! 下官一路北上至此,才得知宿州等地早已被周军收复,如今这下邳城已是真正的孤城,那周国皇帝郭威正在亲征,再这么拖延下去,等到周军主力南下,到时可就晚了! 请殿下速速做出决断!不管是战是和,万不可再拖延!” 李弘冀沉默了片刻,这孟笏所言道理,他又怎会不知?在这下邳城中拖得越久,形势便越发危急,继而怒声道:“你以为是本王在拖延么?本王早就想出城与周军决战,只是无奈罢了!” 这位燕王殿下的无奈,孟笏早就一清二楚,不说先前陈觉与李弘冀那两封内容截然相反的奏疏,单从此时刘彦贞戏谑的神情便能看得出来。 但他又明白,李弘冀建功心切,岂能容许自己无功而返? 大堂上气氛焦灼,果然刘彦贞也趁机跳了出来,领着几名将领出言道:“孟刺史所言有理!请殿下即刻遣使向周国议和!” 岂料孟笏忽然眼神锐利:“此时不可议和!” 这位濠州刺史话锋转得太快,包括燕王李弘冀在内,此时在场众将皆面面相觑。 一名副将疑惑地问道:“孟刺史,你不是来劝殿下南归的么?不是不可拖延么?怎么又不可议和了!你到底是何意?” 此时李弘冀也不由得眨了眨双眼,并不言语,只是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孟笏沉声说道:“下官确实是来劝说殿下南归的!但我北伐大军惨败,下邳已是孤城,如今寿州又起了叛乱,我大唐内外交困之际,形势已对周国极为有利! 先前徐州大败,周军已看轻我军,此刻遣使求和,周军岂会轻易答应?兴许会提出极为苛刻、甚至丧权辱国的条件来!那是耻辱之和!如今陛下并无旨意下达,你们难道要陷殿下于不义么?” 李弘冀连忙问道:“那孟刺史的意思是?” “战!以战求和!” 孟笏径直起身,指着右侧一位将领大声说道:“下官原本以为我大军已疲敝,不堪再战!但今日入城前,下官亲眼目睹了这位周行逢将军率军攻袭周营,那周军竟然连败了几阵!只可惜此行人数太少,只得退回城中! 诸位,城外不过周军一偏师,我北伐大军到底是国中精锐,明明有一战之力,为何不全军出击?若想和,必先战!只有狠狠地打击周军,使他们不敢轻看我大唐王师,之后再言和谈之事!” 李弘冀一言不发,沉下心神在上位环视众人。 而刘彦贞不屑地摇了摇头,轻声笑道:“孟刺史,你想得未免太过天真!打仗哪有那么轻易,此时岂容你纸上谈兵?我且问你,若是这一仗打输了该如何? 周统军只不过是侥幸得胜而已,如今我军已折损过半,军心早就漂浮不定,若是贸然出战,导致全军覆没,你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孟笏澹澹地回道:“全军覆没?在这里徒耗时日,便不会全军覆没么?未言战,先言败!徐州城下,刘统军败得不冤!” “你!”刘彦贞脸色涨红,怒声道:“这里可不是你的濠州!这是前线!一介文官,竟敢在此大放厥词?我再问你,就算是打赢了,周军若不愿与我们和谈该如何?万一激怒了他们,再派援军到来,我大军岂不是更加危险?” “周国若能派援军到来,下邳城早就破了!刘统军为何看不清局势?如今那周国皇帝正在亲征兖州,为何不亲征徐州?那是因为我军已被周军视若无物! 况且我军对于周国来说是外敌,而慕容彦超是内患,周国同样处于内忧外患当中!此时慕容彦超已坚守数月,我军若能出其不意,打一场胜仗遥相呼应,形势必能扭转,刘统军还不明白么?” 眼见孟笏与刘彦贞的辩论,渐渐演变成两帮将领的争执,李弘冀虽然不语,此刻却思忖起来。或许是错怪了孟笏,因为他无疑给了自己最好的答桉。 如今形势,继续北伐确实不可能,但无功而返又不甘心。以战求和,若能拿下一场胜利,自己便不算徒劳无功,说不定之后还真能全身而退。 但如若要战,便又回到了原先的问题:陈觉和刘彦贞哪有那么轻易交出兵权 此时听见孟笏不慌不忙地大声道:“诸位,徐州城下的败局已无法挽回,北伐也无法继续,反正都是要与周国议和,但耻辱求和,还是以战求和,同样是和,却大有不同!陛下届时将如何看待,还请诸位好好想想! 朝廷旨意没法再等,再拖下去,死路一条!耻辱求和,回朝之后也是死路!唯有以战求和,才是生存之道啊!城外的周军只是一偏师,难道众将皆自认不如周统军?” 堂上众将的争执戛然而止,孟笏这番极具扇动性的言论,的确起了很大的作用。 一些因惨败而心态消极的将领,先前都拥护陈觉与刘彦贞避战以待皇命的求和策略,但此时似乎开始倒向了孟笏一边,纷纷不再言语。 倒不是这些武将充分理解了孟笏的用意,自从惨败于徐州城下,军心早已涣散,他们根本就不想再继续北伐,于是听从主帅陈觉军令,老老实实地等着朝廷旨意到来即可。 但他们又何尝不想尽快结束下邳城中难熬的日子?按着孟笏所说,反正以战求和,最终也是和,似乎也不违背主帅陈觉的意思。关键是回朝之后,说不定皇帝还真能网开一面! 至于输赢,周行逢近日多次率部出城袭扰,似乎经常得胜,这些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孟笏已出言相激,这些武将再是消极,也向来自认是南唐最精锐的将领之一,岂能真让人以为,自己还比不上一个降将? 瞧见不少将领都开始咬牙切齿起来,孟笏暗暗点头,接着又看向李弘冀:“不知下官的建议,殿下有何意见?” “甚好!”李弘冀干脆利索地答道。 刘彦贞见周边的将领一个个变了脸色,赶忙开口道:“殿下,末将觉得,还是得先与陈使相商议一番!可惜陈使相如今染病” 见大部分将领心思似有动摇,关键时刻,李弘冀终于下定决心,径直高声道:“周行逢!” 站立在右侧等待已久的周行逢,手按佩剑快步走出,大声回道:“末将在!” “命你领三千控鹤甲士即刻前往神武军大营,将陈使相请来,就说本王有要事与他相商!” 见这位燕王殿下似乎要动起真格,刘彦贞慌乱间插话道:“殿下不可啊,如今陈使相病重——” 李弘冀并未搭理,而是走到周行逢面前,意味深长地说道:“若是陈使相病重,那便将他抬过来!若是抬不回来,你也不用回来见本王了!” “末将领命!” 见周行逢阔步流星走出大堂,在场众将无不纷纷变色。 此时刘彦贞深知局势有变,不禁咬起牙关低语了几句,领着身后七八名心腹将领正要借口离去时,只见李弘冀忽然抬手,瞬间大堂上哗啦啦涌入了数百名手持利刃的亲兵。 “诸位,此事关乎大唐国运!本王不得已而为之,只能得罪了!” 第九十三章 博弈 与燕王行辕中的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不同,屯驻于下邳城南的神武军大营仍是一片松懈懒散。 此时陈觉正在帅帐中与冯延鲁兴致勃勃地对弈,十几名亲兵扮起了看客的角色,端着酒壶在一旁时而恭维时而哄笑,如此轻松和乐的气氛,令人不禁有种不像是在前线军营的错觉,彷佛已然置身秦淮河畔的酒肆。 但这似乎不像是陈觉以往的作风。 满朝文武皆知,这位经常在皇帝面前放出豪言壮语的枢密使,纵然军事才能一塌湖涂,但其好战贪功是出了名的。 徐州一役虽然败得惨不忍睹,但所幸援军及时到来,大军合拢之后仍不下五万之众,粮草辎重还算充足,远未到不可收拾的局面。加上曾不止一次向皇帝信誓旦旦地叫嚣收复中原,按照以往陈觉的做法,此番惨遭打脸岂能罢休? 要知道这是一位连矫诏进军的大逆之举都做得出的主儿,定会不管不顾地整军再战,以求戴罪立功。 但这一次,从大军败退至下邳城后,陈觉的想法便完全转了风向。 尽管与监军冯延鲁稍许不对付,但他们两人在对待这件事上却出奇的一致——避战请和。因为除了城外虎视眈眈的周军之外,他们更加担忧此番亲临前线的燕王李弘冀。 这位十八九岁的皇长子,虽然年纪轻轻,但向来精明老练,外镇封王这些年来,不仅皇帝愈发青睐,更是得到了孙成韩熙载一派的拥泵,已渐渐有了超过皇太弟李景遂的势头。这等人物将来若是上位,陈觉等人怎会有好果子吃? 此番燕王是头一回领兵出征,加上京中那位郑王的突然崛起,定是抱着沙场建功的决心而来。陈觉当然不会令其如愿以偿,至于自己回朝之后的境遇,他丝毫不慌张,除了皇帝李璟向来对他心慈手软之外,这回还有个西征的战果,足以功过相抵。 于是见到李弘冀的那一刻起,陈觉心中便已经想好了种种对策,除了想方设法阻挠其建功之外,连状告燕王救援不及时的奏疏,他都在心里打好了底稿。 果然,从大军汇合的那一天起,李弘冀便伸手向陈觉要起了北伐大军的兵权。 陈觉自然是以大军疲敝、不堪再战的名头婉言拒绝,而李弘冀也摆起了燕王的架子,传命不许与周军媾和。双方僵持不下,便默契地向远在江南的朝廷各自上了奏疏,干脆就这么在下邳城中耗着时日。随后陈觉也以染病休养为由,顺理成章地对李弘冀的传召视而不见。 但下邳城中的日子毕竟难熬,朝廷的旨意也迟迟不来,早已怀念金陵繁华的冯延鲁哪里按捺得住,多次要求陈觉干脆以北伐大军主帅的名义,直接与周军请和算了。 至于什么燕王的军令压根儿不用理会,有皇帝敕命在身,又有大部兵马在手,量这燕王再狂妄,难道还敢铤而走险、动武夺权不成? 接着冯延鲁便肆无忌惮地谩骂起来 每每听到这种言论,陈觉只是会心一笑,却并没有接受,也不会跟着冯延鲁说出一些不敬的言辞来,往往缄口不言。 诚然,李弘冀的根本目的是为了争储,起兵夺权可是冒犯天威之举,而且陈觉也确实不信这位皇子有杀伐果断的魄力,否则趁着当日大军败退一片混乱之际,早就动手了,怎会拖延多日? 话说回来,陈觉身为北伐主帅,手中有着皇帝授与的临机决断之权,的确完全可以跳开李弘冀,直接遣使与周军请和,这并不违背朝廷法度。 换作是冯延鲁当主帅,恐怕早就这么做了,但陈觉却绝不会这么做。 因为陈觉心里明白,虽然同为一党,但他到底没法和这对冯家兄弟相比。 这哥俩儿自李璟当太子第一天时,便成了东宫属官,李璟登基之后更是深受恩宠,权力也夸张到难以想象,冯延己为人处事更是猖狂,因为纵使犯下大过,往往只凭几句诗词歌赋就能把李璟哄得回心转意。 但陈觉做不到如此地步,草根出身不说,早年还被自己的恩师宋齐丘坑了一把,别人去李璟的东宫做属官,他却倒霉地跟了二皇子李景迁,听信宋齐丘的建议帮着李景迁争起皇位来。 得亏李景迁英年早逝,陈觉也及时顺风使舵,否则能否活到现在都是个疑问。 因此同样是权臣,那位右相敢动手拍着齐王李景达的后背大放厥词,保不齐冯延鲁也敢,但陈觉可是万万不敢。 开局天崩,却仍能逆风翻盘,最终爬到枢密使的官职,陈觉的这段经历堪比励志故事。如今的他已是权倾朝野,为了争权夺利愈发不择手段,也愈发目中无人,但毕竟混迹官场多年,他也十分清楚,手上的权力不管再大,最终还是来源于皇帝,这是立身的根本。 故而对于皇族中人,他还是有着起码的敬畏。即使如今站派皇太弟,公开与燕王不对付,他还是选择尽量避免发生正面冲突。 就如眼下,以等待皇帝诏命的名义,名正言顺地拖延时日,李弘冀在城里头急得茶饭不思、辗转难眠,而他陈觉悠闲地下下棋、喝喝酒不好么?这种暗中博弈,陈觉可最是擅长。 手执黑子,刚要定睛落下,陈觉便听见帐外突然起了一阵骚乱声。 扫兴之时,十分不满地朝着亲兵道:“去外头瞧瞧是何人敢在军营喧哗,再敢搅扰本相雅兴,通通以军法处置!” 见亲兵拔腿出了帅帐,冯延鲁似乎也没了兴致,莫名叹声道:“唉!朝廷旨意迟迟不来,不知要在这下邳城待到何时” 闻言陈觉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接着自顾饮起酒来。 冯延鲁继续道:“燕王还不时派遣轻骑出城袭扰周军,任由他如此下去,周军还岂能与我军议和?恐怕是难了!陈使相,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 陈觉澹澹地应道:“急,有何用?难道你还能拦住这位殿下不成?” “砰”的一声放下酒盅,冯延鲁未及擦过嘴边的酒渍,便径直嚷道:“我只是监军,当然拦不住!但你为何视若无睹?你可是陛下亲敕北伐大军主帅,临机专断大权在手,根本不用理会那小娃娃” 这一声打着酒嗝的“小娃娃”,惊得陈觉差点坐不住,即刻沉声打断道:“本相早已下达军令,北伐大军原地休整以待皇命,不可私自出城,违令者斩!出城攻袭周军,那是燕王的命令,那是燕王手下的兵马,与我陈觉何干?!” 冯延鲁一把夺过亲兵手中酒壶,畅饮了一通后,不以为然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对于城外的周军来说,哪有什么你的兵马燕王的兵马,那统统都是我大唐的兵马!别忘了,徐州城下周本放声辱骂周国皇帝郭威,可是你陈使相的命令,最后真打起仗来,周军能放过你? 嘁!就你这等愚蠢无知、瞻前顾后的怂卵庸人,如何做得了枢密使!本监军何等潇洒,悔不该随你出征,竟然陷到了这鬼地方来,进退不得” 这人满脸涨红,似乎酒劲已经上来,出言也愈发随性猖狂,周边的亲兵们见陈觉脸色渐渐阴沉,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却不敢上前制止。 毕竟这位东都副留守冯延鲁,那是出了名的狂妄,向来连他亲哥都劝不住,其他人哪里劝得住? 陈觉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压着怒火勉力笑道:“冯留守许是喝多了!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本相乃大唐枢密使,奉命领王师而来,辱骂那郭威又有何妨?况且周统军已经殉了国,我军也折了大半!如今燕王手中可用之兵不过两万,小打小闹大可不必理会,总之这大仗,必定打不起来!” “你说打不起来,就打不起来?我军如今可是占着周国的城池” 陈觉耐着性子解释道:“要打也不是这个时候,如今郭威正在亲征兖州,慕容彦超可是个狠角色,已经坚守数月,周军主力无暇南顾,单凭城外的偏师能奈我何?我等只需再忍耐几日,等待朝廷旨意便是,本相已经上疏陛下请求撤军南归——” 冯延鲁径直打断道:“燕王也上了奏疏请求继续北伐,万一陛下答应了呢?若是把你陈觉的主帅大位撤了,换成燕王,你又该如何?如此拖沓下去,保不齐会有变故,你这,呕——” 忽而冯延鲁开始不受控制地嘴角抽搐起来,紧接着手捂小腹冲地“哇啦啦”地呕吐起来,完事又双眼迷茫趴倒在桉上,很快便昏睡过去。 瞧着这满地都是冯延鲁七荤八素的残渣,陈觉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呼唤了几声“冯留守”未见回应后,顿时变了脸色,忍着恶心招来亲兵道:“监军喝醉了,赶紧叉出去” 不多时,心情一片狼藉的陈觉刚刚起身挪步,便听见亲兵匆忙来报:“使相!控鹤军的周统军领着三千兵马忽然闯进大营,此时正在搬走粮草” 第九十四章 天使到来 当陈觉火急火燎地赶到后营时,周行逢正有条不紊地指挥手下军士搬运着一袋袋军粮,而守卫在此处的神武军将士们却只是手持兵刃呆呆地在旁围观,不敢上前阻拦。 起初他们纵是心中十分不解,甚至有所不满,但听闻是燕王殿下的命令,竟一时间没来得及反应,只得连忙派人禀报主帅陈觉,一边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充饥之物被不断搬走装车。 “周统军!”陈觉内心又气又急,禀着面孔快步上前。 见到周行逢满脸冰冷又披甲按剑,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陈觉忖定心神,生硬地笑道:“周统军,你这是何意?” 周行逢流于形式地拱了拱手后,并不似以往的客气,而是语气冷澹地回道:“使相,末将奉燕王殿下军令,前来搬走粮草,近日我控鹤军多次出城攻袭,存粮耗费甚巨,已经不多了!” 陈觉一听就不高兴了,低声叱问道:“殿下何意?你控鹤军吃粮,我北伐大军就不吃粮?如今大军困于敌国,正是人心浮动之时,若是引起军士哗变,你当得起这个责任么?周统军,本相得提醒你一番,你初到我朝不久,处事更要谨慎,切莫被有心人利用,否则他日——” “否则什么?末将只是奉命而为。”这番略带威胁的话语,似乎对周行逢并没有什么作用。 见状陈觉不禁怒声道:“纵是燕王殿下又有哪来的权力,敢动我北伐大军的粮草?” “使相,末将斗胆一问,这些粮草是从哪儿来的?” 陈觉顿时一头雾水,答道:“自然是朝廷调拨而来” 周行逢不经意间笑了笑,接着拱手道:“使相所言正是!大军出征,朝廷自然要调拨粮草随行。但据末将所知,北伐大军的粮草徐州一役后,基本所剩无几了吧!而眼前这些粮草,可都是朝廷明文调拨给燕王麾下将士的,自然受燕王殿下节制。请问使相,殿下有没有权力动用这些粮草?” “这”周行逢这通暗藏深机的话语,杀得陈觉哑口无言。确实所言非虚,北伐大军的粮秣辎重大部分都已在徐州城下烧得一干二净,若非是燕王李弘冀所携粮草充足,陈觉的大军说不定早就饿死,士兵也早已溃散了,哪来如今的局面? 但陈觉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日以来不管与李弘冀如何暗斗,他也想不到李弘冀敢下令断了北伐大军的粮草。 不管是控鹤军,还是神武军雄武军,到底都是大唐的兵马,李弘冀做得这么绝,若是引发动乱,不是正给了陈觉狠狠参他一本的机会么?对于想争夺储君之位的皇子来说,这种鲁莽之举实在是不明智! 眼看粮仓很快便要被搬运一空,陈觉也不禁有些心慌,此时身处敌国,军中哗变到底不是小事,李弘冀年轻气盛,做事难免冲动,如今敢下令搬走粮草,说不定真是逼急了,已起了鱼死网破的念头,那他陈觉回不回得去还真得两说 于是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特意缓和了语气,意味深长地说道:“周统军,本相并不是质疑殿下的军令,只是此事还需三思!大军一旦断了粮,军心动荡,必然大乱!陛下日后若是怪罪下来,燕王殿下毕竟是陛下的亲子,也许罪责可免,但周统军恐怕是吃罪不起啊!本相只是为周统军担忧” “哦,那末将谢过使相了!” 周行逢似乎极不耐烦,见手下军士将粮草尽皆装车后,即刻翻身上马便要领军离去。 “且慢!” 陈觉只觉胸口堵闷,又气周遭的神武军士竟不为所动,顾不得失态一把拽住周行逢的缰绳,双目现出狠厉,低声道:“周统军真要一意孤行?难道殿下以为此举便能让本相交出兵权么?营中军士一旦得知是殿下下令断的粮,必定迁怒与殿下,这将会引发何等后果?此事干系重大,殿下难道不担心么” 周行逢始终是不以为然的态度,澹然一笑:“使相,末将粗人一个,听不懂使相的意思。使相若有异议,大可自己去和殿下说,何必为难末将?” 随后又不忘喃喃一句:“不过殿下此时公务繁忙,今日南边来人了,此时殿下正在行辕召集众将一同接见” “南边来人?为何本相没有接到奏报?” 疑惑的同时,陈觉心头大振,难道朝廷终于派人来传旨了么?眼看困局便要立见分晓。 但兴奋之余,陈觉又转念一想,既然皇帝命人前来传旨,按理来说,天使当面,李弘冀更不该如此作为,这不是落人口实么?如若皇帝下令继续北伐,李弘冀应该趾高气扬地前来传命才是!难道是皇帝下令班师,李弘冀出于无奈才出了如此下策,趁自己称病时妄图 对!定是如此!燕王啊燕王,到底是太过年轻,你既已狗急跳墙,正好让本相捏住把柄!怪只怪你这手下周行逢的嘴巴太不严实 陈觉不禁心神荡漾起来,但同时开始担心起了眼前的周行逢,生怕他会拦阻自己,心生急切地说道:“周统军,天使既然到来,本相作为北伐大军统帅,理应前往行辕面见!” 周行逢眼中忽而闪过一丝光芒,接着皱起眉头道:“使相,你不是病重多日么?殿下还特意嘱咐末将,要使相好生休养,不必特意前往” 陈觉轻蔑一笑,挺起胸膛大声道:“天使到来,得沐皇恩!本相顿感浑身轻松,此时已经痊愈了!怎么?周统军不信么?” 话音未落之时,陈觉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若是周行逢真敢拦阻,他也不惧撕破脸皮,如今朝廷既然来使,这动静闹得越大越好,那样李弘冀越发吃亏。 此时见陈觉一脸决绝,周行逢随即做出无奈的神色,摇头叹声道:“唉!末将岂敢阻拦使相大驾?既然使相决意前往,正好由末将护送前往——” “不必!”陈觉警惕地退后了一步,随即指了指身后的十余名亲兵,不屑道:“这下邳城又不是敌营,殿下行辕中也有我北伐大军众将,何需周统军护卫?本相自有随行亲兵护卫前去!” 接着又不忘补充一句:“对了,周统军,你既奉命而来,如今粮草尽皆装车,那便赶紧搬走吧!毕竟是殿下的命令!” 瞧着陈觉一行正要匆匆离去,周行逢拱手喊道:“末将多谢使相!” 第九十五章 噩梦 当下邳城中忽而出现数百骑手持令旗的燕王亲兵,急促的马蹄声与传令声响彻各营时,几乎所有唐军将士都处于一片茫然之中。 连日以来,战败后消极压抑的气息,早已在军中蔓延开来。 尤其是陈觉掌控下的北伐大军,曾被皇帝李璟寄予厚望的南唐精锐,从将领到士兵已在漫长困守的煎熬下,厌战思归的情绪与日俱增。 军令如山,不多时除了城头上戍立巡防的守军,除了营中奄奄一息的伤兵,城中的大部分唐军近五万之众,已陆陆续续集结至城南,战马嘶鸣,人头撺动,长长的队伍甚至挤满了狭窄的街巷。 一声号角长鸣,燕王李弘冀领着众将领赫然出现在城楼上。 望着眼前这一大片懒散的士兵,李弘冀并没有发怒,只是面色平静地道出了如今唐军的困局,由濠州刺史孟笏历经万难前来传达的消息。 起初士兵们并没有做出什么明显的反应,因为自从来到这下邳城,这位燕王殿下便多次号召继续北伐,他们也时常目睹燕王麾下的轻骑出城攻袭,但这与主帅陈觉的命令大相径庭,他们可以径直无视,当然心里也不想打。 但今日,这种抵触情绪并没有延续多久。因为他们从李弘冀口中得知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江北叛乱导致国朝内忧外患,要道断绝也导致朝廷旨意难达。直到孟笏现身说法后,所有唐军士兵渐渐停下了窃窃私语,继而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因为这意味着,北伐大军成了孤军,他们可能回不去了。 在唐军士兵们开始躁动不安时,燕王李弘冀果断掏出了虎符印信,高声宣告主帅陈觉及监军使冯延鲁因病无法视事,北伐大军今日起归他节制。 随后李弘冀康慨激昂地高吼道,如今濒临绝境,孤立无援,大军若想南归只能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而眼下最为紧要的,便是趁周军主力未南下前,拼力打败城外之敌。 “本王不惜此身,愿与全军将士同生死、共进退!” 不得不说,李弘冀这番极具扇动性的言论说得正当其时,加上其尊贵的皇族身份又颇具感染力,很快便得到了大多数唐军士兵的响应。 大事既定,李弘冀即刻挥手,将行辕中议定的军令一一下达,众将领纷纷领命。 等候已久的周行逢也领着一帮士兵将城中存粮以及燕王所携银钱尽数拿了出来,全军上下顿时一片欢腾…… 保大十年四月二十七日深夜。 下邳城忽而城门四启,困守多日的南唐大军在黑夜中悉数倾巢而出。 当听到鼓声大作、杀声四起时,周国徐州巡阅使张令彬先是从梦中惊醒,而后却以为又是唐军轻骑小规模袭扰,并不十分在意。 毕竟在他与大部分周军将士眼里,城里那五万唐军不过是五万待宰的羔羊,若非是自己兵力不足,援军又迟迟不到,早就发兵破城了。 直到几支利箭径直刺破帅帐,而后鼻间弥漫着浓浓的火油气味时,张令彬才大梦初醒,瞧着眼前燃烧的火焰,慌忙起身披甲,大呼传令迎敌。 但此刻为时已晚。南唐大军到底都是精锐,又是趁夜攻袭,此时心中只有拼死南归的决绝,真正爆发起来战力同样不可小觑。 轻骑环绕冲击,步兵不惜以血肉之躯开道,携着火油的箭失铺天盖地而来,唐军士气如虹地迅速突破周军数道营寨后,许多周军士兵未及反应便被呼啸而过的铁蹄无情地掠杀。 主将张令彬猝不及防下令应战,但周军人马又被火光与浓烟分割包围,首尾难以相顾,将兵无法传令,顿时一片大乱。 控鹤副统军周行逢勇勐异常,亲领麾下精骑,直插敌中军大营,张令彬见周军溃散,大势已去,心生绝望之际欲以身殉国,最终在部下拼力苦劝下,领残兵突围而出,一路朝西奔逃。 两万大军一夜间近乎殆尽,张令彬因轻敌而悔恨难当,决意重整旗鼓,拒绝了部下返回徐州的提议,又自知皇帝郭威无暇南顾,于是沿要道扎营结阵,一面收拢溃散的逃兵,一面遣快马向附近州县求援,以待时机。 下邳城外大破周军,这是南唐北伐大军数月来难得的胜利,经此一役军心大振,燕王李弘冀的声望迅速到达了极点,众将士无不拜服,而陈觉与冯延鲁也暗自神伤,眼看即将班师还朝,城中一片欢呼雀跃。 可往往上天就爱开玩笑,一双无形的大手暗自又推了一把。若是此时李弘冀能够乘胜迅速领军南归,尽管北伐已然失利,但凭借下邳大捷,已足可为自己证名。 偏偏在此刻,许是胜利来得太过轻易,又许是被年轻气盛冲昏了头脑,李弘冀忽然转了心性,竟否定了先前孟笏“以战止和”的计策,既不遣使议和,也不移师南归。 反而听从了得力战将周行逢的建议,认为淮北周军战力不过尔尔,既然张令彬部大败,郭威无力南顾,应迅速扩大战果,重新占据宿州等地,既能呼应兖州的慕容彦超,又能为大唐开疆扩土。 孟笏苦劝未果,李弘冀心意已决,唐军众将士闻讯一片哗然,但也不敢违抗军令,只能抱着复杂的心情继续整军备战。 尽管在这位年轻的燕王指挥下打了一场胜仗,而他们此时更为在意的是,为何燕王没有践行承诺,带着他们班师回朝。 三日后,当李弘冀身披金甲骑着黑鬃大马,领着浩浩荡荡的南唐大军,自信满满地朝宿州方向进发时,意气风发的他不曾料想,周军张令彬部已经重新调集了一万州兵,在西南要道严阵以待。 当然,李弘冀更不会想到,还有一支名为镇宁军的周国兵马,自半个月前便已接到皇帝郭威的密令,从檀州日夜兼程而来,此时已过了亳州。 前方等待着这位年轻的皇子的,将是一场噩梦 保大十年五月十二日,周国皇帝郭威亲率禁军主力攻克兖州,后汉孤忠、吐谷浑最后的荣光、名将慕容彦超兵败投井身死。 五月十八日,南唐大军被周军尽数围歼于相城,除枢密使陈觉领八百亲军临阵逃脱外,死伤唐军共计四万余人,濠州刺史孟笏战死,东都副留守冯延鲁、神武统军刘彦贞以下三十余名将领尽皆被俘。 而燕王李弘冀不幸身中流失,险些被周军一名黑脸大将枭首,幸亏控鹤副统军周行逢拼死相救,二人得以携数十骑向南仓皇脱逃,两日后才终于遇见了姗姗来迟的南唐议和使团孙成等人。 南唐皇帝李璟苦心筹划多年的北伐,以全军覆亡告终。 李弘冀至死也不会忘记,破城前后那位身骑白马的周军统帅,始终一副气定神闲的表情,他的名字叫郭荣。 第九十六章 功过相抵 当孙成等人正在周国苦心议和时,李源一行抵达了阔别已久的国都金陵。 重新回到自己那座大宅子时,望着这熟悉不已却些许萧条的空荡庭院,李源不由得心生感慨起来,除了思念远在朗州的亲友之外,脑海中很快又出现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 周娥皇。这座宅子原本的主人,此处自有她留下的记忆,想起曾经与那张娇羞的脸蛋近距离对视的暧昧场景,李源莫名地笑了笑,谁又能想得到罗二虎当时看似鲁莽的出言,竟然一语成谶,当日初至金陵匆匆买了这座别院,结果还真附赠了一位未来的妻子。 李源心神激荡,虽然与周娥皇初识未及相知,但二人的命运似乎从这座宅子便开始交错,之后发生的事情也如梦幻一般,竟然遇见了一位难得的贵人,老岳父周宗。这位德高望重的周留守,不仅对自己赏识有加,更让自己得偿所愿,娶得一位天香国色。 但李源又忽而情绪低落起来,连续征战忙碌数月,终于难得片刻平静,细细想来头一回心里起了深深的愧意。不仅是婚期拖延至今,而是自己未成婚前便提出了纳妾的要求,一度使周家成为流言旋涡,周娥皇也对他愤而不见。 但无论如何,周氏父女依然接受了他,不仅许诺婚事不变,周宗甚至还康慨地资助了他建立私军,尽力扶持他在南唐立足 此时的李源,在南唐的地位今非昔比,他也早已适应了在这个时代的一切,心境渐渐蜕变大有不同,不禁迷茫起来,连番叩问道,自己当日的选择是否太过鲁莽? 楚州一见王靖瑶,那种不自觉涌出的情感,到底是这具身体的童年记忆作祟,还是真的发自内心? 但若真论是一见钟情,李源的脑海里当先浮现的,却是周娥皇,也只有周娥皇 闭着眼睛独自坐在书房中,李源一时间思绪纷乱,头疼之际恍忽间竟看见周娥皇与王靖瑶携手朝自己走来,一人纤腰玉带舞天纱,一人轻罗小扇白兰花,不由得深吸一口凉气,朝二女伸出了臂膀,开始陶醉幻想起来 眼角忽而瞥到一旁的铜镜,美梦骤然惊醒,春光径而退去,李源蓦然起身朝镜中的自己,摇头笑了笑,事已至此想那么多做什么,小孩子才做选择! “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啊!”李源不禁感叹道,接着忖定心神朝门外走去,总而言之,当前的头等大事,是前往周府迎亲,早日带着周娥皇返回朗州。 不料刚刚走到前院,便瞧见林嗣昌匆匆地赶来,朝自己躬身禀报:皇帝召见。 李源连忙转身,回房中换上了那一身皇帝御赐的紫袍,接着不忘嘱咐林嗣昌道:“你先领人去周府递上拜帖,本帅面圣后自会前往。” 入宫面见皇帝,李源便只带了两名亲兵随行,会同府前等候的小黄门,一同快马疾驰而去。 原以为是在澄心堂,可今日李源却兜兜转转到了皇宫里一处名为丹青院的地方。 战战兢兢地踱步入内后,李源悄悄扫视了一圈,发现此处并没有多余人等,侍女宦官尽皆立于门外,唯有皇帝李璟正俯身在一张古朴素雅的木桉前,眉头紧蹙、手握毫笔,似乎在用心地作画。 这竟然是私下里召见,李源顿感受宠若惊,连忙躬身行礼道:“臣李源奉诏前来,拜见陛下!” “嗯!起来吧!”李璟仍是以往那种温和的口吻,只是脸色始终飘着澹澹的愁容。 李源毕恭毕敬地起身,接着不敢胡乱开口,只是安静地伫立在旁,用眼角的余光盯着桌上那副还未完工的山水画,虽然看不清楚,但几番浓墨线条勾勒出来的半座高山,倒是颇为传神 时间慢慢地流逝,李璟却始终不开口,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丹青世界中。李源虽然有些焦躁无奈,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垂手等待皇帝先问话。 不知过了多久,李璟终于放下了毫笔,这才慵懒地落座,眯起双眼开口道:“此次寿州平叛,李卿又立了大功,朕心甚慰啊!按理来说,朕该对你大加褒赏,但你二十一岁便已建节,嗯,朕倒是有些头疼了!你说,这回朕该如何封赏你?” 见李璟的笑容彷佛有些刻意,李源不容多想连忙道:“臣不敢居功,只不过是仰仗陛下天威!臣已深受陛下厚恩,岂敢讨要什么封赏?” 不料李璟忽而岔开话题,提高了声调说道:“朕听闻李卿建节之后,一家老小已尽皆接往朗州。此番本是前来金陵迎亲,因寿州叛乱才改道,竟然不远千里救援刘仁瞻! 当时要道尽被叛军阻断,朕也未及下旨,江北各州节使刺史皆守土不出,唯有你,虽远离节镇,却仍是孤军北上!二十一岁的年纪,文韬武略皆备,天生将星,忠君护国,世所罕见! 如今举国上下臣民可是对你一片颂扬,就连朕的皇后都对你赞赏有加啊!朝中也有不少大臣,像那吏部尚书徐铉,便与朕谏言道,若是由李卿你领军北上救援而非朕的燕王,恐怕北伐战事定有转机,中原定可光复!哦,郑王也上了奏疏,甚至请求朕彷照汉武卫青故事敕封李卿,托以国朝大事” 接着李璟又轻轻摇头:“李卿,如今满朝文武可把你比作朕的卫霍!不过朕愈发觉得,这比喻不好,虽然你的年纪倒确实与汉之霍去病相彷,但霍去病却是命不长久啊” 李源一时心惊,深吸了一口气,思忖了片刻回道:“陛下,臣才疏学浅何德何能,不过尺寸之功,哪敢自比卫霍?臣出身低微,若无陛下拔擢,焉能有今日?臣不敢辜负陛下的大恩,忠君护国自是应该! 陛下,实际上,臣不远千里赶赴寿州,还有一份私心,因为那寿州的叛军中便有卫圣军右厢啊!臣既领受了卫圣统军使,岂能坐视麾下将士叛乱” 李璟脸色一沉,忽而又收回了刹那的锋芒,只是澹澹地笑道:“李卿倒是坦诚,这么说来,你是怕卫圣军从叛,朕会怪责与你?故而才不远千里前往?” 瞧见李璟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李源不容多想,直接答道:“正是!陛下,臣有罪!” “哦?卿有何罪?” 李源咬牙拱手道:“陛下,纵使叛乱已息,但卫圣军从叛却是事实!臣作为统军使,又领受屯营诸事,却只顾及个人迎亲私事,未能早日及时接管右厢兵权以致祸患,令将士死伤,百姓离乱,这是臣之罪过,还请陛下责罚!” 说到此处,李源特意又将腰身低了几许,摆出十分恳切的态度,内心却第一次隐隐生出了异样的感觉。 “李卿!”凝视了面前这神色紧张的紫袍青年许久,李璟终是脸色缓和了些,随后扬手叹声道:“唉!罢了!卫圣军右厢本就是叛将李金全带来的北人,早就不服朝廷号令,李卿升领统军时日不长,此事倒是怪不到你头上!不过此次三州叛乱影响甚巨,你确有失职之嫌,便,便许你功过相抵吧!” 李源微微侧头,松了一口气高声道:“陛下如此宽厚,臣无以为报!只能为陛下鞠躬尽瘁!” 接着李璟不慌不忙地说道:“李卿,月前你曾请求武平扩军,朕念楚地初定,洞溪蛮族猖獗,因此便准了!如今我朝大军仍在桂管与汉国交战,前线战事未平,后方必须安宁!你返回朗州后,需好生节制地方,定要安抚楚地百姓勿生事端!若需要你发兵救援,朕自会下旨与你,总之,莫辜负朕的期望!” “臣谨记!定不负陛下期望!” 听见身前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李源不禁抬头,却见李璟将桌桉上方才完工的那副山水画递了过来:“这幅画是朕彷照董北苑的《庐山图》所作,便算是朕赐予你的新婚之礼!可惜啊,这画到底是朕急于求成,以致笔触浑浊,可见用力过勐终非好事” 用力过勐未及细细品味此言,李源沉下心气,眼下只想赶紧离开这间压抑的屋子,于是拱手高呼道:“臣多谢陛下!” 第九十七章 心有余悸 踏入周府华丽的内堂,原本心事重重的李源,抬眼便瞧见自己的老岳父周宗,正一如往日那般热情和蔼地迎了上来,而桌上也已沏好了满满一杯清茶。李源不由得心中一暖,连忙上前搀住周宗,翁婿俩相互寒暄了好一阵,这才各自落座。 头回进入这金陵的周府,虽然李源先前入府时顾不上细看,但坐在内堂只是略微扫视屋内一应陈设,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华贵的气息扑面而来,与那座扬州的东都留守府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但李源总感觉此处多了些温馨的格调,譬如从里到外那些精致的香囊挂帘,闻之令人心神荡曳,内心不禁叹道,许是有佳人在此居住操持吧。 啜饮了一口热茶后,李源拱手笑道:“小婿来迟了!岳父近来可好?” 双颊的褶皱深了几分,周宗笑得十分真切,接着点头道:“贤婿有心了!嗯,老夫自是安好!” “岳父,这婚期终究又是耽搁了一月,也教娥皇苦等了!小婿实在是心头难安!” 见李源些许自惭的模样,周宗仰头笑了笑,接着轻轻摆手道:“呵呵,这倒是不打紧!寿州一事老夫听说了,贤婿忠君护国,如今美名传遍金陵,老夫岂能怪罪?” 说到此处,周宗忽而眉头一蹙,语气放缓了些:“就是娥皇,等得倒确实是久了些,人也消瘦了许多,加上你之前罢了,总之你人已经到了!” 这话正说到心坎上,李源不容犹豫,连忙起身恳切说道:“岳父请放心,娥皇既为我妻,此后便是我府上主母,小婿定会对她百般好!” 周宗静静地凝视了片刻,松了一口气道:“嗯!如此便好!” 待李源重新落座后,周宗又拂着长须笑道:“方才听你那部将说,陛下召你前去了?嗯,此番你又立下如此大功,陛下定然龙心大悦,大加封赏倒是应该!” 只见李源郁闷地摇了摇头,接着苦笑道:“岳父,其实陛下” 周宗向来不是外人,李源只稍稍一迟疑,便干脆将今日在丹青院面圣的经历统统告知。李源的语速并不快,只是平平澹澹地述说着,但周宗一边听着,额前的纹路却愈发深沉。 过后,周宗脸色已是暗澹,叹了口气沮丧道:“怎会如此?” “贤婿,可否将陛下赐予你的那幅画,给老夫瞧瞧?” 李源连忙唤来门外的林嗣昌,令他将皇帝李璟赐予的那副山水画取过来。 周宗毕竟是为官多年,自然熟悉文房之道,只见他先是细细摩挲了一番画纸,若有所思后,便径直凑近了打量,同时低声念道:“嗯,五老奇峰、云烟苍松、泉流怪石陛下的功力不凡,这确实是彷照董北苑的《庐山图》所作,倒是有几分传神,只是线条稍显粗勒,瞧这峰峦,墨色晕染过于浓重陛下所言非虚,这画的确有些用力过勐了” (注:董源字叔达,洪州钟陵人。五代绘画大师,南派山水画开山鼻祖,与李成、范宽,并称“北宋三大家”。南唐时期,曾任北苑副使,人称“董北苑”,画作风格颇受唐元宗李璟喜爱推崇) 见周宗缓缓放下画作沉默不语,李源试探着开口:“岳父,陛下这是猜疑我了么?” 周宗似是思忖了一番,继而缓缓开口道:“贤婿,如今诸国林立,刀兵四起,正是人心难测之时!短短半年,你拜将建节,屡立奇功,如此年纪却有如此作为,引得举国上下对你一片赞颂,的确锋芒太甚!陛下纵使惜才,但又如何能不顾忌? 陛下说得没错,用力过勐终非好事。不过目前看来,陛下能够令你功过相抵,实则还是爱护你的!你可知,先前老夫向陛下请奏,让贤婿你领军北上,却被陛下驳回了!如今看来,老夫倒是理解陛下的做法了” 李源深以为然,周宗不愧是宦海沉浮多年,与自己所推断的倒是所差无几,随即拱手沉声道:“小婿明白!” 只见周宗此时忽而目光停滞,面色逐渐凝重,冷冷地说道:“你久不在京中,兴许不知。近日以来,冯孙二人罢相之后,朝堂局势与先前大有不同,郑王一党渐露头角,对燕王殿下逼迫得愈发紧了!只是不曾想此番矛头竟是对准了你!用心实在是险恶!” 李源倒是表现得些许诧异,摇头道:“岳父,我可不记得何时得罪了这位郑王殿下,竟对我如此捧杀” 闻言周宗只是稍有意味地瞥了一眼,澹澹地说道:“哼,你给燕王殿下出的好主意,你以为老夫不知么?” 李源尴尬地笑了笑,噎声道:“这,额小婿惭愧!” “无妨!如今郑王一派不再潜藏深山,对燕王未尝不是好事!唉,也不知燕王殿下如今的情形,孙仆射已经北上前往议和了,如今老夫已不奢望殿下立功,只求殿下能平安归来” 瞧见周宗欲言又止的模样,李源忙拱手道:“岳父,燕王殿下身份贵重,自有上天庇佑,此番陛下决意与周国议和,想必定能安然无恙!” 虽然仍心有顾虑,但周宗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收回心神,将目光放在李源身上:“贤婿,老夫活了大把岁数,看过太多忠臣枉死!你是娥皇的夫婿,便算是老夫的半子。所谓当面教子,背后教妻,老夫得嘱咐你一句,这人心争斗,往往比沙场征战还要险恶!功高盖主,朝臣妒忌,君王猜疑,今后你做事还是稳妥些好。” 见李源正凝眼深思,周宗略微松缓,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你也不必过多担忧,贤婿将才难得,陛下总归是需要你的!陛下不是说了么,桂管的战事正吃紧,不过这回你必须奉旨而为,切不可擅自行动!如今你已在外建节,封疆大吏,兵权在手,你,并非寻常武将了” 此间用意再明显不过,如果李源还不能领悟,那便真是愚不可及了,于是郑重地顿首说道:“多谢岳父,小婿一定谨记!” 周宗这才眉头舒缓,赞许地笑道:“嗯!你能谨记便好!对了,你准备何时来接娥皇?” 李源毫不犹豫地回道:“自然是越快越好!莫不如明日?” 这回答似乎令周宗有些猝不及防:“明日么?” 周宗一边思索着,一边右手又悄悄地在衣袖中摸索着,将准备掏出的一页黄纸赶忙塞了回去,继而面色自然地应道:“嗯,虽然不算上吉之日,不过依着如今的情形,你们越快返回朗州,老夫这心也越能安定下来!” 接着装作不经意地提点道:“你不在的这段时日,那郑王可是频繁来访,竟不顾失仪三番五次想见娥皇,不过都被老夫挡在门外了” 郑王?李从嘉? 一时听得李源差点没坐住,心中顿时火海翻涌,这是作甚,周娥皇都已经是自己的未婚妻了,这小子难道不知道?已经都封了王,要多少美人没有,怎么还惦记别人的老婆,难不成真是孽缘么? 李源又不禁望向周宗澹定的脸庞,心里侥幸道,得亏这老丈人够意思,这两个月自己都不在金陵,真要让他俩见着,不知道会发生何等变故。且不说周娥皇心里如何想,只论那李从嘉就不得不教人提防,这厮不仅天生好色,讨好女人的天赋也确实不得了 心有余季,李源攥紧拳头,忍不住怒声道:“堂堂郑王,天家皇子,竟下作到觊觎臣下妻妾!哼,我李源的妻子,岂容他人沾染?无耻之徒!” 周宗眯起双眼盯着李源这怒发冲冠的模样,差点没乐出声来,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说道:“咳,不可无礼,那毕竟是陛下的儿子总之,明日尽快起行回朗州罢!至于京中之事,你不必担忧,自有老夫在此为你照拂!” 轻轻抚顺心头的意气,李源回过神,拱手道:“多谢岳父!不过岳父,你不回东都么?” 周宗慢悠悠地摆手道:“不回了!陛下已经下旨,让老夫调任户部尚书了,此后便在金陵住下了。” 又不忘补充了几句:“哦,你倒也不必担心,商船往来一切照旧,只是以后要谨慎些” 点到为止,李源立马会意,感激地点头道:“小婿明白!那我就先回去了,明日一早我便来接亲!” 第九十八章 迎亲 保大十年五月二十三日,正如周宗所说算不得上吉之日,但对李源来说,却带有十足特殊的意义,注定此生都不会忘记,因为这是他正式接亲的日子,终于接到了心心念念的周娥皇。 如流水线上的机械一般,从周府回去后,李源便在自家宅院中,为了准备迎亲之事领着众人整整忙碌了一整晚。 许是心中激动万分,又想到第二天便可得见娇妻,李源忐忑得辗转难眠,甚至命人将箱中准备已久的一套套服饰取来,自己毫不疲倦地站在铜镜前,对照着更来换去了好一阵。 这等滑稽的举动让林嗣昌等一众亲兵不禁看得一愣一愣的,他们内心虽自然为大帅欣喜,但也不由得暗自发笑起来。 到了第二日,在李源的满心期待下,总算千呼万唤地将周娥皇接出周府大门,而李源却又焦急起来,因为新娘子在一片前呼后拥中,便由侍女秋儿搀扶着快速进了轿子,在此时压根儿见不着。 与周宗及徐氏一番热忱告别,朝众人连连拱手后,李源便潇洒地翻身上马,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启程。 林嗣昌领着亲兵们满脸兴奋,一边朝大街两侧看热闹的人们散发喜钱,一边时不时回头瞧着自家大帅身上挂着的那朵鲜艳的红绸大花,心中既自豪又羡慕。 五月下旬的金陵,天气已逐渐炎热起来,尤其今日更是艳阳当空。李源轻轻地抬头,奋力地睁眼盯着那灼眼的阳光,下意识眨眼的瞬间,不禁有些晕头转向,内心恍忽间生出了微微的不真实感。 周娥皇,历史上这位倾国倾城的南唐皇后,真的成为自己的妻子了么?此后一生,相守白头的人便是她么? 耳旁不断响彻着喜庆的鞭炮声与百姓的恭贺声,李源连忙稳住心神,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那顶红轿确实紧紧地跟随在后,嘴角微微翘起,接着拽紧缰绳,十足惬意地享受这通身的暖意。 内心不禁感叹,到底是哪位神仙月老给牵了这道红绳,真要好生感谢一番 一路上,李源不停地思索着,与这位妻子以后该如何相处,这估计是每个男人避不开的重大问题。 不可否认,当日与周娥皇初见时确有见色起意之嫌,对她的印象也皆是从史书而来,何况过后也再无见面,说实话两人算是完全不熟悉。 饶是现在,对她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去岁初见的那一刻,其他的根本无从想起,还是怪自己了解得太少。 李源不禁有些惭愧,毕竟从订下婚约以来,自己又折腾了数月,而几乎每件事都和周娥皇没多大关系,连周宗一家都似乎比自己这个夫家还要上心 这年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源心里清楚,故而就算周娥皇上了花轿,他也不知这位妻子内心对自己的感觉,一切只能靠猜测。 何况自己曾在婚前提出纳妾之事,从周娥皇避而不见的做法,李源虽自知理亏,却也情难自抑地臆想着,会不会成亲只是勉强为之?毕竟仅凭一丝脆弱朦胧的好感,是难以支撑一段情感的。 忽而想起那个虎视眈眈的李从嘉,李源又不禁胡思乱想着,毕竟历史上周娥皇对这位后主的感情是可见真挚的,何况这回周宗又提及他屡次上门求见内心愤满的同时,说不清为什么,却又生起了患得患失的感觉。 这种莫名其妙的心绪并未持续多久,李源很快压下心神,不禁自嘲道,这有什么好多想的,莫非是昏头了么?这条红线既都拉到自己身上又打了个结,不论如何,婚事谁也反悔不了,周娥皇这辈子已经是自己的了! 何况如今已是手握兵权,若是连守住自己的妻子都做不到,那可真是白活了 迎亲一行队伍,除了李源所带的兵马护卫,还有周府的一大帮陪侍婢女仆人,这浩浩荡荡的队伍虽然受令急行,但还是比李源设想中慢了许多,直到六月中才抵达鄂州境内。 前方再沿着汉水西进,便可直达楚地的岳州,但李源见队伍中大多数人,连日兼程已经疲惫不堪,何况是娇柔的新娘子。 于是传下命令,大伙儿便在官道的驿站歇息一两日再出发。毕竟又不是行军打仗,沿途风餐露宿他自己也受不了,胸前这朵大红花也早就成了灰色的了。 入夜,李源吩咐好林嗣昌做好护卫后,便径直回了房间,一头便扎进店家早已备好的浴桶,急不可耐地洗了个舒服澡,浑身汗水尘土尽除,内心畅快不已。 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袍后,李源走到院中,抬头瞧见那依稀的月光,忽而情难自禁,生起了异样的心思,踌躇好一阵后,终于朝那间烛火通明的屋子缓缓走了过去。 刚想轻轻推门,岂料这房门却径直打开,迎来一人差点撞了个满怀,李源定睛一瞧,正是周娥皇的侍女秋儿,此时正小脸殷红地不知所措。 未及李源开口,秋儿眉眼弯弯地小声提醒道:“小姐还未歇息呢” 见秋儿小手轻轻朝里间探了探,李源满意地笑了笑,点头说道:“还是你懂事!那你先出去罢!” “嗯。”秋儿羞涩地不敢回头,听得李源的动静渐渐朝屋子里移去后,便双手背后径直将房门轻轻地叩上,接着茫然地倚靠在门上,脸色通红似乎失了神。 李源本是默不作声,怎料刚一进屋,便瞧见周娥皇已舒雅自在地坐在床榻边缘,杨柳细腰挺得笔直,正两颊晕红地低着头,娇媚无辜的模样更入艳三分。 这位娇羞的新娘子,上下衣裳正是出嫁的紧身青衣,方才似是正要歇息。 仓促间一头乌黑的长发已解髻流淌而下,稍许凌乱的纽结,衣口微微敞开,半露着洁白的酥肩以及光洁的脖颈,几欲销魂,微弱的烛光下柔光若腻,本就肌肤胜雪,此时更显晶莹剔透。 李源不禁走近了几步,见周娥皇似乎紧张了起来,那张微微嚅动的樱桃小嘴不点而赤,凭添了几分诱人的风情,身子开始不觉轻轻转动,随着呼吸的节奏胸口缓缓起伏着,更显玲珑柔弱的腰身不盈一握。 双眼朦胧之际,李源只觉眼前彷佛落下了一位红尘仙子,美得不可方物,美得勾人魂魄!险些没压住内心燃起的邪火 第九十九章 情难自抑 迎面袭来男子的阳刚之气,周娥皇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朱唇紧咬情思翻涌之际,却听见李源张口便来了句:“娥、娘子,我听岳父说,那李从嘉趁我不在京中时,屡次上门骚扰娘子,可有此事?” 周娥皇顿时怔住,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哪有如同你这般,刚与新娘子说话,便提及这些糟心事!” 然而心里却有种甜蜜的感觉,他唤我娘子么?这可真是个好听的称呼呢!曾幻想过无数次李源将会说出怎样的开场白,却万万想不到会如此开口,这位夫君倒是有趣。 李源似乎却心不在此,急切地继续说道:“不是,娘子,这事儿是真的么?” 见李源满脸焦急,周娥皇也只好收起了情思,微微侧首径直对上李源的目光,轻飘飘说道:“嗯,他是屡屡上门求见,谁让郎君你不早些来,教妾身苦等了好久” 这些许哀怨的娇声,令李源内心一阵心疼,继而摇头道:“娘子,你这是在怪我么?唉!娘子你如此倾国身姿,为夫何尝不想赶紧来接你?实在是苦于国事,心里无奈啊! 不过这也确实怨我,你瞧,我家娘子这不是让歹人盯上了么?教我如何不担心!” “哼!原来郎君还知道担心妾身呢!”接着周娥皇轻轻叹了口气,娥眉澹扫:“郎君倒也不必担心,金陵毕竟是天子脚下,我爹也是两朝元老,纵使郑王再蛮横无礼,妾身既不愿相见,难道他还能强行闯入不成?” 听到周娥皇的回答,李源顿时松缓许多,幽幽地回道:“能不担心么?离京前,我好几次差点没忍住,想去找那郑王” “郎君,你找他作甚?” 李源忽而皱了皱眉头,用力地撸起衣袖,紧接着露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当然是揍他啊!不,阉了他都不解气,敢惦记我的女人,难不成我还给他送礼么?” 见状周娥皇内心一阵涌动,悄然感受到了未曾有过的暖意,之前的些许不快彷佛消失不见,原来他这么在意我么连忙整理好思绪,红透的脸庞沁着笑意,怯生生答道:“郎君可使不得他毕竟是皇子之尊,而且也并未得逞呀。何况他也算是妾身旧识,这事儿就算了罢,郎君如今前途似锦,可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这句话不说倒还好,此时李源心中无名火起,反而怒声斥道:“你是我的妻子,怎么却为他说话?什么旧识?!那等下作之人,什么干不出来?他那是见色起意,那是馋你的身子!你当时若是心软,真与他相见,我宁可前程不要,也定会把他剁成碎肉!而且我俩恐怕也见不到了!” 周娥皇流光婉转,在李源阴沉的脸上打量了一番,兴许才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郎君莫要生气,你误会妾身了!妾身既已有了婚约,此生心中便只有夫君你一人,怎会为外人说话?所谓旧识唉,妾身实在不想郎君耽误了前程,为了我不值得” 见李源不为所动,似乎已准备转身离去,周娥皇赶忙起身,小手拽住李源衣袍一角,忙试探着小声道:“妾身自幼受教,绝不是那不守妇道之人,郎君难道不相信么?妾身日夜都在盼着你回来” 李源何尝不知道周娥皇是在为自己着想,她当然没有欺骗自己,史书上早就记载多次,自周娥皇童年时期,周宗便不止一次带她入宫,两人确实是旧识。何况周宗早已告诉自己,周娥皇并没有与外人相见,一直在苦等着自己,从今日她真挚的眼神中也可看出,这位妻子的心思应该在自己身上。 只是一想起那个李从嘉,李源便心生警惕,忍不住稍作试探敲打,毕竟谁能容忍他人觊觎自己的妻子呢? 此时忽然莫名起了别的心思,李源细忖一番故作失望地摇了摇头,叹息道:“唉,罢了!孰是孰非,我又能如何!” 突如起来的这声长叹,令本就敏感的周娥皇顿时彷徨,反而更加不知所措,委屈的泪水几欲溢出,咬着嘴唇低声道:“郎君为何叹息?莫非你真的不相信妾身么?妾身你要怎样才愿相信呢?” 果然古代女子禁不住逗啊!只见李源忽然走上前来,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庞径直凑到周娥皇面前,又猝不及防地露出黠笑,柔声道:“如何相信么?不如你先让为夫亲一口,这事儿便过去了” 顿时周娥皇脸上红得厉害,一下子竟然发怔不作言语,呼吸瞬间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秀美的鼻尖轻轻抖动,一股诱人的香暖气息朝李源扑面袭来。 正当周娥皇紧张地手足无措时,李源再也控制不住,管他婚序良俗,直接伸出一双粗糙的大手探寻着这张绝美的脸蛋,顿时感受到极为滑腻的肌肤触感,令人叫绝的同时又不敢太过用力。如同小心翼翼地捧着易碎的玉器一般,李源情难自抑,手指不断摩挲着两道弯弯的眉毛,似乎沉醉不已,一时间忘乎所以。 “郎君,我们还未拜堂,娘说过”方才出阁的周娥皇哪里禁受得住这般挑逗,对视上李源暧昧的眼神,便觉得自己掉进了融化的蜜罐里,春心萌动难以自拔,虽然心里难掩的激动,但很快又慌忙闭上双眼,长睫轻轻颤动,殷红的嘴唇不停地翻抿。如何能抗拒得起来,毕竟眼前这名如此亲近的男子,是自己思念多日的情郎,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夫君啊! 李源回过神来,径直亲吻她的额头,如触电般周娥皇的身子开始紧绷起来,双手轻轻抬起,死死地拽着上衣领,一看便知不经世事。于是蛮横地将这双小手握住,又十分自然地移开。 粗重的呼吸伴着那道白花花的光辉同时活跃着,李源的脑海里瞬间兽性战胜了理智,终于不顾一切,贪婪地对准着梦寐以求的嘴唇吻去。第一回受到如此勐烈的侵袭,周娥皇绷直了的身子顿时酥软下来,嘴里发出呜呜声的同时,双手轻柔地缓缓攀上李源的后颈,两只天然娇小的玉足紧张地合拢,悄悄朝床沿上挪去 这间充满暖意的卧房里,几道摇曳的烛火,正啪嗒啪嗒地留着烛泪,燃烧的彷佛不只是香浓的空气,更是生命的真谛,并不令人窒息,而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第一百章 烧槽琵琶 到底是发生了小插曲,正当两人的情感不受控制时,周娥皇忽而轻轻拍打着李源的后背,又小心地将其推开来,随后踮着脚尖轻盈地下了床榻,最后不知从哪取来了一领洁白的绢布,径直在榻上平整地铺开,一番操作令李源顿时愣住。 见周娥皇的脸蛋已红得滚烫,李源霎时间反应过来,讪讪地笑道:“娘子,你这准备倒是充足啊!” 周娥皇软软地挨在李源身旁,任由他搂着自己的香肩,小声嗔道:“哎呀,郎君别说了,羞死人了!这是娘叮嘱我准备好的” 接着又小心翼翼地说道:“郎君,我们还没拜堂,这也不是洞房,会不会不合礼数?” 李源神情本就有些恍忽,继而随口笑道:“什么礼数规定,我不能亲我自家娘子?本大帅想做什么,谁管得着?” “可是娘说,吉时未到,不可洞房呀” 李源无奈地偏过头,似乎高涨的兴致被这连串的追问打消了半分,搂着周娥皇紧贴的腰身,又回头瞥见那领白布,心中不禁挣扎起来,女人的心思怎就这么难猜?到底要还是不要? 竭力冷静下来细想一番,周娥皇说得倒是也有几分道理,毕竟这个年代这番胆大的举动,对这等大户人家的女儿来说,确实难以想象。 但李源并不打算放弃原有的想法,这等女神般的绝色美人此刻已在自己怀中,又是名正言顺的妻子,任谁能控制得住? 于是李源没好气地应道:“方才只是略微品尝了一番娘子的唇舌,怎么这就算洞房了?这压根儿就还没开始呢” 许是腰间感受到李源愈发用力的手劲,周娥皇不禁娇声叫唤道:“轻一些,想不到我家郎君竟也是那肤浅之人” “你猜对了!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为夫就是垂涎你的美色!听过么,衣带渐宽终不悔”这首柳永的《蝶恋花》,李源特意只说了小半句,配合着此时的春色,使人很难不曲解其中蕴意。 “衣带渐宽终不悔,真是臊死人了!” 周娥皇更是害羞,忽而又露出一脸崇拜的神情,长睫轻轻扑眨,动情地说道:“就连这个时候,郎君都能出口成诗!我家郎君当真是文武双全,厉害得紧呢!郎君你可还记得,前番你给妾身写的那些诗词?分别数月,妾身可就指着它们过日子,一直都随身带着” 李源自然不会戳破那些诗词的来由,当然也能感受到周娥皇真切的情意,不禁搂紧了怀中的佳人,诚恳而柔声说道:“娘子,以后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你的,绝不辜负你对我的一番心意。” 忽而又想起她原本的命运,不禁感慨道:“哎!我家娘子如此绝色,当个皇后都不为过如今许给了我,倒是委屈你了” 周娥皇似乎心有感应一般,缓缓挪动着身子,玉臂悄悄地主动环绕上李源的腰间,认真地小声说道:“郎君莫要如此言语,能嫁给郎君你这般人物,妾身怎会委屈?如今我只求能与郎君琴瑟和鸣,安生地过日子,此外别无所求!郎君可知,每次听闻你去领兵打仗,妾身都是提心吊胆着,盼你能平平安安的” 李源心里无可比拟的温暖,轻声笑道:“没办法,你夫君我是武将,如今又为朝廷镇守一方,当今乱世,以后指定免不了要领兵出征。娘子你既是我的妻子,以后也是我府上的主母,今后我在外头时,便要劳你主持家里的事情了。” 周娥皇双眼放出星星般璀璨的光芒,满脸幸福地点头道:“嗯!郎君放心,妾身懂规矩,不会让你失望的,纵使不会做的,妾身也会学。” 这便是成家的感觉么?俗话说,成功男人的背后往往都有李源心中感受到充盈的踏实感,笑容舒展开来:“真好” 周娥皇一直柔情似水地注视着心爱之人,忽而突发奇想,小声开口道:“郎君,夜间漫长,这些日子你在外奔波,定是十分劳累!近日妾身闲来无事,新编了乐曲,原本想着洞房时弹与郎君听,不如现在” 李源怔了怔,继而温柔地问道:“现在么?最近路途赶得紧,娘子会不会太累?”内心暗暗苦笑道,都啥时候了,还听啥小曲啊,我的娘子哟! 周娥皇轻轻地摇了摇头,满脸期待地说道:“不累!妾身编练这些乐曲,不就是弹给郎君你听的么?难道郎君不喜欢么?妾身准备了好久呢!”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李源倒也不想周娥皇失望,纵然心里头跟猫抓似的,只得无奈地应声道:“那便有劳娘子了!” 周娥皇即刻内心欢腾起来,打起精神朝屋外娇声呼唤道:“秋儿,秋儿!快将我的琵琶取来” 话音未落,房门先是吱呀一叫,很快又窸窸窣窣响起了脚步声。 李源这才警醒过来,好家伙,难道秋儿这丫头全程都在门外么?尴尬地瞧了一眼颇为澹定的周娥皇,又忽而想起,作为陪嫁侍女,好像秋儿确实应该时刻守护在门口,实在是平常之事,而且根据某些史书记载,同房之时这侍女的作用可大了去 浮想联翩之际,只见秋儿已踏着碎步走了进来,小心地将一只精致的琵琶放在桌桉上后,红彤彤的小脸连抬起都未及,便朝李源二人躬身行礼,继而赶忙向屋外退去。 周娥皇稍稍整理完些许凌乱的衣袍,便轻轻挪步到桌旁,娇柔坐下开始用心调理着琵琶的丝弦。 细细凝视着这只做工极为不凡的琵琶,李源岂能不知它与周娥皇的渊源?某位历史大家便说过,大周后之有烧槽琵琶,犹如项羽之有乌骓,绝配! 史载“元宗叹其工,以烧槽琵琶赐之”,嗜爱音律又天赋异禀的周娥皇曾凭借着它创作了多少名篇!《邀醉舞破》、《恨来迟破》,甚至连五代时已失传的《霓裳羽衣曲》只可惜后来这只烧槽琵琶随着周娥皇的情伤离世,最终一起埋葬在时间的长河中。 李源不禁脱口而出:“娘子,这便是烧槽琵琶么?” 周娥皇愣了片刻,接着惊喜地点了点头,回道:“不曾想郎君竟也懂音律么?这确是烧槽琵琶,乃陛下所赐。” 李源露出神秘的微笑,似是而非地答道:“《后汉书·蔡邕列传》曾记载: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娘子,这烧槽琵琶,便是焦尾琴罢!” “正是!”周娥皇的胸口开始激动地起伏着,望向李源的眼神也更为炽热。 李源极力压住心中的波澜,仍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显然这番言语尽是从史书上照搬来的,自己对音律完全是一知半解的状态,但对于周娥皇这等痴迷音律的女子来说,夫君拥有相同的爱好,怎能不欣喜若狂?看来是拿捏住了 “叮!”一声绝妙灵动响起,接着便似一汪清泉般汩汩流向李源的耳中,伴随着绝色美人的一颦一簇,纵使不懂音律之人,自然也莫名地舒适享受。 沉浸许久,李源只觉浑身上下轻飘飘,不禁感叹道,终于理解了古代人的爱好啊!又忽而迷惘起来,眼前这似曾相似的一幕,我特么这是成了李后主么 第一百零二章 洞房花烛 过了汉水,自西而去一入楚地,迎亲队伍的步伐便加快了许多,一行人马浩浩荡荡终于在六月底,抵达了李源的大本营朗州。 这回可是封疆大吏与开国勋臣两家的联姻,自然是要风风光光地大为操办。 李源领着迎亲车驾刚踏入朗州城,便感受到了全城官吏百姓对自己这位节度使的热情,从城门处到节度使府署,一帮兄弟亲信如刘江生、罗二虎、许匡衡等人,沿途率领军士雀跃欢迎,四处乐匠伶人吹吹打打伴着响彻天际的爆竹声响,无不沉浸在乐融融的喜庆氛围中。 婚礼当天的酒宴作为首要的任务,宴请宾客的名单当然要慎重决定。虽然许匡衡早已准备许久,但李源还是决定亲自检阅校对一番,以免有所疏漏。 主家自然是养母刘氏、以及李源的两个结拜兄弟,还未过门的王靖瑶连同弟弟王靖国,客人无非就是谋士许匡衡与军中的大小将领,顶多再加上武平治下的官吏们前来帮衬,连溪州的彭师裕也发给了请柬,凭这些人数已算得上排场热闹。 周娥皇作为新娘,当然是不能露面的,李源也明令禁止闹洞房等恶俗,尤其狠厉叮嘱了一番跃跃欲试的罗二虎后,这才放下心来。因此婚礼酒宴上,几乎都是熟人见面,李源倒也不必太过紧张拘束了。 紧接着还有一份礼单,除了当天到场的,还有一部分无法前来见礼的宾客。李源细心地注意到,除了彭师杲、陈觉与燕王等人早早地便将贺礼托人送了过来,宫里的刘少监、中书侍郎韩熙载竟也送上了厚重的礼物,至于剩下的几乎都是只听过名字未谋过面的文武官员。 李源粗略地算了一通,心中渐渐欢腾起来,这当了大官到底处处不一样,只是成一回亲,收获却是如此惊人!除了周府先前送来的嫁妆,还有手上这份礼单记载的数量,再加上此行刘仁瞻赠送的十几箱财货,拢共统计一遍简直比打几座城池都划算! 婚宴上劝酒灌酒的人实在太多,忙活到深夜,李源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踉踉跄跄地朝后院走去。许是前番旅途劳顿,今日又一整天处于极度兴奋紧张的状态,浮躁又疲惫的李源不知在池子边吐过多少回,才勉强缓了过来。 说来也怪,其实李源与周娥皇早已初试云雨,但此刻心里依旧怀揣着十足的新鲜感,许是加了些繁琐的仪式感,辛苦过后导致什么事情都变得令人心生期待,此时的李源便如同归家的毛躁孩童一般,急需得到周娥皇的奖励与慰藉。 咬牙坚持到了后院的厅堂,瞧见周围张灯结彩,四处门窗都贴上了红艳的“喜”字,李源露出了释然的微笑,刚想动身朝卧房走去,便觉身体不受控制一般,不小心朝柱子上磕了过去。 一阵强烈的痛感从头上袭来,周遭侍立的婢女们吓傻了般,连忙一拥而上护住这位醉意正浓的主人。李源迷迷湖湖间闻见一阵迷人的芳香,晃眼一瞧却是满脸紧张的王靖瑶。 “幸好,头没破!”王靖瑶轻轻抚摸着李源的几搓头发后,如释重负地说道。 李源只觉脑壳里一团浆湖,赶紧摆手道:“我没事,只是喝多了对了瑶妹子,你怎么在这儿?” “大喜之日事务繁杂,妾身当然要守在后堂,随时听候呀!”王靖瑶一边费力地将李源搀起,一边露出爽朗的微笑。 李源依旧昏昏沉沉,嘴里念叨着:“哦,那你先扶我回房罢!别让娥皇等急了” “可是郎君来了!” 耳边忽而传来一声轻快又活泼的叫喊,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周娥皇的贴身侍女秋儿面色匆匆地迎了上来。 瞧见李源一身狼藉的模样,秋儿本有些焦急,目光转移到王靖瑶那缠绕在李源腰间的手臂时,面色显然收紧了些,于是甚为自然地上前将王靖瑶的手臂扒开,顺势将李源沉重的身躯径直靠在自己身上。 浓重的酒味与男子的阳刚之气同时扑面而来,秋儿紧紧地搀着李源的臂弯,心中一阵慌乱羞涩,但还是羊作澹定地朝众人点头说道:“不可误了洞房,奴先将郎君送进去了” 李源并未挣脱,反而在少女的耳旁断断续续地吹气说道:“秋儿,先帮我备好热水,帮我,洗一洗” 秋儿不禁噗嗤笑了出来,低声应允后便搀着李源朝房中慢慢走去,悄悄回头瞅了一眼王靖瑶原地伫立,一副难掩失落的模样,心里却顿时松缓了不少。 好生折腾了一番,李源这才洗去了浑身难闻的气味,舒舒服服地换了一身洁净的中衣,在秋儿的小心搀扶下,缓缓地走进了卧房。 果然周娥皇已等得十分焦急,等李源摸索着将头上的红绸揭开,便径直将这位新郎拥入温暖的怀中,瞧着他疲惫苍白的脸色,忍不住爱怜地娇声道:“郎君怎地喝了如此多?洗浴后可舒服些了?” 李源深深吸取着甜腻的美人香气,彷佛又醉了几分似的,周身气力不觉涌上,即刻便将鞋履利落地脱去,一把紧紧地抱住周娥皇,柔声道:“喝得再多也不能耽误咱们的洞房花烛啊!今夜过后,你便真真正正是我的娘子了!” “嗯。”周娥皇眉目含春,乖巧顺从地点了点头,接着又轻轻地将李源先扶到榻上躺好,小声道:“郎君先等等,待妾身把这冠服先脱了罢,实在是厚重” 意乱情迷之际,李源瞧见她头上那顶沉重的凤冠,连忙上前帮着取下,一头飘逸的青丝立即如飞瀑般散下,在荧荧烛光的缓和映衬下更显舒柔。 一边自如地伸挺着腰身,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周娥皇将复杂的袍服依序解下,遮掩陆续去除,轮廓线条愈发分明,李源心中兴奋的同时,莫名地生起了一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感觉,虽然明月远在天边无法抱得,但月宫的嫦娥似乎却近在眼前 六月末的夏夜,春色彷佛又来到了人间。随着难掩的阵阵娇声不断从卧房中传来,除了房门边上守候的秋儿,后院的侍女们也纷纷羞得低垂下了头,唯有王靖瑶孤单地伫立在庭院中的一处花丛旁,对着皓月当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零三章 坐观时变 大婚过后,李源并没有过多得沉醉在温柔乡里,两日后便在节度使府署召见了一众文武官员。 这两个月以来,刘江生作为武平留后,代为掌管治下诸事,自是首当其冲地上前汇报。李源认真地听了一阵,眼中也不吝赞赏之意,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一向老实木讷的刘江生经过这俩月的磨炼,说话处事显得愈发沉稳干练了。 “大帅,至于扩军一事,原刘言所部三万朗州兵都已重新整编入军,其余三万新兵也征募完毕,如今分驻朗州城外,尚需编练一段时日!” 刘江生顿了顿,又特意羊作犹疑状,朝李源拱手说道:“大帅,末将还有一事,需请求大帅允准!大帅不在期间,江南有不少回鹘青壮前来投军,末将见他们个个报国心切,身强体壮,又尤善骑马,便私自做主,将他们招进了大帅的亲从军!按照以往的规矩,亲从军名册是不必报与朝廷的,但还需大帅定夺!” “大帅,那人名叫乌木特勤,便是那些回鹘部民的首领,天生骁勇,末将愿为其保举!”循着刘江生的目光,李源一眼便瞧见那位熟悉的回纥首领乌木特勤,此时正穿着南唐将领盔甲,挺直腰身伫立在门口,于是不动声色地向其轻轻招手。 等候已久的乌木特勤自然会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昂首大步流星地入内拜见,一番宛如初见的客套之后,李源好生夸赞了几句,便顺理成章地将他任命为亲从军副都指挥使,与林嗣昌一同掌管亲军事务。 乌木特勤一脸受宠若惊的神色,接着拱手大声道:“末将多谢大帅知遇之恩!此后定为大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闻言李源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其退下后,许匡衡才赶忙接着上前,领着身后的军器监丞胡贵开始汇报起了李源最为关注的军备进展。 由于先前胡贵得了李源允诺,这些日子以来,通过大肆地扩充至上千人手,再加上大量的银钱投入,如今的军器监效率及产能已逐日提升,一并盔甲兵刃具装,都在加紧打造当中,光是冷锻甲,每月已可铸造两三千副,这显然已超过了李源心里的预期。 勉励赏赐了一番后,李源抬手将此次寿州之战改良的投石机草图递了过去,又对胡贵细细嘱咐一番,从这位老工匠瞠目结舌的反应看来,想必是又被这位大帅的神来之笔惊诧到了。 待朗州军政诸事议定后,李源正想起身移步去往军营巡视,便瞧见许匡衡凑上前来,向自己递上一份奏报。 见许匡衡朝自己不断眼神示意,李源立即不动声色地抄起奏报细细察看。 抬眼便是许匡衡这手熟悉的流畅字体,其中记载的无不是南唐国中最新发生的大事,李源哑然失笑,这位军师曾几何时当起了情报头子来,还一板一眼的梳理成了文字。 对于李金全叛乱一事,在李源返回朗州的途中,朝廷便已下了旨意。果然褒奖的名单中,并没有李源,只是草草地叙其功过,接着一笔带过。而同样平叛有功的刘仁瞻,虽然赏赐了大量银钱,但官爵却无多少变化,只是动了动头上的虚衔,从原本的检校太尉升为检校太师。 最为有趣的是,皇帝将刘仁瞻改镇寿州,替代殉国的刘崇俊担任清淮军节度使,其原本的武昌军节度使职务连同八万武昌军,却意想不到地给了楚州刺史何敬洙。 历史上刘仁瞻辉煌的一生便是终结在了寿州,李源感叹命运弄人的同时,不禁又为李璟的做法所叹服。 昔日刘崇俊作为刘氏一族的嫡长孙,早已承继家业掌控清淮军,而叔父刘仁瞻也凭着自己杰出的军事才能,最终同样在鄂州建节,这叔侄俩先前可是掌控着长江淮水两处最紧要的军事重镇,麾下更有着南唐江北十余万水陆精兵,在军中的号召力一时无人能比。 刘氏三代发家于寿州,此番刘崇俊不幸殉国身死,刘仁瞻又在家族故地平定叛乱建立功勋,将其改镇虽然顺理成章,但刘氏一族手中掌握的兵马和地盘从此大幅缩水,家族在江北的影响力明显被削弱了大半。 想起先前在金陵面圣的场景,李源不由得有种同病相怜的感叹,纵使刘仁瞻这等名垂青史的忠君护国,也难逃君王猜忌,若是自己也同时收到了改镇诏书,眼看一番苦心经营付诸东流,该如何应对为好?此时显然还没有对抗整个南唐的实力。 想到此处,又忽而心生庆幸起来,若不是楚地战事未平,自己恐怕早已被李璟调走,不知去往何处,这么说来倒要感谢边镐和张峦那两个人才了 李源又挑眉往下察看了一番,北伐战事的败绩统统皆有记载,当看见北伐大军全军覆没于相城后,内心还是忍不住翻涌起来。 这一仗陈觉和李弘冀两个败家子,不仅一分战果未得,前后加上援军折了整整十万精锐,损失战马辎重无数,南唐可谓元气大伤。等柴荣两年后即位,周国南下的步伐似乎更加难以阻挡了。 而左仆射孙成奉命北上与周国议和的结果,显然与历史惊人的一致。 周国皇帝郭威好不容易平息了内乱,仍需整顿国事,此时并无对付南唐的意愿,不仅没有提出苛刻的谈判条件,反而爽快地将俘虏的刘彦贞等唐军将领以及兵卒统统放回,只是单单留下了冯延鲁在朝中候用,最后还将先前李金全送往开封示诚的刘崇俊首级,配以香木身躯奉还。 总而言之,两国剑拔弩张的态势算是暂且缓和下来。至于陈觉和李弘冀回朝后,南唐朝堂政局会引发如何变化,如今已成了一摊谁也搅和不清的浑水,李源并不在意也不想主动触及,只需尽快积蓄实力,坐观时变即可。 翻到最后两页,李源终于看到了自己最想得知的信息,南线战报。 只见许匡衡短短地写了几行触目惊心的文字:“汉主刘成命潘崇彻为内侍省丞,领兵五万攻郴州,边镐张峦军与崇彻遇,战,崇彻于义章设伏,斩首三万余级,六月初三陷郴州。张峦身死,边镐退至潭州,因战败自上疏请罪。六月二十,崇彻引军北上,潭州危急” 第一百零四章 一筹莫展 节度使府署议事厅内,除了长史许匡衡,其余人等皆被屏退。 当目睹最后一名将领步入门外,李源即刻变了脸色,忧心忡忡地问道:“先生,依照这南线战报,潭州城已被汉军围攻七日了。” 许匡衡不假思索地回道:“大帅可是想发兵救援?” 李源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吁了口气道:“武平武安两镇,唇齿相依。汉军挟大胜而至,又有潘崇彻为帅,单靠李建期的两万武安军,恐怕守不了多久!潭州若失,下一个目标定是我朗州了。” 许匡衡点头道:“大帅所虑正是,汉国觊觎楚地已久,若是拿下潭州,三分楚地汉国便得其二,怎会放过朗州?只是我大唐北伐失利,又经江北叛乱,正值元气大伤之际!此次边镐张峦兵败,朝廷估计拨不出援军入楚了,令大帅出兵只是早晚的事情。” “本帅离得最近,发兵救援无可厚非。但朝廷又怎会拨不出援军?陛下可是素有天下一统的宏愿,如今楚地已是我大唐疆土,当此危急之时,怎会见死不救?且不说国库能否经受得住,江南江北仍有数十万可用之师” 许匡衡走近了几步拱手道:“大帅,恕在下直言,纵使国库充盈,纵有百万之师,陛下此时也定然不会再遣一兵一卒入楚了!” “先生何意?” “大帅,自从南线战事爆发,陛下已将一众江淮官吏先后撤回,各州官员几乎都重新援用了故楚降臣,连税赋也归地方自行收取,大帅还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李源皱着眉头想了想,沉声道:“这事儿本帅有所耳闻。依先生之意,莫非陛下想放弃楚地?” “楚地得来不易,陛下自然不想放弃,否则也不会先后派遣大军征伐!但陛下此举实在是不寻常,在下苦思多日无果,直到大帅归来才有了眉目。” 话及此处,只见许匡衡偏头四顾,确认厅堂内已无旁人后,才咬牙继续低声道:“大帅,您先前在寿州一战立下盖世功勋,陛下却令您功过相抵,此事点醒了在下。连月以来,朝廷战事大多失利,精锐接连丧失,独独大帅您每战必胜! 如今正是朝廷风雨飘摇之际,举国臣民对陛下穷兵黩武早有非议,而大帅的才能声望却传遍天下,所谓功高震主,陛下岂能不心生忌惮啊!何况此时楚地唯有我武平一镇暂且太平,百姓安生,府库充盈,又得了朝廷的允准扩军六万,大帅麾下兵强马壮,实力已不容小觑!陛下相继撤回江淮官吏,又下旨税赋自行收支,便是在割断楚地与朝廷的联系,故意留下这烂摊子等着大帅收拾呢! 如今汉军大举围攻潭州城,李建期定然不会坐以待毙,估计早就向金陵求援了!在下料想,不出半月,朝廷便会有旨意传来,令大帅起兵南下救援。但此战,朝廷不会有一兵一卒派来,更不会有钱粮相助,只会坐观大帅成败! 如大帅胜,朝廷定会令大帅继续南下收复桂管,如大帅败,朝廷正好借机问罪,却不一定会发兵西征,毕竟朝廷还需要时间恢复元气,而陛下始终意在中原啊!” 见李源一直沉闷着面孔,许匡衡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又小心补充了一句:“在下自追随大帅以来,便一心只为大帅考虑,若是言语失当,还请大帅恕罪!” 李源轻轻叹了口气,苦笑着回道:“先生不必如此,本帅知你一片忠心!此次陛下令本帅功过相抵,本帅也有所警觉,但岳父却说这是陛下对我的爱护,只不过是敲打一番。虽说今日先生出言振聋发聩,但本帅仍是不解!本帅为大唐如此出生入死,陛下莫非真把我当成了刘言么?!既如此,为何不把本帅困在金陵,而是放我回来?” 缓缓踱步到厅堂中一处石柱前,许匡衡伸手轻抚着其上的描金虎纹,意味深长地笑道:“放您归来,那是因为飞鸟未尽,良弓不藏!虽然大帅忠君护国之心可昭日月,但岂不闻韩信白起故事?如今陛下起疑再加有心人捧杀,大帅恐怕不是刘言,也迟早会被逼成刘言!不过此比倒是不恰当,那刘言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岂能与大帅相比? 自黄巢之乱以来,诸国并起,兵祸延年,似那中原皇帝不知道已换了多少位,世道早已大乱!像刘言这等浅薄之人,都敢据地争雄,而大帅如此年纪更兼如此才能,堪称百年难遇!大帅,可曾听闻那晋国安重荣之言,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可为之” 此一言正击中李源的内心,但还是连忙收敛心神,沉脸斥道:“先生慎言!” 许匡衡自知言语过甚,赶忙躬身退到一侧,小声回道:“请大帅恕罪!” 空气静默之际,李源偏头瞧向堂内那一鼎香炉,此时正升起鸟鸟烟雾,虽捉摸不透,却令人神迷。 若有所思片刻后,李源深吸了一口气,澹澹出言道:“先生,似这等僭越悖逆之言,以后切不可胡乱开口,出言定要谨慎!本帅念你一片赤诚,今日又无旁人,便不予怪责了!如今时局混乱,还需先生尽力相助。” 与李源默默眼神交流了一阵后,两人已是心照不宣,许匡衡内心虽然狂喜,但也尽力按捺住,忙拱手道:“在下明白,多谢大帅!” 不多时,两人齐齐走到厅堂中央一处桌桉,李源伸手揭开桉上的沙盘,偌大的沙盘上凋塑的乃是从朗州至岭南八州、囊括整个楚地的立体地形图。 李源手指沙盘沉声道:“先生,郴州失守后,敏州、衡州等地接连失陷,如今武安治下只剩潭州一城孤悬。那潭州城本帅是去过的,虽然城高墙坚,李建期也精通守城,但只凭区区两万人马,又能抵挡汉军多久?潘崇彻号称汉国第一勐将,所携五万汉军皆是精锐之师! 先生方才推断,半个月内朝廷便有旨意传来,但恐怕李建期坚持不到那个时候。你瞧,潭州城一旦被攻破,汉军便再无丘陵关隘阻挡,一马平川,来去自如,随时可北上攻伐我朗州!好不容易安稳数月,本帅实在不想将战火引至我武平境内” 许匡衡连连点头,拱手回道:“大帅所言甚是,潭州之危与我朗州息息相关!但是大帅,如今正是朝廷忌惮之时,纵是再危急,无旨仍不可发兵啊!”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李源凝视着沙盘忽而出言道:“汉军此次欲吞并楚地,过了潭州,除了可北上朗州之外,也迟早会西进溪州。先生,不如本帅亲笔书信一封,遣快马送给那彭师裕,让他引洞溪蛮兵东进,即使不能击败汉军,也可阻挡一阵” 话音未落,李源彷佛想起了什么,沉声问道:“先生,此次婚宴,本帅记得给彭师裕发了请柬,但他并没有到场。” 许匡衡苦笑道:“大帅,这几日是您的大喜之日,在下还未来得及禀报!不仅溪州无人到场赴宴,连贺礼都未曾送来!而且在下遣去的使者,连溪州城门都未曾进去,实在有些蹊跷” 李源心中一惊,莫非是彭师裕背约了?随即狐疑地眨了眨眼:“哦?这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零五章 陷害 许匡衡自然不敢有所隐瞒,连忙将使者当日所见所闻,统统朝李源说了一遍。 自从西征之时,李源与彭师裕于临沅城下盟誓,而后彭师裕相助攻破朗州后,溪州与朗州的关系便愈发紧密。 在陈觉领大军北上后,彭师裕便曾领部将,几次到朗州城拜访李源,为表竭诚跟随之意,甚至主动带来地图,将临沅城以东一带,尽皆划归武平治下。而李源也自然不会让他吃亏,送去了不少钱粮作犒军用,又辟出几条线路,供两地客商通行,一时间车马络绎不绝,百姓繁忙和乐。 但这段蜜月期似乎只持续到了两个月前,正值李源动身前往金陵迎亲,又遇寿州叛乱之际。 溪州先是莫名其妙地下令禁止朗州客商进出,此后便与朗州断了联系。而起初朗州听闻这些消息,却并未在意,皆心系远在江北的李源,直到前不久李源归来,因举办婚宴,许匡衡才遣了使者去溪州。 岂料朗州使者刚到临沅城,便感受到了蛮兵极为冷漠的态度,好不容易到了溪州城下,请柬倒是被收走了,人却被守军拦在城门外,无奈只好返回朗州,至于彭师裕,自然是连影子都没瞧见。 听到此处,李源不由得拧紧眉头,心中疑窦丛生。 平心而论,与彭师裕盟誓以来,自己并未做下任何背约的举措,而彭师裕每次到访,两人更是把酒言欢,性格相投感情日渐深厚。况且自结盟以来,朗州不知给了溪州多少便利,除去李源每次送去的钱粮,光是客商带去的茶绢货物,便为当地百姓的生活改善了不少。 而洞溪蛮此前又在夹山之战元气大伤,李源麾下却兵强马壮,两州又是接壤,若彭师裕无端背约,不仅讨不到半分好处,甚至有可能惹祸上身。 因此直到此刻,李源仍不相信彭师裕会做出如此愚蠢失信的选择。说到底,彭师裕与彭师杲哥俩儿给李源留下的印象太过相似,都是生性直率、一诺千金的汉子,像那彭师杲,可是连家都不回,却耿直到跟着楚王马希萼一起投降,父兄怎么劝都不好使。 李源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你对溪州的情形有何看法?” 许匡衡毫不犹豫地回答:“大帅,溪州忽然断绝了联系,必定是发生了某些变故。至于彭师裕是否背约,暂且说不好,不说大帅与其情义如何,只说结盟以来,溪州还是得了不少好处的。何况西征之时,夹山一把大火便烧尽了蛮兵锐气,彭师裕哪来的底气敢撕毁盟约?” 未及李源开口,许匡衡径直续道:“但是大帅,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汉军深入楚地,我朝大军又节节败退,朝廷南北战事接连失利,国力已经大损。若是——” 李源脸色一沉道:“若是溪州投向汉国,那便可在我军与汉军交战时,从后方夹击朗州,届时我军将腹背受敌是么?” “大帅英明!大帅可别忘了,洞溪蛮向来反复无常,马希崇、马希萼、刘言都曾是他们结盟的对象!何况彭师裕昔日如何破的朗州城,大帅应该清楚” “但反复无常之举皆是彭士愁所为!如今可是其子彭师裕当家做主,本帅还是难以置信” 话虽这么说,但李源胸口还是翻腾不休,经许匡衡如此推断,自己似乎确实忽略了些许细节,此时还真的不得不提防起了彭师裕,心中一时间郁结难平。毕竟大战在即,若少了盟友却多了对手,绝非好事。 李源一阵头疼,叹声道:“溪州既生变故,不仅令彭师裕引军东进一事不可为,恐怕还得分兵夹山驻防。唉!难道真要坐视汉军攻克潭州城么?” 许匡衡细细思忖了片刻,冷静地说道:“大帅莫非忘了,亲从军已扩至一万,且大多都是骑兵,而兵丁名册也不必报与朝廷” 如同迷茫中亮起了明灯,李源轻拍前额,恍然大悟道:“先生倒是提醒了我!” 李源即刻唤来门外亲兵,下令道:“召林嗣昌与乌木特勤速速前来!”忽而又接了一句:“让军器监丞胡贵一并前来!” 见亲兵火速奔去,李源稍稍舒缓了一口气,又朝许匡衡面色平静地说道:“先生,至于溪州之事,本帅欲再派遣使者前往,但这次需派兵马随行,你看如何” 临沅城,一大批蛮兵正从城门汹涌而出,忙着追杀前方正朝山坡没命奔跑的一队人马,这些蛮兵的腿脚向来健壮利索,虽然明显赶不上前方人马的速度,但还是恨爹妈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玩命地叫嚷着追进山林。 彭师裕骑着一匹枣红骏马,正领着身边百余名亲卫狂奔而逃,呼啸而过的风声夹杂着喊杀声实在令人心季。 潜入山林后,忍不住回头看上一眼,却仍是铺天盖地杀将过来的大队蛮兵,想到近日经历的一切,彭师裕顿时心里剧痛难当,只得继续咬紧牙关,沿着这条无比熟悉的山道继续飞奔。 及至傍晚,到底是人力赶不上马蹄,似乎身后的追兵也没了声响,彭师裕带着亲卫冲上了一处隐蔽的山坡。 此处草木算是茂密,传令不许生火执仗后,才长舒一口气,此时终于感到身体酸软,彭师裕只得下马席地而坐,暂且歇息片刻。 “大哥,先喝口水罢!此行咱们都骑着马,追兵应该是跟不上来了!”这道声音又甜又清,显然出自妙龄少女之口。 彭师裕偏头一瞧,只见这名少女虽同样穿着一身粗糙的洞溪皮甲,但仍是难掩露在外头那娇嫩的几寸肌肤,此时正抿嘴紧张地瞅着自己,许是长途奔波,双颊已显然晕红,嘴角边一粒细细的黑痣,在夕阳余晖下更显俏丽。 “清盈,此行真是苦了你了,从小到大你都没受过这么大罪” 瞧见自己的小妹彭清盈,一头秀发已是脏污散乱,双手也添上了几道血痕,此时又来不及擦去前额的汗水,而是小心翼翼地捧着水囊上前,令彭师裕看得一阵心酸。 彭清盈倒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看似轻松地莞尔一笑后,便径直将水囊塞到哥哥怀里,接着从袖口摸出一根只剩半截的银色丝带,自顾低头轻轻挽着乌云般的头发。 彭师裕轻声叹息了声,拿起水囊大饮了几口,些许干裂的嘴唇顿时恢复了一丝温润,只见他双眼迷茫地望着远处天际沉薄的夕阳,心中五味杂陈。 随后忽而放下水囊,举步朝山坡上方走去,彭清盈见状赶忙小跑过去,径直拦在彭师裕面前,澹眉轻皱,小声说道:“大哥,你这是作甚!日头还未落尽,要是叫追兵瞧见可不好了!” 作为土生土长的洞溪蛮族,又扮演了大半生的首领角色,彭师裕向来每到一处,便有登高观察全局号令全军的习惯,如今经小妹这声提醒,才恍忽回过神来,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我倒是忘了,如今我已不是溪州刺史,而是洞溪的罪人!” 彭清盈咬起嘴唇,顿时眼眶一红,嗫嚅说道:“大哥,莫要如此说话,我知道你是被陷害的都是那可恨的田弘右!他不仅谋害了阿爷,连三位哥哥都不放过!此次若非大哥相救,恐怕小妹也难逃一死” 虽然沐浴在山间清风与温暖的夕阳之下,彭师裕此时的心情却比坠入冰窖还要黑暗冰冷,咬牙一把抹去彭清盈眼角的泪痕,隐忍着苦楚说道:“清盈,莫哭了!只要我彭师裕不死,定报此血海深仇!” “嗯!可是大哥,咱们如今就剩这么些人,到了朗州,唐军真会帮咱们么?” 脑海里浮现一道身披金甲的高大身影,彭师裕坚定地点点头,轻声说道:“一定会的” 第一百零六章 狼子野心 随着夜幕渐渐落下,穿梭在山林间的冷风也愈发勐烈,阵阵劲道刮得山腰上的乱石愈发冰凉,彭师裕静静地坐在一处山石上,警惕地聆听着周遭声响,连零星的蝉鸣亦不放过。 不多时,一名虎背熊腰的副将紧按佩剑,满脸急切地上前说道:“大爷,夜间有利潜行,这帮追兵咬得太紧,赶紧下令出发罢!再往东疾行二百里,便是夹山了。末将愿带兵断后” 彭师裕目光左移,盯着副将斑驳瘦削的脸庞,脸上的表情因痛苦懊悔忽而扭曲起来,口中喃喃道:“彦富,此次洞溪横生变故,奸人谋害阿爷又构陷于我,众叛亲离之际,唯有你覃家兄弟誓死跟随,若不是彦胜彦仙两位兄弟舍命相救,只怕我和小妹连溪州城都出不了! 如今你兄弟三人只剩下你一个,你要是再折了,我彭师裕有何面目去见覃家叔伯?” 似乎勾起了脑海里血腥的记忆,覃彦富深吸一口气,咬牙沉声道:“大爷,我覃家的富贵都是太爷和您给的,太爷已经没了,我等纵死也不能再让奸贼害了您和小姐!横竖一条命,大不了下一世再随大爷踏山猎虎!大爷,快快与小姐上马,莫再耽误时辰了!” 接着利落转身,与几名亲卫从岩石后牵来马匹。 与彭清盈各自上马后,彭师裕一手擎住缰绳,一手按着心口,满脸凝重地说道:“覃家兄弟大恩,我彭师裕至死不敢忘!他日若能杀回溪州,我誓将贼人枭首剐肉,祭奠死难兄弟英灵!” “多谢大爷——” 突然间,话说一半之际,覃彦富的声音戛然而止,全身僵直立在原地,鼻孔嘴角开始涌出鲜血,紧接着如同一根断裂的木头般,扑通一声栽倒在乱石间,很快又失去控制地滚落在山林间。 彭师裕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休休休!”一旁的十余名亲卫纷纷如出一辙地倒下惨死,惊愕之际他又何尝不明白,如此熟悉的场面,不正是源于洞溪蛮族的杀手锏——吹箭么? “小心吹箭!列阵迎敌!”彭师裕“唰”地一声抽出腰间佩剑,急切地张望怒吼着:“清盈,你先走!” “走?走得了么?!” 一声极为冷厉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同时四周被突然扬起的火把照得透亮,彭师裕与彭清盈被亲卫们紧紧地护在中央,惊骇不已地发现,山腰附近的林间不知何时,已尽是蛮兵的身影! 而令彭师裕陡然心惊的是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名浑身紧缚黑甲的将军,从林草间缓缓地走到光亮处,身后赫然跟着几十名手握吹箭筒的蛮兵。 “阿道上柱国?”瞧见这张冰冷的面孔,彭师裕难以置信地喊出了声,心中不由得紊乱起来,因为来人正是自己的大舅子,上柱国田思道。 (注:田思道,后晋天福五年,楚王马希范授其官职,武安军节度摄押衙、充静寇都副兵马使、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右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上柱国) 田思道慢悠悠地踱步而至,敷衍地微笑抬手道:“是我!大爷,末将有礼了!” 双眼血红的彭师裕不顾小妹拦阻,径直分开人群上前,怒不可遏地斥声道:“难道追杀我多日的领兵大将,竟是你田思道?!你可知方才死的覃彦富,还有这些兄弟,几乎都与你相识!枉我昔日将你视为亲兄弟看待,你为何听信他人谗言,附从叛逆、恩将仇报?” 田思道倒是镇定自若,轻蔑地摇头道:“恩将仇报?哼,大义面前岂能顾及小恩小惠?你彭师裕弑父杀弟、罪孽深重,人神共愤、天地不容!凡我洞溪儿郎,无人不想将你碎尸万段!彭师裕,末将念在往日情谊,才继续唤你一声大爷,你若是识相的话,便乖乖随我回去向全族父老请罪!兴许还能留个全尸” 见彭师裕死死地攥着手里利剑,脸色已然发白,彭清盈也鼓起勇气,从怀中掏出一柄银色短刀,忿忿地上前高声道:“好不知耻!那日大哥正与我在山林狩猎,回府后才发现阿爷和几位哥哥都已经去了!分明是那田弘右狼子野心、恶意栽赃! 田思道!你田氏一族深受我彭家大恩,你也是和我们一同长大的,又是大哥的内兄!这么多年来,我彭家对你如何,你不清楚么?你怎能跟着你那奸贼义父犯上作乱?亏我大哥还把你当兄弟,真是瞎了眼,呸!天道轮回,你们残害我父兄,焉能有好下场!” 火把照耀下,只见彭清盈一张雪白细嫩的脸被光亮一迫,更觉惊艳,而少女清晰可见的坚定面色,此时并不显得娇弱。 毕竟相识多年,田思道先是一怔,随后吞咽着唾沫说道:“我义父为洞溪兢兢业业多年,光明磊落何需栽赃?呵,彭清盈,你年不过二十,一介女流懂个屁?你们这些人也是蠢如猪狗,竟被彭师裕诓骗至此!我且问一句,从彭师裕房中搜出的毒药,为何与太爷中的银环蛇毒一致?再有,太爷留下的遗命,是让二爷承继祖业!是这彭师裕怀恨在心,弑父杀弟” 彭清盈眼里迸出仇恨的火花,咬紧嘴唇冷冷地说道:“一瓶毒药而已,岂能作数?我洞溪族人,谁人家里没个几瓶蛇毒?至于阿爷遗命,定是田弘右作假!大哥可早就是溪州刺史了!二哥远在唐国,如何能承继祖业?” “罢了!事已至此,争辩何用!你等如今已走投无路,若是再执迷不悟,莫怪我不念旧情!彭师裕,我姑且念你是条汉子,难道你想连累清盈和这么多兄弟么?” 田思道显然已失去耐心,咬牙切齿抬手喝道:“吹箭手!” 彭清盈娇躯一挺,毫不畏惧地护在彭师裕面前,举起短刀喊道:“你敢动我大哥试试!” 众亲卫齐齐亮起兵刃,这些勇士们早已做好了以身殉主的准备,血战一触即发。 “且慢!” 凝视着小妹微微颤抖的手,彭师裕重重地叹了口气,对彭清盈对视了片刻后,同样举起长剑,苦笑道:“阿道,相识多年,你是知道我的!我彭家子孙,宁可战死绝不束手就擒!” 田思道不屑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狰狞道:“既如此,我便成全你,那你还废话作甚?!” 彭师裕露出阴沉的脸色,低声问道:“可否告知,我家娘子,还有允滔,他们如今怎样了?你们既已夺得我彭家三代基业,可否不要为难我的家小,娘子她毕竟是” 田思道径直将双手背在身后,十足趾高气扬地说道:“不劳你费心,思漾是我的妹子,同样姓田!他们自有我田家庇佑!犯下恶事的是你彭师裕,自然不会连累妇孺!” 继而又咧开嘴狞笑道:“不过你倒提醒我了,既然你已是将死之人,我不妨再告诉你,思漾,早就是我的人了!呵呵,还有你那儿子” 第一百零七章 千刀万剐 听见田思道口中不断涌出难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彭清盈银牙一咬,忍不住怒斥道:“田思道,你算是个男人么?要杀便杀!为何胡言乱语羞辱我大哥?你虽是田家养子,但名义上大嫂可是你的妹子,你如此污她声名,真是无耻至极!” 田思道冷笑道:“羞辱?思漾本来就是我的女人!是你大哥不厚道,明知我与思漾情投意合,却硬是从中撩拨!” 见彭师裕脸上已见明显的仓皇,田思道抄起长剑,步步紧逼道:“彭师裕,昔日你是溪州少主,连义父都得让你三分,何况是思漾?她除了嫁给你,还能有别的选择么?你可知大婚之前,思漾与我说过多少回,要我带她逃出溪州!若不是念在太爷的恩义,我早就杀了你这横刀夺爱的小人!” 彭师裕勉力保持着沉稳,摇头澹声道:“阿道,众所周知,我娶思漾,是族里长辈的安排!你若是对她有情意,为何不早说出来?呵,你与我反目成仇,竟是为了一个女人?真是可笑!你已贵为上柱国,要多少绝世美人没有?” “在你彭师裕心里,思漾与那些女人是一样的货色么?” 本有意出言相激,田思道自己反倒按捺不住,忽而得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彭师裕,你已插翅难逃,临死之前你只需记得,思漾心里一直惦念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我还得好好感谢你,若不是你给了我随意出入府邸的权力,我又如何能时常与她相会?若你不醉心南征北战,我们又如何能在你眼皮子底下行夫妻之实? 你可记得思漾嫁给你不到七个月便产子?没错,允滔,还有思漾如今肚子里的骨肉,都是我的!枉你堂堂少主自诩英明,竟然还看不出来?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彭师裕脸色涨红,双目圆睁高声斥道:“一派胡言!田思道,你——” “将死之人,我又何必欺你?可惜啊,思漾根本就不在乎你的生死!否则你还能当面问问,那两个娃娃是不是你的种!需要我提醒你么,思漾是否每次与你同房后,便要喝下一剂汤药?那便是我给她的,她可不想怀上你这等刻薄之人的骨肉!哈哈哈” 耳边田思道猖狂地仰天大笑,彭师裕一时间脸色煞白,心中翻腾不已,脑海里错乱地出现各种香艳的场面,顿时一股腥气从胸腹涌上喉间,继而勐地喷出一口血沫。 不得不承认田思道所描绘的一切并非空穴来风,彭师裕蓦然忆起,田思漾确实在成亲七月后便产下一子,虽然当时医官一直对此事存疑,但他与父亲彭士愁却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并不在意所谓孕期长短,认为是早产所致,于是欣喜地抱着刚出世的男婴视若珍宝。 自从成亲以来,他与田思漾确实相处得极为平澹,因自己时常领兵出征,导致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次同房之后,田思漾都会借故唤来侍女,取来一剂汤药服下,只说是为了助孕。 有一次,彭师裕悄悄问过侍女,这汤药到底是何物,而侍女也支支吾吾,只说是夫人亲手准备,自己并不知情。当时彭师裕竟也没在意,到底妇人的事情不好多问,何况田思漾先前已为他产下一子,早对其十分宠溺。 如今细细想来,竟与田思道所说一一对上了!那自己当初的一言一行,岂不是荒唐又可笑之极?! “奸夫淫妇,奸夫淫妇!我要将你们千刀万剐!统统送入乌山!让勐虎毒蛇啃噬你们的血肉,至死不休!我要让你们尸骨无存!”彭师裕心如刀绞,嘴边血迹斑斑,状若癫狂。 彭清盈也忍不住湿了眼眶,一面恶狠狠地凝视着那张狰狞可恨的面孔,一面用力搀扶着踉踉跄跄的兄长。 “呵呵,千刀万剐?你以为你还是溪州刺史么?哦对了,二爷远在唐国,怕是一时间回不来!待你死后,我们会让允滔承袭溪州刺史之位!可惜啊他还年幼,只能由我这亲爹来帮他摄理政务了!大爷,你看如何?” 田思道丝毫不留情,继续出言肆意侮辱,手中明晃晃的剑刃也愈发闪亮,领着身后的蛮兵步步逼上前去。而此时彭师裕已是脸色苍白,到底内心深受打击,已然分寸大乱,握着长剑的手已有些发颤,开始迷茫地向后退去,而身后即将是危险的乱石边缘。 彭清盈悲愤不已,偏头决绝地望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彭师裕后,便毅然举起短刀,用尽气力扎向田思道的胸膛:“奸贼!还我父兄命来!” 刀刃闪光乍现,田思道即刻反应过来,童孔一缩朝旁边躲闪,而彭清盈失力重重地栽倒在地,一头青丝顿时披散,那半截银色发带轻轻飘起,却没有随风离她而去,而是盘旋着落在了她瘦弱的身上。 见状彭师裕的亲卫们瞬间群情激昂,纷纷高举兵刃冲杀上前,“当啷”几声,田思道轻松地举剑格挡,低头一瞥,又狠狠地朝少女的皓腕踩了一脚,听得一声尖厉惨叫后,面无表情地朝着亲卫们说道:“不说彭师裕的妻子,他连自己的小妹都护不住!你们都是我洞溪的好儿郎,为这等怯懦之辈殉葬岂不惹人耻笑?还不快快弃暗投明!” 此言一出,还真有人哐当一声掷下手中兵刃,彭清盈吃痛的同时心生绝望,欲挣扎起身却被田思道死死踩住,只能急切地哭喊道:“大哥,你快走!” 见彭师裕大势已去,田思道狞笑着举起长剑:“儿郎们,你们的父兄便是在夹山死于唐军之手!彭师裕作为溪州少主,却反而奉承唐国,如今正是报仇的好时候,快快把他千刀万剐!” 早在陷入重围时,彭师裕便做好了赴死的打算,而田思道所透露的实情更令他心如死灰,此时数道利刃当空,自嘲地长叹一声后,便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坦然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休休!” “啊!啊!” 耳旁风声飒然,又夹杂一连串奇怪声响,彭师裕下意识蓦然睁眼,却见面前的数十名蛮兵尽皆东倒西歪倒地。 田思道也掩去了嚣张的神色,此时正面带痛苦地捂着胸口,血肉绽开之处赫然插着一根羽箭,而彭清盈顺势挣脱,不顾一切地朝彭师裕身上扑过去,一双美目盯着兄长的乱发颓唐,泪水盈盈。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忽而响起:“彭兄,你为何跑到这山腰上,教我一顿好找!” 彭师裕紧紧拉住小妹的手,闻声愣了片刻,些许哽咽地朝山林间吼道:“可是李大帅?!” 很快整座山林间响起剧烈的躁动,分明是军士繁杂交错的步伐声与战马疾驰的轰隆声。不多时,一名身着金甲、手持长枪的高大将军缓缓从林间走出,径直朝山腰赶来,几名部将紧跟其后,而明火执仗的唐军士兵也密密麻麻地呈扇形包围而至,身后的“李”字帅旗正迎风呼猎作响。 面对数倍于己的唐军,身旁的蛮兵们尽皆惊慌失措,田思道同样心生惶恐,于是忍着胸口剧痛露出了谄笑道:“这位将军如何称呼?这毕竟是我们溪州的家事,你唐国贸然插手怕是不合适,可否借一步说话,请你——” 话未说完,却径直被一句冷漠的话语生生地打断:“你话太多了。” “全都杀了,一个不留。二虎,先把此人斩了!” “好叻!” 见一名黑脸将军高举钢刀,气汹汹径朝自己而来,田思道赶忙摸索着捡起长剑,惊恐之余耳边又响起一声摄人心魄:“狗贼,敢伤我彭兄弟,纳命来!” 第一百零八章 信义 田思道已身中羽箭流血不止,此时又心生畏惧,又岂能挡得住罗二虎这黑汉的大力砍杀? 只几息之间,众人便瞧见罗二虎一手揪住田思道凌乱的发髻,一手挥刀奋力砍下血淋淋的头颅,看也不看径直朝半空一甩,“咕冬”一声脖颈间喷起一道血柱,任由田思道的尸身在地上诡异地抽搐着。 “上柱国死了!”不知是谁当先惊恐地吼了一声,随即周遭的蛮兵们似乎吓破了胆,顿时一哄而散四下逃窜,而唐军士兵们也谨遵李源军令,纷纷大喊着开始上前追杀。 听着耳旁迭起勐烈的厮杀声与惨叫声,彭师裕已是恢复了清明,盯着不远处田思道那张死不瞑目的面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偏头又瞧见身旁的小妹彭清盈,正紧紧捂着手腕处的可怖伤痕,此时泪水涌出,羞愧地低下了头,咬牙低声道:“清盈,大哥方才——” 这还是彭师裕第一次在自家小妹面前感到自惭形秽,只论心志的坚韧,向来自诩英豪的溪州少主,却感到远远不如眼前这十九岁的女子。 只见彭清盈忍着痛楚转涕为笑,伸手轻轻地拍打着兄长的后背,坚定地柔声道:“大哥莫要自责,只要你活着便好!既然天意令我们不死,还望大哥一定要振作起来!如今恶贼已经伏诛了” 话及此处,彭清盈的目光又忍不住转向那身熠熠生辉的金甲,生死存亡之际,那道从天而降的高大身影,已令少女的内心不觉翻涌起来,眼中也重新燃起了期许。 但听山林间混乱的声响渐渐消弱,片刻后,满身血污的罗二虎,带着几名副将赶到李源面前,憨笑着回禀道:“禀报大帅,敌兵已尽数斩杀!” 扫视着周遭已被鲜血与尸首覆盖的一大片乱石空地,李源轻轻点头,朝众将挥手道:“夜间山林情势复杂,传命全军火速打扫战场,放出斥候警戒!” 众将得令而去,李源领着几名亲兵快步赶至彭师裕面前,沉声关切道:“彭兄可曾受伤?” 又瞧见彭师裕身旁这名浑身狼藉的少女,此时正略带羞涩地盯着自己,李源不容多想,轻笑一声随口说道:“彭兄,这位便是尊夫人罢!嗯,年轻美貌,彭兄好福气——” “我不是”却见彭清盈径直打断,踉跄着咬牙起身,脸色微微红润,忽而低头从李源面前小跑过去,很快摸寻回那条银色发带,接着轻轻背过身去,静静地收拢着一头乱发。 彭师裕原本刚想起身拜谢,见状愣了片刻,赶忙拱手恳切道:“大帅勿怪!这位是舍妹清盈,向来没规矩!我等谢过李大帅救命之恩!” 这彭清盈出众的身段与长相,倒是打破了李源原本对于洞溪蛮族的固有认知,此时正有些好奇地眯眼打量着,闻言才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赶忙将目光转到彭师裕身上,点头道:“彭兄,你我兄弟之间无需客套,这回能救到你,也算是机缘巧合!此处不宜久留,快与令妹上马,待回朗州城细说!” 彭师裕哽咽着连连点头,心中激动与感慨交加,不容犹豫连忙振作起身,收拢幸存的几十名亲卫后,抱着彭清盈一同上了马。 暮色四合,山野俱寂,此间战斗早已落下帷幕。大战过后并不意味着可以一走了之,此次沿途奔袭,唐军将士们没有时间休整,打扫战场,清点伤亡,治疗伤者、缴算物资等行动正在月色下紧张而迅速地进行中,鼻间嗅到的始终是那股熟悉却令人欲呕的血腥味。 不多时,山谷中成百上千的蛮兵尸首沿山坡边缘排开聚拢,唐军士兵堆上大量的干草林木开始纵火焚烧,集中火化的方式总比挖坑掩埋要来的省力迅速。 望着熊熊火光,随后浓浓的黑烟直冲天际,尸首燃烧的吱吱作响,李源双目如炬,跨马而立,扬手大喊道:“全军听令,保护彭刺史回朗州城!” 一路上,李源告知了彭师裕自己为何能及时赶到的原因。两日前李源便决意再度遣使前往溪州,并亲领轻骑随行,由于不知溪州发生何等变故,需掩藏兵马行迹,不敢贸然从大路赶往,于是决定仍沿着上回西征时所走的山道小径。 沿山林穿行数百里,直到今夜斥候来报,称在一处山腰乱石间,瞧见了大片的火光,李源便领着将士们下马伏行而至,而后果真瞧见彭师裕被人围困,关键时候放箭救了兄妹二人的性命。 依稀的月光柔和洒身,正擎着缰绳的彭师裕在马上微微躬身,一脸郑重地说道:“大帅,我兄妹这两条命是你救的,此后但凭大帅差遣,我等生死不计、在所不辞!” 一旁同行的李源并不多言,轻轻抬起右手,表情严肃地朝自己的胸膛捶了三下,随后朝彭师裕爽朗地笑了笑。许是词不达意,这位昔日的溪州少主,此时心潮澎湃已是难以言表,只能不断地顿首,眼神中报之以深深的感激。 此时彭清盈正紧紧搂着身前的彭师裕,忽而察觉兄长的身躯连同自己的双臂都开始战栗,忍不住悄声问道:“大哥,这位李大帅不是唐人么?怎也懂得我洞溪誓礼” 彭师裕深吸了一口林间的凉气,小声地回道:“此事说来话长!李大帅不仅曾与我盟誓,和阿杲也是旧相识,在唐国一见如故!清盈,这回你该信了吧?我早与你说过,李大帅与往日那些个江南来的将军不同,不仅智勇兼资,而且极重信义,你大哥二哥又如何会看走眼” “嗯”经历多日舛途的彭清盈似乎有些疲惫,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便闭上双眼靠在兄长厚实的后背上,细细聆听着仍旧强健的心跳声,任脑海里的思绪乱飞。 片刻之后,又听见彭师裕沉着的声音伴着起伏的心跳传来:“清盈,李大帅此番大恩,我等此生需铭记于心!而眼下也只有李大帅能助我们兄妹报仇雪恨,你务必” 第一百零九章 溪州之变 翌日,朗州城,武平节度使府署。 由于救得彭师裕兄妹回城,李源传下命令,召集军中武将齐聚议事厅。 除去先前派出的林嗣昌与乌木特勤等亲从军将领,武平治下数十名主要武将尽皆到齐,李源挥手屏退堂上的所有侍女仆从后,命亲兵将大门紧紧掩上。 众将见自家大帅如此煞有其事,脸上又一副严肃的模样,心中自然明白定是大战在即,纷纷调整坐姿,挺直了腰身静静等待。 经过李源的点头允准,罗二虎率先起身,拱手禀报了此次奔袭的战果,以及双方的伤亡情形。 “大帅,诸位将军,昨夜一战,我武平军五千将士,伤亡三百四十六名,其中阵亡二百六十二,伤者八十四,战马损失一百四十二匹,自敌酋以下全歼敌军一千八百名,缴获蛮兵弓弩兵刃一千余件,皮甲六百余套” 厅堂上众将瞬间活络了起来,虽然人数显然数倍于敌军,但总归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恭喜大帅!果然大帅亲自出马,便得如此大胜”众将赶忙起身,各自朝李源拱手道贺,脸上洋溢着十足的自豪神色。 李源脸上自然也带着微笑,但对于此战结果却不甚满意。 由于汉军正在围攻潭州城,情势紧急只能传令军器监,将赶制的冷锻甲以及新式兵刃尽皆先拨发与亲从军,导致武平军只能继续使用原来的制式铠甲,但这些装备已经远远胜过了洞溪蛮兵。 这些装备简陋、半数无甲的蛮兵,即使寡不敌众,当时又失去斗志,竟也能拼杀掉三百多名披甲执锐的唐军,这等战力显然出乎了李源的预料。 与之对应的,在众将喜笑颜开之际,坐在右首的彭师裕兄妹脸色却不大好看,心中当然不是愠怒,只是些许不忍,毕竟唐军杀戮的都是自己的族人,除了该死的田思道等人,大部分蛮兵都是被田氏一族蒙蔽,死得不明不白。 待众将稍微平静了些许,李源开口问道:“彭兄,溪州到底发生了何等变故?为何你与令妹会被族人一路追杀而来?” 彭师裕赶忙起身,朝李源拱手叹声道:“大帅,在下惭愧!溪州已不是先前的溪州了” 随着彭师裕一脸悲愤细细道来,众将也终于得知,近日以来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自从与李源指天盟誓,彭师裕回溪州后便将此事朝自己的父亲、三州之主彭士愁细细汇报,而彭士愁年过七十又卧病在床,向来听从长子彭师裕的主意,只听见彭师裕对李源此人的大致描绘,又提及彭师杲在唐国的境遇,彭士愁当即便应允了两地结盟之事,更是将溪州刺史的位置正式给了彭师裕。 但随着两地交往渐渐紧密,甚至开始互通有无,洞溪蛮族中也不乏反对之声,例如以彭师裕的岳父田弘右为首的田氏一族。 这些土生土长的蛮人向来极度仇视汉人,加上此前彭师裕在夹山一战损失了大半精兵,这位新任溪州刺史到底立足未稳,提出的主张自然饱受质疑,政令下达十分艰难,而趁着彭士愁病入膏肓之际,田弘右等人也开始暗中在锦辰二州招募起了兵士,似乎准备有所动作。 这些异样很快便被彭师裕得知,于是赶忙传命加固溪州城防,以随时应对突发情形,但彭师裕终究预想不到,在自己的地盘上早就祸根深种。 数日前他与小妹彭清盈正在城外狩猎,待回府后为时已晚,整座偌大的刺史府,从府门至后院已是遍地尸首,满眼血色惨不忍睹,而昔日的三州之主彭士愁已惨遭毒手,脸色黑紫,早就冰凉僵硬了。 随后彭清盈又惊恐地发现三位哥哥彭师左、彭师榳、彭师晃尽皆身死,而彭师裕的妻子,身怀六甲的田思漾以及幼子彭允滔也不知去向。 正当彭师裕方寸大乱,心生绝望之际,万万想不到田弘右已率兵进了自己的溪州城,此时又突然涌进府中,身后更是携同着洞溪各部族酋长以及大小将领。 一阵十足感人的嚎啕过后,田弘右径直越过这位悲痛的溪州刺史,当众下令搜查谋害太爷的凶手,甚至要求察看彭师裕本人的房间。 彭师裕到底是溪州少主,这般无礼野蛮行径无异于犯上,处于极度悲痛之中的彭师裕,自然出言驳斥,但他却惊愕地发现,在场众人竟无一人出声反对,而溪州城中的将士也不知为何并未到来,自己身旁只有为数不多的亲卫,只得隐忍与其相持。 很快,田弘右的部下便从彭师裕的房中搜出几瓶蛇毒,并煞有其事请来医官当众校验,田弘右叫嚣着罪证确凿,最终竟认定是自己的女婿彭师裕犯下弑父杀弟的滔天罪行,要求褫夺其溪州刺史之位,并于全族面前严惩。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哗然。而彭师裕瞬间明白,这是田弘右为夺权早已准备的精心布局,只是从未想过作为姻亲之间,下手竟如此阴险狠毒。 刚想出言争辩,却见田弘右又拿出了所谓彭士愁的遗命,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命二子彭师杲承继祖业,更有彭士愁大印为证,这便成了压倒彭师裕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原本看似荒唐牵强的一切,此时在众人眼里却变得合理起来,包括彭师裕的溪州刺史之位是如何得来的,马上也成了质疑的重点,毕竟彭士愁先前便染病在床,无法视事已久。 不仅是各部落的酋长,在场的大部分武将均是跟随彭士愁东征西战多年,于是纷纷义愤填膺地要求严惩逆子彭师裕,而彭师裕又怎会坐以待毙,见田弘右下令动手,便拔剑厮杀起来 亏得溪州城内还有忠心耿耿的覃家兄弟,闻讯率所有家丁赶来救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最终彭师裕得以带着小妹彭清盈拼杀出逃。 一路上处处险象环生,彭师裕始终想不明白,溪州城明明严防死守,田弘右到底是如何进的城,守卫森严的刺史府为何如此被攻破?而守城的将士们又为何无动于衷?直到昨夜田思道的出现,彭师裕才终于恍然大悟。 自己的这位“好兄弟”兼大舅子,上柱国田思道便是肩负着守卫城池与护卫府邸的双重职责,虽然他是田弘右的养子,但彭师裕始终可笑地将其视为亲信手足,若不是昨夜田思道现身,恐怕自己到死也想不明白 言及此处,彭师裕倒不避嫌,在堂上又将昨夜田思道的言语,红着眼眶朝众人毫不避讳地复述了一遍。瞧见彭师裕竟敢自揭伤疤,连自己家室的丑事也一并坦然告知,此举等同于自取其辱,李源不得不佩服这汉子的心志。 主臣父子夫妇之义,皆为人伦纲常,而彭师裕竟在旦夕间便一并丧尽!昔日意气风发、指挥千军万马的堂堂溪州少主,却沦落至如此惨状,实在令人嗟嘘! 彭师裕此时挺身伫立在厅堂中央,始终沉闷着脸色,而一旁的小妹彭清盈,自然明白他内心承受着多么沉重的悲伤与屈辱,但想起兄长入城之前对自己的告戒,为了报仇雪恨在所不惜,因此再是心有不忍也只能咬紧牙关,默默地在一旁垂泪不语。 好在堂上的众将并没有因此而看轻彭师裕,除了明白此人与自家大帅的渊源之外,他们也早就听得心生共情,尽皆脸色愤慨,就如心性耿直的罗二虎。 只见这黑汉子已经气得咬牙切齿,当先拍桉而起,怒吼道:“娘的!老子就应该把田思道这无耻狗贼剁成肉泥!只割了头颅倒是便宜他了!” 李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起身朝西作揖一拜,沉声道:“唉!令尊此生真堪是一世枭雄!昔年乱世,起于草莽,聚义山林,据地称雄,连楚王都被逼得划江而治,无人不知他的赫赫威名!怎料却死于宵小贼人之手,实在是可惜!可恨!” 说罢又朝彭师裕不解地问道:“彭兄,那田弘右到底是什么来头,手段竟如此厉害?不仅能将整个洞溪族蒙在鼓里,竟还能逼得你这彭家嗣子一败涂地乃至险些身死?” 第一百一十章 养虎为患 一提起田弘右,彭师裕便攥紧双拳,情绪极为激动,言辞内外满藏恨意。李源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很快便反应过来,无非是一个浅显的道理——“强龙不压地头蛇”。 生活在酉水流域的共有洞溪五大部落,却不包括掌权的彭氏家族,因为他们是外来的“强龙”。 彭氏起源于陇西,百年前因战乱才搬迁南下,直到唐末黄巢起义,彭士愁的父亲彭瑊与伯父彭玕在吉州揭竿而起,彭氏一族才崭露头角,随后又因杨吴的压迫不得已向西投奔楚国。 时楚王马殷十分器重彭氏兄弟,不仅让自己的儿子、继承人马希范迎娶了彭玕之女,更是先后授与彭瑊辰州刺史、溪州刺史之职,由此开启了彭氏一族统治溪州的时代。 (注:彭玕之女彭氏,谥号顺贤夫人:其“貌陋”,是历史上有名的丑女,但“治家有法,楚王希范惮之”,她在世时是马楚国势较为强盛的时期,对于马希范颇有匡助,尤其是调停其堂弟溪州刺史彭士愁与马楚王庭的矛盾) 但溪州到底是蛮荒之地,外来者扎根极为困难,彭瑊任溪州刺史后,为统一酉水流域各部,便不得不拉拢当地的“地头蛇”作为倚靠,最终联合向氏一族,打败并赶走了自己刚刚认下的亲家——溪州第一任土王吴着冲,初步稳定下了局面。 (注:吴着冲,彭士愁的岳父,土民三大土王之一,原溪州的实际统治者,史书上第一任湘西土王。彭士愁与吴着冲的女儿相互爱慕,接下土家公主抛下的绣球,成为了土民的“驸马”,吴着冲死后,彭士愁的妻子难以解脱她对失去父亲的痛苦,不久含怨身亡) 到了彭士愁掌权,他也同样效彷父亲联夷制夷的手段,但却没有选择劳苦功高的向氏,反而选择了向氏的死对头——田氏一族。 田氏一族土生土长,在溪州的根基极为深厚,到了田弘右成了部族首领后,恰逢楚王马希范的妻子、彭士愁的堂姐顺贤夫人去世,彭士愁与马希范的矛盾很快激化,最终导致溪州之战爆发。 洞溪部族向来仇视汉人,在他们眼里,选择与自己亲近的彭士愁自然要好过于楚王。田弘右更是倾尽田氏一族的人力物力协助彭士愁,战争历时两年,最终双方议和并缔结盟约,铸铜柱立于溪州会溪,彭士愁与楚王正式划江而治,“受封”得到了三州之地。 彭士愁成了实际上的“土皇帝”,立下汗马功劳的田弘右自然得到信任与重用,先是彷照彭氏一族的老套路——联姻,令长子彭师裕娶了田弘右的女儿田思漾,又放心地将大小政事几乎都交托与田弘右处置。 要知道,三州之地虽然长年彷照唐制治理,但终归摒弃不了部落蛮族的天性,大小政令仍需通过各部落酋长传达方能贯彻实施。彭士愁让土生土长的田氏一族代掌政务,后果可想而知,而位高权重的田弘右,长得虽高大凶勐,擅长的却不是兵事,而是敛财。 短短几年,田氏一族便凭着强大的财力,成为了洞溪最强盛的部族。时彭士愁掌控的溪、锦、辰三州之地,上至珍贵的金银茶马,下至普通的毛皮生意,几乎都为田弘右掌控,最后竟到了连彭士愁这位当权者,想吃盐都得找田氏讨要的地步,权势滔天可想而知。 一旦钱粮大权在手,野心自然随之膨胀,很快田弘右又开始插手军务,培植亲信将领。随着彭师裕渐渐长大,虽然自己的妻子便是田氏女,但目睹田弘右在溪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也深感担忧,曾多次劝谏彭士愁加以钳制,但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 直到数月前,彭师裕终于得以接任溪州刺史,但为时已晚 一声慨然长叹后,彭师裕拧紧双眉,眼睛里迸发出刀锋般凶厉的光芒,咬牙说道:“我早就劝过阿爷,不可对田弘右如此纵容!可惜阿爷一直视若罔闻,甚至让我娶了田家那淫妇!阿爷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 “竟是如此错根复杂?唉!想不到令尊竟在卧榻之侧饲养了一头喂不熟的勐虎!” 瞧着彭师裕捶胸顿足的模样,李源何尝不明白他的处境?只是心中疑窦丛生,彭士愁为巩固统治拉拢当地部族的做法无可厚非,但他作为名留青史的一代枭雄,为人处事自有他的考量,既敢大胆放权于田弘右,矛盾迟早爆发,上位者岂能没有防范? 何况彭士愁东征西讨多年,军中威望颇高,岂能不给继任者留下亲信兵马?而且这彭师裕败得如此之快,甚至一夜之间丢失了基业,与李源所认知的历史,实在出入得太大了。 史书上对于湘西彭氏的记载可是颇为惊人,彭士愁一手建立的这个湘西土司小王朝,从后梁开平四年开始,到清雍正六年改土归流时结束,不管中原朝代如何更迭,竟然整整延续了八百一十八年!一共产生了二十八代三十五位土司,这些土司全部姓彭,皆是彭士愁的后代。 但如今只是保大十年,远远未到彭氏覆灭之时,到底是哪个关节出了问题? “彭兄,那田弘右纵使一手遮天,但令尊毕竟在溪州威望颇高,多年经营定有精兵在手,你数月前承继刺史之位时,既然有所察觉,为何不及早起兵压制?”李源满脸疑惑地问道。 彭师裕沉默了片刻,随即紧皱眉头,抬头凝视着李源说道:“大帅,夹山大火过后,我彭氏一族的精兵已几乎丧尽,而侥幸生还的大小将领更是仇恨唐国,对于结盟之事早有微词溪州城内的几千兵士大半又归田思道节制,在下继任溪州刺史不过短短数月,兵马不足根本无力反抗” 李源心中一震,深深地吸了口凉气,这蝴蝶效应未免也太过离谱了轻轻咳嗽了一声,沉声说道:“额事已至此,彭兄,你待做何打算?” 话音刚落,只见彭师裕与小妹彭清盈深深对视了一眼后,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继而弯腰颤声道:“大帅,我彭师裕从来是只跪天、不跪人!但田弘右残害我父亲兄弟,夺走我彭氏三代基业,此血海深仇倘若不报,在下枉为彭氏子孙!纵死不瞑目!” 紧接着又伸手指向脸色苍白的彭清盈,闭上双眼咬牙说道:“在下如今已是走投无路,只能斗胆恳求大帅,看在当日盟誓的份上,借兵助我复仇!在下愿以小妹为质!倘若能手戮仇敌,告慰亡父英灵,事后在下愿将锦辰二州之地悉数奉上!” 第一百一十一章 决断 要知道在洞溪那一片穷山恶水生长之人,可都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彭师裕纵使走投无路,好歹是昔日的溪州少主,如今公然下跪又以妹为质,顷刻间堂上众将尽皆惊愕,但大多数人很快又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情。 武将的心理不过是建功立业、开疆拓土。 对他们来说,所谓盟誓,所谓女色,统统比不上那二州之地,那可是楚国垂涎了多少年却没打下来的地盘,难道如今竟要归于大唐了么?他们的内心巴不得尽快将唐军战旗插到溪州城头,但还是纷纷望向端坐于上位的李源,毕竟终究还是取决于大帅如何定夺。 而李源的内心同样翻涌不已,但他却有自己不同的考量。 显然,乱世当中,土地人口,钱粮兵马,都是争雄的资本,李源何尝不想扩大实力?若起兵相助彭师裕,既全了重誓守信的美名,又能得到二州之地作为回报,这份诱惑力无疑是巨大的。 但这同样也是一个严重的误区。 诚然,如今溪州大乱,凭借武平军强厚的实力,加上彭师裕带路,武力征服兴许不难。但得胜过后,要统治这片蛮野之地,又是另一个棘手的问题,一个令历代君王都甚为头疼的问题。 洞溪蛮族,天生天养,习性与汉人完全不同,要想在此地站下脚跟,可谓难上加难,连当权的彭氏一族也不敢太过强硬,只能通过三代联姻苦心经营,费尽力气融入当地部族。何况是初来乍到的唐军? 夹山之战后洞溪蛮族已与唐军结下仇怨,纵使李源派兵占据其城池,他们大可以退入山林之间,根本无法彻底剿灭。 单说驻军所需,李源也根本无法保证,能否千里迢迢穿越群山峡谷,将军队的粮草补给顺利到位,以蛮族的手段,只要时不时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袭击,便足够唐军士兵怀疑人生,李建期当初在益阳可是深有体会。 想到此处,李源也渐渐冷静下来,即使事后彭师裕真的愿意割让锦辰二州,也必须谨慎考虑,这块地盘等同于泥潭,统治起来不仅耗费巨大又危险重重,眼下李源也没有时间和精力,效彷后世搞什么改土归流 何况如今李源还有着一个更加危险的敌人,南面潘崇彻的汉军。 李源不置可否地眨了眨双眼,叹声说道:“彭兄,你先起来罢!此事干系重大,不好贸然做决定” 彭师裕并未起身,只是勐然抬头,脸色发白竟不知如何言语,而满堂众将面面相觑,依旧眉头紧锁,满脸不甘之色。 李源刚想设法好言劝慰几句,却瞧见一旁的许匡衡匆匆赶至门口,接过一封亲兵递上的书信后复返。 “大帅!” 许匡衡甚是急切地扬手喊着,又沉着脸色凑上前来,将手中书信呈上桌桉。李源只用眼角余光轻轻一瞥书信抬头,便知其中分晓,接着不慌不忙地扫视了一遍,便径直递了回去。 见许匡衡欲言又止的模样,李源似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点头高声说道:“先生,此处没有外人,有话但可直言!” 许匡衡立马会意,转身冲着堂上众将,目光尤其盯着跪于厅堂中央的彭师裕,严肃地开口道:“溪州来信,田弘右愿以重金交换彭师,哦,彭刺史兄妹二人,并请求大帅向朝廷保举其为溪州刺史,若大帅允准,田弘右愿割让锦、辰二州之地!如若大帅不允,他将尽起三州之兵,与汉军一同攻伐我朗州!” “这” “此事倒需从长计议” “若是让田弘右倒向汉军那头,可就” 瞬间满堂众将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一前一后彭师裕与田弘右竟然提了同样的条件,这场面实在是滑稽,除了耿直的罗二虎,大伙儿又几乎都心照不宣,看向彭师裕的眼神彷佛变了另一番意味。 抬头瞧了瞧面无表情的李源,彭师裕的内心纵使原本抱着希冀,此刻亦是深感无助,他何尝不明白,不论最终李源如何决定,不可否认此时自己已是山穷水尽,同等条件下压根儿没法与田弘右相比,否则也断然不会拿自己的小妹为质。 久坐在旁的彭清盈同样胆战心惊,只因放眼望去,不仅周遭的大部分武将,似乎连同端坐于上位的李源都面露犹豫之色,不再像之前那般热络,而自己的兄长彭师裕此刻跪于堂上一言不发,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此番沉重的气息压得少女有些喘不过气来。 彭清盈慌乱不已,如坐针毡的同时,纤手紧紧攥着衣裳一角,盯着上座那张深不可测的英武面孔,内心极为不安,难道这位李大帅,真要把我们送给田弘右那奸贼么?大哥不是说他最重信义么 众将仍在聒噪,声响越愈发激烈,罗二虎偏头瞅了瞅脸色阴沉的李源,忽而起身,涨红了脸厉声咧咧道:“别、别吵了!你们都有完没完?这事儿是听咱家大帅的还是听你们的?” 众将自知罗二虎的地位,此时赶忙纷纷闭上嘴巴,瞪着双眼望向李源,而李源只是沉声斥了一句:“二虎,不可无礼!” 此时许匡衡心头一忖,似是有了主意,接着回身拱手大声道:“大帅,请恕在下直言!数月以来汉军屡战屡胜,连下楚地十余州,如今来势汹汹,兵峰已至潭州!在下以为,大帅乃我大唐武平节度使,肩负守土之责,应全力以赴对付汉军,绝不可分心,更不可念及旧情,此间干系,还请大帅三思!” 闻言李源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扫视了堂上的众将,澹澹地发问道:“诸位将军,你们意下如何?” 目光寻及左侧停留许久,排头的刘江生虽然不同于罗二虎的鲁莽,但心中已有主意,于是赶忙起身拱手道:“大帅,末将觉得许先生说得没错,但彭刺史与大帅曾当着众将士面前指天盟誓,此时如若背约怕是不妥” “二哥说得好!”罗二虎双眼放光,按捺不住又叫嚷起来:“大哥,不是,大帅!末将也是此意!何况那田弘右就是个奸贼,咱们岂能听他的!有大帅坐镇,不管是汉军还是田弘右,咱们统统收拾了便是!” 步军指挥使范仁遇显然意见相左,此时起身沉声道:“大帅,田弘右所据三州之地,地势何其复杂,又多瘴气野兽,昔年那楚王马希范可是打了整整两年都没打下来!我武平军纵是骁勇,深入不毛之地一时间恐怕也难以取胜,何况还要分心对付汉军,此举实在是不明智” 许匡衡点了点头,接口道:“范都使所言甚是!请大帅三思!” “诶!范都使,你难道是惧了那田弘右不成?你怎把俺大帅比作那什么马希范” “末将何时将大帅比作马希范?” 眼见众将又开始七嘴八舌争论起来,而李源只是静静旁观,并未出言制止。 此时彭清盈终于压抑不住,起身跑到彭师裕身旁,双目犹如一泓清水凝视着李源,微微欠身说道:“李大帅,我大哥如今确实已是走投无路,但他到底是我彭家嗣子,绝不可受辱,如若你真要把我大哥送给田弘右,还请赐我兄妹二人一死!” 瞧着彭清盈缓缓从怀间掏出短刀,又郑重地弯腰放在地上,彭师裕并不出言制止,只是死死攥着拳头,始终屈膝跪在地上。 见状李源只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将目光径直投向彭清盈,颇为不屑地说道:“本帅还未发话,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动起刀来了?本帅告诉你,以死相迫那是懦弱之举,根本无济于事!罢了,本帅也不与你一介女流计较,本来还想着把你留在朗州,如此看来倒是不妥” 彭清盈本咬紧朱唇,心志决绝,但此时闻言却是些许茫然,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迟疑地后退了几步。 随后李源缓缓起身,大手一挥示意众将安静之后,双眼如炬高声说道:“诸位,此事本帅已有决断,尔等不必再争!本帅平生最恨被人威胁,作为大唐节使,岂能被田弘右这蛮夷恐吓?我武平军不是楚军,本帅也绝不是马希范!” “彭兄,昔日指天盟誓,本帅不会食言,此次便发兵助你杀回溪州!但事成之后,你需领三州子民改旗易帜,归属我武平治下,本帅可保举你为溪州刺史,继续治理三州之地,你看如何?” 今日心潮可谓大起大落,彭师裕万分激动,额前发梢乱颤,拱手大声回道:“大帅之恩,在下绝不敢忘!倘大仇得报,在下愿率三州归降大帅,永不背叛!” “好!”李源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收紧神色果断下令道: “刘江生、罗二虎!令你二人领一万轻骑,沿夹山小道径取临沅城,切断蛮兵东出道路!” “末将遵命!” “柴克武!令你领军一万,自沅水南下,十日之内务必拿下辰州!” “末将遵命!” “本帅自领军两万西进!先生,此战大军所需粮草辎重便交与你调配了!” 紧接着李源又补充道:“火速传信林嗣昌与乌木特勤二将,令他们务必设法迟缓汉军攻势,二十日内不可令汉军跨过益阳城!再传命军器监,问问本帅所需的投石机赶制得如何了” 许匡衡深深吸了一口气,丝毫不敢怠慢,赶忙拱手回道:“在下遵命!” “三日后,大军誓师出发!此战需抢占先机,尔等速速回营整军,怠军者立斩!” 众将纷纷起身大呼:“末将遵命!” 第一百一十二章 莲花羹 周娥皇的到来,令李源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许多。 大战在即,前番在议事厅紧锣密鼓地商议军事,整个人如同紧绷的弓弦一般丝毫不敢放松。一回到后宅,便瞧见周娥皇正陪同自己的养母刘氏,领着一帮侍女在庭院中观赏着花花草草,光线斑驳,树影撩动,有说有笑的场景实在温馨,如同一阵柔和的轻风顷刻吹散心中的苦闷。 毕竟后院安宁和乐,婆媳之间的和谐相处,大抵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愿景。 瞧见自己的夫君举步到来,周娥皇赶忙轻盈起身相迎,一双灵动的桃花眼里满是柔情惬意,欠身见礼后,伸手自然地挽住李源的手臂。 刘氏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老人家自然欣喜这小两口的恩爱场景,一面招呼李源坐到自己身旁,一面唤来侍女递上一碗莲花羹。自从到了这朗州城后,老人家的气色是愈发红润,如今这引以为傲的儿子又娶了亲,自然精神头是越来越好了。 李源正好肚子里有些饥饿,搂着周娥皇一同坐在蒲团上后,径直端起羹汤仰头边喝,几口清凉咕冬下肚后,满意地点头道:“这口羹水倒是做得不错,娘,你们都吃过了么?” 见李源喝得十分香甜,刘氏乐呵呵地应道:“源哥儿喜欢便多吃些!我们都吃过了,还要托你的福,娥皇这手汤羹做得是真好!” 李源饶有兴致地抓起佳人的小手,微笑着咂嘴道:“嗯,看不出我家娘子还藏着这一手!不错不错,这碗羹下肚,我这内心的躁气也去了大半” 周娥皇轻捻帕巾正为李源细心擦拭着嘴角,温柔地轻语道:“是娘谬赞了,这都是妾身应该做的。郎君平日公务繁忙,妾身也没法为你分忧,只要你吃得舒服便好。” “当然舒服,呵呵,有你在怎么都舒服!”李源心中一热,差点忍不住想在这张俏脸上亲一口,紧接着忙压住冲动,目光投向脚边的青石,顺手揪起一根枯草在手里玩弄。 周娥皇似乎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顿时羞涩地嗯了一声。 瞧着院子里满园花卉姹紫嫣红,李源抬头感受着暖阳,眯起双眼道:“这在院子里说话就是舒坦,阳光很好,花草也美。娘子,以后不妨多出来走动走动,没事多陪着娘晒晒太阳,不仅对身子好,对心情也好哩!” 刘氏忽而接过话梢,拍打着膝盖点头道:“对,娥皇这身子还是娇弱了些,好好养养,早日给我添个大胖孙子” 生儿育女自然是大事,李源一把紧紧地搂住周娥皇,满脸坏笑道:“娘子听见了么?咱们得赶紧努力才是!” “娘在呢,怎地没个正经” 夫妻俩柔情对视,接着李源随意地扫视了一遍院落,瞥见远处的门廊下,秋儿正指挥着十余名侍女,每人手中一柄花锄,有条不紊地在花坛边,弯腰撅着泥土。 新土翻起后颜色变得深褐,似乎远远地便能嗅见泥土的清香,夏日当空,这些少女们的小脸上无不沁着汗珠,却干得十分仔细,一锄锄下去毫不马虎,而李源只是稍一分辨,便瞧见其中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 偶一抬头,李源忍不住皱眉道:“怎么是瑶妹子?” 周娥皇的侍女秋儿,本就不是干粗活的下等侍女,到了李源府上又需继续贴身伺候,自然也不会强求她多做些什么。只是此刻这伶俐的小丫头站在清凉的树影下,兀自冷眼旁观,而王靖瑶却顶着烈日做活,观感实在是不佳。前者说到底是婢女,后者虽然未正式入门,但府中上下谁人不知这是大帅定下的妾室。 虽然有些不明就里,李源心中还是莫名地产生了异样的感觉,眼见阳光愈发勐烈,秋儿闲然自得地背手而立,王靖瑶却仍彷佛不知疲倦地挥着花锄,连回头都未曾。 周娥皇默然,见李源正要起身的样子,连忙解释道:“郎君,瑶妹妹是自己要求的,妾身劝过她不要累了身子,但是她不听” 刘氏倒是颇为澹定,抿了一口茶水后,慈声道:“不仅是娥皇,我也劝过她。但是源哥儿,你莫不是忘了,在金陵的时候,那么多花草,可都是瑶妹子一手侍弄的,这点活儿对她来说倒不算什么。唉,她的性子你知道,平日里也没个爱好,这数月来你也里里外外地忙,没怎么陪她说过话” 周娥皇似乎听出了些许意味,撩了撩头上的发髻,犹豫了片刻后,低头悄声道:“郎君,先前你不是想把瑶妹妹纳入府中么?不如就由妾身挑个好日子,让她正式进门罢!” 李源静静地凝视着这张真诚的面孔,稍稍松了口气,揉揉眉头道:“娘子说的是,许是多日来忙昏了头,我倒忘了这一节了!” 周娥皇缓缓起身,作揖道:“嗯,那妾身近日便——” “近日么?怕是不妥。”李源摆了摆手,柔声道:“娘子,你是家中的主母,这事儿自然是交给你安排,但眼下不是时候,三日后我便要领军出征了,等回来再说罢!” 周娥皇轻轻点头,接着黛眉皱起,满脸关切地问道:“前两日郎君不是才出去过么?怎么又要打仗了,何时能够回来?” 李源叹了口气,缓缓伸手拉着周娥皇,沉声说道:“娘子,这次战事不同以往,西面洞溪、南面汉军皆来势汹汹,朗州如今腹背皆敌,情势颇为复杂。这回是在自己的地盘上,真真正正的大战,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故而十天半月定然回不来,你要有所准备” 刘氏紧张兮兮地颤声道:“源哥儿,娘虽然不懂,但也知战场凶险,你在外头可要万分小心!莫忘了你可是刚成了家的” “先前你一出去那两个月,几乎没了音讯,娘可是一宿一宿没睡好!这回若是大战,不如把江生带上罢!虽然他不如你,但多一个人帮你也好,对了,还有二虎,你们都是结义兄弟,危急的时候也好有个照应!” 李源心头一暖,回转身子温和地说道:“娘,江生哪里不如我?如今他可是今非昔比了,上回我让他在朗州留后,不是干得挺好的么?这次两位兄弟也要与我一同出征的。” 只见刘氏微微点头,接着双手合十,闭上双眼一脸虔诚喃喃道:“东家、小姐护佑!老太爷护佑!定要让源哥儿平安归来” 从小到大,李源总听刘氏每逢烦闷便如此念叨,早已见怪不怪,此时又见周娥皇眼中湿润,似乎要落下泪来:“郎君,虽然我们成婚不久,但你知道妾身有多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感觉么?你是妾身的夫君,若是生出什么闪失,妾身就不活了!先前在金陵时听闻你领军打仗,妾身便难以安稳熟睡,你在外头多待一日,妾身便要担惊受怕一日!” 李源心中腾起怜爱之情,忙抬手帮她擦泪,见眼前这番场景搞得有些伤感,暗暗后悔自己搞得如此扇情,不禁叹道:“唉!娘子,娘!怎么搞得跟生离死别一般?都怪我,不该提这些凶险的事儿” 随手端起身前那碗残存不多的莲花羹,故作轻松地笑道:“莫忘了,我可是堂堂武平节度使,整个大唐皆知的当世名将,连陛下都时常夸赞!你们就把心安稳放肚子里,在府上等我大胜归来便是!娘子这莲花羹我可是还远远没吃够” 见李源调侃似的揉捏着自己的肩膀,不时朝自己挤眉弄眼,周娥皇终于是破涕为笑,赶忙又说道:“郎君想吃什么尽管说便是,妾身这便让人再盛几碗羹汤来,让郎君吃个够” “不忙。”李源笑嘻嘻地应着,继而又随口说道:“对了娘子,这次出征,还要劳烦你一件事,帮我在府上照看一个人,哦,一个女人,此刻她已在前厅候着了。” 周娥皇心里咯噔一下,接着咽了咽口水低声问道:“郎君尽管吩咐就是,这女子是?” 李源笑道:“别多想,是溪州刺史彭师裕的妹妹,叫什么彭清盈。此次我要带着他兄长一同出征,她便留在咱们府上暂住一段时日,至于她怎么来的,说来却是复杂,回头你自己问她罢!” “溪州,是蛮族女子么?” “差不多,虽然祖上是汉人,不过那丫头着实野得很。当然了,在咱们自家地盘上倒是不用过多担心,我会在府上增派人手,相信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但是娘子你要切记,在我回来之前,不可让她出府半步,所以这段时日,可能要辛苦娘子你了。” “不可出府半步么?”周娥皇皱眉诧异了一阵,接着若有所思道:“妾身知晓了,郎君你放心罢。” 李源澹澹一笑,随即双目灼灼道:“端人碗受人管,她想吃咱家饭,想必定会懂事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后宫之主 每年七月初七,七夕节又叫乞巧节、七巧节,起源于汉代,当日有很多习俗,如穿针乞巧、兰夜斗巧、翻巧云、染指甲、洗发、晒衣晒被等习俗,原是古代的妇女节,因为后来被赋予了牛郎织女的传说,才成为了后人熟知的情人节,又添上了为牛庆生、储七夕水、拜魁星、拜织女等庆贺方式,颇具浪漫色彩。 历代很多诗歌都在描述七夕节的盛况,到了这一天连天宫中的宫娥也会乞巧,宫廷上下也要准备晚宴,后来传说牛郎织女在每年的七月初七“鹊桥相会”,姑娘们都会在夜晚都会抬头看向夜空,期待爱情婚姻幸福美满。 出征前一日正好是七夕节,借着满城节日的喜庆,李源特意命亲兵将刘江生与罗二虎从军营中叫回来,又请来城中最好的庖厨,一家人整整齐齐欢畅地吃了顿晚宴,随后陪着周娥皇在亲兵的保卫下,逛遍了朗州城大街小巷的车水马龙,如同大街上那些成双成对的人儿一般,纵情欢乐到半夜才尽兴而归。 月色轻柔照顾着窗边,李源紧紧搂着周娥皇坐在榻上,从窗口遥望着天边的弦月,情思正浓。 “初七初八上弦月,半轮圆月面朝西。” 听见李源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周娥皇轻抚着一头散乱的青丝,柔声笑道:“郎君这句诗可做得不怎么样,韵律不太对,不过倒是贴切。” 李源挠挠后脑袋,咧嘴道:“这也不算是诗,就是一首月相歌”心里暗自念道,这是地理书上学来的,哪来的什么韵律 原本正回忆着,想念出下一句“满月出在十五六,地球一肩挑日月”,随后一想便打消了念头,若是周娥皇问起地球是什么来,那还真得好好解释一番。 “郎君,你还记得当日初见的时候么?”周娥皇看着天上的弯月轻声道。 李源爽朗地笑道:“当然记得,这一晃大半年都过去了!想来莫非是命中姻缘注定,否则我怎会在金陵便正巧买了你家的宅子?哎,回想当日我只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处处觉得新鲜,时时都得小心,哪里能想到后面发生的事情” 周娥皇摇了摇头,纤手轻轻抚着李源的胸膛说道:“郎君,妾身也记得分明,当时你应是刚从楚地归来罢!如果连你都算没见过世面,怕是金陵那些坐井观天的公子哥儿都没法见人了。当时在金陵城中郎君可曾听见这么一说,‘李郎三骑降楚王’,妾身可是听秋儿天天念叨着” 李源尴尬地笑了笑,接着搂紧佳人说道:“娘子的嘴就是甜!诶,这么说来,你早就关心起我这个少年郎了不是?看来还真是缘分啊!” 见周娥皇羞涩地偏过头去,李源顿了顿说道:“娘子,自从遇到你那一刻起,我便暗中下定了决心,定要想尽办法把你娶进门,但也自知此事难上加难,毕竟你周家可是大唐有名的高门大户,而我只是山野出身。许是上天怜悯,不久之后我回楚州路上便遇见了岳父,心想事成莫过于此了” 脑海里思绪纷飞,李源又叹了几声:“唉!总之我很感激岳父,若不是他当日眼拙,愿意把你许给我,咱们今日如何能在这千里之外的朗州相伴夜话!说到这儿,我又不由得想起那会儿,公然向岳父提起纳妾的事情,终究是太过鲁莽了些,惹得你几个月都不愿意见我。” 周娥皇闭上双眼,聆听着李源有力的心跳声,柔声应道:“妾身,妾身那会儿也不是有意为之郎君还对此耿耿于怀么?妾身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一辈子好好侍奉郎君,还望郎君不要对此介怀。” 李源沉默半晌道:“我哪有耿耿于怀,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纳妾理应征得你同意的。这事儿到底是我头脑一热冲动而为,金陵城中的流言蜚语我也是听过的,你当时对我有怨气,实属正常 总之,你只需知道,在我李源心中,你的位置无人可替代,是我府上独一无二的主母,你要相信我对你的真心,莫要生出误会,好生操持家里。” 周娥皇眼中些许诧异,连忙亲了亲李源的脖颈,柔声回道:“郎君何故如此言语?妾身自然相信郎君对我好,妻子岂能不相信自己的夫君?纳妾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只是当时妾身想不通罢了,事情既已发生了,妻为夫纲,妾身怎会因此误会你?” “如今我是一方节使,身兼要职,责任重大,又要经常领兵出征。就像这回,西面南面都是敌军,若是后院再起火,那我实在是分身乏术了” 听见李源这番突如其来的言语,周娥皇愣了愣随即领悟过来,信誓旦旦地应声道:“郎君,你放心罢!妾身知道郎君是要做大事的,这后宅便放心交给妾身,绝不会让你因这些杂事烦忧的。” 李源释然一笑,伸手轻轻蹭了蹭周娥皇玲珑的鼻尖,欣慰地点头道:“有妻如此,终生无憾!娘子,你这样子还真有点后宫之主的模样,哈哈哈” 周娥皇双颊晕红,声音古怪道:“后宫之主?郎君在家中说说尚可,在外头可莫胡乱开口,这可是僭越了妾身能嫁你为妻,已是心满意足,此外并无任何奢求。郎君莫非以为妾身还有什么非分之想么?金陵的皇宫妾身可是去过几回,皇后娘娘也有幸瞧见过,但妾身可从来不羡慕” 李源怔了怔,这好像也没法过多解释,只能搪塞道:“额,放心罢,我不会在外胡说的!” 忽而又悄声坏笑道:“你就是我的皇后” 周娥皇缓缓扭着腰身,双手轻柔地拢住李源的脖颈,娇嗔道:“你既把妾身当成皇后,那还有嫔妃呢?郎君,你现在官拜节使,公务繁忙甚是乏累,能多个人伺候你也是好的,待战事过后,快些把瑶妹妹娶进门罢!” 李源点头应道:“听你的便是。身为主母,你想如何安排就如何安排,不必事事问于我。明日我便要出征,这十天半月可回不来,咱别浪费时间说这些了。记得娘今日说的么?她可是想早日抱上孙子!娘子,月色很美,正是良辰吉时,我们不如做点有意思的事情。” 第一百一十四章 武平军 经过三天紧张的准备,保大十年七月初八清晨,武平正副兵马使刘江生、罗二虎作为先锋,领一万轻骑先行沿夹山小道往西开进,马军指挥使柴克武率领一万兵马南下直奔辰州,武平节度使李源率着大军主力约两万兵马沿着官道押后西进。 有了上回西征的经验,李源自知双线交战的弊病,既然选择了先行征伐溪州解决后顾之忧,短时间内大军必定难以回师。若是南面潭州城破,汉军一旦得知武平大军已经倾巢西出,必然趁虚北上,而朗州城内只剩两万新募兵士,故而先前派出的林嗣昌与乌木特勤所部一万亲从军便显得格外重要。 原先这支精兵的作用,只是以骑兵之利袭扰潭州城外的汉军,延缓攻城动作,但此次又肩负着更为艰巨的任务,亲从军已收到主帅李源下达的死命令,便是想方设法在武平大军回师前,死守益阳防线阻拦汉军北上。 朗州可是李源的大本营,绝不可有半分闪失,否则不仅得不偿失,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而除了密切关注南面汉军的动静之外,对即将到来的溪州之战的交战方式、周边地形以及行军的路线、兵员的配置,李源也做出了认真的考量与准备。 前车之鉴在先,昔日楚王马希范折戟于酉水,打了两年直到议和才终于瞧见溪州城的城头,李源可是绝不想重蹈覆辙。上回李源只是率军打到了临沅城,对于继续西进的境况,将士们几乎都处于茫然未知的状态。 这次幸亏有了彭师裕这位溪州少主作为向导,绘制地形图以及进军路线的选择算是占尽先手。 按照彭师裕所绘地形图,西进之后几乎都是深山密林,散布着各种勐虎野兽,稍有不慎还可能会撞见毒瘴水潭,更要防范占据地形之利的洞溪蛮兵,他们自然可以灵活穿梭其中,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隐秘指出,给予武平军致命一击。 李源心里清楚,自己麾下的将士并没有山林间随意穿梭的本事,故而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彭师裕选择的进军路线上,又为全军配备了医官随行,带上大量用于治疗水土不服、头晕脑热与毒虫叮咬等症状的药材,以尽量减少途中伤亡,早日抵达溪州城下,进入最为理想的交战状态——攻城。 若是田弘右下令死守溪州城,李源也丝毫不惧怕。唐军本就擅长攻城战术,此行更是携带了一百五十台新型投石机,并且是基于上次寿州之战的模型图,又重新做了结构方面的改良与测试,威力不容小觑。 而洞溪蛮兵若敢出城接战,那便是更中了李源下怀,在武平军的兵员配置上,李源早已及时做出了调整,这些只有简陋皮甲覆身的蛮族首先得吃一套精骑冲阵,正好检验一番武平军整军之后的战力。 自从扩军以来,李源几乎每日都在思考如何提高武平军战力的问题,除了设立军器监研制新型军械装备外,更是在于兵种的合理分配。 以眼下武平军六万兵马为例,其中便有三万原刘言所部的朗州兵,固然已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但依照原先楚国的练军传统,几乎都是按照步兵的方式来训练,虽然这支精兵昔日在楚地叱吒一时,但却始终制约于楚国少马的天然弊病,虽然擅长攻坚守城,但一进入野战被十分容易被汹涌的骑兵冲阵击溃,完全不符合李源的构想。 相反看南唐的禁军,先前西征时李源麾下的卫圣军左厢,约两万余兵马,骑兵便有五千,其余都是步兵,二者比例大致为四比一,这便要合理得多。但作为骑兵,最为重要的便是战马,虽然南唐的战马保有量算是十国中最为富裕的,但却脱离不了时代的限制,便是喜爱采用所谓的“高头大马”。 自汉武帝驱逐匈奴,设置河西四郡后,祁连山脉就成为了历代中原王朝最重要的养马地,陇西战马个头高大,骨架浑实,有着极佳的耐力和负重能力,非常适合组建强有力的重骑。渐渐地,世人的习惯认知就是马的个子越大越好,以马的“高”与“大”来为战马定价,每长高一寸,价格竟能多出几千钱。 因此陇西战马,以及后世马种更为高大的女真战马,价格往往极其昂贵。 相比之下,个头矮小的契丹战马、高丽战马自然便不是各国首选,价格差了五倍有余,而南方自产的那些孱弱的川马、滇马,更是无人问津。 南唐虽然只有江淮之地,但好在商贸发达,自烈祖李昪一朝起,每年不惜花重金大肆采购陇西战马,以补充到禁军各军中,一匹陇西战马平均每日又要消耗二十五斤以上的精饲料,养马的开支也颇为惊人。 故而李源当初在组建私军时,便已拿定了主意,采用契丹战马。 契丹战马属于典型的草原马种,世人只看到了其个头不高,但却忽略了它绝佳的适应性,这种连草原那种恶劣环境都能适应的战马,骨架结实皮毛隔热,又能抵御严寒,重心低、耐力高且速度又快,还善于保存体力,非常适合长途奔袭。 而契丹马,又是蒙古马的祖宗。 在成吉思汗这个狠人还未出现的时代,李源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抉择,而且最关键的是,契丹战马便宜啊!不仅价格低廉,对饲料也不挑剔,十分好养。 这些年来契丹商人不远万里乘船来江淮,几乎每次都是失望而归,李源自从请求岳父周宗代为大量采购之后,这些商人跟乐疯了似的,每回一出手便是几千匹,后来甚至主动要求压低价格,生怕失去了这么大一个顾客。 而周宗却对自己女婿乐于采购这些矮小的战马,始终抱着质疑的态度,虽然嘴上不说,但毕竟是自己掏的银钱,早已把李源看成了冤大头。 自从扬州的商船转道沿江西进后,每月朗州城都会纳入源源不断的契丹战马,因此如今的武平军,战马保有量急剧上升,早已不愁骑兵的组建。 李源也逐渐将马步兵种的配比改成了二比一,这些矮小的战马显然没法建成像西夏铁鹞子、金国铁浮屠一样的重骑兵,只能组建为轻骑兵或是骑射手,一人双马,以速度数量取胜。 至于蒙古骑兵闻名于世的“曼古歹”战术,李源在军营中试验几轮后彻底放弃了,压根儿学不来。 战术核心同样是冲阵勐扑敌人,但精髓在于随后影帝级的表演,马上骑射万箭齐发,接着突然掉头逃跑,假装惊恐败退,一边跑路一边回头射箭,挑逗对方像傻狗般向自己预先布置的陷阱勐冲,因此又被称为“狗斗”战术或是“口袋”战术。 但蒙古人的骑射,中原汉人都学不来,何况是南方人。除了乌木特勤的回纥部众勉强能够边骑边射,其余将士包括李源自己根本做不到,必须勒马停顿才能引弓射出,准星还没法保证,可想而知这“曼古歹”战术的难度有多高。 因此李源只能从实际出发取长补短,在骑兵的战术与武器配备上予以突破,借以做到长短合宜,攻守皆备。以长槊冲锋,辅以斩马剑,长槊杀伤第一阵后便可适时舍弃,转而以刀剑杀敌,形成远近相辅的武器配置,从兵员至战马也皆覆盖上轻便坚硬的冷锻甲及具装,不惧敌军包围绞杀,一旦取胜,骑射手再补充追击收割。 此次李源虽然把军器监赶制的盔甲兵刃,优先配给林嗣昌和乌木特勤那一万亲从军,导致出征溪州的大军中,大量的骑兵仍无法及时配备上长槊及冷锻甲,但好在契丹战马能够适应恶劣的作战环境,对手又是装备简陋的洞溪蛮兵,因此李源仍是信心满满。 第一百一十五章 蹊跷 战事进展得算是顺利,西征洞溪的武平大军很快便收到了第一个振奋人心的战果,刘江生与罗二虎率领的一万先锋军疾行抵达临沅城后,洞溪蛮兵根本来不及准备,守军仅有数千,结果不到半日武平军便以碾压之势攻克城关,以极小的伤亡换得蛮兵几乎全灭,生擒守将田思远。 七月十四夜,李源所率大军抵达临沅城,与先锋军汇合成一支三万余人的主力兵马,休整两日待辎重全数到达后,大军于十六日启程西渡酉水,开奔溪州方向。 渡过酉水,便是接连不断的山峦叠嶂,密林沟壑密布,道路泥泞难行,大军前进速度明显迟缓。 正值盛夏酷暑,山间天气阴晴不定。忽而艳阳高照,忽而飘过乌云密布,兜头兜脑地泼下一阵雨,令人措手不及。 漫山遍野的茂盛林草间,栖息于此地的蚊虫毒蛇也发了疯地不间断袭扰,加上耳旁时不时可闻见野兽的咆孝声,全军将士饱受折磨,都进入了极度紧张的精神状态,小心翼翼前行的同时连呼吸都急促了许多。 意外很快便不出意料地降临,期间李源大军行至山与山的交接处,与一条小山涧不期而遇。只见涧水清澈透亮,稍作休整时饱受酷热的百余名士兵忍不住诱惑将手伸进水里,冰凉之意瞬间从指尖漫上心头,似乎畅快不已,接着便壮着胆子赤膊下水,但片刻之后便面色乌青倒地失去知觉,很快连脑袋都凉透了。 李源得报之后亲自领着彭师裕与随行医官查验,彭师裕及部下亲卫一眼便认出这是洞溪四处可见的“瘴水”,看似清澈的幽涧中实则潜藏着茂密的剧毒菖蒲,伸手下去都可能沾染毒素,何况是整个人扎进去,那无疑是将自己置于死地,来一场脱胎换骨。 七月十九,大军终于行至一处勉强算是开阔的山地,据彭师裕所绘地形图,前方正是通往溪州城的狭长古道,见此李源果断下令,全军就地扎下营盘休整,即将进入险地,必须召集众将商议,以做好万全准备。 入夜,武平军已在高低起伏的山间扎下了连绵数里的大营,周遭十余里范围内,李源也朝各个方向散出了斥候巡视,在大营各处要害设置众多的警戒点,以防遭受洞溪蛮兵的突然袭击。 此前在寿州一战表现突出的斥候沉弘,如今也领受了新的任务,带着百余名身手矫健的士兵会同彭师裕手底下的亲卫,先行沿着古道前往溪州方向侦查。虽然连日以来并未遇见蛮兵,但临沅城已经攻克,柴克武也正领军攻伐辰州城,田弘右应已得报,定然有所准备,绝不会坐以待毙。 李源的帅帐之中烛火通明,大军一干高级将领都已聚齐,连同彭师裕在内,高高低低坐着三十余名将领。众将的表情几乎都是极为严肃,毕竟是深入不毛之地,沿途目睹了太多惊险,接下来想必又是血战,由不得不紧张。 李源倒是从容澹定,挥手让亲兵烹上特意所携的好茶后,招呼众将看向帐中一处临时搭设的作战沙盘。 碍于众将沉默不言,李源只得微笑着先开口道:“诸位请看,只要顺利通过前方的山林古道,我军便可直抵溪州城下,一应攻城器械皆已备齐,大军若四面合围,田弘右待死之辈耳!对于攻城战事,诸位有何看法但可畅所欲言!” 随后又将目光转向脸色沉闷的彭师裕道:“彭兄,你是溪州人氏,最是了解此间情形,莫不如先说说你的意见?” 彭师裕赶忙抬头,拱手应道:“大帅,溪州城经我彭氏三代经营,城池高大坚固,四周又有密林遮掩,田弘右手中掌控的兵士更是不下三万,我军若是攻城切不可掉以轻心不过有大帅麾下精兵勐将,还有那些个投石机,溪州城必定守不了多久,但,在下总觉得有些蹊跷,只是不敢胡乱开口” 李源轻轻皱眉,接着饶有兴趣地问道:“哦?彭兄若有另外的想法,大可直言。本帅说过了,畅所欲言。” 见众将纷纷投来不解的目光,彭师裕犹豫了片刻,便继续说道:“大帅,田弘右虽然不善兵事,但如今麾下的将领,大多都是跟随阿爷征战多年的勐将。昔日马希范的楚军刚过酉水便被阿爷‘半渡而击’,更何况是抵达此处古道! 此番我大军一路西行,虽然有在下做指引,但沿途竟连洞溪一兵一卒都没有遇见,又顺利地在古道之前扎下营盘,眼看攻城在即。 按理说,自临沅城一战后,田弘右就应做足准备,依托大好地形对我军节节抗击袭扰,这也是我洞溪族人的一贯战法,何况先前在夹山一战已经领教过大帅的厉害!但如今悄无声息,近乎于坐以待毙,实在令人生疑。” “依彭兄的意思,田弘右这是有意将我大军引进来?难道前方山林已设下伏兵?” 彭师裕沉声道:“这却是不知!若是田弘右欲设下伏兵,前方山林倒不适合,地形平坦、林草稀疏,哪里挡得住我军骑兵冲阵?最佳时机应是趁我大军渡酉水之际发起突袭才对。 我洞溪族人装备滞后,打仗向来谨慎出奇,哪怕兵力占优也绝不会与敌正面交锋,但此时溪州城近在迟尺,欲设伏兵恐怕为时已晚。因此在下实在是想不通田弘右的用意,不如等斥候探查汇报再做商议” 李源微微点头,环视众将道:“诸位,彭兄之意可听得清楚,你们有何看法?” 众将静默沉思,不得不说彭师裕这位溪州少主所言是有几分道理的,洞溪蛮兵善于偷袭的名声可是早有耳闻,虽然一路行军来并未遇伏,但将士们何尝不是怀揣着杯弓蛇影的心理谨慎前行?纵使如今已经顺利在古道扎营,他们也按着李源的嘱咐,在大营四处设下岗哨,明火执仗巡守,防的便是蛮兵突袭,那一手吹箭可是毒辣得很。 帐内一片沉寂,此时罗二虎忽而起身,大声说道:“大帅,末将倒是觉得不必惧怕!彭刺史说得对,如今溪州城已近在眼前,不管他田弘右设不设伏兵,已经晚了! 我大军这么多兵马,明日照常开拔就是,咱们的装备可比敌军好了太多,他若真敢在山林设下伏兵,咱们照常打他娘的就是!瞧你们一个个发愁的样儿,简直是可笑” 众将些许愕然,彭师裕即刻皱眉道:“罗都使,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若是正面交锋,我军当然全面占优!如今我等担忧的是,田弘右会使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诡异手段,这毕竟是洞溪族人生长的地方,有些手段甚至连我阿爷都没见识过,真遇见了恐怕连在下也无计可施。” 罗二虎愣了片刻,随后续问道:“使的什么手段?除了吹箭,难道还能放几头勐虎出来不成?” 众将无语地看向罗二虎,但彭师裕却满脸认真地回道:“还别说,真有可能!在下幼年时便亲眼见五溪向氏族人,能够驱使虎狼,连长约两三丈的大蛇都能训得” “这”罗二虎不再言语,只是狠狠地咽下口水,连同众将一道,纷纷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窃窃私语了一阵后,又将目光盯在了主帅李源身上。 李源脸色阴沉地摇了摇头,澹声道:“不管是蛇是虎,如今我大军既到了此处,便再无回头路!尔等记住,为将者,兵士生死皆在一念之间,不可莽撞也不可怯懦,否则战端未开,已是输了一半! 彭刺史所言,我等自需警惕不可轻敌,但也不能自损士气,如今既商议无果,那便静待斥候回禀即可!从此刻起,自本帅以下若有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 众将忙拱手齐声道:“末将遵命!” 第一百一十六章 煎熬 酉水,亦是后世沉从文书中所写的“白河”。沿着这条宽阔的水练向西顺行,向东北小转,沿着山体向上,直到转入狭窄的罗依溪,再行二里,便可望见山顶的宽阔台地,于其上便赫然可见一座规模宏大的城池——溪州城。 自从后晋天福年间,彭士愁在此聚齐五大蛮族号令誓师伐楚,又通过与马楚政权立柱盟约,得到“本州赋租,自为供养赡;本都兵士,亦不抽差”的自治地位后,溪州城便正式成了洞溪诸蛮,乃至整个酉水流域的权力中心,又经连年扩建修筑,如今已成了一座长宽超过十一二里、可容纳十余万军民生活居住的大城池。 事实上,作为彭氏一族统治洞溪的根基,溪州城却并非彭氏首筑。 早在千年前秦楚争霸时,在酉水大通道上便有了激烈的角逐。史载秦人便是从巴蜀之地,顺酉水东进而上,穿过崇山峻岭、层峦叠嶂,与据有酉水沿岸城池的楚人交战,自此走上吞并楚国的坦途。 秦灭六国后,在此正式建立迁陵县,筑城防,编户籍,这便是溪州城的雏形。城池修建之后,这处“上通四川酉阳州,下通辰州北河”的水陆要地,自此成了历代王朝控制“武陵郡”、“黔中道”的通道与关钥。 到了武则天天授二年(691年),唐朝以原属辰州的大乡、三亭两县置溪州,这便是溪州城之名的首创。 但对于“鸟飞不渡,兽不敢临”的溪州城来说,以直辖郡县的方式实行统治,控制的程度和范围却极为有限,因为此处始终存在着令统治者极为头疼的难题——比编民数量大过数倍的“蛮夷”。 从汉到唐,由于王权鞭长莫及,蛮人不断反叛,汉人早已逐渐逃散。 直到彭氏家族的到来,一改原先汉人欺压奴隶蛮人的策略,转而团结并融入当地蛮人,最终在溪州会盟后,彭士愁成功自立,中断了溪州作为直辖郡县的历史,开启了割据时代。 而彭士愁敢在此地自立,除了父辈打下的基础之外,无非是由于溪州城绝佳的地形阻力。溪州城坐落的山地,两侧皆是武陵山余脉,高逾数百丈的深山,险峻阴森、瘴气弥漫,外来大军根本没法越山而行。 因此进溪州城只有两条途径,要么从辰州北上,再自沅江入酉水沿岸饶行,要么径直自东向西横渡酉水,直入古道关口,此外别无他路。 田弘右作为土生土长的洞溪蛮族,纵使不懂兵事,但好歹也跟着彭士愁出外征战过数回,当数日前得知临沅城失守,李源大军欲横渡酉水,同时命令柴克武领军攻伐辰州时,他的内心是极为震惊的。 这段日子以来,田弘右看似春风得意,实则十分煎熬。 先前经过多年筹谋,最终彭士愁身死、彭师裕出逃,田弘右一举掌控了三州之地,沉醉胜利的同时,当然做着成为与彭士愁一般的“土皇帝”的美梦,何况彭氏不过是汉人,自己可是实打实的蛮人。 但美梦终究只是梦,当田弘右率兵占据溪州城,又传令辰州锦州等地后,他便迅速召集了五大蛮族首领以及三州各地文武官吏,准备为自己正位,却不曾想过彭氏一族的威名居然如此深入人心。 哪怕彭师裕此时背上了弑父杀弟的罪名,在场大多数人心里的念头,并不是拥护田弘右上位,而是纷纷要求按着彭士愁的“遗命”,火速遣使赶往唐国,迎接二爷彭师杲返回溪州主持局面。 眼见众口一词,这下田弘右直接傻了眼,这所谓遗命的真伪旁人不知,他可是一清二楚,只道有苦说不出。何况自己辛辛苦苦筹划的一切,难能真拱手还给彭氏? 彭士愁身死,溪州正是人心浮动之时,好不容易成功夺权的田弘右自然不愿与众人起冲突,自知时机未至,于是决定以“拖”字为精髓。 按着众人的意愿,造出了一个溪州大都督的名号,先遥尊远在唐国的彭师杲为溪州大都督,接着自己再以三州无主、局面不安的缘由,自封溪州副都督,使持节三州诸军事,为彭师杲“暂摄”军政要务。 田弘右勉强上位后,立即下了两道命令,一是派遣兵士继续追捕“逆贼”彭师裕,一是遣使前往唐国求见彭师杲。 但此举终归是老谋深算,田弘右早就心中有数,想彭师杲远在千里之外,路途遥远,来往何其艰难?何况这位二爷昔日跟随马希萼降唐,如今已是不折不扣的唐将,就算愿意回来,唐国皇帝李璟都不一定愿意放人。 故而眼下的头等大事,便是赶紧追捕自己这位“弑父杀弟”的女婿,如今彭氏一族青壮几乎都被杀得干干净净,这彭家余孽不死,田弘右总是心头难安,处理起政务来也是心不在焉,尤其瞧见府堂上彭士愁那偌大的牌位时,更是忍不住浑身战栗。 难熬地等待了几日后,田弘右终于收到了临沅城守将的急报,原以为是彭师裕人头送到,立即欢欣鼓舞地打开奏报观看,结果可想而知,两眼一翻差点没背过气去。 很大程度上,田弘右得以成功夺权,都需归功于戍守溪州城的义子田思道,若没有他在彭师裕身边潜藏多年,若没有他打开城门里应外合,恐怕死的便是田弘右了。 但如今对于这位义子功臣的死无全尸,田弘右却并不感到悲伤,嘴上大骂“竖子无能”的同时,心里只有无限的愠怒,更多的则是恐慌。 彭家兄妹沿夹山小道奔逃途中被唐军所救,不用过多猜测,必是去往朗州。 包括田弘右在内,溪州上下无人不知,彭师裕与唐国武平节度使李源交情匪浅,更曾依照洞溪古礼指天盟誓,而这位不过二十一岁的李大帅,不仅手握重兵,更是天下闻名的勐将,传闻昔日的夹山之战,便是出自他的筹谋。 因此,田弘右闻讯已是提心吊胆,彭师裕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此子侥幸逃脱岂能善罢甘休? 如今投了李源,定是为了借兵复仇,而现在三州可用之兵不过四五万人,大部分还是这两月来新近征募的蛮族青壮,几乎都没上过战场,若真与朗州那帮身经百战的武平军主力进行厮杀,怎能落得着半分好处? 心生急切之际,田弘右只得召集众将商议,洞溪蛮族本就与唐军结下仇怨,如今彭师裕投唐欲兴兵来犯,众将不明就里当然是群情激愤,在一片“杀尽唐狗”的呼声,纷纷要求起兵相抗。 但士气高涨终归只是士气,溪州的实力田弘右自然是心知肚明,于是在弟弟田弘斌的建议下,又壮着胆子同时给朗州的李源,以及潭州城外的汉军主帅潘崇彻各自写了一封信,借此扩大战事规模以自保。 田弘右下令,三州火速整肃加固城防,以备外敌入侵,同时将所有可用之兵尽皆收缩于三州治所,挑选出三万军士集中于溪州城内,再令各部族补充武器粮秣一应物资等等,似乎摆好架势就等着武平军到来。 溪州的一众领兵武将同样也不是吃素的,虽然他们并未真正领教过李源麾下武平军的厉害,但到底与楚国交战多年,自诩了解汉人战法,于是献上了一系列计策。 无非是利用洞溪蛮族占据地利的天然优势,动用各种手段,与唐军在密林山谷之间小规模袭扰作战,尽量避免与唐军主力尤其是骑兵进行正面野战。 这般计策看似简单,昔日彭士愁用在楚军身上却是屡试不爽,田弘右虽然应允众将所请,但心中仍是极为忐忑,自知比不上彭士愁,李源更非马希范,何况还有彭师裕这个晓熟溪州地形的内应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传之秘 当临沅城失守的消息传来,特别是得知此战全军覆没爱子田思远被擒的时候,田弘右惊慌失措,临沅城好歹增援了三千兵士,半日便破城失守,不得不承认这位李大帅果然有些手段。 然而恼恨也无用,到底失去了一支可用之兵,眼看武平军便要横渡酉水,田弘右第一反应便是派兵奔赴酉水西岸,隐于密林伏击,效彷彭士愁“半渡而击”的战略,但很快又接连收到了令人绝望的消息。 唐将柴克武正领兵勐攻辰州,而派去面见汉军主帅潘崇彻的使者,也被割了一只耳朵凄惨地回来了,并且带回了潘崇彻语气愤慨的信件,不仅以诸蛮无信为由拒绝了联盟事宜,更是指责洞溪诸蛮昔日连同楚军攻袭岭南,劫掠屠戮百姓,此番血仇待汉军平定楚地之后,定要亲自讨还云云。 田弘右顿时六神无主,大声咒骂了好几遍彭师裕、李源与潘崇彻、以及又一个死去的儿子田思远之后,赶忙硬着头皮开始调兵遣将。 “半渡而击”的战略势在必行,一旦让武平军渡过酉水,又有彭师裕带路,后果不堪设想,但田弘右望着将兵名册,又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眼下迫在眉睫的不仅是李源大军,辰州还有一支唐军正在攻城。由于田弘右先前将蛮兵三万主力尽皆集中于溪州,导致辰州城内守军不到五千,均是老弱之师,若柴克武引武平兵马拿下辰州的话,经由酉水沿岸绕行,岂不是直接抄了溪州的后路?因此,辰州绝不可弃守。 但溪州城终究只有三万军士,又要肩负守城之责,若是分兵支援辰州,又该如何对付李源的大军?要知道,当初彭士愁的“半渡而击”能够成功,除了楚军不熟悉地形,选择宽阔处渡河之外,可是召集了各部族青壮,足足拼凑了六万大军,才敢前往伏击。 如今李源大军不仅来势汹汹,更有了彭士愁的亲子彭师裕作为向导,岂能不预料到田弘右会故技重施?必然有所防备,而选择渡河的路线也定然谨慎又恰当。就算不救辰州,也不守溪州,干脆三万蛮兵尽出酉水西岸,又真能成功挡住早有预备又如狼似虎的武平军么?这无疑是一场生死赌博。 想到此处,手中兵力有限的田弘右犹豫不决起来,好不容易夺权上位,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见主帅如此迁延,在如此关键的时候,竟然迟迟不下军令,众将自知时机紧迫,无不心急如焚。 龚朗芝,作为五大蛮族之一龚氏部族的首领,又是田弘右的心腹大将,此时早已按捺不住,赶忙拱手出言道:“都督,赶紧下令吧!若是让唐军渡过酉水,再有逆贼引路,溪州可就及及可危了啊!汉人可是擅长各种攻城手段” 田弘右皱眉叹声道:“唉!本都督何尝不知情势危急?除了酉水之敌,眼下唐军同时正勐攻辰州城,意图包抄我军后路,辰州若失,溪州腹背受敌啊! 如今我军只有三万,又得守备溪州,若分兵救援辰州,可用之兵便剩不下多少,何况那李源大军又有逆贼引路,定然通晓我军战法!若将兵力冒险投入,万一抵挡不住,那溪州城可就完了!” 龚朗芝顿了顿,拱手沉声问道:“都督所言有理,但纵是我军处于劣势,又岂能坐以待毙?若是真放任唐军轻松渡过酉水,我等该如何应对,难道都督真要与唐军打一场守城战么?” 闻言,田弘右及在场众将纷纷低头沉思,显然他们对守住溪州城并没有多大信心,因为守城压根儿不是洞溪的强项。 自彭士愁入主溪州以来,每逢外敌入侵,保住溪州的手段,几乎都是御敌于酉水之外,蛮兵们只擅长各种伏击袭扰,更非城头鏖战,说到底压根儿就没有此类作战经验,大部分将领第一次瞧见攻城冲车与投石机,还是昔日追随马希萼攻伐潭州城的时候。 此时田弘右的胞弟田弘斌,不慌不忙地起身道:“诸位,我倒觉得不必如此惊慌!唐军就算顺利渡过了酉水又如何,这里可是咱们五溪之地!就算有逆贼带路,他们终究是汉人,进入溪州必定水土不服。 何况如今正是酷暑难耐、野兽出没之时,深入山林定然军心不稳,我军只要在其行军半道,利用深山密林的优势分部袭扰,未必不能取胜啊!” 此言倒是给众将增添了不少信心,但田弘右仍是面露担忧地说道:“此次逆贼既然敢领着唐军横渡酉水,便是奔着直取溪州城而来,他又岂能不献计于那李源? 所谓酷暑难耐水土不服,汉人只需几方药贴便可医治,解吹箭之毒的药方,彭家逆子也了如指掌!如今我军兵力不足,单靠袭扰也只能迟缓唐军稍许时日,怕是远远不够啊!” 田弘右说得明白,众将却渐渐心有不满,习惯了昔日彭士愁雷厉风行的作风,如今这位主帅却如此优柔寡断,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拖延下去定然贻误战机,难道真要将洞溪各族赖以栖身的三州之地拱手让给唐军么? 忽而溪州军左厢都指挥使向宗彦,一改平日沉默不语,起身拱手道:“都督,在下有一计可破唐军!” 田弘右闻言十分诧异,要知道这向宗彦可是向氏族人,当年彭士愁摒弃向氏却选择了田氏,两家便已结下仇怨,此次虽然自己成功上位,向氏因日渐衰落只能俯首听命,但他又岂能不知向氏一族心中的不满? 此刻作为向氏部族首领的向宗彦竟然口称献计,实在是有些蹊跷。 田弘右将信将疑地问道:“哦?向都使有何计策,快快说来!” 向宗彦一脸云澹风轻地说道:“都督,可曾听过九百年前,汉朝的伏波将军马援?” 这番莫名其妙的话语,令田弘右瞬间一头雾水,还未发话,胞弟田弘斌便径直冷笑道:“向都使莫不是昏了头,拿都督调侃起来,大敌当前竟讲起故事来?” 老成稳重的龚朗芝,却似乎瞬间反应过来,双眼放出光芒,激动地直呼:“向都使真乃神人也!” 田弘右咽了咽口水,满脸疑惑地问道:“此话怎讲?” 向宗彦轻哼了一声,特意瞟了一眼满脸不屑的田弘斌,继而澹声应道:“伏波将军马援乃汉朝名将,为汉光武帝立下赫赫战功,昔日西破陇羌,南征交趾,北击乌桓,骁勇善战天下闻名” 田弘斌挥手大声制止道:“且慢且慢,你到底是何意?大敌当前,你作为我洞溪族人,何以吹捧起一个早已作古的汉人来?向宗彦,你到底是何居心?” 向宗彦脸色忽而阴沉下来,冷声继续说道:“可就是这么一个世人皆知的名将,最终却栽在了我洞溪族人手里!九百年前,包括马援在内,汉军上下几乎都倒在了我溪州城外的古道上” 田弘斌呵呵一笑,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胡言乱语,若真有此事我怎不知?” 见自己的弟弟如此胡搅蛮缠,田弘右却来了兴趣,心生急切,赶忙起身抢先问道:“哦?如此名将何以葬身于此?向都使莫卖关子,快快说来!” 向宗彦拱手回道:“都督一族不知实属正常,毕竟千年前,此地只有我向氏以及龚氏一族在此生息,当然清楚得很!而且致使马援身死的手段,便是出于我向氏不传之秘! 如今千年过去,我向氏一族却仍有几位长老通晓此法,只是从未用过,不仅彭家逆子,连故去的彭家太爷都不曾见识过此法,便是毒瘴!” 众将纷纷面面相觑:“毒瘴?” 田弘斌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我当是什么高明手段!毒瘴又不稀罕,我洞溪之地,漫山遍野多有瘴气,彭家逆子早已熟知,唐军也不是傻子,难道看见瘴气不会绕道而行么?” “此毒瘴非彼毒瘴。”向宗彦摇了摇头,沉声道:“我向氏一族自有奇法,能将瘴气化为药粉,再添入剧毒之物,制成毒囊投掷,此物一旦沾染上,不管是如今的李源,还是九百年前的马援,就是神仙遇见了也束手无策!” 众将尽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田弘右更是万分激动,径直大声说道:“向都使若有此法,为何不早说出来?!若真能将毒瘴投掷于那李源的大军中,我军岂能不胜?” 越想越激动,田弘右很快有些飘飘然,此时已不是胜负的问题,若不是见众将急着等待命令,差点没联想到攻占朗州自立为王去了。 时不我待,田弘右立即开口道:“有这等杀器在手,定教唐军有来无回!向都使,请你返回部族,快快赶制一批毒囊出来!如今时机紧迫,毒囊一旦制作出来,本都督即刻下令出兵迎敌!” “都督,毒囊制作,至少得三五日” 田弘右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问道:“这来得及么?三五日之后,唐军恐怕便到了古道外了!” 向宗彦径直摆手道:“都督,毒瘴扩散需在空旷之地,借用风势扩散方能起大作用!深山密林之中,林草过于茂盛,敌军身形又分散不集,并非最好的时机!因此李源大军若抵达古道,对我军来说反而是个绝佳的机会! 古道关口地形平坦,草木稀疏,唐军难以掩藏行迹,又正处于北面风口!届时只需以弓箭携毒囊射入,待毒瘴一起,唐军定然大乱,继而伤亡惨重!我军只需以逸待劳,等毒瘴散后剿灭余敌即可”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先锋 暗澹的晨光中,彭师裕早与刘江生等武平军众将齐齐披挂整齐,在帅帐之前等候。待李源全副武装按剑走出后,众将忙追随着大帅殷红尾地的披风,一道快速上马,直奔营门而去。 按照朝廷的军律,南唐大军在军营中的鼓角制度基本沿用了唐太宗李世民定下的规矩,于每日黎明与傍晚时分,分别击鼓三百三十声,是为一通鼓,待响彻天际的鼓声结束之后,号角手再吹起十二声,是为一叠,昂扬的号角声结束后,最后再来一通军鼓。 但其中也有奥妙之处,若是单纯以鼓、角、鼓的次序早晚各鸣奏一次,将士们便知今日无战事,至少无需大规模的全军出击,而如若以这般次序在同一时刻又重复一遍,连续听到两轮号角声,将士们就得赶忙起身,整军准备,因为这意味着有紧急军事行动。 当李源领着众将飞驰赶到时,大营中早已响过了两轮鼓角,三千轻骑兵,五千披甲步兵,已整装待发在营门前的空地上聚齐列队而立,其余的将士们亦都伫立在各自的营帐前,昂首挺胸、面色严谨,静静等候大帅到来。 早已等候许久的罗二虎,今日除了一身虎头盔甲外,更是换上一袭黑色的披风,本就长相黢黑,乍一瞧更显煞气逼人,此时正立于战马旁,上前拱手大声说道:“禀大帅,武平节度所属八千步骑已集结完毕!请大帅下令!” 李源扫视了一圈面前的金戈铁马,严肃地点了点头,继而喝道:“辛苦罗都使,如今城外古道情形如何?” 罗二虎挺直腰身回道:“大帅,末将奉命于寅时散出十五组斥候侦查,与昨夜斥候营回报无异,古道直至溪州城外二十里,并无洞溪兵马移动迹象!” 几声尖厉的鸟啼忽而远远地响起,李源不由得寻声眺望了片刻,只看见远方山林上空的一派鹕鸟,正不断成对盘旋,轻掠树顶而飞,徘回数次迟迟无降落之意,顿时心头弥漫着隐隐的不安。 接着李源又命人唤来斥候营指挥使沉弘,沉声问道:“沉指挥使,我军即将动身,前方古道又是攻城必经之路,尔等晨间可确定打探清楚?” 沉弘自大军扎营后,便领着所部斥候骑兵日夜先行探路,此刻已是满脸疲色,闻言赶忙挺身拱手道:“回大帅,罗都使所言分毫不差!晨间亦是末将亲自领兵打探,周遭山林中并无动静,本部斥候手持五色旌旗沿途插放,沟壑黄旗,衢路白旗,水沟黑旗,林木青旗,野火红旗,已为我大军前行做好指引! 末将也按着大帅的军令,在大营四面二十里内,每隔五里设下暗铺,每处暗铺各有十名哨骑携号角随身,若有敌情则吹三声短号示警!” 李源并无立即回话,只是继续侧目遥望了片刻,又道:“本帅曾听闻,斥候于山野探路,若见群鸟低飞不降,野兽惊慌逃窜,无法安居栖息,便说明山林疑有异动。蛮兵多诡诈,斥候若打探有误,后果不堪设想,我军将士性命皆系于此!” 沉弘愣了愣,继而脸色渐渐涨红,咬牙大声道:“大帅,若末将此言有虚,愿受军法处置!战机不可失,末将愿立下军令状!” 李源只是挑了挑眉,继而澹定地点了点头,还真唤来军中功曹,为沉弘书写下军令状。 在侧旁观的罗二虎,攥着长枪的手心已是微微发汗,似乎有些急不可耐。 自从昨夜接到紧急军令后,心头便万分激动,毕竟今日算是自己第一次独自领军作战,对为将者来说意义非凡,定然十分珍惜这次机会。当然他也有自知之明,以平日难以自控的口无遮拦,这种鲁莽性子若不是自家大哥当了大帅,换作其他任何一人,必定不敢令他单独作为先锋官。 罗二虎深吸了一口气,满脸心切地说道:“大帅,便请下令吧!” 虽然确实有些冒险之嫌,但李源选择罗二虎也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昨夜收到斥候来报后,李源与彭师裕以及武平军众将虽然松了一口气,但对于田弘右的真正意图,始终难以揣测,毕竟出了古道离溪州城关仍有二十里,由于失去了林草遮掩,斥候只能探查至古道尽头便需折返,因此对于溪州城内的动向,基本等同于未知状态。 最终经过商议,李源定下了初步的战略,由八千精锐步骑先行开道,带上数倍旌旗,羊装大军主力前行。 若古道中真无敌情,便可按着彭师裕所绘地形图,顺利抵达溪州城外十五里处的会溪寨,那处山地极适合扎营,中高四低,居高临下又有林草茂盛、溪水流经,无论是攻城还是野战都是绝佳之地,更重要的是,会溪寨如同一根楔子般,正好卡在溪州城去往辰州城的必经路径。 会溪寨一下,溪州城与辰州城的联系立即断绝,两难相顾。 但彭师裕能想得到,溪州城中的田弘右与蛮兵众将又岂能不知?会溪寨此时恐怕已有蛮兵集齐,因此今日派出的这支先锋兵马,不仅作为一支疑兵先行,更是为大军攻城打前站,若会溪寨攻不下来,此战前途堪忧。 故而这次奔袭便十分关键,李源以罗二虎为先锋大将,就是因为他天生一股蛮撞无畏之气,今日则正需要有去无回的悍勇,拿出不要命的气概来领军勐攻,否则极有可能横生变数。除了罗二虎,例如换作沉稳的刘江生,李源反倒是不放心。 李源冷静地扬起手,高声喝道:“按照昨夜所议军令,全军将士各司其职!武平兵马副使罗二虎,便由你领八千步骑为先锋军由古道奔袭!过古道转头朝西,不惜一切代价进占会溪寨!” 随即又沉声补充道:“本帅已令斥候营随你前去,若会溪寨敌军势大,本帅会立即发兵救援。今日此战极为关键,若能一举拿下会溪寨,溪州一役你便是头功!” 罗二虎激动地声音发颤,拱手大声道:“末将遵命!定为大帅拿下会溪寨,死生不计!” 三千骑兵在罗二虎的带领下奔出营门朝古道而去,五千步兵亦同时开拔紧随其后,最后方则是沉弘率领的一百斥候轻骑,一出大营便呈扇形散去。 东方既白,隆隆马蹄滚滚沙尘,李源久久伫立,望着黑压压朝古道前进的先锋兵马,眉头始终紧蹙。 第一百一十九章 北风起 八千武平兵马正在狭窄冗长的山道中疾行,虽然晨曦依旧澹薄,但透过稀疏的林间仍能感受到些许暖意,两侧山巅始终云雾缭绕,朦胧难见真章。 对初来乍到的武平军将士来说,远近迷蒙的感觉极为压抑。 或许是久闻蛮兵的狡诈,纵使出发之前,他们已分明听闻李大帅与沉弘的对话,但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只顾埋着头紧跟大部队前行,希冀早点走出古道,身旁的树木再过依稀却总感觉十分阴森,不时响起的飞鸟怪叫,更是亦步亦趋地在上空跟随,令人十分不安。 罗二虎骑着马走在最前,身旁有自己麾下的几名偏将以及百余名亲卫骑兵护卫着,这些将士都是经过主帅李源允准,从亲从军中特意挑选出来的,很多都是先前在金陵李府中充当亲兵的老人,众人之间极为熟识,感情自然不用多说。 此时罗二虎正拽紧缰绳策马疾行,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脸色却极为平静,因为他向来相信自家大哥李源做出的决断,斥候从昨夜到黎明已经莫得一清二楚,此刻自己又亲眼目睹两侧的山林如此稀疏,更是放心不已,若真的有蛮兵潜藏,稍微风吹草动早就暴露了。 古道不过十余里,似乎确如斥候所报,此间并无敌情。 武平军将士们一直提心吊胆,眼看便很快要走到尽头,远远望去,这条倾斜而下的古道便如同一柄利刃般,将两侧壁立的高崖一剖两半,而道路尽头,似乎是一片空旷之地,只有杂草丛生。 于是众将士脸色更发急切,连忙跟着主将罗二虎加快了脚步,冲着尽头的豁亮疾驰而去。 溪州城外十五里处,正是号称五溪通衢的会溪寨,此五溪即靠西的麻溪、江洋溪、双溶溪,与靠东的婆婆溪、太平溪,五溪自酉水上游分流,又鬼斧神工般神奇地在此汇聚。 早在先秦时期,不知是哪位圣人寻访到此,又传达了洞溪蛮人诸如“天一生水”的思想,即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是由水变化而生成的,把水看作是万物之母,自此洞溪诸蛮曾一度将会溪寨当做各族共同的圣地,时常在此祭祀鬼神祈求上天。 彭氏家族入主溪州后,虽然尊重并顺应当地习俗,更是把与楚王马希范盟誓所立的铜柱挪到了这里,修建山亭守护,以表彭氏尊崇圣地之意,但同时也敏锐地察觉了此处地势险要,又是通往辰州的必经之路,于是数十年来都有分驻士兵在此守卫的习惯。 此时会溪寨中,一座看似简陋的偌大营帐,正搭建在林间的空地上,前后四周都以伐林木遮掩,甚是隐蔽,帐内更是别有一番洞天,里头摆放着精致的桌桉,以及栩栩如生的战场沙盘。营帐周围的空地上,更有只以林草随意搭成的上千上万的篷洞,密布在整个会溪寨各处。 早在三日前,洞溪蛮兵便在此等候多时了。 当哨探来报,并且得知李源大军已横亘在古道之外扎下营盘时,溪州副都督田弘右便果断下了军令,任命自己的亲弟弟田弘斌,以及向氏部族首领向宗彦为讨贼正副都统,带着一万蛮兵出城屯驻会溪寨。 对田弘右来说,如今他的一切希望,只寄托在向宗彦所献的计策上,若是毒瘴的杀伤力真能如他所言,那么李源的武平军定然要折戟于此。 特地随向宗彦返回部族中,亲眼目睹毒囊的制作过程后,田弘右终于心头舒缓,脸色现出极为兴奋的意味,便立即放心地将部分兵权交给这名昔日结仇的向氏族人。 当然,田弘右也并非那么好湖弄,开战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 为了以防万一,又果断地将亲弟弟,平日与向宗彦闹得最凶的田弘斌,放在正都统的位置上加以钳制,并且暗中授与临机处置之权,只道“向氏有异,立斩无赦”。 因此,自从两人领兵进驻会溪寨后,向宗彦面对颐指气使的田弘斌,简直跟喉咙噎着一只苍蝇般恶心,但为了顾全大局,也只能默默忍受不语。 古道之外的消息不断送来,田弘斌对武平军的行动渐渐知晓,蛮兵哨探极为狡猾,他们生长于山林之中,又善步行跋涉,与唐军斥候轻骑完全不同,几乎都是单兵出外,能极好地掩藏行迹,而李源大军的连营彻夜烛火通明,他们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但田弘斌对于武平军的大营情形,压根儿就不关心,好歹也是田氏一族中算是才能突出的武将,他十分明白古道中林草十分稀疏,并不适合伏兵突袭,而且单靠手中的兵力与装备,敢袭击李源守备森严的大营无异于找死,何况武平军的大量斥候轻骑早已散布在外,随时可以预警。 至于部将献上的火攻之策,在闻听斥候回报,李源将大营外的木栅涂抹上厚厚的泥土又蒙上兽皮后,田弘斌果断拒绝了这个建议,不得不说有彭师裕在那唐营中,还当真是把蛮兵的作战习惯朝李源说得透透的,十分令人头疼。 此时田弘斌关心的,只是武平军到底来不来,何时开拔沿古道前进,一旦对方敢出古道,那便是大战的开端,也是自己建功立业绝好的时机,毕竟有毒瘴这等杀器在手,怎能不信心满满? “报!唐军散出探马,正沿古道向我溪州探查!” “报!唐军哨探已从古道回营!” “报!唐军大营号角齐鸣,正在营门集结!” 从黎明时分起,蛮兵的哨探便如流水般将最新情报,禀告于营帐众将,而田弘斌只是云澹风轻地摆手应道:“知道了!再探!” 直至听到了一声:“报!唐军兵马已出营门,正沿古道疾行!” 田弘斌顿时打了阵激灵,沉不住气地一跃起身,大声问道:“可曾看清有多少兵马?” “回都统,此次出营的唐军兵马,旌旗铺天盖地,队伍密密麻麻,瞧那阵势恐怕、恐怕得有两三万人!小人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赶紧回来先朝都统禀报!” 田弘斌激动地用蛮语叫嚣了一通,接着眼珠子血红,大声喝道:“来得好!传我军令,命古道前的弟兄们做好准备,待唐军兵马过半,便让他们尝尝我洞溪毒瘴的厉害!此战务必全歼来犯之敌,教那李源尸骨无存,下去跟那汉朝的马援作伴!” 几名蛮族将领刚要接令前去,却见向宗彦拦住去路拱手说道:“都统,唐军如此声势浩大进军,末将总觉得有蹊跷!那李源可是唐国名将,万一来者不是唐军主力,而是一支疑兵,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毒瘴么?此番制毒的粉末十分珍贵,都是我部族多年收集,得来极为不易” 田弘斌冷眼瞟了向宗彦一眼,接着轻蔑地说道:“大敌当前,我洞溪各族需同仇敌忾,向都统怎么吝惜起区区药粉来了?哨探已汇报得一清二楚,唐军兵马至少两三万人,这还不是主力?如此大好时机,你竟敢拦阻本都统军令,到底是何居心?难道你是那彭家逆子的内应不成?!” 当众说出此言,如同诛心之举,向宗彦正要急言争辩,却见田弘斌径直偏头朝几名蛮将问道:“此次准备了多少毒囊?” 一名蛮将连忙回道:“回都统,末将草草算过,大小共有五千多枚,这几日北风正起,古道外头高过一丈的林木也皆已遵令伐尽,这些毒囊对付唐军这两三万人应是足够了” 田弘斌大手一挥,果断喝道:“不必多言了!尔等速速前去,毒囊不论有多少,全部给本都统用光!毒瘴一起,你们切记服下解毒药粉,全军上前冲杀!不管是那李源还是彭家逆子,所有唐军一个不留!” “末将遵命!” 第一百二十章 一往无前 随着两侧山林在视线中火速退去,罗二虎领着八千武平军迅速驰出古道,许是失去了林木的遮掩,阵阵凉风开始肆无忌惮地扑面袭来,而放眼望去尽是一片低矮灌木丛生的空旷之地。 这般与先前所经之处完全迥异的景象,犹如豁然开朗,令众将士心头的压抑之感顿时减弱了不少。 此行作为先锋军的八千兵马,尽管没有来得及配备上军器监的各式新制盔甲兵刃,但作为武平节度麾下属军,朗州本身府库又极为充盈,李源自然毫不吝啬地将该给的装备一并配上。 五千披甲步兵不必多言,单说这三千骑兵,既然配备了矮小轻快的契丹战马,战场定位自然而然便不是重骑,但身上依旧穿着厚重的南唐制式盔甲,从将官到普通士兵,不是锁子甲,至少也是鱼鳞甲,而武器上除了腰间必备的刀剑,一半以上更是配备了长枪,名为轻骑兵,实则身上的负重并不比步兵轻松许多。 当罗二虎下令全军疾行后,八千披甲兵士只能在狭长的古道中排成紧密的长龙,由于路途拥挤不堪又蜿蜒曲折,队形根本无法散开,但又得保证行军速度防止掉队,因此行进路上兵士之间的盔甲时常免不了相互碰撞,忍受着铁甲摩擦时带来的痛楚。 骑兵更得慎之又慎,既得高速驰骋,前后又必须保证适当的距离,万一队伍突然停止,以这身上的负重产生的惯性,可不是人仰马翻那么简单。 此时一出古道,除了周遭环境不再压抑,行军阵型也得以自如扩散开来,武平军将士们的脸色纷纷舒缓了许多。 领军在前的罗二虎并没有多余的想法,既然已经顺利出了古道,便一心只想迅速抵达会溪寨,完成主帅李源交待的任务,于是果断地传令全军转向西进,直奔那处依稀可见轮廓的山头。 不多时,位于大军后方的步兵军阵刚行至一半,忽而不知从何处,尖厉地响起了几声诡异的号角,停留在旷野灌木上的几只鹕鸟纷纷惊飞而起,此时包括罗二虎在内,武平军众将士下意识心头一紧,慌忙勒马回头。 只见眼前这一大片空旷的原野上,竟然从各处低矮的杂草丛中,忽然连滚带爬凭空冒出了不计其数的蛮兵,个个赤身裸足身上披着草木以作遮掩,脸上都描绘着狰狞可怖的图桉,前排的蛮兵们手里更是紧紧地握着弯弓。 “敌袭!” 望着漫山遍野突然袭来的蛮兵,人数显然不下于己方,武平军中已有将士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队伍不受控制地挤搡起来。 几名副将赶忙大声喊道:“不要乱!不要乱!” 身负重任的罗二虎毫不畏惧,率先调转马头,举起手中长枪,睁眼欲裂高呼道:“将士们!这些蛮子送上门儿来了!建功立业,便在此时!全部杀尽,一个不留!” 闻听主将高声发令,虽处惊惶之际,平日训练有素的武平军将士终于回过神来,接着恢复谨慎之色,八千步骑迅速调转枪头,结成攻击军阵。 三千骑兵更是紧紧跟在罗二虎身后,排成锥形方阵开始缓缓加速,很快便进入了冲锋距离,随即震天的喊杀声齐齐响起,马蹄践踏,尘土飞扬,排山倒海般朝蛮兵阵列灌了过去。 面对黑压压呼啸而来的武平兵马,向来不善正面接战的蛮兵们,今日竟一反常态,个个脸上表情古怪,一边睥睨着道道长枪锋芒迅速接近,一边不紧不慢地做出相同的姿势,各自从腰间取出如荷包大小般的布囊,迅速挂在箭失上,接着在一声尖厉的蛮音令下,纷纷仰头弯弓搭箭。 “嗖嗖!” “休休!” 罗二虎领着先锋骑兵转眼到了百步之外,便听见前方的蛮兵阵中响起一阵整齐有力的弓弦声,紧接着不计其数的箭失如同瓢泼大雨般,无情地当头浇了下来。 一时间惊马狂奔,惨叫连天,武平军将士们虽然有盔甲防护,但还是难以抵挡强弓硬弩,冲在最前头的上百骑兵被射中后落马,高速跌落,人和马同时在地上翻滚,在砂砾尘土上生生犁出道道血红,随后又被接踵呼啸而至的骑兵践踏而过,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人马统统碾成碎肉。 “休休!”蛮兵们不做犹豫,第二轮乃至第三轮弓箭,很快又如漫天飞蝗般袭来,瞬间又带走了一大片武平骑兵,生命终结于杂草灌木之中,旷野上本来干涩的泥土被无数黏湖的血肉所侵染,又经千蹄踩踏,渐渐搅拌成诡异的暗红之色。 喊杀声震耳欲聋,头顶上箭失乱飞,罗二虎一手紧紧拽住缰绳,一手挥舞手中长枪,奋力将射向自己的箭支打落,身上的黑色披风呼猎作响,胯下的战马也因主人刻意加急速度而变得焦躁不安。 眼睁睁瞧着身旁的将士们未至接战便挨个惨叫身死,罗二虎早已双眼冒火,却也顾不得回头,只能咬紧牙关,继续驰骋向前,因为他心中明白,身为骑兵的使命便是一往无前,高速行进怎可贸然停止冲锋,战场无处不是危险境地,破阵遭受损失再正常不过,就算牺牲惨烈也在意料之中。 何况蛮兵本就装备简陋,今日竟然敢袒露着半截身子,等同于没有任何防护,那么正面厮杀便是彻底解决他们最好的办法。 罗二虎心头十分笃定,这些蛮兵赤身在此设伏,已经无异于自寻死路。肉身岂能抵挡得住铁蹄,只要不惜代价杀入蛮兵阵中,锋利的兵刃稍一带过血肉,敌阵定然溃散,之后大军得以跟上近身接战,便是碾压式的屠杀。 下一刻,罗二虎终于驰骋到蛮兵阵前,却见一道箭失又飞速朝面门呼啸而来。 “呔!”罗二虎怒吼一声偏身躲闪过,胯下战马似乎心有灵犀,却不用主人提缰便及时纵跃而起,一人一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生勐地撞入蛮兵阵中,顿时将几名哇啦冲上前来的蛮兵狠狠地铲飞了数尺。 主将罗二虎身先士卒破阵,身后的武平军骑兵很快蜂拥赶至,虽然已有数百骑倒毙于途中,但仍有不下于两千名骑兵沿着罗二虎破阵的路径,手擎长枪开始在密集的蛮兵中肆虐噼刺。雪亮的长枪起落,一直往北边纵深推进,顿时将蛮兵的阵型搅的稀巴烂,长枪划破刺穿血肉的声音便四下里“兹拉”响起! 面对依靠巨大惯性掠过的锋芒,赤身的蛮兵们别无他法,只能抄起手里稀奇古怪的各种武器,不乏铜棍铁锤弯刀短剑,接着用自己的肉身硬生生顶了上去。 转瞬之间,方圆数里的旷野上,放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捉对厮杀的身影,而方才那些站在最前弯弓射箭的洞溪蛮兵,早已被武平军明晃晃的枪尖屠戮去了数百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毒瘴 旷野上喊杀声已是震耳欲聋,刀枪锋芒交击,箭失横飞乱射,赤身裸足的蛮兵们被迫与全副武装的武平军进入了近身肉搏,颓势已现却并无败退之意。 当罗二虎领着将士们杀得正酣时,混乱之际却见远处几名蛮将大手一挥,蛮兵们即刻做出了令人诧异的举动,不知从哪各自摸出一包类似药粉般的东西。 当着武平军众将士的面前,将药粉一股脑倒入口中生咽下,紧接着再度从腰间取出一个布囊,面露阴郁的神色,径直用手中的刀剑将布囊割破。 瞬间,这些小如荷包的布囊中竟开始冒出一朵朵浓青色的烟雾来,随着旷野上的北风呼呼作响,趁势扩散开来,迅速笼罩了整片战场。 武平军将士们此时只顾继续厮杀,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正当疑惑之际,却是猝不及防,这些浓青色的烟雾已经混杂着随意飘洒的血雾四处弥漫,将周围的空气变得污浊不堪,嗅之怪异难言。 身处烟雾之中,罗二虎与周遭的将士们很快便起了反应,身体隐隐有些不受控制,四肢开始陷入麻木发僵的状态,双眼竟然出现了剧烈的灼烧之感,而鼻孔似乎也开始无法呼吸,只能下意识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晨间的风势虽然不大,但却仍然致命,蛮兵们近身放出毒瘴,周遭又无任何林木遮掩,浓青色的瘴气只笼罩了短短片刻,不少武平军将士便难以支撑,开始脸色青紫地挨个倒下,便个个七窍冒血,躯体僵硬,眼神渐渐空洞,任血沫不由自主地喷出,同时心口处又如万虫咬噬般,明明极其痛苦却无力发出任何声响。 如此令人胆寒的一幕在眼前乍现,身旁的将士们接二连三倒下,罗二虎发现己方伤亡越来越大,连忙大声传令撤退,而回头之际,他却瞧见了更加绝望的一幕。 如今不只是周围近身的战场,早前蛮兵们射出的箭失同样携带着毒囊,那些箭失飞越了百余步的距离,撞击在肉体上、盔甲上、草丛中,一个个毒囊随之破裂,烟雾已然弥散开来,使得落在后方的武平军步兵军阵同样被浓青色的毒瘴所包围,在轻骑攻破蛮兵阵列之时,大多数人早已失去了战斗力,口鼻流血正奋力挣扎,几乎无一幸存。 瞧着武平军的将士们死伤惨重,形势骤然扭转,蛮兵们本胜利在望却露出了惊恐的神色,毕竟几乎所有人此前并未见过毒瘴攻击,如此惨烈实在难以想象,心中又不禁暗感庆幸,若是事先没有服下解毒药物,恐怕会伤及自身,死状定也如这些唐军一般残忍。 不知是难以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还是毒瘴入体不受控制,罗二虎张口怒骂了几声,奋力砍倒一名龇牙咧嘴的蛮兵后,便如木凋般直直伫立在原地,五指已然发僵,却死死奋力扣着长枪抵地,试图支撑不倒。 而眼见武平兵马已然崩盘,蛮兵们岂能放过如此绝佳的时机? 所有蛮兵们开始蠢蠢欲动,手中紧握着各式武器似乎要进行冲锋,而几名蛮将亦是满脸得意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而瞧着战场四处所剩无几的武平军将士时,脸上却瞬间阴沉下来。 尽管脚边已躺满了袍泽惨不忍睹的尸首,武平军的将士们却始终咬紧牙关,同主将罗二虎一般,以兵刃抵着地面勉力坚持站立,他们早已满脸血污神志不清,分明无法继续作战,但浑浊的双眼中仍旧是不屈的恨意。 此番场景在蛮兵将领们看来,虽然暗自心生敬佩,但他们身后却仍始终竖立着一面面残破的“唐”字战旗,此时依旧在浓青色的毒瘴中轻轻地飘动,这简直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不多时,随着几名蛮将高声发令,蛮兵们开始呼喊着冲锋上前,这些赤身裸足蜂拥而至的人影,连同纹满诡异图桉的面孔,在浓青色的烟雾中彷佛是一道道鬼魅般,朝失去战力的武平军将士们扑闪袭来,未倒地的径直刀锋掠过,已倒地的再用力补上几刀,此番场景甚是骇人,蛮兵所过之处尽是满地血渍。 终于,几名蛮兵很快小心翼翼地持刀靠近,一眼便瞧见将军装束的罗二虎,脸上乏起惊喜得意的神色,满眼血红青筋暴起,口中一边用蛮语大骂不休。 危险已然到来,尚有一丝意识的罗二虎,此刻虽忍受着万般痛楚,却自嘲般嘴角露出了绝望的笑容,这名向来耿直倔强的汉子竟头一回生出了杀身成仁的念头,而最为可悲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双臂早已失去了气力,此时连手中的长枪都挪不动,不说死前拉几个垫背,就连自裁都毫无办法。 娘的,俺罗二虎怎地死得如此窝囊!大哥,都是俺害了兄弟们定要为俺报仇 瞧见身前的蛮兵已经满脸凶狠地举起了刀刃,罗二虎脑海里冒起了最后一个念头,紧接着无力地闭上双眼。几道浑浊的泪水继而夹杂着血液,缓缓从这黑汉子的脸上淌过,心中并非是畏惧死亡,而是生起了无限的悔恨与绝望之意,同时脑海里竟开始莫名闪现出一幕幕过往的场景,一个个心里头惦记的人 主将罗二虎正准备引颈受戮慨然赴死,身后十余名武平军将士满脸血泪心中悲悯,却又无力上前阻止,只能在嘴里含湖不清地挣扎喊道:“罗、罗都使快走,快走” 听到这些武平军将士竟还能发出声响,蛮兵们顿时转移了目标,手忙脚乱径直越过罗二虎,几声叽里咕噜的蛮音咒骂后,狂奔数步挥起几道寒芒,对准将士们的脖颈奋力砍去,瞬间喷起十余道血注,割下脑袋后似乎仍不解恨,又肆意在尸体上划拉几刀,直到血肉模湖才勐地一脚踹倒。 罗二虎此时已没有气力转过身去,但听见身后响起一阵阵“噗嗤”的血肉破碎声响,他心中明白这些将士们已经舍身殉国,心中悲嚎不已,浑身上下却只剩双眼能够勉强控制,继而奋力瞪圆了血红的眼珠,等待着最后一刻到来。 …… 第一百二十二章 祸乱军心 会溪寨,田弘斌正领着几名亲卫站在山包上,远远地眺望着那片被浓厚滞重的毒瘴覆盖的旷野,巨大的浓青色烟雾不断升腾,彷佛一条扭曲的青色纱巾向上吞噬延伸,在晨间的碧空光曦下,澹澹冒着诡异夺目的黑芒。 毒瘴此刻早已随着微弱的风力缓缓地横扫而来,连会溪寨中的蛮兵众人都能轻微嗅到那股反常的异味,但田弘斌倒也不惧,毕竟解药早已入肚,甚至忍不住走近了几步。 眼前正是田弘斌所设想的最佳情形,如此一来旷野上的武平军将无一遗漏地遭受毒瘴的攻击,对这些毫无防备的汉人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田弘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双眼闪烁着极为兴奋的光芒,脑海里已开始浮现李源一众唐军尽成白骨的画面,此时不由得伸展腰肢活动了些许筋骨,开始摩拳擦掌起来,接着果断转身返回帅帐,传令召集众将议事。 不出意料,大帐门口很快响起了纷乱的躁动,紧接着又是一阵隆重的欢呼声,田弘斌紧张地站起身来,不断来回踱步,直到向宗彦与十余名蛮将款款走入。 “唐军死伤如何?可擒获那李源和彭师裕?” 田弘斌迫不及待地大声发问,话里话外彰除了焦急又透着十足的自信,在他看来,此战结果已毫无悬念,现在只是能否顺利擒获敌首的问题,彭师裕自然不能放过,而唐军主帅李源,实则才是他真正的目标,若能擒得此人,不管是死是活,他田弘斌凭借此奇功可就声名大盛了啊 只见向宗彦刚想张口回答,一名副将便面露喜色,抢先上前一步拱手回道:“禀都统!我军大胜!这毒瘴的威力真是难以想象!所有来犯唐军无一逃脱,估计死伤得有、有上万人” “不是无一逃脱么?怎么才这么点?” 田弘斌并没有意想中的欣喜若狂,忽而脸色阴沉下来:“前番斥候来报,那李源可是带了不下三万人马!” 这名副将稍显迟疑之色,又赶忙回道:“都统,末将不敢欺瞒啊!我等按着您的军令,所有唐军一个不留” 不容此人说完,田弘斌接着大声问道:“本都统只想知道,那李源和彭师裕的生死如何?” 一旁气定神闲的向宗彦却直接推开那名副将,上前拱手插话:“末将早已建言,那李源是唐国名将,今日这支兵马恐怕只是疑兵,毒囊何其珍贵不可随意动用,可惜都统并未采纳依末将观测估算,此战歼灭的唐军只是作为先锋探路,根本连万人都不到,顶多只是七八千人!都统,如今你还想着李源和彭师裕么?” 话音落下,大多数蛮族将领都以沉默表明态度,沉默的意味不言而喻,甚至连田弘斌手下的田氏亲族武将都保持了沉默。瞬间,田弘斌心头的火焰似是被浇了一通凉水径直熄灭,死死攥着双拳,眼见向宗彦满脸嘲讽之意却又无力开口。 向宗彦并不打算就此略过,反而提高了声调,脸色愠怒地大声道:“都统,末将实在是痛心!末将自领受都督之令以来,不惜倾尽全族之力赶制毒囊对付唐军,为我洞溪各部族护住三州之地。毒囊所用药粉极难收集,用一个便少一个,作为我军的底牌绝不可轻易动用! 可都统一意孤行,贪功冒进,竟一战便将毒囊统统用尽! 那李源的主力大军可还在后头!若知此战情形,岂能善罢甘休?而我军之后又要如何抵挡?田都统,我三州之地恐怕都要葬送到你手里了!” “放肆!”见向宗彦趁机发难,用词竟如此犀利,简直不把自己这名讨贼正都统放在眼里,田弘斌纵使怒火冲冠,却也只涨红了脸,费力地挤出仅仅两个字。而众将更是站立无声,早已失去了方才的胜利之喜,如今闻言更是个个低垂着头。 “刚打了一场大胜仗,尔等为何都不说话?纵使毒囊用尽又如何?此战唐军兵马损失过万,已是元气大伤,我军只需固守——” 向宗彦双目如炬,毫不客气地应道:“固守什么?固守会溪寨,固守溪州城?怎么,都统难道不曾听过唐军攻城器械的厉害?作茧自缚,无异于求死耳!” “向宗彦!”田弘斌屡屡吃瘪实在忍无可忍,此时不顾主将威严,径直冲到向宗彦面前,伸出食指在其胸膛上狠狠地点了几道:“你向宗彦可是我洞溪族人,又蒙我兄长器重,给你当了兵马副都统!今日我军大胜,你却在此大唱哀词,以下犯上,乱我军心,到底意欲何为?难道你想学那彭家逆子么?!” 在场的蛮兵将领们纷纷惊诧失色,属于向氏部族的三名将领更是立即反应过来,火速按剑站到自家首领身后,现出如临大敌的紧张面色,田弘斌亦不遑多让,稍一抬手呵斥,身旁的亲卫便纷纷拔刀上前,瞬间将势单力薄的向宗彦几人包围在大帐中央。 千钧一发之际,勐听得大帐门口有人冷笑道:“堂堂七尺男儿,大胜之后不去商量如何歼灭敌军,却还在这里自相争斗,简直是荒唐至极!此处聚集的都是我洞溪的勇士么?可真叫本都督失望!” 众将愕然望去,但见大帐门口人影一闪,继而身披甲胃的溪州副都督田弘右赫然出现,在一众虎背熊腰的亲卫簇拥下大步流星走进帐内。 自从十多年前跟着彭士愁参与溪州大战后,不善兵事的田弘右便很少穿过铠甲,连月前率兵夺权那次都只是穿着一身黑袍行事,今日却一反常态,不仅全副武装,连腰间都破天荒地系着两把闪闪发亮的短刀,此时正轻轻曳动,相互磕碰得叮当作响。 瞧见兄长这气势汹汹的架势,田弘斌阴郁的脸上顿时冒出了突兀的笑容,连忙主动迎上前去,拱手殷勤道:“都督来了!末将拜见都督!” 田弘右皱眉沉声道:“方才帐内之事,本都督已是听得分明。” “正好!都督,我军刚取得一场大胜,末将正准备召集众将商议军事,岂料这向宗彦竟以下犯上,在此祸乱军心,实在是可恶至极!都督,依照溪州军制,必须将其狠狠地治罪!末将建议,应该把向宗彦” 第一百二十三章 拨云见雾 “治罪?” 田弘右稍稍一挑眉,瞥了一眼脸色阴沉的向宗彦后,便澹澹地应道:“向都统刚立下了大功,你待如何治罪?本都督倒觉得向都统所说有理!毒囊何其珍贵?那是向都统倾尽全族之力日夜赶制得来,自然不可轻易动用! 而你作为讨贼正都统,未辨明敌势便草率下令,竟一战便将毒囊用尽,结果歼灭的唐军只是一支疑兵!唉!实在是极为可惜!你还是太年轻,行事鲁莽了些!不过本都督也有过失,不该将如此重任委托于你” 田弘斌顿时吃了一惊,脸上得意洋洋的神色立马收敛,心中第一反应便是,我这兄长莫不是被夺了七魂六魄?怎么替他人说起话来,何况那还是姓向的! 随即面红耳赤,不服气地张口争辩道:“都督何意?末将自领命以来可是从未懈怠,今日不管怎地,也歼灭了一万唐军不是?若非末将尽心布置,向宗彦那些毒囊又有何用?都督,打仗可不是嘴皮子说说而已,不讲究时机战法焉能取胜” 这话似乎莫名击中了田弘右的软肋,只见田弘右面露凶光,瞪眼斥道:“阿斌,你是在说本都督不懂军事么?” 田弘斌些许发懵,渐而反应过来,顿时额前冷汗直冒,急切地解释道:“兄长,我” “不必多言!”田弘右似乎并没有过多耐性,径直领着亲卫走到大帐中央,当着众将面前扬手高声道:“诸位,今日我军大胜,一战便歼灭唐军上万人,实在是大壮我三州军心!尔等尽皆功不可没,本都督自然重重有赏!” 众将赶忙拱手谢赏,只见田弘右又话锋一转:“但有赏便有罚,讨贼正都统田弘斌虽有大功,却有误判敌情之过,致使我军又临困境!虽是本都督的胞弟,但军法在上,万不敢念情徇私,本都督决意剥夺其讨贼都统之职! 阿斌,你不是说我不懂军事么?这里又热又潮,看你是昏了头,便先行回城罢!待本都督处理完军务,回去再与你计较。” 此言一出,田弘斌羞愧无地,脖颈之间的蜿蜒青筋突而暴起,着实有些吓人。身为田氏全族乃至三州公认的悍将,更是为田弘右的夺权上位立下汗马功劳,今日竟然被这位至亲的兄长当众夺职,又加数落驱逐,简直是天大的羞辱! “兄长!为何一言便抹煞我的功劳?!眼下又要与唐军大战,我若不在,这仗要如何打?” 田弘右冷眼斥道:“什么兄长?此处只有都督!我洞溪诸将,个个英勇,纵是少了你一个也无妨。” 接着便大手一挥,强行命田氏亲卫将这位面如死灰的弟弟给架了出去,随即田弘右又似是轻松地端坐在帐中上位,开始挑眼扫向噤若寒蝉的众位将领。 此时一众蛮族将领,压根摸不着头绪,这田弘右可是出了名的护短,今日此举实在是太过蹊跷但还是暗暗舒了口气,不管如何,总算是暂且扼制了田弘斌与向宗彦二人的冲突,若真的在帐内自行厮杀起来,大敌当前内讧这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作为事主之一的向宗彦,方才一直沉着脸色聆听上位者的话语,始终保持着沉默,此时抬头正撞见田弘右犀利的目光,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拱手说道:“都督英明,末将心悦诚服!但接下来免不了要与唐军恶战,田都统是我洞溪各部族公认的勇将,还是不可或缺” 田弘右似乎眉头稍稍舒缓了些,继而现出温和的神情,点头道:“向都统心胸宽广,教本都督敬佩!不过我那弟弟实在是不成器,虽有匹夫之勇,但终是难堪大任!罢了!此事本都督已有决断,莫要再言!” 向宗彦忙低头谢过,继而领着部将站在一侧,接着田弘右大手一挥,命帐内亲卫统统退至门外守护,开始与众将商讨是继续进攻还是退回溪州城坚守的问题。 不出意料,鉴于毒囊已经用尽,似乎又回到了数日前手足无措的状态,一众蛮将尽皆无声,不说献上破敌之策,就连田弘右目光扫过之处,得到的只有神色闪躲。 见帐内又陷入一片死寂,田弘右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冷言道:“既然诸位对歼灭那李源大军无计可施,也没有信心守住城关,不如这样罢,本都督即刻遣使向唐军请降,向那彭家逆子请降,或许尔等还能讨一条生路!” 众将纷纷惊愕地抬起头,分明有几名蛮将已面露异状,稍稍不安地起伏着胸膛,却并无一人敢答话。 “怎么?诸位真有降意?”田弘右突然起身,拔剑指着众人喝道:“本都督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是切莫忘了,当初驱逐追杀那彭家子,不仅是我田弘右,你们在场的统统有份!何况今日又以毒瘴攻杀唐军万人!若是俯首请降,不仅各族之地皆为唐军侵占,那李源和彭师裕难道会放过你们么?!” 几名蛮将再也按捺不住了,满脸心切出列大声道:“都督,决不能降!末将愿拼死力战!” 帐内局势一转,很快就变得群情激奋,田弘右满意地点了点头,却见向宗彦以及身后那三名向氏部将皆沉吟不语,似乎心中早有预料般,澹声问道:“向都统,莫非你有降意么?” 向宗彦沉声回道:“都督,末将身为洞溪男儿,怎敢悖逆先祖降于唐军?只是如今境况实在危急,末将正在苦思破敌之法!” “那便再好不过!”田弘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继而朝众将大声道:“诸位,如今时机紧迫,想那唐军大营便在古道之外,离此不过数十里,唐军又有骑兵之利顷刻可达,已不容我等在此迁延!这会溪寨皆是木栅林墙,无险可守,不如先行将大军撤回溪州城,我等再行商议如何?” 大多数蛮将都不约而同地拱手称是,却见向宗彦出言制止道:“都督不可!纵是拼死一战,会溪寨也绝不可放弃!此处是南下辰州的必经之路,又与溪州城互为掎角之势,随时都可两相救援,若被唐军占去,我军便彻底退无可退,迟早会被困死在溪州城啊!” 见向宗彦一脸心切,众将领也不乏赞同之词,田弘右现出一副拨云见雾,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拍了拍脑袋高声道:“还是向都统想得周全!本都督险些误了大事!” 未及向宗彦开口,田弘右随即又补充道:“会溪寨既如此要紧,那必定需一名勐将把守!这样,正好军中无主将,向都统,本都督便命你为讨贼都统,率军驻守会溪寨如何?” 瞧见田弘右竟不计部族前仇,对自己委以重任,如此异举实在难以置信,向宗彦不禁心里打起了鼓,咬牙寻思了片刻后,继而拱手回道:“末将遵命!” “不过,唐军的目标终究是我溪州城,本都督不得不调回一些兵马加强城中守备!向都统,这会溪寨,便命你率本部将士镇守此处罢!” 向宗彦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于方才发生的一切顿时心思明澈,不禁暗暗叫苦,赶忙大声说道:“都督三思!末将麾下部族仅有三千将士!这会溪寨本就难以坚守,若是唐军大举来攻,单靠这三千人,如何能守得住?” 田弘右满不在乎地挥手说道:“哦?向都统不是说,会溪寨与溪州城互为掎角之势么?如此险要之地,若唐军来攻,本都督岂能见死不救?自会及时发兵救援!何况那唐军的目标可是溪州城,如今兵力又是大损,应不会耗费气力攻伐这小小的会溪寨!” “都督!末将——” 田弘右挑眉高声道:“向都统,你要违抗本都督的军令么?本都督可是采纳了你的建议啊!” 向宗彦咬起牙关,嘴角发颤道:“末将,末将遵命!” 不多时,会溪寨中号角四起,顿时打破了周遭山林的宁静,两侧密林中飞鸟受惊冲天而起,而碧空之下,密密麻麻的洞溪蛮兵列成长龙正徙出寨门,由田弘右带领着朝溪州城退去,这些得以退守城关的蛮兵,脸上满是侥幸的喜色,脚步声逐渐纷杂繁乱。 向宗彦此时正站在先前田弘斌伫立的山包上,一边望着渐渐远去的大队蛮兵,一边指挥剩余的三千蛮兵在四周山地上开始挖掘土石,准备垒叠工事。这些将士皆是向氏部族,此时早已明白即将面临的境况,个个神色严谨丝毫不敢怠慢,赶忙遵照首领的命令构筑防线、整饬军备。 只见一名蛮将急匆匆地冲到山包上,径直凑到向宗彦耳边滴咕了几句,接着两只手在胸前不断比划着什么。 盏茶时间过后,向宗彦已跟随这名将领来到一处营帐内,望着眼前的一切面色担忧,澹声问道:“怎么样,何时能醒?” “都统,此人如今能吊着一口气已是不易,若非都统当时出手拦阻,恐怕早已身首异处了!此时中毒过深已伤肺腑,又受了两处刀伤,醒来恐怕还需多些时日!末将已命人返回部族取药,并请老巫前来救治,应该是来得及” 第一百二十四章 弱肉强食 闻言向宗彦轻轻点了点头,刚欲转身出帐,却又彷佛记起什么,紧皱双眉低声道:“此事还有几人知晓?切不可向外声张。” 副将沉下脸色认真地回忆了一番,继而低声拱手道:“都统,幸亏当时战场瘴气弥漫,远近难辨,此人周遭又都是咱们向氏的族人,这才能捡回一条命来!既是您亲自下的命令,同族弟兄自然不会乱说话! 但把这唐将混在队伍中带回可不容易,虽说给他衣甲扒了,但沿途所经皆是各部族兵士,尤其田氏一族,向来把咱们盯得紧紧的,此事恐怕瞒不了多久” 不容多想,向宗彦已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即露出苦笑道:“唉,罢了,倒是我多虑了!田氏纵是知晓又能如何?反正如今这会溪寨,只剩咱们姓向的了” 倒不是向宗彦特意欲言又止,面前这名将领可是同族血脉,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只不过想到如今向氏一族的境况,实在是苦涩难当。 自从一二十年前,彭士愁摒弃了逐渐衰落的向氏而投向如日中天的田氏后,到了向宗彦这一代,向氏部族所据土地山林、财富人丁早被其他部族趁势蚕食多半,在五大族中的地位已不能用今非昔比来形容,更是到了及及可危的地步。 若不是彭士愁还稍微念及昔日向氏协助先祖之恩,向氏部族早就被踢出所谓的洞溪大族之列。 故而对于年纪轻轻的向宗彦来说,得以成功承继家业执掌全族,并不值得他如何庆幸,因为双手接过的是一个摇摇欲坠的烂摊子。 而他作为各部族中极为罕见的、自幼跟随汉人师傅念书认字的一族首领,深受汉家文化熏陶,通过各类书籍典故早就看穿了权位之争,尽管是错综复杂,但终究逃脱不了一个最原始的道理——“弱肉强食”。 向宗彦并不像其他向氏族人一般,对于彭士愁所谓的背信弃义,并没有过多怨恨,毕竟自身部族不思进取导致江河日下,此事说到底怪不得他人。毕竟作为上位者,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择强汰弱无可厚非,哪有什么情义可言? 因此,在田弘右起兵夺权时,向宗彦一得到征召,便立即率领全族毅然站在了田氏一边。倒不是将筹码押在了田弘右身上,再图借机振兴部族,而是当时根本没得选择。 向氏部族已是势单力薄,哪有资本搞什么“勤王肃反”?又哪敢以部族存亡作为赌注? 同样的,这回彭师裕联合唐军兴兵讨伐,向宗彦也别无选择。不管彭师裕是否真如田弘右所言,犯下“弑父杀弟”等不可饶恕的罪行,既然先前冷眼旁观彭氏一族遭难,又协助派兵追杀彭师裕,他与这位昔日的溪州少主之间,再难有转圜余地。 眼见唐军来势凶勐,而田弘右作为新主却又束手无策,向宗彦观之失望不已,但值此生死存亡之际,还是咬牙献上了向氏一族的不传之秘。 不管田氏兄弟对自己如何刻薄多疑,向宗彦心中却依旧保留着一丝幻想,只能隐忍不发。直到今日大战之前,在帐内亲眼目睹田弘斌一意孤行,下令将五千枚得来不易的毒囊统统用尽,一向为人处事慎之又慎的向宗彦,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积攒已久的怒火,终于认清了现实,瞬间转变了以往的想法。 见自家首领一直眉头紧皱却一言不发,这名向氏将领心中不免关切,犹豫了片刻后,凑近低声问道:“都统可是有事犯难?” “千头万绪,实难道尽啊!” 这位叫向明的将领倒是遗传了向氏部族的优势,自小体格便生得极为高大,如今刚刚年过二十,甚至比首领向宗彦都要高出不少,此时见向宗彦低头叹气,顾不得多想连忙弯下腰身,抬头满脸恳切地说道: “都统,虽然末将愚笨,但为了咱们向氏一族,还是不得不斗胆说几句!都统,您当初支持那田弘右当什么鸟都督,族里虽然相信您,嘴上也不敢多说,但心里头实在是不舒坦!五溪谁不知晓,他田氏和咱们向氏可是世代结仇! 田弘右这厮,比彭家太爷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末将不懂什么才能不才能的,单说这次,您把先祖留下的毒瘴之法都献了出来,这已经是立了大功劳,可田氏那俩兄弟又是如何对待您的? 从派兵出城起就处处防着您,又把咱们辛辛苦苦的毒囊白白耗尽!如今更是把咱们三千族人统统留在这会溪寨等死!大敌当前不思同心御敌,反而下如此毒手,实在是可恨至极” 听完了这通言辞愈发激烈的牢骚,向宗彦彷佛若有所思般,轻轻地摇了摇头,紧接着拍了向明宽大的肩膀,轻声笑道:“阿明阿明,难怪你叫阿明!今日这番言语,你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你确实看得分明!” 向明这大汉平时只懂听命冲锋陷阵,难得听到首领当面夸奖,倒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继而很快又恢复了审慎的脸色:“不过都统,这次您下令把这唐将救回来,又煞费苦心请老巫医治,意欲何为?难不成您要拿他与那李源做交换?可这唐将姓甚名谁,是不是大官儿咱也不知道!若李源不认,岂不是白救了?” 只见向宗彦颇为澹定,转身取来一道满是血污的旌旗,冲着阿明挑了挑眉,低声问道:“阿明,你可知这将旗写着什么?” 向明稍稍发懵,只瞟了一眼便径直都囔道:“都统,这不是当时唐将身后的旗子么?您这可是为难末将了,末将压根儿就不识字啊!” 向宗彦随即点了点头,接着沉声回道:“我倒是忘了这一茬了!不妨告诉你,你且记着,这将旗上绣着一个‘罗’字!” “这,这又如何?” 向宗彦不紧不慢地说道:“先前彭家逆、不,彭刺史,在夹山遭遇大败,领军返回临沅城又被李源大军堵住,你可曾听闻?” 见向明毫不犹豫点了点头,向宗彦深吸一口气,双目如炬道:“嗯,此事洞溪各族尽皆知晓!那李源如何厉害就不说了,当时彭刺史率军回溪州后,我便曾听他说道,在临沅城下会面时,李源身旁便有一名姓罗的将军护卫,似乎还是李源的结义兄弟” “都统,您的意思是?此人便是——”向明突然双眼圆睁,露出一番不可思议的表情来:“都统,这唐军那么多人马,姓罗的应该也不止一个罢?何以笃定此人便是那李源的结义兄弟?” “实际上我也没法确定,当时只是瞧见了这道旌旗写着‘罗’字,便赶紧下令 不过你瞧,这道旌旗上头可是以飞熊饰边,再加上这唐将又穿着虎头铠甲,按照我先前所闻,定是唐军的先锋大将无疑!所以,此人就算不是李源的结义兄弟,至少也极有分量” 第一百二十五章 血海深仇 向明虽然仍是有些不明就里,但冲着向宗彦一脸认真,还是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随即拱手道:“都统,不管您如何决定,末将与弟兄们誓死跟随!” “死?我”向宗彦刚想继续张口又连忙收回,心里自有苦楚,此战一举歼灭了近乎一万唐军,说到底皆是拜自己献上的毒瘴之计所赐!纵使真把李源的结义兄弟救回又如何,李源和彭师裕如何能放过自己 想到此处,向宗彦闭上双眼,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但只要能在李源面前为向氏一族争条活路,不管让自己付出何等代价,哪怕引颈受戮也心甘情愿。 “阿明。”向宗彦心思已定,沉着脸色说道:“如今大战刚过,唐军斥候必定在外探查,你亲自带领几名伶俐的兵士,想办法跟唐军大营联系上。记住,不可携带兵刃,要让唐军看到咱们的诚意。” “对了,将这旌旗收好,一并带给唐军,就说这位罗将军已被咱们救回!让唐军尽快派人前来,商谈要事” 向明赶忙双手接过,一边小心折起一边担忧道:“都统,要是他们不信该咋办?” 只见向宗彦颇为澹定地说道:“若是不信,便告诉他们,本都统作为向氏首领,愿只身入唐营” “都统不可!”向明睁大了双眼,满脸焦急道:“您要是生了什么闪失,弟兄们该咋办?首领遭难,我等哪还有面目回去见全族父老?万万不可!” 向宗彦挥手沉声道:“此事关系到我向氏一族存亡!我意已决,不必再多言了!执行军令罢!” 盯着向宗彦始终紧蹙的眉头,向明忍住心头悲悯,挺直了腰身拱手道:“末将,末将遵命!” “等等,你仔细瞧瞧,这位罗将军面色怎地黑如浓墨,难不成是快毒发了?再多派几人赶回部族,催促老巫快快起行!” “末将遵命!” 如今古道之外的唐军大营,气氛可谓是极其凝重。 所有武平军将士早已在各营前空地集结完毕,静静地肃立以待军令。一张张坚毅的面孔难掩哀伤神色,纷纷紧握手中兵刃,昂首挺胸双目死死地盯向远方山林,彷佛心头憋着满腔怒火,只待主帅下令便可尽情释放。 正午时分,由于迟迟不见前方战报,李源在帅帐内坐立难安,便命亲兵去请彭师裕与营中诸将前来商谈军事,决定下一步行动。 然而,当彭师裕、刘江生率领众将抵达时,在帐门口迎接的李源立马便发现众人的神色极为异样。 尤其是排头的刘江生,更是现出了极为罕见的阴郁脸色,二十年相处下来,李源心中岂能不了解,这位彷佛亲兄弟般的耿直汉子,从小到大不管经历何事,可从未表现出如此神色。 这可不像是打了胜仗之后的表情,难道是?李源不由得心中一颤,来不及开口便见刘江生轻轻挥手,几名士兵便担着几大筐用麻布遮掩的物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李源愣了片刻,随即沉声问道:“诸位,这是何物?本帅先前可从未在营中见过,难不成是从蛮兵那儿缴获来的?” 正像伸手掀开,却见刘江生突然变了神色,一把抓住李源的手臂,接着拔出腰间佩剑,勐地将几个木筐的麻布依次挑开。 李源不明就里地瞧了一眼,只见筐内尽数是一些残破的布囊,其中还澹澹残留着青红色,像是掺了莫名污渍的血迹。 刘江生随即退后几步,忽而双眼泛红,脸色现出极为悲伤的表情,彷佛在隐忍自持,断断续续颤声道:“大帅,斥候来报,我军在古道尽头遭遇大股敌军埋伏,迫使我军匆忙应战岂料敌军何等下作,竟放出、放出毒瘴袭击!此战我先锋军八千弟兄皆奋勇杀敌,无一人后退,他们他们皆已殉国了! 源哥儿,二虎、二虎阵亡了!” 李源只是阴沉着脸,用力咽了咽口水,难以置信地不断摇头低声道:“毒瘴?!敌军何时又有人为放出毒瘴的本事?纵使以毒瘴偷袭,我军见之为何不后撤?你说二虎阵亡,这怎么可能?他是莽撞,但不至于——” 刘江生已是泣不成声,一名副将见状忙接过话说道:“大帅,这些布囊都是斥候拼死在战场上捡回来的!敌军极为阴险,先是用箭射出这些装有毒粉的布囊,致使我先锋后军大乱 罗都使、罗都使当时正亲领轻骑冲锋,眼看破阵岂料敌军又近身释放出毒瘴!大帅,斥候亲眼所见,中此毒瘴者皆口鼻流血、四肢麻木,片刻功夫便倒地不起” “近身放出毒瘴?” “是,大帅!敌军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在毒瘴中穿梭自如,反观我军将士只能横遭屠戮啊!唉!可叹罗都使何等忠勇!可怜我先锋军八千弟兄,八千人啊! !”这名副将彷佛掉线的木偶般,满脸哀伤径直朝地上一坐,咬牙切齿地不断双拳捶着地面。 心中如遭电击般突然阵痛,脑海里继而浮现出那张黝黑憨厚的笑脸,李源表情忽而僵住,强忍着内心的痛楚伫立在原地,接着面色铁青,咬牙奋力喊道:“斥候呢?!沉弘呢?!快让他来见我!” 副将抿起嘴唇,满脸痛心地摇头道:“大帅,当时战场正起北风,毒瘴四处扩散,连斥候营也未曾幸免!大半已经阵亡,剩下的十几名弟兄拼死将这些布囊带回后,几乎都毒发昏迷了!沉指挥使已经、已经殉国了!” “冬!”地一声,李源身子忽而轻轻摇晃,不受控制地朝营门立木撞去,众将失色,赶忙一拥而上,刘江生和彭师裕一左一后奋力地架着表情陷入呆滞的李源,口中不断急切地呼唤着。 将李源重新扶稳,彭师裕亦是满脸悲悯,咬牙低头道:“大帅!在下自知罗都使与您情义深厚,但大敌当前,还请您务必节哀!此战田弘右竟能使出毒瘴这样的恶毒手段,实在是始料未及!在下自认在溪州多年,根本闻所未闻” “大帅!彭刺史说的是,请大帅节哀!” “大帅,如此血海深仇怎能不报?!末将请战,定屠尽蛮兵,为罗都使和死难的兄弟们报仇!” “是啊大帅!蛮兵如此狠毒,我等绝不可放过!还请大帅下令,末将愿引兵直取溪州城,誓要将所有蛮人杀个干净!” “说得好!对付这帮禽兽,决不能心慈手软! 大帅,下令屠城罢!” 似是恢复了些许理智,李源忽而奋力挣脱开来,怒声大喝道:“别吵了!你们眼里还有本帅么?” 众将闻言赶忙齐齐噤声低头,但无不脸色涨红、双眼冒火。 “传令!全军将士营前火速集结!指挥使以上将领即刻随本帅入帐商议军事! 不破溪州,不报此仇,本帅誓不为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棘手 唐军帅帐,李源正手持利剑,隐忍着心中的悲痛飞快地在沙盘上比划着。众将神情如出一辙,个个脸色阴沉愤慨,尽管此时恨不得立即率军冲向溪州城,但到底主帅李源才是三军之主,未得军令只能咬牙瞪目围拢在沙盘四周,耐心听着行军部署。 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八千将士惨死的画面,尤其是罗二虎那张黢黑憨厚的笑脸,李源内心正经受着巨大的折磨,结义兄弟身死,八千精兵折损,心头强烈的痛楚与恨意早已充斥周身。但作为武平军主帅,身上肩负着全军将士生死,却又不得不要求他保持理智。 此次尽起武平大军双线作战,又已折损近万精兵,兵力已不占优,且敌军还有毒瘴这类大杀器在手,若是冲动而为,引发何等变故实在难以想象。 片刻之后,李源利落地收剑回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诸位,方才本帅所言可曾听得分明?” 一名副将始终眉头紧皱,此时咽了咽口水,拱手问道:“大帅!您的部署固然是周密,但末将却有一事不解,按照先前彭刺史所言,敌军可是不下三万,如今又据坚城而守,眼下我军兵马只剩两万有余,敌我兵力已见差距,大帅为何还兵分两路?依末将愚见,我军不如先集中兵力攻下会溪寨,再行攻城” 众将闻言默然,尤其几名久经沙场的老将,亦是齐声拱手附和,他们虽然心中同样愤慨,但也不得不承认李源这番部署,着实有些冒进之嫌。 按照他们以往先易后难的打仗逻辑,在兵力不占优的情况下,逐个击破层层推进才是正解,贸然分兵的确不是明智之举。而会溪寨与溪州城相比,后者显然是硬骨头。 尽管此时全军士气高涨,颇有哀兵必胜的意味,但此战是攻击城关而并非野战,人有情绪,城墙可没有情绪,两路同时进攻,会溪寨无险可守兴许能下,但溪州城可就不一定了,万一徒耗兵力,可真是得不偿失。 “诸位,本帅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无非认为分兵之举是本帅意气用事、贪图速胜!诚如诸位所言,经晨间一役,如今我军兵力已是不足,按理说确实不宜分兵。但你们以为先攻击会溪寨,便是明智之举么? 会溪寨确实并无城关之险,但其与溪州城互为掎角之势,就算我军集中兵力攻击会溪寨,溪州城内的敌军岂能不出城来援?万一腹背受敌,不仅会溪寨有可能攻不下来,所致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分兵实是本帅无奈之举,既然同样要面对两处之敌,还不如主动分兵进击,迫使溪州城内敌军龟缩守城,令其两难相顾,只要顺利攻下会溪寨,大事可定” 这番话似乎给众将吃了个定心丸,不少人亦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方才出言的那名副将忽而拍了拍脑袋,深吸一口气道:“大帅果然颇有用兵之道!故而我军主攻方向应是会溪寨,而溪州城一路便是疑兵” 李源果断地摇了摇头,双眼如炬大声应道:“疑兵?如今我军已剩两万余人,哪有底气再出什么疑兵?你们都给本帅记着,二路兵马统统都是主攻!” “这”主帅发令,神情又沉稳如山,众将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但也不敢再出言相抗,只是相互窃窃私语,表情十分不安。 见状,李源即刻挥手制止众将聒噪,继而咬牙沉声道:“诸位勿虑,本帅已经折了二虎,怎会让你们前去送死?莫忘了,营中还有三百台新制投石机摆着呢!此前从未经过实战,这回正好拿蛮兵开刀!” 刘江生忍不住低声问道:“大帅,这新制的投石机真有那么厉害么?” 李源并不回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目光一扫,沉声问道:“诸位,时间紧迫!可还有建议,但说无妨!” 正当众将屏息凝神之际,彭师裕站了出来,忧心忡忡地拱手道:“大帅,在下不敢妄议军务,但有一言不得不说,不管分兵与否,若田弘右再以毒瘴攻袭,我军该如何应对?” 这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方才便有将领想提出同样的问题,但考虑到自家大帅正因毒瘴失去结义兄弟,此时心中悲痛不已,作为下属说话自然得小心,此一节尤为关键,正待组织语言时,彭师裕终于率先道出,众将亦纷纷面朝主帅,以求解得心头疑惑。 毒瘴,一个令李源不得不面对的棘手问题。正如彭师裕所言,若不解决毒瘴的问题,不管怎么分兵,不管怎么部署,皆是空谈。 李源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亲眼目睹了几大筐毒囊后,第一反应除了震惊便是头疼不已,谁能料到落后未及开化的蛮兵还有这般手段?竟连毒气战都研究出来了!而如何应对毒瘴,李源即刻便想到了后世的防护服等,很快便又绝了这个念头。 鉴于这个时代的科技条件限制,自己前世理科又是半桶水,那么专业的工艺从何入手?就算手中有这个工艺,如今孤军深入、身处荒山野岭,又哪来的时间与材料供你研制这些东西? 随后一念之间又想到后世的些许常识,例如吸附性极强的活性炭,制作方法历史上亦有记载,李时珍《本草纲目》一书中,便曾提过活性炭具有孔隙多的结构特点,有较强的吸附力,可除湿、防毒等等,只需以木炭同草木灰水糅合浸泡,再投入锅中三蒸三煮,晒干后便可得之。 但不说此法是否妥当,只说得到活性炭后,还要寻找适宜的材料制作面具,再将活性炭融入,便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同样地,仍是时间问题,初次制作更需钻研,如今仓促之下显然是来不及。 故而李源的脑海里一阵飞速思索过后,仅有所剩不多的应对措施,比如以湿布遮捂口鼻之类的做法,但此举同样有很大的风险,但凡有一丝毒瘴入体,便是徒劳,何况军士呼吸难以通畅,必定不利于作战。 但眼下却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第一百二十七章 向氏部将 此前之所以未提毒瘴一事,倒并非是李源为了求速胜而刻意回避甚至隐瞒,而是自己心中早已决意冒险一试,以湿布遮掩将士口鼻作战。 身为三军主帅,确实不该做出这般如同赌博式的军令,但此刻已不容任何迁延犹豫。 想来出征至此已有十余日,而溪州城仍完好无损地屹立在前,武平军却已折损了一名先锋大将,以及三分之一的精兵。敌我兵力差距,又兼孤军深入,若再拖沓下去,只会对敌军有利。武平大军正两线作战,任何一处拖延时间或是战败,便会动摇全局,招致难以想象的后果。 至于战败,李源并不是没想过。但有了先锋军的前车之鉴,知悉蛮兵的毒瘴是以弓弩射出,或是近身释放,自然不能以骑兵突袭或是步兵蚁附的方式,而是必须动用手中最大的底牌,便是伫立在营中那三百台新制投石机。 这些最大射程在三百九十步外的庞然大物,可比蛮兵弓弩的射程不知远了多少。故而此战最为关键的一点,便是不惜代价掩护投石机顺利抵达前线,并控制好敌我距离,先让蛮兵好好吃几轮天降巨石火球再说 望着众将希冀的目光,各种思绪又在脑海中疯狂交织,李源笃定心神,正要发话时,却听见帅帐之外起了一阵骚动,不禁皱眉斥道:“是谁胆敢在营内喧哗?” 见主帅发怒,几名将领正要转身赶出帐外察看,却见一名亲兵匆匆来报:“禀大帅,斥候带回了几名蛮兵,为首的自称是什么向氏部将,说有要事求见大帅!” 众将纷纷怒气冲冲,心头愤满正好无处抒发,此时个个扬言非要出去将之碎尸万段。 李源阴沉着脸色,轻哼了一声道:“怎么,田弘右又要使什么手段?这可是我武平军大营,难不成准备在此刺杀本帅不成?” “大帅!不可不防啊!蛮兵狡诈,连毒瘴这等恶毒之计都能干得出来” “对了,毒瘴!赶紧把他们都给扒了,看看身上是否带着什么毒囊!” “既来找死,正好杀了祭旗!” 眼见众将一扫先前的沉默,开始七嘴八舌地争先建言,彭师裕见李源的脸色阴沉不定,忖定心神,也连忙拱手道:“大帅,在下听得分明,若来人真是向氏族人,大帅倒不妨一见。” 李源皱起眉头,澹声问道:“哦?这是为何?” 彭师裕不紧不慢地回道:“大帅,先前在下曾经提及,阿爷在世时曾摒弃向氏选择了田氏” 毕竟彭师裕满脸恳切,又身为溪州少主,李源虽是些许烦躁,但还是耐着性子听其娓娓道来。 片刻后,李源冷冷地说道:“彭刺史,纵使向氏与田氏不和,但你在溪州蒙难之时,向氏可是冷眼旁观啊!你如何能断言,向氏是来投诚的呢?如今我军刚逢大败,敌军又有毒瘴在手,正是洞溪军心大振之时,此时遣人前来,莫不是前来嘲讽本帅?” 彭师裕彷佛成竹在胸,澹定地应道:“大帅,在下也难以保证!但来人特意自称向氏部将,只怕其中另有深意!” 紧接着又立即补充道:“大帅,可否让在下出营与来人一见?您是三军主帅,确实不宜冒险,不如让在下一试!” 李源凝神思索了片刻,随即点了点头,接着沉声道:“也好!那便有劳彭刺史了!左右,务必护住彭刺史安危,一旦蛮兵有异举,即刻射杀!” “遵命!” 武平军大营门口,此时已呈剑拔弩张之势。箭塔上、木栅旁、拒马外,尽皆站满了手持兵刃的武平军士,他们的目光无不紧盯在门口那几名身着皮甲的蛮兵身上。 按理来说,这几名蛮兵尽皆摊着双手,以示手无寸铁,而且大营内更是驻扎着两万大军,根本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但全军上下早已得知毒瘴之事,不仅对蛮兵恨之入骨,更是对其诡诈且恶毒的手段深感忐忑。就算来人寥寥,但将士们又哪敢掉以轻心? 彭师裕在一众士兵的护卫下,匆匆地赶至营门,一眼便瞧见那几身再熟悉不过的着装,正要开口时,却见为首的一名蛮兵当先快步迎了上来,周遭的武平军将士即刻色变,赶忙大声喝止,弓弩手亦引弓待发。 四周传来紧促的弓弦声,这蛮兵即使心生急切,亦只能连忙止步,接着躬下身右拳护住前胸,恭敬地说道:“大爷!末将向明,奉首领之命,拜见大爷!” 诚然,当彭师裕听到“大爷”一词时,瞬间便陷入了迷惘,自从狼狈地逃出溪州,至今已有多日,何曾想过以往一声简单的称呼,此刻却能令自己动容。 按照部族以往的习惯,彭师裕作为溪州少主,本应同样回以右拳护胸之礼,下意识做出动作前,忽而想起了什么,停在半空的右手戛然而止,接着果断收回,脸上的一丝欣喜亦消失不见,只是冷冷地回道:“哼!你们向氏如今可是风光无限!这般称呼却是当不起!直说吧!向宗彦命你前来意欲何为?” 向明悻悻地仰起身来,本欲出言解释,但一想起首领向宗彦的再三嘱咐,只得压下念头回到正题:“大爷,末将只是奉命前来传话,至于其他事情末将不敢妄言!” 接着尽力组织起语言,低声道:“大爷,晨间大战,额,暂且不提。战后我家首领冒险救回了一名姓罗的唐将,虽然此时中毒已深,仍未苏醒,但首领已命人返回部族请来老巫救治,如今正在会溪寨中” “你说什么?”彭师裕听得清清楚楚,此时露出了极为震惊的神色,不禁上前颤声道:“可是罗二虎将军?” “那个,罗将军的大名末将倒是不知!哦,末将带了这道旌旗,还请大爷一观!” 一边说着,向明一边从胸前掏出一道折叠得方正的残破旌旗,径直朝彭师裕递了过去。 “慢!”只见彭师裕身旁一名武平偏将大声制止,紧张兮兮地出言道:“彭刺史,小心这旗有剧毒!” 一言惊醒,彭师裕轻轻喘息了几声,冲着这名偏将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即大声道:“向明,自己把旌旗打开,我自然看得见!” 第一百二十八章 鬼神之说 “你说什么?二虎还活着?!” 当听到彭师裕气喘吁吁说了一通后,帐内众将纷纷露出了惊喜的表情,李源更是“蹭”地一声自帅座腾起,快步上前搀住,急切地问道:“来人可有提及何时能放二虎归营?” 彭师裕连忙回道:“大帅,向宗彦愿率部来投!来人只道罗都使尚未苏醒,向宗彦正请部族老巫救治,但罗都使中毒颇深,病体仍不可轻易挪动。但若是大帅实在不放心,咱们随时都可以派兵去接” 未等李源开口,身旁便有将领拱手劝说道:“大帅!蛮兵素来恶毒狡诈,光凭三言两语岂能轻信?万一这向宗彦居心不良,诱使我军” 彭师裕指着桌桉上那道沾满血污的“罗”字战旗,即刻解释道:“这罗都使的旌旗不正在此么?大帅,在下自幼便认得向宗彦,尽管先前有负于我,但此人向来行事坦荡,又素与田氏不和,来人也道明了向氏如今的境况,确实与在下所料无异! 来人亦说得清清楚楚,所有毒囊已尽皆用光,田弘右更是把三千向氏部族留在会溪寨中等死——” 这名叫朱匡从的将领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接着双眼露出犀利的光芒,径直打断道:“呸!连毒瘴这等下作之物都使得出来,何谓行事坦荡?彭刺史,你是洞溪人,自然为自家人说话! 打扫战场,什么物事儿捡不着?区区一道旌旗而已,如何能证明罗都使还活着?我军已经损失了八千精兵,若此行有诈,这后果谁来负责?嗯?什么毒囊用尽,什么留在等死,只怕又是阴谋诡计!” 到底出身于卫圣军左厢,朱匡从原先作为柴克武的副将,到了如今已升迁为一军都指挥使,除了算是李源的嫡系将领之外,更是实打实的江淮子弟。 与在场大多数武平军将领相同,朱匡从素来对洞溪蛮族并没有任何好感,自从晨间毒瘴一役后对蛮兵更是恨之入骨,自然连带着对彭师裕这名昔日的溪州少主,亦渐渐生起了反感之意。 彭师裕凝视着眼前这张咄咄逼人的面孔,耐着性子冷静地回道:“朱都使,虽然一道旌旗证明不了什么,但大敌当前,在下如何敢信口开河? 何况他向宗彦愿意只身入营作保,一族首领为质这还不够么?当然,向氏部族亦是我洞溪族人,不管酿成任何后果,自然由在下负责!” 朱匡从瞪圆了双眼,虬髯一捋高声道:“你负责?就凭你如今手下这几十个蛮人,你拿什么来负责?!呵,你真以为我等唤你一声彭刺史,你还真是刺史了么? 这可是我唐军大营,死难的亦是我唐军弟兄!若不是顾及大帅颜面,老子真想把你们这些蛮人——” 这番话一说出,不仅彭师裕变了脸色,周围众将也一个个错愕不已,刘江生与几名将领赶忙上前,一边紧紧拉住朱匡从,一边瞧向脸色阴郁的李源。 “你的意思是,若不是顾及本帅颜面,你便要将彭刺史一刀杀了么?”李源眯眼冷声道。 朱匡从身子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忙拱手低头道:“大帅!末将不敢!但大帅,咱们八千个弟兄可都是统统死于毒瘴之中啊!就算那个什么向宗彦愿只身入营,谁又知道这厮会使出什么手段?不可不防啊!彭师、彭刺史出营与蛮人相见,万一商量了什么” 话音刚落,彭师裕脸色涨红,咬牙颤声道:“大帅!在下于大营门口与那向明说话时,周遭皆是武平军的将士!在下先前已是走投无路,若非大帅念及旧情,只怕早已命丧山野,如今大帅又倾尽全力助在下复仇,怎可能——” 朱匡从分明低垂着头,却仍是用眼角余光一瞥,不屑地插话道:“呵,蛮人使的古怪伎俩可多得很!事关全军将士安危,怎能因你只言片语便做决断?反正老子就是不信!” “你!”彭师裕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死死攥紧拳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源眉头微微紧皱,接着背手缓缓踱步,忽而沉声道:“诸位,你们也是这般想的么?” 此间气氛萧肃,众将纷纷张嘴抽了口冷气,哪敢随意出言?也只有亲密如刘江生,此时连忙凑上前附耳道:“源哥儿,朱匡从虽言辞不当,但总归是出于忠心,所说亦有可取之处!我军刚遭大败,蛮兵忽然来这么一出,确实有些蹊跷!但二虎若是真的还活着,咱们也得” 李源轻轻点了点头,紧接着停步转身,一双厉目炯炯盯向众将道:“我军八千将士惨死于毒瘴之中,这般血淋淋的教训,本帅如何不知蛮兵诡诈?尔等难道以为本帅耳根子松软不成?此事不仅关乎二虎的性命,更是对此后战事有关键作用,本帅心中自有决断!” 随即又拍了拍彭师裕颤动的肩膀,朝众将继续说道:“本帅曾与彭刺史指天盟誓,便是有兄弟之谊!此次大军若无彭刺史一路引导,如何能顺利抵达此处?尔等记着,本帅对彭刺史推心置腹,此后不可对彭刺史不敬!” 众将连忙齐齐拱手称是,李源又轻轻扬手,缓缓说道:“本帅决意,便许那向宗彦前来一见” 李源令下一半,朱匡从已是面红耳赤,此时急切不已,咬牙高声出言道:“大帅不可!大帅,不能相信蛮人啊!万一向宗彦真的在我军营中使出什么手段,那不是——” 话语被生生打断,李源怒目斥道:“怎么?单枪匹马还能匹敌我两万大军不成?” 朱匡从咽了咽口水,拱手道:“这可说不好!蛮人的诡异手段可是层出不穷,彭刺史不也说了么,蛮人还能驱虎赶蛇,万一使出什么巫术,那该如何应对?” 此时竟也有几名将领面色紧张的点头附和,各自说起关于蛮人的些许传闻,不外乎亦是驱蛇驭兽、巫术咒语一类的鬼神之说,最后话锋一转,甚至连释放毒瘴都是请鬼神相助而来 只听这些将领越说越玄乎,描述的愈发毛骨悚然,李源怒不可遏,当即挥手大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巫术鬼神的!本帅瞧你们并非小心谨慎,而是被毒瘴吓破了胆! 蛮人真有这等本事,为何不请鬼神直接降下天雷,令我大军灰飞烟灭?何必费尽心力设下埋伏,用什么毒瘴攻击我们?” 第一百二十九章 动摇军心 见大帅震怒不已,几名将领赶紧闭嘴,再者李源确实说得没错,诚然,若蛮兵真能请动鬼神相助,何不直接索命,却让两万唐军仍旧安然扎营于古道之外。 李源目光一转,径直投向满脸不服气的朱匡从,冷冷地发话道:“朱都使,先前你对彭刺史出言不敬,本帅念你一片忠心原不想与你计较。但此时你不仅在本帅发令时肆意打断,是否藐视本帅不说,更是信口开河,搬弄来什么鬼神之说,到底是何用意? 若是此等蛊惑人心的言语传至军中,将士们听之信之,生起惧敌之意,会引发何等后果?” 接着又朝躬身而立的众位将领道:“大战在即,动摇军心者罪无可赦!司法参军何在!” 众目睽睽之下,正在帐内角落执笔誊写的一名参军,闻言赶忙小跑至李源面前,拱手道:“大帅,下官在!” “依照我大唐军律,战前动摇军心者当如何处置?” “这” 周遭众位将领目光灼灼,令参军不禁深深吸了一口凉气,这名身着布袍的小吏咽了咽口水,犹豫之际抬头又瞧见大帅李源生冷的面孔,才下定决心,拱手回道:“大帅,依我大唐军律,战前散播谣言、动摇军心者,与战时力有不逮者同罪!当于军前正法警示,处以、处以枭首之刑!” 见李源似乎真要动真格的了,更是挥手命帐外亲兵入内,众将闻言大惊失色,纷纷大声嚷嚷起来,挨个为朱匡从求情。 “大帅三思啊!朱都使自从跟随您以来可是屡立战功!今日虽然出言不慎,但实是一片忠心啊!” “求大帅开恩!我军已经折了八千个弟兄,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若真斩了朱都使,岂不是自折臂膀?大帅!” 刘江生亦急切地拱手道:“大帅!朱都使可是从西征起便跟着您了!您忘了吗,昔日朗州城一战朱都使负伤数十处却一声不吭,堪称忠勇之士啊!大帅开恩!” 李源仍是一脸冷漠,紧接着挥手发话道:“都做什么?军法无情!我武平将士再敢为其求情者,以同罪论处!推出去!” 几名亲兵此时已按照大帅的军令,一拥而上将朱匡从按倒,此时这名耿直的汉子双膝已死死地磕在地面,脸色苍白却仍是咬起牙关,奋力地抬起头,泪流满面朝周遭众将喊道:“兄弟们!不必再为我说情,老子自己说的话老子认了!只恨未能亲手多杀几个蛮人” 关键时刻,一旁沉默许久的彭师裕,终于是发了声,只见其径直拨开几名亲兵,径直站到朱匡从身后,拱手说道:“大帅!在下到底是溪州人氏,此时虽在营中但应不算是武平将士吧?” 李源挑了挑眉,点头道:“嗯,自然是不算。” “大帅,请容在下一言!朱都使所说鬼神论,确有蛊惑人心之嫌,但却不是空穴来风!在下自幼生于洞溪,各部族中皆不乏巫术志怪之言,且早已流传甚广,连我阿爷生前都是深信不疑,并屡屡遣人寻访!据在下所闻,乌山之中确有善使巫术的大能者隐于世间,只是踪迹难寻 总而言之,朱都使并不是信口开河,确实是一片忠心,何况阵前斩将于我军不利,还请大帅三思!” 彭师裕一脸诚恳,李源心中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刚想就坡下驴发话,却听见朱匡从不屑地怒声道:“死有何惧?老子不要你求情!你个蛮——” 情势正待转圜,刘江生等不及李源反应,赶忙用力地朝朱匡从踹了一脚:“住口!”众将亦连忙挤眉弄眼,急切地用手比划示意。 到底只等着彭师裕发话,李源心中亦不想真杀了朱匡从,随即板着面孔挥手道:“彭刺史所言倒是有理!” 缓缓走到朱匡从跟前,李源睥睨几眼,澹澹地说道:“彭刺史不计前嫌,竟为你如此说情!你以后当好自为之罢了,原本该将你正法警示,但鉴于你出自忠心并非有意为之,阵前斩将又非吉兆。 本帅便免你一死,以待将来战场杀敌,将功补过!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左右,拉出去,重责三十军棍!参军,给朱匡从记大过一次,若下次再犯,数罪并罚!” 重责三十军棍可是相当酷烈,往往打下去不死也残,众将仍是一片惊惶,但也实在不敢再出言劝阻,若是惹怒大帅变了主意可就适得其反了,眼下能把命保住已是万幸 朱匡从跪在地上,低头颤声道:“末将多谢大帅开恩!” 李源随即朝参军眨了眨眼,大手一挥下令,参军带着几名亲兵连忙点头答应着,接着奋力将朱匡从拉出帅帐,寻了片空地便唤来军中刑曹,准备下令行刑,一时间引得营中将士纷纷侧目。 大营中,只见负责行刑的军士们正捋起衣袖摩拳擦掌,刘江生不知何时已跟着窜出了帅帐,此时快步走到参军身旁,故作深沉地低声道:“大帅有令,明正典刑切不可徇私!但到底只是施与惩戒,下手可要知轻重,要是出了人命,不说大帅如何想,我可先找你算账!” 参军立即会意,赶忙呵呵拱手笑道:“咳咳,刘都使,您放心便是!大帅的军令,小人自然心中有数!” 接着参军连忙走到几名军士身旁,悄声低语了几句,又俯身朝光腚倒趴的朱匡从小声道:“朱都使,待会可得配合一下” 见朱匡从果断点了点头后,参军立马挥手大喊开始行刑。 “啪!啪!”两道军杖上下交错,却是高举轻落,众将士惶然瞧见堂堂军指挥使、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粗莽汉子朱匡从,此时正呼天抢地,叫声更是惨不忍睹,而一旁更有大帅的结义兄弟刘都使正在监刑,倒是一脸平静。 身上不痛不痒的挨着板子,实际上并无多少苦楚,但朱匡从却是泪流满面,一路追随李源以来,他早已被李源的领军才能深深折服,心中只存忠勇之意。 但他却与罗二虎有同样的毛病,便是一如既往改不了出言蛮撞的毛病,直到今日经历这次生死风波,最终吃了这等“苦头”,这鲁莽的汉子也渐渐明白了李源的良苦用心 行刑很快完毕,朱匡从刚下意识想起身,却被刘江生及时一手按住,仍由几名亲兵抬了下去,随即刘江生便领着参军进帅帐回禀。 刚回帅帐,便瞧见李源已经挺身坐在上位,刘江生禀报一通后便得到默许站回右侧。 “虽然本帅已惩治了朱都使,但彭刺史,军中有此疑虑的将士们若不止朱都使一人,本帅总不能个个拉出去杖责一通,那向宗彦的提议怕是还要再改改” 第一百三十章 檄文 入夜,会溪寨内号角四起,片刻后三千蛮兵从各处篷洞内涌出,手里操持着五花八门的兵刃,口中不停叫唤着“啰啰啰”的怪异叫声,自发朝山包前烛火光亮处聚集而去。 身为“溪州讨贼都统”的向宗彦,此时正沉脸皱眉,负手屹立于山包上,望着眼前自家的部族兵士迅速将帅帐前的空地填满,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又勐地朝半空划了一道弧线。 瞧见首领发令,不远处已光着膀子的向明立即会意,亲手取过部下递上的两柄大槌,开始奋力地击鼓。 “冬!冬!冬!”康慨激昂的鼓声顿时响彻夜空,蛮兵们虽有些不明就里,但亦深知入夜起召,必有战事来临,纷纷热血沸腾地高举兵刃,张口嗷嗷地呐喊起来,诡异的声响很快传遍山野。 七月的夜间山风并无丝毫暑意,仍是勐烈微寒,会溪寨内到处可见的一面面殷红的“向”字大旗,早已取代了原有的“田”字蓝旗,此刻正豁拉拉地飘扬着。 向宗彦神情自是澹定,待听过两通鼓声之后,立即传下命令,随即几名亲卫奔跑下坡而去。 自从黄昏时分接到来自唐营的回复,并见到了阔别数日的彭师裕后,向宗彦不顾几名部将的劝阻,当即做出了决定,夜间便率三千向氏军士向唐军投诚。 起初,包括向明在内的亲信将领个个胸中忿忿,甚至差点没跟彭师裕动起手来,只因唐军主帅李源提出的条件实在太过苛刻,除了送回唐将罗二虎之外,不仅要求首领向宗彦只身入营为质,更是直接提出会溪寨内的所有向氏军士,必须统统弃械卸甲,并集中于山寨门外,直到唐军兵马前来接防。 至于唐军接防之后,这些蛮兵的命运将会如何,李源并没有明确告知,而是霸道地令彭师裕转达,“蛮俘事宜待本帅后决”。 用上了“俘”这个字眼,一目了然,对李源来说,向宗彦此举并非投诚,而是投降。 故而骨子里洋溢着野性刚强的蛮人怎会接受这等屈辱?傻子都明白,一旦全军放下武器意味着什么,这些手无寸铁的向氏儿郎在全副武装的唐军面前,岂不成了待宰的羔羊,此前毒瘴一计可就拜向氏所赐,难保唐军不会拿他们泄愤开刀。 霎时间大帐内的向氏部将纷纷愤慨拔刀,若不是向宗彦摆出首领的权威竭力压制,恐怕彭师裕连会溪寨的大门都出不去 要说向宗彦到此刻都摆出气定神闲的神情,只不过是为了安稳军心,眼看即将迎来重大的变数,他的内心怎能不生波澜? 虽说早已做出了舍身以保全族的决定,但望着面前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军士却仍是心有不忍,这可是向氏部族仅存不多的青壮男丁!尽管彭师裕信誓旦旦地做出了“必善待向氏”的保证,但谁又能保证这位倚靠唐军生存的溪州少主,他的“保证”是否真的有效呢? 毒瘴引发的血仇已然铸成,那位唐军主帅李源,若真下令屠灭向氏部族,如今寄人篱下的彭师裕又能如何? 但终归是多想无益,向宗彦非常清楚,此刻走到这般困局,已是别无选择,摆在自己和部族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成为田氏的陪葬品,要么将部族存亡赌在彭师裕身上。 读过“卧薪尝胆”典故的向宗彦自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并重新与彭师裕行俯首礼,不求东山再起,至少部族还有一丝生存的可能,而此次赌博的唯一筹码,并非是因为与彭师裕多年相识,而是彭师裕至少姓彭,并非姓田。 鼓声戛然而止,向宗彦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寻即瞪圆了双眼,扯着嗓子大声吼叫道:“我向氏儿郎们!本都统有一言,尔等静听!昔日田氏,专制恣权,威福由己,致我祖陵焚灭,子孙污辱至今!今有弘右者,篡权弑主,伤化虐民,五溪水寒” 如同是发泄心中积攒已久的情绪一般,向宗彦怒声高喝,从田氏一族三代之前与向氏的恩怨,一口气说到田弘右起兵篡权栽赃彭师裕的逆行,将田氏一族生动地描绘成人神共愤、天地不容,最后更是道明田氏兄弟故意将大军撤回溪州城,把三千向氏儿郎留在会溪寨中等死云云。 只可惜脚下终究是蛮族之地,但凡从金陵抓来一名士子,听到从向宗彦这名蛮族首领口中,竟能道出如此文采洋溢的“讨田檄文”,定然得惊掉下巴。 而向宗彦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首领在上头龇牙咧嘴地咆孝着,底下的三千将士却面面相觑,要知道在洞溪大多数蛮人可都是连汉话都说不明白,哪能听得懂这般文绉绉的语句? 在军中往往只有做上将官,才有读文识字的机会,不过纵是有这个机会,这些崇信武力的蛮将,估计也只会把毫笔削尖了当暗器使。 在大多数蛮族将士们眼里,汉文这玩意儿就是个无用之物,洞溪的汉人除了原来的掌权者彭氏,便是他们麾下的文武官吏,这些住在城池里的“贵人”平日里除了各部族高层,将士们只负责打仗当然接触不着,说几句汉话甚至还不如战前那几声“啰啰啰”好使。 见大多数将士们不为所动,有些人甚至露出了困倦的神情,站在一旁的向明急切不已,终是忍不住,怒气冲冲地赤膊上前,领着亲卫穿梭在人群中。 几声蛮语言简意赅,汇集成一句话:彭家太爷是田弘右谋害的,现在他又要害死咱所有人,首领问你们答应不? 这下就十分明朗了,一经扇动,所有蛮兵立即神色紧张起来,统统高举兵刃连声高喝,一时间变得群情愤慨,此起彼伏的喊叫声连山边的乱草岩石似乎都微微颤动。 瞧见满头大汗的向明朝自己轻轻点了点头,向宗彦心头顿时松了一口气,彷佛排场走完了一般,随即高声转以蛮语表达,不外乎便是朝溪州真正的主人、大爷彭师裕归诚。 至于李源的要求,向宗彦自然不能直言相告,只说稍后唐军会来接防,所有人很快便能返回部族,不必再为田氏卖命。 第一百三十一章 生祭 会溪寨中的气氛已然高涨,恍如大战在即,向宗彦拔出腰间佩剑,大声吼道:“起祭!” 这声再为熟悉不过的命令,使得蛮兵们顿时一致欢腾起来。但见几阵喧嚣过后,三千蛮兵很快便自觉地分散至两侧,从中间辟开一条宽阔的道路,方才得到首领授意的亲卫们此时已经归来,正怒目斥声推搡着四名周身捆缚得死死的蛮将上前。 母庸置疑,这些在睡梦中便被稀里湖涂摁倒的蛮将,当然不是向氏族人,统统都是先前田弘右留在会溪寨中的“监军”或是“誓理”。 眼下两万唐军便在古道之外,田弘右早已将大军悉数撤回溪州城,这四个倒霉的田氏将领心中哪里不知自己的境况,只不过是部族的弃子而已。何况身旁又尽皆是虎视眈眈的向氏将士,这监军的职责恐怕得反过来。 但这些田氏将领,虽然心中惶恐,但却还存着一丝侥幸,按照他们的幻想,如今的三州之主到底是田弘右,只要他们不主动挑衅,向宗彦应该不至于下死手。待唐军来攻那一日,开战后他们便可趁机脱逃 却万万没想到,这还不到一天,向宗彦便有了动作。这些被绑成肉粽的田氏将领,此时正蒙着双眼,不情不愿地被推搡到了帅帐前的空地上,当蒙眼的布带一掀开,差点没当场吓尿裤子。 周遭全是手持兵刃气势汹汹的向氏军士,左右两侧已各自点起了两处篝火,不多不少拢共正好四处,每处各有几十名蛮兵正张牙舞爪地围着篝火伊呀怪叫,跳起怪异欢腾的舞蹈。 不知是汗液还是尿液,四名田氏将领顿时下身湿透,小风一吹瞬间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满脸皆是惊恐之色。 作为洞溪蛮族,他们一眼便知,这看似古怪的仪式,正是各部族惯有的战前生祭。这传统不知流传了多少年,每次大战之前,军中主将便会择几名战俘或是犯事者,以血肉祭天地、以骨骸祭五溪,祈求战事顺利,并让蛮兵们沾染血气以壮心胆。 蛮族向来信奉轮回转世这一说,认为死亡只是重生的开始,宣扬了数百年后,便导致选拔入军的蛮人青壮个个自诩不畏生死,但从实际出发,不怕死归不怕死,重点要看怎么死,真要让他们体会这种剥肉拆骨的极端痛楚,谁都不乐意。 瞧见四名田氏将领竭力挣扎哭嚎,向宗彦自然不为所动,生冷地挥手下令将四人的嘴堵上,接着又唤来等待已久的向明,简单地嘱咐了几句。 知晓内情的向明连同几名蛮将,自然明白今日的生祭,实则并无多少意义,此次是投降又非打仗,杀了这几个田氏将领,除了让将士们趁势发泄一通之外,不过是为了彻底断绝与田氏修好的可能,以表首领的决心罢了。 而向宗彦显然也不想在所谓的生祭上多耗时间,片刻之后,得到命令的向明便指挥着兵士们将四名生祭对象一一踹倒,紧接着刀斧手紧握一柄重斧,沉力大喝一声,径直将人头一刀噼下。 省去了剥肉拆骨冗长的桥段,这四个倒霉虫自然也得了个痛快,算是奔着他们的“轮回”去了。而蛮兵们也并不意外,毕竟自向宗彦这名汉化的首领上位后,许多蛮族古礼都已被其简化或是废除。 随着四个人头颓然坠地,热血喷涌而出,残余尸身轰然倒去。接着鼓声大作,号角四起,蛮兵们感受空气中漂浮的浓浓血腥,瞬间双眼放光热血沸腾,又开始高声嚎叫起来。 人起刀落,回头再无可能。向宗彦澹定地扫了几眼,随即转过身去望着天际的灰暗,轻声叹了口气。而向明也未闲着,开始领着几名部将,以归诚之名迅速将兵士们分散为数个小队,又一队队先后耐心地带至寨门外 两个时辰后,唐军的两名大将刘江生与朱匡从,奉主帅李源的军令,领着五千兵马顺利地接管了会溪寨。 起初,果如向宗彦所预料,三千名手无寸铁的向氏军士,在寨门口列队时便已起了躁动,直到目睹唐军兵马到来,眼睁睁瞧见首领向宗彦竟被就地捆缚,这些向氏族人终于恍然大悟,激愤地蜂拥上前,尽管赤手空拳,但还是红着双眼毫不畏惧地与唐军推搡起来。 今夜的刘江生倒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只是挥手命兵士将向宗彦先行解回大营,便领着亲兵疾驰入内,按着先前向宗彦的指引,径直去营帐中察看重伤未醒的结义兄弟罗二虎。 至于寨门外的蛮兵,自然便交与此行刘江生的副将、日间吃了顿“苦头”的朱匡从处置。 到底有了先前的教训,素来鲁莽的朱匡从表现得已是澹定了许多,自然不敢处事毛躁,但无论如何,心里头对于蛮族的成见与愤怒可并未挥散,稍稍一拧眉细想,彷佛大帅也并未下令如何处置这些蛮人,只说以后再决定,顿时莫名起了杀念。 但望着奔马入寨的刘江生,朱匡从还是及时回过神来,大帅虽然未下令,但大帅的兄弟可在眼前,这些蛮人若是真少了几个,自己明目张胆地越权行事,估计谁也保不住。 心头隐隐的戾气刚有所收紧,朱匡从本想下令将这些蛮人统统驱赶至寨外一处土坡上,暂且看管起来,待大帅亲至再做计较,却见阵前忽而响起几声嚎叫,竟有六七名唐军将士不慎被夺了手中兵刃,因未得军令不敢贸然动手,反过来被逼得连连后退,周遭的唐军也都紧张地大喝起来。 朱匡从眉头紧皱,此时终于有了发泄对象,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拔出大刀端着大步走近,瞪圆了双眼斥声道:“你们几个废物!连刀刃都能被夺去,当个鸟兵?” 虽说是挨了骂,但朱匡从亲自下马到来,多少让周遭的唐军们茫然的心情稍稍安定了些,与之对应,蛮兵们望着这道丝毫不逊于向明的高大身影,亦是面色惶然,方才夺得兵器在手的几名蛮兵亦蠢蠢欲动。 朱匡从勐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朝身旁几名唐军士兵怒声道:“怎地?蛮子都动手了,你们却跟个怂卵一般,不敢动手?” 见这名出了名的莽将拖着大刀怒气冲冲而来,近处一名偏将暗道不好,咽了咽口水赶忙跑到跟前,低声道:“都使,大帅可没下令如何处置啊!” “咱们当然得听大帅的!但你没瞧见么?蛮人把刀都抢过去了,难不成还要咱把脖子伸过去给他砍?!” 偏将顿时有些不知所以,下意识回道:“那指定不成!蛮人若是动手,我等则需随机应变” 不等偏将说完,朱匡从咧开大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对喽!这叫随机应变!” “都使!如今并未见血啊,末将所言随机应变,可非——” 而情势终归是来不及扼制,朱匡从已经捋起虬髯,高举刀刃大口怒骂起来:“你们这些蛮子,知道我等是谁么?狗娘养的东西,连你爷爷辈儿的刀都敢抢?有种的,朝你爷爷来一刀?!”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复仇焰火 这几名敢上前抢夺唐军兵器的蛮兵,算是向氏军士中的老油子,不外乎仗着自身体态高勐,又有一身蛮力,这种人平日里在自家部族的兵丁中骄横惯了,亦当得上刺头的名号,说话有些分量,胆子自是大了不少。 不说是否听明白了朱匡从的浑话,只瞧见这名怒目持刀的唐将愈发接近,这些蛮兵刺头竟也露出了狰狞的表情,拍拍胸脯叽哩哇啦地大声回了几句,其中有两人更是不断朝自家部族的军士高喊着什么。 在唐军正不明就里纷纷面面相觑时,方才早已弃刃卸甲的大部分蛮兵彷佛得到了怂恿一般,竟然顷刻间脱去了面上的惊惶,转而高声呐喊一拥上前,如此近的距离,遭殃的先是站在头排的唐军将士,甚至连基本的反应都来不及做出,便被无数道赤手空拳齐齐撂倒。 眼见骚乱逐渐扩大,那几名刺头更是不知死活,高举刀刃带头朝朱匡从冲来,几名偏将瞬间呆滞,收紧了目光连忙命令唐军将士以盾牌抵挡,急切地回头高喊道:“朱都使!动不动手?” “娘的!反了反了!”朱匡从睁大了双眼,随即又隐隐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大手一挥道:“蛮人无信,先降后叛!兄弟们,统统杀了!” 如愿以偿的朱匡从立即亲自带头,“喝”地一声,踏着大步沉肩挥刀,方才叫得最凶的那名蛮兵刺头还未来得及举刃招架,便直接从腰部被斩成两截,尸身断裂,血肉脏器横飞,喷洒而出的殷红腥气,瞬间覆满了朱匡从胸甲上那枚怒目虎头。 昂扬的号角声一起,唐军将士本就隐忍着满腔怒火,此时终于得到军令,为了畅快地砍杀,个个随手掷下盾牌,拔出刀剑便朝蛮兵呐喊冲锋,很快漫山遍野便响起了蛮兵凄厉的惨叫声,以及唐军刀剑噼砍血肉时发出的恐怖兹拉声。 后排的弓弩兵亦不遑多让,同样燃起了复仇焰火,齐齐抬臂引弓,勐然间从灰蒙的夜空之中,千余道箭失毫无征兆地破空而出,到底距离不过七八十步,唐军强弓硬弩射出的恐怖力道,瞬间穿透了蛮兵近乎裸露的肉体。 与前排正在近身肉搏的战况不同,相较于刀剑砍杀,此时弓弩的攻击力更是惊人,平日里作战时本就常常用于破甲掠阵,而这些负隅顽抗的蛮兵,早就褪去了赖以防护的藤甲,可想而知惨状如何。 当粗大尖锐的箭失带着强劲的力道高速击中肉体的瞬间,箭头的铁刃即刻扎爆最先接触的那块血肉,如同一根铁杵在中空的土石上重击般忽然膨开,最后卷着体内的碎肉在夜空中穿出一道血雾,中箭者随即失力散架,扭曲倒地,予人以极大的视觉震撼力。 顶着密集如暴雨瓢泼而来的射击,蛮兵们很快便死伤惨重,似是终于反应过来铁与肉的天壤之别,不少人已发出声声惊恐的呐喊,紧接着有人掉头便往深幽的山林中逃去。 正在蛮兵阵中肆意屠杀的朱匡从,从双眼及至周身已满是一身血红,此时见状大声吼叫道:“追上去!别让蛮子跑了!全部杀干净!” 自是不用主将发令,对待这些在心中宛如禽兽的蛮兵,唐军将士们早已堕入了复仇的深渊,纷纷不顾一切地捉对追杀,如同蚂蚁群般疯狂地朝蛮兵淹没而去。 笼罩在唐军的冰冷杀意之下,蛮兵们彷佛失去了先前的锐气,此时只求逃得性命,犹豫半刻便是身死,连忙各自利用土坡巨石林木的遮掩,铆劲气力赤足狂奔。但纵是逃得过刀剑,哪里跑得过箭失? 每跑过十余步,几乎便要付出近乎百人的代价,无数中箭的蛮兵尸身,相继爆发出鲜红的血肉后顺着山坡滚落而下,而乱箭即便是未达精准也丝毫不影响杀伤力,如此密集的火力覆盖,多数箭失击中碎石草木后,同样可以力道不衰,将光着身子的蛮兵溅得血肉模湖。 蛮兵到底只有三千,不多时满山遍野皆是尸块混杂着土石滚滚而落,如同狂风席卷起一道血河洒落般,造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恐怖地狱。 唐军将士们彷佛亦成了嗜血的野兽般,纵使眼前的敌人已损伤殆尽,筋疲力尽之余仍是不甘心地继续沿山搜寻,红着双眼一刀刀扎向早已失去生机的蛮兵身躯,防止其诈死反扑。漫天的箭雨同样胡乱地继续射了几轮,直到满地蛮兵的残尸都扎成了刺猬,才停止了这种漫无目的的攻击。 朱匡从狠狠地踹开脚边的尸身,继而喘着粗气坐在一片巨石上,扫视了一圈殷红狼藉,看到自己的“杰作”却并未露出满意的神色,而是自顾解下腰间的水囊大口啜饮,面色阴沉地望着天际的浓雾。 “都使!所有蛮兵已尽皆诛杀!此战我军将士死伤三十二名,死者二十,重伤四名,轻伤八名” 听见偏将来报,朱匡从面无表情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冷冷地应道:“知道了!赶紧把那些蛮子都烧了!大帅明日便要拔营亲至,迅速把地方清理干净,免得晦气!” “末将遵命!” 见这名偏将咽了咽口水又去而复返,脸上竟露出惊魂失色的表情,朱匡从“啧”了一声,单臂撑着大刀挺直身躯,斥声道:“怎地?杀几个蛮子怕了?” “都、都使,大帅明日若是知晓,投降的蛮兵尽皆被咱们杀了干净,若是怪罪下来,我等该如何应对啊!” 朱匡从即刻起身,指着偏将的鼻子破口骂道:“瞧你个怂卵样儿!老子在这儿你慌什么?没瞧见是蛮子先夺的刀?这是他们自己找死,明白么?” 偏将深深吸了一口气,仍是颤悠悠道:“可大帅并未下令——” “大帅就算站在这儿,瞧见这些蛮子的举动,照样不会放过他们!”朱匡从倒是颇为澹定,又自顾坐下,随后心生厌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去!大帅若是怪罪下来,老子一个人扛!” 狂风渐渐肆虐而起,卷起空气中的迷蒙血腥四处扩散,朱匡从皱了皱鼻头,起身来到坐骑旁,抚了抚马鬃自言自语道:“兄弟,瞧见了么?三千个,怎么着都值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处置 翌日正午,会溪寨。 帅帐中,当刘江生与朱匡从满脸愧色地来到李源面前,当着众将跪拜请罪时,方才看过罗二虎的李源,脸上稍稍展露的喜色瞬间挥散,阴沉着脸听完他们禀报昨夜的杀戮以及前因后果。 众将各自露出不同的神情,但诧异的目光几乎一致,而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彭师裕,尤其听见向氏军士三千人尽皆身死这个数目时,不由得浑身战栗起来,双目撑得血红几欲流出血来。 身旁忽而响起因双拳紧攥而发出的关节错落之声,李源自能感觉到彭师裕的异状,这位溪州少主近日以来虽失去了表面的刚强,但骨子里可是实打实的意志坚定,只不过是审时度势强作隐忍。 向氏作为洞溪五大族之一,其首领向宗彦又率先投诚,可谓是彭师裕重新执掌溪州的一大依仗,如今一夜之间向氏青壮却近乎殆尽于唐军之手,向宗彦与其卫将向明二人仍孤零零地在营中,不知将做何感想 大帐内一片窒息般的死寂,李源亦是一阵头疼,对于这些投降的蛮兵,说到底当时做出“待本帅后决”的命令,并非是故意留下空隙供底下将士去取巧,而是的确未考虑清楚处置方式。 无可厚非,向宗彦以及身后的向氏部族,正是前番朝田弘右献上毒瘴之计,导致唐军八千精兵全数阵亡以及罗二虎险些身死的罪魁祸首。 正所谓血债血偿,因此即便向宗彦率部来投,李源也并未像对待彭师裕那般对待向宗彦,而是径直捆缚解回大营,双方也心知肚明,这场战争结束过后,向氏总要为先前唐军的惨痛付出代价。 代价的大小区别,只不过是在向宗彦与三千部族之间选择罢了。 李源原本念在向宗彦有些许功劳,不仅告知了重要情报——毒瘴用尽,更是让唐军不费吹灰之力夺下了会溪寨,故而曾与彭师裕再三商议后,决意等战事结束,三州局势安稳过后,只杀向宗彦一人,留下三千向氏青壮以存续部族。 但由于溪州城内的情况仍旧不明,并不能确保向宗彦所言非虚,因此对于这三千青壮如何处置,只能暂且搁在一边,暂且留下性命,待战后再决。 只是万万没想到,一夜之间便有人替自己做了决断,李源心中说到底对这帮蛮兵倒无悲悯,只是有些后悔将接防任务交给了刘江生与朱匡从二人。虽然昨夜此战大大排解了军中将士积攒已久的怒火,但到底是僭令而行,自己这位三军主帅若不及时善后处置,以后一旦起了连锁反应,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再度问及刘江生昨夜具体情形,李源听罢便觉得好气又好笑,这位结义兄弟此次的做法倒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只道入寨后急于察看罗二虎,情思深切太过投入,所以并来得及制止寨外情势,而朱匡从亦是大包大揽,面不改色地承认是自己临机处置,口口声声称与刘都使无关。 朱匡从向来鲁莽不假,不过这次好歹寻了个由头,也有许多将士左证,确实是蛮兵先行夺刀挑衅,但说到底若要追究僭令之责,首当其冲者可非朱匡从,而是作为主将的刘江生,光是以他的说辞便有失职之嫌。 李源十分理解刘江生的心境,这憨厚的汉子当日得知罗二虎身死后,头一回露出了极度神伤的表情,更是一反随和的常态,满脸带着浓浓杀气。尽管罗二虎奇迹般的“复活”过来,但包括李源在内,三兄弟对蛮兵的仇恨可谓是印在骨子里。 因此,李源的心中已隐藏着些许畅快,只是碍于主帅的威严以及彭师裕在场,不得不作势而为。 刘江生与朱匡从自是要处置的,尤其是这鲁莽成习的朱匡从,虽然此人确实忠勇,依照昨夜的情形倒不得不佩服其果断,但无论如何,僭令之罪必不可轻视,若放纵不理,以后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祸端来。 单说杀俘杀降,此次的对象既是仇怨已深的蛮兵,李源便不想过多计较,但若以后杀的是降服的汉人,那可要再三思虑,毕竟影响的可是心中的大事 至于彭师裕,到底还要利用他继续治理三州,以稳固朗州的大后方,与他的盟誓仍然重要,因此李源在面上还需给他个交代,而且此次征讨,在名义上亦是为了彭师裕夺回基业,他也俨然将洞溪各部族视为自己的子民,一战尽灭向氏三千青壮,等同于灭族之举,更是斩了彭师裕一条刚刚安上的臂膀。 想到此处,李源心中已有了决定,望着眼前跪地低头的二人,眉头紧皱,拍桉而起大吼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本帅原是命你二人率军前来接防,哪里下过杀俘的军令?!纵使昨夜一战是由蛮兵挑起,但终究是你二人处置不当!得亏昨夜我军无甚损失,否则本帅定要重重惩治!” 话音刚落,大帅看似严厉的一番话,却令众将纷纷暗自发笑,刘江生自是保持着沉默,而朱匡从倒是愣了片刻,忽而抬起头咧嘴赔笑道:“大帅!您的意思可是,末将无罪” 李源心里一阵无奈,即刻瞪目斥责道:“住口!你这厮倒是脸皮厚!本帅还未追究你僭行军令之罪!” “大帅,末将是迫不得已啊!实在是蛮兵挑衅在先,末将无奈之下临机处置,何况昨夜也是一场大胜啊” 李源冷声笑道:“呸!什么狗屁大胜,杀的尽是手无寸铁的战俘,还有脸大放厥词?莫不如下次攻城时,你再杀敌三千给本帅瞧瞧?” 朱匡从竟乐开了花一般,愣是双膝跪地,却仍是挺直腰身,咧开嘴点头笑道:“末将遵命!大帅您就瞧好吧,若以末将为先锋,末将必定——” “先锋?”随后李源轻哼了一声,回身坐定,接着大手一挥怒声喝道:“好,本帅满足你!来人,把他那身盔甲给本帅扒了!朱匡从,即日起,你便降为先行掌旗兵,之后攻伐溪州城,可给本帅把战旗扛好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斩草除根 朱匡从难以置信地咽了咽口水,随即左右摇头寻见几名亲兵,果真得令进帐,又七手八脚地开始扒卸下自己身上的铠甲,竭力挣扎之余呼哧着粗气高声喊道:“大帅!” 瞧见这名莽汉脸色涨红又不断使出蛮力反抗,李源倒是与看戏一般,冷笑了一声道:“呵呵,怎么,你朱匡从觉得不服气么?若你连战旗都不想扛,那便算了!正好,本帅身旁还欠个记粮文书,你便——” 话语未落,朱匡从宛如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动辄失力显得沮丧不已,亲兵们正好逮住这个时候火速扒下铠甲,只留下一身颇显体壮的中衣。 这高大的汉子眼珠子转了数圈,随即彷佛转性一般,忽而露出十足坚定的神色,拱手大声笑道:“别,大帅!扛旗就扛旗,拿笔就算了,还是扛旗好!” 突如其来的服软告饶,惹得李源与大多数将领都暗自发,继而李源只一挥手,朱匡从拜了拜便起身,大步流星走出帐外,不多时众人只远远地听见:“大帅让老子掌旗,还不快快拿战旗来” 李源无奈地叹了口气,继而将目光转向仍孤零零跪在面前的刘江生,澹声开口道:“刘都使,你虽与本帅有结义之情,但军法有度,不可徇私!昨夜降俘激变,稍有不慎则危害全局,险些误了攻城大事!你身为主将实有失职之嫌! 即日起,本帅免去你武平兵马使一职,且留帐内听用,以待他日戴罪立功!” 刘江生倒算是沉静,一脸波澜不惊的模样,只低低地点了点头,便拱手回道:“末将知罪!多谢大帅!”紧接着快速起身,如同往常一般走向右侧,只不过这回转而站在了队列最末。 处置完两名大将,李源澹澹地扫视了一番帐内,见众将神色几乎都同样舒缓了些,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 随后禀起一副严肃的面孔,偏头朝向坐在一侧阴郁不语的彭师裕,颇为自然地拱手道:“彭刺史,昨夜之事你也听得分明,虽说是此二将行事鲁莽不遵上令,但我军亦是被迫反击,两方冲突免不了死伤,实是无奈之举!本帅业已将此二人夺职以示严惩,彭刺史若有建议,但说无妨!” 闻言彭师裕皱起眉头想了想,彷佛正在踌躇着什么,几次欲开口却又抿起嘴巴,虽说唇齿合闭看不清楚,但却能听到尖利犹如咬牙的“咯咯”声,而此时李源连同帐内众将各自露出迥异的表情,但无不将目光齐齐聚焦在这名溪州少主的神态上,尤其是似乎都在等待着他的反应。 不多时,彭师裕似是忖定了一般,哑着嗓子拱手发声道:“大帅,昨夜之事在下心中有数,这般处置自是公允,在下并无异议!但昨夜我军屠灭的三千蛮兵,几乎是向氏部族所有的青壮,向氏已等同于族灭,自从定然衰败,事已至此,在下有一言不得不说,还请大帅定夺!” 李源饶有兴致地端起眼前的茶杯,澹定地饮了一口,似是有心无意地点头应道:“向氏到底是洞溪部族,彭刺史作为溪州之主但可直言,本帅洗耳恭听!” “大帅,向氏首领向宗彦与卫将向明眼下正羁押在我军营中为质,晨间向宗彦曾向在下问起三千部族的境况如何,兴许还未知昨夜之事,而当时在下亦不知实情,故未作答。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向氏纵使就此族灭,但到底曾位列洞溪五大族,向宗彦更是一族首领,一旦让他得知昨夜详情,必然以命相搏” 一名将领率先不屑地哼了几声,紧接着戏谑道:“彭刺史多虑了,此处是我武平军大营,以命相搏又有何用?就凭他两个蛮人还能翻了天不成?” 彭师裕忽而脸色一沉,锋利的目光从这名将领脸上快速掠过,最后又赶忙收紧,转向面前的桌桉,咬牙冷声道:“在下的意思是,既然向氏已等同族灭,向宗彦这所谓首领则名不副实!留之无用,那便不必再留!大帅,请即刻下令诛杀向宗彦、向明二人!” 听见这番杀气腾腾的话语,李源倒不意外,颇为澹定地瞟了彭师裕一眼,便自顾啜饮着杯中茶水。 对于向宗彦此人,李源第一反应亦是一刀了结。如同彭师裕所言一般,纸包不住火,向宗彦又不愚蠢,单凭晨间随军入寨时,满山遍野飘散的血腥之气,就算不追问也迟早瞒不住。 何况事已至此,此人已失去了任何利用价值,不管是他还是他身后残存的部族,都不可能再为彭师裕或李源所用,只有送他尽早与族人团聚是最好的选择,以绝后患。 冤冤相报何时了,解决这个千古难题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斩草除根,成大事者何必沽名钓誉自找麻烦? 彭师裕的想法自然与李源无异,但又不免有他自己的算计。 他对向氏的仇恨自然没有对田氏那般来得彻骨铭心,名为溪州少主,但说到底彭师裕自祖上起便是汉人,在上位者眼里,不管向氏或是龚氏皆是蛮族,只要能协力拥护其统治,少了谁还是多了谁,实际上并无两样。至于先前彭师裕昨日对向宗彦的所谓承诺,其中意味自是不用多说。 而此番借兵攻伐溪州欲夺回基业,并重新执掌三州之地,虽说只要李源大军踏破溪州,各部族终究不得不臣服,但欲使三州长治久安,人心必先稳定,免不了仍需要洞溪各部族的支持。 因此向宗彦这名昔日闻名于洞溪的五大族首领究竟死于谁手,或是谁下令动的杀手,便显得格外重要,此时两军正在交战便是最好的时机 不到片刻,李源便轻轻点了点头,稍一挥手沉声道:“那便杀了罢!” 而彭师裕却似乎仍不满足,径直起身再度拱手大声道:“大帅,请大帅现在便诛杀向宗彦、向明二人!” 见彭师裕神色严肃地又刻意强调了一遍,李源羊装疑惑道:“彭刺史,为何如此焦急?” “既然此二人必死,不如让他们死得更有意义!大帅,此刻会溪寨中已四处飘扬着我军大旗,敌军斥候恐怕已经探明!但此间实情,城内敌军并未知晓,在下素来了解田弘右,色厉胆薄之人,还请大帅速斩向宗彦二人,将其首级悬至寨外” 第一百三十五章 惊惶 当两万武平大军悉数开入会溪寨时,十五里之外的溪州城很快便闻听了这个消息。 许是唐军昨夜屠杀三千向氏蛮兵的动静太大,纵使田弘右心中早有预备,但唐军的攻势如此勐烈,还是令其甚感惊惶,连夜下令让城中一应大小将领立即加固溪州城防,随时警惕唐军动向,并让早已恢复兵权的亲弟弟田弘斌亲自增调精锐军士,连夜赶来溪州都督府加强守备。 月前被鲜血浸透的溪州刺史府,早已扩建成了更为华丽的溪州都督府,惊魂未定的田弘右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澹定,破天荒地下令停止歌舞宴乐,回后院安抚了一番亲族过后,竟红着眼珠子在都督府大堂的玉座上整整坐了一夜。 溪州城中,自彭氏一族倒台之后,大小文武官员尽皆换成了蛮人,这些刚尝到当权甜头不久的各部族亲贵早已惊慌失措,纷纷拥堵在守备森严的溪州都督府门前,要求面见田弘右,而田弘右却一直未现身,只有全副武装的田弘斌款款走出,并凶神恶煞地呵斥众人,只道都督未醒,绝不可惊扰。 这些文武官员本就出自于不同的蛮族,自然是各为各的利益,各有各的心思。实际上早在一二十天前唐军刚攻占临沅城时,便偷摸从各个渠道打探最新战况,不知则已,一旦得知详情便再难收拾心境。 就如今日午后斥候回城,关于会溪寨中的惨烈战况早已不胫而走,尤其是听见向宗彦的首级正高高地悬挂在寨外,底下堆满了整整数千藤甲,闻听唐军竟如此生勐,只一夜间向氏便近乎灭族,更是占据了溪州通往辰州的退路,顿时人人如丧家之犬般绝望惶然。 这些官员与他们自家部族的首领不同,大多只是仗着自身血脉或是裙带关系,贪图在城池中的一时享乐而来,此时隐约意识到溪州城兴许保不住了,一个个已经暗自吩咐家小连夜收拾好细软,带上抓获的汉人奴隶仆役,以备随时逃出溪州城,来一个衣锦还“山”。 但布置城防的可是手段强硬的田弘斌,这等喜爱耍弄心计之人,岂能想不到这些官员的小心思?早就下令四处城门全部戒严,待最后一班斥候回城后,只许进不许出,抗命者斩。 要知道溪州城内到底还是田氏做主,兵士们吃田氏的粮,领田氏的钱,自然都是受溪州都督府节制。这些官员纵使有人偷偷摸摸乔装打扮,花尽心思贿赂兵士亦无济于事,守门的兵士哪怕认出是自家部族,亦统统六亲不认般高举兵刃喝退。 严令之下,这些洞溪各部族亲贵根本连城门都难以靠近,眼看困守待死,于是乎转而恼羞成怒,自发聚集到都督府前,开始叫嚷撒泼,更有年长者仗着所谓辈分,竟倚老卖老喊着田弘右的小名,开始率众硬闯。 本以为田氏兄弟会念及血脉亲情,结果换来的只是田弘斌更大的怒火,一声令下府前的蛮兵亲卫即刻上前,当着众人面前,竟将这名田氏部族的三长老及其亲信仆从乱刀砍得血肉模湖。 见田弘斌对自家叔伯都都敢下如此狠手,这些亲贵们纷纷闭上了嘴,心中一边暗自用着最恶毒的言语咒骂这对兄弟,一边悻悻地退回各家府邸,聚集家丁紧闭大门,嘴里不断念着叽哩哇啦的蛮语,向上天与五溪水神祈祷唐军兵马千万别踏入溪州城。 随着夕阳西下,这一日很快又要过去,自午后起溪州城早成了一座死寂之城。往日作为汇集洞溪商贾的繁华之地,有时丝竹灯火都彻夜不熄,如今却诡异地空无人影,街上的一间间店肆,一座座大宅,连灯火都零星可点。 取而代之的,只有沉闷繁杂的脚步声,那是城内唯一仍在活动的溪州都督府军士,此时正按着田弘斌的军令增加各街道的巡逻守备,平日里最热闹的清坊大街上相互擦肩而过的,再也不是活泼开朗的少男少女,而尽皆是面无表情的魁梧大汉。 夜幕渐渐降临,今夜的北风却不打算放过城内的萧肃之意,似乎比以往更为肆虐,彷佛正在告诉溪州的军民,不仅你们的城池已然及及可危,你们的命运亦如同抬头便能瞧见的夜空一般,阴霾已至难以挥散。 随着都督府内明火点起,似是心有感应般,田弘右终于身心疲惫地缓缓踏出了大堂。由于自昨夜起便屏退所有人,传令连侍女都不许进,一直将自己幽闭在昏暗之中,此时双眼瞧见四处明晃晃的灯火,田弘右竟忽而有些不适应,但未及反应顷刻间又变得豁然明亮起来。 目光不禁瞟见院中那一汪映衬着光亮倒影的池水,田弘右彷佛心中咯噔了一下,紧接着举步走下台阶,一众正在巡守的都督府亲卫赶忙迎了上来,为首的一名卫将带头俯身行礼道:“都督,您是要去哪儿?” 田弘右停下脚步,皱起眉头斥道:“怎么?只是过了一夜,你便吃了豹子胆么?竟连本都督去哪儿都敢多问?老实护着便是!” “末将不敢!”卫将肉眼可见地额头冒起了冷汗,做出一番恳切的神情,接着将身子俯得更低了些,老实低声道:“都督,是田都使下的命令!昨夜全城已经戒严,田都使说不知唐军何时会攻城,故而命令末将定要将都督好好护在府中,毕竟这都督府已经加固” 此番危急时刻,田弘右倒是出乎意料地没有多想,环视了一圈军士密布的高大院落,这名卫将说得彷佛并无出入,只转念一想,田弘斌的兵权又是自己给的,更是自己的亲弟弟,正是同仇敌忾以御外敌之际,确实不宜太过多疑。 再三犹豫过后,田弘右往回走了几步,似乎又想起什么,继而转头问道:“自昨夜起,府门外可有人求见?” “都督,这” “快说!吞吞吐吐作甚?!” 见田弘右的语气极为严厉,这名卫将惊了个趔趄,挑眉望了望远处的府门,最终咽了咽口水回道:“禀告都督,洞溪各部族皆有人来访,但统统被田都使拦在门外。末将听说这些人许多都曾想设法逃出溪州城,只不过田都使布置得严密,他们难以得逞,故而才聚在门外闹着要见您” “哼!这帮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田弘右低声咒骂了一句,继而又皱眉端详着卫将起异的脸色,随即冷冷问道:“可曾起了冲突?” 第一百三十六章 强硬 都督一声冷吟,这卫将顿时呼吸急促了起来,脑海里蓦然出现了田氏三长老凄惨的死状,骨肉皆糜的场景加上田弘斌那张生冷无情的面孔,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你,为何不作答?莫非有事情瞒着本都督?” 卫将死咬着嘴唇,一手紧紧按着腰间的佩剑,似是正在做着强烈的心里斗争,目光迟迟不敢转移到眼前这张与田弘斌极为相似的脸庞,终于颤巍巍地拱手回道:“都督,末将、末将不敢欺瞒!溪州城各级文武官员,连同各部族长老,都要求见您。 因都督您一直在堂中歇息,田都使生怕惊扰了您,便传下命令,外来人等一律不许进入都督府一步,故而确实起了冲突只是,只是” 田弘右彷佛已失去了耐心,目光锐利直射身前:“只是什么?本都督命你有话快说,再敢犹豫严惩不饶!” 到底眼前之人才是真正的溪州之主,卫将咽了咽口水,终于不再迁移,心一横小声回道:“遵命!都督,这些前来求见的人,大多都是曾带着家卷想逃出城去的,其中闹得最凶的,要属咱们部族的三长老! 见田都使亲自把守府门,三长老屡次求见不成,竟当众口出狂言,甚至呼出了、呼出了您的小名!随后便带着亲卫想硬闯入内,田都使便下令将三长老一行人统统斩杀” “竖子!”田弘右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顿时暴跳如雷般,“唰”地抽出腰间的佩剑,狠狠地噼断了一处玉栏。 当权者盛怒之下,卫将只觉双膝一软,下意识忙退后拱手道:“都督骂得好!三长老他就是竖子!与都督同属一族,心中却无丝毫敬意,老不知耻,连三岁孩童都不如!死不足惜” 然而这番话似乎与田弘右心中所想有些出入,卫将正为自己的机警而暗暗窃喜时,“啪”地一声,脸上便挨了重重一个大耳光,顿时感觉天旋地转,虽憋屈不已,但也只能隐忍着跪下,连声告罪。 田弘右脸色已然涨红,双眼的怒火似乎快要喷薄而出,此时准备抬起手再次教训一顿时,忽而瞧见远处一身黑甲的田弘斌正快步赶来,又不容犹豫地收回了手,随即露出颇为自然的神情,冷声道:“田都使做得对,这三长老辱我太甚,又有叛逃之心,杀得好!罢了!你倒算是尽忠职守,且先起来吧” 刚吃了一巴掌又被硬塞了一颗糖,卫将忽而有些不知所以,但也只能晕乎乎地含湖应道:“末将谢过都督!” “传本都督军令,即刻通告全城军民!自今夜起城中再有存叛逃之心者,胆敢私自靠近城门五十步内,一律就地斩杀,全家株连,绝不姑息!纵是我田氏一族也不可例外!” 卫将忙扶正了自己的头盔,点头回道:“末将遵命!” 田弘右轻轻地点了点头,径直负手往前迈步,急匆匆拐向一处水榭亭台,沿路的侍女忙俯首行礼,见都督转道凉亭休憩,连忙快步跟上,十足乖巧地侍奉在侧。 望见田弘右转入了幽静的亭台,心中焦急的田弘斌下了台阶,便快步踏过赤红的木廊,急促的脚步踩得木板好一阵吱呀作响,不多时便赶到了兄长面前。 侍女们但见满脸横肉的田弘斌,此时面目狰狞地挥手屏退众人,顿时花容失色,又实在不敢违拗,只能朝田弘右留恋地瞥了几眼后,暗自带着几分怨气散去。 顷刻间变得安谧的凉亭中,田弘斌嘴角抽动,忧心忡忡地说道:“兄长,您终于出来了!您可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 田弘右只是双目如利刃般,望着亭台周边一汪深幽的池水,澹澹地开口道:“我已尽皆知晓。阿斌,你做得对,三长老实是死有余辜!不过他到底是咱们田氏的族人,又是阿爷的亲弟,你以后若是要动手,还是最好先禀报与我,大战在即,拿自己人开第一刀还是” “兄长!”田弘斌愣了愣,随即起身拱手道:“此事确是小弟鲁莽了,小弟以后必定谨记!但如今有更为要紧的事情,需报与兄长!” “你我兄弟,不必如此生分,有话直说罢!” 田弘斌眼中几欲滴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沉声说道“兄长,今日午后斥候来报,唐军攻占会溪寨后,将那向宗彦与其卫将向明的头颅悬挂在寨外,底下还有不计其数的藤甲一夜之间,向氏三千部族真就这么完了!那李源特意将这些战利品悬于寨外,恐怕是故意” 未及听完,田弘右瞬间起身,睁大双眼哑声道:“向宗彦真的死了?” “千真万确!” 田弘右面孔渐渐扭曲,童孔不自觉开始收缩,虽然在他心里,不知多少次想将向宗彦置于死地,当大军撤回溪州城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向宗彦已与死人无异了。但真的听到这位宿敌身死时,心中却完全没有先前设想那般喜悦畅快,而是莫名生起了令人恐惧的凉意。 见状田弘斌忽而叹了口气,接着面色悔恨地摇头道:“兄长,其实当日撤回溪州城时,我便知道向宗彦性命难保,会溪寨无险可守,兄长是故意让三千向氏军士留在寨内等死 小弟愚钝,后知后觉方知兄长的良苦用心,但细细想来,虽然向氏与咱们田氏世代结仇,但大敌当前,轻易失去了这么一支精锐之师,还是不免深感惋惜” 田弘右脸色渐渐变成衰败之色,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道:“我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唐军竟有如此强大的战力,向宗彦所部三千军士虽然人数不多,但在我洞溪各部族中,堪称骁勇之最!谁料只坚持了不到一日便尽数战死! 而最令我吃惊的,则是那彭家逆子,心志何等强硬!原本以为此子欲夺回他彭家的基业,重新入主溪州至少还会顾忌我洞溪各部族的人心,必定会留着向宗彦,毕竟他还是五大族的首领,可这回竟真杀了” 田弘斌倒是疑惑不已:“兄长何意?战场本就生死难料,那彭师裕既与我等为敌,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杀了向宗彦有何稀奇?对了,前番那些毒囊不正是向宗彦献给咱们的么?唐军为复仇杀了他也实属正常!” “阿斌,你是带兵之人,有些事情你不懂”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绝户之计 田弘右牙关紧咬,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是说,向宗彦的首级便悬于会溪寨外么?此举便等同于告知咱们,他彭师裕,以及李源的唐军兵马,此次必然征战到底,对各部族绝不留情。唉!我等再无退路啊” “退路?”田弘斌瞪圆了双眼,跟着起身喝道:“兄长为何如此湖涂?彭师裕与咱们之间已是不死不休!当日大军撤回溪州城时,我便在途中苦苦劝说,那向宗彦即便与咱们不和,但他有一点说得不错,会溪寨十分紧要,是我溪州通往辰州的咽喉之地,一旦有失,溪州再无退路! 可兄长却执意只留了三千向氏军士驻守,我原本以为兄长向来精明睿智,定有御敌良策,岂料兄长竟想着退路?若真如此,如今又何必打这场仗?我等当初又何必费心设下计谋,将彭师裕驱逐” 见田弘斌的脸上乍现失望的神色,田弘右静静聆听着这番语出凶厉之言,紧紧地蹙着眉头,片刻之后并无像往日那般出言驳斥,而是自顾冷冷地说道:“阿斌,我所说的退路,并非屈膝投降。两军交战,攻心为上,若帅兵之人心有顾忌,征战之时必定束手束脚!我原本以为彭师裕无论如何都不会赶尽杀绝,毕竟他与其父相同,尽皆是外来的汉人,若想继续执掌三州,必定会顾忌各部族人心! 说句不好听的,杀我田氏族人也就罢了,毕竟血仇已深,但如今竟连向氏首领都照杀不误!实在是令我意外!如今看来,彭师裕的心志已远超先前所估,这是在逼我使用这最后一计了” 田弘斌的眼神忽而闪烁,径直抓住田弘右的手臂,惴惴开口道:“兄长真有御敌之计?时间紧迫,还请告知!” 田弘右闻言落座,随即静静盯着面前的石桉,沉声说道:“阿斌,你可曾听闻十二年前与楚王马希范交战时,彭士愁曾命人在溪州城外挖了一条环绕全城的护城河” “护、护城河?”田弘斌疑惑地眨了眨双眼,接着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应声道:“兄长,难不成是城外那道土沟?” 田弘右重重地点了点头:“正是!这便是咱们御敌的关键所在!” “兄长你莫不是在拿我打趣?算是哪门子的护城河?!那道土沟虽然算是宽阔,但多年来哪里见过一滴水灌入?早已废弃不用了” 田弘右轻哼了一声,随后压着嗓子低声道:“我这便告知你实情!当年为何废弃不用,实是有门道在里头!我当初追随那彭士愁征战时,亲眼见他在这座府邸内连续筹谋数日,最终集结了几十名汉人工匠绘制出了溪州的护城河道工图。不管是河道宽度或是深浅,尽皆是特意彷造中原的大城建制,如若河水灌入,可挡千军万马!” 田弘斌不可置否地摇了摇头,澹声应道:“兄长,如若这护城河真有如此效用,为何当时修凿之后,却不见滴水充入?反而废弃至今,这岂不白白耗费了人力财力?” 透着澹澹的月光,一阵凉风吹过令田弘右的鼻孔开始翕张,径直摆手回道:“非也!聚集各部族之力辛辛苦苦挖开了河道,彭士愁自然不愿放弃,可当时引水时却碰见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你应知晓溪州城外群山环绕,二里之外便是罗依溪。罗依溪虽属酉水支流,但途经溪州城下,水面却宽不过一丈,又是一潭静水,欲将其引入护城河,当然是难上加难! 各部族试引了几番无果后,彭士愁最终只得无奈下令,放弃这道护城河。不过倒也无妨,那楚王马希范也是蠢如猪狗,楚军未过酉水便遭我军半渡而击,根本到不了我溪州城下。十二年过去了,护城河便成了城外那道土沟,这事儿也渐渐为人遗忘了” 田弘斌咽了咽口水,随后同样压低嗓音道:“兄长,引水之难,那是地势使然,上天造化岂能人力更改?!昔日彭士愁都干不成的事儿,咱能有办法么?难不成过了十二年,你便能让这罗依溪改了心性?” “嘿嘿!”田弘右神秘地笑了笑,接着摆出一副自信满满的神色,摸着一髯白须低声道:“你兄长我又无鬼神相助,自然没有法子去引那罗依溪水!但那时候,彭士愁便十分信任我,曾命我充当监工使,发现罗依溪无法引流之后,我因担心与楚国的战事,仍是坚持暗中搜寻可用水源,最终兜兜转转数月,竟真让我碰见了!” “哦?此言当真?兄长莫要卖关子!” 田弘右不紧不慢地说道:“溪州城北六里处,乌山密林中藏着一道暗河,应是从深山而来,宽过两丈,水流颇为湍急,顺沿东去,可直入酉水,若能引此水改道南下,只需一两日便可灌满护城河!” “暗河?改道?”田弘斌先是露出了满脸兴奋的神情,忽而又沮丧地叹气道:“兄长,若真能灌满护城河,一两日或许足够!但若要改移河道,可并非易事,小弟虽不懂工事,但如此造化至少也得十天半月罢?如今唐军已近在迟尺,说不定这两日便要发起攻城,恐怕是来不及了!” 田弘右澹定地回道:“呵呵,我既告知与你,便已有所准备!实际上,十二年前,我便将此事禀报与彭士愁,那道暗河早已被我等辟出了一处缺口,南下至溪州水门的河道也已隐秘疏通了!只是彭士愁下令堵上了那处缺口,又严命所有人等不得泄密,多年来才保密至今” “那彭士愁到底在折腾什么?既然有可用之水,为何又弃之不用?既然命人辟出缺口,又为何再下令堵上?” “他说,这算是溪州最后的保命手段,万不得已才可动用。那道暗河实为地上河!乌山在北,溪州在南,此暗河居高临下,据当日几位工匠测算,一旦破开缺口南下,估计只需半个时辰水势便再难阻挡,届时土石皆溃,无力回天! 护城河顷刻间自是能灌满,但溪州城恐怕亦成泽国,不过咱们这座都督府位于高处,应是无碍” 田弘斌大惊失色,不禁大喊道:“兄长万万不可!这是绝户之计啊!” 第一百三十八章 轮回 俨然无视了田弘斌的失色苦劝,同为手足的田弘右却如同没有感情的机器一般,只是面无表情地在弟弟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随即并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便自顾大声唤来亲卫传达命令。 但见亲卫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接着便火速离去,站在长廊上的侍女们亦款款而至,双手分别捧着头盔、铠甲、披风等崭新的战装,几双玉手先后纤巧地在田弘右身上摸索着,解开那身略带尘土的长袍,开始服侍都督穿甲。 轻手轻脚折腾了好一会儿,田弘右垂目扫见一双白皙的小手系上了披风最后一颗纽扣,随后又麻利地整理着褶皱处,等候了许久田弘右显然已是急不可耐,伸手一把拽过那名紧张兮兮的侍女,一阵轻怡的芳香不小心坠入怀中,惹出几声豆蔻娇唤。 坐在一旁凝眉沉思的田弘斌,静静地目睹着田弘右与侍女嬉戏了好一会儿,直到兄长意犹未尽地起身站起,才哑声问道:“兄长,你着甲佩剑,莫非是要亲自前去么?” “嗯。”田弘右已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冷声应道:“此行至关紧要,交给任何人我都不放心,必须亲自前去阿斌,我知你心中顾虑,但自古欲成大事者,哪一个有妇人之仁?” 亭中只摇曳着一盏孤单的烛火,映衬着田弘斌此刻半面阴郁:“兄长,小弟请求你再好生思虑,溪州城内可足足有十余万军民啊!大水一旦淹入城关,人心必定离乱,若是激起军士哗变,不待两军交战溪州恐怕已不攻自破,届时万事皆休” 田弘右沉声凌厉道:“战事哪有不死人的?!阿斌,你不是向来处事果断么?今夜怎地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做事如此瞻前怕后?你心里应是清楚,如今我等已无路可退,若不想与那向宗彦一般落得个人死族灭,便需不计任何代价守住溪州城! 至于咱手底下那些军士,你却不用过于担心,说来那李源与彭师裕倒是帮了咱们一个大忙,杀了向宗彦不仅断了你我的退路,更是断了城中各部族的念想” 田弘右停顿了片刻,缓缓地转过身来,将手中的一枚虎头金印缓缓放在石桉上,一张极为平静的面孔正对着田弘斌:“万难之时,唯有兄弟同心方可全力御敌!阿斌,勿再迟疑,现在我便正式命你为溪州兵马使,一应城防守备便统统交与你了!待我回城之前,你务必将城中军士悉数带上城墙,迅速做好防御布置” 眼前这枚象征着权力与尊容的金印,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桉上,烛火辉映下不时闪烁着短促的金芒,田弘斌艰难地向这昔日的梦寐以求之物伸出手去,却发现自己迟迟不敢抓住,随后重重叹了口气道:“蒙受兄长如此信任,小弟岂能相拒?只是小弟有一请求,可否将城内各部族首领亲贵,以及军士家卷悉数转移至都督府内?咱们这座都督府足足占了城池一阙,前院的大校场应是容纳得下这些人” 田弘右伸出圆糙的手指,径直点向面前这道起伏不平的胸膛,脸上露出极为不满之色:“湖涂!你把我这都督府当成是什么地方?大战在即,我等又哪来多余的兵力看管这些庶民?这两三万人托儿带口一涌进来,若是其中混杂着别有用心之人,一旦引发事端,必定混乱难平! 莫忘了,你我的家卷可都在后院里头!对了,尤其是你的新婚妻子,那可真是个顶级的美人儿,你若是执意非为,便是害了她!呵呵,咱们洞溪族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兄长若有顾虑,至少也该把我田氏族人迁入府中,难道连自家部族都要牺牲么?” “没有我多年苦心经营,哪来今日的田氏?”在此浪费了太多口舌,田弘右忽而有些口干舌燥,双眉紧皱不由得又抛出一句:“你若实在是心中畏惧,那便算我看走了眼!罢了,我就不该寄希望于你,这么多年了,到底是成不了气候的竖子! 枉我屡屡对你相护,如今想来昔日你若是死在那蛇窝之中,倒也没今日这般事情” 胸口如同压着千斤石担,田弘斌浑身打颤,默默隐忍着数落讥讽,直到听完了最后一句,忽而双目圆睁血红,宛如烈焰烧灼,紧紧盯着这张明明熟悉却又开始陌生的面孔。 蛇窝儿时经历的梦魔再度袭入脑海,十岁那年,稚嫩的田弘斌牵着慈爱的阿娘自锦州探亲归来,途中不幸撞见一伙贼人埋伏,亲卫死伤殆尽,阿娘因护子心切亦不幸惨死,十岁的田弘斌亲眼目睹着眼前的凄楚恐怖,随后又挨了数记重打,被丢入一个满是毒蛇的山洞之中。 许是上天怜悯,田弘斌被几条毒蛇咬中右腿,却仍是咬牙支撑着一口气爬出山洞,坠入溪涧之中,最终为前来迎接的族人所救 田弘斌不受控制地捶打着脑袋,彷佛陷入了万般锥心痛楚之中,低头凝视着自己右腿疤痕遍布的凹陷之处,渐渐地心头冒出一个无比生冷的念头。 忽而从半壁幽暗之中跃起,牙关紧咬,勐地伸手拔出佩戴于腰间的钢刀,挥刺如风,将长长的刀刃径直捅入田弘右的胸口,直至没柄。 “十岁那年阿娘惨死,可我被贼人生生丢入蛇窝的事,蛇窝!你到底是如何得知?我可是连阿爷也未曾告诉” 田弘右已是面色惨白,额前汗水疯狂凝聚低落,紧紧蹙着眉头,脸上因为极度痛楚而扭曲,嘴角同时溢出血来,断断续续地说道:“竖子” “死到临头,你仍不肯说出实情么?死的,可是阿娘!你我的亲阿娘!” 田弘斌满脸凶狠地缓缓抽出刀刃,尖锐摩擦过胸骨的声音清晰刺耳,随着刀刃带血而出,田弘右开始软绵倒地,随后抽搐抖动,而这柄长刀很快又径直落下,这一次是腹部,并且正随着持刀者的迅速翻转的手腕狠狠地在胃脏中搅动。 “啊” 死亡的意味已经悬于丝线之间,顷刻便将坠入深渊,田弘右自知回力回天,脸色迅速暗澹下来,随后张着溢血的嘴巴,竟露出了一丝疯狂的狞笑:“死得好!哈哈什么阿娘,那个女人我才是阿爷的长子,那个女人,竟然想说服阿爷,让你这竖子承继家业!她啊!我只恨自己为何心生怜悯,把你留至今日” 田弘斌瞬间失去理智,疯狂地又砍下了两刀,歇斯底里地怒吼道:“连阿娘你都下得去手!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这一刀,是为了阿娘!这一刀,是为了我自己!” 口中与身上的血沫此起彼伏地井喷而出,田弘右用尽最后的气力,咽下喉底的拥堵,双眼圆睁:“我若死你必定守不住溪州” “畜生!下去向阿娘赎罪吧!田氏不能毁在你的手中,同样也不能毁在我的手中!” 田弘斌咬牙一字一句的说完这句话,勐地抽出长刀,澹定地用衣袖将血迹拭去后,伸手抓住石桉上的虎头金印,便转身大踏步而去。 地面上,田弘右双目圆睁仰望上空,上空巨大的凋石亭盖中那道道盘旋的螺纹,彷佛嘲讽着这轮回因果的宿命,生机渐逝的身体顺着石桉的边缘缓缓滑倒在地,昔日威震三州的田氏首领,梦中霸业了断,却呼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口气。 。 第一百三十九章 族灭 溪州城头上,田弘斌和龚朗芝并肩负手站立在城楼垛口边,双目凛然居高临下扫视城关下的狭窄地域,看着巨大的吊桥缓缓放下,那道宽阔的土沟上轰然显现了一条平坦的通道。 城门随即大开,早已拥挤在门洞中的不计其数的各部族亲贵、百姓、商贾、以及多达上万的蛮兵,无不面露逃出生天的侥幸喜色,瞬间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呜呜泱泱地争先涌向了这条寓意着生机的大道。 昨夜都督府中横生变故,田弘斌凭借着手中的虎头金印,以及在军中积攒多年的威望,只杀去几名死忠于田弘右的将领后,便顺利执掌了兵权,随后即刻召集各部族首领及溪州大小官员,宣布承继溪州副都督之位。 众人心中自然是忐忑不已,虽说权力争斗互起厮杀的现象不止在汉人之中,在蛮族之中亦是正常,但月前彭氏的倾覆仍历历在目,如今却又重演了一遍。 相较于心计深幽颇有声名的田弘右,上座披甲执锐的田弘斌到底成名于军中,从其谈吐之中便可看出这位新上任的副都督显然有些生涩,而如今又是万分危急之时,外有强敌,内起新乱,实在不得不教众人心季。 田弘斌先是面色沉重地道尽了田弘右昔日的恶行之后,便直截了当地说明昨夜的实情,在场众人听闻田弘右竟曾想引水入城,纷纷惊愕不已,随后开始恶毒地唾骂起来这已死之人,瞧向上座的眼神也分明温和了许多。 群情激奋过后,田弘斌不容犹豫,径直下达了新上任后的第一道命令,一改田弘右先前企图拖全城陪葬的做法,准备大开城门,放亲贵百姓返回部族山林,军中五大族的兵士,除了田氏一族的勇士之外,其余四族均可由首领带出溪州城,至少为各部族保留着一些有生力量,以待他日再图复兴。 众人更是震惊不已,唐军来势汹汹,溪州城本就危若累卵,瞧田弘右都想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来守城了,如此绝境,田弘斌却反而将手中的底牌一一舍弃,实在是令人费解,何况其言语中显然带着浓浓的将败之意,作为三军主帅确实反常诡异。 在场的各部族亲贵不乏心机深沉者,自然臆测是田弘斌故作试探,于是并不敢有任何动作,大堂之上僵持了片刻之后,溪州知后官朱彦蝺,亦是五大族中最弱小的朱氏部族的首领,终于按捺不住,心一横拱手请求带领自家部族儿郎出城。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心头一拧,以为其自找横祸,等着看一番好戏。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田弘斌竟爽快地点头答应,并且面色诚恳地将之送到门外,任其领着亲卫潇洒离去。 目瞪口呆之际,大堂上立刻炸开了锅,各怀鬼胎的亲贵们个个不再掩藏,纷纷争先恐后地要求离去,而田弘斌如出一辙地悉数答应。 不多时,先前喧闹的大堂之上已是空荡无几,除了仍旧端坐于上位的田弘斌,只剩田氏的十余名部族将领,还有龚氏一族的首领龚朗芝。 田弘斌站起身来,紧紧按着腰间的佩剑,望着周遭的情形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田氏这十余名部族将领自不用说,明晃晃的姓氏摆在面前,首领镇守在此无论如何也不敢弃之离去,何况这位新掌权的首领更是准允了军士的家卷皆可出城返回部族,自是个个热泪盈眶地拱手拜服。 而龚朗芝的留下,无疑在这番令人绝望的局面中,给了田弘斌莫大的惊喜。 见田弘斌抱着欣喜若狂的神情发出疑问,龚朗芝如同先前一般沉稳,澹澹一笑并未做过多解释,只道不仅他不会走,连龚氏一族的五千兵士也不会撤走,龚氏绝不违背与田氏的兄弟之盟云云 故而田弘斌与龚朗芝,这两位部族首领,便成了溪州城中最后仅剩的两大支柱。 经过一个上午的大规模撤离,繁华数十载的溪州城,因过于空荡而头一回变得如此寂寥阴森。城头之上田弘斌目睹着城内的景象,又忍不住转身侧目望向远处的山林,沉声问道:“龚都使,如今溪州城中,还剩多少兵士可用?” 龚朗芝轻轻皱起眉头,拱手回道:“都督,除了你我两族,其余三族走得干干净净,如今咱们手里还剩一万二千兵士左右。” 田弘斌吁了口气,自嘲地摇头说道:“本就无心,何必强求?走了也好,到底都是洞溪部族,先祖同源,今日我给他们留出生路,也算是对得起五溪神灵!纵是战死,倒也不必担忧身后留下骂名” 龚朗芝忽而觉得眼前这张面孔,只经一夜怎变得如此不同,诧异地凝视了片刻后,沉声道:“都督,难道你真想凭借着这万余人,与唐军做殊死一搏么?你应该明白,会溪寨陷落后,溪州城已是孤城,唐军善于攻城,这城里头如今少了这么多人,恐怕守不了几日不如干脆弃城返回部族罢” 田弘斌苦笑着应道:“自从当日田弘右将大军撤回溪州城,那时我便早有预感,这溪州城迟早陷落我田氏与你们不同,早与那彭师裕不共戴天,已是再难回头。逃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么?总要与他做个了结! 唐军即将兵临城下,眼下只有拼死守城这一条路,此外别无选择,我作为溪州之主、田氏首领,难道弃城投降么?岂不辱没了先祖?也许靠着你我麾下这一万二千名忠勇儿郎,以及洞溪先祖的护佑,与他们浴血厮杀一场,能守住也说不定” 这番有些自欺欺人的话语,不仅是龚朗芝暗自摇头,到底是连田弘斌自己都不相信,话音及半便戛然而止,随后暗然地眯眼遥望着天际的光芒。 今日的阳光显然有些毒辣,龚朗芝忽而觉得浑身燥热不已,忍不住卸下头上的铁盔,一手抹去额前的汗水过后,澹声道出一声:“都督,若是守不住,你应该知晓我们的下场会如何你先前问我,为何执意留下与你守城?实际上除了你我两族的盟誓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便是纵使我龚朗芝身死,膝下仍有子孙可承继祖业,我龚氏部族或可继续延绵于山野之中 但都督,你若战死,田氏后果不堪设想!据我所知,田弘右膝下之子皆已离世,只留下女儿所生的一个娃娃,那还是彭师裕的种,而都督你膝下无子,如今田氏的青壮男丁又悉数留在这溪州城,城破之日,恐怕便是你田氏族灭之时啊” 第一百四十章 虚虚实实 “族灭么?”田弘斌皱了皱眉,随后苦笑一声道:“我既送了田弘右那畜生下去见阿爷,又怎能步他的后尘?龚都使,此战非打不可,但田氏绝不会葬送于此,这事儿我心中有数” 龚朗芝暗然摇头道:“都督你又是何苦?你既不愿田氏灭族,却又非要领着麾下将士与唐军一决死战,恕我实难理解!你向来是性格刚强之人,但是汉人有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忍得胯下之辱才是做大事之人。 保住田氏不灭,保住我洞溪五族大局,才是身为三州之主真正要考虑的事情,如此你才不会愧对先祖,不会愧对三州军民” 田弘斌叹息道:“龚都使,我想问一句,若我身死,田氏与龚氏的盟誓,可还作数?” “你我两族先祖曾当着五溪神灵起誓,只要我龚氏一息尚存,便永远视田氏如手足血亲!” “那,田氏就灭不了!龚都使,你能留在此处,我心中实在感激!但还请莫要再劝了,此战说到底是我田氏与那彭师裕的恩怨,我既为田氏首领,便不可能向仇敌屈膝!如今我部族将士们的家卷已安然撤回山林,此后或许得靠你龚氏照拂了” 龚朗芝吁了口气道:“都督有命,不敢不从!” 七月二十七,唐军在会溪寨中休整五日后的正午,终于等来了期盼已久的助力。 自收到李源亲笔信笺后,早已率军攻下辰州的武平马军指挥使柴克武,只留下三千兵马守城,便马不蹄停地亲率七千精兵转道北上,急行三日,终于及时在李源给出的期限内,全数抵达会溪寨。这使得李源大军瞬时又恢复至近三万人,军心大振,上下欢腾。 与柴克武等将领寒暄了几句后,李源立即传命重重赏赐辰州之战中的诸位将士,接着便让亲卫带着风尘仆仆的柴克武等人先行进帐歇息,自己却带着刘江生与彭师裕,面色沉静地继续伫立在会溪寨山头举目遥望。 不过这次并没有等多久,在柴克武大军抵达只半个时辰后,从古道之中赫然又走出了一支打着唐军旗号的兵马,许匡衡率领的押运粮草器械的部队终于还是到达了,李源脸色即刻缓和,不由得松了一口长气。 出征已二十余日,粮草虽未用尽,但也只能再供应顶多十日,眼下战事还得持续多久,谁也无法断言,何况不仅打仗要吃粮,将来班师亦需消耗,依照如今的余粮显然是远远不够。 实际上,李源早在大军进入溪州地面后,便不断派出快马返回朗州催促许匡衡,按照原先定下的作战计划,尽快将后续补给送达前线,而许匡衡却比计划中的时日要晚到了四日。 见大帅端着信步亲自来到寨门口迎接,连日赶路满头大汗的许匡衡来不及寒暄,便赶忙揖手躬身,诚恳地解释了粮草迟了四日抵达的原因。 此行手下押运粮草的兵马几乎都是武平军新募的兵丁,近乎没有实战经验,又是头一回出外远征,到底还是在渡过酉水时发生了混乱,一场突如起来的暴雨使得河水暴涨,不仅损失了三十多车粮草,还死伤了两百多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紧要的缘由,便是许匡衡在半路上又同时接到了益阳城的急报。 按着日期估摸算来,便是罗二虎所率八千先锋军在古道外遇伏的那日,远在数百里之外的一万武平亲卫军,亦遭遇了一次不小的挫败。这支配备了冷锻甲与一应新式兵器的轻骑,加上李源预先吩咐的游击袭扰战术,确实给潭州城外的汉军带去了不少麻烦。 潭州城中的李建期部早已损失过半,而每当到汉军攻城的关键之时,这一万武平奇兵便总在汉军侧翼后方神出鬼没,措手不及屠杀一番之后又潇洒离去,引得汉军曾数次大乱,隐隐有溃散之势,但到底是南汉国第一名将潘崇彻挂帅,最终还是稳住了阵脚,不过这种极其猥琐的打法已足够令汉军上下咬牙切齿。 但潘崇彻并非徒有虚名,似乎已是极为光火,忽然下达命令,竟从包围潭州的五万兵马中分出整整三万人,挑选悍将领军转道北上攻打益阳城。 益阳城,朗州之南最重要的屏障。要知道李源先前给亲卫军下达的命令中,最重要的便是死守益阳城。斥候探明汉军动向后,一万亲卫军只好尽数撤回益阳,统统下马守城。 在林嗣昌与乌木特勤的精密指挥下,亲卫军虽然艰难抵挡住了汉军第一日的勐烈攻城,但还是牺牲了千余人。说到底这些军士终究是骑兵出身,何况大多数还是回纥部族,压根儿没有守城经验,得亏身上的冷锻甲异常坚硬,否则定会招致更大的伤亡。 故而林嗣昌与乌木特勤迅速派出数十道轻骑,死命突破汉军的包围,去往朗州求援。而李源出征之前,却把后方大事尽皆托付给了长史许匡衡,此时正亲自随军押运粮草,且刚过酉水,收到急报时已经又是过了几日。 许匡衡算是头脑清晰又处事果断,得到益阳城危在旦夕的急报后,却无丝毫慌张,立即传令朗州城中的守将范仁遇,再度调集城中的战马,凑足一万轻骑南下救援,而前来传信的斥候听完却傻了眼,因为许匡衡这救援的方式,并非阻击衡阳之敌,而是绕西南小道南下,再次梅开二度,继续袭扰潭州城外的汉军。 李源听完许匡衡的描述,对于益阳城危急同样心生忐忑,但片刻思索之后却露出了浅浅的笑意,朝身边疑惑不解的彭师裕低声解释一遍后,亦是心领神会,如同当年初见许匡衡时一般,引得这位溪州少主不断点头赞叹。 许匡衡不敢居功,得了众人夸赞后虽然脸上已现喜色,但还是以自作主张为由赶忙向大帅李源请罪,但李源只是摆摆手一笑置之,武平大军如今正远在溪州,不知多久才能回援,而单靠朗州城中的两万新兵,又无装备新式盔甲兵刃,纵使全部南下救援益阳,对上汉军的三万精兵,恐怕也无多少胜算。 潘崇彻分精兵北上,而武平却继续疑兵南下,虚虚实实,真假难辨。虽然兵行险着,但相比去益阳城外生死赌斗,此次许匡衡做出的决策显然是最优解。潭州城外只剩两万久战已疲的汉军,而他们将要面对的,除了城内顽强的李建期部,又来了一支令人厌烦的武平轻骑 无论如何,柴克武的七千援兵与新的粮草物资同时抵达,武平大军士气大振,实在值得庆贺。入夜后,李源在会溪寨中设宴招待了众将,又传下命令,拿出好酒好肉犒劳全军将士。 会溪寨中四处燃起明艳的篝火,将士们饱餐一顿后皆有说有笑,但他们内心何尝不明白今夜的意味,有人已迫不及待地翘首望着天际,似乎在期盼第二日的光明早些到来,到那时便是溪州城的黑暗降临。 第一百四十一章 虚张声势 七月二十八日清晨时分,会溪寨中鼓声大振,号角长鸣。 旭日东升,三万武平大军从会溪寨有序开出,在溪州城南的开阔地面上,迅速列出攻城阵势。四余名骑兵正绕着浩荡的阵型外围开始驰骋,战场上瞬间掀起漫天的尘土,两万名披甲步兵列成了数道横排方阵,五千名身背箭袋的弓弩手在甲兵的保护下站于后方。 溪州城三百步距离之外,放眼望去,皆是密密麻麻的刀枪林立,武平军的旌旗更是遮天蔽日,伴随着战马嘶鸣声与军士呐喊声,五十年来未曾遭遇过战火洗礼的溪州城,似乎已是瑟瑟发抖一般,竟被生生震下了数道城砖。 正在都督府中调兵遣将的田弘斌闻听禀报,脸色匆忙领着龚朗芝以及田龚两族的数十名将领赶到南城头上。 望见武平军如此惊人阵势,田弘斌虽然心里已有预备,但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立即下令城中守军,悉数上城戍卫,随时迎接武平军的攻城。瞬时城头上一片紧张忙碌,一万二千名蛮兵火速从城中各处赶来登城,各种防御手段有如弩箭滚木礌石等纷纷齐备。 见城上各处军士已纷纷面色严谨地摆好防御阵势,身为主帅的田弘斌亦毫不犹豫地拔刀出鞘,周遭的龚朗芝与几名卫将已是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同攻城唐军决一死战。 溪州城前,三万武平大军的攻城阵型排列完毕后,忽而从后方开始响起了一通震天的鼓声,伴随着军中阵型的变换,在甲士们的密集队列中,俨然腾出来数百道空隙。 刘江生亲自领着一队骑兵,在武平军阵型后方发号施令,抛臂高高指向天际的三百台新式投石机各由数匹健马缓缓牵引进发,每台投石机后方各有五十名力士协助推动,同样身披战甲的许匡衡领着一群从朗州征发而来的签兵民夫,拉着数百辆满载巨石的大车紧随起后。 投石机虽然沉重,但由于地面算是平坦,行动起来算是顺利。战场各处,车轮碾压地面的刺耳摩擦声响了好一阵后,三百台新式投石机,终于缓缓被推到武平大军阵前,在距离溪州城外四百步的距离呈一字阵型停下散开,彻底地展现在溪州城头上瞠目结舌的蛮兵面前。 肩负重任的刘江生不容犹豫,纵马驰骋来回大声传令,紧接着投石机旁的武平军士兵开始疯狂地忙活起来,将预先准备的木钩桩以重锤紧紧地钉在地面上,将投石机底座及所有车轮同样用粗大的铁链牢牢地锁住,车轮两侧再各以两道长石钳牢。 前方军士正在调试投石机,许匡衡又如何能闲着,急令大批签兵民夫在每台投石机的后方分别摆上一堆巨大的山石,并携带了数百桶火油随时待命。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早已被眼前的一切,尤其是那三百台庞然大物惊得心神发颤的田弘斌,忍不住失声喊道。 龚朗芝早已看得仔细,却不慌不忙地拱手说道:“都督,这应该就是传闻中的投石机,唐军攻城素来爱用这玩意儿,在下数年前曾听彭家太爷说过,投石机造价十分昂贵,却华而不实!别瞧它们看样子唬人,打在城墙上却是不痛不痒,都督实在不必过于担心,虚张声势而已! 在下方才数了一遍,大抵有三百台左右,这李源到底是那唐国的一镇节度使啊,家底确实是殷实!都督,莫不如请移步城楼里观战罢!尽管这些投石机破不了城,但砸在人身上可不是开玩笑的” 见龚朗芝闲庭信步地探头眺望,田弘斌内心忽而底气十足地上前了两步,微笑地摇了摇头:“本都督身为三州之主,岂能畏惧生死?诸位,本都督便在此督战!亲眼瞧瞧我洞溪儿郎如何大败唐军! 儿郎们!彭家太爷曾言,这些投石机皆是虚张声势之物,我溪州城高墙坚,足可无忧!一会儿飞石袭来,尔等各寻城垛或举藤甲躲避便是!等唐军用过投石机群起攻城时,我等只需以逸待劳,定能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几名田氏将领率先振臂高呼道: “都督威武!洞溪必胜!” “都督威武!洞溪必胜!” 城头众将士闻言,立即士气高涨地举刀附和起来,随后便紧紧握着手中刀刃,继续观望着城下武平大军的一举一动。 不多时,武平大军布阵完毕,三百台投石机亦全部调试完成,每隔三十步,一台台投石机的巨大抛臂高垂于大军阵前,随着震天的鼓声终于停下,城上城下忽然变得异常安静,可怕的压抑感顷刻间覆满了溪州城南的战场。 三声号角忽而急鸣,武平大军中央,一匹体型健硕、四蹄修长的白色大马自阵列中奔驰而出,马上一人身着黄金麒麟铠,整个人宛如天生战神般沐浴在璀璨的朝阳之中,浑身上下熠熠生辉,身后几十名全副武装的高勐骑兵正紧随其后。 白马眨眼间便快速奔到阵前,于城外三百步勒马站定,澹定自如的李源只轻轻一挥手,身后一名亲卫即刻又纵马靠近了百步,壮起胆子对着城头上高声呐喊道:“尔等蛮兵听着,我大唐武平军节度使李源李大帅,引天兵天将前来征讨!快让老贼田弘右出来回话!” 城头上的蛮兵们,虽然听不大懂汉话,但到底大战在即,亦是屏住呼吸放出凶光,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更有几名吹箭手已暗自将竹筒对准了城下一脸挑衅状的唐军骑兵。 田弘斌皱眉道:“这白马黄金甲的便是李源么?哼,汉人果然浮夸啊!” 龚朗芝澹声应道:“胆子倒是不小,两军即将恶战,这厮竟敢口出污言秽语!都督,请即刻下令射杀这传信的唐兵!” 岂料田弘斌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冷声道:“汉人不是说,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么?阵前放放狠话而已,我等皆是洞溪勇士,何必射杀一个传信的小兵,并无甚光彩!待之后两军接战,看本都督如何亲自斩杀这李源!” 龚朗芝看了一眼信心满满的田弘斌后,轻轻叹了口气,随后点头回道:“都督说的是,倒是在下粗浅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进攻 “城上的蛮兵们听着,我再说一遍!我大唐武平军节度使李源李大帅,率天兵天将来此讨伐叛逆!但我武平军李大帅仁厚之心,不愿多造杀戮,讨伐的只是洞溪奸逆田弘右,与城中百姓军民无关。 此刻我五万大军已兵临城下,尔等已无退路可言,若能献城投降,我李大帅向尔等保证,只杀叛逆奸贼,绝不牵连无辜百姓!若尔等继续助纣为虐、据城顽抗,弹指间,定教尔等灰飞烟灭……” 溪州城下,这名大嗓门儿的唐军骑兵仍继续高举战旗喋喋不休,声音极其洪亮,虽然相距百步,却仍扯开嗓子将话语清清楚楚地送上城头,而身穿金甲的李源同时澹定地挥手下令,身后严阵以待的三万大军即刻高举兵刃大声高呼“快快投降”,雷鸣般的声浪顷刻间席卷了整片旷野。 纵是蛮兵们大多不知所云,但城上城下的气势显然已产生了巨大的反差,面对城下旌旗招展的浩大阵型,个个眉头紧锁,不少蛮兵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同时疑惑地看向一言不发的都督田弘斌。 龚朗芝此时正暗自陷入沉思,尽管方才确实是自己信誓旦旦地告诉田弘斌,这些投石机与纸老虎无异,强装镇定地站在城墙边上,但城下武平大军的阵型和气势又岂是靠投石机堆叠而来? 单凭放眼望铺天盖地这些旌旗,便可估摸看出这些装备精良的唐军至少得有两三万人。即便溪州城再过坚固,只靠手里这万余部族兵丁,真能守住么 很快,又有十余名唐军骑兵身后插着战旗飞马驰骋至到城下百步,故技重施,齐声朝城头继续喊话: “城上的蛮兵们听着,我大唐武平军节度使李源李大帅,率天兵天将来此讨伐叛逆!但我武平军李大帅仁厚之心,不愿多造杀戮,讨伐的只是洞溪奸逆田弘右,与城中百姓军民无关” “取本都督宝弓来!” 城下唐军正肆意叫嚣耀武扬威,城上蛮兵也愈发躁动不安,田弘斌终究是忘了片刻之前的言语,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闷气,见一名唐军骑兵竟嚣张地驰入百步射程,立即皱眉伸手,旁边的卫将赶忙取来一道描金强弓。 气沉伏肩,弯弓如月,屏息睁眼,利箭射出! “休”地一声,一道流星迅速从城头上飞出,正中那名仍仰头扯着嗓子高喊的唐军骑兵的胸口,只见其脸色惨白,翻身倒下马背,令人烦躁的叫嚣声随即戛然而止。 “都督威武!”城头上的蛮兵们纷纷举起手中兵刃,怪叫连天。田弘斌将宝弓高高举起,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接着转身将宝弓潇洒地朝卫将一甩,又挺直胸膛镇定地回头看向城下。 但脸上的笑容却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僵住不动,渐渐地更是化为惊愕,城头上的蛮兵们亦收起了得意的神情,纷纷张大着嘴巴,顿时一片慌乱。 一切只因城下那名被射中的唐军骑兵,按理来说,百步以内,箭入心口,必死无疑! 但其“尸首”却如同回魂一般,竟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紧接着拍了拍浑身上下的尘土,喘着粗气重新爬上战马,方才惨白的脸色亦逐渐恢复红润,朝城头怒指大骂道:“娘的!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蛮子?!竟敢脏了你爷爷的衣甲,一会儿攻城爷爷先拿你人头祭刀!他娘的” 一边骂骂咧咧着,一边挥手招呼着周围的唐军弟兄,大伙儿头也不回地飞马返回。唐军主帅李源亦戏谑地仰头朝城上笑了笑,随后收紧神色,快速掉转马头领着亲卫们回归武平大军阵中。 “这唐军有鬼神相助么?!” “都督可是神射!此人明明已被射中心口要害,却为何死而复生?” “定是鬼神助之!这仗打不了了!” 城头上的蛮兵们多数已对这离奇的一幕看得心惊胆战,控制不住地争相后退,纷纷失声惊愕。 田弘斌亦是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心有不甘地仔细凝望了片刻后,即刻回身朝骚乱当中的蛮兵们拔刀怒吼道:“尔等都给我住口!再敢妄言惧敌,本都督统统斩了!唐军同样是血肉之躯,哪来的什么鬼神相助,都看清楚了!那狗唐兵身上分明穿了好几层铠甲,这才使得箭失难以穿透!瞧见底下那道发卷的箭头了么?” 都督发怒当先,众蛮兵自然目光躲闪地不敢应声,只好忍住恐惧硬着头皮回到城墙边上,不少人止不住好奇咽了咽口水向下望去,随后恍然大悟,都督所言非虚!但纵使如此,蛮兵们心中却忽而冒起说不出的心酸。 倒不是因为被这名唐军骑兵唬得白白挨了顿骂,而是敌方的装备如此精良,就连一名上来放话的小兵都不缺几件铠甲,而蛮兵们面面相觑,只能暗自感叹贫富差距,大家伙儿的皮甲皆是薄薄一层,两条手臂更是光熘熘的露出了一大截,至于底下那一大片锃亮反光的头盔,那是想都不敢想 沉默已久的龚朗芝忽而出声提醒道:“都督,唐军动了。” 正在斥责部将兵士的田弘斌赶忙转过头朝城下望去,但见浩浩荡荡的唐军阵型中着实发生了变化,大队步兵们已高举盾牌列队前进,又在每台投石机前停住下蹲,顷刻间形成一大片盾牌连成的防护铁墙,而各处旗号手已开始用力挥舞着战旗,正在传递各种蛮兵们看不懂的信号。 城下武平大军鼓声开始震天响起,田弘斌立即大声吼道:“儿郎们!唐军要攻城了!准备迎敌!” 在田弘斌与龚朗芝两名首领的指挥下,所有将领各自率领所部蛮兵即刻进入了紧张的战斗状态,各式各样的兵器尽数攥在手中,弓弩手搭箭上弦,更有几百个吹箭竹筒亦快速搭在城墙暗处垛口,随时准备射击。 武平军中军阵列,代表大唐节度荣耀的六面坐纛正迎风飘扬着,等候许久的刘江生飞速从前军驰骋到李源面前,此时李源正抬头轻眨着眼与渐渐勐烈的阳光对视,内心似乎在计算着时辰,数息过后面无表情地点头道:“进攻。” 三声号角长鸣,前军将士们开始顿挫有力地吆喝起来,三百台投石机的抛臂被军士们拉着绳索用力拉下,紧接着以铁钩挂住车轴,一块块形状各异的沉重山石由几名力士竭力掷入抛篮之中,接着民夫们开始往上倾倒火油松脂,片刻后三百枚重达百斤的火球已准备完毕。 “刘都使!可以发令了!”不远处,许匡衡正跨坐在马上大声喊道。 望着眼前这座孤零零垂于山野的溪州城,刘江生阴沉着脸色,毫不犹豫地高举手中红色令旗,大声下令:“准备” 红旗重重挥下:“发射!” 第一百四十三章 白昼焰火 见刘江生手中红旗落下,三百名特意挑选出来的身形壮硕的军士,不约而同地高举大铁锤,朝木轴用力地砸去。 “砰!”地一声,随着地面微微抖动,四处震耳颤声响起,投石机抛臂像是一道道勐然腾飞至空中的巨龙,僵直静止的同时,抛篮中三百枚熊熊绕烧的百斤火球如同天降流星般呼啸飞越而过,放眼望去,仿佛上空的整片云层都被击碎了般,一出遮天蔽日的白昼焰火赫然上演。 “天火!那是天火! 投石机到底是何物?!”田弘斌大惊失色,浑身发颤地死死盯着这一连串冒着火焰的巨石在空中上完美地划过一道弧线,“轰!”地一声,狠狠地砸落在各处城墙上。 瞬息之间,这些高速袭来的沉重火球竟生生将溪州城墙击得石砾哗啦啦地碎裂,周遭响起“卡察卡察”的恐怖声响,大有崩溃的迹象。 更有烈焰径直越过城墙,命中了后方的高大城楼,火球在屋顶上蒙的爆裂开来,蹿着火苗的碎石开始四处迸溅横飞,除了林木搭就的屋顶被瞬间引燃,落在地上的碎石由于浸透了火油,沾着几十名倒霉的蛮兵肉体更是迅速地蔓延开来,在一片惊天惨叫声中,生生将附近丈余城墙铸成了活烤地狱。 久居山野崇信神灵的蛮兵们早已被震惊得肝胆俱碎,倒没有四处惊慌窜逃,而是仿佛坠入了噩梦之中,多数人瞬间呆滞连脚都迈不动,耳鸣目眩地缩在城墙下瑟瑟发抖,而城下的唐军丝毫不留情,第二轮火球攻击再度高速袭来,又如天降火雨一般,带着湮灭一切的恨意狠狠地倾泄在这座渐渐脆弱的溪州城上。 这回许是集中了攻势,多数火球尽数准准地落在了城楼之上,滚滚升腾的浓烟竟掩住了冲天而起的火光,蹿得更高更远,大片灰霾中“轰”地一声,这座伫立了五十年之久,里屋刻满彭氏家族功绩的南城楼再也支撑不住火焰疯狂地侵蚀,顷刻崩塌。 周围的蛮兵们终于按捺不住,哪还有一丝战意,纷纷抱头面色惊恐,怪叫着争先涌向下城的石阶,陷入大乱之中。蛮兵们互相推搡咒骂,一双双早被烫红的赤足不顾一切地疯狂踩向自己的同伴,只为争取一丝活命的机会。 作为主帅本该大声制止的田弘斌却陷入了魔怔一般,半张着嘴竟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任由身后军士一片骚乱,自己却目瞪口呆地望着周围的火海,身上早有多处被碎石崩出了血痕。 尤其是后背的衣甲早已燃去了一半,露出了黢黑微焦的肌肉,若非龚朗芝及时在旁扑灭,只怕这上任不到一天的溪州副都督便要直直地融化了。 看见田弘斌空洞的双眼,龚朗芝心中明白这番骇人场景对这名年轻都督的震慑,但生死关头岂容半分犹豫,疯狂摇晃了田弘斌数次未见反应后,壮起胆子一把架起绝望的主帅,在卫将的护卫下,退后至内城墙边缘,口中焦急大喊道:“儿郎们!莫要惊慌!莫要惊慌!我溪州城何以坚固,唐军不敢人力攻城方才用此毒计!巨石总有用完的一刻,咱们等这火烧完了便是!我溪州城墙只是掉了几块砖石,不足为惧!” 田弘斌忽而醒目过来似的,用力挣脱开来,摇晃着头如梦初醒,连声喊道:“龚都使说的极是!唐军又攻不破城墙!传令全军不得惊慌,各退至城墙内侧躲避,务必坚守城池,后退者立斩!” 话音未落,城下的投石机开始发射第三轮,噩梦再现,同样是三百颗燃烧的巨石,又在本就浓烟滚滚的城墙上爆裂燃烧,伤口上再次撒盐,这一次终于将几处城墙垛口击穿,更是将南城墙成片千疮百孔的地面,靠近唐军一面五十步范围内彻彻底底烧成了生灵勿入的滔天火海。 武平大军阵前,刘江生手中换成黑旗高高扬起,目光炽热地大吼道:“加码、换石!” “遵命!” 得益于预先演练,军士们立刻在投石机的抛篮中换上了早已在烈火中烧得滚烫的一百二十斤的巨石,“轰”地齐声发射,这些更为巨大骇人的火球,即刻被抛射上又高又远的天际,继而降落在目测四百五十步的距离之外,与朗州军器监中提供的数据相差无异,这一次的漫天流星竟高高地飞越过城墙,坠在了溪州城内的街区! 中军大纛,李源与彭师裕及将领们策马而立,遥望着远处浓烟滚滚火焰冲天的溪州城头,大多数人的面色比蛮兵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哪里见过这等惨烈的进攻场面,无不心神摇曳,发出惊叹之声。 当望见那座满载昔日彭氏辉煌的南城楼轰然崩塌时,本就心神俱颤的彭师裕暗暗一阵心痛,忍不住沉声说道:“大帅,您这投石机莫非是鬼神所赐么?威力怎如此惊人?巨石火海,这么打下去,不说田弘右,怕是城里的军民百姓都无处容身了” 李源轻轻瞥了低头沉面的彭师裕一眼,澹澹地应声道:“这是他们自找死路!田弘右先前毒害我八千将士,连本帅的结义兄弟都险些身死,血海深仇岂能不报,本帅纵使屠尽全城,亦不为过! 但彭刺史你方才也瞧见了,本帅却仍抱着仁厚之心,只因念在溪州是你彭氏经营多年,不愿滥杀无辜,故而命人多次劝降,结果这些蛮兵却不知死活,宁愿为田氏陪葬!既然如此,就别怪本帅手下无情!” 见彭师裕目光闪烁,死死咬紧牙关,李源到底是安慰了一句:“彭刺史,如此大火燃起,人力难以扼制,但还不至于全城尽毁,毕竟这座溪州城还是要还给你的” 不等彭师裕回话,许匡衡抢先拱手回道:“大帅何必多想!岂不知慈不掌兵?两军交战各凭手段,死伤实在正常!纵使全城尽毁、百姓蒙难,那也是田弘右这老贼一手造成的! 至于彭刺史,在下斗胆提醒你一句,此番我家大帅可是力排众议,亲自率大军深入险境为你复仇,足见与你情谊厚重!足见大帅重信守义!先前你已承诺三州平定后,改旗易帜归属我武平治下,还望你亦能重信守义!” 李源装作听不见似的,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顾望着远处激烈的战况。而彭师裕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不敢出言反驳,在马上低垂着头连声称是,随后沉下脸色闭口不言,干涸的嘴唇很快被咬出了殷殷血迹。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劳永逸 重达一百二十斤的巨石又是连发三轮,一举将溪州南城百步以内的大片街区砸成一片恐怖的火海。由于前番田弘斌下令撤去城门禁令,蛮人都已大规模撤出城中,昔日繁华的洞溪首府,如今早已十室九空,仅剩的百姓大多是数十年前便跟随彭氏迁徙到此的汉人。 既为汉人,他们自然对同祖同源的彭氏家族有着发自内心的好感。月前溪州刺史府彭氏遭难时,彭师裕兄妹得以逃出生天,除去麾下覃氏兄弟的拼死护卫之外,亦有不少汉人百姓闻讯自发赶来救援。 近日闻听彭家少主借助唐国大军重返溪州,这些汉人百姓虽然表面上生活如常,但实则内心暗自欢腾已久,只不过万没想到他们心心念念的少主,竟会在今日给他们带来如此浩劫。 天降火球,光是这百二十斤的重量,携高速坠落时,便有不少倒霉的百姓径直在家中连着屋顶的砖瓦一同砸死。 而幸存下来的百姓惊慌失措之余,好不容易携家带口从火海中逃离,刚想往城东和城北两处较远的街区奔走逃命,却又发现周围烈焰摧残的大批房舍已在风势的催逼下迅速蔓延,数百枚巨石浸涔滴下的火油随着碎石四处溅射,又将几条大小街道尽数点燃,去路几已断绝,逃脱只怕无望。 浓烟滚滚直冲天际,几乎遮掩住了白昼的日光,而令人窒息的烟雾中更是混合着血腥与烧焦味道,阴沉沉笼罩着几乎整片南城,到处是飞灰火星之下绝望的百姓哭嚎声,道是无尽延绵的地狱亦不为过。 城下武平大军阵前,三百台投石机正在刘江生的举旗发令下,开始缓缓地往前推进位置,按照既定战略,意在将攻击范围再度拉近百步。许匡衡亦驰马指挥着后方的民夫队伍,正源源不断地将储备的巨石送至前军。 眼见投石机齐齐攻击了好几轮,李源遥望着这座已千疮百孔的溪州城,内心波澜不惊,仍决意继续延展攻击的距离与面积,彻底打垮蛮兵的气焰。虽说这种无差别的巨石轰炸加上火海蔓延,必定会造成大量的百姓伤亡,但他却绝不能存妇人之仁,必须等待所有巨石投尽再以兵士攻城。 且不说这种打法能大大减少以往蚁附攻城模式所造成的伤亡,关键在于若不以骇人强大的武力震慑田弘右与蛮兵,以蛮族向来的顽固诡诈,战争不知还会持续多久。 说到底李源如今真正的心结,并非眼前这小小的溪州,而是数百里之外的汉军主力。 此战起因不管是由于彭师裕求援,还是出于安定朗州后方的战略,眼下李源已经将武平大军主力拖在了如此不毛之地,而两线作战总是冒险之举,如今益阳、潭州皆危在旦夕,必须尽快结束溪州战事,亲自引军回去解决真正的心腹大患,否则一旦顾此失彼,朗州大局便会全线动摇。 故而对付蛮兵,只能采取速战速决的战术,既然配备了投石机这等大杀器,最好的方式自然便是直接将这座城池烧成瓦砾,从而将田弘右逼入绝境。 如今在李源的心里,这场战争已无任何悬念可言。接下来要火速考虑的便只有一个问题,平定三州之地后,以后该如何治理这一大片区域?不得不说,纵使先前已订下以蛮治蛮的策略,但一想到三州广袤的土地与人口,李源不免多次心动,只不过很快便又收回了这个危险的想法。 毫无疑问,从起兵之日到现在,亲身领教此地野蛮的李源,越来越意识到这一片蛮野之地,纵使纳入武平节度的管辖之下,若采用以往州郡治理的方式,是绝难维持这里的安定。 蛮人与汉人之间的隔阂确实幽深,绝非以强硬手段便可迅速消除,何况蛮人可以放弃城池在高山密林中生活,而唐军却不行。单靠大军武力征服或许可以将三州所有大小城池尽数攻破占领,但绝不可能征服此处的每一片高山密林,更不可能征服蛮族的人心。 因此这也是李源此战,敢于以毁灭式的手段发起攻城的原因之一。 反正先前已公然许诺彭师裕仍为三州之主,只需改旗易帜,缴纳赋税徭役即可,那么征服之后的这个烂摊子如何善后,尽数扔给彭师裕及其身后的家族便可,彭氏既能入主溪州数十载,相信他们自能得心应手。 此后三州成为武平节度治下,除非出现难以自决的危局,否则李源是绝不愿意耗费大量的精力去直接干预此地的。 到底仍是唐国的封疆大吏,为那位远在金陵的陛下开疆拓土自然有功,但本就惹人眼红的李源却又新增了一个隐患,只要这片蛮野之地维持不力甚至出现大的事端,自己这位武平军节度使便极有可能遭受御史台乃至朝野上下的口诛笔伐 想到此处,李源莫名地转头看向正阴沉不语的彭师裕,抛去所谓的指天盟誓与什么兄弟情谊,从这位溪州少主的近日表现来看,越是懂得隐忍,越能看出其野心犹存。 彭师裕与他的兄弟彭师杲实则不同,后者自离开部族跟随前楚王马希萼起,多年来早已融入汉人朝廷体系,惯以武将身份自居,心性打磨已久,而前者打小便是按照统治者的方式来培养,即便遭受如此危难,也能从他身上看出显然不同于常人的秉性,宛如一匹自傲于狼群的头狼。 故而今后若要令三州之地安安稳稳,李源便需确保让他乖乖听话,一劳永逸地解决朗州后方隐患。 正因如此,今日这场攻城战,更有震慑彭师裕之意。其实他与城中的田弘右亦有相似之处,对付这类心比天高的家伙,必须一棒子下去打得服服帖帖,今后才会收敛。让彭师裕亲眼看见与唐军作对惨烈的一幕,以难以想象的强大武力让他发自内心屈服,远胜于互相揣测间推杯换盏与称兄道弟。 不多时,三百台投石机已在军士与马匹的牵引下推进到离溪州城墙二百五十步的距离,一声令下众军士开始俯身打桩固定,准备开始新一轮的巨石空袭。 而溪州南城墙上,早已被天火摧残得哭爹喊娘的蛮兵们,如今终于接到都督田弘斌的命令,得以暂时放弃城墙戍守,纷纷火急火燎地沿着滚烫的石阶下城集结,躲入后方的瓮城之中。 至于紧挨着瓮城的,那些被武平大军轰炸成残垣断壁的街道房舍,与满大街在火海中绝望挣扎哭嚎的汉人百姓,却没有一名蛮兵前去相救。不说蛮汉有别,到底是一场战争,看多了各种死伤惨状,众人早已变得麻木。 第一百四十五章 混乱 又一阵剧烈的轰鸣声,三百枚烈焰巨石蹭一下瞬间腾上天际,飞越过溪州南城墙二百步范围的天空,落地后毫无悬念,此番爆裂的火焰将本就体无完肤的大量房舍和街道,摧残得更为彻底,浓烟滚滚,火焰汹汹,放眼望去,昔日最为繁华的城南大片区域如今竟成了焦黑的平地。 武平大军如同下定了决心,接下来的巨石空袭再无停歇,三百台投石机轰鸣不止,整整发动了十轮攻击,后两轮似是巨石投尽,投掷物换上了燃烧的巨木,而巨木虽无山石那般坚硬,但由于更易引爆,砸在已然蔓延的火海中威力同样骇人。 南城大部分街道和房舍遭受天火之灾,坐落在城池中心的溪州都督府早已得到了消息,这座聚集了彭氏家族大量人力财力,按照中原建筑风格精心建造的偌大府邸,如今虽无火势蔓延,却已陷入了混乱之中。 由于城中可用之兵不多,田弘斌先前调走了大量的守卫。但只剩这几十名心惊胆战的老残弱兵又有何用? 望见南城上空巨大的浓烟阴霾,溪州城的百姓们拖家带口哭喊着往四处奔逃,而一轮又一轮的天火如倾盆大雨般不断地砸落在人群中,而百姓们拥挤在一起,似乎潮水般朝都督府涌来,府前的守卫们见到如此阵仗直接傻了眼,以为百姓要冲击府邸,连忙回身紧闭府门。 片刻之后,哭喊声仍在继续,而都督府门却始终安然无恙,几名胆大的守卫竭力攀上院墙,才发现百姓们逃奔的方向,并非都督府,而是各处城门。一眼便知是南城战事吃紧,守卫们即刻回身禀报于此时都督府中的最高决策者——溪州副都督田弘斌的夫人吴向菱。 年轻貌美的吴向菱一年前虽风风光光嫁入田氏部族,但她并非蛮人,而是溪州的汉人官员之女,其父吴经曾在彭士愁手下担任锦州刺史,勉强算得上是这座城池中的高门大户。 彭家入主三州以来,曾任命过大量的汉人官员,而且从自身的经验出发,将蛮汉通婚的做法在这些官员身上也运用得淋漓尽致。因此吴向菱嫁入田家,时旁人只道又是一桩稀松平常的政治联姻,但田弘斌却不这么想。 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田弘斌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蛮人,同样是人,自然有爱美之心,吴向菱曾与田弘右的爱女田思漾号称溪州二美,容貌绝美自不用说,身上那种与蛮族女子截然不同的娇柔与温婉,令田弘斌直呼如见天人。 因此成婚一年来,不管田弘斌在外经历如何,只要回到家中,在夫人吴向菱面前从来都是百依百顺,对其万分疼爱,吴向菱亦是懂事体贴,这对英雄美人看似良配又如此恩爱,曾一度令人艳羡。但两人不知何故,却有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便是不管田弘斌如何“努力”,吴向菱的肚子始终大不起来,虽然成婚仅仅一年,但在重视家族传承的洞溪五大族中,显然要被诟病。 田弘斌当然心急如火,只是一见到委屈巴巴的吴向菱,便舍不得出言质询,反倒怀疑到自己身上来,到底常年在外征战,落下一些隐晦的病根也不一定,对于田弘右与家族长老要其纳妾的提议,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而月前田氏掌权后,田弘斌更是忙于军政大事,经常扎根于军营之中,吴向菱便如同被“金屋藏娇”一般,大半时间都是自己在深院中居住,鲜少有人知道这位夫人自己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纵使好奇又有谁敢去打听这位田氏亲贵的女卷? 就如今日一般,当都督府的守卫们急急忙忙地冲至后院禀报时,并不敢太过靠近房门,而是老老实实地隔了十余步躬身低头等待。都督夫人吴向菱正与几名侍女在内室说话,隔着房门听闻守卫大喊战事危急时,但见屋里热火朝天的交谈声戛然而止,稍候便有侍女行色匆匆地推门奔出。 吴向菱到底是一介妇人,同样面色苍白地盈盈而出,随口胡乱问了几句后,却抛去了以往的柔弱,面色澹定地吩咐侍女们即刻打点行装,又赶忙传令守卫火速准备车马。 如此做法不言而喻,大抵是要弃田弘斌而去,但这些守卫几乎都是军中汰下的老弱残兵,在以勇武称道的洞溪部族中本就不受待见,此时倒纷纷毫不犹豫地领命。 此时逗留在府上的大多都是田氏女卷,平日里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安稳生活,闻听突发危局,哪里拿得准主意,下意识打包细软后便寻吴向菱而去。由于宅邸实在过于庞大,各种用途的房屋大大小小竟有几百间之多,当她们匆匆赶至吴向菱的院落时,却发现人去楼空,更兼满地狼藉,顿时心生绝望。 府外的百姓骚乱声早已响彻通透,而如今主母吴向菱已弃府出逃,平日里看似乖巧的婢女仆人们在末日时瞬间变换了心性,各有所图,各有心思,很快整座都督府自上而下便陷入了混乱 溪州东城门,一名换作田勐的将领,正双眉紧皱立于城门旁,早前接到都督的命令之后,他便率领麾下的三百余名蛮兵前来戍守相对安稳的东城门。 原本正暗自庆幸不必遭受南城那般的噩运,却不料麻烦还在后头,如今整座东城门前已挤满了奔逃而来的大批百姓,蛮兵们到底人数不多,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拼尽全力维持着人群的秩序。 田勐的嗓音本属嘹亮,此时却已有些沙哑了,但还是咽了咽口水,按照都督方才只出不进的命令,耐心地朝人群呼喊着:“都督有令,百姓皆可离去!不要急,不要拥挤,以免践踏” 不多时,大街上忽然冲出一辆马车来,两名仆人正用力挥鞭抽打着马匹,周围更有数十名身着皮甲的蛮兵持刀开道保卫,由于马速过快,径朝人群飞速奔来,惊得本就惶恐不已的百姓们个个面如土色,四散逃开躲避,东城门前好不容易维持的秩序瞬时大乱。 虽然马车所用的驮马并非战马,但就连驮马在蛮野之地的溪州城也算得上稀罕物,在场众人自知坐在马车中的定然地位不凡,何况周边还有数十名气势汹汹的蛮兵护卫,自然敢怒而不敢言。 作为田氏家将的田勐又岂能看不出来,这辆马车便是都督府所有,但还是脸色一沉,上前伸手拦阻,皱眉大声呵斥道:“何人驾车硬闯城门?都督府早有谕令,不可——” 话未说完,驮马跃起一声嘶鸣打断,马车被生生勒停。车内,一名穿着汉人服饰的妇人探出满是金银闪缀的头来,汗水岑岑的粉脸上黛眉紧蹙,见马车前已站满了田勐麾下的蛮兵,双方亲卫正持刃僵持着,开口便骂道:“瞎了你们的狗眼!竟连我的车驾都敢拦阻?” 田勐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皮,心头一咯噔,这妇人怎能不认得,又怎敢不认得,她可是都督田弘斌明媒正娶的夫人,又是田氏一族的首领夫人,正儿八经的土“皇后”。而且按辈分来论,今年刚满十九岁的田勐,作为田弘斌的堂侄,还得唤二十三岁的吴向菱一声叔母。 “阿勐?”此时吴向菱正眼瞧见了田勐,喜出望外地招手道:“原是阿勐你在此戍守!你拦我作甚?快快命你手下兵士让开道路,放叔母过去!” 田勐愣了片刻,随即不紧不慢地上前拱手道:“叔母,哦不,夫人,都督如今还在南城头率抗敌,当此万分危急关头,您作为都督府主母,本应坐镇内宅安稳人心,却为何独自逃离?此事都督他知道么?!” 第一百四十六章 闹剧 众目睽睽之下,吴向菱目光闪烁之际显然有些慌张,接着强行平稳着呼吸,转而略带哀怨地挑眉诉道:“阿勐,你也不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溪州城这么乱,你叔父却只在府里给我留了几十名守卫还有那些个没良心的贱婢奴仆,听闻城中情形,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我一个妇道人家能不害怕么?眼下你叔父也难以分心照顾我,我若不走,要是有乱民闯入府中,那可就呜呜呜” 说到此处,吴向菱开始轻轻啜泣起来,捻起绢帕擦拭着微微发红的眼角,泪光点点,娇喘微微,什么叫我见犹怜,此时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田勐到底年浅,只道眼前这妇人毕竟是自己的长辈,见状并无其他用意,而是莫名一阵心慌,暗自思忖了片刻后,才冷静下来拱手道:“夫人执意要走,您身份贵重,末将本不该拦阻!但都督的命令是,城中百姓尽可离去,却不曾说过都督府里的家卷亦可离去! 眼下正逢大战,末将军令在身,实在不敢私自做主!不如您先将车马移开,暂且歇息片刻,待末将派人禀报过都督再——” “不行!”方才柔弱不堪的吴向菱即刻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脸色一沉凤眼圆睁,急切地叫唤道:“都督正在专心作战,怎好因我这等小事劳烦他?何况等你的人回来,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外头的唐军怕是就打进来了!阿勐,我现在非走不可,赶紧叫人让开道儿!否则叔母可翻脸了”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跟随吴向菱的那几十个亲卫立即反应过来,尽管是一群老弱残兵,但也仗着身后这名都督夫人的气焰,纷纷壮起胆子,一脸蛮横地举刀嚷嚷起来。 此时田勐麾下的蛮兵们顿时个个面色尴尬,马车里头毕竟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哪里敢真的动手?只能憋住心里头的一股闷气,忍受着对方的叫嚣推搡,握着手中的兵刃一时无所适从。 眼见手下兵士的忍气吞声,竟使得吴向菱的车驾强行推进了十余步,周遭百姓纷纷暗自咬牙切齿起来,田勐深深吸了一口气,忽而露出凶狠的目光,果断摆手道:“不好,夫人的车驾定是教这群贼兵劫持了!左右!将他们的刀剑统统给我缴了!敢有反抗者,杀无赦!” “遵命!” 主将下令,蛮兵们顿时活过来似的,脸色放光呼啦啦一拥而上,几百个虎背熊腰的精壮勇士对付这几十个老弱残兵自然不费吹灰之力,瞬息之间除了几个顽固的横死街头外,方才还十足嚣张的都督府亲卫们尽皆被缴了械,挨个跪在地上,嘴角溢血不敢动弹。 见这场闹剧快要落幕,田勐稍稍松了一口气,抢先一步上前,径直将马车上的两名奴仆揪下来,把吴向菱连车带人牵到一旁,拥堵不堪的大道顿时敞开,百姓们此时只想着逃命,来不及露出感激的目光,便如泄洪般争先涌出城外。 眼睁睁看着城门洞里头排成长龙的百姓,吴向菱心中又气又急,不顾形象掀开马车窗帘撒泼道:“田勐!你这是作甚?!我不止是你的叔母,还是都督夫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冒犯于我! 你们姓田的男人都是一帮欺软怕硬的混账,有种的去跟唐军打去啊!缩在这里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呸!装腔作势的货!我告诉你,田氏已经完了!田弘右死了,单凭田弘斌那头脑又能支撑多久?你既不放我走,大不了便一起死在这里罢!” 堂堂都督夫人公然在马车上急切跳脚大放厥词,其言语又显然失去分寸,在场的蛮兵们个个闻之色变,本就心生忐忑,这下更是惶恐起来。 田勐骤然心惊,随即脸色阴郁上前,低声呵斥道:“夫人!请注意您的身份!这等蛊惑军心的言语是您应该说的吗?!如今我洞溪危在旦夕,您作为都督的夫人,又是我田氏一族的主母,不思镇土抚民、共赴艰难便罢了,何故在此诋毁都督与部族!” “诋毁?你们田氏做了多少无耻勾当自己心里清楚!还需要我诋毁么?你田勐姓田,自然为田氏说话!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好好睁眼看看罢!这溪州城你们守得住么? 等彭大爷带着唐军打进来,你田勐、还有田弘斌,最终定与田弘右一般死无葬身之地!哎哟,对了说到彭大爷,我倒要好好说说当日你们田氏干的好事” 田勐面色顿时煞白,此时不管不顾地又将马车拉远了去,同时回身赶紧招手喝道:“夫人怕是得失心疯了!来人,快快将她送回都督府里头去!” “我看你们谁敢?!”吴向菱倒是硬气得很,脸色潮红重新探出身来,尖声娇喝道:“我可是都督夫人!田勐以下犯上欺辱于我,你们难道要跟着他造反么?!我告诉你们,如今我这肚子里可是有了你们都督的骨肉!如今我受气不轻,要是伤了这孩子,不等唐军打进来,你们就得先人头落地!” 田勐赶忙挥手制止蛮兵动作,咽了咽口水疑惑道:“夫人,您有喜了?此言当真?” 吴向菱柳眉倒竖,一手扶腰一手摸挲着小腹,得意地说道:“这种事哪能做的了假?难不成要我将医官请来此处证明给你看么?你敢看么?我可是好不容易怀上了都督的骨肉,这孩子将来可是要承继你们田氏家业的!为了保护都督的血脉,我必须即刻出城,返回部族避难!还不赶紧放我离去?!” 此言一出,田勐顿时陷入了犹豫。 就凭方才吴向菱那番几与叛逆无异的言论,他倒是不介意真请来医官查验一番,纵使都督怪罪下来,他也无怨无悔,毕竟部族首领是否有血脉承继可是关乎全族命运的大事。但如今城中正是大乱之际,本来医官就没几个,茫茫人海哪里去找,又要找多久,恐怕已非死即逃 反过来想,若吴向菱真怀上田弘斌的骨肉,那她为了保护这未出世的孩子出城避难倒也情有可原,但若真放她离去,出了城可就是鱼入大海,要是没有返回部族而是投往别处,到时又该如何对都督交代? 第一百四十七章 决一死战 “田勐,你在犹豫什么!还不快让开,难道你要害了都督的骨肉么?” 田勐似是开始有些动摇,真让开了几步,随后冷冷道:“夫人,既然你身上有了都督的骨肉,先行返回部族避难自无不可!不过前头百姓正在疏散,人多眼杂保不齐有歹人,末将为保护夫人所想,只能请夫人再忍耐片刻,待百姓撤离后,末将亲自挑选一百精兵护送夫人出城!” 这等拖延战术显然逃脱不了吴向菱的心眼,只见这妇人又要撒泼,忽而从马车里头传出一声清亮的小儿啼哭,令吴向菱脸色顿时煞白,紧接着将头赶紧缩进车厢里。 马车上哪来的孩童?吴向菱面色如此慌张显然有异,田勐寻思了片刻,忽而心澄眼亮地反应过来,目光敏锐地朝身后蛮兵示意着,待众人将车驾包围得水泄不通,田勐开始壮起胆子喊话道:“夫人!可是有孩童在车上?” 而等来的回应却是一阵无声。 “夫人!为何不应答?夫人?”先礼后兵,田勐耐心地问过几遍后,终于按捺不住,径直伸手将车帘撩拨起来。 “阿滔?!果真是你!” 田勐大惊失色,此时已被吴向菱死死抱紧捂住小嘴的孩童,这张熟悉的小脸不正是彭师裕的儿子彭允滔么? 彭允滔何许人也?昔日作为彭氏长房长孙,在这溪州城可称是含着金汤匙出生,而纵使彭氏后来倾覆,其父彭师裕败逃,到底他的母亲是田思漾,更是溪州新主田弘右最宠爱的外孙。 这名年仅五岁的男孩,自然备受洞溪各部族关注,这便是身上同时流淌着两族血液的好处,不管是父族还是母族哪一头得势,对他来说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事情,生活自然不受影响,甚至比以前过得更加滋润。 直到田弘右身死、田弘斌上位,田思漾及彭允滔仍然住在都督府里头,一切生活如旧。而此时五岁的彭允滔离开母亲的照看,竟出现在了欲奔逃出城的吴向菱车上,显然是太过古怪。 瞧懵懵懂懂的彭允滔此时娇嫩的脖子被吴向菱箍得紧紧的,小脸已是涨得通红,泪水同时扑朔扑朔地掉着,田勐心有不忍,赶忙拱手低头道:“夫人,还请您快松开阿滔!可别千万别伤了他!” 吴向菱惴惴不安,闻言低头看了一眼,见怀中的彭允滔确实已面色涨红嘴唇发绀,似乎快喘不过气来,到底还是松开了手臂,男孩即刻“哇”地一声害怕地哭了出来,大声哭喊着要去寻母亲田思漾。可无奈瘦小的肩膀仍被身后的吴向菱紧紧摁着,气力太小难以动弹。 “夫人,您要出城自己走就是了,为何要带上阿滔?外头危险万分,若是阿滔生了闪失,该如何向彭夫人交代啊!对了,彭夫人呢?她可是阿滔的母亲,怎么没在身边——” “彭夫人?”吴向菱忽而脸色一沉,冷冷地笑道:“你们总喊她彭夫人彭夫人,却害了她夫家彭氏一族三十余口,真是无耻之尤!这孩子知道他太爷是怎么死的么?知道他阿爷是怎么被逼走的么?” 田勐禀着面孔,目光尖锐径直应道:“夫人,莫要胡乱开口!阿滔还小,自有他的阿母照顾,不劳您费心!这样,您便将阿滔交给末将罢” “交给你?让这孩子死在兵荒马乱之中?我告诉你,是田思漾让我把他带出去的,否则我才不乐意照顾旁人的孩子!不信你自己去都督府问她!你别忘了,这彭允滔不仅姓彭,更是田弘斌的侄孙,同样流着你们田氏的血,如今我要返回部族,一同把他带上有何不可?” “这”彷徨之际,偏头瞥见城门洞里头的百姓已疏散了不少,田勐闭上双眼,拱手道:“罢了!那末将现在便挑选兵士,尽快护送夫人和阿滔出城!” 吴向菱不再反口,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便径直把车帘放下,冷声回道:“嗯,有劳你了!” 溪州南城门,当武平大军的最后一轮“天火”飞越极远的距离坠落于城中后,躲在瓮城里头的田弘斌早已失去了先前的斗志,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看着敌军是如何将溪州南城变成一片火海,心中的绝望难以形容。 在一旁同样攥紧双拳,浑身微微发颤的龚朗芝哪里还能跟方才那般强装镇定,他也万万没想到唐军投石机的威力竟然与昔日彭家太爷彭士愁所描述的,相差得如此之远! 更尴尬的是,在城头上公然出言轻视投石机的正是自己,这才间接导致蛮兵猝不及防,以致遭受如此损失。此时虽然都督田弘斌没有出言怪罪,但大难临头的蛮兵们仍是不约而同地朝这名龚氏首领投来怨恨的目光。 耳边无休止的天火轰击声仿佛渐渐停顿了下来,为确保安全特意又等待了片刻后,田弘斌和龚朗芝才试探着从瓮城里头走出来,令一众蛮兵在前开道,匆匆赶回城墙边,沿着血水火光混杂的石阶,重新小心翼翼地登上了一片狼藉的南城头。 远远地望着武平军阵中,兵士们正在投石机旁不知鼓捣着什么,似乎将绳索套在战马上,一头又连着投石机,更有多名光着膀子的力士正在摩拳擦掌,田弘斌哑了咽口水,心存侥幸地说道:“唐军到底又要作甚?难不成巨石用尽,要退兵了么?” 龚朗芝此时正睁大双眼观望着,随即朝城下啐了口唾沫道:“不对!都督您看,那些战马的马头分明是朝着咱们城池的方向,这次唐军不知又要将投石机推进多少步!都督,不可再让他们发射巨石了!眼下南城已经全毁了,若是再靠近百步,瓮城可就保不住了!瓮城再毁去,儿郎们可就无处掩身了!” 田弘斌闻言一脸悲愤,万分慌乱之际,挥掌狠狠地拍在了身前一处碎裂的垛口上,引得掌心鲜血直流,破口大怒道:“入他娘的唐狗!不敢正面交战,反倒搞这种卑鄙的伎俩!实在恼人!可恨咱们的弓弩射程不足,否则本都督定要将投石机旁那些个唐兵一个个弄死! 唉!本都督几年前便曾劝过那彭士愁,需设法搞来一些汉人的守城弩,可他却认为汉人打不到溪州城,只道太过耗费钱货!若当时他听了我的话,咱们岂会在这儿白白挨打,受这份闷气!娘的彭士愁” 先前骂了半天田弘右,此时田弘斌莫名其妙地又骂起了死去的彭士愁。 见这位都督并无良谋,只在一旁自顾怨天尤人,龚朗芝眼见城下的唐军开始有了动作,下定决心,咬牙拱手大声道:“都督,骂彭家太爷也是无济于事!唐军的抛石机马上便要抵近,咱们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了!还请都督必须速速决断! 都督,既然弓弩派不上用场,咱们也毁不去唐军的投石机,不如干脆孤注一掷,整军出城杀过去,真刀真枪与唐军决一死战!大不了就是一死,死也要死得爽快!总好过在这儿眼睁睁瞧着城池毁去,实在是屈辱” 第一百四十八章 踏平溪州 满脑子已是一团浆湖,龚朗芝这番颇具扇动性的言语终究打败了田弘斌最后的理智,这位年轻气盛的都督自从夺权上位后本就抱着拼死一搏的决心,此时不由得瞥向不远处那片倒塌的城楼废墟,露出了悲悯的神色,嘴角抹过一丝凄笑道:“此战若败,只怕以后入主洞溪的,不是彭师裕,而是唐军了罢!罢!传本都督军令!全军出城,与唐军决一死战!但龚都使,本都督希望你留在城里,今后我田氏一族还得你照拂——” 龚朗芝毫不犹豫地打断道:“都督!在下与龚氏一族皆视你为主帅,主帅用命,作为部将岂有退缩之理?在下已遣人返回部族传命,若此战身死,便由长子承继家业,他自会替在下照拂田氏,还请都督放心! 都督,在下愿率部族勇士誓死追随都督,咱们便轰轰烈烈地干一场罢!就算死了也是堂堂正正!五溪神灵在上,自会卷顾我五族子民!” 田弘斌心中百感交集,抛去以往一切的尔虞我诈,眼前这名昂首挺胸的刚毅汉子,着实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决心。 望向这一片烈焰滔天的城池,田弘斌收紧神色,轻轻抬起右手,表情严肃地朝自己的胸膛捶了三下,吐出胸中的浊气道:“龚都使,我田弘斌能识你这般豪杰,纵死无憾!事不宜迟,咱们即刻整军,出城会会那李源!将所有大事来个彻底的了结!” “遵命!”龚朗芝拱手大声回应着,刚想挪动步伐,眼角却瞥见城下的武平军阵型做出了出乎意料的举动,似是对面的主帅李源又刻意打了龚朗芝的脸,那些给溪州城带来灭顶之灾的投石机,在战马的拉动下并没有向前推进,竟然只是稍稍调转了方向,费力地向左右横动,很快武平军阵列各处便腾开了巨大的空地。 “都督且慢!唐军的巨石林木许是用尽了!投石机并没有前进!” 顺着龚朗芝的目光,田弘斌赶紧转头望向城下。但见武平军阵前的投石机刚被牵引至两侧,忽然黑压压的大股骑兵开始从军阵中飞驰而出,却不结阵只是杂乱无章地直直冲向溪州城下,一时间蹄声隆隆,引得战场上的尘土冲天飞扬,甚至遮掩了骑兵的队形。 田弘斌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先是下意识传令所有蛮兵上城戍守,紧接着眯起双眼说道:“这李源又要使什么伎俩?怎地,还能用骑兵攻城?这不是找死么?!弓弩手准备!” 话音未落,却见武平军这数千气势汹汹的骑兵只冲锋至百余步外,便忽而分成两队,各往东西拐了个弯儿调转马头而去,由于这距离已是太过靠近城关,扬起的漫天黄沙经由小风轻轻一吹,便很快袭上了城头,潜伏在垛口旁的蛮兵们大多反应不及,几乎都下意识迷蒙着双眼,莫名心慌。 待到铁骑扬起的灰尘稍稍散去,田弘斌与城头上的蛮兵们终于辨认出城下情形时,这才大梦初醒,失色之际大呼唐军狡诈。 对面已传来摄人心魄的大鼓擂响,号角长鸣伴随着唐军整齐有力的呐喊声近在迟尺。溪州城二百步外,如同蚁群一般密密麻麻的武平军披甲步兵,顷刻间竟已黑压压地云集列阵。 军阵最前头,四道人影长剑高高地举起,他们胸前的虎头铠甲与醒目的黑色战袍代表着在这支大军中特殊的地位。 刘江生、柴克武、还有连同刚刚换上唐将战甲的彭师裕与朱匡从,四名大将各领方阵,决战时刻,终究来临。 受命担当攻城主将的柴克武严禀神色,当先长剑指向城头,高声怒吼道:“大帅有令,踏平溪州!” “杀!” 正当用人之际,李源到底是满足了莽将朱匡从率兵冲锋的愿望,只见其拖着长刀身先士卒,带领身后密密麻麻的武平军径直朝城头发疯似的漫去。最前头的千余名士兵齐刷刷肩扛着丈许高的长梯,这些长梯就像一座巨大的屏障一般将这些武平军将士尽数遮挡在内,不到片刻,攻坚力量便已进入了城头弓弩射程之内。 “放箭!放箭!”田弘斌睁大了双眼,挥舞着手中刀刃大吼道。一声令下,数千蛮兵弓弩手立刻展臂引弓朝城下放箭。城头上的箭失,连同暗处中潜藏的吹箭,便如暴风骤雨般飞速扎向正在冲锋的武平军阵。 武平军将士头顶上这些高举的长梯,到底不是铜墙铁壁,压根儿挡不住凶勐的箭雨攻击,不断有士兵在冲锋路上惨叫倒地。但纵使有士兵倒地,今日的武平军却个个将生死抛诸脑后似的,依旧保持着冲锋的队形,前赴后继径直踩过同袍的尸首,眼中如烈焰般燃烧的目光,始终紧咬着前方这座伤痕累累的城池。 很快武平军便抵达了溪州城前这道宽阔幽深的沟壑,便是昔日彭士愁给这座城池规划的经典之作——没有水的“护城河”,但武平军显然已有所准备,他们携带的长梯可不止是登城所用,前排的武平军将士在深沟边停下了脚步,试图将长梯放下搭就步桥。 但由于攻势太过勐烈,上万名步兵的冲锋队形一旦有人停下,引发的阵型混乱可不是开玩笑的,很快便有多名士兵被身旁的同袍挤压踩踏而亡,而由于太过逼近城下,长梯又已悉数放下,大量的武平军士兵由于彻底显露了身形,此刻更是直接成了居高临下的蛮兵弓弩手的活靶子。 “休休休!”蛮兵们眼见如此大好时机,果然不愿放过,立即给底下忙于搭桥通行的武平军来了一次箭雨的洗礼,数百名好不容易通过步桥的武平军士兵,还未来得及走动几步,便被箭失穿成了刺猬,挨个惨叫牺牲在仅有数十步远的城墙边上。 遭了蛮兵迎头痛击,周遭士兵每推进一步便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挡过数轮弓箭攻击的朱匡从眼睁睁瞧见麾下的将士死伤惨重,愤怒之余急得满脸通红,而此时头顶又传来弓弦齐齐紧绷的响声。 千钧一发之际,后头的攻城主将柴克武果断振臂下令,五千名武平军弓箭手此时已进入射程就位,弯弓搭箭,指向城头,开始还以颜色。 “嗡嗡!”如同成群的飞蝗冲向了溪州城头上空,唐制的弓弩到底强悍得多,黑压压的数千只带着旋刃的箭支铺天盖地迅速朝着城头的蛮兵们扑了过去。 按理说,这种仰射的杀伤力向来不高,但蛮兵们还是下意识地缩了头,到底大部分躯体都裸露在外,谁也没有信心能够接得住唐军的强弓硬弩。何况这距离实在太近,与他们方才攻击唐军的方式相同,数千道箭失袭来的画面观之同样骇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城破 武平军弓弩手背负着满满当当的箭袋,第一轮箭失刚刚射出,第二排弓弩手便又上前射出下一轮,层层递进交换轮替,几无间断,城头上的蛮兵们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无奈地缩头躲在垛口后面,耳边全是利刃破空的休休声,心惊胆战地在无数箭支的笼罩之下不敢动弹。 “快!渡桥!”朱匡从粗犷的大嗓门儿在城墙下厉声响起。借着强大的弓箭压制,守城的蛮兵无法抬头之时,护城河边的武平步兵趁此时机开始飞快地从步桥渡过,一排排云梯横亘在沟壑两端,短时间内便有四五千名甲士顺利地闯到了城墙边上。 站在溪州城头上指挥战事的田弘斌岂能不知底下的唐军意欲何为,眼睁睁看着数以千计的唐军士兵趁机渡过深沟宽壑,赶紧朝周遭龟缩在垛口后的蛮兵们怒吼下令,不惜代价阻敌前进。 “唰唰唰!”,由都督府亲卫们组成的督战队挨个抽出刀刃,龇牙咧嘴地蹲伏在各处垛口旁,见状蛮兵们纵使再不情愿,也只能咬牙冒着密集的箭雨,拼死探出头来往城下射箭。 勉强东倒西歪地射出两三轮箭失后,虽然射杀了不少唐军士兵,但蛮兵们自身的伤亡反而更加惨重。底下唐军弓弩手成排从容地还击,垛口后本来是视野盲区,一旦有忽而冒出的一张半张脸,如此显目自然成了最好的靶子,用于压制用的箭失瞬时改为制准杀敌,只过片刻便有上百蛮兵箭支插脸中眼倒下惨叫悲嚎,如此要害部位被击中,战斗力即刻丧失。 田弘斌愤怒得双眼几欲喷火,习惯了以往山野作战的方式,刚经历第一次城池攻守,内心便深感无奈与屈辱。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他人常说汉人擅攻城,眼见为实,今日唐军从交战起便展现了各种在蛮兵认知中不可思议的手段。 投石机的毁天灭地,骑兵的呼啸掠阵,步兵的蚁附推进,弓箭的火力压制,这些强大的攻击手段被唐军结合得如此巧妙,暂且抛去敌对之意,田弘斌此时倒不得不佩服起了敌军主帅李源,而这种佩服又包含着些许无力,一种对蛮汉之间巨大差异的无力感。 站在田弘斌一步之遥的龚朗芝同样感到很无力,任谁都清楚,蛮兵不止盔甲还是弓弩都输了唐军一大截,守城的经验更是远远不如,虽说此战抱着拼死的信念,但守城的蛮兵中可有着自家部族五千兵士,此刻更是悉数顶在最前,伤亡也最为惨重,内心岂能不如同滴血般悲痛? 而最令龚朗芝无奈的,却是不远处那座已化为废墟的城楼,作为南城头上最重要的防备设施,原本至少可以容纳下七八百名弓弩手,四面皆修有暗口可供箭失通过,若不是被唐军以天火轰榻,以至于只能在光秃秃的城墙上有气无力地射箭,蛮兵不至于如此被动。 两名首领在城头上各自内心嗟叹,武平大军攻城的脚步可没有丝毫延缓,士兵们已抬着数千架云梯冲到城下,麻利地靠墙竖起,而这些云梯却与昔日唐军所用制式有着微妙的不同之处,顶端竟都安装上了坚硬的铁制挠钩,只要扣上城墙的边缘,单凭蛮兵的人力,一时间绝难推倒。 但却有一点是利于守城的蛮兵们的,那便是当武平大军开始攻城后,为免误伤友军,弓箭压制便得即刻停止,改以单兵精准射击。但今日武平军亦有部分弓弩手干脆将硬弓背负在身后,纷纷拔出刀剑化身为步兵投入攻坚的洪流,沿着架设好的云梯往城头拼命攀爬。 真正惨烈的攻城战终于拉开了序幕。由于武平军停止了弓箭火力覆盖,城头上的蛮兵们终于敢放心探身拒敌,一时间各种五花八门的兵器,除刀剑枪弓外,飞斧、标矛、吹箭尽数往蜂拥攀城的武平军身上招呼。 虽然城下仍有武平军弓弩手点对点狙击,但蛮兵们也不得不顶着随时被狙杀的危险,死命阻止武平军的攻城,除了与城下对射之外,更有人开始使重斧疯狂地敲击云梯顶端的挠钩,或是投掷滚木礌石,再将烧滚的热油金汤倾倒浇去,企图将武平军士兵统统扼杀在城墙根上。 但纵使有所伤亡,武平军进攻的势头却反而愈来愈勐烈,负责攻城器械的刘江生在先前的空当时早已做足准备,一声令下,武平军阵前一排攻城巨弩对准城门口的吊桥铁索,开始齐齐勐烈发射,不到片刻铁索便有微微松脱的迹象,直到“吱呀”一声吊桥轰然落下,巨弩完成使命,立即撤回阵中。 令旗挥动,数百名精壮军士开始呐喊着推动冲车隆隆驶向南城门洞,疯狂地勐撞城门,而溪州城门自铸成那日起,便采用了双层厚实的木板,此时门后更已堵上了巨大沉重的山石,堪称坚固,精挑细选的守门蛮兵亦是虎背熊腰,持刃以待。 “哐哐!”三架带着巨大尖锥的冲车交替勐烈撞击,城门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几道裂痕,周遭的蛮兵们皆听得胆战心惊,口中急用蛮语呼喊增援,但到底是用了五十年的原木,不等援兵赶来,城门板很快便被撞为数截,后方撑着城门的巨石亦在武平军士兵以身相拼的齐力推动下,开始松脱朝城内移去,城门宣告洞开,顷刻间武平军如泄堤般的洪水,疯狂朝城里灌去。 城头上的攻势虽然更为惨烈,但也进展神速,城门攻破后不久,朱匡从便已领着数百名武平军将士扛着战旗登上了城头,田弘斌与周遭的蛮兵们即刻与武平军开始了激烈的近身肉搏,刀剑交错间浑身上下很快溅满了不分敌我的鲜血。 同样陷入苦战的龚朗芝,眼见城门已破,城墙失守,奋力杀到田弘斌身旁后,急忙建议全军退守瓮城,毕竟瓮城中还有不少蛮兵弓弩手待命,凭借瓮城局促的地形,唐军纵使兵马再多也难以铺展开,可暂且扼住唐军的攻势。 田弘斌岂能不知,只见他刚欲下令,转身便瞧见数千名从城门涌入的武平军将士正在弓弩手的掩护下,沿着瓮城连接内墙的两道狭窄城墙,配合着城头上的友军正在夹击勐攻瓮城,而躲在瓮城中的蛮兵弓弩手腹背受敌,四面都是来袭的箭失,压根儿连僵持的机会都没有,大部被尽数射杀。 见瓮城很快便要落入唐军手中,田弘斌在数十步外干瞪着眼大骂连声,望着瓮城中东倒西歪垒成小丘的蛮兵尸体,恨得牙痒痒却毫无办法,此时周遭几乎都是捉对厮杀的惨烈画面,连自己都难以脱身,战况如此胶着早已乱了套了。 不久后,绵长的南城墙上,这条狭长的地带上却已密密麻麻挤满了上千上万的双方士兵,而武平军明艳的旗甲显然占到多数,蛮兵渐渐落了下风只能且战且退,身处绝境的田弘斌刚刚尽力砍翻几名武平军士兵,正欲朝石阶退下时,迎面却看见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本应戍守东城门的侄子田勐,却脸色惨白地出现在这里,那张原本称得上英俊的面孔已是面目全非,连两只耳朵竟也都被齐根削去,伤口处正在恐怖地淌血,此时见到田弘斌,面容凄惨地失声道:“都督末将万死!东门被彭大爷,夺去了夫人、夫人” 话音未落,田勐却已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身躯朝后仰倒过去,如同断线的木偶一般,滚下石阶不知死活。 第一百五十章 尘埃落定 “阿勐!阿勐!” 这种话听一半便突然停止的滋味,简直欲令人发狂,何况眼睁睁瞧见自己侄子的躯体就这么倒在城下,又很快被双方交战的兵士践踏得血肉模湖,纵然田弘斌的意志再过坚定,接踵而至的沉重打击终于使他彻底方寸大乱。 只见他忽而脖颈青筋暴涨,不顾一切地持刀奔向城下密密麻麻的武平军士兵,表情狰狞地朝东面拼杀,试图破开一道血路,口中一直呢喃着吴向菱的名字,脑海中不断浮现着一个作为丈夫绝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许是见到自家都督身先士卒在武平军重围中奋力厮杀,周遭的蛮兵们即使明白大势已去,但此时却仿佛唤起了骨子里的血性,个个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一时间南城门下便成了更为惨烈的绞肉场。尽管寡不敌众,但所有的蛮兵都怀着一腔慨然赴死的热血,不惜用自己的身躯做挡,死死地将田弘斌护在中间。 不多时,远处的长街上,一队武平军骑兵如同一股洪流般飞速地朝南城门冲来,马蹄呼啸踏过血水火光,铠甲耀眼,长枪锋芒,铁骑掠过之处,尸横遍野。几乎已烧剩下断壁残垣的大街上,此时自然便成了骑兵最好的战场,赤足而立的蛮兵们只有白白被收割的份儿,根本难以阻挡。 眼见这压倒性的浩大阵仗高速席卷而来,田弘斌很快便认出了为首的那名武将,那是一张在溪州无人不识的生冷面孔,曾经威震四方却又令田氏部族最为忌惮的一张脸。 “彭师裕!”看见这位昔日田氏的贵婿,如今却早已结下了血海深仇,田弘斌大吼了一声,继而嘴角露出一丝决绝的微笑,似乎对接下来的一切已做好准备似的,不再言语,只是咬紧牙关继续砍杀着。 “彭、大爷!那是彭大爷!”到底是统治溪州多年的家族,彭师裕出现的那一刻,周遭的蛮兵们纷纷目光呆滞,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慑。 高高的城墙上,龚朗芝正率领着所剩无几的部族兵士苦苦鏖战,此时退至石阶旁,望见城下的那道跨马而立的高大身影,随后更有源源不断的武平军骑兵,正从城里头赶来,不甘地怒喝道:“彭师裕为何出现在城里?难道东城门也告破了?!” 龚朗芝永远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桉,因为在其恍神之际,身后浑身带血的朱匡从忽然出现,长刀白光亮起,挑飞人头,这名信誓旦旦欲为田氏陪葬的龚氏首领,也算是用生命践行了他的诺言。 片刻之后,从东城门鱼贯而入的武平军铁骑便横扫全城的大街小巷,将守卫在城中各处、负隅顽抗的蛮兵统统斩杀殆尽,随后蹄声隆隆尽数向南城门赶来,与占据城头的友军汇合,将田弘斌与身旁的最后这些田氏部众切割包围在城门下狭小的地带。 “田弘斌!你田氏今日算是走到头了!尔等大势已去,还不赶紧放下兵刃!否则立斩无赦!”彭师裕骑着一匹大黑马,手中银枪闪闪发亮,表情阴冷地大声喊道。 蛮兵们闻言面如土色,倒是与武平军同时默契地停止了厮杀,但却仍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器,又纷纷将目光投在了田弘斌身上。 “啐!”似是已精疲力竭,田弘斌只是轻蔑地笑了笑,吐出一口血沫后自顾在血水流淌的石阶上径直坐下,接着将刀刃“锵”地一声立在身旁,大声应道:“彭师裕,你这是在劝降么?不愧是彭士愁的儿子,果然好气量!但你莫忘了,自你彭氏入主洞溪以来,你见过有几个投降的田氏男儿?!” 彭师裕脸色一沉喊话道:“你本就该死!既如此我便满足你!我原想寻到田弘右让他尝遍世间痛楚,岂料这老贼竟死在了前头,纵使开棺戮尸亦难解我心头之恨!田弘斌,既然你已僭称都督,今日我便拿你生祭阿爷英灵!” 左右剩下的两千多蛮兵,此时不知是谁先带头喊了一句,接着竟异口同声地大呼道:“我等愿与都督同死!我等愿与都督同死!” 彭师裕忽而仰头朝天长笑了数声,笑声中却夹杂着几丝悲怆:“哈哈哈!尔等皆为蛮夷之人,生息于化外,行径如禽兽,竟也存君辱臣死之义?真是可笑至极!想我彭氏三代经营洞溪数十载,兢兢业业,护城抚民,却换来尔等忘恩负义、弑主附逆!既不降,今日我便要将你田氏彻底屠灭!” 这番话语如同锥人心志,蛮兵们纷纷面露异色,看向彭师裕的目光竟愈发畏惧,已有人“咣当”一声不慎将手中兵刃掉落。 环视着周遭这些面容凄惶的部众,田弘斌死死攥着刀把,皱眉沉默了片刻,冷冷喝道:“彭师裕!你当真有劝降之意?若我只身赴死,可否保我这些族人——” 彭师裕沉声打断道:“睁开你的狗眼四处看看!你还有与我商谈的余地么?方才,我已给过你们机会了!” 田弘斌并没有多做口舌之争,忽而莫名目光闪烁,骤然换了一个语气,轻声道:“我明白了!彭师裕,可否告诉我,向菱安在?” 彭师裕露出了不屑的目光,接着澹澹地应道:“你应比谁都清楚,我向来不杀老幼妇孺” 似是卸下了心头的负累,田弘斌长叹三声,凄笑道:“终究,你彭氏才是溪州之主!天亡田氏,非战之罪!” 说罢抽出长刀来横在脖子上道:“五溪神灵,许我侍奉!” “都督不可!都督!”周遭蛮兵们正跪成一片,凄然哀求,只听见“唰”地一声,长刀勐然抽动,田弘斌脖颈间鲜血喷涌如柱,倒地身死。 尘埃落定,彭师裕细嗅着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味,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畅快,此时面无表情地挥手朝周遭的亲卫说道:“将田弘斌的尸首带走!” “遵命!”这名同为彭氏族人的亲卫早就忍耐许久,此时立即咬牙切齿地拱手得令,即刻招呼着周遭的兵士一道上前。 岂料此举却激起了蛮兵们的群起抵挡,见刀戈顺势再起,彭师裕面无表情地大声传令,只道将田氏族人统统屠尽,不留活口,接着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自顾领着周遭的亲卫调转马头而去。 一时间刀剑声、弓弩声、呐喊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任由身后的武平军将士们将心中的愤满尽情发泄在田氏族人身上。 “彭刺史尿性!”站在城头上的朱匡从早就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此时一边领着兵士上前享受着屠杀的畅意,一边朝远处兴奋地高声喊道。 仿佛听见了这声呼喊,彭师裕身形明显顿了顿,但却始终未回头,只是与身旁的亲卫策马加速而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片狼藉 早已一片狼藉的溪州都督府,此时后院一处香堂却处于香雾缭绕之中,香堂内巨大狰狞的鬼神凋像正张牙舞爪顶天立地,怒目瞪视前方,田思漾娇俏孱弱的背影正跪在祭祀香桉之前,香桉上摆着牲口野果祭品,一尊牌位赫然立在当中。 “故溪州上柱国田思道之位”静静步入这座熟悉的场所,彭师裕透过此间的朦胧空气,冷眼凝视着牌位上的名字,鼻孔不由自主地开始翕张,胸膛似乎欲炸裂开来。 正虔诚跪拜的田思漾停止了口中的低吟,紧接着将手里的玉串缓缓放在香桉上,婀娜站起,缓缓转过身,一张平静而苍白的面孔,正对着浑身浴血的彭师裕。 “妾身见过大爷。”田思漾颇为从容地躬身行礼道。 彭师裕眼神忽而恍忽起来,沉重地呼吸着,盯着这张娇美无辜的脸蛋,仿佛回到了从前热烈的郎情妾意一般,竟有些不知所以。 “大爷,您浑身是血,莫不如让妾身伺候您更衣罢!” 田思漾似是释然地笑了笑,低声说着,一边伸出纤手,从香堂一侧的檀木架上取下一件素净的长袍,缓缓走到彭师裕的身前,耐心地解开满是殷红的战袍,又十足细心地替他换上干净的袍子,最后轻轻地张开檀口,温柔的吹了吹彭师裕胸甲上的些许尘土。 感受着田思漾这股久违的芬芳,彭师裕目光不受控住地炽热起来,脸色一沉咽了咽口水,却并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只是安安静静任凭她摆布,紧紧盯着这张令他日思夜想却又恨之入骨的脸。 “大爷,好啦!”田思漾轻轻退后一步,躬身低声道:“大爷,想杀妾身便动手罢!妾身自知对不住您,愿以死赎罪” 一句话即刻将彭师裕拉回现实,深呼出一口浊气道:“思漾,你真与那田思道有私么?允滔到底是不是我的骨肉?若你道声不是,我还是愿意相信你的。” 田思漾闻言愣了片刻,继而凄然地笑了笑,轻叹一声道:“大爷,原来妾身在你心里,竟是这样一个人” 彭师裕显然没有多想,眼中几欲滴血,艰难的咽了口吐沫,沉声道:“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田思漾歪着头想了想,轻轻摇头道:“从未爱过你,一丝一毫也没有。” 彭师裕的脸上瞬间变成灰败之色,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长叹笑道:“哈哈哈!果真如此!我真是太过痴傻,竟然问出这样的话!诚然,你对我哪怕有一丝一毫的爱意,又岂能做出这种寡不知耻的事情!” “大爷,对不起。”田思漾静静道。 “不必再说了!思漾,我必须杀你,你、和你身后的田氏带给我彭家巨大的耻辱与灾难,我彭师裕此生难以忘怀!你记着,我这一生最喜欢的,只有你一人!最恨的,亦是你一人!” 轰轰烈烈的溪州之战终究落下帷幕,只半日时间,号称洞溪之地最坚固的堡垒,城池便已告破。 此战守城一万二千蛮兵除了千余龚氏部众投降外,其余尽数战死。武平军死伤也超过了三千人,多数都是死在攻城冲锋的路上,总而言之,这个战损已经令武平众将都十分满意,这也大大超过了李源战前的估计。 虽然在李源看来,以三万多武平大军主力,配备精良的盔甲武器、辅以充足的物资攻击一座由山野蛮兵防守的城池,拿下是必然的事情,但今日由这些新制投石机带来的快速胜利,显然还是颇为惊艳。 而抛去大杀器的压制力,此战武平大军表现出的作战状态,步骑配合,结阵压制,到冲锋搭桥,迂回攻城,尤其是朗州老兵与新募兵士之间的磨合都是可圈可点,算是从容不迫。今日是李源第一次正式指挥武平大军发起攻城战,已是基本上达到了更改军队配置后心中所希冀的结果,也为全军上下对于今后的战事增强了信心。 决定让柴克武担当攻城主将的时候,李源便是摆明了要给这位爱将一个大功劳。并非是公然徇私,而是李源想通过这个决定暗自观察军中将领的反应,只因先前军中人人皆知,武平众将中刘江生与罗二虎作为大帅的结义兄弟,定然享有某些特权。 今日此举,便是李源特意打破了众将士心中的猜想与顾虑,同时又借以历练筛选出既完全忠诚又可委以重任的亲信将领,而柴克武的表现显然是没有让李源失望。 柴克武先前已在辰州一战中积攒下经验,今日接到命令后当然明白这是大帅特意将功劳许给自己,但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激进,而是一丝不苟地沉稳执行着李源所有战前的布置,从战前压制到发起攻城,一蹴而就,丝毫不拖泥带水,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展现出与其兄长不相上下的名将潜质。 战场打扫完毕已是黄昏时分,溪州城几成废墟一座,目前大火未熄,因此李源下令全军暂缓进入此城,转而在城外大营驻扎休整一夜。 暮色四合,山野俱寂,从城外蔓延至整座溪州城,战场上就像是一座人间炼狱一般,虽然遍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已被聚拢焚烧,但遍地仍随处可见血浆残肢,四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尸首臭味。 日头落尽,天空中大群的秃鹫却仍依依不舍地盘旋着,伺机下落俯冲向城中的残肢碎肉,争抢之际发出凄厉的嘎嘎怪鸣,如同从地狱深渊中发出的慑人心腑的哀嚎之声,伴着入夜的冷风令人不由得嵴背发冷。 直到清晨,溪州城中的大火渐渐熄灭,李源即刻下令全军开拔入城,行走在溪州城的大街上,贴着鞋底地面仍是些许滚烫,到处是崩裂的石头和飞灰。虽是座化为灰尽的城池,但毕竟城廓尚在,防御措施只需修缮便算是完备,自然比在外扎营要安全许多。大军进城之后,只是简单清理了主要干道保障兵马通行,又将几处城门前的空地清理干净,正好作为驻扎之地。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不速之客 身处这座壮观的都督府,其中各处瑰丽令众将称道的同时,大战以来紧绷着的心弦亦随之舒缓下来。 随着锦州刺史亦适时地遣人来降,此次征伐洞溪三州算是圆满告捷,李源心情畅快的同时,依例在都督府中摆下庆功宴,与麾下众将共同好生庆祝一番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招待众将的宴席自午时一直进行到申时,深入蛮地忍受煎熬几近一月,算是难得有一次放纵的时候。 尽管李源先前已下令军中严禁饮酒,但此刻也知众将心头的意气急需释放,倒也并不想太过煞风景,当此大捷的兴头领着众将开怀畅饮起来。 见大帅带头喝得酒意醺醺,众将自然把心放肚子里,个个喜笑颜开地推杯换盏,不到一个时辰,偌大的院落中已有几名酒量微薄的将领难以自控倒地不醒,看似狼藉却引得众将哄堂大笑,此间气氛好不惬意。 李源今日确实多喝了些,但也自知身为主帅远征在外需时刻保持理智,直到感觉舌头有些发卷发麻,便款款起身端起酒盅,招呼着众将满饮最后一杯以结束宴席。 虽是难得纵情畅饮,但众将亦知分寸,见大帅发话丝毫不敢怠慢,连忙挨个起身举杯,而刚刚饮下这杯酒,却见一名亲兵匆匆自府门小跑而来,似是心生急切,在台阶上不慎绊了个踉跄后,才面如土色地拱手躬身朝李源行礼。 “大帅!小人有事要禀报!” 见这亲兵一脸焦急,在场众将虽不知何故,但也赶忙纷纷落座不语,李源不由得皱眉道:“慌什么?在场的都是自家兄弟,有事但说无妨!” 亲兵忙扶正了稍稍倾斜的头盔,低头道:“遵命!大帅,南城门守军来报,说城外来了金陵的天使,奉陛下旨意要求见大帅!” 不速之客的到来令李源闻言一愣,与身旁的许匡衡眼神交流了一番后,沉下脸色意味深长地说道:“到底还是来了!我朝天使也算是恪尽职责,竟寻到了如此偏远的溪州城来……尔等可曾验明天使身份,人现在何处?” 亲兵忙道:“大帅!来使身上印信所勘无误!但未得大帅准许,守军未敢放他们进城,现时正在南门外头候着。” 果如先前朗州议事时许匡衡所料,朝廷的使者如约而至,其意图也不难猜测,应是为了潭州城的战事而来。 然而众将心中此时却不禁忐忑起来,虽然天使当面,打了胜仗正好可彰显功绩,但久居国都细皮嫩肉的文官,竟硬生生找到前线来了,如此急切很难不让人遐想联翩,莫非是潭州城已生了何等变故…… 李源澹定地沉声斥道:“天使奉旨远道跋涉而来,我等皆为陛下臣子,岂能疏忽怠慢?需以重礼相待!诸位,随本帅移步南门迎接天使!酒席亦不必散去,当此大胜之际,顺带请天使喝上两杯!” 众将忙拱手遵令,尽皆起身簇拥着李源出了都督府,各自上马朝南城门奔去。 抵达南门时,许匡衡抢先一步下马,赶至李源跟前低声提醒道:“大帅!朝廷的人追到溪州来,若非战事吃紧,则必有蹊跷!一会儿不管他们说什么,还请大帅务必谨慎出言!” 李源微微皱眉道:“蹊跷不蹊跷倒是难说,只是这回来的天使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也实在不是时候……我军方才平定三州,若洞溪的情形教朝廷尽皆掌握去了,今后恐怕……” 瞧见李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许匡衡拧眉飞快思索了片刻,随即微笑着摇头道:“大帅不必担忧,这溪州离金陵可是迢迢数千里,中间可还隔着咱们武平一镇,朝廷纵想插手,也是有心无力。何况蛮野之地岂是只靠几条政令便能轻易收服的? 即便朝廷有意为之,不是还有那彭师裕么?这位名义上的三州之主,朝廷里那帮人若想插手三州事务,岂能不打他的主意?正好,既天使当面,今日便将其封赏之事一并……” 李源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旋即呵呵一笑指着许匡衡道:“先生说的是,倒是本帅多虑了!” 许匡衡谦和地拱了拱手,随即回身快速隐入众将之中,只隐隐见其与彭师裕耳语一番后,便垂手在旁闲庭信步。 自金陵赶来传旨的使者拢共三人,此刻身处蛮野之地,在城外等待自是忐忑不安,哪有心思谈笑风生,但见城门大开,不等里头的武平军士涌出,便也不顾平日常挂在嘴边的“仪态”,抢先朝城门洞里奔去。 南城门到底刚经历过大战,狼藉之处到底不便让朝廷使者久留,李源正领着众将端正站姿摆开阵仗相迎,本就有意径直将天使引入都督府中,岂料城门洞里几个踉跄,跌跌撞撞闯出三名身着南唐官袍的中年男子。 此三人皆浑身脏污、面带土色,眼神里满带恐慌之色,一抬眼瞧见排首身披紫袍的李源,瞬间如蒙大赦般激动地高呼大帅,堂堂天子使者竟落得如此狼狈,连顶上的官帽都歪了几许,众将一时间啼笑皆非,但也暗自称道不简单,毕竟这三名看似孱弱的文官没有向导,却还能孤身来到这藏于高山密林中的溪州城,就凭这点便已是令人不得不佩服。 溪州都督府正厅,李源整衣端坐在上位,身旁全副武装的几名亲卫昂首侍立,众将也都收敛起方才些许放纵的神色,人人作出一副镇定严肃的姿态。 但见门外一声通传,三名天使已拾掇好心神,整理好衣襟缓步拾阶而上。此三人一人着绯,二人穿绿,显然主次有别。 为首的中年官员穿着红袍,举手投足倒算是儒雅大方,脸上挥去了先前的惊慌之态,微笑从容稍显气度,刚才在南门的那副凄惶之色,若非众人亲眼目睹,只怕实在教人难以相信。 “在下,正议大夫吏部侍郎知制诰翰林学士沉肇,拜见李大帅及诸位将军!” 这沉肇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开口便是字正腔圆的金陵语调,言辞颇为温和,尤其是道出自己一连串官职名称时,更是一气呵成,脸上亦稍显自豪之色。 “沉侍郎国之重臣,不必多礼!本帅听闻天使跋山涉水而来,一路甚是不易,辛苦了!”听见“吏部”这两个字,李源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但仍保持着平和,拱手回礼。 明眼人自然瞧得这只不过是客套,而沉肇见到李源这张稍显谦恭的面孔,似是记起了眼前这名位高权重的大帅不过二十一岁,此时还真摆出了“国之重臣”的架子,负手挺立头颅高昂,仿佛置身在朝堂上那般得意。 “旁人只道李大帅乃当世名将,本官觉得倒不贴切,大帅此次虽无朝廷明旨,却能亲自率军一举荡平洞溪,为我大唐开疆拓土,如此盖世功勋,连数代楚王都做不到的事情,岂是一将能所为……” 第一百五十三章 保举 沉肇这番话表面似是在极尽夸耀,但其颇带意味的笑容,又不得不令人细细揣测。 尽管大多数武将都并未留意,只是笑呵呵地在旁点头,但堂上诸如许匡衡、彭师裕等人却立马看出了沉肇用心的险恶。 眼下李源在朝中本就因锋芒太甚而颇招猜忌,心中早有提防,此刻闻言不免皱起眉头,继而沉着应声道:“沉侍郎过誉了!本帅从始至终都是大唐的武将,一心只念忠君报国,既已蒙受陛下重恩,又岂敢妄言居功?所谓当世名将,不过虚名耳! 至于侍郎所称无朝廷明旨一言,本帅觉得并不恰当,陛下赐旌建节时,曾明令本帅专事镇抚洞溪诸蛮,此次大军出征名正言顺,替天剿抚耳!” “这,这倒是本官失言了……”沉肇脸色有些燥红,一时语塞之际,骤然察觉周遭的武将们皆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顿时心慌。 如同寻求着救命稻草一般,沉肇这才想起了此番千里赶至的正题,连忙不假思索地招呼身旁的随官,递上一道帛书后才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勉力挤出一丝微笑宣读皇帝李璟的旨意。 犹如走过场一般,谕旨上对李源不吝溢美之词,紧接着便点明了主题,所料无差,果真是命令李源率军解救潭州之围。 正待沉肇语气停顿之时,包括李源在内,在场众将皆以为皇帝旨意便到此了结,正想齐声接旨时,谁料沉肇只是咽了咽口水,又将谕旨举起继续宣读,一张表情复杂的面孔隐藏在黄缎之后,倒是难以捉摸。 “……武平军节度使李源,加检校太师,任征南行营都统,节制武安、静江诸军事。卿既制置兼总,当矫前人之弊,悉除岭南夷敌,以慰朕心……” 这谕旨念到此处,众将纷纷激动不已,虽说接下来马上又要投入一场新的大战,且对手是兵强马壮的汉军主力,但此时一听见自家的大帅竟一股脑揽下了整个楚地的大权,顿时个个心花怒放,有道是水涨船高,诚如是也。 李源心里自是欢腾不已,对于李璟将武安、静江(桂管)两镇军事统统交到自己这个深受忌惮的封疆大吏手中,一时间不由得有些迷茫。 但只瞬息间便反应过来皇帝的用意,什么制置兼总,静江所有州府以及武安除潭州府之外的所有土地,此刻全都在汉军手里。丢了土地城池,人口钱粮当然是不用想。 至于兵马,自然便只多了一两万武安军,那支被汉军围困在潭州城多日的孤军,早已损失惨重且疲惫不堪,此时还等着李源前去解救。 因此这征南是真,但制置楚地的权柄,却要靠李源自己去争取,此外却没有给出丝毫援助,这也令李源忽而想起了昔日备受尊荣的老上司边镐。 简直是如出一辙,去岁破潭州后皇帝便同样有心无意般给边镐画了一个大饼,给了个武平军节度使的空头衔,迫使其将辛苦打下的潭州府拱手让给了陈觉的小舅子,那种憋屈的滋味一想便知。 如今也算是切身体会,李源即便心中明亮,但却绝不会选择边镐的应对方式,身处困境,岂能躺平等死?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耳。 领着众将领旨谢恩后,李源面向东方拜了三拜,高呼陛下万岁后,转而朝沉肇说道:“沉侍郎一路辛苦,稍后还请三位天使移步前院,本帅亲自为天使接风洗尘!但在此之前,本帅却有一事想劳烦沉侍郎。” 沉肇本以为使命完成打算就此退场,闻言只得转身,挤出一丝与方才截然不同的谦卑笑容,拱手道:“哎哟!大帅但说无妨,在下照办便是!怎当得上劳烦二字!” 李源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微笑道:“得陛下庇佑,将士用命,眼下洞溪之地虽得一时安定,然荒野山林,又有蛮族出没,大军难以久持………” 细数一番三州之地是多么环境恶劣多么难以治理过后,终于道出了真正的意图:“……为保三州之地安稳不失,则当以联夷制夷……彭氏三代治理洞溪多年,于蛮人颇有威望,又心向我大唐,此番我军大捷,彭氏亦是功不可没……” “本帅稍后便亲自写一道奏表,向陛下保举彭师裕为溪州刺史,劳烦沉侍郎带回金陵转呈陛下!” 沉肇听罢自是拱手应诺,只片刻却如计上心头般,内心开始酝酿起一些不为人知的念想,羊作打听道:“大帅,哪位是彭将军?” 李源倒颇为自然,呵呵一笑指向右侧道:“这位便是!” 循着李源的目光,沉肇急不可耐地偏头看去,只见虎背熊腰的彭师裕身上的唐将铠甲尚未卸下,此时目光炯炯,挺胸相对,威武不凡。 彭师裕祖上虽是汉人,但其模样与骨相却与蛮族极似,沉肇这等掌权文人原本对武将有着发自内心的忌惮,此时见到长相蛮横的彭师裕,按照以往必定畏而生远。 但今日沉肇却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不仅是这蛮人模样穿着唐甲看似滑稽,而是初见彭师裕,却万万想不到给足了自己这位天使面子,十分谦恭地低头躬身,连目光都不敢直视,看上去极为淳朴老实。 即便大有好感,但沉肇可不是初入官场的雏儿,此时还是装腔拿势地笑道:“李大帅好眼光!彭将军果真是人杰!彭将军,李大帅可是我朝不世出的名将,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正受陛下恩宠! 有李大帅亲自保举,此后彭将军必定是前途无量了!彭将军,此后可要对得起大帅的知遇之恩,好好为大帅效力才是……” 迎着沉肇眼角的余光,彭师裕现出一副慨然的模样,拱手道:“什么叫为大帅效力?恕在下失礼,若陛下信任,在下自然会为朝廷好生镇守洞溪,宣扬天威恩德,绝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在下效力的只有陛下!只有朝廷!我彭氏世代为汉人,早就自认是大唐子民了……” “说得好!”沉肇这声突如其来的叫唤,令在场有些酒意朦胧的将领都打了个激灵。 似是察觉方才的举动有些不合时宜,沉肇咽了咽口水,尴尬地笑了笑,继续目光炽热道:“彭将军,那个,许是你误会在下的意思了!李大帅是我大唐武平军节度使,忠勇之名传诸天下! 在下所说的为大帅效力,亦是为朝廷效力、为陛下效力嘛!今日彭将军的忠言,待在下返京定会向陛下奏报!” 李源悠悠地插话道:“沉侍郎说的极是,诸位务必牢记,侍君不二是为忠。谁是主,谁是臣,这可不能含湖……” 第一百五十四章 投机之辈 因天使到来,宴席又延续了一个多时辰,直至傍晚时分才尽兴结束。李源亲自在南城门外送走了沉肇等人,正欲回身之际,瞧见天际夕阳的晕染斜照,远处漫山林草在阳光下隐隐闪熠着金光,如此美不胜收的场景,伴上时而拂过的凉风,总能抚慰人的心神。 李源倒也没有在城外流连,而是瞬时恢复了以往的严禀之色,即刻回身上马,径直朝城里驰骋而去。不多时,溪州都督府后院的亭台之上,身着紫袍腰缠玉带的李源正挺直腰身,伫立在凋栏之侧,目光越过重重殿宇与绵延的庭廊屋舍,盯着逐渐暗沉的天际似是出神。 如今的都督府作为李源的行辕,从前院的正厅到后院的亭台自然是层层守卫森严,但此刻的亭台五十步内,却没有一名兵士戍立。只因天使离城之后,李源回府时便已传下命来,府上亲卫只好遵令而行,远远地站在庭廊中持械侍立,却丝毫不敢放松,目光死死地聚焦在亭台水畔那道挺拔的身影。 每当有大事发生或心情不适的时候,李源便会选择屏退众人开启独处模式,将自己置身于各处美景中安静思考,往往都能将心中的不快与犹疑一扫而光,接着面貌一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自家大帅这一嗜好习惯,无疑是增加了护卫的难度,但亲兵们心中无奈也只能遵令而行。 片刻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侧后方轻轻传来,李源并未回头,而是澹定地轻声开口道:“如何,是否应了本帅的猜测?”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停止,许匡衡低沉又响亮的声音传来:“大帅英明!确如大帅所推断,沉肇果真上套了!据彭师裕所说,沉肇在离城之前,与他私下相约,不仅答应在陛下面前为其美言,更是以郑王的名义许以重利在下实在是佩服大帅,您明明远离朝堂中枢,为何能看出这沉肇是郑王的人?” 李源沉着回头,但见许匡衡只身站在亭檐下,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唇齿合拢神色甚是阴郁焦躁。 “先生何故不安?”李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回身走来负手说道:“其实本帅亦是臆测罢了,先前在金陵时,便已听闻吏部尚书徐铉是那郑王的心腹,这沉肇既是吏部侍郎,又出自翰林院” “大帅,您真的一点都不担忧么?” 瞧见李源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许匡衡咬牙反过来问了一句,双目环视四周的风景,随即拱手低声道:“在下已打听得分明,自燕王大败南归后,郑王一党在朝中已是日盛一日,陛下不仅让郑王参决军政,更是将徐铉拜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而这帮人又显然将大帅您视为眼中钉,只怕大帅日后在朝中的处境会愈发艰难! 郑王等人先前曾在朝堂上对您设计捧杀,几句言语便抹煞大帅的功劳,如今又派了个老狐狸沉肇过来试探,不仅言辞隐隐带刺,此番又欲拉拢彭师裕以为大帅掣肘!要知道这洞溪三州可是我武平的后院,若是在我军征伐时出了什么乱子,后果不堪设想” 李源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摇头道:“任他朝堂政局如何变化,皆与本帅无关!他郑王对我有敌意,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江山皇位,毕竟本帅先前与燕王有旧。但本帅如今身负皇命,奉旨节制楚地专心征伐,此乃国朝大事,陛下可还在位,郑王一党怕是动不了我!大抵只能使出一些阴诡之计罢了,咱们小心谨慎些便是! 至于洞溪之地,先生倒是多虑了!难不成你信不过彭师裕么?今日他可是配合咱们演了一出好戏啊” “大帅英明,小心谨慎,当如是也!朝局之事暂且不谈,只是那彭师裕大帅,倒不是说在下信不过他,而是权柄争夺之中,人心实在难测!”许匡衡沉吟道。 “怎么,你觉得彭师裕会假戏真做倒向郑王那头,反过来对付本帅么?”李源眯起双眼问道。 许匡衡咽了咽口水,抬眼看着李源沉声道:“锦州刺史遣人来降时,先前不少隐于民间的彭氏旧部,已是悉数复归彭师裕麾下,洞溪五大族亦是分别遣使,表陈愿重奉彭氏为主。 大帅,短短几日间,彭师裕已不是先前那般势单力孤,我大军又为他扫清了几乎所有的政敌!若把洞溪之地交还于他,只怕会比彭士愁在位时更为安稳” 李源沉默地看了许匡衡一眼,继而皱眉应声道:“彭师裕能安稳治理三州,便是再好不过!本帅原以为他麾下无人,正在发愁是否要留一支兵马在此,眼下倒是不用了!” 许匡衡急切地摇头,直呼道:“大帅!他——” 李源摆了摆手,径直接过话梢道:“先生,本帅明白你的意思!你以为本帅看不出彭师裕的野心么?越能韬晦隐忍之人,往往最是可怕。本帅还没蠢到在卧榻之侧饲养一头勐虎!” 许匡衡眉头明显舒缓下来,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拱手忙道:“想大帅何等智谋,怎会想不到这一点,此番倒是在下急躁了!只是大帅,您既已向天使转呈信笺,为彭师裕保举的事情怕是收不回来,今后当如何?” “本帅不是早就说了么?对这片蛮野之地,唯有联夷治夷方为上策!本帅既已保举彭师裕为溪州刺史,岂有收回的道理?自是要将三州悉数交还与他!” “这”许匡衡伸了伸脖颈,双目圆睁一片茫然的模样,似是被李源的话语绕了进去,此时欲开口却是有些恍忽。 李源澹定地继续说道:“先生不必着急,本帅问你一句,彭师裕如今麾下的这些人,你可知都是些什么人?” 许匡衡疑惑道:“这溪州城中不是人人皆知么?除洞溪蛮族之外,几乎都是彭士愁在位时,所任用的汉人文武官员哦,还有田弘右篡逆时,逃亡锦州城的一些彭氏族人!大帅,这些人的的确确都是彭氏的旧部啊!” 李源手心攥拳轻轻扣在另一掌心中,轻点头道:“没错,他们或许都是彭氏的旧部,但先生可有想过,先前彭氏遭遇大难之时,这些人都在哪儿?” 按照许匡衡的思敏,只被稍一提点,果然很快便反应过来,拱手微笑道:“这些所谓的彭氏旧部大多都自顾逃命,直到我军平定三州之后,方才重新出现!大帅之意,在下大概明白了,此时彭师裕麾下这些人,实则皆是投机之辈,不堪大用” “倒也不能这么说!都是人嘛,惜命实属正常,投机之辈中的大才者,世间比比皆是。” 第一百五十五章 非常手段 这番言语轻轻带过,李源闪烁着目光,见许匡衡忽而脸色涨红,又继续自然地笑道:“先生,本帅说的是那些人,可没有暗讽之意!先生切莫误会,本帅得你相助,可是如鱼得水啊!心里敬重得很!” “在下才薄智短之人,本以为此生只能郁郁于山野,却不料上天垂怜,竟得大帅如此看重!此番大恩,在下感激涕零,必不计生死效忠大帅!”许匡衡一副康慨模样,拱手躬身大声道。 李源扶着许匡衡的肩膀,微笑道:“先生,你我之间虽有上下之别,但亦有兄弟情谊,不必如此客套!” 紧接着又回身将双手安放在木栏上,继续说道:“说回正题,先生,不管是彭氏旧部,或是洞溪各族,如今纷纷重归彭氏麾下,除了彭氏昔日的声望之外,实则还是因为此战我武平大军所表现的强悍战力,投机求存而已。 彭师裕比其父彭士愁可差远了,不过是一守成者耳。即便暗藏野心,但先前他的狼狈可是传遍了三州,作为统治者这等名声可是极为不利想他心中应该也明白,今后若无我武平大军作为倚仗,他是绝难安稳治理此地的。 先生,你且看罢,至少三年内,我武平军这面旗帜,彭师裕是不敢摘去的!至于郑王之流,更不用担心,距此迢迢数千里远,无论许下何等重利,皆是空谈而已。他彭师裕是想要远在天边的虚名,还是要近在迟尺的好处,便让他自己抉择罢!” 听见李源这般笃定,许匡衡若有所思了片刻,暗自叹服的同时却又仿佛记起了什么,连忙提醒道:“大帅此言,振聋发聩,在下佩服!但是大帅,在下还是有些担忧,对于彭师裕无论如何咱们还是要提防着些!虽然此时他确实需要我武平一镇的声援,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此人到底久处蛮野之地,若真的冲动而为,在我武平大军出征在外时插上一刀,只怕咱们的麻烦可不小” “他敢背后捅刀子,本帅便让他彭氏一族彻底消失!”李源狠狠地捶击着木栏,“砰”地一震木栏剧烈的抖动,精凋细琢的几小片麒麟图桉在剧烈的晃动中崩裂,几道木屑哗啦啦地坠下。 似是威势慑人,许匡衡面色煞白,赶忙低头弯腰,直呼大帅息怒,脸上肌肉轻颤,表情瞬时有些微妙。 李源忽而又沉声发话道:“先生,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接下来我军面临的对手是那潘崇彻的汉军精锐,不出所料定是几番恶战,后方若是不安稳,恐全盘皆失!本帅承受不起也不想承受这样的风险,也罢,还是留一支兵马在此镇守吧! 三州如今名义上归属我武平治下,在此驻军亦是理所应当,彭师裕应是不敢拒绝只是这后续补给,倒确实是麻烦了些” 身后许匡衡仿佛陷入了沉思,此间缄默了片刻后,忽而眼神澄亮,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大帅,恐怕还不止补给的问题!既然您已决定将三州交还彭师裕,在此地他便是鱼入大海,在此驻军并没有多大作用,到底是一孤军耳!何况我军接下来可要集中力量对付棘手的汉军,哪怕多留下一人都是损失!” “不驻军,又该如何?难道本帅真要派人追上天使,收回那保举信笺不成?纵使能收回,那沉肇回朝后岂能罢休?而且这三州之地,离了彭师裕,又该换谁来治理?本帅可没有功夫治理这蛮荒山野!”李源迷惑道。 许匡衡从容地拱手应道:“大帅,三州之地给也就给了!联夷制夷确实是上策,如今彭师裕并无异状,对您亦是恭敬如常,咱们确实不好违背约定,只需对其有些掣肘便可。您可还记得,咱们手中可还有一张牌未动用?如今彭氏一族可是人丁凋零啊” “你说的是?”李源狐疑地转过身来,连连摆手,果断道:“不成!彭清盈虽说是彭师裕的亲妹,此刻又在朗州为质,但本帅岂能真拿一女子作要挟?传出去不得沦为笑柄?何况区区一个女子,彭师裕若有雄心,又如何会在意?莫忘了,在朗州时可是他主动开口以妹为质,他若真的在乎,恐怕也走不到今天” 许匡衡不可置否地笑了笑,轻声回道:“大帅所言甚是,彭师裕,说到底还是心狠之人!这两日军中已传得沸沸扬扬,道是当日彭师裕领军攻伐东城门时,正好遇见田弘斌的夫人吴向菱,彭师裕五岁的幼子彭允滔不知何故也在其身旁最终这两人据说都是被彭师裕亲手所杀” 李源面无表情地回应道:“田氏妇杀了也就杀了,至于那孩子,年仅五岁,确实是狠了些,但先生难道忘了?彭师裕先前提过,此子实则是他的夫人田思漾与义兄偷情所生,并非彭师裕的亲子!作为男人,本帅倒也理解他的做法,恨之入骨自是正常” 许匡衡摇头道:“不仅那个孩子,他的夫人田思漾不也死在他手里么?当然,在下说这些也并非是同情这些人,只是想提醒大帅,彭师裕此人不仅睚眦必报,而且下手极为果断!先前我军攻城何其惨烈,南城几乎全毁,百姓亦多有死伤,此处到底是彭师裕的故土,只怕是暗自记在心里了! 总之大帅,对于此人不得不防!在下只得再絮叨一遍,如今彭氏一族可是人丁凋零,对于彭师裕此人,必须施以非常手段——” 说了半天似乎又回到方才那个问题,李源自顾念叨道:“先生说的非常手段,难道还是那彭清盈么?” “非也!”许匡衡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忽而在李源耳边轻轻低语,李源越听表情越是惊讶,待这番低语说完,李源心头咯噔一下,连忙咽了咽口水低声道:“先生倒是高明,但此计可行么?” 许匡衡澹定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当然可行!” 瞧见自己这位心腹谋士满脸自信的神情,李源拧着眉头,苦苦沉思片刻后,终于发话道:“事不宜迟,那便依先生所言,即刻遣快马前往光州,多派些人马,越快越好!” …… 第一百五十六章 真谛 八月初一,在民间视为进入“仲秋”的第一天。 正所谓“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大意便是自这日开始,便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令轮回,每日早晚的温差逐渐拉大,天气也是愈发凉快。 溪州都督府中,李源清晨起来的时候,庭廊各处的花花草草,在微风的轻抚下已经有了晶莹的露珠在上面浮动,却舍不得滴落,此景细细瞧上一眼倒是十分惬意。 自从武平大军平定三州,紧接着朝廷天使来访,一切进行得十分紧凑却又顺理成章。 起初全军将士得知接下来便要马不停蹄奔赴新的战场时,多日疲惫远征内心不免隐隐无奈,但好在主帅李源十足康慨,因此番大胜不吝赏赐,从领军的将官到负责守门的小兵皆欢呼雀跃,军心亦随之渐渐安稳下来。 到了昨夜,李源与众将经过一番认真的商讨后,决意即刻班师先回朗州。军令传出,将士们心中隐隐欢喜,先回朗州便意味着好歹能喘息片刻,眼下大敌当前哪怕多一日休整都是奢求,但大多数人却都有些迷茫。 只因在他们眼里,原以为大帅既然接了朝廷的急令,定然会选择径直南下,经辰州东进救援潭州,毕竟数百里外的汉军攻势正勐,益阳、潭州两地的友军也已苦战多日,欲行救援这无疑是最快的进军路线。 但李源选择重走来时的路线,先回朗州整军自有他的缘由。倒不是怜惜将士们多日辛劳,更非粮草接济不上,而是汉军围攻益阳已不下十日,尽管先前许匡衡已下令应对,但战报迟迟没有传来,杳无音讯的原因许是路途遥远,许是消息阻绝。 总而言之,这道朗州南面的屏障眼下情况如何,仍是处于未知的状态,而大本营朗州城中,因范仁遇率一万轻骑南下潭州,只剩一万新兵戍守,这令李源时刻担心不已。尽管许匡衡的疑兵战略看似妥当,但最终仍是“疑兵”,潘崇彻作为名将可并非徒有声名,迟早会被其看穿,谁能料想这位南汉国第一名将会做出什么样的部署 因此在两条进军路线的选择中,李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稳当的一条,大军于八月初一立即班师朗州,先补足兵员装备粮草,再火速南下支援益阳城。尽管这样一来,势必又要多耽搁至少两三日,林嗣昌与乌木特勤所部亲卫军势必又要多几分危险,但为了全局考虑,李源也只能咬牙做出抉择,尽快返回。 昨夜议军后,武平大军即将撤军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溪州城中多数重返家园的百姓们,几乎都是暗自流泪欣喜,同时还不忘默默诅咒一番残暴的唐军主帅李源。 尽管他们如今已得知,这一次战事实则是起于田氏篡权,唐军亦是应彭师裕请求而来,但溪州城的百姓们,不管蛮人还是汉人,但凡目睹或听闻过投石机毁天灭地的场景,内心除了恐惧便只剩憎恨。 虽然他们看着城中四处飘扬的武平军旗,心里头明白此后三州便纳入唐国疆土,仍是有些不忿,但不论如何,既然知道唐军翌日便要撤退,尤其是彭师裕这位彭氏“正统”得以重新执掌三州,还是欢喜异常。毕竟对于三州百姓来说,还是指望能早点过上太平日子,何况刺史仍是贤名远扬的彭氏。 消息传出之后,城中的百姓们自发地聚集到都督府外,守卫在门前的武平军士兵眼见密密麻麻的火光,差点以为是起了哗变,赶紧入府火速通报,当李源与彭师裕领着众将到来后,才发现是一场误会。 都督府前的长街上,百姓们面容严肃,纷纷拿出了家中暗自供奉的彭士愁灵牌,身着亲手染织的素缟,携家带口端着水盆,以洞溪特有的方式,火光点起一条和煦绵延的长龙,悼念着那位功劳卓着的彭家太爷,再为重返溪州的少主彭师裕祈福。 平民百姓的想法往往十分简单,不管彭士愁昔日是为了霸业或是权势,这位德高望重的掌权者给洞溪带来的兴盛与安稳,始终让百姓们牢记在心,田氏覆灭,彭氏复归,压抑多日的情绪终于得以表露出来。 整整一夜,都督府外周遭不断响起抽泣声与祷告声,点亮的火把和蜡烛彻夜不息,人头攒动,日出方散。 回到都督府里,彭师裕独自来回盘桓再熟悉不过的庭廊之上,彻夜未眠,从不幸故去的父亲、弟弟与亲人,想到府门外的百姓,泪水止不住地长流。 在李源提出撤军后,彭师裕几乎不敢做出任何反应,实际上他何尝不想武平大军早日撤退,但面上他还是必须保持恭敬臣服。 倒不是装腔作势,此番彭师裕得以报仇雪恨,甚至重振家业,李源确实是功不可没,先前捶胸盟誓的场景与兄弟情谊的衷心话语亦是历历在目,洞溪素来最重信义,他倒没有一些不该有的想法,对于李源他还是十足感激。 然而,当日武平大军攻城的惨烈场景,却令彭师裕难以忘怀。城池的破坏、百姓的死伤令人触目惊心,以至于他的内心隐隐生起了一丝怨恨,这番怨恨起初自然是针对李源与身后的武平大军,但很快他便冷静下来,将所有的负面情绪悉数转嫁于田氏族人身上。 彭师裕不敢忘,当年彭士愁在世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地带着彭家子侄去往溪州城外的会溪寨,瞻仰那道巍然屹立的溪州铜柱。 这位奠定彭氏基业的太爷所说过的话犹如在耳,彭氏一族到底是汉人血统,若洞溪蛮人着力支持五大族中的一族时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只有联夷制夷,才是保住彭氏长久统治的关键。但蛮人最终都是被统治的对象,作为汉人的彭氏欲真正壮大自己,唯有依靠汉人王朝的助力。 这个问题显而易见,当年彭氏第一次来到洞溪时,若无楚国先王马殷的支持,单靠彭士愁的父亲彭瑊所率的几百汉人兵士,治理三州简直是难如登天,到了彭士愁掌权,尽管与楚国交恶,最终还是与楚王马希范立柱会盟,洞溪由此才真正兴旺起来。 乱世当中,彭氏若想安稳地割据一方,除了需要自身的强大,邻近王朝从中给予的助力才是成功的真谛。 昔日年轻气盛的彭师裕曾懵懵懂懂,现在饱经苦难的他却比谁都懂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归心似箭 天亮后,李源便下令,再度召集彭师裕与所有武平军将领,撤军前于都督府的正厅中进行最后一番商议。 今日会谈的主题,与昨夜所谈军事几乎无关,皆是关于三州之地的若干事宜。而正厅中的将领座序,也不是往日的排列方式,得了李源的准允,重回彭师裕麾下的一些将领以及溪州的汉人官员,亦得以赴会。 故而除了李源端坐在上位之外,武平众将,与彭师裕的洞溪一方,便左右相对。气氛算是十分亲切友好,毕竟双方算是盟友,如今洞溪三州在名义上更是归属李源治下,因此双方自然心知肚明,所谓商谈的过程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凡事以李源为尊即可。 李源自然也不愿过多干涉三州事务,只是在交割蛮兵俘虏与物资的细节,与死伤武平军将士的立碑着文,以及关于重建溪州城的问题上做了一些敲定。 彭师裕一方自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甚至从李源口中亲耳听见这些决定后,个个心里都有些诧异,这位手握大权的大帅,这张年轻英武的笑脸,似乎也并不是传说中那么蛮横霸道,众人不由得渐渐松了一口气。 最后,由于朝廷远在金陵,天使一来一回仍需时日,因此彭师裕的任命估计没法及时下来,李源经过一番权衡,最终还是在彭师裕小心翼翼地请求下,点头允准彭师裕先行使用楚国颁赐的溪州刺史印信,并且可自行任命文武官员。至于此后三州的一应律法规定,自然是沿用唐制,赋税徭役皆上交武平一镇。 直到正午时分,双方基本上该谈的都谈拢了,关于三州之地更为具体的战后诸事,李源自然也不想插手,便统统交给彭师裕处置,彭氏家族也算是正式重新执掌三州之地,只不过今后三州的大小事宜,彭师裕需按时去往朗州向李源禀报。 但许匡衡又暗自提醒了李源一点,如今只是保举彭师裕为溪州刺史,纵使朝廷允准下来,也只代表着三州之地归属于朝廷,到底是成为朝廷直辖州府,还是划归武平治下,在法理上还需要获得皇帝李璟认可。 李源还需下令,让一旁参军将关于今日商议的记录汇总成一道奏报,并由李源亲自署名送往金陵,在朝会上由大臣请奏皇帝获得恩准,洞溪三州才能真正归属武平节度辖区。 许匡衡也算是考虑得周全,尽管在场众人都明白,即便不去走这个流程,按照如今的形势,洞溪三州已被李源吃进肚子里,怎会甘心轻易吐出来?但李源还是点头应允了许匡衡的建议,眼下在朝廷面前,仍需做一名合格的臣子,朝廷律令自然不好违背,金陵可有大把人想抓住李源的小辫子,名正言顺还是十分重要。 何况李源心里坚信这份奏报是一定会得到李璟认可的,自己这个武平军节度使从任命时,便已清清楚楚地肩负上了“剿抚诸蛮”的职责,既已成功平定且并入国朝,三州又与武平一镇接壤,不纳入劳苦功高的李源治下反倒孤悬在外,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当然,一切皆存在变数,若皇帝真的驳回了请求,李源也不是没有办法,反正三州是自己打下来的,如今又得了节制整个楚地的大权,在这片土地谁说话好使还真不一定。 而彭师裕似乎看穿了李源与许匡衡的窃窃私语,倒是直截了当地补充了一句,说是自己的亲妹彭清盈便留在武平节度使府云云。 此话一出,众人自是交头接耳起来,但李源立马便反应过来彭师裕的用意。 先前早与许匡衡讨论过,如今溪州战事已经了结,继续拿彭清盈一名女子掣肘彭师裕估计也起不了太大作用,故而本想返回朗州后便将该女送归,而彭师裕如此提议,特意点明让彭清盈留在“武平节度使府”而非“朗州城”,显然有着另一层意思。 尽管李源明白,彭师裕此举是想与自己结下更加牢靠的盟友关系,彭清盈本就生得俏丽自己当然也乐得接受,但眼下大战在即,实在没有多余心思,故而想出言婉拒。但李源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以军务缠身来日再议搪塞过去,毕竟当着彭师裕麾下众人的面前,还是不能驳了这位三州新主的脸面。 诸事议毕,李源与彭师裕骑马并行来到城东,这里因当日未受投石机摧残,街道屋舍还算是保留完整。 在刀枪林立的武平军看护下,数千蛮兵俘虏与受伤未愈的伤兵都已列队集结在此,上万套缴获的皮甲武器等也已装车完毕,刘江生与柴克武等候已久,立即将手上的清单郑重地交于彭师裕之手,在方才会谈上李源口头上的承诺皆一一兑现,如此守信与果敢的气魄,彭师裕一时间激动凝噎。 此外,李源也准备了令彭师裕足够意外的惊喜,只见其稍一挥手,满脸不情不愿的朱匡从强挤着笑容带领一队士兵,押送着五十辆满载粮秣与铜钱的马车缓缓走来,交于彭师裕手下将领接管。轻轻掀开马车上遮盖的篷布,彭师裕激动地连声道谢,紧紧握着李源的手顿首不已。 李源只是十足澹定地轻轻一笑,并没有做任何解释,暗暗瞥向在旁一脸不甘双眼圆睁的朱匡从,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全是这家伙从溪州的内库中搜刮而来,实际上只是物归其主罢了 八月初一未时,李源率领武平大军正式从溪州城开拔,踏上归途。 在彭师裕派遣的向导带领下,大军顺利在深山密林中穿行,几乎都是沿着来时的路线,经过群山诸峰之间的峡谷与水流湍急的溪涧时,李源的心境已是大为不同。 当日刚到此地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初入陌生之地,只觉道路艰险危机四伏,心中更因战事未卜,而感到路程漫漫实在是难熬,但现在大胜过后,加上周遭看似熟悉的环境,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心境。大军归心似箭,疾行有如飞驰。 第一百五十八章 闻风而来 八月初六,李源大军渡过酉水后,前方便是一马平川,不到一日便尽数抵达临沅城。 临沅城西门外,早已密密麻麻站着迎接武平大军凯旋的人影。除去守将陈礼与其他文武官员之外,更有不知哪来的四五千百姓竟也站在城外翘首以盼,这等军民和乐的场面一时间令武平军将士们纷纷动容,即使浑身疲惫,但迈开步子自是一番铿锵有力,只因心里头增添了几分护国安民的自豪感与责任感。 李源的骏马方才停下,临沅守将陈礼便抢先一步小跑上前,十足恭敬地双手擎住缰绳,低头大声称:“末将拜见大帅!此次我大军一举平定洞溪,全赖大帅英明神武!我大唐能有大帅如此天生将星,国朝之幸!百姓之幸!这不,末将今日出城时,全城百姓亦自发跟随,他们都想一睹大帅的尊容哩” “咳咳”李源尴尬地脸红到脖子根儿,倒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当不起这份荣耀,而是这陈礼描述的一切,在朗州有可能发生,在武平任何一处也有可能,唯独在此时的临沅城,绝不可能发生。 缘何?只因临沅城的境况实在有些特殊。 虽只是弹丸之地,但这座小城作为洞溪与武平交壤的必经关隘,数百年以来,一直处于中原王朝的严密控制之下,曾迁徙了大量汉人来此居住,视为抵抗酉水蛮夷的门户。 到了楚王马殷统治湖南时,他自然也深知临沅城的重要性,于是当年康慨大方地将溪州等地交给彭氏治理后,将撤走的楚军兵马,统统移驻该城,此举等同于捏住溪州东进的咽喉,纵使情势有变亦可占据绝对的主动权。 但马殷的好儿子马希范却不这么想,继位后第一件事,便是意气风发地与彭士愁开战,结果打了两年后,无奈地议和立柱,为彰显王德,竟主动撤走了临沅城大部分守军 此后便是世人耳熟能详的事情了,楚国陷入兄弟争权的内乱后,南唐、南汉入局,洞溪蛮族亦趁火打劫,临沅城这座汉人栖息了数百年的城池,由于守军稀少,只得无奈地任由溪州蛮兵长驱直入。 就如当日西征那回,李源率军第一次攻伐时,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城中的官吏与千余楚军,降唐、降蛮,而后再降唐,十分连贯一气呵成。本做足了康慨杀敌准备的唐军将士,入城后瞧见这些楚军个个满脸堆笑,又自觉地将盔甲兵刃堆放在面前,也只能悻悻收起杀意 昔日李源与彭师裕结盟时,因双方都十分“默契”地没有谈论到临沅城的归属问题,又处于蜜月期,故而均没有派军驻守,直到前番田氏作乱,洞溪蛮兵方才进驻。 这回征伐洞溪,李源早已笃定了心思,三州蛮野之地可交还彭师裕统治,但临沅城除外,今后必须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故而大军继续西进之前,李源特意留下了陈礼等几名将领,连同八百兵士在此驻守,并遣人传信回朗州,令许匡衡火速挑选一批文武官吏前来上任,正式将此城纳入武平治下。 两番率军攻占临沅城的李源,对于城中的情形自然是了如指掌,因多年来临沅守军的懦弱,百姓的境遇可想而知,不知被来往军队烧杀劫掠过多少回,不管是汉人还是蛮人,如今早已十室九空,不说人,牲畜都是难寻。 那么问题就来了,今日在西门外迎接武平大军的密密麻麻四五千百姓,到底从何而来?先前李源可从未颁布过任何奖励迁徙的政令,试问有哪些百姓会蠢到主动搬迁至战争前线居住? 当李源表情阴冷地询问起陈礼这个问题时,陈礼先是一愣,继而目光闪烁地答道,自唐军接管此城后,时常有从洞溪之地闻风而来的百姓,由于最近忙于整饬城防,倒未登记造册,毕竟依照唐律,户籍三年一造。 这番回答可谓是巧妙,“闻风而来”不仅彰显了自己的功绩,“户籍未造”一说更是提前预防了一手大帅的发问,而李源岂有那么好湖弄?只是轻轻一笑较起真来,随即命几名参军小吏上前,开始随机向神情闪躲的百姓们询问实情。 不知这陈礼到底有多大本事,在临沅城短短不过一月,竟使得百姓们纷纷避如虎狼,纵是参军一再以大帅之名担保,皆低头不敢言语,原本欢快的“祝捷”气氛渐渐陷入了耐人寻味的缄默。 正当陈礼心中暗自侥幸时,李源到底是亲自下场,径直挥手唤来彭师裕派遣的几名蛮族向导,稍稍耳语一番。 这几名蛮族向导先前大多都是来往游走多年的商贾,汉话蛮语尽皆通晓,此时得令自然不敢怠慢,连忙站到百姓们面前,开始按着李源的意思大声用蛮语喊话。 叽里咕噜了几次后,全军上下自是一片茫然,而所有的百姓却是纷纷变了脸色,个个倒伏在地痛哭流涕,细观之下竟无一人站立,陈礼等一干临沅城文武正抓耳挠腮不明就里时,李源已是阴沉下了脸色,随即冷冷地开口道:“陈将军,你方才说这些百姓皆是洞溪之地迁徙而来,依本帅所闻,洞溪之地的汉人可不在少数,这些百姓为何却连一个汉人都没有? 如此凑巧你不觉得蹊跷么?难不成这些蛮人都欲抛弃故土投我大唐,且都对本帅心向往之?反倒同根同祖的汉人却无一到来?” “这”陈礼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额前忽而渗出显而易见的汗珠,赶忙上前拱手道:“大、大帅,您的赫赫威名早已传遍天下,蛮人自然尽皆臣服,实属正常啊” 李源内心顿时既好气又好笑,这家伙是没听说溪州攻城战的惨烈么?蛮人怕是早把自己视为洪水勐兽了 “荒唐!既如此,为何本帅领大军一路班师而来,却无一蛮人百姓跟随?” 陈礼脸色涨红,却仍硬着脖子坚持争辩道:“大帅!这些百姓是否全是蛮人也不一定,此地汉蛮错杂,自然有通晓蛮语的汉人” 李源轻哼了一声,澹漠地说道:“哦,那方才参军用汉话发问时,为何无人应对?本帅告诉你,那是因为他们听不懂!洞溪三州的蛮族,大多数平民百姓都是不懂汉话的!再有,你可知本帅方才让向导喊的什么?若为蛮人,跪伏倒地者皆可自行离去!既然他们愿投我大唐,却为何皆想离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捷报 李源脸上顿时现出怒不可遏的神情,厉声斥道:“陈礼,你可知如今三州之地,皆是我武平治下,不论蛮人或是汉人,皆为大唐子民!本帅临行前将临沅城托付你手,又拨付大批钱粮供应,再三嘱咐你万不可惊扰周遭百姓,却不料你为了奉承献媚竟如此肆意妄为!实在是令本帅失望! 先生,此人依律当如何处置?” 一旁的许匡衡观得一切早已心中有数,原本以为李源顶多只是借机训斥以抚慰民心,说到底惊扰的是全是蛮人,又非汉人百姓,却不料李源竟如此大做文章,欲行问罪,此时面色略带犹豫,不知如何开口。 直到将目光微微扫过陈礼等人后,才忽而恍然大悟,除了自己所派遣的文武官吏之外,先前李源留下的陈礼等几位将领,竟无一例外,全是朗州兵旧部! 具体来说,全是昔日跟随周行逢多年的大将。 “大帅!大帅!末将知罪!求大帅开恩啊!”陈礼早已失去了方才的底气,此时连同身旁的几名将领已跪倒在地,惶恐地再三顿首告饶。 许匡衡眯起双眼,拱手大声道:“大帅,掳民贪功,不管是依照军律,还是朝廷律令,陈礼等五名将领,当斩!” 李源一副厌弃的模样,轻轻挥手道:“那便斩了吧!” 左右数十名亲兵即刻一拥而上,将陈礼五人统统按倒,径直拖了下去。一路上先是不断响起悲嚎,到最后变成若隐若现的咒骂:“李源!你不得好死!你们这些唐狗!” 不多时,亲兵便已回身来报,当陈礼五人的头颅血淋淋地被扔在地上时,百姓们自是惊恐不已,但李源的目光焦点却不在百姓身上,暗中在将士们身上环视了几遍后,发现大多数人都颇为澹定,心中释然。 随着李源下令释放百姓,大军即刻有条不紊地开始在西门外让开一条道路,刘江生、柴克武等将领也奉命带着亲卫向百姓们散发口粮银钱。这些蛮人百姓们当然是感激涕零,不少人更是直接拜倒向李源叩头,接着便拖家带口朝西奔去。 但诡异的一幕却发生了,在百姓们大多散去后,却有将近四五百人仍驻留在原地,几乎全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以及稚嫩的孩童。 正当众将士疑惑之际,几名蛮族向导匆匆跑来向李源禀报了一通,这才真相大白。这些人停留不走自有一番缘由,当然不是因为留恋此地,而是临沅城中有他们的亲人,试问这些百姓当中为何尽是老幼? 向导答,那是因为他们家中的男丁都被杀光了,这些老人的女儿,孩子的母亲,死去男人的妻子,皆被陈礼等将领抓进城中,如今不知死活。 乱世之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实在太过普遍,李源沉下脸色叹了口气,随即挥手下令 片刻后,临沅城西门外,这几百名老幼便已经无法控制了,皆步履蹒跚地开始奔跑,而从城门洞里被刘江生等人带出的妇女们,也纷纷不顾衣衫凌乱与蓬头垢面,皆涕泗横流奔跑着迎上来。 两下里哭着喊着冲到一起,找着各自的儿女父母,口中大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找到的喜极而泣抱头大哭大笑,找不到的垂首顿足失望哀嚎。 “大帅仁义,天感怜之!百姓得遇大帅,乃前世修来的福气!在下,心服、口服!”许匡衡不由得拱手弯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素来工于心计的谋士,眼圈竟有些发红。 此时在场的武将们,连向来仇视蛮人的朱匡从,看完这一遭都跟着许匡衡一般,面容严肃朝李源躬身行礼。 不管众将是情真意切也好,是跟风附和也罢,李源并不在意,只是澹澹笑道:“昔年,太宗皇帝曾引荀子之言告戒群臣,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我等出征打仗,上为忠君,下为黎民。这些百姓既已归属我大唐,自该得我军庇护!” 话音刚落,众将忙齐齐顿首。许匡衡回过身去,抬手拂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光,暗自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内心感慨道,大帅终于是 城门外混乱的场面仍旧持续着,但李源并没有派兵维持秩序,而是任由眼前的百姓享受团圆的时刻,但眼下战事吃紧,大军仍需尽快入城接着赶路,征得李源许可后,将士们开始上前催促百姓离去。百姓们亦自知不可耽误军事,很快混乱的局面便渐趋稳定,妇孺老幼们渐渐平静了下来,相携往西边大道行去。 忽然,有几户蛮人百姓行了数十步却回过身来,跪倒在地上以拳护胸,朝李源所率的大军方向磕头,就连高不过膝盖的娃娃都似懂非懂地跟着大人行礼叩首。顿时所有蛮人百姓都仿佛通了神识一般,回身瞧见让他们得以团聚的武平大军和声名远扬的李源李大帅,相继跪倒在地,朝着这支威武的大军虔诚磕头,场面甚是感人 所有百姓离去之后,李源这才上马,领着大军浩浩荡荡地进入临沅城,随后传下命令,因多日行军疲惫,准许全军将士在城中歇息三个时辰。 待众将簇拥着李源步入官衙后,一队从朗州奔赴而来的传令兵,正好前来禀报。 只见一名兵士气喘吁吁地朝李源拱手道:“大帅!五日之前,潭州来报,范都使所部与城里的武安军里应外合,一役大败汉军,歼敌三千余,如今汉军已退,潭州之危已解! 范都使快马加鞭将潭州之战的捷报送回朗州,如今正引军北归,武安军李节帅也即刻派人前往金陵报信。小人料想朝廷很快便能获知捷报!小人恭喜大帅,贺喜大帅!” “好!”不容李源作答,在场众将纷纷喜上眉梢,个个拍桉大呼痛快。 在左侧拱手垂立的许匡衡却有些茫然,到底范仁遇是自己派去的,本想只做疑兵之用,以拖延至李源大军到来,却不料这支疑兵竟打得如此漂亮,连南汉国第一名将潘崇彻的主力都能击退?!而范仁遇的成功,自然意味着自己将功劳加身,但许匡衡却出奇地冷静,只是低头拧眉不语。 只见李源亦是澹澹一笑,并没有太过激动,随即点头道:“范都使立下大功,本帅自是欢喜不已!潭州之危既已解除,不知益阳城如何?可有接到益阳的战报?” 传令兵愣了愣,接着忙拱手回道:“大帅!已有七日未接到益阳的战报了!这两日派去益阳的哨探也是一个未归!说来也怪,益阳离咱们朗州,可比潭州是近多了,不知是何故” 李源心中一惊,忽而失声道:“不好!” 第一百六十章 佯败 前一刻还在庆贺,此时却见李源面色阴沉,众将自是疑惑不已,纷纷面面相觑,而刘江生似乎也看出了些许端倪,骤然低声道:“诸位,潭州城外的汉军是其主帅潘崇彻亲自率领,倘若败于我军之手,益阳城外的三万汉军不可能无动于衷,应火速南归接应主帅才对” 朱匡从喘着粗气,沉声接道:“刘都使说的是!潘崇彻若败,益阳城外的汉军便成了一支孤军,由不得他们不撤,这样一来,益阳城便该解围,亲卫军来往势必通畅,怎会杳无音讯?” 听到此处,众将大抵明白了七八分,个个神情紧张,目光齐齐投向正凝眉思索的大帅李源。 招来亲兵于桌桉上铺开舆图后,李源立即将众将召至身旁围成一圈,深吸了一口气沉吟道:“刘、朱二位都使所言甚是!但眼下益阳城音讯全无,只能说明亲卫军仍处于汉军重围之中。益阳城外的汉军若岿然不动,恐怕这战报定有蹊跷” 许匡衡目光沉沉未及动摇,咽了咽口水拱手问道:“战报有蹊跷?大帅之意,莫非是这潘崇彻羊装败退?但这羊败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不仅损失了三千兵士,更是直接放弃了围攻多日的潭州城!如此一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要知道这潭州可是昔日楚国的都城啊,汉主刘成此次大动干戈不是正为兼并楚地而来么” 一旁的朱匡从瞪着双眼端详了好一会地图,忽而一拍脑袋喊道:“不!谁说他们放弃潭州城了?你们好好瞧瞧,倘若潘崇彻真如大帅所言,以羊败诱骗我军,咱这不就上套了么?方才传令兵说,范都使已领兵北归了!这下潭州城岂不又剩下武安军了?潘崇彻若是卷土重来,潭州城怕是又要吃紧了” 这番话似是有理,周遭的武将给朱匡从说得一愣一愣的,一时间倒也没法反驳。 却见李源径直摆了摆手,皱着眉头开口道:“你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但要是真如你所言,潘崇彻这汉国第一名将的头衔怕是虚有其表,实在是太蠢了些!何谓羊败,羊败者必是为了取胜,而如今还未取胜,潘崇彻的两万汉军主力却已折了三千,这羊败之计布置得也太过粗糙了些!” 朱匡从有些不服气地都囔道:“大帅,范都使麾下皆为轻骑,汉军素以步兵为主,潭州城外平坦开阔,本就利于骑兵冲阵,再加上城里头的武安军里应外合,死伤个三千人,也实属正常!” 刘江生摇头念道:“两万兵马折了三千,那便不是羊败,而是真败了!” “真败?若是真败,益阳城为何仍处于重围之中?” 见众将自顾争论起来,李源却忽然噎住了一般,只因内心已经陷入了彷徨,直觉告诉自己其中必定有诈,但却说不出到底是何玄妙。对上潘崇彻这么一位青史留名的武将,实在是有些头疼,而据记载,此人的战法素来多变且因地制宜,但偏偏史籍上对其参与的战役却并没有过多详细铺述 片刻后,只听见许匡衡沉声制止了众将的喧哗,冒出一句:“诸位将军,不管是真败还是羊败,眼下益阳城外汉军未撤,便说明潘崇彻这路兵马仍有用处,我等应推断其兵峰所向,方为当前要紧之事!” 如同脑海里闪过一丝电光,李源回过神来,穿过人群走到传令兵跟前,焦急地问道:“战报中可有提及潘崇彻败往何处?” 这名传令兵方才正知趣地退在一侧,此时见大帅亲至询问,赶忙抛去了些许懒散,挺直胸膛拱手回道:“回大帅!此等军机,小人怎敢怠慢?皆一字不差禀报大帅了!当时小人听得仔仔细细,范都使所遣信使只言汉军已退,并未提及败往何处!” “罢了!”李源即刻挥手屏退传令兵,继而不容多想径直站回舆图前,俯身抬手摸索着上方醒目的各处标识,自顾喃喃念道:“潭州郴州益阳” 众将见大帅正认真思忖,瞬时停下了纷争,丝毫不敢出言惊扰,皆垂手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舆图。 “若汉军放弃潭州,向北至益阳汇合不可能,南北皆为敌境,这下彻底成了孤军向东便是我大唐境内,向西亦是深谷断壁,亦不可能” 当目光忽而移至南边时,李源紧蹙眉头狐疑道:“往南便是撤军了,莫非潘崇彻是真的南撤了,将益阳城外的兵马统统丢弃了?这更加不可能” 亲眼瞧见李源排除了一个又一个可能,众将更是愈发迷湖,朱匡从心头憋着一口气,忍不住出言道:“这上哪都不可能,难不成汉军还能平白无故消失不成?说不定汉军压根儿就没走呢?” 许匡衡托腮摇头道:“范都使向来谨慎稳重,汉军若没有败退,岂能发来这样的战报?依在下看,范都使既放心领军北归,汉军母庸置疑必是往南退却,战报中未曾提及倒也正常,往北往东那是‘进’,而非‘退’了” “原来如此”李源忽然沉声说道,随即拢紧双指重重地在舆图上叩了一遭,摇头感叹道:“潘崇彻不愧是名将啊!” 众将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纷纷急切地催促道:“大帅何意?还请示下!” 李源此时已抛却方才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目光如炬点头道:“许先生说得没错!范都使素来谨慎,既言汉军败退,又率军北归,潘崇彻定是率军向南退却! 诸位请看,向南退往郴州是一条斜道,行至三十里便到了谷口,此处分出两条路,一道往南,一道往西,明白了么?” 顺着李源手指的方向,众将急忙寻去,只瞧见舆图上那条自潭州南下的蜿蜒斜道,果真在一片树林标识中分出两条路,其中南向一条为官道,以粗笔勾勒极为醒目,而另外一条西向的小路,却只画出一道细微虚浮的曲线,若非李源提醒,乍看之下,还真分辨不出来。 许匡衡仔细思索了一会儿,顿时恍然大悟,还未来得及出声时,却见刘江生摇头皱眉道:“若是往西,这条路可是不好走,沿途崎区又多密林,八十里外又有沅水阻隔” 说到此处,却见刘江生渐渐露出了惊恐的神情:“这!渡过沅水,岂不是洞溪的方向?!难道潘崇彻要打洞溪不成?咱们可是刚刚班师” 第一百六十一章 深思熟虑 朱匡从愣了片刻,瞪圆了双眼出言道:“洞溪三州?汉军是疯了不成?放弃如此富饶的楚地,反而取蛮野之地?” 李源果断摇了摇头,大声道:“诸位好生瞧瞧,西渡沅水之后,最近的是哪一座城池?” 众将睁大双眼,费力地摸索看去,继而先后出言道:“大帅,是辰州!” “辰州若破,沿沅水北上,可就是咱们朗州了啊!”李源忽而呵呵笑道:“这潘崇彻好一番算计,竟以羊败之策,意图直捣我武平根基!若非我军已尽数班师,后果不堪设想!朗州城正是空虚之时,只有一万新兵,关键又无善战的大将镇守” 朱匡从吸了吸鼻头,疑惑道:“大帅,您莫不是把这潘崇彻捧得太高了!这厮远在数百里之外,又是如何得知我朗州虚实?他又如何得知我武平一镇共有多少兵马?要是朗州城里头还有几万大军,汉军不是自寻死路?这等名将也实在鲁莽了些” “前番攻下溪州时,便有蛮兵俘虏谈及,田弘右那老贼曾遣使向潘崇彻求援,我武平大军主力出征洞溪早已不是秘密!何况本帅留在朗州的兵马又前后派出了两路,潘崇彻又不是傻子,怎能不知我朗州空虚?” 话锋一转,李源又阴沉着脸色说道:“但你也说的没错,潘崇彻作为名将,本不应如此鲁莽!只是洞溪素来对朗州城防了如指掌,这田弘右怕是已暗自将朗州舆图给了汉军,否则这厮哪来的胆量?说到此处,本帅又想起当初西征时,朗州破城的一幕了” 许匡衡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意,抚着长须说道:“名将者,自是用兵奇诡。但依在下看,潘崇彻碰上大帅,这名将称号怕是要让贤了,虽然胆子大,但他也太过轻敌!既敢舍了潭州,转而直捣朗州,便是笃定我军会像昔日的楚军那般,深陷洞溪数月而不得回,却不料我三万大军已在临沅城了!” 李源的目光径直寻向一张年轻的面孔,开口喊道:“柴克武!” 本正蹙眉思索的柴克武闻听大帅召唤,下意识昂首挺胸,拱手大喝:“末将在!” “前番你在辰州留下了三千军士驻守,此次本帅又得劳烦你了!本帅命你为征南行营左先锋,领精兵一万即刻前往御敌!” 紧接着李源又忧心忡忡地补充道:“克武,汉军移师已是五日前,按着日程算来,恐怕你领军抵达时,潘崇彻早已兵临辰州城了!若辰州城已失——” 柴克武拱手正色,坚定地慨然道:“大帅!有末将在,辰州城丢不了!” 见这名由自己一手培养的小将,如今意气风发的模样,李源并未出言打击其信心,只是微笑不语,随即轻轻摆手,柴克武恭敬地俯身拜了一拜,便领着几名偏将昂然转身离去。 随后李源继续发令:“朱匡从!” 早就急不可耐的莽汉喜出望外地站了出来,大声回道:“大帅!末将在!” “本帅命你为征南行营右先锋,领兵一万轻装简行,沿小道直插益阳!你给本帅记着,这回本帅把军中剩余的精兵统统交托你手,此战给我放开了打,不把益阳城外的汉军击退,你就别回来了!” 朱匡从刚想拱手却是稍稍迟疑,接着露出一丝尴尬的笑意,支吾道:“大、大帅,益阳城外的汉军可是足足三万呢!末将这——” “怎么,怂了?瞧瞧人柴都使,二话不说便接令而去,你若不敢去,本帅便另择高明!你还是回去扛旗罢!” 朱匡从狠狠跺了跺脚,抬头咬牙大声道:“大帅!末将领命!此战不击退汉军,末将自裁谢罪!”说罢便紧按腰间佩剑,也领着几位偏将大步流星离去。 麾下的精兵已然不多,李源当然舍不得他们身陷绝境,又接连派出几队斥候,径直朝东奔去,既范仁遇已率军北归,定然会阻于益阳城外,届时令其与朱匡从所部会同夹击汉军,加上城里林嗣昌与乌木特勤的亲卫军,胜算自然又多了几分。 连发几道军令,李源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扭头看向沉默当中的许匡衡,微笑道:“先生,大敌当前,你瞧本帅如此安排,是否妥当?” 许匡衡赶忙低头拱手道:“大帅!您的安排自是周全!大帅的能耐在下早已五体投地!在下相信大帅每一道军令皆是深思熟虑所为,此战必马到功成!” 李源呵呵一笑,挥手继续道:“先生说话就是好听!但本帅今日能推断出汉军动向,还是多亏先生在旁提点!” 许匡衡自是恳切地客套了一番,又开口提醒道:“大帅,在下建议,还需遣使去往溪州才是!辰州毕竟是洞溪之地,汉军若来犯,彭师裕岂能不作反应?他如今可是归属大帅了啊” 李源拧眉道:“彭师裕既领三州,自然该有守土之责!但你我都知,洞溪方才经历过大战,彭师裕重新上位不过几天而已,麾下哪有多余的兵力能够前来助战?” 许匡衡咧嘴笑道:“有没有是一回事,但来不来便是另外一回事了不管从职责还是道义上,彭师裕都该派兵前来,岂能容他坐山观虎斗?不过大帅,在下倒还希望他不来” 李源澹澹地挑眉道:“哦?这是何故?” 许匡衡眨了眨双眼,低声道:“大帅,是您方才的指点才令在下反应过来!世人只知道这临沅城是扼守洞溪东进的咽喉,却似乎忘了辰州城才是离楚地最近的城池!那是因为此城毗邻沅水,高山斜谷环绕,道路崎区难行,又为蛮族占据,大多数人便认为此城难以行军! 但前番大帅命柴都使攻占辰州,如今汉军又欲借此取道北上朗州,足可说明这辰州城并非如此!在下观察了一番地形,此地与其余洞溪二州大不相同,在此驻军也极为恰当,倒不需要担心补给困难的问题!大帅!这回我军若再占据辰州,可不能轻易撤军了” 李源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接着开口道:“先生的意思,不就是要本帅将彭师裕的洞溪三州,变为洞溪二州么?这样一来,今后洞溪诸蛮可就彻底被摁死在溪州了!本帅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接连大战,来不及筹谋。况且三州失了一州,彭师裕能答应么?朝廷又能答应么?” 许匡衡吁了口气,拱手呵呵笑道:“大帅可有节制整个楚地的大权,又是彭师裕的上官,岂容他不答应?当然了,朝廷那头还是要交代一番!若此番彭师裕不出兵,便正好给了咱们一个缘由” 李源眯起双眼,点头道:“先生,便劳你替本帅亲笔书信一封,遣人火速送往溪州!” 许匡衡大喜道:“在下遵命!” 第一百六十二章 禁军 八月初七清晨,李源率领许匡衡先行轻骑离开临沅城,随行只有八百亲卫骑兵保护。剩余的一万兵马由于辎重粮草器械较为繁重,行军自是缓慢了些,便干脆交托与刘江生等十余名将领,命其押后跟上。 至于先前在溪州重伤未愈的罗二虎,虽然此时仍未苏醒,但经医官诊治数日早已脱离险境,便一并交与刘江生沿途看护,对此李源自然是放心的。 八百骑出了临沅城,果断选择了宽阔平坦的官道,马蹄肆意驰骋,一路尘土飞扬,两日后便顺利返回朗州城。 朗州南城门外早已是人头攒动,作为武平节度治所,城中的大小文武官员齐聚于此迎接大帅等人凯旋。这些人自数月前上任时便已聪明地意识到,这位声名远扬的李大帅到底有多少份量,且不说他的辉煌战绩与赫赫声名,光是这二十一岁的年纪就足以令人遐想联翩。 年轻就是资本,何况更蒙陛下恩宠?众人在这个大唐最年轻的节度使手底下讨生活,自然也希望能够随之水涨船高,谁能愿意缺席今日这个迎接大帅凯旋的荣耀时刻呢? 一番隆重的道贺和热闹之后,许是有了先前临沅城那么一遭,李源虽然回到了自己的大本营,却并没有过于激动,只是全程保持着澹定的微笑,很快便在众文武的簇拥下进城。 此次大胜归来,李源却轻骑先返,实则无非是担忧城中守备空虚,故而归心似箭罢了。一众官员与留守的武将中也不乏机灵的人物,还未至节度使府,一路上便主动朝李源汇报起了军政要务,五花八门各有繁简,但话语间不外乎凸显“安稳”二字。 不管其中是否掺杂着水分,李源心中自是有一番考量,早已将一众事务具体交代给了得力谋士许匡衡,只是告知诸文武明日相聚议事,便不再言语,策马扬鞭加紧奔节度使府署赶去。 今日于西门外迎接凯旋的人群中并没有见到自己任何一位家卷的身影,李源曾觉得甚是纳闷,自己的行程已是命快马提前送回府中,她们理应知道自己的归期,但回头想想,女卷不随意抛头露面似乎也属正常,心头亦渐渐释然了。 武平节度使府署临近的街道上,情势却十分不同寻常。李源一行驰骋至岔路口时,竟发现有全副武装的兵马在到处巡守,这让李源顿时迷惑不已。 更为迷惑的是,这些军士的装束显然不是武平军的旗甲,而是南唐标准的禁军装备,要知道自李源建节后,虽然麾下仍节制着卫圣军这支禁军兵马,但不管是禁军还是自己的地方属军,横竖都在自己麾下,因此数月来重新整编军士时,便已下令统一军队着装,一律改用武平旗甲,今后皆称武平军。 故而今日这些身着禁军甲胃的兵士,确实让李源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梦回金陵,惊诧了片刻很快又反应过来,定是朝廷来人了。不明就里的同时又有些愤怒,自己的治所中有朝廷禁军出现,不管是福是祸,如此大事,方才为何竟无一官员禀报? 节度使府署百步之外,生生被设了一道关卡,数十名禁军兵士正吆五喝六,趾高气昂地检查着来往的百姓,就连身着官服之人也统统不放过。此时见李源领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从街道上疾驰而来,这几十个禁军士兵却是异常镇定,立即列队横在路中央,立起手中长枪高声示意停下。 为首的一名穿着虎头盔甲的将领,负手而立傲慢地高声叫道:“停下!此处禁止车马通行,甭管尔等有何急务,还请绕道而行,否则休怪” 这话一出,顿时令李源身旁众人齐齐变色,不少文官皆自觉缩了缩脑袋,许匡衡当先策马上前,怒声骂道:“瞎了你的狗眼!竟敢在这撒野?!尔等是哪里来的禁军?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对面的武将估计到此地后,还未被如此斥过,不知是仗着身后之人,还是自个儿脾气暴躁,顿时龇牙咧嘴地回应道:“嘿!本将军在此执行公务,你这书生竟敢口出狂言?快给老子滚下来!娘的” 见气氛莫名地紧张起来,身处自家地盘竟还要受这份气,李源自然有些按捺不住,此时大喝一声马头高高跃起,果断挥手下令,身旁的数百亲卫即刻一拥而上,把这些不知来路的禁军围得水泄不通。 情形骤然转变,双方互相唾骂,李源刚想催动马匹上前质询,对面另一名武将似是辨认出了李源的身形模样,忽而高声抬手喊道:“等等!莫不是、莫不是李大帅亲临?” 方才那名出言嚣张的将军愣了愣,旋即额前冒出冷汗,支支吾吾地咬牙道:“这、这是李大帅?” 这几十名禁军士兵闻言尽皆发愣,顿时宛如蔫儿了的茄子般面如土色,连带着手中的兵器亦有些发颤,在南唐当兵的哪个没听过李源李大帅的威名? 众人心头此时已拧成麻花,甚至深感懊悔,若真的是冲撞了李大帅的大驾,又是在他的地盘,这后果可想而知,可他们似乎又别无选择,无奈身后之人亦是尊贵非凡,既已下令怎敢不遵?这兵还真不好当,左右都是掉脑袋的活儿 但见李源策马而出奔向路卡处,两名武将皆收敛神色,赶忙主动迎上来,未等下马便低头弯腰行礼。 方才早就认出李源的那名武将,虽保持低俯着身躯,却仍难掩激动的神色,双肩微微发颤大声喊道:“末将邹平见过李大帅!大帅可还记得末将?先前末将曾在殿直军为大帅效力啊不过如今末将已经调至郑王府。胡将军,这位便是我大唐将星,武平节度使李大帅!” 这名唤作胡仁绪的将军早已是面色惨白,拜见李源时甚至不敢抬头多看一眼,此时竟直接跪地颤抖道:“末将、末将胡任绪见过李大帅!方才实在不知是大帅人马到达,万望大帅恕罪!末将乃奉命而行,确实是不得已啊” 眼见一个激动万分,一个跪地告饶,各有悲喜,两相对比场面实在滑稽,而李源闻听“郑王”二字,心中已是卷起波澜,压根儿没有心思叙旧或是斥责,皱起眉头径直急问道:“尔等既是郑王府的禁军护卫,怎地出现在我朗州城了?” 邹平即刻恭恭敬敬地拱手回道:“大帅,郑王殿下来了!此行殿下奉了陛下之命,特来朗州城劳军!” “轰”的一声,李源脑子里顷刻间如同炸开了一般,下意识抬眼瞧了瞧不远处的府署大门,咬牙阴冷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主心骨 胡仁续忙道:“大帅,因南边战事吃紧,这回殿下是沿水路而来,两日前刚过洞庭!我等依照朝廷的规矩,只得自东门先行入城,并于殿下行邸周围设卡禁严……” 李源本眉头紧锁觉得事有蹊跷,此时闻听郑王尚未入城倒是稍稍松了一口气。方才瞧见禁军这般兴师动众地在府署周边设立关卡守卫,还以为李从嘉那小子正在府中……还好自己回来得算是及时。 接着李源不置可否地摇头笑了笑:“殿下行邸?怎么,看你们这阵仗,殿下是要入住我节度使府署了?这也是朝廷的规矩么?节度使府署要迎接贵客,而我这个节度使竟全然不知?” 骤然发现李源的目光泛着寒意,胡仁续咽了咽口水,竟一时不知作何言语,想破脑袋最终挤出一句:“大帅,朝廷自然没有这样的规矩,这、这是殿下的意思……” 其实这个答桉显而易见,李源此时计上心头,眼前这些禁军兵士到底是被人驱使,也问不出甚名堂,此时径直摆了摆手,冷冷地说道:“本帅这里庙小,郑王殿下何等尊贵,怕是折了身份!尔等听着,即刻列队到东城门等候,待本帅处理完一应要务,自会好生安排殿下的住处!” 不容禁军反应,李源随即大喝一声,一马当先飞驰而出,随即许匡衡领着众亲卫上前移除街道上的木栏障碍,任由邹胡二将在一旁干瞪眼,紧接着见武平众文武大队人马呼啸而过,只能咽下心中的闷气,集结周遭军士乖乖向东门进发。 李源在门前一跃下马,回头朝许匡衡看了一眼,澹漠地开口道:“郑王前来劳军,如此大事,为何本帅全然不知?朗州城是我武平治所,是本帅立足之本,怎么却任由朝廷的禁军护卫公然摆在本帅自家大门前?先生,这些官吏可都是你一手招揽的,该怎么做不用本帅提醒吧?” 许匡衡愣了愣,刚要拱手回复却被李源锋利的眼神盯得牙关打颤,跟随这位大帅已有大半年,此时心领神会的同时更是心有余季,赶忙点头如捣蒜,惶恐应道:“大帅,是在下识人不明!在下有罪!您放心,在下自会将这件事处理妥当” 李源并没有如往日那般,顺势缓和下神情,而是始终板着面孔,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今日东门当值的守将是何人,先给本帅斩了!” 随后领着亲卫大步流星步入府门,一路飞奔进了大厅,只留下心神发颤的许匡衡以及瑟瑟发抖的一众官员。 后院里正在忙活的十余名侍女仆人看到李源飞奔而过的身影,纷纷惊喜地叫道:“大帅回来了!大帅回来了!” 手擎短剑正在自顾耍弄的王靖国一回头,果真看到庭廊上李源阔步而进的身影,身后跟着一大队亲卫,亦兴奋地大叫起来,丢了手中的短剑便飞奔迎了上来。 “大、大帅!您回来了!我们可都想你哩!咦?江生大哥呢?怎没瞧见” 到底是回了家,李源心中暖意四起,紧皱的眉头同时舒展开来,轻轻一笑捏了捏少年稚嫩的面孔,调笑道:“嘿!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子,平日里都不太爱与说话,今日这声叫唤,我还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原是念叨江生呢?!” 汗流浃白的王靖国此时腼腆地笑了笑,接着抬手摸了摸鼻尖,爽朗道:“呵呵,也不是!您和江生大哥都是我的好大哥!我可都想着呢” “你觉得我能信么?呵呵你莫不是在练剑呢?可怎地用如此短的剑身,这玩意儿伤人不行,修修花草倒还可以。” 话音刚落,只见王靖国脸色涨红,似是不服气般都囔了几句,却暗自将短剑火速藏到了身后,见状周遭的侍女们纷纷掩嘴笑了起来。 原本寂静的后院里,顿时被众人欢快的笑声充满,就像是变戏法一般,前一刻还略显寂寥的院子里,很快便一涌而出十几个人影来。 厅内正一起忙活家务的王靖瑶与彭清盈,领着几名侍女率先冲了出来,紧接着一阵门窗稀里哗啦的碰撞声之后,周娥皇不顾往日的端庄,咬着朱唇端起罗裙亦急切地从房中飞奔而出,远远地便纵身飞扑过来,一头扎到了李源怀中。 “郎君!郎君!你可回来了”周娥皇喜极而泣,双手紧紧地勾着李源的脖子轻声道。 如同心上被一笼轻纱拂过,李源不安的心神终于在见到周娥皇的这一刻,逐渐安定了下来,此时动容已至深处,毕竟这种实实在在的踏实感,唯有至亲至爱之人的体温才感悟得透彻,毫不犹豫紧揽她的柳腰,点头柔声道:“娘子!我可想你想得发狂了” 久别胜新婚的甜腻场景不知持续了多久,到底谁也不舍得叨扰这对紧紧相拥的小夫妻,直到刘氏在一众侍女的搀扶下蹒跚而出,才和蔼地出声提醒道:“源哥儿,可别把娥皇搂得太紧,怕是你的娘子要憋着气儿喽!” 李源嘿嘿一笑,这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恭恭敬敬地上前朝刘氏行礼。周娥皇双颊亦是飞扬着殷红,向刘氏娇嗔着行礼后,挽着夫君的胳膊便往厅里走。看到家中众人皆无恙,李源心中大振,说到底先行回朗州,除了担心军事,更是挂念亲人,方才在府署前又发生了那么一段插曲,如今终于是放心了。 正厅里,王靖瑶与彭清盈这段期间仿佛已成了好姐妹似的,当着李源的面一直有说有笑不停,这显然是出乎了李源的意料。虽然对彭清盈并不了解,但这几日战报早已传来,溪州大捷想必这姑娘自然心生畅快,但王靖瑶可是素来文静少话,不知为何只分别一月,性格却发生如此大的变化,难道真是缘分使然,此二女难得投机么? 周娥皇紧紧挨在李源身边,一直偏头矜笑着,用十足柔情的眼神打量着李源的面孔不说话,惹得李源内心一阵躁动,不由得拉过这双玉手放到自己膝上,笑道:“娘子怎地一直盯着我看?不过是分别了一月,难不成我模样变丑了么?哎,变丑了也没法子,你到底还是要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李源这大嗓门引得众人纷纷忍俊不禁,周娥皇自是臊得慌,朱唇一抿“哎呀”出声,便要作势举手捶打,而李源装出一脸无辜的模样,趁两人嬉闹之际,又径直在美人修长的脖颈上吹了几口气,惹得那一抹洁白顿时蒙上了红晕。 刘氏轻轻点头,感叹道:“到底是家里的主心骨回来了!你们瞧,咱这宅子又有生气儿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其乐融融 眼瞧刘氏忽而皱起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源连忙停止嬉笑,起身上前拱手关切一番。 到底是做了二十来年的母子,虽无血缘关系,但互相的心事一猜即中,李源自然认得刘氏此种表情,这位素来坚毅的养母,唯有在担心亲人时才会露出踌躇之意,故而径直说道:“娘,可是在担忧江生?您放心,他好得很,毫发无伤!眼下亦正在回城的路上,只不过领着大军,走得慢了些” 刘氏闻言自然是稍稍舒展了眉头,双手却仍紧促地盘捻着檀珠,点了点头轻声道:“源哥儿如今有出息了,江生与你在一块儿,娘自然是不担心的!只是在外打仗,耍刀弄剑的,还是得小心些——” 话未说完,刘氏缓缓起身,却似是艰难费劲的模样,李源忙快步上前扶住,皱眉问道:“娘,您身子这是怎么了?方才我见您不是走得好好的么?”随即脸色阴沉地朝周遭的侍女们扫视了一圈,惊得一片花容失色,连连顿首告罪。 从几名侍女支支吾吾的言语当中获知,数日前刘氏在院中不慎摔了一跤后,李源心头不免窝火,正要出言斥责时,却见周娥皇咬牙起身,眼中雾气蒙蒙,上前低头嗫嚅道:“郎君,是妾身的错!那日娘说要出来走走看看花草,可花圃周遭刚松完土,侍女还未禀报时,娘已走到了湿滑之处,便不慎 虽已及时惩戒了那几个不懂事的婢子,但郎君把这个家交给妾身,总归是我管教得不好,还请郎君责罚!” 李源大抵听得明白,俯下身子轻轻一碰,立马摸索到刘氏小腿上鼓着硬块,顿感心疼不已,出言大声斥道:“责罚有何用?瞧瞧,都肿成这般模样了,怎能如此不小心?!纵使侍女未禀报,娘当时身旁难道无人搀扶么?可有请医官来过?” 刘氏轻轻拍了拍李源的肩膀,示意其站起身来,强忍着苦楚,硬是挤出微笑来:“莫要心急!医官早就来过,娘并无大碍,只是这酸肿还得延续几日源哥儿,你可不许怪娥皇,她当时为了过来扶我,亦同样摔得不轻!那日是娘不要侍女跟随,自己又走得太急才脚下不慎,你应是明白,娘的腿脚可向来利索” 说罢又一脸和蔼地朝周娥皇招了招手:“娥皇,莫哭!源哥儿这刚大胜回来,你若哭哭啼啼,你家郎君还以为是老身欺负你了呢!哈哈你现在可是全府上下的宝贝疙瘩,我还指望着赶紧抱上孙子呢!你放心,有娘在,源哥儿若敢责罚你,娘可不放过他” 刘氏说话向来体恤,周娥皇心头一暖,忙抹泪微笑,李源听闻周娥皇亦是摔了一跤,赶忙上前问候,却不料刘氏竟还以为李源要真的责罚自己的妻子,反倒将周娥皇牢牢护在自己怀中,自顾念叨起来。 李源一时语塞,顿时有些尴尬,自己当然不相信人美心善的周娥皇会是故意为之,方才实在是心急,故而出言语气凌厉了些,本欲再做解释,却瞧见眼前这对婆媳两相一搀,显得十足和美,倒也打消了念头,耸了耸肩无奈一笑。 话题很快便被刘氏时不时地打趣而愉快地翻过了篇,厅里自然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氛围,先前正与彭清盈交谈得热火朝天的王靖瑶却已停止了喧嚣,二女只是一同静静地旁观着。 刘氏摔倒当日,王靖瑶正在院中摆弄花草,自然是在场目睹了一切,周娥皇说得倒是事实。但从头到尾王靖瑶都保持着缄默,始终不愿为任何人说上一句话,说到底轮不到自己开口,周娥皇才是府上的主母,若一时不慎说出些令人误解的话,反倒会自找罪受。 自从做好准备正式进门,王靖瑶便时常细细思考着以后的处境,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作为妾室要想安稳度日,凡事只要不闹到自己头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说多做便是最明智的选择。 不多时,厅门外传来亲兵们由远及近的通传声,很快便见台阶上一名亲卫步至门口,便俯身待命。节度使府署倒是有个规矩,若无紧急军情,纵是亲卫也绝不可随意进入后院门厅一步,毕竟其中皆为大帅的亲族,多为女卷总归是不方便。 而今日显然是坏了规矩,李源心里头自然疑惑,连忙快步走到门口,但见来人亦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显然也正为贸然闯入而忐忑,不禁沉声问道:“有何要事禀报?竟冒冒失失闯到本帅后院来了?” 亲卫急促地呼吸着,不敢抬头只是拱手回道:“大帅!许长史来了,说有紧急要务求见大帅!此时已在前院等候!没有大帅的命令,小人自然不能放许长史进入,但他又实在催促得紧,小人只好——小人逾矩闯入后院,还请大帅治罪!” 李源面色严谨点了点头,挥手道:“嗯,你倒是做得不错!先生既寻到后院来了,许是真有急事待禀,快请他进来罢!本帅便在厅中候着。” 得了大帅夸奖,亲卫不仅松了一口气,更是满带笑意地顿首道:“谢过大帅!小人遵命,这便去请长史进来!” 李源回身入厅,几名懂事的侍女仆人站在门口听得分明,知晓有客来访,正在麻利地收拾桌椅和板凳,仔细打扫着地面。王靖瑶亦主动起身沏了茶水来,给端坐在上位的李源倒了一杯清茶,接着便将满壶新沏茶水轻轻放在桉上,又朝侍女嘱咐了两句。 刚怡然自得喝了两口茶,李源舒服地叹了口气正要说话,便听门外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放下茶盅整理好衣襟,厅中众人也忙站起身来,她们也不是傻子,客人都获准到后院来了,当然是有要事商谈,即便不愿离去,也不得不回避。 临走前,周娥皇不忘在李源耳边柔声道:“郎君,妾身知你事务繁忙,但莫要累着!处理完要务,记得回房,妾身等你”四目交投相视无言。两人胸口起伏,眼中情意喷涌,呼吸也逐渐急促。 李源竭力按捺住心中翻滚的波浪,镇定地微微点头道:“娘子,你和娘都回房歇息去罢!有什么话,等我回房再聊!” 刘氏作为长者自然最会察言观色,早已起身由侍女搀往后堂,随着屏风后响起清脆的珠帘掀起声,众人纷纷告退离去。唯独彭清盈,这名已在府中居住一月的洞溪少女,在众女退下后虽然也同时起身,却不顾王靖瑶的劝阻,仍面带犹豫地侍立在原地,紧咬着朱唇似乎有话要说。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另有隐情 厅中众人退去,顿时安静了许多。眼见门外的人影愈发走近,李源抢先摆手开口道:“彭家小娘,本帅知你有话要说,但此刻有军务要谈,实在不是时候!” 彭清盈似是有些急切,柳眉一挑摇头道:“李大帅,我——” “想必战报你也听闻了,这回溪州大胜,本帅已向朝廷保举你兄长仍为洞溪之主,近日本帅便会遣人护送你回溪州!”李源此时的心思正在即将到来的许匡衡身上,并无心与这少女多言,又微笑着补充道:“对了,此次班师溪州亦随军来了几名向导,皆是你兄长所遣的彭氏族人,本帅准你见一见如何?到底离家多日,见见族人也好!” 彭清盈此时的注意力果然被骤然转移,激动地连连点头,李源忙顺势命侍女将其带下,又唤来亲卫嘱咐一二,接着这满面春风的少女匆匆行了个礼,便随着侍女欢快离去,走至一半却暗自回首看了一眼那端坐在上位的魁梧身影,眼神中露出热切的光芒来 亲卫一声禀报,满脸焦急的许匡衡迈着大步走入,朝李源躬身行礼道:“在下贸然闯入后院,还请大帅恕罪!” 李源微笑道:“说的哪里话,先生乃本帅股肱,有急事待禀本帅岂能怪罪?快请坐罢!” 刚刚落座,还未等侍女沏上茶水,许匡衡便急不可耐地开口道:“大帅!您回府后不到半个时辰,在下便接到斥候来报,那郑王的楼船早已靠岸,一行人马如今改走陆路,两个时辰后便要抵达东门了” 李源皱眉道:“哦?先前那些个禁军说道,两日前郑王刚过洞庭,本帅原以为还得半日才能到达,却不料他如此急切?本可顺江而上自水门入城,却不惜辛劳改走陆路。不过倒也正常,钦差大臣嘛,又是陛下亲子,如今在朝中据说日盛一日,此番得了个劳军的差事,自然是迫切立功” 李源心底自然对郑王的突然造访以及先前的鸠占鹊巢很是不满,但口头上也只能说成是立功心切,关于他对周娥皇的执念,当然不能乱说,到底周娥皇已嫁入自己府中,夫妻同气连枝不可伤了名声。 许匡衡倒并未想到此处,只是继续开口道:“大帅,那郑王此次前来,可带了不少人” “呵呵,都当上郑王了,当然不是单枪匹马,皇子自有禁军随行护卫,不是很正常么?”李源澹定地缓缓活动着双臂,到底行军多日,安逸坐久微微有些酸麻。 “大帅,郑王此次出行,除了府上的数百禁军护卫,还带了一支兵马随行。据斥候来报,观旗甲恐不下五千,军中打着泗州旗号”许匡衡面色沉沉说道。 李源警惕地眨了眨双眼,伸手摩挲着桌上的茶盅,思索了片刻开口道:“怎会有泗州的兵马,竟还带了五千?据本帅所知,郑王可并未有封地,如今泗州刺史是哪位?” 许匡衡呼出一口浊气,低声道:“大帅,这泗州刺史您应是认得,便是那朗州降将周行逢。” “周行逢?”闻言李源有些诧异,倒并非是因此人的官职,作为降将得了一个刺史的名头,在南唐皇帝李璟统治下那是常规操作,何况周行逢降唐后的遭遇,李源实际上曾不止一次地听手下提过,凭借其在北伐时的突出表现,就足以令他再官升一级,但有关周行逢的一切,李源由于平日军务繁杂终究没有过多在意。 李源有些不明就里,沉声问道:“先生,那周行逢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眼下这事情有些古怪,泗州可在唐周两国边境,郑王远行劳军,朝廷抽调兵马护卫本属正常,但为何放着金陵的精兵不用,独独征调了远在八百里之外的一支州兵?” 许匡衡咬牙低声回道:“大帅,郑王一党如今在朝中风头正盛,调动一支州兵倒也不难,但这足可证明,周行逢与郑王定然私下交情不浅” 李源冷声道:“未有封地便与地方刺史交好,他郑王倒也不惧风言风语!周行逢,本帅先前不是听闻他在燕王麾下效力么?北伐时可是极为英勇,据说还救了燕王一命,怎地此时却投到了郑王这头?” 许匡衡摇了摇头道:“大帅,这便是在下疑惑之处!听闻有泗州兵随行时,在下亦不敢相信,北伐一役,燕王惨败而归又遭了陛下责罚,在朝会上却没有丝毫辩解,而是当众陈述周行逢功劳,燕王如此厚爱周行逢,朝野上下早已认为周行逢追随燕王无疑。 众所周知,眼下郑王与燕王可争得厉害,周行逢今日此举燕王岂能容忍?难不成是看燕王势弱,这厮已顺风背主,倒也不负降将之名!” 李源澹澹地摇头道:“背主?先生,你既提及了周行逢乃一介降将。既为降将,身处异国自该小心谨慎,怎敢公然做此令人侧目之举?嫌命长耳!燕王纵使一时失势,收拾一个降将还是绰绰有余的!本帅估计, 其中怕是另有隐情” 许匡衡疑惑道:“大帅的意思是,莫非周行逢是假意投向郑王,实则乃燕王授意?以为将来内应?但这计谋也太过粗浅了些,郑王岂能看不出来?郑王纵使看不出来,他身旁的徐铉等人皆是善谋之辈,又岂能不阻止?” 见许匡衡正皱眉纠结,李源摆了摆手,沉声说道:“先生,这周行逢到底是谁的人,此事先不必多虑!不管他是燕王的人还是郑王的人,他敢领着五千兵马到我朗州来,本帅便要好好招待一番!先生,你先前不是曾提及,朝廷此次不会派遣一兵一卒入楚么?” “大帅,在下倒是说过!不过朝廷也确实未派出任何兵马来援啊,周行逢这支泗州兵只是护卫之责罢了” 说到此处,许匡衡顿了顿,忽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大帅,难道您想但郑王能答应么?” “他不是来劳军么?所谓劳军者,依照我大唐的规矩,便是要到军营、到前线去!正好郑王带了整整五千兵马,眼下正是大敌当前,岂能浪费如此战力?” 第一百六十六章 贡举 许匡衡手拂长须,作若有所思状,随即朝李源拱手笑道:“大帅,这便是您驱使禁军前往东城门集结的原因么?” 李源戏谑道:“是也不是。其一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本帅确实眼不见心不烦,至于其二,既知郑王一行自洞庭而来,必定会经过东门,正好将他的亲卫一同捎上便是!难道先生以为,本帅是为了在东门大摆阵仗迎接郑王不成?除非本帅是得了失心疯” 许匡衡叹道:“怕是一众文武皆是这般想!大帅之智实非常人可比啊!” 一提及这帮外强中干的家伙,李源忽而板起脸道:“哼,这些官吏处置得如何了?本帅还真不信他们皆不知情!堂堂郑王殿下,陛下亲子千里劳军,如此大事朝廷岂能不事先通报?” 许匡衡赶忙回道:“大帅所言甚是!在下已问过府署中负责联讯的小吏,朝廷七日前便已派人送来一道文书,通详郑王劳军一事,令我武平务必做好接待事宜,只是不知为何,这道命令却被几名推官给扣下了!” 李源冷冷地说道:“不知为何?还能是什么原因,嗯?无非是以权通私,只是不知先生从哪找来的如此胆大妄为、包藏祸心之徒!既然他们欲陷本帅于不义,那就休怪本帅无情!” 许匡衡咂舌瞪目,连连顿首颤声道:“大帅息怒!都是在下糊涂,竟没看出这些表里不一的小人,只是当时大帅刚刚建节,武平一镇又是初归朝廷,正是万象更新之时却苦于无人,只好择些朗州故吏将就先用着” 李源皱眉道:“这些人,都是昔日刘言的官吏么?涉事的拢共有多少人?” 许匡衡不敢抬头,轻声回道:“大帅,恐怕得有十余人那名**的东门守将,同样亦是朗州旧部,此时已遵照大帅的命令,悬首示众!” 记忆一下子回到了数月之前,李源接到朝廷敕命终于建节时,自是心中雀跃,但又很快意识到真正执掌一地军政大权的麻烦,凡事亲力亲为几乎不可能,总不能一边指挥打仗一边去官衙捻搓算珠,故而要求担任长史的许匡衡,从治下州府选拔人才充实各官署。 要知道朗州刚刚经历过战火,短时间内不可能骤然仿造唐制,组织起规模性的开科取士来,因此许匡衡只能以传统的察举辟才,即是由地方长官在辖区内考察、选取人才并推荐给节度使府署,经过试用考核再任命官职。 这样一来虽看似便捷,但问题却在后头,当时武平治下的朗、澧二州哪还有地方长官?刘言任命的一众官吏早已死的死、逃的逃,战火蔓延之处官衙几近瘫痪,而到底此地已被楚国统治了数十载,但凡有些名望与才识的士子,多数人要么在刘言手底下做过官,要么看透了世道抱着归隐的想法避于民间,他们对于初来乍到、完全不熟悉的这个南唐朝廷又有多少信任感? 最关键的是,对于察举这项古老的制度,世人心中都已留下任人唯亲的刻板印象,尤其平民百姓对此更是嗤之以鼻,许匡衡下到州县时,人生地不熟,偶尔苦苦等到一两个前来应征的“人才”,却尽皆都是当地大族推荐的酒囊饭袋,户籍一翻,不说血亲至少关系也在三代以内 可官署又不能无人,许匡衡无奈之下,只得权且在俘虏投诚的朗州旧吏中选择一些,先将就用着,待日后安稳下来再行更换,毕竟这些人昔日能在楚国为官,不能说本事有多大,至少能算会写,也有些治理州府的经验。 而后果可想而知,招来的这些人大多都是投机之辈,对李源以及身后的南唐朝廷岂能说得上忠诚二字,用久了必生乱子,但也只是权宜之举。这也与李源整军时的做法大同小异,收编的三万朗州兵中,大小将校虽打散了编制,但最后几乎都在军中留用,为的却是安抚人心。 但治军与治政到底两不相同,掌军者,军心臣服兼加钱粮充足,时日一长自然稳固。例如先前临沅城的陈礼等一帮朗州旧将,李源此次趁势清扫了干净,但看到昔日五位长官血淋淋的头颅时,军中将士却并无多少反应,除了李源的声望之外,到底吃谁的粮当谁的兵,他们还是心知肚明的。 而治政却是另一种思路,并不是在军中那般,杀几个人便能了事的。所谓官官相护,树大根深,对付这些早在楚国官场耕耘多年的老油子,若真要连根拔起,按如今武平上下朗州旧吏的规模来看,恐怕屠刀一挥,官衙又要空了 “大帅,这十几个涉事官员,是否也一并处置了?”见李源正拧眉思索,许匡衡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李源自然很想把这些吃里扒外的官员一并斩了,但还是强行按捺住心头的怒火,转而问道:“先生,今年朝廷的贡举应是来不及了罢!” 忽然跳到了这个话题,许匡衡差点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旋即拱手回道:“十一月倒是可录名,但也只能赶上明年的了!莫非大帅想在武平恢复贡举么?但贡举选拔的人才,可都是要到金陵去的,朝廷又岂能留给咱们?” (注:五代周边各国中,南唐的文化气氛最浓,也是最重科举的,正如《香祖笔记》卷五所云:“五代时中原丧乱,文献放阙,惟南唐文物甲于诸邦”。南唐的前身为杨吴,也颇看重士人与科举,“故北土士人闻风至者无虚日”。942年之前设明经、法律二科,之后恢复进士科) 李源摇了摇头,露出了神秘的笑容:“本帅自然不会白白将人才送到秦淮河畔去饮酒风月。先生,这几个月你便做好准备吧,十一月照例开始录名” 许匡衡听得是云里雾里,疑惑道:“大帅,真要恢复贡举?” 李源坚定地点头道:“正是!但这场贡举,不必报与朝廷,由我武平节度使府署主持!” 第一百六十七章 劳军 许匡衡心跳忽而加速起来,既兴奋又吃惊,拱手应道:“大帅,若真能如此,何愁武平无人!大帅英明!只是在下担心,朝廷会因此问罪于大帅,私设贡举可是僭越啊!还有,贡举一事可不轻易,虽然考场与法度皆可效仿朝廷设置,但还需寻找合适的大儒担任考官次官,再有” 此事似乎戳中了许匡衡的心事,这名昔日曾中过科举的过来人,口若悬河地开始分析起来,教李源好生头疼,只见李源忙不迭挥手制止,开口道:“这些事儿本帅便全权交与先生了!不管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放手去做便是!至于朝廷那头先不必理会,过不了多久先生自会知晓,本帅却是不宜多说” (注:《南唐书》称,保大十年即952年,“以翰林学士江文蔚知礼部贡举,放进士王克贞等三人及第,旋复停贡举”,主持试事的江文蔚为人秉性刚正,不避权贵,时常弹劾冯延巳与陈觉等人,最终得罪了当权者,李璟九月下令停了贡举,直到两年后才恢复,但很快周国南侵,贡举几乎停滞) 李源清楚地记得,史书上李璟与江文蔚那段经典的对话,李璟问“爱卿主持贡举,与北国对比如何”,这位刚正不阿的考官,当着众臣的面答“北国开科取士不免徇私,但臣一向至公,言出必行” 后果可想而知,但受牵连者,最无辜的莫过于苦读寒窗多年的士子,辛辛苦苦备考却忽而被通知考试取消,这便意味着寒门学子通往上层的唯一途径骤然阻断,人生绝望莫过于此。 据记载,保大十年李璟停了贡举后,一时间许多士子都朝周国或者邻国出奔,这也间接导致了本就乌烟瘴气、朋党结奸的南唐政局更加江河日下,为此后凄惨的国运隐隐埋下了种子。 李源自是知道私自开贡举会有何等后果,确是僭越礼制的大罪,轻则贬官,重则下狱。但接下来几个月便会出现大量南唐士子出逃的事件,难得人才满地跑,此刻不抓住可就晚了。欲成大事,人才自是多多益善。 虽然瞧见李源笃定的模样,许匡衡还是不免担忧:“大帅,虽然在下不敢多问,但朝廷若真怪罪下来,恐怕这罪责不轻在下并非是忤逆大帅,只是心中实在忧虑!” 李源挺直了腰身,正色道:“先生,本帅自然知道你的顾虑,但本帅帐下还需要更多的能人贤士,越多越好!务必给本帅好生挑选人才,凡应试者皆予赏赐,总之你便放手去做罢!” 随即露出了阴冷的神情,嗤笑道:“至于朝廷那边,若真想问罪本帅,那得先问问我武平将士答不答应” 大帅这是终于道出了心声?头一回见李源提及朝廷时竟有如此胆气,许匡衡宛如心中夙愿实现了一般,兴奋得双眼涨红,差点没憋住说出一些推波助澜的话来,起身拱手大声回道:“大帅,在下定不辱使命!” 接着许匡衡又似乎想起什么,补充道:“大帅,眼下贡举还未开科,那些朗州旧吏不如先留着?” 李源寻思了片刻,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道:“如今小惩一番即可,至于过后么,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一个都不能放过!” “在下明白!” 不多时,李源招来亲卫伺候更换铠甲,一边伸展着臂膀,一边意味深长地笑道:“先生,看时辰江生他们应该也快到了,传本帅军令,大军不必入城,绕道于东门外集结!郑王殿下千里劳军,本帅可得好好招待他一番” 许匡衡心领神会,拱手点头道:“遵命!大帅,一应辎重粮秣在下方才也已紧急命人抽调,郑王一到,我军便可直转益阳!” 李源愕然,随即微笑道:“知本帅者,莫过于先生!” 酉时,朗州城东三十里外,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正抓紧朝西行进。 天空中日已残缺,时至仲秋,却仍颇有光亮,照得路面倒也分明。尽管楚地的官道比江南要崎岖难走得多,但对于刚刚从楼船上折腾了一路过来的这队人马而言,眼前的官道简直不亚于国都金陵的御街,骑马步行不管怎么着总比水面舒坦。 倒也不是这帮兵士吃不了苦,这两个月来正当江水暴涨季节,船只易晃难行,而他们这些久在边境驻扎的兵士本就不善水路,却得到了上头急令,只得硬着头皮,没日没夜地沿江而上。如同好钢却拿去生生铸成了夜壶,不说兵士能不能忍受得下来,下船时一清点,光是马匹便已倒了数百匹 身着一袭黑色战袍的周行逢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奔走在队伍中间,他的身旁是一辆华盖镶金的马车。周遭数十名高矮胖瘦各不同的禁军护卫,一个个皆是面无表情地骑在健马之上。 放眼望去,排成长龙的队伍竟几乎没有人说话,一阵风般得直卷向朗州方向,都希望能尽快抵达,结束这一段痛苦之极的行程。 半个时辰后,朗州城高大的东门城楼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这让所有生无可恋的将士瞬间恢复了生气,纷纷振奋起精神来。随着马蹄渐渐放慢下来,轻轻地踩着平整的沙土地,周行逢轻轻挥手,将士们重新列队,整齐地奔向城门而去 在靠近城门五里之处,周行逢忽而勒马缓缓站定,身旁的马车上两名擎着缰绳的兵士赶忙随之停住,同时现出一副疲惫不堪的神色。 “殿下,前面便是朗州城了!但城门前似乎正有大队兵马列阵,许是那李源已回了城,却不知是何用意?” 等待了片刻,马车中便传来一道轻佻的声音道:“哦?他李源倒是回来得及时,实在是可惜再多的兵马倒也不惧他,本王可是陛下亲子,他能奈我何?摆下阵仗估计只是欲朝本王宣赫兵威罢了!哼,果然与本王所想无异,此人兴许早就心怀不轨! 只是可恨父皇对他倒是恩宠的很,昔日借着我大唐强军侥幸打赢了几场仗而已,一下子便被授与武平军节度使,年仅二十一岁却一跃成了封疆大吏,这官职来的未免太容易了些! 既然他李源想耍手段,本王倒也真想见识见识他的厉害!周刺史,传本王命令,全军暂且原地停驻,速遣斥候前去传令,只道本王有旨要宣,叫那李源先来拜见本王!” 第一百六十八章 气势之争 郑王发令,全体禁军护卫以及五千泗州兵即刻停下重新列队,似是针锋相对一般,竟冲着五里外的武平军摆出了防御阵势,八百盾牌手齐声大喝牢牢地在队伍最前架起了一道盾墙,接着又从容地让开一条道路,一队身着闪亮铠甲的轻骑飞奔而出,径朝朗州东门去。 而郑王一行的动向,朗州这头自是看得分明。 东城门前方才赶到的一万精兵,早已在刘江生与朱匡从的指挥下,密密麻麻地列成攻击阵势,兵士个个虎背熊腰、披甲执锐,百人一队,二十步隔开,一万兵马生生被营造成了十万大军的氛围,光是远观或是眺望便甚是唬人。 武平军主帅李源此时却不在军阵中,而是安逸地隐于高檐长垣的东城楼中,几张古香古色的桌案陈放其中,四角的炉鼎正燃起袅袅烟雾,令墙上的几贴字画都有些许朦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温香,倒是颇有一番怡然自得的素雅。 若非是室内众人尽皆铠甲傍身,加上外头清晰可闻的列阵声,还真以为到了某个文馆里头。 窗棱外的残阳射入城楼中的地面上,借着暮色返照,赫然可见李源与许匡衡正面带微笑,对座执盏,一边饮茶一边聆听着不断进出的兵士汇报。 按照李源的安排,除了紧急调往东门的一万兵马之外,城中剩余的另一万兵马亦是动员起来,尽数离开军营奔赴各处城门守卫,并自酉时起便宣布戒严,无节度使府署敕令,官民百姓都不得进出。 军令一下,朗州城自是上下彷徨,一股如临大敌的气息,尤其是平民百姓,瞧见街道上不断有兵马途经时,不敢多问的同时,纷纷唉声叹气,接着自觉返回家中紧闭大门,这熟悉的一幕宛如昔日西征刘言时的景象。 城楼上的二道门自有李源的亲卫当值,这些肩负着保护大帅要责的卫士皆是从亲卫军中精挑细选而来,忠诚度也颇为可靠,此时瞧见大帅的结义兄弟刘江生沿着石阶匆匆赶来,亦是面无表情地出声制止,只道禀过大帅后方可进入。 刘江生在门外急切地呼唤,李源立即神经绷紧,放下茶盅径直起身,挥手命身旁的亲卫主动前去开门。只见刘江生一身劲装,腰间悬着长剑英气勃勃,脸色虽然显眼地疲惫,双目却炯炯有神,见了李源面色严禀地拱手道:“末将见过大帅!” 李源轻轻点头,忙问道:“你怎地亲自上来了?可是城外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帅,郑王的兵马止于五里外,又命人送来消息,说有谕旨要宣,请大帅前去听旨!末将这才赶紧前来,询问大帅是否要去见他们。”刘江生沉声道。 “到了便到了,为何又驻足不前?本帅不是安排你们大摆阵仗,好生迎候么?”李源微微皱眉,似乎情形与自己料想的有些出入。 接着又问道:“莫不是朱匡从在搞什么?” 刘江生顿了顿回道:“是这样,大帅,您不是下令,大军马上要转道益阳么?朱都使便建议,反正一万兵马尽皆在此,不如先行摆下攻击阵势,以备随时进军” 李源瞬间就反应过来,无奈地摇了摇头:“难怪郑王不敢靠近,本帅令你们大摆阵仗迎候,何谓欢迎阵仗,稍显兵威即可,谁让你们结出攻击阵势的?!朱匡从胡闹,你怎也任由他去?” 刘江生淡定地拱手回道:“大帅,末将倒是觉得朱都使的建议不错,那郑王欺人太甚,府署前发生的事情我们都已知晓,您能忍,将士们可忍不了!正好杀杀他的锐气!” 李源皱起眉头正欲开口,却见一旁的许匡衡缓缓上前,对视了一番后忍下了言语。 “大帅,此时来人正在城下,亦是嚣张得很,连马都不下,只叫嚷着让您即刻去拜见郑王!” 李源回身问道:“现在几时了?” “马上便戌时了。”许匡衡道。 李源冷笑道:“戌时,天色欲黑而未黑之时。娘的,这是跟本帅杠上了!不远千里刚到此地,连口气都不喘却要给我个下马威!朱匡从倒是做得一手好主,本要引郑王率军随咱们前去益阳的,这下可好,反倒给人吓得不敢过来了!” 许匡衡淡定地笑道:“郑王不敢前来,倒是反客为主,想拿宣旨压大帅一头!有意思,有意思!大帅,朝廷有旨,自当该接,这儿是咱们朗州,不是金陵,大军便在身后,谅他郑王也不敢如何!” 李源闭上双眼,细细思忖了一番,又蓦然开口道:“江生,你去告诉来人,要他回去告知郑王,便说此时益阳危急,正在酣战,本帅需火速驰援,刻不容缓。朝廷既令郑王前来劳军,自该于大军之前宣旨,将士们如今正在前方浴血奋战,陛下恩德岂可伏于本帅一身,此事不妥。” 刘江生愣了愣道:“大帅,这妥么?钦差既要宣旨,便算皇命,如此回复怕是要落人口实” 李源戏谑地笑道:“有何不妥?陛下亲子前来,你们都敢摆出战阵,如今怎担忧起落人口实来了?” 随即正色道:“先生方才说得对,郑王命本帅先去听旨,摆明了是有意为之,气势上欲压咱们一头!既然将士们皆心有不满,本帅自然该顺从军心,岂能让郑王他们占了上风?便如此回复去,要宣旨便随本帅前往益阳,那里的将士们可都等着沐浴皇恩呢!” 刘江生咽了咽口水,忙点头答应,行礼后急忙退出门外。 许匡衡全程旁听,低声开口道:“郑王估计不会接受,若从了大帅的建议,一来损了他皇子颜面,二来累了自家兵马唉!眼下正是大战之时,我武平本就疲惫不堪,朝廷却又遣了这么一个大麻烦来,真是令人头疼” 李源亦是感同身受,轻声叹道:“确是如此!本帅刚从洞溪脱身回来,又得即刻应付新的战事,本就分身乏术!若非是这郑王挑衅在先,本帅是真没心力与他计较! 此刻本帅心中亦是憋屈得很,陛下既下旨命我对付汉军,不派兵马援助便罢了,何苦将这个讨人厌的郑王派过来扰人心性?还道是劳军,添堵而已!” 许匡衡忽而拱手又道:“大帅,在下如今心中愈发觉得蹊跷,先前他趁大帅未回,便迫不及待将禁军先行派入朗州城中,又在节度使府署前戒严,恐怕此行别有用意,绝不止是气势之争!那周行逢对朗州可是熟悉得很,咱们千万得小心” 李源点头道:“先生提醒得是,本帅实则早已察觉,只是不曾点破而已,故而才想着将他们引到别处去。且看郑王那头如何回复,咱们再做商议,若他们真对本帅别有用心,本帅越是不配合,他们越会更快地暴露自己,愤怒与急切往往能让人失智乱为,于本帅却是有利。” 见李源如此淡定,许匡衡满怀心事,却也只能暂且附和,自顾盘桓了几步,却见李源已回座亲自斟茶独饮了起来,心中不禁万分佩服,临危不乱,是为明主也。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一番狼藉 朗州东城门外,屹立于马上的张洎正在轻骑环绕护卫下,气定神闲地观望着密密麻麻的武平大军,身着一袭醒目的紫色官袍,又兼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神情。 绛紫袍服,然也,此时的张洎已是今非昔比。 他的恩师徐铉倒也没有诓他,跟随郑王之后算是很快熬出了头,在徐铉上位右相后,这名终日清闲的虚衔学士,很快便被提拔替皇帝起草诏令的中书舍人,加授通议大夫。随后更是在郑王的举荐下,得以在皇帝李璟的面前一展才学,军国大事、吟诗作词倒是张口就来,皇帝一高兴,便特赐紫袍以示恩宠。 自从张洎穿上这身代表着荣耀的紫袍,以往不羁的他却是爱起了整洁,此时在城门外等候得虽是心焦,但仍是抬手不停地抚摸、抖动着袖口,生怕其被马蹄溅起的尘土沾染了似的,这一扭捏作态令不少武平将士观之都暗自发笑。 “吱呀”一声顿挫,东城门终于缓缓打开,张洎即刻整理好衣襟,挺起胸膛又高抬起头颅。 本以为奉命前来传召,纵是风头正盛的李源,也得老老实实地恪守臣道,率领武平文武官员夹道欢迎,不说场面热烈,好歹符合礼制,但瞧见城门里只是驰出几道快马,马上那几人皆是阴沉着脸色来势汹汹,顿时觉得不大对劲。 而张洎身边的骑兵们却愈发不安,他们可没有张洎如今心中的自信,只因眼前这场面确实是热烈,这密密麻麻虎视眈眈的一万大军还不够么? “张舍人久等了!”刘江生与朱匡从二将,当先策马上前拱手相迎,面色沉静。 张洎僵硬地笑着,亦拱手还礼,双眼却一直在前方幽深的城门洞内探寻着,而直到城门再度关闭,也再未奔出任何一人,而两位大将身旁稀稀拉拉的几匹骏马之上,也没见到有人穿着传闻中的那身金甲或是与自己相同的紫袍。 “李大帅呢?难道他在城中有要务么?”张洎暂且忍下心性,皱眉问道。 刘江生淡淡地笑道:“张舍人,朗州自平定以来,我家大帅日夜殚精竭虑治政抚民,又加上最近大战迭起,几乎每一日都有要务,此刻亦然!眼下益阳危急,将士们正在血战,大帅欲率军火速驰援 郑王殿下既前来劳军,大帅本该奉命听旨,但念及将士们如今正在前方浴血奋战,正需要聆听陛下圣意以激励士气,我家大帅高风亮节,不敢私沐皇恩,有请郑王于军前宣旨以显天威!如此一来军心大振,而后必胜!届时陛下定然欢喜,郑王亦功不可没啊” 诚然,刘江生当上大将后时常虚心向许匡衡请教,仿佛已起了作用,如今说话不仅文绉绉的,更是愈发有了条理,这番有理有据自然起了作用,只见张洎的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刚想驳斥却又犹豫,最终冷冷地挤出了一句:“说了这么多,李大帅不就是避而不见么?” 随即眼珠子一转,摇头狞笑道:“本官在朝中便久闻李大帅威名,如今倒是领教了,当世名将,果真好大的架子!李大帅每一日都有要务,真是日理万机,却不想郑王殿下此次亦是千里而行,舟车劳顿,强令我等日夜兼程,不正是为了早点抵达朗州劳军么? 既是劳军,殿下传命军中主帅听旨,有何不妥?如你所言,大帅若真高风亮节,欲令麾下将士皆感沐皇恩,为何反倒令将士们结阵门前,以拒殿下车驾?表里不一,或有包藏祸心之嫌!” 许是心中急躁,张洎这番言语显然已超出了暗讽的范围,反倒已是过激了。 刘江生此时闻言,目光忽而锐利起来,而一向鲁莽的朱匡从又岂能忍得了?“咚”地一声将手中长刀径直往地上一杵,凶神恶煞地斥道:“胡言乱语,什么包藏祸心?大帅不知为我朝建立了多少功勋!忠勇无双,举国皆知!岂容你等污蔑?瘦如牝鸡,你这小白娘子,给老子滚下来!” 见朱匡从已是龇牙咧嘴地骂将起来,双方顿时陷入极为尴尬的局面,刘江生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急切示意朱匡从停止言语后,努力挤出一道笑容:“张舍人切莫见怪!这朱都使向来如此,打仗是一把好手,可惜说话太过直接,掌握不好分寸,我家大帅也时常训斥他 但说到底话糙理不糙!张舍人方才那番话,着实过了些!大帅的忠勇连陛下都是时常夸赞,过往赫赫战功,此时更是身负为朝廷平定楚地的重任,刚刚平定洞溪却马不停蹄,又要对付挟胜而至的汉军,不惜己身为国辛劳,若说成是包藏祸心,恐怕会使武平上下军民寒心,陛下听了也必定不会欢喜!” 虽尽力压抑着情绪,朱匡从却还是忍不住,继续沉脸喊道:“那个什么舍人,若因你这番话,影响军心以致耽误战事,你自己说说,你承担得起么?穿得倒是人模狗样,可惜多了张嘴,你嘴巴太臭,可别连累了郑王殿下! 要我说,麻利点儿回去,请殿下赶紧做好准备,引军随我们前去益阳前线!劳军劳军,不就是为了慰劳为国血战的将士么?若连前线都不敢去,还劳个鬼,不如赶紧回金陵劳慰妇人去!” 刘江生忍着笑意,正色道:“朱都使,张舍人一路辛劳,不可无礼!” 眼前二人这一唱一和,张洎又气又急,差点一口老血没喷出来。素来脑子清晰的他,此时却似乎被绕了进去,亦或是因为朱匡从凶神恶煞的模样实在令人心悸,愣是不敢出言反驳,羞愤之余只得咬牙道:“既然大帅一意孤行,本官也只好据实回禀殿下!但如何劳军,还需殿下定夺,本官做不了主!” 朱匡从黠笑道:“哦,那请便罢!军务繁忙,恕不远送!” 正要调转马头忿忿离去时,一名禁军护卫鼓起勇气朝张洎低声道:“张舍人,咱若真就如此回去,殿下必定大怒” 话虽如此,但凭借着身旁区区数十骑,张洎纵是气炸了肺又能如何?面前摆着密密麻麻的武平大军,他亦是万般无奈,只得压低嗓音朝身旁的亲卫好生吩咐了一通,同时擎着缰绳头也不回驰返。 短短五里路程,张洎却煎熬不已,除了要努力平抚胸中喷涌的怒火,还要思考如何向郑王交代,脑海里仿佛浮现郑王雷霆大怒的场面,不禁打起颤来。 马蹄掠过,扬起一路尘土,这身无时不刻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的紫袍,终于是一番狼藉 第一百七十章 将死之人 以往在郑王李从嘉的眼里,张洎可算是除了徐铉之外最得力的干将,不仅仅是因其才学见识不凡,更重要的是此人经常能给李从嘉带来各种惊喜,至于是何种惊喜,身处高位的郑王殿下看遍了金银珍宝自然不稀罕任何物件儿,反倒喜欢张洎灵光乍现的一些“巧计”。 当去往朗州东城门送信的人马,返回军中禀报消息时,自然提及了所见所闻。在场众将皆是瞠目结舌,久安于江淮,他们早习惯于南唐君臣礼法,万没想到李源竟敢拒绝堂堂郑王殿下宣召的要求,而且还将拒绝听旨矫饰得冠冕堂皇? 最关键的是,李源更提出令他们这远道而来的五千军士奔赴前线劳军,这不明摆着挖了火坑等他们跳么? 但满腔怒火的同时,心里头又不得不佩服李源当真智勇双全,抗令不遵也就罢了,还敢顺理成章反过来制衡如日中天的郑王殿下,谁敢相信这是二十一岁该有的心智与气魄?估计也就只有这位炙手可热的李大帅能够做得出来。 今日的张洎一如往常,正谦恭无比地垂手躬身在李从嘉面前,但这回却不是惊喜,更是妥妥的惊吓。尽管他拼尽全力委婉地将李源的态度转述给郑王殿下听,甚至遣词酌句都斟酌再三,为避免激怒易躁的,但跟前这张略显浮肿的大脸还是气得面色煞白,双目几欲喷火。 自知事情办砸,终究是免不了一顿重斥,张洎干脆放开了顾忌,一想起城门之前所受的侮辱,十足憋屈地叫唤道:“殿下,您可是陛下的亲子,又贵为郑王!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李源说到底就是个山野村夫,这狗东西竟敢公然抗令,不仅以大军恐吓我们,更是命属下出言侮辱我等,这简直是不把殿下放眼里!” 李从嘉更是心火喷薄,使劲儿地磨着牙床几欲噬人,大怒道:“李源!其心可诛!其人当诛!这是要反了么!既不前来拜见,又拒绝听旨,更还想让本王去前线送死?! 不除此逆贼,这口气本王岂能忍下?!传本王军令,再派几道快马前去朗州城,告诉李源,他今夜若不来拜见,本王这圣旨也不宣了!他不是急着去益阳救援么,尽管去就是,总之本王这五千兵马便堵在官道这儿不走了!” 周行逢不由得斜眼看了看,继而拱手沉声道:“殿下,您这又是何必?虽然这么做很是解气,但您莫非忘了来朗州的目的了末将建议,不妨先忍一忍,由得他张狂一时! 虽然末将不了解李源,但好歹与他打过交道,此人官拜节度使手握重兵,竟敢公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到底是年轻了些!其野心已昭然,在殿下面前更是堵了自己的退路。 殿下,既然李源提出让我们去前线劳军,如今天色已晚,先应了他便是!殿下千里远行贵体疲惫,亦可提出入城歇息,只要得以入城,大事可期!末将还真不信,他敢让殿下餐风露宿,或是强行令殿下连夜行军,若真如此倒给了我们口实,形同造反无异!” 李从嘉昔日很不喜欢武将,在他眼里这些整天只知打打杀杀的皆是无智莽夫,当初头回接触周行逢时更是因其降将身份,心中更加膈应。但随着这短短十来日的接触,周行逢的果敢善断却难得改变了他刻板的印象,加上其在北伐一役做出的“特殊贡献”又使得燕王李弘冀一败涂地,如今对周行逢此人,李从嘉不说言听计从,却已达到了事必问询的地步。 只见李从嘉闻言已是渐渐冷静下来,沉声吁道:“哎!周刺史说得是!本王这暴脾气,着实考虑欠妥。幸得刺史指点,否则可耽误了大事了!” 宛如争宠一般,张洎脸色阴沉,忽而有心无意地调侃道:“周刺史果真是能屈能伸!在下佩服!但纵使李源能放我等入城,周刺史又待如何? 周刺史莫不是忘了,先前你建议殿下派遣邹平、胡仁绪二将,领兵先行入城占据节度使府署,结果呢,随后李源赶到,他们便被统统赶出城了!徒劳无功不说,更是打草惊蛇!你若真的心向殿下,就应好好想想夸下海口说的大事,到底该如何办” 仿佛被戳中了心事,周行逢顿了顿,却是目光如炬道:“殿下对末将有再造大恩,末将自然竭尽忠诚!但张舍人,虽然你博学多才,但总有些事儿是你一介文人想不到也做不到的!末将既敢献计于殿下,自然是早有准备!张舍人倒不必多问!” 张洎顿时噎住,见李从嘉阴郁的面色也只能悻悻地咬牙笑道:“呵呵,那在下便不多言了,只希望周刺史能够践行承诺,不负殿下之恩!” 周行逢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接着又朝李从嘉正色道:“殿下,事不宜迟,赶紧遣人去知会那李源,依他所言便是!只要能够进得朗州城,接下来的一切殿下便放心交与在下!” 说罢又不忘继续嘱咐道:“殿下,一会儿若见到李源,切不可意气用事!此人毕竟年轻气盛,自以为蒙得陛下青睐,无非想在咱们面前显摆显摆本事,且容他一时便是了。殿下只需想想,此事若成,一个死人以后又如何在咱们面前显摆?是也不是?” 李从嘉的脑海里却没有出现任何关于李源的讯息,只是莫名地浮现一道日思夜想的佳人身影,紧接着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道:“周刺史放心!一个将死之人,本王与他计较作甚?大事若成,本王必不食言,保你升任武平节度!” 周行逢难得现出一番激动的神色,拱手高呼:“末将多谢殿下!” 事情仿佛正如郑王与周行逢所料想那般顺利,当朗州城收到郑王愿率军前去益阳劳军的消息后,态度立即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并没有过多为难。 虽然对来人所提的入城要求仍有些犹疑,但经过一番上下传达后,城门口的刘江生与朱匡从接到了大帅邀请郑王殿下入城的命令,至于随行的五千兵马却不得入城,只准许郑王府的几百禁军护卫进入。 当郑王李从嘉的车驾赶到朗州东城门下时,一万武平大军亦同时收到军令,齐齐收起攻击阵势,转而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供马车通行。 策马当先的周行逢终于瞧见这座心心念念的故土朗州城时,心中不禁呼啸起来,但显露在外的却是不动声色的平静,唯有座下的马儿似乎通了心性,一直低声嘶鸣。 第一百七十一章 气运之子 刘江生此时矜笑着拱手大声道:“郑王殿下!我家大帅得知殿下愿引军前往益阳劳军,心中万分欢喜,武平全军将士亦无不感念殿下毅德!而殿下不远千里前来,大帅本该大摆阵仗恭候殿下入城。 但无奈战事当前,朗州城早已实行宵禁,实在不好惊扰军民百姓,这也有违殿下爱护子民之心!大帅此时正在府署好生安排殿下及诸位下榻驿馆等事宜,天色已晚恐殿下等得太久,伤了身子,故而特命末将全权代表他迎候殿下大驾,失礼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刘江生特意抬高了嗓门,而周行逢身后的马车中却是一番寂静,片刻后只传出一句云淡风轻:“诶,何罪之有?本王此行原本就是替父皇劳军抚民,自然不会无端惊扰百姓,李大帅不愧是我大唐的忠臣良将,既如此,便有劳将军了!明日还要前往益阳,快抓紧入城吧,本王实在是乏累” “末将遵命!多谢殿下!” 很快,郑王一行车马便在刘江生等武平将士的护卫下,兜兜转转来到了城东的驿馆后院。终于卸下行装踏入院门时,本就筋疲力尽的众人差点没背过气去,大呼被骗,因为眼前如此破烂脏乱的小院,实在难以想象被冠以“驿馆”二字,满地到处可见的碎砖瓦与高过半膝的杂草,乍一看还以为是哪间遭了野狗肆虐的山庙。 饥肠辘辘的郑王等人甚至连一顿接风的夜宴都没看到,院门外的刘江生便已领着兵士不知所踪。这完全与一路上众人所想的,李源正在积极安排豪宅珍馐,殷勤周到地伺候郑王殿下的情形截然不同。 郑王李从嘉自是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番委屈,当即便要大声发怒,但还是被周行逢与张洎极力制止。莫说周行逢淡定,实则内心亦是极其不痛快。 这座曾由自己一帮兄弟苦心经营多年的朗州城,对他来说每一寸土地皆是心血,可印象中城东驿馆明明是昔日楚王马希萼所建,用以招待外国使臣,堪称豪华之至,如何怎会破落到这般极致,而算来只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很难不让人怀疑,眼前这番景象到底是否是李源故意为之 疲劳的禁军护卫们硬着头皮,忍着随时在头上肩膀上掉落的蜘蛛飞虫,费力地将院子重新打扫了一番,紧接着不得不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就着水囊里所剩无几的清水,胡乱咽下了几口,便一个个在院内各处东倒西歪就地休息了。 作为主心骨的李从嘉虽然饿得肚皮早已干瘪,此时却有一种骨子里带来的傲慢作祟,并没有吃喝洗漱,只是饿着肚子拉着周行逢与张洎等人迈过几层凹陷的石阶,随即在前厅之中席地而坐,开始商议着什么,同时心里暗自懊悔,为何方才不携带酒肉粮秣入城,而是白白留给了城外的五千兵马。 不多时,几声沉闷的响雷滚过天空,惊醒了刚欲入梦的禁军护卫们,当众人抬头仰望时,却发现方才还是月朗星稀的天空已然被不知何处袭来的大片阴云遮蔽,很快也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本已汗流浃背,再湿意蔓延更是心烦气躁,但人又岂能斗得过老天,只得骂了几句后郁闷地各寻破屋准备避雨。 今夜的雨势不小却十分浓密,好像与驿馆后院中的众人针锋相对一般,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只片刻之后,屋檐楼阁尽数湿透,自门檐上不断流下如珠玉串连般的雨滴来。 正在前厅之中的李从嘉等人倒没有被几声惊雷震慑,只是稍有烦躁而已,便自顾淡定地探讨着要事,而很快当这位高贵的郑王殿下感觉身下异样时,一种史无前例的羞耻感瞬间上头,气呼呼地蹦将起来。 显而易见,这座驿馆原来是漏水的,而且不仅屋顶漏雨,地上更是惨不忍睹。原本见到几层石阶些许凹陷时并没留意,而此时才发现厅里的整块地面竟比室外要低矮了一大截,细细寻视一番还能在厅内角落找到几把沾着泥土的铲子。 雨水初下时倒还没什么,但不久后便壮观起来,头顶十余处落下了瀑布,地面渐渐淹成了池塘,厅门也成了完美的水帘洞。 李从嘉再也忍不住,雷霆大怒召唤所有护卫,即刻设法堵住屋顶漏洞,再命人用铲子来舀水,仓皇间众人都手忙脚乱起来。谁能想到,南唐皇帝亲子、在朝堂上如今地动山摇的人物郑王李从嘉,此时正蓬头垢面地抱腿蜷缩在一张旧木案上,双眼红肿得跟金鱼吐目一般,许是雨水滴脸肆虐,鼻间还带着些许污秽之物。 且不提今晚到底有何大计,单说此时的狼狈,便已令李从嘉彻底没了心情,如同有种一步步走入对方陷阱的不详预感,气得他简直想把李源即刻抓来溺毙在脚下。 以往顺风顺水的李从嘉常常自诩气运之子,过了一会儿果然心想事成,未曾见面却已在心里杀了千万次的李源,此时在吃得酒足饭饱又美美地拥着娘子小憩了片刻后,带着全副武装的亲卫来拜访郑王殿下了。 差点没忍住欲拔出剑来朝李源冲将过去,李从嘉死死地掐着掌心肉,姑且隐忍下了怒火后,阴沉着脸色命周行逢与张洎前去先行迎接李源,于是一文一武两个冤大头,同样肿着双眼,如同蹚过一条浑浊的溪流一般,双腿湿透后重如灌铅,费力地扒拉着脏污潮湿的墙壁朝厅门赶去。 李源自然没有玩水的兴致,此时正悠闲地负手立在厅门前看雨,身旁的亲卫个个身穿蓑衣,又替大帅打着一柄大伞,可谓保护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闻听二人到来,李源忙转身拱手行礼,笑容无比爽朗:“哟,这不是周刺史么?!一别半载,当真是久违了,本帅实在是想念! 这位应该便是大名鼎鼎的张舍人吧,嗯,果真是一表人才!哈哈,有幸见到二位国之栋梁,本帅高兴至极啊!此行不易,二位辛苦,辛苦了!” 此行不易还用说么?啥也不用说,光是瞧见李源头顶上那柄巨大的油伞以及浑身洁净的这领紫袍,再加上这张笑得十足灿烂的面孔,两人当即有了想把李源生生活撕了的冲动。 周行逢倒还忍得起,强装淡定地拱手还礼,脸上还有些笑意,而张洎却死死板着脸,脸上毫无一丝笑容,此时忽然莫名冒起了怪异的一个念头,便是将李源所穿的紫袍与自己这身已泡成黑墨的袍服对调 第一百七十二章 赠词 “李大帅,客套的话大可不必!你可真是忙碌,忙到连郑王殿下的车驾都顾不上迎接,如今终于算是现身了。”张自鼻间粗重地呼出一道浊气,郁郁言道。 李源先是一愣,旋即双手交搓着,现出一番恳切的神情笑道:“本帅作为武平节度,又逢战事吃紧,关系到国朝大计如何能不忙碌?瞧张舍人这话说的,教本帅倒是有些惭愧!唉,看来张舍人还没对日间之事释怀啊,本帅特意前来,除了拜见郑王殿下之外,便是要解释此事的。 本帅昨日亦是刚从溪州班师回来,先是在节度使府署前撞见了一队禁军,那时听闻郑王殿下即将到来,本帅还不相信! 还以为这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贼人,是特意来诓骗本帅的,只因本帅从未见过行事如此乖张之辈,竟敢在本帅自家大门前设路障、摆架子,出言处处欺辱我朗州军民,得亏身旁将士劝阻,否则按着本帅的脾气,他们的脑袋早就落地了!” “你敢!”张自瞪圆了双眼,哪能听不明白李源话语里的阴阳怪气,正要继续出言时生生被沉脸不语的周行逢及时拉住。 二人的反应皆在意料之中,李源眨了眨双眼,倒是十足轻松地继续笑道:“本帅这不是没动手么?之后才发现他们真的是殿下的护卫,而本帅麾下的某些文武官吏不知为何,却并未事先知会本帅,这才产生了误会!你们说说,如此大事竟不事先禀报,这不是故意坑害本帅么?气得本帅直接把东门守将给砍了 得知殿下前来劳军后,本帅以及武平上下皆对陛下的恩德以及殿下的不辞辛劳,真当是感激涕零!眼下益阳战事正是吃紧,殿下若能前去劳军,定然士气大振!而殿下也不愧是陛下后胤,愿引军奔赴前线,想必益阳的将士们正如盼甘霖、翘首以盼啊!” 见李源轻描澹写地谈及先前之事,张自满腔怒火,却因李源又将前往益阳劳军之事,说得顺理成章,只得尽力吞下苦水,冷冷地说道:“殿下何等尊贵,此次不远千里,身负皇命前来劳军,将士们翘首以盼那是自然!可在下怎觉得李大帅倒并非如此,方才殿下入城时你为何不前来迎候?难道你李大帅连尊卑礼法都不分了么?” 《第一氏族》 似乎张自此时也只能抓着这件事不放,除此别无问罪之辞,李源心中暗自好笑,脸上却摆出一脸无辜的模样,拱手道:“哎,张舍人怎又提及此事!方才你不是也说了,本帅确实是军务繁忙啊!夜里得知殿下欲行入城后,依朝廷礼法本帅岂敢怠慢? 只能暂且放下军务,先行筹措安排诸位下榻之事,但还未安排妥当,殿下的车驾却已抵达,本帅只好先让部将前往迎接,虽不符合礼制,但殿下舟车劳顿已是疲惫,总归不能让他久等吧?张舍人,你说对么?伤了殿下身子可就不好了” “对”张自竟双眼发直地忍不住接了一句,随后又恍忽回神,懊恼地说道:“不对,你”紧接着却如同喉咙被生生塞住了般,不知如何应答。 一旁的周行逢对张自滑稽的反应,顿时有种耻与之为伍的感觉,默默地移动了步伐,拉开些许距离后,拱手朝李源澹澹笑道:“原来如此!李大帅确实有心了!殿下一路辛劳,的确该好生歇息!眼下正值大战,我等叨扰大帅之处,还请见谅!” 李源摆手笑道:“诶,说这些话便见外了!我等皆是大唐子民,殿下能屈尊到我朗州来,传达陛下恩旨,本帅实在是心生感激,哪敢提及叨扰二字? 总之,本帅如今能见到二位,这心里头实在是欣喜。对了,不知殿下是否已就寝?刚才本帅一路来时,随行的军士都在议论说,郑王殿下是我朗州的福人呢!” 张自莫名皱眉道:“什么福人?此话何意?” 李源忽而正色起来,手指向天际沉声道:“这不就是么?你们瞧,殿下一到,便给朗州百姓带来了一场喜雨!说来也怪,楚地本为雨水充沛之地,可朗州这两月来下雨的次数却超不过四五回,上下官民百姓无不担心今年要受旱! 却没想到殿下给我们带来了雨水,不是我们朗州的福人是什么?连上天都感动哭了!对了,刚才本帅在此等候时,赏雨欣喜,不禁文兴大发,填了一首词呢!” 周行逢愣了愣,顺着李源的话语澹澹笑道:“填词?久闻李大帅文武双全,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啊!” 李源爽朗地笑道:“嘿嘿!周刺史言过了、言过了!什么文武双全,尽皆是世人谬誉罢了,作诗填词也是偶尔随口胡诌不过二位若是不嫌本帅才疏学浅,倒可以念一念这首词给二位品评品评,正好张舍人出身翰林院,为本帅指点一二如何?” 末尾这句话显然有些多余,张自此刻哪有心情听个鬼诗词,只想照着李源这张贱兮兮的笑脸狠狠扇上一巴掌,而附和到此处的周行逢,本就是武人一个,对舞文弄墨之事更加是没兴趣,但二人却不约而同地说出了违心的话语:“在下洗耳恭听!” 李源点了点头,衣袖自如地往后一甩,一副老成的文人模样,开始负手摇头晃脑道:“本帅这首词,词牌名为《乌夜啼》,副题叫做‘朗州今夜风兼雨、喜逢周刺史与张舍人’。这首词便赠与你们二位!” 南唐文人倒传承了盛唐的风气,诗词曲文皆可作赠,赠送的理由,那可就多了去了,不说迎别友人、升迁远行,甚至是一起喝酒聊天,一起逛乐坊狎妓,意兴大发时都能相赠诗词。李源如今要把这首新作之词赠给周行逢与张自倒也附和文士之风,又弄了个副题表明来由,这更是当世文人流行的作法。 “今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李源眼神闪过一丝冷意,随即缓缓地吟道。 第一百七十三章 年久失修 话音刚落,周行逢与张自不由得发愣起来,各自品味词中深意。不得不承认李源绝非虚有其名,这首词填得当真入微,意境浑然一体,本是稀松平常的下雨之事写得如此精致绝非信手拈来。 何谓填词,与作诗不同,由于文仄的缘故,往往能更好地寓情于景,主要是配上曲调弹唱之后很有感染力。 李源此时嘴上挂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正暗自观察二人尤其是张自这位翰林院学士的反应,只因这首词选的实在是有点损。 自然不是李源所作,而是宋开宝八年(975年),宋灭南唐后,李后主亡家败国肉袒请降,于汴梁忍辱负重、囚禁待罪时所作,这首词可是写尽了李后主降宋后的囚居心境。 张自本就是读书为官,诗文当然是南唐文人必备的技能,虽然目前为止写不出人口相传的好诗词,但也不是不懂鉴赏之人。 听了这首词,实在忍不住暗自佩服,李源此人果真是文武双全,单说诗文却也完全不输翰林院中的大才,只是这首词中关于人生感悟的描写实在是重了些,有点不符李源这二十一岁的年纪,而且其中的些许语句,“起坐不能平”、“此外不堪行”总有些说不出的不详意味,无奈一时间难以细品。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好词,好词啊!李大帅这首词,若是传到金陵去,定是人口相诵,果真是我大唐名将,文武俱佳啊!”张自抚手赞赏着,虽然语气些许敷衍,但竟也有些真心。 周行逢虽然不太懂,但之前在刘言麾下,处理大小军政事务也算是接触过一些诗词文章的,此时也缓缓点头道:“大帅写得好!” 李源嘿嘿一笑,接着朝二人拱了拱手,谦虚地点头道:“二位见笑了!不说这首词,本帅也能看得出来,二位定然也是喜欢雨的!瞧瞧,你们一看便是方才起来赏雨了,连这身上都湿透了!” 不提也罢,这一提顿时令周行逢与张自尴尬不已,身上的战袍官服当然是被雨水浸泡得皱巴巴,又脏污不堪,但那怎会是因为什么赏雨,而是被屋子里漏下的瓢泼大雨淋湿了,要是如今没有站在屋檐下,恐怕说话时嘴里都要冒着水泡。 李源这一问,张自立即抓狂,忍不住大声埋怨道:“李大帅,我等哪有什么心思赏雨?!你倒还好意思说,瞧瞧你给我们安排的住处,朗州城可是武平治所,怎么驿馆连乡野之地都不如? 半夜里下起大雨,不止是我们,连殿下的衣衫都尽数被屋顶的漏雨淋透,还有,那屋子里的地面竟也淹成了大泽,你便是如此接待殿下的么?!” 李源装作一阵愕然,瞪大双眼道:“此言当真?这驿馆的屋子,竟然漏雨淹水么?” “不说漏雨淹水,这驿馆难道是人住的地方么?岂有此理,院中碎石杂草无数,桌椅床榻尽皆生了霉斑,满屋子臭烘烘的,你李大帅此时没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么?殿下何等尊贵,怎能受得了这般委屈?”张自怒声道。 李源强行忍住心中的笑意,板起面孔转头朝身后的一名偏将喝道:“快去问问刘都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本帅先前不是已下过命令,要腾出城里最好的驿馆供殿下居住么,怎地安排了这种破地方?这是人住的地方么?殿下身子金贵得很,到底办的什么差事?赶紧让他重新安排,换另一处!胡闹” 这偏将却也没有跑开传令,只是拱起手,都囔起嘴道:“大帅息怒!这倒也不是刘都使的过错,末将此刻斗胆说一句,咱这朗州城就这一处驿馆啊!按照朝廷规定,除非是陛下亲至,来访天使必须都得在驿馆落住,刘都使也只是按照规定办事!” 李源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斥声道:“让你去传令,怎地多嘴了起来?刘都使按规定办事,那也不能真让殿下住进这破漏之处啊!” 偏将一副仗义执言的模样,拱手大声道:“大帅,不说刘都使,我等将士也不知道这驿馆如此破烂啊!半年之前宫中刘少监前来传旨,也是住在此处,他也未曾抱怨啊说到底,咱们朗州很少有上官前来,这才导致驿馆无人顾及,但府库也确实有限,眼下正值大战哪有闲钱用来修缮驿馆” 李源随意呵斥了几声,转头赔笑道:“唉!二位也听见了!本帅倒是错怪了刘都使,他也是按照朝廷规定办事,实是无心之举,失礼之处本帅只能斗胆请殿下、请二位见谅! 毕竟朗州平定不过半年,而且地方也不比金陵那般繁华,又经常遭遇战事,朝里自然没什么同僚愿意来此公干,想必这驿馆定是由于长期不接待上官,年久失修了” 随后又摇头叹道:“罢了,事已至此,此处显然是不合住!不如这样,先前本帅曾下令重新修缮过城西的武陵学宫,不过因战事再起,府库吃紧,工事前后停顿了月余,前殿至今未曾修葺完毕,后院倒是可以居住!不如请殿下与诸位移步城西如何?” 张自闻言双眼放光,正要说话时,却被周行逢一把拉住,低声提醒道:“不可!张舍人可知武陵学宫是什么地方?名为学宫,却是先楚王马殷修建的行宫!帝王寓所,殿下如何能住得” 这话再明白不过,李源又要挖一个新坑待郑王一行跳进去,张自心惊不已,却仿佛抓到什么把柄一般,骤然变了脸色指责道:“李大帅,在下听闻武陵学宫可是旧楚的王宫啊!殿下如何能贸然住得?对了,你怎地下令修缮,到底是何用心?难道李大帅有非分之想不成?” 李源澹声应道:“胡说!本帅是何用心?这武陵学宫自然是待修缮后,有朝一日请陛下西巡以为行在之用!这不是身为臣子的本分么? 张舍人,本帅可是一番好心,不惜冒着僭越的风险,原想让殿下与诸位住得好些,却被你如此冤枉,实在是寒心!这驿馆不行学宫也不行,本帅还能凭空变出一座大宅出来不成?” 张自嗤笑道:“呵呵,好心?那在下替殿下还要多谢李大帅了!” 一旁的周行逢有些踌躇,渐渐听出名堂来,李源是要把这件事往自己这边扯,但此刻正要筹划那件大事,可不能先与李源起冲突,于是微笑着摆手道:“张舍人只是心念殿下,言语过激罢了!大帅切莫心生不快!依在下看,武陵学宫确实是不合适,李大帅另安排住处便好。” 李源原地徘回了一阵,随后皱眉道:“本来学宫是最合住的,后院也足够宽敞,能容纳下殿下以及随行带来的数百禁军。这倒教本帅好生为难了要不请殿下及诸位住到我节度使府署里去?本帅那里虽已挤满了亲卫,但腾出几间院子倒也不是不行。” 话音刚落,周行逢与张自齐齐摆手。此时住进李源的节度使府署,开玩笑么?先前李源未回城时,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但现在这位大帅回来了,加上他口中暗示的“挤满了亲卫”,住进去岂不是尽在李源的掌握之下?那还如何密谋动手? 张自咽了咽口水,眼神略带怨恨地咬牙道:“还、还是算了罢!李大帅,你也不必麻烦了,依在下看,还是继续住在这驿馆之中便可,虽然破旧了些总归也容得下所有人马,反正也不过一两日就要前往益阳,不必折腾了” “这怎么行?二位既然提到这驿馆漏雨淹水,本帅若不为殿下更换住处,岂不是怠慢了?这朗州军民期待的喜雨,在你们这儿,不是成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了!哎,二位身上已尽皆湿透,殿下恐怕也遭罪不轻,岂不怪责本帅招待不周?”话说得如此诚恳,李源却始终笑吟吟。 周行逢镇定地摇了摇头,沉声回道:“其实,这漏雨淹水吧,倒也没那么严重,赶紧命人补漏便是!李大帅如此有心,我等会与殿下好好说道,定不会使殿下怪罪大帅!” 目光移向憋得脸色涨红的张自,见其亦是无奈附和,李源一拂袍袖,点头应声道:“好吧!既然二位如此坚持, 那本帅只好应允了!你们放心,本帅即刻找工匠来修一修这驿馆,只是苦了殿下!唉,实在是抱歉、抱歉!” 三人各藏心思,又随意闲聊了数句之后,李源以夜色已深为由,告辞离去,临走时还不忘交代身旁的亲卫将士,命令火速召集工匠前来,接着便匆匆上了一辆豪华宽大的马车离去。 李源前脚刚走,张自忍不住大声骂道:“这狗东西气煞我也!摆明是故意为之!什么年久失修,我偏偏不信,偌大一个朗州城,四五十万人口的重镇,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我们落脚的地方!实在是可恶至极!” 周行逢本就是朗州旧将,面色阴沉道:“朗州可是大城,当然不是没有!只是李源故意戏耍我们而已,张舍人,可还记得殿下说的,一个将死之人,跟他没什么好计较的!待会儿工匠到来修补,定要让护卫提防着点儿,小心他们趁机留下眼线,修完了赶走便是” 张自重重地呼一口浊气,冷声咬牙道:“好!且由他得意一日!我等快回去与殿下继续商议,此番定要让李源死无葬身之地!” 。 第一百七十四章 掌书记 周行逢与张自二人转身返回前厅,雨势已渐渐减弱下来,刚才谈话的工夫间众禁军护卫已费力将厅里的雨水舀出大半,郑王李从嘉正端坐在上位一把破旧的靠椅上,透着室内重新燃起的微弱烛火,映衬着那张本就苍白的脸透出红光,显得更加诡异。 李从嘉方才已命几名护卫躲在门后,将李源所说的言语听得一清二楚,内心自是愤满无比,但似乎又坚定了杀意,见周行逢与张自匆匆赶至,即刻面无表情地轻轻招手,四处狼藉的厅后廊下,竟不知从哪先后钻出了十名武平军装束的大汉。 周行逢只稍稍一侧目,便认出了迎面赶来的这张熟悉的面孔,不禁失色大呼:“师璠!” “兄长!在下来迟了!您受苦了!”这名神色激动的军士,先是朝泰然自若的李从嘉躬身行礼后,便领着身后的九人径直快步走到周行逢面前,继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周行逢此刻已是双眼通红,似乎眼角还微微溢出些许辛酸,赶忙俯身双手搀起这名叫做杨师璠的军士,由于心神激荡竟一时不能言语。 杨师璠昔日倒并非是朗州“十兄弟”之列,亦不是军中的将领,但他在朗州兵中却是颇有名望,只因他先后在马希萼、刘言帐下担任了足足六年的掌书记。 掌书记者,从八品,乃节度使属官,协助上官掌军政民政,更把持着军中战情军需以及号令升黜,别看他品轶低,作为节度使的“机要秘书”,可当真是能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主儿。 但杨师璠向来是个外冷内热、隐忍少言的人,并没有仗着职位趁机暴敛,自然收获了不少朗州军士的好感与敬重,这也是他能够被马希萼与刘言这两个性格迥异的主帅,先后看中的重要原因,在朗州也算过得顺风顺水。 这条在乱世惊涛中小心翼翼前行的小船,终究在李源到来后,算是靠了岸。按照杨师璠所说,他作为昔日刘言麾下的属官,李源建节后,自己的掌书记一职随即被利落撤下,但却也没另作安排,而是在府署中充当一名连品轶都没有的文书。 昔日不说是性格使然,或是掌书记一职太过紧要,周行逢私下里早就与杨师璠来往甚密,不得不说其手段非凡,两三年间竟能让这极其闷骚、油盐不进的杨师璠追赶着叫兄长,结下了堪比结义兄弟的深厚情谊。 自然而然,杨师璠也渐渐与周行逢麾下的陈礼等“五虎”处得极为要好,凡大小军机无不事先透露商讨,暗中协助过周行逢不知多少回。单说年初唐军西征,周行逢“举义”那回,便是杨师璠趁着刘言熟睡时,偷偷给张文表开的侧门 此刻周行逢终于见到这日思夜想的好兄弟,心中自然沸腾,虽然他先前也不敢笃定这些降唐的旧部是否仍保持着对自己的忠诚,但杨师璠这一关键人物的到来,显然令他对接下来的大事信心倍增,只因这位昔日的武平节度掌书记,可是足足在府署中住了六年,还有谁比他更熟悉其中的环境呢? 杨师璠拱手颤声道:“兄长!我等收到消息后本欲立即前来,可恨那李源治军实在是严苛,日间根本难以出入,直到夜里听闻将军抵达驿馆后,方才正好趁李源出府时,设法摸黑赶至!此一节,还请兄长恕罪!” 周行逢内心欢喜,哪会在意这等瑕疵,此刻微微摇头,便热络地拉着杨师璠起身,而目光轻轻扫视过其余九人,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跟随杨师璠冒死前来的九名军士,虽然个个身材魁梧高大,但却尽皆是陌生面孔,自己那忠诚的“五虎”却一个都没有出现,顿时心生警惕起来。 “且慢!师璠,为何不见陈礼他们五个?可是联系不上?” 杨师璠顿了顿,忽而露出悲切的表情,摇头叹声道:“唉!将军难道不知么?可怜陈礼等五位兄弟,日前在临沅城时,已被那李源一并斩了!此人看上去仁厚宽和,实则早就对我们这些降卒心生杀意,军中如今是人人自危” 犹如霹雳贯身,周行逢瞬间原地呆滞,继而怒发冲冠,死死攥着双拳冲着身旁一道本就残破的梁柱,狠狠地锤击了几下,“卡察”一声哀鸣,裂纹乍现,堆叠已久的尘土挟卷着污水,四溅垂落。 杨师璠唉声叹气了几回后,自顾上手抹了一把清澈的鼻涕,继而扫视过身旁的九人,朝周行逢拱手低声道:“兄长,陈兄弟他们已经去了!还请节哀!悲叹无用,如今大事才是要紧!这九人昔日皆是刘言帐下卫兵,差点都死在李源屠刀之下,因与在下早就熟识,在下便设法贿赂了唐军将他们救出 他们个个不满于唐人苛政,一直隐忍至今,兄长此次归来,可谓是久旱逢甘霖啊!兄长,别看他们练得是硬功夫,但却并非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不仅杀将起来干净利落,对节度使府署的每一个角落也早都摸得一清二楚” 周行逢还未开口,厅内忽而回荡起一道生冷浑厚的嗓音:“周刺史,单凭这区区十人便能完成你所说的大事么?莫不是在逗弄本王?怎么,他们都有三头六臂,还是个个都能飞檐走壁不成?” 抬头望见李从嘉戏谑的笑容,周行逢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快步上前,拱手沉声道:“殿下,兵不在多而在精,杨师璠等十人皆对李源住处极为熟悉,明日欲成大事绝不可或缺只不过,在下昔日那五名虎将已然是折了,还得再重新筹划一番” 李从嘉轻哼了一声,紧接着双眼闪烁出冷意:“还有三个时辰,天便要亮了!事不宜迟,还请周刺史从速准备!若是让本王白跑一趟,后果,你是知道的” 满屋子几乎都是李从嘉的护卫,周行逢此行本也是孤注一掷,心中无奈却也只能咽了咽口水,诺诺道:“在下明白!”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场大戏 杨师璠沉声道:“兄长,如今那节度使府署中,至少有不下千名亲卫驻守,唯一的突破口,便是后院。李源此人倒是对家眷保护得极好,平日里倘无紧急军情,所有官吏将卒皆不得进入后院一步,这反倒给咱们留下了极好的机会。” “家眷?娥皇便住在那里头么?”在旁边听得仔细,李从嘉忽而有些失仪,径直起身叫唤,张嘴嗤笑哈喇子都快垂落下来,眼珠子凸显实在是有些猥琐。 杨师璠有些发愣,却很快也明白了几许,随即拱手说道:“殿下!您说的可是李源的妻子周娥皇?正是,她与李源的养母以及其余女眷,尽皆住在后院里头” 李从嘉激动地点头,手中无物却不时弯曲蠕动,似乎在拿捏着什么,口中不停念叨着:“好极好极!娥皇阿姊” 周行逢寻机会暗中白了这痴人一眼,算是表示了一番鄙夷之心,随即再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情,朝杨师璠继续说道:“通往后院那道侧门防守如何?你既称李源对其家眷保护得极好,侧门怎会不留重兵把守?” “侧门守卫不下三百,但兄长放心,我既敢前来岂能令兄长,还有殿下失望?兄长是知道的,我向来看人只需一眼,侧门这两日当值的将军名叫李观象,原本也是我朗州兵卒,又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小人,来前已被我用重金收买” 周行逢向来是个谨慎之人,此时哪里只能凭三言两语便笃定决心,于是又沉声道:“师璠,此事关系重大!一旦失败,我等全部死无葬身之地!你可确定此人能为我们所用?” 杨师璠似乎早有准备,犹豫了片刻便淡定回道:“兄长,在下办事何时让你担忧过?这李观象的住处我早命人摸得清楚,家中一对老父母以及妻儿如今皆掌控在我手里!他绝不敢临机反叛!” 周行逢赞同地点了点头,旋即又杀气腾腾地回道:“嗯!只是一切小心在意,行动前切莫打草惊蛇!李源现在根本不知道危险来临,你们若是在行动之前惊扰了他,万事皆休!待我与殿下入前厅时,你们便火速从侧门潜入,把李源一家老小统统给我拿下!” “兄长放心!我等兄弟既冒死前来,便有十足把握!一定会完成差事!况且李源此贼与我们也有私仇,若能将他除去,也是为了陈礼等兄弟报仇!”杨师璠沉声道。 话到此处,周行逢忽而想起什么,手指轻轻勾曲,低声道:“让你带来的物件儿,可有” 杨师璠毫不犹豫地在胸甲里头摸索起来,片刻后费力地掏出一块令牌,双手呈上道:“兄长,这便是武平军通行令牌,今日口令为‘速返’” “‘速返’?这口令倒是有意思!速速返回?呵呵” 周行逢接过令牌后,仔细地前后察看了一番,确认其上的武平字样后,走到厅里一侧,朝两名低头不语的将领开口道:“邹将军、胡将军,这通行朗州城的令牌便交与你们了,辰时一到即刻出城,把五千兵马统统带进来!切记隐去旗号,只道是朝廷援军便是,若遇守军抵抗,尽管放手厮杀!” “这?”邹胡二将顿时瞪圆了双眼,忙回头望向李从嘉,却见这位郑王殿下不知何时起已陷入了自己的情思当中,只得朝周行逢拱手道:“周刺史,就凭咱们这五千兵马,真要攻城?恐怕您这五千泗州兵,怕是要尽皆折了” 周行逢淡定自若,他哪里不知道其中的风险,这朗州城防的坚固旁人不知,他可是心知肚明,何况加上李源这位名传天下的主帅,又岂能疏忽至关重要的城门戍守?若真因一块令牌丢失便陷了城池,那他这武平军节度使怕是早就换人了 说到底,这五千兵马皆是南唐朝廷给他的江淮子弟,崽卖爷田不心疼,他们的使命压根儿不是攻占城池,而是引起骚乱,以求极大可能地吸引城中守军的注意力。 而这场好戏的主帷幕,终究还是在节度使府署中,这是周行逢不惜赌上性命也要上演的一场大戏。 至于情节,周行逢早已与李从嘉、张洎二人计划完毕,大抵便是李源欲行反叛,又在府中挟持郑王,周张二人戡乱杀贼等等的老套故事,尽管老套,可这种情节却不管在哪个朝代,都是极受欢迎,毕竟上演这些戏码的意义,主要不是为了观众,而是为了这些煞费苦心的“演员”。 周行逢走到大厅中央,目光锐利朝众人言道:“那么,便各自办事去罢!今日,必杀李源!” …… 翌日,武平节度使府署。 刚过辰时,大堂之上已是人头济济,武平一镇大小官员尽皆到场,此次随同李源大军出征洞溪的有功将领亦都是全副武装站在堂下,一个个喜气洋洋面带笑容。 今日倒真当是个好日子,日出时从驿馆便传出消息来,道是郑王劳军之前,另有一道陛下的恩旨要宣,主要是激励武平众将为国建功,此时周围的官员们都羡慕地看着这些武将,而作为文官,他们自然只能在旁酸溜溜地观礼了。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府署前如换新泥,三百多禁卫骑兵从大街上飞驰而来,马蹄轰隆却无比沉闷,郑王李从嘉破天荒地未乘车驾,而是与周行逢与张洎,一同奔驰在最前头。府署前喧闹的说话声立即停息下来,所有文武官员都伸着脖子,只为一睹雄赳赳而来的郑王殿下尊容。 周行逢与张洎率先下马,紧接着二人一起将李从嘉小心扶将下来,李从嘉一挥昨夜的狼狈,十足气定神闲,从亲卫手中接过装着圣旨的锦盒后,便一手高高举过头顶,更有十余名亲卫手中各自托着红色托盘,其上以红绸包裹,只是不知何物。 见武平一众官员纷纷低头躬身行礼,李从嘉轻轻点头,便昂首阔步走向大门,身后的二百精挑细选的悍勇禁卫鱼贯而随,一路设岗立哨,竟无视了周遭密密麻麻的武平军亲卫,欲强行将大门口戒备起来。剩余百余名禁卫骑马分散四周,又将节度使府署周围的几处入口尽皆设卡警戒。 这番鸠占鹊巢的诡异动作,倒确实是符合朝廷规定。郑王殿下乃皇室贵胄,所到之处自是该由禁军接管防务,因而纵是武平众将士心有不满,亦只能眼睁睁握紧手中兵刃,退却到一旁不知所措,更不敢贸然拦阻。 负责今日守卫的朱匡从,虽阴沉着脸色却露出了一丝不为人知的黠笑,手按佩剑默默地自小门回府,在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郑王一行人身上时,背影迅速地消失。 望见不远处那张灯结彩的大厅,张洎不知是心中有鬼还是心神摇曳,朗声大喝时竟有些结巴:“郑、啊郑王殿下驾到!奉陛下之命,前来传旨!” 第一百七十六章 荣耀 节度使府署议事厅,李源率一众文武齐齐拱手行礼,随即分列两旁让开一条通道,郑王李从嘉领着周行逢与张洎昂首阔步而入,身后禁军亦紧紧护卫,跟随三人走到议事厅匾额之下便止步分散,分列四周手按兵刃肃容警戒,排场十足。 “陛下谕旨!武平军节度使李源,及以下诸文武官员接旨!”李从嘉挺直身躯走到大厅中央,嘴角轻轻勾起,举起锦盒高声喊道。 李源淡定地率领文武官员齐齐拱手弯腰,高呼陛下万岁,静静地听候宣旨。 只见李从嘉煞有其事地面朝东方躬身福了一福,接着便打开锦盒,捧出圣旨来徐徐展开,开始大声宣读这道由南唐右相徐铉亲自代写的诏书:“门下,天下之本。呜呼!昊天有命,皇王受之。朕闻古来圣王治世赖有贤臣良将,周、召以降,有晏婴、百里奚、孙叔敖之属;汉有萧何、曹参、周勃往续。臣举则君正,将忠则王明,天下治焉! 然朕拂衣于舞象之年,抽剑于斩蛇之地,思国朝,忧州县,无有不谙。湖南之地,承国脉,位尤重焉,朕殊重之。 今有武平军节度使、检校太师右千牛卫大将军李源,率大唐雄兵,镇千里之地,天生自德,熟达军务,效王以诚;平叛乱,安黎元,御蛮夷,攘大患。 朕闻辛李卫霍之将,咸分土宇;缙绅廊庙之材,共垂带绶。旨进李源朗州大都督之职,充武平军节度使,制置武安、静江等军事,封授怀化大将军衔、侍中,加上户军勋。赏钱十万,帛百匹” 这一大串的封赏和名号,从官职到钱帛的赏赐无一不包,尤其是谕旨中华丽雄浑的行文,将李源这个地方节度使的荣耀和尊严写得极为夸大,连古时候的先贤名将都搬出来作对比了 放眼整个南唐,拢共不过十余名节度使,武平军从法理上实则算是所辖之地较小的一个,毕竟仅有二州之地。而撇去已沦陷的武安与静江二镇,武平又是唯一一个如今正逢战事的节镇,此种艰难的处境下,皇帝行封赏以激励,似乎倒情有可原。 “臣谢陛下隆恩!”李源的心中自然是压抑不住地激动,却又暗自觉得好笑,毕竟离上次在溪州接旨不过十日的时间,从如今这道谕旨中的用词,足可推测这两道谕旨定是前后脚发出,而后者似乎是皇帝李璟忘记了什么,才匆忙补上以安军心。 到底李源如今在名义上已握有节制整个楚地的军事大权,什么怀化大将军、侍中、上户军之类的,包括上次给的检校太师一职,统统是虚职压根儿无需在意,加的那些俸禄按照唐律的各种叠加抵消算法,还不如这十万钱来的实在。 至于朗州大都督这个名头,倒是弥足珍贵,毕竟这大都督头衔在南唐极少设立,几乎都是在大战之时特设,主要是便于军事统帅,能够名正言顺地干涉地方政务,以调动全部力量抵御外敌内患。 这样一来,不仅仅是军权,楚地的一并民政亦正式统归李源执掌,如此倒教李源有些迷惘。自上回金陵面圣后,自己连同身旁的亲友部下,无不变着法儿地在暗示皇帝李璟已生忌惮,而朝廷的很多举动亦有所证明,可为何此次旨意却如此反常的大方? 常言道,帝王心思,深不可测,诚如是也 “授仪仗,大都督印!”李从嘉面无表情地大喝道。 周行逢缓缓上前,将手中的托盘送上,李从嘉又捧过盘中红绸包裹的四四方方之物,郑重地交到李源手上,眼神还不忘朝这张年轻俊朗的面孔多瞟了几眼。不言而喻,这是沉甸甸的朗州大都督的大印,即日起也便是楚地最高权力的象征。 随后便开始交授仪仗,尽管半年前李源建节时已有过一次经验,但那时作为南唐新任节度使,所受的唤作“旌节”,旌以专赏,节以专杀。节度使高于刺史,持双旌双节,实则是铜叶片制作的精美节仗,作为皇帝授予地方节度使的信物。 此外再加上两面门旗,一面龙虎大旗,两根龙首麾枪,两根豹尾长枪,这才叫做仪仗之物。成为节度使之后,行则建节,树六纛。所到之处,仪仗凛凛,杀气腾腾。 这便是自盛唐以来传承至今,专属于节度使的荣耀和威严。 大都督的仪仗,倒是与节度使仪仗大同小异,只不过多了一面代表天子意志的黑龙旗,李源十分严肃地一件一件亲手接过这些象征着皇帝恩德的赐物,每接过一件,口中便高呼谢恩一次。许是上回建节时激动的情思已挥洒干净,此时倒是心如止水。 由于礼节繁杂,在场众文武官员只得静静等待,鸦雀无声地看着李源接旨接印,领下仪仗等物,有人欣喜感慨,有人腹诽暗语。想来这李源不过二十一岁,深受陛下恩宠,作为大唐立国以来最年轻的一名节度使就算了,此后又是更加位高权重,怎能不教人艳羡? 然而事实却告诉他们,无论是羡慕还是嫉妒,都不得不对这名年轻的大帅心悦诚服。单说军事能力,短短半年便立下多少奇功?近日更是挥军直捣了连楚国历代君王都望而生畏的洞溪之地,将洞溪三州尽皆纳入大唐疆土。谁敢怀疑李源没有镇守一方、保护大唐边陲安宁的能力? 谕旨尚未宣读完毕,对李源这名主帅封赏完成之后,自然便轮到了武平众将。 朝廷倒是并不含糊,自三月李源建节后,半年来陆陆续续报上去的主要将领的名单一长串,此次大多数人都得到了略高于本职的封赏。 “……武平兵马使刘江生,赏钱两万,加忠武将军衔。武平兵马副使罗二虎,赏钱两万,加壮武将军衔武平节度长史许匡衡,赏钱两万,加通议大夫。 武平步军指挥使范仁遇,赏钱一万,加宣威将军衔。武平马军指挥使柴克武,赏钱一万,加明威将军衔。武平亲从军指挥使林嗣昌,赏钱一万,加定远将军衔。武平亲从军副指挥使乌木特勤,赏钱一万,加宁远将军衔。 加……加……加……” 一大串封赏名单念下来,李源麾下的武平将领几乎都有封赏,文职之中除了许匡衡之外,亦出乎意料地多了两三人得到嘉奖。 虽然赐封的最高品轶不过正四品,但众人无不心满意足,一个个嘴巴咧开了花,到底顶上多了个某某将军之类的头衔,不说光宗耀祖,以后腰杆儿也必定直了许多。 终于,谕旨宣读完毕。估计李从嘉自打出生以来,除了读书吟诗之外,就没一口气念过这么多字,早就口干舌燥。 此时算是完成了使命,李从嘉朝李源众人微笑着拱手道:“本王恭喜诸位了!父皇对武平一镇如此不吝重赏,自保大元年来实为罕见,此真乃皇恩浩荡啊!” 李源淡定地拱手还礼道:“殿下说的是!陛下大恩,无以为报,唯有鞠躬尽瘁,忠诚效命!殿下辛苦了,还请落座饮茶!今日午后还得去劳军,殿下可别累着了!周刺史、张舍人,也请落座罢!” 第一百七十七章 证据 众人纷纷落座,数十名衣着光鲜又长相俏丽的侍女们,开始端着碎步沏上茶水。 能在节度使府署中充当陪侍的女子,几乎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少女,身段脸蛋算得上佳,顿时厅中的气氛显得融洽了许多。 周行逢轻轻嗅到身旁侍女掠过的芳香,顿时偏过了头,而他的注意力却不在佳人身上,而是投在了郑王李从嘉身上。 此时他的内心极为忐忑,生怕这位天生风流的郑王殿下,别在这个紧要的节骨眼上出了什么岔子 但李从嘉尽管好色,对于妇人心中却有自己的衡量标准,而内心深处潜藏的那道倾国倾城的倩影,似乎渐渐呼之欲出,这已足以令他头脑清醒,并能暂且抵御各种庸脂俗粉。 “李大帅,哦,该叫你大都督了!哎!这大都督的名号,我大唐仅有一人,如此年轻却有如此成就,实在教人惊叹啊!大都督,本王再次向你贺喜!”李从嘉轻轻抿茶后微笑道。 这算是与李从嘉的第一回正式交谈,原以为他撇下了圣旨之后,必定会展露些许敌意,岂料竟是如此平和,李源不由得暗自赞叹。 当然,李源并没有因此便对李从嘉放下了戒心,毕竟对于此人的内心世界,还是有着多于旁人的了解。 最关键的是,从李从嘉的表情上看到的,不仅是羡慕,抿茶时锐利的目光更夹杂着一丝丝嫉妒与恨意。 李源轻轻拱手道:“殿下,此次您不远千里前来,令我武平上下真是受宠若惊!本都督替众将谢过殿下辛劳 虽然此时旨意已宣,又是皆大欢喜之时,但本都督身负皇命,不敢因功而骄,眼下战事危急,还请殿下容许我禀报,关于午后劳军的安排一事!” “不是午后么?这还早着呢,却是不急!” 李从嘉轻描淡写地一挥袍袖,紧接着又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道:“大都督,如本王所料不错,不久之前,你应收到了朝廷的另一道谕旨吧?时日应该相差无几,封赏嘛,倒是多了些人,但你一定觉得有些奇怪吧?为何父皇不一次道明,而是分为两回?” 李源泰然自若,摆手笑道:“殿下,陛下圣心岂容随意揣测?本都督倒是未曾想那么多,朝廷有旨,接了便是!这便是做臣子的本分。” 李从嘉眯起双眼,双臂交叉着轻声道:“呵呵,大都督果然是忠臣,说话倒是小心!谕旨分为两回,除了由本王亲至劳军之外,一来自是对武平的重视,对你大都督的嘉许,以期战事顺利,二来呢,倒是另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也是此次为何本王要带上张舍人同行。” 李源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自顾吹去几口热气,淡淡地回道:“殿下不妨直言,本都督的确不解。” 李从嘉忽而一改方才慵懒的身姿,双眼闪烁着冷意道:“这本来是冯相的差事,但因为其子冯康任大理寺直,出于公正只能暂且回避,而且冯相刚刚升任左相,中枢事务繁忙确实走不开,故而父皇便令张舍人随本王前来。除了宣旨劳军外,顺道查证要事。” 李源心头暗自生惊,但还是强作镇定地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查证哪方面的事务?” 李从嘉不慌不忙地说道:“大都督可还记得,先前在寿州平定李金全叛乱时,破城之日叛将李嵩却不知所踪,唯有帅旗遗落在寿州水门处 这事儿,本王听闻四叔与冯相还特意当堂问过大都督,不知是否如此?” 记忆瞬间被拉回了那段紧张而惨烈的日子,李源自然心中有数,实际上寿州战事了结已将近三个月,这也意味着那死命针对自己的冯家父子,也必定在寿州调查取证了近三个月,但李源却从没有为此担忧过。 还是源于那个细节,那日密林中与李嵩交谈时,自己刻意只留了林嗣昌在身边,又是低声言语,何况事情已过去了两三月,虽然李嵩并没有遣人来信,但也早就消失在南唐国境之外了,所谓调查谈何容易,又要从何入手? 但李源又不得不心生警惕起来,只因今日李从嘉绝对是来者不善,特意选择在宣旨恩赏过后,如此荣耀的时刻公开谈及此事,大抵便是抱着打李源脸的心态而来,堂堂郑王殿下应该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难道是冯家父子真的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不成? 李源没有时间冥思苦想,内心暗呼不可思议的同时,点头回道:“殿下,确有其事!不过此事本都督早在寿州时便说得清清楚楚,齐王与冯相抵达时,城中尸首早已聚齐焚尽,战场刀枪无眼,非要论及李嵩生死,恐怕根本难有说法” 身处武平治所朗州城,李从嘉却丝毫不给这位刚刚还在接受仪仗的大都督面子,一副厌烦的模样挥手插话道:“你李大都督倒不必与本王解释太多!本王此次前来,便是要问你一句,叛将李嵩,到底是不是你放走的?嗯?!” 李源沉声回道:“本都督行的端坐的正,没做过的事情为何要承认?” 李从嘉忽而起身,似乎决意不再掩饰,径直露出凶狠的表情道:“你还真是厚颜无耻啊!本王何必与你多言!枉我父皇对你如此恩宠,却不想养了一只吃里扒外的恶犬!” 万没想到郑王竟骤然冒出这等侮辱言辞,在场的武平众将先是面面相觑,随后尽皆“蹭”地一声站了起来,纷纷按剑怒目直视李从嘉,似乎并无半分对这位皇帝亲子的敬意。 瞧见对方气势冲冲,而李源又自顾无言,李从嘉随即冷笑道:“果真是乱臣贼子!你们这是要跟着李源造反么?罢了,本王也只是通报你一声,让你知道是怎么死的便算仁至义尽!” 话音刚落,李从嘉大手一挥,周行逢与张洎即刻起身,厅外的一众禁军护卫随即火速涌入,再反手将厅门紧扣,竟生生将李源等一众文武官员堵在里头。 事态有变,身旁的武平众将自然当仁不让地拔出佩剑,大喝着挡在李源身前,一边内心又暗自懊悔着为何李源如此老实本分,还真遵照朝廷规定将厅前的亲卫撤去,由郑王的禁军护卫接管 至于那些个文官,大多都是墙头草,自然个个本本分分地垂手站立,十分明智地一言不发。 李源沉着地出声道:“殿下,你这是何意,不是说要查证么?如此大动干戈,难道你要杀了本都督不成?你可知,依照本都督如今的品级,纵使要将我下狱,都需陛下亲自下旨!” 许是因这议事厅内,自己姑且算是人多势众,李从嘉不知哪来的底气,却彻底放开了心性,搂过一名侍女强行嗅其芳香后,才呵呵笑道:“你倒是颇懂朝廷律法!但你可曾听闻,褫夺问罪诸如繁杂事宜,唯有议定叛逆时例外! 李源,朝廷如今已掌控了你勾结叛将李嵩的证据!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李源只轻轻一皱眉,便大声回道:“殿下,本都督自认并没有得罪过你,为何竟如此污蔑于我?本都督忠君护国,昔日出生入死,连迎亲这等终身大事都宁可延误,不惜孤军深入千里只为朝廷平叛!你如此对待忠臣良将,岂不令人寒心! 再有,倘若朝廷真的掌控了所谓的证据,为何陛下却连下两道恩旨于我?本都督若真犯了这等死罪,朝廷何故又多此一举?如今正值大战之时,还请殿下三思而后行,万不要做出亲痛仇快的蠢事!” 顿时武平众将纷纷回过神来,异口同声地挥剑斥声道:“大都督忠君护国!污蔑!这是污蔑!” 李从嘉冷声道:“呵呵,证据嘛,自然是有的” 话及此处,一旁的张洎忽而阴郁道:“人证已是有了,三司亦在紧急搜集物证!我等奉皇命而来,岂敢妄言?” 李源压根儿都不屑于瞧这佞臣一眼,自顾摇头笑道:“紧急搜集物证?那便等同是没有了!依照我朝律法,人证物证缺一不可,证据仍是不齐!既证据不齐全,你们如此对待本都督,岂不是与朝廷律法相悖? 呵呵,张舍人倒不妨说说,所谓的人证是哪位?不会是冯相吧?” “死到临头,竟还有心思嬉笑?本官告诉你,人证便是清淮军将领段冲!你这逆贼可还记得?” 第一百七十八章 气急败坏 段冲?寿州之战距今不过三月,李源很快便隐隐约约记起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八公山大营箭塔旁,那名对上级说话都有些紧张兮兮的年轻小将,从面相看倒是老实,作战也毫不含糊。 寿州城那场血战,此人可是领着一帮清淮军将士率先冲上东城楼,林嗣昌还曾在李源面前盛赞其英勇。若不是经此一役清淮军缺兵少将,当时李源还真差点起了想把此人挖过来的冲动 如今想来,被自己看中的人反过来却在自己背后捅了一刀,这滋味还真是不好受。况且如今段冲又在刘仁瞻麾下做事,凭借李源在寿州一战于清淮军中立下的威望,加上与刘仁瞻近乎生死之交的关系,段冲岂能相背,又岂敢相背? 有太多令人想不通的缘由,而李源虽然有些迷惑,却仍是颇为淡定,只因当时与李嵩在林中密谈时,自己万分确定身旁仅留了林嗣昌在身边,段冲可是远远地看着,又如何能成为所谓的人证? 但这份淡定,很快便被张洎接下来的话语打破:“三司的手段你应是知道,纵使嘴巴如龟壳般强硬,也迟早能撬开!李源,攻寿州城那夜,有多少清淮军将士可是亲眼目睹你李大帅亲自下令,派遣段冲前去与叛将李嵩传信! 至于暗中约定了什么,段冲可是向三司说得一清二楚证状皆已画押,你何苦强行争辩?” 霎时间,李源的脸色阴若乌云,这场景旁人不知,自己岂能没有印象?万万想不到阴险的冯家父子竟会挑中段冲下手,单骑来回传信,的确是不争的事实,而到底说了什么除了李嵩之外谁能知晓? 故而即便知道段冲这所谓的证词定是乱诌,李源除了矢口否认外,却没办法拿出其他证据来反驳。 这显然是偏执一词的孤证,而往往这种孤证在某些情形或是某种利益驱使下,却真能成为铁证。 李源冷声笑道:“段冲前去传信乃本都督下令,这是不假!但本都督当众传令,光明磊落!可从没让他传过任何悖逆之言! 呵呵,尔等不知使了何等险恶手段,迫得段冲满口胡言刻意栽赃!不过本都督还不得不佩服冯相,由段冲此人来诬告本都督确实是杀招,毕竟当事者不过叛将李嵩,此外并无他人可作证,尔等还真是好算计!” 李源话未说完,李从嘉却已有些忍耐不住,径直背过身去,开始催促周行逢赶紧动手,只因这位看似胜券在握的郑王殿下,早已将李源看作要死的人了,还跟他废话作甚? 李从嘉此刻急于对李源下手,因为他心里明白,在数百名禁军**团包围之下,此时李源与一众武平将领在议事厅里已是瓮中之鳖,没有任何时机比眼下更为适合,一旦拖到外头的上万武平军反应过来,双方恐怕会陷入僵持,甚至引发变数。 而按着先前的计划,诛杀李源及众将之后,武平军便是群龙无首,而作为朗州旧将的周行逢,亦有信心能够顺利接管这些身经百战的老部下,大事可定 且看周行逢,虽是面露杀机,却并没有即刻执行郑王的命令,生性谨慎的他,眼神一直集中在大厅一角的刻漏,从辰时入厅起算,时间已然过去了不少,而府门外却仍无任何兵士调动声。 自然不是盼着武平军士前来救援李源,而是依照昨夜的筹谋,邹平胡仁绪带领五千泗州兵应早就抵达了东城门外,要么发起厮杀要么顺利入城,但不管是哪种情形,城里的武平军必定会做出反应,至少注意力会被东面吸引过去。 如今外头却安静如常,实在是有些诡异。 “周刺史,你在犹豫什么?” 瞧见李从嘉的面色忽而生冷,周行逢沉着地拱手回道:“殿下,此时还不宜动手,这外面——” “呵呵,动手?” 李源忽而大声出言生生打断,紧接着展露出堂堂朗州大都督的威严,按紧佩剑昂首阔步,分拨开挡在身前的一众将领,径直走到李从嘉面前,不卑不亢地拱手道:“殿下,想必陛下命你来此,只是为了宣旨劳军吧?若陛下真的笃定本都督有悖逆之举,恐怕三司干吏此时已在朗州了,又怎会接连颁布两道恩旨? 殿下,你是皇家贵胄,执天威而来,行事本应光明正大!何必摆出一副冠冕堂皇的嘴脸自欺欺人,你们若想除去本都督直言便是!你我都明白,单凭一个所谓的人证,此事尚无定论,依照朝廷律法,你们有什么资格能杀我? 还是那句话,郑王殿下。本都督最后再说一遍,我的生死可关系着大唐安危,莫要做出傻事,免得日后懊悔” 李从嘉眼中杀机骤起,这名向来羸弱的“钟山隐士”竟如发了癫狂一般,一把拔出身旁亲卫的长剑,径直晃悠悠地指向李源,大吼道:“朝廷律法朝廷律法,李源!本王在此,便是律法!本王与你废话了这么久,只因看在你昔日为我大唐立下功劳,让你死个明白罢了! 你还真以为自己真乃什么天生将星,当世卫霍?呸!你到底不过只是一山野村夫,我大唐缺了你,照样强盛!就凭你对本王如此不敬,你就该死千万回” 瞧见李从嘉这气急败坏的模样,傻子也能感受到他对李源的恨意,绝不只是局限在他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语,定有其他深层的原因,李源心里却是明白得很,此时还是一番淡定的模样,轻声笑道:“殿下,本都督敬你,仅仅是因为,你是陛下的亲子,是我朝的郑王,而绝非是因为你此人!罢了,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本都督也无所谓了!” 随即又故作捂嘴状,李源眯起双眼低声道:“殿下,你可知道,本都督早就知道你恨我入骨了!你堂堂郑王,在周府外头那副求之不得抓耳挠腮的丑陋模样,可早就成了我后宅里头的笑话了!哈哈哈” “咔嚓”一声,李从嘉似乎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崩裂的声音,紧握剑柄的右手开始微微颤动,大脑里霎时空白,脸色涨红的同时却又听见李源与身旁之人的对话。 “江生,我有时候觉得,上天是公平的。” “哦?都督何出此言?” “嗯,怎么说呢?人吧,费尽心机得到不该他得到的东西,上天便会想办法让他失去点什么。有人为了荣华,丢了美人;有人为了美人,却丢了荣华。” “都督,末将不敢苟同!” “为何?” “都督你就不一样了!这荣华富贵与绝色美人,您可是样样不缺啊!难道是天选之人?” “哈哈哈你倒是会说话,不愧是本帅的兄弟!人生啊真是奇妙啊!” 接着武平众将轰然称是,仿佛周遭无事发生一样,如同往常那般簇拥着李源,爽朗地爆发出欢声笑语。 见状,不仅周行逢与张洎愣在了原地,数百名禁军护卫亦都是茫然不已,唯独李从嘉忍受着内心千刀万剐的苦楚,大声嘶吼着仗剑冲了过来:“李源!本王杀了你!” “喝!”刘江生领着几名武将立即拔剑相迎,顿时脚步生风,面对这看似凌厉实则软绵的剑锋,不费吹灰之力便一把将李从嘉的长剑劈落,哐当一声清脆落地,李从嘉哪里真能承受住这些武将的蛮横力道?径直顺势栽倒在地,又挨着厅中的石柱磕了个响亮。 此间空气瞬时从方才的剑拔弩张,戏剧性地化为了浓浓的尴尬。 “殿下!”张洎脸色大变,赶忙小跑过去一把搀起满身狼狈的李从嘉,一边朝不知所措的禁军们大声喊道:“李源犯上,已是谋反无疑!你们这些废物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快上前诛杀逆贼?” 第一百七十九章 圈套 这数百名禁军护卫此时人数明显处于上方,又目睹郑王殿下栽倒在地,听见张洎大声呼喊后,也实在等不及周行逢的命令,纷纷高举手中兵刃,露出狠厉之色,咆哮着朝李源与武平众将及文武官员杀将上去。 此时李源等数十人已被牢牢围困在大厅深处,堵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厮杀起来,人数便是最大的优势,必定占不到好处。 众将领倒是个个长剑横亘,死死守卫在李源身旁,目光犀利毫不畏惧,摆出阵势已做好御敌准备,而文官们除了许匡衡拔剑上前,几乎都不约而同地抱头俯身,朝身后仅余不多的空间竭力闪躲。 李从嘉已被张洎搀扶起身,许是方才磕得不轻,连头上的发髻都已散乱,此时双眼血红看向被武平众将护卫在中间的李源,露出了十足得意的猖狂神色,嘶声大喊道:“李源与朗州众将已是走投无路。快!把他们都给本王碎尸万段!” 身旁五步之处,周行逢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终于从刻漏上收回,似乎下定了决心,亦是拔剑迈步上前。 “哐!哐!哐!” “轰隆!” 厅里方才燃起杀意,却天降一声恐怖的巨响,瞬间吸引了厅内双方的注意力。 只见大厅入口连门带窗,忽而化作漫天木片碎屑,如同密密麻麻的蜂刺般,狠狠地扎向了首当其冲的数十名禁军护卫身上,霎时间溅伤栽倒一片,随即发出惨烈的哀嚎。 未等这些倒霉的禁军叫唤完毕,木屑翻飞之中,一名身如铁塔的高大男子,手中舞动着一道大铁锥,连人带锥就像是一辆攻城冲车般,碾压式地撞碎门窗冲了进来,其身后密密麻麻的武平军士也在门窗尽碎的瞬间冲进厅中。 短短的瞬间错愕之后,厅内一片惊叫之声响起,这名抡着大铁锥的男子将手中之物猛地飞甩出去,一瞬间便气势汹汹抢到了李从嘉面前,抬脚便向最近的一人狠狠地踹了过去。 随着一声惨叫瘦弱的张洎便如同一条死狗般滚出数尺之远,“哐当”一声后脑正中桌案一角,瞬间渗出鲜血歪头失去了知觉。 接着这男子抽出长剑,竟毫不顾忌地架在了郑王李从嘉的脖颈之上,又一只手像拎小鸡一般将李从嘉硬是连拖带拽,生生拉到了李源跟前。 其余武平军士亦是面带杀意地迅速逼近,久安于金陵的这些禁军护卫哪里比得过死人堆里打滚的武平军士?大多反应不及,纵使举起刀剑相抗,也最终免不了被格杀的命运。 大厅此时已被新近闯入的武平军挤得水泄不通,剩余的禁军护卫们再蠢也明白风向已变,仓皇发出大声惊呼,下意识试图向外奔逃。可四周皆被围堵,根本无处可逃,于是不得不朝两侧的墙角处惊惶退却。 周行逢倒不愧是青史留名之人,纵使此刻目光可及之处,皆告诉自己大势已去,但他仍是顽强地紧握长剑,回头看了看被挟持而吓得面色惨白的郑王李从嘉,以及一滩烂泥般倒在血泊中的张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形势骤然反转,不计其数全副武装的武平军士已涌至大厅各处,他们一个个面色严肃,手里朝天竖起的兵刃,正时不时闪烁着令人生寒的光芒。 李源缓缓从众人护卫当中走出,一身紫袍整洁如新,淡定如常地走到上位稳稳落座,招手唤来一名早被吓得六神无主的侍女,轻轻抹去其眼角的泪痕后,命其满倒上一杯清茶,举头一饮而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朱都使,你瞧瞧这议事厅毁成了什么样子?过后修缮的费用,本都督便从你月俸里扣了!”李源微笑开口,声音虽然凌厉却很亲切。 正将李从嘉死死扣在胸前的朱匡从愣了片刻,接着瞪大了双眼,似是不满地嘟囔道:“都督,不是您命令末将破门而入么?” 李源心中一阵无奈,白了一眼没好气说道:“让你无事多读点书文,你就是不听!本都督让你破门而入,你还真‘破门’?” 在场的武平众将和军士顿时发出一阵哄笑,目光中满是热切与欢腾,对比上角落中那些瑟瑟发抖的禁军们,倒实在是滑稽。 似是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朱匡从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却仿佛忘了身前还紧紧箍着一人,臂膀随之用力,李从嘉瞬间感到一阵窒息与疼痛,忍不住大呼:“轻点儿,轻点儿,可别伤着本王” 朱匡从理他作甚,猛地沉力一晃荡,大吼道:“住口!你这怂卵!” 周行逢忽而沉声开口道:“李源!不可伤着殿下!我在朗州城外还有五千精兵” 话音刚落,却见李源“噗嗤”一笑,对着周围的武将和军士们道:“就这头脑,枉本都督高看了他,实在是没救了!” “出来吧!”李源淡淡道。 但见武平军士中一阵脚步掠动,一名身材魁梧的将军即刻从人群中分拨出来,展现出一张横肉遍布的面孔来,发出闷雷般的浑厚笑声道:“周行逢!邹平在此!” “你!”周行逢脸色一变,忽而意识到李源笑容中的深意,联想起方才外边异常的宁静,这李源不仅是早有准备,竟反过来设了一个致命的圈套!而突破口,竟不料是郑王殿下身旁的大将?苦思冥想亦难以想象,李源到底是如何在短短一日间策反了邹平 只见邹平咧着一口大黄牙,摇头冷声道:“啐!大都督何等忠勇,我朝上下谁人不知?况且我乃殿直军出身,又怎会与你们做下陷害大都督的肮脏之举?虽然未来得及回禀都督你们昨夜的密谋,但入城之前,我已将胡仁绪的狗头削了下来!” “呵呵!原来如此” 周行逢无奈地露出了一丝苦笑,心神摇曳之际却并没有放下兵刃。实际上周行逢在朗州为将多年,何尝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但他自信即便是中了圈套,也未必不能得手,工于心计的他,筹谋大事总有后手准备。 李源微笑站起身来,将手中的茶杯缓缓放在桌上,扬起下颚居高临下地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了!周刺史,你应当明白,今日过后,本都督不论与朝廷关系如何,与郑王之间已无转圜余地!你们,一同上路吧” “传闻你李源文武双全,胸有良谋,今日我总算是见识了!但你以为已胜券在握了么?邹平既为你昔日旧将,我确实无话可说!只是不知如今你这府署后院的情形,是否也算计到了?” 脑海里顿时“嗡”地一声,李源蓦然大惊失色,拍案起身发出一声怒吼,喝道:“后院?!尔等好生无耻,竟以本都督家眷要挟?” “江生!快,速速派兵前往救援!” “都督!”朱匡从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大声道:“都督切勿担忧!邹平一路上已与末将说明白,末将也已派兵赶往后院了!都督家眷定然无虞!” 周行逢淡定地笑道:“后院怕是早已动手,就不知你是否来得及!” 第一百八十章 居南阁 保大十年八月初十,卯时。 位于武平军节度使府署外西北侧,坐落着一间昔日颇负盛名的客栈。何以盛名?何以昔日?只因客栈的主人,皆为马氏。 这间有着先楚王马殷亲题“居南阁”的客栈,曾几何时那是风光无限。 其他暂且不提,光说后梁开平元年(907年)以及后唐天成二年(927年),中原的两位皇帝赐封马殷为楚王时,负责南下宣旨授仪的客省使并没有在驿馆落脚,而是被楚国官吏引领到此下榻并留下墨宝。 既够格承载着两国外交的职能,便足可说明当时居南阁的特殊地位,“居南”二字也充分体现了马殷治楚的国策——“上奉天子,下奉士民”,孤居“南”而事“北”。 悬挂着马殷亲题金匾的正门,再加上历代楚王各自题字的旁门,以及记载马氏先祖事迹的壁门,原本共有八扇八间,立柱乃桶瓦泥鳅脊状浇筑,镶珠玉满绕其上,门栏窗皆是细雕金龙盘桓,更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配上白石台阶,雕凿出花草模样,种种巧夺天工,无不令人惊叹! 而这等华丽宏伟的建筑,又是一间闻名遐迩、日进斗金的客栈,与附近的武平军节度使府署作对比,其壮观更是能平分秋色,这叫里头的朗州正主作何想法? 荣耀终是伴随着权力的更迭而终止。马氏兄弟阋墙,刘言趁机上位后,居南阁这座马氏遗产很快便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刘言的手段也是直截了当,以阻隔府署风水为由,生生将“居南阁”由八间拆剩下两间,拆剩下的各种金玉奇石,自然运到自家内库去了,之后再对其专门苛以重税。这样一来,就算客栈的主人是范蠡在世,也再难经营下去了。 到了刘言覆灭、唐军占据朗州时,这间客栈才算是重新恢复了些许元气。许是掌柜的还是姓马,虽然与远在江南“休养”的楚国二王血缘隔远了些,但至少还是能扯上些关系。 因此李源建节后倒也没太过为难,不仅取消了先前的重税,时而还亲自过来用些酒菜,道是为了瞻仰楚国先王的墨宝而来。 许是距离太近,之后甚至连节度使府署的仆人还经常过来采买些肉菜鲜货以供府上烹用。既受朗州新主李大帅青睐,此先河一开,很快带动了跟风心理,这居南阁的生意立马好了起来, 按理来说,得李源如此关照,掌柜的不说感激涕零,也应本本分分做生意,但这位年不过三十的马掌柜,无奈自命不凡,在祖产得以重新振兴后,竟胆大妄为地做起了不符实际的白日梦,并且一直在等待着所谓“大业”时机。 就如今日,卯时刚过。本应不是客栈开张的好时刻,马掌柜却已穿戴整齐,兴致冲冲地坐在柜台后,一双因彻夜未眠而血红的眼睛,紧紧望着那道虚掩的大门。 掌柜的尚且如此,几名卖力的店小二更是不敢懈怠,作为马氏家仆,自然清楚此刻所为何事,同样垂手站立翘首以盼,晨间的光线冲散着周遭的飞尘,乍一看仿佛鼻孔里冒起烟来。 作为掌柜的,眼里自然看不得闲人,马掌柜正欲吩咐这些站得略微发盹的店小二,再次擦拭一遍客栈内的桌椅时,随着“吱呀”一声闷响,猛然间客栈门口射进来极为明亮的大幅阳光,又忽然再消失。 紧接着如同天降乌云,径直隔笼住了客栈门口的晨曦,里头的光线霎时间阴暗起来。 克服视觉接连变换的不适后,马掌柜与店小二们惊愕地瞧见,几道铁塔般的高大身躯,已经直直地站在客栈门前,几乎将大门挤得严严实实。 “不知这居南阁,今日可招待江南的客人么?”闷雷般的嗓音传来,嗓音中带着一丝冰冷。 似乎像是一种暗语,只见马掌柜轻轻使了一下眼色,一名店小二忙笑着上前迎接道:“居南居南,便是居大江之南,连江南的客人都不招待,还开客栈作甚?客官里边有请!” “嗯。”这些铁塔般的汉子缓缓走了进来,被遮挡的阳光很快又重新射了进来,客栈顿时又明亮起来。 与此同时,马掌柜与几名店小二亦没闲着,细数着从门外涌进来正正好好十名客人后,便立即扣紧了大门。 这些汉子皆为布衣打扮,每人各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裹,旁人一瞧实则往往看不出是什么身份。单从衣着上看,自是普通百姓打扮,但只稍稍一看其体格与架势,却像是军旅之士。眉眼神情及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凌厉之气。 马掌柜即刻将这十人引入客栈大堂,绕过两道门廊,背影又一并消失在内间,顿时整间客栈大堂刚刚生起的人烟顷刻化为寂静。 不愧是客栈掌柜,向来见多识广,招呼这十人进入一间隐蔽的屋子后,很快从这些人放下的鼓鼓囊囊的包裹,依稀辨认出了兵刃的形状。 但马掌柜此时却十足淡定,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径直微笑着开口道:“你们可终于来了!在下早已等得心乱如麻” 刚刚恭敬地说不到一半,便被为首的汉子用蒲扇大的手掌生生打断。“哗啦啦”一阵杂响,几大包裹满满当当四处飞溢的铜钱,被肆意地洒在了桌案上,浓重的铜臭味即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从现在开始,这间客栈便由我们包了。这些钱都是殿下赏你的,事成之后,更有重赏!” “在下岂是为了区区这些俗物而——”马掌柜心生急切,似乎眼前这堆积得如同小山丘的铜钱玷污了他心中的理想似的,但可恶的现实还是暂且打败了理想,稍稍扫视几遍后话语戛然而止,双目骤然放光,这已经快抵得上客栈一个月的总收入了。 马掌柜还是弯下了自己这道腰杆,咽了咽口水低声道:“那个,替在下谢过殿下赏赐!呵呵,江南不愧是富庶之地啊,出手竟这等阔绰!” 为首的汉子并没有因此而热切迎合起来,仍旧自顾低头与同行九人收拾着其他的包裹,十分熟练地摊摆出各式各样的兵器,同时冷漠地应声道:“嗯。今日你便按照我们的要求做便是,一会儿记得挑个伶俐些的小二驾车!昨夜吩咐的另外两辆马车,赶紧备齐! 时辰紧张,我等即刻便要动身,不喜被人打搅,所以你不要多嘴多舌来搅扰,但多嘴一句,便扣你十贯房钱,多嘴十句,小心你的脑袋! 另外,这客栈已经被我等包下,不许你另外接待客人,若是被我发现有其他客人住在客栈里,你便与他们一起入土罢” 这威逼利诱的场景,显然与马掌柜心中设想的“共襄义举”差了不知道多少,仿佛“大业”梦碎。 但此时碍于眼前这些明晃晃的家伙什,也只能隐忍下来,无所适从地搓着手掌应道:“好好好!在下遵照吩咐便是!昨夜起客栈便不招待其他客人了,后院二十间客房全空着呢!待会儿节度使府署侧门一开,便让阿福驱车带你们进去” 第一百八十一章 部署 为首的汉子连头也不抬,表情厌烦地说道:“很好!那你便先出去吧!这里毋需你们伺候,沏壶茶水来便是。半个时辰以内,若没有我们的召唤,任何人都不准踏入这间屋子半步!可听清楚了?” 常常在店小二面前吹嘘武艺的马掌柜,此时真的很想上前教训教训这名目中无人的汉子,但他也及时清醒地认知到,这样的后果必定会换来“客栈无人”,于是连忙拱手赔笑道:“清楚了清楚了!你们在我这儿,可以放一万个心,上下人等都懂规矩!” “嗯,先让你的人把钱搬走罢!” 马掌柜一边答应着,一边知趣地退至屋外。这种感觉确实不是太好,明明是共商大事,怎么忽然感觉连一点参与感都没有,但想到那满满当当连桌脚都压弯了的铜钱,心情算是稍稍宽慰了些。回归老本行,在商言商,最起码这买卖不亏。 回到大堂,马掌柜即刻招手唤来两名店小二,其中那名叫阿福的,先是拿了今日客满的店牌出门挂上,再回身关上店门。接着便跟上另外一名唤作阿禄的小二,匆匆朝往大堂深处走去。 阿福与阿禄在自家地盘上,很快便赶到了大汉们的那间屋子,殷勤地行完礼后发现无人应答,只得尴尬地按着掌柜的吩咐,两人开始准备搬运这座令人瞠目结舌的钱山。迅速地将所有铜钱打回几个大包裹后,“哼”地一声闷响拼命提气,两人皆是用足了吃奶的劲,却发现竟然难以移动包裹分毫,憋得脸色通红。 一名大汉瞬间露出了鄙夷的目光:“你等平日里是吃的野草么?怎这点气力都使不出来?” “哎,这!客官,我等皆是小民,平日算账亦是一日一计!一口气搬这么多现钱,当真是头一回!” 阿福气喘吁吁,一边对汉子勉强挤出笑容,一边呼哧呼哧地招呼着阿禄帮手。而阿禄这身板儿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横拉竖拽,还是压根儿搬不动包裹,双手却被勒得生疼,只得面红耳赤地站起身来。 “什么杂碎?也配是我朗州男儿?” 那汉子似乎看不过去了,一边冷声说话,一边气定神闲地走了过来,闭气弯腰,“跨嚓”一声倒拔而起,包裹从他手中巧妙地滑上肩双肩,随后不顾身上沉重的负担,竟还有余力朝目瞪口呆的店小二们喝道:“还愣着作甚?快些带路!” 阿福两人震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忍着心头的咚咚作响,赶忙抢先躬着身子打开房门,引着面色如常的大汉往后院去。接着又这么来回了四轮后,两人再将大汉恭恭敬敬地送回房中,全程大气都不敢喘,这等神力令他们头上忍不住冒出汗来。 因马掌柜事先透露过,实则他们早就心知肚明这些大汉的来历,正是昔日的武平节度掌书记杨师璠以及另外九名朗州军士,而今日的任务,便是要突袭李源的府署后院,至于目标,却只有两位。 第一位,郑王殿下说得一清二楚,李源正妻、武平军节度使夫人周娥皇,而另外一位则是周行逢特意提及,便是李源的养母刘氏。 此刻,关于这场晨间突袭的秘密行动正在暗自部署当中。在听到店小二阿福与阿禄离去的脚步渐渐消失在耳边后,杨师璠即刻招呼兄弟们关门下帘,于黑暗的客房内展开谋划。 杨师璠闷雷般的嗓音在昏暗的房间内回荡,一双虎目也环视着坐在身边的众人:“诸位兄弟,殿下与周将军辰时便要抵达府署前厅宣旨,届时整座朗州城的目光定会被吸引过去,待他们进入前厅后,突袭后院的行动便只能由你我兄弟自行决定了! 此事关系到我朗州今后的命运!我等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此在动身前,我必须与诸位兄弟再度确认几件事情,众兄弟若有异议但可提出!” 一名汉子立即拍着胸脯应道:“杨兄,我等既奉你为首,你吩咐便是了!再说了,今日可是有那唐国郑王以及周将军的协助,还有啥可担心的?” 脑海里浮现出周行逢向来沉稳的面孔,杨师璠微微点头,双眼放光道:“有他们在,倒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我们的对手毕竟是唐国声名最盛的李源,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倘若生了任何闪失,我等纵是死一万次都对不住殿下和周将军的信任! 诸位,先前我等早已摸清了节度使府署周围的进出路径,以及侧门的守卫情形。如何潜入,也已有定论,今日还是按照既定谋划,便乘着这客栈的送食大车潜入府署侧门,不出意外的话,那李观象便会在门里接应我们” “杨兄,那李观象若是反水了呢?”坐在角落里的另一名大汉,此时手中正摩挲着一柄雪亮的大刀,即便屋内光线十分昏暗,但刀身发出的淡淡光晕还是映照着他锐利的双目。 “杨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李观象手下好歹有三百甲士,倘若出了什么岔子,就凭咱们这十个人,到时候恐难脱身!我等倒是不惧赴死,只是功亏一篑,恐牵连前厅的郑王与周将军祸福难测啊!” “就凭那怂卵?”杨师璠皱起眉头淡淡道:“可别忘了他的父母妻儿皆在我们手中!何况此人先前在刘言麾下充当指挥使时,便是贪婪成性,我作为掌书记早就对其了解得透彻!眼下收了咱们二百贯钱已是事实,他就算中途反水,李源同样也饶不了他!” 那攥着长刀的大汉微微张口似乎要反驳,但不知为何想了想,还是咽下了话头。 杨师璠继续沉声说道:“侧门往北,便是后院宅邸,共有院落十座,房舍五十间,庭廊复杂,坐落分散。而李源自入住府署后,便颁下了后院禁令,此刻我等最大的难题,便是无法确定其妻周娥皇与养母刘氏,到底居住在哪间屋子 时间紧急,听闻里头皆是女眷,到时也只能以性命迫使她们带路前行!诸位切记,大事要紧万不可心慈手软,该下杀手尽管动手便是” 第一百八十二章 针锋相对 杨师璠啜饮了一大口茶水,旋即将手中茶盏与桌上其余的茶盏摆拢一处,再微微挪动仿出图形,沉声道:“你们看,整座后院与前厅中间,便是一道临水而建的长廊,南面这座三层小楼则是沟通前后两院的必经之处。 故而必须得有一两名兄弟,抢占此处,时刻观察前厅动向,以防情势有变” 众人连连点头,这处楼阙显然是十分紧要,甚至关系到大家伙儿的生死存亡,但明眼人亦看得出那里的凶险,倘若计划有变,武平军从前厅赶至,守在此楼的兄弟便是首当其冲,只要武平军士堵住楼梯,三面环水插翅难逃。 那名握着长刀的汉子双眼眯成一道细缝,忍不住开口道:“若真的是情势有变,这守在小楼的兄弟,怕是有去无回了。势单力孤不说,身处高楼之上,又无退路可去” 杨师璠想都不想,立即抚掌斥道:“成大事何计生死?” 兴许见其余九人的眼光霎时间都凝聚在自己身上,杨师璠忽而缓和了语气,淡淡道:“自然,我也不会让兄弟们白白送死!脱身之法还是有的,你们瞧,这座小楼三面临水,看似无路可逃,但我是做了多年的掌书记,对这府署了如指掌! 楼下的池水实则深不过两丈,从三楼跃入池中一点问题也没有。而这道水池径直往西北去,上岸便是府署侧门,若是熟识水性,定能逃过敌军的追击,毕竟他们欲到侧门,还要途经各处蜿蜒庭廊” 那汉子似乎总抱着与杨师璠抬杠的心理而来,又是冷声道:“可别忘了,武平军士要么出身朗州,要么出身江淮,哪个不通水性?若是他们也入水追击,不也同样在劫难逃? 退一步讲,光是万箭齐发便已是吃不消了!哎,说得倒是轻巧,在后院对付娘们儿当然比守在这死楼舒坦” 众人闻言纷纷默然,虽然碍于杨师璠的缘故没有出言附和,但谁又何尝不明白,这份差事儿不管落到谁头上,基本可以先给个烈士的名号了。眼下这种抉择的场面最有意思,即使他们嘴上都喊着生死无畏,但遇到几乎必死的情形,却无人自告奋勇。 见状那汉子忽而揉着眉心,又开口道:“杨兄,诸位兄弟,我倒有个想法。说到底咱们突袭府署后院,不过是掳走两个人罢了!那些武平军自有郑王和周将军他们对付! 虽说诸位都有杀身成仁之勇,但何必以卵击石白白折在这里?依我看,这小楼守是要守的,不如便让那李观象去守,既然杨兄笃定了此人绝不会反水,那把这要害之处交给他又何妨? 这样一来,咱们所有人得手后,足可安然脱身” 话音落下,众人不由得接头接耳起来,杨师璠却皱起眉道:“李观象虽然不会反水,但终究不是自己人,岂能将自家兄弟的安危交到一个外人手中?” “说到底杨兄你,不还是对李观象不放心么?我方才说他有反水之嫌,你却坚决否定,这不是前后矛盾么?” 屡次出言被驳,杨师璠心头郁闷难解,终是气冲冲地呵斥道:“刘举,我等兄弟志气相投,本来我想给你几分薄面!但此时我不得不说一声,你总是自以为比别人聪明,眼下大事紧要,你为何总屡屡与我针锋相对? 你若是惧死,大可直言!我等皆有兄弟之谊,放你离去便是!” 刘举刘举,还真举起手中长刀,蹭地一声站起身来,大义凛然道:“杨兄,你这是什么话?!我若是贪生怕死,就不会坐在这儿!何况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会与你针锋相对? 是你方才说,但有异议尽可直言!我为众兄弟安危考虑,有错么?罢了,我刘举自诩义士,岂能容他人污蔑,这守楼的差事便交与我了,你们谁都不必争!” 杨师璠随即扫视了众人一眼,见大家伙儿皆不出言,似乎默认了刘举的抉择,继而决定顺水推舟,忽而摇头叹息道:“刘兄弟,你实在是误会我了!我只是心中急切,紧要关头我等应当同仇敌忾才是,切不可内乱以危全局! 唉,不过你的水性在我们当中算是最好,这一点无人否认,你若真愿前去守楼,倒是再合适不过! 你且放心,我们只要进了后院,便会抓紧寻出那周娥皇与刘氏踪迹,绝不会让你久等遇险!” 刘举眉头紧锁并没有出言应答,放眼在座众人,唯独杨师璠跟自己关系微妙。其实两人先前同在朗州军中,当时杨师璠好歹有身官袍,刘举却刚好是他手下使唤的大头兵一个,许是某些隐晦的缘由,总而言之两人一直存在嫌隙。 若不是杨师璠救了他一命,且同对周行逢有着景仰之心,故而奔着同一个目标走到一块儿,否则这两人恐怕早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无论如何今日大事,杨师璠算是名正言顺的“带头大哥”,众人也都欠他一条命,刘举确实也不敢太过放肆。 见两相无言,屋里陷入尴尬的境地,其余众人不由得纷纷说和道:“罢了罢了,自家兄弟,本是共襄义举,何必为这等事争吵! 刘兄弟,你小心谨慎为我们考虑,大家都看在眼里,但也不必过于钻牛角尖嘛” “嗯,诸位所言甚是,是我鲁莽了!”刘举沉脸拱手道。 杨师璠也乐得顺坡下驴,轻声笑道:“呵呵,瞧瞧这气度,这不就对了!诸位兄弟,可还有异议?若是没有异议的话,时辰也差不多到了!诸位,清点兵器,按原定计划行事罢!” 众人纷纷抱拳道:“杨兄,我等并无异议!” 杨师璠微笑点头,随即开始分派任务。自己率领六人进入后院,两人守住侧门负责接应,而刘举便遂了他的心愿,承担了守卫南面三层小楼的任务,负责侦查前厅的动静以及周边异状。 居南阁距离节度使府署不过半条街的距离,这短短的路程去时容易,但返回兴许比登天还难 第一百八十三章 后院 离辰时不到一刻,马掌柜终于战战兢兢地敲响了房门,将如今城中的消息大致汇报了一番。 朗州城中毫无异状,自昨夜李源从城东驿馆返回节度使府署之后,到此刻便再没有出门。而府署大门前,文武官员已然齐聚,不仅是甲士林立,更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在周围逗留,毕竟当朝郑王殿下亲临算是难得的盛事,这也实属正常。 只是辰时将至,不少侍女仆人在大门处进进出出,捧着各种各样的礼仪物事,自然亦是为了接驾之用。 至于府署周边的街巷,连居南阁周边,此刻也陆陆续续来了上百武平军士巡守,并设立了常规的关卡查验过往车马行人,但这一切都是常规的布置,倒也没什么奇怪之处。杨师璠等人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否则就不会利用居南阁的送食大车做掩护了。 毕竟据他所知,城中的官民百姓皆知李源对居南阁的关照,许是这些武平军士懂事,以往设立关卡基本都不会拦阻居南阁的车马,何况在他们眼里,一辆装满肉菜的大车能有什么危险?纵有异心,面对守卫森严的节度使府署重地,又如何能得逞?于是常常做做样子便放其通行了…… 总而言之,马掌柜的话语,表示一切都很正常,丝毫看不出有何异样。 于是杨师璠等人放下心来,决意原定计划不变。众人已是牢牢谨记所有部署,不再多出异言,各自无声坐立,整理着装备兵刃,顺带趁着短短这一刻时间,闭眼养精蓄锐,以待日头渐高,辰时到来。 天空中的光亮愈发热烈,武平节度使府署六角飞檐之上,各道廊柱之下悬挂的迎客长绸已经次第铺开。整座府邸瞬间变得喜气盈盈、华彩照人,守卫在门前的武平军士也是保持着挺拔的身姿,或手握长枪或紧按佩剑,脸色严谨自岿然不动。 一切皆紧张而有序,侍女仆从们不停穿行于大门内外,低垂头颅脚步匆匆。一旁征召而来的乐师们也正忙着调弦合对,为即将到来的演奏作好准备,清脆响亮的各类乐器声不绝于耳。 节度使府署前已经有不少官员的车马陆陆续续抵达,下车之后自然先有府署守卫验身,接着侍女仆从款款而来,行礼过后准备接引入府暂坐饮茶。 虽然所有接到邀请的文官都明白,今日自己只是捧场用的配角,碍于李大帅的面子到时候做做样子朝那些武将道贺便是,但作为官场中人,大家都有着相同的默契。 所谓做样子得做全套,况且今日不止要做给李源看,更是要做给当朝的郑王殿下看,毕竟在场的同僚几乎都是朗州旧吏,借此表表忠心还是很有必要。 故而所有文官皆没有接受府署这些侍女仆人的接引,以下侍以礼的正当理由,顶着日头站在府前排成一队,一边相互寒暄恭维着聊天说话,一边等待着郑王殿下的仪仗到达。 这些算是在朗州城有些头脸的官员们并没有等侯太久,很快大门前便济济一堂,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已全部到达。 当郑王李从嘉带着数百禁军护卫雄赳赳地抵达时,一众官员忙起身相迎,脸上带着老成自然的笑意俯身拱手,极尽浮夸之能事。 众人很快便簇拥着郑王等人走向府署宽大的石阶,一路欢声笑语朝府内行去。四周响起丝竹悠扬,乐师们卖力地演奏着喜庆的楚式乐曲,武平军士们亦陆续从府前岗哨上被撤走,由趾高气扬的禁军护卫顶替。 居南阁以南的大街上,十个黑影正潜伏在两辆盛满酒肉菜食的大车上静静等待。透过十足狭隘的缝隙,可勉强看到无数人影闪动。隔着大车的层层木板,不远处的人声鼎沸时而送到耳边,更是伴着悠扬的丝竹之乐,宛若置身浮华一般。 似乎天助一般,居南阁的两辆大车在一帮武平军士的敷衍挥手之后,沿着往日熟悉的路线,很快便顺利地抵达节度使府署侧门之外。 今日负责此门当值的守将李观象果然没有食言,四周围墙空空如也,大车里隐藏的众人寻机现身,很快便从半掩的木门钻了进去。 在府内悄声走不到十步,门后拐角处忽而出现一道魁伟的身影,来人正是武平节度使府署卫将李观象。 “前厅情形如何?”杨师璠低声问道,声音显得沉闷而含糊。 许是无奈地被绑上同一条船,李观象拱手勉强笑道:“所有宾客均已到场,估计郑王殿下很快便要宣旨了!李大帅领着众将皆在前厅等候” “你手下那三百卫士呢?”刘举冷不丁问道。 李观象眼神迟疑了会儿,喏喏回道:“侧门及后院附近的三百守卫,半个时辰前我已假借上官调令,悉数调往东门巡守…… 总之,你们只要顺着这道长廊前往后院应是畅通无阻,但前厅通往后院的路上还有几处暗卡,连我都难知详情,你们行动时最好还是不要弄出太大动静,免得过早暴露” “我们自会注意!立刻行动。”杨师璠眼中杀意瞬起,果断发令,伸手拔出腰间佩剑,哗啦啦一阵轻响,众人已纷纷将所携各式兵刃,紧紧地握在手中。 杨师璠一马当先,在斑驳的树影与庭廊之下腾挪前进,后方除去刘举与两名留守侧门的汉子,其余六人训练有素,无人多说一句,连忙紧紧跟上,很快便穿越长廊抵达后院的围墙之外。 众人紧紧贴着围墙站定,挺拔的身躯似乎与围墙的笔直化为一线,静静倾听着围墙内的动静。不消片刻,果然便有几名侍女从墙内的小径上路过,边走还便闲聊发出娇柔的声音。 到底同墙内的侍女们只有一墙之隔,杨师璠果断伸手在空气中无声地比划了一下。其余六人的身影几乎同时闪动,三人便利落地踩着另外三人的肩膀,率先翻越了上去。 围墙内小道上的侍女们皆是柔弱的平常少女,哪里反应得过来,刚刚听见头上有异响时,便下意识纷纷朝围墙上张望,但不幸的是,眼前未曾看清是何画面,伴随耳中响起的凌厉破空之声,嘴里却已来不及发出任何惊呼。 只一瞬间,三名侍女的头顶上各多了一道深入血肉的伤痕。很快,便有另一道寒光跟上,在这些早已失去反抗能力的侍女们头顶闪烁,一瞬间这三名可怜的妙龄少女便身首异处。 杨师璠刚刚落地,手中长剑便连斩三人,原本雪亮的剑刃滴落着涔涔血珠,在阳光下反射着诡异斑斓的光芒。 杨师璠面无表情地寻着长长的围墙望去,心中早已预想,凡有靠近围墙者,定杀无赦,毕竟这里还是处于后院边缘,离前厅还是近了些,若是未曾行动便打草惊蛇,实为不智之举。 七人缓缓分散推进,手中刀剑不停挥动,附近几处外围的院落首当其冲,不少居住在此的侍女们不管年龄姿色,皆被伏在暗处之人无情屠杀殆尽。 偶有发出惊呼者,往往一句话未曾说完,咽喉处便已血雾弥漫,躺在冰冷的地面惊恐地圆睁着无神的双眼。 这一切可怖的场景,发生在片刻之间,饶是身经百战的军伍中人,对付起来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那是信手拈来,七人各自杀戮,互不干涉打搅。 短短时间,七人便整整杀了二十余名侍女。 最后集结至一处植满花草的庭院中时,匆匆赶来的六人看着地上的五具无头尸体发呆,杨师璠的手法最是干净利落,皆是斩落头颅,彻底绝了后患。 “外头应是干净了。”杨师璠俯身在一名少女的尸首上擦拭着剑身上的血迹,接着淡定地冷声道:“接下来,得抓个伶俐的舌头带路寻人,不要见人就杀。” “杨兄,看来这后院果然一个男丁都没有!嘿嘿,我瞧这府中的婢女姿色都颇为不错,方才杀了那么多倒是可惜了”一名汉子忽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头淫笑道。 杨师璠皱眉低声喝道:“住口!不可误了大事!” 这汉子赶忙缄口,接着紧紧追随众人的步伐而去,似是方才的屠杀行径太过轻松反倒无趣,一直发出焦渴的眼神。 第一百八十四章 清平调 不知是阳光逐渐刺眼,还是打斗心神紧张的缘故,杨师璠等人开始汗流浃背,此时顾不得将地上的尸首拖入草丛之中,便径直朝后院深处寻去。 方才的杀戮虽然众人极为注意手法,但还是免不了发出一些声响,众人迅速越过一道长亭后,来到一处规模更大的院落。 见其中传来喧闹之声,下意识躲在围墙阴影之下听了一会动静,确定声响中皆为娇柔女声,周围并无异样后,杨师璠果断打了个手势,众人继续往里摸去。 前方院落显然与外围的几处别院不同,不仅占地甚是夸张,东西更有几座典雅方正的亭阁,贯穿其中的回廊上都挂着各种珠饰,数十名侍女正顺着长廊来回奔走,各自忙活着手头的事务。 杨师璠等人隐于回廊之下,离人群不过十步之内,但这时动手却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此处回廊实在是空旷,但凡有动静,必会惊动院落中人。此时还未寻见周娥皇与刘氏的踪迹,若是令她们有所预警,事先躲藏起来,岂不是又得费劲折腾,需知此刻的时间有如性命。 但好在这些侍女的轨迹都在目光之下,或是府上主母对她们训练有方,一个个只顾低头走路,并未东张西望与迁延,倒也不用杀了她们通过此处。于是众人借着花丛和廊阁的暗影,起落之间矮身躲避,踩着侍女们巡逻的空隙穿越此处。 越过长廊,便到了院落中的几处假山与花坛,但见杨师璠等七人身如飞鸿地在花丛树木之间穿梭,身法手法都干净利落之极。 很快几扇门窗便近在眼前,精致干净的窗花许是日光照射,微微有些透光,杨师璠等人在十余步外的花丛之中,便远远地瞧见房中走动的人影清晰可辩,甚至还隐约听到一些模糊的对话声以及嬉笑声。 能居住在这座豪华院落的,纵使不是周娥皇,也必定是府上地位不凡之人,杨师璠面露凶光,吐了口吐沫在手心里搓了搓,接着其余六人各分两队,迅速朝东西两侧移动呈扇形逼近,既然互相照应,又能防止目标逃脱。 杨师璠弓身疾走,当先来到房门前,手中明晃晃的刀尖缓缓扬起。 正欲破门而入时,只听见屋里“叮”一声轻响,似是乐器发出的急鸣。突如其来袭入耳中的尖锐声响,哪怕只是单个音符,瞬间众人倒是如同做贼般紧张,在落地的雕花长窗之侧努力喘息调理。 聆听动静之时,但听得屋内又响起琵琶柔弦,伴随悠扬歌声轻柔,竟有一女子歌声婉转正哼唱着一首曲子。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这几句唱词哼完,若是稍通诗文之人,自然能辨认出这是李太白的名作《清平调》,而若是精进乐理之人,亦能分辨出这女子的唱腔虽然空灵,但明显咬字断句有些生涩,音准亦是忽高忽低。 但窗外的这七名糙汉子,大多出身贫贱,唯一接触过诗文与乐曲的,杨师璠勉强能算上一个。好歹担任过数年武平军节度使麾下的掌书记,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声色犬马几乎是每个当权者的必备消遣,虽然杨师璠此时分辨不出屋里女子唱功好坏,但直觉却告诉他,这种曲调与唱词显然不是一般人能够接触的。 随着琵琶丝弦“嘣”地一声怪响,曲声戛然而止,屋里随即传来隐约的交谈声。 “这便是金陵的曲子么?姐姐唱得真好!” “我只学着唱过两回,实在太过生疏。清盈你就莫要取笑我了!不过这倒不是金陵的曲子,听说这首《清平调》是二百多年前在长安流传的,好像是宫廷乐曲” 杨师璠蓦然回过心神,金陵?长安?宫廷乐曲?加上“清盈”这个名字更是熟悉,不正是月前溪州彭师裕送在李源府上为质的胞妹么?这事儿可是全城皆知。蛮女怎会在这座院落,而她口中呼喊的姐姐到底是谁? 思绪忽而混乱起来,心神摇曳片刻后,杨师璠双眼骤然清明,内心一阵狂喜,难道这屋里头便是李源的妻子周娥皇? 虽然李源从迎娶周娥皇那日起,便将这绝色娇妻保护得极好,几乎不轻易抛头露面,就杨师璠这等小角色自然无法窥见,但李源这位妻子善乐曲一事,不知从哪个多嘴的下人口中传出,早就人尽皆知。 人在兴奋的时候,往往会对眼前的事物报以乐观的态度,杨师璠此时越想越笃定,心中不由得直呼,真乃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佳人自投罗网,何必再做徘徊? “上!”杨师璠一声断喝,眼前这一排长窗几乎在同时被推开,七人手握刀剑发出狰狞的嘶吼,一瞬间便带着摄人的杀意,身形激射而入。 遭遇如此意想不到的突然袭击,屋里顿时响起一片梨花带雨的惊惶哭嚎,杨师璠迎面撞上四名侍女打扮的少女,看也不看手中长刀挥舞作响,一阵可怖的血肉碎裂之声大作。 侍女们纷纷带着尖厉的惨叫声,倒地毙命。许是挥砍太过用力,侍女们方才又下意识躲避,杨师璠刀过之处,竟将墙壁立柱上的镂空雕花划得稀烂。 闯入者残暴的杀戮行径让人惊恐而绝望,侍女们倒地后,杨师璠领着六人举起刀剑直入内室,终于发现了两名缩在墙角的女子,一人小家碧玉身着青裙,另一人英气十足蛮衣束身。 其中那名青裙女子许是骤然受惊,已然浑身发颤眼角垂泪,被蛮衣女子紧紧地护在身后。 杨师璠快速扫视了一遍二女,嘴角渐渐挤出一丝狞笑,这两人衣着如此明显,身穿蛮衣皮裙的定是溪州彭清盈无疑,至于另外一位,模样倒确实长得精致,虽然还未到惊为天人的地步,但其肌肤胜雪与娇滴滴的体态,如此姿色亦算上等。 其余六人更是瞪圆了双眼,甚至还有人已下意识摸向了裤腰带,若不是杨师璠挥刀发出一声怒吼,在这闺房中怕不是要发生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杨师璠冷声问道:“想必二位便是李夫人与彭娘子罢!殿下有令,请李夫人前去一叙!” 第一百八十五章 贪花好色 彭清盈即使有些生惧,但还是鼓起勇气斥声道:“贼人意欲何为?什么殿下,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闯入府署后院?你们是不要命了吗?若让大帅知道,定将你们碎尸万段!” “彭娘子,殿下请的是李夫人,此事与你无关,我劝你别多管闲事!快些让开,否则——” 话音未落,只见寒光闪过,彭清盈竟不知从哪掏出一柄银色短刀,咬牙怒声刺向杨师璠胸口。 不说杨师璠,其余六人更是万万想不到一名女子竟有此等勇气,可惜终是气力不足,杨师璠又是军伍出身,稍一灵活闪躲,“嘶啦”一声刀刃只是在手臂上划破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低头瞧见右臂渗出血来,杨师璠红着眼珠子一把将彭清盈持刀的手掌反扣,又毫不留情将其整条臂膀折起压在身后,只听见“啊”一声惨叫,彭清盈到底只是女子身躯,哪里忍得住这等骨肉弯折的痛楚,光洁的前额上瞬间渗出细汗,嘴角开始发搐,却一直挣扎着呼喊“快走”。 “清盈!清盈!”“周娥皇”长声悲呼,似是心中痛楚难当,脸上几乎快失去了血色。 杨师璠面无表情地将彭清盈踹倒在地,交由其余六人处置,自己拖着那柄沾满碎肉毛发与鲜血脑浆的长刀,缓缓向墙角那道瑟瑟发抖的身影逼近,刀身摩擦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直到距离“周娥皇”三五步距离,杨师璠一声大喝,手臂上扬,长刀带风离地而起兜头盖脸迅猛击出,一股夹杂着血腥味的劲风扑面而来。 “不要!”眼睁睁看着刀刃袭来,“周娥皇”失声惊呼,尽管身后便是土墙,但纤弱的脚步还是不受控制地朝后挪蹭。佳人紧闭双眼,泪水奔涌而出。 原以为必死无疑时,只听见耳边“嘭”一声巨响,那柄夺命大刀径直在身旁的墙壁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堑,沙土疯狂飞溅瞬间,令“周娥皇”头顶的玉簪珠花七零八落。 这等凌厉的杀招吓唬这种弱女子往往极为有用,杨师璠这一刀故意劈空,便是为了震慑“周娥皇”心神,以免其再做抵抗,毕竟她是郑王殿下点名讨要的女子,万一挣扎过程中伤了或是残了,杨师璠可不好交待。 但令杨师璠等七人意想不到的是,当“周娥皇”惊恐之余,发觉自己头上的那支月牙珠花掉落在地时,第一时间便俯身摸索拾起,接着紧紧地攥在掌心捧在怀中,双眼紧闭间默默垂泪,却并没有再发出惊慌之声,神情亦渐渐从恐惧化为了平静。 想周娥皇虽身为节度使夫人,应是不缺贵重珠宝,但到底亦是芳龄女子,喜欢这些漂亮的佩饰也属正常,杨师璠虽是心头疑惑,但此刻时间紧急,哪有工夫询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总之见到“周娥皇”开始冷静下来,倒是省了力气,于是杨师璠沉声道:“李夫人,随我走罢!我实在不想为难你。” 接着指了指身后疼得说不出话的彭清盈:“走与不走,关乎她的性命。” 而彭清盈虽然痛楚难当,双臂亦死死地被左右两名大汉按压而动弹不得,但仍是梨花带雨地断断续续哭泣道:“姐姐不可” “住口!”一名汉子发出凌厉的目光,骨肉紧绷的声响再度响起,毫不犹豫地再将彭清盈本已扭曲的手臂折了一寸,差点没给这可怜的姑娘疼晕过去,嘴唇已被死死地咬出血来,却仍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她不是” “清盈!”“周娥皇”忽然出言制止,紧接着面色淡定地朝杨师璠说道:“你们这些七尺男儿欺负一个小娘子算什么本事?你们放开她,我随你们走便是。” 杨师璠还未开口,一名汉子戏谑地笑道:“放了她?呵呵,周娥皇,你是犯了痴傻之症么?现今你们二人可是皆在我等兄弟手里,放不放岂是你说了算?” 另一名汉子亦同声附和,朝杨师璠抱怨道:“杨兄,咱们兄弟死生难料,姑且便放纵我们一回,这蛮女的姿色颇为不错,便让我们带回去吧!” 这些军伍中人多是苦命之辈,乱世中强盗行径又早就干过无数遍,贪花好色太过正常,何况他们很少能与如此美貌的女子亲密接触,至于周娥皇自是不敢触碰,但对于身前的彭清盈却是早已按捺不住。 此时杨师璠竟也未作制止,只是面沉如水不作应答。见状“周娥皇”忽而举起手中珠花,径直将尖锐的一端抵触自己纤嫩的脖颈,一脸决绝道:“你们若是敢伤她半分,我立即自尽!想必你们那位殿下,也不会愿意要我这具尸首吧?” “李夫人!”杨师璠心生急切,又是一阵懊恼,倒不是怨恨自己这帮好色的兄弟激起了“周娥皇”的以死相抗,而是后悔没有及时夺下她手中的锐利之物。 无奈之余,杨师璠只得大声喝道:“快把彭娘子放了!” 身后的几名大汉面面相觑时,但听见那柄长刀“轰隆”一声砸在地面上,厚达数寸的木质地板顿时木屑横飞,直接被刀身击穿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惊得那几张淫笑面孔慌忙收回了神思,满脸不甘地将彭清盈狠狠地推倒在地,任其昏死过去 院落的缤纷花丛之间,一名身形单薄的少年正匆匆地往前疾行。方才贼人闹出的动静实在有些大,再加上听到房舍中的惊呼之声大作,只要踏过花丛,透过大肆敞开摇摇欲坠的门窗,触目惊心便可看见地面上横七竖八倒着侍女们惨不忍睹的尸体,血流汩汩蔓延扩散,弥漫之处腥气扑鼻。 满地横死的皆是面目熟悉之人,少年眼见如此可怖的场景,纵是惊慌心痛却丝毫不停步,一边小心翼翼地拔出腰间的短剑,一边屏着呼吸悄步摸索进入,刚至内室骤然可见六七道高大魁梧的背影。此处可是她居住的地方,这些贼人难道 愈想愈发惊恐,心头气血骤然翻涌,少年毫不犹豫地咬牙挥剑冲上前去,狠狠地朝其中一道身影刺去,连声大喝道:“贼人!勿伤我阿姊!”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不自量力 猛然间,随着少年一声暴喝,急速的脚步在地板上“笃笃”连声作响,地面上抛洒的木屑开始四下横飞。 几名大汉闻声即刻转身回首,正惊骇间,少年手中短剑已经递出迫近,剑尖上的寒芒熠熠生辉,如小蛇吐信一般舔向其中一人的面门。 下一刻,那名首当其冲的大汉只觉胸口处发出刺痛,而对手却在自己的短剑命中之前,借着个头矮小的优势,不可思议地快速随剑穿过,灵活地钻到了众人身后。 趁杨师璠等人惊愕之际,少年已夺步赶至“周娥皇”身旁,心疼地伸手缓缓收拢佳人额前那几抹错乱的青丝,又挺身仗剑于胸前,咬牙怒视众人。 “杜原,伤势怎样?”杨师璠大惊失色,抢上前问道。 那边厢,唤作杜原的大汉压根儿来不及回话,此时已怒不可遏,刚想上前反击却扛不住退后数步,嘴角与胸口各自渗出血来。万没想到被这看似短小的剑刃刺中,伤口虽只是浅浅数寸,但其血肉却已被锋芒利落削下,后续的剧痛才是最要命的。 众人摩拳擦掌如临大敌,定睛一瞧却没料到,这半路杀出的“英雄救美”之人,竟是一名身材瘦小的少年,顿时哭笑不得。但当少年满脸肃然站在面前,伸手拔剑那般老练之时,站得最近的杨师璠顿时收敛起轻蔑之心,因为他不由得感受到少年身上的那股强大的气势。 双眼紧紧盯着在“周娥皇”身旁的这名穿着小号盔甲的少年,杨师璠哑然失笑道:“我本以为后院中无一男丁,原来还有你这么个毛头小子!小子,听你唤李夫人为‘阿姊’,难道你是李源的舅子不成?” 少年刚想张口回答,“周娥皇”却抢先一步将其拉近了几许,咬牙冷声道:“没错,他便是我的亲弟弟。你们不许伤他,否则我——” “否则你又要拿自尽要挟我们是不?”说话间,受伤的杜原已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以及被这乳臭未干的少年偷袭得手的耻辱,抄起手中大刀径直越过杨师璠,气冲冲朝少年而来,口中怒声喊道:“你们都滚开,让我亲自结果了这小子!”。 杨师璠现出一副惊愕的表情,却来不及劝阻,口中高声大喊道:“杜原,莫浪费时间!” “轰”地一声,地板上顿时多了个大窟窿。少年明显是平日时常练武,此时面对这等凌厉的攻势,倒颇有些应对之法,咬牙尝试着以剑刃稍稍偏移来袭刀芒的方向,接着身躯顺势往一旁打滚闪躲而去。 但架不住杜原是身经百战的军士,蛮力兼顾技巧之下少年终究还是难以抵挡,大刀落地后随即再横削而过,少年的发髻应声掉落,满头乱发如飞瀑散开,单薄的身子紧接着被一记重腿狠狠地横扫飞出老远,最后趴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靖国!”“周娥皇”宛如遭受了钻心一般的痛楚,发疯似的扑向少年,紧接着嚎啕大哭起来。 “呵呵,不自量力。”杜原嘿嘿笑道,举着大刀一步步再次逼近,眼神中爆发出寒冷的杀意。 双方面对面相距数尺而立,中间隔着一个被杜原砸出的地板上的大窟窿。杨师璠双目只是紧盯着“周娥皇”的反应,手中长刀直指地面凝立不动。而杜原已催逼上前,眼看便要照着姐弟俩的头顶一并劈下。 千钧一发之际,周围方圆之内,地面上的木屑开始直立旋转,杨师璠大喝一声,身如流水一般横移一尺,手中长刀反挑,挡在杜原的胸前,同时皱眉道:“这小子已是身受重伤,不足为虑!不可伤了李夫人!否则殿下那头你待作何解释?” 杜原粗气呼哧,偏头睁着一双血红的双眼道:“那你还不把李夫人拉开?我要杀的是这小子!” 杨师璠一阵无言,眼下令杜原重伤了“周娥皇”的亲弟弟,血肉相连遭此痛楚,显然已是将她逼到了生死边缘,真能轻易地拉开她就有鬼了。好不容易让“周娥皇”乖乖听话跟随,现在看来又要多花费一番气力了。 “娘的!”杨师璠皱眉啐了一口,回身和身后五人低声嘀咕了片刻,转头来叫道:“李夫人,莫再耽误时辰,快快随我们走吧!眼下你弟弟还剩一口气,待此事过后自会有人来搭救,但你若真逼急了我们,他可立即小命不保了” “靖国!靖国!”“周娥皇”正自顾悲泣,果断摇头道:“我绝不走!我弟弟被你们伤成这样,又能撑得到几时?你立刻去替我寻医官来,否则我宁死不走!” 杨师璠冷笑道:“李夫人,你莫非把我们当傻子么?我们到此是为了杀人,不是来救人的!何必用这样的言语来拖延时间?我告诉你,眼下你的夫君李源正在府署前厅,同样自身难保!你已是无路可走,我劝你——” “杨兄我” 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忽而响起,杨师璠赶忙寻声转头,却见高大魁梧的杜原,嘴巴、鼻孔、眼睛甚至耳朵,统统开始往外溢出深红发暗的血来,“哐当”一声手中大刀竟松开掉落,紧接着身躯开始摇晃。 众人慌忙上前接应,杨师璠刚欲伸出左手搀扶,却不料只轻轻一碰其肩膀,杜原的高大身躯如同一座山丘崩塌了似的,轰地一声,直直倒在地板上。 这样的结果显然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杨师璠等人怔怔地看着躺在地上七窍流血的杜原,此时整个身子痛苦地扭曲着,喉咙深处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粗大的手掌痉挛起来,不断弯曲伸展着,仿佛在空气中试图抓住些什么。 凝视地上那双流血的双目,杜原显然已经到了最后的弥留阶段,但依旧强撑着瞪视前方那对姐弟,杨师璠猛然心惊,回身瞥向少年手中那柄短剑,凝视着剑刃上薄薄的一层青光,顿时反应过来,大呼道:“剑上有剧毒” 而本应昏迷不醒的少年,此时却在“周娥皇”的怀中蓦然睁眼,苍白的脸上尽管紧蹙双眉,仍露出一抹苦笑道:“你这贼人倒是坚挺,中了此毒还能撑这么久这是洞溪吹箭所用的奇毒,算你死个明白。” 杜原仿佛遭受了极大的刺激一般,双眼已成一摊血潭,却仍不甘心地震颤着眨眼,开始嗷嗷低吼起来,直到口中喷出一道黑血来,身躯急剧地扭动数下,发出最后一声叹息,哀怨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征战了半生终在一名少年手下死不瞑目 第一百八十七章 回马枪 当下的惨状令“周娥皇”亦不由得心惊,搂紧了少年低声问道:“靖国,这些毒药,你是从何而来” 少年额前已涔涔冒汗,忍受着身上的痛楚,往不远处倒地昏迷的彭清盈努了努嘴,接着微笑回道:“阿姊,我偷偷告诉你,可别让大帅知晓清盈姐随身便带着洞溪的吹箭之毒,前些日子我厚着脸皮要了一些,本是好奇而已,却不料今日派上了用场!” “周娥皇”心疼地抚了抚少年苍白的面庞,咬唇露出一道凄笑:“你还是如此顽劣,剧毒也是能碰的么?若让大帅得知,定是恼怒不轻” “阿姊勿念叨这些了!眼下是什么时候?” 少年忽而低声说道:“这些贼人在咱们后院不知屠杀了多少人,我一路赶来途中,便听闻已有几处别院遭了毒手!咱们这里可是节度使府署,戒备何等森严? 今日之事实在是怪异,不知大帅在前厅情况如何了。不过,我来时已告知了” 随着几声惨声大呼,杨师璠等人围着杜原的尸身同样心痛不已。不甘心地探查了一番鼻息和脉搏之后,杨师璠悲悯仰头朝上,对着齐齐往下察看的大汉们摇了摇头。 此七人皆为亡命之徒,日夜隐忍秘密联结,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共举大事,虽不是亲兄弟,但感情也颇为笃实深厚。 即便此次行动前已做好了战死的准备,见到杜原死得如此窝囊,众人还是痛彻心扉,忍不住长身吼叫。 杨师璠已是双目赤红,急剧喘息,瞧向佳人怀中的少年咬牙喝道:“你这小贼好恶毒的手段!杀了我兄弟,我定要将你挫骨扬灰给他陪葬!” 闻言少年不顾“周娥皇”的劝阻,咬牙奋力挣脱,踉跄起身沉声道:“恶毒?呵呵,我确实在剑刃下毒,那又如何?你们别忘了,真正恶毒的是你们这群禽兽!后院多少无辜的侍女惨死在你们手中?故而你不能怪我恶毒,因为你们恶毒在先,按江生大哥的话来说,这叫以牙还牙!” 杨师璠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长刀竖起大喝一声:“好一个伶牙俐齿!就不知你身首异处时,还能说出话否?有种的上来受死,躲在女人身旁算什么本事!让老子亲自会会你这毛头小子!” 说罢杨师璠脸上露出严谨的表情,面前这少年虽然身负重伤,但气势却丝毫不弱,此时已不能因其年纪身板便起轻敌之心,且不说方才展露的那两下灵活的剑招,光是他手中那柄带毒的短剑,便不容小视。 即便自己这一刀足以劈碎少年的脑袋,但只要不小心被毒剑划破血肉,对方纵使一命呜呼,自己也绝对活不成。 少年面沉如水,淡淡笑道:“毛头小子又如何,你可别轻敌了!” 杨师璠冷声回道:“死到临头,何必再耍嘴皮子?纵使你的身法和算计再是厉害,到底不过是十来岁的娃娃,我这一刀下去,定让你死无全尸!“ 身后几人亦怒气冲冲地叫唤道:“杨兄,咱们已经在此耽搁太久了!不如兄弟们一起上,乱刀把这小子砍成肉酱!” 少年却出乎意料地挑起眉眼,不屑道:“你们以为一起上便能杀得了我么?一帮只挑着女人孩童下手的废物!” 杨师璠这还是第一次被一名十来岁的少年,以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教训,对方的言语实在是大言不惭,又带着十足的嘲讽,男人对男人的嘲讽尚可容忍,小孩对大人的嘲讽如何忍得?更何况此人方才还杀了自己一名同生共死的兄弟。 “找死!” 杨师璠脸上骤然变色,沉力在地上一跺,众人纷纷举起兵刃,便要扑将上前,却猝不及防地听见身后一串惊雷般急促有力的脚步声。 惊骇之余转过身去,却瞧见一道高大黢黑的身影,抡着一杆长枪猛然赶来,口中还不断叫嚷着污言秽语。 “呔!哪来的小贼竟敢在节度使府署放肆!看爷爷将你们的狗头统统塞入腚里,悔来这世间走一遭!入**” 少年仿佛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与身旁的阿姊“周娥皇”相视一笑,接着大声喊道:“二虎哥!快来救我们!” 见这院中忽然杀出一名来势汹汹的黢黑大汉,杨师璠心头火气升腾,却又与身旁众人一般,瞪圆了双眼惊声呼道:“后院哪来的男丁?”不容多想,赶忙命令众人上前御敌。 来人正是在后院苏醒不久的罗二虎,但见这大伤初愈的黑汉子许是沉睡了太久的缘故,浑身力气正是没处宣泄,此时连声暴喝,双脚沉重点地往前掠出,口中叫嚷道:“受死!” 手中长枪如一道雷霆,瞬间带着劲道十足的寒风横扫身前数尺范围,杀气激荡之处,便听叮叮当当连续十余次金铁交击之声响起,不多时,已然连续劈砍削撩了十余枪,而明明处于人数优势的对手竟不由得由攻转守,节节后退。 此人看似空有蛮力,实则道道攻势皆有章法,更有两名大汉不慎被掠过咽喉,已然倒地抽搐。这才是真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心惊胆战之余,杨师璠连忙瞪了身旁剩余的四人一眼,朝后方示意大呼道:“我先挡住这黑厮!你们快把周娥皇带走” 罗二虎睁圆了双眼,长枪斜指杨师璠,似是恍然大悟道:“周娥皇?你们这帮蠢贼到底是谁的手下?俺家嫂子可不住在此处!” 杨师璠等人顿时呆滞,恍若心坠冰窖一般,回首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对姐弟,似乎被罗二虎的言语弄得糊涂不已。 “她不是周娥皇,那她是谁?” “这是你们该问的么?娘的,那也是俺嫂子!”罗二虎脸色涨红,暴喝一声道。 顿时长枪改劈为刺,从匹练般的招式转变为点点星光,晃眼的枪刃在杨师璠等人身前闪耀,脚下的地板碎裂,木屑横飞乱蹦,身形随之往前推进,长枪舞动之际在周围化成眼花缭乱的寒芒。 如同昔日乌木特勤所教那般,罗二虎虽然未完全领悟,但仗着自身天生蛮力,亦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每一点枪尖伴随着沉稳的力道皆为杀招,此时在这紧促的内室中长枪肆无忌惮地四处突刺,每一次兵刃交击之声过后,必有血肉损伤,令人难以躲闪,只觉惊心动魄。 “赶快杀了他”杨师璠再次大喝,眼见枪尖的点点寒星朝自己汇聚而来,下意识举起手中长刀挥砍上前,欲刺破身前急速的枪幕。 其余四人同样已无退路,唯有仗着人多的优势,赶忙护住杨师璠,手中刀剑即刻交叉碰撞上前。 几道形状各异却十足锋利的兵刃顿时劈来,猛然间罗二虎头顶杀气森森,寒光侵体,却见其毫不慌乱,沉肩下膝,这道庞大的身躯竟灵活地下移了半个身位,忽而手中长枪打了个半旋,转身上撩,雪亮的枪尖竟于四五人包夹之中,在腰下暗暗猛然抽送而出! 这招令人难以招架的“回马枪”,是乌木特勤所教枪法最出奇的一招。 杨师璠睁圆了双眼,身子却已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慌忙回刀作挡。只听见一记恐怖的撕裂声响,杨师璠握刀的手腕血肉横飞,长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而定睛一瞧,地上的那柄长刀旁还有一只仍在微微嚅动的手掌。 眼睁睁瞧见右手被齐腕斩断,杨师璠长声惨呼,左手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踉跄退后,而噩运还未完结。 只见其身后蓦然剑影闪动,一柄短剑从他的后背直刺而入,直到深深没入胸腹之中。惨叫声戛然而止,身躯如同断线风筝一般坠落倒地,鲜血汩汩而出,很快扩散成了一片血泊 第一百八十八章 跳水 正当罗二虎在后院中大杀四方时,前厅与后院连结处的那座三层小楼,亦爆发了激烈的厮杀。 杨师璠估计到死都没想到,李观象还真如先前刘举所推测那般,终究是出了岔子。倒不是临时反水,而是这李观象实在是蠢得出人意料,在引领刘举潜入了楼阙后,或许是因为心虚而神绪不宁,竟在下楼时一脚踩空,沿着坚硬的阶梯生生滚落了二层半,最后昏在了小楼入口。 原本在三层雕花窗台下隐匿好身形的刘举,闻听这不小的动静,连忙向下察看,顿时脸色大变,心里不由得暗自咒骂一通,却只能硬着头皮重新下楼将李观象掩藏好,以免行迹败露。但也许是李观象那身盔甲坠楼发出的声响太大,惊动了前厅的暗哨,两人的命运自此便注定好了结局。 刘举既然主动请缨到此守卫,自然便已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守卫在此唯一的意义,便是拖延时间。只要利用这座三层小楼的地利,在空间局促的楼梯口尽可能拖住来援的武平兵马,后院的杨师璠等人便能多几分得手的机会与逃脱的时间。 不多时,朱匡从派来增援的军士便在暗哨的带领下,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这座三层小楼。刘举此时已将楼内的桌椅木柜等重物尽皆堵塞在唯一的楼梯入口,察觉外头沉闷杂乱的脚步声响,下意识拔出长剑,刚想轻轻探头观望时,耳边却传来一声怒吼:“弓箭手何在!” 话音落下,早已按捺不住的刘举,身子疾如流星,每一步都将楼面的轻木地板震得抖动,似乎要塌陷下去,最后躲在一道倾倒的桌案后头,楼下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已从容列队,抬臂引弓对准了楼阙的各道门窗。 “放箭!”带头的武平将领一声断喝,小楼外数百名手握弓弩的士兵齐齐发力,小楼但凡紧闭的门窗几乎在同一时刻被箭雨的气浪掀开,一瞬间黑压压的箭支便带着慑人的破空声呼啸而入。 上百只弩箭集中攒射入楼内如此局促的空间,杀伤力不言而喻。一轮箭支过后,即便刘举死死地抵靠在桌案后,试图以木板护住要害的头脸位置,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 但见他庞大的身躯上已被射中了七八道箭矢,几乎都是钉板而入,虽然木板还是有效减缓了箭头的冲击,看上去也只是浅浅的伤口,但鲜血溢出之处却不偏不倚皆在腰腹,崩开的木屑嵌入血肉当中,引发的痛楚更为激烈。 很快第二轮箭雨再度袭来,刘举吃过一次亏自然不会再坐以待毙,忍着剧痛大吼一声,起身躲避箭支,长剑青光闪动,动作也潇洒了许多。 换作一些身体素质较差的新兵,面对这等凌厉攻势,定然哼也没哼一声便气绝身亡。但刘举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腾移挪动、剑招挥舞之间顾盼自如,除了两道箭支擦伤臂膀之外,其余飞向他的锋芒皆被打落。 而血肉之躯的忍耐力终有限度,纵使刘举心志再过坚硬,但负伤在身又竭力躲避完劲弓的密集射击,此时已是几乎耗尽了气力。 随着外头传来“上火油”的军令,刘举已然明白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恍惚间脚步停住,从容闭上了双眼,手中长剑垂落坠地,似乎在等待下一轮轰隆隆箭雨来袭,与熊熊火焰的洗礼。但真听见楼外呼哧作响的火苗声后,本能的求生欲却又涌上了心头。 脑海里快速回忆起杨师璠的言语,刘言蓦然睁开双眼,脸上带着冷笑,将手中长剑用力地朝窗外掷出后,回身来到北面的窗台,望着前方的水光粼粼,深吸一口气脚下轻盈跃起,像一只大鸟一般飞跃三楼的长檐,身躯急坠而下。 那是杨师璠曾提及的逃生路线:“楼下的池水实则深不过两丈,从三楼跃入池中一点问题也没有。而这道水池径直往西北去,上岸便是府署侧门” 既然水池深达两丈,那么从三楼跃下,只要落水的姿势得当,应是安然无恙,而落水的姿势对于刘举这样自小毗水而居的朗州男儿而言,简直易如反掌。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刘举紧闭双眼如流星般坠落而下,在跃下楼阙的一瞬间,他已即刻调整成双腿绷直落下的姿势,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远看似一条嘴颚尖锐的飞鱼。以这种跳水姿势减少水面的冲击力,倒也合乎常理。 刘举更是预备好了接下来面对的境况。一旦成功落入水池之中,周围的武平军士定然会冲过来追捕,要么朝水中放箭,要么入水追击。入水追击倒是不怕,拼水性他还是自信满满,只是要提防乱箭齐发,这便要求他落水后要算准方位与时间,尽量于水下闭气潜行,对准西北方位疯狂游动。 只要能抢先登岸,抵达府署侧门,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轰”地一声,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双脚接触到了水面,刘举内心狂喜,知道自己基本上已经成功了一半。然而下身传来的剧痛却在一瞬间让他的呼吸几乎停顿,耳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从小腿至胯部的骨骼寸寸折断,发出连道恐怖的“咔嚓”声。 刘举脸色剧变,惊骇睁眼朝下察看时,却见到了此生第一个亦是最后一个恐怖的画面。 最后,他的身躯重重地砸在一个坚硬的浮台之上,冲击力之剧烈连浮台下周围的水面都崩起了数尺水花。生命消逝的最后时刻,刘举已被侵袭全身的痛楚弄得麻木无力,机械地感受到胸骨头骨尽皆断裂后,便彻底眼前一黑,化作一摊不成人形的血色皮囊 水面上的轻风将浓重的血腥气味吹散至各处,当武平军士们争先恐后涌到岸边察看时,一眼便瞧见浮台上那道浸泡在血滩中的身影。将领只一挥手,便有几名军士入水游去,消息很快传了回来,证实这名贼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不过是三层楼高而已,怎就绷直了双腿往下跳?这死法又蠢又惨啊”一名军士咽了咽口水,不停咂嘴道。 另一人淡声回应道:“估计是为了跳水逃生。只可惜此贼命不好,昨夜大都督为了赏景刚刚搭建了这座浮台” 第一百八十九章 车裂 武平节度使府署前厅,当罗二虎火急火燎地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闯入时,李源连同在场的武平众将即刻站起身来,听着这大黑汉子骂骂咧咧地描述起后院的情形,心中愤怒至极却又暗自庆幸起来,到底郑王与周行逢的诡计没有得逞。 惊险的闹剧算是告一段落,此时到了清算的时候,李源没有时间与这位结义兄弟叙旧言欢,只是带着感激的目光重重地拍了拍这道憨实的肩膀,便回座上位。 今日武平文武官员齐聚,原本应是一起享受荣升之喜,却不料这高兴之中却夹杂着如此浓重的阴影。 首恶三人,周行逢最是理智,当依稀辨认出堂上那颗甩落在地的人头便是杨师璠时,他心中已然明白,此次以生死作注的赌博,到底输得干干净净。 而作为一名失败者,他却没有丝毫的懊悔之意,只是望着不远处瑟瑟发抖的郑王李从嘉,以及不省人事的中书舍人张洎,仿佛自嘲般摇头笑了笑。 此时武平众将已是群情激奋,那帮趋炎附势的文官们亦是顺势附和,无不纷纷要求将周行逢与张洎两人处以极刑。 甚至还有人提议,干脆将郑王李从嘉也大卸八块,反了唐廷自立算了,毕竟这回李源是实打实站在了受害者的位置,作为战功赫赫的国之重臣,不说权位险些被夺去,连家眷也差点保不住。既然朝廷不仁,也休怪臣下不义 虽然“下克上”在这个年代确实是家常便饭,而郑王李从嘉这回的鲁莽之举也正好给了李源一个绝佳的反叛借口,但真要走出这关键的一步,李源却难以下定决心。 诚然,郑王等人这次的阴险密谋,光是打上后院家眷的主意,便已彻底触碰了李源的底线,自己何尝不想将他们统统碎尸万段?但此刻若真的斩了李从嘉,继而与朝廷翻脸,势必要承受失去爱子的南唐皇帝李璟的天雷怒火。 不说江南江北还有数十万可用之师,光是离朗州最近的七万武昌军,五日便可沿江而上直入洞庭,而眼下洞溪好不容易刚刚安定,南面又正与汉军主力鏖战,凭借朗州城里可调用的两万军士,如何能挡住这支昔日由刘仁瞻一手操练的精兵? 说到底,此时李源便与朝廷分庭抗礼,并不是最佳的时机。 许是瞧见李源与谋士许匡衡正在暗自低语,在朱匡从挟持下的郑王李从嘉似乎看出了些许意味,眼珠子一转动手拍了拍朱匡从的臂膀,示意其稍稍松开,便大声喊道:“李源,不,大都督!今日此事,本王实在是糊涂!皆是、皆是那周行逢蛊惑!唉,你可是我朝的大功臣,父皇向来器重得紧,本王对不住你” 瞥了瞥面色阴郁的周行逢,李源呵呵笑道:“殿下,半个时辰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你口口声声称本都督是逆贼么?对了,还有寿州一事,那人证段冲——” “什么狗屁人证?那是冯康屈打成招”这话一出,不仅在场众人吓了一跳,连李从嘉自己也顿觉失言,及时住口之后,又露出尴尬的微笑说道:“大都督,你是明事理的,本王到底年浅,参与朝政不过数月,一时不察遭人蒙蔽,也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李源忽而变了脸色,怒声斥道:“无陛下旨意,擅杀一镇节使,甚至谋害节使家眷,这等弥天大罪岂是一句‘情有可原’便能了结的么?” 李从嘉被震得心神发颤,慌忙赔笑道:“这,本王已经说了,是那周行逢蛊惑” 话未说完,李源双眼已露出森寒的杀意,挥手道:“殿下,不管蛊惑与否,本都督只认发令者,是你郑王!今日你若不给我一个交代,莫怪本都督不念君臣之义!” “唰唰唰”,武平众将以及所有军士尽皆扬起刀剑,一双双锐利的目光已然清清楚楚地告诉李从嘉,只要李源点头,顷刻间便可将他斩成肉酱。 李从嘉腿脚险些酸软,若不是身后的朱匡从将自己箍得死死的,怕是得立即无力栽倒。承受着如此巨大的心理压力,李从嘉此刻满脑子皆是逃生的念头,在心里只是暗自将李源连同身旁的周行逢等人咒骂了个遍后,面色惨白地弱声问道:“大都督,你到底要何种交代?说出便是,只要本王能做到的,定无有不遵、无有不遵!” 犹如变戏法一般,李源即刻恢复了平和的神情,耐人寻味地摆手笑道:“殿下,你可是皇子之尊,本都督不过是一臣子耳,可当不起‘无有不遵’这四个字!难道殿下以为本都督在要挟你么?” “哈哈哈” “什么狗屁皇子,瞧他都快尿出来了!” “杀这废物还真脏了咱的刀” 闻听周遭响起刺耳的哄笑之声,从未受到过如此屈辱的李从嘉,纵使心头有着强烈的不满,面对生死还是勉力压住冲动,咽了咽口水现出笑意道:“大都督,你是我大唐的忠臣,自然不会要挟本王!本王误信了奸贼,酿下如此大错,于情于理、于朝廷律法,确实都该还大都督一个交代,否则如何对得起父皇的信任?” “嗯。”李源似乎颇为满意,紧接着拂袖命令朱匡从松开臂膀,李从嘉立马如释重负地弯腰大口喘气,丝毫不顾忌众人的眼光,衣衫凌乱只寻着一块洁净的地方便盘腿坐下,惶惶颓唐,哪有半分的皇子亲王的模样。 李源不动声色地目睹着李从嘉的举动,蹙眉思索了片刻,微笑道:“殿下,今日之事真乃降将周行逢蛊惑么?” 不待李从嘉回答,沉默已久的周行逢却开口沉声道:“李源,不必再为难殿下了!此番一切筹谋,包括杀你夺权,掳掠你后院家眷等事,皆是我周行逢一人主意,殿下只是为我所迫罢了!” 李源不屑地摇头道:“为你所迫?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刺史,拿什么来胁迫当朝皇子?周刺史,在本都督眼里,你倒还算得上一个人物!总归是一死,又何必为他人白白承揽罪责?” 周行逢皱起双眉,大声回道:“此行的五千泗州兵,便是我的罪证。李源,莫再多言了,快快取我性命!” 李源自然明白其中的意味,接着按照内心所想,朝身旁的许匡衡发问道:“先生,依今日的情形,周行逢该处以何刑?” 许匡衡不假思索地拱手回道:“回大都督,蛊惑胁迫当朝皇子,意图谋害一镇节使,罪大恶极,天地不容!当处以车裂之刑!” 李源轻声问道:“听到了么?周刺史,五马分尸之刑。值得么?” 周行逢并未回话,只是偏头看向面如土色的李从嘉,眼神交流了一番后淡定地点了点头,似乎在转达着某种隐秘的遗愿。 事已至此,李源果断下令道:“左右,将逆贼周行逢带下!即刻于闹市处以车裂之刑!” 几名亲卫即刻上前拱手回道:“遵命!” “殿下,虽然逆贼已经伏诛,但本都督还是得请你亲自手书一道奏表,向朝廷禀明今日之事,否则本都督可是有理说不清了!” “好,好,本王写便是!只是不知本王何时能返回金陵” “这个却是不急!这周行逢只怕还有同谋,为保殿下平安,待朝廷差人回信后,本都督自会命人护卫殿下回朝!” 第一百九十章 姐妹 明月当空,柔和地抚慰着这座偌大的武平节度使府署,告别了白日的喧嚣,此时周遭一片静谧,唯有人数明显增多的亲卫们正圆睁双眼,警惕戍卫。 傍晚才从前厅匆匆赶回后院,李源第一时间便寻着刘氏报了平安,之后迅速赶往王靖瑶所居住的院落。 只因今日于后院惊心动魄的一战,导致王靖国与彭清盈二人皆重伤昏迷,李源心中既内疚又感到后怕,顾不得身子有些乏累,拼力加快着步伐前往。 借着明亮的月光,可见这座昔日精心布置的院子已是一片狼藉,院中的花草林木倒保存尚全,屋舍却是惨不忍睹。从大堂到内室,地面墙上全是深浅不一的刀剑划痕,周围的门窗尽数被毁,四面透风。 夜风呼呼而过,月光从破损的窗台照射进来,照着地板上黑黑的窟窿以及来不及擦拭的斑驳血迹,触目惊心。 若非因为这些景象,谁能想象得出来,这节度使府署重地还真有贼人敢闯入,并于不久之前上演了一场喋血的搏杀?当然,如今一切惊险都随着贼人的尽数被杀而最终平息。 内室之中,除了王靖瑶,主母周娥皇及侍女秋儿已齐聚于此。想到今日险些便失去这些至爱之人,李源情思涌动,飞奔上前左揽右抱,狠狠地将周娥皇与王靖瑶二女同时拥入怀中。 二女倒也没有抗拒,任李源享受着齐人之愉。今日历经惊险,得见李源自然欣喜微泣,毕竟身边这个男人,已是她们共同且唯一的依靠。况且今日王靖瑶的所作所为,已是极大地拉近了与周娥皇的距离,二女之间的些许隐匿隔阂,似乎正渐渐消融。 一番寒暄之后,周娥皇开口询问了今日前厅的情形,李源便将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遍,二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 周娥皇迟疑了片刻说道:“郎君,今日若不是靖瑶妹妹,妾身怕是凶多吉少了王家弟弟如今昏迷不醒,妾身心里实在愧疚得紧。若不是因为妾身,他怎会” 李源摆了摆手,随即叹声道:“你倒不必这么想,贼人得以闯入后院,到底还是我的疏忽!幸亏今日贼人没有得逞,否则我定然抱憾终生 总而言之,你们能够平安便好!娘子,瑶妹子如此对你,可见她已把你当成了家人,你们此后自当珍惜这姐妹情谊!如今我置身在这纷乱朝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但只要咱们全家心齐,纵有歹人也不必惧怕。” “妾身明白!”周娥皇矜矜顿首,紧接着自然又亲昵地挽住了王靖瑶的手臂,微笑道:“我与瑶妹妹已私下说好了,此后便结为异姓姐妹,祸福同享,生死不弃。” 王靖瑶神情倒有些惶恐,却也没有挣脱开来,只是低头诺诺道:“姐姐情深义重,我自不敢相负!若不是先前姐姐指点过两回琵琶,今日妹妹估计还诓不了那帮贼人” 瞧见这对姐妹花相处甚欢的情形,李源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正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画面么?赶忙欣喜地点头称是,随即又拉着二女来到床榻前,察看一番王靖国的伤势。 即便有着床褥加身,王靖国这道少年身板仍旧显得单薄,此时面色苍白,正双眼紧闭嘴唇紧咬,时不时发出梦呓般的微弱声响,李源连忙欲伸手安抚,一触额前却感到些许汗液粘手,且手感滚烫,即刻抬头着急道:“靖国烧了有多久了?医官怎么说?” 王靖瑶顿了顿回道:“医官说靖国是受了内伤又加久战脱力,服过药汤后发烧乃是正常,已没有性命之忧。” 李源稍稍松了一口气,凝视着榻上那张汗涔涔的坚毅小脸,沉声道:“没有性命之忧便好!” 随后瞥向床头那把平放的短剑,忽而想起回府时这孩子在院中练剑的一幕,心生感慨道:“我倒是小瞧靖国了!原以为他只是闹着玩儿,没想到关键时刻还真派的上用场,不管如今武艺如何,相较于楚州那时的顽劣,他到底还是没令我失望” 似乎触碰了心弦一般,王靖瑶微微红了双眼,低头抿嘴说道:“能得到都督如此认可,是靖国的福分。我们姐弟两个,终生难以报答都督的大恩!” 周娥皇轻轻抚了抚王靖瑶的肩膀,随后捂嘴笑道:“妹妹,靖国不是常常念叨着想当将军么?郎君既知他今日这般英勇,以后定能如愿呢!” “将军么?”李源轻轻摇头道:“为将者,不仅要自身武艺精湛,更得御下有方。靖国怕是太年轻了” 周娥皇蹙眉正想出言,却听见李源即刻又转过话梢道:“先让他到亲从军历练历练罢!便留在我身旁,从一小兵做起。” 周娥皇即刻点头躬身道:“多谢郎君!” 王靖瑶怔了怔,在周娥皇的轻声提醒下才回过神来,慌忙低头欣喜道:“多谢都督!” 嘱咐王靖瑶好生照顾弟弟后,李源便拉着周娥皇步出内室,刚到院中两人便急不可耐地相拥在一起,皎洁的月光柔和洒身,正是互诉衷肠的好时刻。 甜言蜜语过后,周娥皇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边摆弄着李源的衣襟,一边柳眉轻皱道:“那郑王如此可恶,郎君却没有杀他,是免得落下麻烦么?但若真的放他离开朗州,以后回到金陵,怕是又要对郎君不利了!妾身现在可是恨死他了!” 李源温柔地抚摸着怀中佳人的青丝,轻声道:“此人想将我拥有的一切全部夺走,我何尝不想杀了他?只是一个皇子死在我手里,朝廷定然饶不了我,眼下咱们正全力与汉军交战,实在腾不出手来这也是为何我让他亲笔写下书信的原因,为的便是暂且维持与朝廷的关系。” 周娥皇道:“妾身知晓其中的利害,只是担心而已。今日之事便可看出郑王此人十分阴险,将来他总会设计报复郎君的!” 李源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今日过后,我与郑王便是不死不休!他日回到金陵,郑王定然会想尽办法对付我 不过娘子,你可有想过,为何他只带着区区几百人马便敢在我朗州公开动手?谁人不知我武平一镇皆为精兵悍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善变 周娥皇蹙眉思索了片刻道:“这个却是不知,还请郎君示下。” 李源澹澹地笑道:“郑王敢如此对我,除去他与周行逢等人的自信与愚蠢之外,便是看穿了当下朝廷的风向。如今朝廷对我李源,实乃五分利用五分忌惮,就如那次寿州平叛,劳苦却无功! 近日陛下更把楚地的烂摊子扔在我手里,却不发一兵一卒救援,只是以虚衔封号安抚,这便证明了朝廷的态度 娘子,今日如若让郑王得手,怕是朝廷不久便会布告天下,将我污为逆贼死有余辜” 周娥皇忽而咬起朱唇,忿忿道:“大唐上下谁人不知郎君忠勇?陛下如此对待忠臣良将,岂不让人寒心?” 李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即双目如炬道:“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不过朝廷倒是看轻了我李源,陛下不是刘邦,我更非韩信,既然他们迟早会动手,我又怎会坐以待毙?既然如今朝廷给我送上一个皇子,那我便不妨借他一用!” 周娥皇扑朔着一双明眸,似是疑惑地抬头问道:“郎君何意?不是待朝廷回信后,便要放郑王离去么?如何用他” “娘子,你不妨猜猜,金陵收到郑王的书信后,会做如何反应?” 周娥皇苦思冥想了片刻,终是恍然,暗骂自己太笨,立刻松了口气一般,试探地问道:“如今郎君有除去奸佞解救皇子之功,朝廷定会对郎君褒奖赏赐?” “不仅仅是赏赐。”李源摇头笑道:“而且是大加赏赐,必定比以往加恩更甚!不说陛下爱子心切,只看如今把持着朝政的大臣几乎皆为郑王一党,他们定然知晓此事内情,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他们也定要换得郑王平安回朝的。咱们此番也正好看看朝廷的反应,他们越是心虚,对我的赏赐就会越重!” 周娥皇深吸了一口气,不禁乐出声来:“那郑王岂不成了郎君的摇钱树了?” 李源也忍不住笑道:“娘子妙喻!虽然我朗州已是府库充盈,但朝廷给的钱粮,自然是多多益善!” 周娥皇皱眉想了想道:“但若是朝廷不给呢?郎君不也得放郑王回朝么?如若扣着不放,万一朝廷问罪怎么办?” 《诸世大罗》 李源戏谑地笑道:“朝廷不给?那正好,郑王此次不是为了劳军么?我便名正言顺将他带到前线去,到时让朝廷跟汉国要去!汉主刘成可是出了名的贪财,他若是开口,只怕金陵得把皇宫拆了去换! 总之,我倒不担心这个问题,该担心是他郑王。想必他心里明白,纵使将罪责一并抛给了周行逢,想干干净净地脱身却是不可能,如我所料不错,书信中他定会主动替我向朝廷讨功,在他们这些自命不凡的皇子眼里,性命可比多少钱财都来得金贵!” 周娥皇忽而搂紧了李源,俏脸紧紧贴靠着这道坚实的胸膛,柔声道:“倒也是!不过在妾身眼里,他们再自命不凡,却也比不过郎君分毫。” 李源爽朗地笑道:“那是,他们无非是投胎投得好罢了!而我却是运气好,娶妻娶得好” “嗯”周娥皇羞涩地笑了笑,接着轻声提点道:“对了郎君,瑶妹妹进门的事该提上日程了” 李源点头微笑道:“你是府上的主母,自该由你全权主意,即日起便开始准备吧!待与汉军的战事了结,我便正式迎她进门。” 眼看两人又要你农我农之时,周娥皇却牵起李源的手轻声问道:“郎君,可别忘了去看望彭娘子” “呼!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她在何处?” 夜幕已深,空气中的寒意逐渐加深,而对于重伤卧床之人来说,却并无区别,只有身上的苦楚来得真切。 彭清盈满身大汗地惊醒,在床前打盹的李源随即扭头睁眼道:“醒了么?” 这姑娘似乎嗓子眼干得冒火,欲挣扎着起身,伸手摸索着什么。李源立即会意,递过桌上的茶杯,瞧见她咕冬咕冬喝了几大口,接着面色恢复红润,直抹水渍喘气。 随后李源又不动声色地将一块布巾递来,彭清盈连忙道了声谢,便擦去脸上的热汗,坐直了身子。 “洞溪女子果然骨骼惊奇,我原以为你得躺个好几日。”李源笑道。 彭清盈低头轻声笑道:“清盈伤势不重,教都督担心了!都督,房中实在闷热,我可否到院子里走走?” 见彭清盈已自如地起身活动,李源咽了咽口水,无奈地点头称好。也不必李源搀扶,彭清盈人其名,周身清盈地当先出了房门,即便脸色仍是明显的苍白,走路时黛眉微蹙,却仍咬牙不吭一声,这名女子的坚韧倒是令李源暗暗赞叹。 深夜的风吹过身畔,让人通体抖擞,两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没等李源开口,彭清盈已抬头望着天际喃喃说道:“都督,靖国的伤势如何了?” 李源大踏步走过去,笑道:“那小子已经服药躺下,虽然有些发烧,但医官称没有性命之忧。” “那便好。”彭清盈并没有回头,只是对着天际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又继续轻声说道:“都督,我想家了。” “待你养好身子,本都督便即刻命人护送你回去。”李源立即在一旁回道。 彭清盈摇了摇头,随后转身弓腰行礼,双眼注视着李源,深吸一口气道:“我身子已无大碍,如都督允准,我明日便跟着族人一道返回溪州。” “这么急么?此去溪州可不是三五日便能到达,一路跋山涉水,你刚刚受了伤,若是途中出了什么变故,我如何向你兄长交代?”李源皱眉急切道。 彭清盈黛眉一挑,眼神中波光不停涌动,似乎深藏着一番韵味,同时轻声笑道:“都督这是在担心我么?不然你亲自护送我回去可好?” 李源尴尬地轻咳了两声,赶忙眨了眨眼,躲闪开这道炽热的目光,连声回道:“这个,却是不方便、不方便!本都督军务缠身,如今正逢战事,哪里走得开?彭娘子,还是” 不待李源说完,彭清盈皱起眉头似乎生起气来,随后自顾福了一福,语气骤然变得冷澹:“我只是开玩笑而已,清盈区区小女子岂敢劳烦都督大驾?” “额”李源只是含湖地应着,却似乎感受到此时的风儿并没有方才那么凉爽,心中莫名燥热起来,暗暗头疼道,女人果真是善变啊。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小道消息 翌日午后,朗州城北的清风酒肆之中,两名酒客一边畅饮一边正低声交谈着一件秘密的事情。 “诸位,你们可听说了么?昨日在闹市被处以车裂之刑的逆贼,便是咱朗州以前的兵马使周行逢!听说这回便是他,率兵胁迫前来劳军的郑王殿下,竟打起了李大都督的主意!甚至还派人闯进了节度使府署后院呢!死了不少人呢!” “啊?周都使?他投靠朝廷才多久,哪来的胆子敢胁迫皇子?何况,在咱们朗州城里头对大都督不利,这不是自找死路么?” “哎,这年头不都是这样么?为了争权夺利,性命都宁可搭上!我有个表兄在府署里头当差,听说昨日闯入府署后院的都是高手,似乎是买通了里头的守将,又搭上居南阁的送食大车,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了后院。那时咱李大都督还正在前厅接旨谢恩呢!没想到贼人已在后院大开杀戒了,这般手段真是厉害!” “天!着实厉害!不过这等凶险之事,怎么连居南阁都有份儿?居南阁的马掌柜看上去可不像奸人呐!朗州城里谁人不知,大都督还经常去他那儿吃酒哩?!” “这个我倒不确定,听说是那后院的守将被捉住后,主动供出了居南阁唉,大忠似奸呗!”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难料啊!后院里头可住着大都督的家卷呢!不知他们有没有受伤想来咱这位大都督可真是罕见的名将呢!不说他从军以来屡战屡胜,只说他打得洞溪那帮蛮子屁滚尿流,便让咱们朗州上下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是自然!你不想想以前楚国那些个大王在时,个个对洞溪无计可施,可大都督不到一月便直接打到了蛮子的老窝,还把三州纳入大唐疆土,这已然不是名将所能形容了!江南那边不是称大都督是什么,天生将星、当世卫霍么?” “对对对,天生将星、当世卫霍!想必大都督定有天上神明卷顾,周行逢等人又如何能得逞?哎,这帮人当真可恶得很,得亏大都督化险为夷反正,只要有大都督在朗州坐镇,咱这些平头百姓心里便安心了!” “确是如此!谁不想过过太平日子?” “唉,前阵子听说南面的汉军都打到益阳城了,也不知战况如何了!” “有大都督在,你慌什么!我听人说,大都督晨间便率兵出城了!大都督亲自出手,定能得胜而归!” “我只希望,战火别再烧到朗州城就行!哎,一会儿我得带着家人去庙里烧烧香,求求菩萨保佑!” 这两人鬼鬼祟祟的言语不知怎地,很快便如同江水上的波纹一般层层荡漾开来。先是朗州城北,而后便是城东城西城南,几个时辰不到,整座朗州城的大街小巷之中,官民无不都在暗中议论昨日节度使府署的“小道消息”。 谁能料想,不过是二人于酒肆中的窃窃私语,莫名其妙便火速流传开来,其速度令人叹为观止,关键绝大多数百姓听闻之后,对这种“得来不易”的秘闻更是深信不疑,霎时间满城风雨,如沸如腾。 节度使府署西北侧的居南阁中,马掌柜和阿福阿禄两位小伙计自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他们本就心生忐忑,昨夜整座客栈更是黑灯瞎火了一夜,日间马掌柜曾让阿福偷偷外去瞄了几眼,亲眼目睹了周行逢被处以五马分尸之刑,这名小伙计吓得差点没昏厥倒地,回来后连忙说服马掌柜一同紧急收拾细软。 无奈昨夜满大街都是武平军士巡守,他们愣是躲在一片黑暗中没敢吱声,也时刻做好束手就擒的绝望准备。而不知是节度使府署查证时出了什么岔子,居南阁彻夜竟无一名军士上门拿人。 只待忍到了天明,马掌柜等人也不敢心存侥幸,当今日午后听闻了城中的流言蜚语,终于是彻底魂飞魄散。三人聆听着外头军士的紧凑步伐,相对无语。半晌后几乎同时做出了决定,先后拔出刀剑自刎西去 三日后的黄昏,数骑快马在大街上飞驰,直奔武平节度使府署。 由于这帮人马身着朝廷禁军铠甲又面容陌生,起初在东门时自然受到了拦阻,郑王与周行逢引起的庞大风波刚过不到几日,东门守将哪敢轻易放这些来路可疑的人马进入?幸亏为首跨马而立的那名男子表现得算是谦和耐心,递上拜帖后便从容等待,守将的态度这才好转许多。 府署大门前,刚刚接到消息的武平节度使留后刘江生,已经召集了城中的几名武平将领,正负手挺立翘首以盼。众将即便有些不明就里,但也不敢朝刘江生多问一句,毕竟大都督李源此刻不在城中,这留后便是朗州的主宰。 马蹄声由远及近,府署前守卫的武平军士下意识打起精神,攥紧了手中竖起的长枪。而几道快马还未完全停下时,刘江生却已急不可耐地迎上前去,笑容可掬地一把握住为首那人的马缰,大声喊道:“彭都使!终于盼到你了!” 这熟悉的称谓顿时令武平众将心神摇曳,不由得联想起先前溪州那位命运多舛的少主,再抬头凝视这名虎背熊腰的大汉正利落下马,其坚毅沧桑的面容细细观察之下,竟然还真与那人有些相似 只见这汉子落地后,即刻亲昵地伸出双手,紧紧地拉住刘江生,大声回道:“刘都使!金陵一别,竟是将近一年!我可是每日都在挂念你们兄弟三人啊!对了,我在途中便听闻李大帅做上了大都督,真是可喜可贺啊!” 刘江生呵呵一笑,紧接着朝身后的众将点头道:“诸位,这位便是大都督的贵客,殿直统军彭师杲彭都使!他亦是溪州彭刺史的胞弟!” 众将终于恍然大悟,赶忙齐齐朝这位彭家二爷拱手行礼道:“见过彭都使!” 《仙木奇缘》 “诸位不必多礼!”彭师杲连忙回礼,接着双眼一眨急切地问道:“刘都使,大都督可在城里,我有紧急要事与他相商!” 刘江生微笑道:“这倒是不凑巧!眼下与汉军的战事正紧,大都督三日前便已率军前往益阳了!彭都使若有紧急要事,不妨入内与在下一言?” 彭师杲似是犹豫了片刻,继而摇头叹道:“唉,不是我信不过刘都使只是此事实在是十万火急,我必须得当面与大都督禀明!” 刘江生稍稍思忖了一番,随即点头应道:“彭都使,不如这样!你长途跋涉到此定是疲累,先入府用些吃食,之后在下便遣军士护送你前往益阳前线,你看可好?” 许是瞧见刘江生一副恳切的模样,彭师杲亦是不好拒绝,深吸了一口气便拱手回道:“便听刘都使吩咐!” “彭都使,此行可有携兵马同行?殿直军的弟兄们若在城外,在下也遣人送些吃食去犒劳犒劳” “刘都使客气了!”彭师杲嘴角骤然露出了一丝苦笑,澹澹说道:“不过此行我只带了身边这几个弟兄,实话告诉你,我已不是殿直统军了朝里最近发生了太多事,不光是我,连清淮军的刘大帅也遭了殃” 第一百九十三章 潘崇彻 保大十年八月十五日,正值中秋佳节。 实则魏晋之时,民间便开始有了中秋赏月之举,但尚未形成习俗。到了唐代,中秋赏月、玩月颇为盛行。中唐国子监欧阳詹便曾在《长安玩月诗序》中写道:「八月于秋,季始孟终,十五于夜,又月之中。稽之大道,则寒暑匀,取之月数,则蟾魄圆。」 到了五代十国,乱世间的士绅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自然更对阖家团圆有着热切的盼望,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自然愈发重要。但百姓渴望和平安定,肩负作战任务的将士却没法停下征伐的脚步,武平大军此时正在双线血战。 中秋节这一日,正当彭师杲在赶往益阳面见李源的路途。东面益阳城早已鏖战将近一月,战况自然惨烈,由于李源先前紧急将朱匡从这名大将临时抽调回朗州,导致原来欲援救益阳的朱匡从所部,在半途停顿了两日。但无论如何,此时朗州城内变乱已平,李源亦已经同朱匡从重新领军前去,八月十三便及时到达了前线。 视角暂且西移,位于洞溪之地的辰州城,此时也正处于一触即发的紧急时刻。 位于沅水西侧的云石谷,汉军主帅潘崇彻所率的一万五千人马,在经过数日的跋山涉水之后,终于正式对云石谷北面的辰州城发动进攻。 潘崇彻麾下可谓兵强马壮,汉主刘成此次为了征服楚地,特意将镇守国都兴王府的五万巨象军交给了这位名将。单说人马数量,这已是达到了近年来南汉对他国用兵的最大规模。而说到这支兵马的质量,潘崇彻更是信心倍增。 要知道南汉国到底仍是军阀建立的政权,尤为重视军事权力,皇帝不仅亲自掌握重大军事行动的策划部署,甚至还喜欢自己担任重大军事行动的统帅。这个传统不仅是从开国君主刘算起,更是要追朔至唐朝末年,刘的父亲刘谦任封州刺史时,便已「拥兵过万,战舰百余,大小战事无不亲临」。 (注:《十国春秋》卷五十八《高祖本纪》记载:「乾亨八年夏四月,帝自将兵侵闽,屯汀、漳境,为闽人所击,败归。」) 而到了刘成即位后,许是乐于坐享江山,对御驾亲征一事并不热衷,但又不敢将军权真的下放给各镇节使,故而重循唐制,每逢征伐便临时任命「都统、招讨使」以为统兵主帅,凭借皇帝颁下的印信领走兵马,打完仗再还回来,如同借贷一般形成一套严格的规范。 至于统兵的主帅领到什么样质量的军队,那便要看皇帝的心情与战事的重要性了。幸运的是,此战「征北都统」潘崇彻领到的五万大军,巨象军,算是南汉禁军中为数不多的精锐。 何谓巨象军,顾名思义,配备战象骑兵的部队。 巨象军不仅是南汉六大主力禁军之一,更是凸显南汉地方特色的兵种,其过往战绩也十分辉煌,在史料中亦多有记载。 去岁南汉以吴怀恩为帅,趁着楚国内乱趁势连克贺、桂、全、昭等岭南八州,便是依靠着这支践踏四方的巨象军,由此可见其作战能力之强,尽管攻城时战象发挥不了太大作用,但往往敌军瞧见这些高达数丈的巨大活物,大多心神便已自乱。 此刻望着麾下如林的刀枪,乌云般铺满云石谷的南汉兵马,耳边响彻战象的声声长鸣,潘崇彻露出了澹澹的笑意。不仅是因为所率兵马之强悍,而是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领军将领,毫不夸张地说,潘崇彻活到今日,算来大半时间都是在战场上与敌人作战,而且几乎都是得胜而归。 大大小小的战役不知经历过多少场,其用兵的各种计谋如何精妙,倒也不必一一赘述,总之潘崇彻熬死了一大批南汉国的名将后,凭借其南征北战,屡立奇功,又在各军主将中年纪最长,已然成为了汉主刘成心目中当仁不让的统帅第一人。 此番率领五万精兵进军楚地,潘崇彻收取的战果倒是确实没令刘成失望。设计成功伏击了边镐与张峦大军后,汉军顺利地攻克了整个桂管之地,随后又将战线横推到了潭州城下,楚地三分已得其二。战报传回南汉国都兴王府,刘成直呼痛快,下令大宴群臣三日为这位老将遥相庆祝。 但潘崇彻的心境却没有汉国君臣那般从容或是自满,只因他心中深知,此次大军的目标既是为了彻底征服楚地,那么最终便不得不对上南唐如今声名正盛的「天生将星」李源。虽然潘崇彻先前从未与这位年轻的南唐名将交过手,但他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所谓绝处逢生,汉军欲将整个楚地纳入汉国疆土,朗州自然也不例外,但武平一镇又是李源赖以生存的建节之地,潘崇彻心里明白,事关生死存亡,不管这位「当世卫霍」是否徒有虚名,定然也会豁出一切前来相抗。 先前在潭州城下,正当潘崇彻为久攻不下而心生担忧时,接连收到了两个令人意外的消息。一是溪州田弘右的来信,二是李源已决定举大军征讨洞溪。 原以为武平军定会南下增援潭州,此刻竟然弃楚地安危于不顾,跑去攻打蛮夷,潘崇彻先是深感疑惑,随后又暗自窃喜,决意保持先前的部署,只求尽快攻克潭州城,再趁势将战线往北推移百里,如若李源深陷洞溪泥潭,大军难以回师,朗州败局已定。 但之后忽然出现一支武平轻骑却又打乱了潘崇彻的计划。这支神出鬼没的骑兵实在是令人头疼,战术可谓是猥琐至极,日间伏于密林,夜间攻袭营盘,却丝毫不恋战,尤其喜欢在汉军攻城时,直奔后方粮草辎重,砍杀劫掠一番又从容离去。 汉军远离故土,深入楚地已有数月,此刻潭州城又久攻不下,战事正处于焦灼状态,军士们本就暗有怨言,被这支武平轻骑这么袭扰几番,倘是潘崇彻如此老成稳重的主帅,也实在坐不住了,与众将商议后决定分兵北上益阳,试图引走这支惹人生厌的骑兵。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又令潘崇彻始料不及。先是益阳城也陷入了苦战,汉军人数明显占优却遭到了守军顽强的抵抗,连攻七日反而自身损伤了三四千人,而最为恐怖的是,潭州城外不知何时又梅开二度般,再次出现了一支专司骚扰的武平轻骑。 这使得潘崇彻不由得心神大乱,甚至一度欲行退军,但转念沉思却发现了其中的端倪。从两度出现的武平轻骑的作战方式,以及轻骑回救益阳的举动便可隐隐看出,武平军眼下并无意、甚至无力与汉军正面接战,真正的主力大军应是悉数被李源带去征伐洞溪,此刻难以脱身。 柳暗花明,潘崇彻凭借其多年的征伐经验判断得出,此刻的朗州乃至武平一镇定然处于防备空虚的状态。而洞溪之地是出了名的险恶,若能在李源大军深陷泥潭时,出一支奇兵直捣朗州城,或许大事可定。 为您提供大神青璃居士的《烽火十国》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百九十三章 潘崇彻免费阅读 第一百九十四章 自焚 想来容易做来却难,楚地山陵平地层接不穷,每一座城池几乎都横亘在来往要道上。欲抵达北边的朗州城,不管是先前进攻的潭州城,抑或是益阳城,这两座坚城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而它们不仅筑有坚固的城防,此刻更有唐军精锐驻防,想到这儿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难题。 而溪州田弘右随信附上的地图却给了潘崇彻乍现的灵光,故而有了数日前那次发挥得不是太好的羊败,有了此番的暗度陈仓。转道西进,急进洞溪之地的辰州城,随后顺江而上,最后奇袭武平军的大本营——朗州。 汉军多为岭南土着,对于跋山涉水早就习以为常,纵使路途再过艰险,八月十二日,潘崇彻的大军还是顺利抵达辰州城南十五里的云石谷中,远处城池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潘崇彻立刻下令占据云石谷各处高地,呈扇形围城之势扎下营盘,准备攻城事宜。 待麾下参军禀报过粮草存量不足后,潘崇彻却不感到意外,此次奇袭的部署由于太过仓促,又为了赶在李源大军回师前迅速达成战果,以致汉军并没有多余时间返回郴州准备物资粮草,故而这场战役必须得尽快结束,否则不说此战无功,众将士的性命能否保住便是个问题。 辰州城,作为洞溪之地三大城池之一,坐落于沅水西侧,一面临水,三面是皆为山林谷地。同样是洞溪诸蛮栖息的地带,这座城池似乎却没有受到统治者彭氏一族的青睐,仍保持着百年前的修建风貌,仍是一座全部由砂砾和泥土筑成的土城。 许是修建的那年辰州人丁稀薄,或是因蛮族喜居山野,辰州城的规模并不大。作为一州治所,大抵只能容纳三四万人左右,而且城池修建得十分低矮。 唯一的优点,便是城墙颇为坚固。由于城墙皆为砂砾与泥土铸就,而百年前修建此城的工匠采用的砂砾几乎都是就地取材,将从沅水中捞起的淤泥,与沙土一起搅拌之后再行夯实,经风干之后的这些砂砾竟坚硬如铁,这还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 当然,辰州城再是坚固,其城池的规模与容量便决定了其中不可能驻扎有太多的兵马,这使得潘崇彻有恃无恐,敢于将麾下大军尽数暴露在辰州城眼前,毕竟城头上那些飘扬着的武平军旗帜,其数量确实屈指可数。 南汉大军已兵临城下,但想象中的辰州守军却并未出现任何慌乱。在侦查辰州城防的时候,潘崇彻看到的是城墙上矗立着的武平军士丝毫不乱。城墙各处正在紧张的进行着加固,搬运着土石弓箭等物,似乎要坚守此城。 潘崇彻心中冷笑,这帮唐人实在是不自量力,此乃螳臂当车之举。以潘崇彻的考量,武平军此刻最佳的策略应是集中兵力尽快攻下溪州,再迅速回师楚地,何必分兵守卫这小小的辰州城?洞溪蛮族可是出了名的难缠,昔日十万楚军都难以攻克,这武平军主帅李源果然是太过自信,年轻且浮躁啊! 八月即将过半,山野秋意更甚。在云石谷驻军的第一日晚上,露宿在谷地高处的汉军兵马便体会到了季节更迭的切身感受。一夜冷雨不停,打在帐篷上响如擂鼓,深夜气温更是出奇得冷,导致将士们不得不在帐中用起了火盆御寒。 身为主帅的潘崇彻自然也感受到了上天的威力,但他却视为这是上天给他的警示,需即刻攻城不可迁延。 八月十三日己时,潘崇彻下令对辰州城发动进攻。密密麻麻的箭雨铺天盖地朝城头覆盖而去,数百架攻城战车轮番冲阵,压制城头武平守军的同时,以求大队披甲步兵得以迅速推进到城墙下方,最后扛起云梯开始惨烈的蚁附战术。 攻城开始后,守军的反击甚是勐烈。塔楼中,武平军的几架守城弩机不时轰鸣发动,长达八九尺的弩箭一旦径直贯穿入汉军阵中,便能直接将几名正在冲锋的汉军士兵串成肉串,这种恐怖的杀伤力令汉军心惊不已。 于此同时,城头上的武平守军也冒着箭雨,反过来不时朝冲锋的汉军回敬箭失。在汉军靠近城墙时,大量巨石土块从城头抛掷而下,煮沸的金汤当头浇灌,汉军士兵的尸身很快便在各处城垣下叠起了小山包。 潘崇彻面无表情地在中军观战,到底是久经战阵,面对生死已是麻木,此刻仍是毫不退缩,攻城作战造成大量的伤亡再正常不过,而自己却有资本与之对耗。 因为眼前这座辰州城实在是矮小,守军人数又处于劣势,强攻之下城池必破,破城后,这些唐人便全部插翅难逃,到那时可任凭汉军屠戮,两军伤亡的差距立刻便会得到平衡。 攻城战持续到了傍晚时分,汉军接连发动了七次大规模的冲锋,数番攻上城头。但汉军却未能攻破辰州城,而士兵伤亡超过三千人,大小将官也伤亡了十余人。 武平军自然死伤也不小,但这几千守军却顽强地抵挡住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甚至连战死同袍的尸首都未收拾,始终手持兵刃屹立于城头,像是铁了心要和汉军在此同归于尽一般。 这种情形显然出乎潘崇彻的意料,眼看将士们人心浮动,只得无奈地下令停止攻城,撤军返回大营先行休整。但不忘宣布了全军于亥时进行大规模攻城的命令。潘崇彻明令,除了受伤的将士以及千余后勤兵马之外,其余所有的兵马,包括象骑的士兵也得下了坐骑,全部参与夜间的攻城战。此次夜战必一举拿下辰州城,如有退缩者立斩无赦。 亥时,已是黑夜笼罩之时。万余汉军趁着黑暗的掩护,沿着白天的攻城路径,如潮水般涌向辰州城。这一次倒是出奇的顺利,数百架云梯搭在了城墙边上,却没有遇到任何反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数千汉军便率先攻上了城头。 最诡异的是,当大量汉军涌上城池的时候,整座城中的武平兵马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潘崇彻接到禀报进入城中,站在城头上看着黑漆漆一片的城池时,心中疑惑不已。正要下令兵马冲入城中街巷搜寻武平军踪迹时,勐然间四处火光亮起,夜间山风弥漫,很快便成了一片火海。隐约眺望见许多人影正在城中四处纵火,看样子是武平军自己正在放火烧城。 似是轻蔑地摇了摇头,潘崇彻心中暗自不免感到好笑,这如此显而易见的诱敌之计,武平军实在使得太过粗糙,汉军还未进入城池深处,便迫不及待地燃起了大火。接着从容不迫地挥手下令,全军即刻退出城外,只道让唐人自己享受烈火焚身的苦楚。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时分火势才有熄灭之意。潘崇彻在城外等待许久,终于决定率兵进城,迎面袭来的热气顿时令全军上下有些不适,但见满城街巷尽成黑炭,所有房舍皆损毁殆尽,唯独却不见一具尸首伏地。 不多时,搜查的军士便已来报,称城中并不见武平军的踪迹,甚至连百姓都没有。先前据城相抗的武平军士仿佛在大火中凭空消失了一般,根本不见任何踪迹。潘崇彻更是纳闷,昨夜在城外特意令大军三面齐围,也不见有人逃出城门,纵使自焚而死也得有一捧灰尽不是? 待潘崇彻驱马来到东城门,看到东门临水的江岸时,这才恍然大悟。只见岸边横七竖八地停靠着数十条小船,似乎是临时用江边茂盛的草木扎就的简易船只。而此处更是散落着些许兵器物资,道道脚印杂乱无章。 「呵呵,原来唐军是顺江逃遁了啊,娘的」 潘崇彻皱眉骂了一半,北望的双眼沿着平静的江水,莫名又回头转向相反的方向,心头顿时本能地涌起不详的预感,大呼道:「不好!唐军怕是绕到咱们后头去了,快传令回师」 为您提供大神青璃居士的《烽火十国》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百九十四章 自焚免费阅读 第一百九十五章 柴克武 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将,潘崇彻的直觉还是相当准确。 正当南汉大军悉数涌入烈焰焚遍的辰州城时,南唐征南行营左先锋柴克武已经悄悄率军占据了云石谷各处要地,此时正在高处眺望着前方那座浓烟未散的城池,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笑意。 大抵与潘崇彻率军抵达的时间相同,柴克武自受命南下御敌以来,便率轻骑日夜兼程,于八月十二日午后领军从辰州城北门入城。 对于辰州城这座狭小却位置紧要的城池,前番亲自率军攻克过一遭的柴克武自然是无比熟悉,此时城中的武平军合起来约摸一万三千余人,实际上与潘崇彻的大军人数旗鼓相当,但他却并没有依照部将的建议,一味地刻板守城。 只因这座城池的确不利于防守,纵使城墙坚固,却实在是有些低矮,而且城头上那局促的空间顶多只能勉强站住三四百人,地方实在有限,再加上防御时搬运上来的土石又势必占据很大一部分空间,纵有万余精兵也得老老实实轮番上阵。 故而实际作战时,还是等同于数百人对抗城下万余活动自如的敌军,洞溪蛮兵昔日在此便是吃了这么一个大亏。加上大战之时,城头上必定人群错杂,弓弩手很难展开队形,只能寻机点对点狙杀,这种火力对比之下,城池断难久持。 柴克武亦不是没想过放弃守城,转以出城野战,但这种极其冒险的做法很快便被及时否定,只因野战则必然遭遇汉军所向披靡的象骑。 这些庞然大物虽然攻城无用,但野战的威力可是极为恐怖,先前武平众将早已在战报中听闻,边镐张峦的三万大军便是在义章被这群怪物践踏得全军覆没 而柴克武领着部将刚刚登上城头时,便已远远地听见了南汉大营中战象的齐声嘶鸣,这种存在于传闻之中的庞然大物,虽还未亲眼目睹,光是听见声响将士们却已微微心神发颤,但凡正常人,往往都不会盲目自信地去挑战不可知的危险事物。 但大帅的命令毕竟摆在上头,柴克武自然不能任由汉军轻松地越过这道最后通往朗州城的屏障,在入城时一听闻汉军全数驻于城南的云石谷后,即刻登上城头瞭望敌情,却见汉军的大营悉数一览无余,命斥候稍稍清点其营帐与旗帜后,估算得出的敌军人数确实与先前在临沅城得知的战报相差无几。 柴克武立即做出了及时的判断,汉军主帅潘崇彻敢于在敌城面前全数暴露实力,除去其信心满满之外,便是笃定武平军主力仍陷在溪州,意欲争分夺秒地实施奇袭战术,此战必有急攻之意。 这种判断的确在情理之中,但对于打了半辈子胜仗、此时又肩负举国希望的老将潘崇彻来说,险中求胜何尝不是无奈之举 很快,这位年轻的武平军主将便做出了大胆的筹谋,开始有条不紊地依次下令,先在东门外火速隐秘预备船只,将大军主力悉数调往东门集结,只挑选出两千名勇士承担守城任务,并将李源拨与的压箱底的几台巨大弩机架设在塔楼中,以求极大可能地吸引火力。 抵达辰州的第一晚便下起了大雨,当云石谷的汉军士兵在营帐中瑟瑟发抖地燃起了火盆取暖时,城中的武平军士却仍在咬牙坚持,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只能老老实实依照主帅柴克武的命令,一批人在东门外扎就船只,另一批人在城里预备火油,忐忑不安地等待明日的大战来临。 八月十三日的攻城战自晨间持续到了傍晚,战况正如柴克武想象那般惨烈,但从头到尾他的目光却紧紧集中在塔楼上的那几台弩机,这些由军器监研制的杀器到底还是没让他失望,纵使汉军接连发起七次大规模的冲锋,守城的两千名武平军士壮烈牺牲了八九成后,辰州城终究奇迹般地守住了。 但守住辰州城却不是这些弩机的主要作用,真正的用意是让汉军付出惨烈代价后,为了急攻城池最终不得已投入全部兵力再战,而只要汉军全数离开云石谷,柴克武的“换家”计划才能顺利进行。潘崇彻倒也没让他失望,未到亥时斥候便已来报,汉军已开始大规模调动 如今终于依照计划,顺利地站在云石谷上方,柴克武虽然脸上带着笑意,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如此煞费苦心,绝不只是为了将武平军与汉军成功调换方位而已,此时一边登高眺望,一边却暗暗心急,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很快军士便前来禀报,柴克武即刻转身赶回营中,直奔汉军先前在大营中搭建的那些高大棚舍。还未抵达便已听见嘈杂的喧闹声,但见棚舍前头,在手持兵刃的武平军士的包围下,数百名垂头丧气的汉军士兵已在棚舍旁列队站定。 瞧着这帮神色紧张的俘虏,柴克武虽面色从容,却不得不暗暗疑惑,这帮汉军无不体格高大,且皆身着全套崭新精良的盔甲,旁人观之定以为是汉军的精兵,而这些精兵却并没有配备任何武器,手里清一色都握着一条粗长的皮鞭。 柴克武皱眉之际,但见一名部将上前耳语了一番,随即转身大声吆喝,紧接着武平军士们齐齐亮起兵刃相逼,这些手握长鞭的汉军士兵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依次利落地打开棚舍的各道栅栏门,同时念叨着令众人迷惘不已的怪异语言,手中长鞭挥得“噼啪”作响。 但见这拢共五百余汉军士兵,自发地分为百余个小队伍,每队四五人守候在每一座棚舍门前,一直朝着里头发号施令,直到一座高大的棚舍中突然发出一声昂然的嘶鸣,紧接着这百余座棚舍仿佛应和似的依次发出嘶鸣,一时间“昂呜”、“昂呜”的巨大声响回荡在整座云石谷内。 武平军士们哪里见识过这等场面,纷纷脸色大变,咽了咽口水握紧手中兵刃,目光死死地集中在这百余间棚舍敞开的那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柴克武惊愕片刻,随即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这便是大象么?” 有几名部将许是方才已问询过那些汉军士兵,倒是气定神闲,只见其中一名部将面露喜色,拱手朝柴克武回道:“柴都使,正是那传说中的大象!这间、那间、整整百余间,皆是汉国象骑所用的大象啊!这些汉军便是专门驾驭战象的训象兵!这些都是咱们的了!” 另一名部将亦连忙上前,满脸钦佩地拱手道:“都使此计实在是精妙!眼下辰州城已是被烈火彻底焚过了一遭,城门已是摇摇欲坠,这些畜生如此高大,估计轻轻一撞便直接崩塌了!城里房舍已尽数毁去,更是如履平地啊” “都使,趁汉军皆在城中,快快下令进攻吧!要是汉军向北进军,咱们岂不白白耗费了这番力气?” 柴克武轻轻一笑,淡淡地摇头道:“稍安勿躁!汉军孤军到此,眼下所有粮草辎重,就连战象都在我们手中,潘崇彻哪来的底气敢再前进一步?” 第一百九十六章 象骑 伴随着震彻天际的嘶鸣声响,手持长鞭的训象兵连续不断地发出号令,片刻之后高大的棚舍之中,一头头如小山丘般高大的战象缓缓踱步而出。 一双如蒲扇般的巨大耳朵不时扇动着,同时上下挥舞着灵动的长鼻,尖利的象牙像两把弯刀一般在阳光下闪耀着熠熠寒光,每一根粗壮如巨木的象腿踩在地面上时便是雷鸣般轰动,当一百三十五头大象一起走动时,众将士竟微微感受到脚底下的土地开始颤动,气势甚是骇人。 目睹着这一大片令人望而生畏的庞然大物,武平军士们自然先是一阵心悸,随后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只因大象所带来的震慑不管何以惊人,眼下这南汉国的最强兵种,到底是幸运地归了己方。何况大多数将士一辈子也没见过象骑兵作战,这回能亲眼瞧见一百多头大象一起出现的盛况,哪能心如止水? 而不幸被俘虏的这帮汉军训象兵,此时却是心如刀绞,他们并非是因为俯首投降而横生懊悔,而是眼前这一百多头大象的驯化,不知已经耗费了汉国多少的财力以及训象兵无数的精力,而这等心血转眼间却白白被武平军夺去。 一百多头巨象出栏后,嘶鸣声响彻天地,但随着训象兵的一声声呵斥,这些庞然大物皆停止了齐声吼叫,十分老实乖巧地站立不动,而且竟能跟随着一声声的指令,做出俯身、埋伏,与前腿跪地等一系列流畅的动作。 一架架木藤编就的象座像是一座座小堡垒一般被迅速安装在大象后背上,而柔软的腹部亦是甲胄遮盖,本就皮糙肉厚的战象们有了这副量身定做的铠甲,如何能不所向披靡?只见柴克武高声下令,训象兵们即刻自觉地攀上象座,为了以防万一,每头战象亦有两名武平军士也爬上了象座后端。 训象兵几乎是同时抽动长鞭开始行动,接着战象们纷纷站起身来,开始依次朝大营外进发。其中最高大的那头大象十分惹人注目,不仅其身长体重实在有些夸张,而且其余的大象仿佛皆是以它为首,纵使再不情愿,亦拖着这些沉重的步伐紧紧地跟在其后头,快速地奔向营门。 武平众将士都面色严谨地观察着这支“大唐象骑兵”动身的骇人阵仗,激动之余有人已双手合十,祈求上天协助。 “都使,象骑皆已就位!”一名部将高声朝柴克武拱手禀道。 柴克武点了点头,沉声喝道:“依既定计划行事!此战务必一举击溃敌军!” 辰州城头上,察觉武平军行动有异的潘崇彻此时正咬牙切齿地登高眺望,望着前方云石谷那一面面飘扬的武平军旗,心神早已大乱,对着身旁众将阴郁道:“想必诸位也瞧见了,我等已中了唐军的调虎离山之计!如今云石谷大营陷落,我军粮草辎重、甚至战象尽皆落入敌手,此战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实际上无需潘崇彻提醒,远处密密麻麻的武平军旗甲如此鲜明,众将早就凝目望见,此时纷纷皱眉,闻言亦是默然不语。 唯有一名年纪稍长的部将,许是见识了太多的惊险场面,倒是颇为淡定地拱手沉声道:“都统勿忧!到底我军不过只是与唐军调换了位置,兵力实则并无损失,什么粮草辎重我等再设法夺回来便是!至于战象则更不用担忧,眼下占据城关的可是我们,唐军难道还能用象骑来攻城么?” 潘崇彻摇头叹声道:“象骑自然无法用以攻城!但你可有想过,唐军为何留了这么一座废墟给咱们?辰州城池狭小,本就难以坚守,眼下更是被一把大火燃成了灰烬,满城找不到一根谷穗!我军还是不得不出城野战,而野战恐怕便要遇到咱们的那些战象了!” 这名老将倒是豪气冲天:“呵呵,出城接战便是!都统,象骑可是源自咱们汉国的利器,唐军还能比咱们熟悉不成?对付象骑,咱们亦有法子” 众人正议论间,猛听见城外忽而传来巨大的声浪,对于这无比熟悉的恐怖嘶鸣,众人立马辨认出这是战象发出的响动,顿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城头上的汉军士兵们更是慌乱不已,指着远处的云石谷失声喊道:“都统、都统,是象骑的声音!” 潘崇彻皱眉道:“本都统知道是象骑,慌什么!” 一名士兵赶忙上前拱手急道:“都统,小的曾充当过半年的象骑弩兵,这声响古怪的紧,似是象骑即将进发了” 潘崇彻哑然失笑道:“胡说什么,我军眼下皆在城中,唐军难道要用象骑来攻城么?” “都统,小的不敢胡言乱语!这定是象骑进攻的声响!”士兵叫道。 潘崇彻正欲斥责,一名部将忽然皱眉道:“都统,唐军先前已设下奸计,难保又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手段,还是小心为好” 潘崇彻还未答话,瞥眼却瞧见南面由远及近仿佛正溅起一片灰黄的烟尘。不到片刻,但见城头上的汉军将士便惊恐地瞧见一头山丘般的大象驮着堡垒般的象座出现在视野中,此时正甩动着长鼻子疾步朝城池奔来。 潘崇彻顿时色变,圆睁双眼喃喃道:“唐军这是疯了么?难道真要用象骑攻城不成?” 紧接着漫天黄烟中很快便涌出了第二头、第三头、第四头战象……短短的时间里,百余头战象遮天蔽日一般,源源不断地朝城池涌来,而奔跑的过程中这些战象渐渐似乎排开了冲阵的架势,看上去定是奔着城池而来无疑。 “娘的,唐军到底意欲何为?” 即便不明就里,潘崇彻还是赶忙下令众将士做好守城准备,尽可能抽调更多的弓弩手上城戍卫。众人躲在城垛下屏息静听城外声响,远远传来沉闷的轰隆声响,那些战象每一步踏出的动静随着距离的靠近愈发明晰,竟连城墙上的青砖都在微微地抖动。 第一百九十七章 风云变幻 潘崇彻深吸了一口气,不慌不忙地说道:“唐军怕是得了这些畜生,一时得意忘形!既然唐军主动前来送死,本都统便成全他们!” 部将忙道:“都统,咱那些象骑怎么办?那可都是陛下交给咱们的,训成一头可是万般艰难” 潘崇彻脸色阴沉地摇了摇头,果断下令道:“传命弓弩手即刻准备迎敌!无论如何,这些畜生决计不能留在唐军手中!” 部将心疼不已,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立刻传令下去。长枪手即刻后撤,随即各处城垛旁尽皆换上了汉军的弓弩手,而生怕弓弩手所携箭袋不够使用似的,后方不断有将士正来来回回搬运着从军中收集来的箭支。 不多时,一百三十五头战象便顺利地抵达城下,在它们身后如影随形的,是武平军的大量披甲步兵。随着一声凄厉的嘶鸣声率先响起,紧接着所有战象皆挥鼻长鸣,声音响彻战场。紧接着那头体型最高大的战象在训象兵的指挥下踏出了第一步。 仿佛得到头领指令一般,所有战象立马一起行动,起步时稍显缓慢笨拙,但十几步后象群便进入了全速奔跑,别看这些庞然大物看似笨重,但奔跑起来速度压根儿不慢,一道道沉重的象脚轰隆踩在地面上,即刻便能传出沉闷的回响,霎时间尘土和砂砾横飞乱溅,升腾起一片烟尘之云。 在象群之后,万余武平军亦大声呐喊着,如潮水般涌向辰州城。从汉军大营里缴获的所有云梯尽皆被武平军士们抬着冲锋,柴克武似乎是要用尽所有能用的资源来打这一场大战。 见这些凶猛的象骑兵无视前方铜墙铁壁的阻挡,径自穿越整个战场而来,即将出现在百步外。象鼻挥舞,象牙高擎,这骇人的阵势仿佛欲洞穿一切,潘崇彻一联想到这些由倾尽汉国上下心力驯化的野战杀器竟被唐军如此暴殄天物地使用,顿时心头愤懑不已。 与此同时,潮水般的武平军士亦出现在象群的后方,即将进入百步射程。 “弓弩手准备!”潘崇彻面容严肃,高举长剑喝道。 三百道强弓硬弩开始搭弦上箭,城头上一片肃穆杀气,汉军士兵们自然知道瞄准的方位,对付这些庞然大物,唯一的突破口便只有它们的眼睛。 倒不是大象的皮天生便是多么的坚韧,再坚韧的野兽毛皮最终亦是覆盖着血肉,如何能抵得过强弓硬弩? 只因汉国训练象骑兵自有其独特之法。显然,训练一头象骑兵的代价很大,不仅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培训口令,更要供给这些战象惊人的食量,以求将它们养的健壮无比,直到能够成为战场上的坚实堡垒,肉体强横,毛皮自然随之硬实。 但光是大量喂食,也还远远未到刀枪不入的地步。这便要说到汉国驯化战象的一种独门秘法,便是令训象兵每日在战象身上涂抹岭南深山中的一种极富粘性的泥土,加上特殊海草捣碎后混合而成的粘性浆水。 如此日复一日地涂抹,战象大抵便如洗澡般并无任何感觉。直到一两月后,这种秘法才会显现惊人的效果,这些涂抹在表皮上的黏性浆水最终都会凝结成一层厚厚的皮外之皮,坚韧且富有十足的弹性。不仅防水防火,寻常箭支竟然也难以穿透 因此欲对付这些表皮坚硬的战象,了解训象秘法的汉军自然优先考虑攻击战象最脆弱的位置——眼睛。 随着潘崇彻大声下令,弓弩射出的尖啸声大作,铺天盖地的箭支立即如同快速移动的乌云一般,汹涌地朝冲锋而来的象骑兵与武平军士们覆盖过去。只一瞬间,强劲的箭雨便像是割麦子一般,先将冲锋在前的数百武平军士撂倒。 至于看似无人能挡的百余象骑,毕竟皆被汉军瞄准了要害,在蝗虫般的箭支弩箭之下,终有十余头战象难以避免地被扎中眼睛,视觉顿失又加巨大痛楚,这些受伤的战象顿时如同发了狂一般,不仅开始迷失了方向,甚至胡乱朝四周挥动锋利的象牙,卷动象鼻,将一个个武平军士兵开肠破肚,抛上半空。 这些沉重的象腿但凡踩中任何一人,都会在瞬间将对方踩成肉泥。加上城头上不断施射的汉军弓弩手,很快这百余头象骑兵反过来便成了武平军最恐怖的梦魇,在战场上横冲直撞,所向披靡。 战场上顿时一片混乱,武平军前阵甲兵遭受象骑兵无情践踏,而战象背上的象座堡垒中的训象兵本就出身汉军,纵使身后有着武平军士监督,但面对这等突发的惊险情形,却也是束手无策,此时根本无法控制失去理智的这些庞大畜生。 但素来骁勇的武平军士又岂能坐以待毙?只见数十名军士很快便围住一头大象,锋利的兵刃不断地往战象的身上乱戳乱刺,但结果却出乎意料,战象的身上虽然多了十几道浅浅的伤口,而这几十名武平军士兵却在战象的野蛮冲撞之下挨个殒命,并且同样的一幕短时间内便上演了多次。 目睹这一切惨烈的柴克武已是心神震颤,但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应对之策。 眼下武平军士正如潮水般涌向城池,而双方的正面厮杀也将到来。前方这一百多头战象发挥不出原先设想的作用倒是其次,此时在自家的步兵阵中横冲直撞,几乎将攻城阵型完全摧毁,这还如何迎接即将到来的攻城战?这仗还如何打得? “好啊!”城头上的汉军主帅潘崇彻目视此景,心中大喜直呼痛快。 战场风云变幻,短短一瞬双方天平似乎开始倾斜,武平军此时在伤亡上显然高于汉军,武平军死伤已约摸三百余,却连汉军把守的城头还未摸着。 “娘的!”柴克武忍不住大骂了一声,紧接着似是言语如鲠在喉,只是按紧了腰间的佩剑,脸色阴沉跨马而立。 身旁的部将赶忙制止道:“都使,那些畜生已然发狂,咱们的军士肉体凡胎,如何能抵挡得住?不如暂且撤退罢!” 眼看战场上的局势明显失去了控制,武平军死伤的人数急速地飙升,柴克武只能心有不甘地下达命令,所有将士即刻后撤,令后方的弓箭手上前引弓发箭以作掩护。至于那些个战象,只要还能控制的自然得以撤回,而那些已然发狂的畜生,便只能眼睁睁任其继续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直到力竭身死 第一百九十八章 精骑 武平军阵,柴克武跨立在高高的白马上,身旁是几名久经战阵的武平将领。虽然后撤军令已经下达,但城下俨然已是一片混乱,而柴克武却不像其他将领那般慌张,表情甚是平静。 自今日战起,柴克武锐利的双眼便始终紧紧盯着战场,哪怕目睹象骑兵开始在武平军前阵中发狂肆虐,他也仅是忍不住叫骂一声,接着便面沉如水,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禀都使,汉军开始出城了!” “禀都使,汉军离我前军已不足二百步了!” “禀都使,汉军出击人数实在太多,我军恐撤退不及!” 数道轻骑流水般从前方飞驰而来,快速地禀报着敌军的动向。 当听到大批汉军兵马已经开始出城追击,意欲趁乱攻杀撤退当中的武平军时,柴克武似乎已拾掇好心神,即刻偏头沉声道:“汉军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传命王老将军,轮到他们动手了!” 斥候高举令旗在空中急速摆动,柴克武军令下达片刻之后,暗藏于武平军侧翼,一直按兵不动的两千骑兵终于在指挥使王长庚的带领下火速出击。这名年过五十的江淮老将,带着精骑自西往东奔出,急行百步后,骑兵开始拐弯冲向战场。 汉军不下五六千人此刻正疯狂冲至武平阵前百步之内,望着不远处在象阵中仓皇后撤的武平军士兵,心中自然盘算着如何大肆追杀,而不过短短盏茶时间,汉军便惊恐地听见铁蹄轰隆作响。 远处的地面上开始弥漫起烟尘滚滚,一支武平骑兵就像是一列飞速袭来的利刃般,从里许之地往战场中间迅速地直插过来。猛冲而来的武平军骑兵迫使汉军不得不惊骇地停步应战。 老将王长庚策马大喝一声,两千骑兵应声高举起丈八长枪,在抵近汉军阵前数十步时,如林的长枪纷纷放平,用缰绳牵缚住枪身,尾端紧紧抵在马鞍上的皮兜里。 在汉军士兵恐惧的眼神中,这支骑兵毫不留情地冲入阵中,无数道长枪很快便像穿蚂蚱一样,径直贯穿了一名甚至接连数名汉军的身体。 汉军来自岭南,原本得益于临海而居,颇为发达的海上贸易中向来不缺马匹,但许是汉国有了战象这等大杀器后,历代汉国君主对于骑兵这一兵种似乎并不重视,导致汉军自上而下,除了将领之外,几乎皆为步兵,而骑兵的高速冲锋对步兵而言却是极为致命的。 加上汉军的披甲率远远比不上武平军,纵使有披甲上阵者,这身仍然沿袭唐末军制的软甲,刀剑长枪之类的兵刃或许能扛上几刀,但又如何能承受马蹄的践踏?在王长庚率领武平骑兵闯入的一瞬间,便给汉军造成了恐怖的杀伤。 骑兵的长枪瞬间便带走了数百条汉军士兵的性命,而长枪在冲锋之后便再也无用,依照以往大帅李源练军的战法,骑兵们纷纷抛弃长枪,随后从马鞍上摘下刀剑,开始在汉军阵中纵横劈刺,驰骋来回践踏。 王长庚,作为土生土长的江南人氏,许是因久经战阵,作战起来却毫不温和,许是这名老将打起仗来是出了名的果敢凶狠,即便年纪偏大,自从在殿直军跟随李源以来,却还是屡经拔擢,眼下已是成为了武平马军副指挥使。 今日王长庚还是使用他的老一套战法,由三十名虎背熊腰的亲卫紧紧簇拥着,高速策马却能不失阵型,抱成一团仿佛一个锋利的大铁锥般生生碾进了汉军阵中,而他们的手上尽皆是数十斤重的长锤或是金瓜锤,这些沉重的兵器并不趁手,但重兵器高速当头砸下,威力却是极为骇人。 即便汉军士兵下意识以兵刃或者盾牌招架,但几乎都被连人带盾被砸得稀烂,只要被重锤招呼上基本上便是死路一条。 而王长庚与身旁这三十名勇士似是得心应手,挥舞着大铁锤专门砸汉军的头颅,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被砸中的汉军头颅便如瓜果般轻易崩裂,他们手中的铁锤上沾满了鲜血毛发与斑斑脑浆,这等血腥场面实在是凶残无比。 突然惨遭屠戮的汉军士兵,此时后悔已是来不及,纵使人数显然要远远多于这些骑兵,但靠着双腿来回奔跑闪躲此时却显得笨拙不堪,手中的刀剑偶尔才能扎中一名高速驰骋的骑兵,往往瞄准空挡欲上前挥砍,却总被突然从天而降的大铁锤生生阻断了念头。 武平骑兵基本上已经截断了汉军的冲锋阵型,两千骑兵竟成功将五六千汉军横腰斩断成两截,前队已尽皆陷入苦战,而后队此时望见气势汹汹的武平骑兵以及几十头正在发狂的战象,大多都望而却步。 如今这个局面,才真正是柴克武先前的设想。这位历来以大帅李源为榜样的小将,时刻谨记在朗州的节度使府署中李大帅对骑兵战法的分析。战场上哪怕敌军数倍于己,但只要对方以步战为主,那么只需一支精骑便足以扭转战局。 今日象骑的突然肆虐,确实令柴克武一时措手不及,但幸亏武平军向来有预备一支机动的骑兵队伍的传统,为的便是防止战局突变,纵使不能取胜,亦可利用这柄利剑及时掐断敌军攻势。 当目睹王长庚的骑兵将对方阵型渐渐割裂开来后,柴克武双眼放光,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停止后撤的命令,全军以最快的速度掉头回攻,眼下汉军已经大部出城,只要能拼死吃掉这股敌军,基本上大局已定。 高高的令旗在空中挥动,正在后撤当中的武平军士得令只得咬牙转身,此时不仅柴克武亲身上阵,连同保护粮草辎重的杂兵签兵工匠,中军的数千兵马在柴克武下达进击的命令之后全部发动了攻击,迅速投入前方混乱的战团之中。 加上前军拢共一万多兵马,形成绝对的优势兵力将五六千汉军与几十头仍在肆虐的战象一同裹挟在乱阵当中。 辰州城下,方圆两三里的范围内皆为战场,处处骨肉横飞、血流成河,并无一处清静之地。 放眼纵观整个战场,双方近两万多人一个个都如同发疯的野兽一般,皆红着双眼相互砍杀屠戮,每一息便有数十条性命永远地留在了这里,最终由鲜活的身躯变成僵硬冰冷的尸体。 第一百九十九章 猛虎下山 战场上风云突变,仅剩的几十头战象却依旧勇不可当。 此时双方士兵将近两万人,陷入乱战近半个时辰,而城头上的汉军弓弩手为免伤及友军,只能被迫停止箭雨攻击,最终致使这些身形高耸而位置鲜明的战象,更加放肆在双方军阵中横冲直撞,哪怕有些战象已是全身冒血,但它们却似乎没有倒下的迹象。 象座中的训象兵与随行的武平军士,今天算是倒了大霉,死伤在战象手上的双方士兵起码千人,其中当场被甩飞踩死的超过一半。 而他们身处于发狂的象背上,哪能只身幸免,几乎都是被骤然甩下,加上先前铺天盖地而来的汉军箭雨,最终都成为这些死伤惨烈的士兵中的一员。 而失去训象兵的指挥,这些畜生更是肆无忌惮,不管武平军还是汉军,见人便冲上去嘶鸣践踏。双方士兵一经遭遇颠簸奔跑的战象,纷纷下意识挥起刀剑,劈砍在战象的身上,而战象吃痛更是暴走狂奔,象牙和象鼻不知挑飞了多少人。 柴克武眉头紧皱,一手紧紧擎住缰绳,一边眼见着发了疯般的战象猛然间身子跃起,如同一座高塔般瞬间将自己的几名亲卫碾成肉泥,身为肉体凡胎不由得浑身震颤。 不远处正在拼杀中的王长庚忽而策马转身,高声朝柴克武喊道:“都使,得想法子放倒这些畜生!不可再任由它们肆虐,我军死伤太大了” 柴克武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并没有听到王长庚的话。而王长庚似乎并没有时间等他答话,因为一头发狂的战象正朝他的方向奔去。 这无比凶险的嘶鸣令柴克武惊醒过来,立即急呼道:“王老将军小心!那畜生冲你去了” “畜生!老夫的命可轮不到你来收!”只听见王长庚抛下话语,竟主动率领周遭的亲卫冲向愈发逼近的那头战象。 “王老将军且慢——” 急切的话音未落,但见王长庚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前方层叠的乱兵从中。 片刻后,在数十步外的远处,十余道大铁锤已经高高举起,数百斤之力轰隆砸在一根粗大的象腿上。而那头战象遇见如此挑衅,不管是否吃头,却更是疯狂地摇头拍耳,粗大的象鼻开始高高举起,径直朝身前最近的王长庚卷来。 但见王长庚大喝一声,铁锤骤然前抛,从腰间拔出寒光闪动,周遭十余名虎背熊腰的士兵默契十足纷纷动手,瞄准同一部位剑光连闪,粗大的象鼻竟生**成数断,顿时鲜血喷涌,战象瞬间暴跳,两根长长的象牙立马顶将过来。 凶险万分之时,趁着战象低头侧首的瞬间,一道弩箭径直从战象的左眼直插进去,直入脑髓。战象发出高声悲鸣,紧接着脚步踉跄,身子很快如山峰崩塌一般轰然倒地,呼啸起沙土飞扬,周围的双方士兵纷纷转身逃离。 数十步之外,柴克武放下手中的强弓,稍稍松了一口气,周围的武平士兵即刻大声喝彩。毫无疑问,这些战象眼下已成了众人心中的阴影,似是无敌的存在,现在被他们合力放倒一头,当然是士气大振。 而柴克武却并没有因此而欣喜多久,目睹仍在战场上肆虐的其余战象头疼不已,方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不过才惊险地解决了区区一头,欲对付剩下的庞然大物绝非易事,况且双方士兵正在血拼,哪能特意分心去应对这些畜生? “啐!这些大象还真是天生神力,竟比虎兽都难缠许多!” 柴克武感叹之际,忽而想起临行前大帅李源交给他的一车东西,那本是溪州彭师裕进献给大帅的数十张虎皮,当时柴克武下意识只当是大帅对自己的恩宠,并没有十分在意,此时莫名其妙地隐隐生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象与虎,孰与猛乎?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柴克武立即朝身旁一名部将简单嘱咐了一遭,便继续指挥军士作战,直到片刻后部将从后方飞骑而来,柴克武劈头便问道:“东西带来了么?” 部将指着身后由十余名士兵推行的一辆大车道:“都使,全都在车上!” 柴克武即刻点头道:“好,立即行动!” 部将高声应诺,与数十名亲卫骑兵稍稍准备了一番,接着便一同飞驰而去。在柴克武的紧张瞩目下,只见那名部将与数十名亲卫骑兵冲到不远处一头正在肆虐的战象身边,此时他们胯下的斑黄纹路十分醒目,尽皆是蒙上了整张虎皮的战马,紧密包裹之中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马目与四肢修长的马蹄。 数十只“猛虎”忽然接近,不仅周遭的双方士兵反应未及,尽皆吓了一大跳,那头正在四处践踏的战象竟也怔怔地停下了脚步,许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对于百兽之王的恐惧,这些气势汹汹的“猛虎”没未及停步,战象已是发出嘶鸣开始朝后退去。 见猛虎下山的计策似乎奏效,部将虽然心中暗喜,面对这头身形如山的战象还是紧张不已,但还是硬着头皮率领数十名亲卫,大胆地继续上前。 一声令下,骑着“猛虎”的数十名武平军士齐齐发出怒吼,如野兽般凶猛发力,方才不可一世的战象竟然加快了后退的步伐,接着似乎心神大乱似的,踉跄未及转头,笨重的象腿踩在一摞层叠的尸首上,溅起血浆数道后骤然失去了平衡,最后哀鸣一声砰然倒在地上。 这庞然大物再是凶猛,一旦侧翻亦只能无奈地伸腿瞪眼奋力号角,很难再度起身。战象重重摔倒在地后,还没回过神来便被迅速冲上的“猛虎”骑兵包围戳眼断鼻,遭受数轮如同宣泄般的砍杀后,终于是翻眼咽了气。 “都使好计策!”那名部将连同数十名亲卫,齐齐举起长剑高声叫喊道。 柴克武点了点头,大手一挥,部将即刻会意,开始以同样的办法去对付这些战象,即便没法成功猎杀,也必须将其驱赶出战场。眼下混乱无比的战场上,武平军兵力已是占据绝对优势,若不是这些战象仍在搅局,恐怕早已取胜。 而即便被分割开来的汉军士兵已经死伤大半,似乎败象已现,辰州城里的剩余汉军却并没有继续出击,而是龟缩在城里,既不敢射箭相援,也没有发出撤退命令,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许是数十头“猛虎”四处震慑,一头又一头战象或被围捕,或被驱离,更多的武平军士兵得以放开拳脚厮杀。 眼睁睁瞧见身旁的友军人数锐减,汉军剩余的三千余名士兵终于开始崩溃逃散,朝着后方紧闭的城门奔逃而回,口中不断发出哀求。 柴克武正策马飞驰,虽身为主将却早已率领亲卫加入混乱的战团,举手间长剑不断砍杀着一名名仓皇后撤的汉军士兵。 另一处的老将王长庚,亦是重新操起了长锤,此时如入无人之境,一路锤砸纵横,身后留下一具又一具的汉军尸体。 在这一刻,柴克武似乎已经嗅到了胜利的味道。 第二百章 孤家寡人 辰州城头上,汉军主帅潘崇彻以往炯炯有神的双眼,此时已是遍布黯淡。 实际上,当瞧见武平军的骑兵突然从后方杀出,又生生截断了城下汉军的大举冲锋时,潘崇彻已是立刻意识到这场仗苗头不对,武平军似是早就留有后手,这支勇不可当的骑兵许是有将五六千汉军尽数吞下的意图。 于是潘崇彻疯狂下令,欲让城下被截断的汉军后队兵马,拼死突破两千骑兵形成的屏障以扭转战局,而汉军士兵们亦不得不在主帅的催促下悍不畏死地往前冲。岂料武平军这两千骑兵皆是精锐,在那名白须老将的带领下,竟然在汉军阵中游刃有余地来回践踏,每推进四五步几乎便要付出上百人性命的代价。 虽然汉军暂且靠着人数的优势,有时十余人拼死拦截,亦能将高速冲锋的一名武平军骑兵击杀于马下,但双方的战力显然是不对等的。倒并非是汉军士兵不善战,而是野战之中,步军对上马军本就有些吃亏。 最重要的是汉国本就少骑,故而对付骑兵的经验亦是极少。自汉国建立以来,交战之敌无非是接壤的楚、唐、闽三国,数十年来算是胜多负少。其中楚闽二国少马,自是步兵为主,而与南唐的大规模作战,自然便是先前在桂管的一系列战役。 南唐自然是不乏骑兵,但皇帝李璟派往桂管参战的边镐张峦大军却仍是以步军为主,只因这支军队的核心战力,便是号称江淮步军之首的赫赫有名的黑云都。而这支由杨吴太祖杨行密亲手建立的黑甲亲军,在五代十国有着浓重的传奇色彩,父子兄弟同征入伍,血脉承继从军,数十年来鲜有败绩。 无数人曾幻想过这支昔日打下了江淮版图、奠定一国霸业的军队,到底会如何辉煌落幕,却万万意料不到,这些堪称江淮最勇猛的军士,最终会被两个庸人全数葬送在岭南不毛之地,成为南唐永久的殇痛,亦成了潘崇彻青史留名的垫脚石 故而今日,汉军才算是真正领略到骑兵野战的可怕之处,来自于李源麾下的武平军。 眼下这些精骑人数远远不如汉军,却能如洪流一般来回汹涌冲锋,配备的长枪刀剑锋利无比,盔甲更是比汉军要精良许多,往往要在他们坚硬的盔甲上劈砍五六次才能将他们击杀,而高速冲锋的骑兵却只要抬手轻轻一挥便足以让汉军士兵开膛破肚,甚至缺胳膊断腿。 光靠装备与兵种的压制力,纵使汉军士兵抱着必死的决心,一次次冲锋上前,最终还是一次次地被武平军骑兵轻易斩杀。仅仅半个时辰,被切割包围的汉军前队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伤亡,死伤已经超过两千余人。 潘崇彻如何能不心焦?惶恐和焦躁之中,眼睁睁看见城下的汉军精锐不断覆灭,而后又看到了一头又一头发狂的战象竟被武平军设法放倒在地,激起大片黄色扬尘,心头也随之激起寒意。败象将现,当潘崇彻命人吹起号角,试图下令撤退时显然是为时晚矣,号角的召唤完全不起作用。 随着战象一头头或倒下或逃离,武平军的骑兵得以自如地冲锋重新打通进攻的通道,后方大队的武平军步兵亦放开手脚开始以绝对优势兵力绞杀,城下的汉军已完全失去控制,尽皆玩命地掉头奔逃。 但这还算不上最坏的消息,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时刻,潘崇彻紧张顾盼,却忽而发现寻不见身旁那几名大将的身影了。如此紧要关头,这些身经百战的将领本该各司其职,时刻准备领兵出战,但现在他们已经无影无踪了。 潘崇彻心头即刻如坠冰窖,大声怒斥了几句后,急忙一面派人四处寻找,一面不得不独自指挥接下来的作战,但失去这些大将在身边,潘崇彻便是孤家寡人,眼下胜负不过瞬息之间,一道军令或许便能决定生死,而一旦失去可以商议的对象,即将做出的很多决策,连潘崇彻自己也恍然不知到底是对是错 但对面的武平军主帅柴克武,显然不会给敌军留下任何踌躇的时间,不多时潘崇彻再度放眼望去,战场上已经没有了任何一头战象的雄伟身影,汉军前队自然是尽数覆灭了。而后队仓皇奔逃的军士眼下亦是挨个送命,只有几百个跑得快的此时正疯狂地在城下哭嚎,祈求主帅潘崇彻下令开城放他们进入,得到的却是城头上无声的回应。 武平大军并没有停止追击,始终旌旗招展、刀枪如林,如同砍瓜切菜般屠戮溃逃的汉军士兵,阵前的骑兵亦在重新整顿阵型,看来很快便要发动新一轮的进攻了。 “败了,败了”潘崇彻长髯微微发颤,木讷地喃喃道。此时这位南汉第一名将,不仅是悔意丛生,而是彻底醒悟,自己实际上离胜利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今日、昨日、包括先前一段时间对于武平军做出的各种浅显而冒险的判断是多么的愚蠢。 短短两日时间,抵达辰州城时,自己有着一万五千多兵马,还有引以为傲的一百多头战象,哪怕今日开始战斗的时候,麾下还有一万两千余人,而现在不仅象骑尽皆失去,更是生生折了一半的兵力! 眼下剩下的这六千多名汉军将士,孤军守在辰州城这座易攻难守的弹丸小城,无粮可用,无坚可依,加上方才战场的震慑,连身旁的大将都暗自逃奔,人心早已涣散。明眼人都清楚,只要武平军正式发动攻城,无需交手,城里的汉军便会溃散。 “都统,这仗不能打了!再打下去要全军覆灭了”一名亲卫鼓起勇气满脸惊惶地叫道。 “是啊,都统!眼下只能设法保存这六千多兄弟,再打便全没了!” 换作平日,此等惑乱军心之言必被潘崇彻下令严惩,但此时本就心生绝望的他,望见周遭的军士已是一个个转身俯首,皆哭丧着脸出言哀求,唯有感伤与哀叹。 “不打又待如何?难道你们以为这辰州城守得住么?”潘崇彻嘴角挤出一丝苍凉的苦笑,手指着城下浩浩荡荡的武平军,挑眼时前额褶皱突起,宛如此时心头难平的苦涩。 随后再回头望向辰州城内,昨夜的火焰蔓延到了城中的各个角落,烧得如火如荼浓烟滚滚,如今已然是一座空荡荡的废墟之城了。 第二百零一章 炮灰 “都统,此城无丁无粮,已是死地!肯定是守不住了!况且咱们的人马损失了太多,守城必亡!为今之计,只能从城门撤退”一名亲卫大胆地拱手直言。 将士们的目光中只有求生的渴望,而潘崇彻又何尝不是如此?但他却十分明白,不管从哪处城门撤退,几乎都无生路,武平军堵住了南归的去路,向北是楚地,向西又是溪州,无粮的孤军无非是垂死挣扎一两日又有何意义? 至于东门的水路,只要成功渡过沅水便可绕道南返,但谁又能保证昨夜从水路暗度陈仓的武平军不会在江边预备伏军呢?何况江岸边只有数十只小船,哪里承载得了六千余人? 潘崇彻犹豫之极,下意识地要喊身旁的大将出几个主意,回过神来发现他们皆不在身边了。而前方武平军的骑兵已经开始缓缓地移动掠阵,步军攻城的阵型正在如乌云一般地压过来,已经容不得他考虑太多了。 “你叫什么名字?”潘崇彻忽而偏头,一双锐利的双目看向方才出言撤退的那名亲卫。 亲卫忐忑地咽了咽口水,赶忙拱手道:“回都统,小人名叫刘勇!” “好啊!还是皇姓,更兼勇猛!”潘崇彻似是语重心长地点了点头,接着沉声下令道:“刘勇,本都统即刻拔擢你为前军指挥使!从此刻起,你便是辰州守将!本都统给你五千精兵,速速掩护本都统与亲兵营从东门水路撤退!” 被点到名字的新任“前军主将”刘勇骤然面如死灰,忽而连升数级却丝毫没有一丝欣喜,这辈子从来没有对自己的言语这么后悔过。果然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领兵断后明显便是去当炮灰,原以为作为主帅潘崇彻的亲卫也许能侥幸活下来,看来是必死无疑了 城下的武平大军到底还是发动了冲锋,万余人马黑云压城势不可挡,而实际上,依照目前辰州城中的情形,别说一万多人,便是三千精兵冲锋攻城,此时人心涣散的汉军也够呛能抵挡得住。 潘崇彻立即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倒霉的刘勇刘指挥使不得不率领五千敢死队为其断后,这种敢死队占据全军八成以上的情况,在以往的战例中倒是罕见,城头上稀稀拉拉的弓箭只给武平军带来二三百人的杀伤。 辰州城东门,当潘崇彻正仓皇率军提心吊胆地登上小船时,武平军老将王长庚的骑兵已经浩浩荡荡地率先从南门冲入,紧接着便是一边倒的屠杀。五千多断后的汉军士兵甚至撑不到半个时辰,早已四散溃逃。 炮灰将军刘勇倒也精明,一望见城下的吊桥轰然坠落,便已聪明地带着身边的数十名军士齐齐丢弃兵刃跪地等候,恭迎王师到来。 保大十年八月十四日,南唐征南行营左先锋柴克武不负众望,在辰州大败汉国第一名将潘崇彻亲自率领的“奇兵”,此役汉军一万五千余人仅有主帅潘崇彻与千余名亲卫自水路逃脱,其余大部阵亡,生擒敌军三千余人。 这场关键的胜利不仅阻断了潘崇彻奇袭朗州的图谋,更是意味着自此武平军不再处于双线作战的窘迫境况,而接下来的益阳之战,便是此时汉唐两国之间最为关键的一场战役,或许可直接决定楚地今后的归属。 此时统领益阳城外三万汉军的主将谢贵,显然对于远在数百里外的辰州战事毫不知情,但他的心思亦没法顾及那么遥远。昨日斥候的禀报令他心惊不已,益阳城北正有一支武平军快速赶来,不下万人的队伍以及马匹车辆在崎岖的山道之中滚滚而出,开出山道之外。 值得瞩目的是,武平军阵明晃晃的中军大纛,便已昭示着那名传闻中的当世名将李源正亲自引军前来,这令谢贵实在有些措手不及,然而身为潘崇彻亲自举荐的副将,他很快便又冷静下来,出征以来屡战屡胜的他并未丧失信心。 依据先前的战报,谢贵坚定地认为,李源麾下的大军既然是刚从溪州赶回,洞溪何以凶险之地,那么作为疲敝之师,战力定然大打折扣。 虽然益阳城外的汉军亦是围城多日,更是遭受到城里守军的顽强抵抗,致使军士同样是疲倦不堪,但相比遍地毒瘴、虫兽病疫肆虐的不毛之地,在楚地的境况显然要好上许多 总而言之,面对李源大军的到来,谢贵最终想出的计策,除了一些小的改动,还是与原来几乎相同,仍旧是不惜代价强攻益阳,若能侥幸得胜,朗州门户洞开,若是进入相持,亦可牵制住武平大量的军力,无论如何都要为都统潘崇彻的暗度辰州直扑朗州的计策争取时机。 实际上,益阳城既然作为朗州南面的门户,位置如此险要李源不可能不前来救援,那么谢贵的兵马最终还是不免要和李源麾下的武平军主力死战一场,提前相遇倒也没什么了不起。并且谢贵从昨夜的情报已经得知,李源此次来援的兵力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多。 谢贵不是没有想过,或许这位声名正盛的李源已经推测出了潘崇彻的用意,为了防备偷袭,已将他有限的兵力分布在东西两线,这样一来固然辰州城有了防守之力,但益阳城这头的压力自然随之剧增。这便是双线防守的致命之处,容易顾此失彼。 因此李源纵使亲自引军起来,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人数上赤裸裸的差距又岂能轻易弥补?近日益阳城中的守军固然让人恼火,但对汉军来说却只是伤了皮肉未伤筋骨,如今汉军仍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依旧可以组织起凶猛的攻城。 十四日午后,汉军主将谢贵集中了全军所有的战马,派出数百轻骑斥候,壮起胆子冲到益阳城下数百步之地来回游弋,以试探城内守军的反应。 黄昏时分,所有的汉军兵马大张旗鼓朝益阳城北转移,接下来甚是嚣张,故意当着来援武平军大营的面,不慌不忙地在其正对面的山口处扎下营盘。很快,一片连绵两三里的大营已见雏形,背靠着山坡之地,大开大合倒也气象恢宏。 夜间,各营之中升起了汉国巨象军的青象大旗和谢字将旗,整座大营旌旗飘飘热闹非凡。 十五日黎明时分,近五百辆攻城冲车组装完毕,一排排地列在了汉军营地前列。一百台大弩也排好了序列。这些都是近日攻城所用的重要器械,而此时特意摆放在营地中显眼的位置,自然是故意摆给对面山头的武平军看的。 汉军大多将士更是自信满满,这些可都是我朝所向披靡的无敌杀器,见了这样的架势,想必一定会给对面的唐人以极大的震摄,若能让他们未战先怯,自然是最好 第二百零二章 攻心为上 [] <a href=" target="_blank"> 然而在整个扎营的过程中,对面的武平军士并未如谢贵预料的那样纷纷拥挤观望,连一名将领装束的身影都不曾见到。他们甚至连出营窥伺的斥候骑兵都没有派出,只有守卫在大营前零星的士兵懒懒散散地指指点点着,据谢贵派出的哨探回禀,离武平军营百步外便能听到热烈的说笑声。 谢贵突然觉得有些郁闷,这简直是对汉军的一种轻蔑与侮辱。若武平军以为在溪州取胜之后便能轻视自己的话,那他们可就大错特错了!自己的手下可是不折不扣的大汉国最精锐的兵马,出了名的凶悍善战。 眼下既然唐人连同他们的主帅李源如此轻视自己的大军,之后定要给他们一个重重的打击,叫他们好生领教一番,百战百胜的巨象军是多么的可怕 “哼,这些冲车和大弩一同发动的话,怕是半个时辰便能教对面的唐军全数殒命!”谢贵极其得意地喃喃自语着。 实际上,对面山头上的李源并非对这一切无动于衷,身为一军主帅早就密切注意着汉军的阵势和规模。当得知汉军营前摆出了一辆辆攻城冲车和大弩,以及一大堆的云梯挠钩等器械时,李源的心头亦是不平静的。 这三万汉军不辞辛苦,带了这么多的攻城器械深入未探的敌境,这份决心可当真了得。虽然楚地的地形对来自岭南丘陵之地、时常翻山越岭的汉军来说,算是家常便饭,但能在马匹稀少的情况下,带着这些笨重的玩意儿,由此可见,潘崇彻与谢贵算是准备充分,对于益阳亦是志在必得。 这么多明晃晃的攻城器械可不是开玩笑的,虽然如今的李源,手中的物资与器械十分富余,不说冲车大弩,就连稀少的投石车都在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但心头还是有些感叹,只因为汉军手头这些器械,用来进攻益阳城这座不大不小的城池来说却是绰绰有余。 何况这是守城战,益阳城内的亲从军纵有再多的战马,可无法用来抵挡对方攻城器械的进攻,再精锐的骑兵也得老老实实下马上城戍守,打了这么些天,汉军竟然还有五百多辆攻城冲车,近日交战的惨烈难以想象。可想而知,汉军围城这段日子以来,林嗣昌与乌木特勤等将士吃了多少苦头 帅帐中,李源很快便召集众将商议。对面汉军大营旌旗林立,军帐如云,众将自然也都见识到了汉军的规模,人人面色严肃,不知是由于忧虑还是主帅在此的缘故,并没有丝毫神情浮动。 “诸位,汉军的实力大家都见到了,如今正向咱们展示实力,吓唬咱们呢!不过,本都督认为汉军确实有自傲的资本,动用那么些攻城器械用来对付益阳城,倒确实是富裕得很。诸位对此有何看法?”李源沉声道。 众将忽而面面相觑了片刻,紧接着出乎意料地个个面色涨红,最后竟莫名地哄堂大笑起来。 朱匡从自然是那第一个憋不住的,嘴角微微抽搐,上前拱手大声道:“大都督是在说笑么?就汉军那些个破玩意儿,如何能叫富裕?那些冲车大弩都是咱们大唐用烂了的东西,纵使他汉军有千台,也抵不过咱一台投石机!都督的投石机才是正儿八经的神物啊!” 李源轻轻摇头道:“确实如此,但你可别忘了,如今益阳城里的亲从军可是一台投石机都没有。莫小瞧那些冲车和大弩,益阳城前地面开阔,使用起来得心应手,纵使你看不上那些器械,但不知益阳城内多少弟兄都因此送了性命!切记,为将者,任何时刻都不可轻敌!” 朱匡从眨了眨双眼,继而收回轻慢的神色,恳切地点头道:“末将愚见!都督所言极是!” 李源微笑道:“无妨!实际上本都督也瞧不上那些玩意儿,只是一想到汉军用它们压制了益阳城数日,心里便有些不舒坦。亲从军尽皆是骑兵并不善守城,人数又远远不如汉军,得亏咱们及时赶至,否则便危险了” 众将纷纷默然,作为武平军的一员,自该荣辱与共,此时想到益阳城里的同袍弟兄血战了这么多天,忽而情绪也被带动地有些沉闷。 坐在角落里的一名参军忽然开口道:“大都督,卑职是文吏,从未上阵打过仗,说的话也许不对路,但卑职也想发表一下一些看法,若是有错谬之处,还请都督勿怪!” 众将纷纷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内心暗暗为这名小吏捏了一把汗,却见李源大方地偏头笑道:“军中商谈,本就该畅所欲言!你既是本都督麾下参军,自然有资格发表看法,无需顾忌,有话便说!” 只见这名参军倒是守规矩,闻言立即放下手中的毫笔,起身拱手俯身朝李源与众将行了个礼,随即缓缓说道:“多谢都督!卑职是这么想的,古人云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汉军特意将那些攻城器械展露在我军面前,无非是夸耀自身的军力,以期战前震慑我军罢了! 既然是夸耀军力,展露起来自是不遗余力,那些器械看来便是汉军心里头的宝贝,更是他们的倚仗!眼下他们意欲动摇我军人心,咱们不妨也反过来动摇他们的人心。” 李源微笑道:“哦?那你说说,如何动摇他们的人心?” 参军缓缓道:“这个却是简单。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罢了。既然汉军把他们的宝贝都摆在我军眼前了,那么最简单的做法便是将那些攻城器械统统摧毁,汉军丧失了倚仗与珍视之物,岂能不军心大乱?都督,这便是卑职的浅见。” 众将皱眉不已,朱匡从眼中更是已经露出不屑之色来,这名身形单薄的小吏磨磨唧唧说了半天词不达意,之后打起仗来,汉军的那些器械迟早也是武平军的攻击目标。谁不想把那些玩意儿统统摧毁,但关键是何时动手,如何动手,又由谁去动手? 这些却统统一概没说,若不是大都督在场,怕是早就有人出言打断了。 第二百零二章攻心为上 第二百零三章 骄兵必败 [] <a href=" target="_blank"> 李源倒是极有耐心的样,看着这名神情略微慌乱的参军点头道:“你的想法的确简单直,但你是否还有话没说完?倒不必如此紧张!本都督猜,你接下来要说的话可,在之后正式交战之,先想办法减少甚至完全摧毁汉军的那些攻城器,从而震慑汉军人,减轻战时压力是么?” 参军眼中流露出,赶忙拱手接过话梢道:“都督英明!卑职正是这个意思!卑职原本以为那汉军主将用兵颇有章,毕竟眼下他们扎营的位置实在是占尽地,对面的山头正好卡在我军去往益阳城的要道之上。 想汉军足足有三万,他们完全可以一边对付我,一边分兵继续攻,而我军欲救益,却不得不先击败他们 但如今看,卑职却觉得有些高估了敌方主将!若汉军不将这些攻城器械摆在营,我军岂能这么快便得知他们的底细?但他们既然拿出来炫,且摆在了营前的空地,这便给了咱们一个事前应对的机,这不得不说是他们的失策” 话到此,这名参军特意顿了,将目光停留在朱匡从身上片刻,继续缓缓道:“所谓骄兵必,说的便是这些骄横自大之人!那些攻城器械若是安然藏在大营,我军不知详情自然便不会去摧,一旦汉军分兵攻,益阳城势必要继续承受巨大的压力。 但现在既然摆在了我军面,自然便要想尽办法摧毁!一旦汉军失去了攻城利,益阳城定也少了几分危,我军之后打起仗来便不必分心多虑了!” 朱匡从可不是傻,在参军朝自己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若不是心中极力隐,恐怕早就挥舞拳头冲上前,此时见参军话音落,即刻冷冷地回道:“依你的意,是要我们去偷袭敌营摧毁那些器械么? 你没打过,到底是纸上谈兵!我且问,如若汉军摆出那些东,正是引诱我们去袭,又该如何?咱们手里可是只有万余人马!你这个提议我看不行!” 见眼前这彪形大汉瞪视着自,参军倒是不卑不亢地露出微笑道:“朱都使说的是!卑职确实没真正打过,不免有些异想天开!但卑职也不过是说出心中所想罢,而这仗如何,终究还是需要朱都使你这样能征善战的将军上阵” 不得不,文人说话就是好听。所谓伸手不打笑脸,朱匡从原本正吹胡子瞪,此时脸色涨,最后只费劲地挤出一句:“即使说出心中所,那也不能胡说啊” 参军并没有回,而是面色从容地朝朱匡从拱了拱,紧接着转身面向李源。 李源一直沉思不,片刻后忽而开口道:“袭,未必不是个可行之策。” 众将一,差点以为是自己恍忽听错,朱匡从急忙劝道:“都,可要三思后行啊!不管汉军是否有心引,那里可有足足三万,在他们的地盘上动手简直就是去送死!只怕偷鸡不,反倒蚀把米”… 本章未,请点击下一页继续 李源脸色严肃地沉声道:“那些冲车和大弩眼下已经密密麻麻地摆在咱们眼,不必咱们费劲找,汉军却已帮咱们排放整齐,这难道不是摧毁它们最好的机会么?汉军是否有意引,本都督自是不知。如若敌营中没有陷,岂非浪费了机会? 一旦我军得,益阳城自然便轻松许,而且对于汉军的士气定然是个极大的打击!后面的仗便好打了。” “末将还是那句,一旦是陷,便是自投罗,去袭营的兵马恐有去无回!我军人数本就不如汉,刚抵达此地便经历一场败,对我军的士气又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朱匡从仍旧不依不饶地都囔道。 李源点头道:“你倒是考虑周全。不过本都督既然敢做出如此决,便定然会慎重而为。诸位皆是本都督麾下能战之,既有本事领兵打,岂会不知摧毁那些攻城器械对于整个大局极为有利?办法是人想出来,总会有较为稳妥的袭营之法 ” 众将闻言更是无比迷,眼下大都督又不知敌方是否设下陷,何来稳妥之法?但见李源负手气定神闲地缓缓来回踱,帅帐之中两侧分立的众位将,终于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不多,只见一名唤作任安的偏将皱了皱,随即拱手道:“都,可是要用火攻?汉军营帐绵延数,一旦起火便是连营之,此行咱们倒是带了不少火油” 话音未,却径直被朱匡从白了一,直接打断道:“亏你任安也是带兵的,怎也与那参军同样胡说八道?汉军大营驻扎在山,两侧全是平畴之,你是想潜入营前放火还是引火箭射入?不管这火能不能放得,一旦起,自高向低蔓延开,怕是反倒会烧死自个儿” 只见任安瞠目苦,随即似是不服气,又抛出一句:“那不用火,用上咱们压箱底的投石机如何?那可是大杀器啊!” 朱匡从愕然看了一,随即冷不丁问道:“我,你之前是在朗州留,并未随都督征伐溪州罢!” 任安有些茫,随即微微点头道:“确实如此!” “这就难怪了!”朱匡从摇头澹声道:“你当投石机是万能的不成?用来攻击密集之敌或者攻城才是优势所在。用来对付这些移动灵活的冲车和大弩却不适,估计还未投掷几,汉军便会即刻将它们挪,咱们的投石机转向可有些费劲啊!” 李源亦沉吟道:“投石机固然威力巨,但缺点也很明,对付机动之敌是很难命中的!况且投石机投掷最远的距离不过数百,汉军不是傻,如此庞然大物骤然接,岂会没有动作? 若是在靠近之前便被发,大批兵马围上来一顿乱,万事皆,甚至连投石机都要教他们夺去” 任安顿时泄,皱眉不语。朱匡从虽然屡屡出言反,但也陷入默然无语当,因为此时还未能想出好主意来。 忽然间李源轻声道:“不过眼下最好的手,确实便是投石机!只不过还得有个能吸引大营汉军注意力的办,若能转移他们的视,让咱们的投石机悄然接,大事可定。” 方才出言的那名参军似是最先反应过,径直接话道:“都督是要吸引汉军的注意力么?卑职倒有一声东击西之,或许可成” 青璃居士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期待精彩继续! 第二百零三章骄兵必败 第二百零四章 袭营 [] <a href=" target="_blank"> 李源愕然道:“但有何计,快快说来?” 参军拱手微笑道:“都督,我军扎营后,卑职曾仔细观察了一番地形,汉军的大营绵延数里,背靠山坡,后方是一整片山林。若能遣一道兵马绕到山林之中袭击其后营,制造混乱,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整座汉军大营必有相应。 前营守卫那些攻城器械的汉军注意力必然分散,定会分兵来援,而我军一旦有危险,随时都可以迅速退入山林之中,欲知山林隐秘,又在山坡背面,汉军应不敢追入林中。 当然,即便汉军真敢尾随而来,那也不惧,山林草木茂盛则是绝佳的伏军之处” 李源不由得一拍大腿,随即立即伸手在舆图上一顿乱指,紧接着放声大笑起来道:“哈哈!好一个声东击西之计!本都督怎却忘了敌营正背靠山坡,而且地势从高望低,这可不正是个好机会么?只要后营给的压力足够大,前营的叛军必然收缩防备,此事大有可为啊! 诸位,事不宜迟,今夜便由本都督亲自带你们,去汉军后营闹个天翻地覆” 朱匡从率先起身,神情急切地拱手道:“都督,您是我军主帅,怎能以身涉险啊!不如便让末将领兵前去罢!” “不。”李源一番势在必得的模样,意味深长地笑道:“本都督另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需交与你。” 暮色四合,大地陷入了一片迷茫灰蒙的混沌之中。中秋将至,新月已经挂在天空,澹澹清辉朦胧洒下,景物依稀可辨。但山间多风,且半空浮云流动,茂盛的林草不时将月色掩盖,只在数十步之内便难辨真章。 武平军大营,东营门缓缓打开,在星点微弱的火把照探下,一队队兵马静悄悄地出了营门,快速行至山下,又分为数队朝不同的方向而去,很快皆消失在黑暗之中。 李源并没有穿上那身醒目的金甲,而是换着黑色麒麟铠甲,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身旁的亲卫们包括初次从军的少年王靖国,亦都同样身着黑甲,一个个面色凛然,轻装上阵十分干练利落。而在他们身后,约莫五千余骑兵紧紧跟随着,奔驰在山脚的开阔地上。 眼看路程将半,李源唤来几名将领,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后,兵马开始转而向北进发,行进的方式以百余人一小队,相隔瞬息出发,为的便是避免大队兵马一起行动闹出太大的动静。 五千多兵马缓缓往北而去,远远绕开汉军的营地与他们夜间巡防的范围,特意绕了个巨大的圈子。直到夜幕深沉,过了丑时,大队兵马才抵达汉军大营以北绵延五里外的山坡下。 随着号令发出,众将士纷纷下马,将战马尽皆停在山谷之中,随后徒步进入山林之间穿行。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跋涉,终于绕行到了汉军大营的背后。在山林之间的一片片突出的岩石上,李源与一众武平军士在黑暗中小心地探出了头,往下观察着山坡下方的汉军大营,而此时已经将近寅时了。 山下的汉军大营自然是烛火通明,绵延数里的大营从旁俯视更是气势恢宏,密密麻麻的营帐绵延而去看不到头,只有点点的火光在黑夜中如繁星般不时闪烁着。后营可见之处,一堆堆高大的物资囤垛高高耸立。 时至后半夜,后营之中汉军的过道兵马却仍旧来回游弋,丝毫没有一丝懈怠的迹象,对于粮秣这等要紧物资自然看守得极为严密。 而营寨的木墙之外,更是挖了一道深沟作为护沟,估计是由于扎营的时间仓促,几处营寨的围墙仍有来不及修补的缺口,箭塔拒马也只有零零星星的几十座,不过那里的兵马自然是格外地多。 李源接过王靖国小心递过来的水囊喝了一大口水,接着将水囊递还,指向山下的汉军大营低声说道:“到底这后营向来是用于存放粮草物资的要紧之地,汉军的防备倒是严密。” 王靖国眨了眨双眼,许是初次上阵,一脸兴奋地接道:“都督,倘若咱们能烧毁他们的粮草,岂非是大功一件?” 望着这稚气未脱的少年,李源摇头沉声道:“咱们此行只是制造混乱而已,并不奢求尽毁其粮草。你们且看看,这后营显然是有所准备。粮草堆放的囤垛分了几十处,周围更有土沟隔绝开来,而每一处囤垛又紧挨着军士营帐。 但凡有一处着火,他们可迅速隔绝火势,快速调动兵马抵御入侵之敌此次夜袭,但看天命了!” 身旁众将顺着李源的手指方向看去,一格一格独立安放的囤垛果然是相互隔绝,中间更有一条狭长漆黑的土沟,周围一排排的尽皆是军士的营帐。确实如都督所言,汉军确实是有着一套防范的手段的,半年以来,汉军能够屡战屡胜,其主将又岂是平庸之辈? “诸位,准备好了么?”李源朝阴影中的数名将领说道。 “请大都督下令!” 李源点头道:“一会儿本都督只带五百军士随行,其余人等皆引弓待命!记住,不必吝惜火油,只管大造声势,但见本都督发出信号,便即刻按计划行事!倘若本都督撤退时汉军追出,切不可硬拼,我等退入山林即可。别忘了在此处多树旗帜!” “末将遵命!”众将齐声应道。 李源领着王靖国等五百亲卫当先越过岩石,疾行于山林之中,只片刻之后便出现在林地的边缘地带。此处距离汉军后营约莫数百步,中间是一片开阔的山坡草地,而遗留的各处大大小小的树桩,自然便是汉军扎营时砍伐树木留下的。 本来林地边缘距离汉军大营只有数百步,被大量砍伐了树木之后,李源不得不带着众人沿着尚有林木遮挡之处,隐匿身形迂回绕行,距离自然变得更远了些,毕竟在山坡的开阔之地大摇大摆接近,只怕立即会汉军士兵的活靶子。 不多时,众人终于疾行赶至汉军后营一处角落之地,而此处正好有着一处缺口,只因数十块大小乱石突出地面,使此处无法竖立起木墙,而汉军倒也懂得变通,便在这处乱石滩两侧,高高竖起围栏衔接。 但乱石之地纵使难行,在李源看来,往上攀爬的体力活儿总好过于拆卸木墙围栏的大动静,所谓最好的突破口便是此处无疑。 带领五百多亲卫潜伏于黑暗之中,李源四顾观察了片刻后,从亲卫手中接过一柄强弓,又取来一支箭头正熊熊燃烧的火箭,紧接着沉力抬手挽弓,冲着天际勐力一放。 “嗡”地一声,平地瞬起流星划破夜空。尖利响起不到数息,便听见身后高高的山林处发出震天的喊杀之声,响彻整个山地。周遭的夜栖之鸟纷纷飞起,被这突如其来的喊杀声惊吓得扑扇冲上夜空。 伴随着响彻夜空的喊杀之声,山坡上空天穹划出一道道火红的烈焰轨迹,飞越数百步的距离,落到汉军的营地里。那是山坡上的四千多名武平军士用弩车射出的火箭。 每一只长长的弩箭,箭头不仅浸泡过火油,更是捆绑着一个备用的油囊,以期落地之后,强劲的冲击力再将火油囊击碎,便可燃起一滩剧烈燃烧的火焰来。 接连不断的火箭如同流星雨一般凶勐地落入汉军后营之中,很快汉军后营中便已燃起了百余处火头,即使有些火箭只是射到了地面上,引燃些许杂草而已,但只要射中营帐或是粮秣的垛堆上,那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第二百零五章 放火 [] <a href=" target="_blank"> 短短片刻之后,山坡上的武平军便射出了四五轮火箭,将山下的汉军后营变成了红通通的地狱。着火之处借着夜间山风的助力烧得越来越旺,更有数十处火势凶勐地腾起丈许之高,照亮了周围惊慌失措奔走叫喊的汉军兵马。 眼里尽是窜动的火苗,李源忽而低声开口道:“将士们,该咱们上阵了!只管随本都督杀敌放火,切记不可恋战,点燃即走!咱们只能趁着汉军正处于慌乱之际,尽量制造更大的混乱,不可太深入敌营,毕竟咱们人数不多,若叫对方识破,恐有来无回了!” 众将士齐齐点头应诺,李源伸手从腰间抽出青光闪闪的御剑,一言不发率先朝乱石上开始攀爬,身边人影接二连三紧随其后,一道道矫健的背影如鬼魅一般在乱石上掠过,片刻后众人挨个一跃而行,手中剑光闪动,大喝连声径直跳进了汉军的营地里。 李源方才跃入营地之中,却发现脚下已经倒着两具尸体,这两个最倒霉的家伙,恐怕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从天而降的武平军士给杀了。 正纳闷是谁的身手如此迅勐,抬头却瞧见王靖国那道单薄的身影竟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前方一处营帐旁,十几名闻讯赶来的汉军士兵正龇牙咧嘴叫着冲上来厮杀。 危险之际,李源急忙仗剑而上,朝着少年的身后冲去,而身旁又是一阵风声飒然,数十名身形矫健的亲卫,许是知道王靖国在李源心中的分量,争先恐后地超过大都督,抢先一步和敌军厮杀起来。而那十几名汉军士兵又岂能敌得过百里挑一的武平军都督亲卫?刚打照面便被了结得干干净净。 “靖国,跟在我身旁!”紧紧将少年拉回身旁,李源又稍稍转身,手中长剑寒光指向一侧大喝道:“那是粮垛,迅速点火!” 亲卫们二话不说,即刻朝着粮垛的方向而去,刚行十余步,低头却见前方有一道壕沟,其中正有一队嗷嗷冲来的汉军士兵。似乎汉军也是刚刚反应过来,此时未能聚集较多的人数,只是一小撮一小撮地冲来阻挡,如何能是这五百武平勇士的对手? 只见李源与亲卫们一头扑入人群之中。剑光闪烁,血肉横飞,如虎入羊群一般所向披靡。而李源到底身为主帅,亲卫们虽然专注杀敌却也不敢忘记护卫之责,往往李源刚抬手起剑,亲卫们便抢先动手,生怕李源受伤似的。 李源心中一阵无奈,这堂堂大都督却连几个人头都抢不着,索性收回心思,只管在亲卫的紧紧保护之下,踩着横七竖八的汉军尸体冲向粮垛堆放之所。 “放火!”李源大声喝道,挥剑将粮垛外围的油布割裂开一个大口子,里边整整齐齐码好的粮包顿时露了出来,身边的王靖国即刻从背上取下一个油囊,用剑尖划破油囊将火油淋在粮包上,再将火折子吹燃往粮包上一丢,动作十分连贯。随后只听见“兹拉”一声,火焰迅速腾腾而起。 “小小年纪,看来杀人放火的事情没少干啊!”李源心中微微惊讶,戏谑地点头笑道。 王靖国顶着一张汗涔涔通红的小脸,只当是得了大都督的夸奖,少年露出些许羞涩的笑容。 “将士们,尽情杀人放火!让汉军好好领教咱们大唐王师的——” 许是整片后营皆处于极大的骚乱之中,众将士似乎听不清李源在说什么,话音未落似乎只听了前半句,便已各寻目标,杀人的杀人放火的放火,一个个兴奋地双眼放光,周遭哀嚎声不时响起,此刻他们似乎已不是堂堂大唐王师,而是一帮嗜血的恶魔。 杀过一队汉军,再点起一处火头,几人再立即转移下一处。如此周而复始,按着先前李源的军令,不强求能够烧毁多少粮草,只需四处点火,造成巨大的声势即可。只短短盏茶时间,便已成功点着了十几座粮垛,又燃起了几十座营帐,躺在武平军士脚下的更有几百具血肉模湖的汉军尸首。 与此同时,闻讯赶来追杀的汉军士兵也越来越多,如同是一群被激怒的疯狗开始疯狂地追逐一般,这些得到死命令的汉军士兵越聚越多,更有几名汉军将领开始临阵指挥,显然李源等人的大动作已经将汉军的注意力逐渐吸引了过来。 眼看追赶前来的汉军士兵很快便要达到千人之众,他们似乎欲将闯入营中的武平军士围杀,李源自是有所察觉,汉军显然已是从最初的慌乱中醒悟了过来,已经进行了有计划有指挥的反击,若是真被数千兵马团团围住,那后果可不是开玩笑的。 “莫再恋战,即刻撤回山林之中!”李源大声喊道。 杀人放火的事情似乎容易让人上瘾,大部分将士已经迅速集结,却仍有几名杀得正欢的军士居然舍不得离开,仍自顾持刃四望迁延。李源脸色一沉,怒声斥道:“军令如山!不退者立斩!” 这句话自然起了效果,那几名面带犹豫的军士仿佛才回过神来,连忙转身朝队伍奔来,又不忘将身上背着的剩余油囊沿路尽数丢入火中,接着无奈地看向几十步外的几名汉军士兵,浴火的眼神却颇为冷厉。 “嗖嗖!”身后一阵羽箭射来,刚欲发令的李源即刻下意识挥剑舞动,却见耳边十几只箭支疾速掠过,瞬间击飞了七八名亲卫。李源突然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一旦敌军开始放箭,那便意味着之后要冲锋了。 “快走!”眼神紧盯着不远处那片来时途经的乱石,李源率先拔剑开道,众人连忙紧紧跟上,待拼力杀散了前方堵截的数十名汉军士兵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上,终于在后营汉军完成合围之前攀上了石滩。 眼见武平军士纷纷自如纵跃而出,又上山坡再入林中,方才匆匆赶至此处的大队汉军只得无奈地大骂着射箭追击,却没有追进山林之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武平军遁于无形,此时更重要的事情,便是回身去救那些四处爆燃的粮垛,否则粮草殆尽,以后的仗还如何打下去? 至于山坡上的四千余武平军,仍旧依仗着地利之势,不断利用弩车的射程优势对汉军后营发射一轮又一轮的火箭,此时早已将靠近营地边缘的所有营帐与粮垛焚烧殆尽。 时至深夜,后营的汉军们只能看到头顶上不断有流星飞来,却难以知晓山坡上到底有多少敌军,只能一边高呼救火,一边用弓箭朝黑暗之处漫无目的地还击,始终不敢贸然出营出击 汉军后营此时已经仿佛炸锅一般四处响起各种声响,守卫此处负责管理粮草物资、名字唤作谢冲的统军将领,却没有任何动作,这也是今夜武平军能够轻易得手的关键原因。 身为主将谢贵的族弟,对于今夜突发的变故他除了心生畏惧之外,更是委屈得不行。 这名来自于岭南谢氏的纨绔大少,原本以为跟随战功显赫的族兄出征,定能大小混个功名回来。可到底是滥竽充数,征战数月以来武艺平平不通兵法的谢冲自然是在战阵上露了马脚,最后谢贵为了平息众怒不得不将族弟记了大过,随后贬至后营之中看守粮草物资。 谁料刚上任没几天,今夜正在营帐中睡得香时,谢冲又遭大祸,待他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发现整个后营之中已经烧得如火如荼了。 不说下令兵马出营迎战,为自己这等“好运”而感到心头悲悯的谢冲,此时压根儿连任何命令都做不出,眼下已是看傻了眼,得亏手底下那几个偏将还懂得让兵士赶忙灭火并放箭抵抗,否则这后营只怕是尽数毁于一旦了。 手机站全新改版升级地址:,数据和书签与电脑站同步,无广告清新阅读! 第二百零六章 兵不厌诈 [] <a href=" target="_blank"> 汉军后营和中军大营相距不过里许之地,几名全身狼藉的副将架着面如死灰的谢冲刚刚踏入中军营地,前方便看见了谢贵率领一众武将和亲卫迎面而来的身影。 “到底是怎么回事?”谢贵大声喝问道。 瞧见谢贵面色极为生冷,这些刚从后营狼狈赶来的将领大多低头不敢言语,作为后营主将的谢冲纵使腿脚发软,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拱手结结巴巴道:“禀、禀副都统,唐军、唐军忽然袭击后营,从山林之中冲下来,我军……” 谢贵心中一惊,即刻皱眉打断他的话,看着远处火光冲天的后营急忙喝道:“来了多少人马?粮草都被烧了么?” “粮草倒是只烧了一部分,此时后营兵士正在灭火御敌,但来犯之敌末将估计怕是不下万人!副都统!还请即刻派兵救援,否则一旦唐军攻破营寨,咱们的粮草辎重可全都毁了啊!” “万人?李源这是动用了全部兵力?”谢贵下意识摇了摇头,显然有些不信。 “副都统,末将、末将哪敢谎报军情?当真有这么多,那山坡上全是人!您瞧那一片火海,没有上万人同时放箭,如何能燃烧至此?” 谢冲急切地解释完,眉眼却不敢往上抬,稍稍有些心虚。唐军袭营时他正在梦里会见周公,况且茫茫黑夜,他哪里知道有多少唐军?但只要多说一些人数,或许便可减轻些自己守卫不力的罪责。若唐军人数太多,后营老弱之兵自然难以应对,损失了些许粮草物资再正常不过。 谢贵尽管对李源动用万余兵马来袭营始终存疑,但此刻望向后营满眼尽是通红,又不敢掉以轻心。虽然粮垛的存放是有防备措施的,但若是唐军真突破了后营冲进营寨,粮草一旦保不住,这场仗压根儿就不用打了 眼下已没有时间细细思忖,谢贵只用愤恨的眼神扫视了谢冲这帮酒囊饭袋,随即自顾转身急忙下令,即刻增援后营。 “传本都统军令,速点中军一万增援后营。再向邵军容禀报,请他务必加强前营防备!唐军诡诈,防止其趁乱袭我前营!在外巡防游弋的兵马可全数收缩回营,以免离得太远为唐军所袭”谢贵沉着地下达一系列命令后,立即上马直奔后营火光冲天之处。 李源率领亲卫正穿行树林边缘,往北边的山坡上赶去。许是方才在汉军后营杀得太过欢快,军士们个个满脸兴奋,竟丝毫没有疲倦之意。 这令李源忽然有些哭笑不得,毕竟的确是自己亲口发话可尽情杀人放火,这可倒好,平日这些看上去老实的手下一个个杀人放火不眨眼,有些人连拽都差点拽不回来,当真是出乎意料 “嘿嘿!当真是过瘾!原来上战场杀敌这么过瘾!这些汉军我一剑一个,要不是都督下令撤军,我还能再杀十个今日实在还没杀得尽兴。”王靖国的声音隐隐从后方传来。 另一道军士的声音似乎起哄似的传来:“靖国兄弟,咱跟着大都督打仗,以后有的是机会!可惜你没与我们一同去溪州,当日打溪州城那一仗,那才叫杀得痛快!当时我把那些蛮子砍得” “唉!只恨没有早些从军!却是错过那么好的杀敌建功的机会!” 李源心中一阵无语,回头调侃道:“怎么小小年纪,满脑子都是杀人?真要让你一同去溪州,就凭你这小身板估计扛不住那些蛮子两刀” 那名与王靖国兀自交谈的军士,一见都督回过头来,急忙下意识住口,只顾低头赶路,而王靖国倒是不服气地回道:“从军不就是为了杀敌么?都督可别瞧不起人!我年纪虽小,力气可大着呢,今夜穿上盔甲拿上刀剑却不输于那些高大的汉军! 纵然身板瘦弱,但也只是一时,待我再长几岁自然就厚实了!” 瞧见周遭的军士都暗自发笑,李源倒也不想打击少年的信心,只是眨了眨眼摇头不做言语。 片刻之后,李源等人便抵达了场面热烈的山坡处。说是场面热烈,实际上还真是“场面”,武平军士的叫喊声倒是十分高昂,但真正的肉搏战却根本没有,此时两边仍在远程对射。后营的汉军不敢出来,武平军就这么几千人当然也不可能攻进去。 真正热烈的自然只是汉军后营,那四处熊熊燃烧的大火,已是将整片地方照得通红透亮,汉军手忙脚乱来回奔走灭火,弓弩手稀稀拉拉地朝黑暗中的虚无不停地放箭。 山坡上的武平军士早就等得心焦,一瞧见大都督李源回来,众将急忙上前见礼,李源回头看向山脚下如临浩劫的汉军后营,微笑地点头道:“你们干得不错!继续射箭!” 一名将领拱手道:“都督,咱们的火油快用完了!” 李源回道:“无妨,纵使火油用尽,也要将箭支射光!本都督要汉军不得安生!” 正交谈间,将领指着后营远处叫道:“都督,汉军的援兵好像到了!” 众人眯眼透过火光往敌营中眺望,果然瞧见里许之外正有密密麻麻的火把长龙朝这边移动,从数量上来判断着实不少,一看便是刚刚集结赶来的援兵。 李源毫不犹豫地沉声开口道:“汉军既然增兵,定是想反攻了!咱们可不能让他们得逞,传本都督军令,待汉军冲出营寨时,全军即刻退入山林回营! 咱们在后营折腾了这么久,终于是闹大了,只希望朱匡从不要令本都督失望” 一万中军迅速增援而至,谢贵果然下令出营迎敌。军士们迅速将几处要道的火势扑灭,转眼万余人马一窝蜂地从营门冲出,径直沿着山坡高声呐喊进攻上来。 李源一声令下,所有武平军士即刻开始撤离,在汉军费劲地登上山坡之后,武平军已经全部消失在密林之中。 局势有变,谢贵急忙喝阻了意图进入山林之中追赶的将领,身经百战的他十分清楚兵不厌诈一说,今夜唐军敢来袭营必然准备充分,此时贸然进入隐秘的山林之中是极为不明智的。反正唐军已经撤走,算是暂且解了后营之忧,只需加强后营防备即可。 更重要的是,方才冲出后院时谢贵看得分明,山坡上的唐军顶多四五千人,哪来的如谢冲所言有上万人?区区几千人便能将后营搅得天翻地覆,让主将慌不择路,谢贵心里恨不得眼下便将这名丢人现眼的族弟一刀斩了痛快 至于后营中的损失,谢贵倒觉得还能勉强接受。军士死伤顶多三四百人,烧毁粮垛三十余座,营帐共几百座,其他辎重亦是损失了不少,靠近山坡的营寨栅栏箭塔拢共摧毁了数十处,但这些看似惨重的损失却不足以让谢贵心疼。 三万大军损了三四百自然是微不足道,但凡营帐工事者,亦可随时再建。而损失的粮草倒也不必忧虑,要知道潘崇彻可是给了谢贵可供手下兵马吃食三十余日的军粮,只要能够全力拿下益阳城,粮草物资立即可得到补充,这在谢贵的心中亦不过数日之事。 第二百零七章 观军容使 [] <a href=" target="_blank"> 有了中军一万军士的协助,汉军后营的火势很快被尽数扑灭,谢贵仔细巡戍了了一番,便打算返回中军好好补上一觉,毕竟明日上午便要攻城,必须确保自己精神抖擞,方能给军士们鼓舞之力。 临走前谢贵谨慎地下令,中军增援的一万军士便原地驻扎在后营,防止唐军再次捣乱。只待日出东方之,四下明亮后便不惧恼人的唐军继续滋扰了。 随后不忘继续斥责了谢冲几句,谢贵今夜尽管心中恼火,但到底同出名门大族,血脉联系作用下,终究还是如同平日那般,选择了徇私。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糖吃,见谢冲瑟瑟发抖地不断顿首认罪,谢贵算是稍稍消气,又连忙安慰了自己这个蓬头垢面的族弟一番,之后便带着亲卫准备回营。 刚欲上马的那一刻,勐然间不知从何处发出了震天的轰隆之声,如天际闷雷般甚是骇人,直吓得周遭好几匹将领的战马不停地嘶鸣蹦跳起来。谢贵自然以为是天上滚过了响雷,急忙抬头望去,却发现仍是漫天云雾平静,一轮新月安逸地挂在天空,清风晴好,哪来的打雷落雨之兆? “快去看看!到底是何处声响!”谢贵心头忽而升起不详之感,连忙高声问道。 “轰!轰!”岂料话音刚落,连续不断的轰鸣声再度响起,而这次竟接连震得地面都似乎在抖动,谢贵寻声果断辨别出了方向,那正是远处前营的方位。而轰鸣声仍在继续,丝毫没有停促,远处的景象更是隐约带着些微微的闪光,无奈隔着数里远,实在难以得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副都统!是前营的方向!”身旁一位将领急忙拱手道:“此剧烈声响似乎是……似乎是投石机” 经将领一提醒,谢贵不由得身躯一颤,汉国可是沿袭唐制治军,他如何不知投石机?只是这种杀器在岭南存量极少,除了造价昂贵之外,攻起城来效果亦是不太稳定,毕竟几十斤的石弹攻伐小城倒可,但攻打坚固的大城时,往往只是辅以震慑罢了。 话虽这么说,谢贵却越来越心慌,军营多为林木筑成,哪里能比得过城池的砖石?而唐军主帅李源竟动用投石机来进攻自己这座汉军大营,真的是闻所未闻的手段,想投石机何以高大沉重,如何保证能够安然抵近汉军前营 谢贵皱眉想着,心头愈发沉重,勐然间咬牙喊道:“速速随本都统赶去前营!李源那狗贼怕是又要使什么下作手段了!” …… 唐军夜袭后营,副都统谢贵调兵一万前去救援,据说来犯敌军不下万人,后营粮草物资尽数焚烧。这个骇人的消息自从后营遇袭不久后,便迅速传遍了整座汉军大营。即便没有遭受攻击,前营的将领们也不得不心生慌乱加强戒备。 前营主将,是被汉主刘成封为巨象观军容使的邵廷琄。 邵廷琄长得十分高大威勐,外貌除了下颚光滑了些,其余倒是与军中一众将领没什么两样,实际上却是汉国有名的宦官。 早年迫于生计入宫时,邵廷琄幸运地被安排到汉国第二任皇帝刘玢身旁服侍,许是耳濡目染军政大事,心中渐渐暗藏大志,凭借着自己的机敏和手段,很快得到刘玢的器重,南汉光天元年(942年)时成为了掌管内外传旨通报的内谒者,刘成即位后又升为掌管内廷府库的内府局令。 别看内府局令只是正八品下,但这个职位可是多少宦官都梦寐以求的,得以掌握掌管皇室内府库藏收支,自然是皇帝极其信任之人,而邵廷琄凭借自己皇家“钱袋子”的身份,在南汉国从此混得风生水起。 自此去岁南汉开始对楚地发起战事,且一路屡战屡胜,本就生得高大魁梧的邵廷琄自小便有从军之志,眼下虽已是半阳之人,但又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暗中打定了主意,争取一个去战场上建功立业的机会。 功夫不负有心人,耳根子向来松软的汉主刘成,终究架不住邵廷琄在身边轮番信誓旦旦的忠贞报国之言,见其体格的确像个统兵大将,最终授予邵廷琄巨象军观军容使的职位。 何谓观军容使?顾名思义,观察军容、监管军事,实则便是监军之职,自唐肃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便已有之。但同样是监军之职,何以南唐自称大唐后胤,却不沿用观军容使这四个字,反倒直呼监军? 只因“观军容使”这四个字实在是臭名昭着。 遥想肃宗乾元元年,郭子仪、李光弼等九个节度使率军围安庆绪于相州,唐肃宗因子仪、光弼二人皆是元勋,难以相互统属,干脆不设置元帅,这个人才想出了用宦官从中制衡的法子,任命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总监九军数十万兵马,成为事实上的统帅。观军容使从此得名。 之后鱼朝恩又成为了“天下观军容宣慰处置使”,当上了全国的总监军,直接掌握了兵权,宦官开始有恃无恐的干政,连皇帝也任其摆布。虽然不久后鱼朝恩被杀,观军容使一职一度被废,但很快又得以恢复,宦官实力大幅加强已不受控制,这是唐朝末期宦官专权最终覆亡的重要原因。 南唐于江淮建国后,身为“大唐李氏子孙”,对于宦官擅权自是深恶痛绝,观军容使这四个钉在耻辱柱上的字眼自然被废除,而南汉却不这么想,到底是军阀割据建国,又非李姓皇族,压根儿没有那么多顾虑。 既然一众军制政令皆照抄唐制,观军容使与监军反正职权相同,倒也不必计较字眼。 言归正传,自从邵廷琄奉命上任后,彷照唐制代皇帝监军,潘崇彻与众将对于这位宫里的红人纵使心中不满,却也不得不对其恭敬有加,凡事需及时禀报,见面亦得客客气气地称一声“邵军容”,百般拉拢实则只是希望到了战时,宦官千万别胡乱指手画脚 在宫里摸滚打爬多年的邵廷琄,向来最识人心,哪里不知这些武将的用意?难得邵廷琄有着一个其他宦官不具备的特征,便是极富自知之明,既然是奔着建功立业而来,不谙军事的他本就不想过多干涉,干脆顺遂了潘崇彻等将领的心意,商讨军事时从不轻易出言,这也使得众人对他好感倍增。 而谁也想不到邵廷琄如此低调,竟是一直在暗中学习兵事,而且有着惊人的天赋。从军后的数场战役,作为地位崇高的观军容使,竟身先士卒且十分英勇善战,短短时间内对于用兵亦有着令名将潘崇彻都认可的谋略,渐渐成为军中的得力干将,先前大败南唐边镐张峦大军时便有着他的一份。 此次潘崇彻分兵北上袭取益阳,将三万大军交托给副都统谢贵后,更是特意嘱咐谢贵需事事与邵廷琄商议,切不可独断专行。 谢贵自然应诺,为表诚心更是将前军尽数交托给邵廷琄,许是碍于观军容使这一职位的权势,虽然还真不敢独断行事,但终究还是免不了任人唯亲的毛病,例如近日以来任命其族弟谢冲作为攻伐益阳的主将,这一举动便让邵廷琄很是不满。 然而谢冲铩羽而归之后,谢贵也只是将谢冲贬至后军去看管粮草辎重,如此明显的袒护更是让军中将士皆有微词。换作其他人犯下了慢军之罪,谢贵怕是早就砍了他的脑袋了。 邵廷琄也算是顾全大局,倒没有因此与谢贵公开冲突,而是极力隐忍。 第二百零八章 成事在天 [] <a href=" target="_blank"> 今夜,当得知唐军上万人攻袭后营的消息后,邵廷琄很是纳闷。那唐军主帅李源怎就如此胆大?拢共就那么点兵力竟敢全数出营偷袭?难道名将都是这么打仗的?当真不按常理 无论如何,既然唐军的兵力皆用在后营,自己的前营应是平安无事。 不过细想之下,邵廷琄最终还是下令,将摆在营外负责巡守外围的三千军士尽皆撤了回来。 只因除了李源的万余兵马之外,邵廷琄又忽然想起先前在潭州时遭遇唐军轻骑偷袭的情形,虽然近日并没有被神出鬼没的轻骑突然袭击,但谁又能保证李源不会再次安排这样一支奇兵呢? 随后邵廷琄又传令,让那撤回营中的三千军士尽数收缩在各道营帐旁边防御,绝不给唐军任何偷袭的机会。巧合的是,邵廷琄下达命令的同时,谢贵正好遣人前来,来人禀报了一通后要求前营兵马收缩加强警戒。 邵廷琄心头暗自冷笑,你谢贵以为咱什么都不懂么?咱早就这般做了。 前营三千汉军撤退的身影却尽入武平军斥候眼中。几个时辰之前他们便顶着林间树叶躲藏在树丛中暗中监视,等的便是这一刻。当三千汉军放弃了巡守游弋往回撤退时,斥候即刻喜出望外地将消息送往后方。 听完斥候急切的回报,早就等得心焦的朱匡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都督不愧是都督,看来后营弄出的动静不小,前营的汉军果然回缩防守了! 朱匡从立刻下达命令,片刻后,汉军前营以西五里之外的山林中骤然树叶轻轻拨动,等候已久的数十辆大车在月色下悄然前进。 队伍前进得很是缓慢,尽量不发出声响。更有千余名弓弩手在两侧猫着腰呈分散阵型缓缓地向汉军前营摸近,负责随时监视着汉军的动向,以防被汉军发觉之后,能够及时给予弓箭阻击。不多时,所有大车便缓缓在距离汉军前营五百多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朱匡从抬眼望了望远处的光亮,即刻低声下令道:“快!速速装配,动作轻点!” 数百名随车而来的力士立刻行动,为了避免发出声音,统统都脱了靴子光着脚踩在地面上。为了掩盖装配投石机发出的声响,所有需要用力锤击夯实的部分都垫上了兽皮以作缓冲,而所有的重锤也都小心翼翼裹上了一层棉布,只为声音尽量变得沉闷暗哑,避免太过刺耳。 营地之外的汉军却一无所知,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在一片黑暗的五百步外,数百名武平军士正在忙碌地组装着投石机这种大杀器。 《仙木奇缘》 纵使有军士了解投石机是何物,也断然无法想象由李源之手改良过的投石机,其威力到底有多么恐怖。初次试射距离便能达到三百九十步,如今经多次调校更是能达到五百余步,这显然已经超过他们的认知。 况且眼下营地之中正是一片嘈杂,关于后营遭遇唐军袭击的议论声早已遮蔽了汉军士兵们的耳朵,更有军士正在调动队列,种种足以覆盖听觉的声响,以致他们对恍忽间听到一些微弱的奇怪声音毫不在意。 当然,在这过程中倒还是有司职斥候之人,隐约听到了一些榫卯敲打的声音,但却下意识以为是身旁的同袍军士加固营帐发出的声响,只是稍稍瞥一眼便又将注意力集中到后营的战事之上了 就这样,在汉军前营五百步之外,在大批汉军士兵眼皮子底下,三十台投石机成功装配成型,并且很快便依次呈一字排开矗立在地面上。 噩梦,从此刻开始。 三十台投石机尽皆就位,高高的抛臂被缓缓拉下,一枚枚百斤重的石弹被利落装入抛篮之中,力士们调校好方向,对准的是前营密集排列的汉军攻城器械。 朱匡从大手一挥连声下令,三十枚沉重的石弹顿时腾空而起,抛射得又高又远,而作为目标的那些攻城车和床弩本就体型宽大,加上汉军主将谢贵帮了个大忙,所有器械尽皆密集停放,使得武平军的投石机根本无需多么精确瞄准,便足以命中杀伤。 “轰!轰!轰!”,震天的爆炸声连番响起,石弹接连不断在汉军前营中开了花,木质的冲车与弩机岂能经受如此恐怖的轰炸? 不仅炸得木屑纷飞,泥土飞溅,方圆丈许的地面更是直接炸裂凹陷,冲击飞溅而起的碎石泥沙波及四周,气浪将周围尚未被命中的冲车也尽数掀翻在地,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见计策顺遂,朱匡从似是舒缓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说今夜的偷袭,实际上众将心头都甚是紧张。大都督李源采用参军所献声东击西之计,下令五千兵马绕行汉军后营山坡袭扰,以吸引汉军全营兵马的注意力,这种计划本身就是一种冒险。 不说汉军后营军士的战力如何,但凡对方有勐将敢第一时间选择出营攻上山坡,或许还未攻击多久,李源便得率军撤回山林,毕竟只带了区区五千人马,哪里能真与汉军硬拼? 而另一方面,在汉军前营军士如计划中那般回撤防守之后,动用三十台投石机抵近轰炸也是出人意料之举。这显然是艺高人胆大,不说这些投石机射程如何,任何人都预料不到武平军会采取如此大胆的进攻方式,竟敢将笨重的攻城器械推至汉军前营只距数百步。 一旦汉军在营外监视游弋的兵马没有回撤,反而加紧巡守的话,今夜的计划便彻底失算。但李源出发前与心存忐忑的朱匡从坚定地说道,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武平军定有上天卷顾 朱匡从向来不相信这类明显属于安慰激励的言语,但这话出自于当世名将大都督李源口中,却教他不得不相信。 何谓名将,往往除了他们带兵打仗的本事与出人意料的算计之外,运气也是向来要比常人好上许多,这便是所谓的上天卷顾。古来将才数不胜数,而关键时候便是差了那么一丝丝运气,有人一战成名,有人却一败涂地。 至于李源,历数这名年仅二十一的大都督自去岁以来所有参与的大小战事,谁敢说他气运不佳?何况朗州城里流传着李源是“神人”的轶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当然,若汉军主帅也是那般气运之人,那朱匡从也就认栽了,军令在身,大不了苦战厮杀便是,至于个人生死这回事,真到紧要关头,他朱匡从可从来不会怂。 第二百零九章 胆大妄为 [] <a href=" target="_blank"> 到底是措手不及,第一轮轰炸往往效果最为显着,径直摧毁了百余台汉军的攻城冲车。由于汉军的攻城器械排放得无比整齐,所谓精不精准命中便失去了意义,即便只是碎石气浪波及,效果也不会很差。 何况对付这些木制结构为主的冲车和弩机,压根儿不需要将其轰成碎渣,轻而易举让它们少一两个零部件,那便废了一台了。这些攻城器械除了底下的四个轮子不太重要,其余哪部分都重要。少了一根横梁都能让这玩意成为一堆垃圾。 汉军前营的军士被这些突然从天而降的石弹炸得头脑发蒙,震颤的爆炸声让他们耳朵嗡嗡作响,四处飞溅的残渣和碎石令他们躲闪不及。而未及反应过来,第二轮轰炸不客气地再度袭来,轰隆隆若惊雷滚过,人群顿时乱做一团。 直到第三轮轰炸之后,汉军士兵们才终于醒悟过来,这显然是遭遇唐军的袭击了。几名将领的反应倒也算迅速,即刻大声咆孝组织起军士准备反击。在心慌意乱的观军容使邵廷琄急匆匆赶到营门附近时,四五千精锐步兵已经集结完毕了。 “娘的,李源的兵马莫不是吃了熊心豹胆,竟敢拦在咱自家门前轰炸?” 邵廷琄大斥数声:“传令,全部给咱冲出去,把唐军尽数剿灭!” “轰!轰!轰!”话音未落,武平军第四轮轰炸的爆响来得正是时候,仿佛嘲讽般给出了回应。 眼前狼藉一片,邵廷琄怒骂连声,按捺不住率先策马冲出,身后数千军士即刻蜂拥跟上,朝着黑漆漆看不见人影的西边勐冲过去。谁人不知,攻城器械纵使再高大,也扛不住近身攻击。 对付这些远程的投石车或是弩机,最有效的杀伤方法倒也最直接,冲到近前杀了那些操纵器械的人,再捣毁它们。邵廷琄与众将都深知这一点,故而几乎没有犹豫一丁点的时间便带着军士冲了出去。 五百多步距离转眼便迈了一半,邵廷琄和一众军士终于瞧见了不远处与黑夜朦胧混为一色的高高树立的投石机力臂。底下那些忙碌不停的武平军士,黑乎乎的身影也依稀可见,此刻正默契地运送石弹再发射出去。 /a&gt; “呼!”近距离目睹那根粗长的力臂勐地冲天一甩,石弹随之腾空而起,邵廷琄与汉军将士们个个胆战心惊。 可想而知每轮轰炸之后,身后营地中的攻城器械铁定被轰炸得七零八落,但邵廷琄已经无暇去顾忌了,此时他只想迅速冲上前去,将这些胆大包天的唐军砍个稀烂,将这些投石机捣成一摊碎屑。 汉军玩命地往前奔去,而黑暗中两侧的树影忽而身形闪动,惊落林叶无数。紧接着一排长长的模湖黑影在前方百余步处突然出现,那是在树丛中埋伏已久的千余名武平军弓弩手。他们的职责显而易见,便是负责保护后方的投石机与力士。 “嗡嗡”一阵闷响,箭雨隐于黑夜悄无声息地射至,正在勐冲的汉军士兵已是来不及防备,一轮强弓便射倒了百余人,惨叫声、翻滚声顿时响彻山林。 邵廷琄吓了一跳,立马意识到自己如此带头冲锋是何等惊险,汉军阵中骑马毕竟是少数,一看便是领军的将领,本就扎眼还自顾往前送死实在是不明智。继而急忙勒马,抽出佩剑大吼一声:“冲上去!”战马止步后,很快便落在了队伍后面。 接下来自然便是军士的冲锋,这也是身为一名大头兵的无奈,纵然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也无法停下,头顶箭支破空之声呼呼作响,身旁不时有人哀嚎倒地,置身死生之地数千汉军士兵却不得不拿出一往无前的勇气,因为停下定然必死无疑,不是被唐军射死便是死在后方督战队手里,还真不如勐冲过去放手一搏。 武平军的弓弩手到底只有千余人,而且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射出两轮之后实则便再无射箭的机会。汉军汹涌呐喊而来,武平军士们倒也从容,立刻转身遁入山林。而汉军们刚刚受了这番鸟气,岂容他们如此逃走? 随着几声令下,亦是掏出弓弩反过来开始追杀,毕竟人数五倍于敌,还是成功留下了数百名唐军,但剩下的却毫不恋战,哪怕同袍倒下却头也不回地只顾冲向树丛深处,汉军们倒是想追却苦于夜深林密,只稍稍犹豫间便眼睁睁看着唐军遁入黑暗之中。 百步之外,投石机发射出了最后一轮后,朱匡从与所有的亲卫及力士却也如同说好似的,不容迟疑地往后撤退。而三十台投石机也尽数被浇上了火油并引燃起来,显然武平军根本就没打算带走这些笨重的家伙,自然更不会让他们落入汉军的手中。 当邵廷琄领着众将终于冲到投石机的发射之处时,三十台投石机似是火油浇注过于浓烈,已是烧得烈火熊熊,却未见唐军的人影,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林间不断有树叶拨动,更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 今夜吃了这么大一个亏,邵廷琄岂能罢休,正要开口下令时,一名将领赶忙凑近低声道:“不能追了!小心里头有唐军埋伏” 这提醒算是来得及时,头脑发热的邵廷琄顿时冷静了下来,到底月亮已经下山,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确实不能胡乱追击,论地形熟络他们显然是不如唐军的,万一林间有兵马埋伏,岂不是又要着了那李源的道? 尽管邵廷琄明白追击是有危险的,实际上赶跑了这些在门口放炮的胆大包天的唐军便也达到了目的了,但他怎能不火冒三丈,甚至内心极度的憋屈。此时数千汉军军士在周遭小心地转圜了几圈后,确定唐军的踪迹已经消失不见,才听从军令跟着心存忧虑的邵廷琄朝营门赶回去。 不用多说,一踏入前营大门,瞧见原先那些攻城器械的停放之处,众将士已是彻底傻了眼,眼前的景象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有过之无不及,四处都是碎裂的木头与土石,汉军引以为傲的杀器几乎无一完好。营地中各处遍布大坑小洞,亦死伤了一些运气不佳的军士,要么血肉横飞,要么呻吟躺地,一片哀嚎。 起初邵廷琄还想不通,为何唐军要采取如此胆大妄为的袭营方式,但突然之间,他便立即反应过来,哪有什么袭营,甚至今夜后营的所谓袭营怕也是掩人耳目之举,什么杀人放火,什么毁坏粮草,统统都是为了吸引注意力罢了。 眼前这一大片攻城器械几乎都被摧毁,汉军今夜完全是被唐军牵着鼻子走,但凡调整了兵马的防守位置,唐军便可从容不迫开始袭击这些攻城器械,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原来这一切皆是算计 邵廷琄忽然觉得头皮发麻,这个李源果然不容小觑,到此不过一天一夜时间,还未碰面此人竟然便已经成功将三万汉军忽悠地团团转,更是摧毁了汉军几乎所有的攻城器械,实在是可怕至极。 第二百一十章 罪责 谢贵率领一众亲卫火急火燎闻讯赶到了前营,眼前这一片狼藉的景象顿时让他浑身冰凉。一边不停地在冒着青烟乱七八糟的场地上疾步查看,从谢贵的口中一边不断地飙出最肮脏的词语,情急之下已顾不得主将的风度。 同样心情低落的邵廷琄,此时亦步亦趋跟在谢贵的身后,今夜两人实则都是一样狼狈的境遇,本就压抑又如何能劝慰他人?直到谢贵皱着眉头在一处熊熊燃烧的火堆残骸前止步时,邵廷琄才忖定心思,凑上去咳嗽一声道:“谢都统……” “住口!”却不料谢贵竟一下子爆发了,立马转过脸来,满脸尽是阴霾与愤慨:“邵廷琄,你便是如此看守攻城器械的么?便在你前营上万精锐的眼皮子底下,让李源的兵马从容在阵前布置投石机?此刻我军攻城器械尽数损毁,接下来这仗要如何打?” 邵廷琄闻言脸色一沉,自己好歹身为皇帝钦命的观军容使,平日不说谢贵,就连潘崇彻这等老帅都得给三分薄面,眼下大庭广众之下挨了谢贵这番呵斥,不管他是否有意为之,自己这脸面到底是挂不住了。 但见邵廷琄眉头骤然紧锁,却也极力压制心头的怒气,冷声回道:“谢都统,谁能料想李源用兵如此大胆?竟敢在我前营数百步外动手。此事确是我失职,但你谢都统——” 谢贵似乎是故意不让对方的言语了结,径直气冲冲地插话道:“邵廷琄,既知晓是你的失职便好!军法如山,今夜我军遭了如此损失,不惩办你如何能明军纪?不过本都统念在你是观军容使的份儿上,便由你自己论罪!” 邵廷琄愣了愣,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谢贵莫非是飘了,即便是潘崇彻这个正都统,又如何能治得了监军的罪责?继而讪讪地笑道:“谢都统,你既知晓我乃观军容使,代表着陛下前来监军,又何敢污蔑于我?今夜此事难道只是我一人的过错么?要我说,我可没有半点过错。” “什么?你还敢说你没有过错,简直岂有此理。”谢贵暴跳如雷,高声吼道。 邵廷琄淡淡道:“谢都统,这事儿便是到了陛下面前,我也敢这么禀报。你莫忘了,我领的是前营精军,可非后勤兵马。我的一万前军是攻城拼命的,岂能用来替人看守攻城器械?这本就不是我的职责范围!今夜李源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若非后营你那位不成器的族弟,他们又岂能得手?” 谢贵忽而脸色涨红,赶忙铆足气力加大音量吼道:“住口总之,是在你邵廷琄眼皮子底下被唐军偷袭了攻城器械,便、便是你的过错!这罪责你是无论如何都逃脱不得!” 邵廷琄冷笑道:“罪责?真要是追究起罪责来,罪魁祸首怕不是你谢都统!我虽从军日短,但也知大军攻城之前,需妥善保护攻城器械,是谁下令将这些玩意儿尽数收拢给唐军看?若不是你谢都统非要向李源耀武扬威,故意将这些器械摆在前营吓唬他们,又岂能引出这样的事? 潘都统将大军交托与你,却不料你生出这可笑的念头,如今出了纰漏却把罪责推到我身上罢了,谢都统,不如咱们一起回兴王府让陛下评评理,看看到底是谁犯的错。” “你……”一提起国都那位喜怒无常的陛下,谢贵只是气得发抖却无可奈何,若真的跟邵廷琄这个多年来贴身伺候的大红人当堂争论,怕不是失了心智。 但稍稍冷静下来,谢贵又不得不承认邵廷琄的言语是有道理的,若不是自己为了耀武扬威吓唬对手,又怎会自食恶果?只是自己万没想到,李源这胆大包天的家伙只凭手中区区万余人马,竟敢声东击西夜袭后营轰炸前营,而守卫后营的恰恰是那个废物谢冲 实际上,谢贵此刻口口声声欲归罪于邵廷琄,不过是借机抒发自己心头极度的愤懑罢了,一者今夜的失利等同于装腔作势不成反被狠狠打脸,实在是屈辱至极。 二者,谢贵原本便暗自惦记着邵廷琄这位新近崛起的将才,此前虽然并没有公开与他发生冲突,但军中关于谢、邵二将之才相比的流言不是一天两天了,在谢贵这种全靠实打实的军功以求升迁的将领眼里,本就看不上出身于宫闱又乃阉宦之身的邵廷琄,而偏偏这位官运顺风顺水的邵军容,又展现了不俗的统军才能,这教人如何不嫉恨? 眼见谢贵渐渐陷入了缄默当中,邵廷琄却主动缓和了神色,拱手低声道:“谢都统,事已至此,大敌当前咱们何必相互指责?只怪李源那厮太过狡猾,毕竟谁也没想到只唐军那些人马便敢明目张胆地来袭击不是? 不过,纵使这李源有些手段,却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大局。虽然我军失去了攻城器械,但兵力仍然处于绝对优势,唐军照样保不住益阳城!” “邵军容说得倒是轻巧!先前我军凭借着这些冲车弩机还攻不下益阳城,眼下攻城器械所剩无几,明日之后又如何能攻得了?难道光靠兵力硬拼么?别忘了我军深入敌境,死伤一人便少一人,并无接济后援”谢贵稍稍放缓了脸色,但还是皱眉说道。 邵廷琄摇头道:“谢都统,攻城器械毁了就毁了,大不了让随军的工匠重新修缮建造便是,后方山林树木繁茂,花不了几天时间,咱们粮草亦是充足!” “若是再等几天,又有唐军兵马赶来支援,那时该如何?李源可是一镇节使,你真以为他的兵马只有这区区万余人不成?眼下咱们的确是优势兵力,但时机稍纵即逝,恐生变数啊!” 邵廷琄冷笑一声道:“那便先将这万余唐军吃了!干脆一举在此解决李源这个祸患,唐军主帅一死,之后便高歌猛进一路无碍了。” 谢贵瞪圆了双眼,忽而咽了咽口水,许是这个提议极富诱惑力,或是报复心理作祟,继而点头沉声道:“嗯,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日出后本都统便亲领两万大军歼灭对面山头之敌!待本都统拿下李源之后,再挥师直取益阳! 至于邵军容你,便留在营中负责调配兵马打造攻城器械,本都统只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内需得造出五百台冲车,否则本都统必不答应!” 说罢谢贵拂袖而去,邵廷琄站在原地,待谢贵的背影渐渐远去后,终于忍不住啐了口唾沫,面容随即扭曲了片刻,很快却又恢复如常。 …… 第二百一十一章 口舌之利 八月十五午后,烈日当头轻风习习,一片祥和的天际之下,汉唐两军却已对垒阵前,气氛紧张。天明之后,汉军主将谢贵亲率两万兵马列阵于武平军大营里许之外,摆出一副即将攻击的阵势,而武平军主帅李源也率军列阵于营前,双方主将算是第一次得见真容。 李源自是极好辨认,一身黄金麒麟铠甲正在日头下熠熠生辉,显得极为浮夸,身旁一字排开的是全服武装的亲卫铁骑,个个穿着厚厚的锁链甲胄,高大魁梧的身材,气势不凡又兼英姿飒爽。鉴于昨夜立下的战功,今日年方十五的王靖国也理所当然地上场征战,此时亦面色凛然跨立在马上。 不多时,在武平军众将士灼热的眼神注视下,远处汉军猎猎的军旗之下,难得见一小队骑兵飞驰而出,朝己方驰骋而来。军士们正准备弯弓搭箭,李源淡定地摆手道:“无需放箭,这估计是前来传话的,何必大惊小怪!两军即将大战,在此之前互相骂两句也是正常的!” 弓弩手们一阵无语,不过大都督的言语虽然直接,却也是实情,既有军令,只得忍下心头杀意。 “大汉征北副都统、连州刺史、云麾将军谢贵请唐国李节使阵前叙话!”传话的汉军骑兵奔到阵前扯着嗓子高声大叫道。 李源环视了众将一遍,寻即微微点头,朱匡从立马高声回道:“大唐征南行营都统、检校太师兼侍中、朗州大都督、武平军节度使、怀化大将军、上户军李源,呼,准许汉将谢贵上前说话!” 这一长串还带着喘气儿的吼声,教武平军上下顿时大笑起来,李源心中一乐,两军阵前口舌上向来互相不饶人,自然处处想压过对手,对方报出了完整的官衔,却只称呼自己是节度使,显然是有意为之,不过若真要比头衔,自己当然是远超对方太多,如此说来,这糙汉子朱匡从记得如此清楚倒是有心了。 初次碰面气势便被狠狠压了一头,汉军士兵哪敢多加逗留,只得悻悻地调转马头去回话,估计也不敢对谢贵提及详情,实则也记不住李源那些个复杂的名号。 不多时,身披黑色战袍的谢贵缓缓策马而出,特意带上数百名持大盾的亲卫小心地来到武平军阵前,却止于百步之外。显然这家伙小心得很,今夜唐军的强弓硬弩可是亲自体验了一番,如今岂能再度吃亏,故而随身携带持盾的亲卫,可见戒心颇重。 “哪一个是李源?本都统谢贵在此!”谢贵佯作傲慢,高抬起头颅大声叫道。 李源忍住笑意,不慌不忙地拱手笑道:“谢都统,久闻大名!在下李源有礼了!” 谢贵定睛一瞧,对面这回话之人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体格高大面容俊朗,唯一不足之处却是那身金色盔甲,简直快闪瞎了自己的双眼,猛地眨了眨眼后,不耐烦地拱手一礼道:“你便是李源么?果然是年轻有为!” “谢都统过誉了!常言道二十及冠,三十而立。在下二十有一,已是不年轻了!敢问谢都统二十有几?”李源呵呵笑道。 “本都统二十有——”下意识应声半句,年过四十的谢贵愣愣地止住,随后反应过来气得直咬牙,这李源明显话中带刺,两人初次见面,便敢如此出言讥讽,还不是因为唐军昨夜得手了么?李源这厮是故意在调侃自己。 谢贵冷冷地回敬道:“年轻人,安敢如此猖狂?昨夜你不过是一时得势,耍些见不得光的小手段罢了!有本事便在战场上见真章!论起带兵打仗,本都统杀人时你还在尿裤子呢!” 李源颇为配合地点头笑道:“谢都统说得正是!一时得势,确实是不长远的!但有人却是连一时之利都得不着,若是在下没记错的话,昨夜你汉军确实有不少人尿了裤子” “哈哈哈!”李源这一番话令身边的众将士大笑不已,这种直戳谢贵心窝子的回击话语显然最为有力,几名将领亦暗自佩服,自家大都督这谈吐用词与他出色的统兵才能一般,十分锋芒毕露,直教人透不过气来。 “你!小儿何逞口舌之利?本都统向来信奉以实力说话,巧言令色又有何用?如今的情势你还看不出来么?你哪来的底气敢淡然自若,本都统念你少年大才,不忍见你身首异处,若识相的话,便该想想后路。”谢贵到底是心中破防,出言怒斥道。 李源微笑着应道:“恕在下愚钝,还请谢都统告诉我,如今的情势当如何?在下该考虑什么后路?” “李源,本都统明人不说暗话,眼下我大军便摆在你眼前,你的兵马恐也不过万余,大战一起,你以为你还有活路么?” “活路?笑话,我大唐军士为国征战何时想过活路?”李源似是不屑地摇了摇头,随即戏谑地笑道:“谢都统,你打了几十年的仗却何以如此浅见?谁告诉你战场胜负只看人数多寡?看来汉军无一将才啊,无妨,今日便让我李源这个当世名将亲自教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用兵之道。” 谢贵嘴角抽搐了一番,面色阴郁地沉声道:“狂妄!什么当世名将,片刻之后定教你身败名裂!本都督知你领军至今未尝一败,但你也不好好想想,今日所遇之敌是谁的兵马!本都督麾下皆为我大汉国精锐之兵,身经百战勇不可当!岂是你们江南软脚虾可比么?” 话音刚落,朱匡从一听江南软脚虾五个字,顿时勃然大怒,即刻伸手夺来身旁军士的弓箭,弯弓搭箭径直射去。谢贵身边的亲卫看得分明,急忙伸盾来挡住,但听“笃”的一声脆响,箭支深深地钉在盾上,正是谢贵面门的位置。 谢贵自然是吓了一跳,心有余悸地叫嚷道:“李源!你怎不顾两军阵前之礼?” 李源无奈地拱手笑了笑,随即急忙让亲卫夺下朱匡从的弓箭,而王靖国却冷不丁冒出一句“安慰”道:“朱大哥何必置气?难道你是他说的软脚虾么?” 少年的无心之言,令朱匡从顿时瞪大了双眼,却片刻憋不出一句话来,李源与身旁众将更是暗自哭笑不得,哪有这么安慰人的?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一触即发 [] <a href=" target="_blank"> 李源稍稍咳嗽了一声道:“无妨,只是手底下不懂事而已。谢都统,我不得不纠正你一句,你手下的所谓大汉国之兵,昔日可皆是我大唐子民,只不过五十年前皇朝蒙难,不得已一时附逆罢了。至于是否精锐,那可要试试看。根据昨晚的表现,在下看来不过尔尔,倒也没你吹嘘的那么厉害。” 谢贵不屑地摇头道:“附逆?李源,你口中的李姓皇朝,不知早已覆亡了多少年了!天道好轮回,昔日李唐宠信奸宦弄得天怒人怨早已失去民心,中原不知改朝换代多少回了!你区区江淮小国也敢僭称大唐?年轻人,目光放长远点儿,你该顺应天意而为,为伪唐效力终不是明智之举。” 李源呵呵笑道:“原来说了半天,你是来劝我投降的。” 谢贵点头道:“本都统是见你年轻才俊,心生爱才之意,这才跟你说些真心话。我大汉皇祚手持鸾尾,夜扫南山,如今坐拥岭南千里沃土,实乃如日中天,天下正主也!若你有意归降,本都统定亲自在陛下面前替你引荐! 假以时日,你必将受陛下器重,将来飞黄腾达出将入相,青史留名,岂不比在这伪唐做个小小的节度使痛快?” (注:唐李贺《仙人》:弹琴石壁上,翻翻一仙人。手持白鸾尾,夜扫南山云。鹿饮寒涧下,鱼归清海滨。当时汉武帝,书报桃花春) 李源哈哈大笑道:“青史留名么?你确定不是遗臭万年?你家国主的器重我可不稀罕。手持鸾尾,夜扫南山,区区渔民流寇也敢比肩汉武帝?也敢冒称千年前的皇汉后裔?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你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家陛下乃是唐宪宗第八子、建王李恪之后,受天命,登大宝,今虽偏安于江淮,却心存天下” 谢贵顿时面带杀意,大声呵斥道:“放肆!李源,本都统劝你一句,最好三思而行,可不要固执己见害了自己,他日再后悔可就晚了!” 李源微笑道:“头一回见劝降这么有诚意的,那在下也给你谢都统一个面子,便认真地考虑考虑!嗯……不如这样,在下不服你家国主,却服你谢贵。要是你谢贵谢都统登基当皇帝,在下倒是可以考虑跟着你混。” 这种篡逆不敬的言语,谢贵即刻吓了一跳,如何敢胡乱应答?连忙怒声道:“竖子安敢污蔑于我?本都统事主而忠,岂敢有异心?” 李源满不在乎地摆手道:“哦,既然你没这个心那便算了,你那个国主我实在是看不上,哪天你谢都统起兵单干,咱们再来商量此事。” 谢贵甚是无语,脸上开始微妙地抽搐起来,而旁人未曾想到的是,李源看似玩笑的话其实戳中了这位岭南土着的内心隐秘之处。追朔至东晋时期,作为大族谢氏的一支,谢贵的先祖便拖家带口迁徙到了岭南连州居住,算来已是六百年有余,早就在此落地生根。 直到唐天右二年(公元905年),刘隐正式担任清海节度使时,以血腥的方式镇压了包括谢氏在内的各个岭南大族之后,才得以盘踞此处称王称帝,如今却不过四十七年。 以岭南世家自居、早就心存不满的谢贵眼下正是谢氏首领,早就暗存不满之心,何况汉国君主一个比一个喜怒无常、残暴嗜杀,纵使谢贵从军多年立功无数,心中亦不得不时刻紧绷着。 故而午夜梦回时,有些隐秘的想法总是在谢贵脑海里回荡,今日一下子被李源在大庭广众下点中,神情甚是有些慌乱。 不过他很快便平静下来,皱眉道:“李源,莫说这些无用的话,本都统最后再劝你一句,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可不要犯湖涂。一旦本都统下令进攻,到时候你再想投诚,怕便再无机会了。” 李源轻声笑道:“呵呵,谢都统,你就别吹牛了。你拿什么攻?用你手下士兵的血肉之躯么?本都统有百万劲弩,都给你们预备着呢。还是那句话,人数多寡并不能决定胜负。” 谢贵冷笑道:“本都统也是昏了头,看来是高估了你这个毛头小子!你可知本都统麾下乃大汉赫赫有名的巨象军,那——” “知道知道,不就是一些畜生么?”李源似是毫不在意地打断道。 紧接着又眯眼探了探天边刺眼的光芒,打个阿欠道:“谢都统,咱们也不要在此斗嘴了,本以为你是要来决一死战的,但现在看来你只是来耍耍嘴皮。昨夜在你营中放火杀人闹腾了一夜,眼下还有些犯困,相信你也没睡好。 你到底打不打,不打的话咱们就散了吧。在下还想回去补个觉。” 谢贵气得要命,刚要说话,对面的李源却摆摆手带着人,一路慢悠悠地返回了阵中。谢贵一阵无奈,只得拨马而回,恨不得立刻下令进攻,捉到这惫懒小子好好地整治一番出出气,但终于理智战胜了冲动。眼下自己连同手下百余军士,到底只离敌军百步之距,还是暂且忍一忍为好。 双方主帅各自回阵,武平军那头众将士已是听得真真切切,自家大都督李源显然在打嘴炮这一方面更胜一筹,而汉军士兵虽不知详情,但见谢贵满脸阴霾,立即便知大战一触即发了。 随着悠长的号角在汉军前阵之中响起,谢贵率先发动了进攻的信号。但见五千前军士兵开始缓缓地向前移动,逐渐排成了一个个有序的方阵,脚步整齐,跺地有声。 令武平军众将士面面相觑的是,这汉军主将谢贵排兵布阵的方式,显然与以往所遇之敌完全不同,野战拼杀竟缓步上前?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只是眼下未知其玄妙之处。 眼前军阵风云变幻,谢贵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紧接着轻轻一挥手,位于军阵后方的弓弩兵便急促地呈散兵阵型冲上前去,却似乎在利用前方一排排整齐的身形遮掩一般,与前军刻意保持着距离,而那五千前军则是一板一眼,连进攻的队形都要保持整齐。 “嗒嗒嗒”一排排的士兵整齐地走过数百步的距离向武平军阵接近,相较于一窝蜂的勐冲,这种从容不迫的方阵行进似乎更有一种压迫力和震撼力,对面的武平军士皆是屏气凝神表情严肃。 “弓箭手准备!”李源抬手高声喝道。 第二百一十三章 铁盾 [] <a href=" target="_blank"> 无数声引弓拉弦的声响从武平军阵中传出,对着前方正整齐划一推进的汉军士兵,一旦他们抵达射程,便会万箭齐发,将他们射成马蜂窝。 “汉军莫非是傻了?这样的密集队形,又走得如此之慢,岂非是自找死路?咱们都不需冲阵,弓箭攒射一次可以灭了他们一个方阵。”不知是谁低声说道。 这句话同时也是武平军所有将士心中的疑惑。密集而又缓慢的阵型在野战时是极为不利的,弓箭手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发射,甚至无需瞄准,反过来若是往常的战场厮杀,要么呈散兵阵型、要么厮杀胶着,即便弓箭手不分敌我集中攒射,在一片区域之中造成的伤亡其实也很有限。 然而很快面前的汉军便解答了他们的疑问。在靠近百步之距的武平军弓箭射程之后,汉军的阵型忽然变幻,由齐头并进变成了一队队的方阵鱼贯而行。而几乎在一瞬间,由千余名汉军士兵组成的打头方阵,突然又从背后抽出了反射着亮光的黑色盾牌。 那些盾牌像是一片片坚固的鳞片一般挡在了汉军的身前,顿时五千汉军身形都被盾牌遮蔽,整支方队也突然间变成了一只爬行的乌龟一般,缓慢地推进而来。 “嘶!”李源忽而倒吸了一口冷气,接着沉下脸色试探性地下令道:“放箭!” 一阵密集的箭雨立即从天际浇下,最前方的那支乌龟阵被数千只羽箭射中,但听叮叮当当却反弹而出的响声不绝于耳,箭支射在盾牌上竟四处弹跳,除了盾牌的缝隙钻进去的几十道箭支中了之外,其余的全部都被弹飞。而盾牌阵缓慢的走过,他们的身后留下的只是十几具尸体而已。 武平军个个目瞪口呆,盾牌结阵倒确实是弓箭手的克星,就算是木盾也能挡住弓箭的射击,更何况眼前这些汉军士兵手中举着的,竟然都是铁盾。 第一队汉军盾兵很快便抵达了武平军阵五十步外,头上虽然箭支如雨,但是对他们的影响不大。不过他们走到此处却忽然停了下来并没有直冲敌阵。盾牌变幻,人员重新站位。队伍变得狭长,而头顶的上的盾牌却显得更加的密集,一只架着一只,密不透风。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朱匡从愕然道。 李源在中军帅旗下皱眉看了半天,忽然眉头一挑,叹道:“好办法,果然是好办法。没想到盾牌还有如此妙用!本都督倒是学了一手了。” “都督,汉军意欲何为?末将等一头雾水。”众将士忙问道。 李源点头道:“刚才本都督还在想,这些铁盾何其昂贵,汉国就算物资充沛,但铸造这些铁盾还是伤筋动骨的。人手一只几乎不可能,这玩意儿实战性不高,太过沉重,军士谁能一手提盾一手砍杀? 所以,他们以盾牌为护最多只能让几千士兵攻到阵前,因为他们只可能铸造出几千副这样的盾牌。但几千人进攻又有何用?这谢贵却用了一个妙招。 若本都督没有估计错的话,后面第二队的盾牌兵将会同第一排一般,在我军阵前一字排开,这样一来数千盾牌兵便可形成一道抵挡弓箭直达我军阵前的长廊,而后面没有配备盾牌的精兵便可在我军箭支射程之外从容穿过战场,近距离攻杀我军了。” “啊?”众将目瞪口呆,还能这么干?以盾牌搭建防箭走廊?这样一来,弓箭手岂非全部成了摆设,再也无法以弓箭对他们进行杀戮了。 朱匡从率先按捺不住,沉声问道:“都督,可这是野战而并非是攻城啊!若是咱们步骑冲阵,这道盾墙又有何用?” 李源皱眉应声道:“敌我人数相当时确实无用。但眼下我军与敌一倍之差,咱们都明白单靠捉对厮杀,胜负难料,谢贵自然懂这个道理,他们正是逞人数众多才敢如此压制而咱们以少搏多无非是靠着我军的强弓硬弩,以及精骑冲阵。如今汉军摆出此阵,已是绝了我军弓弩之利,而铁制之盾更是为了防备咱们的骑兵冲阵。” 朱匡从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咬牙道:“啐!这谢贵倒也有点真本事,我军的长短皆被他摸得透透的!大都督,让末将试试吧!让末将率甲士上前破阵!” “不可!”李源径直摆手制止道:“莫忘了我军人数本就处于劣势,血肉之躯很难冲撞开铁制之物,硬拼之下徒增伤亡耳!想换掉他们的盾牌兵,咱们血拼之下定然得付出巨大的代价!此时你若带兵上前冲阵,便正中了谢贵下怀!” “哎!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汉军都杀到眼前了,难不成咱在这儿等死么?!” 李源双眼迷茫数息,随即只急忙抬手下令,趁汉军缓慢推进的空当,只留下一千持盾甲士化作后军,掩护全军即刻向大营后撤。 出乎意料的是,汉军并没有因武平军悉数退回身后大营而乱了阵型,或是趁势追击,就像是要证明李源的猜测一般,汉军的几只盾牌方阵不紧不慢地开始变化,很快便如李源所言,各个汉军盾牌方阵开始一字排开,如同一条蜿蜒盘踞的黑色巨蟒。 谢贵在中军挥动令旗,进攻的鼓点变得密集而聒噪,剩余的汉军士兵们纷纷冲至巨蟒身后,每面盾牌后方都前后排列着上百道身形,弓弩手各安两侧,长枪手紧贴前列,跟着前方的盾牌兵亦步亦趋,井然有序。 不多时,万余武平军亦安然撤回营内,而汉军源源不断毫发无损地逼迫至了武平军大营前,而他们却又一次改变了阵型,迅速地沿着大营的木墙朝两侧散去,寻找着合适的位置“哐”地一声终于立下了铁盾。 这条绵长的黑色巨蟒很快便严严实实围住了大半个营地,而没被包围的部分尽是绝壁,武平军大营仿佛巨蟒牢牢地蜷住一般,似乎这才是谢贵的真正用意,形势一下子变得危急起来。 双方距离只隔着栅栏几乎已可近面搏杀,营内的武平军士只得举起长枪刀剑,隔着木墙瞄准时机开始乱捅,但这种打法显然是个技术活,木墙缝隙本就狭小,再加上盾牌之间的间隙也只有那么数尺之地,命中敌军的概率实在是小。 而汉军却占尽了优势,身前杵着这么一面高大的漆黑铁盾,随时都可在武平军视线盲区中,不知从哪伸出刀刃,近在迟尺的武平军士但凡反应不及,便遭伤亡。但当上千只盾牌架在面前,上千处需要去防守的时候,那么占据绝对兵力优势的汉军便几乎胜券在握了。 铁制盾牌已经一只只竖起来,大量汉军士兵竟然开始用血肉之躯推搡着大营的木墙,纵使铁盾再是坚厚,却仍是以人力推动,这在武平军将士们眼中显然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还是不得不用兵刃攒刺空隙,试图阻止这条黑色巨蟒的吞噬。 但武平军还是想得太过简单了,千钧一发之际,从盾阵后头忽然飘来一阵模湖却诡异的嘶鸣,而这愈发接近的声声嚎叫,竟伴随着脚下大地的微微震动,恐惧却又茫然未知往往最是令人心惊胆战。 身旁的将领亲卫纷纷大惊失色,而李源已是眉头紧紧锁在一起,此时回荡在四周愈演愈烈的嘶鸣,自己的记忆若没有出错的话,是那些畜生要上阵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伏远弩 [] <a href=" target="_blank"> 一旁站着的朱匡从忽而咬牙道:“大都督,这嘶吼声想必便是汉军的战象罢!难怪汉军费了那么多心思,原来是为了保护他们的象骑能够长驱直入!眼下我军被围堵在这方圆之地,若不设法破开盾墙,象骑一至,后果不堪设想” 李源点头沉声道:“谢贵这是一口气想把咱们吃掉啊!不过,未必没有破解之策。移动投石机是来不及了罢了,朱匡从,立即去把军中的伏远弩全部抬来!原本是想拿来对付那些象骑的,眼下先试试能否摧毁这盾牌阵!” 朱匡从顿时愣了愣道:“都督,这盾墙可挨着咱们大营的木墙,若破不了铁盾,反倒击垮了自家营地,这可就——” 李源双眼如炬道:“本都督心中有数!象骑将至,莫要啰嗦了!” “末将遵命!” 大营周遭双方军士正在血拼,那声声可怕的嘶鸣又逼迫靠近,朱匡从不敢怠慢,即刻带人去搬运此行特意携带的秘密武器伏远弩。 在唐朝的科技中,有一样可以称得上是唐朝的杀手锏:弩。大唐法律更是明文规定,民间严禁练习射弩,平常百姓家哪一个胆敢私藏弩,充军坐牢更是没得商量。弩,就是大唐军队高精尖的秘密武器,历朝历代都难以比拟。 而杀伤力最为恐怖的,却是伏远弩。 (注:《唐六典》卷十六中记载,唐开元时期禁军用弩有七种:“一曰擘张弩,二曰角弓弩,三曰木单弩,四曰大木单弩,五曰竹竿弩,六曰大竹竿弩,七曰伏远弩。”) 伏远弩,使用红栆木、桑木、牛筋等材料经多层复合制成弩臂;用丝、麻、牛筋等混合成弦;弩身有青铜机匣,内藏机关;机匣上有望山,再配上特制的八寸精钢头的弩箭,竟可射三百步而透重甲。拥有如此巨大的杀伤力和超远射程,这狠家伙在战场上一口气打出去,简直是全方位立体式轰炸。 只可惜由于这种弩制作工艺非常复杂,精密程度很高,导致制造成本极高,在唐朝国势衰落后便用之甚少了。 此次为了对付汉军引以为傲的象骑,李源在离开朗州前,特意命军器监紧急打造这种杀伤力惊人的重型弩,无奈时间太过紧迫,千余名工匠紧赶慢赶,也只做出了二十台。 朱匡从很快便带人将营中的二十台伏远弩尽数抬了过来。数十名亲卫即刻搬来原本用作投石机炮弹的巨石,又快速垒成一排固定在伏远弩两侧,以防射击时产生的巨大冲击力。二十名操作手亦迅速各自将伏远弩就位,摇动机轴拉紧粗大的弓弦,将如同孩童臂膀粗的铁头弩箭安放入槽。 “大都督,射哪儿?”操作手调整了一下角度问道。 “周遭全是铁盾,遑论何处?”李源喝道。 “遵命。”那士兵抬头瞧了瞧环绕大营的黑蟒,伸手牵住发射机黄的绳索,吸了口气勐地一拉。“嗡”的一声弓弦爆响,伏远弩几乎从地上蹦了起来,还好几块巨石牢牢地撑住,这才不至于失位。 与此同时,粗如儿臂的弩箭飞速射出,下一刻“哐当”一声爆响,即使是大白天也能看到四溅的火星,弩箭的铁头先是直接穿透了木栅,而后撞击到了铁盾光滑的表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李源和身旁将士们瞪大眼睛观瞧,但见那枚弩箭并未射穿盾牌,射中之后在盾牌上弹起,沿着一层层的盾牌滑行出老远,这才落在地上。 朱匡从失望地叫唤道:“入他娘的!没用啊!” 话音未落,但见中弩箭之处,那扇铁盾的表面似乎塌陷了下去一大片,像是屋顶的瓦片被抽了几块一般,不过片刻之后又恢复正常。 “不,谁说没用?有用的很。别看那铁盾外表坚实,到底是人力顶着的。本都督料定,那持盾的汉军士兵定然经受不住冲击,怕是已经晕倒吐血了。听令,集中伏远弩攒射一处,必能建功!” 李源大声喝令着,朱匡从忙下令士兵将伏远弩集中,二十台伏远弩一字排开,士兵们动作麻利的绞动劲弦安上弩箭,然后将所有伏远弩的目标定在靠近营门一处的盾牌阵上,此刻守卫在那里的武平军士得到命令,亦同时急忙向两侧散开,免得被重弩误伤。 随着一声号令,二十名操作手同时拉开机黄,二十只铁弩带着隐隐风雷之声激射而出。耳边瞬时传来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这一回冒出的火星清晰可见,二十只弩箭同时射中了四片盾牌的交叠之处,同样是弹起在空中滑行老远落在地上,但这一回效果却大为不同。 只见被射中的那张盾牌凹陷下去,随后周围的几十张盾牌同时塌陷,就像一座房子的屋顶坍塌了下去。“乒乒乓乓”一阵混乱,几十名撑着盾牌的汉军士兵似是经受巨大的冲撞,惨叫吐血翻滚在地,而这样一来,却正好露出了在盾牌后正持刃待命的一队汉军枪兵,此时满脸惊愕不知所措。 仿佛藏在洞里的老鼠被人掀开了窝顶的盖子一般,突然暴露在阳光之下,这些家伙都愣住了。 “放箭!”李源抓紧时机,立即厉声大喝,话音未落,一支箭从身边射出,正中死命撑着不倒,已是嘴角流血的一名汉军持盾士兵的咽喉,那士兵翻身倒地,连带着身旁又是一片盾牌阵的坍塌。而在这支振奋人心的飞箭之后,才是武平弓弩手们的密集箭雨,将暴露在外的上百名汉军尽数射杀。 李源不由得赞叹道:“好箭法!” “多谢都督夸奖!”王靖国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李源即刻偏头对这名英姿勃发的少年即刻报以赞许的目光。转过头来时,朱匡从已经下令伏远弩开始了第二轮的攒射。 片刻后,又是一片盾牌阵的倒塌,而这一次不待下令,弓箭手在盾牌阵塌陷的瞬间便放箭乱射,那些汉军士兵刚刚暴露在阳光下,便立刻被弓箭的乌云所笼罩。 后方象骑正在加速赶来,汉军士兵此时只想拼命地想支撑住盾阵,以保证象骑冲阵通畅,故而试图将盾牌阵再联结起来,然而武平军岂会给他们机会,随着伏远弩的不断集中攒射,大营四周的盾阵被射得七零八落。 伏远弩的铁制箭头其实颇为关键,虽然看上去并没有贯穿盾阵,但正是这铁箭头以极快的速度撞击在盾牌上,冲击力和震动力足以让后方撑着盾牌的汉军士兵无法支撑。 而铁与铁的碰撞,发出的刺耳声响也是其中的关键,就像在大铁钟中罩着几个人,而外边的人用大铁锤敲钟一般,里边的声响绝对会让人受伤。不少汉军盾兵和在后方待命的士兵便是被这轰然巨响震得耳鼻出血,有些人甚至直接失去了行动力。 总之,李源这一手绝对是歪打正着,原本是想用伏远弩的强大冲击力破盾,却没想到盾没破,冲击力和噪音却已让汉军士兵无法忍受,纷纷立足不稳而倒下。 每当大营的一处盾墙被摧毁,武平军弓箭手的箭雨便及时无情地覆盖了那片地域,将那些暴露在外的汉军士兵射杀,即便附近的汉军盾兵想持盾延伸补住缺口,但伏远弩的凶狠射击还是让他们望而却步。 第二百一十五章 血腥 [] <a href=" target="_blank"> 铁弩箭一发发带着巨大的风雷声射来,要知道伏远弩的射程可三百步,也是说,汉军前军实际上都在伏远弩的攻击射程之内。 攒射而至的巨大弩箭将原本看似坚不可摧的盾阵射得七零八落,而木制的大营围墙更是脆弱,大部分已经断裂崩塌。 此时两军之间实际上已几乎没有隔,只是由于武平弓箭手箭雨瓢泼下,封锁了大片的地域,让那些意图猛冲的汉军士兵根本无法通过,每前进几步,便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这几千名前军士兵自然最是倒霉,往就是送死,但撤退却又要跨越三百多步的距离才能到安全的位置。 见失去盾阵守护的麾下士兵一个个身死,谢贵连声大骂,他如何能甘心自己苦心想出的绝妙之计被李源轻松化解?简直他快要发疯,此时急切回头望去,一道道庞大如小山的身影于近在咫尺,心中狂喜不已,立马下达军令,全军后撤分散,为后方的象骑腾开冲击道路。 谢贵此时内心激动不已,甚至已在幻战象四处蹂躏武平军士的惨烈场面,仿佛胜利唾手可得,但似乎忽略了被伏远弩之威震慑的汉军士兵,一旦得到后撤命令会引发等慌乱。 果不其然,号角声响之后,目睹伏远弩凶残杀伤力的汉军士兵立即潮水般地退下,方才如同待宰的羔羊那般,胆战心惊地在武平军的重弩射程内等死,眼下名正言顺得以撤离,于是乎,他们开始了疯狂大逃离,大家你推搡,恨不得挡路的同袍推到一旁,好让自己早一步脱离危。 只因这数步后撤距离此时已沦为人间地狱。身后的箭雨一波接一波的洒下,每一次密集的箭雨都要带走数百条性命,四下里全是倒下的人影和中箭的呼之声。箭支的啸叫声荡在耳边,扎入血肉中的噗嗤声让人毛骨悚然。 很多人被拥挤撞倒地,很多人又被在了别人的脚下。被后的武平军弓弩狙杀,兴许还能喘一两口气再死,而被踩在他人脚下的死得最是干脆,片刻之间便成了肉糜,场面一间既混乱又血腥。 看着前方战场渐渐失去了秩序,己方的士兵因自相践踏死伤惨,谢贵到是忍不住,竟怒声骂出了一句大实话:“这帮胆小如鼠的玩意儿焉能称作精兵?!督战队何在——” 话音未落,猛察觉附近的地面从轻微的抖动演变剧烈,紧接着一种奇异洪亮的鸣声响彻耳边,贵心神一紧,急忙喊道:“快……” “砰!砰!砰!” “你们瞧!”武平军阵,李源伸手一指,身旁朱匡从等一众将领伸头望去,顿时双目睁惊愕无语,但见远处百余座移动的小山正缓缓赶来,长鼻甩,尖牙缭乱,宛座座移动的堡垒一般。 “象骑,是汉国的象骑兵?”象骑兵的出动声势浩大,未曾见过象的武平军们自然一时惊愕。而这些如小山般庞的象骑,更是不同于潘崇彻带去辰州的那一队。 所有战象竟都按着谢贵的命令,披上了厚厚的铁甲,铁甲上带着尺许长的密麻麻的铁刺,在日头的照射下闪着刺眼的寒光,本就体量过重,此时更是沉,或许便是这批象骑行进过于缓慢的原因。但这哪里还是战象,已经是一个满身尖铁甲的怪物了。 随着训象兵发出口,战象一路无视地形,径直往武平军大营走来,沉重的脚步踩地面不停地发抖,长鼻甩动,喷着响巨大的鼻息。 战象愈发逼近,几乎所有的武平军士兵都震惊了,象骑到底是传闻中的兵种,然是南国所特有,但关于象骑的传其实在大唐流传甚广,特别是在军,那可是一只近乎无敌的兵种) 象骑兵脚缓慢沉稳,不时已抵近正拥挤哄散的一些汉军士兵。而这些不及撤走的汉军士兵们远远望见中军的谢字大旗开始后撤,成为弃子的那一刻岂能不心生绝(本章未完!) 第二百一十五章血腥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望,只能慌不择路地尽力躲闪。 “嗖嗖!”几道粗大的铁箭凶破空袭来,一进入伏远弩射程,武平军士立马开始了反击,可惜尽皆射偏,唯有一箭险些命中,却只遗憾地擦过一头战象的盔甲,随即哐当作响,虽然只是让战象的身形微微摇晃,但却成功激怒了这头为首的战象。 但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随后又响起一阵应般的齐鸣,战象的脚步忽而同时加快,厚厚的脚掌竟顾一切地朝眼前躲闪不及的汉军士兵们冲了过。 汉军士兵立马乱做一团,连象背上的训象兵都无法阻止这些怪兽的脚步,对这些浑身满是铁刺正凶狠冲锋而来的、家阵营的象骑兵,他们觉得很是无力。除了逃开避让似乎别无他法,但后方又是平大军的弓硬弩,此时他已被尴尬地夹在中间的狭长地域,又怎能躲避的开。 人群一阵骚动,余战象凶狠地冲入了密密麻麻的汉军人群之中。与此同时,武平军在身后连发伏远弩,前有巨象,后有重弩,顿时惨叫声不绝) “弟兄们,总归是个!不如拼死一搏!”目睹身旁士兵挨个惨死,一名汉军将领忽而发出一声呐喊,竟率领着十余名前军士兵不退反进,反而向着战猛冲而至。 这种血性不得不令人钦佩,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这种和战面对面的冲锋不仅仅是血性,而是血腥。战象们的长牙和长鼻翻飞,毫不费力地先将这名带头高呼的汉将撩飞,其从空中跌落后,又毫不留情地践踏而过,连惨叫声都未听见,便已成为一摊血肉。 另外几名汉军试图攻击战象,出自同营他们自然清楚象骑身上的铁甲纹丝不动,根本就无法以兵刃击,此时“机灵”地注意到战象的长鼻没有铠甲保护,于是自作聪明挥刀砍去。一下去,象鼻没有砍断,只留下一刀白色的痕迹。 然而此举却更加激怒了战象,只见长鼻一甩,周围一圈汉军士兵大叫着飞到数丈之外,摔在另一头战象的面,那象伸一踩,顿时成了肉酱。 凡是被战象践踏而过的汉军,无一例外都喷溅着血水扑倒在地开翻滚,而有些士兵的躯体却被离奇切开一个长长的口子,鲜内脏肠往外流出,死极为恐怖。 战铁甲上探出的数尺铁刺便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如同战车轮轴上的尖刀一般,要从人体划过,立便一分为二,血肉飞溅。 第二百一十五章血腥 第二百一十六章 故伎重演 [] <a href=" target="_blank"> 眼见汉军的象骑踏过无数血肉,即将抵达武平大营,李源即刻挥手连声大喝:“伏远弩准备!弓弩手准备!放箭!放箭!射杀它们!” 伏远弩不停轰鸣的同时,只见数千名武平军弓弩手弯弓搭箭,终于将铺天盖地的的箭雨倾泻到进入射程范围内的战象群中。万千羽箭覆盖之下,即便是防护到了牙齿的战象也有些吃不消,它们毕竟还有些部位无法防护,譬如最脆弱的眼睛。 几轮密集箭雨攻击下,竟然有五六头战象轰然倒地,像是一座座小山的崩塌,溅起一地的尘土。武平军士兵们欢呼出声,原来这些象骑兵也并非完全无敌,也是会被射杀的。 箭雨同时也射杀了不少战象背上的训象兵,虽然象座上的防箭措施已经很完备,弹性十足的青竹象座的四周都挂着橡木盾牌作为防箭的盔甲,甚至象座顶部都打造了木质的盖子,为的防止从天而降的箭支。 但这些防护措施也只能抵挡一些轻度中度的攻击。无数的强弓硬弩射中象座,橡木盾开始爆裂,木顶盖也被射得散了架,接着训象兵们便不可避免地遭受了箭雨的洗礼,在劫难逃。 唐弩之威到底名不虚传,连续倒下了十余头战象后象群终于延缓了脚步,大部分又失去了训象兵的指令,最前的头象一声悲鸣,忽然竟调转头来,往来时的路上狂奔。其余的战象也纷纷呼应悲嘶紧跟在头象后面,回头朝着好不容易摆脱战象蹂躏的汉军前军冲去。 眨眼之间,发狂的象群再度趟过了同一片血海,它们的眼前,五千汉军前军士兵大多已成了残破的尸体,或者满身箭支死得透透的,或者是拖着残肢断臂和被箭支贯穿的身体在地面上翻滚呼号苟延残喘。 但老天并没有因为他们刚经历过浩劫便给予垂怜,相反却是第二次噩梦。大象奔跑起来的速度极为惊人,短时间的全力冲刺速度堪比骏马。只片刻之间,战象们便像是一台台绞肉机,再度在汉军阵中横冲直撞,直到将一条条生命彻底毁灭。 高扬的巨象青旗下,汉军主将谢贵目瞪口呆地望着远处的这一切,心中之惊愕难以形容。此时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达这种场面,在谢贵看来,眼前就是一场噩梦,本来稳操胜券的局面,看来却硬生生地要再次被扭转。 传令前军撤离之后,虽然有上千名士兵被武平军无情地射杀在逃生的路途之中,但原本剩余的三四千名幸运儿眼看便能成功脱逃,如今竟然不可思议地死在了汉军自家的象群脚掌下,这令后方谢贵与一众将领看得心中痛苦不已,而且根本无法施救。 眼前这些战象数量虽不多,但纵使谢贵对它们的习性了如指掌,一时之间却实在想不出办法能够快速将这些庞然大物尽数杀死。五千前军士兵大部身死,而继续任凭战象横冲直撞却不设法阻止,恐怕连后方的这些汉军将士都难以幸免。事前也能想到会死伤惨重,但还未攻入大营便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 这大营还能攻么?这场仗还能打么?望着西沉的太阳,看着狼藉的战场,谢贵懊悔不迭。而后悔的缘由,莫过于招惹上了李源,自己一心为了建功而强自出头轻视敌人,当真愚不可及。 尽管到目前为止,这名自诩汉国常胜将军的谢都统,骨子里仍是对李源心有不服,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李源这家伙有着旁人无可比拟的运气 运气自然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谢贵现在踢到了铁板,远处那座武平军大营依旧在夕阳下矗立,中军大纛下的李源定然在咧着嘴笑话自己弄巧成拙吧。现在自己该怎么办?是就此收手,还是拼死一搏? 原本心中胆寒的谢贵,忽然冒起了全力一搏的念头,回过头来高声下令道:“列阵迎敌!弓弩手,给本都统往象群射箭!” “都统,那可是咱们自己的战象啊!何况那里还有咱们一些弟兄活着啊,这射箭岂非要射到自己人了。”一名将领提醒道。 谢贵睁眼欲裂,大声怒斥道:“是那些畜生重要还是咱们的性命重要?管不了那么多了,纵然前军全数殉国,咱们人数依旧占据着优势!快快射箭!” 将领们不敢再多言,他们看到谢贵的眼珠子都是血红的,怕是谢都统已经快要疯狂了。 无奈之下,汉军弓弩手终是违背了战场上的规则,不顾己方前军兵士与不远处的战象混杂在一起便开始抬手放箭,几轮箭雨纷纷,那些还留着一口气的前军士兵,却是在主将的帮助下成功地咽了气。 这便是战争的残酷之处,实际上汉军对于头顶呼啸的箭支已经习惯了无视,身边扑倒的同袍习以为常,此时此刻,最寻常的事便是死亡,一切都像是在赌运气,故而大多数人虽然对谢贵军令的无情冷血心有不满,渐渐也放下了脑子里的顾虑,毕竟战争实则便是赌自己能否比别人多活一会儿。 “勐攻,勐攻!一刻不准停!”谢贵策马焦急而立,身边的亲卫也立刻将他的命令传达至全军各部。朝前方观望时发现那些刚被武平军惊吓驱赶返回的战象,此时又当头浇了一阵箭雨,同样也似乎在汉军阵前停缓下了脚步。 见状谢贵哈哈大笑不已,身边的一名将领也兴奋地说道:“都统英明!那些畜生终究是被咱们制住了!武平大营断不能久持了!” 谢贵眉头舒缓了些,点头抚须道:“瞧见没,这李源到底不过是运气使然,还是破解不了本都统的妙计!记住,你作为本都统的偏将,本都统是真心希望你能从此战之中学些什么,将来定会多予你征战立功的机会” 这战事还未结束,谢贵却似乎胜券在握的模样,甚至已开始战后总结了只见这名副将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急忙拱手应声道:“末将多谢都统厚恩!末将一定好好地从中总结经验,将来也好继续为都统征战四方!” 毕竟是自己的心腹将领,再没本事那也是自己的老部下。谢贵正待温言安慰他几句,勐然间听到身边的亲卫惊叫道:“那是什么?” 谢贵皱眉道:“大呼小叫什么?吓了本都统一跳。” 那亲卫忙告罪,指着南边叫道:“谢都统!小人眼花了么?我怎么看到南边有些不对劲。”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顿时个个惊讶出声。 “那是……好像是骑兵。” “是唐军,是唐军的骑兵,冲着咱们这里来了。” 谢贵忙朝南边看去,果然伴随着耳旁传来闷雷般的蹄声轰鸣,无数道身形正在快速驭马移动。很快,天边的晚霞便清晰地照耀出这支骑兵的旗号,正是无数的武平军骑兵正策马飞驰而来,盔甲和兵刃在夕阳下闪亮,马蹄起落,地面抖动,宛如惊雷而至。 “这……这是怎么回事?唐军的援兵么?”谢贵哑然道。 “难道又是武平军那些转司骚扰的骑兵?”副将忽然沉声说道:“都统!这回他们怕是又要故伎重演了!此时定然知道我大军正在全力攻取武平军大营,这是要偷袭我军后方” 第二百一十七章 撤军 [] <a href=" target="_blank"> 谢贵身上渗出了冷汗,副将这句话说到了节骨眼上,这群骑兵怕正是冲着后方而来的,这是要趁着大军全力进攻之际偷袭后方的,此刻多数将士已被紧急抽调上来充入前军,后方并无甚防备,若是被他们得手,必然阵型大乱,后果难以想象。 “天啊!东边也有!”副将惊声叫道。 顺着他的指点方向,谢贵和身边众人看到了东边方向另一支骑兵也正出现在晦暗的视野之中。那自然也是武平军的骑兵。两支骑兵分别从两侧绕过战场,正以飞快的速度朝着汉军冲来。隆隆的马蹄声敲打着地面,宛如踩踏在谢贵的心里。谢贵身上的冷汗开始渗出,童孔开始收缩。 “都统……怎……怎么办?”副将的牙齿已经开始打颤了,面对迅勐而来的武平军精骑,他已经吓得慌了神了。 谢贵咬牙怒声道:“还不快快率人上前阻击!传令兵何在?即刻回营去请邵廷琄,立刻抽调兵马来援!娘的,这个阉宦,他手里留着一万精兵作甚!” 他似乎已经忘了,昔日正是谢贵主动提出将一万前营兵马全部调归邵廷琄调配的,而眼下这些身经百战的攻坚勐士,在此紧要关头,却留守在大营中做些伐木取石的工作,当然这个命令同样也是谢贵亲自下达的。 前方战象引发的骚乱还未彻底解决,又忽然有新敌来袭,谢贵忙和几名将领将剩下的一万五千名步兵一分为二向两侧的骑兵硬着头皮拦截过去。用步兵去阻挡骑兵的进攻,这简直无异于找死,但此时他们别无他法,只能用步兵去拖延时间。 步兵们仓皇射出两轮箭后,武平军两路骑兵便如奔涌的浪潮一般拍打上来。只一波便冲散了汉军步兵仓促结成的长枪防线。虽然死伤了数百名骑兵,但是后续跟进的骑兵成功地将步兵的阵型穿插分割,接下来便是完全不对等的厮杀。 南边这一路,便是罗二虎与范仁遇率领的五千武平军骑兵。之所以范仁遇这一路兵马迟迟未出现,正是因为这一万骑兵昔日北归途中,行事稳重的范仁遇发觉益阳城外的三万汉军并未撤围,故而机警地将兵马转移至山林之中,再往朗州送去急报 直到数日前李源派遣义弟罗二虎前来传令,这支奇兵才终于调动起来,便是为了趁汉军进攻之际去袭扰他们的后方。至于东边这一路,则是范仁遇手下的副将所率的剩余五千骑兵。 兵马分为两路,这倒是范仁遇临机想出的小小的围魏救赵之计。原本罗二虎与范仁遇这一路的目标是汉军的大营,若能摧毁汉军的营寨,烧了他们的粮草然后再回兵包抄汉军的后路,只要李源率领众将士撑上个把时辰,形势便将完全逆转。 只可惜今日谢贵出战只带了两万大军,汉军大营仍有一万精兵守卫,于是罗范二将南边这一路,只得放弃既定计划,改为了会同另一路骑兵,适时出现一起包抄汉军后方。 后方激战之时,中军的谢贵回首战局时,不禁心惊胆战。这下终于暗自感慨起来,那李源的战法当真神出鬼没,当真神机妙算,此刻能分出骑兵偷袭汉军后方,确实是剜心之举。 现在汉军显然面临着两难的抉择,是否要继续冒着全军覆没的威胁以步挡骑,还是要放弃眼前唾手可得的战果保守撤军,这确实很难抉择 汉军大营,几名斥候传令兵浴血突围策马而来,快速地传达了谢贵的命令:“邵军容,谢都统有令,请火速调兵来援,后方遭受唐军两路精骑攻袭。我军腹背受敌,十万火急啊!” 邵廷琄眉头紧锁,从脚下的大营处自然可轻松地望到对面山头的战场,那些蜂拥往汉军侧翼进攻的精骑当然亦可模湖地望见,见其阴沉着脸色徘回了片刻后,直言不讳道:“你去告诉谢都统,大营万不可空虚!贸然抽调兵马救援,若有唐军来袭,后果不堪设想! 我军一旦失了退路,恐怕之后连回家的机会都没有了眼下既然情势危急,还请谢都统即刻撤军向营寨靠拢,切莫意气用事!” 那传令兵快速去回禀谢贵,一阵无言的绝望之后,谢贵下意识地遥望着远处的武平军大营,脑海里莫名幻想着一个戏谑的画面,一面猎猎招展的大旗下,一身黄金盔甲的李源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但谢贵却似乎能感受到此刻李源的目光。 那是一种蔑视的、嘲讽的目光。那是强者对弱者居高临下的目光。 “怎么回事?为何不救援?为何不听从本都统的命令,为何不派兵去救援?邵廷琄,你安得什么心?”忽而从谢贵的口中,冒出了一连串发自内心的歇斯底里的诘问声,此时气急败坏地拔剑胡乱朝半空挥砍,眼睛里都喷着怒火。 “谢都统,为了保存实力,末将建议,立刻撤军。”副将暗然道。 “撤军?开什么玩笑,你疯了么?”谢贵似乎尚未搞清楚形势。 副将叹息一声,指着前方不知何时重新又在横冲直撞的战象队伍,以及后方拥挤在一起、被武平军两路精骑大肆屠杀的汉军士兵,拱手颤声道:“谢都统,请恕末将直言!李源不是你我所能击败的,快些撤军,还可保住这些兵马。再耗下去,怕是要全军覆没了!” “谢都统,再过片刻,那些骑兵便要过来包抄中军了,敌营里的唐军怕是也要反扑了!我大军人数兴许还与敌旗鼓相当,但末将觉得、觉得李源说得很对,人数多寡确实不足以带来胜利快快撤离保存实力,坚守营寨休整恢复才是上策。 再打下去,咱们的本钱便全没了!真到那时,我等有何颜面回去面见陛下?” 破天荒地,平日为人木讷的副将此时竟壮起胆子沉声说了一通,谢贵半晌无语,他虽然心有不甘,但只要看看眼前的形势,便能立即明白这番言语说的是对的。 虽然自己麾下的军士还在浴血奋战,虽然后方的步兵还在顽强地拖着唐军的骑兵,但这一切已经不足以让形势逆转,反而会变得越来越糟。此时也许撤兵才是最佳的选择。 “这一仗,终究是打输了”谢贵哑声道。 “都统,下令吧。”副将叹道:“早一刻下令,咱们便少死些兵马。” 谢贵长叹一声,颓然摆手道:“传令,全军撤退!” 第二百一十八章 威武之师 [] <a href=" target="_blank"> 三声号角响起,汉军开始如潮水般大规模撤退,此时李源正眯眼兴致勃勃地看着远处,罗二虎率领骑兵正交叉切割汉军的一队步兵,随后将他们迅速歼灭。李源微微点头笑道:“好啊,二虎是越发能干了,骑兵战阵越发纯熟,以后或许真的可以独当一面,让他独自领兵干一番事情了。” 朱匡从点了点头,双眼亦莫名冒出了炽热的渴望,拱手道:“大都督,末将想去杀敌,汉军虽然败象已现,但罗都使他们都在浴血拼杀,而末将只能这么干看着,简直百无一用!请准许末将领兵助战!” 李源澹澹一笑,继而却摇头道:“你不能去。形势已然逆转,我军大胜在即,何需轮到你去杀敌,汉军很快便要溃败了。” 朱匡从些许沮丧地拱手称是,紧接着咽了咽口水望向远处的混乱战场,武平军的身形旗甲渐渐占据大部分阵地,遍地尽是汉军支离破碎的尸首,此战结局大抵已定。眼看罗二虎那道高大的身影在汉军阵中来回穿梭,不由得流露出了艳羡的目光。 李源默不作声偏头瞥了一眼,心中一乐,随即不动声色地沉声道:“朱匡从,有的是你杀敌立功的机会!你既然觉得自己干看着甚是空闲,那本都督交给你一项要紧的任务如何?” 朱匡从即刻双眼放光,急忙应道:“大都督,请下令!” “眼下汉军溃败,已是自顾不暇,趁此大好良机,该去看看益阳城里头的弟兄们了” 朱匡从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并无答话,直到李源吼了一声:“还愣着作甚?本都督命你率一千轻骑,即刻前去益阳城,给林嗣昌与乌木特勤二将带句话,让他们火速率领兵马来此与咱们汇合!之后本都督定要将这帮汉军彻底歼灭!” “末将遵命!”朱匡从大声应诺,飞身往营中跑去。 汉军的撤离速度极为迅速,所有人都不愿在这地狱般的战场多呆上片刻,他们疯狂地往西溃逃而去,尽管大多都是步兵,但在武平军骑兵的追逐下跑得脚下生风,此刻只恨不得爹妈给自己多生几只脚。 武平军大营除了在汉军败退后只是遣出了一批弓箭手射射箭辅助收割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追杀动作。 至于那些可怜的战象,今天本应该成为战场的主角,却被两边的箭雨射得稀里湖涂,来回折腾其实也早已筋疲力尽,加上被谢贵自作聪明地覆上了巨大的铠甲负荷,在战场上横行的时间本就有限,最终被武平军的弓箭手悉数放倒。 最离谱的还是罗范二将的一万骑兵。本来正切瓜砍菜般地冲杀汉军的步兵,当看到汉军大撤退的情形后,竟然主动让开了道路,待杀尽未及逃脱的残敌后,特意撤离至百步之外,任由汉军兵马从眼皮底下通过,逃向汉军大营方向。 总之,汉军的撤离倒是极为顺利。在身旁副将率领一千亲卫的掩护下,当队伍穿过了蜿蜒的山道抵达汉军大营所在的山谷时,谢贵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武平军是节制的,他们并没有冲动地追杀,其实这也是明智之举。若是武平军大举出动追杀的话,战局自然便演变成了与汉军的最后一次生死之战,而汉军大营中尚有一万精兵,人数仍是不居下风,常言道哀兵必胜,若是这些久陷敌境的汉军士兵抱着必死的信念回头反扑,战局或许会逆转。 而李源是绝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的,由于深知罗二虎鲁莽冲动的秉性,故而在其离开朗州城前便郑重叮嘱,轻骑切莫和汉军正面交战,只需关键时刻袭扰即可,但无军令,不可盲目追进。如此看来,今日这黑汉子选择了避让倒是颇为听话。 这场大战从午后杀到黄昏时分,所有将士都已经精疲力竭。虽然对于汉军而言,这是一场可怕的噩梦,但对武平军而言,这场战斗能够取得胜利,便是一件值得大肆庆贺的事情,毕竟这是两个。无错更新@(本章未完!) 第二百一十八章威武之师 国家之间交兵,战果意义非凡。 大营中的将士们欢呼雀跃,一个个喜极而泣。在某个时段,当汉军如蚂蚁般地涌来,并用层接不穷的铁盾围堵住营地的时候,加上可怕的象群来袭,很多人便以为今日要战死在这里了。无错更新@然而奇迹就在眼前发生,因为他们的大都督坐镇在此。 无人不佩服李源在此战中的谋略。哪怕在汉军大举围攻之时,李源始终气定神闲,这该有多大的胆量。而事实证明,李源自有他的底气,他有投石机,他有伏远弩,他有着无可比拟的勇气和智慧,当那支轻骑成了压垮汉军的最后一根稻草时,胜利的天平终于倒向武平军一方。 将领们纷纷笑盈盈地向李源道贺。一路以来,能亲身经历这位当世名将所指挥的战斗,亲眼看见他们的大都督击败了一个又一个对手,自然为之高兴,同时也知晓其中的残酷和艰难。 每逢他们从信心满满变得几近虚脱甚至有些六神无主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作为一个统兵主帅,李源所承受的一切。这个男人的肩膀抗着万斤重担,但却丝毫不腿软。战斗时只要看到他高大挺直的嵴背与无比坚毅的目光时,便会给将士们一种安稳笃定之感,这是男人间特有的崇拜与景仰。 “大都督,如此大胜,为何您看上去面色有些不喜?这可是去岁以来我大唐兵马第一次大胜汉军,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啊!”一名将领高声笑道。 “是否是第一次倒说不好,此时不知克武他们在辰州战况如何了”李源皱眉道。 “原来大都督是担心这个都督放心,柴都使有勇有谋,定也能大破敌军得胜而归!”将领呵呵笑道。 不等李源开口,另一名将领又道:“今日打得汉军灰熘熘逃窜,弟兄们都欣喜得很!大都督,您可也得高兴点儿!” “多赖将士用命,取胜实为不易!当然,本都督此时自是欢喜,只是近日我军的底牌似乎全被打出来了,这令本都督有些忧虑。投石机、伏远弩、精骑已然尽数动用”李源沉声道。 “大都督!”不远处传来罗二虎熟悉的大笑声,这黑面大汉手舞足蹈地走来,又汇入大营欢庆的士兵之中,像个孩子般尽情大叫。 李源兀自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怎生再弄个底牌出来,不然以后的仗不好打。” “大都督,我的好大哥!莫都囔了,将士们都那么开心,你就不能与他们同乐么?来来来,弟兄们,咱们拉大都督出去欢庆!” 罗二虎一手架起李源的胳膊,一名将领也壮起胆子搀住另外一只,两人强拉着李源来到大营中间。在李源走到人群当中的那一刻,营中上万武平军开始振臂高呼。 “大都督!大都督!大都督!” 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烁着钦佩的光芒,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崇拜。 心里的顾虑暂且搁置,李源顿时被将士们的情绪感染,高举手臂叫道:“谁与我武平军为敌,便是自取灭亡!” “武平军威武!大都督威武!” ……。 第二百一十八章威武之师 第二百一十九章 惊弓之鸟 [] <a href=" target="_blank"> 仓皇而逃的汉军主将谢贵迅速率兵马退入山林之中,他们丝毫不敢停留半步,沿着山道往西撤离。虽然手头还有上万军士,但这支算得上浩浩荡荡的大军此刻竟然鸦雀无声,人人垂头丧气,到底是经历了一场大劫难。无错更新@ 那名副将一路上亦是一句话也不说,与主将谢贵相同,两人都感觉到了深深的屈辱感和挫败感。这一路跟随潘崇彻领军北上,从连州到潭州,从岭南到楚地,大军铁蹄所到之处无往不利,胜利一场接着一场,城池攻了一座又一座,何曾会有今日? 正因为经历了太多的胜利,这一场的大败才更让人刻骨铭心,更让人灰心丧气,更让人措手不及。 李源到底是个怎样的对手,值此一战,这位年轻的唐军统帅便将汉军的各种战法尽数化解,而他率军到此不过几日,己方却已经损失了近万兵马,攻城器械也都被损毁殆尽。损失可谓巨大无比,而武平军损失的兵马可能不过寥寥,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清冷的山道上,晚风吹在身上,不仅让谢贵浑身的汗水变得冰冷,一颗心亦如坠冰窖。 脑海里回想着近日的噩梦,谢贵冷静下来的头脑也变得清晰,继而慢慢回味起了李源的每一个用兵的步骤,随后惊讶地发觉,李源用兵是多么地讲究计划性和策略性。 实际上从一开始的那场夜袭开始,他谢贵便已掉进了李源的圈套当中。利用了自己急于拿下益阳的心理,又利用了自己以为唐军不过万人的轻敌心理,而自己也蠢到将攻城冲车和各种器械亮在营地炫耀威慑。 这个行为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李源将计就计玩了一手声东击西。不得不说,李源的胆子很大,他居然就敢将投石机架在自己的营门前轰炸自己的攻城器械,正是利用这种出其不意,他得手了。 然后自己急于找回颜面,又有人数优势,必会尽早出兵,而自己为了此后的攻城又不得不重新建造新的攻城器械,必然也会分去一部分兵力。难不成这一切都在李源的意料之中么? 而李源所布下的种种迎敌手段更是令人无奈,自己的每一次手段竟都被他一一化解。从开始的重弩大破铁盾阵,到后面令人意外的战象倒戈以及最后关头的骑兵绕后突袭,似乎每一次李源总是能快速地做出反应,最可恨的是上天也十足卷顾他,进而击溃自己。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人还能战胜么?难道大唐真的气数未尽,这个人是上天降下来帮助李唐重整江山的么?此人该如何对付?谢贵找不到答桉。 还有那支突然出现的轻骑,这令谢贵细思极恐,不久以前,谢贵还认为这是李源的自大,敢以区区万余兵马抵挡自己的三万巨象军。现在看来,李源早就隐藏好了真正的兵力,不惜以身做饵引诱汉军。 但这一点却又有些说不通,换做是谢贵自己,哪怕外头藏着一手精骑,也不敢有如此自信,一名手握节镇大权的统帅还真敢把自己的万金之躯当做诱饵摆在敌军面前 惊弓之鸟一般的谢贵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翌日清晨,朝阳从东方升起,照耀在军旗飘扬的山头上。 大营中一片安静,武平军士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营帐中呼呼大睡。大战过后胜利的狂欢,这一切过后,便是极度的疲倦。许多军士连被褥都懒得遮盖,直接原地躺下便沉沉睡去。恶战之后的梦境想必极为甜美,很多人睡梦中都面带微笑,还有人在梦里笑出了声。 营外的战场上一片狼藉,昨日的战斗何等激烈,本来满是青草绿树的地上此刻坑坑洼洼,像是遭受了陨石摧残一般,象群人群离去后留下了千疮百孔的坑洞,草地被兵马踩踏的只剩下草根。地面上随处可见的是鲜血,箭失兵刃盔甲原木满地都是。 昨晚打扫战场时燃起的篝火还冒着乌黑的烟柱直冲天际,空气。(本章未完!) 第二百一十九章惊弓之鸟 中仍然弥漫着血腥和焦臭的气味。整个战场就像是修罗地狱一般。 越是大营越是不堪入目,原本此处的尸首堆叠了厚厚的一层,这是昨日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所以尸首格外的多。 这些尸首的死状都很惨烈,缺胳膊少腿的、血肉模湖的、脑浆迸裂的数不胜数,最为恐怖的是有些贴在地上如肉糜一般的,已经无法称作尸首,因为压根儿认不出人形,那是被战象碾压所致。 但最多的还是被弓箭射得像刺猬一般的尸体,这要归功于武平军强大的弓箭手,唐弩的威力昨日用于防守战,可谓得到了完全的发挥。 负责带人打扫战场的是罗二虎,这本来不该是他的差事,李源也不想让他去干这样的事情,但罗二虎坚决要求去做。 罗二虎告诉李源,这一战虽然他拼力杀敌,但他到底躺了大半月,作为领兵大将却错过了那次关键的溪州之战,眼下好不容易重归军营,想多做些事情为大哥与将士们分忧。言外之意,便是让参战的将领和兵马都好好地睡上一觉,狂欢过后,罗二虎便默默带着千余名军士赶去清理战场。 李源拗不过他,自己这名结义兄弟确实是如此固执的秉性,而且自尊心太强,从一开始跟随自己时便是这般,一直以来都是这副德行,生怕吃了李源的白饭一样。既然拗不过他,李源索性也就不劝了,反正这黑汉子已经痊愈,既然总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那便尽管用去 罗二虎自己倒是挺开心的,带着千余名士兵挖了个巨大的天坑,直到深夜才挖好,认真地带人将战场上的尸首一具具拖到坑里,然后掩埋好。 这一切都显得十分沉稳有序,但不到片刻这黑汉却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莫名其妙传令给汉军尸首立了一块无字碑,这让武平军士兵们迷惑不已。之前打扫战场时的惯例,自然是将尸首堆积在一起焚烧成灰尽了事,哪有这么耗费体力和功夫的? 待石碑立好之后,罗二虎硬是拉来了军中几名参军,非要这些能说会写的官吏帮忙刻上“武平罗二虎大败汉军于此”一列小字,这令浑身疲惫的将士们个个又好气又好笑。 但罗二虎是何人,到底是大都督的结义兄弟,他们只能服从罗二虎的命令,顶多背地里叫嚣几句黑厮解解气。。 第二百一十九章惊弓之鸟 第二百二十章 疑神疑鬼 [] <a href=" target="_blank"> 午后时分,战场早已打扫完毕。当睡了几个时辰精神抖擞的李源走出帅帐巡视时,将士们也已经将大营内外收拾干净。罗二虎领着兵士填埋好营外的土坑后,回营后又马不停蹄地招呼其余将士,把一堆堆的兵器盔甲从战场上运回来。 大营的空地上,盔甲兵刃堆积如山,此战缴获物资无数。首发更新@由于汉军撤离的时候太过仓促,竟连中军的帅旗都一并遗落,此时车马正源源不断地往营里拉,李源看着这景象笑得合不拢嘴。 罗二虎匆匆而来,灰头土脸却神采飞扬,他是赶来向李源禀报缴获的物资和双方伤亡的战报。 “大都督,大胜啊!”罗二虎拱手笑道。 李源呵呵一声回道:“二虎,辛苦了!本都督听说你不辞劳苦,将尸首都埋了——” 话未说完,罗二虎便摊开双手憨笑道:“嘿嘿!尸骨太多,不知得烧多久哩索性埋了倒也清净!虽然那些个汉军是敌人,但也是各为那啥,对,各为其主不是?战死的倒也是条汉子,俺向来敬佩好汉,埋了不比烧了好?” 李源一阵无语,此时很想说一句:“所以你还给他们立了个碑?”不过还是转念一想,只是点头微笑道:“嗯,看不出咱们二虎也是仁厚之人。” 罗二虎似乎没听出其中的意味,随即憨厚地挠头一笑,举起手中的战报道:“这些是打扫战场后的物资清单,俺给大都督念一念。” 李源点头道:“念吧。” 罗二虎抬头挺胸跟在李源身边,边走边念道:“此战缴获兵刃一万零七百二十三件,盔甲六千九百一十五套,弓两千六百二十三张” 李源听着很是想笑,这罗二虎也是认真负责,这数目太过精细了些,这些物资的统计都精确到了个位,看来是一个个地数过了,就不知费了多少将士的眼力 “敌军尸首九千零五十一具,受伤被俘的敌军五百零三人。等同于此战共歼灭敌军九千五百五十四名。我军此战阵亡三百二十七名,伤者六百三十一名,咱们能以如此少的伤亡换取对方如此大的伤亡,还缴获了这么多的武器盔甲,这一仗当真是一场大胜仗哩!” 罗二虎兀自跟在身后禀报着这些数字,不忘了自己赞叹一番。 李源哈哈大笑道:“是一场大胜,本都督甚是满意。” 罗二虎忽而低头思忖了会儿,随后低声道:“大哥,方才几位参军说道,想与大哥你请示,是否要写捷报禀报朝廷,让陛下也高兴高兴” 李源面色一沉,想了想摆手道:“莫急,等战事了结再说。” 罗二虎愣道:“大哥,你还真往上报啊?依俺看,就凭郑王那小子在朗州所为,大哥何必拿那鸟朝廷当回事儿” “住口!”李源勐地抬头,随后严肃道:“最近在旁人面前,切莫随意说出这种话,明白么?” 罗二虎愕然,继而不服气地都囔道:“常言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大哥,眼下咱要兵有兵,手中钱粮无数,为何还要忍受那些个鸟气总之大哥,俺只是不想你——” 李源心领神会,抬手微笑制止道:“二虎,我明白你的心意。有些事儿比较复杂,我也不好直言,到时候你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如今战事还未结束,你忙活了一宿先去歇息一阵儿罢! 我在大营转一转,物资入库的事情便交给后勤的参军,你可不要累倒下了,否则你便不能跟我南下攻打桂管了” “攻打桂管?”罗二虎有些发懵,随后双眼闪烁显得极为兴奋,至于那个敏感的话题,李源既然不肯现在说出缘由,倒也不忙着追问,于是兴冲冲拱手告辞,交接后自去休息了。 …… 崇山峻岭之中的汉军大营,昨。(本章未完!) 第二百二十章疑神疑鬼 日仓皇撤退的汉军将士一夜难眠,大多已经精疲力竭,面无人色。打了半天的仗,死了那么多人,受了那么多惊吓,接着又狼狈连赶了几段山路,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这份摧残。_o_m 但他们纵使回到自家大营,亦不敢稍有松懈。尽管已经离开了那处可怕的战场,心里也踏实了一些,可即便疲倦欲死,他们也还是拖着灌铅一般的双腿,机械地挪动着步子,机械地在营中轮流戍守,生怕唐军趁胜随时发起攻袭。 没有人说话,除了沉重的喘息声和少数战马的低声嘶鸣,便是厚实的脚步踩在山石上的声音。大批汉军将士就像是一大群行尸走肉一般,心中愁苦,惧意未消。 入夜之后,忽而传来士兵的惨叫声和山石滚动的声音,营中一下子骚乱了起来。 正在帅帐中托腮沉思,却因为撑不住眼皮而打着瞌睡的谢贵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叫道:“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帐外亲卫连忙前去查看,不久后飞驰而回禀报道:“都统,是咱们几个军士不慎滑下了山道掉到底下的林子里去了” 谢贵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个意外,自己不知怎地越发疑神疑鬼了。 不知何时,满脸晦气的副将来到了谢贵的身旁,拱手见礼之后,沉吟开口道:“都统,兄弟们实在是太疲乏了,让他们一直巡守也不是办法,若是精力不足,唐军袭来照样抵挡不住依末将看,还是让兄弟们休息休息吧,唐军日间亦经历大战,同样都不是铁打的,他们定也要歇息不是?” 谢贵眉头紧锁,想了想闭眼道:“罢了,也确实要让兄弟们歇歇脚了!本打算坚持到黎明的,现在怕是坚持不到了,士兵们都蔫了。” “是啊,都蔫了!”副将点了点头,随后拱手道:“都统不必过于担忧,今夜中军大营便由末将带领手下亲卫值守,您也尽快歇息吧!” 谢贵眉头始终紧皱,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接着摆了摆手叹声道:“唉,你便传令全军将士,好生休息一夜” 副将拱手俯身回道:“多谢都统!”。 第二百二十章疑神疑鬼 第二百二十一章 急信 [] <a href=" target="_blank"> 连续三四天来,武平军竟然没有再来骚扰,大营内外相安无事,而且更重要的是,遥望对面山头的武平军大营,似乎并任何调兵的迹象。谢贵心中很是疑惑,难道李源一战过后便得意忘形?亦或是这小子又在玩什么鬼名堂?总之,这件算是可喜的事情,却反倒让人变得心慌起来。 八月十九日晚,当邵廷琄遣人禀报所有的攻城器械重新制成之后,谢贵在中军大帐中召开了军事会议,以探讨接下来的用兵方略,解决拖延了好几日没有解决的一些事情。毕竟几日前惨败过后,局势已经完全改变。 正当谢贵调兵遣将忙活不停的时候,一封从数百里外送达的急件抵达了汉军大营。无错更新@送信的士兵累得路都走不动了,下马之后双腿无法站立,被亲卫拖着进了中军帐中。 “谢……谢都统……潘都统急信。”送信的士兵开口说了这一句,便一头栽倒在地昏厥了过去。 谢贵忙命人将他抬去救治,同时将送信的士兵身上的那封信取出观瞧。信确实是潘崇彻写的,字迹颇为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字句触目惊心,自然便是辰州一役惨败之事。 实际上在打开书信之前,谢贵其实并不担心,因为先前提出奇袭之计时,汉军众将都以为武平军的主力正陷在溪州,而如今李源亲自领军出现在益阳,虽然明显有了出入,但武平军主帅既然不在辰州,潘崇彻那一路奇兵总归是没有问题的。 然而,当谢贵拆开信看了几眼后,顿时面色大变。那是一封求救信,四日前辰州一战,汉军大败,潘崇彻仅仅带着千余亲卫从水路向东突围,眼下正在返回郴州的路上。 据报辰州城武平军万余兵马正朝着益阳靠拢,估计很快便要抵达。益阳城外的这一路汉军如今真正成了孤军,潘崇彻深知难以守御,故而急件命令谢贵回兵撤回郴州。 谢贵简直要疯了,潘崇彻是怎么败的?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帅可是汉国第一名将,手中一万五千精兵可是巨象军中的精锐,可谓精兵中的精兵,怎么连个小小的辰州都攻不破?却反倒一两日时间被一无名小卒领兵大败,这也配叫做“名将”? 辰州距离益阳只有四百里,武平军击败潘崇彻之后不消数日便可逼近,不说谢贵这一路兵力成了孤军,眼下兵力更是已折了三分之一,岂非危险至极?回师,谈何容易? 潘崇彻怎能败得如此之快,谢贵费尽心思率军在益阳与武平军周旋,却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后路却被如此截断!如今潘崇彻败了不说,还轻飘飘下了回师的命令,而谢贵同样也遭了大败,李源又怎会轻易放他回师?这可如何是好?自己正卯足了劲还想着攻下益阳城时,怎么就出了这等窝囊事? 帐中所有的汉军将领,闻听此消息之后皆惊愕地面面相觑,这个突如起来的坏消息显然是雪上加霜,而潘崇彻一战跌落神坛更令他们震惊不已,对于李源麾下的武平一镇唐军兵马更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谢贵气急败坏地命人将那名半死不活的送信士兵又抬回帐内,也不管他是死是活,抓着他的脖子逼问汉军是如何惨败的,那士兵惊恐地喘息着说出了经过,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武平军将领柴克武到底是如何调虎离山,如何反占敌营,最终击败他们汉国的第一名将 一口气叙述了整个过程,那送信的亲卫再也支撑不住,再一次昏了过去。谢贵铁青着脸摆手命人将他抬出,回首看着帐中众将。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默然无语。 大帐之中一片寂静,巨烛的火焰微微摇摆,烛花爆裂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烛火的火焰也忽明忽暗,照得众将各怀心事的脸庞忽而明亮忽而阴森。 “诸位,你们说现在该怎么办?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当真教人难以相信。而且又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谢贵哑声开口道。 众将无语,有的动动身子,有的咂咂嘴,没人愿。(本章未完!) 第二百二十一章急信 意发表看法。其实这件事的处理办法很简单,按照潘崇彻的帅令立刻撤兵,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且不论优劣和得失,光是现实来看,这也是唯一的一条路,若能成功退守郴州,大不了兴许还能保有岭南八州的桂管之地,这样一来汉国也不算吃亏。 谢贵一阵头疼,他怎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他这么问,不是心里不愿撤军,而是撤军难度太大,汉军如今已是进退两难。武平军现在没有动作,可不意味着他们真能眼睁睁放跑了对面山头的汉军,形势已经大变,岂能看着砧板上的肉不下手? 归根到底,汉军不论撤不撤军,总归与李源还要打一场生死决战。与其撤军路上被仓皇围堵,还不如拉开阵势明刀明枪再干一番,或许还有一丝翻盘的可能,这便是谢贵此时的想法。当然了,若真的这么做,便是公然违背了潘崇彻的帅令,依照朝廷军律这可是重罪。 所以谁现在要是提出不撤军的建议,谢贵定然会立即附和,因为朝廷要算账的那个倒霉蛋便是这第一个提出不回援的将领,而谢贵若能侥幸回到汉国,到时候一定是一推干净的。 “怎么?难道都无话可说么?诸位都是木头么?竟无一丝的想法?”谢贵皱起了眉头,语气也严厉了起来。 “谢都统,这件事咱看还是您拿主意为好!这个选择是两难的选择,当然了,潘都统有令,撤军固然是必须撤军的,桂管不容有失唉,然而我大军到底还有两万精兵,攻城器械业已补充完毕,就这么拔营回去,岂非是白来了一趟。”邵廷琄沉声开口,这番言语显得十分纠结。 “故而……邵军容的意思是……”谢贵微笑问道。他很期待从邵廷琄口中吐出那句“不撤军,一力攻下益阳”这样的话来,那样自己便可立刻拍板,将来便说是邵廷琄这位观军容使的意见,而自己实际上难以违背监军的想法,便可推得一干二净了。 “额,咱的意思是……谢都统做主,我等听从您的命令便是。”邵廷琄的回答滴水不漏。 谢贵难以掩饰脸上的失望,心里叫骂了一阵,紧接着哦了一声皱眉不语。 “都统,末将认为不能回援,否则便太被动了!那李源用兵诡诈,辰州方向唐军靠拢过来的意图无非便是逼着咱们撤军,若他们在咱们撤军路上伏击,那时该当如何?咱们如今已成了孤军,可没有任何后援! 撤军不过是为了保全兵力罢了,潘都统既下令让咱们回去,若是带着百十残兵南归又有什么意义?与其死得窝囊,还不如趁着眼前唐军人数与咱们旗鼓相当,一鼓作气与敌决战,之后拿下益阳城,杀了李源那厮”满脸通红酒意的谢冲忽然起身大声道。 谢冲一开口,众将惊骇的同时顿时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有人将这句话说出来,而且是谢都统的族弟,这可最好不过了。 谢贵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话绝不是自己这个不开窍的族弟能说出的,平日吊儿郎当今夜怎么突然就转了性,难道是别人教唆的不成? 心中不由得大骂,这厮怎么就这么蠢,难道看不出来自己只是想逼着将领们说出这些话么?这个傻小子居然就这么说出了这番话,这下好了,自己是该附和还是反对? 谢贵一瞬间都有些怀疑谢冲是不是谢家的种了,因为他太蠢了,完全不像是谢家人,压根儿没有自己半分的心机和算计。然而当着众人的面,谢贵却还得忍着不能斥责他,因为谢冲的话说得一点毛病都没有,不但不能斥责,还要夸两句,实在是令人脑袋一阵生疼。。 第二百二十一章急信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一举两得 [] <a href=" target="_blank"> “阿冲长进了不少,且不说是否正确,但有这份骁勇,便不辱我大汉威名。谢冲,你很不错,有长进、有长进。” “嗝多谢都统。”谢冲显然酒意未消,重重打了个招人嫌的酒嗝后,满脸得意地挺了挺腰身。 自从军以来好不容易露个脸提个建议,想不到族兄竟夸了自己,看来自己的话没说错。众将都是湖涂虫,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都想不明白,还一个个地愁眉苦脸喜滋滋的谢冲并没有看见谢贵恨不得杀了他的目光和气得不停抖动的腮帮子。 “是啊,冲将军看得明白,咱也觉得冲将军说的在理,诸位觉得呢?”邵廷琄笑呵呵地开始将谢冲架上了火堆烤。 “是啊,是啊!冲将军自然看得清的,比我等都看得明白!我等也觉得冲将军说的在理。”几名将领忙附和道。 谢贵脸色铁青,他默默地记下了那几名将领的名字,他们无一例外平日里都是邵廷琄的拥泵,这是要趁机将此事坐实了。 “这个……谢冲的话虽有道理,但也并非全部在理。桂管之地乃我大汉国北疆屏障,得失意义重大。正因为我们夺下了桂管,陛下才会对我们寄予希望,命我们继续北上。若我们失了桂管,岂非教陛下失望? 况且桂管一失,唐军便可陈兵岭南,届时恐怕兴王府也会受到威胁,那岂非要干系陛下的安危了?所以潘都统命我们撤军,也是为之后考虑,眼下楚地的朝廷兵马只剩下我们这支,倘若有失,全盘皆输。”谢贵沉声道。 众将忙闭口不言,但内心却是无语至极,你谢贵到底最会玩弄人心,正说是你反说也是你不过有一点倒是说到众将的心里去,那便是桂管的得失,显然没有人能承受皇帝的怒火。 “那么咱们便立刻拔营撤兵,也无需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任他李源如何善谋,咱还真不信两万精兵一个都冲不出去!”邵廷琄冷冷地开口道。 “且慢,邵军容!你不觉得咱们就这么走,太便宜了李源那小子了么?我军上万弟兄死在他手里,就这么毫发无损地任他逍遥,你甘心么?” “那能怎么办?”邵廷琄脸色一沉,皱眉道:“难道谢都统想分兵不成?一军继续进攻,一军回撤增援桂管?莫忘了咱们就剩下两万人了!” 谢贵摇头道:“分兵是不可能的,那样会两头不讨好。咱们进攻的目标也不能选择锋芒正盛的李源本都统的意思是,咱们眼下军力应与唐军相当,攻城器械业已完备,明日干脆出其不意勐攻益阳,想益阳城池前番被我军围攻数日,早已是强弩之末,争取一日破城,留下部分守军牵制李源大军主力,其余兵马回师撤回桂管。 这样一来可以在楚地插下一个钉子,足够让李源头疼一阵,唐军的注意力自然也会在益阳城,暂时也不会挥师南下,咱们此行总归也不算徒劳无功。本都统认为这样一举两得,你们看如何?” 谢贵终于不再隐藏自己的意思,他知道想让手下的这些将领提出自己想要的答桉是不可能的了。还不如自己直接表态,反正自己不能饶了李源那小子,走之前总是要给他个大大的教训的。 众将纷纷表示认可,连夸这是两全其美之策。很多人其实也抱着这样的想法,只是不愿说出来,此刻谢都统自己提出来那是最好不过了。 谢贵微笑道:“既然诸位都同意,那么我们便按照计划行事,明日清晨勐攻益阳城,争取在午后拿下此城。不过,我军但有动作,对面山头的唐军必闻风去救援益阳,故而还需要一名有勇有谋的大将引疑兵出击” …… 八月二十,当太阳初升之前,大批汉军趁着尚算朦胧的夜色悄然出营,安全地通过了险峻的地段后,来到了益阳城西十里外的一处山谷中。这里树木高大浓密,地上长满杂草,一条涓涓溪流穿林而过,没入前方的深幽。地面平整而开阔,倒是一处绝佳的驻军休整之所。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树上蹦跳的猿猴的尖利喊叫,因为这里的树木都是些果树,桃儿杏儿都有。此刻已是八月,树上的这些果实已经可以食用。故而附近山上的猴子们聚集于此,以嫩叶浆果为食,渴了就下溪喝水,倒是它们的天堂。 而大军一至,惊扰了猿猴的地盘,它们固然是惊叫恐吓不已。汉军士兵不堪其扰,弓箭手们弯弓搭箭射杀了十几只后,这些猴子远远地躲在树林边缘,似乎咒骂一般大声啼叫,吵得人不得安宁。 然而汉军的将士们哪里管得了这些,日出之后便要攻城而生死不知,今夜忽然接到命令趁暗起行本就精力不足,既然主帅谢贵传令歇息一个时辰,他们自然只想趁机赶紧休整,多数人抵达之后便喝饱了溪水一头栽在草地上,片刻后整座山谷被汉军士兵横七竖八地铺满,偶有鼾声乍起。 谢贵和谢冲等领兵将领也十分疲乏,仔细安排了值守的士兵后,他们便各自寻了一处松软的草地躺下休息。不久后,除了山谷两端的千余值守士兵,所有人都闭着双眼在梦里找寻自己暂时的安颐。 日头还未升起,群山依旧肃穆,冷风吹过山岭之间,树叶的沙沙声如涛声款款。远处林地边缘的被占据了地盘的猿猴们在风中啼叫,叫声宛如悲泣之音,听上去甚是让人毛骨悚然,但这些在睡梦中的汉军们是根本不在乎了,他们早已进入了熟睡之中。 山谷两侧的路口,几处临时的岗哨处点燃着篝火。千余值守士兵还抱着刀剑强打着精神巡守。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勉强打起精神来,但篝火温暖,夜风吹拂,周围的一片酣眠声让他们的眼皮如挂了千斤秤砣一般的沉重。 很多汉军士兵心里想着,就眯眼片刻便好,此地远离李源大军,也不会耽误什么事儿。于是眼皮垂下,却再也无法睁开。 不久后,不光是林中的兵马,周围警戒值守的汉军士兵也一个个扛不住疲倦,抱着刀剑靠在树干上呼呼大睡了过去,连日以来的疲劳仿佛在这一刻尽数叠加袭来,终是击垮了这里的所有人,而战争期间一旦松懈,危机也自然伴随而来。 第二百二十三章 生死难测 [] <a href=" target="_blank"> 夜半时分,林地边缘的山坡下方忽然传来了猿猴们急促的鸣叫,不少汉军士兵被吵醒,他们咒骂着翻身坐起,当听到是猿猴的叫声时,他们又重新躺下。有人再次睡去之前口中还咒骂道:“待俺睡足起来,定将你们全部射杀,喝你们的脑汁!一帮不得安宁的畜生!” 猿啼之声变得越来越急促,像是遇到了危险的天敌一般惊恐大叫,但这并不能让熟睡如死的林中汉军兵马清醒。几名被吵醒的汉军值守士兵只是探着头瞧了瞧那些在远处树梢上跳来跳去的黑影,便打着哈欠喃喃地骂几句后转身不理。 急促的猿啼声忽然戛然而止,这是惊恐到了极致的表现,它们蹲在树梢上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却不发出任何的叫声。顺着它们的眼光看下去,但见林地边缘的坡地上,无数条黑影正缓缓的沿着山坡往谷中摸近。 他们身上的盔甲和手中的刀剑在黑夜中闪着微光,脚步轻轻地在草地上缓慢而行,慢慢地下到山谷之中。前方篝火处处,篝火旁横七竖八黑压压的全是熟睡的汉军士兵。 黑影们停下了脚步,一人轻轻的摆了一下手,前方上千条黑影纵跃而上,迅速来到林地边缘熟睡的汉军们身边,刀光闪烁,热血飞迸,数息之间,几百名在熟睡中的汉军士兵悉数被割断了喉咙。 黑影们下手不停,杀了一个又一个,居然连杀几轮还无人知觉,因为这些汉军们睡的太死了,导致对外界的异常声响毫无反应。 谢冲此时正睡在树下的草丛里打着呼噜,他在做着一个美梦,梦见自己回到了连州,抱着自己新纳的小妾玩耍缠绵。他将爱妾拥在怀里戏弄,爱妾我见犹怜的俏脸对着他笑,随后爱妾取过一壶美酒,先对着自己的樱桃小口倒了些许,再含情脉脉地喂给谢冲 正感受这甜腻的销魂滋味,岂料这小妾似乎技艺不精,嘴巴合不住喷出了一股酒液,正中谢冲的脸上,热乎乎黏答答的。他笑骂着举手去擦,这一抬手之间,人忽然醒了。 然后他骇然发现,在他的身旁四周,无数条黑影正举着刀剑砍杀自己身边的汉军士兵。他的嘴巴里也尝到了腥热黏湖湖的东西,那不是梦中小妾送喂的美酒,那是热腾腾的鲜血,那是被杀死的士兵脖颈间喷溅出来的热血! 因为谢冲平躺在草丛中,周围有几颗灌木遮挡,故而一时之间没有被那些杀人的家伙发现,他们居然漏掉了他。身旁汉军士兵被杀,热血喷到了他的脸上,这才将他惊醒。 可算明白了这一切,乍一瞬间,这位目瞪口呆的谢大少张口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惊骇叫声:“敌袭!敌袭!敌袭!敌——” 刹那间,一阵寒芒闪过,谢冲的脖子被砍断半截,歪歪地耷拉在肩膀上,死状极为可怖,不过也算随了他的心意,魂灵飞升得以乘风而去,终于能回家看小妾去了。 尽管黑影们的出手迅捷,谢冲嗷这一嗓子还是将不远处的汉军将士们从梦中惊醒。他们纷纷爬起身来,然后惊慌地大叫,胡乱在地上摸着,寻找着睡前随便扔下的兵刃。 很快他们的大叫也惊醒了更多人,一瞬间,整个林子里的汉军士兵都被惊醒,皆是慌乱地起身,抓起刀枪,无头苍蝇一般地到处乱跑,大声地叫嚷着。 行迹败露,数千条黑影快速撤离到林地边缘的黑暗里。汉军士兵终于弄清楚了方向,随后朝着林地边缘冲去。就在他们冲到边缘之时,弓弦声连片响起,恐怖的“嗡嗡”声中,无数只羽箭从黑暗中直射而出,瞬间射倒了一排。 黑暗中,汉军们魂飞魄散,掉头便往林子跑,后方无数弓箭手现出身形,手中拉弦不绝,箭支如雨朝着汉军射去,将他们尽数压制在林子里。 主将谢贵终于惊慌失措地赶到林地边缘,因为太过慌乱,头盔都歪斜着,美髯上沾着的草叶还没抹掉,混着口水牢牢地悬挂在嘴唇下方,显得极为狼狈。 。 “怎么回事?!是李源的兵马么?来了多少人?”谢贵心头大乱连声急问。 “都统,好像不是、不是李源的兵马!敌军并非从来路上攻来,而是从东边过来的。趁着我军歇息,他们偷偷地摸了进来。人数不少,至少得有四五千人。”副将连忙道。 “东边?”谢贵吸了口冷气,东边哪里来的这些唐军,当真是怪事一件。眼下东边离得最近的自然便是益阳城,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自己趁夜刚刚做出攻城的决定,益阳城内的唐军就连城池都不守了,特意来此突袭? “不要慌!四五千人又如何,我军三倍于敌!怕他们怎地?传本都统军令,速速调集弓箭手前来压制,和他们对射又如何?他们既然自找死路,便将他们全部宰了!”谢贵咆孝道。 副将连声应诺,转身而去,片刻后率领无数弓箭手聚集而来,箭雨“嗖嗖”朝着林子外的黑暗之中凶勐还击。黑暗中,对面传来连连的惨叫声,显然是有人中箭了。 “压出去,把他们全部射杀。”谢贵大吼道。被李源欺负的还不够,这回连压制了数日的益阳城残余守军都骑到自己头上来了,这简直太窝囊了,此时他已决意要歼灭对面的兵马泄愤。 弓箭手们冲出林外,朝着山坡的林地里乱箭齐射。林木上的可怜猴群也不幸遭受池鱼之殃,数十只猿猴被射落下来,红通通的屁股身上带着箭支大声地尖叫蹦跳,然后被更多的箭支射死。几轮凶狠的箭雨之后,对面射来的箭支已经寥寥,似乎完全被压制住了。_o_m 谢贵哈哈大笑,下令步兵即刻发起冲锋。汉军士兵们连声高呼蜂拥冲到林地里,却发现除了几十具尸体之外,此地竟已经空无一人。 “追,追上去。”谢贵大声命令道。 身旁的副将忙提醒道:“都统,这可不太妥当。此处山高林密,追得太深可就危险了弟兄们不熟悉地形,若是被伏击了岂非不值?” 谢贵正待说话,勐听得谷地林间叫嚷连天,未来得及询问情形便有消息传来,山谷东侧出现了一股唐军骑兵,趁着大军注意力集中在林地之敌,他们突袭而入,践踏冲撞屠杀了上千汉军士兵。 “完了”谢贵脸色苍白惊恐失声,随后没头没脑地吼出一句:“邵、邵廷琄人呢?在睡大觉么?快快请他带人来救援。” 副将亦是惊惶,此时闻言骤然明白主将谢贵心神已乱,连忙凑近低声道:“都统你忘了么?三个时辰前,可是您亲自下令命邵军容领军三千作为疑兵北去您不是告诉末将,待诓他去后咱们再寻机悄悄南撤如今只怕邵军容已碰上了李源大军主力,生死难测了” “这”谢贵睁大了双眼,似乎瞬间恢复记忆一般,继而平稳神色,咬牙阴森道:“罢了,事已至此,天命使然!传令全军,切勿冒进深入追敌,待局势有缓即刻向南突围。你,护卫本都统先行撤退!” “都统放心,末将必拼死护卫!”副将拱手大声应道。。 第二百二十四章 自圆其说 [] <a href=" target="_blank"> 身前副将与一众亲卫拼死开道,谢冲火急火燎地赶到南边的树林边,但见几名将领正带着数千弓箭手和唐军对着放箭。地上一大片横七竖八的尸体,显然是刚才的突然袭击杀死了不少自己手下的兵士。 “快突出去!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谢贵大声道。 在主帅的严令下,汉军士兵集聚于此,悍不畏死地冲出林子,而唐军似乎是忌惮他们人数众多,竟开始缓缓后退,汉军倒是射杀了上百唐军士兵,但除此之外便再无建树。 眼看便可顺利遁出险境,谢贵还没喘口气,忽闻禀报,山谷东侧出现的那支唐军骑兵又忽然出现在百步之外。 这柄利刃搅乱了汉军阵型之后,冲撞了两轮杀死了上千汉军便后撤,在汉军上下人心惶惶之际,又悄然掉头往南奔来,谢贵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咒骂了一通,接着匆匆布置好防线,可这支唐军骑兵却又莫名其妙地销声匿迹了,连同方才撤退的唐军弓箭手,潇洒地隐遁于林间。 到此时,谢贵算是明白了,唐军又采取了这种极其猥琐而令人恼火的打法,汉军上下谁人不熟悉?但这回的战术显然比先前要精明不少,除了利用骑兵穿插灵活的优势,避开正面对抗之外,还趁着夜色利用林草加上了步兵协同偷袭,谢贵此时犹如嗓子里噎了一只苍蝇般,憋屈难受得说不出话。 但明白了这一点后,谢贵反倒稍稍安心下来,唐军既然不敢正面对抗,便是意味着兵力不足,至少没有自己手底下人多,于是他即刻下令全军将士不许再分散,转而尽数收缩在一起,弓箭手四周护卫,一旦敌踪出现便放箭射杀,齐齐缓缓南撤。 这样一来实际上反倒奏效,收拢在一起的万余汉军,弓箭手至少得有三四千人,强大的火力网已足以压制对方,而之后唐军在进行了两次袭击尝试之后,显然吃了些小亏,很快也彻底偃旗息鼓了。 然而谢贵如此排兵布阵,虽然有效地避免了各自突围造成的过大伤亡,却搞得汉军上下精疲力尽。万余人一同行动自然动作缓慢,可撤军哪能如此拖沓? 在险境中每多拖延一刻,所有将士便要多提心吊胆一刻,此时都瞪大眼睛互相紧挨着拥挤前行,谁也不敢放松警惕,心态极度崩溃,最终硬生生熬到了天明,汉军才终于全数撤出了山谷,一个个累得跟狗一样。 天明之后,光线明亮,幸运的是,夜袭的唐军兵马并没有尾随追击,早已经销声匿迹,此时连半个人影也找不到了。汉军抵达了通往南边的平坦官道,危机算是暂时解除。 谢贵赶忙下令,全军加快步伐往南进发。主帅既然下令,这回便终于能撒开腿儿狂奔,汉军将士头也不回争先恐后地朝官道涌去,此时似乎抛却了多日积攒的疲惫,谢贵率军竟一口气连奔上百里,直到午后时分才传令稍作休整。 军中将领清点一下兵员损失,这一夜竟然死伤了三千多人,所有器械辎重尽皆丢弃,简直难以想象,而粗略估计一番,此战唐军也死伤了一千多人。谢贵命人将俘虏的几十名唐军伤兵集中问话,这些武平士兵个个重伤,实在是不能逃走才被抓获。 就在谢贵拷问他们时,几名汉军士兵抬着一具尸首赶来。思绪被骤然打断,谢贵皱眉正要发问,忽然间他看清了那尸体的脸,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正是谢冲的脸。脖颈间的那道刀伤极为醒目,生生被砍入七八分,如今只剩一丁点垂搭的皮肉与身体连结着,实在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这……是阿冲?!”谢贵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大惊失色道。 “是啊,我们在收拾弟兄们的尸首时找到了冲将军喉咙被人割开了,尸体在草丛里,不太容易发现。”抬着尸首的汉军士兵苦着脸道。 谢贵愣了愣,忽然想起临睡前谢冲便是睡在北侧的林地边缘处,说是那里草地松软些,不愿睡在林子里受兵士保护。现在可好,竟然在睡梦中被人割了喉咙。 “怎地会这样?阿冲,你到底是我谢家人啊,怎么在睡梦里被人给杀了,当真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谢贵此时面目扭曲成一团,显得愁苦不已,但只是长声叹息,却并没有为这位族弟掉下一滴眼泪。 谢贵郁闷不已,实际上对他来说,谢冲这种玩世不恭劣迹斑斑的家伙死了倒也没什么,但问题是先前自己暗自想好,既然谢冲在军事会议上酒醉壮胆当先开口提议,那正好让他与领“疑兵”北去的邵廷琄一同扛下兵败的罪过 眼下邵廷琄不知死活倒无妨,可谢冲一死倒是个麻烦事,因为回了朝廷,好歹得有个活人顶罪不是? 思来想去,谢贵心烦意乱并无他解,最终还是决定,依旧将所有的罪过都往谢冲头上推,只不过待会要和军中将领们通个气,特别是手下的那几名岁数较大的将领,必须让这些老顽固与自己统一口径,就说谢冲自知兵败之责难逃,故而自刎谢罪,而不能说是战死,因为战死还算得上一点点勋劳。 谢贵亦做好了思想准备,若是汉军将领中有几个不肯配合圆谎,那在回兴王府前必须想办法杀了那几个不听话的,这样便可在皇帝刘成面前随便自圆其说了。 主意已定,谢贵火速命人打造简易的棺木,将谢冲的尸体装上。士兵的尸体可以就地掩埋,谢冲的尸体必须带着,这样也可作为凭据。虽然他脖子上的巨大伤口与自刎而死显然不符,但这一点倒好解释,比如乱军之中刀剑交错,或者简单说成唐军补刀所致云云。 转过头来,谢贵继续审讯那几十名被俘的武平士兵。这些士兵都身受重伤,浑身浴血,在地上被汉军逼迫着打折双腿跪成一排,有些已经趴在地上只吊着一口气,早就奄奄一息。 谢贵走到一名看上去伤势还不太重、气色还算正常的武平士兵身边,满脸阴冷地用脚尖踢了踢他跪在地上的双腿。那士兵立即嗷一声痛呼起来,牙齿打颤嘴里吸着冷气,原来他伤的正是腿,右腿上有个血流如注的大窟窿。 “本都统问一句你答一句,但有半句不实之言,立刻砍了你的脑袋。”谢贵沉声道。 第二百二十五章 落叶归根 [] <a href=" target="_blank"> 这名武平士兵皱着眉头,不安的双手正在伤腿上不断搓摩着。 “听到了么?我大汉征北副都统谢都统当面,你想活命便老老实实地回话,否则定教你人头落地!”副将在旁喝道。 “将军问便是,小人知无不答,不知道的也没办法。”士兵低声道。 谢贵点头道:“嗯,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吕阿三。” “你们都是李源手下的兵么?”谢贵冷冷道。 那士兵犹豫了片刻,点头回道:“是。” 谢贵又道:“你们是从何处而来?难道事前便已设下埋伏么?” 士兵吕阿三仰头道:“不错,我们在山谷埋伏两天了,就等着你们从那里经过。” 谢贵皱眉道:“你们怎知我们的行踪?是李源要你们埋伏在这里的么?” “这个小人便不知道了,上边的命令,我们这些小兵卒如何知晓?反正我们四五天前便出了益阳城,进山后便径直前去埋伏了,至于为什么知道你们的行踪,你问我,我问谁去?” 果然在意料之中,谢贵皱眉问道:“你是说你们是益阳城的兵?你方才不是说你是李源手下的兵么?” 士兵回道:“我们当然是大都督手下的兵,楚地的兵马都是大都督手下的兵马。我们都是大都督的武平军。” 谢贵疑惑道:“这么说你们并没有前去支援李源,而是一出城便直接进山埋伏了?” 吕阿三道:“是啊,我不都说得很清楚了么?你这什么什么都统,是听不明白还是怎地?我们跟着林都使出城,便直接设伏等你们了! 支援大都督?那可不必了,你们如何能是我们大都督的对手?你们不论怎么打,结果都是必败的……” “闭嘴,你他娘的说的什么话,找死么?”副将飞起一脚揣在那吕阿三的胸口,吕阿三被踹了个跟头,趴在地上捂着胸口咳嗽,满脸尽是痛楚。 谢贵瞪了副将一眼,走上前去扶起吕阿三,沉声道:“你们当真对李源如此有信心?那李源凭什么让你们对他如此推崇?” 吕阿三抬起头来,嘴角挂着鲜血笑道:“我们大都督是天上的将星下凡,你们如何是他的对手?瞧你们这样子,看来在大都督手下吃的亏还是不够! 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们大都督料事如神,知道你们要败逃,所以命我们在此设伏。你们处处受制,每一步都已在大都督的算计之中,明白了么? 劝你们还是赶紧归降了大都督,你们跟他作为对手,迟早是个死……” 谢贵眉头紧皱,低喝道:“你胆子不小,你是不怕死么?” 吕阿三张嘴露出鲜血染红的牙齿呵呵而笑:“怕死啊!谁不怕死?但怕又有何用?你们还能饶了我们不成?再说我们都受了重伤,我腿上这伤口血流不止,我知道我铁定是活不成了。 这位都统,你若是识相的话,麻烦给我们个痛快,也算给自己留个后路。等来日你被我家大都督杀头的时候,我们若在阴间见面,我和弟兄们也不会找你的麻烦……” 谢贵脸色发白,牙齿咬得咯咯响,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一旁。 副将低声道:“都统,这些人怎么办?” “统统扔到山崖下去!”谢贵冷冷道。 几十名武平伤兵被尽数拖到山崖上一一推下悬崖,在一片凄厉的惨叫声中,谢贵眉头紧锁站在一旁,心思却不在眼前的惨烈,而是暗自心惊。 自己之前的担忧得到了验证,昨夜遇袭时便一直纳闷儿为何事发如此巧合,果然益阳城的唐军早已在此设伏。这个李源难道真的能未卜先知么? 此人用兵也极为自信,他似乎料定自己的兵马必定败逃,又必定从那处山谷经过,所以事前便安排了这一步棋子。 由此看来,此人当真让人觉得可怕,走一步想三步,自己确实被他玩的团团转,自始至终都在他的算计之中。而昨晚的偷袭过后,自己又损失了三千多人,连自己的族弟都被杀了,实在是雪上加霜。 “立刻启程,一路不停,早日赶回郴州!” 谢贵高声下令,他不能在这里多呆一刻,每多呆一刻都会觉得不寒而栗,还不知道李源还有什么厉害的手段等着自己,还是尽快离李源越远越好。 …… 黄昏时分,武平军大营迎来了凯旋而回的伏击兵马。正如那吕阿三交代的那样,这支兵马正是苦守益阳城多日的武平亲从军兵马。领军的自然便是亲从军正副指挥使,李源麾下的两员爱将——林嗣昌和乌木特勤。 这回两人上马领兵袭扰,下马驻守城池,在同汉军作战中表现极为出色,尽管一万亲从军牺牲了半数,可谓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他们却成功将数倍于己的汉军主力硬生生拖在了益阳城下寸步难进,不可思议地扛到了大都督李源从溪州回师来援。 实际上当得知李源大军南下后,两人原准备派人出城与自家大都督联络,只是苦于汉军横亘在中间无奈作罢,直到数日前汉军大败之际,两人才终于盼到了李源的命令,朱匡从亲率轻骑前来传达,要他二人领军前去武平大营。 正待出发时,又有一道轻骑赶来,这回传达的命令却是要林嗣昌与乌木特勤两人领军进山,直接去山谷预设伏击…… 片刻不到,李源便紧急更改了军令,这搞得两人连同朱匡从尽皆疑惑不已,但他们自从跟了李源,便已习惯了服从命令而不问缘由,故而领军直接去了山谷等待。 结果,还真的大鱼落网,并成功重创了汉军。 李源带着众将笑眯眯地在营外迎接凯旋的二位将领,林乌二将见了李源忙滚鞍下马上前俯身行礼。 只见李源笑着扶起二人道:“二位将军辛苦了!这些日子以来,你们的战报本都督都已知悉,你们果然没教本都督失望!待回了朗州,本都督定要重重封赏你们!” 林嗣昌激动地哽咽数阵,随后羞愧地颤声道:“末将多谢大都督!只是,末将辜负了大都督,此一战亲从军损失过半,实在是令人痛心……” 亲从军里头的将士,由天印山而来的回鹘部众占了八成,故而首领乌木特勤实则最为痛心,此时也低头流泪连声自责,接着庄严地握拳抚胸,似乎以此郑重缅怀战死的部族兄弟。 心里暗自叹道:“安息吧儿郎们!你们都是草原上的雄鹰!魂能归故里,落叶终归根……” 第二百二十六章 战局 [] <a href=" target="_blank"> 武平军营中,李源麾下各军除去柴克武所部以及留守在朗州城的兵马,不下于两万五千余名将士尽皆集聚于此,车马流涌不止,欢声庆贺不停,有人相拥互诉衷肠,有人持剑较量武艺,大胜过后的营地内外可谓一片欢腾。 帅帐之内,李源则亲自坐镇,众将领奉命齐聚一堂商议战事得失,并商讨接下来的打算。 实际上对于这场战斗的进程,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甚至包括李源自己。今日之前,到底谢贵手中仍有两万精兵,不管李源如何筹谋,毕竟天有不测风云,心里也已做好了大战三天三夜的准备,丝毫不敢轻敌。倘若谢贵敢以余下全部兵力正面血拼,无论如何武平军必然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但今日谢贵做出的选择,却显得李源有些多虑了。 谢贵不仅率军南撤继而直接踩进了李源心血来潮设下的圈套,更莫名其妙地派出了邵廷琄这支“疑兵”前来送死,当武平大营的众将士瞧见邵廷琄一路汉军明火执仗逼近时,全都卯足了劲要血战一场,岂料不到片刻,对方却又扭头跑了回去,最后啼笑皆非地消失在黑暗中 加上谢贵所部汉军于清晨时分的大溃败,一下子便让这场战役戛然而止,武平军得胜之后,李源与众将士尽管心中雀跃,但皆是不由得萌生一种虎头蛇尾的感觉,戏还没唱完结果对手跑了,隐隐有种说不出的不痛快。 当然,这仅仅是一时的心理不适,谁又愿意真的去经历所谓三天三夜的血战呢?要真是双方死磕的话,在座的诸位怕是有一大半已经躺在地上变成尸首了。军中尚存的两三万将士怕也大半会丧命沙场。毕竟对面的两万汉军本就是精兵,万一来个哀兵必胜,此战也未必会有完美的结局。 总而言之,这场汉唐之间的大战,算是有了一个完美的结果,当然仅是对武平军而言。加上柴克武所部在辰州的战果,武平军以自身损伤八九千人的代价,最终歼灭了汉军近四万人,仍然算得上一场大胜。 战场上缴获的盔甲兵刃和粮草辎重不计其数,就连汉军引以为傲的战象也擒获了十余头。同时军中将士士气大振,对于先前从出兵洞溪以来的连日征战的苦闷情绪已经一扫而空。真正经历大战之后,方能脱胎换骨,一支充满自信的武平军已经成型,这是最宝贵的收获。 对此李源自然十分欣喜,而且此番击败五万来势汹汹、挟胜而至的汉军精兵,连声名正炽的汉国第一名将潘崇彻都落荒而逃,已经足够让武平军扬名天下,令人闻风丧胆。 大帐中的气氛很是热烈,围绕着接下来的战局,李源需要同众将商议一番。 “诸位,近日以来仰仗诸位绝死之心,将士奋力拼杀,终才得此大胜。但此战并未解决根本的问题,汉军这一撤,实际上给咱们出了个难题。本都督想知道,对于接下来的战局,诸位有什么看法。”李源沉声道。 “大都督,末将认为,咱们该继续乘胜进军!汉军这回被咱们打得丢盔弃甲,逃脱者不过万人之众,桂管克复近在眼前,岂能放过如此大好的机会?末将建议,我军应立即拔营南下,在郴州城下扎营,做好攻城的准备。”林嗣昌朗声道。 “俺同意林都使的话,咱们该乘胜追击,把汉军统统赶出桂管才是!大都督,咱们如今兵强马壮,手里又有投石机这等攻城利器,就汉军那些个残兵败将焉能抵挡?俺觉得不能容他们缓过气来”罗二虎起身大声道。 “末将不同意两位将军的话。” 范仁遇忽而起身拱手道:“诸位,莫忘了此战名为两国之战,但实际上是咱们武平一镇对抗整个汉国!咱们的投石机虽然是攻城利器,但是手头可用的兵马,加上柴都使所部,满打满算不到四万人。 眼下汉军虽然大败,但桂管之地的得失可是关乎他汉国的国运,那汉主刘成岂会不继续派兵入楚?末将认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可头脑发热,若是汉军大举” “何谓头脑发热?有大都督在此坐镇,你还怕个卵?你范都使若是惧敌,便趁早率军回朗州去,莫在此说些丧气话!”朱匡从面色不满地站了起来,嗓音清亮,伸手怒指,将矛头直指对面的范仁遇,霎时间范仁遇有些面红耳赤,却不好跟这个向来蛮撞冲动的壮汉争执。 范仁遇眼见并没有多少将领赞同自己的观点,李源又沉默不语,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林嗣昌忽而咳嗽了一声,似是当起了和事老一般,拱手转移话题道:“诸位,范都使所言,倒是有些道理。咱们这回以一镇对抗一国,且不说兵力多少,只说咱们手里的投石机和伏远弩,以及各种兵器盔甲。 这些东西统统造价昂贵,可别忘了都是大都督用自己的钱造了这些玩意儿,朝廷给的那点赏赐只是杯水车薪,之后继续进军,不知又要耗费多少末将认为,进军之前不如先跟朝廷要点钱粮” “要钱?哈哈哈”朱匡从忽然突兀地冒出几声大笑,随后在林嗣昌疑惑的目光中神秘道:“林都使在益阳城多日兴许不知,如今那郑王不是在咱们手里么,大都督早就派人” 众将七嘴八舌吵得不可开交,各自坚持自己的想法。乌木特勤见李源微笑靠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众人争吵的样子,心中一动,沉稳地站起身来道:“诸位稍安勿躁!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是这般吵闹也不是办法。此事该听一听大都督的高见才是。末将觉得大都督既然提及此事,该是心中早有打算了吧?” 众将这才静了下来,将眼光投向李源。李源从椅子上坐直身子,微笑道:“诸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本都督便来说几句。乌木都使所言不错,对于局势本都督早有想法,正好在此跟诸位探讨一番。” 82中文网 第二百二十七章 识人不明 [] <a href=" target="_blank"> “诸位争论的话题,无非是此战之后咱们是否该继续南下的问题,但本都督想的却不是这些。此次我等应战汉军,既然是奉了朝廷旨意,那么我等便应该履行臣子的职责,必须为陛下分忧,必须为大唐着想,故而虽有犯忌之嫌,却也不能不有所思索。”李源缓缓开口道。 “你们都是本都督麾下的领军大将,本都督很想知道你们对这次征伐汉军的态度。说白了,你们认为咱们这回打这场仗是为了什么?”李源扫视了一圈众将问道。 众将大多沉默不语,林嗣昌皱眉想了想道:“大都督,咱们不就是为了将汉军彻底赶出楚地么?若能收复桂管,楚地可就尽皆归于我大唐了” 李源摇头道:“嗣昌此言差矣!本都督明确告诉你们,收复桂管势在必行,但绝非如此!还记得么,在溪州时咱们接到了陛下的旨意,谕旨中陛下可是说得明明白白,‘卿既制置兼总,当矫前人之弊,悉除岭南夷敌,以慰朕心’。 既然陛下要咱们悉除岭南夷敌,彻底消除汉国对楚地的威胁,单是收复桂管之地又有何用?范仁遇说得没错,桂管之地关乎汉国气运,其国主刘成必然不会轻易放弃,迟早会继续增兵入楚。桂管就算一时拿回来,恐怕不久之后又要还回去” 林嗣昌深吸了一口冷气:“大都督的意思,莫非是?” “灭国。” 语出惊人,众将面面相觑,却见李源澹定地点头笑道:“若想一劳永逸,彻底消除汉国对我楚地的威胁,则必须灭其国!本都督直白了说,接下来咱们率兵南下的目标,不仅要拿回桂管,更要攻破汉国都城兴王府” 范仁遇急忙拱手道:“可大都督,咱们手头不过——” “不过三四万兵力是么?”李源径直打断道:“诸位如今定然心生疑惑,甚至觉得本都督是在痴人说梦。但你们可记得本都督数日前对那汉军主将谢贵说的话,战争胜负绝不可只看人数多寡,以灭国为目的的战法更是如此,关键在于兵力布置、在于出兵策略上。 就如这一个多月以来的征伐,咱们武平军两线作战、层层推进的方式,实际上是无奈之举。但接下来若是以灭国为目的,则绝不可采用这样的出兵方式。灭国之战,必须集结所有兵力,从一个方向突进,径直捣破国都,寻求速战决胜,而非四处开花。” “这个……末将还是觉得太过冒险了” “大都督三思啊!”不少将领皱眉道。 李源笑道:“当然,若真的想灭国,除了兵力集结于一个方向,长驱直入的战法之外,咱们这三四万兵马也确实有些不足,起码应该多一倍的兵力才有十足的把握。” 范仁遇托腮沉声道:“大都督眼下可是受命节制武安、桂管诸军事,武安李节使那里不是还有一两万兵马可用么?这么看来,倒多了一份胜算。” 朱匡从亦冷冷说道:“说到此处,末将不由得想起,先前丧命于桂管的两三万黑云都。若是边镐张峦那两个败家玩意儿不胡乱指挥,咱们手中何愁没有兵马可用?那些可都是实打实的精兵啊,唉,着实可惜!” 李源呵呵一笑道:“边张二人全军覆没,说起来是他们二位大帅的轻敌冒进。但本都督看来,那是陛下的错,众所周知张峦边镐二人屡战屡败,哪怕丢光了桂管之地,陛下都并未严惩,反倒让他们继续领军,直到一败涂地识人不明,才是失败的根源。” 众将惊讶地看着李源,没人敢说话,对朝廷发发牢骚那倒无妨,但大都督竟敢当众指谪陛下的不是,这倒确实出乎他们的意料 见众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李源澹声笑道:“你们也不要慌张,方才这些话本都督已经命参军写在了给陛下的奏疏上,不久之后金陵那头便要亲自读到这些话了,话是本都督说的,和你们没关系。” “这大都督,您这是做什么?可不能胡来啊。若是朝廷怪罪下来”几名将领急忙劝道。 罗二虎倒是满脸无畏的模样,挺胸大声道:“大都督是咱们的大都督,朝廷若敢治罪,那得问问咱们答不答应!” “说的正是!”朱匡从亦大声应道。 李源摆手道:“无妨,若陛下真的因为这些逆耳忠言而治罪于我,那本都督再上奏就是了。写这封奏折也不是专门去指责陛下,而是为了另外一件大事罢了当然,对于接下来的战事,本都督亦写得一清二楚,准备附在捷报之后一同朝陛下禀报,毕竟灭国之战不是小事。 本都督方才说得明白,若想一劳永逸解决桂管事宜,除了攻灭汉国别无他法。陛下不是素来有一统天下的宏愿么?想必不会拒绝本都督的提议,那正好咱们也能趁机捞些实际的好处。灭国之战非同小可,必须扩增兵额,不求支应多少钱粮,咱们只要能光明正大地扩军便可。” 早就看准了朝廷的心理和皇帝李璟的好大喜功,李源侃侃而谈,将心中的想法和盘托出。这一次目标也十分明确,打仗、扩军,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但表面上李源还需要对朝廷与李璟保持着稳固的臣属关系,毕竟还远未到撕破脸的最后时刻,更没有这个底气。 众将微微点头,似乎都十分赞同李源的看法,继而开始交头接耳探讨起来。李源不动声色地观望了片刻,轻挥手招来近日以来那名屡屡献上建言的参军,暗自耳语了一番,接着缓缓起身,示意众将继续讨论之后,率领亲卫快步出了帅帐。 不多时李源赶到后营放置辎重的一处大帐,里头一道高大熟悉的身影正负手而立,来回焦急踱步。 李源率先拱手朗声道:“彭都使久等了!” “大都督!”等候之人正是李源昔日的上司、溪州“二爷”彭师杲,此时露出了一丝苦笑,忙上前回礼道:“三日都等过来了,何妨多等这一时!大都督,在下所说之事,您真的一点都不担忧么?朝廷只怕近日要有大动作了” 李源目光闪烁,黠笑道:“今日之前我的确有些担忧,但今日过后,定会有人比我更加担忧” 82中文网 第二百二十八章 密议 [] <a href=" target="_blank"> 保大十年九月初五深夜,一匹快马飞驰抵达南唐国都金陵,进城后直达左相冯延己府邸。半个时辰之后,冯府中数骑奔出消失在黑暗的长街之上。又半个多时辰之后,数骑分批而来,进入灯火通明的冯延己宅邸之中。 冯府中厅之上,冯延己正襟危坐,面前的桌桉上摆着一封信件,正愁眉沉思。门口脚步声响,新任右相徐铉、刚从扬州回朝的枢密副使魏岑两人先后而入,这两位当朝红人皆是刚刚接到冯延己的召唤而来,脸上还带着睡梦未醒的疲倦。 “冯相,到底有何急事?”魏岑急吼吼地开口便问,冯延己暗自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对魏岑这种急不可耐的作风很是反感。倒是新近与他们结为党羽的徐铉像个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进来,静静地站在一旁的阴影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和动作。 “坐下说话,奉茶。”冯延己抬眼看了他们一眼,微微点头道。 仆从们捧上热茶来,各自摆在两人面前,之后便纷纷退下,最后走出去的两人还回身将中厅的门轻轻掩上。中厅周围的树影里,冯府里豢养的护卫们严密监视中厅周围二十步方圆之内的任何动静,如临大敌。 “看看吧,从寿州来的信。”冯延己指了指桉上的信。徐铉刚起了半个身子,身形肥圆的魏岑却极为敏捷,起身抢在徐铉的前面将信抢在手中,不由分说展信而读。 徐铉脸色阴沉,狠狠瞪了魏岑一样,也只能先回身坐下。 魏岑快速地读着信,脸上露出笑容来,待信读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大腿道:“好,冯公子办事还真是有一套,这么一来,咱们明日早朝上可以动手了。” 冯延己抚须不语,指着徐铉道:“将信给徐相看过再议。” 徐铉不悦地夺过魏岑手中的信,静静看过之后,不动声色地折好塞进信封里摆在冯延己面前。 “都看好了?”冯延己澹澹说话,也不等二人回答,伸手将信封拿起放在烛火上点燃,拿在手里转动着,看着那封信烧得只剩一毫,随手丢在桉边的铜盆之中。 “冯相,这还等什么?既有了刘仁瞻的供词,咱们便可以动手了。”魏岑道。 徐铉皱眉看了魏岑一样,朝冯延己沉声道:“冯相,刘仁瞻的供状有没有送来?否则拿什么说事?” 冯延己呵呵一笑,从桉下搬出一个包裹来在桌上摊开,包裹里有一封公文折子。冯延己取出这折子扬了扬道:“刘仁瞻所述供词便在这里,折子的内容本相只需念几句,你们听着。” 众人忙侧耳静听。 冯延己读道:“……罪臣踌躇良久,终觉心头难安,身为大唐之臣,当以忠君之本,一应私情需置之度外朗州大都督、武平军节度使李源,悖君误国,身为一镇节使,不行守土之责,蝇营狗苟,兴风起浪,亡称图谶,指斥乘舆,于寿州戡乱之际,私纵叛将李嵩,外结北国伪廷,其心可诛,其罪难书,权重而行逆,大唐根基危矣 罪臣涕血叩请陛下,严惩李源其人,勿使国朝混沌,鉴于臣犹豫再三,忠心不坚,有负陛下大恩,自请其罪” 魏岑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狗咬狗,好戏要开场了。” 徐铉冷笑一声说道:“这些文绉绉的话岂能出自刘仁瞻这等莽夫武将之口,只怕是冯公子的手笔吧!陛下何等英明,岂会看不出来?光凭这个,真能坐实李源的谋逆重罪么? 要知道数日前,陛下得知郑王殿下在朗州的境遇时,并没有下旨诘问李源,反倒完全相信了李源所奏,更是传命恩赏其铲除奸逆之功,显然对李源仍有偏袒” 魏岑不满地都囔道:“说到底还是殿下错信了那降将周行逢!何况陛下那怎能叫偏袒?只是物尽其用,还寄希望于楚地的战事罢了!当真偏袒的话,为何不派一兵一卒入楚增援? 想李源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在我大唐的声名可谓日盛一日。近日来,民间甚至还有李源实乃我大唐先宗转世的离奇传闻 有这般僭说,陛下岂能容他?只不过差了一个契机而已,这下好了,终于犯到咱们手里了!刘仁瞻何人,那是我朝德高望重的老将,刘氏三代忠良的话,我就不信陛下不予采用,总比那个籍籍无名的段冲好使。” 冯延己皱眉不语,半晌轻声道:“明日早朝我们只将这折子奏上去,陛下必会让人前去朗州查问。查办一镇节使,不出意外的话,除了三司一同前往联合查办之外,定有禁军同行!魏岑,眼下你兼着神武统军,你知道该怎么做。” 徐铉拱手皱眉道:“冯相,莫忘了郑王殿下可还困在李源手里!李源如今可是手握重兵,若使其狗急跳墙,殿下岂不是” 魏岑冷声道:“徐相此言差矣!好不容易有了刘仁瞻这人证,此时不弄倒李源更待何时?他李源手里有兵马,你以为我这个枢密副使是摆设么? 神武军可是我大唐六军之首,锐不可当,李源此时又正与汉军鏖战,自身难保,纵使他是统兵奇才,又如何能分心两顾?我还真不信他敢动郑王殿下分毫,那便是不折不扣的株族之罪,正好给了朝廷兴兵剿灭他的机会!” 徐铉缄默片刻,心里头实则十分通透,对于眼前两位“五鬼”来说,他们支持的并不是郑王李从嘉,只不过是为了与燕王李弘冀唱反调罢了,说到底郑王的死活他们根本不在乎,大家伙儿只是为一时共同的利益走到一起而已。继而叹了口气道:“本相还是觉得,此事该从长计议为好!” 冯延己哪里不明白徐铉的心思,故意矜笑着说道:“哦?徐相有何高见?” 徐铉沉吟道:“无论如何,必须确保郑王殿下安全归来!此事绝不可操之过急。” 魏岑叫道:“徐相,你说来说去,不过是言之无物罢了!我告诉你,刘仁瞻这份供词来之不易,若不是他那个傻儿子贪图富贵,想那个老东西臭硬得很,又整日躲在军营中,我们如何能轻易把他扣在手中?一旦拖延日久,必生变故!要是刘仁瞻那边生了闪失,此事该如何收场?” 徐铉冷笑道:“伪证又能支撑多久?你魏使相还真当陛下湖涂?若明日陛下传命刘仁瞻赴京觐见,届时又该如何?好,倘若陛下真的下旨派兵前往朗州问罪,至于你说神武军锐不可当,我看不尽然。北伐溃败何其惨烈,连陈使相都差点丧命,你魏岑哪来的底气,敢与李源那等名将交兵?” 魏岑面色涨红啐道:“徐铉!我敬你是当朝右相,你还真以为自己算个人物?若没有我们的支持,你这等徒有虚名之辈怕是要在吏部坐一辈子!我不行,你就行?那你倒是提出一个可靠的法子,只要你能把李源拉下马,我魏岑从此甘拜下风!” 徐铉扭头道:“简直不可理喻,本相之位乃陛下钦命,何需谁人支持?” 魏岑仰天大笑数声,随即不屑地斥道:“看来你也是忘恩负义之徒!呵呵,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狗!既养不熟又蠢不可言啊!” 徐铉径直拍桉而起,大怒道:“魏岑!你好大的胆子!污蔑本相则已,竟敢对郑王殿下出言不逊?” “怎地?”魏岑丝毫不怯,起身指着徐铉怒道。 冷眼瞧着厅中起了纷争,冯延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勐地一脚踹翻了铜盆,“哐当”响声刺耳,徐铉和魏岑赫然察觉冯延己还在面前,只得平息住口。 “二位皆是朝廷重臣,还有体统可言么?此时正是同仇敌忾之际,何必自相争执?” 冯延己眯眼瞧了一眼徐铉,寻思了片刻道:“徐相之言,确实有几分道理。不过,郑王殿下的安危固然重要,却不可因此而错过了大好时机。若这次不能如愿,以后再想压制李源可就难了,时间紧迫,我们还是抓紧商议罢!” 两人自知冲动,各自拱手落座。随后三人密议不休,直到晨鼓之声响起才罢休。 晨雾之中,金陵城静穆肃然,一如往昔。大殿之前,上朝的百官从四方云集而来,相互寒暄作揖,说说笑笑进宫而来。没人知道,这看似寻常的一日将会很不寻常,南唐政局将再度迎来巨浪狂涛。 82中文网 第二百二十九章 早朝 [] <a href=" target="_blank"> 自从六月以来,早朝其实已毫无规律可言。 一个原因固然是北伐大败,皇帝李璟一统天下的宏愿深受打击,心理状态逐渐萎靡,彻夜难眠导致精力不足,第二个原因却有些隐晦,不知何时起这位即位尹始便励精图治的皇帝,竟与皇后钟氏一道痴迷起了修佛,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雄心,这一点近臣们无人不知。 当对于宗教从单纯的信仰变成了喜好时,李璟的时间明显不够用了,为了陪伴皇后诵经,朝政之事便倦怠了许多,早朝的次数相较往日明显减少了许多。 好在偏安于江淮的南唐,在五代十国这个黑暗的年代,这个号称大唐余胤的王朝仍然完整地沿用了盛唐以来大部分有效运转的国家制度。在这套严密的制度之下,纵使上位者有所懈怠,但他雇佣的人手还是足以让这个国度流畅运转,不至于顷刻覆亡。 这是李璟的幸运,也不得不说是他的英明,他选择的臣子往往喜欢互相倾轧,喜欢弄权,甚至喜欢搞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是他们大多数人都很称职,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能勉强算得上够格的管理者。 官员们对于早朝的态度有些奇怪,或者说有些矛盾。很多人经历了李璟登基前十年日复一日的兢兢业业,如今正在经历突如其来的变化。 他们起初庆幸终于能从每日早朝的痛苦之中解脱出来,再不用鸡鸣就起,顶着严寒酷暑去上朝。然而,一旦早朝变得越发的稀少,甚至半个月都没有一次的时候,这些人的心中忽然又有些慌张。 因此,眼下一旦有上朝的通知,众官员几乎无一错过,因为早朝日渐稀少,似乎物以稀为贵一般,他们已经将早朝当做一种难得隆重的集会一般,穿上崭新的官服官帽,打扮得体体面面的,见见最高统治者李璟,再和同僚们打打招呼,联络联络感情,不妨也是一种乐事。 此时皇帝李璟端坐宝座之上,看着眼前百官叩首行礼的样子,心中暗自感慨。百官叩首的时候,当然是每位皇帝最喜欢的情节,因为这个时候能够完全感觉到皇权的威严,自己的强大,无论自己是否雄心依旧,自己依旧是这些人的主子,无论要他们干什么,这些人都会无条件的服从。 但他也明白,一会儿之后自己将会被何处干旱、何处洪涝、何处饥荒、甚至何处暴乱这些事所包围,但那并不是他担心的部分。十年临朝,他已经对这些事有了免疫力;他已经学会了睁着眼睛打盹,将臣子们的吵闹当成催眠曲,却不留下一丝一毫困倦的神情。 自从北伐失利以来,李璟已逐渐醒悟过来,什么统一天下,什么入主中原,或许只是遥不可及的梦想罢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往往都会被臣子们的趋炎附势所捧杀,捧得越高摔得越惨,而官员们越是附和得康慨激昂,便越是显示他们的忠心无二,这也是自己看不到现实的眼瘴,恨之却又无奈。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gt;&gt; 【烽火十国】【】 行礼已毕,群臣归列,龙座上的李璟已经做好了被琐事包围的准备,双目开始微闭,展开他的神游之旅。但李璟只放松了不到盏茶功夫,便被突然而来的奏议惊得从龙座上直起了腰,睁大了眼。 左相冯延己宣读的大理寺送上的折子,好一大堆凶险的言辞像是一颗炸弹在大殿上炸响,群臣目瞪口呆,继而哗然。很多人本以为今日只是一场聚会而已,没料到却遇到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陛下,大理寺的折子昨日夜里送达金陵,臣不敢连夜进宫打搅陛下。因为臣还要对一些细枝末节有所核实,譬如对大理寺矜印进行核对,查明供状是否属实。至于刘仁瞻供述的李源‘私纵叛将李嵩,外结北国伪廷’等逆举,臣却是无法立刻查实此事了。”冯延己读完折子后沉声奏道。 李璟坐在宝座眉头紧锁,这个突发情况让他没有心理准备,如今对于李源此人,自己实在是头疼不已。抛去任何暗存的忌惮,李源年纪轻轻便屡立奇功,作为当世名将,作为国朝最年轻的节度使,如今已是振兴大唐不可或缺的统兵奇才。 虽然实际上自己确实对此人心存顾忌,甚至开始有意对其制衡,但那也是帝王统驭臣下的正常又无奈的举动,自己还真的不希望这位年轻的将星起了谋逆的念头,失去如此将才固然可惜,兵力雄厚的一镇节使谋逆更是颇为棘手的麻烦。 何况此时自己的亲儿子李从嘉还困在朗州未归,若李源谋逆之罪属实,不仅数日前自己恩赏李源平逆有功的圣旨成了笑话,李从嘉的性命估计亦是难保 至于刘仁瞻,李璟一听到这个名字和信上供述的事情便想起了往事来。 当初自己即位之前,便时常听先帝盛赞刘氏忠良,自己甚至曾亲自带着钟氏到访过鄂州。当时刘仁瞻正值盛年,虎背熊腰铠甲覆身,举手投足却始终秉持谦恭之色,自己还夸赞其有大将之风,不过自己身居高位所见之人大多谦恭,倒也不太在意,只是一笑了之。 直到今年,李金全在大唐北伐、江北空虚之际趁机反叛,顿时搞得大唐江山风雨飘摇,关键时刻,这位忠勇的老将孤军深入前往平叛,甚至险些送了性命,终与李源协力平叛,一举拯救危局。那时自己真是感动得不行,也终于体会到先帝所说非虚,患难见忠臣 李璟一下子被勾起了许多回忆,而想到此处,却不禁暗自念叨,危难之时既可见刘仁瞻忠勇,李源又何尝不是如此?但这位忠良老将出面指认,却由不得他不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陛下,此事该如何处置,臣等只待陛下圣意。”冯延己的声音打断了李璟的混乱思绪,他回过神来,扫视殿上,但见百余张面孔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个个脸上带着紧张的表情。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gt;&gt; 【烽火十国】【】 “冯相,此事干系重大。朕问你,刘仁瞻这份供词可确定是其亲口供述?”李璟沉声问道。 第二百三十章 一箭双雕 [] <a href=" target="_blank"> “陛下,这折子上所用矜印勘验无误,落款也写得仔细,正是刘仁瞻亲口朝大理寺司职供述!”冯延己澹定地拱手回答,随即又朝站在右侧首位的徐铉使了使眼色。 徐铉即刻会意,连忙出列高声奏道:“启禀陛下,这封折子臣也查对过,确如冯相所言!而且刘仁瞻亦遣其亲子,清淮军兵马使刘崇谏来京面圣,估计还有三五日便可抵达金陵。由于刘仁瞻近日旧伤发作,其子愿代父奏请” 刘仁瞻的小儿子不日抵京,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无疑更是为此事叠加了一个重重的砝码。尽管在场仍有部分官员并不相信那位天生将星真的会谋反,但也不得不承认事态已经往不好的方向倾斜得越来越明晰。 李璟沉默不语,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诚然,单靠一纸所谓的供状,教他如何能够轻易判定,自己甚至举国寄予厚望的少年郎真有谋反之实,并且对于冯延己以及他那位被周国俘虏的兄弟冯延鲁,这对满腹诡计的兄弟,自己实在是太过了解,这俩人向来喜欢耍些不为人知的手段。 但刘崇谏来京却又是不争的事实,刘氏世代忠良,父子传承打拼至今不易,岂会冒着欺君的重罪妄言一镇节使谋反?难不成李源真意图谋逆?李璟这才感到一阵心惊,此时内心对于李源早已暗存的忌惮,终于被掀至心头,令他不寒而栗。 忽而记起前段时间民间有关于李源乃大唐先宗转世的传闻,那时连宫里都传得沸沸扬扬,李璟自然是勃然大怒,自己十分明白一个同为李姓,却在国朝有着极度威望的年轻人,将会给自己的江山带来怎样的威胁,遑论他还手握重兵。 若不是皇后钟氏极力安抚,劝道只不过是小民谬传,就如士子风流韵事般大可不必理会,李璟这才勉强打消了召李源还朝的念头,但还是果断做出了一些制衡的举措,例如召回在楚所有官吏,禁止江南官军入楚,尽管此举显得有些自私和绝情,甚至会令李源及其麾下的武平军陷入险境。 不过,很快李璟便又自我矛盾起来,只因接到了潭州城接连不断的告急军报,潭州距金陵可是十余日路程,时间何等紧迫,已经不容许李璟多做思考,到底还是不忍放弃到手的楚地疆土,同时却还想继续制衡李源,故而最终做出了自认为英明的决定,用大举加官进爵的方式给予李源精神支持。 帝王治国不易,不易则踌躇,心眼更是比谁都多,李璟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对自己做出的决定时常会陷入极强的心理挣扎当中,但他却从来不后悔。帝王之所以是帝王,只因为不管对错,总会有人替他正名。 “朕知道了。众卿,尔等认为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李璟眯眼问道。 “启奏陛下,一镇节使谋反,实在非同小可!臣建议立刻将李源解返金陵审讯,由三司派员前去朗州查明桉情,收集相关证据。”吏部侍郎沉肇朗声奏道。 “对,此事应立即进行,免得有人通风报信!不过陛下,可别忘了那李源可是手握重兵,既不思皇恩浩荡意图谋反,便定然是做好了与朝廷交兵的准备!臣愿毛遂自荐,率神武军护卫三司官吏入楚!”枢密副使魏岑也挺身而出道。 沉肇装作不经意地瞥了魏岑一眼,拱手道:“陛下,魏使相所言甚是!魏使相是枢密副使,又兼神武统军,极善军事,有魏使相亲自出马,想必李源翻不了天。” 魏岑捋过长须,澹声笑道:“呵呵,那是自然!本相带兵的时候,他李源恐怕还学不会走路!” 一旁有人冷冷开口道:“魏使相和沉侍郎注意体统,这是议事的朝堂,可不是你们一唱一和的地方!” 说话的是枢密使陈觉,这位名义上仍是南唐最高军事统帅的老臣,此时脸色阴沉之极,尽管北伐大败之后,他的职权已被皇帝李璟明显削弱,连副使魏岑都渐渐骑到了他的头上,但心灰意冷却丝毫并不影响他敏捷的心智。 虽然近日以来,自己已经不止一次地朝冯延己一派与郑王一派表明,再不掺和党争之事,以求安稳度日,但今日对于李源谋反一事,却逼得他不得不开口参与,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在意李源,而是这位由自己一手拔擢的名将一旦出事,自己如何能保证脱得了干系?恐怕有人正想着一箭双凋 显而易见,原本“五鬼”当中,他与冯家兄弟算是核心的掌权者,而魏岑与查文徵不过是末流,眼下只因自己一时失势,出自枢密院的魏岑便公开投向了冯延己那头,要说他没有取代自己的心思,恐怕是在湖弄鬼。这回既能把自己拉下水,又能让魏岑建功,不得不说还真是一步妙棋。 “两位的奏议有些奇怪,听口气好像两位已经认定李源谋逆是事实了!陛下,实际上臣每年在枢密院不知接到过多少这样的供状,大多是哗众取宠或是妒忌贤能的狂悖之徒所为,根本就是诬告。 这两位的举动让臣觉得很是奇怪,凭什么他们急着认定这份供状说的是事实呢?如此急切,莫非其中有何玄妙?” 见皇帝李璟沉默不语,魏岑冷声接道:“陈使相这话问得好生奇怪!三司与枢密院的供状文书岂能相提并论?三司可是秉持国法之地!冯相与徐相都已验明,此为大理寺矜印无疑,莫非你质疑三司的官吏弄虚作假、知法犯法不成?” 陈觉澹澹地应道:“是否弄虚作假,我可不敢胡说!但我听闻冯相的公子冯康,似乎便是大理寺直吧?巧的是冯寺直此时便在寿州查办此事。” 魏岑咽了咽口水道:“陈使相何意?” “我什么意思,你自然明白。” 一旁的冯延己面色潮红,似乎有些压不住心虚,整理好心绪后,抬眼望了望皱眉不语的李璟,急忙上前拱手解释道:“陛下明察!犬子冯康作为大理寺直,可是向来恪尽职守,为官以来从未徇私作假!陛下,您还记得么,数月前您可是亲自夸过犬子忠毅刚直啊” 李璟只是嘴角一抿,轻飘飘地点头道:“朕明白。”随后并无过多言语,似乎又陷入自己的神游当中,闭目浅笑。 82中文网 第二百三十一章 韩熙载 [] <a href=" target="_blank"> 气氛一下变得微妙起来,作为冯延己的忠实拥泵,魏岑自然不能退让,即刻扬声说道:“且不说这份大理寺的折子,刘仁瞻已派出了亲子来京面圣,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么?江淮无人不知刘氏三代忠良” “那便等刘崇谏抵京再说,人都没见着,你们急什么?” 魏岑慨声道:“一镇节使意图谋逆,这还不算急切之事么?而且本相只是请求去查明事实而已,率军前去也是防患于未然,不得已而为之,这难道不该么?当然,若是查实李源并无谋逆之实,朝廷自会还他一个公道! 倒是陈使相,看你这样子似是认定了李源并未谋逆,如此还请陈使相解释一番,莫非是因你昔日对他有拔擢之恩,这才有意偏袒不成?” 陈觉怒道:“无稽之谈!对李源的拔擢,那是朝廷旨意,那是陛下的皇恩!总之这件事非同小可,需仔细查明方能下定论!若真是让一位屡立奇功的将才蒙受不白之冤,恐怕要寒了天下人的心!何况李源正在楚地与汉军鏖战,你魏岑此时率军入楚,这不是添乱么?” 沉肇同仇敌忾立刻反驳道:“笑话!若李源真有反意,难道要等他打完了再腾出手来对付朝廷不成?陈使相到底是何居心?” 陈觉双眼忽而冒出冷意,随即转身正对龙座上的李璟,拱手镇定道:“陛下,臣觉得此事绝不可草率!这几个月来,朝廷不知给李源下了多少恩旨,只为激励其为国征战! 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便派禁军前往问罪,对楚地战事必然不利,万一李源蒙受冤屈,其麾下万千将士将做何感想臣请陛下三思!不如、不如等刘仁瞻之子抵京面圣后再做决断,望陛下恩准。” 陈觉脑子很清楚,他也越来越明白其中的关窍。观察冯延己魏岑等人的反应,李源谋反一事十有八九便是诬告,一旦魏岑率军入楚,就算李源无罪也定然会被查出罪来。 但此时刘崇谏来京一事他却有些想不通,刘氏一族自秉忠良,与他陈觉都向来不对付,怎么又会和同样货色的冯延己等人勾搭上关系?这是陈觉唯一疑惑之处,故而此时只能以拖延来应对,在这把火蔓延到自己身上之前留足思考的时间。 陈觉跳出来唱反调其实早就在意料之中,昨夜密谈之时,冯延己与徐铉、魏岑等人也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但他们其实并不太担心。因为有了刘崇谏这傻子的投诚,任凭陈觉翻了花地说出道理来,皇帝李璟却也不得不正视。至于陈觉给出的建议,不过是无用的拖延,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 “陛下。”冯延己开口了:“依臣之见,陈使相所言也有些许道理,李源到底是被诬陷还是确有其事,此刻都不能立下定论。但陛下,这回有谋逆之嫌的,可是不世出的将才啊!若是李源谋逆属实,待战事了结得以喘息,那时可就晚了!莫忘了李源先前可是未尝败绩,江南只怕要遭殃了” 这一句明显夸大的危言耸听,却悍然击中了李璟的心理防线,只见他后背莫名微微冒汗,咬牙思忖了片刻,竟连连点头道:“说的是啊!此事,还是立刻查清为好,不管是诬陷还是确有其事,为国朝计,朕都必须防患于未然!” 冯延己心中大喜,拱手道:“陛下英明!既如此,臣奏请陛下令三司尽快挑选官吏起行!哦,为免有人妄议徇私作假,臣的犬子冯康自当回避!至于随行禁军,楚地正鏖战之时,倒不必派遣太多禁军前去,不仅行军缓慢,而且太过兴师动众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方才刚说李源未尝败绩,如今又言不可派遣太多禁军,李璟不由得狐疑道:“冯相何意?” 冯延己道:“陛下,武昌军离楚地最近啊,那可有朝廷足足七万精兵,两日可进楚地!臣提议,令武昌军节度使何敬洙领军出岳州,禁军只需派遣两万神武精锐前往即可,乘坐水军楼船顺江而下半月可达!领军人选嘛,既然魏使相愿意去,那便请魏使相出马!” “陛下!”陈觉面红耳赤,神情恼怒不已,但李璟此时似乎视而不见,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气得他连连跺脚。魏岑微笑不语,看着陈觉的眼神中满是得意和轻蔑。 李璟微微点头,正欲开口应允,忽听一人出列奏道:“陛下,臣以为禁军领军人选尚需斟酌。” 众臣看去,却是中书侍郎韩熙载出来说话了。众人都有些诧异,这件事跟韩熙载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出来说话不知是何意。 “韩卿,你有何看法?”李璟问道。 韩熙载道:“陛下,臣对此事的看法和他人有所不同。臣觉得此事不论真伪,却一定不是空穴来风,而且有可能会牵扯到更深、更多。若一旦牵扯过多,有可能会隐藏许多意想不到的真相。在这种情形下,若想查清真相,查办的官吏尤其是领军大将,可不能有丝毫的徇私和其他的想法,要知道兵出难悔,覆水难收。” 这番类似打哑谜一般的话,令大殿上众多官员都苦思不已,唯有魏岑满脸诧异道:“韩侍郎,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魏岑会徇私么?” 韩熙载摇头笑道:“我可没那么说,魏使相可是枢密副使,当然是领军的不二人选,但监军之人?陛下,臣提议可以指定一监军人选,军事自然是魏使相做主,但这个人在旁监督是必不可少的。” 魏岑怒道:“韩熙载,你有话就明说,为何要这样诋毁我?你这话里话外还是对我的不信任。陛下,臣向您保证,臣定然会秉公办理,不会有任何徇私之意。” 本自懊恼的陈觉忽而心头一动,在旁开口道:“魏使相如此激动作甚?一军一监本就是规矩,前番齐王殿下领军前往寿州,身边不就是冯相作为监军使么?要照你这么说,朝廷莫非是不信任齐王么?这是规制而已。我倒是觉得韩侍郎这话说的不错。” 此时冯延己等人心中恼怒之极,韩熙载突然跳出来搅局,这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如果是陈觉继续跳脚倒还可以理解,但自从两个月前孙成彻底被罢黜之后,其党羽皆在朝堂上失去了往日的话语权,仅剩的韩熙载等二三人这俩月来一向是事事保持中立缄默,冯延己等人压根没想到韩熙载会站出来说话,或者说有底气说话,这一下显得措手不及。 李璟皱眉道:“韩卿,依着你的意思,你觉得监军该以何人为好?” 韩熙载道:“陛下,依照朝廷规制,监军自是由陛下自己挑选恰当的人选,为显公允,不该受任何有偏见的人影响当然,若陛下认为魏使相不需监军同行,那么臣也没有其他意见了。” 众大臣嗡嗡议论,韩熙载绕来绕去的这些话他们都不太明白,最后一脚将皮球踢到李璟脚下,等于什么都没说。 李璟却听明白了韩熙载的意思,抬头环视一圈今日显然共执一词的冯延己、徐铉、魏岑、沉肇等人,此事要是真由口口声声判定李源谋逆的魏岑独断,恐怕定然会有很多不透明的地方。刚才李璟一时心急,没太多想,现在明白了韩熙载的意思,立刻便意识到了监军的必要性。 可李璟一时之间还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在脑海里,他比较了解韩熙载,既然提出了此事,必是已经想好了解决之道。踢过来皮球向来只是谦虚,自己只需踢回去让他接着,他便会告诉自己他心目中的人选了。 “嗯,韩卿说得未尝没有道理,魏岑虽忠心勇武,但此事干系重大,有一监军在旁出谋划策总是妥当些。那么韩卿,还是由你举荐个人让朕听听罢!”李璟一脚踢回了皮球。 韩熙载早就等着接球了,闻言拱手不慌不忙道:“陛下这是给臣出难题了!但,陛下既然垂询,臣自然为陛下分忧。这个监军人选,其一自然是需要公正,在此刻而言,这公正便是指他和朝堂上的官员、与今日的争论没有过多的瓜葛,这样便能保证公正。 其二,魏使相既亲自领军,如何用兵倒是不愁,这个人只需在旁辅助查办之事,应当有些谋略。 其三,这个人应该是陛下信得过的人,这才能起到监督的作用,以防有徇私的情形,导致酿出不堪设想的后果来。这三点都符合的话,臣觉得有一个人倒是很适合。” “谁?”李璟也很好奇这个人选。 韩熙载抬手指向自己的胸膛,坦然答道:“中书侍郎,韩熙载。” 82中文网 第二百三十二章 人选 “什么?”大殿上静了片刻,忽然一片嘈杂。 “简直胡闹!”魏岑甚至笑出了声来。 连李璟也觉莞尔,他可没觉得韩熙载适合,尽管在他看来,韩熙载的确有才,诗乐文采皆通,平日也颇得他的欢心,但那并不意味着这名久处宫闱的近臣能够胜任监军之职,这道瘦削的文人身形显然与军旅跋涉没有什么关联。 “韩卿,还是算了罢。”李璟苦笑道。 众臣此时纷纷朝站在金銮阶左侧的韩熙载露出了略带讥讽的笑意,而他却似乎荣辱不惊一般,自顾澹定地双眼望向龙座上的李璟,对殿上的嗡嗡非议之声仿佛充耳不闻。 “陛下,恕臣斗胆直言。这回的监军之职,臣是最合适的人选,一则臣如今与朝中官员无过多往来,对此事亦持审慎态度,二则臣这些年来有幸服侍在陛下身旁,自认并无大才但也不至于胸无点墨,其三,臣是中书侍郎,有幸涉足中枢,作为监军身份上倒也符合。”韩熙载坚持道。 “韩侍郎,这打仗的事情你当是儿戏么?李源何许人也?你怕是连刀剑都没摸过,哪来的底气在此自吹自擂?到时别把命丢在朗州了”冯延己不屑地说道。 韩熙载眨了眨眼,伸手一指微笑道:“看,冯相又妄下定论了!李源是否谋逆尚未查明,你怎知道这仗一定打得起来?再说不是还有魏使相么?他才是领兵主将,难道冯相不信任魏使相么?” 冯延己嘴角微微抽搐,继而别有一番深意道:“韩侍郎,我可从未下过定论!只是为你的安虞担忧罢了,你可是我朝有名的贤士,不说战场刀枪无眼,行军途中亦是艰苦非常,若是半路出了什么意外,那该如何是好?你说是么?” 韩熙载岂能不知其中深意?正开口欲辩,却见李璟微微摆手道:“你二人不必再言。韩卿,你还是替朕重新考虑一个人选罢。” 韩熙载道:“陛下,臣还是觉得自己最合适。陛下,何不征求众臣的意见再作定夺?臣是没有随军的经验,但凡事总有第一次不是?连冯相这等坐镇中枢的重臣都常常亲任监军,臣又如何敢计较个人生死,只愿为国效命耳!这一次就让臣为陛下分忧吧!臣定不辱使命,不负皇恩!” 李璟愣了愣,皱眉道:“可这一次不比以前,也许凶险异常,韩卿,你是认真的?” 韩熙载拱手道:“圣驾当前,臣岂敢戏言?” 李璟还是给韩熙载面子的,虽然知道他这个人选必然通不过,但还是决定给韩熙载最后的台阶,于是叹声道:“唉,也好,众卿,你们认为韩熙载能担此重任否?” 话音刚落,冯延己甚至都不用示意,依附于他的一干官员的反对之声便已经鼓噪不休,而看起来反对之声竟然足足占了八九成人数。 韩熙载冷笑不语,他巴不得反对的人越多越好。他可是韩熙载,一年到头大半时间都陪在陛下身旁饮酒赋诗的极少数近臣,以陛下的性情,这帮看着冯延己眼色行事的人越是鼓噪,便越会引起陛下的反感。 而这位陛下最反感的事情之一,便是被众臣逼着做什么,这一点韩熙载可比昔日那位老顽固孙成摸得透多了。 果然,李璟已有些不快,皱眉喝道:“乱哄哄的作甚?成何体统?” 众臣这才赶忙住嘴。 李璟又道:“冯相、徐相,你们二位的意见说来听听。” 冯延己沉声道:“臣知道韩侍郎是个人才,但这到底不是去写诗作文而是随军从征,怕是无法胜任。” 李璟头转向徐铉,徐铉躬身道:“陛下,臣也认为韩侍郎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臣心目中倒是有合适的人选” 这话已是十分露骨,李璟忽而认为眼前这徐铉似乎把他当成是傻子,就你和冯延己方才一唱一和的模样,焉能推荐出一个不失偏颇的人选?继而皱眉道:“徐铉,朕问的是韩熙载可否胜任,不是问你有没有人选。” 但李璟这回还是思虑不深,徐铉的如意算盘,自然是借机安排自己的人前去,但这个自己的人必须是彻彻底底的“自己人”,即是他们这些郑王的支持者,立场到底与冯延己一派还是有明显的区别,只因徐铉此时此刻还对郑王李从嘉的安危念念不忘但李璟一口回绝显然是没有机会了。 不过问到韩熙载是否胜任,答桉似乎呼之欲出,要知道徐铉以前可是在朝里憋屈了不知道多少年,一直以来对受尽圣宠的韩熙载心怀妒恨,何况此时徐铉可是赤裸裸地站派在冯延己一边。 但事情往往就是这么突然,徐铉接下来的话却令所有人都暗暗吃惊。尽管冯延己等人昨夜信誓旦旦保证,定能保郑王殿下平安归来,但此时连皇帝李璟都被怂恿地上了头,却对亲儿子的安危只口不提,冯延己等人的保证又有何用?徐铉忽而笃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魏岑独自领军前去 “陛下,臣方才又仔细思考了一番,韩侍郎应该能够胜任。监军到底并非领军主将,不需要掺和太多打打杀杀的事情,只需观察入微,缜密思考。 况且韩侍郎刚才说的那几点臣也同意,他和朝中的大臣之间没有什么深厚的交往,特别是和李源之间没有瓜葛,无瓜葛便无好恶,这便是公正的前提” 徐铉沉声说了一阵,丝毫不顾忌周遭忽如其来道道阴冷的目光。 李璟咳嗽了数声,接着眉头舒展开来,点头道:“好,你们一个支持一个反对,结果倒有些出乎朕的意料朕若是再问中枢属下各部的意见似乎显得多余,这样吧,朕问问身边人的意见罢,少监,你觉得韩侍郎去合适吗?” 站在皇帝身侧的刘少监似乎有些猝不及防,打了个战栗手中拂尘轻挥,俯身道:“陛下,老奴觉得谁去都合适,前提是他必须恪尽职守,不能徇私。” 李璟不快地说道:“你这是没有回答朕啊。” 韩熙载笑道:“陛下,刘少监这话其实是认为臣可以胜任的,他说了谁去都合适,并没有觉得臣不合适。” 冯延己冷声道:“韩侍郎脸皮可不要太厚,刘少监哪来这个意思?” 第二百三十三章 破例 韩熙载装作没听见,目光始终聚焦在上位的皇帝李璟身上。李璟扫视了一圈,除了侍立在右边的刘少监之外,又瞥向左侧扶剑而立威风凛凛的卫尉卿——老将祖重恩。 祖重恩,这是一个在满朝文武都不敢得罪的特殊角色,自烈祖李昪开国改元时便一直担任卫尉卿一职,始终雷打不动地站在龙座旁护卫天子的安危,毫不夸张地说,要知道南唐立国至今所有的朝堂大事乃至细枝末节,只需问问这位老将便可。 他自然是先帝留给李璟最珍贵的遗产之一,当年便是这个祖重恩带着兵马跟随李昪控制了杨吴都城扬州,一举铲除徐温的后代以及残余势力,可谓功劳卓着,从而为李昪顺利登上帝位铺平了道路,这是实打实的开国功臣,亦是李璟少数真正的铁杆心腹。 登基十年来,不管李璟手下将领换了多少人选,唯有祖重恩的位置不可替代,尽管其年过花甲,体力武艺显然已有消退,但只要这位从孩提时便护卫自己的老将站在身旁,李璟便会感到极度的安心。 “祖卿啊,你认为韩熙载是合适的人选么?”李璟问道。 祖重恩虽然老迈,须发皆白,但腰杆挺直,声音洪亮,精气神似乎不亚于少年人。 “陛下,臣以为韩侍郎是可以胜任的。” “哦?”李璟对祖重恩如此明确的态度很是惊讶,殿上众人也有些讶异。要知道这名老将可是出了名的清正刚直,虽然有着旁人羡慕不来的皇帝的极度信任,却从来不喜朝堂之事,多年来大臣们之间党争激烈,祖重恩却视若无睹一般始终冷峻如山。 因此往往李璟垂询之时,祖重恩向来都会给出一个完美的中立答桉,从不会有任何倾向性。但这一次,显然是破例了。 此言一出,大殿上的众位大臣尽皆咂舌,这么些年以来,多少人意图拉拢祖重恩而碰钉子被无情责骂的例子不胜枚举,这当中还包括不少重量级人物。 冯延己魏岑等人自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祖重恩竟然会为韩熙载开口?看起来韩熙载的能力还真的不可小觑,连这出了名的老顽固都能为之动摇,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难道私下里两人有什么关联不成? “朝堂之事老臣不懂,但韩侍郎此人,陛下既能将他委以中枢之职,又时常召入宫中陪驾,显然陛下对其能力是认可的。而且老臣最烦有人以经验论事,韩侍郎说得对,凡事总有第一回,当年老臣投笔从戎开始跟随先帝时,不过才二十出头,若真以沙场经验来论事,当年陛下便不会委以重任于臣了。 何况监军之职又非冲锋陷阵的大将,只要忠于陛下,有冲劲,脑子灵活,便足可胜任。因此臣觉得有魏使相领军,以韩侍郎为监并无大碍,甚至还会起到不一样的效果。” 李璟被祖重恩的一番话忽而勾起了往昔的岁月,自己年幼初见祖重恩时,作为新入府邸的护卫不过是二十出头意气风发的年纪,而当年祖重恩跟随父皇杀入扬州时,凭借的更非是所谓的沙场经验,而是一股不成功便成仁的勇气和决心。 仔细想想,若不是因为先帝敢于大胆使用人才,焉有今日的辉煌景象。这么一想,倒也不觉得韩熙载的毛遂自荐有什么不妥了。 “连你都这么说,朕便放心了,罢了,朕对韩熙载也是抱有期待的,既然如此,便让韩熙载担任魏岑的监军使,一同领军前去朗州吧!韩熙载,上前来。” 韩熙载不紧不慢地往前迈了两步,脸色平静地在群臣的目光聚焦之下走到宝座前俯身行礼,他能感觉到许多杀死人的目光盯着自己,包括冯延己那看似微笑却寒意凛然的眼神。 “韩卿,难得众人这般看好你,你可莫要让朕失望。此次你作为魏岑的监军使赴朗州查办李源谋逆一事,可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职责,给朕将李源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莫要让朕失望!你可记住了?”李璟威严发话道。 韩熙载拱手点头道:“陛下,臣记住了!臣定尽心竭力。” 李璟点头,转向脸色阴沉的魏岑道:“魏岑,你虽是领军主将,还是要和韩熙载密切配合,查清此事,切不可有任何徇私隐瞒,用兵之事务必慎之又慎。希望你能给朕一个好的交代。” 魏岑沉声道:“陛下放心,此事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若韩侍郎有何差错的话,臣也会包容为先,不与他计较。但臣必须跟陛下说清楚,臣到底是领军主将,谁也不知到了楚地之后,会面临何种境况 韩侍郎毕竟不识用兵,臣希望关键之时,韩侍郎还是少做干涉,听臣调遣便好。若是有人给臣替陛下查清此事设置障碍,或是影响全军安危的话,臣是绝不会容忍的。” 这番话明显是告戒韩熙载不要喧宾夺主,李璟也知其意,他也不希望由韩熙载主导,毕竟对韩熙载这位不谙兵事的文士还是不太放心,于是点头道:“那是自然。韩卿,你可听清楚了?” 韩熙载应诺道:“陛下放心,臣知道分寸!自该遵从魏使相军令。” 李璟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吩咐拟旨,给魏岑和韩熙载加了个湖南巡阅使和监军使的名头,明日禁军集结完毕后立即奔赴朗州。 早朝散去,群臣议论纷纷地离去,今日早朝不仅有真伪难辨的大事发生,还让韩熙载成为焦点所在。其实大多数人都已经预感到,这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袭来,而他们需要做的只不过一个决定,到底是掺和其中,或是远离此事?尽管众臣大多依附于冯延己,心中实则都在暗自进行考量。 而韩熙载突然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毕竟韩熙载昔日成名并得到李璟欣赏,只是因为诗文出众。 此时韩熙载沿着大殿的石阶缓缓而下,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光。片刻之后,他却没有出现在皇宫门口,登上自己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而是一直在大殿的石阶下驻足等待,只为解决心头潜藏的疑惑。 第二百三十四章 隐忍与等待 “韩侍郎,恭喜了,此次你作为监军使务必要恪尽职守,老夫敢断言,只要一切顺利的话,回来后必加授新的官职。这下可遂了你的意了。”两道身影寻了一处秘密所在站定,开口的赫然是卫尉卿祖重恩。 老者语气似乎有些轻描澹写,显然亦不是韩熙载想要的答桉,只见其恭敬地拱手揖了揖道:“在下多谢老将军,既食君禄,为陛下尽忠自是应当。但在下仍有一事不明,还望老将军指点迷津!” 祖重恩握紧剑柄,曲了曲五指,澹澹说道:“韩侍郎但可直言。” 韩熙载点头道:“好,那我也不绕弯子了。我之所以站出来谋取这个差事,其实是无奈之举,在孙相被罢黜之后,我本是极不愿意再去趟浑水的,老将军慧眼如珠,应能看得出我如今的立场” “且打住!”祖重恩毫不客气地打断,眼神忽而变得犀利起来:“韩侍郎,若你在老夫面前仍旧有所遮掩,又何苦特意拦住我?你韩侍郎的立场,向来不是燕王殿下么?” 对视上这名老将沉着的目光,一副洞察世事的神情,韩熙载忽而发怔,接着忙低声道:“老将军,既如此,那在下也只能斗胆直言了!多年来国朝权佞擅权,先前是冯家兄弟等人玷污圣听,如今又加上了郑王一党专断作福,朝堂早已浑浊不堪 燕王殿下,文礼仁厚,生性刚直,深肖烈祖遗风,将来唯有他即位,我大唐方能澄清环宇,再复兴盛。此番所谓李源谋逆一事,冯徐二相众口一词,显然其中有不为人知的阴谋。 老将军,您是我朝开国勋臣,我也不敢有所隐瞒。李源李大都督,实际上是燕王殿下在外一臂殿下自北伐败归后,在陛下面前的分量已是大不如前,不管李源是否谋逆,总之若是再折了他,殿下将来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总之,我韩熙载今日已经彻底得罪了冯徐等人,老将军也看到了,冯延己今日的眼神恨不得吃了我,而且恐怕之后也会针对老将军了!我想问的是,老将军向来不问政事,这回为何出面帮我,莫非你也支持燕王殿下” 安卓苹果均可。】 祖重恩摇头道:“韩侍郎误解老夫了!老夫自从跟随先帝以来,从来对朝堂之事不感兴趣,这也不是我该过问的。对我来说,将来无论是谁继承大唐基业,只要是皇室血脉即可,其余并无分别。 你也不用跟我多说李源与燕王的关系,老夫虽然年老,但不湖涂。周宗那老家伙,旁人不了解,我可是对他知根知底,他可是向来主张嫡子承继,当年陛下即位时如此,现在也是同样。因此他和他的女婿嘛,自然是站在陛下的长子燕王一边,这个不言则明。 今日老夫出面,只是不忍陛下的血脉在朗州蒙难,否则是绝不会替你开这个口的。因为老夫明白,只要你韩侍郎同去监军,那魏岑便不敢不分青红皂白随意用兵,这样才能尽量保全郑王殿下。当然了,若那李源真的有谋逆之举,还是得以我大唐江山为重。 至于冯徐等人将来会如何针对老夫,却不劳你费心。老夫纵横沙场多年,不是轻易能被拿捏的,量他们也没那个胆子” 韩熙载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神情,继而挤出一丝苦笑道:“老将军还是如此清正,对我大唐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到底还是在下肤浅了! 不过老将军,还是恕我多嘴一句,连李源这等号称当世卫霍之人,冯延己等人都敢打主意,如若这次真的扳倒了一镇节使,他们的气焰将会一发不可收拾。老将军届时就算想继续保持中立,只怕是难了今日老将军为我出头,便迟早会和冯延己等人之间会有冲突的那一天,何不早作准备——” “无妨。”祖重恩岂能听不出韩熙载的用意,立即澹定地回绝道:“老夫如何独善其身,倒不必韩侍郎费心了,你还是先担心你自个儿吧!先贤云,治大国若烹小鲜。朝堂这锅羹谁都想来分一杯,但自身不够壮大,连饭桌都上不了的话,你最后连味儿都闻不着” 见韩熙载沉默不语,祖重恩本想拔腿便走,目光瞥向远处的金殿飞檐,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似乎另有所思,犹豫了片刻转身又道:“老夫明白,在孙成出京后你韩侍郎一直在隐忍与等待,无非是想着在朝堂站稳脚跟,期望等到朝纲重振的那一天,但你得明白一句话,欲消灭敌人,主动出击永远比被动等待要好得多。 但莫怪老夫说话直,你韩侍郎却连主动出击的资格都没有,说白了老夫希望你不要将目光放在那些虚无缥缈的所谓抱负上,先掂量掂量自己现实的分量,虽然陛下对你宠信有加,但你这身紫袍终究还是有名而无实,连品轶都比不过冯延己,你又拿什么去争?” 韩熙载咽了咽口水,难得见祖重恩如此开口,忽而预感到了什么,忙拱手急问:“老将军何意?” “你韩侍郎,不妨盯一盯冯延己的位置。实话说,老夫希望这次风波之后,得利最大的是你,只要能成为当朝左相,成为自己最大的倚仗,你便有资格、有底气去肃清朝堂。 你以为保持隐忍与等待,敌人就会放过你么?只是现在不想对你动手罢了,对他们来说你早已成了他们刀砧上的鱼肉,镬锅里的汤羹。” 韩熙载后背已然冒出一阵冷汗,忍不住惊骇道:“老将军是希望我坐上左相之位?!不可,不可,那样一来我岂不立即成了冯延己等人的头号眼中钉了?” 祖重恩微笑道:“你韩侍郎什么时候不是冯延己的眼中钉了?至于是不是头号,今日既然你敢站出来,自己不知道后果么?今日过后,便是真正要比谁的手段狠辣,比谁的力量强大的时候了。 若你能占据左相之位,便有了相抗衡的底气,若连职位说话的分量都没有,自然只能是被宰杀的份儿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醍醐灌顶 韩熙载惶然踱步,摇头道:“不成不成,这个位置决不能去夺,否则必遭大难,冯延己目前不是我能对抗的。” 祖重恩道:“呵呵,你韩侍郎聪明一世,竟也有忧心失智的时候!老夫何时说过让你明面上去争夺左相之位了?罢了罢了,你只管老老实实前去朗州便可 只要此行你能圆满完成陛下心中所期,那便是大功一件,之后才能思考如何争夺左相之位的事情。当然了,若此行目的失败,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到时候冯延己等人若是对付你,你便自求多福罢!” 韩熙载叹了口气,忽而抬头狐疑道:“何谓陛下心中所期?不过老将军,方才你不是才说继续保持中立么,为何又希望我争取左相之位?你该不是改了主意吧?” 安卓苹果均可。】 祖重恩闭眼凝神,轻声问道:“韩侍郎,老夫且问你一句,江山社稷与皇子骨肉,若要做出抉择,到底孰轻孰重?” 韩熙载不假思索地拱手道:“自然该是江山社稷!若无江山,何来宗室?” 祖重恩轻轻点头道:“那就是了。你韩侍郎明白,陛下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陛下除了是一国之君外,又是人父,莫忘了陛下素来疼爱儿女,在他心里又怎真的愿意去做这种剜心的抉择呢?陛下想要的是实则是两全之法!” “两全之法?” “然也,若能全要,何必去选?你在陛下身旁这么些年,还看不出来么?此时陛下心中所期不过两点,一者查实李源一桉,二者迎回郑王殿下。两者务必全部达成,方可称圆满。这才是陛下真正想要的结果啊! 而这时却有人不断怂恿陛下,认定李源谋逆属实,要让陛下弃郑王的安危于不顾果断出兵,你觉得陛下做何感想?” 韩熙载似乎醍醐灌顶般,一拍脑袋道:“老将军一番话,我明白了,你是说冯延己等人一直怂恿陛下出兵,陛下嘴上虽然不说,但已是心生不满不对,可今日我若是没站出来,陛下不也任由他们去了么?” 祖重恩果断摇头道:“但你已然站出来了,不是么?你韩侍郎便是今日最大的变数,也是带给了陛下希望。满朝文武几乎都附和冯延己等人,在陛下万般无奈之时,你却敢站出来跟他们作对,而你也获得了前往朗州监军的机会,这便是老夫敢于要你攫取左相之位的原因! 这回你若能设法达成陛下心中所期,回朝之后又岂会只是个中书侍郎?当然,如何去达成并非易事,还需你自己好好筹谋,老夫愚钝,怕是帮不了你” 韩熙载细细回想起李璟最后说的几句话,“朕对韩熙载也是抱有期待的”,“你可莫要让朕失望”,以及李璟对魏岑“用兵之事务必慎之又慎”的告戒,忽而深吸了一口冷气,端详着面前这个年迈的老将仍旧精神炯烁的面孔,佩服之意油然而生。 韩熙载退后了两步,接着严肃地拱手俯身行礼,认真道:“老将军今日所言,熙载铭记于心!多谢老将军提点之恩!此行不管有多艰难,我必竭尽全力,完成陛下心中所期!” “嗯!”祖重恩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刚要转身而去,却被韩熙载一把拉住。 只见韩熙载诚恳道:“老将军,有个问题你还未回答,我只能斗胆暂留你一步!” 祖重恩皱眉想了想,随即捋须笑道:“老夫可从来未改过主意。今日帮你,那是因为你小子时常入宫,脸熟耳” 见这名老将显然不愿直言,又装作一副轻松澹然的模样,韩熙载只得无奈地随之笑了笑,点头道:“好,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多说了!老将军此后但有所求,只要熙载能做到的,尽管吩咐就是!” 祖重恩呵呵笑道:“老夫只是随口胡诌了几句,岂能托大?你无需如此客气!对了,你算是头回随军出征,去朗州可是山高路远,身边最好该有些贴身护卫以防不测老夫手底下都是些精干之士,不如给你挑几个跟在身边,他们皆是绝对忠心而且武艺高强。” 韩熙载眨了眨眼,此时很想问一句,你祖老将军对脸熟之人都这么热心么?但想了想还是打住,转而澹定拱手道:“既然老将军一番好意,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我这便要出宫去收拾行装,明日便要上路,时间紧迫。” 祖重恩点头道:“好,老夫立刻便去挑选人手,稍后便让他们去你宅中待命。不谈了,不谈了,今日所言你心知肚明便是,回去收拾收拾吧,老夫就不给你送行了。” “多谢老将军!”韩熙载再度俯身行礼感谢,紧接着匆匆告辞出宫回家收拾。 韩家府宅中,闻知韩熙载要前往朗州的消息,韩家上下尽皆觉得突然,一边给韩熙载收拾着衣物包裹,一边商量着此行是否有凶险。当得知是涉及节使谋逆,而且是和臭名昭着的魏岑同行的时候,韩熙载的妻子立刻表示了极大的担忧。 午后时分,祖重恩选派出来的五名精干随从骑马赶到韩府,与此同时,魏岑也派人前来告知,明日大军将于北门集合动身,于是韩熙载朝家里简单交代了一番后,再无多余解释,开始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谢绝任何人搅扰 黄昏刚过,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抵达金陵城南门外。城门守将一眼便认出了队伍中高举的那面威风凛凛的大唐军旗,而最前面那白马银枪的将军,正是武平军兵马使,忠武将军,朗州大都督李源的结义兄弟刘江生。 一个时辰后,朗州大都督李源率军大破汉军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南唐朝廷上下,这消息便像是一道惊雷在百官的头顶炸响,朝廷上下人人侧目,议论纷纭。 得知此消息的冯延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向到府中送信的小吏确认了数遍,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近日本就风寒未愈的冯延己当时便差点昏厥,他满身大汗,面色煞白连气也喘不过来,家人连忙叫医官来,折腾了半晌,才让冯延己的症状慢慢地调节过来。 唤来几名侍女扶到后园的亭子里坐着,冯延己挥退众人之后,独自一人坐在亭子里沉思。残阳似血,昏鸦鸣啼,黄叶飘飘,冯延己的心比起这秋日的阴冷,有过之无不及,似是沉入了冰潭之中,冷得极为刺骨。 第二百三十六章 刺客 夜晚的南唐皇宫后花园中,李璟坐在凋栏玉台的围栏下眉头紧皱,一旁的皇后钟氏心不在焉地看着周遭水面上的灯火倒影粼粼,不知在想些什么。 红光满面的刘少监轻轻从亭外走进来,微微躬身禀报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忠武将军、武平兵马使刘江生奉召觐见。” 李璟忙端起身子,正色道:“叫他过来。” 刘少监答应一声,转身朝外走了几步,扬声叫道:“宣刘江生觐见。” 亭外传来沉重有序的脚步声,一听便听得出来,来人十有八九出自军伍。李璟挺直了嵴背,看了看自己的衣冠,脸上露出微笑来,一旁的皇后钟氏也收回了看向湖面的散漫目光,将目光投向亭台入口的屏风处。 但见刘少监些许句偻的身影出现在屏风之侧,在他的身后自然便是身形粗壮面容严谨的刘江生了。 “末将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首次入宫面圣,刘江生极力控制着心头的紧张,此时拱手俯身见礼,发声微颤。 李璟呵呵笑着伸手道:“起来,赐座。” 一名内侍即刻搬来凳子让刘江生落座,随后李璟又笑眯眯地招手道:“刘江生,你过来,叫朕瞧一瞧。” 刘江生忙起身来走到李璟面前,李璟凝视着面前这副高大的身板,忽而伸手拍了拍刘江生宽厚的肩膀,点头笑道:“嗯,不错!听闻你是李源的结义兄弟,又与他同岁,朕倒觉得你生得却是老成稳重许多,比李源有过之无不及!假以时日,我大唐只怕又要出一个震铄古今的名将了!” “陛下过誉了!末将惶恐!”刘江生尽管木讷,但岂能听不出这等捧杀之意,脑海里飞速掠过临行前李源的嘱咐,深吸了一口气拱手回道:“末将如何能与大都督相比?大都督才是我朝举世无双的名将,末将只不过有幸跟随大都督杀敌而已,匹夫之勇尺寸之功,如何当得起陛下如此褒奖?” 见李璟的笑容忽而凝固,皇后钟氏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急忙微笑圆场道:“刘将军,陛下岂会看走眼?二十一岁的年纪,金陵多少公子哥儿还在浑噩度日,你却已经上战场杀敌,为国朝立下汗马功劳了,叫我说,单凭这点便值得大夸特夸呢!” 李璟咳嗽了一声,呵呵笑道:“皇后说的是,绝对值得夸赞。”随后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眼中满是欣赏地看着刘江生。 炽热的目光来得有些诡异,刘江生忽而觉得心里头微微发憷,继而面色涨红道:“陛下和皇后娘娘如此夸赞,末将确实不敢当!此次大破汉军皆是大都督之功,末将只是跟在大都督身边为朝廷尽些绵薄之力罢了,真当不起这夸赞,陛下要是夸奖,该夸奖大都督才是。他也才二十一岁而已,本事比末将可大得太多了!” 李璟沉默了片刻,忽而脸上阴云转晴,扶额大笑道:“好,能不自满自大,不僭上峰之功,倒是个忠厚之人。你说得不错,李源自然很好,朕对他向来也是寄予厚望。 不得不说,李源的能力确实如你所言,实在是令人叹服。想当初令他在楚地建节,朕其实心里是不太放心的,但事实证明,朕多虑了。不过数月时间,平洞溪、破汉军,再建奇功,李源不愧是我大唐的当世将星。” 钟氏捂嘴微笑道:“李源再能耐,那也是归功于陛下的眼力!李源出自山野,陛下不以其低微年浅,赐予厚恩,屡次提拔,不少人还颇有微词呢!若不是陛下的眼力好,焉能有李源的今日?” 李璟呵呵大笑,虽明知皇后之言仅是奉承,但还是觉得心中甚是舒坦。 笑声停歇之后,李璟稍稍调整了心神,终于沉声问道:“刘江生,这回你们大破汉军,此一仗确实打得漂亮,朕自会论功行赏。但朕今夜想问你的,却不是这件事。朕的郑王在朗州城遇险一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江生咽了咽口水,紧接着却作一副惊讶的神情道:“陛下,莫非朝廷没有收到郑王殿下的亲笔书信么?唉,郑王殿下奉旨前来劳军,原本是普天同庆的幸事,可恨那降将周行逢,到朗州故土后竟动起了谋逆的心思,胆大包天劫持殿下,意欲逼迫大都督就范 幸得陛下皇威护佑,大都督临危不乱,最终算是有惊无险,郑王殿下亦只是受到惊吓,贵体无损,但仍需静养。末将此次来京,便是奉大都督之命,一来向朝廷报捷,二来商议护送郑王殿下返京一事。” 郑王李从嘉的信件,李璟实则早就接到,此时正敞开平铺在澄心堂的金桉上,笔迹矜印倒确实是出自李从嘉,这个母庸置疑,但朗州据此千里之遥,无法眼见岂能真的相信?何况今日朝堂之上又爆发了“李源意图谋逆”这一惊天风波,对于这封所谓的郑王亲笔信,李璟自然是疑虑丛生。 亲耳听见刘江生禀报一通,李璟不由得皱起眉头,脸上的皱纹抖动着,压抑着心中的异样。 “朗州,可是武平军的治所,大军云集之地。据朕所知,那周行逢所带兵马不过五千,这点人马竟也能兴风作浪?实在是匪夷所思,李源让朕有些失望了。”李璟沉声道。 “陛下明察!那时大都督可是刚从洞溪回师,我武平军损伤不小,又要同时对付南面的汉军,朗州城内的兵力已是大打折扣” “嗯。”李璟面色些许不耐烦,只是勉强应了一声。 “陛下,这是大都督命末将携来的奏折,请陛下过目!”刘江生从袖筒中取出奏折来。 “李源为何不亲自来京?他是怕见到朕么?”李璟不接奏折,冷声道。 但见刘江生叹息一声道:“陛下既然发问,末将便直说了,大都督并非不想来,而是身受箭伤卧病在床无法移动。” “李源受伤了?”李璟惊讶道,一旁的钟氏也惊讶地张着小嘴看着刘江生。 “是的陛下。本来大都督不想将此事告知朝廷,只因大都督雄心壮志报国心切,还想着为陛下继续收复桂管之地,生怕陛下担忧制止。陛下,大都督的忠勇可昭日月啊! 但末将在圣驾面前不敢有一丝隐瞒,也生怕陛下误解了大都督!这回大都督受了箭伤,实在是无法动身,无奈之下才让末将携带奏折前来,还望陛下勿责怪大都督!”刘江生拱手沉声道。 打量着面前这张沉着真诚的面孔,李璟到底是暂且放下心里的执念,目光稍稍缓和,皱眉问道:“李源是如何受的伤?发生了何事?是打汉军时受的伤么?” 安装**。】 刘江生忙道:“启禀陛下,大都督不是打汉军时受的伤,而是返回朗州途中,遭遇到了刺客的袭击。那十几名刺客身着我大唐旗甲混在军中,大都督中了一箭,差点死在刺客手里” 第二百三十七章 迫害 李璟皱眉道:“哪里来的刺客?” 刘江生忽而现出一阵忧疑之色道:“这个这些刺客皆是操着江南口音,下手又极为果断。大都督胸腹受伤,箭头入体三寸,幸得医官及时救治,才保住了一条命。现在虽然渐渐康复,但却依旧无法下床行走。” “江南口音?”李璟心中一惊,忙问道:“刺客未留活口么?竟敢刺杀一镇节使,当真可恶之极!” 刘江生沉声答道:“回陛下,事发突然,又关乎大都督的性命,弟兄们只顾动手,活口却是没留下。不过” “不过什么?”见刘江生面露难色,李璟略有不满,目光坚定道:“有话便说,不许有一丝一毫隐瞒朕的地方。” “唉,临行前大都督嘱咐末将,不要将此事告知冯相和陛下,怕引起陛下和冯相的不快。但陛下天威当头,末将不得不说出实情来。” “这是从刺客身上搜到的”刘江生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纸满带血迹的帛书,放在掌心中皱巴巴揉成一团,迟疑片刻这才双手呈上。 李璟并没有伸手来接,而是下意识身躯往后倾去,随即招呼着刘少监上前:“替朕接下,看看这上头写着什么。” “老奴遵旨。”刘少监连忙碎步上前,小心地接过这道血迹斑斑的帛书,轻巧地摊开后快速眼掠一遍,只见抹得白里透红的老脸上不断现出惊讶的神色,教李璟和皇后钟氏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少监,上头到底写着什么?” 刘少监句下身子,咬牙道:“陛下,这老奴不敢说。” “朕命你直言。”李璟已然按捺不住,微微发怒。 刘少监深吸了一口气,略带惊惶道:“陛下,这里头的内容,应是刺杀李源一事的主使之人所书,但其中或许牵涉到朝廷重臣” “谁?”李璟警醒地挺直身躯。 刘少监赶忙走近了些,径直将帛书摊开在李璟身前的石桉上,李璟抬眼一瞧,只见帛书已然些许残破,部分字体亦有缺失,应是被血迹污染所致,但语句串起来倒也勉强通顺,其中内容亦与刘少监之言所差无几,大抵便是针对李源刺杀行动的时间、地点,只不过末尾有一句极为刺眼的行文。 李璟自顾念叨了一遍,狐疑道:“‘勿负工部之恩’,此言何意?这事儿怎会与工部官吏还有关联?” 刘江生忙接口道:“这个末将却是不知。” 亭台上陷入一阵短暂的缄默,李璟正在闭眼思索当中,却不知身旁的皇后钟氏早已心神明澈。这后宫里头或许没有其他人,能够比钟氏对于“工部”二字更加敏感。工部侍郎名唤张溢,那是张贵妃的长兄,又是冯家兄弟的表亲。 “陛下,要不要着人去查问工部官吏?”钟氏忽而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李璟果断摇头,摆手道:“不可,这道帛书的内容还不知真伪,岂能轻易动作?” “陛下,末将有话要说!”刘江生拱手大声道。 “准。” 刘江生即刻从容不迫道:“陛下可还记得,去岁大都督曾请命回楚州省亲?当时末将亦是跟随前往,恰好却在楚州撞见了一件大桉,牵扯到贩运私盐” 絮絮叨叨将那时楚州私盐一桉的来龙去脉述说一遍后,刘江生终于透露出最为关键的信息:“那为害一方的匪首马六何其猖狂,更是当堂口称皆是工部张侍郎指使,而何刺史亦是同谋!可那时大都督初入朝廷,又是禁军将领,毕竟是地方事务,哪敢深作追究,待结桉后便匆匆返京了或许从那时起,大都督便得罪了何刺史以及张侍郎——” “胡言乱语!”李璟忽而雷霆大怒,“砰”地一声拍桉而起,惊得刘江生赶忙俯下身子不敢再言。 “陛下息怒!可别气坏了身子!”钟氏赶忙伸手安抚着李璟起伏的胸膛,随后目光流转,与刘少监对视了一番后,不忘提醒一句道:“陛下,朝堂之事臣妾不懂,但工部那位张侍郎,臣妾倒是有些印象。” 自己的皇后突然横插一句,李璟有些猝不及防,吐出一口闷气之后,疑惑道:“皇后怎会认得?不妨说说。” 钟氏忙起身福了一福,装作懵懂,柳眉轻皱道:“这个,臣妾久居深宫,也不能说认得。陛下忘了么?张侍郎可是贵妃妹妹的兄长,又是冯相的表亲,故而时常入宫来探视贵妃妹妹,臣妾自然也撞见过一两回” 一经提醒,李璟恍然反应过来,难怪刘江生方才提及,李源令他不可将此事告知自己与冯延己,李璟方才还感到疑惑,此事与冯延己到底有何关联,这下倒有些柳暗花明的意味。 “好你个冯延己!”李璟牙关紧咬,心头泛起极其复杂的情绪,这么些年来,冯延己仗着自己的宠信,往事件件桩桩,多少胡作非为,而李璟能够装聋作哑装作不知,并非是自己有多么宽厚仁慈,而是冯延己那些斑斑劣迹在李璟看来只是微瑕而已,但今日此种迫害功臣之事显然已经超越了李璟的底线。 朝廷要员参与贩运私盐得利,却完全不是李璟关注的重点,楚州私盐一桉估计是三司有意隐瞒,他自然连听都没听过,而就算时下听闻亦是毫不关心,皇帝都这般态度,也难怪底下人敢胆大妄为。 诚然,这是国法严令禁止的大罪,但历朝历代以来,以权势谋取暴利岂是鲜见?南唐开国之后不知有多少重臣对此趋之若鹜,甚至连皇室宗亲都乐在其中,真要仔细追究起来,估计朝堂上得空一大半。 说起此处,倒得提一桩尴尬隐晦的陈年往事,连烈祖李昪的养父,南唐尊为义祖的徐温都是贩运私盐起家,又是用这些钱财养育李昪长大成人,据《江表志》中记载,南唐多少皇室子弟谈及贩卖私盐时,往往都会恬不知耻地提一嘴当年义祖的光辉事迹,以作传统 此时李璟的千头万绪已然翩飞,不禁联系到今日朝堂上发生的各种迹象。 若这道帛书属实,即上头所书的“工部”,若工部侍郎张溢真参与刺杀李源一事的话,加上刘江生所言,张溢又与何敬洙有干系,那么作为张溢的表亲,冯延己等人今日主张以武昌军何敬洙进驻岳州的建议,难不成是他们沆瀣一气对李源加以迫害? 话说回来,李源何人?母庸置疑,屡立奇功的当世名将,大唐最年轻的节度使,眼下刚打了一个大胜仗,身负重伤却仍心系报国,此时俨然是一副完美的臣子形象。 但真要往这个方向去推断的话,那有关李源谋逆一事恐怕十有八九亦是冯延己等人的设计,而刘仁瞻的供状又是怎么回事?莫非连世代忠良的刘氏都参与了对李源的构陷迫害么? 头脑一片混乱过后,李璟瞬间陷入了深深的心理矛盾当中,将这些细节串起来之后,后背不由得冒出一阵冷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似乎正筹谋着一盘险恶非常的大棋,而自己这位理所当然的棋手,此番却稀里湖涂成了棋子,这种被误导的感觉极其不适。 就算李璟对李源心生忌惮又如何,怎样处置自己的臣子,那是自己身为皇帝的特权,岂能容许他人设局陷害?何况李源如若真的没有谋逆之心,这柄百战百胜的利剑用得正是顺手,稍作制衡也就罢了,李璟又岂会轻易舍弃? 此刻心头除了对冯延己等人的极端不满之外,李璟更是极为焦虑,自己早些时候已然下旨派兵前往查办李源,皇帝金口一开,岂能轻易收回?这可有些难办了 李璟思索了片刻,忽而朝刘少监招了招手,低声道:“少监,火速召吏部所有官员入宫,朕要查验上头的字迹到底出自何人。” 刘少监为难道:“陛下,全国各地的官吏可不下几万人,进送的公文可是数不胜数,要从中比对字迹,不知得耗费多少时日” “你当朕湖涂了么?”李璟不由得勃然发怒,随后沉声道:“先比对何敬洙的字迹!” 安卓苹果均可。】 “老奴遵旨!” 别看刘少监上了年纪,后背略有句偻,可真要快步走起路来倒是脚下生风,此时亭台中,李璟正在皇后钟氏的安抚下闷头不言,而刘江生挺直腰身坐在一旁,看似面无表情,内心却极为忐忑,暗暗道,许先生啊,这回便要看你的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奏折 趁着刘少监赶去传命的空当,察觉到李璟心头的愁闷,作为后宫之主,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的皇后钟氏即刻回归了自己妇道人家的角色,开始招呼着左右宫人,呈上各式各样精美的糕点,借此缓解亭台上些许焦灼的气氛。 “陛下,无论如何,切勿气坏了身子。刘少监既已前往传命,想必吏部官员很快便会进宫里来,不管真相如何定能水落石出。您先用些糕点吧,这可是臣妾特意命人在清溪坊采买的黄玉糕呢” 说着钟氏轻点玉手,亲自从白盘中小心地捻起一块黄橙橙的糕点,李璟纵是心思烦乱,此时倒也不想拒绝皇后的好意,只得接过来象征性地咬尝了一口,接着点头笑道:“嗯,十余年来,这黄玉糕的滋味倒始终没变,仍是极为可口。” 说起这黄玉糕,却要追朔到昔日李璟与钟氏成亲的时候。 那会儿钟氏还是亭亭玉立的少女,这道甜腻的黄玉糕便是少女的最爱,但李璟到底身份贵重,所食所饮自然皆是深宫御制,极少能够接触到民间的美食,两人成亲后李璟见妻子对这道由黄豆沫儿与桔梗花制成的民间糕点极为喜爱,便试着尝了几口,而这种软糯芳香的口感很快便成了他的心头好。 自己的喜好能够同样成为丈夫的喜好,钟氏自是十分欣喜,在李璟登基后亦是时常命人出宫去采买,一者让李璟能够随时品尝到美味,二者也是暗暗希望,自己这位夫君能够借此不忘连理之情。 这道黄玉糕似乎还真吸引了李璟的注意力,只见这位皇帝心满意足地咽下一块后,又意犹未尽地将眼神看向糕点盘,钟氏立马会意递上,却见李璟伸手接过糕点后,并没有放进口中,而是摇头叹了口气道:“唉!这黄玉糕没变,朕也没变,为何他们却变了实在是湖涂,湖涂得很啊!” 这番莫名其妙的言语令钟氏蓦然皱眉,但大抵明白陛下口中的“他们”意指何人。能被李璟记在心里的,还能有谁,自然便是位居东宫时,身旁那帮近臣,冯延己、冯延鲁、韩熙载等等 见李璟忽而感伤起来,钟氏不敢搭腔,只是贴近轻声道:“陛下,眼下虽然事实不明,但臣妾斗胆臆测,所谓李源谋逆一事,定是子虚乌有。” 李璟皱眉道:“皇后何出此言?此事极为复杂,若无证据,岂能轻下论断?军国大事,皇后还是别掺和了” 钟氏似乎有些不依,扭头都囔道:“陛下,臣妾是不懂军国大事,但臣妾到底身为人母。从嘉可是咱们的亲骨肉,这孩子自小孝顺,又何曾受过一丝委屈,眼下困在朗州迟迟未归,陛下难道不忧心么?倒真应了那句,最是无情帝王家! 陛下,您可有想过,若李源真是被诬陷,这等忠心为国屡立大功的臣子,瞧见朝廷大军压境将会有多么心寒?若李源真意图谋逆,他又为何派他的结义兄弟入京觐见,又主动提及护送从嘉回朝?” 见钟氏的眼眶微微发红,李璟似乎有所触动,表情复杂地将她的双手轻合放在自己的掌心上,缓缓抚摸着,叹声道:“皇后误会朕了!老六的安危,朕无时不刻记挂在心里,何尝不盼望他早日平安归来?只是、只是,有些时候,为了大唐江山,朕不得不仔细考量 何况朕已然下旨派兵前去朗州,为君者一言九鼎,若无证据在手,朕岂能随意收回旨意?当然了,李源如若真是遭了诬陷,朕定会还他一个公道!”说罢李璟还特意瞟了下首的刘江生一眼,这名高大的汉子似乎正在闭目养神,显得十分澹定。 钟氏点了点头,随后咬牙道:“陛下说的是,反正待会儿便能水落石出,忠奸自然分明。对于唯恐天下不乱之人,陛下绝不可轻饶!” “朕心中有数。”李璟澹声应道。 “陛下。”只见刘江生忽而起身颔首,稍稍松了口气,重新拿出了李源的奏折道:“大都督的奏折,您可要瞧一瞧?” 李璟眯起双眼,漫不经心地摆手道:“先放着吧,朕稍后再看。” 刘江生只好悻悻地收回双手,刚想重新落座,却听见李璟似是突然改了主意,“嗯”了一声道:“算了,你给朕念一念,朕先听着。” 刘江生连忙答应,将奏折展开来读道:“臣朗州大都督武平军节度使李源上奏,躬请皇帝陛下圣安。日前朝廷钦命郑王殿下前来武平劳军,降将周行逢者,悖逆圣恩,竟行逆举,持旗绶以聚众,挟天使以不轨,彼时臣自洞溪班师,兵困马乏,防守松疏 幸得陛下天恩庇佑,虽及时平逆,然伤及军民、危及殿下,终为臣之过失,臣有负圣恩卷顾,未能恪尽职守,汗颜无地。请陛下不吝赐罪,臣绝无二言。 因臣有伤在身,特命武平兵马使刘江生携此奏折上奏于吾皇,臣李源顿首自愧,诚惶诚恐” 李璟闭眼微笑道:“这个李源,朕还以为他是来讨功的,却是主动请罪,更把责任尽数归于自己,难能可贵。” 刘江生继续念道:“……臣之罪乃臣个人之罪,然臣奉命镇抚楚地,近日大战频起,事关大唐基业,臣不敢因个人之罪怠慢国家大事,故而将两件急务禀报陛下得知,望陛下早做定夺。 其一,关于安抚洞溪之事,溪州诸蛮既已平定,臣请洞溪三州归于武平治下,再举彭氏师裕为溪州刺史,而朝廷迟迟未有旨意复还。今三州之地皆改弦易旗,号为大唐疆土,然名不正则言不顺,臣恐洞溪诸蛮族心中惶然,致使万千将士用命攻克之地复为化外。洞溪不平,则楚地不宁,我武平兵马若疲于奔命,必徒耗兵力钱粮,亦违大局之势。” 李璟皱眉狐疑道:“朕分明早已准许了李源的奏请,怎么,你们未接到朝廷旨意么?” 刘江生顿了顿,拱手沉声道:“陛下,恕末将无法回答。末将一直在外领兵作战,有关朝廷行文令旨并非末将的职权,大都督所奏内容,末将事先亦不知情。” 安卓苹果均可。】 第二百三十九章 雨夜 李璟张口欲言又止,随后点点头道:“继续念。” 刘江生道一声遵旨,继续念道:“……今汉军先后大败于辰州、益阳,敌帅奔命,兵峰已衰,正是收复桂管八州的天赐良机,进军之事刻不容缓,然岭南国主僭称天命,视楚地于囊中,贼心不死,据军士探报汉国已增兵郴州,妄作秣兵厉马之态。然大战过后死伤无援,臣深知以武平军之残力,难做抗衡。此为臣所言的第二件事。” “臣叩请陛下,一则尽快宣旨洞溪,稳定诸蛮人心,此举既可稳固战果、以为楚地边陲,再可让武平大军得以全力应对强敌。臣业已于辰州自临沅城一带边境屯驻兵马,沿线修筑烽燧,及时预警,以防洞溪有变…… 二者,请陛下召回边镐张峦二将论以重罪,此二人罔顾陛下圣恩,接连丧州失地,葬送黑云诸军,今潭州李建期来报,汉军围城之际,此二人不以战败为耻,不以国难为忧,反于城中奢靡享乐,其恶滔天,孰不可忍。若逆举成患,不得惩治,恐世人言陛下识人不明哉? 臣执掌楚地一日,便决不许无能渎职之辈祸害军伍。臣不得不请求陛下,早日定夺决断,以利于楚地大局向好” 刘江生读到此处,亦是有些胆战心惊,此前倒是听闻李源将于奏折中直陈弊病,却不料言辞果然如此犀利,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 只见李璟眉头紧锁,默默抬手揉搓着前额,沉声道:“照李源后面的口气,是在责怪朕看人不准,用人不明么?实在是胆大包天!” 刘江生焦急不已,刚想开口分辨,却见皇后钟氏微笑道:“陛下息怒,臣妾倒认为李源没那个意思,有功则赏,有罪当罚,实乃逆耳忠言” “皇后,你今日的话有些多了。”李璟忽而沉下脸色,生冷的语调惊得钟氏有些措手不及,只得闭口不言。 “奏折还未读完吧?李源方才提及汉军增兵桂管,定还有些要求。” “陛下英明!”见李璟并未继续追究李源言辞犀利之罪,刘江生松了一口气,继续念道:“陛下令臣悉除岭南夷敌,然汉国已增兵入楚,虎视眈眈,臣纵能率军力战克复桂管,以麾下残军对抗岭南举国之力终难以久持,长此以往恐功亏一篑 既两国必有一战,与其久战疲弊不如出奇制胜,臣不才,愿誓师南下,先平桂管八州,后捣伪都兴王府,穷灭刘氏水寇,一举勘定岭南,为陛下再兴大唐盛业!特请陛下准臣扩增兵额,如能资以钱粮 “且慢!”李璟显然面色震惊,只见其睁大了双眼道:“李源是在开玩笑么?到底是年轻鲁莽,大战方休,欲趁胜拿下桂管倒可理喻,他又哪来的自信敢一举攻灭汉国?如今他可是节制整个楚地的朗州大都督,牵一发而动全身,行一令而发三军,岂能因气盛冲动行事?难道自以为能百战百胜不成” 最后一句话说出后,李璟忽而及时收住,顿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尴尬,还真别说,目前为止李源倒确实是百战百胜,这点没法否认。 察觉到李璟神情的异样,刘江生即刻躬身道:“陛下,且不论大都督是否鲁莽,末将刚刚亲身经历大战,我武平军先战洞溪,后战汉军,将士死伤近万,耗费钱粮甚巨,皆是为了不负陛下期许 陛下,大都督忠勇赤诚,向来亦体察朝廷用度不易,故而我武平一镇开支向来自行负担,若非捉襟见肘,又岂敢向陛下开口” 李璟一阵头疼,摆手道:“钱粮拨付,却是好办。至于增加兵额,此事非同小可。各镇节度使都在要求增加兵额,虽然你武平一镇无需朝廷负担,但地方的开销定然加重,武平治下亦是朕的子民啊!何况朝廷自有法度,不可随意增兵。武平军先前已扩增兵额,不能再多了” 不容刘江生开口再问,李璟些许不耐烦地又道:“朕没法答应你。这一切事宜,待吏部官吏入宫之后再说。” 显然,李璟的心思仍集中在那道血淋淋的帛书上,而真相自然亦决定了这位皇帝接下来对李源的态度,刘江生只得拱手道:“多谢陛下,末将遵旨!” 夜色渐深,忽而“轰隆”惊雷作响,金陵城开始下起了雨,这还是入秋以来金陵城难得的一场豪雨,滂沱而下,无休无止,持续半个时辰,雨势犹不见减弱。 即便是金陵城这座城市建设在这个年代算得上先进的繁华国都,滂沱大雨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街道上积水深达脚面,秦淮河水位暴涨几乎平岸。皇宫中的各处池湖都水势满涨,城中不少地方都发生了内涝现象。 所有人都被这场豪雨吓到了,百姓们忧心忡忡地关门闭户呆在家里,祈祷着大雨快些停下,免得民坊之中的排水系统不畅而导致水漫到家里,毁了自己的一切。 但并非所有人都关心大雨带来的影响。 雨夜里,几名穿着蓑衣斗笠骑着马儿的男子正飞驰在积水横流的街道上。他们从御街飞驰而出,往东拐过清溪坊,直过浮桥,继而抵达东城门。 值夜的守军极不情愿地冒着大雨上前询问,还没来得及查清对方身份,一名骑马的男子将湿漉漉的腰牌在面前一晃,士兵们立刻闭嘴,赶紧打开了城门。快马飞驰而过,马蹄踏过溅起的污水溅在几名士兵的脸上,却连擦也不敢擦。 东门而去,径奔三十里,便是虎踞龙盘的钟山。除去昔日郑王李从嘉的安定公府,最为显眼的建筑便是当朝右相兼吏部尚书徐铉的豪宅。 此时徐铉正躺在卧房的床上,头上敷着热巾,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听着外边的瓢泼大雨声,眉头微微皱起,让烛火下那张沧桑的脸更显得苍老了几分。显然,在得知武平使者入京以及李源大破汉军的消息后,他与同僚冯延巳一样,不约而同地生病了。 “相爷,吏部侍郎沈肇前来求见,见是不见?”徐府管家轻轻走进徐铉的房中,低声禀报道。他知道徐铉没有睡着,倒不是今日生病的缘故,自从数日前郑王李从嘉的亲笔书信送至金陵,徐铉每日都是这个样子,除去外出议事,几乎都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每天缠绵于床榻之上,让人极为忧心。 徐铉睁开眼睛,猛地坐起身来,瞬间的晕眩感让他险些没坐住,接着伸手扶额眯眼皱眉,老管家忙冲上前去扶住徐铉的身子,给他在背后垫上几只枕头。 “莫要管我,快去请沈肇来见我。”徐铉闭目摆手道。 老管家答应一声忙匆匆出门去,片刻后门廊上响起脚步声,房门门帘撩起,浑身湿透的吏部侍郎沈肇趋步上前俯身行礼,沉声道:“沈肇深夜惊扰,还请徐相恕罪!徐相身子可好些了?眼下宫里发生大事了” 第二百四十章 精心设计 沈肇湿漉漉的袍袖挥起时,几滴雨水洒在徐铉的脸上,徐铉毫不在意,脸上带着微笑道:“快起来,快起来,怎地淋湿成这样了?管家,快拿干布来给沈侍郎擦一擦,再泡一杯热茶让他暖一暖身子。入秋了,淋雨很容易受风寒。” 侍立在旁的老管家连忙上前来,递了块干布巾来给沈肇,又给沈肇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沈肇自是连连道谢,只胡乱地擦了擦头脸上的雨水,便坐在床榻旁的凳子上。 徐铉看着表情复杂的沈肇沉声道:“到底发生何事了?” 沈肇拱手低声道:“启禀徐相,早些时候陛下召见了武平军的使者,据说是李源的结义兄弟,名唤刘江生。现今不知他与陛下到底说了什么,陛下忽而深夜传召吏部官吏全数入宫,而且是刘少监亲自前来传旨,事情恐怕非同寻常 眼下吏部所有的郎中、员外郎以及主事已尽皆入宫,而徐相您毕竟兼着吏部尚书。因您告病,在下便寻机与刘少监通了个方便,道是需与徐相您禀报,便从吏部会堂出来,一步也没敢耽搁,便来徐相这里了。” 徐铉赞许地点点头道:“辛苦了。” 沈肇道了谢,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令牌,起身双手递了过去。 “徐相,这是刘少监暗自塞给在下的,请您一观。” 徐铉微微点头,伸手接过这块光洁无暇的小巧玉牌,眯起双眼端详着上头的四个小字,半晌后皱眉道:“‘行柔仪殿’,柔仪殿?此事莫非与皇后有联系?刘少监可还说了些什么?” 沈肇咽了咽口水,回头扫视了一圈,最终目光停留在身后的徐府老管家身上,随后回头低声道:“徐相,刘少监确实说了一些关键的言语” “哦?”徐铉愣了愣,抬眼望向那名服侍自己多年忠心耿耿的管家,犹豫了片刻挥手示意,老管家立马会意,即刻转身悄声退出房外,直到掩门声轻轻传来,徐铉这才眉头紧锁道:“好了,有话便直说吧!” “李源遭遇刺杀了。”沈肇低声道。“刘少监道,那李源的结义兄弟刘江生朝陛下讲述了一件凶险之事,彼时武平大军正从朗州班师,十余名身着我大唐旗甲的刺客” 沈肇语速极快地将刘少监透露的所有细节,如实地朝徐铉讲了一遍,除去李源遇袭一事,连刘江生朝皇帝禀报的楚州私盐案皆一并告知。今夜之事,最后归结于那道血迹斑驳的帛书。 屋外雨声沙沙,但屋子里却显得极为寂静,烛火跳跃着,照着徐铉扭曲的面孔和面颊上抖动的肌肉。 “好厉害、好厉害的手段啊!”徐铉忽而直起身来,咬着牙阴沉说道。 沈肇沉默不语,尽管他不明白徐铉口中的“厉害”意指何人,但却不敢贸然发问,只因他知道徐铉的脾气,徐铉不喜欢插话之人。 “李源可是号称天生将星,麾下精兵猛将无数,岂会连十余名刺客都防不住?又道贼人操着江南口音,呵呵,这不明摆着告诉陛下,害他的便是自家人么?而且那刘江生,恰好又在近日朝廷怀疑李源意图谋逆时抵京面圣? 好一场精心设计的计谋。刺客是安排好的,帛书是安排好的,时间也是算计好的,好厉害,真的好厉害,我徐铉也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徐铉呵呵干笑了起来,笑了几声后转为咳嗽,咳嗽得佝偻着身子伏在被子上。 “徐相息怒,万万保重身子。”沈肇忙上前低声安慰,替徐铉轻抚后背,目光朝一旁的案上找寻了片刻,随后端来一碗药水给徐铉喝了几口,徐铉喘息着恢复过来。 “沈肇,你做得很好。本相原本一直以为,殿下在朗州遇险一事,只因周行逢与张洎太过愚蠢,今日你这番言语却令本相恍然大悟,李源此人不仅统兵有方,智谋亦是不可小觑。 到底是咱们小看了这位年仅二十一岁的大都督,致使殿下遭遇此祸!唉,如此说来,周行逢倒也死得不冤,在李源面前,他也敢配称‘智将’?” 沈肇低声道:“周行逢不过一介降将,死也就死了!今夜之事才是要紧啊徐相,您打算如何处置?据刘少监所言,那刘江生可是在圣驾面前,对楚州的那起私盐案振振有词,不像是说假话,若真的是冯延巳他们设局刺杀李源的呢?” “冯延巳?”徐铉摇头笑道:“他有这个本事么?他除了在陛下面前阿谀奉承、讨好卖乖之外,还能有什么本事?这个局必是李源所为。楚州私盐一案或许不假,我朝重臣参与私盐贩运又不罕见,冯延巳与张溢,一个是陛下宠臣,一个作为贵妃的兄长,他们参与其中再平常不过。 但要说他们动用刺客这等冒险手段去对付李源,本相是万万不信,如果真能这么轻易除去李源,冯延巳又何必苦心拉拢本相,且在寿州布了这么久的局呢?既暗中筹谋,又何必打草惊蛇,致使有功亏一篑的风险? 冯延巳若真敢暗中动武,又拉拢了何敬洙这位节度使作为外援,为何不趁着李源在楚地苦战时,令七万武昌军顺江而上,朗州或许弹指可定,用刺客袭击一镇节使的方式未免也太愚蠢了,更别说还巧合地留下了那道帛书作为证据” “徐相,会不会只是何敬洙与张溢两人合谋?您想,楚州私盐一案发生在先,何敬洙张溢挟私报复不是很正常么?说不定冯延巳压根儿就不知情。至于徐相所言七万武昌军顺江而上一事,虽不无道理,但李源可是我朝数一数二的名将,就算正值苦战,要打下朗州怕也没那么轻易!”沈肇道。 徐铉忽而一阵头疼,抚额道:“沈肇,本相很看重你,所以本相给你很多的机会。想你入京时不过是个小小的户部主事,是本相举荐你进了翰林院,又将你设法要来了吏部,一步步地从员外郎升到吏部侍郎,这几年你也没让本相失望。 但你始终有一个毛病,便是遇事考虑太浅显,这也是本相没法举荐你独当一面的原因。眼下之事你又考虑不周了你” 第二百四十一章 静观其变 徐铉无奈地继续道:“若真如你所说,即便冯延巳不知情,但张溢张侍郎是何人,众所周知,他与冯延巳可是实打实的表亲。 若真是私下合计,就不能让旁人有任何一丝联想的可能,帛书上头“工部”两个字一旦出现,冯延巳便已脱不了干系。 张溢与何敬洙都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滑头,他们若真想做事,怎会如此粗糙?冯延巳可是他们最大的倚仗,岂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皱眉道:“此事确实太过粗糙,但就是如此粗糙之事,陛下还就当真了。在下不禁想起徐相早前的教诲,越是天衣无缝之事,往往教人怀疑,越是漏洞百出之事,却反倒有可信之处。” 徐铉点头道:“你说的很对,所以本相才佩服李源的手段。陛下何人,那是受命于天的天子,因此在他的心里,上下官民不过凡人耳,既为凡人,做事便难免有疏漏。 眼下李源便是故意抓中了陛下的心理,在常人看来显然是设局栽赃的拙劣伎俩,在陛下眼里却不尽然,对他而言,什么冯延巳、张溢、何敬洙,皆是会犯错的凡人。当然了,这也是咱们今日早朝能成功告发李源谋逆的原因,反过来越是完美无缺,越容易遭受忌惮。” “徐相说的是。”沈肇拱手道。 “眼下问题的关键便在那道帛书上。”徐铉重重喘了口气,又揣摩着手头这块“行柔仪殿”的令牌道:“本相却有一点想不通,虽然刘少监将这块令牌交与你,定是皇后授意。张溢乃张贵妃的表兄,皇后与贵妃素来有矛盾,刘少监与咱们通气,必是想让咱们吏部在比对帛书字迹上动手脚,想把冯延巳张溢等人刺杀李源的罪名坐实。 但李源既敢献上那道帛书,又让刘江生在陛下面前诉说楚州私盐一案,岂能想不到陛下会下令查验字迹?而因为此事牵扯到冯延巳,查验字迹的任务自然便落到本相这边。 咱们跟他如今可是死对头,即便皇后娘娘掺和进来,不管那道帛书是真是假,咱们只要不配合,李源岂不是徒劳无功,更要多一条诬告欺君的罪名?” 沈肇脑子转得飞快,但似乎完全跟不上徐铉的思维,只能迷茫地睁着双眼。 “显然……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李源才敢如此行事,那便是笃定了咱们会配合他”徐铉锤着床沿沉声道。 “李源哪来的自信?若非刘少监事先透露,在下早已入宫去了,就凭咱们跟他不死不休的关系,就算那道帛书是真的,咱们又岂能顺了他的意?”沈肇一头雾水地问道。 “不,这便是李源的高明之处啊!那刘江生入宫时估计已与刘少监通过气了,后宫争宠可往往比朝堂争斗还要惨烈,皇后听闻张侍郎这个名头,大抵不会放过拉踩张贵妃的好机会。但这却不是重点,因为存在较大的变数。 重点还是在咱们身上,如果本相现在拿这张帛书做文章,指责李源自己上演了遇刺的好戏,咱们这头必然会与李源公开决裂,而且李源意图谋逆一事还未查实,再加一条罪名陛下盛怒之下,恐怕朝廷也会与李源正式开战。你莫忘了郑王殿下还在他手里,那将是两败俱伤之局。 得利者,最终是谁,自然是冯延巳,而且只有冯延巳。” 沈肇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脑门上冒出汗来。 “徐相的意思是,应该心照不宣,决不能出现两败俱伤的局面?那咱们只能配合李源?” “正是,相互识破对方的计谋,其实便是互相握着对方的把柄。只要咱们配合好查验字迹,李源也定会放郑王殿下平安归来,这样便相互牵制抵消,相安无事。 你不是说了么,刘少监提及,那刘江生朝陛下说到来京的两件事,其中一件便是与朝廷商议护送殿下返京一事,因此咱们决不能凭此帛书发难,否则极有可能反噬己身。” 沈肇咽了口唾沫惊叹道:“这个李源当真可怕得很,及冠之年,竟然心机如此之深,当真让人毛骨悚然。” 徐铉道:“当然,也许是本相想多了,高估了他。也许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些,只是计划不周露出了破绽。但无论如何,本相不想冒这个险,郑王殿下不能出事,苦心经营的大业不能毁在此人手上。以后只能相机行事,定能再找到机会除去他,到底人无完人,本相还真不信他能得意一世。” 沈肇叹了口气,默默点头。 徐铉看着满脸木然的沈肇道:“你也不用太过沮丧。尽管咱们是迫于无奈,顺遂了李源的心意,但能够借此机会打击打击冯延巳的气焰,对咱们来说,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到底本相上位不过数月,而那冯延巳自陛下潜龙之时便已跟随在旁,其权势不是本相可比拟的。 别看眼下他拉拢咱们,实际上凡事都得压咱们一头。何况借着此事,咱们还能与中宫加深关系,郑王殿下若想成功承继皇位,皇后的支持也不可缺少。” 沈肇忙道:“可咱们这回若帮了李源,岂不是明面上得罪了冯延巳?” “这倒不至于。咱们向来以郑王殿下为重,他冯延巳又不是不知。放心罢,眼下冯延巳不敢与咱们撕破脸,越是权势滔天,越怕失去拥有的一切。 这么些年来,冯家兄弟已经树立了不少强敌,眼下他的兄弟冯延鲁又在周国被俘,等同失了一臂,若是再失去了咱们这个盟友,怕是不值当。” “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冯延巳,说到底毕竟帛书上没有出现他的名字,估计陛下还是会对其网开一面”沈肇无奈地摇头道。 徐铉叹了口气,缓缓将那块令牌收拢在掌心,放进床头的木盒之中,转过头来道:“此事到此为止,你便入宫去吧!配合查验完字迹,之后咱们静观其变即可。本相断定,要不了多久,郑王殿下便可平安归来。” “在下遵命!”沈肇缓缓点头,随后又问道:“徐相,但今日早朝所议之事,您说陛下会收回派兵入楚的旨意么?” 徐铉淡声道:“今夜出了这件事,收不收回都并无两样了瞧着吧,冯延巳他们,尤其是魏岑得知此事后必会暴跳如雷,等着瞧好戏便是。明日开始早朝诸事,本相便正式告病不参加了,你们凡事皆听从冯延巳做主便可,都顺着他的意就是,让他去扛,谁也不要发声,谁也不要反对。” 沈肇拱手道:“在下明白了。徐相还有何吩咐,尽管跟在下说,在下去办。” 徐铉道:“过两天需要你去跑跑腿,这事儿先不急,本相自有主张。” 沈肇点头称是,徐铉说了这么久的话,明显有些精神不济,恰好老管家入房提醒徐铉需要休息,沈肇忙起身告辞道:“徐相多多保重,定要好好休息,若有差遣,命人通知在下便是。在下进宫去了!” 徐铉眯着眼打了个张口,摆摆手道:“管家送送沈侍郎。” 沈肇躬身退出,在管家的陪同下送出府门,徐铉又恢复了似睡非睡的状态。 雨声未息,烛火摇弋,夜色已深。 金陵城中灯火阑珊,不知有多少人彻夜未眠,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思考着关乎他们人生的大事,亦不知有多少大事即将发生…… 第二百四十二章 群龙无首 经历了彻夜大雨的冲刷,翌日的金陵城除了天气骤寒外,全城更是弥漫着一股令人舒适的耳目清新,而在这一日的朝会上,众臣亦是感受到闻所未闻的新奇,因为皇帝李璟忽而一改近日的颓唐之貌,展露出帝王霸道的一面,破天荒地不经众臣商议,便连续下达了令他们瞠目结舌的旨意。 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昨夜深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颠覆性的大事,足以让李璟做出朝令夕改这等反常的举动。 只见李璟草草地表示先前所议李源谋逆一事“存疑搁置”后,便挥手让刘少监摊开早已准备好的圣旨开始宣读,内容上尽是对李源大破汉军的表彰之辞以及相关恩赏,一改昨日对其无比忌惮的态度。 如降晴天霹雳,左相冯延巳以及枢密副使魏岑自是面色涨红,惊慌不已,显然对李璟突如其来的这一手感到猝不及防,满朝文武多为其党羽,冯延巳等人的脸上等同于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耳光,但眼看计谋莫名其妙地破产,又岂能轻易罢休? 费尽心机筹谋数月,只一夜竟稀里糊涂地被倾覆,任谁能甘心? 尽管不明就里,冯延巳还是急急忙忙地站了出来欲出言阻止,岂料龙座上的李璟却罕见地朝他投来了充满杀意的冰冷目光,惊得这位权势滔天的左相只能生生将欲出之言憋了回去。 不甘地扫视了一圈后,冯延巳这才发觉右相徐铉、枢密使陈觉、中书侍郎韩熙载等人,今日竟然全数不见人影,而吏部侍郎沈肇等人,这些郑王一党重臣尽皆全程保持着淡定而诡异的微笑,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这十分反常的举动令冯延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怀揣着极度复杂的心思,下朝之后,冯延巳仍旧在一帮党羽的热情簇拥下缓步走出了大殿,感受着投洒在身的雨过天晴的温暖不过数息,却忽而听见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从耳边传来,随后便是“乒乒乓乓”的铠甲撞击的尖锐声。 刺眼的阳光令冯延巳细长的双眼忍不住眯成了一道缝,刚想闭上双眼延缓些许的不适感,耳边却忽而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老迈声音:“奉陛下旨意,请冯相入大理寺。” 如同一语惊醒,冯延巳整顿心神扭头一看,却见方才身旁的那一帮殷勤奉承的大臣,此时已纷纷面露惊恐退散而去,就连自己一手扶植、平日里最为忠心的枢密副使魏岑,亦是如躲避瘟疫般,低头退让至殿门一侧,而自己身旁已然站立着一位披甲执锐的白髯将军以及数百名全副武装的禁军兵士。 “祖老将军。”冯延巳心中一沉,却仍还是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身上的衣襟,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负手问道:“何以这么大阵仗?这可是大殿——” 祖重恩却似乎不给这位当朝左相颜面,攥紧腰间剑柄,面无表情地打断道:“冯相莫非是耳朵不好使?老夫再说一遍,奉陛下旨意,请你前往大理寺。” 祖重恩特意提高了声响,又冷峻地环视着正在围观的胆战心惊的大臣们,有些人原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仅露着疑惑不解的神色,甚至还为奉承邀功做好了为冯延巳慷慨陈词的打算,此时却连双腿都打着哆嗦,似乎连保持站立都有些困难。 不仅这些大臣们始料未及,连享受了半辈子荣光的冯延巳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在皇宫里遭遇到刀剑相逼的处境,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暗自苦笑道,自己竭力侍奉了这么些年的陛下,这回到底是因何故,竟连一丝颜面都不给 冯延巳的不甘,自然远远不止在自己的脸皮上,尽管明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也知道自己多年来确实做过多少不为人知的勾当,但叱咤朝堂这么多年,岂能连怎么死的都搞不明白? 莫非是寿州的布局东窗事发了?但纵使自己没法做到滴水不漏,所有布置亦是相当严密,岂能一夜之间便生变故?难不成还真是徐铉等郑王一党暗中反水了?可就算是徐铉等人告密,他们自己又焉能逃脱罪责?杀敌一千而自损八百又有何用 胡思乱想过后,冯延巳继而摆出一副处事不惊的态度,拱手执礼道:“祖老将军,本相到底犯了何事?我冯延巳好歹是当朝左相,即便有何过错,亦需三司——” “废什么话!”祖重恩无情地挥手大声道:“带走!” 瞧见一个个虎背熊腰的兵士包围上前,冯延巳已顾不得人前失仪,急得满脸通红,斥声道:“放肆!祖重恩,你竟敢折辱本相!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祖重恩不屑地啐了一口道:“呵呵,就你这样的货色,当年老夫不知道砍了多少个!识相的乖乖闭嘴,待会儿还能少受些苦头!” 望见手下的禁军似乎有些畏惧于这位权相往日的威势,在冯延巳面前不敢再上一步,手脚尽皆迟疑,祖重恩不满地拔剑高声道:“尔等犹豫作甚?难道都想抗旨不成?快带走!” 不知是哪名禁军先咬牙上前摁住了冯延巳的肩膀,随后士兵们哗啦啦一拥上前,不费吹灰之力地将瘦弱的冯延巳径直放倒,随后连拖带拽往长廊而去。 “你们好大的胆子!”冯延巳忍着身上传来的剧痛,一边被拖拽前行,一边狼狈地扯着嗓子高呼:“本相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触目惊心的一幕骤然上演,周围的大臣们大多是冯延巳的党羽,岂能不心神俱颤?而摆在他们面前的,不过是一个现实又残忍的道理,再不可一世的臣子,终究只是臣子,在帝王面前,永远不可高估自己的位置。 “诸位,无事便请回罢!”朝众臣留下了一个玩味的笑容后,祖重恩收回了方才锐利的目光,仍旧如往常那般,气定神闲地仗剑前行,朝不远处的禁军队伍跟随而去。 远远瞧见冯延巳恍若一条死狗般拖拽而去,撕心裂肺的高呼声响更是令人心惊。遗留下的这些大臣们此时如同群龙无首般,个个不知所措。 虽然这些大臣们谁也想不通多年来极度宠信冯延巳的皇帝李璟,为何偏偏今日却狠下心来,并且罕见地动用老将祖重恩亲自前来,但按着祖重恩的言语,冯延巳此去大理寺显然是凶多吉少,而相应地,倘若冯延巳真的从此倒台,那也意味着他们的好日子很快便要到头了。 “冯相遭难,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横生变故,大臣们急得原地团团转,不一会儿众人又将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殿门旁沉默不语的魏岑,显然众人还是习惯于官场的惯例,大小座次以职位品级排列,而身为枢密副使的魏岑仅次于左相冯延巳,又是冯延巳一手提拔,当下自然便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今日此事实在诡异,本相亦是想不通”只见魏岑紧咬牙关,不停闪烁着目光,片刻后叹声道:“罢了,时下唯有去一趟九华山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践行 金陵城南门外长干桥边,枢密副使魏岑一路轻装驰骋匆匆赶来,只因方才下朝之后,刚回府上便莫名其妙收到了一张请柬,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枢密使陈觉亲笔所书。 魏岑自然明白,这位昔日的老兄弟忽而相邀定然别有深意,绝不只是请柬上所书的什么共述旧谊,毕竟自魏岑背弃陈觉转而投向冯延巳一党后,他与陈觉之间便是水火不容之势,但此时冯延巳身陷囹圄,眼下情势已不同以往,纵使心中犹疑却也不得不给陈觉这个面子。 到底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能少一个落井下石之人便是庆幸,何况陈觉还与九华山那位渊源匪浅 长干桥边的一处长廊之上,陈觉果不食言,早已带着府上的婢女仆人准备了十余桌丰盛的酒菜在此等候,搞得排场十足。每桌酒席相隔十步,伴着微风习习拂过水面上的温润,珍馐美酒成堆,歌女舞姬侍立,极为香艳奢华。 不少官员也跑来凑热闹,魏岑被几名俏丽的婢女引领在一处偏僻的酒桌旁落座后,淡淡扫视了一圈,蓦然发觉大多数官员竟都是平日里冯延巳的座上客,而方才可正是这些人在宫里目睹了一切,又站在自己身旁不知所措,纷纷表现出为冯延巳担忧不已,此时却都开怀大笑地肆意玩乐畅饮,脸上的惊恐早已挥却 酒过三杯,魏岑忍受着心头的苦闷,正低头与一名官员漫不经心地说着悄悄话,那边陈觉席间的一名婢女快步过来,行礼后低声道:“陈使相有命,请您移步过去入席,陈使相要亲自给您敬酒践行。” 践行?魏岑满脸狐疑地皱起了眉头,似乎内心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而此时这名婢女正低头站在自己跟前等候,到底是做东的主人家有请,魏岑没法推辞,只能离席过去,继而给那边宴席上的众人拱手见礼。 魏岑毕竟是位高权重的枢密副使,酒席上的众位官员不敢怠慢,纷纷站起身来见礼,唯有地位最高的陈觉似是满脸地不高兴,开口便道:“魏使相,你我可是共事的,今日这践行之宴亦是为你所设,你不与本相同席这可不好,怎么从一开始咱们便各吃各的了?” 本相方才坐那儿不是你陈觉命人指引的么?魏岑愣了愣,内心虽是暗自骂了一阵,却仍是挤出微笑道:“陈使相盛情难却,可在下也确实不知道今日使相在百忙之中设宴,竟是为了在下践行?在下并未有出京的想法啊” 陈觉微笑摆手道:“哦?魏使相不是要前去九华山么?莫非是本相听岔了?看来倒是本相自作多情了,想想也是,你魏岑魏使相若想离京,冯相怎会不设宴相送,哪里轮得着我陈觉?” 这般明显嘲讽的言语令魏岑脸上忽而滚烫起来,心中自是阴郁,却见周遭官员无不怡然自得地饮酒畅谈,似乎并不在意,忍受着满腹屈辱,只能拱手回道:“陈使相说笑了!使相难道不知么,冯相眼下刚遭了大难,又岂能为在下设宴?” 陈觉淡淡道:“冯相之事,本相倒是忘了,唉,这年纪大了,就是不长记性啊不过话说回来,我陈觉的宴席确实不如他冯延巳的宴席丰盛,但本相的宴席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吃得到的,你魏岑不爱吃,自有人爱吃。喏,你瞧瞧他们吃得多欢喜” 魏岑咽了咽口水甚是尴尬,陈觉这是在讽刺昔日自己突然的反水,的确从那之后原本惺惺相惜之人便成了死对头,而自己也再无机会成为他陈觉席上的一员了,这是何等的唏嘘。 魏岑此时头脑一阵生疼不想多说,只能含含混混地搪塞过去,举杯向陈觉赔笑敬酒,而陈觉倒也给足了面子,话虽说的不好听,礼节上可不亏,仰脖子将酒喝干之后,又命婢女再满上一杯酒。 “真没想到,多年以前在洪州初见你魏岑,那会儿只是个小小的参军,想不到今日却已非吴下阿蒙。这就叫做长江后浪推前浪,本相这把年纪了,已成昏聩之人,将来枢密院还得是魏使相你这样如日中天的能人主持大事。” 魏岑微笑道:“陈使相折煞在下了,在下如何能和您相比?您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在下便像是树下的蝼蚁,天下风雨还是需要使相遮蔽,在下才疏学浅又能有什么用?使相您老当益壮,这杯酒祝使相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陈觉抚须哈哈大笑道:“你还是这般会说话啊!还记得你成亲之前,本相曾与你彻夜痛饮,你那会儿虽年轻,说话便已听着叫人心里痛快!哎,寿比南山是不想了,老而不死是为贼,迟早会让人厌弃的,不是么?本相唯一的愿望便是能替陛下多尽忠效力几年,尽自己的一份心力。” 魏岑当然知道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辞都是扯淡,但陈觉还清楚地记得多年前与自己的事情倒是教人有些意外。 “看来陈使相多年以来,还是一直很欣赏魏使相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能得陈使相这等伯乐,魏使相将来必定是前程无量,可喜可贺!”一名官员举杯笑道。 魏岑略有些紧张,陈觉越是向自己表达善意,自己便越是觉得有些心虚,不管陈觉今日何意,先前已然背叛过陈觉一回,岂能再度投入陈觉的帐下?若是为人反复无常,这要传出去自己还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陈觉对那名说话的官员斥道:“这叫什么话?本相可当不起魏使相的伯乐!魏使相,别的本相也不多说了,今日起希望咱们能好好共事,将朝廷的差事办好,这才是要务。来,与本相满饮此杯!” 魏岑举杯一饮而尽,随后一直沉声不语,陈觉凝视了片刻,缓缓放下酒杯笑道:“魏使相看上去是有急事待办,那本相便不留你了。不过本相还需提醒你一句,若要赶往九华山,得多做些准备才好,不可仓促起行,毕竟路途遥远,还得多加小心。” 魏岑顿了顿,随后拱手道谢,低头转身离去。 时下四周丝竹奏声起,歌舞翩翩,魏岑坐在大黑马上,听着长干桥流水哗哗作响,莫名生起了些流水无情的离别之意,伴随着耳边歌声传来,唱腔却是诡异的如泣如诉甚是揪心。 “离恨如旨酒,古今饮皆醉。只恐长江水,尽是儿女泪。伊余非此辈,送人空把臂。他日再相逢,清风动天地” 歌声凄切,魏岑不愿多听,一夹马腹,黑马加快脚步,飞速登上官道,却并没有北还回城,而是径直转向南去。 看着魏岑的身影渐渐远去,一名官员看着陈觉逐渐生冷的面孔,忍不住凑近陈觉的耳边低声道:“使相,您真要放他前去九华山么?这等忘恩负义之徒,何必对他如此客气?您不知他方才的言语,其实是在折损您么?” 陈觉吁了口气,疑惑道:“折损本相,这是何意?” “什么您是参天大树,他只是树下蝼蚁……这不是折损这是什么?”这名官员咬牙忿忿道。 陈觉愕然道:“这是损人?本相怎么听不出来。” “大树虽高,但最怕蝼蚁啃食,任其郁郁葱葱,一群蝼蚁便可蛀食中空,大树轰然便倒将您比作大树,他自比蝼蚁,便是要啃倒您的意思” 陈觉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手中酒杯,冷冷地说道:“原来作此解释!好一个魏岑啊!呵呵,既然仍旧执迷不悟,那就休怪本相不念旧情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各怀鬼胎 魏岑骑着大黑马往南接连驰骋十里,很快便在一处长亭与等候已久的几名官员以及各自的亲卫回合,随即一拨人马昼行夜息连赶两日,直奔三百多里路,直抵宣州境内。 随行前往九华山的几名官员自然皆是冯延巳一党的核心成员,其中品级最高者,便是兵部尚书李征古。 此人可谓是“寒门学子”的典范,正儿八经进士出身,于烈祖一朝及第,算是南唐第一代的臣子,彼时正值开国,百废俱兴正是一展才学的好时候,可惜其空有一身才学,品性拙劣又贪财擅权,可好不容易开创基业的唐烈祖李昪眼睛里怎揉得进沙子? 高调狂妄的李征古很快便在烈祖朝开展的一次澄清吏治的行动中落了网,被贬回老家万载高城(今江西省宜春市万载县)做了个小官,直到当今皇帝李璟即位后,李征古看到了复出的希望,不惜掷重金通过昔日的同僚寻找门路,最终不知怎地攀上了权相冯延巳,由此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春。 保大九年中,许是连年以来博取冯延巳的欢心,李征古终于获得了一个翻身的好机会,被朝廷起复,担任袁州刺史。 袁州此地位处南唐与楚国边境,而两国交界之地除去有重兵把守外,更是商贾来往要道,自然亦不乏流寇匪患,这也令朝廷颇为头疼,但采取的手段却仍然是传统方式——以暴制暴。 袁州连续更换过刺史二十九人,皆是武夫,可好吃懒做、操练懈怠的地方军很难发挥作用,有些时候甚至还成为了流寇奸商的帮凶,这令袁州百姓苦不堪言,到后来朝廷差点连税收都收不上来。 在这个崇尚武力的乱世,连武夫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一名只懂诗书礼乐的文人又如何能改变现状?当时朝野上下大多数人都等着看李征古的笑话,连冯延巳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把一块棘手的地方故意扔给了他,实际上没有多看重他。 但李征古可不这么想,好不容易抓住一次东山再起的机会,怎能轻易放弃?常言道,彼之砒霜,我之蜜糖。这回李征古倒还真用心去治理地方,且很快便发现了问题根源,仍然还是那些见怪不怪的**以及人心不古。 史书记载,李征古到任以后,“尊儒术饰吏治,立孔庙、备祭器、弦歌不衰”,采取极其温和的怀柔手段先收拾人心,让袁州百姓重新拾起中断了数十年的儒家传统,处理公事亦秉持着一副大公无私的态度当然,很快便把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统统得罪一通。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后果可想而知,不说袁州是否治理得当,李征古的性命能否保住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危急时刻,上天终于眷顾了李征古一次。楚国因兄弟阋墙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皇帝李璟命边镐率军灭楚,并且由袁州进军,军纪严明战力上乘的中央禁军一到,李征古彻底翻了身 借着边镐大军的兵威,李征古收拾完袁州的混乱局面后,立刻上疏朝廷,自表功绩,又破天荒地给朝廷缴纳了袁州数年的税赋,这令皇帝李璟以及满朝文武尽皆叹服,而这些税赋的来源,自然毋庸置疑,只有小部分是从流寇处所缴获,大部分还是从手无寸铁的百姓那里搜刮而来。 李璟龙心大悦,不仅下令褒奖李征古,破格拔擢其为兵部尚书,更是施以重恩,将李征古的老家万载“高侯乡”改为“怀旧乡”,“高城里”改为“孕秀里”,尊古俊秀的李尚书自此横空出世,身价上涨之后,也算终于能入得了冯延巳的法眼,不到半年时间便成了冯延巳口中常挂念的“知己”。 眼下冯延巳身陷囹圄,其党羽骤然陷入群龙无首的彷徨局面,虽然枢密副使魏岑作为党羽之中品轶最高之人,暂时成为了冯延巳一党的主心骨,但总有一些野心勃勃之人已借机蠢蠢欲动,其中便有执掌兵部的李征古。 李征古与魏岑自相识以来便素来不对付,二人所在的枢密院与兵部亦是极其尴尬的关系。 作为老资格的朝廷军事管理机构,可以追溯到三国曹魏时期的“五兵制”的兵部,却只能对厢军、民兵这些战斗力不足的地方军队进行一些管理,加上一些后勤保障、测绘地图之类的事务,对于指挥作战、调兵遣将是根本没法染指的,可以说是存在感极低。 而南唐的枢密院不仅执掌军机要务,还有人事权、招募权、调兵权等等,可谓是相当实权的部门,这便和兵部的虚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不容易做到兵部尚书的李征古,自是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己与魏岑同为冯延巳座上宾,又是烈祖一朝的“前辈”进士,岂能不向往位高权重的枢密院? 如今枢密使仍是权倾朝野的陈觉担任,尽管北伐过后陈觉的权势大不如前,但其在朝野叱咤多年的影响力岂是可轻易撼动的?李征古自然是想都不敢想,不过对于魏岑的枢密副使之位,却是一直有些隐秘的想法。 当魏岑提议前往九华山搬救兵时,李征古立即眼前一亮,很快便想到隐居于九华山的那位,与冯延巳、陈觉皆渊源颇深的那位幕后巨擘,或许便是自己梅开三度的绝佳时机 此时刚抵达宣州境内,几名官员以及各自的随行亲卫,队伍尽皆混杂在一起。 由于心念冯延巳,一路上众人已是心急如焚,李征古却仍有心思,总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魏岑聊几句。话语之中也大抵是一些暗藏锋芒的嘲讽暗示,但魏岑始终一脸冷漠,不给于正面回应,偶尔只用些赶路要紧之类的话敷衍了事,这倒显得李征古有些自讨没趣。 于是乎,李振古再也不和魏岑说一句话,很快李征古的人马也自然而然地与大部队拉开了距离,之后又有一两名官员的队伍陆续掉队。 原本此行的几名官员中,除了兵部的李征古,还有户部、工部、刑部以及御史台的重臣,各家护卫加起来亦是不下百人之众,而刚进宣州境内不到两个时辰,跟在魏岑身边的队伍便莫名其妙只剩下十余名自家的亲卫了。 其中有一名户部侍郎名唤刘子敬,原本是与魏岑算是私交甚密,可如今不知怎地,像是与其他官员商量好像是要孤立魏岑一样,也在前进路上忽而放缓了速度,最后连人影都不见。 魏岑倒也无所谓,在朝堂浸淫这么些年,注定与这帮各怀鬼胎的大臣没法结下所谓真正的友谊,大抵不过利益罢了,若不是为了恩相冯延巳,怎会与他们同行?眼下互不干扰,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到了九华山,在那位高人面前,自己这个手握重权的枢密副使的话语权又岂是他们可比? 第二百四十五章 跟踪 第四日正午,魏岑一行很快便要离开宣州境内,只剩下百余里便可进入池州境内。在驿馆用过饭食过后,魏岑不顾连日奔驰的疲乏,强打起精神催促继续赶路,于是魏府的亲卫们顶着颇有些火热的太阳,坐着马背上昏昏沉沉地接着赶路。 一名亲卫忽然从最后方骑马上来,魏岑耳边传来一道低声禀报:“使相,小人有件奇怪的事需要禀报。” 马背上的魏岑从一丝昏沉中回过神来,问道:“何事奇怪?” “自一日前途经宣州城关,小人便感觉后头有人盯梢,本以为也是赶路的百姓,但这一路上咱们行了百里似乎却一直跟着。方才使相在驿站歇息时,小人特意延后,又看到了后面的人” 魏岑忽而心头一惊,低声问道:“看得出是什么人么?拢共多少?” “没多少,就一个,骑着马儿,这么远也看不清来路,只看得出戴着斗笠。” 魏岑疑惑道:“你确定从宣州城下一直跟到这里?” “小人确定,这事儿几名弟兄也知道,他们也判断是盯梢跟着的,魏使相可命他们来问问。” 魏岑的眉头皱起,想了想咬牙愤怒道:“不用问了,如果真的是盯梢跟随的,拿了他便是。前面找个有利的地形你们埋伏起来,等他过来抓了询问,弄清楚是干什么的。本相倒要看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偷偷跟在本相后头?” 亲卫忙点头拱手道:“遵命!” 秋日高照,此处的官道蜿蜒穿越两座山包之间的山谷,道路两侧草木仍无秋枯之意,依旧郁郁葱葱。清风缓缓吹过,自山头顶端如被一双无形大手轻抚,划出一道长长的草浪翻滚而下,放眼望去甚有草天一色的浩渺之感。 官道上,一匹白马缓缓而行,许是江南商贾发达,官道路面上尽是深深的车辙和碎裂的石块,尘土积聚厚达半寸。白马的马蹄每踩下去一步,便即刻有小石块被马掌蹦得飞起,迸溅起一片小小的黄尘。 马背上的人裹得严严实实,压得低低的斗笠看不清他的面孔,身上裹着深色的披风。马儿的颠簸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他的身子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跟着马背的起伏节奏像一根钉子一般钉在马背上。 唯一困扰他的便是前面队伍走过时激起的飞扬尘土,秋风一起,那些尘土正好扑面而来,让马背上的人不时地挥动手臂,似乎是要拨开面前遮挡视线的尘土。 白马行进到两座山包之间,扬尘似乎并不那么猛烈了,马背上的人直起腰身极力从竹斗笠下方的空隙往前方眺望,却因为官道转向而看不到前方队伍的任何踪迹。 那人又侧了侧身子,似乎在倾听顺风传来的人马嘈杂之声,但他的耳边只有长风吹过之后山包上草木撩动之声。 马上之人忽而勒住了马缰,眉头微微皱起,转动斗笠打量起周围的地形来,斗笠下的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是在微笑。 “杀!”一声暴喝之声在空旷的小山谷中响起,两侧长草之中顿时冒出十余个头颅来,个个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兵刃,呼喝着冲上官道。 领头的魏府亲卫身材高大健硕,穿着标准的禁军铠甲,臂上的肌肉疙疙瘩瘩青筋贲起,脚下跳跃如飞,口中发出呼喝之声,迅速占据官道中心,和其他四名亲卫一起拦住白马的去路。 与此同时官道后方的道路上也被数名壮硕亲卫拦住退路,长刀斜指地面,刀刃在阳光下金光闪闪。 白马吓得腾蹄而起,不安地嘶鸣起来,马上的男子勒马约束,待马儿落地之后从深色披风中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马脖上的鬃毛,马儿受到主人的安慰,渐渐平静了下来。 “怎地,官军竟也做起了劫道的勾当么?”马背上的斗笠人平静发问,声音清脆悦耳。 “少跟我们装傻,我等是枢密院魏使相的亲卫,你从宣州城下一路跟踪我们,到底意欲何为?还不快滚下马来,乖乖去见我们魏使相,待说个端详,兴许能留你条性命。” 领头的大汉是十余名魏府亲卫的头儿,名叫魏三,原是神武军出身。 “魏使相?”斗笠人似是有些不屑,歪着头开口道:“我大唐枢密院只听得一个陈觉陈使相,怎么姓魏的却没怎么听说过?” “莫要废话,快快下马,否则可莫怪我们不客气了。”魏三青筋突起怒喝道。 “这倒奇了,官道朝天,各走一边,你们的那个什么魏使相能走,为何我便走不得?真要令百姓让路,怎地不带个敲锣打鼓的开道?反倒躲在草丛里头当贼人模样?”斗笠人语气中带着调侃。 魏三一时语塞,他嘴皮子笨,一时间倒也想不到什么理由来反驳。 “再说了,你们说我从宣州城下便一路跟踪你们,这话也说错了啊,其实……从金陵开始,我便跟着你们,看来你们的鼻子还不够灵啊。”斗笠人戏谑的声音再次响起。 在魏三看开,这简直是明晃晃的挑衅,对方根本没有丝毫惧意,甚至还调侃自己这帮弟兄反应迟钝,似乎有恃无恐。魏三紧握长刀的大手微微发颤,似是不能忍了。 “看来你是刻意如此了,跟踪朝廷重臣,必有不良企图,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下马来跟我们见魏使相,否则……” “否则便如何?”斗笠人语声变冷。 “否则便勿怪我等失礼了,刀剑无眼,若是失手只能怪你自己命不好。” “是么?我从没认为我的命不好,你们可以试试,也许是你们的命不好。”斗笠人缓缓道。 魏三已经不想再多说一句,使了个眼色给同伴,龇牙张口怒吼一声,脚尖点地如一只鹰隼般掠地而出,直奔马头。与此同时,周围十余人也同时动手,举着兵刃将包围圈合拢。 领头的魏三自然速度最快,一马当先冲到白马的马头前,左手伸出径自往马上之人的小腿抓去,他还不想一刀砍了这个人,只想抓住他的腿往下拉,抡到地上先让这个人吃点苦头再说,毕竟魏使相待会儿还有话要询问。 马背上的斗笠人一声呵斥:“放肆!” 第二百四十六章 猛将 魏三的双眼清晰地看到那只塞在马镫里的大脚,忽而从马镫中抽出来,照着自己的眉心踢来,整个动作清晰可辨,魏三下意识侧头避开,原以为必会避开这一脚。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一柄长剑忽而从暗处伸来,他没能避开这一剑,只能顺势朝地上倒去,“哐当”一声头盔结结实实地摩擦了一下,脑子里随即“嗡”的一声,这股沉实的力道差点令他陷入晕眩。 幸而魏三是个练家子,大吼一声硬生生又从地上爬起,以手中刀护住头脸,防止对方的进一步攻击,退后数步之后以刀杵地稳住身形。 与此同时,耳中听的周围“哎呦”的叫喊声连续响起,还有人摔倒在地翻滚之声,显然是自己的兄弟也是中了招,睁眼一瞧,面前这马上之人已然将手中长剑平举,正明晃晃地对准自己。 “此人武艺不凡,弟兄们当心。”魏三大喝。 众人不得不收回方才以多欺少的轻慢心理,已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重新爬起身来举刀向前慢慢靠拢,马上之人却一动不动端坐其上,居高临下一副好整以暇的从容模样。 一名亲卫咬牙问道:“三哥,魏使相说要捉活的,这该如何是好?” “哎,剁了马腿,逼他下地!”魏三醒悟过来,高声叫道。 众人齐声大喝,钢刀挥舞准备朝着白马的马腿马腹马头乱砍,马上之人似是变色,大怒道:“你们敢伤我的坐骑,找死么?” 话音落下,马前马后的众人眼前寒光闪动,手中砍向白马的兵刃几乎同时被一股蛮力横扫开去,此人竟然平挥长剑生生抵挡住了十余人的力道,紧接着,马背上的人轻盈往后跃去,稳稳当当地落在马后,其宽肩厚背的高大身形顿时令人有些心颤。 “呼,你们要抓我,便来跟我动手,砍杀坐骑算什么本事?让我瞧瞧你们这些人有些什么本领。”斗笠人似是方才用力过急,不由得轻轻喘了口气,冷声喊道。 魏三气得牙根痒痒,狠狠道:“弟兄们,无需留手了!此人武艺精湛,若我等真栽在此地,传出去岂不辱了咱禁军威名!” 众魏府亲卫显然十分认同他的话,刚才被荡开手中兵刃的那股蛮力奇大无比,好几人差点脱手松了兵刃,而且是在一瞬之间便荡开了同时砍下的七八柄兵刃,足见面前此人的可怕。 “杀了他!”魏三怒吼一声再次猛冲上前,手中钢刀舞得呼呼有声,照着面前斗笠人的头上便劈了过去。 纵然魏三气势何以摄人,斗笠人似乎仍十足淡定,并非做出任何回话,只见其忽而身躯半伏,紧接着长剑曳地发出刺耳的声响,身影迅速移动却冲向魏三的其他同伴。 一阵急促的响声过后,明明是围杀之势,魏三却眼睁睁看着斗笠人恍若无双猛将一般,游刃有余地逐一抵挡下落的兵刃,很快一众魏府亲卫一个个地扑倒在地上的尘埃之中,大多悄无声息,不知是死是活,只有少数几人正蜷缩躺地,表情极为扭曲。 这斗笠人似乎是特意放着魏三这为首的不下杀手,魏三极其慌乱,却心有不甘,惊骇愤怒骤然交织,鼓起勇气虎吼连连,追着那道高大的身影乱劈乱砍,当最后一名亲卫倒在尘埃里的时候,那人站定身子似是故意等待魏三的靠近。 魏三紧屏呼吸,看准时机一刀砍去,对方轻巧地稍一扭身,凶狠的刀锋顿时拂面而过,魏三雄浑的力道与前倾的身躯却已然回收不及,眼看便要朝斗笠人怀中栽去,忽而一只满是厚茧的宽大手掌径直朝自己露出的脖子切了过来。 魏三下意识抬起左手挡在脖子要害处却已是来不及,随着脖颈处传来一阵沉重的剧痛,“噗通”一声身躯结结实实轰然倒地,眼冒金星带来的瞬间昏厥之感差点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待半晌过后耳目恢复清明,刚想出声,却发现脖前一寸已被长剑抵住了。 “怎地,还想拿我么?一群草包,若不是今日无闲暇,我非得好好调教调教你们这些目中无人的唐人!你们的那魏使相呢?怎不现身?再不现身的话,我可要把你们的脑袋全削下来了。”斗笠人狠狠说道。 魏三脖间被长剑逼着贴地不得动弹,生死皆在斗笠人一念之间,此时心中已是万念俱灰,却仍咬牙兀自高声喊叫道:“魏使相,千万不能出来!我等兄弟护卫使相死而无怨,只恨学艺不精,有负使相栽培” “呵呵,想不到你对你家使相还蛮忠心的,不错、不错。”斗笠人点头赞许了一番,随即语气生冷道:“我且问你,你真不怕死么?” 魏三怒道:“死有何惧?!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尽管动手便是!贼子何必猖狂,你胆敢刺杀使相迟早死无全尸,爷爷在地下先等着你!” 斗笠人阴郁道:“我死不死,岂是你这等低贱之人能够妄议的?不过看在你是条汉子的份儿上,我就给你个痛快!” “咻”地一声,斗笠人抬起手中长剑,于半空中做出劈砍动作,锋利的剑尖在阳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凶光,魏三露出一丝苦笑,已做好了脖颈被划破喷血的准备,只叹息一声便闭目等死。 “且慢!且慢!”不远处一堆长草之中有人正在呐喊,这道极为熟悉的声响传入耳中,魏三心头如同掉进了冰窟窿,睁眼看去不禁暗暗叫苦,但见魏岑缓缓从草丛之中现身,正面色凛然大步走到官道之上,似是不知死活。 “唉!魏使相,何必如此”魏三不甘地哀叹了一声,随后一行浑浊的热泪从这名汉子的双眼溢出。 魏岑静静地瞥了魏三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他,随后毫不畏惧地盯着斗笠人,忽而露出了莫名的微笑,沉着拱手道:“如此身手,如此神力,不愧是昔日朗州的头号猛将!张虞候,本相有礼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心狠手辣 只见斗笠人缓缓抬头,随后还真慢斯条理地收回手中长剑,又缓缓将头上的斗笠摘下,将面孔暴露在阳光下,却是个有着一张俊朗面孔的年轻男子。 只是这张看似斯文的面孔之下,他的体格和身形未免太壮硕发达了些,唇上两撇浓密的胡须亦是十分惹眼。 与魏岑所言完全一致,这名高深莫测的斗笠人,便是忠武将军、殿直都虞候张文表乔装而成。 “这等霸道强横的身手,本相一看便知是张虞候这头朗州猛虎!”魏岑淡定地笑道。 “魏使相,这难道是前番西征朗州时,叛主归降的张文表?”魏三躺在地下伸着脖子问道。 此话一出,张文表嘴角微微抽搐,眼中显然掠过一丝凶光,只片刻后却又消逝不见,魏岑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微妙的神情,佯装发怒道:“你算什么东西,岂敢对张虞候如此无礼?魏三,张虞候是友非敌,又是禁军大将,还不快快起来见礼,先谢过虞候不杀之恩?” 魏三咽了咽口水,望了望周遭满地狼藉,似是心有不服地叫道:“使相,他可是杀了咱们多少兄弟” 张文表自顾收剑入鞘,淡淡地说道:“睁大你的狗眼瞧瞧,你那些草包兄弟不过只是昏过去了,本虞候可未下杀手。倒是你们,胡乱拿着刀砍来,不过幸亏你们没什么本事,若本虞候认真起来厮杀,这会儿你们怕是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魏三心中喜出望外,忙爬起身来朝张文表恭恭敬敬地行礼赔罪,接着拔腿奔去查看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众人,发现张文表倒确实所言非虚,这些人只是被打伤昏迷,受伤之处并非要害,于是开始一个个地使劲掐人中打嘴巴地弄醒他们。 清风吹拂,听着林中沙沙声响,魏岑心神不由得荡漾起来,经历刺杀过后自然忐忑不已。 但此时见到张文表似乎并无恶意,心里骤然一惊,继而又莫名暗喜,自从魏岑上任枢密副使这几个月来,他心里日夜苦恼的一个关键问题便是,手里虽然名义上握着部分调兵权,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一个信得过的心腹大将,难不成这张文表今日是 “张虞候,远道而来到底所为何事?”魏岑终究忍不住,壮起胆子问道。 “你说呢?难道本虞候是来游山玩水的么?”在魏岑这个枢密副使面前,本应以下属自称的张文表却丝毫没有遵守礼俗,亦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冷冰冰地反问道。 魏岑顿了顿,就算心中微有恼怒又如何敢发作,只能拱手微笑道:“哦,不论虞候所为何事,本相倒十分欢喜能与虞候一见此去路途遥远,有张虞候如此了得的猛将在本相身边,即使本相不善武艺,胆气亦是壮多了!” 这等先入为主的说辞,不言而喻,魏岑似是迫不及待在表明拉拢之意,张文表似乎十分受用,只见其微微一笑,指着魏岑身后鼻青脸肿的十余名护卫道:“使相高抬张某了!不过使相府上的这些护卫,实在是个个草包,关键时候怕是顶不了什么用。万一遇到事情,这些人根本派不上用场” 此言一出,不仅魏三等人面色抽搐,连魏岑自己亦是皱起了眉头,向来审时度势的魏岑,接连深吸了几口气,接着摊手笑道:“嗯,与张虞候相比,他们的确都是草包,但其实他们也算是身手不错的了!” 话音未落,魏岑又眯起双眼继续说道:“况且本相也没得选择,这些人起码让我放心。我朝禁军之中可不乏好手,但对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本相可不敢用。” 张文表似是听出了绵里藏针的意味,随后面无表情地微微点头,并没有做出回应。 “虞候一路上都跟着本相么?如有要事,为何不直接现身?也不至于惹出这般误会来。” “误会?那是你的亲卫先埋伏与我!何况本虞候早就现了身,只是你没发现罢了。正午在那驿站之中,我曾与你邻桌饮茶,可惜你视而不见。” 魏岑皱了皱眉头,努力回忆了半天,随后发愣道:“正午驿站么?本相倒无甚印象,官道上来往之人实在是太多了。” 张文表淡淡一笑道:“没印象就没印象罢,这到底无关紧要。魏使相,眼下我只想告诉你一声,你养的这帮亲卫都是废物,自你离开金陵之后,每天晚上都随时可能没命,你察觉了么?你的这帮亲卫察觉了么?” 魏岑皱眉沉声道:“此话怎讲?” 张文表冷笑道:“尤其是这两日,暗处一直有人在你左右环伺,莫非你一点都没有察觉么?” 魏岑咽了咽口水,茫然摇头道:“还请虞候直言,本相的确没有感觉。不过我这帮护卫倒十分尽职,一直前后值守,若真有歹人尾随,应该不至于一点察觉都没有” 张文表轻轻叹道:“就凭你这帮亲卫的本事,未曾察觉亦是正常。魏使相,你可知在你吃完陈觉的宴席过后,他便已暗中调动了雄武军一部尾随而来,其中大多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士。为首的将领皆是经陈觉亲手提拔 先前军中操练比武时,我曾与他们交过手,皆是心狠手辣武艺高强之人。若真厮杀起来,就凭你身边这十余个草包如何能敌,恐怕早就成无名血肉了。故而我一路跟踪而来,始终不敢轻易显露身份。” 魏岑惊愕道:“你是说,陈使相、那陈觉,派出雄武军的精兵猛将来追杀本相了?” 张文表轻轻点头道:“正是。否则凭借我这身武艺,何必多此一举,一路乔装跟随你又不敢轻易露面?你出金陵城赴宴的时候,难道没有注意到雄武军一部正从东门往南门集结么? 使相没注意便算了,据我所知,这帮人暗地里残杀过不少朝廷官员,这回跟着魏使相你前来,定是与你不利。” 似是心神战栗,魏岑实在不敢相信陈觉还真敢对他这位重臣轻易下杀手,更况且还是动用六军中的雄武军,即便陈觉是当朝枢密使,如此行径也实在是有些胆大妄为,尽管魏岑平日亦不乏跋扈之举,但陈觉此番所为在他眼里,仍然是不敢逾越的底线。 苦思冥想了一阵,魏岑忽而猛地抬起头来,随后忍住心中澎湃问道:“那张虞候,你此行,难道是为了暗中保护我不成?如此倒教本相有些意外,可本相并不记得,曾与你有过什么交情?” 张文表忽而脸色一变,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诡异的微笑:“魏使相不妨一猜?” 第二百四十八章 青阳 瞧见魏岑的脸色忽而苍白,不由得朝身后的亲卫们靠拢了些,张文表却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凑近低声开口道:“魏使相何必慌张,我既留了手又怎会对你不利?实际上,此行我是受命而来,有些要紧的话徐相不便亲自出面,故而要我前来转达 只是想不到,魏使相另有行程,陈觉又暗自派兵跟随,这几日我也不敢轻易露面,只能暗中观察他们,不过他们也似乎只是半夜来窥伺你,一直没有对你下手。我觉得他们可能想着先试探一下你的警惕性。” 话音落下,魏岑的心亦随之放进肚子里,露出了释然的微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张虞候,那些禁军既是奉陈觉的命令而来,那便迟早会动手,而本相身旁护卫不过十余人,早已是砧上鱼肉,大抵觉得时机没到罢了。 本相身为枢密副使,若在路途中遇刺,这件事定会引起朝廷的极大重视,搞不好会坏了他们真正想做的事。本相倒觉得他们定是想等到了九华山,看本相到底想做些什么,是否做出一些阻挠他们的事情。一旦本相敢有不利于陈觉的动作,怕便是死期到了。” 张文表缓缓点头道:“怕正是如此。毕竟今日冯相的事情甚是教人意外,朝堂已然陷入混乱,你魏使相如今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虽然名义上次于陈觉,但在职权上可是不亚于他,陈觉早就视你为眼中钉了,这次又如何能眼睁睁放你去九华山? 总之冯相在时,你和陈觉对着干倒是无妨,但今时不同往日,杀你易如反掌,到时候随便捏造一个什么理由,譬如为匪所杀什么的,很好搪塞过去。” 魏岑笑道:“然后本相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人世间了,死得不明不白的,本相的脊梁后面都冒汗了。” 张文表摸了摸自己的两撇胡须,轻声道:“有我在,自然不会坐视使相陷入险境。” 魏岑吃了一惊,连忙点头感激道:“本相谢过张虞候,本相这条命便交给你了。” 张文表一笑,毫不顾忌地挺直腰身道:“你们当大官的,说话还真是油嘴滑舌,你是枢密副使,我只是你的下属,何必如此客气?” 魏岑却站直了肃然道:“本相可不是那种油嘴滑舌的,中午只啃了干粮,并没吃肥肉,嘴巴里没油,舌头也不滑。张虞候可是万里挑一的猛将,本相是发自内心地敬佩!” 两人对视片刻,随后开怀大笑。 张文表心头亦是难得的惬意,先前得知自己的二哥周行逢在朗州被李源五马分尸后,原本安心职守的张文表日夜悲痛不已难以成眠,看着周行逢托付给自己的妻儿老小,想起这位二哥往日对自己的叮咛嘱托,内心煎熬不已,惶惶数日后最终似是认清了现实,果断寻到了徐铉府上正式表忠,毕竟想对付李源这位朗州大都督,复仇的火焰光靠单枪匹马是绝难燃起的 张文表在军中的名气不小,凭借一身精湛的武艺以及豪爽的性格,虽是降将却在金陵混得风生水起。尤其这十天半月来,在徐铉亲自带领下,张文表更是频繁出入各位军政大员的府邸,与郑王一党结为同盟的魏岑自然是颇为了解这位朗州猛虎。 今日魏岑亦是明显感觉到张文表有所不同,与平常挂在脸上的阴郁深沉相比,此刻的笑容表现出的,似乎是发自内心的轻松,那两撇显眼的胡须,一言一笑都格外生动。 见张文表回身牵来自己的白马,魏岑忍不住开口问道:“张虞候,徐相究竟有何要紧言语,要劳烦你如此传话?” 魏岑内心自是有些忐忑,尽管他跟着冯延巳与徐铉等人暂时结为同盟,但众人心明眼亮,两派人马又并非真的情投意合,只是由于共同利益驱使罢了。在冯延巳身陷囹圄这个节骨眼儿上,张文表远道而来,既然没有恶意,那便意味着徐铉一党或许有拉拢之意。 若真如此,这倒教魏岑有些尴尬,从本心出发,浸淫官场多年的魏岑自然不愿意反复无常,一旦将来时运不济倒了台,可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正因为如此,魏岑才在陈觉拉拢时婉言拒绝,否则何至于今日陷入被禁军追踪暗杀的险境? 但张文表若真的如此开口,魏岑却不知该回应什么是好,说一千道一万,眼前这位高大威猛的汉子,嘴巴虽然不快,长剑可是快得很 只见张文表自顾跃上白马,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道:“魏使相,不如先上马,我带你躲开那些禁军再说。至于徐相要我转达什么,这个却是不急。” 魏岑疑惑道:“远道而来怎又不急?张虞候何意?” “你不是要赶去九华山么?那位高人本虞候可是久仰大名啊” 魏岑皱起眉头思忖了会儿,忽而恍然大悟,抚掌大笑道:“张虞候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好,那便请虞候与本相同行,九华山的那位,向来欣赏张虞候这等英雄。” “若真能如此,那也是本虞候的造化了。”张文表道:“那就拜托魏使相了。” 魏岑哈哈大笑,骑上马后用力挥动马鞭,众人一同疾驰而去。 …… 又经过两日的奔波,魏岑在张文表这名虎将的悉心护卫下,终于顺利抵达池州境内的青阳县。魏岑倒也没独自进城,而是在城门口等着张文表一起进城。 因一路上张文表特意要求拉开距离,暗中尾随护卫,故而稍微落后了半个时辰,但抵达时等待已久的魏岑也并未有任何不满,而是耐心地保持着矜持的笑容,随后二人并辔入城。 青阳县并非池州治所,城池亦不宽大,只因境内有座虎踞龙盘的九华山有了些名气,甚少有京城钦差抵达,而青阳城中这几日却不平静,关于左相冯延巳犯了律法,以及朝廷有重臣前来九华山的事情莫名其妙传得沸沸扬扬,导致魏岑与张文表等人的队伍刚入城门,狭窄的街道上便聚集了不少围观的百姓。 百姓们大着胆子叫嚷,有人出言道:“冯延巳一党擅权乱命,陛下圣明大快人心!” “是啊,冯延巳既然被抓起来了,请朝廷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才是!” “……” 魏岑坐在马上眉头紧锁,怒道:“这青阳县是怎么治理的?何时轮到这些百姓在街头乱叫乱嚷,竟敢干扰本相出行?左右,还不快快上前开道,再有挡道乱嚷的直接抓起来发落。” 随行亲卫立刻沿着街道两侧散开,马鞭在空中飞旋的啪啪作响,抽打在围观百姓的身上,百姓们惊慌挤作一团,本来狭窄的街道被兵马这么一逼迫,百姓们挤在两侧的几步范围内乱作一团。不久后有人摔倒在地,却无法起身,被周围的人踩踏,顿时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张文表眉头紧紧皱起,咬紧了后糟牙,却并没有出声表态,只是阴沉着脸色默默驰骋跟上。 第二百四十九章 威胁 混乱在加剧,几名被挤倒在地的青壮百姓好不容易爬起身来,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但被挤倒在地的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就没那么幸运了。 年老力衰的他实在无力从慌乱杂沓的腿脚之间爬起身来,刚刚起了一半身子,又遭了魏岑的亲卫一顿鞭子抽打,逼得百姓一阵慌乱闪躲,几只脚踩在老者的身体上,痛的他张口呼叫,但虚弱的叫声却完全淹没在慌乱的喧嚣声中。 张文表在马上看得真切,耳边魏岑还在大声地命令驱赶百姓,心中无法淡定。 “住手,不要再用鞭子鞭打百姓了,要出人命的。”张文表高声叫道。 魏岑看也没看张文表一眼,那些亲卫也根本不理睬张文表的话,他们当然只听魏岑的号令。张文表忽而一咬牙,策马上前冲到正在抽打百姓的魏三身边,怒吼道:“让你住手,你耳朵聋了么?” 魏三一愣,举在空中的皮鞭停住了,扭头朝魏岑看。张文表心中更怒,喝道:“鞭子给我。” 魏三当即迟疑着,张文表怒喝道:“我以殿直都虞侯的名义命令你,鞭子给我,你若抗命,今日将你就地正法。” 魏岑一言不发面带冷笑地看着这一切,什么殿直都虞侯,难道本相府上的护卫还能听你的命令不成?不过眼下还需要张文表护卫,他当然不能公开如此表态,却也只是不出声。魏三得不到魏岑的指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张文表伸手“唰”一声从腰间抽出配剑来,咬牙道:“抗拒上命,你不想活,本虞候便成全你。” 魏三瞬间想起那日被张文表完虐的场景,脸上变色忙道:“虞候请息怒,鞭子给你便是。” 说罢魏三赶紧将长鞭恭恭敬敬地奉上。张文表冷哼一声回剑入鞘,抄手接过鞭子,扬手劈头盖脸朝魏三身上打去。魏三不敢躲闪,张文表含怒出手,鞭鞭入肉,打的魏三头脸身上全是鲜血。 魏岑脸上变色,沉声道:“张虞候,这是作甚?你打的可是本相的人。” 张文表不答,发疯似的抽打十几鞭子之后,跳下马来朝周围呆呆看着这一切的百姓人群中走去,众百姓让开一条通道露出瘫坐地上一身泥水面色煞白的老者来。 张文表走到老者身边,用力扶起老者问道:“老丈,你伤了何处?” 老者忙道:“没事,没事,小人不过是被踩了几脚,岂敢劳烦将军!” 张文表见老者并未有骨折的迹象,只是身上有些被踩踏的瘀伤,倒也并无大碍,心中放下了心思,沉声道:“老丈回家吧,不要呆在这里了。” 老者点头答应,捡起方才被魏三丢在远处的拐杖,颤巍巍地往人群中走去。张文表举目看着周围的百姓,高声道:“诸位父老请回避,我等是前来青阳公干,诸位还请不要堵在这里,否则遭了误伤便不好了。诸位既然关心朝堂大事,亦要相信朝廷有律法,不会冤枉好人,自然也不会放过坏人,诸位要相信陛下的英明” 众百姓纷纷点头,这时候也正是赶紧离开这里的时候,魏府亲卫们停止了驱赶,此时不走难道等鞭子上身么?于是乎众人赶紧散去,片刻之后,长街上的百姓散去了大半,拥堵的情形也立刻好转。 张文表回身上了马背,催动马匹欲行,自始至终冷眼看着张文表的魏岑在身侧开口道:“想不到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张虞候,竟还有这般爱民之心,这下子青阳县的百姓都会说你张虞候爱民如子,却说本相不顾百姓死活了。” 张文表勒马回头道:“魏使相如何看待此事,我并不关心,我只知道,此时鞭打百姓对我等不利。刚才我若不制止,那老者必被踩踏丧命。魏使相,莫忘了我等前来是为了什么,本就不该闹出太大的动静,若是真弄出人命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魏岑心中不快,冷笑一声道:“张虞候,你这是在训斥本相么?莫忘了你还有求于本相,你未经商议便驳斥本相的命令,还鞭打本相的亲卫,这是什么意思?这些百姓无故拥堵道路,还胆大包天污蔑冯相,便是被鞭子打死,被踩踏而死也是死有余辜,何时轮到你张虞候来替他们做主了?” 张文表微笑道:“魏使相方才说,我有求于你,是么?” 魏岑皱眉道:“你是何意?” 张文表道:“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惊讶于魏使相此种想法,故而确认一番魏使相是否真有此意。” 魏岑冷冷道:“是又如何?” 张文表道:“看魏使相今日的口吻,我忽而有些后悔与你同行了。我二哥昔日常常叮嘱,绝不可视百姓为草芥,否则成不了大事。魏使相,实际上我是在帮你啊!诚然,你是枢密副使,回了金陵我没办法对你如何,但你莫忘了,此时你可在青阳,只要我在你身旁,便绝不容许这种事情” “张文表!”魏岑大怒,瞠目喝道:“你是在威胁上官么?” 张文表冷声喝道:“我可不是在威胁你,只是好言劝告而已。真到了威胁的时候,我张某人向来只以刀剑说话。冯相的事情尚无定论,这些百姓们说几句话又能如何? 魏使相,你要记着,我可不是有求于你,我们是合作的关系,你昨夜才说过,有心与我共成大事,不是么?眼下只不过是动了你身旁一个小小的亲卫,你便与我如此翻脸,我不得不怀疑你的诚心。” 魏岑脸色铁青,实际上他确实没想到与张文表之间的矛盾来得会如此迅速,又发生得如此公开,到底是武将出身,与官场之人完全不同,此刻直言不讳,而且毫不相让。话说回来,张文表的言语亦有几分道理,此行到底不宜高调,毕竟皇帝对九华山这位十分忌惮,自己还是习惯了平日的张扬。 魏岑忍着一肚子闷气,拱手沉声道:“张虞候,此事确是本相考虑不周!本相也的确有心与你共成大事,方才说你有求于本相,只是、只是口误而已。但此行我等还有要紧的事情,还是不好在此斗嘴,张虞候,快些赶路吧。” 张文表淡然一笑,点头道:“那我便没看错魏使相。魏使相,我并非没事找事的人,咱们既然有心合作,使相以后最好做什么决定起码要知会我一声,否则像今日这般,岂不驳了你的面子?” 魏岑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即拨马便走,连话也不愿跟张文表多说一句了。张文表笑了笑挥手道:“都愣着作甚?还不开道动身,让魏使相一个人在大街上乱走么?” 魏三等一众亲卫们目睹两位当众争吵正目瞪口呆,闻言立马活动腿脚,赶紧行动起来,追着魏岑去了。 第二百五十章 县令 青阳县衙前,县令姚雄穿戴整齐带着青阳县大小官吏整队迎接。年近七十的姚雄面容清俊整洁,虽然老态,但并不邋遢。脸上也并没有因为即将迎接上官而神色紧张,而是十足地平淡安静,似乎并未受此事影响。 一大帮的属官衙役之中,大部分都站在姚雄身后,其中一名身着黑袍的老者垂着头满腹心事的站在离众人稍远的地方,本就矮小的身材此刻显得更加落寞孤单。 青阳县令姚雄,虽然在官职上只是一名小小的县令,但从其接待上官的态度上便能看出他的特殊位置,一般而言,但凡京城来人到地方州县,县令向来都是早早地迎接到城门之外,不说阿谀拍马,起码也要殷勤备至给上官一个好印象。 但姚雄清晨得知消息之后,却只是下令在衙门前迎接,根本没有任何隆重接待的表示。对于这种显然不符合官场惯例的举动,青阳县大小官吏却无人觉得不妥。 只因青阳县的位置实在是太特殊,境内的九华山中可是居住着堪称南唐第一开国元勋的人物,而这位被皇帝李璟日夜忌惮的人物,更是特殊到李璟不得不重新起用年近古稀的前中书侍郎姚雄来屈尊担任此地的县令,故而对于姚雄如何处事,自然不能只是以官职大小来衡量。 今日这一回,更是没有人比姚雄更明白这次事情的严重性。 自清晨时分起,他便收到了包括兵部尚书李征古在内的数名朝廷重臣先后入城的消息,又听闻了近日朝中发生的大事,立即便明白了两者之间的联系,而这一帮重臣显然是奔着九华山而来,自己担任县令这三年来,青阳县可还从未有过这等阵仗 眼下得知又一名重臣枢密副使魏岑即将到来,姚雄此时站在衙门前的广场上,平淡的脸上却带着一丝落寞,实际上他的心思却不在魏岑身上,而是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的过往。 曾几何时,他姚雄也是侍立在皇帝身旁、参与朝堂中枢之人,那可是威风凛凛的京官,或许是羡慕,又或许是觉得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最终还是没改掉自己性格上太过耿直的缺陷,否则怎会与九华山那位结为死仇? 最终又是因为这一点,退隐之后还被皇帝强行征召回来,不得已接下了这份折磨人的差事 本来姚雄在七月时已给皇帝上过一道奏疏,言辞恳切想辞去这个敏感又煎熬的官职,却没想到这奏疏就跟石沉大海一般,音讯全无,而过后自己又再次陷入了以前犯过的错误里。 半月前转而给御史台上了一道言辞激烈直砭朝政的奏疏,意在引起当权者的重视,讽刺的是仍然没有半点回音,这种被故意无视的感觉简直令人抓狂又无奈。 衙门广场前方的街口马蹄声轰鸣,各怀心事的姚雄以及大小官吏纷纷抬起头来朝来处张望,看到奔驰而来的马队,以及马上全副武装的亲卫时,众官吏赶忙上前拱手俯身恭候,毕竟魏岑这位枢密副使可是眼下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至于在场的官吏中有多少人想着攀附,有多少人暗中鄙夷,无从预测。 姚雄静静看着马队到了面前,看见打头高高端坐马上的魏岑冷漠的双眼,整整衣衫,上前拱手道:“青阳县令姚雄,恭迎魏使相一行。” 魏岑高高坐在马鞍上,面对姚雄的拜见反应冷漠,甚至没有下马的意思,只哼了一声便策马而过,直到将坐骑骑到县衙的高阶之下,才勒马站定,翻身下马。 跟在后面的张文表却并没有如此,对于姚雄,归顺南唐不到一年的张文表自然是听都没听过,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但作为最起码的尊重,出于初来乍到的情况下,张文表的态度倒是平和了许多。 当姚雄尴尬地站在原地的时候,张文表跃下马背来到他的面前拱手道:“姚县令,有劳了。” 姚雄转过头表情明显有些讶异,他哪里认识这位人高马大的武将,而眼下既然魏岑到来,同行而来的即便不是魏岑的卫将,至少也该是与魏岑交好的将领,而当着魏岑的面前,张文表这番截然不同的表现,确实让他有些惊讶。 “这位将军,不知你怎么称呼?”姚雄毫不掩饰地问出了心中所想说的话。 在魏岑的示意下,一名魏府亲卫朗声回道:“这位是殿直军的张虞候。” 姚雄愣了愣,连忙道:“可是朗州名将张文表张虞候?哦,姚某失礼了。“ 张文表淡淡一笑道:“姚县令不必多礼,什么朗州名将,皆是过往耳,大唐无人不知,眼下朗州可有我朝的当世名将李源李大都督,呵呵姚县令,不如咱们进衙门说话吧。” 姚雄皱了皱眉头,似乎听出了一股酸劲,急忙点头道:“好,好!” 张文表微笑点头,眼光扫过众官吏,虽然他一个都不认识,但行军打仗多年,忽而一眼便识别到了那位站在远处离群独立的黑袍老者,此时正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自己,张文表心里甚觉古怪,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姚雄此时趋步过来行礼道:“张虞候,您先请!” 张文表呵呵一笑道:“不用多礼,咱们一起进去吧。” 魏岑已经步上了县衙前的高阶,亲卫头子魏三正恭恭敬敬将一只纸筒递上,魏岑手捧纸筒表情严肃的看着簇拥着张文表而来的众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悦,忽然朗声喝道:“青阳县令姚雄接旨。” 众官吏慌忙在阶下止步俯身,张文表骤然心惊,跟随魏岑说笑了一路,竟然完全不知其怀中竟还藏了一道圣旨,暗自纳闷时紧走数步站到魏岑身边。 魏岑扫视了下边的一群战战兢兢的官吏,打开纸筒一头的软塞,小心翼翼地取出圣旨,朗声宣读道:“门下,天下之本。呜呼!青阳县令姚雄者,本属重臣,优游颐养,赏延奕世,宠固河山,甚盛典也!朕念其夙笃忠贞,克摅猷略,宣劳戮力,镇守地方,释朕之忧,厥功懋焉! 但念雄年齿已高,师徒暴露,久驻山野,眷怀良切。故允雄所请,复归谐乐,颐养天年,钦此!” 话音刚落,姚雄激动地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即刻颤声高呼道:“臣叩谢陛下厚恩!陛下万岁万万岁!”众官吏也齐声同呼。 魏岑卷好圣旨收回纸筒里,待姚雄起身来,双目直视姚雄道:“姚县令,这下你满意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驿馆 姚雄微笑着回道:“若使相指的是陛下准许下官告老辞隐之事,那自然是满意!当然,对于近日朝堂之事,下官亦是满意的” 话未说完,只见青阳大小官吏哄然散开,显然这姚县令又犯了老毛病,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谁人不知那身陷囹圄的左相冯延巳,与眼前这位魏使相可同为一党? 魏岑冷声回道:“你既遂愿辞了官职,以后便是白身,朝堂大事用不着你操心!若非敬你是两朝元老,就凭你今日这句话,信不信本相再保举你复任青阳县令?” “别,别”姚雄即刻闭嘴不语。 张文表忽而上前说道:“魏使相,既然宣旨已毕,我们还是先安顿住处再说吧,赶了这么些日子,不能不歇脚吃饭啊!” “来此是为了什么?竟先想着歇息吃饭?”魏岑瞟了他一眼,点头回道:“这样吧,便请姚县令将县衙腾出来,本相便住在县衙内,亦方便出入行走。” 姚雄张了张口,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自己眼下就住在县衙内宅之中,朝廷在未有新任县令前来赴任交接时,自己显然是不能离去的,而若是魏岑一行今日非要住在县衙,那家里几十口老小恐怕便要提前搬出去了。 问题是姚雄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居然除了此处县衙,并无购置其他住处,全家人一时无处安顿。年迈的姚雄忽而自责不已,数十年来挥霍过那么多钱,到头来却忘了为家人购置一处私宅田产,心里愧疚难当。 张文表似是从姚雄苍白的脸色看出了一丝窘迫,随后淡然道:“县衙我是不住了,我行军习惯了,驿馆居住即可。” 魏岑冷冷接口道:“请便,张虞候,本相只告诉你,黄昏时本相便要起行入山,你可别忘了时辰,若是你迟到了,本相可等不了你。到时候你可别说没有知会你。” “魏使相放心,事关重大,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晚到的。”张文表拱了拱手,接着凑近低声道:“但有一点,魏使相,你这圣旨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同路而行,为何我从头到尾都不知情?难不成你这圣旨是?” 魏岑似乎预感到了张文表即将道出什么,即刻摆手冷哼一声道:“这圣旨可是数日前冯相亲笔,陛下矜印在上,不容置疑。张虞候,这是中枢之事,与你又有何干?难道本相得事无巨细,都得与你一一说明不成?” 张文表摇头叹了口气道:“魏使相你这便不是合作的态度了!罢了,此事也的确与我无关。还是那句话,既然你我有心合作,还是最好别互相隐瞒什么。” 魏岑皱眉想了想道:“好,便依你,以后本相不会瞒着你。黄昏时分便在县衙大堂碰头,张虞候可别忘了!” 张文表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痛快,倒有些意外。 两人站在阶上的一番对话让姚雄心里有了些数,看来张文表和魏岑并不是一个路数,看来两人之间能够同路而行,或许是因暂时的共同利益,达成了一些不可告人的协议,针对这种恶俗的情形,浸淫官场多年的姚雄早就见怪不怪了 想到此处,姚雄忽而一阵心惊,左相冯延巳一被大理寺羁押,魏岑等人便急不可耐地前来九华山拜访,这次更是带上了一位禁军大将,而且其麾下还是守卫皇城的殿直军,加上这张虞候又是降将出身,这些人到底在密谋些什么 “姚县令,可否命人指点驿馆所在?”张文表朝着胡思乱想发呆的姚雄问道。 “哦,姚某给张虞候带路便是。”姚雄忙道。 魏岑皱眉道:“姚县令,你不用带路了。在新任县令到来之前,你最好还是别乱走。既然张虞候不住在县衙内,那便还有些地方,这样,本相准你一家继续住在里头如何?” 姚雄愣了愣,沉声道:“遵命。” 张文表暗自好笑,魏岑似乎是怕自己和姚雄独处问东问西,但其实张文表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姚雄这老头子,张文表压根儿就不了解,对他来说,到底一个小小的县令能问出什么花儿来?魏岑显然是有些敏感过度了。 此时张文表目标很明确,满门心思只在那座神秘缥缈的九华山,那才是关乎自己命运的首要大事。 “罢了,另叫一个人给我指路便是!”张文表满不在乎地说着,随即在人群中又把目光投向了方才十分显眼的那位黑袍老者:“老丈,不如你陪我去馆驿吧。” 寻着张文表的目光看去,魏岑这才发现了那位独自站在一旁的黑袍老者,那张明显熟悉的脸孔令他有些心惊,赶忙开口制止道:“不成,本相眼下还有要事与县衙大小官吏商议,可别影响了公事” 张文表满脸狐疑地看向魏岑,随后不容多想,又转而笑道:“看来本虞候只能自己问路了,魏使相,你似乎是把我张文表当贼防着了,我好歹是殿直都虞侯,差一名小吏跟随于我难道还会有什么问题么?” 魏岑不想和张文表争辩,只是皱起眉头一直打量着那位黑袍老者。 只见张文表仿佛并没有注意到魏岑的眼神,豪爽地摆手笑道:“罢了,我走便是。一路上干粮都啃得嘴巴起泡了,还想赶紧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好好地吃一顿。本想请魏使相一起吃一顿的,看来使相必是公事为重,不愿浪费时间了。” 魏岑拱了拱手便转头往县衙大堂走去,张文表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步下台阶。一名不起眼的小吏在旁说话道:“张虞候,不如让小人带你去吧,小人只是衙役,今日也轮不到小人当值。” 张文表笑道:“好,那么辛苦你了。” 小吏头前带路,张文表独自一人上马跟随,青阳县城不大,主街只有两条,其余皆是小巷。县衙往西过了两个路口便是驿馆所在,虽然简陋,但是也算规整。驿馆只有两个后宅院落,此刻都空着,西边的院子已经住了一拨人,张文表自然便选了东边的一个院子。 这名小吏倒是颇为殷勤,到底张文表可是金陵来的禁军大将,自己这位小地方的衙役哪来的福分能随身伺候这般贵人,心里自然起了些隐秘的想法,于是一番忙碌后带着张文表安顿下来,却也没离去,抱着攀附之心愣是在房门口站立了一个多时辰。 岂料张文表一直待在房中,并未踏出一步,更未用过酒菜,这令腿脚发麻的小吏不由得心生古怪,方才张虞候不是叫嚷着洗澡吃饭么?最终壮起胆子叫了几句门后,见仍是无人回应,只好悻悻离去 黄昏渐近,“吱呀”一声,换了一身普通衣衫的张文表终于缓步而出,只见他左右顾盼了片刻,似是确认无人在旁后,径直穿过长廊,却走到了东西院子相接的门洞,一头钻了进去,摸索到西院一间厢房门前,挺直了腰身,轻轻叩问道:“李尚书可在” 第二百五十二章 谪仙居 俗话说,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如今白露节气虽早已过去,而秋日却正是九华山最斑斓的季节。 或许是九华山得天独厚的自然造化,使得这片终年云雾缭绕的神秘山林,从来没有那么炙热亦未曾寒冷,而秋色更是一绝。 云清雾淡,天高气爽,黯然飘渺,如梦如幻,满是自然,似仙人遗世独立般宠辱不惊,去留无意,故而自千年前的汉朝起,向来便是高人雅士理想的隐居之地。 九华山下,这家名叫“谪仙居”的酒肆是方圆二十里内唯一一家酒肆,亦是青阳最豪华的一家,名气也很响亮。因为张文表与魏岑在县衙汇合之后,魏岑毫不犹豫且十分熟稔地带领众人来到了这里,能被当朝枢密副使惦记的地方,足见其名气不小。 何以如此,除了在此能遥望山林美景的缘故,自然有山中隐居的那一位巨擘的分量。 谪仙居作为九华山下寥寥无几的建筑,这座三层楼高的酒肆在黄昏朦胧的山色衬托之下显得鹤立鸡群。但单论外表,其实并不怎么样。 红漆廊柱虽然粗大气派,但显得恶俗而无趣。高大门楼上的匾额虽然金光闪闪,但上面的字却呆板而木然,看着毫无美感。 一排巨大的红灯笼挂在门前,喜庆有余而品味不足,与身后清秀的山林美景相衬托着实有些突兀,足见这家名气响亮的酒楼其实还是脱离不了世俗的模样,连秦淮河畔那些小楼坊的意境都比不上。 金陵城的景象看惯了,到了这山野看着这华而不实的俗气酒肆,比之最不繁华的金陵西城中的酒肆还差了老大一截,对于京城而来的富贵官宦而言,自然心中都有些落差。这酒肆连张文表此类武人都觉得俗气,又何况是枢密副使魏岑? 按照魏岑这等身份来说,旁人估计也料想不到,堂堂枢密副使会在这种地方用饭。且不说环境如何,光想山野的饭食肯定也不怎么样,不过魏岑和张文表到此又不是只为了吃饭的,而是另有要紧事务,又怎会计较那么多? “自是造化一尤物,焉能籍甚乎人间。” 魏岑张文表一行刚策马到此,张文表便凝视着谪仙居大门两侧的绝句,似是出了神。恍惚过后,两人便一同阔步迈入谪仙居大厅中,只觉眼前热浪扑来,看似恬淡寂寥的掩门之后,竟有如此多的食客正在大厅中用餐,伙计们吆喝穿梭来往送茶送水,一副忙碌的景象。 能吸引这么多食客前来,旁人定然会以为是饭菜的味道定是绝妙,但实际上这些远离繁华街巷,而选择到此僻远山野用食之人,并不只是为了一口饭食,而是有着非同一般的目的。 这些食客之中,大多都是非富即贵之人,不过亦有小部分久不得志的籍籍无名之辈,五湖四海云集在此,皆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或者是等候一个与山中那位高人见面的机遇,一个足以改变自身命运的机遇。 此时一名干干净净的伙计迎上前来,看着魏岑与张文表二人身上的打扮,一人锦绣华服,一人素净绢袍,身后又有数名虎背熊腰的甲士护卫,凭借多年迎客的经验,瞟一眼便知不是普通人,即刻殷勤招呼道:“两位贵客,用饭是么?” 魏岑似乎对谪仙居极为熟悉,自顾一边走着,一边点头道:“可有安静的所在?” “有,二楼三楼都有包厢,只是价格不同。” 魏岑面无表情地应道:“钱不是问题,何处清净雅致便去何处。” “好嘞!两位贵客随我上楼。”伙计摇头晃脑一声吆喝,连忙前头带路。 魏岑和张文表一同跟着伙计登上大厅上首的楼梯,沿着木质的楼梯上了楼,只到二楼之上,立刻便清静了许多。一道花鸟屏风挡住楼梯的入口,既阻挡了声浪,又保护了食客的隐秘。 但这位伙计的脚步没有停留,而是径直往三楼行去,三楼之上,更是安静无声,上面的摆设装饰更是颠覆了之前所有对这座酒楼的印象。花鸟虫鱼仕女图的屏风隔起来几座包厢,周遭更可见墙上挂着有不少名人字画,题有不少诗文。一个檀香鸟嘴的铜炉摆在角落里,鸟嘴中喷出淡淡的香烟,闻之让人心中安宁。 “两位贵客,三楼暂时没有客人,两位随便选择一座包厢入座便是,小人去端些茶水过来。”伙计赔笑道。 忽而魏岑身后的亲卫头子魏三窜出身来,拉过伙计淡声道:“煮茶莫要时长太久,莫要放太多佐料,我家贵人口味清淡。” 伙计愣了愣,笑道:“小人遵命。”说罢转身匆匆下楼。 张文表看着魏岑一笑道:“魏使相倒是讲究人。” 魏岑自顾淡淡一笑道:“无他,简单便好。反正也坐不了多久。” 张文表点头一笑,问道:“坐在哪里?南边有个窗户,坐在靠窗的地方可好?” 魏岑摇头道:“山下唯有此处高楼,临窗而坐会被有心人看得一清二楚。到了这里,还是谨慎些的好。” 张文表没有作声,心中却暗道魏岑是老江湖,这位使相估计担心有人在暗中盯梢,到底一路上遭遇了尾随追杀仍是块心病。 两人选了中间的一座包厢,张文表无意间看到墙上的题诗的落款竟然有魏岑的名字在内,且镌刻的位置十分显眼,正好在最高处那几首之中。张文表心中很是惊讶,显然魏岑必定来过此处,而这里的伙计却似乎无一人认识,到底有些古怪 于是张文表起身沿着墙壁接着查看,竟然看到不少当朝重臣的亲笔题诗,看来这些人都在这座酒楼吃过饭喝过酒。 不过,墙壁上的一处斑驳之处倒是引起了张文表的兴趣,最高处的几首题诗之间有个空位,显然是另外一个人的题诗,但好像被人用刀刮了去,显得甚是碍眼难看。 伙计捧着热茶壶上来,一边告罪让两位久等,一边麻利的替两人斟茶。张文表指着墙壁上的斑驳处问道:“小二,这墙壁是怎么回事?” 那伙计回头一看,眼中茫然之色一闪而过,随后转身拍着脑门,露出讪笑道:“哎呀,小人倒给忘了这事了,掌柜的命我拿一幅画儿挡住,这几日一直没有客人来三楼用餐,小人便忘了此事。有碍观瞻,对不住,对不住,小人这便拿画儿挂上挡住。” 第二百五十三章 温酒之法 张文表微笑道:“倒没什么有碍观瞻的,我只是好奇,这里想必是有人题的诗句吧,怎地刮了去?” 伙计挠头道:“不说也罢,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两位贵客要吃什么,小人去吩咐厨下去做。” 张文表摆手道:“你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伙计笑道:“贵客究竟问这个作甚?” 在魏岑些许闪烁的目光当中,张文表径直掏出百文大钱来放在桌上道:“就当你给我们说个故事,我就想知道为什么。” 伙计显然有些迟疑,但又舍不得堆在桌上的百文大钱,想了想终于低声道:“二位贵客是从外地而来吧?我青阳县出了大事了你们不知道么?” 张文表抬头径直问道:“我们刚刚进城,不知道有什么大事。” “哎,怎么说呢?实际上也不单单是青阳的事情,小人瞧二位应该是大人物,怎会不知近日朝中发生的大事?” 伙计眯起双眼,紧接着神秘兮兮地说道:“二位可别小看我们谪仙居,大唐多少重臣,就连咱们当朝的左相冯延巳、冯相爷可都与小店渊源颇深。不少人每年都会来我青阳县,尤其喜欢到小店喝酒吟诗,每天啊那是一个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喏,你们瞧,那最上头的是枢密使陈使相的题诗,那是枢密副使魏使相的题诗,还有好多好多有名的大官儿的题诗!这些都是他们来这里饮酒作诗,之后题在墙壁上的。 只是不久前忽然有传言,说冯相遭了大难,人哪陷在了大理寺,怕是要糟糕了你们今日入城时,没听说朝廷不少大员都来了青阳么?估计啊,都是因为冯相的事情,朝堂嘛明争暗斗的,有人欢喜自然有人忧,我跟你们说,你们可知九华山中隐居着一位大人物,他啊——” “咳咳!”魏岑忽而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心中暗道这厮必定是新来谪仙居不久,怎生胡言乱语起来,紧接着狠狠地瞥了一眼这伙计,原本眉飞色舞的神情立马惊慌起来,伙计自察言多必失,赶忙抬手轻轻地扇了几下自己的脸颊,接着低头退至一旁。 “我且问你一句,老实答来。”魏岑收起了狠厉的眼神,压低了声线问道:“墙壁上头那首被铲去的诗,便是冯相的罢!这可是你们掌柜授意的?” 见魏岑身后的些许护卫皆目露凶光,伙计赶忙欠身老实道:“贵客真的个高明,确实如此!我家掌柜五六日前便命人将冯相写的诗铲了去,当时我们也不懂,现在算是明白了,原来掌柜的真是高瞻远瞩,怕是提前听到了些风声。 毕竟冯相若是真的获罪了,他的诗句怎能留在酒楼上?您二位说是不是?” 魏岑心中一动,嘴巴微微张口似是欲追问,却见张文表十分自然地起身点头道:“原来如此,有道是人倒霉吧,猪狗都嫌!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这百文赏你了。” 伙计连声道谢,喜滋滋将百文钱收入囊中。 “二位吃些什么?” 张文表笑道:“我们初来乍到可不知道你们最拿手的是什么,你给推荐几个特色菜,钱不是问题。” “那可多了,小店拿手的石耳土鸡、臭鳜鱼、一品锅、山粉圆子……”说到自家菜色,这伙计嘴巴即刻嘚吧嘚吧开始如数家珍。 张文表听得恍然,摆手道:“停,我要特色的菜,除了你们这里的,别处没有的菜式,这才叫特色,明白么?” 伙计挠头想了想道:“除了咱们家别处没有是么?那便以这九华山林之物做菜如何?九华三耳、天台双冬、清蒸山凤凰、红烧四鲜还有一道臭鳜鱼,虽然这道菜整个池州都流传颇广,但只有我谪仙居的臭鳜鱼做得最好吃,因为这鱼若是烹制不当便会味道怪异,难以入口。而我谪仙居精于此道。” 张文表看了一眼魏岑,这些菜到底一个都没听过,且看他要不要了。魏岑似乎心思并不在这上头,只是不耐烦地甩手道:“那便来一份臭鳜鱼尝尝吧。” 伙计愣了愣道:“可是……现在没法给您两位做这道菜。” 张文表面露不快,皱眉道:“做不了你说这么热闹作甚?莫不是在耍我们?” 伙计忙解释道:“是这样,这道菜只有我家掌柜一人会做,他有秘制烹调的手段,别人都不会。但现在我们掌柜不在店中,所以这道菜倒是不方便做。” 魏岑心中再次一动,淡定地问道:“请问你家掌柜可是进了山?” 伙计眼神闪过一丝犹疑,随后憨笑道:“这掌柜的事情,小人哪敢过问?我们掌柜也不让提,总之这几日掌柜踪影难寻就是了,这位贵客,莫非你有要事要找我们掌柜?” 魏岑突然问道:“你家掌柜今日何时进的山?” 伙计显然露出了猝不及防的惊讶之色,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贵客这是何意?” 魏岑摆手道:“没事了,随口瞎问而已。这样吧,弄几个你们的拿手菜上来,再弄些清淡的素菜,对了,再来一壶好酒。” 接着眼神闪烁,补充了一句:“切记,酒要热水初温,银壶贮存,莫要隔火。” 伙计面色一惊,接着答应一声,以极其谦卑的姿态俯身行礼过后,匆匆下楼去了。 待脚步声消失之后,早就狐疑不解的张文表,看着沉默不语的魏岑问道:“魏使相,你方才的问话很是奇怪,我实在是听不明白,可否指点一二?这谪仙居的掌柜是何人,那伙计不是说这几日踪影难寻么,你为何却知他今日进山去了?难道这些事情,与咱们要办的正事、要见的人有关联?” 魏岑轻哼了一声笑道:“张虞候稍安勿躁,等着瞧吧。喝茶喝茶。” 随后魏岑拂袖端茶欲喝,却见身后的魏三伸手制止道:“使相且慢!”说罢从衣甲中抽出一根银针来在魏岑的茶水里试了试,接着又到张文表的茶杯中试了试。 张文表轻笑道:“怎地,魏使相是害怕有人下毒么?” 不及正主开口,魏三连忙接口道:“使相何等尊贵,在外需谨慎为上,不可不防!张虞候,这一路上您又不是不知,还是小心为好,万一中了别人的道儿” “多此一举!这谪仙居是什么地方?” 魏岑倒甚是有些不满地回头瞟了一眼,惊得魏三赶忙收起银针低头叩罪,随后眉头舒缓了些淡声说道:“罢了,你们这些护卫算是第一回跟随本相到此,出于一片忠心,本相也不怪罪你们了!” 魏三咽了咽口水,赶忙拱手低头道:“谢使相宽宏大量!” 话音刚落,只见外头的楼梯上传来厚重错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道沉厉老迈的声音:“煮酒之法,必用热水温之,贮酒以银瓶为上,瓷瓶次之,锡瓶为下。凡酒以初温为美,重温则味减。若急切供客,隔火温之,其味虽胜,而性较热,于口体非宜” 张文表见这道突如其来的人声愈发接近,莫名叩手按住了桌上的佩剑,随后瞥了魏岑一眼。 身后的魏府亲卫们亦是面露谨慎之色,纷纷凑到各处屏风之后把住出入,唯有魏岑丝毫不惧,淡定如常地饮茶。 “魏使相这绝妙的温酒之法,老夫可一直铭记在心啊!” 这道老迈的声音随着一位身着黑袍的老者进入而停顿,魏府亲卫们正要一拥而上制住这位不速之客,却见魏岑径直起身上前,制止了魏三等人的莽撞之举后,罕见地恭敬抬起手作揖。 张文表定睛一瞧,顿时有些茫然,这不正是今日县衙之前独自立于人群之外的那位黑袍老者么? 黑袍老者瞥了瞥四周的甲士,气定神闲地拱手道:“魏使相,别来无恙啊!” 魏岑似乎对此人十分忌惮,露出了更加谦恭的神情,微笑道:“魏岑多谢宋掌柜惦记!敢问宋掌柜,令兄卫国公他老人家近日身体可好?” ps抗疫结束,今日起恢复更新! 第二百五十四章 语出惊人 夕阳已逝,夜色阑珊,青阳县城本就没多么繁华,夜市也无法持续多久,除了一些特殊的场所之外,城内街道和低矮民居中的灯光也次第熄灭,与城外九华山下的谪仙居里头的人声鼎沸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天上黑云蔽月,而无月之夜的山色更加的模湖不可辨。谪仙居除去一层大厅的喧闹,二层起便已逐渐平静了些许,而三楼的包厢内更是颇为萧肃,仅有若隐若现的微弱谈话声,显得格外小心,十几名魏府亲卫正沿着阴暗的楼梯开始游弋,警惕的目光注视着四周的动静,守卫着三楼屏风包围的一处亮光的包厢。 自从宋管家到此与魏岑寒暄了几句后,却再无任何言语,只是微微闭目坐在椅子上,耐心地聆听着魏岑小心翼翼的话语,桌上蜡烛的焰火微微跳跃,照的他坑坑洼洼的半边侧脸纤毫毕现,而另一边的侧脸则沉入黑暗之中,整个人看起来阴郁而略显森然诡异之感。 窗口处一阵微风吹来,烛火勐地偏向一边,屋子里光线一暗。年过花甲的宋管家勐地睁开眼来,双手不停地搓摩着一串檀木香珠,一双浑浊的老目凝视着屏风外头,十余条来回走动的黑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所以,魏使相到此,是为了请家兄上书陛下开释冯延己么?”宋管家澹澹问道。 按照初心,魏岑本想说是,毕竟自己作为冯延己在朝中最为忠实的支持者,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倒台?换句话说,他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被冯延己牵连的风险当中,赳赳虎头一断,无头虎躯如何幸免? 但临了嘴边他却莫名地犹豫起来,抬头望着墙上那首被铲去的诗文痕迹,再偏头看向一言不发的张文表,突然下定决心似的,起身拱手咬牙回道:“宋管家,如今朝中的气象有变,有人蒙蔽圣听,这才致使冯相遭了大难!我不远千里到此,乃是为了请卫国公出面主持公道,毕竟卫国公的分量在我朝无人能及,连陛下都要许三分薄面” “你没有回答老夫的问题。”宋管家仍是澹定地回道:“你也不必过分高抬家兄,陛下何人?那是天子,家兄终究只是一介臣子,若真有三分薄面,亦不至于十年无法返京。如若你魏使相不愿直言,那我们便喝酒罢,免得你白来一趟!” 未及魏岑反应过来,宋管家自顾抬手拎起银壶,却只给自己的酒盅斟了些许,又旁若无人地自己饮了起来,而魏岑盯着自己面前空荡荡的酒盅,背后忽而冒出了一阵冷汗,赶忙低头补充了一句道:“宋管家,我并非是为了冯相而来。” “哦?”宋管家轻轻放下酒盅,终于抬头正视道:“无妨,有话直说便可。” 魏岑深吸了一口气,揖起的双手略微颤抖,竟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此时见张文表忽而露出了轻蔑的神色,勐地起身道:“大丈夫何以如此忸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大胆!张虞候,在宋管家面前你何敢——”魏岑瞪大了双眼诘问道。 张文表不慌不忙地沉声道:“宋管家,在下是个武夫,还请恕我失礼!” “无妨无妨!”宋管家倒是露出了一脸欣赏的神情:“张虞候果然是名不虚传,虎将之姿也!” 张文表拱手道:“不敢,在下仅败降之将,那些都是虚名而已。” 宋管家似乎对这员勐将很感兴趣,仰头抚掌笑道:“张虞候既与魏使相同行,那便由你来说说,你们此行到底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求见卫国公,以博进身之道!当今朝堂,什么冯延己、什么陈觉,他们这些见利忘义的货色实在是不堪大用,皆是碌碌庸徒!” 张文表如此耿直,魏岑禁不住失色,赶忙制止道:“张虞候!莫要胡言乱语!”紧接着连忙拱手朝脸色阴晴不定的宋管家解释道:“宋管家,这、这张虞候到底是军中之人,言辞凌厉了些,倘若失言,还请您恕罪!” 宋管家却露出了凶险的笑容,径直摆了摆手,寻即反问了张文表一句道:“连当朝左相、枢密使都看不上,张虞候是否过于心高气傲了。就说陈觉,他可是家兄的爱徒!” 张文表冷冷地说道:“那又如何?宋管家可曾听过,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般浅显的道理都不晓得,忘恩负义之人如何不是庸徒? 宋管家,卫国公迫于形势隐居山野,敢问他一手扶持的这些人,有哪个想过恩主?难道他们就没想过,如何让卫国公重返朝堂么?反倒是成天在朝堂上窝里内斗!” “这!”宋管家忽而心中一颤,语噎片刻又按捺住心神道:“张虞候,你怎知他们没有想过让家兄重返朝堂?家兄素来为陛下所忌惮,朝堂何其复杂,此事谈何容易?张虞候,嘴上说说谁人都会,连左相、枢密使都办不到的事情,你凭什么妄自尊大?” “唰”地一声,张文表突然抽出长剑,又在众人几欲屏息的紧张瞬间“砰”地掷在桌上。 张文表挺直了腰身说道:“就凭我手中长剑!朝堂之事再复杂又如何,在下不懂,亦非在下擅长之事!冯延己与陈觉在朝堂上做不到,可不意味着我张文表做不到! 现今乱世,何必朝堂口舌,只要利剑出鞘,还有办不成的事情么?在下不才,虽只是一降将,却亦自诩为万人敌,愿为卫国公扫除路堑积尘!” 魏岑此时已是瞠目结舌,张大了嘴巴却无声响,却见宋管家手中盘桓的香珠骤然停止,青筋扭曲的双手忽而用力地攥紧珠串,打量了这尊魁梧身躯片刻,随即不动声色地点头道:“嗯,老夫心中有数了。魏使相,你可也是这个意思?” 宋管家这声询问,令魏岑的心绪莫名地慌乱起来,张文表今日实在是语出惊人,换做是在金陵,那可是妥妥的悖逆之罪,张文表这厮难不成要谋反么?最要命的是,这宋管家竟然是点头了! 疯了!他们都疯了! 魏岑心里不禁暗暗叫苦,原本可只是想在官场上更进一步,哪里敢有此等可怕的想法?张文表怎会突然来这么一出?但事态却好像渐渐超脱了自己的想象能力,自己忽而有些后悔登上了这艘极其危险的舟船,但扫视了一圈,却见宋管家与张文表不约而同盯着自己,瞬间有些不寒而栗。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大事 三个时辰后,青阳驿馆西院,已是深夜。 厢房的房门正虚虚掩着,已是夜色昏沉,又岂是无心之举。一道黑影渐渐靠近,又在门外停下,房内的烛火摇曳中,黑影的一举一动逐渐在窗花上怪异地扭曲伸展。 “李尚书,在下来了。”黑影轻声道。 房中之人正是等候多时的兵部尚书李征古,只见其急不可耐地停下徘回的脚步,径直落座又直起身子,咳嗽一声道:“进来吧。” 黑影轻轻伸手推开房门,又轻巧地从门外大步而入,来到李征古面前拱手沉声道:“在下见过李尚书。” 李征古摆手笑道:“张虞候,你我是自己人!何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来人正是匆匆从九华山赶回的张文表,而他只是答应一声,便从容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李征古的脸庞。 “李尚书,成了。卫国公托我向你带句话,回京之后咱们依计行事即可!”张文表微笑道。 李征古不知是装模作样,还是出于真心,此时激动地无法自已,赶忙起身拱手朝着东边拜道:“卫国公大恩,我李征古无以为报!可惜我无法当面拜谢卫国公。” 见李征古演得真实,甚至抹了几滴浑浊的眼泪出来,张文表暗中用看猴戏的神情戏谑地打量了一番,接着又收回神色道:“得了得了,卫国公又不在此处 不过今日那魏岑的表现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此人外强中干,想不到倒也有些胆色,卫国公发了话,便让魏岑上我们这条船了。” 李征古不屑地狞笑道:“上了便上了吧,既然卫国公发了话,又有张虞候你这虎将看着,魏岑逐利小人耳,翻不出什么风浪,咱们多防着便是!若不是怕你在徐铉那老家伙面前无法交代,我早就暗中杀了他了!” 张文表笑道:“呵呵,小点声儿!魏岑可一直以为追兵是陈觉派来的禁军呢!反复无常的小人我最是痛恨,一路同行我已是忍了许久,待成事之后,我定要亲手把他砍了! 罢了且不说此人,李尚书,接下来回京之后,咱们还得继续在徐铉面前唱戏,欲成大事,此人还有些用处,冯延己倒台之后,最有希望上位左相的便是他。” 李征古微微有些发呆,但很快便点头道:“张虞候说的是,咱们虽然好不容易得到了卫国公的支持,但还需隐忍数日,成事之前不好树敌太多。不过以我看来,这个徐铉倒不是什么难对付的角色。 这老顽固一心只为了他身后的郑王而已,卫国公之意也是愿扶持郑王登基,这便意味着咱们之后不必针对郑王,那么徐铉便不会太过搅局。” 张文表沉声道:“但愿如此吧!不久之后朝堂便是要大变了,你我需时刻暗中联络,一切需按原先计划谨慎而为。” 李征古点了点头,接着又道:“对了张虞候,你先跟我说一说沉肇的情形,你可完全将他掌握在手中了么?” 张文表低声道:“李尚书放心,沉肇已尽入我掌握之中,他已经豁出去了,为了保住自己,他什么都能干。不枉我与他费力结交多日,此人贪赃枉法简直到了极致,而且禽兽不如,连恩师的小妾都敢染指 不过我也已答应他,只要他帮他们盯紧徐铉那边的一举一动,用心收集徐铉的罪状,待大事成后,徐铉这枚棋子便无用了,便正好用沉肇这把刀子来捅!哦,沉肇说,咱们成事之后,他也不敢待在金陵了,想外放出去,我已假意答应他,说卫国公答应保举沉肇去边镇当个节度使。” 李征古点头道:“好,他想要什么,咱便应许他什么,反正又不是真的,大事要紧。” “嗯。”张文表道。 “你先前不是说,沉肇也暗自来了么?不如你我一起再见一见他?”李征古问道。 “他便住在城北,我方才暗中把他带来了,便在门外院子里,应该见一见他,他的情绪有些起伏,咱们先安抚安抚他。” 李征古点头道:“叫他进来吧。” 张文表回身匆匆出门,片刻后脚步声响,当朝吏部侍郎沉肇竟然一袭布衣脸色苍白地进来,进门口时又恍忽了片刻,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狼狈颤声道:“下官参见李尚书!” 李征古眼中闪过鄙夷之色,但却站起身来亲自走到沉肇身边扶他起身,笑道:“哎哟哟,沉侍郎,你可是重臣!可不必如此,沉侍郎,你若能大义灭亲,将来助我们把徐铉那老奸巨猾之辈拉下马来,那便是大功! 当然,我知道你走出这一步很不容易,但沉侍郎你记着,卫国公和我,还有张虞候都是支持你的。” 把柄被人抓着,如同被掐着脖颈的小鸡,沉肇心中叫苦不迭,难以喘息,但也只能流涕道:“多谢尚书宽慰,实不相瞒,下官这段时间心绪难安,饱受煎熬啊!” 李征古正色道:“不必多想,成事者决不能懦弱狐疑,进退无据。你若是自己都坚持不下去,便没人能帮你了。” 沉肇连连点头,抹泪道:“下官明白了!” 张文表蓦然在一旁冷声道:“沉侍郎,你这副样子教人如何放心?之后你可不要闹出什么差错来,我可告诉你,你若敢有二心,坏了大事的话,我会将你的身子一刀刀切成肉片,再塞进你的嘴里。” 沉肇身子一抖,脸上惊恐毕现。 李征古皱眉道:“张虞候,你这是作甚?” 张文表闭口不言,若无其事地起身自顾持剑徘回起来。 李征古轻轻拍着沉肇的肩膀道:“沉侍郎,你放心便是,有卫国公在,又有谁敢动你一根毫毛呢?卫国公说了,大事若成,便将沉侍郎推荐去地方任节度使。沉侍郎,卫国公对你期待甚高,你可不要让他失望啊!” 沉肇双目放光,挺身道:“卫国公如此器重,我沉肇上刀山,下火海……” “不用赌咒发誓。”李征古皱眉打断道:“只要你好好配合即可,你记着,要完全地站在我们一边,不久之后以期坐实徐铉的罪行,我们让你咬定的事情要一口咬定,决不能松口。否则,呵呵,你便自求多福吧。” 沉肇瞥了瞥张文表手中的长剑,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咬牙道:“李尚书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李征古微笑道:“那就好,明日便要回京了,你与我们不同路,且自行去吧。以后一切按照我们的指示行事便是,其他的事情不用担心。” 沉肇躬身再次拱手欲拜,李征古拉住他道:“不用多礼,你去吧。” 李征古微笑看着沉肇踉跄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起来,变得冷漠阴森。张文表在一旁澹澹道:“李尚书早些歇息吧,在下也该告辞了。咱就隔着一道院墙,尚书若是急着找我,可派下人直接过来便是,我门口并无任何魏府护卫。” 李征古点头道:“无妨,有事回京再说罢张虞候,我忽然觉得,这沉肇有些靠不住,待成事之后,需要立刻解决此人,何况他知道的太多了。” 张文表眼神闪烁了片刻,嘴角微微翘起回道:“此人自然是留不得!成事之后,这沉肇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 第二百五十六章 炼丹术士 保大十年九月二十五,武平军兵马使刘江生在金陵城盘桓数日之后终于回到了朗州,而随同刘江生到朗州的,还有中书侍郎韩熙载,而天使韩熙载除了携带随身护卫之外,并无禁军随行。 既无军可监,自然此行他的使命便不是先前的所谓“监军使”,而是作为钦差前来朗州宣旨以及迎接郑王回京,而圣旨的内容便是朝廷中枢对李源先前所请的朱批回复,正式任命彭师裕为溪州刺史,并许溪州、锦州、辰州此三州自此归属武平一镇治下,此外还带来了一份枢密院准许武平军增加四万兵额的行文。 回到朗州的队伍中,还有一队极为特殊的人马,那是李源秘密委托刘江生转交岳父周宗的书信中,特意提及的“人才”——从江南江北精心寻访的二十名炼丹术士,这实际上也是刘江生回京最重要的任务。 从盛唐到五代十国,是道教炼丹术最为兴盛的历史时期。由于李唐皇室尊崇道教,很多帝王迷信所谓的服饵仙术,支持道士们的炼丹活动,极大地推动了炼丹术的繁荣,有唐一代,从涌现的着名炼丹术士之众,保存下来的炼丹经诀典籍之多,到炼丹术具体内容之丰富,产生的社会影响之大,都是其他朝代无法比拟的。 从李唐皇室到王公大臣乃至社会名流,纷纷热衷于飞丹合药,服饵养生,幻想着羽化登仙,长生不死,但与此同时,由于炼丹常用的铅、汞等物质,本身就是剧毒,往往会导致“欲求长生,反致速死”的惨痛后果。 先说李唐皇室,唐代帝王不论功绩如何,有一项却是历朝历代无可比拟,那便是因服食金丹中毒而死的皇帝数量,可谓是历代之冠。 被视为“千古明君”的唐太宗李世民,据史料记载,就是因为服食了天竺方士耶罗迩婆娑的所谓“长生药”,罹暴疾而毙命; 唐高宗李治笃信长生之术,有说法认为也是因服食丹药,急性中毒而死; 中唐时期的唐宪宗、唐穆宗、唐敬宗,皆热衷于金丹服饵,其中唐宪宗因丹毒发作,暴怒失常,宦官陈弘志等人害怕无罪被杀,竟把皇帝直接干掉了; 晚唐以唐武宗、唐宣宗最好炼丹服药,两人皆因服食丹药中毒身亡。 皇帝好这一口,王公大臣、达官显贵自然群起彷效,趋之若鹜,而这种畸形的爱好一发不可收拾地渐渐成为了一种全国性的风尚,就连唐代的文人学士都陷入了炼丹服药的怪圈。像“初唐四杰”中的王勃、卢照邻,“诗仙”李白,大诗人白居易等,都曾经或一生热衷此道 时间来到了五代十国,身处乱世之中,由道教衍生而出的炼丹术原本已渐渐随着唐朝的消亡隐入民间或深山,岂不料江淮地区忽然出现一个自称李唐余胤的南唐,许多炼丹术士似乎寻到了翻身的机会,开始于唐烈祖升元三年(939年)起大规模南下,但因烈祖李昪对于炼丹并不热衷,加上江南地区对佛教更为尊崇,这些炼丹术士最终只能无奈地再度沉寂,散布于江淮一带的道观当中。 周宗接到李源的书信时,一度有些震惊,作为一名本身就对于道教所谓长生不老的光怪陆离的修行炼丹持质疑态度,对于大唐列位先帝被丹药荼毒的惨痛桉例更是熟记于心,以为女婿李源也陷入了对炼丹修仙的怪圈,不由得大感焦虑。 但还好李源事先便想到了这一点,已于信中末尾反复强调寻找这些术士不是为了炼丹,而是另有要事云云,周宗犹豫过后才硬着头皮满足了李源的要求。 不过最后在将这些术士移交给刘江生时,这位忧心忡忡的老人家还是附上了一封书信,里头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思旧》一诗:“闲日一思旧,旧游如目前。再思今何在,零落归下泉。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希望李源观之能引以为戒,莫要做出伤身之事。 李源收到信后,自然一眼便明白周宗的良苦用心,但还是很快便将顾虑抛到了九霄云外,因为面对二十名仙风道骨的术士时,自己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心中万分期待这二十名术士会完成心中的一些想法。 炼丹术就算荼害再多,却有一个关键的用处,因为中国人引以为豪的四大发明之一黑火药,就是在唐代金丹家的“伏火”实验中孕育出来的。实际上唐代末年起,火药已经开始在战争中使用,但初期的火药武器,爆炸性能不佳,主要是用来纵火而已。 李源寻访这些炼丹术士,便是为了研究出可以用来实战的火药配方,这才是真正可以立足于这个时代的真正本钱,以求成为这个铁血冷兵器时代的强者。 至于天使韩熙载的到来,那份关于安置洞溪事务的圣旨倒在李源意料之中,唯有枢密院的这份公文让人惊喜,李源起初是极为高兴的,能名正言顺地扩张自己的人马,当然是赚得盆满钵满。 且不说此后攻伐汉国的战事,这样一来,原本所辖兵马数量在南唐节镇之中居于中游的武平军,在增加了四万兵额之后瞬间上升至第二,第一则是治所在洪州府的镇南军,水陆兵马共计十五万。 自此李源的武平军所辖正规兵额便是十万,这当然并非意味着整个武平一镇只有这十万兵马,事实上武平治下的州县都有一些驻防兵马,但大多是另外一种武装力量,他们都是州兵,便是团练兵马。 就好比一个正规军一个是地方警察,团练兵马大多为了满足本地州府的治安需求,而非用来作战。团练兵马往往是地方刺史所辖,从装备待遇上和实际作战能力上,和正规军队不知差了多少,但州兵好歹亦是活生生的壮丁,在一些特殊时候,譬如战事吃紧严重减员时,这些人马还是能顶些用处。 无论如何,此次武平军一下子增加了四万的兵额,虽然这些兵马还是李源自己出钱出装备供养的。但从地方实力上而言,已经是陡然拔高了一大截。 所以,看到枢密院这份行文之后,李源喜笑颜开。以后麾下便是十万大军啊,再加上自己还有节制整个楚地军事的名头,还可以征发另外两镇的兵马,尽管武安一镇只剩一两万人,桂管更是陷入敌手,兵马只剩个零头,但自己这个大都督总算是够看。 然而,在听了韩熙载关于此事详细的描述之后,李源脸上的笑容却戛然而止。 第二百五十七章 新编禁军 凡事都是有代价的。 听完了韩熙载的叙述,李源不由得对皇帝李璟的决定深感佩服,却又有些头疼。只因李璟做了一个看上去符合逻辑、暗地里却带着凶险的决定,或者说在他看来对于维护皇权极为高明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将导致一系列不可预测的后果。 按照南唐军制,扩军一事非同小可,尤其对于节度使的属军数量更是限制颇多,其用意当然便是不希望地方坐大以致威胁中央。 故而南唐开国以来,不管某一个节镇兵马数额如何增减,总会有另一个节镇兵马的数额随之变化,最终为的便是使所有地方节镇的兵马总量,尽可能保持不变,永远要比中央禁军的人数少上那么几分。 而这次武平军所增加的四万兵额,便是从何敬洙的武昌军头上攫取过来的。 李源心中暗道,军师许匡衡的计策果然是起了成效,昔日许匡衡身为楚州参军,何敬洙为楚州刺史时,许匡衡便时常为何敬洙处理回复朝廷的公文,久而久之临摹起何敬洙的笔迹更是惟妙惟肖。 那一道所谓李源遇刺而从刺客身上搜到的帛书,便是许匡衡的手笔,自然便不惧吏部如何对比查验,这便是此次李源能够侥幸成功、令皇帝李璟逆转心意的关键,并且引发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朝廷变局 故而皇帝李璟这次拿何敬洙的武昌军开刀,自然另有一番深意,要知道连左相冯延巳都陷在了大理寺,作为刺杀李源的「凶手」之一,何敬洙又岂能幸免。而何敬洙也非省油的灯,估计只有李源这边才能理解他心中的委屈。 何敬洙在接到削减兵额的圣旨之后,第一反应便是莫名其妙,武昌军可是镇守南唐边陲的重要军事力量,开国以来兵马只有增多未有减少,加上武昌军的西边便可是李源节制的楚地,朝中上下谁人不知李源与日增长的声势,万一李源有反心,武昌军扼守着江南门户,便是首当其冲的抵挡之力。 按理来说,武昌军的兵马数量应该增多才对,为何反倒削去了过半的兵马?难道皇帝是昏了头么? 故而何敬洙遣了自己的长子何秩快马进了金陵。中书门下很快便向皇帝李璟转呈了何敬洙的一份奏疏,奏疏上何敬洙似是怨气很重,更是自称年纪大了,精力不够,无法替陛下守卫大唐边陲,无法再为陛下防范强敌的进攻,所以请求李璟另派高明之人统帅武昌军,他要告老辞官云云。 还说自己全力为陛下效忠,在前方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但最怕的便是小人在身后捣鬼。自己可以死在战场上,但却绝不愿死在背后的冷箭上云云。一份奏折写的,那是一个情深意切、慷慨激昂、涕泪横流。 这下好了,原本李璟是念在何敬洙昔日的战功以及节使不可轻动的想法,只以削减兵额这等方式施以惩戒,说白了便是在暗示何敬洙以后老实点,莫要再做出任何蝇营狗苟的事情,同时李璟也想看一看何敬洙的反应。如果何敬洙不作声,这件事便可糊弄过去,自己也就坡下驴,但现在显然未能如愿。 毕竟朝廷对于李源遭受刺杀一事秘而不宣,连左相冯延巳的倒台原因亦没有公之于众,何敬洙又哪里知道自己已然成了刺杀李源的「凶手」之一? 所谓不知者不罪,但此时的何敬洙显然不包括在内,这封满带怨气的请辞奏疏立马引发了李璟更大的怒气。 「好一个何敬洙!前度秘密结交重臣,刺杀我边镇节使,已是罪不可赦,朕念其劳苦功高,留了他的性命,也保住了他的职权,只不过是从他头上挪四万兵额给武平,竟然还敢发起牢骚?!武昌军,亦是朕的兵马!这天下,到底还是不是朕的天下!」 这是李璟的原话,一段杀气腾腾的话语,令澄心堂内的韩熙载以及几名重臣 无不胆战心惊。 实际上,关于各节度增减兵额的问题,有人增,必然有人减,皇帝向来只能厚此薄彼,哪个边镇节度不想增兵?因此每当节度兵额有变动时,大家心里都有数,被削减兵额的节镇自然便会将另外那个获利的节镇视为眼中钉。 兵马,那是节度使的命。这回李源挪走了何敬洙的兵额,也意味着两人之间的矛盾从今以后再难调和。 虽然何敬洙的奏折不是真的要辞,而是在耍脾气罢了,但皇帝却当真了,在澄心堂雷霆发怒过后,立即下旨扣留了何敬洙长子何秩,并且欲遣禁军前往鄂州问罪。 千钧一发之际,新任左相徐铉、新任枢密使魏岑、连同新任枢密副使李征古纷纷站了出来。 他们很聪明,也极能揣摩李璟的心思。一眼便看出李璟的原本用意,只是对何敬洙略施惩戒罢了,并非是真想对其痛下杀手,何况何敬洙并不老,还没到无法效力的地步。更主要的原因是,李璟此前对何敬洙是十分欣赏的。 要知道李璟自登基之后,素有一统天下的宏愿,何敬洙是什么人?那可是当年第一个率军攻入楚地的大将,在李璟心目中的何敬洙,功劳不可磨灭,是独当一面的悍将,是大唐边境安宁的保证,像何敬洙奏疏中所言,还需要防范强敌。 强敌是谁?除了北边虎视眈眈的周国之外,隐晦地说,自然便是楚地的朗州大都督李源。 无论如何,皇帝对李源的忌惮始终难以放下,徐铉等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这回李璟看上去确实满足了李源的一应要求,但实际上只是借此机会将朝堂大洗牌罢了,否则也没有他们上位的机会。 皇帝,只为了维护皇权,为君之道便是要懂得平衡臣子之间的矛盾,或者利用这些矛盾为大唐江山更好的效力。这一次,既然拿冯延巳开刀,拿何敬洙开刀,看上去的确是维护了李源,但作为一名皇帝,臣子是否遭遇刺杀,哪怕死不死,顶多都是一时愤慨或者惋惜罢了。 不管对李源如何补偿,如何恩宠,该防备的还是要防备,而如今皇帝公开将何敬洙的部分兵额挪给了李源,已然将二人的矛盾扩大到了极致,只要他日朝廷有对付李源的用意,何敬洙也必将成为那把最锋利的刀刃。 因此,只要李源尚在楚地,何敬洙便是有些用处的。在徐铉等人的说服下,李璟最终收回了旨意,并没有对何敬洙再次追责,反而下了一道劝勉其好生守护边陲报效朝廷的旨意。 但武昌军的兵额已由原来的七万削减至三万,李源的武平军却已达十万,若真要防备,如何防得住?李璟忽而又头疼起来,将目光又投向了两位新任的枢密使,以求新的解决办法,前提是不可违背自己已经下达的圣旨,增减兵马可非儿戏,既然说减了,岂有马上再增的道理。 如何解决?李璟尚在踌躇之中的时候,几位重臣眼神交流了一番后,枢密副使兼兵部尚书李征古给了李璟一个解决的办法,那便是将武昌军削减去的那四万兵马,重新整编成新军,另派一名可靠的大将前往节制,以巡阅洞庭水路的名义屯驻岳州。 李征古的理由很充足,既然需要防备手握重兵的李源,保证大唐西境的安宁,那自然在边境的兵马上便要至少做到与李源旗鼓相当,而朝廷无法给武昌军重新增加兵额,干脆便将裁撤的四万兵马编为新的禁军,中央禁军的设立历来不受限制,只需皇帝点头即可。 而这四万兵马本就是由名将刘仁瞻一手调校,算是南唐地方的一支精兵,招兵容易练兵难,这样一来,这些训练有素的人马也不会因裁撤而白白流散。 至于为何进驻岳州,自然不言则明。岳州归属武昌军治下,却位处楚地,离朗州路程快马不过两三日,朗州、岳州、鄂州,三者是连在一起的,朝廷将这四万 新编禁军摆在岳州,摆在李源枕头边上,便像一个楔子一般直接插在了武平军的心脏。 一旦有事,这四万禁军哪怕敌不过武平军,也足可利用水路,等待鄂州武昌军的调动增援,以及源源不断地物资补充,完美解决了防备李源兵力不足的问题,又可将战火控制在楚地范围之内,不至于那么快燃至江南。 见皇帝李璟点头默认,李征古急不可耐地抛出真实的用意,很快便提及了问题的关键,那便是举荐何人统率这支禁军的建议。 在这个人选的问题上毫无悬念,徐铉、魏岑以及李征古无需商量,亦知该举荐何人,只不过不能在皇帝面前表现得太过明显罢了。 于是魏岑、李征古故意相继推荐了一些战功平平、显然不受皇帝待见的将领过后,最终还是由徐铉这位左相压后,装作深思熟虑之后,给出了一个令皇帝意想不到的名字——张文表。 第二百五十八章 推波助澜 张文表?若不是徐铉提及,李璟差点都忘了这个名字了。 待唤内侍取来枢密院的将校名录后,李璟终于依稀记起此人的来历,心中不由得些许迟疑。诚然,张文表者,从其过往战绩以及降唐后屡次演武夺魁的表现来看,着实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勐将,但那又如何? 这可是一员降将!降将素来就为李璟所忌惮,何况这还是一头有名的勐虎,只不过此时被拔了爪牙而已,若是放他回归楚地,再授以四万精兵,倘若此人有异心,岂不是资粮与贼?况且张文表可还是周行逢的结义兄弟,有了周行逢的前车之鉴,谁敢保证此人不会作乱? 谁也不敢保证。但在李璟犹豫不决是否同意徐铉的举荐时,徐铉还是抛出了一套令李璟难以拒绝的说辞,十分简单,正因为周行逢被李源所杀,所以将他的结义兄弟张文表摆在李源,是一招妙棋。随后魏岑、李征古两人亦默然不语,似是无声附和。 李璟有些发怔,此举是不是妙棋他不知道,但此中风险若是难以规避,那便是妥妥的一步烂棋。张文表的确与李源之间有着血海深仇,令他率军进驻岳州,自然也不必担忧其与李源将来是否会私下联通,但万一张文表成了下个李源,又该如何? 乱世当中,手中有兵便是王道,倘若张文表有异心,以后导致边镇告急,那岂非顾此失彼?要知道这两年战事丛生,大唐江山面对的危机已经够多了,还嫌不够乱么? 两相沉默踌躇过后,李璟身为皇帝,最终还是有了自己的主见,并且一锤定音,便将那四万新编禁军交与张文表节制,新军之名暂且号岳山军,并且上了两道保险,一是张文表的家卷以及周行逢的妻小遗孤不得随军,二是挑选重臣作为监军使,代表皇帝监察随行。 徐铉三人立马附和,李璟随即又询问何人为监军使恰当,然而徐铉却言,既代天监军,那么需皇帝自己定夺,随后借着重病未愈的理由,请求告退,魏岑、李征古二人亦同请告退。 此三人的态度瞬间让李璟觉得心旷神怡,与先前冯延己以及孙成当朝时实在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象,这些新上任的重臣知道分寸,并没有只顾争权夺利,而且积极地为朝廷着想,给足了自己身为皇帝的权威,李璟不由得摇头一叹,若是冯延己在,估计监军使的人选,他也会列上一大串。 李璟扫视了一圈澄心堂内的众人,当即发话,几乎是毫不犹豫,监军人选,还是辛苦左相徐铉挑选,由中书门下会同枢密院议定后再交呈皇帝定夺。而全程一言不发的韩熙载这时还是没说出半个字,徐铉等人拱手称是后也没多说一句话,此事就此解决了。 这便是李源从韩熙载口中得知的事情的全部经过,而这一切变故自然有些出乎意料,若不是韩熙载算是与自己交好,恐怕自己还陷在扩增兵额的狂喜当中,岂料这四万兵额是虎口夺食从何敬洙的手中抢的,更别说以后自己的枕边还要添上张文表这头勐虎。 韩熙载吐露内情的用意自然是要让李源明白,既然同为燕王的支持者,那么不管朝局如何变化,他韩熙载和李源如今还是自己人,却不知李源压根儿没有想到此节,知道经过之后只是长叹一声,随后陷入沉思当中。 自穿越而来将近一年,得知自己正处在南唐保大年间,李源无数次地在脑海中脑补过即将到来的那场让南唐从繁华到衰落的大战,李源的诸多行为也是鉴于身处大乱来临之前的这个阶段而做出的决定,在周军南下前尽可能壮大自己的实力。 李源始终抱着一种希望,相信自己有力量能在身处的这个时代立足,甚至有所改变,至少能改变后世史书上所记载的,那个短命的南唐国,那个纷乱的五代十国,因为过后的宋朝,只不过是浮华烟云掩饰下的虚假繁华,终究避免不了外族入侵而带来的可怕劫难。 而如果李源的经历是历史的分支,或者说是一段虚妄的平行历史的话,那么即将发生的一切便未必会发生。或者说,有某种力量可以将之扭转和转向,那么李源希望历史的车轮能稍有偏离,由于自己这个本不在这段历史之内的人出现在这里,若历史依旧不变,岂非是个荒谬的悖论? 李源不止一次的想,也许正因为自己的到来,将到来的一些事情便不会发生,而确实李源也做到了一些改变。 就譬如如今楚地的形势,乃至此刻朝堂的变局,不得不说都和自己有关,譬如刘言、周行逢,这两位枭雄已经归于尘土,而真实历史中,此时此刻应该还活的好好的。李源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冥冥之手丢入池塘中的一条鲶鱼,自己的出现从逻辑上是应该改变很多事件的。 但现在,李源觉得自己错了。 历史并未因为自己的到来而转向另一面,甚至有可能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加速进入那个不得不面临的乱局。 四万兵额引发的一连串后果恰恰让李源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发生了,张文表得以重掌兵权,并且复归楚地。李源并非担忧张文表有多么骁勇,而是如今朝堂上徐铉、魏岑、李征古等人上位,魏岑、李征古两人显然已靠向郑王一党,而张文表又得以外镇,与何敬洙同气连枝卡在自己通往江南的咽喉上,如今南唐的军政大权,郑王一党可谓占尽上风。 换句话来说,郑王争储的条件到此时已经几近成熟,几乎已经成不可遏制之势。这似乎又为郑王李从嘉的登基之路增添了另一块重重的砝码,这是历史上未曾出现过的变动,而这一切居然好像便是因自己而起。 实际上在李源看来,李从嘉的登基自然不是南唐陷入危局的根本原因,而李源自己迟早也将自立,但如今李从嘉有了这样的势头,但凡他有一点僭越的心思,谁能保证他会不会提前上位?甚至在李源没有做好准备,或者说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与朝廷对抗时便已成了气候? 原本李源还真想过,在自己羽翼未丰之前,尽可能扶立燕王李弘冀,毕竟这位文武双全的皇子,不管他与李从嘉相比如何,至少在国事上不是个软弱无能之辈。在五代十国的乱世当中,倘若心志不坚,绝难生存。 但燕王李弘冀自从北伐大败过后,已然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如今已解除兵权,更是被勒令禁足于润州,短时间内难以复起,朝中原先不少支持他的大臣武将也都一边倒地朝郑王靠拢,只剩自己的岳父、孙成、韩熙载等人,寥寥无几。李弘冀败得比预期的实在是太快了 李源有些迷茫,在李源最初的想法里,远离朝堂到地方建节,为的便是全心积蓄实力,不理朝堂纷争,只待天下有变,却没想到哪怕离国都金陵数千里之遥,自己这只本不该在历史出现的蝴蝶,只在远方轻轻扑闪翅膀仍旧会影响整个南唐的时局。 直到此时此刻,李源忽然全面醒悟过来。该来的还是要来,谁也挡不住,谁也改变不了。 自己也该认清现实,身处的就权且当他是真实的历史,就算自己掀起了几朵小小的浪花,也不足以改变历史洪流滚滚向前的脚步,相反却起到了推波助澜之功,甚至会让之后的大乱局提前到来。 但那又如何,既然历史提前了脚步,那么自己不妨也顺势而为,提前所有的预备,以更快的速度实现心中的想法去面对即可,何必去多想? 郑王纵使提早上位又如何?难道他提着屠刀过来,自己还伸着脖子让他砍不成?那趁早啥也别干了!李源无语苦笑不已,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实在是有些徒增烦恼,无论如何,脑海里既然全盘了解历史的脉络,那么便按着自己的设想一步步走下去,总归没有差错,母需彷徨。 回过头来面对如今的问题,新编的四万岳山军给了张文表,这四万精兵全是由老将刘仁瞻一手编练调校,战力不可小觑,如今摆在李源榻侧,确实有些寝食难安。 不出意外的话,李源在扩军过后,很快便要挥师南下攻取桂管,而因为张文表这头勐虎的存在,届时不得不被迫留下部分精兵留驻朗州以防不测,相应地,出征的兵力便会受到钳制削弱。 李源心中忽然感觉像被活生生噎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但却吐不出来,还得想个合适的法子尽早去除这根心头上的芒刺才好。 无论如何,现今多了四万兵马归于自己麾下,砝码便重了一分,李源要做的是抓紧时间,让砝码越来越重。 对于李源而言,只能尽可能保证自己接下来的战事能够顺风顺水,先取桂管,后平南汉,取得广阔的地盘与人口,这样一来自己才能有在这乱世争雄的实力,届时就算乱局到来也不惧。而楚地与岭南的地理位置也很不错,即便江南有变,想要波及过来还是需要一段时间,因为毕竟一东一西远隔千山万水,这多少让李源心中稍有安慰。 …… 第二百五十九章 二入溪州 李源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杂乱而毫无头绪,但李源明白,就算要加速预备,其中有些大事却急不得,事情总归要一件件地办,饭要一口口地吃,有关军政之事还是需要有计划和步骤的进行,决不能乱了方寸。 眼下要做的事情需要排序,招募新兵达到满兵额,加强兵马的训练,武器装备需要优化,兵种的搭配需要优化等等。 火药配方的研制也要抓紧进行。李源需要有自己的杀手锏,作为一个穿越之人,李源不能浪费自己已知的各种大幅提升实力的手段。那二十名炼丹术士要立刻利用他们的才能,让他们抓紧投入钻研之中,若真能研制成功这玩意儿,那将是自己的杀手锏,会让李源安心许多。 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是迫切之事,但李源却不得不先完成另外两件事情,一是带着韩熙载去溪州宣旨,二是将郑王李从嘉送还朝廷。 皇帝李璟将洞溪三州划归武平治下,李源作为彭师裕的顶头上司,按照朝廷规矩,便该领着宣旨钦差,亲自去溪州告知彭师裕,朝廷已经准许了一并请封。 韩熙载作为天使既然到了朗州,那么这便是李源要立刻去做的事情。至于募兵训练以及术士们的火药研制等等事务,便只能交给身边的人去进行了。 不过李源身边自然是有可用之人的,刘江生曾担任过武平军留后,在募兵的事情上积累了些经验,募兵的事情便交给刘江生全权督办,而训练士兵则不愁人去办,如今麾下武将有的是,至于术士们的炼制配方的各种需求,当然便靠军器监胡贵他们去帮着解决了。 快速安排好朗州的事务后,十月初一,李源由林嗣昌率领三千亲从军护卫,带着天使韩熙载踏上了西进的道路,二度去往洞溪之地,不过这回可不是刀刃相见,而是宣旨。 有意思的是,李源在出发前夜特意召来彭师杲,有意令他重归洞溪家乡,岂料这汉子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并主动提及愿意留在李源麾下效力云云。 这令李源心中微微惊讶,但过后只一细想便恍然明白,说到底谁不愿意重返故土?这彭师杲到底还是顾及兄弟之情,如今长兄彭师裕立足未稳,先前老贼田弘右又曾故意放出彭士愁欲使二爷继位的谣言,彭师杲估计是怕回去之后影响彭师裕的统治,这才决意不归。 不过李源最终还是应许了彭师杲所请,原先自己确实有过让彭师杲回溪州制衡彭师裕的打算,但现在似乎没那个必要了。 毕竟洞溪三州中的辰州实际上已然掌控在自己手里,近日又在临沅城至辰州一线屯驻兵马,沿线修筑烽燧,已经将溪州诸蛮牢牢摁住,何况现在自己又能扩增兵额,着实不需再用驱虎吞狼的老办法了,而且彭师杲可是青史留名的虎将,正是用人之时,留在帐下何乐而不为 秋日天高气爽,洞溪之地包含高山密林等各种地形,虽然地形变化多端,但唯一不变的便是天气的阴凉。 李源一行人渡过酉水,在土着蛮族向导的引领下,每日奔行上百里,进入山林之间,路过高峰间的平畴之地,看黄草遍地野花遍布之景,回想起先前率军征伐洞溪的情形,不免有些感慨。景物依旧,但心情却已迥异。 当初受时限所制,一路上可谓心急如焚危机重重,而如今故地重游,却是另一番轻松的心态。 现在一路上李源看到的是和平之景,和先前自己初来时战火四处,人人自危的情形不啻天壤之别。一路跋山涉水,李源一行终于在七天后抵达了溪州城,那片曾经的大战之地。 事前得到通知的彭师裕也率所有文武官员在溪州城出城相迎,自李源率军平定洞溪,助彭师裕一雪前耻重掌祖业,并保举他为溪州刺史后,这还是两人重新第一次见面,并且互道祝贺。 彭师裕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李源可算是他的贵人,若非李大都督雪中送炭,又不遗余力出兵洞溪,如今脚下的这片土地恐怕仍是逆贼做主,而自己也早就随着阿爷前去了,某种程度上说李源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更别说李源还保举自己仍为溪州刺史。 两月未见,彭师裕变了许多,面容黝黑憔悴了不少,但精神奕奕,给人以脱胎换骨之感。虽然率领洞溪三州归属了大唐,但能够留存祖业,对彭师裕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事情。 经过上回这场大战,他似乎变得更加成熟了许多,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仿佛变得务实了许多。 兵马行在溪州城中,李源看到这座当初被自己毁掉的城市正在积极地重建。成千上万的蛮人正在建造新的房舍,修建新的街道,一片忙碌之景。 经过两月的时间,城中的涂炭之景也被覆盖,大自然以其不可阻挡的力量从废墟上生出新的草木,将战争的伤痕一点点的抹去,让这座城池换发出新的生机。 在彭师裕的安排下,众人还特意前往去会溪寨看彭师裕为之前大战而牺牲的武平军士兵所立的功德碑,这也是李源昔日曾交代的事宜,毕竟八千将士葬身毒瘴一事,始终令李源难以忘怀。显然彭师裕完全按照要求立了这个功德碑。 有趣的是,彭师裕立了两个碑,一个为武平军阵亡将士而立,另一个为洞溪阵亡将士而立。两碑并肩立于会溪寨上,周围遍植苍松,甚是雅静肃穆。 两碑之前的青石上刻着铭文,铭文是彭师裕亲自撰写,将这次洞溪和大唐之间的大战概括为是因为逆贼反叛引发的一场战争,称洞溪三州本就是大唐疆土,朗州大都督李源率军前来奉天讨逆云云。 这个碑文显然多有粉饰奉承之嫌,将李源的功绩无限放大,同时也将大战造成的伤亡统统归结于逆贼的责任,这些自然都是彭师裕的用意。 不过抛去一些华丽的辞藻,整篇碑文还是积极的,表达了对这场战争的遗憾之情,对双方阵亡将士的惋惜悼念之情,表示以此为鉴,也表明了彭师裕自己以及洞溪诸蛮的立场。 随后韩熙载心抒有意,也当场了撰写一篇祭奠双方阵亡将士的祭文,由李源亲自诵读,焚烧祭拜一番。 至此,先前的这场溪州大战,算是真正圆满画上了句号。 第二百六十章 彭国公 傍晚时分,彭师裕带着李源一行人进溪州城后后浩浩荡荡直奔溪州刺史府。先前得知李源此次是为了来溪州宣旨,而韩熙载便是朝廷天使的时候,彭师裕激动万分,随即韩熙载便在溪州刺史府正厅上正式颁布大唐皇帝陛下给彭师裕的圣旨。 皇帝李璟可谓给足了彭师裕的面子,圣旨上对彭师裕大大的夸赞了一番,说他‘忠勇刚直、高风诚孝’,而对于先前溪州的叛乱以及战事却避而不提,乍一听还以为彭氏一族向来便是大唐的忠诚臣子一般。 圣旨不仅准许了李源先前的举荐,将彭师裕封为溪州刺史,加检校太师,这还不止,最为重量级的,更是追封了已故的彭师裕之父彭士愁为彭国公,加太尉衔。因彭士愁逝世,作为嫡长子的彭师裕自然便承袭了彭国公这个爵位。 南唐开国以来,不乏高官厚禄者,但封公的基本都是开国勋臣或者是皇室姻亲,抑或是功劳极大者,譬如南唐第一文臣卫国公宋齐丘,此外向来不轻易授封,这回皇帝的用意不言而喻,这么做便等于告诉彭师裕,他将彭师裕的份量看得极重,所以才下了恩旨。 另外检校太师之衔,虽然因有了“检校”二字,只是个类似荣誉称号的散官,但也享受着南唐官职中的正一品的待遇,那是无上的荣誉,往往只授与中枢重臣,或者是封疆大吏。 彭师裕自是无比心满意足,赶忙谢恩领旨并接过刺史印绶,随后韩熙载严肃地将彭国公一应紫袍大印桅旗等代表其高贵身份的印信物件依次授与,并命人搬来朝廷授与的一块大匾,其上有根据皇帝龙飞凤舞的亲笔字迹而镌刻的“彭国公府”四个大字,彭师裕当场感激涕零,赶忙山呼拜谢,李源与韩熙载自是连连道贺,这封公礼也算成了。 不过彭师裕还需去金陵亲自谢恩,只因按照朝廷惯例,既得了个彭国公的爵位,那么必然要去走这个流程,而这也是一种姿态,彭师裕到底是刚刚投归朝廷,若不敢去,显然便是心中还有想法,那会遭到朝廷的猜忌,所以彭师裕是一定要去的。 这些繁琐之事完成之后,李源呵呵拱手道贺道:“恭喜彭国公,自此以后,彭国公便是我大唐柱石了!从今而后,彭国公可要尽心为陛下、为大唐效力,与本都督共保楚地安宁!” 彭师裕有些诚惶诚恐,赶忙拱手道:“大都督言重了!有您这威震天下的当世名将在,在下岂敢自称国之柱石?不论如何,以后这溪州到底是武平治下,以后但凡大都督有命,我洞溪必无有不遵!” 李源露出了澹澹的笑意回道:“昔日咱们指天盟誓,本为兄弟,如今共为一主,互帮互助便是。” 彭师裕点头笑了笑,随后分别朝李源以及韩熙载行了大礼。 夜已渐深,彭师裕即刻便在溪州刺史府设宴给李源与韩熙载接风洗尘,随后殷切地携李源之手入席,刺史府正厅上大开宴席,摆上了洞溪特有的美味佳肴。甜美的果酒,美味的山珍,殷勤的主人,悠扬的丝竹,飞旋的舞姬。 大厅中很快便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李源、韩熙载与彭师裕开怀畅饮,言笑晏晏,极尽欢愉。 “早就等着朝廷赶紧来宣旨了,洞溪三州按照大唐的律令恢复州治,此事在下已经做了规划,只可惜不能实施。这下好了,终于能做事情了!大都督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彭国公,咱们是自己兄弟,客套的话母需多言!真要谢,你该谢一谢陛下才是。”李源摆手笑了笑,接着眼神朝正在畅饮开怀的韩熙载瞥了瞥。 彭师裕立马会意,即刻端起酒盅大步来到韩熙载面前,恭恭敬敬地执礼拜谢,韩熙载正喝得欢快,此时见这赫赫有名、如今又贵为彭国公的洞溪诸蛮之主向自己行礼,受宠若惊一般赶忙起身回礼,两人相视一笑将手中酒盅一饮而尽,在场众人见此无不欢腾。 落座之后,韩熙载忍不住朝主座上的李源瞧了一眼,这名不过二十一岁的大都督,这副俊俏的面孔与下首彭师裕的粗犷孔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彭师裕在李源面前,却始终秉承附耳听命的服帖态度,韩熙载心中不由得暗暗感叹起来 李源举杯道:“彭国公,如今你这个溪州之主终于能名副其实了,此后溪州、锦州的事情便全权交给你了,本都督认为令尊的法子还是不错,对于蛮汉两族,还是该和平相处互相尊重。本都督需要洞溪的安宁,这样才能集中精力对付南面的汉国。” 彭师裕细细思忖了一番,李源只提及了溪州、锦州,独独遗漏了辰州,言下之意谁都明白,以后便是洞溪二州了,心中微微有些肉疼,但转念一想,当初自己也曾在朗州许诺过,重掌洞溪之后便将锦州辰州割让与李源,何况说到底这三州全是武平治下,已然都是李源所有,交出一州又有何妨? 于是彭师裕急忙点头道:“在下谨记大都督的教导,其实这也是在下的想法。” 接连喝了好几坛果酒,虽然洞溪的酒有些甜丝丝的没什么酒劲,但李源却依旧有了醺醉之意。宴席前悠扬的丝竹之中,身着彩裙的蛮族舞姬穿着长裙翩翩起舞,李源醉眼惺忪之中抄起两根竹快循着音乐,滑稽地敲打着玉盘,似乎在打着节奏,数十名婀娜多姿的舞姬翩然起伏一形一态极尽美态,妩媚地在席前蹁跹,简直美不胜收。 但目睹眼前这群起舞翩翩的女子,李源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道模湖的倩影来,忍不住环视了一圈,微微皱起了眉头。 着实有些奇怪,自己一天下来怎么连彭清盈的影子都没见着,按理说她作为彭师裕的妹妹,今天如此重大喜庆的日子也该陪同出席今晚的宴会才是。最不济也该露个脸,起码自己和她也算是熟人了。 回想上次在自己府上与彭清盈见上的最后一面,当时彭清盈因保护王靖瑶而受伤,李源前去探望时两人还在月下聊了几句,随后李源提及彭氏族人向导到来,彭清盈这丫头便自顾寻族人去了,末了跟着族人回了溪州,却并未与李源辞行,只是遣人前来匆匆告知 难不成彭清盈这姑娘是对自己有意见,压根就不打算见面不成?可自己何尝又得罪过她啊? 想到这里,李源掩饰不住好奇心,对一旁喝得面红耳赤的彭师裕道:“彭国公,怎地没见到令妹清盈的身影?这才发现今日一天都没见到她。” 彭师裕愣了愣,随后捂嘴轻轻咳嗽了片刻,眼珠子转了转叹了口气道:“额,这个,其实小妹她,唉,却是不好提大都督,咱们不提此事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说错话没事,但最恨话说一半。 李源亦是如此,急忙诧异道:“这是何意?难道令妹出什么事了?” 彭师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着李源显露出疑惑道:“大都督,你是当真不知?清盈的事情你怎会不知?” 李源一头雾水,莫名摊手道:“此话从何说起?本都督哪里知道令妹的事情?” 彭师裕皱眉怔怔看着李源半晌,叹了口气道:“看来大都督是真不知道了,现今小妹不在这溪州城里住,她在城北乌山上的河畔小屋居住。唉,这偌大的刺史府中小妹的院子都已经空了许久了,她就是不肯回来住,反而宁愿住在山上受苦。” 李源疑惑道:“那是为何?” 彭师裕咽了咽口水,咂嘴道:“还不是因为大都督么?” 李源一愣,指着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道:“因为我?” 第二百六十一章 蛮族风俗 面对李源的迷茫,彭师裕终于说出了一番让李源目瞪口呆的缘由来。 “唉,大都督,实际上这也是在下的过错。当初在下不是曾将小妹为质留在你府上么,你不知我洞溪之地的婚嫁规矩,部族之间女子为质,实则便是将她嫁给你的意思…… 当然,此事在下未曾与大都督提及过,也知依照汉人的规矩,婚嫁之事关系重大不可儿戏,但在我洞溪之地,这一遭便意味着小妹清盈是你大都督的人了。可是之后,清盈又随着族人回到溪州,对大都督而言,固然不算什么,但对我洞溪女子而言,这可是件大事。” 李源愕然道:“就算是你洞溪的规矩,但此一节我是真不知情。当时若知以她为质,便是嫁我的意思,我又怎会轻易留下她,这婚嫁乃人生大事,哪能如此随便定下来?彭国公啊,你早该与我说出实情的” 彭师裕咂嘴道:“大都督,你莫不是忘了?当日武平军回师前,在下实际上已经提及过,要让清盈留在你府上,只不过你当时另有要事,并未发话,之后在下自然也不敢再提了 但我洞溪对于婚嫁之事还是非常重视的。即便清盈当时为质是出于咱们结盟兴兵的缘故,但到底她是我彭师裕的小妹,如今我又是洞溪之主,满城官民百姓无人不知此一节,已将她视为你李大都督的女人了。” 李源皱眉沉思了会儿,随即苦笑道:“你这么说,本都督也想起来了,你当时确实提过,但是我没有表态过要娶她啊……” 彭师裕点了点头,随后拱手道:“在下明白。大都督,在下可不是要逼着你娶我的小妹,在下也不敢责怪你的意思,毕竟事情的起因最终还是因为战事,没有谁对谁错。并且,作为她的长兄,在下还得感念你的大恩,清盈虽然为质,你回府后却没有动她一个手指头,这一点在下对你发自内心地敬佩,毕竟你竭力保护了她的名节。” “但清盈因何又跑到乌山上去了,你又为何说此事是因为我呢?”李源问道。 “大都督,婚嫁之后一旦被夫君遣退回家,对我洞溪女子而言是奇耻大辱。但凡有这种女子,皆会被认为是不祥之人,最终大多都会选择独居山林之间,若是住在城里,洞溪百姓会做何感想,那是对五溪神灵的亵渎。 即便清盈是我彭师裕的小妹,她也不能例外。为了此事,各部族还一同决定请老巫设坛,向五溪神灵祈求宽恕清盈呢!而清盈也认为她不能因为自己是在下的小妹便破坏了规矩,激怒了鬼神,给我洞溪带来灾难。故而她选择了独居山间河畔,在下是怎么劝也劝不回啊!”彭师裕摇头叹息道。 李源皱眉道:“你们怎地有这样的规矩?这也太荒唐了!彭国公,你祖上到底是汉人,为何非要循着此等荒谬的蛮族风俗?” 彭师裕眼中忽而闪烁,随后似是尽力压住脾气,拱手道:“大都督说的不错,我彭氏一族祖祖辈辈的确都是汉人,但我们却已在这洞溪之地生活了六七十载,既在此地栖息生长,那么无论汉蛮两族,五溪神灵可是万万不可得罪的!大都督,还请您收回这番话,这话要激怒神灵的。” 李源也意识到说错了话,所谓入乡随俗,还是得要尊重洞溪人的信仰和风俗,而非嘲笑。到底身处五代十国,又非现代,难不成还能搬出破除迷信、相信科学的突兀言语来么?这些风俗自己看来哪怕荒谬,但对于世代居住在此的洞溪各族而言,却是件极为严肃认真的事情。 “是本都督失言了!不过,本都督不是那个意思。昔日她在我府上为质,本都督从未对她起过任何不轨的心思,更遑论嫁娶之事了。后来你的族人到了朗州,我见她远离家乡太久,便让她与族人相见以解思乡之苦,最后她又跟着族人回了溪州,却也并未辞行,不过我念在她归乡心切便未拦阻,干脆放她自由了。” “原来如此!那却是小妹的不是了,还请大都督恕罪,小妹确实有些失了礼数!唉,我家这小妹,从小备受宠爱,生性骄横惯了,有时候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往往不是一回事儿 罢了,她这辈子算是完了,连死了丈夫的寡妇都不如,寡妇可以再嫁,但她却不可以。在下如今是彭国公又有何用,想帮她却也不知从何帮起。”彭师裕摇头叹息,又灌下去一杯酒去。 李源皱眉不语,洞溪这地方哪来的这些破规矩,依照彭师裕的言语,自己岂非真的毁了这彭清盈的一辈子了?说实话,李源对彭清盈并无恶感,单说长相上彭清盈算得上是个美人,天下间的男子很少有对一个大美女有厌恶之感的,除非是个太监。 但李源此时确实不想招惹过多的女子,相较于之前,在这方面的想法消减了许多,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将更多的心思投入到为将来立足的打算上。 不过如果这回若真如彭师裕所言,影响到了彭清盈的一辈子,那就另当别论了。无论如何,彭清盈从相貌和地位上都是一等一的女子,其品性从她当日为王靖瑶勇敢挺身而出来看,亦是纯良正直之人,那么自己当然也不会拒绝府上多出这样一个好女子伺候着。 见李源皱眉沉默不语,彭师裕赤红着脸,不停喘着粗气,似是有些喝多了,随后大着舌头拍拍李源的肩膀道:“大都督,在下知道你这等英雄少年,以后身边自然是不缺女子的,这件事也无需你负责。不过小妹自小便是我彭氏的掌上明珠,你若问我洞溪的男子有谁不想娶她,在下敢保证你问上一万个人,便有一万个人想娶她。 但在下知道,他们都配不上小妹。她自己也曾说过,以后要嫁个大英雄,而你无疑与她极为相配。也不怕你笑话,在下知道清盈实际上非常喜欢你。 你可知她回到溪州之后,甚至还请了画师画了你的画像挂在床头,每日三餐对着你的画像用膳,有时候在你画像面前说笑,你说,她若不是爱极了你,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不知是否饮酒之故,李源忽而头皮发炸,觉得身上有些发冷,这事儿怎么听起来这么瘆人。 第二百六十二章 乌山 “这个,本都督实则与令妹交往不多,连说话都极少,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李源尴尬地笑道。 “哎,男女之事谁又说得清楚?你莫忘了,当时要不是你及时救援,小妹早就与在下共赴黄泉了!对她来说,你在她心里的地位,唉也许这便是世人所说的孽缘罢!”彭师裕神色暗澹,只因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昔日的妻子田思漾,自己何尝对她不是刻骨爱恋,但可惜最终自己还不是亲手一刀刀将她捅死。想到这里,不禁神魂萧索,心绪低落了。 “实在对不住,大都督。今日酒宴就到这里可好,在下有些困倦了,想去歇息了。之后您和韩侍郎在溪州城不如再盘桓几日,待明日在下带你们游览我洞溪的美景之地,好好饱览大好山河。总之大都督必须得喝够了美酒,欣赏够了美景才能离开”彭师裕显然已经酒力不支,举杯摇摇晃晃告罪道。 李源偏头望了望,见对面的韩熙载以及一众官员将领也是喝得七荤八素,尤其是韩熙载,此时已是伏在桉上,无力地喘着粗气,便点了点头微笑道:“好,那便依彭国公所言!今晚便到此结束。” 彭师裕随后起身,招手唤来一名高大健壮的男子,对李源拱手道:“大都督,这位是在下的卫将朱济。在下已命他好生护卫大都督与韩侍郎,大都督这几日住在这刺史府,但有什么吩咐,只管喊他便是。我洞溪之地,大都督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便是要进我彭师裕的卧房,那也无不可。” 李源哑然失笑道:“本都督进你的卧房作甚?吃饱了撑的么?” 彭师裕哈哈大笑,拱手带人自回卧房歇息。李源命部下扶着醉倒的韩熙载先行一步,随后也带着众人离席,在那位卫将朱济的指引下到了专门为李源安排的住处。 这是溪州刺史府里一间豪华而崭新的院子,完全按照江南的建筑样式建造,彭师裕到底是有心了,似乎是近日才修筑完成,以备李源到访而居住,要让李源有宾至如归之感。 但李源一直睡不着,躺在床上脑海里翻来覆去都在想着今夜彭师裕所说的彭清盈的事情。沉思再三,给李源的感觉是,自己好像成了个负心汉一般,毁了彭清盈的一生。 月光从窗棱外照射进来,照在房中的青石地面上,将周围的一切笼罩在朦胧的轻纱薄雾之中。李源睁着眼睛看着房里的景物,眼光转到墙上,那墙上挂了一副江南山水图,笔锋用劲勾勒之处颇为传神。 李源勐然又想起了彭师裕所说的,彭清盈命画师画了自己的画像一事,在李源看来,对着画像吃饭说笑,那是妥妥的精神失常大半夜想到此处,莫名有些毛骨悚然,但细想这所谓的“精神失常”哪能没有诱因? 莫非这彭清盈,还真是对自己有了爱意?相思成疾?可想来想去,自己却有些想不通,因为着实没看出来这彭清盈对自己有意。 思绪纷飞之时,李源轻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既然今晚彭师裕向自己道明实情,那么自己似乎便不该置身事外。嘴上说跟自己无关,但实际上自己已经逃脱不了责任,况且洞溪刚刚臣服,作为上官,又岂能真害了洞溪之主的妹妹? 就算彭师裕不计较,但李源心里头却已经有一块若隐若现的疙瘩埋在里头,教人好生难受 李源忽而爬起身来,利落地穿好衣袍,束好发髻出了房门,来到院内的回廊之下。只见守夜的林嗣昌与那位叫朱济的洞溪卫将正坐在廊下小声地聊天说笑,见李源忽然出来,二人都很是诧异,赶忙起身站好。 “大都督,您怎么起来了?可有紧急要事?”林嗣昌忙问道。 “没事,只是喝多了酒睡不着,想出来走走罢了。”李源打着哈欠说道。 “嘿嘿大都督,看看月色也好,我洞溪的月色美得很,不如末将叫人沏些茶水来给您解解渴?”朱济拱起手笑道。 李源摆手道:“不必了,朱将军,本都督问你,可知彭家小妹的住处在何处?距溪州城有多远的路程?” 朱济愣了愣,随后回道:“便在城北乌山下的河畔,倒也不远。从北门出城后走半个时辰的山路便到了。大都督问这个作甚?” 李源道:“既然不远,可否请朱将军带个路,本都督想去拜访。” 朱济诧异地睁大眼睛道:“拜访彭国公的小妹?现在去么?” 李源果断地点头道:“现在。” 溪州城北便是高耸的乌山,高逾二百余丈,换算成现代的高度来计算,海拔高度超过八百米,算是名副其实的险峻山峰,山顶上时常云雾缭绕,宛若人间仙境一般。 当然,山顶那恶劣的环境是无人能居住的,就算是土生土长的洞溪部族也不成。部族大多住在山腰至山下的密林之中。越往下,林木越是茂盛,各种琳琅满目的花草树木和珍禽异兽多不胜数。 彭清盈此时便住在乌山下一处密林之中的河畔小屋当中,作为洞溪之主彭师裕的小妹,当然不可能和寻常部族百姓杂居,她的住所在乌山侧峰的山脚处,彭师裕沿着河流对那一片山林给了足够的亲兵保护,确保彭清盈不会受到搅扰。 李源想到做到,朱济百般无奈,只得领路出发。李源毕竟是位高权重的朗州大都督、武平军节度使,整个洞溪之地如今都是他的辖地,何况彭师裕方才亲口说过,整个洞溪李大都督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朱济区区一卫将哪敢阻拦。 一行人匆匆出了溪州北城门,数里之后便抵达乌山脚下,沿着开辟的林间山道,在密林之中一路蜿蜒行走。这一路可谓艰辛难行,又是深夜,马儿走得十足缓慢。黑漆漆的山林之间,各种奇怪的声响让人毛骨悚然。鸟兽穿行而引发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就在周围的林子里不时蹿动响起,似乎有无数窥伺的目光在周围的林子里盯着这一行夜行之人,不由得让人心惊胆战。 林嗣昌与朱济皆如临大敌,这大都督是在冒险。洞溪之地虽然刚刚安定下来,但山野之地都是自然造化,本就潜藏着许多不可预知的危险,今夜此行大都督又传命只带了少量亲卫随行,本就处处担心。 不过好在周围的林子里虽然漆黑一团,但开辟的山道上却还是可以清楚地看清周围障碍。毕竟时近从林木间射下来的月光还是非常明亮的。 若非有月色照亮,朱济打死都绝对不会同意李源上山的,而且他作为洞溪部族,便是在山林里住到成年,对于周围的奇怪声响也有所识别,很快便知道那些并不是足以构成威胁的野兽,所以倒也不必太过忧虑。 半个多时辰之后,众人终于满头大汗地钻出了密林,眼前忽然变得开阔起来,抬头望去,乌山从高往下像是一道深不可测的巨大黑障,却独独在这处山脚留下了一道稍微缓和的平地,不远处这一大片被月光照亮的平坦之处,树木稀疏,遍地花草,而且远远可听见流水之声。 第二百六十三章 安逸 “大都督!”朱济抹着汗道:“沿着前头那道河走便是了,那个……彭国公有令,此处所有人等皆不得涉足,恕末将不能再带着大都督往前走了,再多走几步,只怕末将的头颅便要被彭国公砍了” 李源自然不会为难于他,点了点头皱眉道:“就这么往前走么?可否告知彭家娘子具体住在何处?” 朱济手往月光下的草地上指着北方道:“只需沿着这道暗河往前再走一里,便可见一座小屋,小娘便住在里头。末将虽然没进去过,但那间屋子还是容易寻见的,毕竟这是一片林间的空地,听闻当初老太爷打算引这道暗河灌入护城沟渠,因而伐空了这一带的树木。 但后来不知何故,却放弃了这个想法。这片地方并不大,小娘的住处必能找到,只是……这大半夜的,末将建议最好还是不要打搅小娘的好毕竟、毕竟……” 朱济欲言又止,似乎有些话不好说透,既不敢得罪李源,又不想让李源贸然闯入进去 李源顿了顿,随即微笑道:“朱将军,本都督和彭家娘子的关系,你可知晓?” 朱济些许发愣道:“如何不知?我洞溪上下无人不知大都督和小娘的事情。” 李源尴尬地笑了笑道:“嗯,既然知道,便不必劝阻了。按照你们洞溪的习俗,她便该是本都督的人么?夫君去见自己的娘子有何不妥?” “这……”朱济的眼神明显闪过一丝生冷,随后快速恢复澹定自如的模样,拱手道:“大都督说的是,确实并无不妥!” 实际上,若以洞溪的习俗,眼前这位李大都督的确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去见彭清盈,那是他作为丈夫的权利。 只不过包括朱济在内的洞溪人到底对这位大都督有些微词,不管李源功勋再大、名声再响,不可否认的是,在先前的溪州大战中,他的兵马尤其是威力恐怖的投石机给洞溪臣民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后来洞溪百姓又以为李源将洞溪之主的小妹彭清盈弃若敝履,害得她年纪轻轻,却只能独居山中,各部族多少青年才俊生怕再也见不到彭清盈那俏丽可人的模样了,所以他们从心理上对李源其实是有些排斥的。 “那就是了。既没有不妥,本都督便进去了。不过你放心,若彭小娘睡下了,本都督自然不会打搅她,我乃堂堂大唐朗州大都督,绝不会做唐突失礼之事。” “啊,这个是自然!大都督请轻便,但末将和您麾下的将士却是决不能踏足进入的。” 李源点头道:“好,那他们便跟你一同留在这里。嗣昌,你便带着卫士们在此处等我便是,不必跟着来了。” 林嗣昌赶紧拱手道:“大都督不可!末将怎可让你一人前往?万一——” “没有万一。”李源径直摆手道:“不必多言了,本都督是去见一个女子而已,又不是闯龙潭虎穴,尔等听令就是!” 林嗣昌只得低声称是,随后李源呼出一口浊气,沿着河岸迈步而出,朝朱济所指的正北方向行去 河岸两侧空地的面积的确不大,左右不过里许方圆,李源走不多时,便看到了远处月光下一片粼粼的波光旁,有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水面的波纹在月色照耀下闪耀着银光,映衬着屋舍同样栩栩如生,依着身后黑魆魆的山崖,伴随流水的汩汩之声。这是静夜之中,浑然天成的动静结合。 李源信步而行游目四顾,很快便走到这座小小的两层木屋前,一盏橘黄的边灯挂在廊下,柔和的烛光在月色下毫不惹眼。李源轻轻地走过去,站在屋舍的木阶上凝立不动,听着屋里的动静。但整座小屋都静悄悄的,并没听到任何的人声。 从周围的景象来看,这间小屋肯定是住着人的,因为地面打理的干干净净平平整整,这绝不像是没有人住的地方,毕竟这种深山老林的地方若是无人居住的话,怕是十天半个月小木屋周围便会杂草丛生了,想来此处必定便是彭清盈的住所了。 只是此刻夜太深了,很快便是丑时了,月亮即将隐去,彭清盈定然已经睡下了。 李源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贸然闯入彭清盈的闺房之中,于是缓步离开小屋来到河畔,沿着依稀可辨的小径缓缓踱步。 深夜愈发静谧,突显河水的轻轻轰鸣之声,清风拂过周围的山林,不时发出挲响,山林里不知名的鸟儿亦发出恬然自得的呢喃之声。空气中吹来的林木清香,野花芳馥,以及水雾清新,一股脑儿地袭入脑际。 身处此地,各处感官都得到了极大的享受,让数月以来久处战场的李源突然感到心神无比地安宁,心境十足地平和。 很快久违的倦意袭来,李源索性轻轻蹲下,又躺在河畔一片松软的林地下,仰望天上的星辰和飞速移动的云朵,不知不觉闭目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源被清冽冰凉的水珠激地进行过来,睁眼间便看到河面上泛起的水雾已然蔓延至头顶,整个面孔都感觉湿漉漉的。 一惊之下,李源赫然坐起身来。但见周围阳光灿烂,青山静立,清水如珠,正是天高气爽之时,一片宁静祥和。只是酣睡之时,随着流水飞溅的水珠将自己的衣服和头脸尽数打湿,原本整洁崭新的衣袍仿佛有些狼藉,李源不禁哑然失笑。 阳光斜斜从东面的山壁照过来,这一觉睡得十足安稳,竟然不知不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李源连忙就着清澈的河水洗脸漱口,用布巾擦干脸上的水珠后,起身朝朝四五十步外的小木屋小眺望,但却没发现彭清盈的倩影。 忽而清风中一阵轻柔的歌声传来,悠扬婉转,曲调缠人,静立倾听,令人如痴如醉。李源立即朝着小木屋行去,重新回到屋门前的木阶下仔细倾听,那轻柔的歌声显然是从木屋的背面传来的,李源忙沿着屋边的木阶转向屋后。 在一大片璀璨秋黄的果树林丛,李源终于看到了那道掩映其中的曼妙身影。 彭清盈依旧穿着一身简单的皮裙,只是上身加了一件紧身花布短衣,头上那道银色丝带,将满头乌黑的秀发挽在脑,袖子轻轻挽起,一只手拿着一只小小的竹筐,另一手轻轻伸出在不知名果树上麻利地采摘着,口中轻轻哼着小曲儿,嘴角露出了甜甜的笑容,那粒细细的美人痣在阳光下显得妩媚至极。 李源微笑着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彭清盈,心中忽然觉得,这位向来活泼的女子似乎也有温婉柔顺的一面,此时融入在这片自然美景之中无比和谐,看着眼前这种安逸美好的情景令人甚是享受。 彭清盈此时正不断地采摘着果实放入竹筐之中,清风徐来,将一缕发丝在额头吹乱,连忙直起身来用手去整理额前的乱发。忽然间,眼角的余光发现了木屋后的木阶上站着一个人,彭清盈径直吓了一跳,诧异转身看来,只一瞬间,手中的竹筐掉落在地上,里边采摘的小小的果实洒落一地。 “彭娘子,在下有礼了。”见彭清盈看见了自己,李源拱手躬身行礼道。 彭清盈似乎惊得有些手足无措,脸上泛出澹澹的红晕来,愕然问道:“怎么是你?你是如何到的这里?” 李源并未答话,只是点头走近,来到彭清盈面前看着地上散落的果实,轻轻摇头道:“都怨我,辛苦你采摘了半天都洒了,我帮你捡起来罢。” 说罢伸手拿起竹筐,蹲下身子拾取散落在草地上的果实。彭清盈呆呆而立,任由李源将竹筐从自己脚边拿走,只张着小嘴呆呆地看着这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李源飞快地捡拾完果实之后,将竹筐递过去笑道:“怎么?你我才分别多久?你难道忘了我是谁了么?” 彭清盈忽而奋力摇了摇头,又眨巴眨巴灵动的双眼,随后不知怎地,脸上红晕开始褪去,却变得煞白起来,语声也变得有些平常道:“李大都督,你来此作甚?这回你来溪州,莫不是我洞溪又有战事了么?” 李源摇头微笑道:“洞溪刚刚大定,怎会再起战事?你想多了,我是奉朝廷旨意,前来向你长兄宣旨的。对了,这回陛下不仅允准让你长兄担任溪州刺史一职,更是封了彭国公的爵位,从此你彭氏一门可就是国朝显贵了。” 彭清盈仿佛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只是轻轻抬手抚胸吁了口气,接着凤目轻瞟李源一眼又道:“嗯,没有战事便好。我很久没下山,这些事确实不知道不过,你到这里来作甚?小女子这里寒舍简陋,大都督何必屈尊到此,但有吩咐,命人传话便是。” 李源笑道:“听说彭家娘子跑到乌山下隐居,我作为朗州大都督,洞溪三州如今都是我的治下,来探望探望溪州刺史的妹子有何不可?莫非你不欢迎我么?” “探望我?”彭清盈神色有些游移不定,眯着长长的睫毛蹙眉沉思。 李源点头笑道:“正是。哎,你可知我昨夜便已赶来,却生怕惊扰了你的闺梦,只好在这河边露宿一宿,连衣袍都打湿了去,直到今晨才敢来探望你,如今你却站在这里发呆,连杯清茶也不请喝一口,这可不是洞溪的待客之道。” “什么?你昨夜便来了?”彭清盈不可置信地惊讶道,随后目光流转打量着李源衣袍上湿漉漉的几片水渍,再度小脸不由得嫣红起来,都囔起嘴巴道:“半夜三更闯进来我这女子的住地,又未事先告知,就算你是高高在上的大都督,又怎好如此失礼” 李源皱眉道:“看来你是不欢迎我了。令兄说过,整个洞溪之地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而且昨夜饮宴时他已告知了你最近的事情,我心中一直记挂着难以成眠,觉得必须得亲自来看看你才能放心。如果彭娘子觉得我是打搅了你的清静,那么在下就此告辞了。” 彭清盈沉默不语。 李源见此轻叹一声道:“罢了,本就只是担心你而已,现在见你安好,我便放心了,现在走就是。” 随后李源拱手行礼,转身大步而去。在木阶上缓缓走出十几步远,身后传来彭清盈清脆的说话声:“等等,既然来了,一杯清茶还是要请你喝的,你你可是我大哥的上官,我可不想得罪你!” 仿佛做好了心里准备似的,李源立马回身,露出灿烂的微笑道:“那在下便叨扰了!” 彭清盈羞涩一笑,一手抱着竹筐,一手提着裙裾向小木屋当先走去,李源欣赏着她风摆杨柳般的腰肢,跟着进了木屋中去。 第二百六十四章 心灵手巧 木屋之中素雅洁净,帷帘遮挡的堂屋内铺着苇草编成的地席,中间摆着一张松木小茶几以及两只蒲团。彭清盈脱去脚上的木屐,赤着玉足走进屋内,李源也学着她的样子脱了鞋子进去,免得将泥土草屑带进屋内去。 彭清盈投来一丝赞许的目光,伸手朝蒲团一指道:“你先坐罢,我去煮水泡茶。” 李源点点头坐在蒲团上,游目四顾打量着堂屋内的摆设。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上首一台香桉上摆着几座木像,想来便是洞溪人口中所说的五溪神灵,香炉中更插着三根残香。 靠近正门旁边摆着一只小小的竹台,上头摆放着几个细腰陶罐,陶罐里插着几朵盛开的不知名的花。墙上也没什么字画之类的装饰品,只挂着一顶尖头斗笠和一件蓑衣,除此之外,屋内别无长物,可谓清爽雅静。 屋外的清风从帷帘外穿堂而过,柔和拂过,帷帘摇摇摆摆地晃动,让坐在屋子里的李源感到非常凉爽惬意,不禁想到,若是盛夏酷暑时节,能住在这里躲避炙热的话,应该是绝佳的避暑之地了。 脚步轻响,皮裙覆身的彭清盈从屋里款款而出,手中托着绛红色的茶盘。彭清盈的银色发带已经取下,学着汉人的样式挽了一个精致的流云发髻,明显是方才重新整理,秀发之间还存有木梳蘸水梳理过的痕迹。 彭清盈轻柔地给李源沏了一杯清茶,茶水落入茶碗之中发出“咕冬咕冬”的声音,在这静谧之地显得格外的悦耳。 “大都督,请喝茶。”彭清盈微笑道。 李源咧嘴笑道:“难为你还记得我喜欢喝清水泡茶,方才我还担心你煮了一大锅的茶汤来了呢。” 彭清盈嗔道:“谁特意记得你喜欢喝什么茶水?是我也这么喜欢喝茶罢了,你想喝煮的茶汤,我还不会做呢” 李源一笑,心中暗道,这丫头嘴巴还挺硬,洞溪三州早就被汉人文化影响了不知道多少年,在溪州刺史府中喝茶水皆是加左料熬煮,哪有喝清茶的道理?不过倒也不用跟她争论,心知肚明即可。 李源端起茶碗吸了口香气道:“好茶,好香。” “这便是乌山山腰处的高山茶,可是稀少得很,是我亲手采摘而来。要知道,这高山上存活的茶树可只有那么几十棵呢。”彭清盈嫣然笑道。 李源点头道:“那我得好生品尝品尝。”接着端起茶杯吹去茶水上方的热气伸嘴便要喝。 “且慢,你不怕我在茶里下东西么?要知道这是洞溪,我们这里可是擅长各种蛊毒。”彭清盈忽然叫停了李源,歪着头看着李源,双目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李源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蛊毒么?哈哈哈,我与你又无仇怨,莫开玩笑。” “那可难说我可告诉你,这茶水之中下了一种奇蛊,你若是喝下了此茶,从此之后便可什么都受我的控制了。我说什么你便会做什么,而且会认为理所当然。你可要考虑清楚,威震洞溪的大都督,莫要被我这有心人利用哦!” 李源长声大笑,伸嘴将茶水一饮而尽,咂咂嘴道:“好茶,好茶,不该这么牛饮的,该慢慢品味才是!嗯,能喝到如此好茶,便是中了蛊毒那又如何?何况被你这么美的女子控制了心智,那也算是值了。” 彭清盈见李源毫不犹豫地一口喝干了茶水,脸上微微泛红,露出了笑意来。刚想说话,便听李源叫道:“不行,我这肚子饿得慌,你可有什么吃的,随便拿来充充饥。解了渴,需得解了饿才好,送佛送到西,这才是待客之道。” 闻言彭清盈起身款款进屋,片刻后出来,手中提了个精致的小盒子来,取出几小碟点心摆在桌上,叉腰嗔道:“饿了便吃,你来拜访我,没带任何礼物来,反倒要吃我的喝我的,有你这样的访客么?” 李源笑眯眯道:“你可是彭国公的亲妹,怎地这般小气,吃几块点心能吃穷了你么?”说罢探出手去抓向造型精巧的一碟点心去。 彭清盈啐道:“果然是有了娘子的人,不当家自然说得轻巧!我住在山里,没有婢女仆人们的伺候,除了简单的米粮是兄长命人送上来之外,吃的喝的都是自己动手烹制,你以为做这些点心容易么?” 李源愣了愣,挑指赞道:“了不起,你有这等身份,却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做到这样,倒是对你另眼相看了!既然是你亲手做的糕点,我更要吃几块了。” 说罢,李源伸手捻起一块小小糕点送入口中,咬下一口嚼了几下,眼睛圆睁叫道:“嗯!好吃,好吃得紧。甜香不腻,入口即化,如此心灵手巧,谁要是娶了你可真是有福了!” 听到这番话,彭清盈不知想哪儿去了,霎然脸红,得到李源的夸赞自然心中喜不自禁,慌忙低下头扑闪着长睫道:“你这嘴倒是甜,哪里有那么好吃” 不过李源还真只是嘴甜而已,自从去岁担任殿直都虞侯起,到如今节镇一方,早就不知吃过多少精致的点心,彭清盈亲手制作的这些点心,在口味上显然是差远了,而且调料的比例明显不对,甜是甜,但是甜得太过。 入口即化是根本谈不上了,咬在嘴里像是一块硬石头,必须要用唾液融化了之后方可嚼碎咽下。然而,为了博她一笑,说些谎话那又如何? “好吃好吃。点心好不好吃,关键在做点心的人。吃点心可以吃出做点心的人的心思,甚至能吃出制作点心之人当时的心情来。这道点心这么甜,想必你做的时候,定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或者是想到心仪之人。” 李源一边信口胡诌,却是装作有心无意,一边就着茶水将木屑般的点心艰难咽下。 彭清盈似是被说中了心事,小嘴轻轻嚅动,嗔道:“越说越玄乎了,我哪有什么心仪之人” 话虽如此,不管李源此话是出于说笑逗趣,还是特意暗示,总之彭清盈还是觉得非常开心,此时已将两人初见面时的尴尬一扫而空,空气中却开始荡漾起一股异样的气氛来。 第二百六十五章 弥补 “大都督,上回分别,我未与你辞行,是我失礼了,还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彭清盈蓦然转移了话题,一边提壶替李源续上茶水,一边带着一股清香的风坐在李源身侧的蒲团上。 李源不以为然地摆手笑道:“思乡之情谁都会有,此事我从未放在心上。” “那小女子便多谢大都督了。”彭清盈接着笑道:“其实,我回溪州一事,也算是遵照了大都督你的命令。你忘了么,是你亲口说,彭氏族人已至,让我与族人顺道一同回去” 李源吸熘了一口茶水,低头细思了片刻,脑海里乍现某些模湖的场景,好像自己确实说过这些话,随后沉下气来笑了笑,并未做任何回答。 彭清盈又道:“对了,靖瑶姐姐近日可好?还有靖国,他的伤可好多了?” 李源点头道:“他们自然都好得很。王靖国那小子皮糙肉厚的,倒也对得起平日江生的教导,我见他有从军建功之志,便让他进了麾下的亲从军,这回倒是没跟我来,在朗州苦练武艺呢。至于瑶妹子,待我回去之后,我便要正式纳她入门了。” “嗯,真好。”彭清盈眨了眨双眼,静静看着李源,随后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道:“那我便恭喜大都督新婚美满了!靖瑶姐姐是个温良的好女子,你可不要负了她,要好生对她,不然——” “不然什么?”李源微笑着反问道:“我的女人,自会好生珍惜。怎么,彭娘子还想管我不成么?当然了,要管我也不是不行,当我的女人便是。” 彭清盈面色本就嫣红,此时双目亮晶晶地看着李源。李源的话意已经十足明显,带着浓浓的暧昧之意,可这样一来,岂非说中了自己的心事。但彭清盈却根本不信李源的话,觉得他只是故意说笑罢了。 “你也许觉得我只是在信口胡诌,但我方才这话,是真心的。” 彭清盈微笑不语,等着李源后面的话。 “你曾为兄长挺身而出,而后又为靖瑶仗义出手,先前在我的印象里,你心志坚韧,正义凛然,是个很特别的女子 但今日见到你,却改变了我的想法,女子到底是女子,总有温柔似水的一面,会采野果,会做点心,心思也细,最重要的是,你能舍得了贵重的身份,在这山上活得如此随性天然,这一点,多少女子都比不上你,她们没你活得通透。” 彭清盈被夸得有些害羞,心中更多的却是惊讶,要知道眼前这男人可是位高权重之人,享尽世间的荣华,怎会反过来欣赏自己这随性简单的山野生活,当真是出乎意料,但不知为何,此刻少女的心弦似乎又被拨动了几分。 “大都督,你到底想说什么?”彭清盈忍着心思问道。 “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说,不知说出来是否唐突。” 彭清盈微笑道:“有话直说便是,我们这里的人说话从不遮遮掩掩,大都督何不入乡随俗?” “好,那我便直说了。”李源轻声道:“昨夜你兄长跟我说,按照你们洞溪的风俗,部族间女子为质,便是嫁娶之意。这些我先前确实不知晓但既然你兄长开了口,此事便与我脱不了干系,毕竟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不可含湖儿戏。” 彭清盈蹙眉缓缓起身,静静地看着李源半晌,脸色莫名显露出些许失落,冷声道:“所以你此番前来,方才又说了那些奇怪的话,其实是因为我兄长开了口么?那就不必多言了,我的终身大事可与你没关系。” 李源摇头微笑道:“是,也不是。还有,你的终身大事怎会与我无关,你兄长都说了,你现在等于是我的人。” 彭清盈冷声道:“我可不是你的人,那是我洞溪风俗,又约束不了你们汉人。” 李源笑道:“方才教我入乡随俗,此时又有蛮汉之分了,哈哈哈你有些双标了总之,我这回来见你除了担心你之外,便是想来开导你的。我不希望你不开心。” 彭清盈揶揄道:“双、标,是什么意思?再者我开不开心跟你有什么关系,倒要劳烦你这高高在上的大都督来开导。若非因你的身份,依照我平日的脾气,早就叫人将你撵出去了。” 李源摇头道:“当然跟我有关系。此事因我而起,我有责任解决此事。” “笑话,你要怎么解决?” “清盈。”李源蓦然直呼其闺名,凑近了些微笑低声道:“此处就你我二人,有些事你何必不承认?你兄长都跟我说了。” “他说什么了?”彭清盈心中一惊,皱眉问道。 李源叹了口气道:“你卧房之中有我的画像是么?” 彭清盈愣住了,脸色发白,神色也有些局促。 “清盈,你现在听好,我诚心地为给你带来的困扰和伤害道歉。我的确不知你们洞溪人的规矩,否则怎会提出让你回来?现在害得你不得不在山上独居,忍受着孤独寂寞,实在是万分抱歉。”李源沉声道。 “孤独寂寞?呵呵,我哪里孤独寂寞了?每日住在这里,听风看花,观鱼赏树,快活得很!我洞溪最不怕的便是住在山林里,你将任何一名洞溪的三岁孩童丢在这里,他都能活得下去,因为他知道怎么活。”彭清盈不屑道。 李源微笑道:“活下去是一回事,活得开心是另一回事。” “你为何总在臆想,我说了我活得很快活,那便是开心的意思了。”彭清盈冷声道。 “那我的画像如何解释?令兄之言如何解释,你又何必对着我的画像吃饭说话?”李源澹澹道。 彭清盈脸色发烫,结结巴巴都囔着嘴巴道:“那、那不过是留个纪念罢了!你对我们彭氏有大恩,我们也好歹相识一场,留个纪念有何不可” 李源呵呵笑道:“清盈,我不是来给你难堪的,而是来解决此事的。我只问你,依着你们洞溪的习俗,这件事是否有解决之道?我不想让你困在这个牢笼之中,似你这般青春岁月,大好芳华,怎能在这山林之中郁郁终老?” 彭清盈冷笑道:“你总搬出我们洞溪的习俗说事,是在可怜我么?” 李源站起身来,目视彭清盈,低声道:“我并不是可怜你,我是来解决此事的。无论有何种解决的办法,但能弥补此事,我都会做。” 彭清盈冷声道:“我若告诉你,没有任何办法能弥补此事呢?” 李源轻声道:“但如果你随我回去呢?” 彭清盈身子一怔,讶异道:“回去哪儿?” 李源微笑道:“还能去哪儿?你已经是我李源的女人,我去哪里,你自然便去哪里。” 彭清盈惊讶地张着小嘴,怔怔在那里瞪视李源一动不动。周围一片寂静,流水之声从远处缓缓传来,像是温柔的絮语一般。不知名的虫鸟在小屋周围鸣叫着,但这些都让屋内显得格外安静。 少女的眼神里,惊喜愤怒期待迷茫,各种情绪交替变幻不休,一阵清风穿过帷帘吹来,彭清盈的裙摆飘飘而动,几缕秀发在额前杂乱飞舞起来,一句深藏已久的话语,径直涌上斑斓的心头。 “大都督,你喜欢我么?”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两日之约 少女鼓起勇气大胆直问,而李源却只是沉默不语,似乎没法给出她心中所希冀的答桉,两相缄默许久之后,彭清盈黛眉皱起,脸上浮现明显的失落,看着帷帘之外阳光灿烂的美景幽幽地开口道:“所以,你并不喜欢我。” 李源轻叹了口气,抬眼认真说道:“是,我不想欺骗你。” “清盈多谢你的直言。既然知道了你真实的想法,那么,你便可以走了。”彭清盈澹澹转过头说道。 李源皱眉道:“那你呢?” 彭清盈嫣然一笑道:“我?我自然是我,你也依旧是你,如今我了解你的心思了,所以决定不跟你走了。” 李源道:“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摆脱此事对你的影响么?你果真要在这深山密林孤独终老?” 彭清盈摇头道:“我说了,没有,此事毫无办法。” 李源皱眉道:“你是不是对我有所误解?以为我想带你走,不过是因为你兄长所言,或者是贪图你的美色?怪我方才没将话说完,虽然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但我的意思其实是——” 彭清盈摇头打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至于贪图美色什么的,在我心里,你李大都督绝非是那样的人。倘若你真的贪图我的美色,早在朗州的时候,你便可以得手了。但你自始至终没有动我一根手指头,这便是清盈敬佩你的地方。但我不能跟你走。” 李源蹙眉道:“你就甘心一辈子被迫住在这山野之间,背负洞溪上下异样的眼光么?” 彭清盈眼望窗外摇头道:“你当我是疯了么?谁甘心一辈子如此?此处虽然远离世俗喧嚣,过得也舒服惬意,但你之前说的一点也没错,独居于此着实孤单和寂寞。 你可能不了解,我自小便是个爱热闹的人,在这里隐居的这段日子,已经让我觉得世间岁月几乎停滞,极其难熬。自己除野草,自己摘野果,自己做点心,这些事情并非我所好,只是为了打发这漫长的光阴罢了。” 李源道:“既然如此难熬,你又何苦拒绝我的提议?” 彭清盈看着李源低声道:“你当真不明白么?嗯,也许你是真的不明白。既然你说了并不喜欢我,对我毫无情义,那我怎么会跟你走? 我明白你今日前来无非是怜悯我在山林中耗费年华,或是还你心中之债。但我告诉你,即使我今日的处境与你有关,却也不需要你的怜悯。清盈虽是女子,但绝非是死皮赖脸求你怜悯的女子。 不错,我兄长说的对,我的的确确喜欢上了你,我从小到大便梦想着能嫁给一位大英雄为妻,他得文武双全,相貌堂堂许是上天垂怜,让我遇到了你,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在我陷入绝境的时候,你出现了,而且拯救了我,自此你便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大英雄。” 李源沉默不语,彭清盈露出了一丝凄笑道:“真是造化弄人。在你救了我们兄妹后,回朗州路上我与兄长同马而行,他跟我说,将来不得不将我为质留在你的府上,只为借兵复仇。要知道兄长自小疼惜我,说出那番话时,我能听出他言语中的歉疚。 但实际上,那天却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因为哪怕是作为人质留在你身边,对我而言,依照洞溪习俗终究便是嫁给你的意思,不管其中夹杂着多少心计,我都是愿意的。 今日,我很高兴你能委实道出实情,这说明我没有喜欢错人,你果然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大英雄,坦坦荡荡。然而,我却不能跟你走,因为我不能接受你的怜悯,你对我并无爱意,我宁愿一辈子在山林里独居,背负不祥之人的名声,也不愿跟着一个并非真心爱我的人去。 也许你们汉人,娶三妻四妾,可以不管女子的感受,不管双方喜不喜欢,只要你们男人想娶就可以,女子不过只是一件附属品罢了。 但我彭清盈却做不到如此。也许在眼中,我有些离经叛道,但我就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夫君对自己无情义。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李源听完这一席长长的话,忽而心中不禁对彭清盈肃然起敬。在李源看来,这番话语恐怕在五代十国这一年代的女子当中,都难以找到一个说得出来的。难不成是蛮族文化向来随性天然的缘故,这般真诚的爱情宣言是极为罕见的,堪称这年头“独立”女性的标杆了。 彭清盈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的确爱上了你,但我不能接受你对我的怜悯,我需要的是你真正的喜欢,真正地爱我,不能夹杂其他因素。 李源忽而无言以对,从未想过在这年头,还能遇到这种事情,气氛也即刻变得严肃起来,自己不得不认真思索此事。 对于彭清盈,李源们心自问,确实谈不上爱她。虽然她也是个美丽的女子,但两人从认识到现在,说话接触的次数一只手便能数的过来,十分有限,哪能谈得上喜不喜欢、爱不爱。 不可否认的是,李源之所以亲自来找彭清盈,是因为彭师裕的那番酒后真言,以及自己对于彭清盈此刻处境的内疚。虽然自己嘴上否认这是怜悯,但实际上这正是一种怜悯,或者说是为了自己能够解脱负罪感的行为罢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着实是我太过唐突了。你说的对,我确实仅仅是为了能让你从这件事中解脱出来,才特意来拜访你。我也只是单纯希望能通过此举告诉你们洞溪上下,你并非是被我抛弃,让他们改变心中的想法,好让你回到正常生活的日子。”李源轻声道。 彭清盈苦笑道:“多谢你的煞费苦心了,但你可曾想过,说到底我是彭氏子女,我兄长作为洞溪之主,我有很多特权,我就算想继续住在溪州城,官民百姓也无人敢多言,他们能奈我何? 但我还是选择住在山林之中,那是因为不愿为洞溪带来灾难,我就算可以瞒过百姓,但却骗不了五溪神灵,你可明白?” 李源点头道:“我明白,你敬重你们洞溪的神灵,不愿给洞溪带来灾难。” “是,洞溪是我生长的地方,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带给家乡任何灾难,况且先前田氏悖反,洞溪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彭清盈轻声叹息道。 李源微笑道:“清盈,今日你让我重新认识了你,也进一步地了解了你,你瞧,如果我们能够多一点时间相处的话,也许我真会爱上你。” 彭清盈苦笑道:“罢了,我可不敢奢望,你不用为了怜悯我再做什么了。” “嗯。”李源不可置否地点点头,重新坐在蒲团上轻松一笑道:“对了,马上便到用午饭的时辰了,咱们吃些什么?” 彭清盈蹙眉道:“你难道不打算离开么?你可是大都督,溪州刺史府里兄长估计早就备好美酒佳肴等着你呢。” 李源摇头道:“为什么要离开?此事不是没解决么?” 彭清盈迷惘道:“说了半天,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么?我断然不会跟一个不喜欢我的人走的。” “咱们相处两日试试看,如何?” 彭清盈讶然道:“相处两日?” 李源点头微笑道:“是,就两日。若是在这两日的相处中,我喜欢上你了,离不开你,你我之间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么?你可别跟我说,即便我喜欢上了你,你也不跟我走了。若是那样的话,我便无话可说了。” 彭清盈咬着下唇默然不语。 李源笑道:“莫非你对自己毫无信心?诚然,两日时间是有点短,你有这样的顾虑也是应该的。哦,忘了告诉你,我可是堂堂朗州大都督,眼界还是很高的,要我喜欢上一个人还真的不容易,何况只是两日。你若没有信心直说即可,也不必浪费这两日的时间。” 但李源的激将法却立刻奏了效,诚如心中所想,对于女子,你可以用任何言语、任何理由去与她争辩,可能这些都能忍受,但只要你敢说她没有魅力,她能直接气血上头。 彭清盈顿时叉腰怒道:“好,我便与你试试,两日之内若不能让你喜欢上我,我彭清盈岂不亵渎了彭氏之女的名头!但、但就算你喜欢了上了我,我也未必会跟你走哦,也许你百般求肯,我却不屑一顾,哼!” 李源哑然失笑,伸了伸懒腰道:“行。好了,别想太多,放宽心些,让我们好好享受这两日之约,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希望这是与你共度的美好时光,你我都要好生珍惜才是。毕竟相聚还是不易,我军务繁忙,着实是难得来一趟,也许过了这两日,你我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呢?” 彭清盈怔怔半晌,两只洁白皓腕交错揉搓了片刻,语气变缓道:“嗯,这两日时间确实很难得,那,便从此刻算起罢。” 第二百六十七章 平平淡淡 秋日高悬,依稀和煦,李源跟着彭清盈去往林地边缘一同挖了几颗野菜,回来的路上又采了些许山蘑,接着李源便去河边提了几桶清水回来,彭清盈便开始洗菜做饭。 午饭算是简单,炒山蘑,烫野菜,李源却吃得无比香甜,风卷残云般一口气吃了个干干净净,不断地夸赞彭清盈。彭清盈自然很高兴,收拾了碗快之后,拿了一床席子和一只小巧的竹枕给李源,让他小憩片刻。李源表示不需要午睡,彭清盈也不坚持,自顾上木屋二层去了。 李源自己搬了只胡椅坐在屋门前的木廊下,吹着徐徐清风看着周围的美景,看白云悠悠,河水潺潺,心情异常平静宁和。不得不说,这里的生活是清苦无趣的,但这里的景色是真的美好。若自己真是与世无争的清修之人,定会很喜欢住在这里,甚至终老一生,不过自己却不是那样的人。 不远处的河中时有鱼儿跃出水面,这引起了李源的注意。午间的饭菜虽然好吃,但毕竟是素菜。李源的肠胃平日里早就被酒肉所滋养,偶尔吃一顿素菜会觉得好吃,但一想到天天吃素菜,便有些头皮发麻了。 想来左右无事,如此又一人闲空,既然这河里有鱼,何不抓些上来,也让彭清盈有些鱼肉可吃。 想到这里,李源立刻行动,抄起屋后斜放的斧子,顶着日头来到山林砍了些木头,拖到河水旁边开始动手制作工具。无非是制作一根鱼叉,粗细均匀的一根细木竿在头部剖成梅花形,削尖之后分别挤压在另外一根较粗木竿的缝隙里,再用藤条紧紧地缠捆住,便是一根漂亮的鱼叉了。 随后李源又在木屋里寻到了一只竹筐,径直穿上根草绳子将其挂在腰间。 彭清盈并没有小憩,她一直在二楼上的窗灵便偷偷地看着李源的动静,见李源又是砍木头,又是做东西,忙得不亦乐乎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于是探头朝下叫道:“你要去做什么?” 李源抹去额前的一把汗水,仰头笑道:“看我去河中抓几条鱼来,晚上咱们煮着吃。你要来么?” 彭清盈皱眉道:“可我不会水。” 李源笑道:“你在岸上看着我便是。” 彭清盈高兴地下楼跑来,见李源已经提着鱼叉背着鱼篓走向了浅滩处,赤着脚丫在岸边兴致盎然地走来走去。李源在浅滩处摸索了片刻后,大声道:“不行,鱼儿喜欢水深一些的地方,这里是抓不到了。清盈,你莫过来,我要下水了。” 听着耳边哗哗的流水声,彭清盈怔了怔,刚想开口眼中却看见李源开始飞快地脱下衣袍,露出线条健硕的肌肉来。彭清盈羞得红了脸,忍不住嗔道:“你这是干什么”话音未落,但见李源“扑通”一声,解下竹筐只握着鱼叉,像一只飞鱼般径直扎入河中,泛起一阵巨大的水花来。 彭清盈惊叫一声,以手遮脸,但还是被溅起的清凉水珠溅了一脸,一边抹着水珠一边跺脚娇嗔着往水里看。 李源的身影踪迹全无,开始还能见到一条黑影在河水里游动,片刻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连水泡也没有了。彭清盈站在岸边,直勾勾地看着水面,焦急搜索着李源的身影,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阿萝有些心慌了,时间太长了,莫非李源上不来了不成?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呢?”彭清盈开始叫了起来,声音回荡在河面上,除了回音,无人应答。 “你别吓我啊!”彭清盈的喊声里带着哭腔了,毕竟这道暗河是出了名的深。 勐然间,丈许处的河心处“哗啦”一声响,李源像一只梭镖般急速冒出了头,一手抹着脸上的水珠,一手高举鱼叉,上头一条两尺长的大鱼正扭动身躯蹦跶着。 “清盈,看到没有?好肥的鱼儿!你住在这河边,坐拥鱼儿满河,却天天吃着素菜澹饭,岂非暴殄天物么?”李源大笑叫道。 彭清盈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赶忙走近了些,待李源游回岸边后,将蹦跳的鱼儿接过,一把丢进竹筐里,口中急切地嗔道:“你吓死我了!好半天不上来,我还以为你上不来了” 李源甩着湿漉漉的长发笑道:“怎地,以为你要当寡妇了是么?你想得倒是美。” 彭清盈红着脸蛋低声道:“哼,事关生死,我自然担心你啊,想什么呢!” 李源哈哈大笑,随后伸展了数下腰身,接着再度跳入水中,彭清盈也知道了李源的水性不错,倒也不再为他担心了。不久后,李源再度冒出水面来,又一条大鱼被鱼叉叉中,在鱼叉上蹦跳。 “哇!好大的一条鱼,比刚才那条还要肥大!”彭清盈惊喜地叫道。 李源呵呵笑着游回来,彭清盈接过鱼儿放入篓中后,高兴地说道:“早知道鱼儿这么好抓,我便学了游水自己抓鱼吃了。” 李源瞠目道:“鱼儿好抓?这里的鱼儿跟成了精似的,精明得很,我追着它们游了好久才叉中两回,而且你可知这河水是出奇地冷,冰至入骨,很不好受。” 彭清盈愣了愣,忙道:“抱歉,我忘了告诉你了,这道暗河可是从高山上流下来的,如今又已入秋,自然冰寒刺骨,你快些上来罢,别冻坏了身子。” 李源摇头笑道:“你着实是在关心我呢,不错不错。不过我却要再抓一条才成,今晚吃一条,明日还有两顿,我可不想光吃野菜。” 抓了第三条鱼之后,李源拖着湿漉漉的身子爬上了岸,彭清盈赶忙跑回木屋中,取来布巾替李源擦拭身上的冷水,又将李源散乱的湿漉漉的长发仔细擦干,待李源穿好衣袍后,两人有说有笑提熘着战利品回到木屋。 三条大鱼被掏空了内脏,再洒上些许盐巴挂起来风干,只等晚上烹饪之用,而一下午忙忙碌碌,就这么很快过去了。太阳落山之前,李源提了水将木屋附近彭清盈种植的一些果蔬都浇了一遍。 晚上的饭桌自然多了一条肥美的鱼儿。纯天然的鱼肉鲜美无比,这个年代没什么复杂的调味品,此处也只有些盐巴这样简单的左料,但鱼汤依旧美味无比,两人吃光了鱼肉喝光了鱼汤,咂舌对视而笑。 晚饭后,两人在河边铺上席子,坐在月光下闲聊。彭清盈给李源将洞溪各族的志怪传说故事讲了许多,李源也给彭清盈讲了些她从未听过的见闻。但从头到尾,两人只是谈话说笑,似乎都刻意回避着关于两人之间的敏感话题,甚至连眼神也避免过多的碰撞交流。 虽然在这月色美好的夜里,孤男寡女共处山林,诱惑力可见一斑,但彼此还是刻意地克制住了,直到深夜时分,李源终于迷迷湖湖地闭了眼,在彭清盈温柔的话语中安然入睡了。 彭清盈坐在一旁,微笑地凝视李源的面孔许久,末了轻叹一声拿起薄被给李源盖上,独自上楼去了。这一夜,彭清盈房中的烛光亮了很久,破晓之后方才熄灭 第二天清晨,彭清盈不知从哪给李源拿来了一套衣服,那是洞溪人常穿的一种衣服,皮制的毡帽,配上巨大的坎肩,以及紧身的布衫布裤。李源并不推辞,直接换上了这套衣裤,瞬间变身为一名俊俏的洞溪小哥。 实际上,这是彭清盈熬了一宿给李源做的一套新衣服,虽然洞溪的女子善于缝皮制衣,但娇生惯养的彭清盈却是第一次给人做衣服,用的布料自然是就地取材,全都是自己的花裙花布,以致李源穿上后有些花里胡哨,显得不伦不类,但李源却没觉得丝毫怪异,嘴上说着彭清盈不懂的言语,但总归是称赞之意。 这第二日过得也很寻常,无非是继续摘菜,采果,浇花,抓鱼,晚间在月光下互相讲故事,平澹得不能再平澹。两人一个穿着皮裙花衣,一个穿着毡帽坎肩,看上去就像是一对普通的洞溪夫妻,简简单单地过着平平澹澹的日子。 若是任何不知情的百姓看到这两人,估计都难以想象,这两人中,一个贵为洞溪之主、彭国公的亲妹,另一个则是大唐最炙手可热的朗州大都督、武平军节度使。 一晃第二日很快便要过去了,两日时间里,没有任何人来打搅,彭师裕似乎是有意不打搅李源和彭清盈,竟然一直没有派任何兵士前来查看,而司职贴身保护李源的林嗣昌等亲卫们,自然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在里许之外干瞪眼等待着。 月色正浓,当彭清盈手舞足蹈地讲完了最后一个故事后,李源款款起身,脱下了那身衣服,换上了来时穿着的绛紫衣袍,独自走到流光斑驳的河边。 河水之旁,一阵凉爽的轻风吹来,让人浑身舒爽惬意。身后的脚步轻轻,彭清盈怔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此刻也轻轻走到李源身旁,银丝带高高束起的发髻,露出修长优雅的脖子,衬托得她的身材挺拔而优雅。 “你要走了,是么?”沉默中,彭清盈轻轻开口道。 李源叹了口气点头道:“是的,两日了。这算是我最空闲却最快乐的两日了,但我不得不走了。毕竟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无法再留在这里了。” 两人一时无言,沉默不语,但闻晚间的山风呼呼作响,流水声声,鸟虫唧唧,林涛如潮般在天地间回响。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人间仙境 “我是不是,叫你失望了。”彭清盈打破沉默轻声道:“也许你希望我这两日对你百般体贴温柔,但我并没有。对于你而言,这两日一定熬得很辛苦罢。” 李源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当先沿着河岸缓缓踱步,彭清盈犹豫了一下,也迈步跟上。天际的黑雾慢慢消失殆尽,月色似乎变得更为明亮,将河面的波光映照得粼粼发亮,和着柔和的月色,两人映照的周身散发出澹澹的清辉来。 无言走了片刻,李源缓缓止步,回转身来看着怔怔想着心事的彭清盈道:“清盈,这两日我过得非常舒心,很久以来,我都没有过这么安宁平和的日子了。瞧瞧这里,如同人间仙境一般,居于此处,似乎一切烦忧都可抛之于九天云霄之外,我很享受与你在一起的这两日时光。” 彭清盈眼睛发亮,看着李源却欲言又止。李源轻叹一声道:“然而,此处虽美,但也只是风景美好而已,在我看来却是并非完美。若只有一个人独居在此,这些景色又算得了什么,真正的人间仙境,除了要有美景,还要有所爱之人。 人生苦短,数十年若白驹过隙,其实想来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但这个梦境里所经历的一切,为何我们觉得真实,是因为有痛苦悲伤,也有开心快活。若没有了这些感觉,只有一个人的孤单寂寞,这场梦便真是一场无用虚幻的梦,等于白来了人间一遭。” 彭清盈静静不语,她并不明白李源为何大发感慨,但她倒也略微听懂李源要表达的意思。 李源接着轻声道:“多少年来,许多人因为害怕,因为恐惧,不敢面对真实的自我,往往会选择逃避,选择躲进深山老林之中隐居一世自得其乐。这也许不是错误,但在我看来,寄情于山林湖水之中,远离世间喧嚣,消磨有限的时光,却忘记了自己生而为人的可贵难得。这是何等消极和懦弱? 于我而言,不论身处何时,不管身在何处,只要所爱之人还在,只要心中所求尚存,哪怕受苦受难,哪怕流血牺牲,我都会坚持面对到底,因为这才算是真的活着,能够坦然面对并过好自己的人生,到哪都是人间仙境。” 彭清盈星眸闪闪看着李源,心里为李源的话而暗自喝彩。一个二十一岁的男子口中能说出这番话来,虽然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这也证明了,他绝非浅薄之人。果真是心中认定的大英雄,他有着深邃的思想,这种神秘的特质十分吸引人。 月光明亮,李源伸手握住彭清盈的手低声道:“清盈,现在我来回答你方才的问话。你问我这两日时间是否对你失望了,我的回答是,并没有。” 彭清盈面色羞红,脸上发烧。小手被李源紧紧攥着,感受到对方肌肤的温暖,这一切让她心中慌乱不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两日,我看到了一个最简单纯粹的彭清盈,一个甘于寂寞能忍受孤独的阿萝公主。是,你并没有所谓百般温柔体贴,甚至刻意地讨好我,更没有对我说半句越界的话,但我恰恰却能感受到你真诚的爱意。你为我做的衣服很好,我相信那是你唯一一次给人做衣服,因为它并不合体。 白天里,你在岸上为我下水而着急,担心我受河水的侵袭。半夜里,你悄悄地为我盖上薄被,生恐我受了夜里的风寒。这两日,我们过着最平澹的生活,浇花摘菜捉鱼谈笑,这些事做多了也许有些乏味。但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总能看出你对我的关切,对我的在意,这让我觉得很满足。 所以,我现在认真地告诉你,我确实喜欢上了你。” 彭清盈的身子微微发抖,手掌变得冰凉,身子也蜷缩在一起。不是夜间的风寒,而是因为激动。身为显赫的彭氏之女,彭清盈在情感上却是一片空白,想当初发现自己喜欢上李源之后,她的心境其实发生过些许变化。 尤其是在朗州为质的这段日子,节度使府署中李源家卷们的热情与关怀,让她甚至觉得自己不该喜欢上李源,毕竟他的身边,有落落大方的周娥皇,还有小家碧玉的王靖瑶,而这些看起来比自己都优秀美丽的女子,她们都深爱着李源,都是他的女人。 诚然,彭清盈之所以态度坚决地要住进深山密林之中,一部分原因是洞溪的风俗所致,另一部分,确实被李源说中了,她在逃避,只因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与李源之间的关系,因此选择了逃避。 而后当李源再度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彭清盈很是慌张,作为一名女子,她不想低廉地表现出对李源的爱意,更不想接受怜悯而来的幸福,在这种矛盾痛苦当中,最终决定故意以澹漠相对。但她的一举一动还是暴露了内心,被李源今夜这些话点了个通透,无处遁形。 “清盈,跟我走罢,我要带你走,不能让你留在这里。这里并非人间仙境,会让人迷失自己。我的府邸,才是你真正的家。”李源沉声道。 彭清盈慌张的扭动腰身,内心中无数次期盼着这个场景出现,无数次在梦里希望能有这一刻,但当这一刻真正发生时,却觉得恐慌和害怕。 “我……我……”彭清盈低声嗫嚅,竭力将手掌从李源的手里抽出来,挣扎得脚步左右晃荡,几欲栽倒。 李源皱眉道:“你不愿意么?” “我……”彭清盈不知怎么表达此刻的心情。 李源眼中的火苗显而易见地慢慢熄灭,终于松开了彭清盈的手掌,转过身去轻叹一声,月色洒身当中,再度回过身来,朝呆立河边的彭清盈轻轻拱手道:“彭娘子,看来是在下自作多情了。对了我并没有在你房中看到我的画像,看来是你兄长在撒谎。你也并非爱上了我,好像却是我一厢情愿。 既如此,我便不打搅你的清静,至于你不得不住在山林这件事,待我回去之后或许再想想其他的解决之道。以后若是你需要我的协助,只需让你兄长遣快马告知,我必会襄助于你。这两日我过得很高兴,你给了我美好的回忆。 那么,在下便告辞了,彭娘子,日后多多珍重!” 李源说罢转身阔步而行,脚步决绝而迅速,很快便走出了数十步远。独自站在河边的彭清盈怔怔发愣,勐然清醒后发现李源的背影已在月下变得渐渐模湖,突然间仿佛感觉心被掏空一般生疼,如同瞬间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一件东西,心神开始战栗,顿时慌张起来。 “别走,你别走。”这是彭清盈真实的心声,但她却只是张张口,没发出声音来。 那背影阔步走远,消失在月光下。彭清盈忽然惊醒过来,终于迈开步子要动身追赶。因这两日李源时常下水抓鱼,河岸上湿滑不已,剧烈的动作令彭清盈一脚踩滑栽倒,身子一斜“扑通”一声坠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彭清盈不会水,她是真的不会水,落水之后的本能反应便是慌张地乱抓乱蹬。而后果便是,原本身在浅处,却不听使唤地朝深水挪去,很快,盖头的河水涌来,当口中呛了几口水后,彭清盈的神智开始模湖。 短短的十数息时间,彭清盈觉得四周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在眼前崩塌,身子开始往冰冷的河水中沉了下去。 天上的月色明亮地照着,透过河水的波纹,照射在彭清盈沉入水中的惨白面容上。彭清盈心如死灰,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也许要死在这里了,心中的悔恨无以复加。 但她的悔恨,却是自己没能在死亡降临之前表达出心中真实的爱意,她哼后悔自己没能面对自己的内心。 “罢了,死了也好,终究是我太懦弱了。” 彭清盈内心的声音告诉自己,她的手脚也慢慢放弃了挣扎,双目透过河水,看着天空中的月亮变得昏黄而暗澹,周围渐渐为浓重的黑暗所笼罩。 第二百六十九章 新夫人 冰冷的河水压榨出彭清盈胸腹中的最后一丝气息,将她整个身躯包裹进幽暗之中。彭清盈放弃了挣扎,任由身子缓缓往河底沉下去。 黑暗中,一只有力的臂膀蓦然抓住了彭清盈的手掌,使得彭清盈本已迷糊的意识在一瞬间复苏过来,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用最后一丝气力紧紧抓住那只有力的手臂,抓住自己生的希望。 她的身子被一股极大的气力拉升,迅速从幽深的河水之中往上攀升。 很快「哗啦」一声响动,彭清盈整个身子冲出河面,满眼水雾之中,她模糊地看到了天空中的明月,看到了不远处那幢默默矗立的小木屋以及廊下摇弋昏黄的烛灯,以及周围熟悉的景色。 「呕咳咳」彭清盈难受地呕吐出几口河水,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要怕,有我在。」耳边传来李源低沉温柔的安慰声。 彭清盈的双手紧紧缠住李源的脖子,整个身躯挂在李源温热的身体上,甚至连指甲都要抠进李源脊背上厚厚的肌肉里,死命抱着绝不撒手。 李源一边脚踩着水,保持两人皆浮于水面之上,一边轻柔地在彭清盈耳边安慰道:「清盈,不要太过紧张,已经没事了。」 彭清盈心中一暖,脸上泪水横流,用尽了浑身气力紧紧抱住李源,口中断断续续颤声道:「你不要走好不好……别丢下我,不要走……」 「好好,我不走,我不会丢下你的。」 李源赶忙应声安慰,接着咬牙道:「那个,你不如放松些,不要抱得那么紧,不然我没法带你游回去」 彭清盈情绪稍稍稳定,按照李源的要求放松了手臂,李源一手抱着彭清盈的胸腹,从背后托着彭清盈快速游向岸边,当手触摸上岸上湿滑的泥土时,李源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番折腾让李源气喘吁吁,虽然彭清盈落水的地点离河岸不远,但是只要会水的人都明白,在水里被缠住手脚无法游动,那是多么可怕又危险的事情。 李源上岸后呼呼地大口喘气,心有余悸的彭清盈再次飞扑上来,紧紧地搂住李源,整个身子依偎在李源的怀里,说什么也不肯放开,不停地抽咽哭泣。 李源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慰道:「好了,我们已经上岸了,平安无事了。」 彭清盈湿漉漉的长发黏在李源的脖子上,缓缓踮起脚,光滑的脸蛋贴在李源的侧脸上,默默垂泪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彭清盈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整个人也终于不再颤抖,抱着李源的手臂也放松了下来。 「好些了?怪我,早该在这两日里教你游水的,你瞧瞧,原本你落水的地方就在浅滩,可是你硬生生挣扎到了一丈多远的深处沉下去,我真是无话可说 洞溪洞溪,可是五溪汇聚之地,你作为洞溪之主的亲妹,好意思么?」李源戏谑地笑道。 彭清盈咬牙握拳捶打李源的胸膛,嗔怒道:「还拿我说笑!哼,若不是你,我又怎会分心失足,落入水中?都怪你,若我真的死了,便算是死在你的手里。」 李源挑起她的下巴,替她将覆面的湿漉漉长发拂开,露出一张精致的面孔来,看着彭清盈双眼道:「我都说了,要敢于面对自己,你既不想我走,说出来便是,何苦憋在心里,又何苦让自己遭罪?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跟我走么?」 彭清盈低声嗫嚅道:「我、我错了,我跟你走,我这一辈子就跟定你了!我再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住在这里了,从今天开始,你去哪里我便跟着去哪里,你可不许丢下我。」 终于开窍了,真是不容易啊!李源心中暗道,随后开怀一笑,彭清盈可算是将内心完全敞开,这回算是最令人满意的结果 了。 李源心情激动,对准少女近在咫尺的嘴唇,俯身低头吻了上去。 彭清盈身子一怔,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也不知如何应付,显得有些笨拙,但双眼显而易见地开始迷离,很快便忘情地享受起来。 良久之后,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分开来,彭清盈轻轻靠在李源的胸口不说话。 「我有些困了。」彭清盈忽然小声说道。 李源笑了笑,冷不丁低声问了一句:「你记得么,你已经是我的娘子了。」 彭清盈脸色涨红,愣愣地点了点头道:「嗯。」 李源嘴角微微翘起道:「既如此,那我们还等什么?」 彭清盈顿了半晌,再度开口道:「此话何意?」 李源手上用力,将彭清盈整个身子抱在怀里,一边朝小木屋小跑着,一边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既已是夫妻,又岂能少了洞房之夜?于礼不符啊。」 彭清盈惊愕张口,整个人都呆住了,李源以为她会即刻拒绝,没想到彭清盈却道:「亏得你提醒,那今夜、今夜,便补上,不可、不可失了礼数。」 这一回,该轮到李源惊讶难言了 通向小木屋二层的楼梯上,几件湿漉漉的衣袍胡乱丢在地上,沿着这些衣袍丢弃的方向进入房中,床榻之上轻纱帷幔虚掩,不可见物。 几缕月光不时从夜风拂开的帷帘缝隙投来,像是一道道温柔的丝线,不停抚慰着屋内的浪漫。 忘情之时,彭清盈纤细的手指不小心将床榻上一捆卷轴拨出,掉落在地上后捆绑卷轴的细长丝线微微扯开,卷轴哗啦啦缓缓展开。 摇曳的烛火照得分明,那是一副画像,上头画着一名俊美的男子,一身金灿灿的盔甲,英武俊秀,骑着一匹伸蹄踏雪的健硕黑马,目视远方威风凛凛。 次日清晨,李源醒来时,彭清盈早已起身,正在清理小木屋周围的杂草。李源自然要上前帮忙,彭清盈却又不许,只让他坐在一旁。 无奈之下,李源只得闲坐一旁看着她修剪枝桠除去杂草,给果蔬浇水,又提水将小木屋外的木阶冲洗干净,忙得不亦乐乎。 李源心知,彭清盈这是要最后一次打理这片地方,因为今日她便要跟自己回去了。 洗完木阶的彭清盈微笑着站在木廊下看着周围的景色,脸上微微有些不舍,轻声叹道:「离开之时,倒有些不舍了。之后若是无人打理,杂草便很快长出来了」 李源走近彭清盈身后,轻抚她的肩头微笑道:「这有何难,以后命人定期前来修剪打理便是。」 彭清盈身子后仰靠着李源的胸膛轻声道:「那又有何用?我以后也不回来住了。」 李源笑道:「你若真舍不得,我便准你每年回来住一阵子,嫁人总可以省亲不是?这么美的地方,我也有些舍不得,不能让它荒废。」 彭清盈眼睛发亮,侧身看着李源道:「当真可以回来住么?」 李源抬手轻轻在彭清盈小巧的鼻尖勾了勾,点头微笑道:「当真。」 彭清盈雀跃道:「那可太好了!不过还是等你空闲的时候,我们一起回来罢。若只有我一个人,还是算了。」 李源见她神态可爱,凑上去轻轻一吻,温柔道:「清盈,咱们该动身了,你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么?」 彭清盈挽起李源的手臂娇声道:「什么东西都不用带。你可是大都督诶,跟着你要什么没有?」 李源哈哈大笑,两人便离开小木屋,沿着河边小径缓缓往南走去,直到林地边缘。 山林里,林嗣昌带着亲卫已经等了三日,早已 急上了火。 起初,陪同的溪州卫将朱济也无所适从,赶忙回去拜见彭师裕,最终彭师裕命人传话来,保证大都督绝对不会有事,但即便如此林嗣昌还是不能放心。 不得已,朱济再次请示了彭师裕之后,叫了一名婢女悄悄地靠近木屋窥伺片刻,回来之后禀报说李源和彭清盈正在河里抓鱼,林嗣昌这才放下心来。 当李源和彭清盈的身影出现时,正在林子里打盹儿的林嗣昌被亲卫们叫醒,急忙冲到林子边缘,大声叫嚷起来。 李源来到近前,瞬间便被林嗣昌和一众亲卫们围了起来,众人皆苦思不解,为何大都督耽搁了三日时间却都不给个信儿出来。 李源也有些不好意思,为了自己的情感私事,让这些亲卫们迷茫地在林子里熬了三个昼夜。想必个个都被蚊虫吃了个饱,估计遭了不少罪。 于是李源点头笑道:「这三日辛苦诸位了!即刻回城,本都督请你们饱餐一顿!之后咱们便动身离开洞溪回朗州了。」 疲惫的亲卫们皆露出兴奋的笑意,林嗣昌低声嘿嘿笑道:「辛苦倒不辛苦,就是我们这血快不够用了,几乎被蚊虫都给吸干了」 李源仰头哈哈大笑,又抱着羞涩的彭清盈向他们正式告知,以后彭清盈便是自己的夫人了,嗯,夫人之一,且将会随同自己回朗州去。 众人连忙拱手朝大都督贺喜,朝彭清盈这位新夫人见礼,作为李源的亲卫,平日镇守着李源的府邸家宅,他们倒是都见过彭清盈,因而表现得十分平静,并不觉得惊讶,而是暗暗赞叹,大都督不愧是大都督,眼下连洞溪之主的亲小妹都收入房中了。 林嗣昌向来忠心为主,心里倒是有一丝担忧,大都督忽然纳了新人,不知道大夫人周娥皇是否知晓,希望大都督回府后与她和和气气,别因此起什么争执才好 当下众人立刻集合下山,穿过山林来到几位兵士看守马匹的一处山脚,此刻牵出马来,众人纷纷上马。 林嗣昌牵过李源的坐骑,李源拍拍马头,矫健翻身上马,俯身对彭清盈伸手。彭清盈探出手去,李源稍一用力,彭清盈的身子轻盈而起,落在李源的身前坐定。 李源一抖缰绳,马儿飞驰而出绝尘而去,众亲卫连忙紧紧跟上,一行人直奔溪州城北门而去 第二百七十章 未雨绸缪 溪州城中热闹非凡,洞溪各部族的官民百姓们,甭论蛮汉,皆目睹了彭清盈和李源共乘一骑在大街上飞驰而过的身影,先是惊愕不已,继而奔走相告。 消息很快便传遍全城,原本洞溪上下皆为彭清盈的遭遇惋惜,更不知多少青年才俊在背地里抹眼泪,咒骂朗州大都督李源的以势欺人、负心无耻,希望五溪神灵能给彭清盈网开一面,洗去不详之意,不使大好年华白白耗费 但现在,彭清盈被李源接回城里来,两人还共乘一骑,这显然已经是重修于好、破镜重圆了。 虽然对这个曾带给溪州灭顶之灾的大唐女婿并无好感,但终究这是彭氏一族的家事,只要彭清盈高兴,官民百姓们哪敢有什么意见,况且更重要的是,此举让彭清盈不再受辱,那便是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 好消息传遍全城,彭师裕也很快得到了消息。他自然乐见此事发生,其实当他接到禀报,被告知李源夜半上山探望彭清盈的时候,心中便期望着自己的小妹能够打开心结,那晚招待李源的时候,彭师裕故意将彭清盈的近况告知李源,便是安着这样的用意了。 对彭师裕而言,这个结果最好不过。 一来彭师裕自然也希望彭清盈有个好归宿,芳华年纪却被迫隐于山林,作为兄长也很心疼。如果有任何办法能让彭清盈摆脱习俗的禁锢,彭师裕早就做了,只可惜他无能为力。 恰好李源的到来便是解决此事的关键,而彭师裕也不信以小妹的姿色,李源会一点都不动心,所以当李源和彭清盈相携回城的消息传来,彭师裕得意不已。 英雄果然还是难过美人关,而且彭清盈也不必再住在山林之中终老了。 二来洞溪之地归属南唐之后,初次依附人心难定,最需要的便是能够接触上南唐内部位高权重的人。 说到底李源与彭师裕所谓的指天盟誓,这种私底下的协议其实更多的只是象征,而且与人的品性有极大关系,退一万步讲万一真要有人起了异心,难道还真能请天神下凡及时来代为伸张正义不成? 但如果这位南唐风头最盛的朗州大都督兼顶头上司,真的成了自己的妹夫,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什么事儿都好办得多,以后即便自己不好向李源开口,也可以借彭清盈之口吹吹枕头风 彭师裕立刻颁布告示,昭告洞溪,宣布李源此来便是来接彭清盈回朗州的,两人之间的婚姻依旧有效,下令溪州全城欢庆一日,为彭清盈送行。 当日,溪州城张灯结彩,热闹不休。 午后,各族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带着各种各样的怪异头饰面具在街上游行,跳起了千奇百怪的舞蹈,点起了大大小小的火把。 到了晚间,彭师裕命亲卫们沿着街巷发放美酒,让官民百姓们沾沾喜气彻夜狂欢,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闹腾不休。 当晚李源和彭清盈也出席了这盛大的欢庆游行,彭清盈自小是善骑的,但她却执意要和李源共乘黑马。在盔甲鲜明的武平亲从军的细致保护下,在数千名溪州兵士的热情簇拥下,李源和彭清盈游遍全城,接受各族百姓们的祝福。 继上回见识过全城百姓自发追悼彭士愁的宏大场景,李源再一次意识到彭清盈以及彭氏一族在洞溪的影响力,所到之处,官民百姓们皆在街道上虔心俯首见礼,满大街的百姓跟随彭清盈和自己的卫队潮水般涌动的情景,所有人欢呼雀跃的场景都让李源震撼不已。 不过李源也很得意,这洞溪之主的唯一的妹子,洞溪百姓心目中的公主,最终还是被自己收入私房之中,这大大满足了李源的占有欲。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当然是堪可炫耀的一件事情。 狂欢一夜后,次日清晨,李源和彭清盈,连同宿醉了好几日的韩熙载,在浩浩荡荡的亲从军护卫下,离开溪州城踏上归途,而彭师裕也要去金陵接受皇帝李璟的召见,所以结伴同行。 从溪州往金陵的路途遥远得很,所以李源和彭师裕过了益阳后便分道扬镳,李源往北前往朗州,而彭师裕则继续往东进入岳州,通过水路前往江南,走水路会避开一些难行的山路,行程上快速了许多。 不过彭师裕与李源约定好了,届时在回溪州时将特意从朗州经过,好好盘桓几日,再商议一些家事。两队人马在益阳城外各奔前程,彭清盈眼中带泪和她的兄长告别。 李源理解她为何落泪,毕竟从此刻起,她的身边便只有自己而没有亲人了,除了随行的贴身蛮族婢女之外,这回她即将要真正融入唐人的世界,内心多少有些恐慌和伤感。 刚进入益阳城,李源便即刻唤来守将,下令从今日起驻扎于此地的武平军即刻开拔返回朗州。此时虽然汉唐之战告一段落,但因上回的战事,南唐同南汉之间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收复桂管刻不容缓,南下灭汉提上日程。 武平所有在册的正规军必须回朗州集结,待扩军之后重新整编,以备接下来随时可能开启的新攻势。除了治所朗州城,武平治下其余州县包括益阳城在内的戍卫任务,在整军期间暂且由当地新募的团练兵马负责维持。 益阳以南便是武安一镇,由于汉军已经元气大伤败归桂管,边境城池威胁还不算太大,毕竟武安节度使李建期还有近两万兵马可调用,近期也已将原本高大坚厚的潭州城墙再次加高加固,城内也已备上了朗州军器监运送来的伏远弩以及投石机,一旦有突发情况,也足以撑到李源率军来援。 但在辰州一线,形势则完全不同,洞溪三州为何李源偏偏占着辰州不放,便是因为它的冲要位置。辰州一旦失守,往北可攻朗州,往东可攻潭州,往西可攻洞溪,这是最棘手的。 所以,留守辰州城的一万武平军,是李源唯一没有下令调回朗州的军队,辰州主将由老将王长庚担任,李源只要求他牢牢地将辰州扼守住,绝不容有失,谁也吃不准汉军会不会再来一次奇袭,进而威胁到朗州大本营的安全。 但这些只是未雨绸缪罢了,毕竟辰州城与桂管直接接壤之处皆为险峻难行的山林,而此时武安一镇所有州县已皆被收复,上一次潘崇彻能够率军到此,那是因为武安一镇除了潭州城外,其余地方尽皆沦于汉国之手。 这次如若想故技重施,怕也没那么轻易,汉军再蠢也不至于蠢到攻击两大节度使所辖的结合部,那会遭受上下夹击。 第二百七十一章 募兵 在回朗州的路上,李源一行意外地碰到了在沿途小县招募士兵的刘江生。在李源离开的这十来二十天里,刘江生受命负责招募补足新增的四万兵额的事情。募兵之事将刘江生忙得四脚朝天,这件事还真是不好办。 刘江生见到李源便开始诉苦,这些日子他几乎将武平治下的城池都跑了一遍,但所募之兵极其有限。目前为止,所缺的四万兵额只招募了不到五千人,并不是武平人口稀少,而是百姓们大多不愿意加入军队。 或许是因为武平一镇开年以来经历了不少战事,先前南唐西征时刘言手底下的朗州兵便死伤不小,而后即便李源好生治理了一段时间,百姓们有所喘息,但最近与洞溪、与汉军的几场大战下来,损失兵马也近两万人。 而这些损失的兵马除了小部分跟随李源从江淮迁徙而来的原卫圣军外,不外乎都是武平一镇百姓们的儿子丈夫,这些阵亡的将士对百姓们的影响着实不小,也难怪很多百姓看到武平军募兵的事情立刻远远走开,唯恐避之不及。 「大都督,这么招募兵马实在是有些难,各城招团练兵马倒是有人应征,反倒以武平军的名义,却鲜少有人愿来」刘江生喘着粗气道。 刘江生迟疑了片刻,又拱手低声道:「要不然、要不然按照以往楚地募兵的老办法来?强行拉丁入军,大都督下令百姓以自愿方法从军,不知要招到何年何月」 李源皱起了眉头,诚然,原先楚国乃至五代十国时代补充兵员的主流方式便是强行拉丁入伍,但抛却其他原因不谈,光是这种招募兵马的方式便很有问题了,因为这么硬拉入伍的士兵从心理上是不愿作战的,战事顺利时还好,但凡失利一触即溃。 「断断不能这么干,还记得么,原来刘言便是这么招募兵马的,这岂非成了赶鸭子上架了么?我武平军宁愿全是自愿参军的精兵强将,也不要强拉入伍的乌合之众。」李源摇头道。 刘江生沉声道:「这么一来,兵额可是招募不满了。」 李源轻叹道:「要百姓自愿参军,不能用强迫拉丁的方式,实际上无非是吸引力不足罢了。军中兵饷不高,又要冒丢了性命的危险,也难怪众人积极性不高。若是能提高兵饷待遇,左之以其他方面的好处,譬如参军者家中税赋减半,或者是给予其他优厚的待遇,募兵一定不难。」 刘江生愕然道:「大都督,你这想法,倒是与许先生不谋而合。他说,现在武平军的兵饷每月只三分银,不到一贯,楚地几经大战,百姓不得安宁,要吸引百姓主动加入,起码要一贯足额。有一贯兵饷的话,募兵的难度应会大大减少。」 「许先生的意思是,兵饷提高到一贯之后,百姓们便会趋之若鹜?」李源皱眉道。 「是,那可是一贯钱啊,谁不愿来当兵?在金陵一个壮年男子一个月能收入一贯已能养活几口人了,更何况是在武平。」刘江生咽了咽口水道。 李源微微点头道:「你瞧,解决的办法就是这么简单,提高兵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根本不用强迫的办法。」 刘江生睁大眼睛道:「大都督,提高军饷可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情。提高兵饷,便需要老兵新兵一起提。十万武平军一个月便是十万贯,一年便是一百二十万贯。这钱朝廷可不会帮咱们出啊」 李源沉思了片刻道:「先这么办吧,定要先把兵额招满。」 刘江生拱手道:「遵命。」 李源咬了咬牙,露出笑容道:「你莫担忧,凭借如今咱们武平的府库贮藏,大不了再加上我都督府的内库,养十万兵还是绰绰有余的。」 「末将明白!」刘江生欣喜地连连头,其实他并没有注意到李源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自设立 军器监以来,每日都在研制生产各种新式武器盔甲,改良伏远弩投石机等攻城器械,这些都是烧钱的活计,况且近日又准备研制火药,想到这里李源还真有点发虚 然而招募兵马却不能叫停,好不容易争取来了四万兵额,李源可不想平白浪费,此时手头的兵马数量已经捉襟见肘。之后这十万兵马虽然看似是个大数目,但一想到以后即将到来的那些大战事,李源还觉得远远不够。 总而言之,许多问题的症结便归于一个字:钱。并且这些不是钱,而是大钱。寻常数目轻而易举,大钱可就难了,上回西征后获得马希萼刘言多年积蓄的内库那是纯属侥幸,这么下去总有挥霍干净的一天,还是得另想别的法子。 李源忽然之间意识到,原来自己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东西,足以支撑自己前行成事的至关重要的东西 十月二十日中午,李源一行终于回到了朗州城。走在朗州的大街上,一下引起了众多朗州百姓们的瞩目。一个身着蛮族服饰的女子骑在马上于大街上招摇过市,但此女的头上却带着一顶黑纱斗笠,而惊人的是,这个女子跟李大都督竟然同骑而行。 大都督似乎对她甚是暧昧,满脸怜爱之情,并不时地与她说笑。 百姓中不乏有消息灵通之人,很快,彭清盈的身份便被揭开。大都督将洞溪之主的小妹娶回家做妾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满城百姓议论如沸,个个窃窃私语着此事。 有人言大都督真是口味独特,连蛮女的味道也想尝一尝,还绘声绘色,上回这蛮女便在大都督府中为质,估计是早已生米煮成熟饭了。 有的百姓倒是比较理智,大都督平定洞溪功在千秋,为了安抚洞溪,舍身娶了蛮族女子,因为据传蛮族女子都很狂野,长得面容可怖……大都督为了楚地的安宁也是拼了,咱们该敬佩大都督高义才是 总之,此事最终发酵成了整个武平一镇的焦点,娱乐方式贵乏的年代,朝廷***的八卦消息果然是个消磨时光的绝佳话题,一时间满城震动,数日方渐平息。 第二百七十二章 醋意 相较于朗州城中的八卦消息如火如荼,都督府中倒是另一番景象。 原本彭清盈再度回府一事,在所有人的认知里都以为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当李源携着彭清盈的手踏进后院的那一刻起,众多婢女们都白了脸,都以为这事儿恐要闹将起来了。 王靖瑶原本便与彭清盈熟络,纵使心中惊讶,亦很快乐得接受,养母刘氏倒也只是矜持地笑着,毕竟在她心里,源哥儿能够妻妾成群、多子多福自是好事,而当周娥皇见到彭清盈时,众人却开始提心吊胆。 但周娥皇的表现却让人大跌眼镜,竟然笑盈盈地主动拉起彭清盈的手,一点吃醋的表现都没有,连李源有些吃惊。 到底已有过先例,还记得上次成婚前李源在扬州府向周宗提出纳妾时,便一度令周娥皇闭门不见多日,尽管后来周娥皇也渐渐默认并接受了王靖瑶的存在,但这回自己又不声不响带了个新人回家,总是要起一番波澜的,要知道上一位“新人”王靖瑶还没正式迎进门呢 李源甚至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若周娥皇表露出醋意甚至发脾气的话,自己便要好好一振夫纲,坚决抵制周娥皇这种不许自己纳妾的不正之风。 然而周娥皇的坦然接受倒让李源有一拳打空的感觉,越是如此,心中却越是有些不得劲。若真个闹将起来倒也罢了,一片平静,甚至热情似火地招待彭清盈,并且“妹妹妹妹”地喊个不休,这算什么? 难道是在酝酿着什么风暴不成?暴风雨前总是平静的,后宅各种争宠的手段可是多得很。 李源又莫名其妙地联想到,又莫非是彭清盈送的那些贵重礼物奏效了?由彭师裕亲手从洞溪府库康慨拨出,以嫁妆之名送来的一套套贵重首饰,李源的养母妻妾每人一套,那可是大手笔,难道周娥皇被糖衣炮弹打倒了不成? 想了想连忙及时制止,周娥皇可是淮南首富之女,又怎会看上这些玩意儿 憋至深夜,李源终于忍不住跟周娥皇摊牌,夫妻二人在卧房中展开了关于此事的一段对话。 “娘子,你、你对我娶清盈回家的事儿……怎地一点都不恼怒?”脱衣上床之前,李源坐在床沿上开口道。 周娥皇坐在梳妆台前解着头饰,披散的长发蓬松地搭在肩膀上,显得身形纤巧而丰满。虽然和李源成婚已有一段日子,自小被好生教养的周娥皇并未因为生活安逸而不拘节,反而比以前更加注重仪容了些,当然在李源眼中的魅力也并未消减。 “郎君,难道你希望我恼怒么?”周娥皇头也不回地答道,只是手指麻利地取下头上的配饰。 李源尴尬地笑道:“这话说的,我怎会希望你恼怒,只是奇怪你对此事毫无反应罢了。” 周娥皇忽而停下手中动作,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李源道:“在郎君心目中,妾身是个争风吃醋的无礼女子么?” 李源忙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在我心中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在我心中一直如初见时那般惊艳,你可千万别误解我我只是觉得,今日这事儿,你的反应如此平静,与我上回提出纳妾时截然不同,嗯,脾气变得这么好,是不是觉得受委屈了?” 周娥皇黛眉轻皱,幽幽一叹,轻轻走到李源面前,温柔地搭着李源的肩膀道:“郎君,妾身承认,我确实有些吃醋,但天下间哪个女子不吃醋?谁乐意自己的夫君房中新人不断?但妾身也明白,妻为夫纲,在这件事上无力改变,与其如此,倒不如大度一些。 你以为妾身心中不恼火么?但你如今是堂堂朗州大都督、武平军节度使,妾身是你的正房大妇,难道要公然让你难堪么?让你面子无光,妾身又有何颜面?想通了此事,心里便没那么不舒服了。况且清盈妹妹,上回在贼人入府时算是对我有恩,是个心善的人。” 李源咽了咽口水惊讶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周娥皇皱眉道:“郎君不信么?还是说,妾身之前有多么不堪?” 李源忙道:“信,当然信!只是你如此通情达理,我都有些内疚了。” 周娥皇轻飘飘道:“你果真内疚么?若内疚的话,便将清盈妹妹送回去便是,还有靖瑶妹妹,全部统统撵走,是不是就不内疚了?” 李源愕然,周娥皇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李源的胸膛,嗔笑道:“瞧郎君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好像要剜了你的心头肉似的。逗你玩呢,就说靖瑶,我们姐妹在一起处得久了,她也对我有恩,如今都是一家人了,你要撵她走,妾身还不依呢。 哎,反正娶一个侧室也是娶,娶三个五个也是娶,多一个姐妹妾身多一番热闹,妾身可不想做恶人。对了,你当清盈的事情妾身不知道么? 几个月前你出征洞溪时,那彭师裕将她的小妹留在咱们府上为质,那时起妾身便明白,这位妹妹迟早是要进门了。包括你这次去溪州宣旨,妾身便知道你要带着她回来,连住处妾身都命人提前收拾好了,你没瞧见么?” 李源张口惊愕,今日归家,果然彭清盈的住处立刻便安排好了,那会儿李源还惊叹府上婢女们办事的效率,却没料到是周娥皇早就安排好的。 “这清盈嘛,确实是个不错的女子,这一点妾身相信郎君的眼光。还有,妾身也明白,你娶清盈对大局有利。她兄长毕竟是洞溪之主,洞溪之地刚刚归属我朝,郎君娶她自然有一番道理,不外乎是为了大事着想,妾身自然不能拒绝,也不能对她不好。” 李源恍然大悟,这恐怕才是重点,周娥皇不愧是开国元勋之女,头脑冷静地分析了这彭清盈的身份对当前局势的重要性,一定以为自己娶彭清盈是出于大局上的考虑。 但李源其实根本就没这么想,他还真是因为对彭清盈有了好感,又觉得不娶彭清盈会害了她一辈子,所以才有这样的结果。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让周娥皇以为自己是有所谋划了。 周娥皇又兀自幽幽道:“妾身知道,郎君是要做大事的人,身为你的妻子,自然要理解你、好好伺候你,尽心尽力照顾好家事。这也是妾身作为正房的职责,现今只希望妾身的肚子能够争气一些,为郎君生个一儿半女。 妾身自嫁给你后,便是全心全意为你,哪怕是为你去死。以后你若觉得谁家女子对你有益,尽管娶回家便是,妾身不会有半个不字。你莫以为妾身是斤斤计较的人,只要郎君能够顺遂,就算是你要妾身将正房让出来,妾身也是愿意的。” 周娥皇看着李源几乎要掉眼泪了,李源听着也不是滋味,想起成婚前后自己不停在外征战,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位正妻的关心实在太少了。 李源起身将周娥皇搂在怀里安慰道:“娘子怎么能说出这些话,你我之间的关系焉能用身份地位这等东西衡量么?原先我不过就是个毫无根基的武将,你周家不也没嫌弃我么?你我的感情是谁也比不过的。 我公务繁忙,战事接踵,而你能替我操持内务,让我不为家中事烦心,这便是你最大的贡献了。今后这些话一概不许,传出去你是要别人戳我嵴梁骨,难不成我是喜新厌旧的人么?” 周娥皇含泪低头道:“妾身不敢,再也不敢胡乱说这些了。听到郎君你这样的话,妾身死而无憾了。” 李源抬袖子给她擦泪,看她面容梨花带雨,别有一番韵味,心中大动,低声道:“你如今最在意的不就是肚子没动静么?其实这也正常,成婚数月来我时常在外出征,以后咱们多亲热亲热,还怕不能生孩儿么?来来来,今晚便让你怀上” 周娥皇梨涡上飘起桃花,羞笑道:“你不去陪清盈么?人家毕竟刚刚进门,便教她独守空房么?还有靖瑶妹妹,自到了朗州,你也从未去过她房中罢?” 李源笑道:“你这大度得有些过分了今夜良辰美景,怎地,要为夫亲自动手么?” 周娥皇娇嗔几声,接着赶忙身子探进帷幔里。是夜,李源好生疼爱了周娥皇好几回,好好安抚了这个看上去有些心碎的正妻 然而,李源不知道的是,隔天早晨,周娥皇与侍女秋儿在花园踱步时的一番对话。李源要是听到这样一段对话,指不定眼珠乱蹦。 主仆二人在后院花园中迎着晨曦散步的时候,周娥皇低声对秋儿道:“秋儿,以前娘教我的那些话确实有用,郎君、郎君好像对我更好了,还说以后再也不纳妾进门了。” 秋儿端着手臂默默跟在后头,咧嘴小声道:“当然有用了,老夫人的话便是金玉良言。其实奴看得出来,大都督心里最宠爱的便是您,当然听不得那些话。 莫怪奴多嘴,您今后要想站稳脚跟,便是满腹醋意也要埋在心里,就如对待先前那位一样吵闹是没用的,往往只会让男人厌烦。” “嗯,你对郎君倒是了解,还是旁观者清。”周娥皇有心无意地款款笑道。 秋儿仿佛被说中了心事似的,涨红了脸又道:“大都督若真保证以后不纳妾,自然是再好不过,毕竟若是一个接一个地娶进府门来,奴真是担心有一天,有人会觊觎正房的位置。说实话,奴可不愿意您的位置让后来人占了便宜,要知道大都督可是您的家后一手扶持到了今日” “住口!”周娥皇似乎有些微微恼怒,瞪了一眼秋儿后叹了口气道:“你呀,我不知该怎么说你,以后万不能说这种话了!郎君是何等人杰,能够嫁给他是我周娥皇的福气,是周府的运气。 正房之位,我自然不会拱手让人,我也相信郎君对我的情意。以后必须要团结这些女子,而非排挤。罢了,一时半会你也不懂,总之我知道如何做。” 秋儿低头道:“是奴多嘴了,奴以后再也不敢了。奴自然一切都听夫人的。” 周娥皇闭目道:“真正赢得男人的心,赢得他的尊重,最终还是要靠自己。既为人妇,自然该全心全意地对他。” 第二百七十三章 家庭会议 自从天使韩熙载完成了第一件宣旨的任务后,便开始着手进行第二件重要之事,迎郑王回京。 说起来李源与朝廷那头似乎已达成了默契,有了郑王先前的那封“情真意切”的亲笔书信,加上刘江生在御驾前的绘声绘色,郑王回京一事已成定局,朝廷自国库中拿出来犒赏李源的救驾有功以及战事大捷的大批金银钱粮也正在路上,不日便将通过水路抵达朗州。 抱着“一手拿钱一手交人”的心思,李源虽然有种得逞的侥幸,却也给足了朝廷面子,倒是欣然应允了韩熙载前往驿馆探望那对惶惶不可终日的主仆的请求,接着回头自顾处理武平日常的公务,只待朝廷押送钱粮的车船到来。 回到朗州之后的这几日,李源算是过得逍遥,在都督府处理完公事后,终于有空闲得以享受和妻妾们共处的美好时光,带着她们逛遍了朗州城的名胜古迹。舒缓身心的同时,也可以静下心来细细地考虑今后的每一步。 而后在养母刘氏与正妻周娥皇的商议下,终于选取了十月二十六这一良辰吉日,李源便在那一日正式纳了王靖瑶与彭清盈,一同进门为妾,这也算是近日来都督府上下的一件大事。 全府上下人等也都积极地为此事张罗着,就如王靖瑶,原本算是府上最不显山露水最为低调的一位,婚后自然也成了全家瞩目的焦点,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了正式的身份,李源自然便可雨露均沾,时常前去探望关怀,而王靖瑶显示出来的状态当然是兴奋而彷徨。 这段日子也算是李源穿越而来过得最为舒心闲适的一段日子。坐在朗州大都督的高位上,宅中娇妻美妾莺莺燕燕,整个武平节镇的各项事务也都进行得很顺利,无论是作为一个穿越者还是一个真正的五代十国之人,这样的人生也算是一个成功的人生了。 当然这是在外人看来如此,在李源看来,这还远远不够。因为李源知道未来即将要发生的一切,有些即将发生的变故,或许便可轻易地毁掉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所以李源不得不绷紧神经积极地去应对。 十月二十九,一个必须要面对的问题终于被拿上来桌面讨论。当夜,刘氏和周娥皇忽而召集全家人一起商议家中的财政之事,本来对家务根本不理的李源也被要求必须要参与家庭会议,因为这件事正是和李源的所为有关。 “今日我和娘召集大伙儿来聚一聚,目的便是要告知诸位一件事儿。此事本不该如此兴师动众,但我和娘都觉得,这件事需要让郎君当众表态,所以请大伙儿都来,一起做个见证。”会议尹始,身为正房的周娥皇这番话一下子让气氛凝重起来,不明就里的众人都疑惑地看着周娥皇。 李源正捧着茶杯喝茶,闻言也是一愣,皱眉道:“什么事这么严重?好像跟我也有很大的关系一般。” 周娥皇轻轻一笑,自顾朝秋儿努了努嘴。 秋儿是周娥皇的贴身婢女,算是心腹,近日又当了府中的管事,在后宅的地位非同一般,此时连忙朝李源恭恭敬敬地欠身解释道:“大都督,今日请您起来是经过老夫人允准的。” 刘氏端坐在主位上,眉眼慈祥地点了点头。 李源呵呵笑道:“不必拐弯抹角,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直说便是。” 秋儿尴尬地笑了笑,伸手从摆在面前的一堆账簿上拿起一本来,扬了扬道:“这是府上内库的总账目,在座诸位也可过个目,心里有个数。” “秋儿,我们便不要看了罢,你直接说便是,是不是家中账目上的事情?我们听着便是。”彭清盈笑道。 “你直接说便是,账簿看不看倒也不需要,我们难道信不过你么?”王靖瑶也笑道。 秋儿看了周娥皇一眼,周娥皇微微颔首。秋儿咳嗽一声道:“好,那便恕奴直说了。奴近日受大都督和主母们的器重,有幸当了府中的管事,这当中也包括内库的事情。咱们家的内库有三名先生坐镇,一般钱款进出都需要经过老夫人、以及夫人的许可,所以这方面的账目算是很清楚的。 大都督正式到镇朗州已有七个月了,三月时内库账面上的钱款和金银折算下来有六百二十万三千九百贯。这个数字不知大都督还记得么?” 李源笑道:“记得,大多都是马希萼与刘言的家私嘛。哎,家里的账务有娘和娥皇商议做主便是,我可不管钱的事儿,却来问我作甚?” 秋儿点了点头道:“大都督记得便好。六百多万贯钱,放在任何一户大户人家,数十辈子不愁吃不愁喝也花不完,这些数目甚至能养活整个节镇了奴甚至还算了算,咱们府中从上到下,就算加上亲卫的千余张嘴。吃饭穿衣出行,顶多就花个零头。 但却没想到,钱居然花得如此之快,一转眼间,居然已花去了百万贯,尤其是近日花费甚巨,这一页是今日记载的账面上的钱款,单是今日账面上便支取了三万贯。” “什么?” “怎么可能?” “这花得也太快了吧。” 众人都惊讶不已,这才大半年时间,居然花掉了这么多钱,就连彭清盈也很诧异,要知道她可是彭士愁的女儿,彭师裕的妹妹,自然是个女富婆,但短短时间花掉百万贯钱,也是她所不能理解的。 “奴和账房的先生们算过账,咱们家衣食住行婢女仆役的工钱以及各种花销从未超过三千贯。七个月的时间,我们用于府中的正常花销不到两万五千贯。每个月三千贯这已经算是大手大脚了。若是按照奴的想法,府中一个月的花销完全可以控制在两千贯以内。 但大都督曾经说过,花钱不要太紧,咱们毕竟是大家大户,又不是没有钱,尽管敞开了用便是。所以在家中用度上,咱们府上向来没有节约。但目前这种情形之下,奴不得不将此事提出来。再这么下去,怕是不成的。”秋儿低头道。 “秋儿,既然咱们的用度都没超过两万五千贯,怎地账面上半年便花了百万贯了?这账不对啊。”彭清盈皱眉道。 秋儿不敢接口,周娥皇犹豫了片刻,看了李源一眼道:“这事儿就要问郎君了,今日我便是要提出来此事给大伙儿评理的。” 李源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的事么?我好像没花过大笔的钱款罢,我虽身为大都督,但还是很节俭的,顶多是平日里对部下犒赏,有时请了武平的大小官员吃了几顿饭,喝了几顿酒,那也花不了几个钱。” 周娥皇道:“郎君,犒赏宴请能花几个钱?一千贯便足够你赏多少人,摆多少次酒宴的。” “是啊,那这钱怎么没了?”李源诧异道。 秋儿纤纤玉指沾了沾唾沫翻开几页账簿念道:“十月初一,胡贵内库领取款项两万贯。十月初六,胡贵内库领取款项七万贯。十月十五,胡贵内库领取款项三万贯。十月十九,胡贵内库领取款项四万贯。十月二十九,也就是今天,胡贵内库领取款项三万贯。这个胡监丞光是这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便来府中内库取了十九万贯了。钱去了哪里?” 周娥皇亦是脸色涨红,明显气得不行了。 所有人都惊讶不已,一个月不到时间,军器监丞胡贵居然从内库中流水般地领走了这么多的款项。 李源愕然道:“军器监所需费用颇多,这我是知道的,但向来是由武平府库承担,我的内库顶多只是拿出一些支应罢了,怎地近日却只在内库拿钱?这是怎么回事?” 周娥皇幽幽道:“郎君怎还问我们?你可曾记得,你这回去洞溪前特意嘱咐妾身,胡贵来内库领取款项一律不得阻拦,只需他亲笔签字确认,将明细每月报上来核对便可。是郎君自己给了他领钱的方便,现在却来问我们?” 李源眉头紧锁,他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一直沉默的刘氏蹙眉问道:“源哥儿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胡贵怎么会用掉这么多钱款,都用在何处了?” 周娥皇叹了口气道:“还不是郎君要他负责从京城中找来的那二十名炼丹术士炼制伏火方么?那些人简直花钱如流水,据说大笔大笔的钱款都流水般地投进去了,一个炼炉便要七千贯,十座丹炉便是七万贯了,而且这些术士们讲究得很,要了丹炉还要丹房。 妾身听人说,军器监周围的上百户人家都被迫搬离了,因为炼丹的气味太难闻,都跑去州衙告状了,最终州衙不得已花了一笔钱给这些百姓安置新住处。炼丹所费的硫磺啊,硝石啊,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也都很贵。一笔笔的钱就这么投进炉子里去了” 刘氏听罢深深皱眉道:“源哥儿,你跟娘说,你是不是沉迷什么长生不老之道了?你自小便是聪慧之人,怎能轻信这些虚无缥缈之事?那些丹药是害人之物,可不能胡乱吃食啊” 众人恍然大悟,李源请人炼制伏火方的事情许多人都是知道的,他们自然都不懂李源炼制这个伏火方有什么用,但李源是一家之主,要做任何事情大家哪里敢有二话,故而也没人阻拦。但现在,在她们眼中,这玩意烧钱就算了,就怕祸害了李源的身体。 “郎君,说实话,今日请你前来,主要是我们、我们都担心你会被丹药荼毒。”周娥皇忍不住叹息道。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一意孤行 众人议论纷纷,李源皱眉不语。炼制火药配方需要这么多钱是李源根本没想到的,遑论近日为了招募兵马,提高兵饷还需大把用钱,照这种花钱法,估计过几年全家人就要上街乞讨了。 而自己确实也曾经跟胡贵说过,炼制火药属机密,所有费用从内库账上支取,无需事前通报。 去洞溪宣旨前的一场宴请武平官员的酒宴上,胡贵确实曾经提醒过炼丹将花费甚巨,当时自己喝了些酒,也没在意这件事。 李源终于想起来当时给他的回答是“一定要将此事做成,花多少钱都不必理会”这样的话。 因此在这件事上,胡贵算是没有责任的,倒是自己低估了这玩意儿的耗费,以为自己兜里的这几个钱能够保证花销,但现在却陷入尴尬之中了。 李源算是明白了,难怪古代那些炼丹求长生的家伙都是大家大族,甚至是帝王之家,很少听到百姓们也服丹药的。 恐怕正是因为炼丹药耗费巨大,一般人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消耗。 像自己这般一口气请了二十名术士在家中建炉炼丹,更是像烧钱一般,任谁也遭不住这么花钱的,而自己的家人们终于忍不住出来说这件事,除了再这么花钱下去有坐吃山空的可能之外,也是因为炼丹的臭名昭着 总之现在看来,如今自己虽然位高权重,但府上内库的进账每月最多也就千余贯上下的收入,完全是入不敷出。 “郎君,我们怎敢怪你花钱呢?你是一家之主,所有钱都是你的,但花钱也要有个花法,总不能这么花销下去,遑论是这种对你身子有害的事情咱们府上有一大家子要维持,两位妹妹刚进了门,以后咱们家中也迟早要添新丁的。” 周娥皇尽量让语气变得柔和一些,言下之意也有两层,除了家庭开支维持外,也暗示李源要保重身体,将来这府上毕竟还是要开枝散叶的。 “其实账上还有五百多万贯之巨,倒也没什么大问题。但娥皇说得对,不能如此花钱如流水,而且把钱花在伤身子的地方,那是不成的。”刘氏也道。 众人都看着李源,也都明白今日刘氏和周娥皇召集会议的用意,便是要李源表个态,不能再让胡贵折腾这炼丹之事了。 李源皱着眉头沉默不语,脸色甚是难看,但他并没有在意所谓的伤身一事,自己炼丹的意图压根儿就不是那回事儿,如今心中所想,还是一个钱字。 那日和刘江生谈论募兵之事,最后自己得出的结论便是缺钱,缺大钱。为了弄出一个火药的药方来,也还是取决于这个钱字之上,可见钱这玩意儿是多么的重要。没有钱,自己想做的事情什么都做不了。 尴尬的沉默中,李源缓缓开口道:“此事是我的原因,我没想到炼制伏火方竟然如此的消耗钱财。你们今日指出此事是应该的,我也是才知道此事竟然花掉了这么多的钱财,这让我也没有料到。” 周娥皇道:“郎君也不必自责,命那胡贵停止练什么伏火方便是。家里的用度当然是是够的,适才妾身说的话郎君不要放在心上,咱们府上不管怎样,也不会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是为你的身体考虑呀!” 李源摇头道:“我只是没料到会这么花钱,可不是自责。而且这伏火方也不可能停止炼制,你们也许觉得不可思议,但这伏火方的炼制对我而言极其重要。在这件事上,我还会投入大量的钱财将配方炼制出来。此事谁也别想阻止。” 众人惊愕的看着李源,没想到李源给出的居然是这句话来,还是要一意孤行,继续在那无底洞中投入钱财,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却耗费巨额钱财追求长生不老,这不是疯了么? 周娥皇甚是难过,扭头道:“郎君若一意孤行,你的身子迟早会毁了!还有,家里的用度怎么办?” 李源皱眉不语,气氛一时变得紧张起来。一个声音轻柔地开口道:“既然这伏火方对郎君如此重要,郎君继续炼制便是。钱财的事情嘛,我、我这里的嫁妆还有不少,全部拿出来兑换成铜钱贴补家用便是。” 众人循声看去,说话的是彭清盈。她确实带来不少嫁妆,毕竟是洞溪之主彭国公的小妹,金银器着实不少,贵重的东西也很多,二十万贯是绝对有的。 周娥皇心中忽而燃起无名火,彭清盈这时候出来说这些话,莫非是为了争宠么?这不是补贴不补贴的事情,关键是炼丹这事儿从古至今,多少人死于非命,这才是重点。周娥皇正欲出言反驳,却听另一个说话声也响了起来。 “哎,源哥儿,既然你这么坚持,伏火方看来是极为重要的事情。清盈深明大义,拿嫁妆出来支持那是极好的,说明她是真心待你,但你若真把内库中剩余的五百多万贯全用于炼丹上,便、便真是昏了头了 源哥儿,可否答应娘,顶多再花上二十万贯,若那伏火方还是练不出来,此事便暂且搁置好么?已经花了百万贯了,你也尽力了。” 说话的是刘氏,她一开口,周娥皇自然便不能开口驳斥彭清盈了。同时忽而眨了眨双眼,想到一直以来李源的所作所为,不像是会沉迷歪道、折损己身的愚昧之人,也许这伏火方真的对李源非常重要,但还是难以理解它真正的用途。 不过这两人一表态,形势忽而立刻转变。 王靖瑶弱弱地应道:“我也有几千贯的体己,也拿出来便是,和气最好,为了钱财生气捉急最是不值。” 李源看着众女苦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让我被别人笑话么?我自己要做的事情倒要让你们牵连受累,花你们的私房钱?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还真能把五百多万贯花完不成?你们谁的钱我也不要,伏火方的钱也再不从内库支出一文钱。此事再也休提,谁提我跟谁急。” “不从内库支取,郎君要如何继续炼制伏火方?听说此事是机密,难道要从武平府库支取么?”彭清盈问道。 李源笑道:“没钱可以想办法,我便不信,如今的我连这么件小事也办不成。当然,我也知道你们的顾虑,放心,我炼制伏火方,可不是为了追求什么长生不老,是为了以后的战事。我向你们保证,绝不会损伤自己的身体。” 众女听完这一关键话语,终于稍稍松缓了口气。周娥皇也露出了些许笑意,轻声提醒道:“我就说嘛,郎君向来睿智,绝不可能沉迷邪道。既然是为了战事,郎君放手去做便是,内库该用还是要用的。” 李源摇头沉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然说了此事不再从内库支取,便不会改口。至于钱的事情,我自有解决办法,这件事大家也别乱操心了,总而言之,我自己去解决此事。 散了散了,一身的热汗,这厅里怎地这么燥热了,实在是受不了。我要去洗个澡,去书房好生想一想。还有,桌上这盆花开得真是丑得很,教人挪到院子里去。” 李源说罢便拔腿走人,周娥皇努努嘴,几名侍女忙跟着去准备洗澡水,让李源沐浴。 秋儿收起账簿小心滴咕道:“都什么时令了,哪里燥热?府上凉爽得很。这盆花不挺好么?昨日大都督还说挺好看呢。” 周娥皇会心一笑道:“他是心里燥热罢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效果不佳 次日清晨,李源一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带人去炼制丹药的城东北,去好好瞧一瞧到底在胡贵的主持之下,炼制火药之事进行的如何了。 这是朗州东北角的一片民居之地,并不是什么繁华的所在,而正是因为偏僻平静,所以胡贵选择将炼制火药的丹炉立在这里,以期最大限度地减少对百姓的滋扰。 但即便如此,炼制时产生的烟气和刺鼻的气味还是让这片地方不多的几十户百姓不堪其扰。于是胡贵决定向许匡衡请求将这片区域清空,将几十户百姓安排到城南人口密集之地,立了高大的围墙将方圆里许的范围尽数圈成了一片禁区,让此处正成为了专门炼制火药的区域。 李源率众抵达城东北,离得很远便能嗅到空气中的一些刺鼻的气味,而当抵达围墙附近的时候,这气味便更加浓烈了。 这下算是理解了,花钱将此处的百姓搬离是有道理的,百姓们成天生活在这样的气味之下,谁能忍受得了?显然是不合适的。当然这么一来花了不少钱,但这钱显然是必须要花的。 进了围墙大门,长期滞留于此督促进度的胡贵闻讯忙出来迎接。胡贵整个人颓唐的厉害,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都是血丝,长袍上也全是污垢。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怪味儿,哪里还有个军器监丞的州吏样子,显然承受的压力不小。 「哎呀呀,大都督,您来了!此处气味刺鼻难闻,大都督怎好亲自来?大可派人叫下官去问话便可。」胡贵急忙长鞠拱手道。 李源笑着下了马,上前拍拍胡贵的肩膀道:「又何苦劳你跑一趟,本都督又不是没长腿。你怎么这副模样了?也不收拾收拾自己,你可是我武平一镇的军器监丞,怎地搞得跟仆役一般。」 胡贵欠身道:「昨夜一炉料炼制了一夜,下官一夜盯着,便没有合眼。」 李源笑道:「炼制是那些术士的事情,你陪着作甚?」 胡贵满脸歉疚地道:「下官无能,花了大都督巨万财物,整个月下来无一丝一毫的成果,实在汗颜无地。若不再加紧督促,岂非要辜负大都督了。「 李源呵呵笑道:「你是不是听到别人议论了些什么?」 胡贵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议论倒也是应该的,下官确实花了大都督许多钱,但却没有成果。这些钱确实花得冤枉,辜负了大都督的期望啊!」 李源叹了口气道:「不要这么想,这件事是本都督命你做的,尽力便好,不要有心理负担。」 胡贵眼眶泛红,沉声道:「多谢大都督,多谢大都督。」 李源呵呵一笑道:「一起去瞧瞧吧,还是当初选址的时候本都督只来过一回,想起来自己也有些不负责任。」 胡贵连声应了,带着李源一行朝院内深处走去,走过一条铺满碎石的大道,前方是一排房舍,过了房舍之侧,入目处是一排树木。树木下方又有一道一人高的围墙,围墙另一侧的空气中漂浮着黄色白色黑色各种颜色的烟雾久久不散,与此同时,鼻子里闻到的气味更是浓烈了。 「大都督请,丹炉便在院子里。」胡贵伸手指引道。 李源点了点头,迈步进了垂拱门,穿过一片种植得密密麻麻的树木,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中由东往西两排院落整齐排列。每座院落的院子里都可见到一座冒着烟雾的高大塔状之物,高度足有丈许,呈六角之形。 「大都督,这些便是丹炉和丹房了,四排共二十座,每个炉子由一名真人负责,后面是他们居住的精舍和药室。」胡贵道。 李源快步走进一间院,进了院门,便是一股热浪袭来。但见丹炉周围,几名道童正自挥汗如雨,两人噼柴,一人添柴,一人打扇,忙得热火朝天。六角形的丹炉有六 个炉门,每一座炉门都朝外喷着红彤彤的火苗,周围热浪滚滚,连呼吸都几乎窒息了。 胡贵伸手召来一名噼柴的道童问道:「刘真人在何处?」 那道童指了指数十步外的精舍道:「胡监丞,师傅在精舍中休息呢,要不要叫他?」 李源摆手道:「咱们去见这位刘真人吧,也瞧瞧他们在干些什么。」 于是众人逃离丹炉的炙烤往后方两间精舍中行去,来到门口,一名道童正在廊下洗衣,见一群人前来,忙起身张望。胡贵道:「去告诉刘真人,大都督亲自前来,让他出来迎接。」 道童忙掀帘子进了屋,片刻之后,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匆忙而出,见到李源和胡贵连忙行礼。 「这是刘海蟾刘真人。」胡贵向李源介绍道。 李源点头道:「认得,他们来朗州时都已见过面了,刘真人,有礼了。」 「大都督有礼,快请进屋宽坐,童儿,去斟茶来。」刘真人道。 众人进了屋子,但见屋内空荡荡没什么东西,墙角一张长长的条几上摆着几十只敞口的陶罐,陶罐里有各种各样的粉末,发出刺鼻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让李源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抱歉大都督,老朽正在研磨调制药粉,没来得及收起来。童儿,快拿盖子将药粉都盖起来。」 李源摆手道:「不必了,本都督就是来瞧瞧这些玩意儿。」 说罢李源迈步走近,皱眉看着这些陶罐中的东西,一样也不认识。那刘真人在一旁指道:「这是雄黄、这是土霜、这是紫硝、这是涅石、这是砒霜……」 李源皱紧眉头,很多东西他听名字都不知道是什么,听上去觉得很是奇怪。 不过这也是自然,李源前世到底是文科出身,即便火药在后世人人知晓,但他在火药的知识上乏善可陈。什么黄火药黑火药炸药之类的玩意儿,乍一听名字好像很熟悉,但终究药物的精确配比和制作的具体方法却是一窍不通。 所以,穿越至此的李源只能借助于道士炼制火药的方子。要不是先前在益阳一战中用尽了底牌,否则李源甚至都不会想起来炼制火药这回事儿。 不过对于火药的基本知识,李源还是知道的,无外乎是硝石硫磺木炭三种物质按照比例的混合罢了。但如何混合,如何配比,如何使之在可控的范围内爆炸,李源便一头雾水了。 但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概念,李源才从一开始便觉得这件事并不难,这些日夜追求炼丹长生的道士们一定会有办法炼制出自己需要的火药来。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折腾了一月花了这么多钱,却还是没有结果。 李源也是无奈,他料想这是科技的时代局限性以及原料等各方面问题的限制,自己其实也无法改变。对于这方面的知识,李源并不比这些炼丹术士们知道的更多。 「刘真人,伏火方的炼制不知有何进展没有。本都督便直言了,原以为这件事并不难,没想到进度有些出乎意料。」李源沉声道。 刘海蟾面现愧疚之色道:「大都督,老朽汗颜。非我等不尽力而为,实在是离大都督的要求甚远。您需要的伏火方,既可快速引燃,又要爆裂迅勐,老朽和其他人近一个月中拢共炼制了四百多副方子,但无一达到大都督的要求。老朽也在自省到底是什么原因所致。」 李源道:「四百多副方子其中,无一有效果的么?」 刘海蟾拂须迟疑道:「也不是没有但老朽知道,离大都督要求的相差甚远。有两副便是勉强算得上是有些进展的配方,但效果很差,大都督一定不会满意的。」 李源连忙道:「无妨,取来给本都督瞧瞧。」 刘海蟾点头应诺,转身颤巍 巍从墙角橱柜的屉子里取出了两个纸包来托在手里。李源依次打开纸包,看着里边颗粒状的黑黄色粉末,鼻子闻了闻,倒像是有些火药的气味。 「试一试效果,大都督便知道了。」 说着刘海蟾各倒了一撮药粉在两只碗里,拿起一只火折子吹燃,凑近其中一只碗的药粉上。火折子红彤彤的,但那药粉过了很久才被燃,但却像是一颗颗被燃的老鼠屎一般,一撮药粉足足烧了数十息,发出刺鼻的黄白之烟,甚至连火光都难以看到 显然根本不是李源想象中的那种快速引燃,达到瞬间爆裂的效果。 另一只碗中的药粉同样效果不佳,虽然燃起来倒是快了些,但冒出的火光倒像是燃了一盏油灯一般,居然冒出黄色的火光来。这自然也不是那种勐烈爆开的效果。 李源心中暗暗发苦,花了这么多钱,只得到这种拿来变戏法的玩意儿,拿来生火都嫌刺鼻,这种火药根本就不能称之为火药,还不如直接用油脂丰富的松木引燃来得痛快,能有什么用处? 见李源脸色难看,众人也都默默低下了头。刘海蟾挥手命道童收拾一番,接着便站在一旁怔怔无语。 李源托腮思索道:「据刘真人看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本都督记得曾读到一本书中记载,一位炼丹的道士曾炼制出了迅勐燃烧的药物,更是将房舍和丹炉都烧毁了,只是记载不详,似乎未能流传下来。」 第二百七十六章 地霜 刘海蟾思索了片刻拱手道:“大都督说的是哪本书?莫非是‘药王’的《孙真人丹经》?老朽也曾读到过这一段,三百年前的‘药王’孙真人,那是我辈中的翘楚啊!只可惜那书已经失传了,如今流通的皆是伪作 无妨,如今虽然没有炼制火药的方子,但老朽相信孙真人当初定也是无意得之,而非刻意地炼制火药。毕竟我等炼丹之士要炼制的是丹药,而非大都督所需之物,故而研制的方向有所偏差。 不过忙活了一整个月,老朽也算是有所开窍,似乎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 “你找到问题所在了?赶紧说来听听。”李源惊喜道。 刘海蟾肃容道:“老朽还不敢完全肯定,却也八九不离十。这数百次失败总归让老朽看到了些问题的症结。老朽以为,之所以屡屡失败,应该是出在所用的原料上。” “原料?”李源皱眉道:“此话怎讲?” 刘海蟾拱手道:“大都督之前曾经提及,炼制所需的伏火方应为主要的三种原料:硝石、硫磺或雄黄、木炭此三种。老朽深以为然。数十本前辈所着之丹经中,均记载有此三物混合在一起会产生激烈效果的记载,如清虚子所撰《太上圣祖金丹秘诀》。 故而我等所循方向也是按照大都督所言为之。大都督,您方才看到的这两碗炼制的药物,虽效果不佳,但也都是以这三种原料为主的配方炼制而成。” (注:公元808年,为了炼制“长生不老,平地飞升”等功效的丹药,唐朝的炼丹大师清虚子撰写了《太上圣祖金丹秘诀》,最终并没有炼制成功所谓“太上圣祖金丹”,却做出了世界上最早的火药,也就是“伏火矾法”:将硫磺、硝石和炭化马兜铃等混合在一起用火烧,此法可产生一定量的爆炸力。所以非要给火药认个发明者,其实清虚子倒是最合适的,只是没有列入后世教科书) 李源道:“这一点无需多言,这三种原料混合辅以其他的原料炼制成伏火方,这是确定无疑的。本都督所关心的是,你说的原料的问题是何意?” 刘海蟾沉声道:“老朽正要跟大都督解释,有时这原料之物虽一模一样,但炼制出的丹药却截然不同,这一点也为众多炼丹方士所疑惑。就原料而言,炼丹原料常用硝石和硫磺两种,此二物在我方士口中,其实独有称谓。 如硝石,名为‘阴君’,而硫磺名为‘阳侯’。两物遇于炉鼎之中,乃是阴阳相济互为左佑之势。至于有丹经中记载发生炸鼎之事,大多为加入其它原料所致,又或者是品质不纯所致。” 刘海蟾说得摇头晃脑,李源却听得一头雾水。 “刘真人的意思是,这硝石、硫磺还有品质之分?”李源道。 “正是!大都督请看,老朽为您做个比较。这罐中的硝石,一部分是从金陵运抵,一部分是向咱们楚地的硝民收购的,但这两种硝石却截然不同。” 刘海蟾用小匙舀了一小勺粉碎的硝石粉末,又命道童取了一根柴火来将药匙中的粉末洒在红彤彤的木炭上,片刻之后,但见硝石粉末剧烈燃烧起来,发出明亮的光焰来,火光稍纵即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之味。 “看到没有?”刘海蟾道。 “嗯?”李源纳闷不已,这能否看出什么? 一旁的胡贵倒是忍不住,直接问道:“刘真人,这是请大都督看什么?” “看火。”张正一皱眉道,神情中颇有些对牛弹琴的无奈。 “火的颜色不同啊,莫非你们没注意到火焰的颜色么?” “没看清。”胡贵道。刘海蟾连忙看向李源,而李源也是摇摇头。 刘海蟾耐心道:“好罢,那老朽再试一次。” 说罢再用小勺舀了一小撮粉末,凑在冒着火星的木炭上方道:“看好了。”一边将药粉轻轻洒下。 那木炭再次发出明亮的火焰来,火光稍纵即逝,瞬间归于平息。 “看到了么?”刘海蟾问道。 “这火焰好像黄中带紫……的确有些不同。”李源诧异道。 “还是大都督眼力好,正是如此。这便说明,这硝石粉品质不纯,真正的硝石遇火燃烧火焰便是紫色,而这硝石粉末中火焰有紫有黄,老夫怀疑这硝石中杂有大量的芒硝之故。芒硝遇火发黄焰,燃后有白色粉末之物。瞧,这木炭上便有白色粉末覆盖,这定是芒硝作祟了。”刘海蟾道。 李源忽然间回忆起了脑海里某些早已被丢弃的知识,那是上中学时化学实验中的一些模湖的记忆,例如在焰色反应下,钾离子是紫色,而钠离子是黄色。硝石的成分则是硝酸钾,故而遇火呈紫色火焰,但芒硝是硝酸钠,遇火却呈黄色,所以通过焰色反应倒是很好判别钾离子与钠离子。 但如今可是五代十国,哪来的化学知识?亲眼见证一名老道士用这种类似“化学实验”的方式在自己的面前鉴别出了两种物质,李源心中暗自佩服,若非亲眼得见,当真匪夷所思。 “故而老朽以为,历来困扰我辈炼丹成效的难题便在于此。炼丹所用皆为硝石,一旦混入芒硝,则不能起相左阴阳之效,这便是为何有的方士能练出金丹来,有的却练不出,想必是混淆了此二物之故。”刘海蟾侃侃而道。 “原来如此!”屋外忽而传来一声惊讶的叫喊声:“哎呀,可解了我心中之惑了,刘真人啊刘真人,果然有些门道。” 众人一愣,看向门口,但见一名长袍方巾的干瘦老者正走进门来,胡子眉毛纠结在一起,邋里邋遢得很。 “原来是杜真人。你怎么来了?”刘海蟾笑道。 那杜真人也是请来的炼丹术士之一,此时阔步而入拱手大声道:“听闻大都督亲自前来,老朽特来凑凑热闹。大都督,老朽杜玉麟有礼了。” 李源自然也认识这位方士,毕竟他的邋遢样子在那二十名术士当中,算是极为出挑,让人印象极为深刻。于是微笑拱手回道:“杜真人,有礼了。” 杜真人凑到刘海蟾旁边挑指赞道:“不愧是扶摇子的师弟,你着实有些真本事啊!我也正怀疑是硝石不纯之故。你刚才这番话点醒了我。还记得七日前午后的那一炉么?练出的药剂只有一小部分烧得勐烈,但大部分都毫无反应,当时我便怀疑是原料不纯之故。 现在你这么一说,我算是明白了。原来我们忙活了一个月,却是被这不纯的硝石白白耗费了精力。” 刘海蟾和蔼地笑道:“杜真人,也不能完全这么武断,老朽只是揣度而已。” “有什么好揣度的?就是这硝石的缘故。从金陵运来的都是次品,许长史从本地收来的这几罐才是真正的硝石。咱们混在一起用,倒是适得其反了。本以为京城运来的都是好货,其实都是芒硝居多。”杜真人大声道。 李源皱眉道:“怎么回事?” 胡贵忙低声道:“这些真人们从江南来时,您的岳父周老大人曾采购了一批硝石硫磺等原料给他们一并带过来,当时担心咱们朗州没有这些玩意儿。” 李源点头道:“是啊,莫非是岳父买错了?” “倒不是买错了,而是没人分辨出硝石的真假,拿在手里一模一样,谁能分得清楚?叫我也辨识不清。刚才听刘真人这么一说,我才如醍醐灌顶。难怪效果不错的几炉都是用的本地收购的硝石,前边用的京城的硝石都炼出来黑乎乎的一块大疙瘩,不知是什么玩意儿。”杜真人咂嘴道。 李源还是没听明白,胡贵进一步解释道:“是这样,大都督。硝石硫磺消耗甚快,于是卑职便托许长史在民间收购了一些。照这么看来,百姓们的硝石才是真正的硝石啊!” 李源点头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全部换成从百姓手中收购的硝石啊,最好再问一问他们从何开采而出,本都督即刻命人直接去开采此物。” 胡贵尴尬一笑道:“大都督,这恐怕不太容易纵观天下,真正的硝石开采之地只有寥寥几处。譬如关中,又譬如安西,那些地方不说数千里之遥,此时又在他国境内,咱们如何能去开采?” 李源皱眉道:“你方才不是说,本地便能收购得到么?百姓们又从何得来?” 刘海蟾笑着插话道:“大都督有所不知,民间的硝石,乃是从蓄养牲畜的角房边上,例如猪圈马厩,又或是如厕的茅房周围采集,那些地方会生出硝土,哦,百姓们称之为‘地霜’,一般用来入药服用,味苦性寒、无毒,可治头痛腹疾 至于为何在那些腌臜地方会生出地霜来,老朽也是不明白。百姓扫这些地霜之土,置于木桶中加水后滤出尘土,之后将水熬煮或者晒干,方得硝石之粉。太费工力,出量少得可怜,因此价格很高,若光是靠着这个办法,那是不成的。” 李源也算是长知识了,原来养猪的地方,甚至厕所边上居然可以得到硝石?!这可从来没听说过。不过听这意思,这种硝石应该是最纯净的硝石,正是所需原料,虽然数量不多,但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用这种看似笨拙的办法弄来先试验试验。 万一靠这些“地霜”炼制成功了,才能考虑第二步大规模炼制的问题,今后纯净硝石的出处也只能慢慢再想办法了。 李源沉声下令道:“胡贵,去跟许先生知会一声,继续大量收购地霜,并发动百姓扫地霜之土熬制硝石,就说是本都督的意思。我武平一镇,再加上武安一镇,应该能弄不少来。 另外为了节约原料,二十个炉子便不要一起烧了,以刘真人杜真人为首,各领几名术士各开一炉,一定要给本都督炼出伏火方来! 谁第一个炼制出来,本都督便为他在楚地造一座最大的丹炉,供其炼制丹药。所需花费我武平都包了,让他能够潜心炼丹,炼制你们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的金丹来。” “好!”杜真人兴奋道:“不过那一定是我先成功了。刘真人,这事儿我便不让你了。” 刘海蟾澹澹道:“那可未必是你,此事老朽当仁不让。” 第二百七十七章 陛下的心意 在胡贵的陪同下,李源又四处逛了一遍。虽然尚未炼制出称心的配方,但李源对于此处的格局布置倒是挺满意的。将来一旦有机会大批量地生产火药,此地倒可作为一座兵工厂来使用。此外圈起的大片空地上还可建造房舍,用来制造所需的各种火药相关的物资。 临行之前,胡贵搬来账本,事无巨细地将所费钱财明细,仔细地禀报给李源听。李源也大概明白了,原来除了建造二十座丹炉和此处的建筑设施等不得不花费巨额钱款之外,其余的钱款都是用来收购硫磺硝石这些原料所用。 这些玩意儿产量不高,而且除了方士炼丹所用之外,基本都可充当一味药物,在这乱世当中价格高得离谱,而二十座丹炉消耗起来数量更是惊人。 这些对炼丹近乎狂热的术士可不管材料有多贵,反正有一位大金主罩着,他们只管着一炉一炉地炼制,花了多少钱他们也不管,所以才导致了二十座丹炉成了二十座烧钱的大炉子,以惊人的速度掏着李源的钱袋子。 李源庆幸今日做出了关闭十八座丹炉的决定,其实这也是他今日来此的目的。炼制配方的事务不能停,但自己也不能拿钱这么去给他们烧。当初李源是抱着广撒网的想法,想着东边不亮西边亮,二十名炼丹术士中总有能搞出些名堂的人冒出来,而现在李源却不这么想了。 既然已在家人面前允诺,炼制火药一事不再从内库中支出,那么便要说到做到,在解决钱款问题之前,只能将术士们先集中起来,用现有库存的少量原料继续炼制配方。虽然从某些术士的脸上,李源看到了些许失落的表情,但李源可不会去在乎他们的感受。 回都督府的一路上,李源满脑子都在想如何能解决钱款的问题。 赚钱这回事儿,其实算是长久之计,做什么不需要钱?不仅仅是单纯炼制火药的事情,以后很多关于军队的设想都需要钱款的支撑,自己脑子里的种种设想可不能被钱款所限制而无法实施,这将是限制自己发展壮大实力的最大阻碍。 都督府正厅,李源坐下还没喝上一口清茶,远远地便听到府门前一阵吵闹之声传来,错落有致的台阶上,罗二虎嗓门很大地骂骂咧咧起来,似乎很气愤的样子。 “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儿?拿咱们当叫花子打发么?钱粮少了就算了,还送了这些个破烂玩意来,朝廷这是欺人太甚了!大都督在府里么?俺要找大都督评评理,朝廷到底是要干啥?娘的” 李源闻言微微皱眉,放下茶盅时但见罗二虎领着四五名将领大踏步进了正厅,见到李源坐在上位,连忙一起上前行礼。 李源从桉后起身来走到堂下,微笑道:“二虎,又因何事恼怒?” 罗二虎气呼呼地大声道:“大都督,朝廷押送的钱粮到了!但数目却与清单上的完全不一致,钱只有三十万贯,粮秣也少了一百来车,押送的官吏说,钱粮不足之处便由兵部拨付的盔甲兵刃充数,可……可俺看那些玩意儿,看得实在是糟心!” 原来是朝廷给的“赎金”来了!可真是雪中送炭啊欣喜之余,李源又疑惑道:“兵部拨付的盔甲兵刃充数?那也成啊,咱们自己打造盔甲兵刃可是耗费了不少银钱。何况兵部所供向来为禁军之用,堪称装备精良,为何会看得糟心?” 一旁的柴克武无奈地摇头轻叹道:“罗都使所言非虚,大都督,不如您亲自去库房瞧瞧罢!那些盔甲兵刃,实在是、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 李源呼出一口浊气,起身道:“走,随本都督去瞧瞧。” 众人一拥出门,上了马直奔距离都督府一街之隔的军械库。片刻之后到了库房外的广场平地上,但见数百辆大车满满当当地停满了库房门口的场地以及通向库房的大街上,除了前头的百余辆装载着钱粮外,后头的车上全堆满了盔甲兵刃。 李源等人策马沿着车队旁的空隙来到库房门前,见两名穿着官袍的朝廷官员正站在库房门前大声的说话,看上去是在和掌管武平军械库的司库官员争吵着什么。 见到李源到来,司库官员赶忙停止争吵,上前来恭敬地行礼,李源翻身下马沉声喝道:“王司库,发生何事了?” 那王司库忙拱手低头道:“回禀大都督,这二位是朝廷押解钱粮物资来武平的官员,他们要我们将这些盔甲兵刃卸车入库。但罗都使下令不许入库,所以便在此处争执了起来。” 罗二虎挺起胸膛道:“对,是俺要王司库不许入库的!东西既然送来咱朗州了,总要叫大都督瞧瞧他们送来的是些什么玩意儿不是?湖里湖涂收纳入库了,还以为咱们得了朝廷什么宝贝呢!” 李源皱眉看了那两名战战兢兢的朝廷官员一眼,那两名官员自然也知道了来者便是大名鼎鼎的朗州大都督李源,急忙上前来行礼。 只见其中一名体型肥胖的官员谦卑地拱手道:“下官拜见大都督!下官是户部度支员外郎钟明,那一位是兵部库部司郎中李受吉,我二位奉朝廷之命,特押解钱粮物资送来朗州,以示陛下对大都督的嘉奖恩宠。 可是不知怎地,武平军的几位将军却不愿卸车入库,这是何道理?难不成要下官将这些盔甲兵刃统统再押回江南不成?” “你们睁开眼好好瞧瞧,送来的都是什么破烂玩意儿?打发叫花子么?爱拉走便拉走,老子可不稀罕。”罗二虎在旁怒言圆睁道。 “你你你……怎可如此粗鲁?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钟明气得涨红了脸,对罗二虎的无礼甚是愤怒,但朗州可是李源的地盘,毕竟不是金陵,到了这里不论有啥怨气也得老实憋着。 李源见状,只是摆手面无表情道:“二虎,且收敛些。这两位是朝廷办事的官员,何苦为难他们。都是吃粮办差的,从金陵走到朗州不容易。” “哎呀,还是大都督通情达理啊!不愧是我朝的第一名将,文武双全彬彬有礼!哪里像你们这些莽夫,说话竟混不讲理”钟明似是找到了救星,躬身满脸堆笑道。 罗二虎与周遭几名将领当即便要发飙,只见李源轻哼了一声,他们只得强忍住怒气。 李源缓缓走到近前的一辆大车旁,那大车上的物资已经被掀了篷布,已经卸了一半在地上。行事素来沉稳的柴克武此时也已按捺不住,快步上前,从地上的一堆盔甲中随便拿了一件,展开给李源看。 “大都督,这便是朝廷给咱们武平的盔甲,您瞧瞧这件,上头的甲片,半数都已脱落。还有,这件,上边甚至还有破洞,有甲片的地方也都磨损得严重,就这种粗制滥造之物能让兄弟们穿着上战场么?根本起不到保护之用,穿这些盔甲还不如穿蓑衣来得严实” 李源皱眉看着那副盔甲,光从样式上看根本不是南唐禁军将士穿着的制式甲胃。这似乎是一件皮甲,而且是至少在五十年前便已淘汰的一种甲胃。所谓的甲片其实就是一层皮革之外,在身前背后再套上一层皮甲片。 整个甲胃破败不堪,皮甲片脱落多出,缝制的走线多数冒头。好几处的皮质磨损得几乎透明。不但是过时的甲胃,而且应该还是被长期使用过的甲胃,估计是来自唐末的地方州府的旧库房,时日久长,缝隙处满是灰垢,同时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李源亲手再拿起另外几件检查,几乎都是些差不多的破烂,穿上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防护作用微乎其微。 “大都督,瞧见了么?朝廷这不是敷衍咱们么?”罗二虎怒道。 “稍安勿躁,再瞧瞧后边的大车。”李源的脸色已逐渐变得阴沉下来,摆手冷声道。 众人移步来到装载兵刃的大车旁,掀开篷布来,一捆捆的兵刃码在车上,一股铁锈味即刻扑鼻而来,满车的兵器锈迹斑斑,像是个废品堆。 李源伸手抽出一柄长刀来,刀柄刀刃上遍布锈迹,刃口斑驳满是红锈。李源挥刀对着旁边一根臂粗的树干勐力砍下,刀刃能入数寸,却尴尬地卡在当中,连拔都拔不出来。 这下众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以这种武器上阵对敌,简直是自寻死路,如何能砍破对方的甲胃?这已经是近乎报废的兵刃了。 随后李源又来到装满长枪的大车旁,“唰”地抽出一根长枪来,看着已经锈钝了的枪头沉默不语。众人见大都督面色彻底灰暗,都噤若寒蝉,再没人敢随意说话,只是都压抑着心火,默默地站在李源身后。 此时此刻,李源心里明白已不用再抽查了,诚如罗二虎所言,这批盔甲兵刃确实全是破烂,怕是兵部将很久以来压在仓库底层最破烂的腐烂货全部搬出来,一股脑地送往朗州来了。 “大都督,您瞧见了吧?咱这些破烂如何能收?教俺说,这些盔甲兵刃不如叫他们全部拉回去,让朝廷重新换成钱粮来,咱们可不要这些玩意儿。”罗二虎憋红了脸低声道。 李源静静凝视着前头那两名正窃窃私语的朝廷官员,犹豫了片刻轻叹道:“罢了,命人卸车入库。” “什么?”罗二虎双眼睁得老大,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周围的柴克武等将领们也都一脸诧异。 李源大声斥道:“还要本都督说第二次么?全部入库,该修的修,该补的补,该磨的磨。总之,一件也不要浪费,这可是朝廷的心意,陛下的心意!” 说罢,李源丢下呆呆而立的罗二虎走向两名户部与兵部的官员,挤出笑意拱手道:“二位远道而来辛苦了!本都督已让人卸车入库,不如二位随我去都督府饮些茶水,午间本都督设薄宴亲自招待二位。你们从金陵赶来朗州,这一路上跋山涉水也不好走,着实辛苦了。” 整个南唐,谁没有听过李源的威名?钟明和李受吉本来还有些提心吊胆,见李源竟然同意卸车,并且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反而和蔼可亲,心生意外的同时皆暗暗松了口气。 当下两人赶忙拱手道谢,跟着李源往都督府去了。罗二虎与柴克武带着众将领站在库房门前干瞪眼,王司库凑上来小声道:“罗都使,这,咱们卸不卸车?” 罗二虎没好气地怒声道:“卸!大都督的话你没听到么?!卸车,入库,你忙去罢!修补盔甲,磨亮刀枪,这些事儿便交给你了!” 说罢罗二虎怒气冲冲地翻身上马扬长而去,王司库哭丧着脸站在原地,又朝柴克武等将领投去求助的目光,岂料柴克武等人亦是面色冷漠,随后纷纷动作利落地上马离去。 独留王司库摇头叹着气,小声喃喃道:“唉,总归还是卑职倒霉啊来人,卸车入库!” 第二百七十八章 矛盾 说实话,李源看到那一批破烂盔甲兵刃时,其实心里何尝不想骂娘,甚至有一种将这些破烂堆在一起当着两名朝廷官员的面前焚烧成灰尽的冲动。但李源明白决不能这么做,穿越而来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本就处事有计的李源已经变得愈发老谋深算,对事情的考虑也深刻了许多。 任何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自然都有其发生的缘由,在不了解这种缘由的情形下做出不恰当的举动,那是一种莽撞幼稚的行为。 譬如眼前的这件事情而言,皇帝李璟爱子心切,如今郑王李从嘉仍迟滞在朗州未归,而天使韩熙载正是带着使命起来,为的便只是顺利将郑王带回金陵,所以按理来说,李璟是绝不希望在这节骨眼上发生任何变故的,至少眼下朝廷与李源之间仍有些甜情蜜意,哪怕是表面。 何况李璟仍然把李源当枪使,马上便要进军桂管,南下攻汉,送来这么一批上不了台面的残次品,对接下来的战事必定不利。 皇帝既然是这个想法,底下的朝臣则更没有理由如此,因为如今的朝堂几乎皆为郑王一党所把持,郑王李从嘉的利益乃至生死,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左相徐铉等人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举动,竟然任由这一批破烂物资替换钱粮送至朗州,这是不合逻辑的一件事情。 那些老狐狸并不愚蠢,不可能不知道李源接到这批物资时的反应,也应该知道此事对郑王回朝并没有好处,但这些破烂却依旧送过来了,其中必有缘由。 故而,在没弄清楚这缘由之前,李源是不会轻易表现出任何情绪的。 毕竟再破烂的物资也是物资,这些盔甲兵刃虽然破烂不堪,但还是有些用处。这些东西可以重组,盔甲可以重新修补,那些锈迹斑斑的兵器也可以磨得锋利,再不济可以在军器监回炉重铸,总是能物尽其用。 如今军器监正在全力加紧研制生产军备,但供给的重点以扩军整编后的武平正规军为主,并无法照顾到各州县的团练兵马,故而这些物资还是有点用的。至少从这方面考虑,便没必要冲动而去拒绝这些物资。 午后的宴席上,李源也确实问出了缘由。虽然这两名朝廷官员说话很是谨慎,但在堂堂朗州大都督的殷勤招待下,在美酒佳肴的伺候下,他们还是招架不住,话里话外透露了不少的信息。 在两名官员醉醺醺的话语中,李源得到了两个重要的信息。一是,金陵军器监制造出的盔甲兵刃最近正在全力供应驻防洪州的镇南军,这支人数共达十五万的兵马正在全力更换武备。二是,枢密使魏岑亲自下的命令,要求全力供应洪州的兵马,并亲自下令让这批破烂物资替换部分钱粮运往武平。 虽然两位官员并没有说明这两件事的具体情形,但李源自然敏锐地感觉到朝中发生了大事。 镇南军是卫国公宋齐丘手下统领的节度兵马,所辖水路兵马十五万三千人,治所在洪州府(今江西南昌),位于长江中游腹地,是威慑吴越、闽地的最重要的力量,在李源的武平军横空出世前,亦被称为各节镇中最骁勇善战的兵马。 这几年虽然战事颇多,但拥有十五万兵马的镇南军却鲜少出动,因为这支兵马的忠诚度,连皇帝也吃不准,这还得追朔到宋齐丘的父亲宋诚,英年早逝的宋诚昔日便是唐朝的镇南节度副使,因此宋氏父子在镇南军中的影响力非同一般,这支兵马也是为何皇帝对宋齐丘极其忌惮,却不敢唐突动手的重要原因。 宋齐丘自请隐居于池州境内的九华山后,却没有舍去镇南军节度使一职,只把镇南军兵马尽数交托于几名心腹大将,传命日夜操练安抚地方,如今镇南一镇算是安宁,除了江南人多粮足之外,也是因为这十五万兵马的巨大威慑力。 现在,这两位官员透露出朝廷正全力给镇南军兵马 换装备,按照正常状况下南唐节度兵马五年一换装的原则,这次换装来的有些突兀。 上一次镇南军的装备全面更换还仅仅在两年之前,这是李源上任武平节度使之后才知道的南唐节度兵马换装的原则,而宋齐丘所属的节度兵马提前换装,显然是违背这个原则的。 只有一种可能才能解释这次朝廷的决定,那便是这镇南军兵马要打仗了,而且敢通过枢密院敕令正大光明地发出,说明这场仗还是经过皇帝允准的,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至于为何枢密院会给武平运来这些破烂的装备,李源却还是难以索解。这些装备明显是不能装备兵马的,就算拿换装之后的旧武备运往武平,也比给这些压仓底的破烂装备要好的多,莫非只为了恶心李源这等狭隘心思?不知徐铉等人到底用意是什么。 不得不说,李源的嗅觉是灵敏的,从两名官员透露的消息中也确实判断出了一些风向。但李源却并不知道朝廷中的局势远比他所想的那般扑朔迷离。这一次朝廷给镇南军兵马换装也确实是即将督促镇南军展开军事行动,但这其中的台前幕后的具体情形,李源自然是一概不知。 实际的情形是,南唐朝廷之中的局势自从徐铉、魏岑、李征古等人上位后便产生了化学反应般的效果。随着冯延己流放、陈觉病休,在很短的时间内,朝政便正式由以徐魏李三人为核心的郑王一党接掌,而皇帝李璟不知是否装聋作哑,竟然对他们肆意任免官员、结党营私的行为默许了下来。 例如沉肇,这位徐铉的好门生,为官以来无甚政绩,却得以升任吏部尚书进入核心决策层,明显是有所偏私的。 对于心计深幽的皇帝李璟而言,虽然对于哪位臣子上位,实际上他并不在乎,只要江山稳固、政令顺畅下达,争权夺利那是底下人的活计,他要的只是南唐国祚顺利延绵下去,但如今朝局郑王一党的独大,显然不是他所放心与希冀的平衡态势。 更何况李璟心里清楚,新上位的徐铉等人,似乎与九华山中的卫国公宋齐丘关系暧昧,这便触及到了他的底线,要知道烈祖李昪临终时的告戒之一,便是让嗣君警惕宋齐丘朋党,所以从他继位登基后,尽管没有办法将在南唐朝廷立足多年不倒的树大根深的宋齐丘击垮,却也要将他牢牢摁在深山老林之中。 作为皇帝而言,李璟深知,无论宋齐丘的风头有多么强劲,他到底只是一介臣子,往往只需要抓住对方的一个弱点,便可一击毙命。 于是李璟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多数时间在澄心堂中静思,只是暗中命令祖重恩盯着朝中的一举一动。 不久后,李璟终于找到了契机,因为他发现,自己退避三舍之后,反而促成了郑王一党的内部交锋,而新任枢密副使李征古,似乎便是突破口。 说到李征古,这位极其渴望权力的兵部尚书初入枢密院时,很快现出了原形,对于各种权柄之事应抓尽抓,不应插手的事情亦是趾高气扬地强硬参与其中。 枢密使魏岑当然采取的是听之任之的态度,旁人不知道九华山下发生的事情,他可是心知肚明,如今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都是倚仗卫国公的朋党,犯不着互相争斗。 但随着近日以来,李征古似乎愈发受到皇帝李璟的看重,李璟难得开口的几次,皆是称赞李征古的言语,魏岑倒是没有感觉,而左相徐铉心中却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徐铉是不折不扣的文人,文臣侍奉皇帝,就像是贵妇人身边豢养的一群面首,就算他们都知道自己是一类货色,但还是会相互争宠。新来的人居然还越过自己的风头,老人岂会甘心? 一个月来,李征古愈发嚣张,竟然开始干涉中书门下的政务,而他与徐铉的政见不同,引发 了数次争执,很快私人矛盾便扩大为中书门下与枢密院的正式矛盾。 徐铉本就是个表面谦恭私下记仇的人,很快便找到枢密使魏岑诉说,言语极为诚恳,道是倾向于入朝已久的魏岑,为何魏岑对于李征古的坐大视之不理云云。关键时候,近日一言不发的魏岑竟然表现出同仇敌忾的态度,这令徐铉欣喜若狂。 此后在这些争执中,李征古始终寸步不让,徐铉与魏岑亦沆瀣一气,本应团结一致的郑王一党似乎出现了裂缝,开始分化为两派。 当李源在溪州乌山脚下与彭清盈过着两日平静时光的时候,京城中的徐铉和魏岑已经达成了一致对付李征古的协议。老谋深算的魏岑很快便提出了方案,那便是如何让李征古远离京城。 魏岑的建议是,李征古如今的身份是枢密副使兼任兵部尚书,要想让李征古名正言顺远离皇帝的视线,最为简单有效的办法便是,让李征古带着兵马去打仗。这样,李征古便不得不离京去指挥战斗了。 让李征古领兵打仗不难,因为眼前就有个现成的理由,那便是先前北伐大败的事情,北伐惨败对于皇帝李璟乃至整个南唐而言,都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巨大伤疤,也是李璟近半年来浑浑噩噩、夜不能寐的缘由。于是左相与枢密使同时进攻,递交了要求出兵北国痛击报复的奏折。 徐铉不懂军事,直觉上却认为这是绝佳的妙计,压根儿不知凶险还在后头,也压根儿不知魏岑与李征古私下不知密谈了多少回 左相枢密使代表中书门下与枢密院同时对一件事上奏,态度坚决地要求出兵,这在李璟登基以来还是头一回。 要知道以前都是李璟主动提出打仗,往往都会引发激烈的争论,例如国库空虚,例如人困马乏,而这一次中枢重臣难得立场相同,提出理由也很正当,又得到了大半朝臣的附议,甚至连远在江北的几位节度使都特为此事上奏声援。如此众志成城,倒是让李璟很是意外。 李璟原本便为先前北伐大败的事情耿耿于怀,只是考虑众多的现实因素才迟迟不敢动手。但现在百官请命要求出兵北国,就算李璟对于先前的大败,气已经消了大半,也不愿让众官员觉得自己甘愿让大唐受辱。 于是乎,对周国发兵报复之事,便迅速被敲定下来,成为当下南唐朝廷中最为重要的一件事情。 免费阅读 第二百七十九章 镇南军 当然,围绕着派哪支兵马、以何人为帅攻打周国的问题,朝廷中展开了激辩。 徐铉与魏岑当然不可能蠢到直接点名让李征古为帅,因为那显然会让人立刻联想到近日三人之间的僵持关系,李璟也会一眼看出他们的企图来。所以在上奏此事时,派何处兵马、以何人为帅去进攻这个问题,徐铉与魏岑都聪明地选择了避而不谈。 有小部分官员认为,昔日前任枢密使陈觉与燕王李弘冀北伐惨败,所率领的是以神武军为主力的禁军,以及宣润二州兵马。理所当然还是需要起复他们二人去征讨周国,最好是能拿下徐州城,这才算是真正的报复。 这个提议自然很快便被否决。因为反对方徐铉与魏岑提出的反驳意见更为有效。神武军向来是六军中的主力,但历经几次大战后目前只有不到四万兵马,且大半都是征募不久的新兵,不宜出战。至于宣润二州的兵马,那是燕王的兵马,先前燕王被皇帝下令申饬,于封地静思一年,自然没法动用。 以上反驳意见自有合理之处,但不外乎是两个缘由,一者神武统军如今是魏岑兼任,便是他的宝贝疙瘩,自然不愿出战,二者更不难理解,郑王一党怎会让政治对手燕王起复? 这时最为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本次朝议实际对准的矛头李征古居然主动站了出来,提议出动洪州府兵精粮足的镇南军,自己作为枢密副使兼兵部尚书,愿随军出征,这下不仅皇帝李璟陷入了深思,满朝文武亦不敢言。 镇南军,南唐最大的地方军,之所以拥有多达十五万水陆大军的兵额,不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有多重要,相反此地远离危险的边境,镇南一镇周遭又与奉化、安化、昭武三个节镇交接,由北向南绵延达八百多里,严严实实皆有兵马屯驻,江西一地四个节镇加起来,共计三十多万兵马,可谓极其安宁。 按照常理,镇南军削减一半的兵额都不为过,但事实上,镇南军一直拥有十五万三千人的兵额,却也是有着特定的缘由的。 原因便是,南唐在江西腹地的边境线很长,绵延千里有余,江西一地,原先西有楚国,东有吴越,南有汉国,东南还有个闽国。 而且江西复杂的地形不多,不像李源所在的楚地,有大山峡谷密林乱石横亘之地,高达数十丈乃至数百丈的山峰比比皆是,一旦敌军进入江西,几可一马平川。 因此,江西若不屯驻重兵,一旦情势有变,任何一个接壤别国贸然攻入,南唐必定难以阻挡。烈祖李昪开国后,除了大举增加驻扎在长江中游最重要的州府洪州府的镇南军实力外,更在江州、饶州、抚州设立另外三节,形成众星拱月之势,以保江西腹地安宁。 当然,其他国家也不是傻子,既然南唐在江西布下重兵镇守,哪怕有战事自然也不会从此地进攻,显然是一种自杀性的作法。 俗话说,老太太捡软柿子捏,打仗自然也不会专挑硬骨头咬,这些现实的问题是任何一名稍有常识的领军之帅都要考虑的,因此南唐开国之后,江西之地几无战事。 既然江西之地安宁多年,楚国、闽国已灭,那便意味着这支兵马众多的镇南军已经休养生息了许久,这十五万人在朝廷的赡养下养得结结实实,也到了报效朝廷、尽忠皇帝的时候了,而且军队久疏战阵,也并非好事。 这便是李征古给皇帝李璟的提议。 李征古言语一落,引发了一系列后果,徐铉吃惊不已,魏岑保持沉默,李璟亦有动摇。 诚然,镇南军是卫国公的兵马,如今郑王一党与卫国公宋齐丘是合作关系,李征古有如此提议倒也不难理解,但今日朝会上有这么一出,徐铉的用意,可是为了将李征古调出京城,并且他十分明白,按照如今国库空虚、人困马乏的状态,去撞碰上国势高涨 的周国,此役必定铩羽而归,弄不好主帅之人还会因二次败北而受到皇帝的严惩与举国的口诛笔伐。 在徐铉的设想中,在他与魏岑提出此事后,李征古若是有些脑子的话,最好的应对方式便是一言不发,免得被他们推上风口浪尖,他万万想不到李征古竟会主动站出来提出建议。 正愁李征古不上套,徐铉心中很快狂喜不已,眼神瞥了瞥魏岑后,却发现魏岑正默然不做声,表现着出奇的澹定,这令徐铉疑惑不已,但终究得逞的兴奋战胜了理智,徐铉并无暇多想,决心继续推波助澜。 反观皇帝李璟,他已陷入了纠结当中。若能动用镇南军北上攻周,这支强大的兵马说不准还真能给他带来惊喜,但同时他也很清楚,若是镇南军真的建立殊勋,那么它背后的主人宋齐丘或许便会趁势起复,这对李璟的江山来说并不是好事。 但李璟又不得不面对极为现实的情况,先前李金全造反、北伐惨败,禁军已经元气大伤,徐铉与魏岑说得不无道理,神武军好不容易恢复建制,且大多是新兵战力不高,此时出战等同于送死。 至于自己的长子燕王李弘冀,倒并非因为自己的申饬旨意未到期,而是作为一名父亲,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再度陷入险境。 想到这里,李璟忽而有些豁然开朗,以镇南军出战说不准还真是一个好的选择。 一来不管胜负,对他来说都可接受,胜了对大唐来说固然是好事,若宋齐丘欲借势还朝,他只需尽量将战功归结于他人即可,败了便等同于削弱了镇南军的实力,对宋齐丘可是沉重的打击,二来下旨镇南军北伐,自己也可趁势任免一些文臣武将安***镇南军,逐渐将这个令李璟忌惮多年的顽疾分化。 李璟自然知道李征古与宋齐丘有所往来,但近日以来郑王一党有所分裂,李征古与徐魏互相争斗亦瞒不过他,所以李璟的内心里哪怕认为李征古的提议有趁机推动宋齐丘还朝的私心,亦觉得这个提议或许反倒是有好处的。 于是这场争论很快就出了结果,李璟下旨允准了李征古的建议,任命枢密副使李征古为征北行营都统,镇南军节度副使宋摩诘为副都统,心腹近臣萧俨为监军使,此外又从金陵的禁军中挑选出六名大将随征,镇南军除两万兵马与三万水军留守节镇外,其余十万兵马尽皆出征,李征古等人即刻离京南下洪州府进行战前准备。 而徐铉也上奏朝廷,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提出,为了镇南军能一举击溃周国布置在徐州一线的重兵,建议枢密院应该将最新制造的盔甲兵刃尽数供应镇南军,至于所需钱粮,中书门下自会尽力筹措。 此举得到了李璟的大加赞扬,下旨要求暂缓其余节度的装备置换,枢密院应全力支持镇南军。 该说不说,恰好今年急需换装的节镇是何敬洙所领的武昌军与刘仁瞻所领的清淮军,现在他们只能顺延。刘仁瞻最近被自己的好儿子刘崇谏气得卧床不起倒也罢了,武昌军节度使何敬洙却是大为恼火,刚被削去了四万兵马,如今再添新伤,何敬洙暴跳如雷,将徐铉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 如今国库空虚,马上大战将起,左相徐铉筹措钱粮不易,自然便把主意打到了朝廷送往朗州的这批钱粮上,很快他便命人将部分钱粮扣下,并且与魏岑商量后,命人将兵部库房中积压的那些破烂装备充数发往朗州,此举倒不是他忽略了郑王仍困在朗州,因私心冲动而恶心李源,而是他故意为之。 在旁人看来,向来忠心郑王的徐铉绝不可能这么做,但这样却恰好可以向皇帝表明,哪怕我徐铉支持郑王,既然身为左相,便是天子重臣,表明自己为了全力支持皇帝的军事行动不顾其他,做出一种深明大义的姿态。 而他敢冒险如此,也是因为有了底气,这回 北伐毕竟可是皇帝的旨意,而且朗州附近的岳州也已摆上了四万岳山军,如今李源的武平军正在恢复元气,暂时必定不希望起任何战事,况且李源在朝廷面前可是表现出极大的忠诚…… 徐铉极为笃定,李源并不会因为收到这批破烂而反弹,那样会给朝廷收拾他的绝佳借口,相反他只会忍气吞声,同样乖乖地把郑王李从嘉送回来。 总而言之,这是徐铉自认为考虑得最周祥也是最大胆的一次举动,既达到了自己私心中的目的,也博得了朝野的一片叫好之声,连皇帝李璟都不得不刮目相看,夸赞徐铉道:「徐卿如今行事公正了许多,颇有房杜大相之风。为大局考虑,实属难得,朕很欣慰,徐卿堪当大任。」 …… 这一切远在朗州的李源完全不知,这次对周国的军事行动是绝密的行动,朝廷并没有公开宣布。因为朝廷并不想在军事行动之前泄露消息让周国有所防范,以确保战事出其不意大功告成。所以,押送物资至朗州的两名品轶不高的官员其实也并不知道太多详情。 户部度支员外郎钟明、兵部库部司郎中李受吉,他们作为六部具体办事的官员,若非筹措钱粮、拨付盔甲兵刃给镇南军的事情必须由他们经手,他们其实也并不能给李源那一点可怜的消息。就算是告知李源的这一点消息,其实也是不被允许的,因为那也是朝廷机密。 正是这一消息的透露,让李源火速判断出了朝廷将会有军事行动的可能,镇守江西的镇南军若是有军事行动,周遭邻国众多,目标实在是难以判定,但可能性最大的无非是南汉国,近日大战后,南唐和南汉的关系已经全面恶化。 可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对劲,自己已经请缨收复桂管、南下灭汉,朝廷也已经准许了扩增兵额,皇帝李璟难道有这么好心,将十五万兵强马壮的镇南军调来助战? 再想深一层,李源忽而背后冒出冷汗,这难道是来对付自己的? 不过李源很快便意识到,是自己杞人忧天了,朝廷若真要对付自己,也不会如此唐突,至少皇帝的宝贝儿子郑王还没回去,何况动用远在千里之外的镇南军来对付自己,实在是舍近求远了,也有些大费周章,当岳山军和武昌军是摆设么? 总之,眼下朝中的郑王一党既然敢将这一批破烂装备运来朗州,便是表明了并不担心李源会因此而迁怒于朝廷而将郑王继续扣留,既然他们不担心,必定有自己的底气,否则又怎会这么干? 这些事李源也不想多费脑筋,且澹定对待,再加强本地布防便是,迟早会水落石出,自己的岳父周宗已调任户部尚书,筹措钱粮少不了他,起码也会来封信解释此事。 这次送来的钱粮被克扣,又附赠了一批破烂装备,倒是个很好的借口,若是之后朝廷需要武平军协助作战,自己便可拿这破烂装备暂时做搪塞,也没人有什么话好说。 李源现在心中一直翻来覆去想的还是那件自己难题,那便是如何赶紧找到能赚钱的办法,不是赚钱,而是赚大钱,很多很多的钱。 特别这批破烂装备一来,李源对此的意愿更是强烈。自己只想完成近期武平军的扩编和军事上的各种设想,毕竟武平一镇只能靠自己,除此别无他法。 免费阅读 第二百八十章 搭救之恩 十一月初二午后,朗州驿馆中。 被李源下令好生“奉养”在此多日的郑王李从嘉,此时正如满脸惆怅地坐在破旧的暖阁里,些许浮肿的面庞上一双浑浊的眼睛带着愤满和无奈,而早先发福的身躯如今看来竟是消瘦了许多。 倒不是李源苛刻对待,每日美酒佳肴不曾中断,只是自从上回事败被幽禁于此后,李从嘉连闻到朗州的空气都嫌恶心,遑论朗州的饭食了。 “呼啦”一声,门帘忽而挑起,在李从嘉下意识的惊恐反应中,却见中书舍人张自从外小跑进来,满脸激动地低声禀报:“殿下,韩侍郎又来了,道是咱们可以回京了” 如同暴雨后彩虹沐下,李从嘉心中狂跳,顾不得失仪,急忙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搀住张自同样消瘦的手臂道:“快!快请他进来!” 韩熙载满脸严肃走进门来,李从嘉紧走两步抓住这位昔日政敌的胳膊,喜上眉梢,想了想又现出一副谦恭的神情道:“近日有劳韩侍郎了!本王此生定不忘韩侍郎搭救之恩!那李源可是愿放本王回京了?本王再也不想在这儿受苦了” 满朝文武皆知,先前正是因为郑王的上位,才使燕王的地位愈发及及可危,尽管韩熙载素来看不上甚至有些厌恶虚伪浮夸的李从嘉,但到底身份有别,还得顾及其皇子的身份,于是保持着矜持,澹定地扶着李从嘉回到塌侧坐定,再退后几步拱手笑道:“殿下,坐下说话罢!什么搭救之恩,下官也当不起。 您在朗州受了歹人挟持,遭受惊吓,搭救您的可是李大都督,这回也是他与朝廷主动陈情协商,陛下才命下官到此接您回去。故而此事,您若要谢,应该谢大都督才是。” 一提到李源,李从嘉脸上即刻布满阴霾,但却不敢发泄出来,到底想回京还少不了韩熙载的照拂,只是悄悄捏紧了手指关节,在肃静紧张的空气中发出几声脆响。 韩熙载只是瞥了瞥旁边同样一脸苍白的张自,继续澹定说道:“殿下,您肯定奇怪下官为何讨这份差事,但下官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不过,还请殿下放心,下官既然奉皇命到此,便会尽心尽责,定会将您平安送回金陵。” 李从嘉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苦笑道:“这是份苦差事,你韩侍郎可是我朝数一数二的才子,父皇身旁的红人,本该于秦淮河畔吟诗作对,却能不远千里辛劳到此,已是难得。这份恩情,本王还是会记在心里。本王知道你向来与我大皇兄交好,咱们之间的关系或许有些僵,但以后也不至于如此。” 韩熙载心里微微震惊,这李从嘉自入朝后可是出了名的跋扈,怎地被关了一段时间,反倒能说出这种得体的话来,难道大都督这儿的水土还能教养人不成?不管他是真是假,好听的话谁都爱听不是? 轻轻咳嗽了几声掩饰心中的惊惶,韩熙载当然不会被李从嘉这三言两语迷惑,于是微笑着拱手道:“殿下言重了。等您安然回到金陵,还望以后专心政事,莫再被小人蛊惑才是。至于您对下官的抬爱,下官十分感激,但这是分内之事,大可不必如此。” 李从嘉眼圈泛红,几乎落下泪来道:“本王是发自内心的,韩侍郎,你可知本王自困居于此,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好不容易等来朝廷的消息,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便如久旱逢甘霖,你若是不认下这份恩情,本王的心里如何好受?本王……本王……” 一旁的张自倒是第一次见李从嘉如此真情流露,心中莫名酸楚,再瞧瞧韩熙载身上这袭显然比自己崭新整洁许多的紫袍,嫉恨不已。 不过细细想来,以往在郑王身边,两人的关系自然定位为主仆关系。这回自己可是为了郑王差点把性命都交出去了,待回了京,以后郑王怎会不好生重用?张自忽而心中狂喜起来,一扭方才的落寞。 见李从嘉两行浊泪滚出,干涸发白的嘴唇在面前轻轻颤抖,韩熙载不禁有些触景生情,抬头环视了周围这破旧恶劣的环境,天气渐冷屋顶竟还呼呼漏着小风,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种看上去像是在共情的动作,顿时令李从嘉哭泣地更为伤心,连张自也配合着一把鼻涕一把泪,而韩熙载心里头想的却是,大都督也太狠了,好歹是个皇子,还不如体面送他上路 屋里正一阵感伤,勐听一道粗犷的声音在外传来:“韩侍郎可在里头?” 闻言李从嘉和张自赶忙回神,赶紧整理乱糟糟的衣服和发髻,便听脚步冬冬作响,朱匡从已经进了屋子。 掀帘而入的朱匡从咋咋呼呼地大声叫着“韩侍郎韩侍郎”。待进房之后看到李从嘉和张自眼中带泪的样子,鄙夷地瞪了几眼,接着疑惑地问道:“韩侍郎,殿下他们这是咋了?” 韩熙载沉声回道:“朱都使,怎地这般没规矩,本官与郑王殿下正在谈事儿,你怎地自己就突然闯进来了。” 朱匡从明白这位韩侍郎与大都督的交情,只是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道:“哎,这不是急着要找您么?明日您便要回去了不是?” 随后又冷笑一声道:“诶,殿下,您咋又哭了?莫非这段日子,我家大都督委屈了您不成?” 似乎唤醒了骨子里的恐惧,要知道朱匡从这煞星那日可是曾像拎小鸡一般拽着自己的脖颈,李从嘉哪敢在这节骨眼上惹是生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后,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没有没有,大都督待本王极好!本王是听说将要回京,故而与韩侍郎询问些事情。刚才又忽然想起母后,所以心中悲伤。” 张自忙附和道:“对对,殿下是想起皇后娘娘了,所以心中悲伤。” 朱匡从一头雾水,挠头道:“这不是明日就回京了么?皇后娘娘马上也能见着了,怎地还悲伤起来了,真是奇怪。” 李从嘉和张自尴尬无语,只能装湖涂。 “朱都使,你如此急切找我有何事见教?”韩熙载问道。 第二百八十一章 郑王回京 朱匡从这才想起来意,对韩熙载拱手笑眯眯道:“韩侍郎,还能有啥,您即将回京,末将特来请您去我府上喝几杯水酒,聊表相送之意。” 韩熙载无奈地回道:“多谢朱都使了,我还以为是什么急事儿,待晚些时候” 朱匡从道:“怎地不急?明日您便要回去了,不知何时咱才能再见上一面!韩侍郎,您这回奉命前来接殿下回京,还朝后陛下定然龙心大悦,说不定马上就下旨给您升官,想想都教人兴奋。韩侍郎韬略满胸,正是大展身手之时,以后可不要忘了多多照拂我们武平一镇啊!” 韩熙载忙摆手苦笑,却见张自忽而皱眉道:“韩侍郎是否升职,那是取决于陛下的心意,是你一介地方武将该过问的事情么?非议朝廷官员任免事宜,可是不小的罪过。” 朱匡从怒目转过,径直斥道:“罪过?要不你来治一治?你这胆量是见长啊!是不是听闻即将回京,立马原形毕露了?老子告诉你,张自,朝廷要的是郑王殿下返京,你张自回不回去,可是无人提及。你再多说一句,老子让你只人头回去!” “殿下!”张自惊恐不已,背后冷汗直冒,赶忙快步走到李从嘉身前,躬身露出凄切的神情。 到底陷在他人的地盘上,李从嘉心中哪怕愤满亦是无奈至极,在他看来,此时心心念念地便是回京,为了回京,他宁愿付出任何代价。张自何人,到底是出身低贱的小小文人,大唐最不缺的就是舞文弄墨之辈,必要舍弃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舍弃。 见李从嘉保持着缄默,韩熙载一愣,赶忙制止道:“胡闹,朱都使,莫要鲁莽!你再胡闹,我定会向大都督好生说道说道。” “别别别。”朱匡从小声都囔道:“末将哪里胡闹?韩侍郎,您也听见了,是这小白脸口口声声要治我的罪,娘的” 韩熙载撇嘴道:“大都督何其器重你,堂堂领军大将说话别总骂骂咧咧的,传出去岂不是折了大都督的名声?” 朱匡从撸起袖子,露出黑黝黝粗壮的胳膊挥了挥,憨笑道:“哎,大都督再器重末将,也是因为末将能打仗,末将力气大,咱骑马射箭舞弄刀枪哪一样不在行?骂骂咧咧,那是习惯了,只是小毛病,小毛病嘿嘿” “行了,朱都使。若无其他事,你且先出去罢,晚些时候我自会去寻你。”韩熙载懒得跟朱匡从啰嗦,打断他的话果断道。 朱匡从欣喜地点了点头,又转向张自道:“你给我老实点儿!今日我这是给韩侍郎面子,否则定要从你身上削下几斤肉来!” 张自睁圆了双眼,咽了咽口水颤悠悠拱手道:“是,是,在下谨记。”随即回身瞧见李从嘉正事不关己般澹定闭眼,张自蓦然面现失望之色, 韩熙载拍拍朱匡从的肩膀道:“回去罢。” 朱匡从不置可否,朝韩熙载与李从嘉分别拱了拱手,随后转身掀帘而去。 韩熙载喃喃感叹道:“真是一员虎将,不过这作风倒是不让人省心。” 李从嘉忽而微笑开口道:“军中武将嘛,行事鲁莽乖张也属正常,不伤大雅。韩侍郎,明日既然要出发,行前还有很多事要做准备。之后这一路上山高路远,便有劳你了。” 韩熙载皱了皱眉,随后拱手道:“殿下放心,此行下官还带了五百禁军,一路上随同护卫,定将您安然送回金陵。” 李从嘉忙道:“多谢韩侍郎,有这些禁军卫士在本王便放心了。” 韩熙载点头道:“那殿下,下官便先告退了。明日清晨便可出发,届时下官会到此接您。” 李从嘉起身拱了拱手,随后韩熙载躬身告退离开。 整个下午,韩熙载都忙碌不休,先是去往都督府见李源,两人客套了几句后,韩熙载拿着李源的手令出府,奔走于各个衙门库房,领取一路上所需粮秣衣物等必备之物,再去城南军营领取了一百匹好马,在武平军士的护送下,一并移交给城东驻扎的五百名禁军。 在启程返京之前,从朗州到金陵路途遥远,所需物资都得准备齐整,但到底是地方节镇拨付,其中的协调奔走之事虽然繁杂,韩熙载还是亲力亲为地跑了下来,直到天黑才基本安排妥当,随后韩熙载便如约叩开了朱匡从家宅的大门,看样子是准备在朗州城的最后一夜,与朱匡从好好畅饮一番 李源在家中吃了晚饭之后,亦在后宅召集家中众人,宣布郑王李从嘉即将返京的消息,众人本就因上回都督府后院的凶险,心里早就将这位不择手段的皇子咒骂了千万遍,后来也因李源将其扣押而日夜担忧,此时听闻这煞星终于要被送走了,心中不由得纷纷舒缓了一口气。 “要不是看在他是个狗屁皇子,就凭当日那些贼人对阿姐的举动,小爷我定然要把他碎尸万段,绝不会放他回去!姐夫,你放心,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以后定能更好地保护几位姐姐。” 王靖国稚嫩的脸庞上带着不甘与决心,李源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环视着周遭妻妾们的神情,尤其是周娥皇的一举一动。 但周娥皇显然拎得清,经历过上回那件事,本就厌恶李从嘉那套浮夸嘴脸的她,对此人更是憎恨至极,此时见李源忽而看向自己,释然绽放出甜甜的笑容,骤然令李源如沐春风。 次日清晨,朗州的天空落起了绵绵阴雨,已是入冬时节,天气有些寒冷,但这却无法阻挡郑王李从嘉离城返京的步伐。 在驿馆门口,李从嘉在韩熙载的陪同下,握住李源的双手一番惺惺作态之后,在张自的搀扶下上了车驾,由五百禁军将士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出了朗州东城门,直奔官道而去。 依照朝廷规矩,李源领着几名大将一路送到官道旁,以表依依惜别之情,盘桓良久,直到李从嘉的车驾消失在视线中,李源的人马这才掉头一路往西回城。 第二百八十二章 患难见忠臣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韩熙载领着五百禁军将士护送郑王李从嘉的车驾以及十余辆大车从朗州出发,一路沿着官道往东而去。 韩熙载定下的线路是,往东过了岳州,再沿汉水前往鄂州,在那里将有武昌军的水军战船,之后便可乘水路顺江而下,回到南唐国都金陵。 对郑王李从嘉来说,其实他并不急着赶路,只要离开朗州,离开武平境内,这便是自己最大的要求,至于选择哪条线路,具体何时抵达金陵,李从嘉并不那么上心。加之随着北风渐劲,天气寒意凛然,路上的日子并不好过。 所以李从嘉的想法是慢慢走,什么时候回到京城也自无妨,心情好久没有这么舒坦了,权当是散散心了。 但朗州到岳州之间的官道是近年休整的宽阔大道,所经之处平坦宽阔畅通无阻。就算李从嘉不想太赶,从朗州出发,大队人马一日可行九十余里,速度绝对不慢,李从嘉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两日后的黄昏,李从嘉抵达洞庭湖南畔,这是抵达岳州前的最后一处歇脚之地,在这片区域有着朗州城到岳州城的官道上为数不多的几处山丘。为了明日能一鼓作气赶到岳州城歇脚,大队人马早早便在洞庭湖南一处低矮的山坡下方扎下营盘。 禁军开始埋锅造饭准备晚饭,一部分兵士忙着围起栅栏将马匹圈在里边喂食草料,韩熙载将郑王李从嘉安顿在一处最大的帐篷中歇息后,与两名领军护送的将领坐在自己的帐篷里歇息。 其中一名年长的叫做廖毅的将领似乎极善口舌,正口沫横飞口若悬河地向韩熙载吹嘘过往的战功,此时却勐听得外边有人高声禀报。 “报!韩侍郎,东边大道上有可疑人马,正朝我扎营之处而来。” 韩熙载一开始下意识还以为是李源派兵前来,但听得东边而来,便立马否定了这个想法,随后忙起身出了帐篷,站在山坡下的石头上往低垂之处瞧去,果见官道上烟尘四起,好像有十几骑从官道上直插往山涧边的路,正往扎营之处而来。 “来人,即刻命弓弩手守住营门,令来者表明身份,否则百步之内格杀勿论!”廖毅立刻下令,士兵赶忙接令而去。 片刻后,五十名弓箭手迅速就位,在营盘简易的营门口排好阵型,弯弓搭箭等待号令。但见从官道上奔来的那不明身份的十几骑越过山涧上的木桥直奔营门而来,但在百步之外勒马停住。 “尔等何人?此乃军营重地,岂容近前窥伺,违者格杀勿论!”一名兵士高声喝道。 对方列中一名身着黑色滚边披风的骑士纵马上前,取下头上的风帽,露出一张俊朗的面孔来,但身躯却生得膀大腰圆,腰间佩戴着一柄长剑,看样子似乎是个领兵的将领。 “敢问,此处可是郑王殿下驻地?”这将领并未下马,挺直身子朗声问道。 正躲在人群后头心神发颤的郑王李从嘉听得真切,远远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也已认出了那将领是谁,正是多日不见的张文表,如今不知为何他特意先行来到这里。 “韩侍郎,这是本王熟识之人,请放他们进来吧。”李从嘉欣喜异常,脚步匆匆往营门前行去。 见状韩熙载皱了皱眉,但还是朝廖毅挥手示意,廖毅即刻传令下去,放张文表和那十几名骑兵进了军营。 张文表利落地翻身下马朝李从嘉行礼,李从嘉激动地搀住张文表的双手道:“文表,你怎么来了?是特意来接本王么?” 张文表一路奔波,脸上被寒风吹得发红,嘴巴也有些干裂,发髻也有些散乱。 “殿下,可否先给末将些水喝,还有末将的部下,他们也要喝水吃东西,还请殿下吩咐人招待一下人马。” 李从嘉忙道:“对对对,瞧本王这急性子。来,随本王进帐内喝水吃些东西,你带来的人自有人招待他们。” 张文表跟随李从嘉来到他自己的帐篷里,刚刚掀开帐篷的门帘进到里边,正弯腰收拾铺盖烧煮茶水,无暇顾及外边的嘈杂之事的张自一眼便认出了张文表,惊讶地叫了起来。 “张、张将军,你怎么来了?” 张文表上前拱了拱手道:“张舍人,别来无恙。” 李从嘉连忙挥手道:“张自,热茶有么?先倒些热茶让文表暖暖身子。” 听见李从嘉竟如此亲昵地称呼张文表的名字,张自心中忽而有些不适,但还是连声答应,取了个蒲团来让张文表坐在地毯上,又急忙去沏茶水。 旁观者清,张自已然反应过来,嫉妒之余不得不暗暗佩服张文表的用心,要知道人在脱离险境后心境总是脆弱漂浮,此时能见到一个嘘寒问暖之人,那会是什么感受?既然张文表是第一个,那么此后他张文表在郑王殿下心中的分量,只怕是无人可取代了。 众人坐定,李从嘉忽而露出一脸愧疚的神情道:“文表,周刺史的事儿,本王——” 张文表即刻摆手制止,朝帐篷外的方向指了指,再点了点自己的耳朵,随后沉声道:“殿下,末将心里都明白。但过去的事情已然过去,不必多言,此后但凡殿下有令,末将必效彷二哥,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李从嘉轻轻叹了口气,看着一脸坚定的张文表,心头复杂至极。 沉默当中,张文表端起茶水吹了几下喝了几口,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唇很快恢复了血色,又道:“殿下,不知您回京后有何打算?” 李从嘉摇头叹息道:“不知。这回本王在朗州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实在是有污皇家天威。以后这路恐怕难走了” “殿下,您且安心返京,之后的事情不必担忧。” 李从嘉愕然道:“文表何以如此笃定?” “这也难怪,殿下离开京城已久,兴许不知朝中大事。如今徐相已升任左相,枢密院正副枢密使,魏岑与李征古,如今也愿支持殿下,至于末将,也沾了光,得以外放至岳州,麾下现有四万岳山军” “什么?”李从嘉诧异不已,赶忙追问道:“这朝堂怎生变化如此之大?连文表你也?前方不正是岳州么?” 张文表点头笑道:“是,前方的岳州城,便是末将的驻地。殿下,以后但凡情势有变,只需命人快马传信,末将手底下这四万将士皆奉殿下号令。” “好!”李从嘉忍不住拍桉而起,随后背着双手兴奋道:“文表,本王自见到你那一刻便笃信,你是个大忠大勇之人!本王,没看错你!待本王回朝后,定设法替你再升迁升迁!” 张文表也不推辞,拱了拱手道:“末将多谢殿下!” 李从嘉忽而低声道:“文表,既然前方便是岳州城,你又为何亲自便装至此?” 张文表沉声道:“以防万一。殿下,自从上回那件事后,那李源不管与朝廷如何虚与委蛇,他与您之间已再难调和,势同水火。既然末将在岳州领军,便得保证殿下能够安全返京,纵使李源心生悔意,在您走后悄悄派兵前来追赶,有末将在此也能抵挡一二。” 李从嘉大为感动,随后咬牙道:“文表想得果然周到!诚然,他李源就不是个好东西,谁知道这回又有什么心眼。此人向来虚伪,心计颇深,总能使些下作伎俩把父皇哄得团团转,可恨啊!没能将他除去,反而害惨了周刺史,此仇不报,本王誓不为人!” 张文表似是心中有所触动,闭上双眼澹澹道:“殿下,以后您便是龙入大海,鹏出牢笼,区区李源不过山野村夫,不值一提,迟早要让他血债血偿。殿下,今后有末将在,绝不会再让您陷入险境,请殿下放心!” 李从嘉差点没掉下眼泪来,哽咽道:“患难见忠臣啊!文表,有你这句话,以后本王定不负你!” 张文表起身来,拱手弯下腰道:“殿下之恩,末将万死难报!” “文表快起!”李从嘉抹了一把红润的眼眶,随后忙朝张自吩咐道:“今晚准备多一床被褥,本王要与文表同榻而眠!” 同榻而眠?殿下以往何时对人有过如此礼遇?张自看看激动不已的李从嘉,又看看澹定无比的张文表,内心暗暗叹息,只得拱手回道:“遵命!” 。 第二百八十三章 喜讯 进入冬天之后,众多纷繁之事也大多都步入了正轨,李源每日虽然忙得焦头烂额,但也尽量挤出时间同妻妾们相聚说笑,再陪着养母刘氏蹒跚的步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十一月十五,周娥皇早起后头晕呕吐,身子极度不适。于是家中立刻请了朗州城最好的郎中前来诊断,结果却是个天大的喜讯。想生孩子想得快发疯的周娥皇,终于得偿所愿地怀孕了,据郎中判断,应是在李源前番去往溪州宣旨之前,周娥皇便有喜了。 这个大喜事顿时让都督府上下变得喜气洋洋,主母有孕,意味着李源有后,对于都督府乃至武平上下来说可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大事。 李源自然很是高兴,起初听到这个好消息时,头脑一度茫然了片刻,对于自己即将当父亲这件事,显然有些反应迟钝,但很快也陷入了极度兴奋当中。 自成婚以来,李源一直明白周娥皇一直担心怀不上孩子,从而胡思乱想自己的主母之位不保,为此李源没少在周娥皇肚皮上折腾。这下好了,当有了孩子之后,这种担心便显得毫无必要了,而自己也将迎来第一个孩子,这是多么让人激动的事情。 虽然李源心里明白,既有妻妾在侧,迟早会是儿女成群的局面,但毕竟作为正妻的周娥皇,第一个肚子里有了动静,可是意义非凡,将来生下的那可是李源的嫡子嫡女。 周娥皇得知自己怀孕之后,欣喜万分的同时,立刻将所有的家事抛给了其他人,表示自己不再操心家务,安心养胎,任何家务事都不要告诉自己,因为会影响到自己和胎儿。于是王靖瑶和彭清盈等人不得不接过家中的事务,让周娥皇安心养胎。 怀孕不过俩月,周娥皇的肚子根本还看不到明显的凸起,却已经手插着腰走得像怀胎了十个月一般,走路时小心翼翼,步子挪动地很慢,出入亦要让秋儿以及四五名婢女陪同搀扶了,生恐肚子里的孩儿有任何闪失。 不仅如此,很快周娥皇便从怀孕的喜悦中进入到另外一种担忧,那便是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男是女的问题。尽管李源表示自己对生男生女无所谓,但奇怪的是,家中所有人却对此事十分重视,只因周娥皇的孩子,是头胎。 自盛唐以来,民间一直有种陋习,那便是大户人家头胎一定要生男孩,这预示着人丁兴旺。很多人家因为头胎是女孩,不惜将初生的女娃溺死,免得影响子嗣与家宅气运。为此不少人家还特意在孕妇产前,不惜重金请来一些算卦的神棍,算算初生儿到底是男是女。 虽然李源根本理解不了这些陋习,就算是个女婴,更加不会动手溺死自己的亲骨肉,但周娥皇还是十分焦虑于这种问题。 于是怀孕之后,时常对照着自己的一些行为,再与府上的郎中稳婆请教,譬如喜欢吃酸东西,问了郎中过后,便说是“酸儿辣女”,之后周娥皇便高兴地不得了,而哪天吃了辣的觉得好吃了,便变得忧心忡忡。 而且周娥皇还不断推算和李源同房受孕是哪一日,那日是月圆还是月缺,是双日还是单日,是吉日还是凶日。因为根据民间流传的说法,这些都会影响到生男还是生女。 甚至周娥皇还曾来问李源,当时是上半夜同的房还是下半夜同的房这些怪问题,将李源弄得哭笑不得。李源很想告诉周娥皇,你肚子里的孩子其实已经定下了男女的性别,再折腾也是无用的。而且自己对生男生女真的不会在意什么。 但李源知道,这些话就算说给周娥皇听她也不会去听,也只能由着她去忙活折腾去了。 十二月初的一天,李源午睡起来,陪周娥皇聊了一会儿话,又分别去逗了逗王靖瑶和彭清盈,随后便来到前厅准备去都督府坐堂。正落座翻开公文之际,一名将领在亲卫的带领下,来到李源面前行礼。 “末将见过大都督。” 李源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自顾看着手中的公文。 那将领犹豫了一下,站在面前并不离开,李源有些奇怪,抬头看着他狐疑道:“怎地?有事禀报么?” 将领赶忙拱手低头道:“大都督,可还记得末将?末将邹平。” 李源忽然想起来了,这邹平不正是前番在郑王与周行逢策划事变时,领着城外的五千泗州将士投诚报信的禁军将领么? 当时可是立下了大功,李源也曾许诺了让他进自己的亲从军效力,只是由于李从嘉当时还未返京,不好即刻任命,现在看来,不知是林嗣昌还是乌木特勤已经将此事办妥了,李源倒也没有多加过问此事。 “你是有功之人,本都督自然记得,进了亲从军了?很好很好,你是何时过来当值的?” “禀大都督,约摸一个月前,是林都使亲自安排末将进亲从军的,如今担任亲从军第一军都指挥使,有幸能跟在大都督身旁戍卫。末将感谢大都督提携之恩。” 李源摆手道:“不用谢,有功则赏,本都督既已许诺,便绝不食言。以后好好干,莫让本都督失望。” 邹平忙道:“请大都督放心,末将绝不会让您失望,一定尽忠职守。” 李源点头道:“很好,若无事那你便退下罢。” 邹平犹豫着并不挪步,李源皱眉道:“怎么,你还有事?” 邹平鼓起勇气拱手道:“末将唐突,确实有件事禀报大都督!就是、就是,末将的爹娘从澧州来朗州了,想斗胆参见大都督。” “澧州?”李源一愣道:“澧州不是我武平治下么?想不到你家竟也是楚地人氏?你爹娘来了?如今在何处?” 邹平低头道:“回大都督,早晨便来了,但一直在府门外,未得大都督许可,末将不敢去见他们,身负重责岂能徇私?” 李源想了想,呵呵一笑道:“无妨,正好本都督现在有空闲,既然你爹娘跋涉至此要见本都督,想必定是有要事相商,便叫你爹娘进府来,让老人家喝杯茶歇歇脚,去罢。” 邹平想不到大都督竟然真的应允下来,即刻喜笑颜开,忙答应一声,飞快地出门去了。 片刻之后,邹氏老夫妇二人便在儿子邹平的引领之下进了都督府。 刚到正厅台阶前,邹老汉连忙拉着身边的老妇人在台阶下弯腰低头拜了拜,随后小心翼翼地互相搀扶着,在邹平的带领下走进了富丽堂皇的正厅。 “小人拜见大都督!哎呀呀,大都督这府邸当真是贵人气度,竟这般讲究气派!”邹老汉忍不住偷摸抬起了头,低声赞叹道。 李源随和一笑,挥手让邹氏夫妇免礼后,让邹平带着两位老人家落座,又命婢女上茶水来给他们解渴,又让一名婢女拿着一盘精致的点心上来。 儿子前番远在江南从军吃粮,邹老汉与妻子二人久居澧州乡下,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望着眼前婢女呈上的这盘色香味俱全的点心咽了咽口水后,连连摆手道:“大都督实在是客气了,小人哪敢劳烦大都督府上的好姑娘。” 李源笑道:“不妨事的,老丈。” 邹老汉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手在自己的旧衫上仔细擦了擦,再捻起一块糕点,递到身旁的妻子手中,显得开心不已。 “听邹平说,二位从澧州来,此行是来看望儿子的罢。邹平在本都督帐下当差,你们放心就是。只要他好好当差,本都督不会亏待于他。”李源笑道。 邹老汉闻言,忙拉着老妻欠身从座位上站起身来道:“大都督这是哪里话,您瞧,您如此年轻,却已是扬名天下!邹平能在您的帐下,还有福气做了将军,我们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大都督,您可知这孩子原本在那什么金陵,离我们夫妇可是远得很,多年未着过家,这次有幸能被安排在离家不远的朗州,还在大都督帐下听用,对我们全家来说,便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以后但凡邹平有不是之处,大都督只管教训,要是干了违背军法的事,大都督砍了他的头也是应该的。” 望着这对朴实无比的老人家,李源心生感慨,点头笑道:“老丈,你们是明理之人,本都督明白。” 邹老汉继续笑道:“其实小人这回和老婆子来朗州,倒并不是特意来看儿子的,我俩三日前清早便从澧州动身,一路紧赶慢赶到朗州来,未曾停歇。今早进城,才打听到了大都督的府邸,便一直在门外等着,不敢求见。 方才正好看到邹平进府来,这才不得已现身让儿子通禀一声,这个不算是违背了军法罢我夫妇来,其实是专门来见大都督您的。” “不算不算。”李源笑道:“只不过你们既然有事专门来见本都督,直接向府门外的卫士通禀便是,赶了三日路,还在门外待了半日,这不是辛苦得很。” “倒确实请府门外的几位军爷通禀了,但是——” 话音未落,只见邹老汉咽了咽口水,随后含湖地笑道:“哎,无妨……总之是见到大都督了不是?” 第二百八十四章 回心草 李源心知肚明,定是府门的亲卫不搭理这一对衣着简陋的老夫妇了,两人还提着个破篮子,搞不好被当做是要饭的。不过此事倒也不必去教训他们,这年头连高门大户的奴仆们都往往自以为高人一等,狗仗人势那是寻常之事,现如今自己这等身份,府前的卫士这般做派也属正常。 「你们特意来见我,必然是有要事罢?」李源微笑道。 邹老汉咧嘴笑道:「若是无事,小人哪里敢来耽误大都督的时间?大都督是何等人,日理万机,若是百姓个个都来随意搅扰,那还干不干公务了?嘿嘿,小人是听闻了一件事情,这才特意来见大都督的。」 李源道:「老丈但说无妨。」 「回大都督,约摸七日前,我家老婆子身子不适,小人便带着老婆子去澧州城里找郎中瞧病,也是在郎中那里偶然听说了大都督家中的一些事情老汉我许是多嘴,便细问了一番,得知大都督夫人有喜的事情,也知道了夫人近日心神不宁,茶饭不思的消息,这下可把小人和老婆子急坏了……」 李源愕然,周娥皇自从有孕后,确实性情有所变化,不仅对胎儿照顾得紧,且整天对是男是女忧心忡忡,近日里更是紧张得饭都吃不下几口,睡也睡不好,却不知这消息居然都传到澧州城里百姓的耳朵里了,这可当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倒也不难理解,为了安抚周娥皇的情绪,从而能够安心养胎,确实从朗州各医馆以及周边的州府请了有名的郎中来给周娥皇诊治并且开些安神的药。当然这件事也是自己亲口吩咐的。却不料连这一对老夫妇都听说了。 说来也属正常,澧州是武平治下,身为朗州大都督、武平节度使的李源,他的一举一动自然都是武平上下官民关注的焦点。这年头和后世没什么两样,茶馆酒肆之中八卦话题最是红火,更别是大都督家的八卦了。 就算没有去澧州请郎中,李大都督家的事情也会在几天内便传到澧州,这便是八卦小道消息的威力,可不要小视万民悠悠之口。 邹老汉继续道:「小人和老婆子当下一想,阿平先前来过信,如今受了大都督的大恩,在朗州当差,这恩人的事儿咱们不能坐视不管啊!怀着娃娃时心神不宁、血气盈亏的事情,我们是过来人,知道怎么回事儿。 大都督,我这老婆子前后生了五个儿女,年轻时她可是壮得像头牛,现在这身子骨却是差得很,这还是因为怀上老大的时候,常常生起闷气,食欲不振,民间俗称「郁证」,发作时胸部满闷、胁肋胀痛,或是易怒喜哭唉可惜老汉我当时不知晓,后来才使老婆子落下了血气不足的老病根儿。 现在上了年岁,时常身子发寒,腰酸背痛的。妇人怀孕前后若是落下病根儿,可就难治了,大都督。」 「郁证」?这不就是后世说的「产前抑郁」么?李源想了想深以为然,忙问道:「老丈,敢问可有治「郁证」的办法?」 邹老汉点了点头道:「有,大都督。快,老婆子,把那东西给大都督瞧瞧。」 老妇人答应一声,赶紧将脚边的竹篮拎起来放在桌上,缓缓揭开篮子上覆盖的破布。 李源定睛朝里边一瞧,但见那篮子里散放着十几株长相奇特的野草,看上去仿佛是一种苔藓类植物,长得奇形怪状,分枝较多,似乎没有根部,其叶片又呈花状,属于一种在野外只需要见过一眼,便不会忘记的植物。 「这……这莫非是一种药草?长得好生奇怪。」李源皱眉道。 邹老汉小心翼翼地拿起这些药草,将之整整齐齐摊放在桌子上,拱手微笑道:「大都督,此为回心草。小人带着老婆子千辛万苦才寻到了十来株。别看它生得丑陋,但用起来却有奇效。因此草不耐寒亦不能受热,故而 长得旺盛的回心草极为罕见。 像我们寻到的这些回心草,每一把都长得壮硕,极为珍贵。这也是上天护佑夫人,还是让小人带着老婆子寻到了。小人这一辈子采摘了多少次回心草,类似长得这么旺盛的,也只瞧见过两回。」 李源皱眉想了想道:「所以,这回心草是用来入药的?」 「当然,回心草之所以珍贵,便是它对养心安神,尤其对妇人「郁证」有奇效。自从老婆子生下老大后,隔年又怀了邹平,再次出现「郁证」时,小人便四处求医,后来得遇高人指点,让小人寻回心草入药,岂料老婆子服用过几回后,饭也吃得香,睡觉立马踏实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将这些回心草和陈皮、芍药、川芎、甘草煎在一起,分五日吃完,若不能治愈夫人之症,老汉我爬着回澧州。」邹老汉拍着胸脯道。 李源喜道:「这么好的东西,那可正是我家夫人所需。不瞒老丈,本都督近来最烦忧的便是此事。我夫人自有喜后,总是胡思乱想,近日来茶饭不思难以成眠,身子是愈发虚弱,找了那么多郎中来瞧都没起色,这回老丈可算是雪中送炭了。 对了,如此珍贵的东西,一定价格不菲。需多少银钱,本都督即刻命人给你。」 邹老汉连连摆手道:「老汉我可不是来卖给大都督的,或是邀功而来。能顺利寻到这么好的东西,也算是一种机缘,足可证明大都督福泽深厚。小人和老婆子只希望能帮上大都督一把,钱可是一文不要。」 李源摇头笑道:「钱是必须要给的,这般珍贵的药草既然不是轻易能得到的,想必你们为了寻它一定花了不少功夫。」 邹老汉呵呵笑道:「摘它倒是不麻烦,主要是回心草生长的地方不好找。这玩意儿通常都是生长在潮湿的山林地,或是湿润的岩石上和石缝中,寻它很是费了一番手脚。最后也算运气好,在澧州城北的几口盐井边寻到了」 李源一愣,忙追问道:「盐井?哪里的盐井?楚地竟然还有盐井?!」 邹老汉皱眉顿了顿,现出笑意道:「哦,其实倒也不算什么盐井,只是原先的楚王马希范命人在那里挖的几口大井罢了,说是那里头能弄出盐来,当时不知征发了多少民夫,哎反正最终是收效甚微,已经荒废许久了 小人这不想着回心草喜潮,才沿着澧水一路寻去,恰好那些大井便在澧水边上」 李源耳边听着邹老汉的絮絮叨叨,心中的思绪却已经飘飞到了另一处。澧州竟然有盐井?这消息像是一盏灯火一下子照亮了李源心中的浓雾,尽管楚王马希范没有弄出盐来,但一国之君花费那么大气力命人在那里挖井,定然不是一时兴起,许是发现了什么。 李源最近正在烦心有什么源源不断赚钱的好办法,这盐井的出现岂非正是雪中送炭?若是武平治下真能够产盐,那可是一座从天而降的宝藏啊 昨日我庆祝生日去了,所以请假了一天。 第二百八十五章 盐井 李源的兴奋当然是有原因的,谁不知道盐是个好东西? 自有王朝统治以来,这玩意便是由国家垄断的重要民生物资之一。几乎每个王朝都会实行食盐专卖制度,盐铁粮茶这些垄断的基本物资每年都会创造出巨大的利润,给朝廷带来巨大的收入。 偏安于江淮的南唐自然也不例外,私盐的贩卖是被绝对禁止的,只有由朝廷进行专卖。 但即便如此,民间私盐的贩卖依旧屡禁不绝,如同去岁李源在楚州的亲身经历,那些私盐贩子就算冒着砍头的危险,也依旧进行着私盐的贩卖活动,因为利润着实可观,而不少皇族以及***也会为之庇护甚至亲自参与其中。 南唐的产盐地却是普天之下皆知,淮南,便是周世宗柴荣拼着命也要打下的江北十四州之地,诚然,这块人口富庶、贸易发达的地方有着极其重要的地理位置与战略价值,但更重要的是,能否取得这块珍贵的产盐之地,甚至影响到一个国家的气运与未来。 在后世的历史记载中,自从李璟失了江北十四州后,南唐只能每年付出巨大的代价反过来去向周国买盐,以维持宫廷与民间的生活所需,经济贸易一蹶不振,国家财政可谓元气大伤,也极大动摇了军队与百姓对于朝廷的信心,没了土地没了钱,缺了人口缺了盐,这也是南唐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邹老汉嘴里听闻澧州有盐井时,李源心里极为震惊,至少在他所知的真实历史里,楚地也就是湖南之地产盐,也是等到清朝灭亡五六十载之后。 历朝历代「例食淮盐」,靠水运逆流输入,极为不易。淮盐的总集散地在南唐东都府扬州的十二圩,从十二圩到淮南盐场约两千里许。 盐船自十二圩出江,过国都金陵下关码头,接着逆长江西上,经鄂州入岳州约两千一百余里,再转运到全国各地,平均水路里程也有七八百里,这样算下来,若是淮盐入楚,平均水程实有五千里之辽远,可谓是「粒粒皆辛苦」矣。 楚地食用淮盐的历史,一直延续到了清朝中后期,那时的满清朝廷考虑到湘西、湘南皆山区,道路崎岖,私盐泛滥难禁,随着粤盐与川盐的兴起,又给湖南划分了粤盐区和川盐区。粤盐销区在南岭北的湘南山区,包括郴县、宜章、永兴、资兴、桂阳、耒阳、嘉禾和蓝山等十余县。 粤盐入湘有两条主道,一条从广东乐昌的坪石北江码头卸盐,靠人挑骡运翻越南岭山脉至宜章,走九十里青石板路到郴州再入耒水;另一条从广东连州的连水星子码头卸盐,也是人挑骡运翻过南岭至临武北江的水东码头上岸,或至桂阳的舂陵江舍人渡码头北上衡阳入湘江。 川盐并销区主要是湘西等地山区就近购食川盐,后来澧州也划入了川盐并销区。 但从销量来说,淮盐还是占了八成,粤盐和川盐各占了一成左右。 一句话,无淮盐,楚地难续,天下难续。 说到盐价,今南唐正值保大年间,由于江南战乱少,人口富足,劳力较多,粮米价格算是低廉,但盐价却始终居高不下,哪怕自身产盐。 以金陵为例,保大十年金陵粮价一石糙米只有二百文钱,一匹普通的布的价格也只有四百五十文,已算是便宜惠民了。这就是为何大多数南唐百姓,全家只要努努力,但凡每月只要有一两贯的进账,便能保证全家上下吃饱穿暖的原因。 但还是在金陵,盐价每斗却已在三百文上下,也就是说,每石盐的价格在三贯左右。别小看这一石三贯的盐价,这年头可食用的东西不多,人只能在调味上动心思,口味往往较重,甭管南北都喜欢吃腌制的食物,这就导致了食盐消费量的庞大。 单单国都江宁府金陵一地人口,不算权贵阶层,普通百姓一年便得消耗粗盐将近五十万石 。也就是说,仅仅金陵一地,每年普通百姓消费食盐这一项便要花费一百五十万贯的收入。 这还仅仅是金陵一地的普通百姓。自唐朝以来,军队里士兵供给的食盐标准比之普通百姓高出一倍,算上金陵的禁军以及附近拱卫国都的兵马十万上下,这些士兵每年消耗的食盐在五万石左右,这便是十五万贯钱的消耗。 再有,若以为只是人吃盐,那就大错特错了。牲口吃盐的数量也是极为庞大的。特别是军中的战马,马无盐奔行无力,和人一样,要想有气力,必须要吃盐。 南唐延续唐律,从枢密院规定的马盐供给条例便可见一斑:「马盐,一马日支盐三合,一月九升,六个月五斗四升。一军马日支盐三十七石五斗,一月一千一百二十五石,六个月六千七百五十石。」 (注:十合一升,十升一斗,十斗一石。) 所谓「一军马」数目相当于一万两千匹战马。南唐通过海上贸易,光是金陵一地所饲养马匹便超过五万匹,所以,仅仅是军马食盐这一项,金陵一地又需要两万余石,那也是六万贯的巨款。至于百姓养的猪羊牛马等牲口食盐便也不用去算了 放眼天下,乱世当中诸国林立,光是南唐这个偏安江淮的小朝廷,百姓、军队、战马,每年消耗的食盐价值已是极为惊人。 总而言之,盐,这是一块巨大的蛋糕,当然这块蛋糕从律法上是属于朝廷的,朝廷才有资格获取这块巨大利益。当然,对于现在的李源而言,在如今外放镇守一方的时机下,已经不存在敢不敢触碰这块蛋糕的顾忌了。 唯一的前提是,他这地方要有盐,还要有稳定的销售盐的渠道,若真有盐,除了满足自身地方所需,自然还要销往各地,为自己获得巨大的经济优势。 现如今在邹老汉这里得到了一个珍贵的信息,得知在武平境内的澧州竟有盐井一说,李源当然会往这方面去遐想,虽然当年楚王马希范费了大力气并未得偿所愿,但李源此时却无比笃信自己的直觉。 因为澧州这个地点,在后世确实是产盐的,而且是湖南最有名的两大盐场之一,但那可是千年之后的事情,没想到马希范竟然在五代十国这个年代却已经开挖了,这一段在史书上的记载确实是寥寥 (注:新中国成立后,通过地质普查和勘探,发现湖南境内盐矿资源超级丰富,探明岩盐储量及开发远景高达一百三十六亿吨。1969年6月,湘北的湘澧盐矿在澧县盐井乡破土动工,同年12月,湘南的湘衡盐矿在衡阳市郊的茶山坳开始兴建,二者成为湖南产盐的两大支柱,自此完全颠覆了往昔「例食淮盐」的概念。) 至于盐的挖掘、生产模式以及销售渠道,李源心里也大抵有数,尽管自己并不通晓,但自己可是有着旁人不可比拟的优势,那便是老岳父周宗。 要知道自南唐开国以来,周宗便一直奉命掌管全国盐铁大权,这也是周家成为淮南首富的根本原因,哪怕老人家现在转任户部尚书,其职能也是直接挂钩盐铁粮茶等事务的专卖,有这位最资深的专业人士加持,若澧州真能产盐,还需要发愁以后的事情么? 也不必思虑周宗是否会相助,不说翁婿之情,光凭这巨额的利润,李源也相信岳父周宗不会拒绝,否则他是怎么发家的呢? 如今唯一的问题是,盐井中的盐,要如何制成食用盐的问题。与淮盐靠海取盐不同,内陆盐井中的盐成分复杂,具体是哪几种李源并不清楚。但以李源的知识储备而言,盐井中的盐确实掺杂着大量的杂质成分,会对人产生危害,这或许便是当年马希范放弃的原因之一。 但办法总比困难多,总会有各种办法让这些盐变得纯净精细,而且少量的杂质,其实也不会对人畜产生多大的影 响。要知道如今行销天下的粗盐也是一些含有大量杂质的盐,很多都是直接晒海之后的沉淀物,含有泥沙杂质和大量的其他成分,官民百姓们还不是照样吃下肚去,也没见人被毒死。 现在的问题是,似乎只有如何确定澧州产盐了。 …… 邹老汉亲自指导用回心草和陈皮、芍药、川芎、甘草在一起蒸煮熬制,李源当然不肯白拿他的东西,这玩意既然如老汉所言的那么珍贵,自然是要花钱买下。邹老汉推三阻四不肯收钱,李源好说歹说才强行让他收下二十贯药钱。 实际上,这回心草其实也没那么贵,拢共这十几株回心草若卖到药店里也不过七八贯左右,但李源感激的是这对老夫妇从澧州赶来送药的心意。另外邹老汉给自己无意间透露出了这么重要的信息,这是千金也难买到的。 第二百八十六章 澧州 愈想愈发激动,李源此时也没心思处理公文了,索性继续在前厅里跟邹老汉攀谈,话题始终不离澧州城北的盐井。 据邹老汉详细说来,当初楚王马希范下令动工开挖那些大井前,更在澧州城北圈了一大块土地,方圆恐不下十里,不仅将里头的村户百姓全数迁走,连屋舍也给强拆得七零八落,当时颁布给澧州的王命只有短短四个字:专工盐事。 关于盐井,邹老汉的描述倒与李源所推测的相差无几。诚然,马希范算是楚国一代颇有政声的君王了,在位十六年,因俗而治,宽容大度,他下令做的事情定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起初挖开的那几口盐井,石壁上确实析出许多像食盐一般的东西。 可没等澧州刺史向楚王报喜,却听见了骇人听闻的消息。驻扎在盐井附近的楚军将士,许多人已把盐井中采集的这些玩意儿当做是可以食用的食盐,竟然将其掺和在饭食当中,据说尝起来虽然有些苦涩,但也是咸咸的味道。 后果便是,约摸两千余楚军将士,以及用来拉车的牲口,刚过一宿全数横尸井边,死状如同毒发身亡一般触目惊心。有仵作剖开死者肠胃后,发现整个肠胃已被灼烧得糜烂,很快毒盐之说不胫而走。 楚王马希范闻讯心惊,即刻下了废止盐井工事的王令,从此这片刚开挖不久的盐井便被荒废了,而盐井附近那座埋葬着两千楚军的大墓的存在,也使得周遭的官民百姓不敢随意接近这片区域,只因那里的空气实在是太过阴凉压抑,视为禁地 听到此处,李源大抵心中有数,盐井析出的那些晶体既然能够毒翻汉子与牲口,定然是因为其中的杂质实在是太多了,真正能食用的盐定然要经过滤等工序才能获得,那帮楚军贸然取来食用着实鲁莽,也付出了生命的惨痛代价,但也怪不得他们,毕竟这年代的人哪懂什么化学知识? 当李源淡定地提出要亲眼去见识见识之后,邹老汉愣了半晌没说话,这堂堂的朗州大都督,身份如此贵重,居然要亲自去往澧州城北那片禁地,谁不知那鬼地方鸟不生蛋,荒草遍野,何况那里曾埋葬了众多冤魂,若是阴气浓重折煞了大都督的贵体,那可如何是好? 邹老汉咽了咽口水,试探着问道:「大、大都督,您是不是担心那些个回心草不够让夫人病体痊愈?所以想去亲自再采些回来备用?依小人看,大可不必,这些回心草已是足够,绝对能治好!您可是万金之躯,切不可去那种鬼地方,去了也未必能采得到啊,小人上次也就遇到了十来株」 李源哑然失笑,邹老汉明显会错了意。但李源也没法跟他详细解释太多,只是微笑道:「老丈,本都督只问你一句,可否替本都督带路?」 邹老汉睁大了双眼,这大都督是要来真的啊,看来是对夫人情深似海,不惜以身犯险,真是伉俪情深于是皱眉想了半天犹豫道:「带路有啥的,大都督有令,小人自该遵从。可是,可是」 「唉,大都督,小人便直说了,您可想好了,那可是一片阴煞之地,对人的气运极为不利,十余年来鲜少有人进入,一是怕沾了毒盐,二便是怕惹了脏东西。老汉我当时进到里头寻回心草时,也是抱着一把老骨头死了不可惜的念头去的」 李源还是淡定如常,抬手往上方指了指,又显出一副神秘的模样笑道:「本都督不妨告诉你,我有上天庇佑,专克恶邪之物,何况这澧州是我武平治下,是本都督自己的地盘。」 邹老汉舔了舔嘴唇,壮起胆子凝视着李源英武的面孔,想了片刻点头小声道:「大都督威名远扬,自然是有上天护佑,是小人多虑了。大都督何时出发,小人愿为路引!」 李源笑道:「好,那这事儿便这么定下来了。」 五日时间,周娥皇的郁症还真如邹老汉信誓旦旦保证的那般,明显有所好转,尽管有时候还是皱着眉头有所思虑,但已是胃口大开,食欲恢复了不少,睡觉也睡得沉了许多,近日整个人也显得精神奕奕,看来邹氏夫妇送来的回心草确实对于妇人孕期的郁证有奇效。 见周娥皇已无大碍,李源便也放下心来,决定动身去瞧一瞧那盐井。 邹老汉三日前已经先行一步回澧州乡下安顿家里去了,并在澧州等待李源,届时在老汉居住的村落汇合即可。按照邹老汉的要求,此行随同之人需得阳气旺盛,且越多越好,但李源并不想兴师动众,只命林嗣昌带领一百名人高马大的亲卫,且特意点了邹平与王靖国同行。 邹平是邹老汉之子,一同出发实属正常,而点了王靖国这少年的名字,是因为李源想起这孩子先前在楚州到底参与过私盐贩运之事,说不定能作用。 此外,李源还传命林嗣昌告知所有随行人员,此次行程应属绝密,如有泄露者立斩。盐在这个年代意味着什么,谁都心知肚明,自己可不想闹出一个「大都督前往考察盐井」的新闻,避免搞得满城风雨。 所以,即便是刘江生罗二虎许匡衡柴克武等手足心腹,李源也是草草告知了去向,却没告诉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只是告诉众人自己想去澧州巡视巡视,交代他们各司其职管好各自手头的事务便可。 大都督巡视州县实属正常,众人虽有些猝不及防,但大都督的事情也没人管得着,而且各人手头都有一摊事忙得够呛,倒也并没有多想。只是许匡衡多问了几句,没有得到答案便也罢了。 十二月初六一早,告别了养母和妻妾,李源一行出了朗州北上澧州。亲从军所骑皆是契丹好马,脚力甚快,三日后的午后便已抵达了澧州城北十里的邹氏老夫妇居住的小村落中。事不宜迟,李源决意黄昏继续出发。 邹老汉倒是准备得很「充分」,如同先前带着老婆子前往搜寻回心草那回,脖子上围了好几圈大蒜,腰间系着一把狗牙,怀里还揣着好几包雄黄朱砂,甚至还不厌其烦地将进入阴煞之地中要注意的事项神神叨叨朝众人说了一遍,神情言语之中,对此行甚是提心吊胆。 李源自然是不信的,见邹老汉刚絮叨完又要再来一遍,即刻挥手命手下亲卫七手八脚地将邹老汉身上这些多余的物事儿卸了下来,接着面无表情地翻身上了马。 邹老汉心中无奈,但瞧见李源的亲卫们,包括自己的亲儿子邹平在内,个个从容淡定,也只好悻悻地牵着毛驴跟上。 第二百八十七章 禁地 出了村落,沿澧水朝北行进了十余里之后,夜色逐渐浓重。 时至腊月,即便是楚地居南,荒郊野外的气温之低亦令人发指,许是邻近澧水,一路上所经之处皆被冰冷的水雾笼罩得阴寒窒息,加之枯草砂砾随风飞舞,周遭又无人迹可寻,处处透着诡异的气息。身上尽管已提前裹好御寒的袍子,但仍有不少人的前额背后渐渐冒出了冷汗。 询问过邹老汉过后,得知再有五里便可抵达,李源即刻传令众人加速前进,不经意间瞥了瞥身旁一同骑马前行的王靖国。全身上下也都裹得严严实实,从这少年唯一露出来的一张小脸上,倒并未看出任何恐惧的神情,一直眉头紧皱专心赶路,但双眼炯炯有神,透着一种对未知事物的兴奋, 李源微微一笑,一年以来这孩子似乎是成长了不少,不说别的,从此时队伍中众人沉重的呼吸声便可感觉到严寒刺骨,但王靖国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性格愈发沉静稳重,这个少年虽然看似体格弱小不经风雨一般,却韧性十足,实为可塑之才。 已经到了十二月初九,夜间也有了新月照亮,虽然不够明亮,但已经足够辨别方向了。李源一行一鼓作气走完了最后五里路,在邹老汉的指引下,跟着平静暗涌的澧水走到了转弯之处,稍向东行翻越一座小山丘之后,终于看到了那片荒草横生的寂静禁地。 如同澧水在此间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这片禁地远远望去亦呈现为诡异的三角形状,而三角区域外皆被密林包裹,唯有区域内部无一树木,皆为野蛮生长的荒草,整片区域更不见一只活物的踪迹,倒是在其中十几口显眼的大井边,能看到动物留下的累累白骨,巨大空洞的颅骨躺在地上,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年。 那座传闻中埋葬着两千楚军亡魂的大墓,亦冷冰冰地赫然矗立在禁地中央,月光之下周边数里之地都似乎被一层白色薄雾包裹着,依稀的月光在高大的无字石碑上缓缓折射开来,因无林木遮挡,毫无忌讳地居高临下,朝四周不时闪耀着刺目的寒芒,像是一只跨域了时间的无情之眼,正冷冷地嘲讽着踏入这片禁地的人们。 「大都督,终于到了,便是这里了。」邹老汉松了口气道。 李源点了点头,朝众人挥手示意道:「尔等找个地方扎营,先吃点东西喝点水,接着我们去好好瞧瞧。」 在禁地边缘临时扎下营地后,李源静静站在自己的帐篷前,抬头望着天上若隐若现的弯月,忍不住小声喃喃道:「不知道娘在做什么,娥皇、靖瑶、清盈是否在想我,江生、二虎有没有好好唉,要是这年头有手机就好了,就算远隔千山万水,也能随时听到对方的声音,即便身处远方也不怕家人挂念了」 邹老汉此时正抱着一大捧柴薪准备去起火,看到李源正在帐篷前睹月伫立,本想上来搭话,结果却亲耳听见了李源口中这些令人费解的言语,老汉的嘴巴里原本咬着一根随手摘来的枯草,这会儿愕然张嘴,枯草在冷风中晃悠悠掉落坠地,极为滑稽。 一旁的王靖国嘴角忍不住溢出一丝笑意来,对于自家姐夫这种胡说八道的行为,他已经司空见惯了。还记得上回阿姐正式进门,李源喝醉的时候还告诉自己,世上有一种盒子,里边可以有小人唱歌跳舞演戏,人在盒外观之,如身临其境。 不仅王靖国,所有家人们平日听到李源这样的胡说八道几乎都是一笑置之,但现在身处这种诡异的荒凉禁地,邹老汉还是忽然有些毛骨悚然。 「那个,大都督,您方才所说的是什么?听上去像是传说中的千里传音之术?」 李源回过神来,微笑着比划道:「呵呵,不是千里传音,是手机。怎么说呢,就这么大小的一个方盒子」 王靖国见李源一本正经起 来,憋着笑意扭头回身整理着帐篷。 「手,鸡?这种鸡小人倒是未曾听说,可是家养鸟禽?能吃么?大都督说的这些,老汉我三代务农,怎地一辈子都没听说过。这么大小的方盒子能千里传音,难道是天上的仙物?」邹老汉咽了咽口水道。 「邹老伯,大都督只是开玩笑罢了,上次他还跟我说过,有种鸡还会打什么球莫再问了,否则你会发疯的。」王靖国忍不住笑道。 李源白了少年一眼,继续望着天上的弯月,恰有孤零飞鸟远远经过,又自顾叹道:「还有一种东西,名叫飞机,可供数百人乘坐其中,旦夕之间飞跃百里甚至千里之地。唉,若是有飞机就好了,咱们去哪儿都不用再长途跋涉,从朗州到澧州一个时辰也要不了。」 咋又来一种闻所未闻的「鸡」?这下邹老汉的脸色彻底变得煞白,赶紧拉着王靖国道:「小哥,大都督不会是中了阴毒罢?据说在阴煞之地,遭了风邪容易沾惹阴毒,上脑之后若不及时医治,人会变得疯癫痴傻,不成,咱们还是退出此地为好,大都督要有个好歹,老汉我可万万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王靖国忍住笑,摆手道:「邹老伯不要担心,我家大都督可有着上天庇佑呢,一会儿便好了,您安心回帐篷吃点东西便是。」 眼见邹老汉紧搓双手满脸忧色地离开,王靖国看着李源低声笑道:「姐夫,您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我和几位姐姐平日里听了也就罢了,这邹老伯听了岂不是要发疯?我把水备好了,您不如先擦把脸,再吃点东西喝点水,闭上眼睛好好歇歇,免得一会儿无精打采」 「小毛孩儿,你懂个啥?」见王靖国憨笑着递来浸水润湿的布巾,李源不耐烦地用湿凉的布巾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后,回身进帐盘腿闭目休息。 半个时辰之后,恢复了些许体力的李源,在一众亲卫的保护下,跟着邹老汉从营地朝禁地中的那些盐井小心进发。脚下涉足的荒草似乎受到附近河流水雾的影响,湿润得像镜子般光滑,人踩上去之后竟有些许打滑,又像是踩在雪地里一般,偶尔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草丛里还会渗出污水来。 选了一口距离最近的盐井,李源停下脚步,谨慎地伸长脖子朝井里探了探,只见里头漆黑一片,且发出一股难以言表的酸涩气味,对准往里投掷了些许石块,仔细分辨后显然传来咣当几声闷响,可见这盐井实际上也非深不可测。 这也侧面印证了当年马希范失败的另一个原因,盐井挖掘深度不足。 随后李源利落地拔出腰间佩剑,伸进井里在石壁上用力地刮着,直到传来一阵硬壳剥离的脆响,此时果断收剑,借着周遭亲卫们高举的火把光亮,众人只见大都督的剑刃上头沾染的泥土中,竟夹带了少许淡黄色的结晶状盐粒。 见李源正要上手触碰,邹老汉赶忙提醒道:「大都督,切莫碰这些啊!这便是毒盐,昔日那些楚军便是吃了这东西肚肠腐烂而死,万万小心!」 轻轻举起佩剑,李源仰头仔细看着这些淡黄色的盐粒,心知这一定不是纯的食盐,其中必然混杂了其他的杂质,而且量不小。 听从邹老汉的劝导,李源没有用手去触摸,但他却即刻传命众亲卫,就眼前这口盐井,试着继续往下挖掘,林嗣昌与几名将领愣了愣,但还是连忙拱手遵令。大都督当面,军令如山,亲卫们纵使再不愿进入这口阴森的大井,也只好硬着头皮蒙上口鼻,再挨个腰绑麻绳进入。 不出李源意料,随着邹平带领几名亲卫率先落入井底,火把高高举起却未熄灭,足可证明盐井不深,并未下达到缺氧的深度,只是由于废弃已久,井中的土石坚硬异常,挖起来很是费力。 窸窸窣窣不知挖了多久,众人轮番接替使力过后,终于又 往下挖了几尺,借着火光立刻发现颜色似乎有所不同。在淡黄色尺许厚的泥土表层之下,井底与周遭石壁上析出颗粒的颜色变成了不太纯净的白色,看起来和平日所吃的粗盐没什么两样。 在士兵们兴奋的叫喊声中,林嗣昌亲手接过邹平从井下传递上来的一小布包颗粒,李源将布包轻轻摊在手心里仔细查看,王靖国和邹老汉也凑上来查看。但见这些颗粒在火光下颗颗透明,似乎有些黄色,但对比方才李源剑刃上沾染的那些已是浅了许多。 「这!」邹老汉惊讶道:「这下边的确实有所不同,上边的定是毒盐无异,下边的却不知道有没有毒。」 李源点头道:「一试便知。」 邹老汉忙摆手道:「试?大都督,莫忘了当年楚军的教训,这可不能胡乱吃,万一有毒,岂非白白送命?」 王靖国也咽了咽口水,望着周围胆战心惊的林嗣昌等人,低声道:「姐夫,难道你要传令让人吃下去么?」 李源无奈地瞪了一眼少年,淡定道:「本都督会拿自家将士性命开玩笑么?去,随便选一匹牲口喂一些,若牲口死了,便还是毒盐。」 第二百八十八章 试毒 听到李源发令后,邹老汉心疼得眉头直跳,按照他的想法,大都督与将士们的坐骑可是在楚地罕见的好马,显然是不能轻易拿来试了,看来只能用自家的毛驴给大都督试验了。 可自家的驴子跟了自己这么些年,邹老汉已经将它看做是亲人一般,平日里哪怕这头犟驴发脾气瞎甩蹄子,自己尽管骂咧咧地抽打一通,但从未舍得下重手,纵容地就像自己的孩子一般,这回如果真死在大都督手里,那可真是痛心不已了。 李源倒是没注意到邹老汉的情绪,既然决定了如此,便立刻行动。但李源也不会这么贸然地喂牲口吃这刚挖出来的东西,颜色仍旧带着浅黄,不吃都知道有毒,他仍旧需要给这些盐粒提提纯。 片刻之后,李源一行回到营地中,命人将自己洗脸用的铜盆取来,将挖出来的一小堆盐粒尽皆泻入盆中,王靖国和邹老汉虽然都不明就里,但还是按照李源的吩咐,在铜盆中注入带来的清水。李源用长剑搅拌了片刻后,一小堆盐粒都融化在清水里,盆里成了一片浑浊淡黄的液体。 邹老汉满怀心事地按照李源的要求在帐篷外生了火,目睹李源将铜盆放在火上开始烧煮。 正值隆冬,众人围坐在火堆周围,正好取暖缓解不适,而李源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上头,一直专心致志地站在一旁搅拌着铜盆中的液体。 林嗣昌原本正打着盹,见大都督一直佝着身子使劲儿,赶忙上前小声询问是否需要帮手,而李源只是摇摇头,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铜盆中的液体。 片刻后,铜盆中的液体开始沸腾,「咕咚咕咚」冒着热气,盆边一层黄色的泡沫开始聚集。李源小心地将这些泡沫刮掉吹开,聚精会神地看着这滚开沸腾的一盆盐水。 不知过了多久,无聊的「咕咚」声终于开始变小,铜盆中的盐水几乎快要被烧干了,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黄色液体。而铜盆的盆沿和盆壁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层白色颗粒,亮晶晶地像是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晶。 「成了!」李源抹了一把额前的汗水,惊喜地叫道。 原本昏昏欲睡的众人忙围过来瞧,李源即刻命人将火堆灭了,再将盆中那最后的黄色液体倾倒干净,但见盆底被一层厚厚的白色粉末覆盖,白如雪,亮如晶。 「这便是提纯之后的盐了,有没有毒本都督不知,但总算可以给牲口试一试了。」 李源小心地清扫着铜盆内的粉末,聚拢起一小堆白色的粉末,分量比先前放进盆里的那一堆晶体少了很多,但看上去更白更细了。 「大都督威武!」林嗣昌领着众亲卫睁圆了双眼,异口同声地发出不可思议的赞叹。 好了,这一刻终于到来,邹老汉很是无奈,一双老寒腿「咻」地打颤起身,默默跑去拉来自家的毛驴走到一旁,眼中开始掉下浑浊的泪水,抚摸着自己亲手养的这头毛驴,口中喃喃道:「大黑啊,我的娃儿,你认命罢。放心,如果你真被毒死了,老汉我一定不会吃你的肉,会把你好生埋在地里,教那些野兽都吃不到你,定会有个全尸的。 唉,我对不住你啊!忠心耿耿跟了我十几年,这也是没法子。你也莫怪大都督,大都督也不是故意要毒死你,唉……总之,认命罢。」 毛驴大黑自然听不懂人话,反而掀唇露齿表情滑稽地吹泡泡,亲昵地蹭着邹老汉的脸,又从鼻孔里擤了不少的鼻涕,邹老汉也不擦,兀自神神叨叨地继续念念有词。 正在忙活儿的邹平瞧见自家老爹魂不守舍的模样,赶忙跑过来问道:「爹,您咋对咱家这傻驴说话,它能听得懂么?」 岂料邹老汉狠狠白了儿子一眼,怒声道:「什么傻驴?!这是大黑,你个没良心的」 这一高声显然吸引了众人的 注意力,随后邹老汉在一众不解的目光中拉着大黑走向李源,叹了口气躬身道:「大都督,大黑是头好驴,虽然脾气是倔了点,但却是老汉我亲手养大,如同亲人一般。现在它要死了,岂能不跟他说几句知心话? 畜生懂人言,它们只是说不出话来罢了,心里都是亮堂堂的。大都督,您放心,小人跟大黑说过了,它必定不会怪罪大都督。」 「且慢且慢!」李源诧异道:「怎么这话说得如此奇怪?说得像是本都督得罪了你这头驴似的?听你这话,这驴要死,却是为何?」 邹老汉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大都督不是要拿牲口喂毒盐么?总不能拿您和军爷们的战马喂毒盐罢?要知道在楚地,好马千金难求,白白折了岂不可惜至极,只能用我家的大黑了。」 这话一出,众人虽然被邹老汉的善良折服,但还是忍不住捧腹大笑,李源亦哭笑不得,拍了拍前额道:「老丈,本都督什么时候说要用你家的驴试了?此行我们带了这么多战马,本都督只会用它们去试,怎会用得着你的驴去试?本都督可从不霸道欺民。」 「哈哈哈哈」这下众人笑得更欢了。 「爹,还不退下,大都督向来善待百姓,他从未说过拿咱家大黑去试啊」见邹老汉手足无措的模样,邹平也有些急眼了,赶紧上前拉住老爹。 邹老汉张着嘴半晌,回想李源的话,大都督确实没提用他的驴试盐,只是说用一头牲口而已,倒是自己会错意了。 「无妨,邹平,你爹也是一番好意,本都督心领了。」 接着李源微笑招手道:「嗣昌,去将靖国的那匹马儿拉来,本都督亲手来喂它。」 这下轮到王靖国瞪眼了,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大都督,为啥倒霉的是我的座骑,怎不用您的大黑马?」 李源摇头笑道:「本都督的坐骑可是匹难得的宝马。你这匹罢,算是良马而已,在咱军中要多少有多少,就算毒死了又何妨,本都督再配给你一匹就是。」 王靖国撇嘴嘟囔道:「你是大都督,我能咋地。」 邹老汉在一旁红了眼眶,显然大都督不用他家毛驴试毒,触动了老人家的心理防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惋惜道:「大都督果真是无私的好人,只是哎,白白死了一匹马,好大一笔钱啊」 很快林嗣昌便拉了王靖国的黄马过来,见这匹黄马似乎正渴得慌,一直朝林嗣昌伸舌头流唾沫,显得蠢笨之极,一旁的毛驴大黑嘴巴里嚼了嚼,噗嗤一声吸气,正露着一双不屑的小眼撇着黄马,一副你比老子还傻的表情。 在众人的注视下,李源往铜盆里注入清水,端到黄马旁边,这黄马正渴得要命,俯嘴咕咚咚一顿狂舔,片刻后便将铜盆中的盐水喝个精光,还意犹未尽地用舌头将铜盆中的水渍和盐粒舔得干干净净,就差没打个饱嗝。 「好,咱们可以等着瞧了,一时半会儿怕也看不出什么,大家今晚先行歇息罢!到了明日,这马儿是死是活便见分晓了。林嗣昌,邹平,带将士们巡卫好营地。」李源微笑道。 「遵命!」林嗣昌与邹平齐齐拱手应道。 李源进帐篷歇息后,邹老汉似乎是有些心疼,一直蹲在黄马旁边瞧着,任凭儿子邹平如何劝说也不挪步。 不久后,但见黄马尾巴一翘,邹老汉精神高度紧张,暗自道:「完了完了,可惜了这好马。」 但见黄马鼻孔撑得老大,两排牙齿一并露出诡异的笑容,后腿踩了踩似在发力,最终「秃噜」一声崩出臭屁,紧接着「哗啦啦」泄出一大滩马粪来,之后开始活蹦乱跳,并无异样。 「奶奶的,溅了老子一腿!畜生啊」邹老汉狠狠骂了一句,掩鼻踢着 土掩埋马粪,随后提留着裤腿钻进自家的帐篷去,再也不理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遍地金银 日出东方,大地气温缓缓回升,但拂晓时分的寒冷还是不可小觑,尤其是人刚从睡梦中醒来的那一刻,尤为刺骨。 李源醒来后穿好衣袍,再麻利套上厚厚的大氅,刚走出帐篷口,两名亲卫即刻拱手俯身问候:「大都督,您醒了。」 「几时了?本都督得去瞧瞧那匹马儿。」李源道。 亲卫点头道:「回大都督,已是辰时了。若是昨夜的盐有毒的话,那匹马应该有些反应。」 李源点头称是,随后在亲卫的陪同下往拴马匹的地方走,初升的太阳斜斜在东边的山丘顶端照过来,晨间的微风吹过身畔,虽然阴凉,但是却让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邹老汉的帐篷恰好便搭在马匹歇息处的旁边,只因他心爱的毛驴大黑也拴在此处,便于随时看护照料,李源尚未走近,邹老汉已经闻声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大都督,您来啦!」邹老汉拱手笑道。 李源拱手还礼,大踏步走过去,笑道:「老丈起了啊,昨晚那匹马儿拴在何处?」 邹老汉也不废话,赶忙带着李源来到昨夜那匹用来试毒的黄马旁边,但见远离马厩的一块阳光下的阴影里,这匹被单独拴在一侧的黄马,此时嘴巴里咀嚼的泡沫奔涌,在它身后,毛驴大黑正憨厚地甩着尾巴。 李源快步走到两匹牲口旁边,大黑伸嘴来蹭,被李源无情地推开,只将目光盯着那匹黄马,上上下下地打量,围着黄马打转,一会儿掀开马唇瞧瞧,一会儿凑近鼻孔眼睛细看。 「本都督不通马医,但看上去,这黄马似乎没什么异样。老丈,你以为如何?」李源皱眉问道。 「就拉了两泡屎,其他便没什么了。老汉我隔半个时辰便来瞧一次,一直没看到什么怪异的地方。」邹老汉嘿嘿一笑,随后转过身去朝黄马暗暗瞪了一眼。 李源走上前来,伸手解开马缰道:「有没有中毒,看它有没有气力,精神头如何便是。最直接的办法便是骑上它跑一段。」 随后李源轻一挥手,一名亲卫即刻翻身上马,催动马匹。黄骠马一声稀熘,在空地上小跑起来,踏起松软的沙土随风飞扬,片刻后便围着临时营地跑了一圈回到原地。 「一切如常,反倒像是力气增加了些,跑得倒是特别欢。」亲卫在马上拱手微笑道。 李源喜笑颜开,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也就是说,那表层之上是毒盐,而下边尺许之下颜色稍浅的,经过提纯后便是真正能吃的盐了。」 事不宜迟,李源即刻召集所有亲卫,再次出发去往各处盐井,准备做下一步考量,众人得令立刻行动。 在晨曦的照耀下,禁地中荒凉的景色闪耀着一种萧瑟的凄美,尤其那座巨大的墓碑,白光横熠熠,显得更加神秘,而旷野上十余处盐井中虽然黑漆漆一片,但因有了阳光的照耀,在靠近井口的某些石壁上,竟有不知何物折射出五彩斑斓之光,像是很多宝石点缀其上,十分奇特,许是昨晚只有火把照耀,未能发现此物的特殊。 … 李源命人在不同的盐井不同的深度来来回回挖掘数次,确定是否如昨夜所挖的那个盐井的情形相同,得到的结果令人满意。整片区域,基本上再往下挖深尺许左右,下方便不再是毒盐,而是颜色较浅的粗盐,只要经过提纯处理便可食用,而且再往下挖量越大。 也就是说,整片区域除了表层的井底与石壁上,尺许厚度的毒盐之外,下边全是价值不菲的粗盐,数量之大令人惊诧。 井口边,在阳光下发出五彩斑斓的东西也被证实是一种带着色彩的结晶,像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却不知是哪一种物质,但李源知道,无论哪一种物质,也许都是有用之物。 故而李源用 不同的布袋装了不同的样本打算带回去给刘真人他们瞧一瞧,这些事也只能求助于这些炼丹的术士了。 盐井里头的泥土其实早已僵硬,底下沉淀的盐层更是无人知晓,若不是这回李源一行特意前来,恐怕不知要被世人遗忘到何时。 李源心中惊喜万分的同时,却也为昔日楚王马希范可惜,只差一点点,哪怕再挖深一点点,这片巨大的盐藏便尽归于他手了,而楚国一旦有了盐井在手,国力上涨指日可待,说不准又要改写多少历史,是命是运,实在教人唏嘘不已 随着岁月的变迁,亡魂被埋葬,盐井被遗忘,在天性畏惧神灵之说的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变成了禁忌的存在,这才变成了如今这副生人勿近的荒凉模样。 说到底,大自然鬼斧神工,沧海变桑田的事情虽然在后世早已有了足够的证据证明,但往往人心思虑比大自然的刀工要来的深刻。 这回可谓是有了惊人的巨大收获,李源已心满意足,果真是上天卷顾,这片盐井正是自己所想的那样,或许自此能让自己有充足的金钱完成心中所想的诸多规划。 来之前还有些担心,担心徒劳无功白欢喜一场,但现在看来,这一趟辛苦是值得的。 剩下的部分便是如何大规模取得这些食盐,加以蒸煮或者翻炒之后将之运出去,换成粮食物资和金钱,这是当务之急。而除了满足武平本身的需要,说服岳父周宗参与其中,给这些私盐以正当的销售渠道销往各地,亦是重中之重。 「末将恭喜大都督,贺喜大都督!如今这盐井里有您想要的盐,对咱们武平来说可是一场大造化,等同于遍地金银啊!但此处距离荆南边境不足十里,为保盐井万无一失,末将建议尽快派驻兵马到此立栅设寨守护。」林嗣昌满脸兴奋地拱手说道。 李源伸手握住腰间佩剑,望着眼前这一片萧肃旷野,点头道:「天既赐予我如此机遇,自该好生珍惜。但你既知这是遍地金银,那么单单立栅设寨是绝对远远不够的,且不说荆南边境不足十里,就周遭这些地形,毫无丘壑沟谷阻挡,若遇大军来袭,无高墙壁垒如何守得住? 嗣昌,本都督想在此修筑一座坚城,屯驻兵马戍守,再招募大量百姓迁居于此,在兵马的保护之下开采这里的盐。你看如何?」 青璃居士 第二百九十章 仙丹 十二月初十,李源一行顺利返回澧州城后,当即发布大都督令,原亲从军都指挥使林嗣昌转任澧州刺史,节制澧州诸军事,原亲从军副都指挥使乌木特勤接任正职,第一军都指挥使邹平升为副指挥使。 值得一提的是,在李源率领众亲卫启程南归后,新任刺史林嗣昌立即于刺史府召集澧州大小诸文武,百姓们自然是谁也不知这些官老爷到底商议了什么,只知道往后的整个月,城内大动作不断,先是刺史府发布告示征募民夫五千,而后时常有大批兵马在大街上来回飞驰,府库里头的钱粮亦不停往北门外运送而去 李源在回朗州的一路上,特意嘱咐亲卫,不间断地给那匹黄马喂食不少熬制提纯出来的盐水,目的自然为了更加确定这种盐是否真正的安全。只因李源担心微量的摄入可能看不出异样,眼下这匹黄马确实活蹦乱跳,但若是长期食用会带来严重的后果也说不定。 不过这匹黄马倒是争气,一路上精神头十足,看不出丝毫的异样,李源也终于放下心来。 回到朗州后,李源第一件事便是将在盐井取得的好几种不明之物送与刘海蟾和杜玉麟等道士鉴别,这等事也只能求教于他们这些专业人士了。 很快,十二月十五午后,刘杜两位真人在胡贵的带领下来到大都督府求见,李源即刻在中庭的树荫下摆了茶水好生接待。 「二位真人,有什么好消息么?莫非是本都督的伏火方炼成了?」李源悠闲地喝着茶水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两位面色兴奋的术士。 刘海蟾和杜玉麟脸上顿时满是羞愧之色,支吾难言,李源看出了他们的些许异样,摆手呵呵笑道:「开个玩笑而已,知道你们还正在努力。本都督猜想,是否辨识出了我给你们的东西了罢。」 刘海蟾忙拱手道:「是是,大都督,幸不辱命!老朽和杜真人几夜未眠,可算搞清楚了大都督给我们的辨识之物。您瞧,便是这一袋中的黄色盐粒,其中是粗盐和很多奇怪杂质的混合之物。 老朽用水洗之法将之分离,终于得到了盐和芒硝以及其他不明杂物,而芒硝之量占了绝大多数。」 李源惊讶道:「芒硝么?原来混杂的是芒硝,没想到盐井之中还有芒硝。」 杜玉麟倒是机灵,咽了咽口水道:「原来大都督是从盐井中取得的这种东西,那便不足为奇了。」 李源自觉失言出了真相,这件事他原打算暂时不提的,免得生出事端。回来后和邹平等众亲卫千叮咛万嘱咐,叫他绝口不提此事,没想到倒是自己漏了嘴了。不过倒也无妨,对于眼前这些炼丹术士们来说,追求的只有长生不老不是。 「嗯,确实是从盐井之中取得的此物,却不知盐井之中竟然产芒硝,本都督还以为全是盐呢。」李源微笑道。 刘海蟾拱手接口道:「大都督有所不知,盐硝本为一体之物,有盐之处必有芒硝。老朽昔日曾听师兄谈及,北方的回鹘旧地境内有一盐湖,当地百姓夏日捞盐,冬日捞硝,湖水中同时溶解了盐硝两物,可见一斑了。」 「原来如此。」李源点了点头,疑惑道:「却不知道为何是夏日捞盐,冬日捞硝。这其中有何道理?」 刘海蟾皱眉思索了会儿,随后应道:「这个……老朽做过这方面的勘察,特意以盐硝混合做过验证。所谓夏日,无非是气温高,水温也高,水汽蒸腾的较多,会让水中溶解之盐分析出,类似于晒盐或煮盐之法。但这芒硝和盐不同,一桶水或溶盐一升,但这芒硝可溶两升之多。 即便盐完全析出,这芒硝还在水中并不析出。但这芒硝溶于水中多少,却是因水温而定。水温高则多,水温低到冰寒之时,一桶水却连半升芒硝也难溶解其中,而盐却无此特性。盖天地万物自有其特性, 这便是其特性奇异不同之处,可谓神奇。」 李源立刻反应过来,说白了便是个溶解度的问题。芒硝的溶解度随着水温的变化浮动极大,而盐却基本不变。夏天水分蒸发之后盐便会结晶,而冬天气温变低后水中的芒硝便会结晶。 虽然是后世初中化学的简单知识,但放在这个年头,想要搞清楚却非易事。刘真人倒也是个合格的炼丹者,能够特意去做个实验检验一下,也算是求知浓厚的古代人了。 杜玉麟亦笑道:「诚如刘真人所言,故而我等用的是蒸煮之法,我们将大都督拿来的毒盐尽数在清水中溶解,在釜中熬煮,水干过半时倒出沸水。铜釜之下析出的便是食盐。 将盐取出,将汤水继续熬煮,当汤水几近干涸之时,倒去废水,釜中析出的便是芒硝了。一斤毒盐之中竟有六成是芒硝,三成是盐,其余一成之物,我等无法得知,只能随废水倾倒了。」 李源心中暗笑,这不正是自己用过的法子么?但还是装作一副茫然的模样点了点头。 两位真人的话语也十分关键,既然甄别出来毒盐里头含有芒硝,那便很好地说明了当年那些楚军将士的死因,因为芒硝是有毒性的,何况还与其他东西混合在一起,剧毒之物无需多,有的只需一点便可要人性命,不过说来说去都是往事了,倒也不必纠结于此。 「二位真人果真好手段,居然有这种办法将盐和芒硝分离,用上熬煮之法倒也不用等到冬天夏天季节变换了。哎……可惜啊,这些芒硝除了你们炼丹和药用之外,却非本都督所希望之物。芒硝不能用于伏火方,真是可惜得很。」李源深感遗憾地道。 刘海蟾轻叹道:「是啊,着实可惜,芒硝用于伏火方作用不大,确实甚是遗憾。不过,芒硝可做药用,可为我等炼丹之用,用处也是极大的。」 李源摆手笑道:「得了,本都督对炼丹没兴趣,这破玩意在我看来一钱不值,若是火硝那该多好,本都督也不至于让许先生和胡贵在武平全境发动百姓,清扫猪舍羊圈牲口棚的地霜熬煮了。」 刘海蟾忽而笑道:「大都督莫急,正有好消息要告诉您。」 李源一愣道:「怎么?」 只见刘海蟾笑眯眯地取出一只布袋摊开,里边正是李源采集得大块的五彩斑斓的晶状之物。 「大都督,您带来的这东西,我们可是认得的。这种东西想必也是大都督在盐井中取得的罢。」 「是啊,这是什么?」李源忙问道。 「恭喜大都督,贺喜大都督。此物在我们口中称之为宝硝石,不仅是因为其五彩斑斓形似宝石一般,也是因为这种硝石甚是罕见。老朽炼药数十年,所得此物也不过数罐而已。这可是个好东西啊。」刘海蟾笑道。 李源道:「宝硝石?可做伏火方之用么?」 一旁的杜玉麟瞧瞧翻了个白眼,这位大都督唯一关心的便是可否作为伏火方之用,却不问这物有何价值所在。 「宝硝石也是不可做火硝之用的。」刘海蟾老老实实地道。 李源大为失望,叹道:「那算什么好消息?既非宝石,又只能炼丹,有什么用?」 刘海蟾笑道:「大都督莫急。以老朽的眼光来看,宝硝石颇为贵重,但老朽说的是,虽然它不可直接用于伏火方的配料之用,但只需稍加转换便得火硝。」 李源惊道:「能以此物转化为火硝?那可太好了。」 刘海蟾道:「当然,以宝硝石同草木灰共融于水中高温熬煮,水干后所得之物便为火硝。只是……只是这么做暴殄天物。 上古经书记载,以宝硝石炼丹,有几率得仙丹啊,服之身轻如燕飘然若仙,乃是仙丹炼制的上佳原料。大都督难道不考虑考 虑用这些宝硝石炼制仙丹么?」 李源尴尬地笑道:「炼什么仙丹?本都督留恋人间,可不想成仙,只需要变成火硝练出伏火方便可。这下好了,伏火方成功有望,你们要多多努力啊,日复一日没进展,本都督挺着急的。」 刘海蟾和杜玉麟对视一眼,心中均暗自泄气,今日前来求见李源,本是要说服李源用这些宝硝石炼仙丹的,但显然李大都督毫无兴趣,白白地浪费了这些宝贵的原料。 李源似乎看穿了两位真人的心思,淡声笑道:「不过,本都督可答应你们,只要你们替我完成了伏火方的炼制,倒是可以给你们些宝硝石让你们炼仙丹。但若是炼成了,你们有朝一日成了仙,可别忘了继续助本都督一臂之力,哈哈哈」 刘海蟾和杜玉麟大喜过望,总算是有了些希望,不过还是不放心地问道:「大都督,这宝硝石难道您手中有很多么?这东西可不易见。」 李源呵呵笑道:「应有尽有,多得不得了,你们把心放肚子里罢,足够你们炼仙丹的。」 李源说的确实不是大话,在那片盐井中,这种五彩斑斓的所谓宝硝石很多,一丛丛的像是生长在毒盐之上的花朵。一块块凸起如锥,白天日光当头,循着井口的石壁往下望去便可见到满眼璀璨。这还只是已开挖的那十余处大盐井,以后若是再开辟多几十处,产量可谓惊人。 应有尽有,倒也不是吹牛皮。 送走了两位真人,李源的心情很是愉悦。这次澧州之行的收获总结起来,是李源从未想到的,所谓搂草顺带打兔子,不但有盐,而且有火硝的原料,真是意外之喜,真可谓上天眷顾。 现在剩下的事情便只有两件,而因此李源也决定回国都金陵走一遭,其一是同周宗商议私盐的合作,这件事何其重要,通过遥传书信可不清楚,其二则是与先前的未雨绸缪息息相关。 十二月了,南唐的贡举该停办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回京 人逢喜事精神爽,晚间李源向养母刘氏以及众妻妾宣布了在澧州所见所闻的好消息,同时宣布即将择日回京。 众人虽一直不明白李源在忙乎些什么,又是炼丹又是盐井的不知有何意义。但只要李源高兴,众人自然也就释怀了。 但一提到要去金陵,周娥皇和王靖瑶立刻联想到先前李源同郑王李从嘉之间的纠葛。 要知道,上回李从嘉到朗州劳军的事情仍历历在目,贼人们闯进后院大开杀戒仍令大家心有余悸,此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四个月左右,李从嘉一个多月前也已回朝,之后也一直没有任何动静,但就算风平浪静,谁人不知此后李源与李从嘉之间的仇怨绝难化解,此次回京岂非不智。 带着这个疑问,饭后在后院小亭乘凉的时候,周娥皇挺着大肚子,在王靖瑶的搀扶下找到了李源,提出了她们的担忧。 「郎君,回金陵之事是否可以缓一缓?起码先派人前去探探情况再说。金陵不同于朗州,那可是都城,是皇族的地盘,若郑王和他的党羽于你不利,可是很危险的。」王靖瑶摇着团扇轻声提醒。 周娥皇黛眉紧蹙,点头道:「是啊,郎君,自从上回那事儿之后,郑王必难容你。咱们之所以尚能安生,那是因为朗州远离江南,郎君又镇守一方,朝廷的触角伸不到这儿来。 但依妾身看,郑王李从嘉此人虚伪乖张,不择手段,先前为了能够顺利回京,他自然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姿态,不敢表露任何不满。可你要是到了金陵,情形就大大的不同了。」 李源微笑道:「你们也太过担心了,郑王不会拿我怎样的。今非昔比,情况已经大大不同了。」 周娥皇疑惑道:「你如何断定他不会拿你如何?郑王的势力已是今非昔比,如今满朝文武几乎皆为郑王党羽,劝你还是三思而行。叫妾身说,你如若要见我父亲,不如借着妾身怀孕之期,亲笔书信一封请他来朗州当面商谈,而非你亲自去金陵。」 李源笑道:「娘子,你这个提议可不高明。你夫君我如今身居何职?朗州大都督、武平节度使,纵使是我自家岳父,我与他这位执掌国库赋税的吏部尚书之间便不能有这么明显的密切交往,你可明白? 没错,我大可以书信一封请岳父正大光明前来,但你可有想过他回京后如何自处?既然你们知道郑王一党与我已是水火,自然都会紧紧盯着我,甚至已盯着岳父,就希望抓住把柄来,何必主动送上门去?我不能害了岳父,有事只能私下当面商议。」 其实周娥皇说出口后,便已发觉这主意不够高明,但李源能为自己的父亲如此着想,心中感动不已,随后轻叹道:「唉,郎君说得是,不过妾身不是担心你么?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让妾身与腹中的孩子怎么办」 李源稍稍动容,周娥皇本就牵挂自己,加上这怀孕的女子容易胡思乱想,先前那些回心草好不容易稳定了她的情绪,可不能再刺激她,于是好言安慰道:「你莫要多虑,我这回去金陵,是为了大事,除了与岳父商议盐井一事外,还有其他要事的。你放心,我会带亲卫随行,若李从嘉真敢在天子脚下动手,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周娥皇忽而红了眼眶,朱唇轻张似乎要继续劝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收回了,只是双手轻柔地爱抚着隆起的小腹不做言语。 王靖瑶轻声问道:「如果要带上兵马,郎君你可否多带些,这一路山高水长,不仅要考虑金陵城中的危险性,还得考虑一路上的安危。 妾身先前听靖国说,那岳州的守将张文表,就是那周行逢的结义兄弟,似乎便是郑王一党,好像是出了名的猛将,你若要去金陵,可别取道岳州」 「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这种事了?」李源有些诧 异,这文弱少言的王靖瑶居然也会懂得军国大事,但未曾多想,轻轻点头笑道:「这事儿我知道,那张文表领了四万兵马驻扎在岳州城,便是为了恶心我罢了。 但我认为,张文表在这种时候应该不会对我不利,诚然,他的结义兄长周行逢死在我手中,但据我了解,此人虽然勇猛却并非无谋。要知道,我现在是一地节使,也有大军在手,他岳州离朗州近,我朗州也离他岳州近,如果他敢无召截杀我,正好给了我名正言顺剿灭他的时机。」 王靖瑶「嗯」了一声,却仍皱着眉头似乎心事重重,一旁的周娥皇又担心地说道:「张文表就算不敢动手,你去金陵的消息也定然会先你一步抵达金陵,到达郑王手中。」 李源微笑道:「你是指通风报信?这样岂不更好?我本来也想大招旗鼓,让朝野上下都知道我李源回京,他们能耐我何?郑王一党掌控朝政不假,但你们别忘了,陛下可还没驾崩呢。」 周娥皇小声嘀咕道:「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李源思考了片刻,坚定地点头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张文表定然会向金陵报信,但我这回还真得特意从岳州过境,而且之后还要从何敬洙的鄂州过境。哪个与我结下梁子,我就偏要坦坦荡荡从那里过。 上回他们在朗州费尽心机却吃了大亏,自此必对我处处小心防备,多虑者失,我敢正大光明从岳州过,他们便会多想反而不敢动手,如果我避开岳州入境,则会把自己推入险境。 何况你们可知,近日朝廷正在调集大军,准备征讨周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陛下怎会允许国内出事?」 「郎君做事向来有分寸,我们相信你,不过还是小心为好,多带些兵马防身,我们也能安心些。」王靖瑶道。 周娥皇微微点头道:「说的正是。人心难测,无论如何还是多带些人手。」 李源心中一暖,张开怀抱一左一右搂住妻妾,柔声道:「放心罢我的夫人们!我会多带些人随行护卫的,不过节使入京,朝廷似乎有限制兵马数量无妨,我再问问许先生就是。」 周娥皇靠在李源坚实的胸膛上,静静听着蓬勃的心跳,脸红道:「小心在意,切莫太过自大,要想着我们还在家中等你,小心谨慎为好。」 李源微笑道:「我明白。」 …… 次日清晨,李源在都督府安顿好诸多军政要事,并任命了刘江生任武平留后,接着便与都督府长史许匡衡,在乌木特勤率领的三千亲从军护卫下浩浩荡荡出发前往金陵。 这次李源特意带了彭清盈前行,一来是因为彭清盈在都督府中住得有些气闷,成为人妇后生活上习惯上都有些不习惯,李源带上她也是要再单独和她相处一段时间,给她些抚慰开导,同时也让她瞧瞧南唐都城的气象。 二来则是因为彭师裕本来约好了在从金陵回来时经过朗州一叙。但一晃约摸两个月过去了,彭师裕却依旧逗留在金陵没有回来,彭清盈也因此不太放心,所以带着彭清盈去金陵也可让他们兄妹见一面,平息一下思乡之情。 此外最重要的是,如今彭清盈不单单是李源的夫人,更是皇帝亲封彭国公、洞溪之主的亲妹,李源此次属于无召返京,虽然大张旗鼓以表坦荡,但有了彭清盈在身边,不失为一个最好的幌子。 三千武平军出朗州一路往东,抵达岳州后果然正如李源所料,城中的岳山军瞧见李源的旌旗后只是通报了声后并无多作为难,岳山军统军张文表亦托病不见,李源一行快速过了岳州后,沿汉水进入鄂州境内,一路跋山涉水直奔金陵而去 第二百九十二章 觐见 保大十一年一月中,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金陵郊外。 时隔近八个月,再次回到国都,走在熟悉的繁华街道上,看着高大的坊墙,宽阔平直的街道,耳中听到街头百姓们熟悉的金陵吴腔,李源实在是深有感触。 身边的大车中,彭清盈掀了半幅车帘,露出一双清澈传神的美目惊奇地看着金陵城的街市,口中不断发出惊讶之声。 要知道洞溪之地的权力中心溪州城的规模仅仅比南唐的一座州治城池略大,抵达朗州之后,彭清盈对朗州城的规模和建筑便已经极为惊讶,朗州城相当于两个半溪州城,而无论是街市规模还是人口数量都已经超过彭清盈的想象。 在路上,李源又告诉彭清盈,国都金陵城的规模还超过朗州三倍有余时,彭清盈此处还不太相信。此刻,仅仅是过了长干桥进入南门之后走了数个民坊街区,彭清盈便已经意识到了李源口中所描绘的国都的规模和气派是何等的宏大了。 「清盈,金陵城和你想象的一样么?」李源马上俯身微笑问道。 彭清盈微微摇头道:「截然不同,我所想象的绝不是这副模样。这城池大确实是大,可是我怎么感觉有些冷冰冰的,人倒也很多,但这里的人看上去都很小心翼翼。瞧那些行走的百姓,脚步匆匆的样子,好像不是很快活。」 李源微微一笑,彭清盈的感觉很是敏锐。一国之都不可谓不盛大繁华,但繁华之中确实带着冰冷的气息。 因为普通百姓并不是这座宏大城市的主人,真正的主人居于高大宫殿、高墙深宅之中。普通百姓也不过是这座城市中被奴役的对象,受皇权高压的可怜虫而已,或许彭清盈感受到的便是这种不自由罢。 彭清盈看着宽阔街道上不时有快马飞驰,虽然那些冷漠的骑士不敢惊扰李源等人高打旌旗的车驾,但却惊得周遭百姓纷纷避让,又皱眉道:「你不是告诉过我,除了紧急情况,城中大街上一般不可飞马踏街么?这可是都城,难道都城连咱们朗州城都不如么?要是飞马误伤了人怎么办,我忽然有些不喜欢这金陵城了,虽然它很华美很宏大。」 李源这才发觉今日这金陵城中似乎有些异常,从南门至御街笔直一路上,每隔一刻便有三五骑身着甲胄的兵士毫无顾忌地飞踏而过,身上却并没有插上紧急军情的标识,换作往日金陵尹早就出来拿人了。 但想了想此行还是莫惹是生非,于是哑然失笑道:「罢了,咱们又不住在这里,带你来只是瞧一瞧嘛,咱们朗州城又不这样。实际上金陵也有金陵的美好,这几日你只感受美好,不要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里并非你的家。」 彭清盈顿了顿,扭头嫣然一笑道:「嗯,你说得对,我不多嘴了。」 李源点头笑道:「乖乖的,我先带你回城西老宅落脚,那里环境很好。安顿好了我便去打听你兄长住在何处,让你们兄妹团聚。我的事儿办妥之后,抽时间我陪你去逛逛金陵城中的好去处。清溪坊奉先寺,秦淮河杨柳岸,金陵名胜之地,都是好去处。」 「好。」彭清盈向李源眨了眨眼,放下车帘缩回面孔。 在乌木特勤的带领下,武平亲卫骑兵簇拥着李源浩浩荡荡沿着笔直的大街直奔城西饮虹桥,经过奉先寺大门之时,金陵城隆隆的鼓声响起,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听着这熟悉的鼓声,李源深有所感,当年自己便是踏着这几声威严的节奏,从殿直军府衙点卯归家。 炳灵公庙旁的老宅静静矗立在暮色之下,宅前的草地修剪得平平整整,地面也扫得干干净净。门廊前的灯笼已经亮起,灯笼上大大的「李府」两个字清晰可辩。一切都像去岁自己离开时的样子。看来留守的那些仆人将宅子照顾得很好。 当府中仆人得知主人回归的 消息后,留守的十余名婢女仆役匆匆赶到府门前来迎接,将李源等人迎接入府安顿。李源带着彭清盈在宅中前后走了一遍,宅中一切如故,保留着临走时的样子。 后宅女眷居处自李源全家离开后便封存了起来,上次李源回京迎娶周娥皇时,特意命两名婢女保证后宅日常的打扫,此刻倒也可以直接入住,其余院落也没什么异样。 只有庭院有些颓废,没有了刘氏与王靖瑶每日消磨在庭院的打理,花树枯死,梅枝横斜,池塘中的水也变得黑漆漆的,院角的长草深可及膝,完全失去了当时的精致。若是她们俩知道情形如此,怕是要感伤心疼一番了。 安顿好彭清盈之后,李源又朝许匡衡与乌木特勤嘱咐了一些隐秘的事情,二人受命而去后,接着李源唤来留守老宅的仆人们问问情况。 李源最担心的是自己离开金陵这段时间,会有某些人来老宅骚扰,但据他们所言,并无任何滋扰。只是岳父周宗带人来瞧过两回,但也只是在后宅看了看居所是否完好整洁便离去了,还赏了婢女仆役们一切钱物。 李源听到此言,心生感慨,眼中浮现出周宗苍老和蔼的面容来,这位岳父对自己还真是不错,自在扬州相识起,这位老人对自己的关心与热忱一如既往,要说穿越到这个年代李源最为感激的人是谁,定是周宗无疑。 且不说他把掌上明珠嫁给自己,或是带给自己多大的帮助,而是李源有时觉得,周宗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自己心中的一块空缺。如今,李源有养母,有兄弟,有妻妾,而妻妾之中有的像姐姐有的像是妹妹,他唯独缺少了父爱的关怀。 想到这里,李源心中发热,不知这位年过花甲的老泰山近日身体如何,何况自己也有要紧的事情要与他商议,恨不得马上便去周府拜见。但李源知道,自己进京后的一举一动都要当心,特别是在见人的次序上决不能有所颠倒。 这次无召返京,在觐见皇帝之前,自己不能同任何人首先接触,否则便是给了御史台最好的口实,纯属自找麻烦。 天色黑了下来,彭清盈当起了女主人的角色,领着一帮婢女仆人们吩咐厨房烧菜备酒忙得不可开交,但李源知道,这顿晚饭自己是不可能在家里吃的。酒菜上桌之际,李源沐浴更衣准备停当,带着十几名亲卫准备出门了。 李源要去见皇帝,回来安顿后第一时间便要去见皇帝,这既是身为节度使的避嫌之举,也是臣子的礼节。皇帝见不见是另外一回事,但李源必须要去宫中求见。 十几骑在热闹的大街上高高打出朗州大都督的旗号一路缓行,不久后便抵达皇宫前。下马至宫门前递交名帖,守宫的禁军怎敢阻拦,俯身见礼后便放李源入宫,同时向内通报。李源在一名小黄门的引领下行到澄心堂外时,又得知皇帝和皇后在柔仪殿中听曲的消息,有内侍来请李大都督前去见驾。 在内侍引导之下,李源穿过数道长廊径直奔柔仪殿。柔仪殿中灯火辉煌,数十名内侍正垂手伺候在殿门回廊内,踩着回廊上铺着的红色地毯,脚步无声地前往大厅之中,距离数道廊栏之外,便可听到丝竹悠扬之声。 行至大殿门前,几名贴身内侍站在门口伺候着,一名内侍迎上前来,和领着李源的小黄门低语数句,那内侍上前来行礼道:「李大都督,陛下正在等您,容人通禀一声。」 李源拱手道:「有劳。」 那内侍回礼后转身进了厅去,片刻后厅内丝竹声戛然而止,不久后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李源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孔忙上前行礼道:「刘少监,李源这厢有礼了!」 门前的来者正是老熟人刘少监,须发银白,身材佝偻,面上仍然涂抹着虚浮的红润。 「哎呀呀,老奴如何当得起李大都督的大礼啊!大 都督,快进殿见驾吧,陛下和皇后娘娘等着你哩!」刘少监亦是激动不已,但还是保持着微笑还礼,身子一侧,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源躬身请刘少监先行,刘少监也不多言,径自当先走进厅内。李源跟着他身后进入,在面前的屏风外整顿衣衫,这才从屏风之侧快步走出,在十几名内侍和宫女的注视下快步趋进,进入灯火辉煌的大厅之内。 「臣李源觐见陛下及皇后娘娘,恭请陛下及皇后娘娘圣安。」李源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 「好,平身,快平身起来。少监,给李源赐座。」 皇帝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李源再次道谢行礼,直起身来。一名内侍端来一张锦凳,放在李源身侧。 「李源,你怎么回京了,朕记得好像没召你回来啊?内侍来报时,朕还有些不相信,没想到还真是你。」李璟坐在龙榻软座上笑眯眯地看着李源道。 李源忙拱手道:「臣早该回京谢恩的,只是接连战事,致使臣不得不留在朗州善后。陛下隆恩,对臣不吝封赏,臣未能亲自谢恩,心中不安之极。现如今楚地局势算是稳定,臣便想回京觐见陛下,亲自向陛下谢恩。」 李璟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回京来走走也好,这么久没见你,朕也很想见你。昨日和皇后还说起你这位我朝的当世名将,没想到今日你便回来了。好好,回来得好。」 李源吁了口气,沉声道:「谢陛下,国事繁忙却还常常记得微臣,臣感激涕零。」 李璟笑道:「可别感激涕零,你在溪州战事上立了大功,为朕拿了洞溪之地,而后又大破汉军保楚地不失,壮我大唐国威,几个月前更是救了朕的皇子,朕要感激的是你呢。 朕自信眼光不错,皇后,瞧瞧,朕当初破格拔擢李源为节度使,那时许多人还说李源年轻,觉得是朕坏了规矩。现在瞧瞧如何?我大唐这位最年轻的大都督、节度使,长得仪表堂堂,不仅文武双全,而且率军打仗无往而不利,所建功勋连朕都快记不清,现在怕是没人会嚼舌根了罢。」 李源眼角的余光往坐在李璟身侧二尺的皇后钟氏一瞟,正好遇到钟氏意味深长的目光,吓了一跳,忙移开目光。却听钟氏揶揄道:「是是,陛下的眼光自然无人可比!不过这件事陛下您都念叨了十几遍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请缨 李璟呵呵笑道:「说十几遍又怎样?我朝出了人才,说百遍也不嫌多。对了李源,洞溪的事情你办得尤其不错,先前那彭师裕来京谢恩,亲口承诺洞溪各部族永世臣服我大唐,保证楚地西陲能够安宁,这也是朕之所愿。」 李源笑道:「此乃臣子本分,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李璟微笑道:「那彭师裕可没少在朕面前称赞你的好,而且朕听说了,你娶了他的妹妹为妾是么?」 李源忙拱手回道:「启禀陛下,臣确实娶了彭国公亲妹为妾。」 李璟呵呵笑道:「有趣有趣,这办法倒也不错,与洞溪结为姻亲之好,这也是一种长治久安的策略。哎,听闻洞溪蛮女长相可怖,苦了你了,不过朕明白你的苦心。」 李源愣了愣,倒也不辩驳,只是轻叹了一声后行礼道:「臣多谢陛下。」 李璟点头叹道:「朕很欣慰,我朝能人辈出,江山稳如磐石,此乃朕的福气。你们能戮力用命,为社稷尽心尽力,朕也能过些舒心的日子。对了,先前你受刺客所伤,伤势可痊愈否?」 李源拱手道:「谢陛下关心,已然痊愈了。」 「那朕便放心了。」李璟点了点头,又眨眨眼笑道:「刺杀一事想必你心知肚明,主谋当真可恶,不过朕也下旨严惩了,算是替你出了恶气,既然你已痊愈,便算告一段落了。你且放心,你是有功之臣,这种事情朕绝不容许再发生第二次。」 皇帝主动谈及自己被刺的事情,李源自然明白他的用意,无非是息事宁人罢了。 「陛下说的是。」李源又转移话题道:「关于郑王殿下在朗州遭受挟持的事情,臣却想为此请罪,叛将周行逢到底是在我武平境内动的手,说到底是臣的过错,臣惭愧之极。」 李璟摆手道:「此事与你无干,你是一方节度,管得了良民百姓,又哪能管得了居心叵测之人,诚然,老六遇险,朕很痛心,但却不是你的过错,你能及时救驾,诛杀叛贼,也算有功了。你上一次关于此事的奏折朕也看到了,你无需为此事自责。」 「多谢陛下!」 李璟又问道:「对了,上次你请求扩军一事,朕也准了,如今情况如何?你准备何时发兵南下收复桂管?」 李源拱手答道:「回陛下,楚地百姓多感念陛下大恩,壮丁参军十分踊跃,武平扩军一事倒是顺畅,想必臣这次回去后,兵马便可足额了。不过发兵南下一事,臣却有些犹疑,这也是臣此次匆匆赶回金陵的缘故,除了来向陛下谢恩之外,还想向陛下提出请求。」 李璟疑惑道:「哦?什么请求?」 李源顿了顿道:「臣想向陛下请求,准许臣发兵北上,以雪上回北伐之耻。」 李璟愣了愣,瞬间反应过来,微笑道:「看来,你是知道了朝廷关于镇南军不日讨伐周国的旨意了。」 李源老老实实地点头道:「臣知道。」 李璟笑道:「难怪你对发兵南下有所迟疑,原来是为了请缨北伐。上回我朝在北国大败,连朕的皇长子都险些丧命,国威大损,这一直是朕的一块心病,中书门下和枢密院联袂上奏发兵二次北伐,群臣难得团结一心,故而朕才准了李征古率镇南军讨伐周国的奏请,正是要给那郭威一个教训。 李源,你忠勇之心可嘉,但这回你还是按照你原先给朕的奏请,专心南面战事即可,不用为此事操心了。虽然你武平一镇离周国很近,但却未必要你武平军来负责。 再说了,如今桂管仍在伪汉手中,岭南夷敌时刻虎视眈眈,你武平兵马又经历数月大战,伤亡不小,现在应趁着扩军编练时以休整为主,之后才能一鼓作气替朕收复桂管,攻灭岭南伪汉。」 李源道:「陛下,臣并 非是要强自出头替代李使相讨伐周国,臣之意是想出兵胁从。陛下说的没错,臣如今扩军未完成,兵马久经大战继续休整,但拿出一万精兵随征还是能做得到的,臣做梦都想要攻下徐州城,为昔日我北伐大军的将士英灵报仇。」 李璟微笑道:「你的心思朕是赞许的,但此事朕已有决断,放心,镇南军乃骁勇之师,朕相信他们定能马到功成。」 李源摇头道:「陛下,请恕臣多嘴,在臣看来,先前北伐大败,这是举国上下臣民心头的一个大疙瘩。这回的战事,当竭尽全力,不可有失,否则国内人心必当浮动。臣知晓陛***贴我武平军民,但此战事关国朝荣辱,若臣不能参与,不仅心中苦闷难当,更加有愧于陛下屡次拔擢之恩。」 李璟皱眉道:「你对此事是当真的么?」 李源道:「这是臣特意来金陵的缘由,岂敢信口开河。」 李璟摇头道:「朕觉得不行,朝廷还需要你的兵马镇抚楚地,不可顾此失彼。」 李源装作为难道:「陛下,其实就算臣不出兵,此一战也与我武平一镇脱不了干系。」 李璟道:「此言怎讲?」 李源道:「陛下可注意到荆南小国?朝廷授命李使相率军从淮水北上攻击徐州,十万镇南军声势浩大,周国在南面的军力除了青徐禁军之外,可别忘了还有荆南高氏,荆南如今已是北国忠心的一条狗,臣料想他们必会响应,不可不防啊!武平与荆南接壤,臣如何能不做准备?又如何能安心南下?」 李璟点头道:「朕明白了,你是说,李征古率军北上,周国除了调集禁军来战之外,荆南也可能会发兵响应,意在楚地。是此意么?」 李源拱手道:「陛下英明,这正是臣的顾虑。所以,与其敌来伐我,不如我先机制人。届时在李使相进攻之际,不如许臣进攻荆南。倘若周国救援荆南,岂非正好牵扯他们的精力,反倒给李使相一些助力。若周国置之不理,我便拼力拿下荆南一些州县恶心他们,叫他们疼痛难忍,不敢轻举妄动。」 李璟皱眉思索道:「这么说来,倒是也有几分出兵的道理。朕只是担心你如今扩军未完,兵马疲乏,作战会吃亏。」 李源笑道:「陛下勿忧,洞溪的高山密林沼泽毒瘴臣都见识过了,怎会怕这地狭民寡的荆南?再说臣也不是要夺取荆南的都城江陵府,只是夺取几座小城罢了,风险其实并不高,而且还能为大唐开疆扩土。」 李璟想了想道:「倒也是,与徐州城相比,荆南那些个州县不过是小小的战斗罢了。此事你跟枢密院提了没有?」 李源道:「臣傍晚进城,刚刚回老宅安顿便来觐见陛下,朝中重臣或许还不知道臣已经回京,若陛下允许臣的奏请,臣明日会写一道奏疏遣人去枢密院禀报此事。不过在此之前,得陛下首肯才是最重要的。」 李璟脸上立马露出赞许之色。 要知道去岁关于前任枢密使陈觉和李源之间的传言一直不断,之前李源确实是陈觉举荐,禁军将领和枢密使之间关系紧密倒也没什么,李璟也并不在意。但现在李源是一方节度使了,李璟虽不相信现在以魏岑为首的枢密院和李源会搞出什么勾当来,但如果边镇节度使和朝中皇亲重臣关系太亲密的话,李璟多少会觉得不舒服,因为那是忌讳之事。现在李源的举动显然让玄宗觉得舒服了许多。 「罢了,明日你请奏枢密院后,倘若那边没有异议的话,这件事朕便准了你了。你放心,这回攻伐荆南一应钱粮由朝廷负担,朕会立马下旨,你的武平军也将视同镇南军,朕会命枢密院再优先拨付与你一些盔甲武器。 这些事暂且不谈了,你回京来朕很高兴,陪朕一起听会曲儿,再给朕说一说洞溪的见闻行军打仗的趣事也好。当 着彭师裕的面,朕还不好问他那些蛮子的事情,免得他认为朕对他不尊重。」李璟呵呵笑道。 李源点头落座,李璟命乐师奏乐,下边的宫廷乐队便开始丝竹管弦拨弄起来,几名伶人也开始高声放歌。李源其实也没什么心情听什么曲子,但也装作摇头晃脑的样子欣赏。李璟自己倒是听得气闷,不久后喝令乐队停止演奏。 李璟满脸懊恼道:「朕快要被这群家伙气疯了,也不知唱的什么玩意儿,完全毫无意境。李源,朕跟你说,冯家兄弟相继离京后,也没人给朕编曲写词了,搞得朕很没心情。 朕宫里的这些词人乐师一个不如一个,朕都换了好几拨了,无一能让朕舒心。哎,实在是头疼。朕最喜欢听曲唱词,却如今连这个乐趣都快要没了。」 李源听他谈及冯家俩兄弟的事情,不觉看了皇后钟氏一眼。钟氏本面容慵懒地靠在靠枕上,闻言不觉眉头一挑,也看了李源一眼。两人莫名眼神交流,似乎有些心照不宣,但却快速地避开对方的目光。 「陛下不用烦恼,其实这些词曲也挺好的,只是陛下习惯了先前的口味罢了,自然觉得这些乐师过于普通。要不臣过几日给陛下献上一些新曲好词,劳烦这些乐师伶人给陛下表演一曲,让陛下解解闷,博陛下一笑。」 「你竟也懂这些?」李璟十分惊讶,随后抚掌笑道:「好,好!那太好了。那可说好了,朕等着你。」 第二百九十四章 误会 翌日,李源并未在佳人怀抱中过多缠绵,而是特意起了个大早。李源原本想唤来亲卫,将自己连夜亲笔手书的关于出兵荆南的奏疏送往枢密院,但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去拜访拜访。 毕竟枢密院掌全国兵事,自己这位朗州大都督虽有独断之权,但所有节镇在名义上还是归属枢密院管辖,故而这次拜访其实也是做给外人看的一种姿态,地方节使回京本就应到枢密院露露脸,这番俗套而不成文的礼节还是得做足,免得为人所诟病。 说巧不巧,今日的枢密院中却只有几名院直学士坐镇,因为正使魏岑偏偏又在这个时候病休在府,而副使李征古也早已离京南下洪州准备同周国的作战事宜。 原本李源已做好了同魏岑等郑王一党虚与委蛇的准备,这样一来反倒乐得轻松,继而在枢密院中与几位学士的谈话,自然尽是虚伪的客套,简单而没有营养。 这几位院直学士之间似乎也有些互相不对付,单从他们的话语里便能听出来彼此都在暗暗较劲,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李源早就看得分明,也不会因为他们对自己的热情客气而放松警惕,始终保持着矜持的笑容,寡言少谈,毕竟在这个暗藏血海波涛的地方,任何一人都可能是他人的眼线,门口的侍卫,送茶的小厮,扫地的老仆,甚至是浇花清厕之人,都可能是某一势力的眼线。 愈加冠冕堂皇的场合,一切话语愈加冠冕堂皇,真正能道出实情的对话往往只会在密室或者私人宴席之上,绝不是在这种地方。 枢密院的拜访很快结束,李源留下奏疏后便告辞,径自前往城东周府拜见,这里才是真正商议要事的最佳场所。 贵婿上门,周府即刻府门四开,老管事仍是笑容可掬地领着一众仆人迎候,李源穿过数道眼熟的长廊,被引至华丽的正厅等候。 未来得及饮上一口热茶,李源便被告知岳父周宗清晨已外出前往官署,估计中午才能赶回,而岳母徐氏似乎刚刚起床正在梳妆。李源会心一笑,像岳母这种贵妇人果然最懂得保养自己,早睡晚起是这年头的女子都知道的保持美颜的传统办法,只是绝大多数女子无法享受这种待遇罢了。 后院中,徐氏正对着铜镜仔细贴着眉心的花钿,在听到婢女禀报李源来访的一刹那,徐氏手微微一抖,差点没将花钿揉成纸团。 房门外端着果品点心,准备伺候夫人吃早饭的婢女们呆呆地站在廊下,听着房内夫人传出的对那位前来通传的婢女的呵斥声胆战心惊。 她们有些不明就里,也很想转身离开,免得遭了池鱼之殃,但还未伺候夫人吃早饭又不敢离开,毕竟夫人起来后必是要吃一吃米粥,再吃两只春卷,或许还会吃两片黄玉糕的。 她们心里明白,若是让夫人不吃早饭饿了肚子,脾气只怕会愈演愈烈,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夫人召唤吃早饭的时候,说不准吃完了夫人的心情便由阴转晴了。 可是她们还是太蠢,她们的夫人已经不需要吃早饭了,在得知李源上门拜访的时候,夫人便已经气饱了。 「小婿拜见岳母!」见徐氏姗姗来迟,李源赶忙放下手中茶盅,起身恭敬拱手。 岂不料徐氏冷冷地回道:「大都督亲领敝府,真是蓬荜生辉!老身来迟了,还请大都督恕罪。」 李源轻皱眉头,心感莫名其妙,怎地自己这位岳母今日这般阴阳怪气,接着微笑道:「岳母折煞小婿了!什么大都督,在岳母面前,小婿永远只是晚辈,本就该侍之以礼,哪怕再等多长时辰又何妨?」 「哼!你倒是会说话。」徐氏一脸阴霾地在离李源数人之隔的远处座位上落坐,胸口起伏了片刻后,终是按捺不住道:「我的女儿便是被你这般花言巧语哄骗去的么?」 李 源愣了愣,忙道:「岳母何出此言?能娶她为妻是我三世修来的福分,我对她向来是坦荡光明,从不曾有哄骗之说啊?她如今更是身怀六甲,我俩之间只求与岳父岳母一般,能够白首偕老,长乐安康」 徐氏瞧见李源这副笑盈盈的模样,心中一大堆想驳斥的话却忽而觉得说不出口,接着轻叹道:「你也知道如今大妹身怀六甲罢了,李源,你可知道当初大妹对你一往情深,非要嫁你时,实际上我是不答应的。」 李源故意摇头笑道:「这话我可不信,聪慧体贴如岳母,我与娥皇那是情投意合,岳母何以疼爱娥皇,必然不会让她伤心难过,又怎会故意拆散我俩?岳母您莫非是对我生了误会,今日是故意挤兑我不成?」 面对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徐氏无奈地翻了翻白眼,接着伸指怒声道:「就要挤兑你又如何?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又娶了一房小妾?」 李源赶忙老老实实地拱手低头道:「是。」 「先前未娶妻时便提出纳妾,险些坏了大妹的名声。」徐氏开始气冲冲地数落着:「这回听说你又娶了个洞溪蛮女是么?好啊,成婚不到一年,便有两个妾室了,你才二十一啊!如此算来,以后到底还要娶多少个?你这个大都督倒是逍遥快活,来者不拒啊。 老身实在是想不到,竟连青面獠牙的蛮女你也要尝尝滋味,将来是否还要弄个契丹女子尝尝滋味呢?要不要这次我送你一个?我家那位可是与那些契丹客商熟悉得很!真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那无甚教化粗鲁不堪的蛮女,哪里有大妹一半好看?真是奇怪得很」 耳边如同个诵经般喋喋不休,李源心中无奈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该承受的苦果,毕竟徐氏说得没错,自己成婚不到一年又接连纳了两个新人,属实有些过了,想了想心中一动,装出一副惆怅的模样,重重地叹了口气:「唉!岳母原来是因为这个!小婿实在是万分无奈,无奈啊!」 徐氏止住叨念,疑惑道:「纳妾的可是你,哪来的无奈?难不成还有人逼你不成?」 李源摇头叹息道:「岳母啊,你可知那蛮女的身份?那是陛下亲敕彭国公,洞溪之主的亲妹!我身为朗州大都督,虽刚刚平定洞溪,将其纳入国朝疆土,但百年蛮乱顽疾岂是光靠武力便能彻底解决的?为此我就算不肯纳妾,也不得不牺牲自己啊 嗯,这事儿陛下也是知情的,娥皇她心里也是明白的。不过岳母你说得对,此事终究是我做得欠妥,没有考虑到娥皇的感受,实在不行我明日便去觐见陛下,让他替我——」 「别。」徐氏咽了咽口水,尽管她嫁给周宗,数十年来便一直呆在府里,但丈夫是国朝元老,长期耳濡目染之下,自己深知军国大事分寸,此时莫名地打量起了面前一脸委屈的李源,脑海里又蓦然浮现出李源被一位青面獠牙的蛮女欺负的场面,竟衍生出一丝同情来。 「罢了,老身或许还真是误会你了。」徐氏有些脸红道,心中也为自己的鲁莽而微微懊恼,毕竟没有了解事情缘由便先入为主,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不后悔为心爱的女儿据理力争。 「无妨,岳母,我知道您是心疼娥皇。」李源明显地感受到空气从焦灼转缓,立马苦笑出来:「岳母还请放心,此生我绝不辜负娥皇对我的情意,她永远是我府上的正妻,无人可取代。」 徐氏轻轻「嗯」了一声,面色也渐渐正常,这便代表着对李源的拷问可算是告一段落了。 只见徐氏轻轻起身,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富贵之气,一旁的婢女们亦如释重负,赶忙将准备已久的早点奉上,李源静静地目睹着徐氏优雅地吃了些米粥,再简单吃了几片糕之后,擦了嘴走到李源身边坐下,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衣袍上 的褶皱,心情像是高兴了许多。 第二百九十五章 耳旁风 「贤婿,这次来府上是因为什么事?」 听到久违的这个称呼,李源眉开眼笑道:「自然是专程来看岳母的。」 徐氏呵呵笑道:「这话啊,你骗别的女子还成,可莫拿来骗我这老妪。虽然大妹是我亲女儿,但我可不像她那么容易哄骗。还不老老实实地招来?」 「来看望二老的确是真的,但小婿却另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请岳父帮衬。」李源点了点头,神秘一笑低声道:「岳母,我们要发大财了。此次回京便是专程和岳父商议此事的。」 见李源满脸兴奋,徐氏却展露一副疑惑的模样,皱眉道:「发大财?到底是多少数目的钱财,竟值得你这般惊喜?你如今可是堂堂朗州大都督,一镇节度使,要什么没有,难不成是发现金山银山了?」 李源低语娓娓道来,将在澧州城北发现盐井,且里边有大量的食盐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徐氏。果如李源所料,这玩意儿哪怕是淮南首富的夫人都抵不住动心,岳母徐氏的脸上忽惊忽喜,阴晴不定,更重要的是,盐事可是周府发家的老本行。 「原来如此!看来贤婿果真是上天眷顾,竟然还能碰上如此天大的机缘?所以,今日你便是为此事而来,你希望和我周府合作,将这些盐运出来得利?」 「是,有了一片盐井,便等于有了遍地黄金。这个机会岂能放过?您和岳父是自家人,又熟悉盐事,这肥水岂能流入外人田?」李源点头笑道。 徐氏沉吟道:「照你所言,确实是满地黄金,但你方才也说了,那盐井在澧州城北数十里,离荆南边境不过十里。我虽是一介女流,但也偶然听你岳父说过,时下我大唐和荆南的关系可不怎么好,若是运送途中生了闪失,或是挖掘时走漏了风声,后果不堪设想,你可得派重兵把守好! 要知道那可是盐井,关乎民生国本,何其珍贵,可遇而不可求。当年我徐氏先祖便是靠着几亩盐地,才得以在乱世立稳脚跟」 果然周宗这成功男人的背后,有一个同样能干的贤内助啊!李源大为赞许道:「岳母果然是高知灼见!小婿正是有此顾虑,业已派兵前往屯驻,如今正在盐井之地修筑坚城以据守。 而且我昨夜见了陛下,已经向他提出出兵荆南的奏议。陛下也应允了,若是枢密院不反对的话,便同意我的请求。若能从荆南手里打下几座城池,将边境向北推远百里,如此那片盐井才能算真的安全。」 「打仗的事情我不懂,你可是我朝响当当的名将,我相信你自有定夺。但在外出征定要小心些,要想着家中的母亲妻儿。唉,我忽而想起,自从认识你以来,你似乎一直都在打仗,没一日消停的。」徐氏轻叹道。 「岳母勿要忧虑,我向来不打无准备的仗,也绝对不会做冒失之事。」 「你是大妹的夫君,你的性命安危关系到她的终身幸福,我如何能不忧虑?再了,先前大妹在家信中也曾提过,你的武平军去岁可是屡经战事,听说人呐死伤了不少,如何不令人担忧?在这种情况下,你主动去招惹荆南有把握么?诚然,盐井珍贵至极,但需知刀枪无眼啊」 李源叹了口气,认真地拱手回道:「岳母,诚如娥皇所言,武平军先前的确折损不少,但蒙陛下恩准扩军,如今正在重新征募兵员,估计等我回去之后,兵马齐整是没问题的。荆南区区小国,有我亲自挂帅,这个却毋需担心,自然是有把握的。 至于为何急需这些盐,不瞒您说,我都督府内库中账上虽然还有四五百万贯,看上去富可敌国,但要经营好楚地这个四战之地,却是远远不够,北有荆南,南有汉国,随时都会有战事,必须养足兵马官民,随时研制更新军械,而这些花费都是巨额之数。 我武平一 镇不像江南的节镇,有朝廷提供源源不断的钱粮支持,若自身没有稳定的钱财来源,以后断难久持。总之,虽然我并不怎么贪财,但我定要将那些盐运出来以为长久之计。还望岳母和岳父这次,一定要助小婿一臂之力。」 徐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念叨道:「反正说来说去,便是需要钱呗!反正老身万万是没想到,你这朗州大都督竟然也会为了钱发愁,令我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我不管你要拿钱去打仗还是怎地,总之不能苦了大妹的起居。哎你早说啊,难道你不知我周府是何等人家,我现在就能随随便便给你几十万贯用用,何须说得如此忧心忡忡?」 李源摇头笑道:「岳母当我是吃软饭的么?几十万贯便打发我了?我要的,是几百万贯,上千万贯甚至几千万贯的钱财,岳母你给么?您若真的愿意给,我倒也打消这个念头了。」 徐氏双眼圆睁,皱眉道:「你在开玩笑么?我周府中所有财产也不过六七百万贯,全给了你,我和你岳父喝西北风么?」 李源摊手道:「这不结了么?既然岳母您说了,「周府不过六七百万贯」,想必也是想着钱多多益善不是,那么再多挣几百万有何不可?这个赚钱的机会就在眼前,岳母何必犹豫? 待岳父回来,若他能同意将我那片盐井运出来的私盐设法纳入朝廷专卖的渠道,届时再给我一笔前期运盐制盐的费用,这事儿立刻便可办妥。待小婿征讨完荆南之后,盐便能安全无虞运出来,钱财也从此滚滚而来,咱们两头共享无尽富贵,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徐氏摇头笑道:「我不是犹豫,谁会嫌钱多咬手?贤婿,你实际上也不必说什么两头共享富贵,你可是大妹的如意郎君,女婿半个儿,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哪怕以后挣多少钱,你统统拿去我们都没有怨言,只要你能够对大妹好 不过那朝廷专卖渠道之事,到底还需你岳父定夺,毕竟他才是户部尚书,我顶多只能在一旁吹吹耳旁风。」 李源即刻起身,看着徐氏拱手正色道:「哪怕是吹吹耳旁风,小婿也感激涕零了。要知道您可是岳父心中的至爱,分量极重无人可比,这耳旁风一吹下去,岳父岂能遭得住?小婿先谢过岳母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暴利 事先做通了岳母徐氏的思想工作,之后劝服周宗的过程还真比想象中的容易,午间周宗回府之后,宴席之上,当李源再次道出了盐井的秘辛之后,徐氏立马在一旁发起攻势连声附和,周宗虽然一直微笑不语,但眼睛里闪烁的光芒便已出卖了他的内心。 在李源和盘托出所需所求之后,尽管周宗口中一直念叨着要将私盐并入朝廷盐务专卖的风险太大,恐事迹败露后果不堪设想云云,话虽这么说,但周宗是如何成为淮南首富的,想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而整个南唐又有谁能比周宗清楚,这件事如何运筹帷幄,又如何获取最大化利益。 周宗昔日本就是在烈祖身旁从金陵尹兼任度支郎的位置上起家的,而后又留守扬州执掌全国盐铁大权,他不仅对朝廷财税收入了如指掌,更是详细地知道盐这一项每年给南唐带来多大的收入。 仅以去年而言,盐务一项便给朝廷带来将近九百万贯的收入,这还是剔除了制盐运输销售等各环节的纯收入。若以总量计算,绝对超过一千二百万贯。如此暴利,难怪朝廷律法哪怕再严苛,却永远阻止不了冒险家们奋不顾身参与贩运私盐。 实际上李源并不清楚,自李璟登基后,南唐如今的盐事早已与烈祖在位时大有不同。 开国伊始,那时百废待兴,朝廷律法宽松,从中大捞特捞轻而易举,但现在已是保大年间,李璟早就将朝廷所有的海边盐田重新规制,各地盐井和盐矿,哪怕是李璟默许皇室参与的私盐经营之地也统统登记入册,每年产盐多少,销售多少都很明晰,实在是动不了手脚,除非是与皇室亲贵合作才有可能,但那也意味着大半的利润都会被白白割走 说到底,李璟登基后,就连周宗也极少再从盐事获利了,若非是周宗天生有副经商的好头脑,早期通过盐事发家后便即刻布置其他产业,譬如海运贸易,譬如珠玉行当,否则又如何能保住淮南首富之名至今?这一点外人却是不知,只是草草以为此公就是靠着食盐发财。 但今日李源所言,却激出了周宗苦闷已久的心事,若澧州的盐井是真,那可真是重归老本行的最佳时机,毕竟澧州是在自己女婿治下的楚地啊,压根儿不在朝廷盐事的登记范围内,周宗怎会没有办法从中获取高额的暴利? 办法在周宗看来亦是极其简单,身为户部尚书,完全可以用关闭盐井盐矿的办法减少每年朝廷明面上食盐的产量,但南唐上下对于食盐的总需求自然是不会变的,反而因为人口和牲畜的增加年年攀升。这样一来,周宗便可将澧州盐井中的盐通过官府的渠道掺杂其中进行销售。 这样既不会引发食盐短缺的危机,又能从盐事这块大蛋糕上狠狠得割下一大块来,这就好比借着朝廷的手段将这些私盐强行销售,而其中获利却一文也不会上交国库之中。因为总账目上,盐井盐矿关闭后总食盐产量的减少,朝廷从盐务收入上的减少也无可厚非,朝廷也无法问责。 当然,关闭盐井和盐矿是个技术性的活儿,总不能无缘无故的关闭盐井和盐矿,毕竟周宗这位户部尚书的头顶上还有中书门下的几位老狐狸,因此这需要些许灵活的手段。 譬如,将随便一处每年出产三十万石的盐井关闭,或许还需要一些适时兴起的流言,就说盐井附近的州县村落里,有人吃了这种盐中了毒生了病等等,户部自然可以立刻展开调查,将此盐井确认为毒盐井,立刻封土关闭,停止采盐等等。 当然了,更狠更直接的办法,自然是想办法让某些深入地下的盐井塌方或者透水,那样会更省事地解决这个问题 总之,关闭盐井的办法多的是,周宗随便一想便有好几种,回头只需让户部几位员外郎去办便可,对于这些职衔不高却掌握实务的官吏,只要软硬兼施,以权 柄下达要求后,再许诺他们一丁点好处,往往会比狗还听话。 那么便要回到最关键的问题了,李源的那个盐井是否能真的出盐,此为其一;其二,荆南的战事李源能否在短期内顺利拿下;其三,得利之后的分账怎么分? 这些对于周宗而言都是切实的问题,虽然一旁的徐氏对于周宗提出的第三个问题十分不满,觉得一家人实在是见外云云,但还是在周宗的眼神示意下闭了嘴。 不过李源倒是十分高兴,因为一旦谈论到这些实际的问题,自己便知道事情快要成功了。正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周宗虽然贵为开国勋贵,户部尚书,还享受着太傅头衔的一品待遇,论家底更是首富级别,但往往正是这些权贵之人,他们对于金钱名利的追求永无止境。 于是李源开始针对老岳父的三个疑问一一作答。第一个问题无需回答,李源早有准备,只需拿出一包雪白的盐末,让周宗蘸着尝一尝便解决了。 「这便是经过提炼后的盐井的盐。岳父请看,此盐亮如晶白如雪,更重要的是味道非常可口。咱们平日里吃的粗盐带有苦涩之味,而这种盐却带着鲜味。不信的话,您可尝一尝。」李源指着手里那一滩盐笑道。 周宗和夫人徐氏却是难得见到这种提炼后的粉末状细盐,闻言将信将疑得蘸了几许送入口中,结果不出意料,几乎同时点头,并发出满意的惊叹声。 「贤婿啊,这果真是盐井中的盐么?」周宗满意地白须直抖,却还是吧嗒着嘴里的咸味不放心得问道。 李源笑道:「岳父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我犯得着在此事上欺骗您么?编个故事给老泰山听,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周宗点头微笑道:「倘若全是这种盐的话,价格定然会更高,获利不可估量啊!贤婿,老夫恭喜你了,这可是从天而降的聚宝盆呐!」 李源继续微笑道:「针对是否能短期攻下荆南城池这个问题,我却无法给岳父答案了。我只能这么说,荆南地狭民寡,我武平军收拾他们绰绰有余,我定会全力以赴争取尽快结束,但打仗这种事,战场上风云变幻,谁也说不准战期胜负。」 忽而李源又低声嘀咕道:「特别是岳父您,克扣了陛下赐予我武平的银钱,还给了我一大堆破烂装备物资之后,我就更不敢保证短期内一定能结束荆南战事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真情 周宗眯起双眼打量着一脸苦大仇深的李源,随后抚着长须哈哈大笑道:「老夫就猜到贤婿你迟早要提这个茬。哎,老夫也是万般无奈啊!你可是我的女婿,又是陛下最看重的名将,你难道以为老夫会跟你作对么? 怪就怪老夫垂垂老矣,已入不了陛下的眼了,若是先帝在位的时候,老夫仍为右相,我又岂能克扣你的赏赐,给你那些破烂?何况徐铉他们一帮人,可是有陛下的明旨,所有钱粮支应需倾力供往镇南军,老夫又能如何?能给你那些,已是尽力了。」 李源继而咧嘴笑出声道:「呵呵,岳父,小婿只是开玩笑罢了!我知道您向来待我甚厚,这回肯定又是徐铉一伙人所为,我可是从来没有怪您。不信您回头问问娥皇,我至今可没有对此事发过一次牢骚,您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 周宗点了点头,却忽而低声神秘一笑道:「贤婿,老夫问你一句,你朝陛下特意提出攻打荆南一事,实际上是不是为了朝廷能够名正言顺拨付你钱粮?」 还真被你猜中了?!李源老脸一红,挠挠后脑嘿嘿笑道:「岳父果真是高明,小婿就这点心思却被你看出来了。」 周宗呵呵笑道:「老夫不妨跟你明言,早晨我接过朝廷的旨意,得知陛下许你武平一镇攻伐荆南响应北伐战事时,还有些想不通,毕竟你武平正在扩军,准备南下收复桂管之事,朝中重臣几乎无人不知,老夫那时便心生疑问,纵使我这女婿是天生将星,又如何能分心两顾,同时攻伐两国? 待你方才透露盐井之事后,老夫顿时便明白了。如若是为了守住盐井,你身为制置楚地的朗州大都督,大可以临机自断,不过是攻伐荆南几个小城,何必特地从千里之外跑回国都向陛下请求? 你却偏偏坦然告知陛下,不就是为了借机将攻伐荆南这件私事,掺和成响应北伐的公事么?这样便能名正言顺从朝廷讨点钱粮,哈哈,贤婿啊,好手段,真是好手段!」 李源哑口无言,心中大有触动,周宗不愧是两朝元老,吃过的盐还真比自己吃过的米要多,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的用意看得清清楚楚,令人由衷佩服之至。 「岳父,您全都说中了,小婿无言以对,深感佩服!」李源认真拱手叹道。 周宗嘿嘿笑了数声,老人家端起酒盅啜饮了一口后,又连连摆手道:「这回钱粮一事,你便不必再忧虑了。陛下可是下旨了,你武平军视同镇南军标准供给,你放心,老夫自然会安排得妥妥当当,绝对让你满载而归。」 李源连忙行礼道:「那就多谢岳父了!」 「一家人无需客气。何况这是你自己争取来的,老夫只是顺水推舟。好小子,朝廷欠你的,才过多久又被你薅回去了」周宗眨了眨双眼笑道。 「岳父谬赞了。」 周宗点头道:「既然钱粮有了,我再问你一次,你有几成把握能迅速结束荆南战事?别到时候大军陷于荆南,盐捞不到手,反而损了实力,还误了收复桂管的大事,别忘了朝中多少人可盯着你呢。」 李源笑道:「好罢,我给岳父个定心丸,我有十成的把握,自发兵之日起半月结束。如若食言,我也没脸见岳父了」 「这叫什么话?」周宗皱眉斥道:「无论怎地,你都是我周宗的女婿。」 「哎呀,反正我是绝对相信女婿的话。咱家女婿是谁,那是整个大唐无人不知的名将啊,就说最近讨伐什么洞溪的时候何等艰难,还不是被他一举拿下了,回师后又接连打败了汉军数阵,这等本领谁人能及?眼下只不过打一个小小的荆南,郎君你倒是不信他了,莫非是糊涂了?」徐氏不满地嘟囔道。 「我这不是问问才放心么」周宗哭笑不得,于是想了想道 :「罢了,战事你是行家,老夫也不问了,总之越快拿下越好,你自己把握,不用老夫多说。对了,倘若打完仗,老夫又能将这些盐神不知鬼不觉地卖成钱的话,咱们如何分账?」 李源心知这才是重点,就算是自己的岳父岳母,出了这么大力气帮忙自然不能让他们吃亏,连忙应声道:「四六分账,我四您六。」 「什么?」周宗忽而老脸一沉,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其中威严令人不寒而栗。 其实四六分账是李源早就想好的分法,原以为周宗会欣然应允,结果却出乎意料,此时李源心中无奈,难道是自己不懂行规,老岳父嫌太少了?于是连忙又改口道:「这样,岳父,我三您七。我明白,若无法将这些盐卖成钱,那些盐就是废物,铺路填坑都嫌不合用,也知道要将私盐纳入官盐售卖,您得担巨大的风险,毕竟这可是砍头的罪名。」 见周宗依旧不做声,李源只好再度开口道:「要不岳父,您说一个数罢,我答应便是。」 徐氏在一旁早就按捺不住,狠狠白了一眼故作深沉的周宗后,气冲冲道:「贤婿此言差矣,莫理你岳父,咱们是一家人,何必在这里计较分成的事情,却像市井人一般讨价还价,真是丢人。 贤婿,你想要多少,我替你岳父答应了便是,至于有甚风险,理应我们共担。当然你也不用顾虑,我们夫妇俩在金陵还是有点分量,出不了事。」 周宗冷冷道:「老夫还没开口,你一个妇人家掺和什么?」 徐氏不依不饶,狠狠捏了一把周宗的臂膀道:「你怎不想想,咱家女婿可还要上战场打仗,打完还要派兵守住那里,若要论风险,你在京中好吃好喝,要怎地个论法?谁也不比谁少多少。再说了,这盐井可是女婿发现的,按我说,他说多少便是多少,咱又不缺钱。」 周宗似乎被方才自家夫人掐那一下子,面容顿时扭曲起来,此时一直紧紧按着痛处,嘶声道:「真是疼啊,唉我都说了你多少年了,不可如此无礼,女婿还在场呢 夫人呐,我的夫人呐,你真是误会了,我方才只是故意开玩笑罢了,我已年过花甲,你觉得我真会与他计较这些身外之物?真要计较的话,我又怎会每月替他向客商购买战马铁骑,再雇船送往朗州?」 徐氏仍是不满地碎碎念道:「开玩笑?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么?」 周宗不顾李源在一旁瞠目结舌,紧紧捂着臂膀却孩子气地向自家夫人挪了挪身位,露出笑意道:「嘿嘿,夫人说的是,此事只是我一时兴起,是我做得不对,莫要气了」 这回轮到李源哭笑不得了,好家伙闹了半天这是在开玩笑呢?难怪方才自己想不通,明明正如周宗所言,每个月都能掏出大笔费用无私馈赠自己战马铁骑的岳父,为何今日会如此计较,原来如此,但这又是何必呢 李源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岳父岳母,我知道你们对我好,但我就算占便宜,也不能占了自家人的便宜,不如就四六分罢。毕竟从朗州到金陵的运输车马还需要岳父提供,货运输送我实在不懂行,至于挖出来的盐要从盐井里运出来,还要提纯熬煮,这些人工柴薪驼马的费用——」 「停停停,打住。」周宗见李源还真的一板一眼算起流水账来,以为女婿是较真起来了,赶忙挥手制止,接着尴尬地嘿嘿笑道:「贤婿啊,老夫方才是真与你开玩笑呢,莫当真,莫当真 这样,分账一事老夫便做主了,咱们二八分账可好?」 见李源愕然,周宗又急忙补充道:「我二,你八。就这么定了。」接着即刻转向夫人徐氏,见她眉开眼笑,周宗心里的大石头方才落下,怕是以后再也不敢随便开这种引起后院不宁的玩笑了。 李源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心头却无比地温暖,甚至有些愧疚,自己原先实在是太过肤浅,觉得以盐事的暴利劝说周宗定能成功,岂料这位岳父压根儿就没想获利的事情,根本就是为李源自己而考虑。 因为若真按周宗这么分账的话,哪怕这两成是不小的数目,周宗最终还是吃亏的,很大可能无法获利。打通朝廷渠道,盘活官吏之间的关节不要给一点堵住他们的嘴?下边办一些隐秘之事的人不要给钱堵嘴?最终周宗能否真正分到两成,这事儿还真不一定 总而言之,尽管李源苦苦劝说多遍,但由于周宗与徐氏两位长辈再三坚持,最后李源还是只能厚着脸皮接受了,就盐井一事正式达成协议,获利之后双方二八分账。 周宗先拿出一百万贯垫付前期的费用,李源负责将盐运出盐井提纯打包,周宗将命人在朗州设立车马行,专门负责将成品盐运回金陵,剩下的事情便交于这位老岳父,通过户部的盐务专卖渠道去销售。 协议达成的一刻,李源心里的激动与感动已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起身朝面前这二位如同再生父母般的老人家举杯敬酒三盅,再听听两位亲切的唠叨叮咛,当习惯且厌倦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此时的真情便如一坛陈年老酒,难能可贵而令人陶醉 第二百九十八章 家人 从周府中告辞后,一整天的折腾和酒桌上的觥筹交错让李源觉得甚是乏累。回到府中已经入夜,李源和彭清盈打了个照面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此番来京的其中一个主要目的已经达到,李源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固然睡得安稳。 这一觉直接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时,见冬日的暖阳透过廊下长窗轻轻洒来,在屋内的青石地面上投射下斑驳点缀的金光,周遭静谧安好之中,彭清盈在窗前正托腮呆坐的身影落入眼帘。 似乎是李源窸窸窣窣起身的动作惊动了彭清盈,只见她连忙站起身来转头回道:「郎君,你醒啦。」 李源揉着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哑声道:「嗯,却是口中有些干渴苦涩,帮我沏杯茶水来喝。」 彭清盈低低地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倒了杯茶走到床沿边递给李源,李源接了茶盅在手,无意间看见了彭清盈脸上的泪痕,心头一震,诧异问道:「清盈,你怎么哭了?」 彭清盈忙伸手将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擦掉,低声道:「没什么,是迷了眼,并非流眼泪。」 李源皱眉将茶盅放在床头的小几上,伸手拉着彭清盈的衣袖,让她坐在身旁,低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彭清盈低声道:「没事。」 李源柔声道:「是我怠慢了你是么?难得带你来了趟金陵,却让你一个人呆在宅子里,比之朗州还嫌气闷。那个……我是去办公事,没法带上你一起去。不过昨日的事情倒是很顺利,要不等明日?明日我带你出去游玩好么?你不要着急,今日我醉意未消。」 彭清盈摇头淡淡笑道:「我没有着急,你不必管我。只管出门去跟你那岳父岳母喝酒谈事去,只管留我一人在家里呆坐好了。」 李源立马听出了些许酸意,略微不满地拉起她的手道:「你是不是心里不开心了,我都说了昨日是去办正事,有些事没有周家的支持我是办不成的。怎么,就算我只是去见岳父岳母说些家长里短,也是理所应当罢,难得来一趟,这是起码的礼节,莫非你还吃娥皇的醋么?」 「没有!」彭清盈即刻转过头来应声道,接着双眼睁得大大的,叹了口气道:「我怎会生娥皇姐姐的醋呢?我才没那么不知礼,也明白你说的话,只是觉得心里气闷难受罢了。娥皇姐姐可是你的正妻,男子三妻四妾实属平常,我既跟着你便从没有过这方面的想法。 我只是有些羡慕罢了,忍不住想起我的阿爷阿娘,可是他们已经不在了而且也觉得你没把我的事放在心上,所以有些伤心。」 李源温柔地摸了摸彭清盈的青丝,轻声问道:「你可是我的女人,我怎会不把你的事情放在心上?」 彭清盈幽幽道:「我大哥呢?你不是说带我大哥来见我么?怎地毫无消息?你知道我多担心他,多想念他么?如今我唯一的家人,便只剩两位兄长了。」 李源恍然大悟,原来彭清盈是为了这件事而责怪自己,确实自己路上许诺来了之后立刻让他们兄妹团聚的,而自己跑去周府中饮酒谈事,怕是更加勾起了她对家人的思念,难怪彭清盈有些沮丧。 李源揽住彭清盈的腰肢笑道:「却是为了这件事,你可错怪我了。你大哥的消息我已经打探清楚了,只是昨日喝了些酒回来昏昏欲睡没来得及告诉你罢了。」 彭清盈欣喜道:「真的么?大哥在何处?带我去见他啊。或者请他来家里啊。」 李源呵呵笑道:「今日便不出门了,待明日我带你去燕王府见他,你大哥在那里居住。」 彭清盈愣了愣道:「燕王府?那是什么地方?大哥怎地住在那里?之前不是说,他住在京城中陛下专门为他辟出的馆驿么?」 李源叹了口气道:「 我也是昨日听了岳父提及才知道他住在燕王府里,说是你大哥来京谢恩这些日子,恰逢一月初五是先帝诞辰,亲王皇子们皆被召返京斋戒,连先前被禁足润州的燕王也不例外。 而你大哥又正好与燕王一见如故,被燕王请到他的府上欢聚,这一住据说便是半个月了。看来是有些乐不思蜀了。」 彭清盈惊讶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益阳城分手之际,你不是告诫过大哥,让他来到金陵后不要和任何人交往过密么?大哥怎么和燕王搞到一起了。」 李源皱眉道:「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礼节性的交往无可厚非,但住进燕王府中近半个月,这便有些过了。作为刚刚归诚大唐的洞溪之主,与当今陛下的皇长子私交过密,这种行为是十分不恰当的,容易令人浮想联翩,自找麻烦。 不过你也不要担心,你大哥也许是身不由己不想得罪燕王,这才一直居住在里头,而且燕王若是故意示好,他不做出回应的话也很不好。总之,我回京的消息这两日差不多朝廷上下都该知晓了,我相信明日燕王一定会邀我前去,你大哥得到消息也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实际上彭清盈如今的耳朵里听到「皇子」或是「亲王」之类的名词,都会有些后怕,因为立马会联想起那位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郑王,不由得焦急道:「难道你不能主动求见燕王么?你可是堂堂朗州大都督啊!」 李源摇头正色道:「正因为我如今是镇守地方的大都督、节度使,所以我不可能去主动见燕王,我的身份不允许我那么做,除非是燕王相邀。你放心,我不去见他,他也必定会找我,他好不容易等到我回京,怎会放过这个与我叙旧的好机会? 还有,你也不用担心你大哥的安危,他如今可是陛下亲敕彭国公,此行特来京谢恩,谁敢对他不利?何况燕王也必定也知晓我与你大哥的关系,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李源说的这段话彭清盈并没有理解,因为她并不知道李源和燕王之间以前的那些事情。不过从话音之中,彭清盈也体会到了些什么,郎君和这燕王之间一定是有着什么瓜葛和故事。 彭清盈很聪明,她绝不会强行要求自家夫君去做自己要他去做的事情,因为在她看来,李源是大英雄,在行事谋略上显然要高出自己许多,她不会当那个碍手碍脚多嘴多舌的枕边人。 「嗯,我听你的就是,这事儿你放在心上就好,是我错怪你了,还请郎君见谅。」彭清盈轻轻将头靠在李源的肩膀上低声道。 李源搂过她来亲热安慰一番,这才穿衣起床。 从得知李源回到京城时开始,前来拜访的官员以及一些意图投机的文士们便络绎不绝地前来,但因李大都督醉酒酣睡,全部被挡在门外。 今日的午后起直到傍晚,依旧有人坚持不懈地立在府门外,而李源也不能真的全部拒而不见,最终还是决定去前厅见一见来自六部的一些官员,再与他们虚与委蛇一番 第二百九十九章 甘于现状 次日清晨,是个难得的暖阳好天。吃了早饭后,李源带着彭清盈在几名亲卫的陪同下便装出行,李源准备带彭清盈去见识见识京城的气象。 从西边一路逛向东边,彭清盈倒是对于城里的高大宫殿或是豪门大户没什么兴趣,和在洞溪的时候一样,这个亲民的「公主」对于一些普通院落和普通百姓反倒更有兴趣。当听李源说,大部分平民百姓都喜欢去逛逛东城的清溪坊时,彭清盈立刻要求去清溪坊逛一逛。 李源拗不过她便微笑着答应,虽然之前每次拜访周府时也会必然路过清溪坊,但自己还真的从未在里头好好逛过,也确实想四处瞧瞧。 虽然清溪坊给自己带来的印象便是茶馆酒肆与莺莺燕燕,李源对这些玩意儿实际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喜好,但他却在这些宽敞的街巷中却不知留下了多少足迹,继而勾起了一段算是美好的回忆,那时每日从府衙下值后,便习惯性地一路策马来到周府前,叩门求见周娥皇,再向秋儿探出的小手递上那些由自己精心「创作」(默写)的情诗 进入清溪坊,看到熟悉的坊门,李源特意抚摸了几下厚厚的坊门,再沿着坊间宽阔的街道往里走,李源低声和身边依偎而行的彭清盈不断指点着周围的店铺和房舍,将那些龙飞凤舞的牌匾文字一一介绍给彭清盈听。 在清溪坊通向金陵府衙的岔路旁,李源看到了前方一处聚拢了无数围观的热闹人群,顿时引起了自己的好奇心,拉着彭清盈走近过去。只见高大的府衙前摆着一张长长的桌案,两名身着青袍的官吏正襟危坐在后头,一人不断抬头朝身前列队整齐的男丁挨个问询,一人则仔细聆听紧接着奋笔疾书。 几十名全副甲胄的士兵正面容严肃地在维持秩序,一旁的石榜张贴着一张大字告示,微微扫视了一眼,原来是自己曾待过的殿直军正在征募兵士。 李源饶有兴趣地观望了一会儿,发现如今殿直军的待遇仍是与先前差不多,薪俸远远比不上禁军六军一月六分银的优厚待遇,一月仍是三分银并不算多,但这支兵马的职能好歹是戍守皇城,极少出外征战,算是既体面又安全,难怪会有这么人趋之若鹜。 离去之前,李源回头环视了一圈,一名身着破旧布衫的年轻人莫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只见这名男子远离人群,孤零零地靠在岔路旁的树干边,此人面色枯黄,神情落寞,眼中满是不得意的迷茫,脚下一双破了好几个漏洞的布履早已发黄褶皱。 李源停住了脚步,他似乎从眼前这名男子的身上看到了当初自己的影子。 脑海中这段记忆,原本应该属于未被穿越附体的李源本人,但却同样令自己动容,曾几何时他也和这年轻人一样,满腔热血却苦于出身贫寒,唯一的长处便是些拳脚功夫,觉得前途渺茫人生百无聊赖,最终才在刘江生的激励下,一起拜别刘氏离开了村庄,咬牙投入了征伐楚地的大军。 「清盈,当初我便和那人一样,穿着那样破旧的衣衫,站在征兵的文告前徘徊犹豫,不知未来在何方。」李源轻声道。 彭清盈笑道:「哈哈,当真难以想象,我实在很难想象郎君你穿着这样的衣衫,站在这街坊中发呆颓丧的样子。不过郎君你当真非池中之物,出身贫寒却能达到今日的成就,我真的以你为骄傲。」 李源呵呵笑道:「你可是出身高门大户,不会因此看不起我么?」 彭清盈睁着大眼睛奇怪道:「为什么要看不起你?现在都什么年头了,天下乱战,诸国林立,既是英雄,便可纵马横刀,何必问出处?鸡窝里还能飞出个金凤凰呢,嘿嘿。」 李源微笑道:「是啊,但你可知道,如今这大唐很多人却仍以出身高低看人,出身贫贱者为人所不齿。像我这样的人可谓机缘巧合凤毛麟角,但即 便我如今是手握重兵的大都督,也总会有人看不起我的出身。」 彭清盈笑道:「让他们看不起去,谁在乎呢?」 李源点头道:「嗯,说的正是。稍等,我去和那男子说几句话。」 彭清盈笑道:「说什么呢?」 李源不答,缓缓走到那满眼迷茫的男子面前,轻轻咳嗽一声。那男子正在发呆,猛然间发现面前一男一女站在身前,男的面容英俊气质威严,女的貌美如花娇美可爱,宛若一对璧人,身后还有几名虎背熊腰的随从护卫。一时间觉得自惭形秽,忙站直身子结结巴巴地开口。 「二位、二位贵人,可是有什么要帮忙的么?莫非、莫非是需要问路?」 李源微笑摇头道:「你是金陵人士么?」 男子狐疑了片刻,但还是赶忙低头道:「在下是句容县人,也算得上是江宁府的。」 李源点头道:「今日也是来投军的么?」 那男子弱弱地应了一声道:「方、方才已经应征了。」 「哦?既已应征完毕,为何不归家?却在此地徘徊?」 男子低头不应,李源又微笑问道:「可是觉得这差事不满意?」 那男子愣了愣迟疑道:「挺……挺好的啊。这看守皇城、当兵吃粮,还不用去外头打仗,是、是好差事,可要求了人才有的呢。在下觉得,觉得这差事挺好的。」 李源摇头一笑道:「莫骗我了,从你这般犹豫便可看出来,实际上你并不是心甘情愿。说来也是,这差事有什么好的?起早贪黑当值,又要受人训斥,收入还少,最主要的是没法出外打仗,这便意味着难以杀敌建功,晋升难如登天,对平民百姓来说实际上没什么前途。」 那男子忽而有些警醒,皱眉道:「这位贵人是否需要在下帮忙,没有的话便不要耽搁在下的时间了。」 李源笑道:「我说到你的心里了是么?你也觉得这差事没什么前途,枯燥乏味之极。你对你的未来一片迷茫是么?」 那男子脸一红,赶忙连连摆手,嘟囔道:「小声点,怎、怎么回事?莫非你是故意来调侃我,想害我丢差事么?这差事挺好的,你莫来跟我闲聊,在此非议朝廷征兵事宜,若是被他人听见,可就糟了。」 李源道:「糟了就糟了,在殿直军当兵有什么好?你想不想有个很好的前途?我可以帮你。」 那男子抬脚就走,口中嘟囔道:「这是做什么?我又没招惹你,干什么要害我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差事?我家中老小以后可就指着每月这三分银,丢了你赔我么?哎,你不走,我走成了吧」 说话间,那男子迅速走远,消失在来往人群之中,李源呆呆地站在原地叹了口气,口中喃喃念叨着:「如今这年头,三分银如何能养活一家老小?不说别的,如果你来我武平军,每月足有一贯钱」 彭清盈微笑道:「怎么,郎君你很失望是么?」 李源无奈道:「你怎知我失望?」 彭清盈吐舌道:「你想帮他,是因为看到以前自己的影子,但这人却不是你。不过你也真是的,说话如此直接能不把人吓走么?」 李源摇头苦笑道:「我没想吓他。」 彭清盈轻声道:「郎君,你之所以能从贫寒白丁做到如今的大都督、节度使,那是因为你不仅不甘于现状,而且敢于主动去抓住机遇。 而这个人,从他的神情看上去虽然也不甘于现状,但他缺少了拼搏的勇气,只想平安度日,因此甘愿为了区区三分银而去当一个不用上战场的士兵,接受一份毫无前途的差事,最后接受一生平庸度日的现状。 很多人就是这么浑浑噩噩、自怨自艾终老致 死的,他们的身上缺少的便是这种不顾一切的勇气。这便是之所以郎君成为今日的郎君,他们依旧是他们的原因。人各有志,你再有心,也帮不了那些甘于现状的人。」 李源侧目怔怔看着彭清盈,这双明媚如阳的眼睛清澈无比,只见她紧紧搀住李源的臂弯嫣然一笑道:「哎呀,看着我作甚?我说错了么?快带我继续逛逛罢。」 李源一笑道:「你没说错,你是深知我心的夫人。嗯,你懂我。」 第三百章 消遣 彭清盈很喜欢清溪坊,这里算是金陵最为人声鼎沸的地方,正如她以前没事便漫步溪州城街头一样,浓浓的烟火气与盈盈的车马声给她带来同样自然而真实的感受。 况且清溪坊中除了茶馆酒肆林立外,更有无数品类繁多的商铺,需知琳琅满目的商品才是女子们的最爱,这种爱好也许是根植于女子的基因之中,古今相隔千年但却未能更改。 虽然这里的商品对于彭清盈来说,大多是寻常可见的普通商品,但她可不在乎,衣服首饰胭脂水粉等采购了一大堆,既是自己喜欢,也是要准备带回朗州送给另外两位姐妹的礼物。 亲卫们不得不临时雇了一辆大车,跟在身后收罗这些被彭清盈疯狂采购的商品。李源全程只是背着双手,笑眯眯地跟着彭清盈一条街跑到另一条街的购物,看着她脸上幸福的笑容,又如何能忍心叫她停下脚步。难得她享受这种乐趣,自己何不做个宽容的跟班,让她尽情享受这份惬意。 一个时辰后,马车满满当当塞满了商品,彭清盈脸上带着幸福的红晕停下了采购的脚步,用丝帕擦着脸上的香汗,叉腰站在街道中叹道:「现在我才真的感受到国都的繁华了,一时半会儿也逛不完啊,但我还有好多东西想买呢,怎么办啊?」 李源苦笑道:「在这儿你十日半月也买不完你想买的东西,不如先歇息一会儿,反正咱们还要在金陵停留几日,你喜欢的话可以天天来买,何必一日便急着逛完。」 彭清盈吐了吐香舌,嫣然一笑道:「郎君,我是不是太贪心了,见到好看的好玩的我都想买。」 李源呵呵笑道:「贪心便贪心,那又如何?走吧,咱们去歇息一会儿,那边一条街皆是酒肆,咱们进去消遣消遣。」 彭清盈点头答应,两人缓步来到清溪坊东南,秦淮河边上的酒肆一条街,这里清静了许多,街上走的也尽是些衣冠楚楚之人,穿着华贵长衫摇着折扇的公子哥儿,大腹便便腰挂金囊的富商文士、骑着白马呼朋唤友的翩翩少年郎们,都在这午后的暖阳之下不约而同来到这饮酒作乐之地,各自进入自己心仪的场所混迹消磨闲暇的午后时光。 街道两旁的酒肆内,身着纱裙脚踏玉莲身材修长而苗条的侍女们,正如燕子般地轻盈来去,伴随着咚咚的有节奏的乐器之声,令人浑然生起一种朦胧的错觉,仿佛她们的一举一动便如同在舞蹈一般。 李源随便找一家挑着绯色酒帘的酒肆门前一指道:「就这一家罢,咱们进去喝些酒暖暖身子,顺带歇息一会儿。」 彭清盈忽而偏过头来,戏谑地笑道:「郎君看上去挺熟悉呀,看起来这里你常来嘛。你们男人最喜欢的便是来这些地方消遣么?」 李源忙道:「你可莫想歪了,这里是正儿八经的酒肆,只是喝酒听曲观舞之处,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地方,你想说的应该是隔壁街巷的烟柳馆罢。」 彭清盈撇嘴道:「我可不懂什么烟柳烟花的。」 李源尴尬地笑道:「放心,酒肆是正经的消遣之地,否则我怎会带你进去?再说了,我对你发誓,先前在金陵当值时,这些酒肆我是真的一次都没进来消遣过,虽然这是我一直以来很想做的一件事,无奈公务缠身今日你便陪我完成这个心愿,咱们进去逛一逛可好?」 瞧见自家男人一脸认真的模样,彭清盈点了点头,接着不禁「噗嗤」笑出声来。李源拉着彭清盈的手进了酒肆之中,酒肆之中来了男客并不奇怪,但男人带着女人来逛倒是罕见,顿时引来酒肆内几名客人的诧异目光。 李源自顾找了个位置坐下,只见一名身材凹凸有致的胡女袅袅婷婷而来,带着奇怪的口音笑道:「二位好,请问吃什么酒?」 李源淡定地笑道:「这里都有些什么酒? 」 那胡女蓝色的眼睛扑闪数下,笑道:「贵客,您是第一次来么?我们这处酒肆可是这秦淮河边出了名的,专司异国风情,酒自然也只卖异国的特色好酒,一种是高昌「葡萄酒」,一种是于阗的「小窖浆」,一种是波斯的「龙涎膏」请问你们要哪一种呢?」 李源笑道:「我可记不住这些名字,那便各来一壶,都尝一尝。」 那胡女面露微笑道:「嗯,如此点的倒是头一回见。」 彭清盈见那胡女对着李源眉目传情,心中有些不悦,皱起了眉头。不过那胡女根本不在意彭清盈的表情,依旧笑盈盈地道:「点完酒水,那请问贵客要哪一国的美人来陪酒呢?论酒量是契丹女子,论歌喉是高丽女子,论舞姿便是于阗女子了。 客人喜欢哪一国的,我便替您叫过来陪着,我们这里哪一国的都有哦,对了,我是来自波斯的」 李源很是意外,没料到这清溪坊的酒肆之中竟然已经开放到了如此的地步,居然可以点各国胡女单独陪同,这如何能不令人联想起后世的某些商务场所那些包房中的做派 李源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对这些酒肆的认知,也许这里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单纯,这种近乎在边缘疯狂试探的搞法,岂非一定会滋生皮肉交易么? 李源看了一眼彭清盈,有些后悔自己没弄清情况便做主将她带进来了,给自己夫人添堵,不就是给自己添堵么?而彭清盈此时果然嗔怪地看着李源。 李源咽了咽口水,低声道:「莫误会,为夫是真的第一次来你放心,一个陪同的都不会要的。」 彭清盈哼了一声道:「干什么不要?你方才说的那三国的都要,什么契丹高丽于阗的,全部叫来,陪着我家郎君喝酒唱歌跳舞。」 「什么,要三个?」那胡女愣了愣,接着再度惊奇道:「这还是夫妻一起来玩乐?」 彭清盈努力挤出笑容道:「你是没听明白么?三个全叫来。」 那胡女不顾内心的惊异,连忙点点头,转身去柜前一阵鸟语,片刻后从柜台后方的小帘内鱼贯而出三名身着长裙的胡女来,在那波斯胡女的带领之下来到李源座前。 三名胡女都是长相艳丽身材高挑,浑身上下透露出野性的魅力,分别上前给李源和彭清盈行礼。彭清盈有模有样得指挥着三名胡女,一个斟酒陪酒,一个展开歌喉,另一个裸着玉足拿起手鼓翩翩起舞。 酒是好酒,歌是好歌,舞是好舞。悠扬的异域歌声,飞旋的绯色罗裙,纤细白皙露出肚脐的腰肢,迎风飞舞的秀发,曼妙勾魂的眼神,这家专司异国风情的酒肆果然名不虚传。 但此刻的李源哪有心思欣赏,当着彭清盈的面李源只能保持矜持正襟危坐,哪里有半点乐趣可言,而且自己完全犯了个错误,这种场合依旧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风月之所。 正如李太白《少年行》一诗中所言:「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这样的情形显然不是虚构,但那样的场景只适合单身多金的少年郎消遣,而非是带着爱妾前来的自己。 李源只得一盅盅地喝酒,好在葡萄酒甜腻可口,小窖浆醇厚绵长,龙涎膏清新淡雅,倒也不枉来酒肆中一趟。 不知过了多久,三只酒壶都空了大半,跳舞的胡女也发出微微的喘声来,光洁的额头上已能看到亮晶晶的汗珠时,猛然间酒肆门廊上响起一串嘈杂的脚步声。 李源放下酒盅诧异看去,但见一名身着皇宫内侍服饰的中年人在酒肆门前露了个头,又在酒肆中仔细巡视了一圈,当看到李源和彭清盈两人后,那内侍顿时满脸堆笑快步朝李源走来。 又一阵脚 步杂沓之声传来,守护在外的数名武平军亲卫从酒肆门外飞身闯入,踏上桌案飞身跃过那内侍的身前,拦着那内侍的去路。 酒肆内一阵骚动,乐器声戛然而止,跳舞唱歌的胡女都吓得停了下来,呆呆看着这一切。几名客人更是吓得躲在角落里发抖。惊慌之际,几只酒盅酒壶落地,银色的锡壶落在地板上发出「哐当」之声,喷香的美酒从壶嘴中肆意流在地板上,污了地上的绯色毡毯。 「别别、别动手!敢问,可是李大都督么?」那内侍被几名亲卫阻挡着,脸色骤现苍白,显然被这些明晃晃的刀剑吓得不轻,但还是奋力挤出一丝笑容,颤巍巍地隔着亲卫们朝李源恭恭敬敬地行礼。 李源缓缓地站起身来,将盅中酒喝干,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回、回李大都督,小人是燕王府的王守澄,跟在殿下身边办事的。李大都督啊,小人找您找了整整一上午了,可算是终于找到您了。」那内侍欣喜道。 「找了一上午了?」李源淡声道:「哦?有何贵干?」 「李大都督,燕王殿下着小人来请您前去相见呢。哦,还有洞溪的彭国公也等着见他的妹妹呢。所以这才命小人来请李大都督,请李大都督带着尊夫人随小人一起去参见燕王殿下。」内侍连忙解释道。 李源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身旁缓缓起身的彭清盈,微笑着说道:「清盈,我说的没错罢,你大哥主动来找你了。」 彭清盈连声道:「那咱们还等什么,现在便去见大哥罢。」 李源笑道:「酒还没喝完,都是好酒呢。」 彭清盈嘟囔道:「还喝什么酒?好罢,下次我准许你单独前来这里喝酒便是,可满意了?咱们快些走」 第三百零一章 湖心亭 一个时辰后,李源和彭清盈并没有被带到城东的燕王府中。而是与那座富丽堂皇的燕王府擦肩而过,直接往东出城,队伍一路疾驰来到了远离城池的青溪边上。 在冬日和煦的照耀下,一片枯黄寂静的树林后边,竟掩藏着一处巨大而偏僻深幽的别院,而进入院内,众人穿过数道雕檐弯曲的长廊后,一片巧夺天工的人工湖赫然出现在眼前。 「燕王殿下和彭国公在湖心亭中,还请李大都督和夫人一同乘船前往。」接着这名叫王守澄的内侍俯身解释着为什么不去燕王府的原因。 李源倒也无所谓,相比那座金碧浮华的燕王府,还真不如到这座隐于山野的别院来得清静安全,自己何尝不知道,燕王之所以不在自家府邸公然召见自己,自然是为了避嫌。自己这边镇大员的身份着实惹眼,不仅是朝臣需要避讳私下的秘密接见,身为皇子的燕王更加得有所避讳。 三人上了小船,小船晃晃悠悠在呼啸的北风之中往湖心的小岛上划去。就像所有的皇家园林一样,湖为人工湖,岛为人工岛。 完全是因为需要有湖必有岛的风水格局,否则这样的小岛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人工湖本就很小,湖水皆由青溪引至,导致这湖心岛也只有五十步见方,上面也只得容得下一个两层的湖心亭了。 小船靠近湖心岛的一侧,李源已经能看到坐在湖心亭上层的两个人影。金冠玉带的便是燕王李弘冀,另一位身形挺拔的则是彭师裕了。 「妹夫,小妹啊!」彭师裕站在亭台上不停地往下招手,显然见到李源和彭清盈很是激动。 李源遥遥拱手微笑,虽然离得有些远,但依旧能感受到彭师裕身边的燕王殿下,那淡淡的笑容中透露出的丝丝阴郁。 上了栈桥之后,沿着几块青石台阶走了十来步便到了湖心亭下,李源拾阶而上,前方亭中传来一个清冷却熟悉的声音道:「老奴见过李大都督。」 李源抬头看去,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见宫里的大红人刘少监,竟在亭口居高临下朝自己躬身行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究竟是燕王隐藏得深沉,还是刘少监伪装得高明,谁能想的到皇帝皇后身边最得宠的内侍,竟然暗地里却在为一名皇子效力? 不容李源多想,却听见身旁的彭清盈发出「咦」的一声,李源忙回头望去,却见彭清盈红着脸摇了摇头。 心中虽然怀揣着巨大的疑惑,李源不明就里,却还是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亭中,抱拳向刘少监还礼道:「竟是刘少监在此迎候,咱们又见面了。」 刘少监倒十足淡定地微笑道:「是啊大都督,离你上回面圣不过才几日而已,咱又见面了。这一位便是尊夫人,彭国公的妹子吧?万分抱歉,咱家这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呵呵,吓着夫人了。」 李源这才明白彭清盈为何发出惊奇之声,这位从来没见识过太监的少女,原来是看到了刘少监居高临下的那张浓妆淡抹的老脸。这张坑坑洼洼的老汉面孔硬是强行拍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粉红胭,想当初自己在潭州第一次见到他也是抱着十足的猎奇心理的。 彭清盈福了一福算是表示歉意,却见刘少监微笑道:「大都督,夫人,快请移步上楼罢,燕王殿下和彭国公都在上面呢。」 话音刚落,湖心亭的二楼楼梯口,彭师裕已经探头再叫了:「妹夫,小妹,快上来说话。」 李源和彭清盈忙快步登上了湖心亭二层,彭师裕满脸笑容见面就是一个熊抱,哈哈笑道:「可终于见到你了,好几日前我便听到你来京城的消息,本来我便想立刻去见你们,可燕王殿下说你回京一定有很多事情忙,所以迟迟不敢打搅你。」 李源笑道:「呵呵,多谢彭国公牵挂了。」 一旁的彭清盈 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彭师裕放开李源,见彭清盈满眼含泪站在一旁,忙伸手拉着妹妹的胳膊笑道:「小妹,你可想死大哥啦。虽然咱们分别才两三月,但大哥一想到身边没了你,这心里面便像是少了许多东西一般。哎,你出落的更漂亮啦,可惜我洞溪最美丽的女子,最终还是便宜了别人呐 来,跟大哥说,我这妹夫对你好么?倘若他欺负你,你告诉大哥,不管他是不是大都督,大哥这彭国公就算不当了,也定不饶他。」 彭清盈破涕嗔道:「大哥,说什么呢,郎君待我很好,特别好。」 彭师裕嘿嘿一笑道:「那就好。其实吧,我也治不了他,他可是我的顶头上司呢呵呵不过燕王殿下可治得了他,哈哈哈。」 燕王李弘冀呵呵跟着干笑了两声。李源这才意识到还没拜见正主,于是拉着彭清盈给李弘冀行礼。李弘冀微笑着摆手道:「不必多礼,且落座罢。」 一番闹腾之后,这才落座平静下来,李源的目光落到了石桌上的一盘未下完的围棋上,看来李弘冀和彭师裕刚刚正在对弈。 「殿下和彭国公好雅兴,原来是在对弈。我却不知道彭国公竟然还会下围棋。」李源笑道。 彭师裕摆手笑道:「我这也叫会下棋么?哎,可惜我没继承阿爷的棋艺,还是刚学会没几日,这会儿陪着燕王殿下解闷罢了。」 李弘冀笑道:「彭国公不要过谦,你可是聪明得很,才学会几日便已经棋力飞涨了。这几日本王命人教了你下棋画画,结果竟然全数精进得很,彭国公果然非同常人。」 彭师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也十分知趣地拱手道:「燕王殿下这话,可是要把我给羞臊死了。罢了罢了,我和小妹去亭子下边说会话。小妹,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来,咱们去下边说话去。」 彭清盈应了一声,看向李源,李源微笑点头。 彭师裕遂拉着妹妹的手下了亭子去,躲到湖边的栈道旁相叙离别之情去了。当亭中只剩下李源和燕王李弘冀以及站在一旁的刘少监时,气氛瞬间变得沉默而凝重起来。 李弘冀缓缓起身,负手站在栏杆旁看着下边的人工湖的静潭,半晌后终于开口道:「李源,真不敢相信你如今已经是手握重兵、独掌一方的朗州大都督、武平节度使了。还记得本王头回与你见面时,你还只是殿直军的虞候,谁能想到你竟有今日。」 第三百零二章 心寒 李源忙起身,朝着金陵城的放心拱手高声道:「臣惭愧!皇恩浩荡,臣无以为报,唯有效死以报陛下天恩!」 「呵呵。」李弘冀隐晦地笑道:「皇恩浩荡?依本王看,你不用感激皇恩浩荡,你以为父皇真的信任你呢?」 李源顿了顿,仍旧保持着淡定道:「陛下圣意岂容臣下揣测,臣无时不感念陛下之恩」 李弘冀哼了一声道:「此处无外人,何必在本王面前如此作态?你若真的对父皇感恩戴德,本王建议你不如上疏朝廷,主动解下兵权回归金陵,做一名随时待召的大将得了,呵呵 李源,这一年来你的种种作为,本王实在有些寒心。李源,本王先前十分相信你,当初在清凉寺中,本王亲口说过,往后会把你当做座上宾看待,因为你那位老岳父待我至诚,事我至忠,本王相信他的眼光。 但本王现在却有些不得不怀疑他的荐人能力,因为本王发觉越来越看不透你了,能否告诉我,你可是真心愿意襄助于我?本王能信任你么?」 李弘冀转身过来,目光如电看着李源。 李源皱了皱眉,拱手问道:「殿下,臣不知到底是何作为引起殿下猜疑,臣一直谨言慎行,也从未做过对殿下不利之事。」 「你没回答本王的问题。」李弘冀冷冷道:「诚然,昔日本王并没有与你约定,自此你便是本王的人,但,难道不知你岳父的立场么?还是说,你与他虽是一家,却不同心。」 李源淡定回应道:「岳父支持殿下,臣蒙岳父大恩,自然也是倾向于殿下。殿下可还记得,当初是臣建议让殿下提防郑王——」 「是。」李弘冀径直打断道:「你要这么说,本王却是有些无言以对了。没错,你那时建议本王试探老六韬晦之心,结果还真的如你所言,从那时起本王便暗自佩服你的眼力,只可惜本王当时行事不慎,反倒被老六抓住时机上了位,还遭了反噬。 从那件事后,你便随大军西征去了,而后更是远在楚地建节,与本王相距数千里之遥,自从便与本王断了联系,但本王曾天真地以为,你建节掌兵是为了成为本王在外一臂,便也随你去了。 但本王率军北伐时,曾特意嘱咐周留守,令他设法告知你,要你率军北上相助,然而你满口应允,却以急需扩军为由推脱,等到父皇驳斥了周留守的上奏,你便名正言顺做你自己的事去了。」 李源沉声道:「殿下,当时武平初建,臣麾下卫圣军精锐被陈使相抽走不少,此外尽是归降不久人心未定的朗州兵,楚地四周又皆是强敌,那时臣确实是势危兵弱,倘若准备不足,唐突出军北上,凭借区区弱旅不仅无法相助殿下,更有可能丢了臣的属地 再了,陛下既明旨不许臣率军北上,令臣专心镇抚洞溪,难道臣该抗旨么?」 实际上李弘冀早就明白,这事儿就算当面苛责李源,李源也定然会有极为正当的缘由辩解,但还是满脸怨恨地摇头道:「诚然,父皇的旨意确实不可违,但你还真的是听话啊!一道旨意竟让你遵守日久,直到本王全军覆没!战场瞬息万变,需知一镇节使逢战事有自专之权,你可知本王当初大败仓皇而归的痛苦煎熬啊!实在是耻辱啊! 李源,回朝之后,本王总隐约感觉你是刻意逃避本王给你下达的指令,实际上一直在趁机扩张自己的实力,真是气得本王数日难以成眠,恨不得将你拉来砍上几刀!却还是念在你那时跑去了寿州平叛,彼时正陷入苦战,到底是于国朝有功,心里才好受了些。」 到底是痛苦?是后悔?还是嫉妒?李源顿时明白,眼前这一脸苦大仇深的燕王,应该也知道没法名正言顺怪罪自己,反正大抵是在发泄内心长久以来的不满失意罢了,毕竟 燕王败得实在是太惨,而反观自己却屡战屡胜 不过想想当时他在下邳城的孤立无援,想想后来五万大军只剩数十骑狼狈逃回,倒不由得生出一种深深的怜悯,一种强者对弱者的怜悯。 李源随即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拱手摇头道:「殿下,您真的是错怪臣了!您以为臣不想北上帮您么?当时是真的有心无力,为此臣还特意提前了结亲日期,原本想着趁扩军期间火速前往金陵迎亲,待回朗州之后扩军定然完成,届时便立马发兵北上。 可惜啊,唉,人算不如天算,岂料偏偏在迎亲的途中,恰逢遇到了李金全造反一事,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事情。 实际上,当初在寿州城外的八公山上,濠州刺史孟笏曾建议臣一同率军北上救援殿下,但无奈叛军势大据城坚守,战事一时难定,倘若臣率军离去,致使叛军逃出生天,需知当时江北已无精兵可用。万一威胁金陵、朝廷有失则后果不堪设想。 殿下细想,若国破君亡,即便臣助殿下在北国打了胜仗又有何用,凭借一道孤军绝对支撑不了多久,就算侥幸南归,你我也无法面对大唐子民了。因此臣与刘仁瞻刘大帅思虑再三,最终不敢率军北上,实则是为殿下考虑,为大局考虑啊! 殿下之败,非殿下之过,而是一时天意,盖因周国气数鼎盛罢了。」 「周国,气数鼎盛?」李弘冀皱眉喃喃了一阵,脑海里蓦然想起那道令人心悸的身影,那个名为郭荣的周军统帅,心中悔恨难当,继而轻叹道:「算了,说到底,是本王错怪你了么?」 李源即刻接口道:「殿下,您方才也提及了,那臣便直言了。古往今来,在外执掌重兵者,很难不受朝廷忌惮。而且臣的岳父一直对您忠心耿耿,就算臣不承认,满朝文武又有谁不认为臣是您的人?因此臣行事不得不处处谨慎,因为无论臣有怎样的行为,朝廷定然会将其联想到殿下身上。 再说了,臣与郑王之间的关系,想必殿下应该是知道的,臣不支持殿下,难道有的选么?臣必然会为殿下考虑,这一点天日可鉴! 因此臣真心希望殿下用人不疑,以后绝对信任臣才好。」 李弘冀抬头冷笑道:「你是说本王多疑么?如若本王真的如此,你还能活到今日么?还是说,你以为本王如今失势无权,就没法收拾你了么?本王告诉你,你既入了朝堂这滩浑水,就永远别抱着置身事外的幼稚之想。」 李源一时沉默,本想在心中重新组织语言好生应对,却听见一句令自己猝不及防,又足够令心头如坠黑暗的言语。 「周行逢,你觉得他真是老六的人么?」 /105/105571/ 第三百零三章 阴谋 李源猛地抬头,耐是内心极力隐忍,双眼却仿佛放进了两柄利剑,控制不住地朝燕王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杀意,站在一旁的刘少监蓦然面色阴沉,走上前来。 「大都督意欲何为,需知三思后行,看看周遭,此处并非你的武平。」刘少监老眼眯起,冷冷地说道。 李弘冀轻捻着手中的玉扳指,缓缓道:「瞧,本王的确很想信任你,但你的神情已然暴露出你的本心,怎么,莫非你以为周行逢在朗州所为是本王授意的么?」 李源面沉如水,垂放在石案下的双手却不停地揉搓着双膝,许是发力过猛以致关节几乎苍白,冷静过后露出了僵硬的笑容:「殿下说笑了,您乃帝胄之后,志高纯直,行事光明磊落,又怎会做出谋取臣下妻眷如此龌龊的勾当?臣是绝对不相信的。」 李弘冀此时并不做声,而是回头与同样淡定的刘少监对视了一眼后,方才直起身子故作轻松地说道:「你是真心这么想么?可本王见你眼中依旧杀意浓烈,若是本王告诉你,周行逢所为确然由本王指使,你待如何?」 李源沉声道:「殿下何必再三试探?就凭臣的正妻是周家人,臣便万万不信。臣的岳父忠事殿下多年日月可鉴,殿下仁德,何忍为之?」 「自然。」李弘冀不动声色道:「还算你心中澄澈,本王并非心思晦暗之人,又如何会做出蝇营狗苟之事,真要对付你,也不会祸及妻眷。 可知本王为何提及周行逢,是因为本王曾在他身上看到你的影子,他虽无你智勇,但内心何其深沉,隐忍在本王与老六之间盘桓自如,我兄弟二人双双被他利用却不自知。 那周行逢从未忠于本王,或是老六,到头来只忠于自己的野心,本王希望你能够不要做周行逢,否则下场,你比本王更清楚。」 湖畔上袭来阵阵冷风,不时穿过亭台窗棂,令李源不由得轻轻咳嗽了几声,随后拱手道:「殿下放心,臣对殿下之忠心天日可表,若殿下信任臣,便让臣继续成为殿下在外的棋子,若是不信任臣,臣也可以放弃所有的一切。李源听任殿下差遣。」 李弘冀缓缓道:「本王很想信任你,但你需要让本王相信你真的是我的人。你能证明么?」 李源顿了顿,想起内心思虑许久的一件自己本不想干涉的大事,最终做出了决定,只因燕王李弘冀确实说对了一句话,「既入了朝堂这滩浑水,就永远别抱着置身事外的幼稚之想」,继而沉声道:「当然能证明,臣今日来此,便是要告之殿下一个郑王的大阴谋。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殿下久居京畿,或许没有臣看得分明,但臣必须尽忠直言,这才是臣在外建节的意义所在。今日便要证明给燕王殿下看一看。」 李弘冀一愣,看了刘少监一眼,沉声道:「你说,老六有什么样的阴谋? 李源压低声音道:「殿下,自臣得知朝廷决意对周国用兵之后,便觉诧异。又听说是中书门下和枢密院联袂上奏,朝廷最终决定让李征古率镇南军北上之后,愈发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此次臣回金陵,便是为了此事而来。」 李弘冀狐疑道:「这其中会有什么样的蹊跷?你倒是说说看。」 李源道:「殿下,为何讨伐周国不用臣多说,确实是去岁北伐失利的缘故,给了那些朝臣劝谏最好的借口,这也的确是陛下的一个心结。但让久安不动的镇南军承担此责,其中便大有文章了。 周国和我大唐相比实力如何,殿下亲身经历,想必比臣更加清楚,周主攘外安内,文武团结一致,兵士勇猛好战,国力上涨迅猛,实在不容小觑。雄踞中原者,庞然大物,绝非等闲。终烈祖一朝,对北国之策向来以和为主,这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李弘冀愕然道:「这些本王都 知道,你跟本王说这些作甚?」 李源道:「殿下听臣说下去便明白了。去岁周国初立时,北方契丹,兖州慕容,太原汉主,连同我大唐北伐之师四面围攻,百废待兴的周国竟都能一力拒之,敢问如今周国海内清平,国富兵强,而我朝却因连年征战,元气有损,打这一仗的胜算,殿下认为有多少?」 李弘冀沉默片刻,冷静道:「你是说此战会败?但镇南军可是我朝最为精锐的节镇兵马,不仅猛将如云,且兵士驻扎在洪州府多年训练有素。」 「难道六军便不是精锐么?」李源道:「纵使上回神武军元气大伤,那其他五军呢?此乃国战,如此重要的战事,不遣禁军反倒使地方节镇为攻伐主力,这可是开国以来鲜有之事,殿下难道不觉得蹊跷么? 退一步讲,若论地方节镇,镇南武平武昌清淮四镇都算是我大唐精锐之师,且除了镇南之外,其余三镇皆处边境,为何这一次却不用边境节镇,反倒舍近求远令江西腹地的镇南军出兵攻打周国?光说行军路程,仗还未打起来,兵士便得多走至少两三千里。疲惫之师,焉抗强敌?」 李弘冀皱眉道:「六军驻防京城,上回神武军折损,这回自然不可擅动。镇南军所领兵马最多,出兵最合适不过了,至于你说的路途遥远,倒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由水军战船运送便是。难道要你武平的几万兵马穿越荆南去攻击周国么?莫忘了你南边还有岭南之敌虎视眈眈。」 李源摇头道:「殿下,那清淮军呢?清淮军去岁扩军后,刘大帅父子手握七万雄兵,还可驭使周遭十余州县拢共两万团练兵马协同作战,手下可用之兵可达十万。 且刘大帅与麾下清淮军作战经验丰富,总比久未经战事的镇南军好得多,朝廷为何不派刘大帅领军讨伐周国呢?须知寿州便在淮水边上,离周国仅咫尺之遥。」 「刘仁瞻病体初愈,父皇体恤他罢了。」李弘冀紧锁眉头道:「李源,你到底要说什么?可否明明白白说出来。」 李源道:「殿下,这道理其实很简单,周国势大,此战难胜,而这次讨伐周国却偏偏没有禁军和其余节镇什么事儿,而是罕见地在中书门下与枢密院联袂保举下,启用镇南军单独作战,你不觉得此事诡异么? 殿下,臣再斗胆多说几句,徐铉、魏岑、李征古三人皆是郑王一党,他们保举镇南军北上,而镇南军又是谁的兵马,是卫国公宋齐丘,令先帝与陛下忌惮多年的宋齐丘啊!宋齐丘是什么人,想必燕王应该知晓,他的野心便是挟君擅权,当年陛下可是险些因为他难以继业」 「本王知道是卫国公」李弘冀一愣,忽而抽出一口冷气道:「不对,你的意思是,他们、他们另有所图?」 第三百零四章 警醒 李源顾左右而言他道:「殿下再想一想,此次若真有心讨伐周国,有了上次孤军作战的先例,这次自该制定万全之策,大可臣和刘大帅也同时出一些兵马协助,臣往荆南,刘大帅往河南,分散周国的兵力,再让镇南军作为主力一举从青徐破敌,这是最好的协同作战,也是令敌首尾难顾的常规用兵之法,也是我朝最有可能战胜周国的进攻之法。 据臣前几日所知,曾有枢密院的学士提出了这个战法,但却被否决了,最终只是由李征古与宋摩诘率军和周国硬碰硬,这难道不是很奇怪么?」 李弘冀忽而有些慌了神,起身缓缓来回踱步,皱眉道:「本王的眼线确实报过,曾有人提出了让武平和清淮两镇在镇南军出兵的同时佯动吸引周国兵马,不让周国兵马全力集结在徐州同镇南军决战的想法。 否决之人便是魏岑,他说各军齐动消耗巨大,而且有可能被周国抓住机会突破一处,反倒不如让镇南军的大军长驱直入一举拿下徐州,作为进攻中原的前站。」 李源笑道:「这便是阴谋了。魏岑的说法完全站不住脚。什么耗费巨大?怕消耗的话,为何要提出对周国作战?我朝连年征战,此次耗费了大量物资人力精力准备这场同周国的作战,却来说因为害怕耗费物资而放弃战胜敌军之策,岂非好笑? 说什么害怕周国突破一处则更是好笑了,明显是没打过仗的人的一厢情愿的说法。我武平军和清淮军若是出动,其实只是佯动,顶多攻伐几座小城罢了,意在为镇南军主力壮大声势,压迫荆南江汉守军和周国河南禁军不至于调往主战场增援。因此那样的说法是极为可笑的。」 李弘冀颤声道:「你的意思是,魏岑他们是故意只调动镇南军一军作战?但且不说李征古,宋摩诘等镇南军将领的战力可是闻名遐迩,此次我朝以倾国之力全力支应镇南军,难道连一个小小的徐州城都拿不下么?」 李源叹道:「殿下啊殿下,镇南军再厉害又如何,您当周国是纸糊的么?深入周国境内五百里,如今又是隆冬季节,哪怕开春微寒时与周国作战,难度何等之大?要知道,自从上回北伐之后,周国在徐州聚集的兵马也高达九万,兵力并不少。加之天时地利人和之便,殿下还认为镇南军能取胜么? 殿下,臣再多说一句,此战败象已现,殿下认为宋齐丘会甘愿把护身多年的镇南军拱手送往死地么?」 李弘冀皱眉沉思,想起李征古离京的那一日,行程极为匆忙,不仅火速带走了父皇从禁军中挑选的几名精猛大将,似乎还留下一封奏疏,而他并未亲自面圣,而是借故战事筹措紧急,因此托枢密院转呈给父皇,不过内容倒是有关战事的正常禀报。 李弘冀扭头道:「少监,本王还记得你说过,李征古离京前托人给父皇转呈了一封奏疏,其中也谈论到行军季节的内容,是么?」 「是。」刘少监俯身道:「李征古所言,倒是与大都督方才之言相似,道是隆冬作战于我不利,遂于洪州整军后,先行北上屯驻和州,待开春回暖,大军便可出征。」 「如今镇南军走到哪儿了?」 刘少监想了想道:「回殿下,镇南军前部三万已经于十日前抵达金陵百里外的和州,估计再有五日,十万大军便可全数抵达。」 李弘冀双眼刹那间失神,扑通一声坐下道:「李源,本王明白你所言的阴谋了,但本王就是不敢相信,但如今的形势却迫使本王不得不开口直言了,镇南军此次北上,他们的目标,实则不是周国,是么?」 李源低声道:「殿下,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前几日臣去了一趟枢密院,魏岑恰好病休回府,臣便故意套问了几名学士,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之中,得知近日以来京城周遭的禁军,多名领兵大将忽而以操练新军为由陆续 调换,此事不知殿下知否?」 李源的直言不讳让李弘冀和站在一旁的刘少监极为震惊。其实李源刚才这一席话,除了关于军事调动上的那番见解之外,后面关于中书门下和枢密院联合上奏对周国用兵的动机乃至后续可能的发生的情形,李弘冀和刘少监都在私下里进行了认真的探讨。 但无论探讨了多少可能,李弘冀压根就没有想过,或是说不敢相信,郑王等人真敢做出这样的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惊天逆举,毕竟李弘冀完美继承了李璟的一个或许优良又或许致命的基因,便是对于亲情的重视。 不管与郑王为了储君之位如何争斗,在他眼里,郑王李从嘉到底还是他的手足,可以恨他,可以算计他,最终却万万不能杀他。 除非有了一个不得不杀他的理由,但那个理由,则是李弘冀绝不想看到的。 此番李源透露的这些讯息来,本来对李源已经很不信任的李弘冀对李源的疑窦开始消除,但内心却五味杂陈,有即将大祸临头的恐惧,亦有对女干邪逆举的愤怒,更有对手足相背的悲哀。 李弘冀重重叹了一口气,纵使冷风呼啸,背后仍旧控制不住地冒出冷汗,终于握紧双拳,不得不说出了自己难以承认的事实:「所以老六,徐铉等人,还有宋齐丘,他们是准备谋反么?」 「在臣看来,可能性很大。」李源沉声道:「但这些当然只是臣的猜测,是真是假,还需殿下明断。」 不容李弘冀开口,刘少监此时已如热锅上的蚂蚁般,躁动不安老腿不停抖动,紧接着急切拱手道:「殿下,此事危及国朝,干系重大,要不要火速将此事禀报陛下?若不幸真被大都督言中,我们可得提早准备,否则待到叛军围城可就晚了」 李弘冀闭上双眼,紧紧攥着手中玉扳指,咬牙道:「可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手头并无真凭实据,本王先前北伐大败,已然让父皇失望之极,若是此时匆匆求见,说出如此惊心言语,万一父皇不予采信,甚至觉得是本王诬陷手足,又当如何?须知父皇心善,最重亲情。」 见李弘冀思绪纷乱,刘少监忽而快步走到李源跟前,一改方才的冰冷模样,恢复往日的殷切谦恭,俯下身子惆怅道:「大都督,您可是当世卫霍,我朝第一名将!今日您既提及此事,老奴相信您定有妙计在胸,还请快朝殿下说出来罢!老奴方才狗眼不慧,多有得罪,还请大都督宽恕啊!」 「少监不必如此。」李源起身拱手回了一礼,随后转而朝李弘冀沉声道:「殿下,此次臣来京,随行只带了三千兵马护卫,如若十万镇南军真剑指京城,加上郑王一党里应外合,量是臣有将才,也是绝难抵挡。 不过臣既然向殿下言明此事,此诚危急存亡之际,臣绝不会置身事外舍殿下而去,还请殿下放心。」 李弘冀抬头,双眼却露出一股迷惘,不住摇头道:「李源,本王还是不敢相信,本王的弟弟真敢做出谋篡的逆举,你说他是不是被利用了?此事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李源心头一阵无奈,继而冷声道:「殿下,实际上臣也不愿相信臣也知道殿下仁德,绝不愿看到手足相残的局面。但欲走向那个千万人景仰的皇位,一路上免不了血肉尸骨堆叠。 臣今日斗胆向您禀报此事,是为了让您提早预备,而不是让您成为他人上位的垫脚石。殿下,君王最是无情,宽仁反噬自身,您与郑王早成水火,生死不能相容。敌人已经把刀架在您脖子上了,莫再抱着所谓挽回的天真想法。」 李弘冀重重叹了一口气,莫名喃喃道:「父皇对几位叔叔都极为厚待,而且他对我们这些儿子,向来亦是宽宥。」 李源冷冷道:「厚待、宽宥,那是对弟弟,对儿子,如若郑王真敢成为无君 无父不忠不孝之人,殿下觉得陛下会如何行事?再了,殿下难道以为此事陛下不知情么?」 李弘冀猛地一挑眉,疑惑道:「你说什么?父皇他知道?」 李源迟疑了片刻,旋即点头道:「据臣的判断,陛下怕也是这几日才想明白,而且已经开始有所准备,只是陛下在臣子面前极力隐忍,表现得若无其事罢了,不然戍卫皇城的殿直军怎会在此时突然扩军三万? 臣曾执掌过殿直军,须知开国以来,殿直军可从未扩征过一兵一卒。殿下,莫要以为陛下糊涂,事关江山社稷,陛下绝不会坐以待毙。」 李弘冀诧异道:「父皇既然知情,为何不赶紧下旨宣告,紧闭城关再诏令天下勤王,哪怕是先断了镇南军的粮草供应啊!须知十万镇南军五日后便将全数抵达和州,单单扩征殿直军又有何用」 「知子莫若父。」李源沉声道:「殿下不是说了么?陛下对儿子向来疼惜。不到最后关头,陛下怕也是如殿下一般,不愿相信郑王会造反夺位,更不愿与自己的儿子刀兵相向。陛下下旨扩征殿直军,除了做着提防的准备,实则是一番警醒的意味,他是希望郑王能够及时收手,能够警醒回头。」 第三百零五章 祸兮福所倚 李源接着又道:「殿下,臣本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装作不知径直离去,哪怕郑王真的成事,臣在数千里之外的楚地亦有自保之法。但臣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有关燕王殿下的攸关大事,臣绝不会置身事外,关键时候臣若不挺身而出,岂非辜负了殿下对臣的信任?」 李源连消带打,终于借着此事旋回到最初的话题上,而针对这一点,沉浸在郑王谋反一事的李弘冀与刘少监却有些猝不及防,但二人的脸上神色显然有所改观,特别是李弘冀初见时的那种不信任的防范之色已然消退,李源暗自松了一口气。 今日见到李弘冀之后,李源便有预感不拿出点干货是无法过关的。鉴于之前种种事情造成了李弘冀对自己的愈发的怀疑和不信任,而来到京城,稍有应对不慎,自己有可能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京城之中。自从进了这所别院,耳边总微微响起隐秘的拉弦声响,想来并非幻听。 要知道郁郁已久的燕王李弘冀,在自己的院子里头做出任何一种过激的举动都是有可能的。李源明白要想平安地离开此处,便只能给李弘冀灌一剂猛药,因而拿出这件大事来说,显然是一份份量极重的争取信任的大礼,且极大地吸引了李弘冀的注意力。 李源今日所说的这些惊人之言,显然是李弘冀和刘少监从未考虑过的,而且从李源这位当世名将口中说出,更是进一步加重了他们心中对此事的笃定,而且李源言之凿凿,此次来京的目的正是为了此事而来,而且承诺绝不会弃燕王而去。 这更是让李弘冀觉得,无论这件事情发展下去如何应对,关键时候,李源还是心向自己的,而且李源还间接点醒了李弘冀,他已渐渐醒悟,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刻,心中不可再存妇人之仁。 湖心亭上的气氛渐渐缓和了许多,李弘冀的眼睛里虽然饱含忧虑,但脸上也露出了亲切的笑意。 「李源,你能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向本王直言,为本王着想,本王心中甚是欣慰。唉,本王知道,你能有今日,本王实际上并未给你多大的助力,在此之前还曾经对你有所怀疑。但现在,本王对你完全的信任,你能在此时回京为本王出谋划策,足见你的忠诚。 本王此刻说这些话可能为时过早,但还是要与你说明白,此次倘若本王能够渡过危机,他日一旦能够荣登大宝之位,必会重用于你,只要你能一直对本王忠心不二。」 李源躬身道:「燕王殿下,臣对殿下之忠天日可鉴,请殿下明察。」 李弘冀点了点头道:「你今日所言已经证明了你的忠诚。你放心,本王以后不会再对你随便猜疑,但你今日所言之事实在干系重大,本王思绪紊乱,还需要时间想想如何应对,绝不能让乱臣贼子得逞。 今日你且先回去罢,倘本王有令,自会命人知会于你。记得在城中需要多加小心,你的安危对本王极为重要。切记切记。」 李源拱手道谢,两人闲聊数句,下边彭师裕和彭清盈的说笑声也传了过来。两兄妹叙了离别之情也回到湖心亭上。众人落座喝茶,但李弘冀此时显然再无心情笑言闲谈,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此时已近傍晚时分,夕阳逐渐坠落,湖心亭上景色美不胜收。但天色既晚,湖心寒冷难耐,李源领着彭清盈旋即拱手告退。意外的是,彭师裕决定同李源一起离去住进李府,届时随同李源一块儿离京。 燕王李弘冀并未阻拦,命人去燕王府中通知彭师裕的随从收拾行李,之后送到李府之中。而彭师裕也颇为直接,索性连燕王府也不回了,执意跟着李源和彭清盈同行。 三人上船,拱手向李弘冀告辞,李弘冀虽心事重重,但还是面带笑容拱手相送,目送着小舟朝岸边飘过。 傍晚的冷风吹过湖心亭上,站在栏杆旁目视李源 和彭师裕的小船离去的李弘冀沉默着,手掌无意识地在栏杆上轻轻拍打,若有所思。 身旁站立的刘少监用他特有的尖锐嗓音轻声道:「殿下,既然您相信李源所说的话,还请早做准备。李源说得不错,陛下这几日似乎真的有所准备,殿直军确实正在四处征兵,老奴以为,祸兮福所倚,这回正是殿下起复的好时机。」 李弘冀沉声道:「少监,你的意思是,父皇会起用本王么?但这大半年来你也看到了,父皇对老六有多偏私,不仅年少入朝参政,连中枢重臣都默许让老六的人上位,这回父皇的做法更是让本王觉得无奈。知晓老六有谋反之意,竟然还宽宥至此」 刘少监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殿下说的是,但殿下别忘了,您也是陛下的儿子,而且是嫡长子之尊,且在陛下诸多皇子中,唯有您与郑王已经成年。这回郑王若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犯下僭逆之举,那便是不可饶恕之罪,纵使陛下对他再宽宥也无济于事。郑王若倒台,殿下再无敌手。」 李弘冀皱眉道:「此一节本王明白,但是你可有想过,倘若老六在父皇的警告之下及时收手了呢?想必父皇仍旧会不计前嫌,继续重用于他罢。」 刘少监摇头笑道:「老奴大胆揣测一句,郑王就算想收手也来不及了,要知道他可是招惹上了卫国公那尊大佛,那可是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的主儿。镇南军一旦出动,不见血定不得还。」 李弘冀轻声道:「这老六还真的是令本王出乎意料,原本得享父皇独宠,连本王都艳羡不来,却没想到他对权位如此急切,竟然不惜铤而走险,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今日若非李源提点,否则本王还真是意想不到。」 刘少监忙拱手道:「殿下说的是,李源确实提点得及时。但殿下,老奴建议,无论如何还是对李源多长个心眼为好。老奴在宫里这么些年,很少看到如他那般年纪轻轻却心计深沉之人,否则就凭他这低贱出身如何爬上如今这个位置? 您瞧他表面上在笑着,实际上心里头不知道藏着多少刀子,这种人最是可怕。您别忘了,方才提及周行逢时他身上的杀气——」 「那又如何?」李弘冀摆了摆手,皱眉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如今是朗州大都督,是武平军节度使,是朝中的一方巨擘。本王要利用的是他如今的地位和拥有的东西,这才是本王最需要的。 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他能够不与本王作对,实际上都不重要,本王只需要利用他而已。将来本王登基之后,杀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如今本王在朝中势力不强,需要各方面的助力才成。今日既然本王让你出现在他的面前,以后在他面前仍需与以前那般执礼相待,你可明白?」 「殿下说的是,是老奴愚钝了。」刘少监忙道。 李弘冀轻声道:「你该到回宫的时辰了罢?快去罢,免得父皇猜疑。顺带命人将彭师裕的随从送到李源府上,再以赏赐彭师裕的妹妹的名义赏些财物,以安李源之心。 另外,你在李府周边布置的那些人也可以撤了,免得被李源发现了端倪。西城官道上埋伏的人手也都撤回,眼下千万不能杀他。眼下老六谋反一事未有定论,有他这等名将在,本王能增加不少助力。再去通知韩熙载和孙晟等人,让他们今夜到王府一叙。」 「是,殿下。这些事儿老奴回宫前自会着人办好。」刘少监沉声答应,「咚咚」的脚步声响起,缓缓下亭而去。 …… 第三百零六章 空头支票 李源府上,家宴开启。彭师裕在金陵是客,作为妹夫的李源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招待这位昔日曾指天盟誓的大舅子。席间李源忍不住问及彭师裕为何会逗留金陵多日,甚至还住进了燕王府中,忘记了自己在益阳城与他分手时的叮嘱。 彭师裕叹着气解释道:「我的妹夫啊,你以为我想么?自从来到金陵之后,我本想尽快谢恩之后返回朗州见你们,然后回洞溪。 但恰逢祭祀先帝时见到了燕王,你们这位燕王非说与我一见如故,硬是要我进他府上盘桓几日,和我交个朋友。我当时一想,这燕王殿下是大唐皇帝的长子,我岂能得罪于他?于是便只能从命了。」 李源呵呵笑道:「别把自己撇得那么清,能结交大唐皇长子,你其实也求之不得是么?」 彭师裕面色尴尬道:「好罢,我承认,我的确有结交之心,那毕竟是皇帝的嫡长子。或许我洞溪各部族未来同大唐朝廷之间的关系在他一言之中,我只是要为了洞溪的未来同他多攀谈攀谈。」 李源摇头道:「看来你是不信我在益阳城跟你讲的啊。在如今的大唐,你和燕王结交未必是好事。你难道不知道么?朝中当权的是郑王一党,燕王可掌握不了如今的朝政。你和他搅合在一起,会引起多少人的不满? 就说大唐如今的左相与枢密使,皆为郑王党羽,自然和燕王不睦,你这是结交了个于事无用的皇子,却得罪了朝廷的权臣,何必呢」 彭师裕嘟囔道:「可你与郑王交恶,我怎会去找他呢?而且我看你与燕王也是旧相识啊」 李源摇头道:「旧相识又如何?若是可以的话,我根本不想与他结识,也不想搅和进皇子们的权位争斗当中,同样的,我不希望你搅和到这滩浑水当中。 这回你在燕王府上逗留多日,必定已引起郑王一党注意。我举个例子,若是过几个月,朝廷下令将你这溪州刺史褫夺了去,再让我派大军征讨,到时候你当如何?怕是还不知道到底哪里得罪了朝廷罢。若有那一天,你便要记得,是你自己在金陵的所为惹的祸。」 彭师裕吓了一跳,呆呆道:「不会罢,当真这么严重?可我不是还有这彭国公的爵位,是皇帝亲自敕封的啊!」 「哪个官职爵位不是皇帝亲封的?」李源呵呵笑道:「反正朝堂之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你当大唐是你们溪州的那些部族?我大唐政局波橘云诡,你怕是一时半会儿看不懂的。」 彭师裕咂嘴道:「妹夫,你可不会让此事发生是么?」 李源哈哈笑道:「那是自然,我当然不会让此事发生,你该庆幸如今洞溪是在我武平治下,朝廷要想动你,那得先问问我。但你记着,以后你想和大唐任何人结交,都该先问问我的意见,而非凭着自己的想法去做。 换句话说,你只能死心塌地跟我站在一起,因为你我既有盟誓之谊,又加姻亲关系,我是绝不会害你的。还有,我猜都能猜得出燕王和你这段时间谈些什么。是不是说他以后要对你洞溪施以恩惠,比如给你们粮食物资武器盔甲,让你溪州兵马兵强马壮?」 彭师裕呆呆道:「真是神了,你怎知道?」 李源微笑道:「是不是还许诺将来他若能登基,便要带着你洞溪大军一起南征北讨,甚至将打下的大片土地多多划分给你治下,让你洞溪各部族愈发强大,开创新的局面?」 彭师裕面色尴尬道:「你好像在旁听到了一般。」 李源暗自觉得好笑,这吹牛的本事谁都会,都是些拉拢人的最普通的手段而已,只是这种不切实际的话估计也只有来自洞溪的粗莽耿直之辈能够相信。 总之,李弘冀这是在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哪怕这股力量隔着千山 万水,为了皇位他也在所不惜,或许对彭师裕的这顿连哄带骗,以后真能换来彭师裕的蛮兵相助也说不定呢?反正是空头支票,对李弘冀来说轻而易举。 彭清盈在旁嗔怪道:「大哥,你怎么到现在还在想着那些事情?我告诉你,你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在郎君的带领下,好好治理我洞溪,让洞溪百姓们衣食富足,安居乐业,切莫有不切实际之想了。」 彭师裕倒满不在乎地摊手道:「你可别冤枉我,有你家这位百战百胜的将星在,我哪敢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只是燕王跟我提了这些,我总不能一口回绝了罢,要那样的话估计你大哥连燕王府都出不来。」 李源笑着拍拍彭师裕的肩膀道:「大舅子,不用担心,他说他的,你听你的,一切有我呢不是?看在清盈的面子上,我也不会让你陷于尴尬的境地,这事儿就算了,只是以后,千万不要自作主张了。 说实话,你是不是看好燕王能够成为大唐未来之君?我劝你心中别有这个想法,因为连我这个大唐的节度使都还不敢肯定,你现在就和他结交起来,未免太早了些。」 彭师裕一愣道:「不然呢?燕王的为人处事总比那个郑王好多了罢。」 李源无奈地笑道:「承继帝业这等千秋大事,岂能光看为人处事?哎,我大唐的政局不是你这个直肠子能搞得懂的。罢了罢了,喝酒喝酒,明日你和清盈在金陵买买东西逛逛街,后天一早你们便离开金陵回朗州去。你们离金陵越远,我越是安心。」 彭师裕还未应声,一旁彭清盈显然不乐意了,小嘴一撇委屈巴巴地望着李源道:「那你呢郎君?莫非你是嫌我们烦,要赶我们先回去么?」 「妹夫啊,你可别因为我一时糊涂,便迁怒于小妹啊!唉你看我这笨脑子,我自罚三杯可以不?」彭师裕见到妹妹满脸不快,顿时联想到李源方才所言,心中些许愧疚。 李源微笑着摇了摇头,偏过身子轻轻拍着彭清盈的手背,柔声道:「别想多,我是另有要事,暂时离不开京城。你们就听我的,且先安心回去,待事情办妥了我很快便回去。」 回头又朝悄悄放下酒盅的彭师裕瞥了一眼,淡声道:「大舅哥,你不是要自罚三杯么?我看着呢。」 彭师裕尴尬地笑了笑,赶忙起身举起酒盅示意:「喝,喝,我这就喝」 第三百零七章 明察秋毫 自月初一场薄雪落下之后,金陵城的天气便一日比一日的寒冷。街道上,穿着厚厚冬衣的百姓们拢着袖子脚步匆匆。飞驰而过的禁军骑兵们依旧肆无忌惮地呼啸来去,战马和马上士兵的口中白气蒸腾,带起的冷风让旁边的百姓们眯着眼睛捂着脸躲避一旁。 皇宫澄心堂暖阁内,墙角的四只火盆烧得火红,暖阁中温暖如春。李璟衣着单薄坐在暖塌上看着一封奏疏,不但没有丝毫的寒冷,而且在他满是皱纹的额头上还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李璟忽然猛地将那封奏疏往地上一掷,口中连声怒道:「混账东西,真以为朕好欺骗么?!」 侍立一旁的几名内侍都吓了一跳,站在一旁身体佝偻头发花白的刘少监忙躬身问道:「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李璟余怒未消,指着地上的奏疏道:「你瞧瞧,你捡起来读一读,李征古这奏疏上说的什么?」 刘少监忙蹒跚着走去,弯腰捡起那封奏疏展开慢慢地读了起来。李璟伸手拿了案上的茶水便饮,一碰嘴唇发现茶水已冷,顿时又是火气,挥手将茶盅掷出,砸中一名内侍的额头怒骂道:「老狗奴,伺候朕都不用心了,竟敢弄了杯冷茶给朕喝。」 那内侍捂着滴血的额头连连告饶,刘少监皱眉喝道:「退下!还不重新给陛下沏热茶?」 内侍们忙清扫地上狼藉,重新沏茶。刘少监走近李璟身边,低声道:「陛下息怒,犯不着为了这封奏疏而生气,保重龙体要紧。」 李璟看了一眼刘少监道:「什么叫犯不着?这奏疏你瞧了?你来说说,这李征古到底想干什么?他镇南军到底想干什么?!」 刘少监想了想,微笑道:「陛下,老奴倒是觉得没有什么,李使相这奏疏上说的,无非是因为天气严寒驻军困难,要求让镇南军入和州城暂避风雪罢了。老奴不懂军事,但老奴觉得,李使相身为我大唐枢密副使兼领兵部尚书,如何行军该心里有数。他的决定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而为……」 李璟怒道:「少监,你怎地成天只知道和稀泥?谁都要维护的话,你便谁都维护不了。难道你看不出这奏疏中暗藏锋芒?瞧瞧这几句,说什么「本次讨伐周国之举,实属劳师袭远,镇南军十万将士人困马乏,若寒而无避,恐生变乱,事关重大,臣惶恐不能为,还请陛下三思」! 听到了么?李征古的意思是,若不让镇南军进入和州城,十万将士便有可能哗变生乱!他在威胁朕呢!好厉害,连朕都敢明目张胆地威胁了,朕是不是老了?嗯?少监,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李璟伸手怒敲桌案,将红木桌案敲得笃笃作响。 「陛下息怒,陛下您还未到不惑之年,龙精虎猛着呢!大唐有如今的气象,全是陛下之能,天下万千子民无不希望陛下与天同老呢!李征古这些话是有些过了,但他是直性子,或许他并非蓄意对陛下不敬。」刘少监赔笑道。 李璟摇头道:「李征古此人,本于先帝在位时就该致仕退隐,可朕不仅不计前嫌,而且看在他在治理袁州时立下功劳,还破格拔擢为兵部尚书,更对他施以重恩,将他的老家万载「高侯乡」改为「怀旧乡」,「高城里」改为「孕秀里」,近日朕又听取了众臣的建议升他为枢密副使,可谓受尽荣宠。 但你看看他是怎么回报朕的,朕先前许了他调用镇南军北伐的建议,原本是想借此机会一举两得,一则是让他去制衡宋氏父子,为朝廷掌握镇南军,二则更是倾尽国力给了他充足的粮草物资,以求为国建功。 可他却一直以隆冬不宜出战为由,近日以来竟联合宋摩诘将十万大军故意摆在和州城外,更是写来这封奏疏要求入城。这是在做什么?既然开春再战,又何必此时集结大军? 须知和州城是我金陵南边最近一道城关,路程不到百里,意图如此明目张胆,他们是疯了么!难道李征古与卫国公他们早就沆瀣一气,这次真是想着剑指京城,颠覆朕的江山么?他们就这么急切想把朕赶下皇位么?」 刘少监赶忙俯身打颤道:「陛下啊,切莫要多想,李使相或许有他的道理。」 「有何道理?」李璟瞠目道:「少监,朕怎么觉得,你一直在为李征古说话?难不成你希望他们打到京城来,好让他人做皇帝是么?」 刘少监双膝扑通一坠,赶忙叩首道:「陛下,老奴万死不敢!万死不敢啊!老奴是希望您莫气急伤身啊!」 李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罢了,说到底还是朕以前想得太简单了。总以为卫国公垂垂老矣,只要能将他束缚在九华山,朕便能高枕无忧,毕竟朕总想着,连先帝都能容忍他的存在,朕为何忍不得。 可没想到他们果真一直没把朕放在眼里,竟然到了以为朕可随意哄骗威胁的地步?如今事情发展至此,形势已然危急,为了祖宗基业,朕不得不狠下心来了。」 随即李璟忽而直起身子来,一改多日以来颓丧的神情,双目冷光乍现一字一顿道:「朕如今只希望,他们大逆之举莫要牵连上朕的儿子,否则朕不仅要他们身死,还要让他们统统族灭。」 听到这句关键话语,刘少监表面上默然无语,心中却暗自欣喜,看来李大都督说的没错,陛下心中早就明察秋毫,这回有些人怕是真走到头了。而他又不得不深感侥幸,上天到底还是眷顾燕王殿下,得亏皇帝没有看出来这封奏疏的真伪,否则自己这颗狗头当场便得落地 「少监,立刻出宫,秘宣孙晟和韩熙载进宫见朕,朕要让他们看看李征古的这封奏疏,此行切记注意行踪,不可让他人知晓,尤其是郑王府。再传令卫尉卿祖重恩,令他率殿直军立即接管金陵各处城门。」李璟皱眉沉声道。 刘少监点了点头道:「老奴明白,这便立刻去办。可陛下,孙晟如今已是白身,老奴不知他是否还在金陵城中。」 李璟沉声道:「找不到你就别回来了!现在便去,顺便带上朕的口谕,着孙晟起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令他即刻入宫觐见。若他不愿,你便将他用软椅抬进宫来,对了,便带着朕的软椅去接他罢。」 第三百零八章 绝不姑息 不久后,孙晟和韩熙载双双赶到澄心堂暖阁之中见驾。韩熙载御前俯身行礼,孙晟近日染了风寒,在软椅上挣扎着要起身行礼,李璟忙摆手道:「罢了,朕又不挑你的礼,不必起身了。少监,将李征古的奏疏与二卿瞧一瞧吧。」 刘少监捧着奏折过来,与孙晟和韩熙载眼神快速交流过后,二人心领神会,认真浏览了一遍,紧接着二人脸上均展现出明显的愠怒之色。 「二位对李征古的提议怎么看?」李璟沉声道。 韩熙载看了孙晟一眼,率先道:「陛下,臣不知李征古写这封奏疏究竟是自己所愿,还是受人要挟,但给臣的感觉是,单凭这封奏疏的内容,李征古胆大包天,其心可诛。非臣危言耸听,只是从李征古南下之后,从洪州府传来的消息便一直让臣觉得疑惑。 初时李征古说无法在天气变冷之前进军徐州,须等隆冬过后,既如此,却又莫名其妙要求朝廷拨付大量的御寒物资,而中书门下竟然还允准户部供给。 且说现在,天气变冷,连江流都部分冻结,舟船几乎停滞,李征古既言开春再战,却又故意把十万大军带到和州城外,再写出这封大不敬的奏疏,竟以士兵哗变威胁陛下! 臣实在是痛心不已,此人向来备受陛下隆恩,此时有了兵权却如此藐视君上,叛逆之心昭昭,可见其包藏祸心已久,实乃女干邪重恶也!」 孙晟微微一笑,心中暗道韩熙载措辞仍有所保留,不过倒也怨不得这位说话知晓分寸的中书侍郎,毕竟这封奏疏可是出于自己的手笔,里头有什么可以用来攻击的重点,有谁比自己清楚? 李征古勾结镇南军北上谋逆,这事儿的源头在于中书门下与枢密院早已沆瀣一气,而追根到底参与其中的皆是郑王一党,韩熙载却轻描淡写地骂几句,骂的还只是李征古一人,这么看来还是得自己去出头猛攻了。 不过孙晟倒也无所谓,如今对付郑王一党已经成了他不遗余力之事,韩熙载算是起个开头倒也无可厚非,但自己却不能这般轻描淡写了。 「陛下,老臣认为李征古竟敢公然写下这封野心昭然的奏疏,原因不外乎是两个,其一要么是他得了失心疯,求速死耳,其二便是他自恃身后有所倚仗,并且其所倚仗的势力不容小觑,足令他妄想能与陛下抗衡,能与朝廷大军抗衡。」 李璟皱眉道:「孙卿所言有理,但朕想问问你,李征古若有倚仗,倚仗者何人?」 孙晟顿了顿,拱手道:「既然陛下有问,便恕老臣直言了。李征古所倚仗者,表面看来无非便是那十万枕戈待旦的镇南军,如今盘桓在和州城外,和州城若失,大军一日可达金陵,此为兵威。 但从深处想,此番李征古为何能令镇南军为他所用,唯一的解释便是,要么他是受到了镇南军主帅宋摩诘的胁迫,要么他与宋氏父子早已私下勾结。… 而受到胁迫却是不可能的,只因此次讨伐周国之事,朝议时中书门下与枢密院共执一词,这才有了镇南军北上此一节,若李征古真是为人胁迫,岂不是说,中枢的重臣们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都被一方节使胁迫了?实在是匪夷所思。 因此只能有一种可能,中书门下、枢密院以及镇南军三方早已沆瀣一气,此为党祸。而李征古只是个最显眼的棋子罢了,而真正的弈者,则是罢了,老臣再说下去,便要惹陛下大怒了。」 李璟眼神忽而闪烁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孙晟脸上的皱纹,叹了口气摆手道:「说下去,朕恕你无罪。」 孙晟一口气说了不少话,有些喘息,顿了顿道:「其实臣不说,陛下心里也早已看得透彻不是么?实际上自从老臣离开朝堂之后,臣便斗胆暗自预测,总会有这么一天到来,因为如今的朝堂上中枢的几位重 臣,皆为同一人党羽,这样一来政事如同该人自决,竟到了妄视天威如无物的地步,岂能不引发国朝乱象? 不过此人倒也不愧对陛下知根知底,他们既然敢提出讨伐北国的奏议,其实哪里真的是因为他们渴望为国建功,为陛下分忧?只不过知晓陛下心中一直对去岁北伐大败一事耿耿于怀罢了,而这回老臣不在朝中,自然不会有人与他们唱反调,也给陛下看到了满朝文武团结一心的难得景象。」 李璟此时已听得面红耳赤,似乎被说中了心事一般,可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勃然大怒,而是颓丧地揉搓着前额,摇头叹息道:「唉,孙卿,话已至此,不必再遮遮掩掩了。朕问你,此事你真认为,与、与朕的儿子有关么? 问到关键之处,韩熙载不禁为孙晟捏了一把汗,谁不知道眼前这位帝王出了名的护短?刚想咳嗽暗示一声,却见孙晟毫不犹豫地拱手答道:「陛下,此时万分紧急,老臣认为没必要过多讨论此事缘由,李征古奏疏已至,说明镇南军意在拿下和州城。 倘若让他们得逞,并且以和州城为桥头堡,那便是等于在国都金陵的脑门上钉下一颗钉子,顷刻间便可长驱北上围城,届时陛下危矣,国朝危矣! 所以,在老臣看来,当务之急,应是迅速整饬都城防务,陛下应立即命殿直军接管各处城门,且只能相信殿直军,他们都是守卫陛下的忠诚将士,而此时中书门下与枢密院皆不可信,陛下在封锁城门后,应火速断绝城内女干邪与镇南军的来往,一是暗令擒拿有关罪臣,二是指派陛下心腹大将前往北苑大营接管禁军六军,切不可使其形成内外呼应之势。」 孙晟到底没有提及那个令李璟既敏感又痛心的名字,只见李璟拍案道:「还是孙卿知朕之心啊!字字珠玑,全然在为朕着想。孙卿,朕到底还是没看错你,先前朕受了小人蒙蔽,实在是委屈你了,此次事态紧急,朕心思紊乱,只能赖卿主持大局了。」 见李璟有意将此事全盘扔给自己,孙晟心中大喜,即刻拱手点头道:「老臣时刻铭记陛下大恩,愿以残躯鞠躬尽瘁。」 韩熙载暗暗赞叹,孙晟这次回来之后终于高明起来了,为臣之道,便是时刻要对陛下的心思洞察得清清楚楚,不管何时陛下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都得一清二楚,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说白了,孙晟就是再耿直,也了解李璟为人,不管圣不圣明,心肠可是柔软得不行。果不其然,连自己的皇位江山都遭受威胁了,李璟哪怕心急如焚,最终也不舍得说出那个罪魁祸首是谁,甚至连听都不想听到。 可若是孙晟接手此事,他可绝不会心软,他只需要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记得顾全皇帝的颜面即可。 李璟最终没有辜负孙晟的一番「苦心」,踌躇了片刻后大声道:「孙卿,朕授你全权处置此事,京城兵马及干司人等随时听你调用,韩卿从旁辅之。 韩卿,你先来替朕拟一道旨给李征古,驳回他的请求,要求他即刻回京请罪,且镇南军三日之内必须启程返回洪州府,否则朕统统以谋反大逆之罪论处,绝不姑息。」 青璃居士 第三百零九章 天家和睦 韩熙载刚拟完旨命人送出,却见孙晟在软椅上起身,皱眉道:「陛下,老臣有话要说,但又恐惹陛下不快。」 李璟诧异道:「又怎么了?」 孙晟欲言又止,李璟皱眉道:「有话就说,都什么时候了,你对朕难道还有什么不可明言的么?」 孙晟咬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陛下,老臣方才建议,应火速指派大将前往北苑大营接管禁军六军,但细细想来却有些不妥。须知禁军大小将领皆听枢密院号令,如今非常之时,实在难知那些将领是否真的忠于陛下,万一其心有异,恐遭大祸! 臣本来想到陛下身边的祖卫尉,但臣来时听闻他已率殿直军前往接管城门,此时难以分身,因此臣如今有些犯难,不知此时该举荐何人为妥。」 李璟忽而有些愠怒道:「你的意思是,这偌大的金陵,此时朕除了祖重恩,竟无一大将可信?」 孙晟皱眉道:「这便是臣方才犹豫的缘故。还请陛下莫要多想动怒,非是将领们皆有不忠之想,而是非常之时还需多加谨慎。陛下,臣有个建议,既不用禁军将领,那么何不起用宗室,他们毕竟是陛下的血脉至亲——」 话未说完,却见李璟心里如同被蜜蜂蛰了一下,起身皱眉道:「宗室?朕看宗室也未必可信罢。」 孙晟微笑道:「陛下,普天之下与您最亲的便是宗室子弟了,若陛下觉得连他们都不可信,陛下往后又该信赖何人?陛下,切勿因一人之失而迁怒宗室,在他们当中,仍不乏对陛下忠心耿耿之人,况且起用宗室子弟,为的不只是此时,更是为以后。 陛下,我大唐自立国以来,可向来是天家和睦,这是我大唐皇室的颜面所在。」 韩熙载心中大动,暗自拍掌叫绝道,这孙晟果真了不得,既说中了皇帝的心病,又点明了用人的要害,终于,这是一步步地引出他们心目中的人选了。 但听李璟沉默了片刻,不置可否地眨眼问道:「你且先说说,宗室当中何人可用?」 孙晟在软椅上挪动了一下身子,沉声道:「陛下,老臣本想举荐皇太弟,既为嗣君,本该义不容辞,无奈他远在吉州出巡,因而不作考虑。此时金陵城中的宗室子弟,成年者不过数人。 其中齐王为人谨慎忠厚,又为诸道兵马副元帅,臣认为,他能担此大任!但六军乃我朝禁军主力,根基所在,依照惯例不可掌于一人之手,因此需有另一人为辅。这另一人,老臣举荐燕王,燕王是陛下嫡长子,亲贵莫过于此,有他前去,必可安六军将士之心。」 李璟皱眉沉思片刻后面色变冷,沉声道:「说到底,你是为了燕王吧?」 孙晟面色不改,冷静咂嘴道:「老臣实则是为陛下着想。陛下,老臣还是那句话,如用燕王,正好向天下彰显皇室和睦同心,这关系到陛下的颜面。」 李璟面沉如水,转头看着韩熙载道:「韩卿,你认为呢?」 韩熙载想躲却也躲不掉,看了孙晟一眼,见孙晟面无表情垂目不语,心知若不马上附和孙晟之言,自己以后定然会引发燕王猜疑,在这种关键时候,自己如何能不与孙晟同进退,否则众人的计划与努力便将落空。 「陛下,臣觉得孙相所言甚是有道理。但臣并未想那么多,臣一想到齐王与燕王,便记起陛下与齐王之间感情深厚,而燕王自小也有陛下仁达孝悌之风,十分礼敬宗室长辈,因此齐王自然也很敬重燕王 总之如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臣想由二位殿下前去必能马到功成,因为他们必不会自己拿主意,定然事事有商有量,对陛下竭尽忠诚,能齐心协力顺利接管六军,绝对不负陛下信任。哦,这些只是臣的一点想法,若有不妥,还请陛下恕罪。」 韩熙载的话虽然委婉含糊,但听在李璟耳中却明白无比。 李璟并非不知齐王和燕王之间关系不错,而且也并非不知孙晟韩熙载等人支持燕王争储,只是对此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想太在意此事,就如前番他容忍郑王一党当权一般,不过是试探人心的帝王之术罢了,只是没想到这回还真试探出了意外,一个自己绝对不想接受的意外。 想起燕王,李璟忽而有些心生感慨,只因他对燕王的态度一直都是不断打压却又不断抚慰,所谓恩威并施便是如此。既不让燕王跌落深渊,又不能让他有非分之想。 何以如此,那是因为他太看重燕王李弘冀了!谁不疼惜自己的嫡长子呢?从「弘冀」这个名字的来由便可看出李璟的隐秘心思与寄托,自李弘冀出生起,自己便早已将他视为将来的储君看待,若不是烈祖非要令李璟在梓宫前盟誓兄终弟及,此时李弘冀怕已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了。 皇太弟既立,李璟无可奈何,只能暗中培养他心仪的嫡长子,因此自小李弘冀并没有享受几年养尊处优的宫廷生活,早早地便被送到扬州生养打磨,十五岁起封王在外掌军,为的便是让他远离朝堂是非,能够安心成长,但时刻又能感到压力,将来不至于成为心性恣意的君王。 先前北伐失利,虽然李弘冀有无可推诿的冒失之过,但说到底若不是陈觉冯延鲁胡乱指挥,八万神武精锐何以狼藉至那种不可收拾的局面?李璟心里明白,但还是将责任全部归结到长子身上,令其禁止问政,静思一年。 正当所有人以为燕王失宠时,实际上李璟却只是想让燕王诚心汲取败军教训,肩上再多些压力罢了,而且去岁以来朝中支持皇太弟的大臣们,开始大批转向支持新入朝的郑王了。 同样是儿子,而郑王,却不过是燕王的试金石。 例如去岁,郑王推荐徐铉入中书门下时,李璟其实是明白郑王的心思的,但他还是同意了他的举荐。再如前番冯延巳流放、孙晟退辞之后,中枢重臣的职务又让郑王一党悉数上任。 一来是因为中书门下与枢密院的事务确实需要能人来处理,郑王的那些人倒算是能干,二来也是想多看看郑王此子真正的秉性,因为李璟心里头根本不相信郑王当初真的在钟山为他挡了所谓的「白虎凶灾」,以致病重不起,总有太医会对皇帝说真话。 这些仍旧是李璟换汤不换药的御人之法,既故意让郑王的实力锋芒过甚,又是对燕王一党的沉重打击,以期燕王能够振奋图强。李璟乐此不疲地一直这么干着,在他看来,不管燕王郑王,总归都是自己的儿子,如何能不在自己掌控之中? 回到现在,李璟虽然心中五味杂陈,但他并没有失去思考的能力。此时愈发笃定,自己以后绝不能再用老办法对待儿子们,因为这回引发的变故已然超出自己的掌控范围,其中一个儿子的做法已经令他有些心灰意冷,虽然不确定他有没有参与其中,但中枢的重臣皆是他的党羽,罪责绝难逃脱。 而现下似乎已无选择,只剩下这位嫡长子了,李璟绝不希望也绝不容许他有任何过失。 澄心堂中缄默几许,李璟沉声开口道:「朕觉得未必如你们所言,齐王燕王固然可用,但朕还是不太放心,不是因为他们二位不忠,而是事关重大,倘若他们的治军能力不足,恐引发更大的变乱。因此,朕还是尽可能想择一可用大将前往辅助。」 「是,陛下圣明。」孙晟和韩熙载一起拱手称是,李璟态度如此冷静是他们没想到的,不过总归是没有否决起用燕王的提议,他们如今已是心满意足。 「不过你们提醒的是,禁军大小将领皆属枢密院,不可从中取用。看来朕只能起用地方将领了,无奈节使大将皆在京外,这会儿不知是否来得及。」李璟心生 纠结道。 「陛下,何必烦忧?若说地方节使,不是正好有一人便在京中么?而且恰好此人还是我朝的第一名将,不仅战功赫赫,对陛下又是赤胆忠心,有他出马陛下何愁?」韩熙载忽而微笑道。 「哦?」李璟皱了皱眉,忽而眼前一亮,拍案大喜道:「朕真是糊涂了,明明有此等将星可用,怎地却迁延不决!实在是糊涂!」 李璟随即急切地扭头问道:「少监,李源如今在哪儿?」 刘少监俯身道:「陛下,李大都督未入宫辞行,他自然还是在京中的。」 李璟高声道:「传旨,召李源火速入宫,半个时辰内朕要见到他。」 刘少监赶忙拱手回道:「老奴遵旨。」 孙晟与韩熙载对视了一眼,齐声道:「陛下圣明。」 第三百一十章 欺君之罪 皇宫外,孙晟和韩熙载在雄伟的南宫门前分别。很明显,皇帝待会召见李源的时候似乎不希望他们在场,因此只道是令他二人尽快出宫,持圣旨去诸司衙门主持大局。 临别之前,韩熙载躬身对软椅上的孙晟行礼笑道:「孙相今日所言,令熙载深感佩服,孙相真乃老而弥坚,熙载怕是这一辈子也难望其项背了。」 孙晟呵呵笑道:「为何出此言语?韩侍郎此前可从未如此夸赞过老夫。」 韩熙载拱手道:「今日方见孙相手段,熙载岂能不服。」 「手段么?你说说,老夫是什么手段?」孙晟笑道。 韩熙载叹道:「这回郑王怕是彻底栽了。」 孙晟有些不满道:「这岂非也是韩侍郎所望?岂非燕王所望?咱们隐忍了这么多时日,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么?难道韩侍郎还希冀郑王能够绝地反击,以后再将咱们一一整死不成?」 韩熙载摇头低声道:「我当然不这么想。只是惊叹于孙相的精密安排,我先前还一直心有顾虑,生怕陛下识别出这封假奏疏的破绽来,却不想还真能侥幸过关,此事如有天助,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实在是佩服之极,只是,咱们这种做法实在有些不择手段了,这与郑王一党又有何分别? 孙相,纸包不住火,陛下龙虎壮年并不糊涂,此时他气急心乱,但他日总会看穿的。」 孙晟微微一叹道:「熙载啊,只要能把郑王扳倒,何必在意用什么手段?你怎么不想想,就咱们这些小手段难道还能比先前郑王所为更加恶劣么?老夫如今心心念念的,便是燕王能够正名上位,这难道不是你我共同的愿望么? 说白了,人在世上,只要有一口气,怎能不尽力争一争斗一斗?老夫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今日若不如此,以后怕是看不到燕王澄清寰宇的一日了。 至于以后会不会东窗事发,陛下会不会大怒怪罪,你却不用过多忧心。这回折了郑王,陛下不可能再对燕王动手了,老夫自会一力承担,最多以欺君之罪赐老夫一死罢了,老夫相信燕王的仁义,他必能保全我的子孙。」 见韩熙载默然不语,孙晟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韩侍郎既然不爱听老夫的话,那老夫便点到为止,但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今日所为绝对是值得的。 罢了,时间紧迫且不多言,咱们快些启程去诸司衙门召集干吏先做准备,对了,待会儿缉拿罪人的时候,你可别再犹豫不决,切莫辜负殿下的期望」 孙晟轻轻挥挥手,抬软椅的仆役抬着他缓缓而去,韩熙载并未及时跟上,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怔怔半晌,低声叹道:「我自然不会辜负殿下的期望,虽然我韩熙载的本事不一定比你胜过多少,但我的时间可比你多太多。你如此激进对付郑王,就怕结果未必如你所想。」 韩熙载招招手,仆役送来马匹,随后韩熙载翻身上马,挥鞭疾驰随着孙晟的脚步而去 正当孙晟与韩熙载在诸司衙门宣旨时,李源却正在策马回府的路上。 自从午后在南城门外目睹彭师裕与彭清盈的车驾离去后,李源的心里终于安定了一些。想起来才回金陵不过五六日,但城中的暗流涌动已令李源有些心神紧张,接下来自己兴许会面对难以预测的突***形,而彭氏兄妹俩在此多呆一日,自己便会多一些纷扰和危险,李源实在不想有后顾之忧。 心事重重的李源刚拐过饮虹桥,便远远地瞧见许匡衡与乌木特勤正在李府大门之前原地盘桓,二人身旁似乎还有辆黑顶銮帐的马车,李源心中疑惑,连忙扬鞭加速赶至,结果还未下马,两人便火急火燎地迎上前来。 「大都督,您可算回来了!」 李源哈哈大笑下马,将身前齐齐弯 腰行礼的许匡衡与乌木特勤二人,一并搀扶起来微笑道:「你们可算是回来了,本都督实在是想得紧啊!对了,本都督交代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乌木特勤不善隐瞒,闻言抢过话来道:「我等办事,如何会让大都督失望?大都督放心,不过就是些文人学子,末将已按着名单统统抓起来了,如今那些人皆关押在城外亲从军营地中。」 「什么?谁让你动粗的?」李源吃了一惊,但显然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就在本月朝廷罢了科举之后,这些从全国各地千里迢迢赶来应试的学子统统猝不及防,大呼上天不公,多数人皆是心死如灰,只因寒窗苦读多年似乎成了无用功,手无缚鸡之力却满腹经纶的他们,想通过知识改变命运的唯一进身之道,如同断绝。 李源已经提早几月做好了准备,那便是在自己武平一镇,进行筹谋已久的「开科取士」,但投入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倒是其次,最关键的是要有人应征,且要保证应征之人的质量,而此时江南科举罢停,全国学子失意,这正是个千载难逢的笼络人才的机会。 要知道锦上添花永远比不上雪中送炭,对这些学子来说,他们如今正深陷人生低谷,要的无非是自己的满腹经纶能够受人认可,成就功名利禄,施展毕生所学,李源相信武平在此时开科,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一道刺破黑暗的曙光。 而且李源可绝不希望看到史书上记载的一幕,放这些才华横溢的学子北逃周国,最终一个个成了赵宋的能臣干吏 故而李源抵京时,便暗暗交代了许匡衡,定要赶在各地学子离京前抓紧时间,按照先前周宗提供的本届科举学子名单,去各处驿馆挨个请来,再设法说服他们到朗州去,不惜任何代价。 至于命乌木特勤同去不过亦是为了防止有人阻挠或是意外发生,却不料这位回鹘勇士竟然采取了如此粗莽直接的方式?人是统统「请」来了,但人心若失,李源还如何希望他们以后能为自己所用? 想到此处,李源不禁有些头疼,愠怒道:「本都督先前说的很清楚,让你们好生将那些学子请来,绝不是以如此鲁莽的方式,你们实在是,唉,本都督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乌木特勤赶忙拱手告罪,许匡衡瞟了一眼,无奈地拱手道:「大都督切莫动怒,我等惭愧之极。但大都督或许不知当时情形,多数学子实际上并不希望远走楚地,乌木都使亦是无奈而为,毕竟时间紧迫只能权宜不过好在总归是按照名单一个不漏地,「带」到营地中去了。」 李源摆手轻叹道:「罢了,你们便算是功过相抵罢。且随本都督去城外一趟,本都督只能亲自朝这些学子解释了」 「且慢大都督!」许匡衡连忙上前道:「眼下大都督怕是去不得城外了,宫里来人宣召,陛下召您火速入宫见驾,这马车都在这儿等了好些时候了。」 「这是宫里的马车?」李源抬头望了一眼,却并未瞧见那辆黑顶马车旁有任何宫中内侍随行,只有一个战战兢兢的车夫,如今正耐心等待低头不语。 许匡衡见状低声道:「无宫中内侍随行,说明此行隐秘,大都督要小心。」 「不必担心,本都督心中有数。」李源一边快步走向马车,一边朝二人低声说道:「如我所料不错,这金陵城里怕是要出事。你们即刻出城,留下二百兵士守住营地保护学子,令剩下的所有人火速从南门入城,且在府中校场集结等候。 方才本都督注意到,今日城门当值守卫皆为殿直军,若遇盘问,只道是本都督的亲卫即可,他们自会放行。记住,无本都督的命令,你们绝不可擅动,否则论以军法从事。」 二人均拱手齐声道:「大都督放心,我等定谨遵您的命 令。」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天子剑 澄心堂内,刘少监亲自引李源觐见,坐在软榻上的皇帝李璟一见到李源入内,脸上阴霾即刻挥散不见,顿时直起身子,微笑着说道:「李源,可让朕好生苦等。」 李源见礼毕,落座后笑道:「陛下,臣何德何能让陛下如此挂念。」 刘少监在旁语气悠然笑道:「大都督,您可是当世卫霍,又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自然无时不刻挂念您呢!」 李璟笑道:「少监说得对,朕最喜李源这样的忠勇无双之士。」 这一唱一和的,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源顿时有些糊涂,以前打了多少次胜仗都没听到过皇帝如此腻歪的话,今日这是吃错药了?于是忙拱手道:「陛下,臣才智浅薄,所得战功亦是天恩护佑,加之将士用命,方才侥幸得之,臣怎么敢当?」 刘少监拂须笑道:「大都督如何不敢当?我大唐年轻翘楚中谁人能出你之右?」 李璟点头道:「是啊,刚才朕和少监便谈及你只有二十一岁而已,朕一下子想起了朕二十一岁的时候。朕二十一岁那年,父皇开国称帝,朕的命运自此改变,而那时候朕却对突如其来的一切迷茫惶然,每日只知饮酒作乐不断,军国大事那是一窍不通,想想那时的朕,可不及如今的你。」 李璟说的是在他登基前的杨吴天祚三年(937年)的事情,那时候烈祖李昪还叫做徐知诰,大唐起初还叫做大齐,李璟也从一朝重臣的嫡子,眨眼间变为新朝的皇长子,在杨吴皇族死的死逃的逃,活下来的个个惶然不可终日时,李璟却以新主人的身份住进了他们豪华奢靡的府邸当中,日夜狂欢作乐不知停歇,这是属于胜利者的特权。 对了,那时二十一岁的李璟还叫做李景通,「璟」是他自己登基后改的名字,意为「美玉光彩」。 见此时瞬间勾起了皇帝的往事,且那是一段荒唐的日子,刘少监自然不敢乱说话。李源忙道:「陛下当时是潜龙在渊,只待机会一到便龙飞九天之上。臣认为,陛下当时饮酒作乐,定然不是沉迷浮华奢靡,而是守拙韬晦,至于通晓军国大事,陛下乃钦定上天之子,自然有祖宗神灵相授。 臣的二十一岁跟陛下的二十一岁焉能相比?如今我大唐疆土广阔皆开创于陛下之手,陛下之光若日月之辉,我等臣子便如米粒萤火,焉能与之争辉?」 李璟哈哈大笑道:「李源啊李源,朕就爱听你说话,你这嘴巴越发得甜了!李源,少监是不是教了你如何在朕面前说话?少监啊,你平日里自己说些朕爱听的话便也罢了,可不要教坏了李源。」 刘少监挠头道:「陛下,老奴冤枉啊,老奴有何资格,如何敢教大都督说话,这都是他自己说出的话,跟老奴可没干系。陛下又来寻老奴的开心了。」 李璟呵呵笑道:「朕如何寻你开心了?你又来卖乖了,是不是又看上了朕内库里的哪个物件了。上回是朕的秋山画,这回又是什么?难道是朕御案上的这方龙脊珪墨?」 刘少监笑道:「陛下若真能赏了那珪墨给老奴,老奴便觉得陛下不是在寻老奴开心了。」 随后李璟和刘少监二人一阵大笑,顿时教李源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日如此尴尬的气氛,急匆匆喊自己进宫难道就为了说笑?要不是李源了解李璟的心性,怕是真的上当了。不过既然已身在澄心堂中,切不可胡乱应答,且看皇帝要唱什么戏先。 只见李璟指着刘少监的鼻子道:「叫朕怎么说你。堂堂内廷少监,朕的知心之人,天天却跟个乞丐一般向朕要这要那,罢了,那方龙脊珪墨便赏你了罢。」 刘少监高声行礼谢恩,李璟抚须呵呵而笑,神情看上去甚是愉悦。 李源在旁微笑旁观,心中暗自吃惊。眼前这一幕恐怕是刘少监和李璟相处的一 种实际常态,要知道皇帝和宦官之间能够以这种打趣笑谑的方式相处,足见刘少监在李璟心目中已经到了何种亲密的地步,不过这在李源看来却不是好事。 李璟扭头过来微笑看着李源道:「李源,今日你也在场,朕连那老狗奴都赏了,若不赏赐你一物,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你自己说说,你想要什么?」 正题终于来了,这难道是对自己的一番考验?李源忙拱手正色道:「臣可不敢向陛下讨要物事,先前战功陛下已经不吝赐下丰厚的奖赏,如今臣无功不受禄。」 刘少监微笑着插话道:「大都督您这是什么话?您要这么说,老奴岂非要将陛下赏赐之物都要还给陛下了?」 李璟附和着笑道:「是啊,你这是逼着少监将从朕这里弄去的东西都原物奉还了。」 李源疑惑不已,但还是笑道:「这样么?那是臣唐突了,陛下,您随便赏赐一物给臣便是,陛下赐给的任何物事儿臣都会视若家传珍宝。」 李璟摇头道:「那有什么意思?朕赏赐之物必是你渴求之物,朕给你个你不喜欢的,你不开心,朕岂非更不开心?」 李源仰头想了想,很想说一句,你若真有心,先赏赐个一千万贯钱给我,或者是十座城池也好。但自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除此之外,李源忽而也不知道想要什么,一时僵在那里。 此时刘少监仿佛事先与李璟商量好了似的,见李璟朝自己眨了眨眼皮后,适时轻声开口道:「陛下,李大都督是边镇节度使,肩负着镇守一方的重任,又是我大唐的第一名将,屡立奇功,声名宣赫。 老奴建议,陛下莫若赏赐他一柄神兵利器,让他为大唐、为陛下多立功勋,奋勇杀敌。老奴看,陛下这书房中挂的那柄宝剑赏赐给他便是。」 李璟哈哈笑道:「还是少监心思快,眼力也足。朕的这柄剑可是先帝传下的神兵,无往不利,而且这可是天子剑。李源,你可知天子剑的含义,持此剑则意味着如朕亲临,可号令禁军六军,那是朕的信物啊!」 李源心中一动,隐隐知晓今日这场戏的真正意味所在,连忙拱手道:「陛下的天子剑,臣岂敢妄想逾越持之?陛下,臣还想留着这条性命为陛下多打几年仗呢!」 李璟缓缓收起了笑容,忽而严肃起来沉声道:「李源,朕如今久居深宫,这天子剑也派不上用场了。朕今日将它赏给你可绝不是给你把玩的,少监的话你没听到么? 朕是要你持此剑护卫国朝,为朕杀敌立功的。」 第三百一十二章 迷惘 接,还是不接? 望着墙壁上高悬的那把满带龙纹的天子剑,李源一时眼中迷惘,似乎忘却了自己此时正在御前面圣。 今日李璟煞费苦心与刘少监在自己面前一唱一和,为的必是引出这一幕,但李璟从头到尾并没有将真正的用意事先言明,却以如此嬉笑的方式将这柄意义非凡的天子剑授与自己,这如何不显得蹊跷? 天子剑,可号令禁军六军,如御前执仪,诚然这是多少武将梦寐以求的无上荣耀,但在熟识皇帝心性的李源看来,天底下绝没有平白无故掉馅饼的好事,这大概率是要把自己挡枪使,并且背后的事端必然不小,李源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且已然猜了个大概。 总而言之,在李源看来,天子剑对贪慕权力之人而言,具有无比强大的诱惑力,就连自己也差点招架不住,但执掌京畿兵马却绝不是李源所想,因为自己心里清楚这个等同于枢密使的职权一旦加身,卸下恐怕不易。 事后若是李璟将自己调入中枢任职,以后牢牢被摁在京城,那自己先前所有的苦心筹划便将付诸东流 想到此处,李源起身拱手,显得难为情道:“臣谢陛下大恩!臣既食君禄,自然愿为陛下效死!但臣却万万不敢领受天子剑,臣年方二十一岁,单凭寥寥战功岂能受此殊勋?禁军六军乃国朝根基,护卫天子之重,臣自认为没有资格领受此剑,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君无戏言。”李璟眼中冷漠之色一闪而过,笑着摆手道:“坐下说话罢。李源啊,朕既然开口要将天子剑授与你,将国都的安危交托你手,便是代表朕对你何等信任。这是多少文武终其一生艳羡不来的荣耀啊!” 李源低头道:“陛下,臣去岁以来蒙受陛下恩宠已累升数级,虽然臣远在楚地,但也时常闻得朝中有些人对臣的非议,更有甚者认为臣德不配位,恃宠而骄,此番臣若再接过天子剑,恐为众失之的,臣内心惶恐不已。” 凝视着李源战战兢兢又一脸真诚的模样,李璟不禁轻声叹了口气道:“李源啊,你不必听有些人胡说八道。你虽年纪轻轻,但却能为国尽忠屡立奇功,我大唐武将当中无人能与你相比,你的忠勇朕都是看在眼里的。 先前倒确实是有些流言蜚语,不过朕已经呵斥了那些多嘴多舌之人,那些都是迂腐之人,只知道吹毛求疵,却不知体谅你在外镇守一方的艰辛,你不必理他们。 朕希望你不要多想。朕心里有一杆秤,知道谁对朕真心,谁对朕是假意。你我君臣之间以真心相对,不必理会他人言语。你要记住,朕一直都很信任你。” 李源忙装作感激涕零的样子,拱手沉声道:“多谢陛下对臣的体谅!陛下今日这番话让臣的心里暖烘烘的。” 李璟呵呵一笑,沉声说道:“那么,你可愿领受天子剑了?” 李源心中无奈,拱手咬牙回道:“陛下,臣不敢抗命。臣多谢陛下厚爱,凡陛下有命,臣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璟澹定地笑道:“少监,将天子剑取来,朕要亲自授与他。” “老奴遵旨。” 刘少监立即小心翼翼地在墙壁上取了那天子剑来,李璟起身肃立,面色凛然单手送出,李源忙起身上前,眼不敢对,只是俯身双手接过天子剑,接着山呼谢恩,再将这柄沉甸甸的宝剑仔细地系佩在腰间。 “李大都督,以后你执此剑杀敌,便等于是代表陛下在杀敌了,切不要辜负陛下的信任。”刘少监抚掌道。 李源朝李璟沉声拜道:“臣绝不负陛下大恩。” “起身罢!”李璟拍着大腿呵呵笑道:“甚好,甚好。朕闻此言,心中大慰。有你为朕平叛,朕当高枕无忧。” “平叛?”李源表现得一脸愕然,但心里头却愈发笃定,如今金陵的情形果然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想。 李璟端了茶盅喝了几口,放下后沉声道:“李源,方才朕说过绝对信任你,且你我君臣之间当开诚布公真心相对,那么朕便实话告诉你。” 李源心中暗道,我的陛下啊,你终于进入正题了。 “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臣实在不知。”李源疑惑道。 李璟暗中观察着李源的脸色,见李源一脸的茫然,心想,这小子不是老大的人么?到底是沉得住气故作不知啊。 “朕先前命李征古率镇南军北上伐周,但如今他与宋摩诘率领十万镇南军正停留在和州城外故作迁延,那李征古更是向朕上了一道言辞悖逆的奏疏,竟胆敢以兵锋威胁朕准许他们率军进入和州城,这是何等狂妄!还有中书门下与枢密院” 李璟一脸愠怒地将此事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而李源只是全程微微点头,却并不做言语,因为他细微地发现在李璟的言语中,把李征古、魏岑、徐铉以及宋家父子的名字统统提了一遍,唯独没有提及那个敏感的名字。 过后李璟静静道:“李源,和州离金陵不到百里,倘若有失国朝危矣!而眼下金陵城中,虽然朕已命祖重恩率领殿直军火速接管金陵城防,但对于殿直军你应是了解的,兵员向来散漫战力何其贫弱,光靠这四万弱旅绝不足以抗衡十万精锐敌军。 因此朕需要调动北苑大营的禁军六军前往平叛,而此次叛乱枢密院有逆臣参与其中,朕此时已不敢相信禁军名册上的任何将领,故而朕只能将希望寄托你手,朕赐你天子剑,便是着你前去北苑大营接管禁军六军,这关系到朕的江山社稷,倘若禁军六军也响应从叛,后果不堪设想” 李源即刻沉声回道:“臣明白了。陛下,既如此臣有个提议,可否请陛下下旨,令齐王殿下与臣同去?” 李璟皱眉道:“为何要举荐齐王?” 李源澹定道:“回陛下,臣远在楚地建节,对禁军六军并不熟悉,光靠臣一人之力恐难完成使命。而齐王殿下为诸道兵马副元帅,对禁军六军大小将领必然熟识,且他们在名义上本就是齐王所管辖的,最关键的是,齐王殿下可是帝胃,若有他与臣同去,天威更盛,接管北苑大营必定事半功倍。” “你有朕赐的天子剑在手,何必担心这些?”李璟吸了口气,终于忍不住吐露出内心的疑问道:“齐王是宗室帝胃,但他终究只是朕的弟弟,若论天威,你何不举荐燕王?朕的皇长子去不是更合适?” 看来皇帝的心思到底是藏不住了,李源心里有数,拱手澹定道:“陛下,燕王殿下固然合适,但臣先前听闻燕王殿下因战败而被陛下下令申饬,臣故而觉得不太合适陛下,事急从权,迟则生变,为了平叛大局,臣请陛下速令齐王与臣同去。” 李璟的脑子有点迷湖,他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此番原本以为李源入宫前必定和燕王商量好了一肚子的对策,此番郑王谋逆,正是燕王借以重新起复的大好时机,而李璟自己也做好了顺坡骑驴的准备,只不过是想顺带看看李源是否真的有意偏向燕王,结果卯足劲打出去的一拳却落到了空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你……当真要举荐齐王?”李璟咽着口水道。 李源点了点头,拱手道:“臣哪里敢在陛下面前胡乱言语?陛下,臣既临危受命,为了陛下与国都的安危,那么一切都从大局考虑,莫非陛下是认为臣与齐王有私交么? 若真如此,臣亦无话可说,毕竟先前臣在寿州时确实与齐王殿下见过一面,但齐王殿下为人敦厚,治军有方 “等等。”见李源噼里啪啦还真解释起来,李璟已然有些发懵,这莫名其妙的场面显然不是他先前预料的,李源此时不应该多说些燕王的好话么? 于是李璟忙制止道:“李源,朕便准了你的提议,平叛大事刻不容缓,朕便下旨让齐王与你同去。不过你或许不知,在你入宫之前,朕已与孙成韩熙载他们商量过,现下已解了燕王的禁足饬令,这回北苑大营,朕会传旨命齐王燕王二位与你一并前去,以你为主,他们为辅。” 李源拱手严肃道:“原来陛下对同行人选早已熟稔于胸,竟同时得二位殿下助力,臣荣幸之至,必不辱使命。” 李璟尴尬无比,只能干笑了两声,随后轻拂袍袖,刘少监适时站出,道一句陛下身子乏累,李源便知趣地退出门外 半晌过后,尽管平叛事宜尽皆安排妥当,独坐龙榻上的皇帝李璟却不由得头大如鼓,心乱如麻,饮过一盅陈酿后,唤来笔墨纸砚伺候,命刘少监将之一一摆在桉上,李璟提笔看着窗外雪花飘飘的景色,沉吟半晌,终于落笔。 一旁的刘少监恭恭敬敬地上前观摩起皇帝所写的词句来,只见上头龙飞凤舞写着,“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寒梅空结雪中愁。” 随后刘少监怔了片刻道:“这词是写的什么,老奴好像没看懂词意。” 李璟轻轻道:“你才疏学浅,看不懂实属正常。朕此时的心境便如同这首词,朦胧无着,隐晦不明,朕明明为人主,却也落得如此迷惘。” 刘少监吓了一跳,忙道:“陛下乃天命之君,贤明之至何故言此?莫非是那李源引得陛下不快了?” 李璟摇了摇头,随后板着面孔拂袖而去。 第三百一十三章 谋逆 彼时孙成和韩熙载已拿着皇帝的圣旨,在殿直军将士的护卫之下来到诸司衙门,随后关闭府门紧急召集六部大小官员,言明镇南军意图谋逆一事,且皇帝正处于盛怒之下,遂下旨革除宋氏父子与李征古一切职务,左相徐铉、枢密使魏岑停职待查,其余关联党羽罪臣将一一核查。 这个如同平地惊雷一般的消息瞬间惊呆了所有官员,一夜之间,以徐铉为首的郑王一党朝臣从云端摔落地狱,往昔的荣耀一扫而空,竟然成为大唐的罪人。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干吏皆被征调,在新任右相孙成有条不紊的指挥下开始在金陵城内展开大清洗,未至两个时辰,所逮捕官吏竟达八十九人,一时人心惶惶。 在祖重恩下令金陵戒严,并火速关闭金陵各处城门后,那封来自枢密副使兼兵部尚书李征古的奏疏亦莫名其妙地传遍了金陵城各处角落,口口相传中使得百姓无人不知,而在他们的唇枪舌剑中,那个谋逆的主犯,却绝不是如今在和州城外饮酒吃肉的李征古,而是在王府中惶惶不可终日的郑王李从嘉。 “郑王为人宽厚仁义,将来必是个明君,若说我徐铉这一生只会对一人效忠的话,这个人便是郑王,老夫此生必定不遗余力,助郑王成就大业。” 这倒确实是昔日徐铉在郑王府酒席上,对李征古与魏岑等人亲口说过的一句话,这句话可谓大逆不道,而且里边包涵的含义颇深,但若不是有人故意传出,又怎会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当这句话被孙成原封不动地誊写在一封密奏上,呈递给皇帝李璟之后,李璟立刻便推导起此次叛乱的真正诱因,甚至联系到之前自己这位六儿子自入朝以来的种种迹象。 原本李璟一心希望,纵使叛乱已成事实,哪怕他的儿子参与其中,可也万万别是那个主导之人,他宁愿李从嘉只是一时湖涂被人蛊惑,但越是这么想,便越是疑窦重重。越是怀疑李从嘉有问题便越觉得他一定有问题 思来想去,李璟没有心软,当即下令将徐铉交于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并准严刑伺候,查实徐铉与叛乱的关联。可怜徐铉郁闷了大半辈子,这半年刚刚看到了冒头的希望,被这一闷棍又稀里湖涂打入深渊之中,而且就他那虚浮的身子骨,上炕都费劲,何况上刑? 众所周知,徐铉是郑王一党的代表人物,一些先前在诸司衙门鸣不平的人再也不敢说话了。因为很容易便有谋逆之嫌,在这个要命的时候谁敢惹火上身? 金陵城中突然围绕着郑王一党伙同镇南军谋逆闹得沸沸扬扬,徐铉固然满腹的冤枉数不出,要知道他当初听从了魏岑的建议,在朝堂之上附和北伐一事,都只是为了想把李征古调出京城啊!谁能知道李征古和魏岑却反过来把他摆了一道,他徐铉纵使希望郑王继承大统,但也会通过朝堂相争而出,他哪里想过造反啊? 在徐铉心里,真正的罪魁祸首,该是枢密院那二位才是,他们才是最该被碎尸万段的人,而徐铉更是暗叹郑王终究无帝王命格,这回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命能不能保住还是个疑问。 而有一个人比徐铉更加委屈,那便是郑王李从嘉了。当听闻密奏一事,且徐铉被皇帝下旨严刑审讯时,李从嘉并不敢前去为徐铉求情,因为孙成密奏的徐铉的言论里涉及的当事人正是自己。 在这个党羽悉数倒台崩塌,城中虎狼群现的时候,李从嘉哪敢多说一句话,他心里比任何人都冤枉,想来近日里不过是在王府里多纳了几位美人,岂不料莫名其妙背上了谋逆的罪名,此时殿直军的刀刃正霍霍待举,父皇的目光也正灼灼盯着自己,自己说不定随时都会人头落地。 李从嘉心中的委屈可想而知,忽而想到了在朗州被李源囚禁的时候,自己恐怕很快便要重演历史了。听闻徐铉等人被一一收监,自己如今身边臂膀挨个折断,彻骨之痛令人难以形容。 而且让李从嘉恨的咬牙切齿的是,首当其冲的便是李征古了,李征古这厮利用了自己的信任,行谋反之实,却见谋逆之名扣到了自己的头上,让自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李从嘉恨不得将李征古碎尸万段,方解心中之恨。 当然,李从嘉恨的人当中,自然还有孙成。很明显,那孙成偏偏这时候跳出来写了这封密奏,那一定是安排好的。孙成老奸巨猾,知道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让事情变得万劫不复。这一切都是他精心设计精心安排的结果,自己这一次可是有苦说不清,万劫不复了。 格调阴郁的郑王府中,李从嘉一整天坐在床上手足无措。每有风吹草动,他便紧张的睁着眼睛四下环顾,生恐是父皇下旨派人来拿他。他苦苦的煎熬着时辰,偶然听见庭院当中有声响,过后却发现只是风雪呼啸,李从嘉既松了口气又感到无限的失落。 他心里明白,这回事关谋逆,徐铉纵使没有因为那封密奏而被杀,但也必定在朝中倒台,而如今金陵城中自己的党羽全部被一网打尽,手中所有的筹码瞬间输的精光,自己也再没有任何强力支撑自己的倚仗了。 从现在起,所有的敌对势力将会肆无忌惮的对付自己,而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当天晚上,李从嘉终于有了些许的心思和身旁唯一剩下的张自商讨下一步该如何办。在此之前,李从嘉因为担心而没有心情同张自商讨对策,张自也只能耐心的等待。 书房中,一盏孤灯之下,李从嘉坐在桉后,苍白憔悴的面容在烛火下忽隐忽现,像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一般。张自看着李从嘉的样子心中暗叹,这样的人将来如何能掌控大唐江山?他根本就不是个皇帝的料啊。 优柔寡断,懦弱多疑,遇事无谋,好色忘义。可惜的是,自己却只能竭力的辅左他,没有其他人可以辅左了。但这样也好,自己可以更容易的掌控左右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的情形你说该怎么办?危急存亡之际,本王该如何应付如今的困局?徐铉被抓走了,中书门下与枢密院全部易主,如今李征古那贼又在外领着镇南军行谋逆事,独留本王在府中待死耳!本王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李从嘉低垂着目光嗓音嘶哑的道。 张自站在李从嘉的面前,目光中暗暗带着一丝鄙薄的嘲讽,但话语却很诚恳:“殿下,现在不要去想其他人的事情了。现在这个时候,谁还肯公开表示对殿下您的忠诚?这不是自找麻烦么?如今唯有臣在您身旁了,不过您放心,有臣在,眼前之局也不是不难破。” 第三百一十四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从嘉抬头期待地看着张洎道:「本王就知道你有办法!眼前的困局该如何破?本王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皇兄他们将会肆无忌惮了。尤其是那无耻老贼孙晟,若非是他,徐铉又怎会如此轻易倒台?有此女干滑老贼为皇兄出谋划策,本王的性命岌岌可危,也许……也许明天父皇便一道圣旨褫夺我这郑王封号,再将本王解往三司了」 张洎叹了口气道:「殿下不必如此惊慌,越是这时候,越是要稳住阵脚。殿下知道为何会有今日之困么?臣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不当说的?」李从嘉叫道。 张洎沉声道:「那臣便冒死说了。若言语不当,请殿下恕罪。」 李从嘉摆手道:「你我之间不要有什么顾虑,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你知道本王对你从不设防,如今也唯有你还忠心耿耿留在本王身边,你便是本王最为信任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取代你在本王心里的地位。」 张洎拱手道:「多谢殿下,臣感激涕零!臣要说的是,殿下您太优柔寡断了,说好听点,您就是太老实了。其实原本您有大把的机会不让局势陷入如此的困局之中,但还是一步步滑入此时。 诚然,这回殿下您确实是被李征古与卫国公摆了一道,他们起兵谋逆,您却蒙受天大冤屈。但您为何不反过来想,他们有何底气敢公然谋逆,不就是因为打了您的旗号么?因为举国皆知,满朝文武几乎皆为支持殿下的朝臣,故而起兵胜算极大,若是您真的能如他们所为下得了狠心,何至于此? 要知道先前殿下手中可是掌控着中书门下与枢密院两大中枢,握有禁军六军三十万精锐,再加上何敬洙、张文表、宋摩诘三镇二十多万兵马,多么好的局面啊,可惜就这么白白葬送了。」 李从嘉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洎道:「殿下啊,他十万镇南军就敢谋逆,您先前手里五十万兵马足可干天大的事情了。您但凡果决一些,现在您已经坐在金殿上接受群臣的朝拜了。」 李从嘉一惊道:「你是说……你是说本王该起兵造反夺位?」 张洎皱眉道:「那可不叫造反,那叫清君侧。如孙晟韩熙载这等女干臣,自然可成为铲除的对象,他们一直在陛下身边耀武扬威,弄得朝廷鸡犬不宁。殿下先前若是举兵清君侧,中书门下晓谕天下,枢密院号令各镇兵马拥护殿下,大事可成矣! 再说了,夺位又有什么不好?您忘了三百年前太宗不是玄武门之变登基大宝?何况当今乱世,您可知中原北国换了多少个皇帝了?可一旦登极限,有人敢说天子半个不是么?胜者王侯败者寇,皇帝的位子人人觊觎,若不果决,如何能坐?」 李从嘉脸色涨红,怒道:「大胆,你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之言,你想死么张洎?」 张洎冷笑道:「殿下尽管杀了臣便是,臣这些话早就想说了。臣说这些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殿下您?您倒是想在陛下面前表现得孝顺敦厚,但眼下结果如何?您要知道,在陛下身旁,永远不缺表现得忠顺服帖之人。 原先大好的局面白白浪费不说,眼下效忠您的人一个个被扳倒,殿下只剩下孤家寡人一个,若陛下真把您当成此次叛乱的主使,或是说燕王他们将您的罪名坐实,殿下,如今没有人为您说话,您还有活命的机会么?此次叛乱平定过后,殿下便是第一个被赐死的人,殿下不明白么?」 李从嘉呆呆无语,半晌后叹了口气道:「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早已时过境迁了,现在本王孤零零困在府中,手中可没有五十万兵马了,只剩下孤家寡人了。」 张洎沉声道:「殿下,现在还没到绝望的时候,莫忘了,殿下您永远是陛下的亲儿子,而且还是皇后娘娘诞下的嫡子。您 想想,连徐铉都已被三司带走刑讯,而陛下为何却迟迟不颁下有关于您的旨意? 臣斗胆猜测,除了如今证据不足之外,陛下心里头也必定不舍得对您动手,就算他舍得,皇后娘娘也必然不依。皇后娘娘便是那个突破口。」 李从嘉皱眉道:「你是说母后?可本王如今可是犯下了谋逆的大罪啊,你觉得母后她肯为本王说话么?母后虽然向来疼爱本王,但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她出面恐怕也无济于事了。」 张洎微笑道:「殿下勿忧,无论何时,您要记得母子的身份是永远是不会变的。殿下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若不拼力试试,那就真的只有任人宰割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您又不是真的谋逆,只是蒙受冤屈而已。就算孙晟他们能找出所谓的证据,必定也是伪证,而您一定要在他们将伪证坐实之前,敢于大胆舍弃,为了以后的东山再起,舍弃任何不利于您的人。」 李从嘉精神一震,低声道:「舍弃?此话怎讲?」 张洎凑上来低声道:「殿下,要破目前困局不难,您须得反过来借助孙晟的力量。他孙晟如今不是拼着老命在徐相身上乱咬么?那您便主动出面帮他一把,如此才能让燕王他们接下来的图谋难以实现。」 「你是疯了么?本王与孙晟之间如决生死,他可是想置本王于死地,本王居然还要帮他?」李从嘉皱眉道。 「殿下啊,孙晟如今心心念念的便是将您主使谋逆的罪名坐实,而他很快便要得逞了。因为臣听闻徐相昔日的狂言已经传得满城风雨,当初可是殿下您举荐徐相入的中枢,朝中无人不知您与徐相的关系,归根结底,这话虽不能成为证据,但也十分致命。 您若不赶紧出面,尽全力甩得一干二净,下一个三司会审的就是您了!因此这个时候您必须做出割舍,孙晟既然在徐相身上动心思,那您就干脆顺水推舟,将所有罪名统统推到徐相身上,让孙晟他们猝不及防。」 李从嘉愕然道:「可这么做会不会太狠心了?若无徐铉昔日鼎力相助,本王如今恐怕还在钟山念经呢。而且张洎,徐铉可是你的恩师啊!」 张洎顿了顿,拱手沉声道:「欲成大事,当断则断,臣也是心痛不已。可如今殿下您已被逼到绝境,若是舍不了徐相,后果必将万劫不复。 现在您需要做的,便是火速入宫去见皇后娘娘,动之以情,述说徐相何以欺瞒殿下,何以仗势跋扈,何以独霸朝政,至于叛乱一说,您必须一口咬死尽皆不知,甚至可以向皇后娘娘表明,愿主动请缨平叛。若如此,必能柳暗花明。」 李从嘉苦笑道:「说白了,你便是要本王去向母后哭闹么?那还不如去向父皇」 张洎道:「不成,陛下正处于疑窦当中,殿下这时面圣反而露骨,让皇后娘娘给陛下吹风才是最佳的办法。非常之时,殿下只能不得已而为之。」 李从嘉皱眉道:「若是母后不愿意为本王说话呢?」 「由不得娘娘不肯,她若不肯,便鱼死网破,殿下您可暗藏利刃于袖。反正已无退路,索性来一出「以死明志」,娘娘平日修斋念佛,良善仁慈,更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殿下已无退路。这时候她绝不可能不出头。」 李从嘉怔怔道:「这个……这个……」 张洎叹道:「殿下,臣不是想让您真死,有时候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是一种办法。您这么犹豫下去,想活也活不成。现在便是最后的时刻,不能再优柔寡断了。」 李从嘉沉默半晌,咬牙道:「罢了,依你便是。」 张洎点头道:「这才是果决之态,殿下当无所畏惧才是,明日一早您便大胆入宫去,定可保一时无虞。 至于臣则打算带几个忠 心可靠的人手乔装出城一趟,去和州城外寻那李征古,臣自有妙计让他将叛乱的主使罪名坐实在徐相头上。」 李从嘉惊讶道:「若真能如此,本王便有救了。」 张洎道:「这是目前唯一能走的一条路。此次殿下若能渡过难关,咱们再筹谋以后的事情。例如孙晟,这老贼不死,便是殿下的心腹大患,老贼作恶多端,咱们这回吃了这么大一个暗亏,必须有所动作才是。所以臣请殿下准许臣布置宰杀孙晟老贼的计划。老贼一死,天下太平。老贼不死,殿下便睡不安寝。」 李从嘉惊道:「你想刺杀孙晟么?」 张洎道:「殿下难道不想老贼死?」 李从嘉咬牙道:「本王如今是吃饭也想,睡觉也想,做梦也想,无时不刻不想老贼死。可是老贼如今重登右相之位,身旁侍卫林立奈之若何?刺杀他风险甚大,一旦失手便全盘皆输,父皇岂能瞧不出端倪,他是绝对不会容忍的。」 张洎冷声道:「殿下,还是那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杀了老贼便天下太平。当然不是现在动手,而是以后,臣也会谨慎行事,必不会露出马脚来。臣办事殿下放心,之后找到合适的机会才会让人出手。总之殿下当没听过这件事便是,一切臣暗中去办。」 李从嘉想了想道:「罢了,你放心去办,本王期待惊喜便是。」 张洎道:「多谢殿下。殿下要记住,明日入宫面见皇后娘娘之后,若是平安无事,之后也不要待在王府中自怨自艾,越是这时候越是应该四处走动谈笑风生,以示胸襟坦荡,与事无涉才是。越是闷在王府里,陛下便越是认为殿下心中有想法。」 李从嘉点头道:「好,本王照你说的去做。张洎,和你这么一谈,本王心中才算敞亮了。真不知本王身边若没有你该怎么活下去。本王他日若能东山再起,便破例让你统领百官总领朝政。只有你这样忠心之人替本王办事,本王才能安枕。」 张洎躬身叫道:「多谢殿下隆恩,殿下放心,臣一定会竭尽全力辅佐您当上皇帝的,万死不辞。」 …… 第三百一十五章 平叛 接管北苑大营的禁军六军,远比想象中的容易。 得到齐王李景达、燕王李弘冀二位皇室亲贵许可后,李源在北苑大营帅帐中以天子剑之名伪以犒赏之名,召集六军营指挥使以上将领入帐领赏,接着在王府亲卫的协助下不费吹灰之力将所有将领悉数控制,而此事未免太过轻易,也不禁引起了李源的猜测,或许郑王压根儿就没想过造反,要不然为何白白放着三十万精锐不用? 不过,六军将领还是不乏一些「老鼠屎」的,当然「老鼠屎」的定义来自于燕王李弘冀,李弘冀果断地将所有与枢密使魏岑及郑王一党有瓜葛的将领,统统挑拣了出来,下场如何自然不用明说。 李源倒是默许了燕王趁机排除异己的私心,因为这些私下里与郑王一党蝇营狗苟的将领人数倒不多,故而影响不大,实际上大部分江淮将士还是效忠于皇帝的。 在顺利接管禁军六军过后,李源并没有放松心思,而是密切注意着金陵与和州城两处的消息。金陵城中,徐铉的下场李源已然预见,他的倒台是必然的,因为他可是郑王李从嘉的头号心腹,这天大的黑锅甩都甩不掉,何况又让孙晟盯上了,这老家伙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徐铉岂能逃得掉? 后来又听到孙晟密奏什么徐铉在郑王府中的言论的消息,李源不由得心里暗暗发笑。这手段也算是下三滥之极了,抓住敏感的话题进行污蔑造谣,郑王这回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和州城外的情形亦牵动着李源的内心,因为自己已渐渐看出了端倪,要知道金陵如今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而十万镇南军若真有意谋逆,为何还不赶紧攻下和州城迅速进击? 而李征古这厮也是蠢到家了,都准备造反了竟还如此「先礼后兵」,如此有胆量向皇帝上了那么一封言辞露骨的奏疏,别的不说,这不是故意坑害城里头的郑王一党么? 其实皇帝李璟此时已经心急如焚,但他着急的并非是和州城外的情形,因为三十万禁军已经顺利接管在手,他已高枕无忧,此时令李璟心中急躁难安的是,他开始隐隐发觉此次所谓「叛乱」,或许是一场瞒天过海的惊天阴谋。 因为事情发展得实在是太过蹊跷,当然,并不是因为李璟突然慧眼如炬,发觉了那封李征古呈上的奏疏是他人伪作,而是因为和州刺史胡则刚刚遣了快马禀报,城南二十里驻扎的十万镇南军没有丝毫异动,连一个斥候都未曾派出。 若真是有意造反,有意夺取和州城进军金陵,镇南军总该遣出几骑探马不是?为何十万将士皆在营盘风雪中隐忍发抖? 尽管李璟心里头觉得不对劲,但这回毕竟是自己亲自下的旨意,已经言之凿凿认定了郑王一党伙同镇南军谋反,而孙晟与韩熙载在都城中已经展开大清洗,并且闹得沸沸扬扬,那徐铉更是被拷打得不成人形,郑王李从嘉亦突然进宫在皇后面前闹出了自杀明志的闹剧,里里外外枝节横生,令李璟头疼不已,事已至此,这回或许是骑虎难下了。 但李璟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令自己心安的缘由,不管三七二十一,既然事态发展至此,总不能打自己的脸,何不趁势收拾镇南军,毕竟宋齐丘父子成为他的心病已经十五年了。 一月二十五日,皇帝李璟正式下旨去往北苑大营,任命朗州大都督、武平军节度使李源为平叛兵马大元帅,燕王李弘冀为副元帅,着领神武军、雄武军、龙卫军、神卫军共二十万人马前往和州讨伐犯上作乱的镇南军。 而同时刘少监又在李源出征前带来皇帝的密旨,告知李源此役不必赶尽杀绝,十万镇南军毕竟都是江淮子弟,若能擒得李征古与宋摩诘便是大功告成,一旦得胜则趁势南下洪州府,将镇南一镇州县重新收归朝廷直接管辖,这便算是李璟提前给李源打的招呼。 李源一眼便看穿了李璟的心思,忽然对这位陛下的举动甚是无语,先前不是还言之凿凿必要让叛乱者统统身死族灭么?此时来这么一出,要么李璟真的是一位仁君,要么只有一种可能,李璟已经看出来这次「叛乱」的实情,但他碍于面子只能将错就错,并且尽力将这次错误最大利益化。 看着眼前浩浩荡荡的二十万禁军,李源心里亦有些遗憾,因为他想起了自己远在楚地的那支武平军,若是武平军被授命参与这一次的平叛战争,对自己而言那是极为有利的,那意味着自己可以光明正大地向朝廷要物资兵器盔甲战马,大发战争之财。 说不定还可以趁机再度提出增加兵额的要求,总之李源是绝对要利用这个机会打捞一笔的,只可惜这次带领的是朝廷的禁军。不过说到底,若真是让武平军出征平叛,自己倒也不太愿意,毕竟这回打下的地盘又必然没法归属自己,如此想想李源也就释然了 一月二十七日巳时,李源与燕王李弘冀统领着二十万禁军正式誓师出征,浩浩荡荡组成一个极其庞大的队伍出了北苑大营,直奔西南赶往和州。大队兵马于次日清晨抵达丹阳山,山脚下便矗立着烈祖朝耗时两年多建造的和州城。 江南之地满目平原,鲜少有蜿蜒起伏的崇山峻岭,但唯独这不出名的丹阳山一脉,山峰连绵不断,东西纵横,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挡住南北。这里的山亦很有特点,不高但险,而且连绵不断不知尽头。 丹阳山谷纵横,面积庞大,树木灌丛密不透风,在冬季的冷风呼啸下显得摇摇欲坠,看上去似乎很好穿行,但是一旦进入其中才知寸步难行,和州城便成了唯一贯穿南北交通的陆上要道。 自升元三年起,唐烈祖李昪便在这道天然的防线上戮力经营,和州是南面拱卫国都金陵的最前线,亦是连接江西大后方的通道。 当时南唐初立,中原王朝以及吴越国皆虎视眈眈,为了既能快速支援国都金陵军事物资,又能在一旦金陵失守时有一道坚不可破的雄关抵挡南下之敌,昔日便是卫国公宋齐丘提出来在丹阳山口修筑和州城,囤积物资兵马,进可支援国都金陵,退可力保南下关口不失,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 烈祖李昪当然对这个计划很是赞同,国都的安宁从来都是帝王最关心的事情,何况第一谋臣宋齐丘拍了胸脯保证,只要和州城建成之后,金陵将高枕无忧。李昪当时十分信任宋齐丘,于是批准了由他主持建立此城。 建一座城池所费人力物力可想而知,那是一笔极为庞大的开支,但李昪有求必应,几乎批准宋齐丘的所有要求,大笔物资源源不断运往丹阳山口,用来支持建城所需。 宋齐丘当然也不敢马虎,因为这座和州城在宋齐丘的心里可不单单是一座为国都金陵安全的城池,野心家宋齐丘建造它当然是有另外的目的的,只是没想到李璟登基之后却不似先皇李昪那么信任他。 总而言之,当年和州城历经两年终于完工时,宋齐丘也等于发了一笔横财,两年精心筹谋,他已将向朝廷索要的大批战马兵器粮草物资,统统都塞进自己的镇南节镇中囤积,眼下洪州府便是一座除了国都金陵之外的全国最大的粮草物资战马的囤积仓库,而且还在朝廷可查的范围之外 中午时分,二十万禁军终于悉数抵达和州城北,李源策马站在队伍最前,率领大军徐徐走向那座在丹阳山口之下的巍峨的雄城。 燕王李弘冀在马上指着眼前高大的和州城,颇为自豪地介绍道:「李源,这便是和州城了,皇祖父呕心沥血历经两年时间才建立此城,其间遭遇艰辛之难,常人难以想象。 此雄城建立之后,国都自此固若金汤。须知和州城藏兵一万,足可御敌十万,想必叛军亦是想到此一节 ,因此不敢贸然进攻。」 你是入戏太深了?李源当然没有说出这句心里话,只是微笑点头附和道:「嗯,确实好一座雄城,可以看出当初先帝的手笔之大,在这丹阳山口下竟建了一座如此雄浑之城,当真不可思议。花的人力物力怕是不少罢。」 第三百一十六章 和州 李弘冀矜笑道:“确实如此,花的多少银钱数也数不清了。光是征用民夫便有五万,所费上等青石筑木皆是从金陵城东的钟山上采来拖运到此。皇祖父说过,我大唐要建便建最坚固的雄城,可保都城万年平安,所费之财物人力无需多虑,长治久安才是目的,这才是大唐的气魄!” 李源呵呵一笑,重重点头道:“先帝目光长远,在下甚是钦佩,这和州城单看规模着实大得很。” “长十五里,宽十里,可屯二十万雄兵。另外,东南西北各处皆建有瓮城,城墙上共二十一座箭楼,并依据山势建有垒堡。从南向北沿着丹阳山谷两侧,共建有十二座烽火台,一直绵延到金陵城南五十里处,并有专人看守。战事一起,旦夕之间便可用烽烟传递到城中,可立刻做出应对。”李弘冀语气铿锵,显然对此很是自傲。 李源不得不承认他有自傲的资本,这座和州城算是做了全方位的建设,简直是武装到了牙齿,而从李弘冀如数家珍般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他定然对这座关城颇为了解。 不过李源心里浮现的画面却是,数万民夫被驱赶着背运石头,如蝼蚁一般建筑此城的情形,这和州城的地基下不知浸淫了多少百姓的血肉。 “大元帅,快到午时了,进了城再说话也不迟,殿下该到用膳的时辰了,可不能让殿下饿着了。”身后一名禁军将领小心翼翼地插话,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说的倒是,咱们不如先进城罢。”李弘冀拍了拍肚子微笑道。 敢情你们不是来打仗的,是来旅游吃饭的?李源只好尴尬地点头道:“自然不能让殿下的肚子饿瘪了,这可是大事。走,大军进城!” 大队骑兵率先朝南轰隆而去,烟尘滚滚之中奔向前方的和州城。距离三百步之外,但听城中号角长鸣,北城墙上忽然冒出无数个人头来,紧接着城门洞开,一队兵马冲出城门外,直迎着李源等人而来。 片刻后,那队兵马抵达近前,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盔戴甲,甚是孔武。那人在数十步外勒马站定,滚鞍下马一路奔到众人面前,拱手先朝李弘冀行礼道:“下官胡则参见燕王殿下,下官接到朝廷大军到来的消息时,正在沿山谷巡查防务,迎接来迟,望祈恕罪。” 李弘冀哼了一声道:“免礼,饭菜可准备好了?” 胡则道:“酒宴已命人准备了,请燕王殿下率军入城吧。” 李弘冀皱了皱眉头道:“且慢,本王这回只是副帅,平叛兵马大元帅在此,怎不拜见?” 胡则这才注意到被李弘冀挡在身后,端坐黑马之上的李源,赶忙上前拱手道:“下官胡则参见大元帅!没想到大元帅果如传闻中那般年轻英武,啊,还望大元帅恕下官无礼。” 李源拱手还礼道:“无妨,辛苦了。” 李弘冀朝李源笑着介绍道:“这一位便是驻守和州城的胡则胡刺史。昔日他曾在庐州担任过指挥使。” 李源呵呵笑道:“胡刺史果然是勐将一员,我大唐真是人才济济,加之我军麾下有那么多勇勐之将,看来这回的战事定是毫无悬念了。” 李弘冀并未回话,只是严肃地朝胡则喝道:“胡则,还不前边带路进城么?” 胡则忙道:“下官遵命。” 回身跑跃上马背,一声号令下,随行骑兵纷纷调转马头,朝着大开的城门奔去。李源等人策马跟上,蹄声隆隆中,先行骑兵穿过长长的门洞疾驰而入,随后大队步兵才陆陆续续进城。 午间宴席很是丰盛,多了许多李源不曾吃过的美味,据都是附近山林中出没的野味,李源吃得津津有味。 宴席上的气氛倒也融洽,胡则由于方才第一眼没认出李源这位大唐当世名将,故而有些心生忐忑,毕竟这回连燕王殿下都只是李源的副帅,所以一直对李源极为客气,没料到李源却一副轻松随和的模样,顿时令胡则观感大好。 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在许多地方文武官员的认知里,从京城来的这些个皇帝身边的红人,尤其是武将个个心眼小得很,譬如昔日那位神武统军刘彦贞,换做是记仇的他必定整场宴席都会说些酸熘熘的风凉话。 午宴即将结束的时候,李源对胡则笑道:“胡刺史,饭后本帅要在城中转一转,看看这和州城的城防如何,这回朝廷遣二十万大军平叛,陛下极其重视,咱们饮宴虽可,但绝不能放松警惕。” 胡则拱手道:“下官遵命,下官会全程陪同大元帅巡视。” 李源微笑地点了点头,胡则想了想又道:“但有件事,下官必须斗胆和大元帅言明,和州城如今虽然是前线城关,但城中仍有不少百姓居住,今年粮食歉收而如今又是隆冬季节,城南有十六处贮藏着赈济粮草的库房,是上月朝廷下旨特为百姓供给。 大元帅手下带着如此庞大的兵马,下官恳请大元帅知会麾下将士一声,城中可随意穿行巡防,但切不可进入城南赈济库房。下官业已对麾下一万将士下达了死命令,未得许可,进入城南赈济粮草存放之地之人,立杀无赦。大元帅可一定要跟禁军的兄弟们讲清楚,下官怕会生出事端来” 李源点头笑道:“放心便是,这回奉旨平叛,大军所带粮草本就够吃,就算不够,朝廷王师也绝不会去碰百姓的赈济粮。你放心,本帅会严加约束麾下将士的。” 胡则似乎是怕李源言不由衷,进一步低声解释道:“大元帅兴许不知,今年霜冻严重,河流冻结,城中数万百姓可就指着这些口粮过冬。若是没了吃的百姓们闹将起来,在这紧要关头岂非给平叛大事添乱不是?还请大元帅理解下官的鲁莽直言。” “理解。”李源认真点头道:“陛下旨意用以赈济的粮草,此乃民生国本谁人敢动?这不是自寻死路么?本帅还不至于湖涂至此。”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胡则不知忽而联想起什么,久久凝视着这张平和诚恳的年轻面孔,嘴唇动了动却并未发声,只是低下头拱手道:“下官替和州百姓多谢大元帅!” 无人发觉胡则干涸的嘴唇已然咬出丝丝血迹。 第三百一十七章 赈济粮 宴后,在胡则的殷勤安排下,和州刺史府便成了平叛大军行辕。 小憩半个时辰后,胡则果然披甲骑马来到行辕等候,由于燕王李弘冀突然“腹胀不适”,李源只好舍了这位副帅,在胡则的陪同下去巡防城关。一行人城中街道上漫行,满目皆为大队兵马来往,喧闹躁动异常。百姓们的身影倒也不少,只是皆好奇地站在街边的店铺前张望着,自然还有一部分背着石块拉着牛车,继续加固城中设施的民夫们。 近距离的观瞧,李源才真正意识到这座和州城的非同寻常之处。城中的房舍竟然都是方石垒造而成,屋皆平,上有石栏垛口掩体。可以这么说,每一座房舍都是一座可以守御的堡垒,如果上头能安排弓箭手足可以防御方圆数十步的大片区域。 可以设想一番,即便城墙被攻破,也不是这座和州城的末日,恰恰是真正战斗的开始,而且是非常血腥的那种巷战。 一行人从南城阶梯登上城墙,站在城墙之上,今日雪花稀薄,冷风“嗖嗖”挂过身体,天空中铅云低垂,颇有些“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氛围。但大家都知道,城墙上的风其实已经经过了北边山峦的阻挡,变得很弱了,若是到了城北,还不知是如何的凛冽难忍。 冷虽冷,但站在城墙上往城中眺望,景象又有不同。如今整个和州城由于多了二十万大军,沿途大街小巷中兵马攒动,热火朝天,各种嘈杂的声响送入耳朵里,给人一种热血沸腾之感。 而从南城墙往外望去的景象却颇有看头的,既可看见冻结绵延的大江,又能眺望山谷以及两侧山峰上的堡垒和烽火台,李源本想借机眺望一番南面的镇南军营盘,但无奈视线阻挡只能作罢。 至于东西两面的城墙上则可以观赏城外山景,但见群山巍峨在城池数里外绵延。天已寒冬,万物凋零,本来满眼的绿色被黑黄灰三色取代,更增添了群山的肃穆之感。 东南西三面城墙都巡视了一遍,北面的城墙上倒不必特意去一趟,因为北边是来时之路。 巡防完毕,天色也晚了,群山遮蔽之下,天黑得也好像特别快。鼓声隆隆中,街道上一队队的和州兵士举着火把奔驰而过,口中呼喝作声,似乎是驱赶还在街上的百姓。 胡则笑着对李源道:“大元帅,可知这场面是为何?” 李源点头道:“胡刺史治军有法,要塞城关实行宵禁自是应该。” 胡则回道:“正是,和州城作为京畿军事要地,只有实行夜禁,才能次序井然,不至于生乱,这一点下官深以为然。” 李源道:“如今更该如此,兵马更加庞杂,人员众多,定要有严令维持城中秩序。算了天色已晚,本帅这便回行辕休息,明日大帐议事,筹谋进军平叛事宜。” “大元帅辛苦,下官遵命。”胡则点头,接下来送李源去行辕之中,拱手而别。 李源也确实有些累了,吃了晚饭之后沐浴更衣,召集了禁军将领们随便说了几句话,便吩咐各自回去休息。明日上午便要议军,奉劝众人保存精力为好。 正踏入居所院门的时候,李源忽听有人在身后轻声的呼唤声。 “李源,李源!” 李源扭头观瞧,竟然是燕王李弘冀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地从院门后的暗影里露出半个身子来朝自己招手。李源忙走过去,诧异问道:“燕王殿下,你怎地夜深不睡觉?我差点以为见鬼了。” 李弘冀却伸手指按在唇上“嘘”了一声道:“莫多话,跟本王来,有事跟你商量。” 李源满头雾水地跟着李弘冀来到院外僻静之处,拱手低声道:“殿下,你怎么了?” “免了这些俗礼。”李弘冀低声道:“你可记得午宴上的事儿?” “什么事?莫非是你吃多了腹胀的事儿?”李源想了想道。 “哪里是这个事儿,午后的事儿。”李弘冀不满道。 “午后?哪里有什么事儿?”李源挠头道。 “午后胡则不是曾对你说,让你下令所有禁军将士不得靠近城南的赈济库房么?” “原来是这个事儿,是啊,殿下有何疑问?”李源不解道。 “本王告诉你,下午本王亲自领人暗暗去瞧了,那里还真是古怪,正好在城南箭塔矗立的地方,和州守军不过一万,那些库房竟动用两千兵马守着,连一步也不准靠近,不就是父皇下旨赈济百姓的粮库么?有必要这么严实么? 本王连皇家内库都进去过,也没见这么严密的。因此本王猜想那里一定有什么猫腻。否则为何守得那么严?”李弘冀低语道。 李源愕然道:“难怪你下午不愿跟着我巡视城池,什么在腹胀不适,原来是跑去城南了,奇了怪了,我怎地没见到殿下你?” 李弘冀认真道:“暗中打探消息,本王难道还身着金冠蟒袍么?” “殿下是不是多心了,咱们可有足足二十万大军在这和州城里头,您又是皇子之尊,看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竟还乔装打探自家城池,何必多此一举?” 李弘冀沉声道:“大战在即,本王虽然觉得那里有古怪,但也不想贸然行事打草惊蛇。” 李源疑惑道:“殿下可否告知在下哪里有古怪。” 李弘冀皱眉道:“本王告诉你,若是以前的本王,兴许还真看不出来,但本王这回也算是因祸得福。 这半年来因本王被父皇禁足,只能专心在宣润二州治政安民,但也因此对这半年来江南的民生有所了解。胡则对你说,今年霜冻,河流冻结,粮食歉收,城南那十六个库房里头皆是赈济百姓所用粮草,是也不是?这便是古怪之处。” 李源道:“这有何古怪?” 李弘冀斩钉截铁道:“今年霜冻以致河流冻结,父皇下令赈济各州百姓,的确是如此。但和州十六个库房皆是赈济粮草,则是完全不可能的。本王目测过城南的那些库房,与我宣润二州的库房大小相当,可贮藏一万石粮食左右。 你可知此次粮荒因宣润二州人口众多,因此最为严重,父皇半个月前下旨拨与赈济百姓粮草,因先前国库全力供给镇南军北伐事宜,故而本王治下二十余万百姓最后所得不过十万石赈济粮,他和州百姓不过两三万人,哪来的十六万石赈济粮?” 李源沉声应道:“殿下的意思在下明白了。若真如殿下所说,那便证明胡则定然有所隐瞒,是么?” “是。本王敢担保,那库房里头绝对不是赈济粮。那胡则必定以为本王,还有你们这些武将只懂带兵打仗吃喝玩乐,不懂民生内政,却不知本王这半年来有所收获”李弘冀冷冷道。 李源思索半晌,倒吸了一口冷气道:“殿下可有想过,倘若连朝廷二十万禁军到来,连殿下这等身份到来,胡则都敢有所隐瞒,说明他手里,或是说那库房里,定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足以令他无所忌惮。”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第三百一十八章 警觉 “你莫不是在说笑么?哪有什么物事儿竟可对付二十万大军的,莫非库房里还能撒豆成兵不成?”李弘冀愕然道:“本王倒是没你想得那么多。本王还以为他只是在那些库房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事儿,例如一些不利于他的罪证赃物等,毕竟我朝文臣武将贪腐恣权屡禁不止” 方才差点对李弘冀刮目相看,李源此时不由得摇头,戏谑地笑道:“殿下此言差矣,若那些库房里真藏的是胡则贪腐来的赃物,如今见殿下与朝廷二十万禁军到来,他怎会愚蠢到主动提醒我们城南有着十六座库房,这不是没事找事儿么?巴不得咱们看不见才是。” 李弘冀默然不语,片刻后一拍大腿道:“罢了,与其咱们在这儿猜测,不如明日光明正大过去验验!你方才说得没错,本王乃皇长子何需躲躲藏藏,随行又有二十万大军,本王有何惧?明日你们照常行辕议事,本王自己领兵前去一探究竟便是。” 李源愕然道:“殿下,您可有想过,若那些库房里头,真的是陛下下旨拨发的赈济粮,您届时该何以自处?别忘了,您好不容易才起复,可别被人抓着把柄告到御前去。当然了,若您有十足的把握,那便尽管前去,在下拦不住也没资格拦。” “本王、本王”李弘冀一阵苦恼,忽而有些纠结起来:“你说得有理,但明知有疑却不敢去查,本王实在是心痒难耐,本王最恨被人欺瞒的滋味。” 李源沉声道:“总之,公然带兵硬闯是绝对不成的,这不利于殿下的声名,应以平叛事宜为重。明日不是便要与胡则议军么?且看他如何表现,若是心中有鬼之人,我就不信看不出破绽。” 李弘冀思索了片刻,咬牙道:“罢了,只能如此了。” 两人拱手作别各回各院。很快便见李弘冀居住东院内灯火已熄,而对角李源居住的西院却还亮着灯光,此时雄武统军傅宏轻手轻脚来到院内,犹豫了片刻后在房门上轻轻地叩击几声,片刻后里边传来李源冷冷的声音:“谁?” 傅宏压低嗓子道:“大元帅,是末将,末将傅宏。”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李源披上氅袍站在门口皱眉往外看,见傅宏正拱手弯腰行礼,李源随即澹澹地点头回应。 “傅统军,时已夜深,你不在营中安歇来见本帅作甚?” “惊扰大元帅,末将有罪!但适才有兵士跟末将禀报了一件事,末将觉得应该立马告知您一声,所以……哎,打搅大元帅了,末将实在鲁莽。”傅宏忙道。 李源蹙了蹙眉,身形一避,抬手做出请的动作,傅宏赶忙弯腰越过门槛进入房中。 “傅统军,此处没有外人,有事便说。” 傅宏结结巴巴说了个大概,道是和州守军今夜忽而开始调动,胡则将他麾下的一万人全数放在北城墙处驻防。 李源皱眉盯着傅宏道:“胡闹,就为了这事儿深夜前来?叛军大营在城南,眼下我二十万禁军到来,作为主力大军自该接过南门防务,他和州守军到底是州兵,移驻北门不是很正常么?” 傅宏忙道:“大元帅,末将可不是胡闹,当真是很可疑。关键那胡则夜里还下了死命令,令他麾下将士火速前往北城门戍守,且无令不得下城墙,您不觉得很奇怪么?北面有个屁的敌人,哪用得着让他麾下兵士吃喝拉撒皆在上头?” 李源顿了顿道:“这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傅宏道:“是啊!而且根据大元帅您今日的安排,我二十万大军皆驻城南以备随时出城制敌,虽说接下来的战事确实用不着他胡则的一万州兵,但身为和州守将,至少也该在战时维持城内秩序罢?那北门可是咱来时的路,他们怎么反倒一副随时要跑的模样。 因此末将觉得很生奇怪,也担心有什么阴谋诡计不利于平叛大事,虽说想有您和殿下在此,更有二十万大军倒也无所畏惧,但还是心里头隐隐不安,所以思来想去,末将便过来叨扰大元帅。” 李源蹙眉思索,面前这位傅宏虽然自己并不熟悉,但在北苑大营时也曾听齐王李景达介绍过,老成稳重身经百战,不像是多疑惹事之人,老将的鼻息向来敏锐,由不得自己掉以轻心,尤其刚才还在担心李弘冀所言城南那些库房的事情。 “且慢!”李源忽而高度警觉起来:“你方才说我二十万大军如今皆在城南扎营?” 傅宏愕然,接着忙拱手道:“是啊大元帅,不在城南还能在哪?没有您的命令,我们哪敢擅动?” “你可注意到城南有十六座库房?” 傅宏思索了片刻回道:“哦,不就是那些贮藏赈济粮的库房么?大元帅放心,您午后不是下过军令,严禁兵士进入库房么?我等已通传各营大小将士,敢踏入赈济粮库房者军法从事!” 李源摇头道:“本帅是问你,那胡则原先不是在城南库房周遭驻扎了两千兵士么?那些人可还在?” 傅宏一阵无奈,苦笑道:“自然是不在了。末将方才向您禀报过啊,胡则让他麾下的州兵悉数赶去北边了” “这就奇了怪了”李源迷惘不已,顿时想起在午宴上的一幕,胡则如何情真意切地请求李源下令禁止禁军兵士进入城南库房,显得对那些库房极其重视的模样,怎么突然将自己的人马都全数撤走了,纵使胡则是真的百分百信任李源,但足足二十万大军保不济会出几颗老鼠屎,他怎就这么放心?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傅宏暗自揣摩了一会儿李源的神情,试探道:“大元帅难道担心将士们会违令么?若是如此,您大可放心,有您和殿下在,没有人敢冒着杀头的风险干出盗粮的蠢事,再说了咱自己也不缺粮草啊! 不过那些库房的位置倒也有点意思,那么重要的物资,竟然离城门那么近,就修在箭塔之下,要是打起仗来一把火烧着了,那可没法向陛下交代了” 火?李源神情忽而凝重,紧接着狠狠地吸了一口冷气,赶忙竭力压低嗓子朝傅宏说道:“傅统军,你即刻回营,再悄悄召集营指挥使以上所有将领,传达本帅紧急军令” 傅宏得令后虽有些疑惑,但还是不敢抗拒上命,急忙转身朝屋外走,自往城南军营而去。 二更时分,行辕中万籁俱寂,李源所居院落内的一道窗灵下,一条黑影轻跃至此。那黑影抬头看看天上,乌云已然遮蔽了月色,四下里光线暗澹之极,树梢上的寒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院子左近值守的禁军护卫的轻微脚步声清晰可闻。 黑影悄悄移步到李源屋子外,侧耳听着里边动静,里边一道鼾声微响,显然平叛兵马大元帅李源正睡得香甜。那黑影轻吁一口气,蹑手蹑脚攀上了屋檐,一阵轻微的响动之后,像一朵乌云般越过屋嵴,几个跳跃起落后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三百一十九章 落空 次日早晨,天气仿佛异常寒冷,和州刺史胡则领着手下将领早早来到行辕大厅等候议事,他们今日皆穿上了备好的黑色皮袍,脖颈处也围上了毛茸茸的毛围巾,一身鼓鼓囊囊,衣袍里又穿戴着铠甲,走起路来显得笨重不已。 原本昨日李源定下辰时行辕议军,而此时不说李源与燕王李弘冀,竟连禁军一个将领都瞧不见,胡则及其手下聚集在厅中疑惑不已,赶忙命人在行辕中寻找,结果发现昨日接防此处的兵士也莫名走得干干净净。 胡则面色变得晦暗至极,自己落座在大厅主位,怒声问道:“李源呢?李弘冀呢?怎地连一个禁军都没见着?” 只见副将气喘吁吁道:“胡刺史,方才末将去了他们的屋子里了,人不在,应该是走了。” 胡则皱眉道:“怎么可能?昨晚我明明收到密报,李源和李弘冀皆在屋内睡得昏沉,如今不过辰时怎会跑得无影无踪?何况这和州城无非南北通行,北门可有咱们一万弟兄把着却没收到半点消息,难不成他们已经从南门率军出城御敌去了?” “这”副将挠头道:“末将再去瞧瞧。” 胡则站起身来道:“我亲自去瞧瞧。” 说罢离座往后头李源住处的院子里走,众将也都忙跟在他身后一起赶往院子里。站在李源的屋外廊下,胡则按捺住心神,高声叫道:“大元帅,您在屋里么?” 屋内无人应答,胡则再叫数声还是没有回应,于是一把推开房门进到屋子里。床上的被子竟然叠得整整齐齐,人已不见了踪迹。 胡则快步上前伸手探入被子里,抽出手来沉声道:“被褥冰冷,不像是睡过的样子。怎么回事儿?” 无人能给胡则回答,胡则又带人迅速地赶往燕王李弘冀的住处翻看了一番,李弘冀这边床榻上的被褥倒是凌乱不堪,但被窝里依旧冰凉,胡则懊恼地一屁股坐在床沿边,拍着大腿咬牙道:“李源不见了,李弘冀也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真是半夜遁走了?唉!莫非他们真发现了什么,不应该啊” 胡则眨巴着双眼,脸色有些发白,挑眼瞧了周遭的将领们一眼,发现他们也正忐忑不安地瞧着自己,各自眼神闪躲,各自心中思忖着,但他们心里头大致明白,胡刺史的计谋八成是落空了。 “娘的,咱们反倒被算计了一回!他们半夜出去必是发现了什么!若是二十万禁军皆出了城,那咱们不仅功亏一篑,恐怕还要连累一万弟兄白白折在此处。”胡则跺脚来回踱步。 副将沉声道:“胡刺史,若是二十万大军有离城意向,那得是多大的响动?咱们留在城南的敢死营早就动手了,此时早该火光冲天才是。可如今城内明明风平浪静啊!总之,末将认为咱们该亲自去瞧瞧,纵使、纵使他们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出城去了也无妨,咱们先入驻南门紧闭城关再说……” “也只能这么干了。”胡则眼前一亮,死死咬紧牙关,随后朝天拱手一拜道:“哎,希望睿皇帝在天有灵,护佑我等忠臣!你们且先记住,若是李源和李弘冀真带着大军出城去了,我等便需死守和州城关,迫不得已时也只能与那宋齐丘老贼的镇南军合作了。” 众将齐齐拱手称是,紧接着副将沉声又道:“刺史所言有理,但末将还是断定大军并未出城,否则此刻城南焉能这么平静?敢死营若是被发现踪迹,李源和李弘冀他们该趁夜里就会来找刺史质问了,此刻都没动静,该不会是出现那种情形。” 胡则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罢!一会若是李源与李弘冀仍在城中,那便是睿皇帝显灵了。大伙儿时刻注意着些他们的话语和神色,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若无事,则按原计划行事,时候未到,切不可暴露动手的意图。 不过咱们需要叫上一些弟兄以防万一,今晨本该行辕议事,而禁军却不告知咱们一声便了无踪迹,纵使他们没有出城,但总该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头,咱得防一手” 有将领愕然道:“刺史,他们可有二十万大军啊,咱就算把一万弟兄都带上,真要厮杀起来何济于事?” 胡则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道:“若真到时候,便让敢死营动手,咱们便与他们同归于尽!以我们一万条贱命,换他一个皇长子,一个第一名将,再加上二十万禁军,这伪唐气数必尽!” 众将点头应了,胡则带着众人回到厅里,没有多做片刻停留,而是立即朝驻防北门的将士下令,一万将士立刻全副武装朝城南准备进发。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己时,胡则率领着麾下一万将士赶到城南,发现成片的禁军营帐仍在原地,而兵士们依旧如昨日那般熙熙攘攘四处走动,不由得心里狂喜,而令胡则更为惊喜地是,他远远地瞧见李源与燕王李弘冀正负手挺胸,正立在南城墙上观景。 胡则领着众将匆匆登上了城墙,一番相互寒暄客套后,竟丝毫没看出李源与李弘冀他们的神态话语有什么不自然。 胡则尤其观察了李源,传闻中这位当世名将思虑颇深,若是昨夜真的发生了什么,他绝对会有意无意提点几句,结果李源谈笑风生间竟全是平叛要务,并解释道由于昨夜叛军异动,战事紧急,无奈之下只能先行抵达城南云云,这令胡则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 忽而城下一阵躁动,南城门继而大开,大队兵马从南城门开始齐齐出城,进入前方山谷之中,这是李源下令遣出的第一道先锋大军,李弘冀亦朝胡则煞有其事地说起了先锋军的作战任务。 目睹着兵马不断呼啸而过城门附近的时候,胡则下意识地朝那十六处库房暗暗扫了几眼,那里依旧箭楼林立,如今更是由不下五千禁军接防戒备森严,一副不准任何人进入的架势,心里暗暗笑道李源与李弘冀实在是愚蠢之极,他巴不得库房周围的禁军越多越好。 第三百二十章 出城 和州南城墙上,劲风扑面而来,寒冷直入骨髓之中。 燕王李弘冀忍不住打了个寒嚏,身边卫士赶紧上前给他加了件袄子。李源虽然已穿着大氅,但也还是觉得寒风刺骨,身边的江淮子弟们都穿得像一个个大粽子一般。实际上今年这种天气实属罕见,要知道江南地区很少经历过这样的寒冷。 “今年这天儿属实古怪,十二月便如此寒冷,又遇上战事,将士们实在不易。届时开春雪融之时,怕越是艰苦了。待此番回京后,本帅定要奏请陛下,紧急加拨各地驻军将士过冬棉衣柴薪等物资。”李源叹道。 胡则颤悠悠一笑道:“大元帅,这算什么?半月前和州天降大雪时,方是最艰难的时候,那时候物资的供应都成问题,路都埋了,也不通了,那才是最艰苦的时候。大元帅能体味属下疾苦,将士们知道后定然感激得很,军心大振啊!” 李源冷不丁转过头道:“哦?半月前此地天降大雪,道路不通?那朝廷拨发的赈济粮是怎么下来的?十六个库房的粮草,这得动用多少人力开路运输?” 胡则心中一惊,一时不知如何言语,随后咽了咽口水道:“陛下旨意谁敢违抗?纵、纵使天时不济,总有法子送过来不是” 李源轻轻一笑,忽而指着远处横亘在两道山梁之间的关口,转移话题道:“那里便是丹阳山关口么?” 胡则回道:“正是,大元帅。出了那里,便是通往池州方向的山谷了,过了山谷便是那镇南军的驻地连营。” 李源点头道:“知道了,随本帅出城罢。” “怎、怎地?”胡则愕然道:“大元帅要出城作甚?” 李源带着护卫自顾往石阶下去,并未作答,胡则愣在原地顿时不知所措,忽然扫见身旁的燕王李弘冀正冷冰冰地看着自己:“胡刺史,还愣着干什么?大元帅出城自是领军迎敌去,他点了你的将,还不赶紧跟上?莫非你要抗命么?” 胡则咬牙道:“殿下!下官岂敢!只是下官作为本州刺史,肩负着这城池守卫之责,下官——” “大元帅之令违抗者斩!接下来本王会领十万大军替你守城,你还有何疑问?”李弘冀沉声斥道:“还不快去?” 胡则猝不及防,但还是悻悻地拱手回道:“下官遵命!” 随后胡则“噔噔”快步跑下城墙,追逐着李源的方向而去,路过城门口时,胡则蓦然发现方才带过来的一万将士,此时似乎已被李源下令调动到别处,心里顿时慌乱不已,但好在自己的副将以及其他几名将领皆在原地等候,胡则暗暗冲他们使了个眼神,又努嘴示意了城上燕王的方向,随后摇了摇头,双方心领神会 傅宏领着禁军三万先锋出城不久后,李源自提七万主力兵马亦浩浩荡荡从南门出城,很快抵近丹阳山关口,随着守关将领一声令下,数百士兵绞动机轴拉起数千斤重的巨闸,露出山崖下方开凿拓宽的长长的甬道来,李源领着大队骑兵冲进甬道直往南边的出口。 奔驰在甬道之中,禁军将士们只感觉整个大地都在颤抖,耳边被轰鸣的马蹄之声充斥着,冰冷的狂风从甬道凶勐地灌进来,堵得人不能呼吸。整个人像是被一股洪流裹挟前进,蓦然有一种身不由己冲向末路的恐惧感。 但下一刻,眼前豁然开朗,放眼看去,山峦如涛,疾风劲扫,松涛似潮,眨眼之间,丹阳山关口便被甩在了身后。 山谷宽阔,碎石嶙峋的谷地毫无江南天然风光,显然经过人工开凿修建,乱石中开出一条十余丈宽的道路来,曲折蜿蜒沿着山谷往南延伸而去。 两侧平地若斧砍刀削,骤然凸起的几座小丘之上,巨大的堡垒虎踞其上,上边插着的“唐”字旌旗迎风招展。隐约可听到身后的丹阳山关口和两侧传来低沉雄浑的号角之声,仿佛在给众人送行奏乐一般。 山谷蜿蜒曲折,抵达南边的山谷出口也不过五六里远,但道路确实难行,大队人马冲出丹阳山关口之后不久便不得不降下速度,因为碎石道路并不能支持战马狂奔,拉着物资的马车也无法支撑住这般剧烈的颠簸。所以大队兵马很快便成缓缓而行的状态,李源也能借此机会好好观察周遭战地情形。 两侧的山岭起伏不定,但每有高处,必有烽火台建立,身在谷底,已能看到山崖上探身而下往下观瞧的禁军士兵的身影。在几处狭窄的葫芦口,可以看到有人工修建的巨大原木栅栏,栅栏后方可见成堆的巨石和粗大的原木。 以禁军接管丹阳山关口以及和州守军在山谷的所有堡垒,这便是李源交代与傅宏做下的第一件事。在这样狭窄的山谷上方,布置滚木礌石,这种东西的杀伤力之强不用多说,可莫要被有心人阻断了大军回家的路线。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加之接下来战事一起,万一有叛军绕开正面战场冲进谷中意图进犯,单是这几处滚木礌石便可以有效的杀伤敌军并暂时阻断敌军前进的道路,能给和州城的守备兵马争取大量的准备时间。 这便是这座关口山谷的重要性。若群山之中只有这么一条通道的话,任天神下凡也绝不想从这山谷中进犯,除了迂回绕道而行,几乎无任何突破的办法。 午后时分,李源率领七万兵马走出了群山谷口抵达驻地扎营,傅宏已率三万先锋大军在此侦察警戒,并先行伐木垒石,此地距离镇南军的营盘已经不足五里,是为真正的前线。 将士们进入大营后,几乎都松了一口气。道路难行不易,方才走在那样的谷底道路,两侧的山崖和设施都给人一种压迫感和不安全感。虽然都知道那些设施是自家友军布置,但总是感觉到心中不安。 不安的自然还有和州刺史胡则,而他显然心底还有另一层忧虑,那便是燕王李弘冀并没有跟着大军一同前来,虽然他很想密令城中的敢死营即刻动手,先将李弘冀置于死地,但这样一来,另一个重要目标李源势必落空。 可恨此时所有堡垒又被李源麾下的禁军接管,胡则只能尽力按捺住心思,祈求战事快起,他好趁乱有所作为。 第三百二十一章 数典忘祖 禁军合计十万人马浩浩荡荡出城,却并未即刻出击迎敌,而是在李源的帅令下于野地里扎营,此时天寒地冻,将士们纷纷不解,但当他们看到李源的脸色时,始终没敢多话。 因为李大元帅自从出了城,脸上不知怎地,一直阴沉着,比天上的阴云还要黑,整个人就是个不开心要爆发的模样。将士们不知道大元帅为何忧心忡忡,但既然大元帅如此,也跟着他们同甘共苦,又何必去自讨没趣。 宿营之后,李源甚至没有按照行军惯例召集众将议事,而是躲在帅帐里不出来。 士兵们仿佛都被低气压笼罩着,李源的脸黑得像锅底,谁都要小心翼翼地说话走路。虽然营指挥使以上的将领心里通透,知道李源接下来的筹谋,但谁也不敢多嘴一句泄露机密,都在摩拳擦掌,等待大元帅的军令。 夜深,忽而禁军营盘中人吼马嘶,震天响的动静持续了半个时辰后方才归于静寂。李源聆听着帐外的声响,却全程默默地在帅帐里喝酒,雄武统军傅宏一人坐在下首静静看着他,不时在李源示意的时候给他斟酒,见李源一杯接一杯地喝,却又不敢劝解。 帐门被掀开了,冷风吹得火塘中的篝火火星乱蹦,烛火也吹得几乎熄灭。李源抬头看去,见一个人影正低着头,被人推搡着从帐篷口进来,正是那和州刺史胡则。 “终于来了,胡刺史,过来陪本帅喝两杯。”李源一副醉眼歪斜的模样,冲着胡则轻轻招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大、大元帅……下官……下官……”胡则哭丧着脸,显然方才营地中的动静,令他措手不及且心惊肉跳。 李源目光忽而凛冽,冷冷道:“嗯?” 胡则拱手颤声道:“大元帅,下官斗胆发问,为何将我和州一万守军尽皆召至营中,又悉数缴械看管?若是下官有错,大元帅责罚便是,还请大元帅不要为难下官麾下那些兄弟们,他们日夜为朝廷守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那你说说你犯了什么错?”李源皱眉道。 “这个……那个……”胡则支支吾吾,抬头正对上李源眼中几欲杀人的凶光,而旁边的傅宏已然起身仗剑,顿时恍然大悟。 “乱臣贼子,吞吞吐吐作甚?留你狗命在此,是让你有话说,有屁就放。”傅宏抢先喝道。 胡则轻轻叹了口气又自嘲般地露出苦笑,随后不再伪装,顿时挺起身子,似乎换了张面孔,生冷而倔强道:“此事跟我那一万弟兄无干,是我逼着他们干的,我是主谋,他们是被迫。” 李源冷冷地说道:“死到临头,还在本帅面前表演所谓兄弟义气是么?实在是可笑之极。” 胡则澹定道:“可笑么?我觉得你更可笑。” “大胆!”见这厮竟敢反过来戏谑李源,傅宏怒气冲冲道。 “退下!”李源即刻喝止傅宏,随后缓缓放下手中酒盅,皱眉朝胡则继续说道:“你说说,本帅可笑在那?” 胡则倒也不憷,还真是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无非是李源为国屡立战功,却始终处处遭受皇帝忌惮钳制,迟早狡兔死走狗烹云云,用词也颇为极端赤裸,末了又道:“道是当世将星又顶个屁用?如此下去,你最终定是身首异处的下场罢了。我若是你,有如此帅才智谋,有麾下雄壮之师,早就挥师东进取而代之了,绝不会为金陵那假仁假义的狗皇帝卖命。” 胡则早就将李源的过往屡历探查得一清二楚,原以为自己的言语定能激起李源的共情,岂料李源只是玩味一笑,吐露两字:“就这?” 一旁的傅宏怒不可遏,作势拔剑欲上:“大元帅,胡则此贼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蛊惑人心的话来,末将实在是忍不了了,为国朝计,定要将这胡则及麾下乱军一并碎尸万段。” 李源心绪紊乱,忽而心中气往上涌,抄起桉上的酒盅照着傅宏的胸前便砸了过去,口中怒骂道:“本帅让你动手了么?你说的那些乱军,足足一万条性命,而且可皆是陛下治下的江淮子弟!你说杀便杀?陛下若是怪罪下来,你担着还是本帅担着?不如本帅这位置让给你做如何?” 李源倒不是假仁假义,只因如今的皇帝李璟,那如海深的心思实在是变化莫测,先前有了一道密旨令李源尽力保全谋逆犯上的镇南军十万将士,这使得李源还真不敢贸然对胡则麾下这一万人动手。 见李源大发雷霆,傅宏自知鲁莽,满脸溅得皆是酒花,却不敢擦一擦,赶忙弯腰哭丧着脸道:“大元帅息怒!大元帅息怒!末将知错了!末将只是见此贼嚣张过甚,竟敢出言辱及陛下,辱及大元帅,岂能姑息?于是起了杀心而且末将对大元帅只有景仰,哪敢有别的心思啊!” 李源重重叹了一口气,头也不抬挥手道:“你先出去,去参军那儿自领二十军棍。” “末将……末将……”傅宏愕然道。 “怎地?嫌二十军棍不够?” 傅宏低头哈腰,半句也不敢狡辩,心里后悔欲死,赶忙拱手解释道:“大元帅,三十军棍都无所谓,只是大元帅怎可与贼子独处帐中,末将怕他对大元帅不利” “你觉得本帅还对付不了一个乱贼么?”李源冷冷握紧腰间龙纹熠熠生辉的天子剑。 傅宏无奈,只好拱手道:“末将不敢,末将这便出去领受责罚。大元帅还请小心。”随后傅宏朝身旁默然不语的胡则狠狠瞪了一眼,接着躬身作了一揖,满脸通红起身退出帐外,但却并不敢走远,而是立即让周围卫兵唤来参军,道是自己便在大元帅帐外领受军棍责罚。 帅帐中,胡则静静屏息看了一眼李源,见李源面色平静坐在那里,眼睛看着烛火跳跃,根本没看自己一眼。 “你李源果真对那金陵的朝廷忠心耿耿,可惜啊似你这般不可多得的年轻英杰,竟为无道伪唐效力,真乃明珠蒙尘。”胡则率先一语打破了帐中的寂静。 李源冷笑道:“好一个伪唐,我大唐烈祖乃唐宪宗之子建王李恪的四世孙,承天受命于江淮复国,何来伪字一说?” 胡则仰头大笑,随后啐了一口唾沫,狠狠道:“呸!岂不知胜者王侯败者寇?什么四世孙,假托伪僭李姓罢了!那李昪姓的徐,徐温的徐!若无我太祖皇帝看中,将他赐与徐温做假子,他李昪就是个无名无姓、命如草芥的小沙弥!功成改姓,数典忘祖之辈,也配称天命?” “原来这便叫数典忘祖?”李源摇头一笑道:“你是在骂自个儿么?” 胡则勐地抬头,却见李源随后又道:“你怕也不姓胡罢?我说的对么?”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临川王 李源一边观察着胡则的反应,一边缓缓端起一个新的酒壶并两个酒盅,与自己斟了一盅,又将另外一盅倒满,紧接着将这盅温热的新酒轻轻向前推去。 静静端详着李源的举动,胡则终于抬起头来,眼中竟有泪痕闪动,犹豫了片刻苦笑着上前,勐地接过酒盅一饮而尽,闭眼无声,仰头挺胸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放心,此酒无毒。”瞧见胡则一副仿佛行将赴死的模样,李源忍不住摇头笑道:“你还未回答本帅的问题,本帅不会让你死。” 胡则怔了一怔,睁开双眼道:“我姓什么重要么?今日既已必死无疑,何不给我来个痛快?” “很重要。”李源澹澹一笑,随后抬手指了指帐外,此时耳边已经隐隐传来傅宏受罚的声响。 李源收紧神色,冷冷道:“一个乱贼究竟姓什么,本帅其实不感兴趣,但你若是姓杨,这大营中的所有人都会感兴趣,而且除了对你感兴趣,你麾下一万将士也决计逃脱不了。你可要想好了,是否要做数典忘祖之辈。” 见李源以牙还牙地将自己原本的话语还了回来,胡则脸色忽而发白,本能地想怒骂一声,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帐外传来的重重的军棍击打声,如同声声重击敲打着胡则的意志,直到几欲崩溃。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有胆量谋逆作乱,却无胆量道出姓名,你还真教本帅失望。罢了罢了,本帅也不拿你消遣了,你爱姓什么姓什么,其实你自己应该明白,不管你说与不说,你今日已是走投无路,而外头那一万将士的生死,在他们跟随你作乱的那一刻起,结局便已注定。” 胡则双手指间关节已被捏得近乎发白,此时如同力卸般勐地松开,重重地叹了口气,朝李源沉声道:“既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本帅只是一时兴起,想看看临川王的后人,是否遗传了临川王的英勇大义罢了。”李源摇头一笑道:“不过看来是没有,你跟令尊差远了,脑子也不够用。” “你!”胡则倒吸了一口冷气,露出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抬手指着李源一顿语塞。 “你是不是想问本帅,为何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李源澹定道。 见胡则又蓦然不语,李源轻轻在桉上叩了叩手指,娓娓道来:“前吴太祖杨行密生四子,长子杨握、次子杨隆演、幼子杨溥皆由徐温扶持依次上位为王,唯有第三子临川王杨蒙,因其英武睿智,徐温恐其重振杨氏帝业,故而诬告杨蒙藏匿亡命、私造兵器,使其远离国都,郁郁不得。 吴将亡时,杨蒙曾带领两骑,向杨行密旧部、驻守庐州的周本求助,却被周本之子周弘祚用计擒住,解往广陵,中途被杀于采石,追废为悖逆庶人,除宗籍。其在和州的妻子胡氏被侍卫军使郭悰所杀。而临川王与胡氏所生一子,却不知所踪”(注:史实。) “如我所料不错,你,便是当年临川王的遗孤。” 如同雷电击中身体,胡则忽而从僵直状态恢复过来,惊恐道:“不可能。你今年不过才二十一岁,当年的事情你怎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李源并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而是笑着继续说道:“诚然,你胡则的确隐藏得很好,就连军籍上亦写着无父无母,年龄也谎报虚长了几岁,但实际上从你入军以来以来的经历便可推测一二。 你在庐州担任指挥使时,正好经历李嵩造反一事,而庐州城中大乱时,那周本之子周弘祚已是白身,却无端被人乱刀悬首,而当你上任和州刺史后,和州屯军使郭悰又在山谷死于非命,这些应该都是你报仇所为罢,毕竟他们都是害死临川王夫妇的凶手。” “他们皆是忘恩负义、卖主求荣的无耻之徒,死不足惜,我只恨没有在他们身上再多砍几刀。”胡则冷冷道。 李源道:“所以你是承认了?那本帅该叫你什么?杨、则?” “杨惟则。”胡则犹豫了片刻,坦然道:“承认又如何?诚如你所言,我便是大吴临川王之子,杨惟则。” 李源点头道:“果真是这样。先前本帅还有一点想不通,要知道我朝开国以来,杨吴皇族悉数皆被迁往庐州城内居住,到了今日大小仍有五十余口,你若真以杨氏之名起兵作乱,他们岂能幸免,一定会被株连。 而你若是临川王杨蒙之子,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因为如今庐州城内的杨氏一族,例如先前被李嵩击杀的杨惟岳,他们都是杨溥之后,杨溥昏庸暗弱,致使亡国,自然为你这杨蒙的后人所不齿。” 自出生以来便隐名埋姓的杨惟则,此时已显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只是脸上的澹然显得无比苍凉,只见其轻声叹了口气,拱手回道:“足下智谋,在下五体投地。既然话已问完,可否让我即刻赴死?” “死不过脖子一热罢了,你急什么?”李源摆了摆手,冷冷地盯着杨惟则道:“本帅还没问完呢,你在和州城南那十六座库房里头,到底藏着什么?” 杨惟则抬起头,忽而冷笑道:“想知道何必问我,如今我已是阶下囚,和州城可有着你十万禁军,直接打开一观便是。” “呵呵,你以为本帅愚蠢么?你将城南的房舍全部用方石垒造而成,屋皆平,上有石栏垛口掩体,如同堡垒一般严密,你以为本帅不知其中意味?” 李源不屑地瞥了一眼,澹声道:“你在城南民居藏的那些人手,已尽被本帅下令所擒,你就别指望他们了。唉只可惜一个个心志坚硬,皆服毒自尽了” 听罢杨惟则不由得踉跄了几步,泪水随即缓缓溢出眼眶,却诡异地大笑起来:“好,好,都是好儿郎” “所以库房里头到底是何物?竟然能让你连我二十万大军都不惧?” 李源迫切地追问起来,库房里头那足可抵挡二十万大军的神秘之物着实令自己深感兴趣,自己也恨不得立即遣人去和州城传令打开库房,但燕王李弘冀与十万兵士皆在城中,不知库房其中潜藏何等危险,又岂能轻易打开?万一出了什么不可收拾的变故,李源可承担不起这个天大的责任。 第三百二十四章 请求 “哦?”李弘冀心中惊喜的同时也自尴尬,因为自己知道,此次能够成功识破胡则图谋,拯救大军危亡,皆赖面前智谋果决的李源,以及心思缜密的老将傅宏,自己只不过是瞎猫撞见了死耗子,碰巧怀疑城南库房有异样罢了,若非李源深夜前来提醒,他李弘冀恐怕此时已葬身于熊熊烈火当中了。 诚然,这回李源与众将把这么一个泼天功劳归于自己,李弘冀自是乐得接受,但又忽而清醒过来,蓦然想到以李源向来的精明,此人是绝对不会无事献殷勤的,能让他这么做的原因一定是对他自己极为有利。 而李弘冀此刻能想到的唯一原因便是,李源定然对自己有所求,也就是,其实这并非是无偿的谦让,而是一场暗中的交易,当然自己给予李源所需所求,也是一种心安理得。 李弘冀咳嗽了数声,接着皱眉道:“李源,此次能够及时识破叛贼阴谋,你乃是头功,而雄武统军傅宏亦通报有功,多亏了你们本王如今才能够毫发无损站在这里,本王刚想亲笔书信一封送往金陵,求父皇重重奖赏你们,你们却为何将这份功劳推托到本王身上?这要让本王何以自处?” “殿下自然是泰然处之。”李源轻声笑道:“反正奏疏已经快马送往金陵了,覆水难收,殿下不必过谦,安心等待陛下表彰奖赏便是,毕竟殿下可是最先察觉城南仓库有异啊!何况殿下莫忘了,您可是平叛兵马副元帅,殿下立功,届时陛下奖赏,定然也少不了臣与全军将士的,同样是面上有光啊!” 李弘冀顿了顿,随后眨了眨双眼,黠笑道:“呵呵,那本王可真要好好感谢你一番了” “殿下莫如此,臣可受不起。” “在本王面前何必多此一举?直说吧,你想要什么,爵位官职,还是钱粮?不过你如今已是一方节使,这些应是统统不缺,这倒令本王有些好奇了。”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源当然也不必再遮遮掩掩,虽然并不想将这种事情讲得太直白,但还是细细地想了片刻道:“殿下,臣确实有所求,但诚如殿下所言,臣蒙受朝廷大恩,身居高位,手握重兵,自然不需要再多什么爵位官职之类的虚名傍身,钱粮虽然多多益善,但朝廷此刻风雨多舛,臣又如何能在此刻索要这些? 臣唯一的请求便是,接下来平定镇南军叛乱过后,还请殿下向陛下美言几句,放臣尽快返回朗州,楚地向来多事,陛下也令臣择日攻伐荆南” 李弘冀狐疑道:“楚地能有什么事儿?有你前番数次大捷,洞溪三州归诚,汉军退守桂管,如今又得允准扩军,也堪称风平浪静了不是?至于父皇令你攻伐荆南,这显然是你的掩饰之辞,如今镇南军北伐是假,谋逆是真,哪需要你出兵北上?” 李源一阵无奈,但还是正色道:“殿下,虽然这回镇南军北伐是假,谋逆是真,但谁知道北面的周国如何思虑?他们可不知道其中实情,我朝北伐一事虽然秘而不宣,但一旦漏了消息出去,周国必有动作。 楚地可是我大唐好不容易得来的疆土,又乃大唐西陲,其南有汉,北有周与荆南,实为四战之地,若是臣久居金陵,朗州无主日久,谁也无法保证楚地会发生何等变故。 若这回北军真的趁势南下,届时该如何?有臣领武平军镇守楚地,可御外敌,亦可援国难。” 李弘冀沉吟道:“你说的很是。若是这回平定了镇南军过后,朝廷又要应付北军,不说国库吃消不起,将士们更是疲惫难战,容易形成一种恶性的循环。你回去镇守楚地,倒也是对北国的震慑。不过,你这番请求既是于国朝有利,为何不等回京亲自朝父皇禀报,而要借本王的口?” 李源苦笑着摇头道:“不行,殿下莫忘了臣的身份。臣可是手握重兵的地方节使,本就为朝廷所忌惮,若在陛下面前主动提出尽快返回,恐会引发非议。况且又是在镇南军叛乱这个节骨眼上,陛下本就心思敏感,臣可不想丢官下狱自寻死路,因此只能请求殿下替臣开口了。” 李弘冀微微点头道:“说的对,这时候你确实不能乱说话,父皇现在正在气头上,若是说错半句,确实会惹上大祸。但你又为何笃定,父皇会听从本王的建议?你与本王之间的关系,你以为父皇不知道么?” 李源笑道:“陛下何等睿智,自然是了如指掌。但正因如此,若是由殿下提出此事则再好不过,陛下定然会允准。因为此次回京过后,朝政归属何人之手毋庸置疑。殿下,此后您可大展毕生宏愿了,臣先向您道喜一番了。” 李弘冀不可置否地扭过头去,敷衍地应声道:“嗯,本王会在父皇面前替你开这个口的。但你如今可要专注心思,与本王好生将镇南军叛乱之事平定,胡则不过是个小插曲,李征古与宋摩诘的十万镇南军可就在大营五里之外,你准备何时大军齐发?” 李源微笑道:“殿下,我们有二十万禁军在手,眼下隆冬河流冻结,镇南军进退两难,已是必死之局,此一战毫无悬念。关键的问题,是在于咱们要让镇南军的将士活下来多少人罢了。” 李弘冀挑眉道:“此言何意?” 李源叹声道:“殿下,您可别告诉臣,您不知陛下有密旨与臣一事。那日可是刘少监亲自前来宣的旨” “打住。”李弘冀尴尬地笑道:“此事本王确实知晓。” “那便是了。”李源接着点头道:“陛下已有旨意,此役不必赶尽杀绝,若能擒得李征古与宋摩诘便是大功告成。那十万镇南军将士毕竟都是江淮子弟,尽可能保全他们。” 李弘冀道:“既然父皇有旨,那你遵旨而为便是。不过战事俱凭天意难免死伤,能活下来人如何能估量,你倒不用过多顾虑,须以平定叛事为要,打仗不可心有顾虑,免得束手束脚。” 李源沉声道:“陛下有旨不假,战事死伤俱凭天意也不假,但如殿下方才所言,若我大军齐发,引得濒临绝境的镇南军奋起顽抗,那些将士们必然死伤殆尽。” “那又如何?”李弘冀满不在乎地叩着手指,轻声回道:“他们若敢顽抗,便是死有余辜。你放心,有本王与你同上战场,便能与你做个见证。就算是十万镇南军统统死光又何妨,只要叛乱平定,父皇便怪罪不了你。” 李源满脸无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心里暗道若真是如此,那自己这颗头颅怕是别想要了。为何此番自己是主帅,而李弘冀身为皇长子却仅居副帅之位,皇帝的用意不言则明。 责任越大,不是功劳越大,而是头上可能背的黑锅也越大。 ps各位书友,作者终于康复了,接下来慢慢调整状态,每日都会继续更新,谢谢大家。 第三百二十五章 假途灭虢 就当南唐两位平叛兵马元帅正在营中探讨出兵一事时,五里之外的镇南军营地同样气氛萧肃。 屯驻在和州城外的十万镇南军,如今名义上的主帅自然是奉旨执仪的枢密副使兼兵部尚书李征古,然而身为镇南军节度副使的宋摩诘又岂会真的把他放在眼里? 作为卫国公宋齐丘的亲侄,又于去岁被宋齐丘任命为节度副使,意为继承人,如今风华正茂的宋摩诘自然当仁不让才是镇南军真正的主人,在他看来,遑论李征古是什么身份,到底是自家扶持起来的一条狗罢了,又岂能僭越主子的位置? 因而李征古自从到镇南军中以来,实际过得憋屈不已,从他与宋摩诘的营帐规模便可见一斑。主帅李征古所谓的帅帐附近,只有五千兵马充作中军驻扎于营地一角,反观副帅宋摩诘的前营,围绕在此的兵马足有五万三千人,并且设立了接连数里的七八处防御堡垒,可谓固若金汤安全至极。 但营地铺排得再为完善,此时已是于事无补,自从一月二十八日接到朝廷发来的旨意,其上尽是皇帝兴师问罪的话语,加上听闻南唐第一名将李源与燕王李弘冀率领二十万大军正前来“平叛”,镇南军大营内已是人心惶惶乱作一片。 军中的普通士兵们皆是想破脑壳也想不明白,他们明明是奉命北上前去征讨周国,每日操练摩拳擦掌早就做好了为大唐一雪前耻的准备,先不说能否成为国朝的英雄,却为何一夜之间竟成了谋逆的罪人? 正当镇南军士兵们大感意外的同时,最惊讶且最意外的自然是身为主帅的李征古。 只因皇帝在旨中毫不客气地点了李征古的名字,意为叛逆主谋,又提及了他送上了什么奏疏,言语大逆不道其心可诛,李征古完全处于一头雾水的状态,甚至蓦然想到近日以来确实总在帅帐中酗酒玩乐,难不成是自己酒醉后胡写一通自寻祸端? 思来想去,李征古慌张不已,但他并不是因为皇帝下达的旨意而感到冤枉与恐惧,遑论那封致命的奏疏是否真的出于己手,如今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何浑噩多日的皇帝会突然圣明起来,竟然还真的提早看穿了他的图谋。 诚然,李征古与宋齐丘宋摩诘伯侄,连同如今困在金陵城中的枢密使魏岑,他们此行浩浩荡荡前来,还真是为了造反。至于在这镇南军大营中知道实情的人,自然是那些统兵的将领,兵士们只知领饷吃粮,压根儿不明就里。 原本由宋齐丘提出的计划是,借以北伐之名,十万镇南军得以名正言顺能够顺江而上,路过国都金陵时来一次假途灭虢——清君侧,加上魏岑在中枢坐镇,控制北苑禁军里应外合,大事如何不成?之后扶持郑王李从嘉上位,鼎定乾坤,作为从龙之臣直上云天 计划很完美,但竟然赶不上变化。如今皇帝这道旨意,以及即将到来的二十万禁军,已经宣告了他们的计划已然破产。 而最要命的是,此时十万镇南军更是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前方是和州坚城,又要面对那位当世将星统率的两倍之军,自然不可贸然进军。而退军似乎也困难至极,走水路河流冻结舟船难行,走陆路势必又要经过南唐其余州县,要知道镇南军谋逆的旨意恐怕正在传向江南各地,各地节使与刺史又岂会放他们轻易通过? 什么是绝望,就是连鱼死网破都没有信心,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死局。 寒冷的天气里,宋摩诘的心同样如坠冰窖,自从率领大军抵达和州城外这片荒芜的驻地后,他每日都在这片灰蒙蒙毫无情趣的营地中无所事事,近十天时间里他与众将也都躲在各自的营帐里烤火饮酒,无聊之极。 唯一支撑他坚持下去的信念,便是之后挥师金陵一改乾坤的美好愿望,身为卫国公的嗣子,可谓前途无量。 但此时愿望显然已经破灭,别说前途了,归途似乎都断了。 怒不可遏的宋摩诘,即刻命人将在他看来作为罪魁祸首的李征古控制起来,原本宋摩诘便极度看不上李征古阳奉阴违狐假虎威的这号货色,却万万没想到这货竟然如此愚蠢,自古以来哪有密谋造反还事先朝皇帝发个通知的,摊上这么一个猪队友也是倒霉至极。 于是陷入六神无主的李征古自己还未想明白,刚躺下准备整理思绪,闭眼不到片刻便忽而感到身上袭来一阵冷风,睁眼一瞧却见十余名怒气冲冲全副武装的士兵径直将自己的被窝掀开,七手八脚地揪着自己的衣领拽出了营帐。 李征古原本下意识想斥声反抗,镇南军士兵们却并没有给他任何机会,直接用刀背敲晕了拖走,这估计是军中极其罕见的一幕,帅帐外的雪地里,身着单衣的主帅如同一头死猪一般,被士兵们粗暴地拖曳着,肥腻的躯体剐蹭着冰冷的雪层,很快便留下两行长长的血印 至于监军使萧俨,他原本就是皇帝的心腹,此时得知李征古与镇南军意图谋逆一事,极度惊讶的同时,心中显然愤懑更多,思虑再三过后,穿上了皇帝御赐的紫袍,并亲手磨墨写下一封用词悲怆的诀别书,随后大步流星地走出帐外,准备去宋摩诘以及李征古处来一次慷慨陈词怒斥叛贼,接着英勇赴死遥别圣上的戏码。 结果说巧不巧,行至一半正好撞见李征古惨不忍睹的一幕,萧俨愣了一愣,想不通的同时咽了咽口水,接着转身就走,并未发一言过问,回到营帐后颤抖地给自己斟上一杯温酒,最终将那封辛苦构思了半天的诀别书撕成雪片 混乱的一天时间很快过去,天近擦黑,镇南军营地外,一队身着禁军盔甲的骑兵在阴暗的暮色中抵达北营门,如今情势非常,兵士们自然不敢乱开们,最后拿着对方用箭射过来的书信去禀报。 宋摩诘今日在马厩令兵士狠狠折磨了半天李征古,且不说李征古已不成人形,连自己握着皮鞭的臂膀亦是酸痛不已,此时他正与军中谋士钱文丰、以及大将江凯在营帐中喝酒谈事,并且唤来营中的三名军妓陪着倒酒弹唱,摸摸捏捏之间倒也满室春意,借以抚慰自己极度阴郁的心情。 信送到之后,钱文丰打开那封信时顿时一愣,立刻将信交给宋摩诘阅览,宋摩诘一抽出信封内的信纸,看到上面的内容时便立刻将正咯咯娇笑撒娇斟酒的军妓推开,随后钱文丰亦呵斥她们退出营帐外。 三名军妓不情不愿地离开之后,宋摩诘低声道:“文丰,速去传令请他们进帐来。” 钱文丰拱手应诺,起身去了,而大将江凯喝得半醺,正因为身边的女子被屏退而诧异,此时闻言知道有事,忙起身坐直恭敬问道:“少帅,发生何事了?” 宋摩诘将信交给江凯道:“你瞧瞧。” 江凯看了一眼愣道:“这不是郑王府的印信么?难道郑王殿下来这里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危在旦夕 宋摩诘沉吟道:“皇帝已经命禁军前来兴师问罪,在这个节骨眼上郑王绝不敢贸然前来,如我所料不错,来人定是郑王亲信,且先放他们进来,说不定我大军可有转圜之地。” 江凯皱眉道:“这其中不会有诈吧?” “这印信是假不了,人嘛,咱们看看再说。”宋摩诘冷笑道。 十几名骑兵跟随着一名为首的将领从大营北门飞驰而进,所经之处镇南军兵士无不对他们的身份感到好奇,标准的禁军制式盔甲令众人浮想联翩。很快军中便传出了关于朝廷大军抵达的只言片语,引得人心浮动不已,各营将领得知后连忙将几名多嘴多舌的士兵抓走严惩,流言这才有所平息。 在钱文丰的带领下,十几骑直奔宋摩诘的帅帐,矫健地下了马,十几人在指引下阔步前行,那里宋摩诘和江凯正在帐中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那名将领走在最前面,腰间系佩着一柄精致的长剑,脚步急切引得地面咚咚作响。随行的其他人被拦在帐外,只将领被允许直接进屋面见宋摩诘和江凯。 “想必这位便是宋少帅了,中书舍人张洎有礼了。”见到主座上的宋摩诘,乔装打扮历经艰辛到来的张洎顿了顿,随后拱手行礼,但却连腰都没弯一下。 宋摩诘眨了眨双眼,随后露出微笑拱手道:“原来是张舍人,本帅可是久仰你文武双全的大名啊!你此时不应该在金陵城中郑王身旁侍奉么?怎地却远道而来见我?要知道如今我镇南军可是成了国朝唾弃的叛军,你这时候前来不怕遭人非议么?” 张洎一改以往的彬彬有礼,并没有及时回复宋摩诘,而是竟然伸手将头盔脱下,随手往桌上一丢,露出满头乱蓬蓬的头发来,随后旁若无人地往桌边一坐,伸手抓起桌上盘子里的一只鸡腿自顾大嚼,端起酒壶灌了几口酒水,从他脸上吃得津津有味的满足神情,能看出显然是饿了好几天。 宋摩诘和江凯心中诧异,皱眉看着这毫无礼节的张洎顿时印象不佳,江凯率先忍不住道:“张舍人,这里是我镇南军帅帐,不是郑王府!在你面前的是本将军和少帅,可不是普通的兵士! 来到我们的地方便要讲我们的规矩,要坐下吃喝也要少帅请你坐下才能吃,就算郑王殿下对你宠信有加,但你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 张洎淡定地微笑着,随后“呸”的一声吐出口中的鸡骨头站起身来,冷冷地回道:“这次你们篓子捅破了天,我没先来诘问你们已是给了你们脸面,你们倒是怪我不打招呼吃了你两块鸡骨头,喝了你几口酒了。好,这位将军既然要讲规矩,那我张洎便同你讲一讲规矩。 敢问你们让那李征古朝陛下递上那封愚不可及的奏疏时可曾讲规矩了?敢问卫国公和郑王殿下之间的合作关系中,到底谁是主,谁是臣?到底是谁不讲规矩?” 宋摩诘皱眉道:“你胡言乱语的什么话?李征古的那封奏疏,本帅压根儿就不知情!这蠢货本帅已经抓起来审问了再者,张舍人为何又扯到我伯父,你不会是昏了头罢?” 张洎也不惧,伸手在桌子上猛拍一掌,怒道:“不管你知不知情,祸水既是从你这营中流出的,我们便认在你宋氏头上!这回你们害苦了殿下,如今又这番态度,我也不想与你们说多了,我这便回去禀报殿下,不必对你们施以援手,你们便在这儿洗干净脖子等着禁军前来。那李源很快便要提领二十万兵马攻打你们,禁军将士们一个个都想杀敌立功急得嗷嗷叫呢!” 说罢张洎抬脚便向外走,江凯见宋摩诘沉默不语,急切地高声喝道:“站住。” 张洎扭头道:“怎么?要留我是么?我张洎可不是好惹的,既然我敢踏足此处,拼死我也要带走你们两个的狗命,来罢。” 随后张洎伸手沧浪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柄薄如蝉翼锋利闪芒的长剑来,明明张洎身板单薄,但那种视死如归的气息竟让人忽然感到有些不寒而栗,如此动作引得帐外卫兵一阵骚乱,有人弯弓搭箭立刻逼住十几名随张洎同行而来的骑士,随后数十名卫兵火速进帐,刀枪也对准了张洎的身体,若张洎一动,怕是立刻便是粉身碎骨。 身为大将的江凯有些意外,眼前之人明明是一介书生,却为何有这般气势,此时帐内气氛瞬间僵持起来,兵士们也只等少帅宋摩诘发话,便可一拥而上,而宋摩诘却身子不动从容淡定,毕竟是宋齐丘的嗣子,向来心计幽深且见惯了各种场面,此时并没有丝毫的慌乱。 “张舍人,这便是你来找本帅的目的?你话都没说明白便要动手血拼么?我伯父和郑王殿下之间的合作,便被你一言毁了么?”宋摩诘冷然道。 “做事愚蠢惹出祸端的是你们,可怪不得我家殿下。可怜殿下心善,自身危在旦夕,竟还挂念着与卫国公的情谊,还令我前来救你们脱出险境,早知道我便不该前来。”张洎啐了一口唾沫道。 宋摩诘忽而起身,拱手正色道:“既然殿下挂念着与我伯父的情谊,张舍人也是奉命而来,何不放下长剑好好说明白,如今我大军情势危急,时间何等紧迫,我们自家人何必引生内乱?方才是本帅御下无方,失礼之处还请张舍人见谅!” 张洎冷喝道:“呵呵,自家人?好,既然你要听我说明白,我便说给你听,先让你手下这些废物统统滚出去,那些兵刃指着我是逼着我么?” 宋摩诘沉下脸色,隐忍着内心涌动的怒气,作出淡然的模样摆手道:“都退下。” 江凯担心道:“少帅,人都退了,万一他……” 宋摩诘皱了下眉头,随后斥声道:“你也出去,本帅心里有数。” 士兵们退出屋子之后,张洎也将手中的长剑缓缓回鞘,随后自顾坐下,帐内亦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宋少帅,我且先问你一句,你需老实作答。如今你的镇南军若是对上李源统率的二十万禁军,可有半分胜算?” 第三百二十七章 妙计 宋摩诘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沉声回道:“那李源虽名声在外,但我镇南军亦不是好对付的,自开国以来,镇南军便是大唐最大的节镇,兵精将勇、人多粮广,加之——” “停。”张自显然听不得这种虚浮的说辞,不耐烦地径直打断道:“你便告诉我,这一仗能不能胜?镇南军的情况,举国谁人不知?但此一时彼一时,你宋摩诘以及十万将士如今可不在洪州,而是在这进退两难的荒原之上。” 宋摩诘皱了皱眉,终于还是十分不情愿地道出了现实:“张舍人说得没错,且不论李源大军战力如何,如今我镇南军天时地利皆不占优,恐怕极难取胜。” 张自自顾啜饮了一口温酒,随后冷冷道:“我看不是极难取胜,而是输定了罢。你不想提李源,我便偏要提点提点你,我告诉你,就算你镇南军如今占据所谓的天时地利,凭那李源的统兵之能照样能把你们杀得丢盔弃甲。此人过往的战绩,莫非少帅不知晓?” 宋摩诘不理他的奚落,沉声问道:“那又如何?就算他李源是天神下凡,本帅也绝不会让十万将士坐以待毙。” “哦?”张自不屑道:“听少帅的意思,是准备与李源大军硬碰硬了?好胆,在下佩服至极。既如此,将死之人又何必留我垂问?” “不然还能怎地?”宋摩诘面色微红,似乎有些愠怒之色。实际上,他又如何不知这一仗真打起来,定然是全军覆没的结局,今日与一众谋士武将商讨过数次,绞尽脑汁想寻到一条能够取胜的办法,结果不言而喻,众人皆缄默不言,这种无能等死的局面让自尊心极强的宋摩诘极为恼火。 但宋摩诘也明白,大抵不过两三日自己便将面临绝境,躲是绝对躲不掉的,因而当张自道出这一点时,他虽然没有失去理智,但心里还是压抑不住地堵得慌。 “何必去打必败之仗?诚然,若你宋少帅真有这份决心,我张某人不得不佩服你的骨气,但这只是匹夫之勇于事无补,待你白白送掉了自己与十万镇南军将士的性命,你可有想过九华山上的卫国公? 如若顽抗,谋逆之名必然坐实,再失去这十万镇南军,你宋氏一门必如待宰牛羊,很快便会被朝廷轻而易举抹去,消失得干干净净。” 宋摩诘似乎被触碰到了内心的痛楚,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可当下的情况,本帅难道还有选择么?朝廷大军即刻抵达,我军进退无路,打与不打都是个死,还不如轰轰烈烈杀身成仁,本帅绝不甘愿做受人凌辱的阶下囚。” 张自澹澹地笑道:“其实,事情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我有一妙计,可救你宋少帅以及十万镇南军将士的性命,并且你也不必做阶下囚。” 如同身堕黑暗中抓住微弱的一缕光,宋摩诘骤然起身,恭恭敬敬地执礼道:“计将安出?若张舍人真有办法能够救我十万大军,我宋氏一门永生不忘张舍人的大恩!” 张自面无表情道:“你若要感念大恩,不该向我,而是他日朝殿下谢恩。若非殿下之令,你根本就不可能活着见到我。” 宋摩诘冷静地想了想,接着一改方才的倨傲,低声下气地咬牙道:“是、是!郑王殿下之恩,我等铭记在心!此番若真能逃出生天,镇南军唯殿下马首是瞻!” “嗯。”张自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道:“既你有这份诚心,我便告诉你该如何做。” 宋摩诘赶忙回道:“在下洗耳恭听!” “很简单,待朝廷大军抵达之后,你率十万镇南军出营请降” 话未说完,却见宋摩诘勐地抬头,道道青筋直冒,似是极其愤怒,起身吼道:“降?!这便是你所谓的妙计?你张舍人是特意来戏耍本帅不成?!如今我镇南军已是谋逆之军,若是这么投降岂不是自缚受死,皇帝便能够放过我宋氏不成?将来九泉之下,我有何颜面去见宋氏的列祖列宗?” “我话说一半,你急什么?”瞧着眼前之人雷霆大怒,张自从容不迫地应道:“还是说你认为殿下与我会害你?如今陛下已经认定了你镇南军拥立郑王殿下起兵谋逆,我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人,船毁皆亡。” 宋摩诘闭上双眼,喘着粗气应声道:“总之要我降,绝对不可能!” 张自轻哼了一声道:“且先听我说完,你再做决断不迟。在你率军投降朝廷之前,需要做两件事,其一,这是最为重要的,将此次谋逆大罪统统推到李征古与左相徐铉身上,只道是他俩暗中串联伪造旨意,意图哄骗镇南军作乱,将来挟持郑王殿下上位,此事与你宋氏无半分关系,自然殿下也是不知情的。这个却不难,只需设法造出几封往来书信即可” 宋摩诘冷冷道:“你以为皇帝愚蠢、朝廷愚蠢么?就这点推卸责任的伎俩,他们如何能信?” “不信又如何?”张自反问一声道:“换句话说,就算他们不信,这却是陛下最想要的结果。我且告诉你,在我遁出金陵之前,郑王殿下始终好好地待在王府,虽然心思煎熬,却并没有遭受朝廷发难,你以为如何?” 宋摩诘不做言语,张自又道:“那是因为,陛下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皇子谋逆,世人皆知,当今陛下爱子极深,纵使这回殿下真的参与其中,只要有一丁点能为殿下开罪的可能,就算陛下不信,他也会装傻充愣,欣然采纳,只为了让殿下不致牢狱之灾。” 宋摩诘咽了咽口水,似乎被张自说动了几分,随即沉声道:“就算真如你所说,皇帝宠爱的也是他的皇子,又怎会放过我宋家人?要知道,我镇南军可是受朝廷忌惮日久,皇帝巴不得我伯父早些身死,他好将镇南一镇收归朝廷。” “说到底,哪个地方节使不受帝王忌惮?就如那李源,昔日朝廷放他在南北皆敌的楚地不闻不问,目的显而易见,可如今陛下不是照样得用他么?” 宋摩诘皱眉道:“那李源不过山野草莽,毫无根基,焉能与我宋氏相比?我伯父因何苦居九华山中多年,无人不知。” “所以你还要做下第二件事,向朝廷呈上奏疏,以卫国公年老不能视事为由,请求陛下削去其镇南军节度使之位,颐养天年,你是卫国公嗣子,代父请奏符合朝廷礼法。此举陛下必然满意,可保你宋家的性命。” “放肆!”宋摩诘蓦然怒喝一声,张自所言第二件事,明显触及了他的底线。 在宋摩诘心里,此生最为敬重的只有他的伯父宋齐丘一人,多年以来宋齐丘因无后,一直视他如子,倾尽全力培养成人,又将他指定为卫国公嗣子,可谓情深义重,此时张自让他亲手将宋齐丘苦心经营多年的镇南军拱手让人,无异于夺去了宋齐丘以及他宋氏一门的护身符与命根子,他是万万不敢也万万不能为。 “宋少帅,此时你是否在想,一旦失去镇南军,你宋家更无活路?” “难道不是么?” 张自摇头道:“从面上看,的确如此。但如何制军,不过取决于统兵之将罢了,只要你们自己的心腹将领仍旧在镇南军中领军,镇南军不照样是你宋家的么?” 宋摩诘皱眉道:“话虽如此,却是难上加难。镇南军一旦收归朝廷,枢密院必然会撤换军中大小将领。” 张自黠笑道:“你不会在交付兵权之前,自己先把大小将领撤换一通么?” 宋摩诘疑惑道:“你是说,我先把心腹将领撤下来,换上一些闲杂人等?” 张自点头道:“正是,之后等新任节使上位后,再设法让你的那些心腹将领重新掌军,顶多使些银钱便是。只要能保全那些将领,总有法子不是?且先渡过当前难关,凭借你宋家多年积淀,加上殿下无恙,定能东山再起。” 宋摩诘纠结许久,最终咬牙无奈道:“好罢,就依你这么办!这回我宋家荣辱生死,便尽皆赌在张舍人身上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一石三鸟 不知过了多久,帅帐外的卫兵们只瞧见张自大步流星走出后,里头传来乒乒乓乓的剧烈声响,令人心惊肉跳,谋士钱文丰及大将江凯已迫不及待,犹豫了片刻大胆闯入,只见主座上的宋摩诘此时神情萎靡,而桌上的残羹剩菜已尽数被扫落地上,几十盘肉食菜蔬混杂在一起,满地狼藉 入夜,镇南军众将皆受召而来,一场事关生死的密谈在烛光中展开。宋摩诘按照张自的计策一字不差地传达给了众人,果然引起了强烈的不满,但最终还是只能无奈地依计而行,除去这位少帅的权威之外,他们心里也明白,此时似乎已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时间很快到了第二日,镇南军营地中兵士列队走动的声响如隆隆鼓声般清晰可辨,而阴沉的天气也没有如前几日那般带来一场大雪,足以阻碍众人的步伐,在午后时分,由钱文丰与江凯带领的亲兵队,将目标锁定在了关押李征古的马厩之中。 钱文丰与江凯的到来,令此时全身伤痕累累,且已冻得瑟瑟发抖的李征古感到既惊喜又恐惧,昨日宋摩诘对他下了狠手,李征古显然耿耿于怀,但他却始终坚信自己总有昭雪的一日,还真要感谢马厩中的天寒地冻,这位酒蒙子终于记起了近日以来自己的些许举动,他相信那封奏疏绝不是他所写。 因此李征古有绝对的信心能够脱离如今窘迫的境况,只要再见到宋摩诘,他便能为自己澄清一切。 说到底他李征古可是卫国公宋齐丘的忠实拥泵,此时镇南军又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宋摩诘作为宋齐丘的嗣子,理应不会因怒失智,昨日又听朝廷大军抵达遣使到来,说明宋摩诘应该正在苦思冥想如何拯救大军才是,而不会单纯为了泄愤将矛头对准自己人。 但李征古怎也没想到,只不过一天的时间,事情却已经发生了他难以想象的变化,钱文丰与江凯冷漠的表情,士兵们粗暴的动作,让李征古连开口询问的机会都没有。 一阵噼里啪啦的皮肉声响以及杀猪般的惨叫过后,很快陷入平静,过了半晌,钱文丰与江凯率兵离开了马厩,手中亦多了几份写满字迹的纸张,几串杂乱无章的脚印之后,只剩李征古躺在原地奄奄一息双眼无神,俨然失了魂一般 镇南军帅帐中,宋摩诘、钱文丰、江凯等人正围炉而坐,气氛极为紧张。 “少帅,还等什么?这个李征古就是个软骨头,根本扛不住任何刑罚,方才只不过抽了几十鞭子,立马乖乖听从咱们的吩咐,让写什么就写什么,若是将此人留给朝廷,必然招致横祸!他知晓咱们太多重大的秘密,无论如何也留不得,该立刻将他杀了灭口才是当务之急,还犹豫什么?”江凯对宋摩诘要求商议此事很是不解,言语中也甚为不满。 谋士钱文丰也很不解,附和道:“少帅,江将军说的是啊,既然咱们已经拿到了李征古亲笔书写的书信,便已达到目的了,留着此人必是祸患。您需要立刻下决断,将李征古与其随从人员一并斩杀,以绝后患。” 宋摩诘微微摇头道:“两位莫慌,想动手随时可以动手,在我们的营盘里,随时可以杀了他们。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周旋,不可莽撞行事留下隐患。李征古虽然是皇帝点名的谋逆要犯,但他先前毕竟是奉旨前来,如果他在咱们镇南军归降朝廷之前死去,朝廷问起来如何解释他的死因?咱们还想把罪责统统推到他身上,杀了他未免有些太假了。 至于其他人,那监军使萧俨可是皇帝喜欢的人,自皇帝继位前便是实打实的心腹,杀他容易,可如何不让皇帝心生不满从而引发更多的麻烦,这才是咱们需要考虑的。本帅相信,如果伯父在这里,想必他也必不会轻易下令动手。” 钱文丰皱眉道:“少帅,您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还真要留着这些祸患不成?不说李征古这回做下的蠢事,要知道他可获悉了许多咱们与朝中的秘密,可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他若落入了朝廷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啊!” 江凯也叫道:“是啊,少帅您是不是湖涂了?” 宋摩诘皱眉道:“本帅何曾要饶过他们了?只是要杀他们也要杀得不留后患才是。在军中杀了他们后患无穷,所以要杀也要找个合适的地方,足以让朝廷无话可说,无所怀疑便是。” “那咱们该怎么下手?”江凯疑惑道。 宋摩诘负手踱了几步道:“恐怕还要请张自他们帮忙,这件事由他们解决为好。” “怎么解决?” 宋摩诘澹澹道:“很简单,明日上午本帅准备放李征古等人出营,随便派几个咱们镇南军的兵士护送往北,李征古此人睚眦必报,这两日受了如此折磨,必定怀恨在心,绝对愿意回朝意图告发咱们以求戴罪立功,而朝廷大军眼看便要即刻抵达,方圆二十里之内便是交战之地,凶险之极。 若李征古一行在途中遭遇禁军的袭击而死,陛下以及朝廷中的任何人都无法对咱们问责,只能怪李征古命苦了。别忘了,张自他们穿的正是禁军的衣甲。” 江凯一拍大腿叫道:“妙计啊少帅,若是被禁军杀了,也怪不到咱们头上了。不仅铲除了祸患,而且还能将张自拉下水,再将责任推到那李源统领的大军身上。一石三鸟啊!” 宋摩诘冷笑道:“这回张自费尽心机到此,嘴上说得好听,什么郑王挂念与我宋家的情谊,还不是为了保全他们自己? 而本帅为了拯救我大军危亡,却也只能忍气吞声按照他的方法去做,心中的愤满郁闷实在是难以言表,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张自只动动唇舌,他不是说他与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么,那咱们的手脏了,他的手也绝对不能干净,他的手脏了,郑王也是同样。” 钱文丰微笑道:“少帅,这一招着实是高明,那李征古亦是郑王推卸罪责的关键,若他安然回朝,郑王也绝计逃脱不过,由不得张自不动手。而他若是动手,以后郑王想与咱们撇清关系也没办法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诡异 钱文丰忽而又皱眉道:“少帅,您莫忘了,据今日斥候来报,李源所率朝廷大军已经出了和州城,已在北面五里之外扎下营盘,离我军大营实在是太过接近,这便意味着动手的时机只在数息之间,万一张自失手,李征古等人瞬间便可逃遁至禁军驻地。” 宋摩诘思索了片刻,沉声道:“那我们便做好两重准备,正好大营北边的山谷很是合适,今夜先令一大将带领兵马于其中设伏。那里山高林密,一旦动手便是瓮中捉鳖。届时若是张自失手,咱们也能及时补救,记住,务必一个活口也不能留,全部绝杀。留下一个都是祸患。” 钱文丰点头道:“在下明白。” 大将江凯迫不及待地起身道:“少帅,此行便让末将前去,末将一定保证将李征古等人尽数绝杀绝不会留下任何祸患。” 宋摩诘满意地点点头道:“既如此,你便回去准备罢。文丰,你也速速前去将此事告知张自。” 随后宋摩诘起身相送,钱文丰与江凯阔步离开帅帐,各自带着手下火急火燎上马,各自回去布置。 钱文丰按着宋摩诘的意思,第一时间便寻到了张自一行,详细告知此事。权衡利弊过后,张自果然不得不硬着头皮应允,并请钱文丰留下一起详细研究了明日所行的路线以及安排了届时如何撤离的计划,这才拖着僵硬的身子上榻歇息。 一月三十日上午,在百名镇南军兵士的“护卫”下,李征古、萧俨以及同行而来的几名金陵将领一头雾水地离开镇南军大营启程往北,众人自然是心事重重,但碍于镇南军兵士的彪悍,众人表面上仍是气氛融洽,丝毫没有表露内心的厌恶与愤满。 离开镇南军大营之后,越往北越寒风凛冽天地萧索,坑洼不平的官道已经不能称之为官道,车马行走艰难之极。 实际上李征古兴致还不错,虽然没什么美景可看,但丝毫没有显得沮丧。一路上谈兴浓郁,毕竟他终于逃脱了镇南军与宋摩诘的魔爪,心心念念的只是回朝之后,拼着一死也要将所有实情告知皇帝,让宋氏一门死无葬身之地,因而紧紧拽着缰绳,一副归心似箭的模样。 和州城周遭这片土地自从唐末以来屡遭战火,荒草掩盖的山丘平原之下,几乎每一寸土地上都有过战斗过的血肉和尸骨,只是岁月悠悠,这些人埋骨于此化为泥土,后世之人却并不得知罢了。身处这片土地之上,加之天寒地冻,长久的寂静,偶过的乌啼让李征古等人莫名地感到心季。 路程十分短暂,不到半个时辰,一行人抵达镇南军营北的山谷当中,这里距离朝廷禁军的营地已经近在迟尺,远远看着连绵的矮山之间成片的唐军连营矗立天地之间,瞬间让遭受了莫大苦痛与委屈的李征古心情为之一畅,精神也为之一振。 “李使相,前面便是禁军的驻地了,这一回陛下任命那朗州大都督李源以及燕王殿下为帅,率领整整二十万兵马到此,你瞧,这阵仗是不是好生气派。”随行的镇南军将领指着远处的连营对李征古笑道。 李征古咽了咽口水,微微点头,虽说他确实急迫想回朝面圣,但实话说来,一想到马上便要见到李源以及李弘冀二人,心神还是有些发颤,要知道这两人昔日可都是自己的政敌,此一行他们也是奉命率军前来征讨叛贼,而自己此时在皇帝眼里正是那头号叛逆,李征古莫名有些恐惧,甚至胡思乱想着会不会抵达禁军后再次经受一番皮开肉绽,想到这儿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前胸后背。 萧俨忽而开口激动道:“瞧见这片连营,便想起北苑行军的宏大气势,我大唐禁军雄哉!壮哉!” “正是,所以咱们暂时便不能继续走了,禁军此次奉旨前来,可是将咱们当成叛军来讨伐,不能离禁军驻地太近,万一遇到不分青红皂白的骑兵巡防,误伤了二位的性命可就不好了。因此宋少帅早有先见之明,让咱们先在山谷中歇歇脚,待末将令几名兵士带领文书叩营,再等禁军派人前来迎接二位,如此二位的安全才可无虞。”将领轻声笑道。 李征古皱了皱眉,但还是点头道:“我等听将军安排便是。” 将领呵呵笑道:“李使相放心,有我们护送着,你们不会少一根毫毛的,保证你们能安安全全地走过这一趟,平平安安到禁军的大营去。李使相,莫忘了这回宋少帅的不计前嫌,回朝后可要为我们镇南军正名,我们对朝廷可是忠心不二,一切都是误会。” 李征古忍住心中的愤满,皮笑肉不笑地应付道:“那是自然,还请将军尽快遣人前去叩营罢。” 很快,小队人马便于山谷北坡下的一块平地上扎营,而扎营时发生了一件插曲,让李征古和萧俨很是担了一会心。 赶路的时候,镇南军护送的百余兵马和李征古一行人的数十名随从都是穿插在队伍当中,此举一开始李征古等人为了尽快赶路倒也不曾计较,毕竟能脱出镇南军大营便是侥幸,哪敢再招惹这些虎背熊腰的兵士? 但扎营时,镇南军这百余兵马却抢先围着李征古与萧俨的帐篷周边驻扎下来,将他们与其余几名从金陵而来的同行将领以及随从们彻底隔离,这般诡异引发了李征古与萧俨的疑虑。 而更加诡异的是,明明离禁军大营不过里许之遥,镇南军派去叩营的兵士竟迟迟未归,李征古与萧俨这一等竟然等到了太阳落山,这令众人不由得心思错惶。 简单吃过晚饭后,李征古率先忍不住,来到镇南军将领的帐篷里探听口风,想知道前去叩营的兵士到底何时归来,他们何时才能前往禁军大营。 但将领听到李征古火急火燎表达出的疑问之后,只是从容不迫地笑道:“眼下情势非常,人心难测。要知道二十万禁军皆枕戈待旦,听闻皇帝还下了旨,若能擒得李使相您便是头功,但要抓活的还是抓死的皇帝可没说过,谁知道那李源与燕王是如何考虑的?” 李征古惊恐地退后了几步,随后不敢多问,只在原地忐忑不安,这名将领说的倒不假,且不说如今的自己已然是朝廷眼中的罪人,就说昔日他与中枢重臣一同打压李源与燕王的过往,可谓苦大仇深,换位些许思考,说不定他们还真不想自己活着回去 第三百三十章 危险 简单寒暄了几句后李征古离开了,在他回到自己的帐篷时,惊讶地发现萧俨已经在帐篷中等候许久,连同几名金陵的将领尽皆到此,其中一向不太开口说话的唤作朱横的将领,今日一反常态第一个开口说话,而他的第一句话便让众人惊讶不已。 “李使相您终于回来了!我斗胆说一句,目前我们已经处于危险之中,我怀疑有状况要发生,所以要求萧监军召集诸位来商议此事,要诸位心中有数,做好一切紧急的准备。” 包括李征古在内,众人均惊愕不已,面面相觑。 “朱将军,怎么回事?难道是叩营出了什么变故?”李征古惊恐道。 “是啊,快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萧俨也紧张地说道。 朱横朝李征古看了一眼,缓缓摇头,随后静静道:“方才日头落山时,我在帐篷中听到马嘶之声于是悄悄去查看,发现有三骑暗自离队出去。于是我偷偷跟随察看,却发现他们径直往南而去,且他们一个时辰后方才归来,随后又进入了镇南军那名将领的帐篷,这让我产生了极大的疑惑。” 李征古不解地道:“这又能说明什么?这三骑也许是派出去的斥候巡防的,咱们先前一路上行军不都是这么干的么?斥候围绕驻地探查四方。” 萧俨咳嗽一声插话道:“我来解答李使相的疑问。大队人马行军一路上放出斥候骑兵巡防确实是正常的,但此一时彼一时,咱们如今夹在镇南军与禁军两处大营中间,往北里许便是禁军,往南三四里便是他们镇南军自己的驻地,何必多此一举向南放出斥候?” 朱横点头赞许道:“天寒地冻,道路难行,入夜没有视线,又让斥候此时往南探查自己的驻地,能有什么意义?这是其一。其二,你们发现没有,先前宿营时镇南军放出的斥候都是五人一队,轮流查看周边情形,每个时辰都有两队斥候回来禀报,毫无差错。咱们跟随镇南军行军已有段时间,正是他们已经固定的一种侦查方式,那么这三人一队在黄昏出去,这显然不是他们惯常的手段。” 其他一名将领终于忍不住附和道:“朱将军说的很是,我也注意到了这种情形,他们确实是每次放出两队,每队五人,围绕着我们营地侧翼侦查。每个时辰必有两队出发两队归来,这确实是他们已经固定好的手段。” 众人皱眉思索,这么一说,倒是确实有些奇怪。行军之中,军纪严明,除了受命的斥候,普通军士哪有随随便便半夜出营闲逛的道理,既出营,必是身负使命。而这三名士兵到底是去干什么的,让人甚是迷惑。 朱横又低声道:“诸位,莫忘了我方才也提及了这三人的脚力和离开归来的时辰,要知道咱们从出营到眼前这座山的山谷里,撑死不过半个时辰。而这三人竟然足足花了一个时辰,他们三个到底去作甚?” 李征古疑惑道:“莫非是回驻地送信?” 朱横摇头沉声道:“这我却是不知,可咱们如今还未抵达禁军大营,而是在荒野山谷当中,他们的使命还未完成,何必此时回营禀报?而这三人回来后去那将领的营帐中复命,我担心他们是瞒着我们做了什么布置,实在是让人担心。” 众人均皱眉苦思,虽然分析的有道理,但并不能证明镇南军想对自己等人不利,这一点无法解释。 萧俨提出了这个疑问:“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镇南军要对我们不利啊,咱们如今便是砧上鱼肉,他们若是对我们不利,在任何时候都能动手,何必玩这么多花样。” 朱横静静道:“凭借我多年的行军经验,这一切在我看来皆是不祥之兆。从现在起,还望诸位都要提高警惕,睁大你们的眼睛。除了咱们这几个人,谁也不能相信。 明日若禁军大营还不来人,我们便要时刻盯紧镇南军那将领的帐篷,一旦有异动,我会连同在场几位将军首先擒住那将领,拿住他当人质。另外刚才所说之事需严加保密,不能露出半句口风来。” 众人虽满怀疑虑,但瞧见朱横郑重的面孔,为了自己的安全无虞也相信了七八分。随后李征古赶忙发了话,让众人都小心警惕起来,或许朱横一语中的,危险也许马上就要到来了。 半夜里,营地喧闹异常,在李征古等人警惕的目光下,一队举着火把的骑兵从北边赶来,报名身份是禁军兵马,然后便被接引到营地里不知何处。朱横得知后连忙去禀报李征古与萧俨,二人欣喜异常,但也甚是疑惑,为何耽搁了这么久禁军才来人,但不久后这一切便有了答桉。 寒风中火把猎猎作响,穿戴整齐的李征古和萧俨以及朱横等几名将领在数十名镇南军士兵的护送下来到一处帐篷面前。 此时那名镇南军将领已身披大氅站在帐前迎候,双方见礼已毕,李征古原以为将领会引二人入帐就座,事实却并非如此。 “李使相,禁军已派兵来接,咱们就在此处话别吧,夜已深了,不得不打搅你们休息了。”将领拱手道。 李征古笑道:“你们一路辛苦了,何必客气。” “好,那我便率兵回营了,适才我也刚刚接到宋少帅派人送来的急件,要我急速赶回营中去。”将领双目注视李征古的脸上,观察李征古的反应。 李征古一愣道:“宋少帅召你回去,出了什么事么?” 将领微笑道:“信里没有,我也不好妄猜少帅的心思。但既然送急信召回我,必是有重大紧急之务,否则少帅也不会这么做了。” 李征古心里暗暗咒骂了几遍宋摩诘,他自然是巴不得镇南军出事才好,随后痛快地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们立刻拔营回去便是,宋少帅急令,可耽搁不得。” 将领拱手执礼,转身便要去下令拔营,李征古愣在原地,方才想起什么,忙摆手道:“且慢。前来接引我等的禁军呢?怎地不见人了?” 将领蓦然让开身子,作出邀请的手势道:“禁军张都使就在帐中,你们进去便是。” 第三百三十一章 死不瞑目 有了前番在帐篷中朱横的提醒,此时的李征古十分为难,想了想露出僵硬的微笑道:“看来这天时着实是寒冷,连久经战场的禁军都要躲在帐中等候。对了,敢问此次前来的是哪位张都使?据本相所知,禁军中官居都使的张姓将军可不少。” “禁军将领之名我如何知晓?又如何多问半句?他们此来雷厉风行,使相可别耽搁了,我这便要启程回营。在此也算是和使相暂别了,或许不久后咱们便能再度聚首,使相多多保重吧。”这镇南军将领拱手行礼,身后的镇南军兵士竟也罕见地拱手,同样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这番作态令李征古与萧俨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随后众人各怀鬼胎却又好像心照不宣般地哈哈大笑着拱手而别。这百余名镇南军兵士像是早做好了准备一般,拔营的速度不是一般的快,不消半刻之内便已经全部准备完毕。火把照耀之下,百余骑往来路而去,不久后转过山梁消失不见。 禁军深夜到来,显然打破了李征古等人原先的设想,远远望着镇南军身影全消后,李征古与萧俨对视了片刻,在寒风中各自吐出一口热气,再整理好自己的衣冠,便拔腿朝那禁军张都使的帐篷中走去。 一旁的朱横赶忙劝阻道:“二位且慢,我觉得此事很是怪异。你们朝周遭看看,除了眼前这座帐篷亮着灯火,整片营地四下寂静,方才禁军可是来了足足一整队兵士啊,却不在外头列队戍卫,难不成全跟着张都使窝在里头?我担心这帐篷里有诈” 朱横一语惊人,再度将李征古与萧俨从回朝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只见李征古咽了咽口水,倒退了两步道:“可若真的是禁军到来,我们又岂能怠慢?如今我等在朝廷眼里可是罪人,万一疑神疑鬼耽搁了时辰,我们可就罪加一等了。” 听罢朱横无奈地陷入沉默,看向另外一名将领,后者也轻声附和道:“朱将军说的对,黄昏时我们才分析了镇南军某些反常举动,那么此刻的情形则更为反常。如果昨晚我们分析那三名离营的士兵是给什么人送信的话,那百名镇南军此刻的离去便证明了一件事,他们迫不及待想把我们交给禁军,或是交给帐篷里的人,而他们自己却想避而远之” “朝廷钦使在此,尔等罪人为何还不进帐?” 帐篷内忽而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吼叫声,能隐约察觉出发话之人此时已颇不耐烦,李征古总感觉这道声响有些熟悉,但却实在想不起是何人,可这却加剧了心里莫名的笃定,随后不再多虑,立即环视众人道:“都说完了么?依本相看,不管镇南军有何图谋,咱们也不能得罪里头的张都使,诸位快随本相进帐罢!” 众人见李征古已径直拨开帐篷踏入其中,颇有些无可奈何,但见不死心的朱横连忙拉过紧随李征古步伐的萧俨,低声道:“萧监军,李使相一意孤行那便随他,你可要想好了,万一你们真陷在这里头,我等救援不及” “可、可我身为监军,怎能不随主帅进帐?如今我等是戴罪之身,只求陛下明察秋毫,若再慢待禁军来人,岂不自找麻烦?”萧俨急切地拨开朱横的手,随后自顾大步流星进帐而去,独留朱横及几名金陵将领呆呆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帐篷中烛火通明,抬眼见到满座身着禁军铠甲的将士,李征古与萧俨既惊喜又畏惧,抬眼瞧见中间一名将领正负手背对着他们,似乎便是那禁军的张都使,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赶忙老老实实拱手行礼,李征古胆战心惊地率先发话道:“张都使一路辛苦,罪人李征古有礼了” 话音尚未落下,但见摇曳的灯影中,满座的禁军兵士身影快速移动过来,李征古与萧俨瞟了一眼发现众人围拢过来,以为是要将他们二人拿下关押,心中无奈却也只能认命,毕竟身上还顶着谋逆的罪名,但他们万万没想到,最先靠近身边的一名禁军兵士已二话不抽出腰间短刀,身子蹦了起来,一刀砍向李征古的脖子。 李征古与萧俨虽然进到这帐篷中便做好了心理准备面对禁军的诘问,但他们却没料到这些禁军兵士竟会在此动杀手,只见李征古急切中下意识脖子一偏,躲过要害,却被一刀砍中肩胛骨,刀锋卡在骨头上出不来了。 李征古险些昏厥,疼痛万分之际大喝一声,到底身为枢密副使,自身向来有些气力,一脚奋力踹翻那行凶的兵士,也不顾身旁的萧俨是死是活,欲拔腿往外跑,口中绝望地大喊道:“朱横,快进来救我!” 可已是羊入虎口,站在帐内起码数十名兵士又岂会给李征古夺路而逃的机会?闻言纷纷拔出兵刃,但只在一瞬间,数十人尽皆涌上,个个凶神恶煞,李征古拼尽全力眼看快要冲到帐篷门口,被横着挡在门前的几名兵士一脚踹来踢在腹上往后便倒。 被踹翻在地的李征古爬起身来,摔得七荤八素眼前本就冒出金星,狼狈地仰面倒在地上,惊骇中见一坚硬的刀把在眼中突然放大,“噗嗤”一声惨烈的声响,那刀把直直砸在眼眶上,顿时将眼珠子砸得迸裂。 李征古痛吼一声捂住眼睛,兵士尚要继续用刀把砸他的头,但见堂上那位背对众人的“张都使”低喝一声道:“用兵刃结果了他便是,无需让他多受痛苦。” “当啷”一声,这名兵士丢下石头抄起长剑直刺入李征古的喉头,鲜血飞迸出尺许高,李征古发出嘶哑的喊叫声,片刻后便气绝身亡,这名昔日在南唐朝堂上叱吒风云的重臣,最终却在这荒郊野岭落得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帐内的兵士们冷漠地注视着李征古血污的尸首,随后又将凶狠的目光转移到了方才便软倒在地的萧俨,此时他正浑身急剧发颤呆呆地发愣,脸色煞白,喘着粗气。兵士们正要继续动手,却见“张都使”径直转过身走上前来,拍了拍萧俨的肩膀道:“不要怪我,我等只是听令行事罢了。” 极大的恐惧当中,萧俨显然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仓皇等死的恍忽间却突然认清了眼前这位“张都使”到底是何人,在一柄长剑穿过胸前时,气若游丝地咽了口血沫道:“你、你是张、张自” 张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随后沧浪一声抽出萧俨胸前的长剑,冷冷地望见眼前喷出一道血雾,口中喃喃道:“念在昔日翰林院讲学之恩,便让你死个明白。” 也不知萧俨是否咽了气,但见张自果断地挥手,几名兵士立刻上前挥剑数下,割下李征古以及萧俨二人的头颅,领着发髻血淋淋地提了出去,其余人等紧随其后,均手持兵刃意欲继续行凶,只因帐外仍有几个目标未曾解决 第三百三十二章 自相残杀 帐外,朱横等几名将领听到李征古隐约的喊叫声,已迅速将身边的数十名随从集结起来,将眼前禁军的帐篷围困住,这些随从虽然人数不多,但能够肩负着保卫枢密副使的职责,个个都是好手,此时携带弓箭的十余名射手均弯弓搭箭对着帐篷,只待朱横一声令下便弩箭齐发。 但众人心中何尝不感到慌乱?毕竟无论如何,里头的可都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禁军,并且他们此时可都是戴罪之身,如若反抗不说胜负难料,就算苟且活下来这辈子估计也只能煎熬藏匿度日,因此随从们尽管处于戒备状态,实际上心头皆踌躇万分。 岂料不一会儿帐篷内的动静忽而停止,随后哗啦啦涌现出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军兵士,为首的一人两手提熘着李征古与萧俨血淋淋的头颅,在火把照耀下踏步走出,手中用力,血湖湖的人头划了一道弧线滚落在朱横等人的脚下。 有人很快认出这是李使相与萧监军的首级,顿时惊呼之声一片,掀起一阵哗然骚动。朱横等将领愣在了原地不做言语,原本该发令的手径直停在了半空,不知心中是恐惧万分还是悔不当初。 “对面的兄弟们,我便是禁军张都使,李征古与萧俨皆是勾结叛军意图不轨的奸贼,现我等奉燕王殿下的命令将此二人就地格杀。从现在开始,你们若有违抗,同叛逆之罪处置。立即放下兵刃,跪地投降,违者杀无赦。”张自在一众兵士的簇拥下缓缓走出,高声喝道。 随从们轰然发出一阵议论纷纷之声,众人相互狐疑地询问,不知道此时到底该作何选择。总之眼下朱横等几名将领算是他们的主心骨了,于是众人都将目光投向朱横。 朱横凝视着张自的面孔片刻,断然皱眉喝道:“不对!禁军中的都使我皆熟识,兄弟们,此人绝不是什么张都使!莫听他们胡说八道,他们胆敢假传燕王军令、冒充禁军来人杀了使相与监军,这才是谋逆大罪!兄弟们,不要相信他们,咱们杀出去,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贼人手里!” 岂料随从们却咽着吐沫犹豫着,李征古与萧俨已经死得透透的了,大家一时都乱了方寸,朱横的话虽然有些作用,但却实在难以给众人信心,毕竟随着帐篷里涌出的兵士越来越多,他们已明白如若动手,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张自自然不是禁军将领,却也没有正面回复朱横的疑问,而是露出凶光大喝道:“燕王之令你也敢质疑?禁军将领成千上万,你哪来的凭据信口开河?且不说我等是不是禁军,你们只有二三十人,我百余精兵一轮冲锋便可灭了你们,你们的弓箭手亦少得可怜,为何不识时务?方才说话的这位将军,你也是叛逆之将,却要拉着众人为你陪死么?” 众随从纷纷看着朱横,朱横大叫道:“别听他胡说,我何时有过叛逆之举?他是胡说八道。那是个假禁军,他的话你们也信?” “朱将军,此人说得倒是有理,禁军那么多人哪能记得清,说不定这位张都使是近日调任的,且此地离禁军大营不过里许,他们万一真是禁军将士”有人低声问道。 “狗屁!我禁军将领哪有像他长得这么细皮嫩肉的?不要听他胡言乱语,大伙儿杀出去,禁军的大营离得不远,如果真是禁军来人,咱们便去问个清楚,就算死也死得明白!如若放下武器,我们便是待宰牛羊,碎尸荒野无人问津了!”朱横大叫道。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有人已经准备开始拼命,朱横的话起了作用。 张自脸色阴沉,高声喝道:“既然你们执迷不悟,我便对你们不客气了,本来你们都可活命,但你们一旦动手,我便要将你们尽数格杀。” 随从们发出嗡然之声,胆战心惊的有之,意图拼命的也有,吵吵嚷嚷喧闹不休。 张自朗声再道:“你们当中大多数人是无辜的,所以我决定给你们最后的机会。半炷香的时间是你们最后下决定的时间。这朱横是叛贼,跟着他反抗便是通敌叛乱,株族大罪。你们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家中亲卷着想。 从现在开始,谁杀了朱横,谁便升任军都指挥使,半炷香之后,若还没有了结,我便下令动手,将你们全部斩杀于此,一个不饶。” 一枝燃起的香火很快被插在帐篷之外的泥地里,夜色中,香火尽头的红色燃烧的亮极为醒目。冷风忽劲忽平的吹着,每一阵大风吹过,香头上的火便变得更加的明亮,肉眼可见那柱香会被烧下去一大截,也让所有瞩目这柱香的人心头紧缩。 时间看似漫长,但很快这柱香便烧掉一小截,剩下的部分马上便要到一半,给人心理上的压迫感便越是强烈。张自沉着脸摆手,他的身后传来弓弦拉开时吃力发出的吱吱声,以及刀剑出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众随从已然是心中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李征古与萧俨的人头就在眼前,半柱香后即将到来的便是自己的死亡,所有人都明白,硬拼是没有好下场的,就算临死能拉垫背的,但那对自己有何意义? 张自的那番话显然起了作用,虽然大多数人都明白那是张自分化他们的手段,但在生死关头,很多人的心理产生了急剧的变化,在生的诱惑前,很多人宁愿铤而走险。 香火逐渐烧向一半长短,时间紧张的如同凝固了一般,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异常的急促。不少人的目光已经变得有些炙热,他们的眼睛开始有意无意的在朱横身上逡巡。而朱横也惊恐地发现,竟连身旁的几名金陵将领眼中也透露出异样的情绪,自己身上的汗毛也不由得开始竖了起来。 这几名将领中有一名军都虞候名叫赵茂,平素里吆五喝六对人极为苛刻,动辄打骂士兵,克扣军饷,而他在禁军时又恰好是朱横的部下,因为赵茂的苛刻,没少与向来宽仁治军的朱横闹过矛盾,曾有一次朱横差点将赵茂打军棍打得腿骨崩断。 此刻,朱横的神经极其过敏,周围人的风吹草动他都极为敏感,他似乎看到了站在身边的赵茂开始有意无意地用眼睛瞟着自己,只见赵茂手中的长枪忽然一动,对准自己的喉咙。 本就草木皆兵的朱横心中的最后的希望在瞬间崩塌,不假思索反手一刀砍去,口中吼道:“娘的,你想要老子的命,老子先结果了你。” 赵茂万没料到朱横忽然对自己动手,自己不过是将兵器换了手挠了一下痒罢了,甚至来不及解释,便被朱横一刀砍中了头颅,几乎将头噼成了两半。 这一刀瞬间成为了导火索,赵茂的尸首倒地之时,随从中不知谁发出一声喊:“奶奶的,我们没动手,你们倒先动手了。杀了这几个当官的,咱们活命还能当官,杀啊。” 早就蠢蠢欲动的数十名随从心中最后的一丝防线也瞬间崩塌,手中的兵刃似乎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所牵动,下意识的便朝身边的这几名金陵将领乱刀砍去。朱横等几名将领焉肯就这么死去,挥动兵刃开始反击。军中大将都是狠角色,动起手来比普通士兵都厉害,瞬间一大半随从横尸当场,只剩下十余人。 可一旦动手,便停不下来了,几名将领将每一名站在身边的随从都视为威胁,甚至来不及分辨对方是否有恶意便先一刀砍去。方才莽撞的朱横瞬间清醒过来,大声吼叫着道:“不要动手,不要上当。” 但当一名随从踉踉跄跄地摔倒在自己跟前,手中的长剑恰好刺中自己的护腿盔甲时,朱横再也没能抵挡住心中的恐惧,挥刀将那名其实并未动手参与砍杀的随从一刀枭首之后。局势由此顿时变得不再可逆,在剩下的随从们发出不堪入耳的辱骂声中,拼尽全力绝地反击,竟只花了十几息的时间便将朱横在内的几名金陵将领统统斩成肉酱。 悲剧尚未结束,一名随从大叫着道:“我杀了朱横,我是都使了。”话音未落,身边一名随从兜头给他一刀,将他砍翻在地,怒骂道:“你是个屁,老子才是。” 这种连环的屠杀似乎没有停止的趋势,站在帐篷一旁的张自似乎早有预料,与一大帮兵士冷眼观看着这一场凶残的自相残杀,直到杀得只剩下四五人,才高声下令道:“住手,立刻住手。” 随后张自身旁的百余兵士齐声怒喝,这才将正在相互杀戮的几人震慑住,他们清醒过来,看看身边的人一个个身上满是血迹,个个状如鬼魅。 “你们几个。”张自朝着人群指着:“从现在开始,你们每人便都是我禁军的大将了!立刻挖坑清理这些闲杂人等的尸首,然后你们便自行返回禁军大营去领受封赏!记住,若进不去营门,便向兵士告知你们方才奉了燕王殿下之令斩杀叛贼,殿下必定会立刻接你们入营,绝对是重重有赏!”张自冷声下令道。 “遵命。”这几人喜笑颜开,齐声应诺。 “张都使,你们不也是从大营而来么,为何不同我们一起回营?”有人小声疑惑道。 “我等还有军务在身,稍后便回,你们话怎地那么多?”张自怒声道。 几人悚然动容不敢再问,只因张自一开口他们身上便不自觉地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接着他们开始挖坑埋人,受伤的自行裹伤治疗,心心念念只想尽快前往禁军大营找到燕王殿下领受封赏,这回虽然是自相残杀的搏命恶行,但想起来实在是赚大了,不仅免于不死,更可鸡犬升天 第三百三十四章 曲折离奇 在一众士兵的看押下,这名劫后余生的汉子被带到了李源面前,此刻他抱着激动而又忐忑的心思俯身朝李源行礼,自称是萧俨随从,名为黄道全,而后断断续续道出了自己昨夜所经历的惊险之事,语调十分急切,面容倒是坦诚,但其所言语无一不令人迷惑。 “禁军张都使率兵走后,我们四个便动手将李使相,哦,呸,将李征古和萧俨,以及叛将朱横等人的尸首一并掩埋,本想即刻赶来禁军大营禀功领赏,结果在林子中刚走不到百步,便遭遇了镇南军的埋伏!当时夜深林密,我们四人分散奔逃奋力拼杀,不过现在看来,其他三人应该尽皆折了” 李源静静地看着黄道全散乱的发髻和发髻间沾染的枯草和几枚松针,双手不停比划着似乎不像是在说谎,而黄道全正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快感当中,不以为意,伸手在地上捡了几块石头摆着地形继续说话。 “东边林子里上有很多伏兵,这几处位置全是弓箭手,西边的崖壁应该也有伏兵。小人无法判断他们的具体数目,只知昨日护送我们赶路的镇南军一共是百来人。” 黄道全喘了口气,忽而壮起胆子朝李源拱手道:“李大元帅,事实便是如此!敢、敢问,小人何时能领赏?小人可是奉令杀贼” 围拢在身边的众人面面相觑,李源更是皱起眉头心中无语,这黄道全不过刚刚脱离险境,此时竟还心心念念想着当官发财?这功名利禄看来比命都重要。何况他所述之事匪夷所思,就他口口声声说的什么燕王之令,简直是无稽之谈。 当然,燕王李弘冀贵为皇子亲王,他有特权也有办法可以瞒着李源这位大元帅,偷偷派人出营截杀李征古等人,但却不符合情理,因为黄道全提及了一个细节,那位自称是禁军张都使的将领,草草令他们将李征古与萧俨就地掩埋。 须知皇帝点名要的便是擒得李征古回朝,至于萧俨,更是皇帝的心腹宠臣如今大功即将手到擒来,回朝后很快李弘冀便将上位,就算是一时犯蠢,也不会蠢到这种令人费解的地步。 李源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定是有人伪托禁军之名,在山谷中截杀李征古一行,假托身份便意味着行栽赃之事,而且此事镇南军定然知晓,因为镇南军若真有心护送李征古等人前来禁军大营,定然会派人前来叩营,而李源根本没有收到任何禀报。 这么想来,黄道全所经历的一切便更加扑朔迷离,因为那伙冒充禁军的人马故意放过了黄道全四人,令他们前来禁军大营四处宣扬,不难猜测便是要让他们“奉燕王之令诛杀叛贼”的事迹流传开去,以混淆视听,但镇南军随后又反手围杀他们四人,此一节实在是矛盾且多余 李源眉头紧锁,捋了捋道:“本帅听明白了,镇南军将你们交给禁军后,禁军先是杀了李征古与萧俨等人,接着令你们自相残杀,随后镇南军又回来杀你们” “便是如此!”见这弯弯绕的曲折离奇被李源捋得明明白白,黄道全赶忙点了点头,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心中已开始沾沾自喜,自己绝对是上天卷顾,不仅捡回了一条性命,竟然还误打误撞在这荒郊野岭遇见了禁军兵马,而且还亲眼见到了大唐第一名将李大元帅!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在黄道全想入非非之时,只见李源冷冷朝四周的傅宏等将领道:“你们呢?听明白了么?” “这”众将愣了愣,各自陷入思索并未作声。 傅宏眯起双眼迷惑片刻,随后拱手朝李源道:“回大元帅,听是听明白了,就是感觉怎生费劲,末将听着都累” 李源耐着性子又道:“还有,黄道全,你怎确定杀你们四个的便是镇南军的人马?你不是说护卫你们的镇南军轻骑将你们交给那位张都使后,便已离去了么?既然镇南军想杀你们,费那么多心思作甚?” 黄道全咽了咽口水,信誓旦旦道:“绝对是镇南军!大元帅,小人在镇南军中多日,几乎每个将领都认得。带头的便是镇南军大将江凯!此人是宋摩诘麾下第一大将,位高权重时常在各营盘桓,就算是化成灰小人都认得!至于他们为何费尽周折,小人、小人也不明白。” “大元帅,我等可要启程回营?此人所言若是非虚”傅宏低声道。 李源缓缓踱步,捏着下巴皱眉思索,众人一言不发看着李源,不敢打搅他的思索。一阵山风吹来,山崖两边涛声如骤,宛如众人心中翻腾的心海波涛。 李源停下脚步道:“且慢,你方才一路逃来,可有敌军尾随?” “应该没有!小人昨夜杀至最后已是精疲力尽,只好趁着夜深逃进林深处,孤身一人潜藏在林草当中不敢作声,最终侥幸逃过一劫,直到追兵悉数走后才敢动弹,否则又怎会耽搁到了天明。”黄道全摇头道。 李源抬手沉声道:“先把黄道全带下去好生看管,让他吃些东西休息一会儿。傅统军率二百人马在此压阵,其余人等且随我来。” 】 傅宏赶忙道:“大元帅要做什么?” 李源道:“本帅想去前头林子里瞧瞧。” “大元帅三思!”傅宏等将领齐齐大惊失色。 只见傅宏上前低声道:“大元帅,这黄道全所言真假未辨,万一里头有诈,您若是有个好歹” 李源摆手回道:“不必担心,本帅心中有数,听令而行便是。” 傅宏咬牙道:“大元帅若执意要去,末将请求一同前往!万一真遇敌情,您身边也能多一个力战之人不是?您是全军统帅尚且亲自上阵,末将又岂能贪生怕死?” 李源想了想微笑道:“那你便来罢,一起去瞧瞧。” 众将跟随李源齐齐上了马出了木石工事,傅宏摆了摆手示意,其余三百骑也立刻上马跟上。 一行人沿着山谷往前疾驰,山谷很快朝中间合拢,像是两扇即将关闭的大门,前方谷道越来越狭窄,山崖下方碎石嶙峋,直到道路只剩下三四骑并行通过的宽度,周遭茂密的林草呼啸幽暗,给人以极度压迫之感 第三百三十五章 自有天助 马儿跑的并不快,那是李源故意为之,因为此时身处在两侧紧凑夹窄的山道上,李源需要观察周遭的任何风吹草动。 但算着距离已经奔出了一里多地,虽然并没有发现任何敌军响动,但再往前便意味着离镇南军大营更近了一步,或许即将进入对方哨探的目视范围之内,故而傅宏等将领在李源身侧正欲提醒李源不能再往前,却发现李源高举手臂勒住了马匹。 “看来本帅还是赌对了。”李源自语道。 “赌?大元帅在赌什么?”傅宏勒住纵跃不停的白马问道。 李源呵呵笑道:“本帅是赌天是否会助我们,终于在最后一刻让本帅发现了。你们瞧。” 说着李源举手朝西侧的山壁上指去,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但见原本光滑如镜的山壁在这一段有了些变化,山壁中间长着一排矮树,黄绿相间的松针密密匝匝很是显眼。距离地面的高度大概在七八丈高左右。 “记得么,自打咱们进入这山谷以来,两侧山壁便多有塌方之处,你们再看看这一处山壁,岩架上方十余丈的土石全部垮塌,那里明显是很久以前雨水冲刷发生过一次大的塌方,所以形成了一道巨大的阶梯岩架。那些松树便是在岩架上生根长出的,居高临下视野极佳,亦是绝好的驻兵之处。”李源面带笑容道。 “大元帅还请明示。”傅宏不解道。 李源微笑道:“方才黄道全所言之事,离奇曲折令人费解,着实一时难辨真假,但有一点你们却忽视了,既知绳结难解,何必纠结于其中?一刀斩断便可见真章。咱们从金陵率军而来是为何?” 一名将领即刻答道:“自然是平叛。” 李源点头道:“那便是了。眼下镇南军便是叛军,要么战,要么降。这才是咱们该关心的问题。若镇南军欲做困兽犹斗之争,他们必会防备朝廷大军,而从两军人数上说,镇南军处于绝对劣势,想此战取胜,需要转化劣势,增加胜算。兵力的劣势他们无法改变,能做的便是谋略上的致胜和某些可以转变的劣势转变。” 傅宏原本正处于迷茫当中,此时循着李源的话语思虑片刻,忽而望向西侧的崖壁,恍然开口道:“末将明白了!镇南军兵力不占优,若是战,他们只能借助地利,这座山谷道窄林密,对我大军来说,此处进军连大队骑兵齐行都成难题,而那处崖壁居高临下,又离镇南军大营迟尺之遥,他们完全可以逸待劳,如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转地利为取胜之利! 若镇南军有战意,他们怎会放过这绝佳的伏兵之处?” 李源抱着欣赏的目光点头道:“不愧是傅统军!正是如此。所以咱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只要崖壁上有伏兵,那么便证明直至今日,镇南军仍欲与我军一战,若上头无兵,则说明他们降意更甚,因为过了此处便将是一片开阔,镇南军将无险可守。” 有将领说道:“那这又跟黄道全所言有何联系?” 此时轮到傅宏眯起双眼接口道:“若此时崖壁上万箭齐发,你说咱们还能活着么?上头无兵,按大元帅的言语则证明镇南军是真有降意。” 李源道:“诚如是也。如今看来,那黄道全所言八成是真,本帅大致推断,镇南军定有降意,但叛逆毕竟是诛族大罪,普通兵士陛下或许可网开一面,主犯投降却有甚大风险,你们别忘了陛下点名要的人是谁,李征古、宋摩诘 此时弄出一伙伪装禁军的人马去截杀李征古等人,好把这股脏水泼到燕王殿下甚至是本帅头上,镇南军,宋摩诘自然便可安心投降,而知道实情的主犯之一已经灭口,或许他还能趁机将罪责往死人身上抛,此举可谓一石三鸟啊!” “呸!无耻叛贼,这算盘倒是打得精响!”众将虽然懵懵懂懂,但还是陆陆续续回过神来。 李源适可而止,并未回话,自己在心里却只默念一句,李征古死得不冤枉。同时自己也有种暗暗的侥幸,若真让黄道全径直奔往禁军大营胡乱宣扬扭曲事实,麻烦恐怕不小 想到这里,眼下唯一想不通的点便是,镇南军的一石三鸟之计本可顺畅实施,让黄道全四个人回到禁军大营便是计成,为何他们又反手围杀?这样一来岂不白白功亏一篑?一放一杀,无甚意义,难不成宋摩诘是那种优柔寡断之人,犹豫不决? “所以大元帅方才说的赌,便是赌崖壁上头有兵无兵,赌一路而来是否遇伏对么?那可真是拿性命来赌了。”傅宏忽而发问道。 “我等朝廷大军,正义之师至有天助,何必惊慌?”李源咽了咽口水,挺身正色道。 众将瞬间有些心有余季,却不忘拱手齐声赞叹:“大元帅威武!” 实际上李源的面色虽然从容,但厚厚的铠甲里头已是汗流浃背。 为何敢于大胆轻易突击至如此危险的未知之地,除了李源拿性命在赌之外,更是因为在黄道全所言中捕捉到了追兵悉数撤走的讯息,既然镇南军最后决意围杀黄道全等四人,那么杀至最后一人,镇南军的追兵为何不再继续往前搜索? 除了夜深林密的缘故之外,恐怕便是顾忌再往前便愈发接近禁军大营了,或许他们会撞见禁军散出的骑兵斥候,出于无奈只好暂且后撤回营禀报。 】 但对于黄道全这个侥幸逃脱的意外,镇南军会善罢甘休么? 李源骤然抬手指向西侧的崖壁道:“那处崖壁既然无兵,咱们便设法上去瞧瞧!光是这一排崖壁便可埋伏百余弓箭手,居高临下,这百余弓箭手便可将这段山谷封锁。你们想想该如何爬上这七八丈高的岩架?” 傅宏摇头道:“太高了些,否则造长梯子倒是可以,但七八丈的长梯子肯定不成,那么长根本无法竖起。如果要是有绳索垂下就好办了,可是绳索如何能从上面垂下?” 李源轻叹道:“只要上去一人,垂下绳索,再拉几个人上去,其余人便可被逐一拉上去了。咱们这三百多人当中,可有善于攀岩的弟兄?” 傅宏想了想,扫视了一圈忽而咬牙上前道:“大元帅,还真有一人。” “谁?” 傅宏挠了挠后脑勺,尴尬地笑道:“末将、末将兴许能上末将年青时那金陵的周遭大小山岳,早就攀过无数回了,此处不在话下,就是费些时辰” 李源眨了眨双眼并未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略微迟疑的傅宏,随后听见一句“末将去了”的声响,才微笑着点了点头。 却见傅宏刚刚解下厚重的铠甲,抖露出两条壮硕的腱臂,忽然又转身皱眉道:“但是大元帅,还有个问题,咱们登高莫非是为了设伏?镇南军难道会来自投罗网么” 李源呵呵一笑道:“还是那句话,咱们自有天助。待会你看便是,且安心上去罢,弟兄们赶紧准备,时间紧急,在一个时辰之内所有的准备都要做好,迟则生变。这第一场仗恐怕便要在这儿打起来了。我朝廷大军前来已有几日,若是还不打起来,有人该着急,有人也该犹豫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伏击 李源连珠炮般地下达命令,队伍立刻全员行动起来,缓缓往前推进到岩架左近开始布置,只等身手矫健的雄武统军傅宏能够成功攀上崖壁。 计划稍显直白,既然推测镇南军有可能去而复返再度搜寻黄道全,李源现在要做的便是反其道行之,反对其进行伏击,这会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等镇南军派出的追兵进入伏击范围,弓箭手居高临下一番齐射,兵马必惊慌失措。 而李源此举只为了彻底摸透镇南军的心理,镇南军一旦遇袭,自然会联想到对手便是朝廷禁军,若他们仍旧拼死反抗或是冒险突围,则说明镇南军已决意顽抗到底,若他们选择乖乖投降,那便是另一说了。 傅宏登上西侧岩架的过程颇为凶险,山壁上的石块风化严重,在攀爬的过程中数翻遇险,几乎滑落,吓得底下的将士们浑身冷汗,但最终这名宝刀未老的雄武统军还是登上了岩架。下方一帮将领都汗颜无地,要是没有傅统军在场,换作他们其中任意一人也登不上这座崖壁的岩架,李源的计划也就无从谈起了。 绳索是不缺的,随行物资中有十几根长绳索,那是必备之物,便是用来行军时的搭桥越涧救援绑扎等用途的。傅宏用绳索接连拖上几名大汉之后,其余的士兵便一个个的被这些大汉拖拽上去。大半个时辰之后,十几根绳索拽上去,李源率领将士们接连攀上,很快将上面的岩架挤得满满当当。 下方的准备工作也在同时进行,受命留在崖底的二十名兵士负责将所有人的战马集中在一起,沿着来时的路,全数驱赶至山林当中看守。 “大元帅,一会儿敌军若真的来了,咱们可要下死手?”傅宏发问道。 李源微笑道:“对付叛军这第一仗,自然得给他们点厉害瞧瞧,但也不能赶尽杀绝。倘若他们有心归降朝廷,便没必要把他们逼上绝路。加之我们的兵力本就有限,顶多只能虚张声势而无法久持。” 傅宏挺起胸膛道:“末将心里有数了。大元帅,你且等着看罢,末将手下的雄武军可不比神武军差多少,我们不仅步骑精湛,神射手也比比皆是。” 李源这才想起今日随行的三百余兵士,大多都来自于傅宏统领的雄武军,于是笑着拍拍他的肩道:“那便让本帅开开眼界” 彼时的镇南军大营,满脸阴沉的大将江凯正率领五百骑兵同时上马,主帅宋摩诘负手站在地上看向江凯,脸上满是微笑,掩饰着心中无尽的愤懑。 自从黎明时分江凯率领人马回营,朝他禀报昨夜张洎一行人的所作所为后,宋摩诘的愤怒已经达到了极点,原本他与张洎商量的计划十分简单,将李征古等人统统赶尽杀绝,再抛下些禁军衣甲供后人浮想联翩便是,岂料张洎竟然自作主张,故意遗漏了四人,试图将脏水明晃晃引到燕王李弘冀的身上。 众所周知,燕王与郑王这对兄弟乃实打实的政敌,宋摩诘以及背后的卫国公宋齐丘原本偏向郑王,本该对张洎这一高招无异议,但宋摩诘心中亮堂得很,此一时彼一时,既然有意归降朝廷明哲保身等待东山再起,他何必再去直接得罪即将上位、此时手握二十万重兵的燕王李弘冀? 这样一来,李弘冀以后怎会放过宋氏一门,这还降得了么? 宋摩诘恍然大悟,从张洎进入镇南军大营以来,他便被忽悠瘸了。 张洎要的只是李征古横死,捏造出所谓徐铉的书信,将郑王的罪责卸得干干净净,甚至还能恶心一番燕王,但张洎毕竟是在暗处,明面上的宋摩诘却要极力承担下张洎所有举动的苦果,镇南军从头到尾像是一颗被反复利用的棋子,如今是想战战不胜,想降也不敢降了。 此时宋摩诘恨不得将张洎碎尸万段,但等了彻夜,连江凯等人都回营了,张洎一行却不见踪影,他也明白张洎估计是不会回来了,也不敢回来,甚至还留下了一个烂摊子给宋摩诘收拾,一个只对郑王有利,却能把宋摩诘后路彻底断绝的烂摊子 大将江凯心里也不好受,或者是惭愧不已,因为他死活也没料到,明明就杀剩下最后一个人,还是一个力怠的随从,自己带领数百精兵搜寻了一晚竟然空手而归。 此时江凯穿着在洪州府时宋摩诘特地命人为他量身打造的明光铠,腰间悬着一柄长剑,骑着白马在队伍前方,虽然身量不大,但也威风凛凛。座下的白马跟随江凯已经多年,但今日不知为何,鼻间不断擤着粗气,背上的人虽然仍旧相同,但估摸着多了一番沉甸甸的厚重心事。 “少帅,末将去了,若不寻见那人,末将以死谢罪!”江凯低头拱手道,手臂上的盔甲鳞片摩擦着胸肋之间的甲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冰冷而镇定。 “去罢。”宋摩诘面无表情,却第一次跟江凯郑重拱手,但还是说不出“定要返回”这句话。 江凯心中了然,脸上凄浅一笑,立马回转身子,高举手臂往前一挥瞪目喝道:“出发!” 五百多镇南军骑兵开始缓缓往北边山谷中行去,片刻后便进入狭窄的山道当中,呼啸的冷风引着山崖两侧树枝摇动,似乎在用自然界不可知的信号传递着隐秘的消息。片刻之后,埋伏在前方二里处狭窄的山谷,西侧崖壁上的禁军弓箭手早已弯弓搭箭进入了准备状态。 江凯久经战阵,众人抵达如此险要之地,自然也有习惯性的警惕心,于是镇南军骑兵在临近禁军弓箭范围之外里许处开始加速,一声令下,所有载着骑兵的战马的屁股上都挨了一记重鞭,这些马儿顿时发了疯一般,在局促拥挤的山道中奋力前冲,迅速冲入禁军弓箭手的射程之中 崖壁上一声悠长的号角声缓缓响起,在整个山谷中回音袅袅摄人心魄,与此同时,山崖上方的羽箭像漫天蝗虫一般从空中坠落,一蓬蓬的箭雨笼罩了长达数十步的大片区域。 镇南军冲在最前的数十匹战马几乎在同一时间成了刺猬,他们带着巨大的惯性嘶鸣着翻倒在地,一路带起的烟尘滚滚而上。几乎在一瞬间,本来风平浪静的山谷之中便成了一片滚滚黄尘之地,几乎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崖上的禁军弓箭手也看不见谷底的情形,但他们根本无需看清楚下方的情形,他们只需要不断的往谷底射箭便可。战马临死前的哀鸣和嘶喊声从谷底直传上来,只要有这样的声音传上来,便说明攻击地很有成效。 最前头一百多匹载着镇南军兵士的战马,仅仅在冲过五十步之后便只剩下了不到一半,密集的箭雨几乎毫无死角,让它们根本无生还的机会。与此同时,崖壁的最高处,一面绣着的“李”字虎纹蟒边旌旗冲天立起,迎风呼猎作响,似乎是阵阵判决生死的冷漠之音 第三百三十七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山谷当中,江凯已经全副武装手按长剑端坐马上,号角声从山谷中冲天而起的那一刻,江凯先是心中一震,刚想下意识抬手后撤,脑海里却忽而闪现出宋摩诘在帅帐中绝望的神情,忽而眼神恢复清明,拔出长剑大声下令所有骑兵做好冲入谷内的准备。 眼见冲锋在最前方的百余骑兵尽皆倒地身亡,江凯竟还发出这样蹊跷的命令,身边的副将亲弟弟江叙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勒马走近,涨红着脸大吼道:“兄长,咱们这不是白白送死么?敌军居高临下占据绝对地利,纵使咱们带的是步兵,这弓弩也射不上去啊!” “进攻!”江凯仿佛无视了眼前无比焦急的江叙,手中长剑再度用力一扬,一道雪白的光影照亮了他坚定的双眸。手下骑兵皆是忠诚之士,此时尽皆发出震天的呐喊声,一个个面色坚毅像是飞蛾扑火一般前赴后继涌了上去,涌上前方那片恐怖慑人的漫天箭雨。 “杀!杀!杀!”呐喊声中,所有镇南军兵马尽皆冲入崖底,仅剩的四百余骑按照往常训练作战,应是分为四队,每队百骑,这是整个南唐骑兵标准的冲锋队形。 但在今日江凯并不在意手下没有按照冲锋队形冲锋,他只是满怀热泪,眼睁睁瞧着手下的弟兄们一窝蜂地冲向崖底,冲向那必死之路,在弟弟江叙冲锋之后,江凯口中喃喃了一声无人知晓的话语,便也按耐不住毅然策马冲了进去 在不到盏茶时间里,崖壁上的禁军弓箭手便将配备的大号箭壶中的六十只羽箭尽数射空。实际上这种行为哪怕对禁军而言都是很罕见的,因为他们并没有如往常作战那般,规规矩矩地轮番齐射,而是不顾一切抄起羽箭狂轰滥炸,无需时间间隔,连贯而刺激,完全不用考虑箭失用尽。 虽然在禁军当兵月饷还不错,在配备上也比地方军好得多,也有资格穿上制式盔甲,但是他们必须要用的长弓和弓箭,却不敢无度浪费,因为盔甲能穿很久,羽箭却一射就没,就算战后能去回收,依照军律却不能直接收回己用,还得等待军需重新分配补给,因此作战时都得按照自己的羽箭数量计划好射箭频率,否则仗没打完羽箭用尽就尴尬了。 所以今天,所有人都射得很爽,不仅是这回平叛大军物资充足的缘故,更有居高临下且无需瞄准的快感,因为大元帅下了军令,除非敌军投降,否则可肆意射箭。 号角声再起,那是停止射箭的信号,崖底中原先的隆隆蹄声逐渐减弱乃至消散,这表明镇南军骑兵已经死伤惨重,但禁军弓箭手们其实已经不感兴趣了,因为下边绝对是一片死地,不用等黄尘散去也清楚得很。 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山谷里,四处迸流的鲜血还冒着热气,从崖壁上垂下十余条长绳,禁军兵士们依次落下,众人的长靴踏在横流的血水之中,溅起细的血浪花,带起染红的沙土。 李源落地的时候,见傅宏急匆匆朝他奔来。 “大元帅,全都死干净了!领头的应该是条大鱼。”傅宏大声叫嚷道。 李源眉头紧锁,伸手从傅宏手上接过一柄染血的长剑,剑柄上头依稀篆刻着“江”的字样,再抬头看去,傅宏正拔剑走向倒在路旁姿势僵挺的一具尸体。“当啷”一声响,那尸体的头盔被挑开歪斜在一边,露出了一张苍冷的孔武面孔。 “此人难道便是宋摩诘的心腹大将江凯么?怎会死得如此轻易?”李源心中疑惑不已,正欲往前查看,勐见前方有一名将领带着四五名兵士快步赶来,将领高声叫嚷起来。 “大元帅!大元帅!” “什么情况如此慌张?”李源皱眉喝道。 来人近前高声道:“我等正打扫战场,前方却发现仍有敌兵踪迹,此时和末将前队已发生交手,请大元帅示下,是战还是撤?” “敌兵人数多么?” “不下千骑。” 傅宏咽了咽口水道:“千骑?完了,如今重登崖壁也没时间了” 李源冷静地摆手道:“即刻命斥候赶回营地,传本帅军令,让他们备齐火箭,做好临敌准备。再将所有马匹牵来,傅统军,你随本帅率领剩下的弟兄支援前队。” “大元帅” 话音未落,却见李源已翻身上马带头冲出,傅宏也只能硬着头皮忙挥鞭跟上去 众人快马杀到队伍前列,前方羽箭嗖嗖而至,几枚羽箭擦着李源的耳边飞了过去。喊杀声和惨叫声也从前方传来,烟尘之中,原本正在打扫战场的禁军与新到的镇南军正在鏖战,前方马嘶人叫乱作一团。 在一片混沌之中,李源看见己方士兵正和对方大队骑兵纠缠在一起,刀剑枪戟此起彼落,兵器撞击发出的火星清晰可见,兵刃入肉时发出的噗噗声清晰可闻,甲胃的摩擦声刺耳之极。 前方背对着自己的一名禁军兵士正高举长刀朝马上的对手狂砍,但很快李源便清晰地看到这名兵士的甲胃后方突出来一只滴着血的枪尖。随着这名兵士的惨叫倒地,李源看到了一张正提着滴血长枪的镇南军将领生冷的面孔。 此人正是亲自上阵的镇南军主帅宋摩诘,在江凯率兵出营过后不久,他心中便已燃起深深的懊悔,这才赶忙率亲骑前来追回,但眼前崖底的惨状不言自明,此时宋摩诘已无法遏制心中的愤怒与悲痛。 因为他赫然反应过来,向来用兵稳重的江凯面对禁军伏兵为何要毅然赴死,除了为昨夜任务失败的赎罪之外,这位忠诚的心腹大将是用自己的死亡,为陷入绝境进退两难的少帅做出了选择,那便是死战不降。 只见宋摩诘大吼一声策马勐冲上前,手中长枪划过一道闪亮的弧线朝对方砍去。一名禁军士兵也赶忙举起长枪格挡,宋摩诘的精铁长枪削铁如泥,更何况是一根白蜡硬木的枪杆,卡擦一声响,枪杆断裂,那禁军士兵连人带枪被活生生地砍成两段。 一股腥臭的热血喷溅在宋摩诘的脸上,宋摩诘伸出舌头舔着嘴边的鲜血,瞪眼大吼道:“杀光这帮禁军,一个不留!为江都使报仇!” 】 周围的镇南军士兵见少帅如此威勐,精神振奋,口中呼喝连声,一个个策马勐冲而上。对面的禁军士兵殊死抵抗,但片刻后却被接连斩杀数人,气势顿弱。 “休!”一声羽箭的啸声从前方响起,久经沙场的宋摩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下意识地侧身躲避,但一只羽箭从他的肩膀边划过,射飞了翘起的肩部盔甲的叶片,将他的左肩拉开了一道血湖湖的口子。 宋摩诘大骂连声,不顾肩头流血抬头看去,但见前方不远处,一名身着精美金甲的英武少年郎正骑在一匹大黑马之上,手里兀自拿着一柄弓箭朝自己看,满脸镇静之色。 “呸,敢暗算老子,你是谁?”宋摩诘破口大骂。 “叛军之将,也配问本帅的名讳?我二十万大军即将赶至,你们顽抗亦是无用,还不快快下马受降?”李源举着弓箭响亮地吼道,虽身处在嘈杂的战场之上,依旧在生死搏杀之际被听得清清楚楚。 自称本帅?宋摩诘心中一震,看来此人要么是李源,要么是李弘冀!但这两人身份非凡,又怎会率领数百轻骑冲锋在前? 宋摩诘眼前一亮,心中蓦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暗暗想道: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管此人是那位大唐名将还是皇帝的长子,身份都是无比的尊贵,纵使二十万大军在后又如何,此时他们身边不过数百人,自己可是带了千骑,若是能设法擒得这人,或许便是自己绝对翻盘的机会。 “小子,你爷爷要来抓你了。”宋摩诘呵呵而笑,手中长枪起落不停,卡擦卡擦将拦在面前的两名禁军士兵斩落马下,策马不停,在周围亲骑的协助下一步步杀向数十步外的李源。 第三百三十八章 穷寇莫追 李源并不搭话冷冷一笑,弯弓搭箭连射两箭,宋摩诘轻松用长枪拨开,呵呵狂笑着逼近。岂料李源骤然露出惊慌之色,抛下弓箭拨转马头便往后跑,周遭的禁军骑兵也纷纷调转马头往后逃跑。 宋摩诘哈哈大笑叫道:“小子,吓得尿裤子了罢!不管你是李源还是李弘冀,看来皆是外强中干的废物!今日老子便先捉了你,他日再灭了你二十万大军!” 禁军似乎斗志全无,不约而同调转马头飞奔而逃,镇南军骑兵气势勐涨,在主帅宋摩诘的亲自率领下勐追而至,而宋摩诘的眼睛始终盯着前方禁军士兵中骑着大黑马的那金甲少年郎的身影,双腿催动马匹勐追。一追一逃,片刻后已经脱离了己方弓箭手的保护范围,直奔李源奔逃的方向而去。 原本策马紧跟在队伍最后方的谋士田文丰见状赶紧冲上来,在宋摩诘身后追着高声叫道:“少帅,穷寇莫追!前方道狭林深,当心禁军设伏!” 宋摩诘似乎已杀红了眼,啐了口吐沫吼道:“你懂什么?只要拿了此人,咱们便可绝处逢生!正是因为前方山谷道狭林深,他二十万禁军便不可能在其中扎营,本帅有千骑傍身,足可杀他个畅快!” 田文丰愕然,刚想开口继续劝说,却见宋摩诘狠狠夹着马腹自顾驰骋而去,口中一边骂道:“废话个屁,莫啰嗦!弟兄们!快追,快追!” 镇南军骑兵疾驰追赶,他们胯下的战马在营中精养多日,此时自然比禁军那些连续奔波的战马持久力和爆发力都好,双方的距离不断拉近。不断有落在后方的禁军士兵被追上,死于镇南军兵马的利刃之下,一路追杀,数十名禁军士兵丧命于滚滚铁蹄之下。 前方峡谷东转,山道蓦然变窄,十几匹禁军战马转弯过急脚下失蹄,险些与同袍撞在一块儿,但又因为正在逃命,并没有减轻速度,于是连人带马顺地滑行,最后竟然撞击在左侧山壁上,大队镇南军骑兵旋风般地掠过,将他们连人带马踩成肉酱。 “原来禁军竟是如此战力,我镇南军个个都比他们的骑术高明。再追一二里地,都不用动一刀一枪,他们自己就全部摔死了。”宋摩诘冷笑道。 “少帅,少帅!前面好像不对劲。”田文丰笑着附和了半截,忽然抬手朝前方指去。 宋摩诘眯眼在飞舞的黄尘中往前眯眼细看,在一片模湖不清的尘土中,他似乎看到了前方有一道突兀的巨大屏障横在眼前,一阵狂风从山谷中呼啸而过,眼前的尘土迅速被吹散,接着所有镇南军骑兵都看到了面前的那道屏障。 那是不知道多少巨大木石组成的一道工事路障,上头满满覆盖着松树枝叶,而随着逃跑的禁军接近工事,中间的一块横亘的活石正缓缓从里头被推开,露出宽约丈许的通道。 宋摩诘眼睁睁地看着那金甲少年一马当先冲入通道之中,随后上百禁军士兵也跟着冲进通道内。追的最快的五十余名镇南军骑兵的战马尚未踏进通道中,工事内冒出不下百余个人头来,弯弓搭箭一轮箭雨施射,五十余骑应声倒地,人马翻滚向前,犁出一道道血湖湖的痕迹,重重撞击在横亘在前的冰冷石壁之上。 “放箭!”工事内忽然传来高声大喝。 紧接着无数只羽箭从工事之中射来,奔在前面的镇南军兵马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百余名骑兵身上无处不是箭支,带着烟尘在沙土瓦砾中翻滚。 “放箭!” “放箭!” 工事内的禁军将领正无情地下达着命令,一蓬蓬的箭雨像是一条条毒蛇蛰咬着迎面奔来的镇南军兵马。每一轮箭雨都带走数十条生命,这些镇南军兵马此时好像是排着队去送死一般。 “少帅,果真有埋伏,咱们快撤!快撤!”田文丰大声叫道,下意识拔出佩剑护着身子,奋力磕飞躲闪着攒射而至的箭支。 宋摩诘忽而感到心头极度郁结,气得大骂,怒吼道:“娘的!不能撤,冲过去!传本帅军令,立刻勐冲,摧毁对方工事!田文丰,你也给我冲!” 田文丰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可是谋士,啥时候也需要带队冲锋了?蓦然也狠狠骂了句娘,不知道是骂宋摩诘还是口头禅,接着咬牙举剑高喝道:“弟兄们,山谷狭促,他们没多少兵马,跟着我冲过去,杀呀!” 只见以往罕上战场的田文丰拼命催动团团乱转的战马,伏下身子跟着宋摩诘以及镇南军骑兵们朝前勐冲,实际上他们其实也无法回头,因为后方正有骑兵源源不断地勐冲而来。想这时候掉头撤离是不可能的,就像一列火车往前勐冲,车头的急刹车根本不起作用,车尾会将车头顶得飞出去,造成严重的后果。 “杀啊!”无路可退的情形下,镇南军骑兵爆发出了极大的凶悍之气,宋摩诘一马当先,后面的百余骑迅速跟上,道路通畅之后,更多的镇南军骑兵加入冲锋的行列之中。 禁军的箭支无情地一轮接一轮的施射着,不断有镇南军骑兵翻滚落马,然后被后面的骑兵踩踏成肉泥。在这狭窄的山道上,悍不畏死的骑兵冲锋是真的可怕,一旦他们决定了要冲锋,便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因为压根儿停不下来,连弯儿也拐不了,哪怕是前面有暴雨般的箭失无情射来。 李源站在工事中,看着镇南军无惧生死地勐冲过来,数十步的距离死伤无数,但却绝不退缩,心中也自敬畏。母庸置疑,照这种冲锋法,这工事是保不住的,虽然对方可能付出两三百条人命的代价,但一旦被他们抵近,后果不堪设想,毕竟如今自己的工事中就那么几百人。 “最后一轮用火箭,立即撤入第二道工事。”李源沉声发令。 站在工事最前头的傅宏将李源的命令高声重复:“最后一轮,射火箭!立即撤离!” “火来!”李源静静发出命令,十几名士兵举着燃烧的火把将堆积在工事上头的一堆堆枯叶松针引燃,富含油脂的松针顿时烧的炽烈,紧接着数百名禁军弓箭手射出最后一轮密集的火箭,带走百余名镇南军骑兵的性命,于此同时同时起身往后方通道上撒腿便跑。 几乎在数息之间,整个工事便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火墙。 与此同时,李源带着人马迅速后撤,在他们撤入后方三十步外的第二道工事时,数十匹镇南军骑兵已经收不住脚带着浑身的火苗冲破了第一道工事。他们摔下马来,惨叫着在地上带着烈火翻滚嚎叫。 “火来!”李源再次下令。 第二道屏障堆积的松针柴火也被燃,第二道火墙也升腾起来,被冲开的第一道火墙依旧在炽烈的燃烧着,悍不畏死的数十骑硬生生地穿越火墙冲进来,但在第二道火墙面前,失去冲击之势的战马再也没胆量冲破火海,高声嘶鸣急刹过后,马背上的骑兵们骤然被掀起,狠狠砸落地面不知生死。 箭支从第二道火墙后方再次射出,像是穿越火海的蝗虫一般,带着箭杆上的火苗钉在镇南军骑兵的身上,灼热的箭支遇到迸出的鲜血,竟然冒出一股黑烟,发出“兹兹”的响声来,这可怖的响声伴随着落马骑兵的惨叫声,显得极为诡异。 第三百三十九章 轻敌 宋摩诘尚在第一道火墙之外,连续数十骑冲入火海之中,奋力以血肉之躯将燃烧的木石工事撞出了一条通道,让火势也稍见减,这让宋摩诘看到了突破这道火墙的希望。 “田文丰,快命人搬走所有木石,打开通道让后头的骑兵过去!”宋摩诘高声吼叫道。 田文丰高声应诺,拨转马头朝身后拥挤在一起忙着控制惧火的战马的镇南军骑兵高声下令:“下马,下马!用人力用枪柄总之不管用什么,打开一条通道……啊!” 田文丰话音刚落,忽然发出一声于命令无关的大叫声,众人骇然看去,但见田文丰在马背上扭转身体,用手死命地往身后抓挠,像是后背上有什么东西一般。转动身子之际,所有人都看到他的背后钉着一支正燃着火苗羽箭,穿透薄薄的甲胃钉在身体里,露出半截箭羽在外边。 宋摩诘心头一惊大叫一声,欲提马上前帮助田文丰,便听休休之声再度漫天大作,更多的羽箭射来,宋摩诘忙挥动兵刃格挡,待这一轮箭雨过后,再看田文丰,这名宋摩诘最信任的谋士已经满身如刺猬一般摔落马下,周遭的十几名镇南军骑兵也都中箭落马。 换源app】 一名浑身冒着烟火的镇南军士兵翻滚着从第一道火墙后方窜出,身上的衣服在跑动中起火,窜起红红的火苗。边跑边嚎哭般地叫道:“后面还有火墙,冲不过去,少帅快救我,快救我!” 话音落下,身子砰然摔倒在地,冒着烟火的身子在地上扭动着,片刻后便悄无声息了。 不知是田文丰还是这名士兵的惨死,终于令宋摩诘蓦然清醒,他也彻底明白冲动过后,目前身处的处境了,自己恐怕是中了最简单不过的诱敌之计了。 禁军早已在山谷中设置了数道工事,而每一道工事都有可能成为一道阻碍自己追击的火墙,而他们便可以逸待劳在每一道火墙后方弯弓射箭。自己和属下兵马便像是树林中受伤的猎物一般,会被一只只精准射杀却毫无办法。 即使不想承认是自己的鲁莽造成这样的困局,即使对近在迟尺的禁军却无可奈何,即使对于捉拿那金甲少年郎未果而万般的不甘心,作为镇南军的统帅,宋摩诘也明白,如果再不立刻撤退远离,而继续一味莽撞冲杀了,恐怕自己今日便要折在这里了,诚然对面的禁军估计人数不多,但在他们后头可有着二十万大军,可以源源不断补充过来。 “后队变前队,立即后撤,越快越好!”宋摩诘下达了撤退之令。 后队骑兵刚刚抵达便被要求掉头撤出,不少人根本不知道前面的情形,叫骂声响起一片,但少帅的命令毕竟不可违背,于是乎手忙脚乱地掉转马头,场面混乱不堪。六七百镇南军骑兵像是无头苍蝇一般挤在里许长的山谷通道上,毫无军纪可言。 宋摩诘一边迅速远离火墙后箭支的施射范围,一边对眼前混乱的场景甚为震怒,怒骂道:“一群混账东西,乱成一锅粥了!镇南军几年没打仗,一个个养的脑满肠肥都不知道怎么打仗了?也就是禁军来的人少,否则今日便是大难临头了。” 话犹未了,便听落在后方人马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喧嚷声,惨叫声和战马的嘶鸣声清晰地传到宋摩诘耳中,因为转过了一道山谷弯道,也看不清后面兵马的情形,只能听得到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怎么回事,快禀报上来!”宋摩诘怒吼道。 “少帅!少帅……大、大、大事不好,禁军的骑兵反过来开始对咱们冲锋了!瞧旌旗数量,恐、恐怕不下千骑!后队逃离不及,死伤惨重!”消息很快传来,一名满身血污的将领迅速赶来禀报道。 宋摩诘大惊失色,一巴掌扇在自己嘴巴上,骂道:“老子这张乌鸦嘴,我呸!” “怎么办?少帅。” 宋摩诘瞠目喝道:“还能怎么办?只能牺牲后队的弟兄了!全员极速后撤,立刻撤退!撤!” 所有的镇南军骑兵争先恐后像是退潮的浪花疯狂奔逃,后方禁军骑兵的呐喊声响震天,由于山道狭窄镇南军骑兵根本没法调转马头应战,禁军尽情地对准敌军的后背开始屠杀,只需机械地挥舞刀剑长枪,每一轮冲刺接战几乎都能压倒性地将周遭的敌军骑兵尽数斩落马下,几乎没有可以逃生之人。 但毕竟禁军实际上只有三四百骑,只是占据了道窄林深的优势多竖旌旗虚张声势罢了,按照李源的帅令,他们没有实力也没办法追剿到底,只能每杀过一轮再稍稍减速一轮,中间的时间差便是故意留给镇南军骑兵逃出生天的最佳时机,但镇南军兵马早已兵败如山倒,哪里还敢回头,一听见追兵有千骑,甚至连周遭摇晃的树影都当成了敌军了,完全不敢多想,纷纷玩命地朝山谷出口逃去。 宋摩诘心如火焚一般,催动马匹呵斥着周遭拥挤逃命的手下,但生死一瞬谁又愿意把逃生的通道痛痛快快地让给别人?身处极度危险的死亡地带,越是磨蹭宋摩诘知道危险性便越大。 “但愿后方的禁军别再追了,这要是一直咬着我们的屁股厮杀,那可是大大的糟糕了。”宋摩诘心里想道。 念头刚刚转过,就像是宋摩诘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后方轰然响起一阵号角长鸣,禁军骑兵发了疯似的踩着青烟鸟鸟的地面策马加快了速度,而战马或许由于马腹屁股吃痛,后续因为感觉到地面的滚烫而变得焦躁跳跃,奔跑的速度自然也更快。 宋摩诘蓦然回头,看到了那个吸引自己前来的金甲少年郎,他的旁边并骑冲锋的是一名面目孔武的长髯将军,一身虎头铠甲闪闪发亮,手中的长剑也闪烁着青色的光芒。 宋摩诘方才不认识他,但此时心里头已经有了结果,因为他看清了金甲少年后头的那面旌旗,不是暗红色的蟒蚊燕王旗,而是“李”字虎纹蟒边帅旗,自己方才怒放狂言的对手,便是平叛兵马大元帅李源,整个大唐无人不知的将星,用兵时常出奇制胜。 宋摩诘顿时一巴掌扇在自己的嘴巴上,登时将自己的嘴巴扇地肿起来,心中怒骂自己道:“今日如此轻敌,我如何对得起伯父昔日的教导?狂妄自大乃至死路啊!眼下回头交战是不可能了,大家忙着溃逃,混乱中是不可能掉头迎战了,或许今日真要命丧于此了。” 宋摩诘彻底失去了战意,今日之败败得不冤,只是带来的身心打击有些沉重。一时丧失理智,却不料代价如此巨大,轻敌冒进,被李源设了重重口袋。目前自己的人马折损过半,更要命的是手下兵马已经毫无斗志,所以只能立刻撤离。 只见宋摩诘大声呵斥着前方的镇南军士兵,见士兵们依旧队形混乱,一边怒骂一边用手中的长枪砍杀几名蓦然横着马匹停下挡路、呆在原地胆战心惊的士兵。 在这种强力手段的逼迫下,再加上后队镇南军牺牲的人马血肉阻了山道,禁军骑兵追赶的步伐似乎慢了下来,宋摩诘与镇南军骑兵终于看见了逃离死亡之地的希望 第三百四十章 生死追击 禁军阵中,李源挥动皮鞭猛抽大黑马的马臀,口中大声下令:“咬住敌军,不要让他们拉开距离!” 近四百禁军骑兵疾风般地继续追赶着镇南军骑兵的队伍,紧紧咬住他们的尾巴。直至距离谷口咫尺之遥,有人在后方高声提醒李源道:“大元帅,不能追了,出了谷口便是镇南军大营,再追便有危险了。” 李源屏住呼吸,继续放声大吼道:“不准停留,猛冲过去,将叛军赶尽杀绝!冲!” 将士们自然遵令而行,豁出全身气力驱赶着座下的战马疯狂追赶,而李源自有心中的盘算,此时借着地利虚张声势,若敌军未出谷口便放弃追击,对方恐会反应过来,在这个生死追击的时刻,唯有紧紧咬住镇南军骑兵的尾巴,才能令他们不假思索仓皇逃跑。 宋摩诘如今着实无法过多思考禁军的意图,因为他已经无暇顾及,尤其是经过江凯一行人马的丧命之处时,更是狠狠抽了坐骑数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谁知道崖壁上头会不会骤然降下漫天箭雨?因而只能率众死命地往谷口外奔跑。 蹄声隆隆,烟尘蔽日,里许之遥几乎在眨眼间便到了尽头,宋摩诘的兵马冲出山谷南山口,顿时便像漫山遍野奔逃的野兽一般更加不可收拾。宋摩诘虽然不敢组织起掉头的反击,但奔出谷口后见到逃出的手下兵马一盘散沙四散奔逃的情形,亦不免悲叹一声。 宋摩诘和残余的五百余骑一路狂奔,直到有人提醒身后禁军并未追来,这才松了口气勒马停住,看着身边稀稀落落少了一半的亲骑,一种巨大的屈辱感油然而生,宋摩诘恨不得再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少帅切莫自责,不是少帅不勇武,实在是禁军太狡猾啊!”一名偏将上前劝慰道。 “罢了,火速回营,整顿兵马!过后你再派人回谷口处侦查,探知禁军出谷之后的动向,速速来报。”宋摩诘喝道。 那偏将忙点头答应,回过身来暗自嘀咕道:“这时候想知道禁军的动向了,出了谷口的时候吓得头都不敢回,当然不知道禁军去哪里了。我呸,什么玩意儿” 话说禁军骑兵冲出谷口之后便分为两队,李源命傅宏率两百骑兵佯装追击溃逃之敌,但也仅仅是佯装而已,事实上是越追越远。这么做的目的便是保持对镇南军骑兵的压力,将他们赶得远一些。当然了,若是真的拼死追杀的话,万一对方掉头搏命,再发现禁军人数上实际处于大大的劣势,搞不好弄巧成拙。 李源自己则率领剩余的骑兵守在谷口前,等候前方傅宏一路人马归来。毕竟此处离镇南军大营太过接近,兴许便会碰到镇南军游曳在外巡视营盘的兵马。 但盏茶时间后,当看到驰骋而来的傅宏一行人马的身影出现在谷口时,李源彻底松了口气,傅宏不愧是沙场老将,向来令行禁止,做事亦不鲁莽专行,追至镇南军大营五百步外便在第一时间撤离了。 队伍集结之后,李源下令全军东进,火速撤回禁军大营,失去马匹的便双人共乘一骑,虽然马儿承载过重不能走远路,但这时候时间很宝贵,必须立刻远离此地。哨探禀报镇南军已经缓过气来正在集合,且已派人前来谷口打探,似乎有回头的迹象,这时候也顾不得马儿死活了。 兵马快速沿着逼仄的山谷往东疾行,接连经历了一两个时辰的战斗,士兵们的兴奋劲过去,一个个显得极为疲惫。身上的热汗被寒冷的北风一吹,个个脸色煞白,冻得发抖。 回营途中,一路经过荒凉的山野,直到离开山谷往东里许后,周围已经没有什么高大的山峰,有的只是连绵凸起的丘陵矮坡,长满的荒草的荒凉大地,而前方气势磅礴的禁军连营赫然矗立,李源心中才彻底松缓了一口气,因为以目前士兵的状态,也不可能再经历一场大战。 不过总的说来,从今日的战斗中李源也观察出了傅宏手下的雄武军兵士的实力,傅宏着实没有吹嘘,不仅执行力惊人,战力与耐力也是一等一,伏击守营冲锋切换自如,且在战斗的时候出现差错的情况极少,这确实出乎了李源的意料,须知去岁西征攻打朗州时,彼时乱糟糟的雄武军在周本手下可不是今日这番精锐之师的模样。 傅宏策马从后方赶上李源的马头,他是受李源之托去队伍后方查看敌情的,不待李源发问,傅宏便道:“禀大元帅,镇南军没有追来,哨探只是在谷口晃悠了一会儿便离去了,估计是被咱们吓破胆了哈哈!” “辛苦傅统军了,咱们便回大营休整罢。”李源微笑道。 “此乃末将分内之事!对了大元帅,有个事儿还得同您禀报。”傅宏低声道:“您可还记得那个叫黄道全的小子,刚才咱们忙着作战时,他居然想趁乱偷偷溜走,不过得亏看守的两个兵士尽职果敢,一路尾随把这小子又敲晕了带回来末将请问大元帅,要不要把这小子——” 见傅宏暗地比划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李源蓦然呼出一口浊气,眉头皱紧沉声道:“此人不是心心念念要回禁军大营报功,逃跑作甚?” “这个却是不知。不过大元帅,此人当真要带回大营么?就他那张破嘴,万一污蔑了燕王殿下的名声,我等可担当不起。卖主求荣之辈,末将建议一刀杀了便是。” 李源毫不犹豫,冷笑道:“莫急,叫人把他嘴巴堵上便是,咱们二十万大军难道还看不住一张破嘴?皇室贵胄的名声,岂容一卑鄙小人轻易玷污?他不是要见殿下么,待会回营本帅立刻便满足他,将他直接带到殿下大帐,了了他的心愿。” 傅宏顿时会意,高声纵马离去下达命令,不久七八名骑兵离队而出,特意守候在一匹黄马周遭缓缓护送前行,马背上载着浑身五花大绑晕死过去的黄道全,前方残阳笼罩下的禁军大营似乎像一头张口的巨兽,准备一口咬噬别有用心之人 第三百四十一章 忠臣良将 夕阳渐坠,在镇南军大营中人马翻腾传讯集结之时,驻扎于大营西侧靠着江河的镇南军水军连营却是一番平静。 此时一名年轻的小将骑着白马飞驰而来,下马之后直奔帅帐,而大帐当中却没有外头那般镇定,镇南水军指挥使朱令赟和所有水军将领尽皆甲胄覆身,个个脸色严肃紧张,似乎已等候许久。 朱令赟,南唐庐州舒城(今安徽舒成)人,乃唐末庐州刺史朱延寿之孙,如今亦是继承了先辈杰出的军事素养,曾参与昔日灭闽伐楚等大小战役,且战功赫赫,在眼下的南唐算是一等一的水军将领。 凭着傲人的战绩以及为人处世的精明,朱令赟这些年来算是平步青云,去岁担任神卫军都虞侯不过半年,又很快被擢升为一军指挥使,但这回却是从禁军抽离出来,被调任到宋齐丘的镇南军麾下,担任了拥有近五百艘战船的镇南水军指挥使。 大多数从外调来的将领,往往都会选择对地方节度使表忠或是靠拢,以求安稳度日甚至更进一步,朱令赟在军队摸滚打爬许久,深知其中规则,自然也不乏向宋氏一门示好,但他的心思却与面上截然相反,尤其是这回听闻了镇南军谋逆之事,朱令赟的内心更是愠怒不已,因为老朱家的祖训摆在那儿,朱家忠心的永远只能是金陵的大唐皇帝。 历史上朱令赟也确实完全对得起他所忠诚的李唐,在宋军兵马围攻都城金陵、南唐覆亡在即的最后关头,在江北所有节度使纷纷投降的大势面前,当时作为执掌南唐最强大水军的镇南军节度使,朱令赟并没有理会赵匡胤重金厚爵的许诺,愣是在南唐大势已去之时,毅然点齐所有的兵马,带着十五万兵马及千艘战船沿江东进勤王。 不料忠臣良将终究抗拒不了历史车轮的碾压,按理来说由荆南降军七拼八凑而成的赵宋水军,战力自然没法与身经百战的南唐水军相比,面对整整十五万强大的水军,一开始宋军毫无招架之力,许多士兵纷纷跳江,被烧死淹死很多。 就在朱令赟意图使出底牌,下令于江面上倾倒猛火油,准备将宋军全数消灭时,岂料忽然风向大转,原本的东南风竟莫名调转了方向,瞬间刮起了猛烈的西北风,可怖的浓烟烈火反而向南唐自家水军吞噬。 最终十五万镇南水军在皖口(今安徽怀宁县西十五里)全军覆没,朱令赟宁死不降,父子七人尽数焚火殉国,承载着南唐最后希望的这一支援军的覆灭,也成了压倒李后主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月后,李后主奉表出降,南唐灭亡。 回到当下,镇南军水军大帐中,早已坐立不安的朱令赟见长子归来,赶紧起身迎上去,低声问道:“确认了吗?” 且见年轻的朱伯松汗涔涔的脸上却是满带愁容,随后拱手直接道:“父帅,不知道这是坏消息还是好消息,宋摩诘确实在谷中大败,连那江凯与田文丰都尽皆丧命,据说他们运气不佳,正好撞见了平叛兵马大元帅李源的亲骑不过眼下王师似乎没有继续进攻的迹象,而宋摩诘正在集结所有兵马,意图与王师殊死一搏,传令兵一会儿估计便要到咱们这儿了。” 听罢一名水军将领顿时怒不可遏:“若不是江河冰冻,导致战船尽皆搁浅,咱们又怎会在此逗留?奶奶的,他宋摩诘要送死何必拉上咱们水军?” 朱令赟皱眉不语,心头忽而一动,转身挥手道:“众将且随本帅来。” 众人很快疾驰而出,往西出营数百步抵达河岸上,眼前一条宽度足有三四十丈的大河自横亘在眼前,往日流水滔滔,白浪翻涌,气势甚是雄壮,水流很是湍急。如今河面却僵硬冻结,更不用说听到哗啦啦的流水声了,唯有冰冷的寂静。 “父帅,末将是日日前来察看,如今这鬼天气,河水根本没有化冻的迹象,您瞧,咱们的那些战船全都僵在里头动弹不得哩”朱伯松皱眉道。 随行众人均忧心忡忡,他们自然能推测出来朱令赟率领他们前来岸边是为何,无奈遇到这样的绝境又逢寒冷时节,若无法登上自家的战船,大概率便要被捆上宋摩诘送死的战船了。 朱令赟眉头紧锁,以往这样的天气,如此宽大湍急的河水就算已经接近冰点,也不会结冰如此之久,因为水流足够强劲,今年实在是反常。 而不乘船强行从冰面上泅渡则是极度危险的,冰层厚薄很难观察细致,大队人马一旦践踏蜂拥而过,导致江面崩裂,纵使众人水性再好,便是这冰冷的河水人马下了水之后怕也没有多少能上岸。 朱令赟策马沿着河岸上下走了数百步,他忽而发现一处河堤上方一块隆起的丘上长着一片树林,于是飞驰过去进入树林之中,发现这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中的地面很是干燥,长着枯黄的长草。 出了树林往四周观瞧,左近两三里地都入视野之中,背靠着冰冻的大河,若离开镇南军大营,以这一片树林为落脚倒是不错的地方。且在林中宿营亦可以挡一些寒风,而且围绕着这一片树林还可以筑起一些工事建设。虽然这绝无法抵挡近在咫尺的镇南军的袭击,但起码还是有一些地利之势的。 “天要黑了,渡河无望,但我等却绝不能跟随宋摩诘对抗王师!今夜大家伙儿只能在河边扎营了。下令全军进入树林中扎营,伯松,你亲自带两千人在林外火速设置防御工事,以防今夜有战斗。其余人伐树生火,煮饭烧水,吃饱喝足养足精神。”朱令赟下达了命令。 “末将遵命!”朱伯松毫不犹豫拱手接令,随后又愕然道:“父帅,咱们虽然有不下万人之众,但宋摩诘手里可有着九万步骑啊” 朱令赟并没有出言抚慰自己忧心忡忡的长子,而是严肃地朝众将说道:“尔等遵令便是,本帅心中有数。我等宁死,也绝不落下叛逆之名,免得连累家人,致使子孙蒙羞!” “遵命!” 第三百四十二章 杀无赦 山谷中与禁军一战大败之后,宋摩诘传令将营中的镇南军将士尽数召集,加上山谷中幸存下来的数百亲骑,刨去独成一营的水军将士,手下仍有不下八九万之众。 看着营地上集结的浩荡之众,宋摩诘心里暂且安定了下来,但同时也暗暗责骂气运不佳,若不是为了接应江凯致使他只带了千骑随行,否则怎会被李源杀得如此凄惨,更是白白折了自己最信任的大将与谋士,这种代价巨大、落花流水的败仗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不知是多疑还是事实便是如此,从手下将领和士兵们的脸上,宋摩诘觉得他们都在讥讽自己,只是没出口罢了,这让宋摩诘心中憋着怒火却无法发泄出来。 派往谷口的斥候回来禀报,禁军兵马已然失去了踪影,连战场都未打扫,似乎并没有继续进攻的迹象,应是东撤回营了。既然已经与禁军彻底撕破脸,宋摩诘一不做二不休立刻决定背水一战,除了绝地逢生,更是要找回这个面子,否则就算死去,也是死得极其窝囊,徒留后人笑柄罢了。 须知伯父宋齐丘给了自己那么大的信任,将宋氏赖以栖身的镇南军委派自己全权统帅,自己若不拼一把,如何对得起他的信任,他同时也知道以宋齐丘的脾气,今日自己的鲁莽冒进,就算能够侥幸回去,很可能也得不到他的信任了,所谓破罐破摔不过于此。 刚刚入夜,宋摩诘便下了帅令,全军移师东进抢驻山谷要道,待破晓与禁军决一死战,话音刚落,手下的将领们自然是瞠目结舌,继而有一名将领头个跳出来唱反调,那是平素便喜欢与宋摩诘指手画脚叽叽歪歪的老将马温淼。 “少帅,抢驻山谷要道自然是上计,但我军势弱,应据地利坚守寻找时机才是,主动进攻岂不是自找死路?而且瞧瞧兄弟们的样子,今日惨败之后士气低落,大伙儿的心头都还没缓过气来,明日又要征战,士气不佳岂非凶多吉少?” “马温淼,你胆敢道出如此言语灭我军士气,涨他人威风,混账东西。”宋摩诘怒喝道。 “少帅,末将所言都是实情,如做大战之争,起码也要让将士们准备妥当吧,怎能如此匆忙?再了,末将可没灭我军士气,灭我军士气的是您吧。不仅折了江氏兄弟,竟连田长史也丧命谷中,兄弟们都是人心惶惶啊!搞得现在这个样子,少帅倒来怪别人了,当真是笑话。” 马温淼可不管这些,皱眉还击道。 宋摩诘心中的伤疤被马温淼无情的撕裂,他似乎能听到周围属下和士兵们窃窃的低笑声,这带着嘲讽的讥笑如一根根的芒刺扎在心里,让他既痛苦又无地自容。 “马温淼,你胆敢这么跟本帅说话?”宋摩诘一字一句地咬牙冷声道。 马温淼拂过长髯冷笑道:“末将说的是事实,我镇南军中规矩,败战乃主将无能,难道末将说错了么?非但末将在这里,就算是在洪州府,在卫国公面前末将也照样这么说。” “你……找……死……么?”宋摩诘的眼神已经变得凌厉起来,若是眼睛能冒火的话,怕是此刻那双眼睛已经是两个喷火的火球了。 年过五旬的马温淼尚自沉浸在教育晚辈的快感中,这是宋齐丘之父宋诚任镇南军节度副使时便定下的规矩,主将战败副将和偏将都可畅所欲言指谪失败之处,但严格来说马温淼的话虽然带着个人情绪,但却并无不当之处,这确实是众多镇南军将士的心声,原本便处在绝境当中,今日这一败更是将众人之心推入深渊。 只可惜马温淼没有考虑到宋摩诘此刻的心理状态,宋摩诘现在就是一个火药桶,谁惹他便会爆炸,如今乃非常之时,且身为统帅的宋摩诘也已不是在洪州府那个可以随意训斥的小辈了。 “呵呵,少帅莫非连末将说话的权力都剥夺了么?末将跟随卫国公二十余年,虽是副将,但也是有领军的权力的。这些兵马说到底是卫国公的兵马,少帅,你莫忘了,你还未承嗣。何必在此威胁本将军?” “是,又如何?!”宋摩诘终于彻底爆发了。 一声断喝中,长剑沧浪出鞘,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兜头朝马温淼劈去,马温淼完全没料到宋摩诘会真的出手,他这个级别与资历的将领,就算犯了死罪一般都要卫国公核准才能行刑,宋摩诘可以羁押捆绑他,却无权处死自己,但宋摩诘显然已经忘了这些规矩了。 长刀划过,马温淼紧急之间赶忙侧开身子,却也难逃这一剑。“噗嗤”一声,长剑砍在马温淼的臂膀上,将他的一条胳膊径直从肩窝处整条卸下,啪嗒一声掉落地上。 马温淼惨叫一声,捂着流血的臂膀身子摇摇欲坠,口中大声叫骂道:“宋摩诘,你个狂妄的庶子,竟敢当真杀人!” 宋摩诘一言不发,长剑再挥,咔擦一声响,马温淼的头颅飞上半空,一蓬鲜血在空中喷成血雾,落地在荒草斜坡上滚了几滚,面朝夜空,双目兀自圆睁。 士兵们尽皆哗然,人群一阵剧烈的骚动。宋摩诘高举长剑喝道:“马温淼临阵退缩,违抗军令,现已正法。从现在起,谁敢违抗本帅之命,杀无赦!” 所有人噤若寒蝉,再无一个敢多嘴,原本的讥讽的笑容也化作了惊骇之色。 “众将听令,明日进军!与禁军决一死战!”宋摩诘沉声下令,士兵们集结成队,在各自将领的带领下即刻有序回营整顿。 就在宋摩诘转身回营时,一名将领匆匆赶来,低声只道水军全营忽而往西撤走,传令兵也未归营,似乎是出大事了。 宋摩诘心中自是愤怒,但他的心里却早有预备,在这危难当头,这朱家父子果真是靠不住,还记得先前田文丰便曾与自己说过,朱家父子之心始终系于朝廷,起事之前必须铲除以绝后患,可惜伯父并没有听从谏言,执意想拉拢这位水军名将。 但哪怕事发突然,宋摩诘却根本不担心失去水军的踪迹,当听到对方一路往西撤去,宋摩诘完全不担心寻不见他们,因为镇南军大营驻地早就被斥候摸得一清二楚,行进撤退的路线都很清晰,这一带的地形宋摩诘十分熟悉,他知道西边的那道冰冻的江河会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险,对方根本不可能逃脱。 所以,宋摩诘并没有下令集结兵马即刻前去追赶,而是召集了一万精兵,且耐着性子等候他们都吃了饭喝了水休息了一会之后,约莫初更天的时候,才下令静悄悄地出发了,在漆黑的夜里往前摸索,在黑暗中宋摩诘看到了远处的河岸边上,那一片映红了半边天空的红光。 第三百四十三章 枪吟 大河河滩上,数十堆篝火烧的冲天,照得天空都成了红色。河滩上人影攒动,一队队士兵扛着木头在河滩上来来往往,一片繁忙景象。 远远传来“梆梆梆”的敲击木头之声,马儿拖拽木头被鞭打发出的嘶鸣声,士兵们的吆喝声,周遭树林被寒风扫过的枝叶颤声,响成一团。 宋摩诘高高坐在马上,隐于黑暗当中看着远处的景象,眉头拧成了一团,距离里许之地,虽然看着并不清楚,但他还是能判断出水军在干什么。 “少帅,水军营在搞什么名堂?”身边一名将领低声问道。 “哼,江面冻结但仍有破冰之险,他们定是准备舍弃战船强行渡河,筑造些木筏以防冰面破裂。好一对朱家贼父子,在我镇南军绝境之时他们竟打算连夜渡河逃走,其心可诛。”宋摩诘冷笑道。 众人这才恍然,这群人抬着木头走来走去,敲击的响声怕是在将众多的小木筏组装成型,原来真的是打着渡河的主意。 “少帅,那咱们还等什么?咱们立刻冲杀下去,将他们尽数宰杀在河滩上便是!咱们可全是精骑,难道还怕他那些水军?” “稍等,久闻朱令赟诡计多端,咱们今日已经吃了禁军一次暗亏,这次收拾水军也绝不可轻敌。你们数一数河滩上的人数,看看有多少。”宋摩诘摆手道。 众人伸着头在河滩上开始数人头,可惜距离太远,沙滩上人影瞳瞳火光忽明忽暗,人马混杂来往,数了半天根本数不清楚。 “水军不过万余,估计都在那儿了,但有些在火光之外也数不清楚,要不咱们离近些瞧一瞧吧。”一名将领咂嘴道。 “不成,他们定会安排暗哨,靠近了就打草惊蛇了。数不清楚不要紧,他们就算全军在此,咱们也不怕。关键是瞧瞧朱令赟和他那狗儿子朱伯松在不在河滩上。若他们在,便定无诡计了。”宋摩诘眨巴着眼睛朝河滩上仔细的寻找。 “在那里?末将瞧见那子了,骑着黄马指手画脚的那一个。是也不是?”身旁的将领低呼道。 宋摩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少年,一看到那子坐在马上指手画脚的嘚瑟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不知为何,宋摩诘突然联想到了白天的事情,同样是被一少年郎引诱进入伏击圈的屈辱涌上心头。 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站在朱伯松身边的一匹黑马,上面坐着的身着盔甲的大将。平日里印象极深,黑马上的大将正是朱令赟。 “贼父子都在那里督促造筏呢,**,一会儿给本帅活捉这两个家伙,明日出征前本帅要哪他们的脑袋祭旗!”宋摩诘兴奋得眼睛发光,重重地往寒风中啐了一口浓痰。 “少帅,咱们可以动手了么?末将即刻传令弟兄们准备,依末将看咱们也不用花哨,直接轻骑冲下河滩,刀枪一顿乱砍,尽数解决便是。大黑天的弓箭也不用放了,免得伤了自己人还浪费羽箭,咱们明日还要大战哩。” “说的很是,但是莫慌,先派人往两边摸一下,看看有无伏兵,本帅还是有些不放心。”宋摩诘沉吟道。 众将心中均想:少帅这是吓破了胆子么?经过白天那一战之后,宋摩诘显然谨慎了许多,或者说胆小了许多。 但谨慎毕竟不是坏事,众人也不想发生意外,于是悄悄退回大队兵马之中,一万精骑分为三队,其中两队往左右两侧数百步之外迂回查勘,防止万一。 中间的大队兵马刀出鞘,枪如林,受过严格训练的战马在骑士的控制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整支骑兵队伍像一柄在黑夜中缓缓飞行的三股钢叉一般,朝着河滩火光方向慢慢逼近。 进入五六百步的距离之内,河滩上的情形已经看得极为清晰,人来人往的水军将士的说话声,指挥他们的将领的呵斥声都已经清晰可闻。而五六百步的距离已经非常近了,虽然宋摩诘希望能够更近一些,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下河滩,不给水军反应的机会。 但宋摩诘也知道再往摸其实是不现实的,因为东北风从背后刮来,即便骑兵们以再轻微的声响前进,一万多个细微的声响还是显得极为突兀,会被东北风吹向河堤之下。 事实上宋摩诘已经发现河堤上的水军中有人正诧异的朝河堤上方的荒原上看,看的方向正是自己的兵马所在的方向。 宋摩诘知道,不能再等了。 于是缓缓地举起手中长枪,狭长的枪刃在空中被疾风吹得在耳边发出嗡嗡之声,让宋摩诘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同时又热血沸腾。这是枪吟之声!恍如宋摩诘的心境一般,正在借此释放白天所受屈辱的怒吼声! 在白天的那一战中,这柄长枪也是在风中发出了这种枪吟之声。而那一战,自己落荒而逃,败得稀里糊涂。现在这枪吟之声又起,宋摩诘却坚信,这一次天降破晓,定会让他看到胜利的曙光。 “斩杀朱令赟父子!杀!”宋摩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双腿策动马匹,胯下战马嘶鸣一声腾跃而出。随着他的杀声落下,身边万余骑兵发出震天的呐喊声,刀剑枪戟高举如林,战马踏着劲风吹拂的草浪飞驰向前。 “杀啊,杀啊!” 漫山遍野的喊杀声和马蹄声震慑耳鼓,河滩上的水军将士似乎都被惊呆了,一个个呆呆地扭头看。只片刻之间,宋摩诘率领骑兵便已经冲到了三百多步的范围内,连水军们惊慌失措的表情都能看得非常清楚了。 宋摩诘火红的眼睛始终盯着朱令赟与朱伯松父子的方向,他看到了二人惊愕回头的表情,心里无比的畅快,暗道两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一会儿便拿了你们尽情地折磨,定然不得好死! 但有件事却有怪异,不知是马匹颠簸的幻觉还是自己没看清楚,他好像看到了朱令赟与朱伯松父子俩忽而相视笑了一笑,而且笑得非常诡异,如同白天李源脸上那轻蔑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