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世祖》 第一章 绝地反击 元符二年三月二十日,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大宋东京开封城。 赵似举目看去,远处青色的城郭晃动在桔色的阳光里,如同蜿蜒的黛山。 在近处,屋宇阁楼鳞次栉比,仿佛煦蒸的池塘里密密麻麻的浮萍,重重叠叠蔓延开去。 纵横的街道,是这座城池的血管脉络,延伸向各个角落。 街边有各种商铺。 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店铺里,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琳琅满目。 幡旗高悬,晃如花枝。旗帜下,来往的行人如织。 有做生意的商贾,有看街景的士绅,有骑马的官吏,有叫卖的小贩,有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 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派清明盛世的景象。 喧闹的人声是点睛之笔,让所有的人和物,从《清明上河图》里浮现出来,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赵似的周围。 这一切,怎么能让它在二十八年后的靖康之耻中被毁于一旦! “殿下!” 尖细的声音把赵似从思绪连翩中唤回到现实。 他转过头,看到内侍省押班梁从政那张如同刀削面的脸。 在梁从政的眼里,骑马立在阳光下的赵似,仿佛一座披着金色霞光的浮屠。 看着他跟官家六七分像的相貌,梁从政的脸上挤出几分笑意。 “官家还在等着!” 话虽然说得恭敬,但赵似听得出催促的意思。 是啊,官家还在皇宫里等着自己去赶考。 要是考得好,重获官家的信任,从此海阔天空。 要是考砸了,就同史书上记载的,从此一蹶不振,坐视端王赵佶继位。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过几年自己会很安详地“病逝”,不用目睹靖康惨剧。 只是这样,自己岂不是白穿越了。 是的,此时的简王赵似,是穿越者。 他原本是现代社会一位成功的项目经理,名叫赵世。某晚遇到了车祸,醒来就躺在了床榻上,周围一堆的人叫王爷、殿下。 整理了赵似遗留下来的记忆,赵似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宋朝官家的十三弟,简王殿下。 来不及欣喜,赵似的历史知识告诉他,几个月后皇兄会去世,庙号哲宗。 十一哥,端王赵佶,在大多数人的拥戴下,继承皇位。然后整个大宋,头也不回地向万丈深渊冲去。 作为一位还有血性的中国人,怎么能坐视它发生? 当然不能! 可是赵似现在来不及去考虑这些,他必须先把眼前这道难关度过去再说!而且从此他就叫赵似。 “俺们走快些吧。” 赵似说了一声,策马当先。 一行人沿着马行街走了一段路,转向樊楼街时,赵似拉住了缰绳。 “于化田!” 一个王府内侍闻声上前。 他身形修长,相貌俊美,脸上像是抹了一层石灰腻子,把喜乐哀愁都掩在底下,只剩下惨白。 “那边有家张水婆子店,买盒山药糕回来。” “是殿下。” 于化田跑进了小巷子里,很快就带回来一盒食物,还特意包裹得严严实实。 来到东华门前,梁从政上前去叫门。 “快开门,简王殿下奉诏进宫。” 赵似下了马,抬头看这大名鼎鼎的东华门。 中间的大门金钉朱漆,两边的墙壁都是砖石垒砌,镌镂着龙凤飞云。巍峨的城楼上,曲尺朵楼,朱栏彩槛,雕甍画栋,峻桷层榱。 顶上盖了一层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五彩夺目的光,如同刀光剑影。 这里就是皇城,大宋的最高权力中心。里面住着大宋的官家,自己的六哥,同父同母的兄长。 宿卫班直查验堪合腰牌后,赵似率先走进去,梁从政紧跟其后。 于化田把山药糕盒子交给一位宫里内侍,和王府亲随们一起,在门旁安静地等候。 从东华门进去,沿着皇城横道走了一段路,右拐进宣佑门,沿着巷道走一段路,到了崇义阁往左一拐,就是延和殿,官家日常的住所。 刚看到延和殿的屋檐,迎面走来一行人,带头的是一个戴着钢叉帽的内侍。 个子不高,衣着华丽,脸上带着谦卑的笑。 赵似一眼就看到他那双圆溜的小眼睛,白多黑少,让人忍不住想到毒蛇的眼睛。 “俺的简王爷,你怎么才来啊!”来人浅浅唱了个喏,絮絮叨叨起来。 “官家在等王爷,整个皇城的人都在等王爷。偏偏却姗姗来迟,足足半个时辰,都能从左厢走到右厢1。” 说着这里,他的眼睑闪动了几下,就像毒蛇发起攻击时的眨眼,声音也变得有点飘忽,带着开玩笑的语气。 “殿下,是不是三天前落水,不仅呛到脑子,还把手脚泡坏了?” 他叫郝随!是皇兄信任的内侍头子之一,也是贤妃刘娘子的心腹亲信。而刘娘子是现在实际上的六宫之主。 这家伙怎么也掺和进来? 自己的前身到底做了多少孽,这么多人往他身上填土? 看着郝随脸上的神情,一盏铜罄在赵似的脑子里猛地敲响。 这是个圈套! 三天前,前身赵似亲手组建的龙捷军,与虎翼军的龙舟队在金明池里争标2,还执意亲自下场,到龙甲号龙舟当旗头3。 结果全军覆没。 赵似也被撞到水里去,捞起来后昏迷不醒。在便宜了自己的同时,成为开封城的一大笑话,也让官家伤心和更加失望。 郝随心里可能看不起鲁莽冲动、顽劣昏庸的赵似,可是刚才这席赤裸裸打脸的话,他不应该也不敢说的。 看着周围内侍们噤若寒蝉的样子,赵似明白,郝随是要故意激怒自己。 按照前身赵似暴躁的脾气,听完这夹枪带棒的话,肯定会大打出手。 在皇城里“无端”暴打官家和贤妃信任的高级内侍,自己的名声会彻底崩坏。更重要的是,皇兄会对自己彻底失望。 失去皇兄的信任和庇护,自己就是一条任人宰割的死鱼。 刺骨的寒意从赵似的脚底心冒起,直冲头顶。 好毒辣的计谋啊!一环套一环,生怕整不死老子。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赵似的暴跳如雷。 郝随已经做好挨一顿暴揍的准备。 梁从政微低着头。他那张刀削面的脸,现在糅合成一团,看不出半点神情。 阳光依然温蔼,照得人暖洋洋的,照得地面和宫宇热烘烘的。耳朵尖的人,都能听到朱墙黄瓦受热不均匀的啪啪声。 “哈哈,”赵似的笑声打破了寂静。 他的手指头对着郝随点了点,十分不屑地说道:“这个狗才,话真多!” 说罢,赵似撇下他,径直向延和殿走去。 梁从政脸上浮现出惊讶,连忙快走几步,跟上了赵似的脚步。 在他们的身后,是满脸诧异、不敢相信的郝随,还有神情各异的内侍们。 进到延和殿,赵似感觉这里空旷得像荒野。 外面阳光明媚,通过窗户却只能照到周围一圈。 在中央阴暗处站着一人,瘦高身形,看不清相貌。但是赵似知道,他就是当今官家。 赵似深吸一口气,怀着沉重和愧疚的心情走上前。受这种心情的影响,他的脚步变得有迟滞和凝重。 越走越近,官家也往前走了几步,露出一张削瘦灰白的脸,眼睛因为脸瘦显得格外大,嘴唇略薄,带着一种灰色。 “十三哥4,看你的气色,确实完全恢复了。” 听到官家先开了口,赵似心里微微一松。 果真,还是血浓于水啊。 那就继续吧。 “俺年少不懂事,做事荒唐,让六哥担忧了。”赵似双手交叠在一起,深施一礼,诚恳地说道。 同时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低垂着头,抿着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头一次听到十三哥主动认错,还态度如此诚恳,官家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最后发出轻轻地叹息声。 听到这声叹息,赵似心里一直悬着的万钧巨石,终于落地。 1开封城外城分城东南西北四厢,内城分左一二厢和右一二厢。 2争标,争标就是宋时龙舟比赛。人们在水面的终点处插上一根竹竿,竿上缠锦挂彩,称为“锦标”。竞渡的船只一字排开,以鼓声为号,首先到达终点取得长竿锦标者为胜,所以又称之为“争标”。 3旗头,宋朝龙舟比赛(开封城一般在三月十八日举行)时,每艘龙舟的舟首站着一个人,手持彩旗,为全舟人摇旗呐喊,掌握划桨节奏。谁要是划得不好,他就用彩旗指谁,加以鞭策。是一舟的指挥。 4十三哥,六哥。宋朝包括皇家在内的通用称呼,排行加哥字,父母兄长也是这么称呼儿子弟弟的。 第二章 颍邸柳树,已亭亭如盖 “十三哥经历一次大难,倒是懂事了些。”官家的脸上浮现出欣慰之色,挽着赵似的手,拉着他来到偏殿里。 那里早就已经摆好了两张案桌,一横一竖,挨得非常近。 “十三哥坐。” “谢六哥。” 赵似坐下后,有机会打量这延和殿和官家本人。 延和殿里非常简朴。 除了宏伟宽广外,装饰上还不如自己王府里的正堂。 毕竟自己住的简王府,是父皇被册立为太子前,做颍王时的王府,也被称为颍邸。 而官家一心要继承和光大父皇的遗志,对于奢华享乐,不是很在意,他居住的宫殿装饰得非常俭朴。 赵似看了看官家,发现他与自己的相貌确实相似,只是身形差异很大。 官家瘦高修长,自己雄壮魁梧。 亲政以后,从小身体不好的官家,操劳国事,殚精竭虑,越发得清瘦。而自己去年出阁开府后,没有人约束,浪得飞起。 不到一年时间,身形又粗了一圈。 坐在一起一对比,官家瘦得跟只猴,自己却壮得像只熊。 赵似自若地回答着官家的话,心里把反复酝酿的词,再过了一遍。 郝随刚才的异常,让赵似愈加感到紧迫。 暗害自己的幕后黑手,已经勾连到宫里来。再不反击,以后连宫门都进不来了。 必须利用自己的优势,打好亲情牌,重获官家的信任。这样才有机会聚集足够的力量,冲破险境,进而有所作为。 默然站在一旁的梁从政看到两人坐下,朝着外面挥挥手,内侍流水介办饭菜端了上来。 鸠鸽羹、假元鱼、葱泼兔、西京笋、旋切莴苣生菜,四菜一汤,外加胡饼三张。确实跟满汉全席没法比。 “知道你爱吃兔子,所以叫他们弄个兔子。”官家笑着说道。 赵似难得脸色一红,他听出皇兄隐在其中的诫训。 “让六哥为难了。” 前身赵似此前爱猎狐兔,喜欢相邀禁军军官们,出城在山林间肆意骑射。被一些谏官们加以践踏农田,毁麦伤民等罪名,弹劾过多次。 每次都激起文官们的“同仇敌忾”,每次都是皇兄和稀泥给敷衍过去了。 官家看到赵似没有像往常一样愤然反驳,只是低头认错,心中更加欣慰。 又看到他熊罴一样的人,居然露出难为情的神态,觉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看到气氛差不多了,赵似开口了。 “六哥,俺在路上问过梁从政,知道你前些日子的积食好多了,只是脾胃还不佳。” “是的,吃了几剂太医的药,积食已经化掉了。这脾胃打小的毛病,一时半会也好不了。” 官家扫了一眼桌前的菜肴,淡淡地说道。 “六哥,十三知道你脾胃不好,特意买了一盒张水婆子家的山药糕。大家都说,它非常养脾胃。” 赵似叫人端上那盒山药糕,打开后自己先吃了几口。 “确实很好吃,六哥可以尝尝味道。喜欢吃就多吃点。” “拿过来。”官家欣然地挥挥手。 梁从政把山药糕端过去。 一个不大的木盒子,特意用棉被包裹好,现在还能看到木盒里的糕点上,冒着徐徐热气。 官家尝了尝,觉得满口香甜。咽了下去,暖意从喉咙直下,暖了胃,更暖了心。 养脾胃,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效果来。但是十三哥的心意,官家却看在眼里。 其他四位弟弟都出阁开府,也都知道自己脾胃不好,但从来没有谁想过,给自己带一盒养脾胃的吃食来。 果真还是血脉相连的同胞兄弟,才会如此在意自己。 十三哥历经一场生死,真得懂事了。 “十三哥,你果真是变了很多。听说你叫人去进奏院抄了很多邸报回去?” “是的。”赵似坦然承认。 他苏醒后,想到了一个获取信息的来源—叫人去进奏院抄录过往的邸报,以及收集大街小巷的“小报”。 通过这些信息,加上前身的记忆,赵似意识到自己处在非常危险的境地。 金明池落水,只是其中一步。 前身赵似被传为声色犬马,顽劣不堪。狼藉的名声多半是由端王赵佶为首的四位兄弟,联手推波助澜生造出来的。 因为自己是官家的同母弟弟。 在官家体弱多病,又久无子嗣的情况下,自己的身份就是最大的原罪,是众兄弟的眼中钉,肉中刺! 偏偏这个憨憨还不自知! 幸好他血厚,才能一直扛到了现在。 既然老子来了,那就不会让你们这么欺负老实人! 赵似看了一眼官家,看到他在认真地听着。 “生死间有大恐怖。在昏迷中,俺像是做梦,梦见了过去许多东西。皇考仙逝,俺才两岁,记不清他的相貌。但六哥带着俺在宝文阁和显谟阁1里翻阅皇考御笔的情景,都还记得。” “也记得六哥指着皇考的画像,给俺讲过的那些话。你说皇考幼时,便知祖宗志吞幽蓟、灵武,而数败兵,立志雪数世之耻。皇考在十四岁,慨然兴大有为之志,思欲问西北二境罪。只是可惜后来世事艰难,河西战事又不利,让皇考郁郁而终。” 说到这里,赵似又落泪了。 他悲伤地看着虚处,仿佛看到了挂在显谟阁里,神庙皇帝的画像。 官家的眼睛也变得赤红。 “想着这些,十三惭然大哭。六哥继承皇考遗志,殚精竭力,呕心沥血。俺却肆意妄为,忙没帮上,还尽给六哥添乱。” “痊愈后,俺去皇考故居中,跪坐反思。幡然醒悟,立下宏愿。一定要竭尽全力,助六哥完成皇考遗志!” 说到这里,赵似泪流满面,慷慨激昂。 官家双目赤红,似欣慰又哀伤地说道,“十三哥,其实从身形相貌上看,你在俺们几兄弟里最像皇考。” 赵似心头一热,知道皇兄的心扉,对自己完全打开了。 暗暗聚势,准备最后也最有力的一击。 官家继续说道:“十三哥能幡然醒悟,明白为兄的苦衷。俺心中无比欣慰。以后俺兄弟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赵似抹了一把眼泪,昂然答道:“十三愿为六哥赴汤蹈火,为光大皇考遗志殚精竭力。” 官家连连点头,脸颊变得有些鲜红。 “十三哥府上,俺好久没去。而今春暖了,寻个机会去做做客。” “谢六哥。”赵似先谢了一声,然后神情黯然地问了一句,“六哥还记得俺府上后园子里的那棵柳树吗?” 官家点点头。 “那是父皇在治平三年,入东宫前两月亲手种下的,今已亭亭如盖。”赵似双手捂脸,哽咽地说道。 听到这句话,官家悲从中来,瞬间泪流满面。 1宝文阁,专门收藏仁宗御书、御制文集和英宗御书。显谟阁,专藏神宗御制、御书。元祐四年(1089)十月戊申,在宋神宗去世五年后,受命编辑宋神宗御集的翰林学士苏辙上奏称,宋神宗御制文集凡著录九百三十五篇,为九十卷,目录五卷,请求依例建阁收藏。 时由支持旧党的太皇太后高氏听政,故对苏辙的奏请未予采纳,仅下诏将宋神宗“御集于宝文阁收藏”,“更不别建阁”。 绍圣年间,大臣邓洵仁再次奏请为宋神宗建阁。时已亲政的宋哲宗立即采纳了邓洵仁的意见,“诏令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每员各撰阁名五名以闻”。很快正式“诏建阁藏神宗皇帝御集,以显谟为名”。 第三章 初战告捷 从圣端宫出来后,赵似长舒了一口气,很想蹦几下宣泄自己的心情。可是全身酸软,几乎没有半点力气。 如此疲惫是竭精殚力,绞尽了脑汁。 皇兄和朱太妃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赵似不仅要想法重塑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又要把握分寸,免得被看出蛛丝马迹,心生怀疑。 愉悦是一番努力下,颇有成效。 高仿归有光的“亭亭如盖”,朴实无华却情真意切,极具杀伤力。 对于从小就崇拜父皇的皇兄来说,简直就是致命武器。 与皇兄抱头痛哭的时候,赵似心里知道,对官家的亲情牌,初战告捷。 延和殿告辞后,赵似又去了圣端宫,拜见了他和皇兄的生母,朱太妃。 赵似跪倒在她面前,泪流满面,痛心疾首。 然后声泪俱下地哭诉以后要洗心革面,不仅不给六哥添乱,还要成为他的好帮手。 原本就心痛老幺的朱太妃,看到赵似大难不死,还幡然醒悟,真是喜出望外,抱着赵似也是一通痛哭。 儿啊,心肝啊,叫个不停。 赵似知道,朱太妃谨小慎微,一直活在高太后和向太后的阴影里,在权势上对自己帮助不大。 但她是自己与官家目前最大最重要的纽带之一,必须要用心处理。 赵似迟疑了一下,转去庆寿宫,求见太后向娘娘。 果然不出所料。一位尚宫出来,趾高气扬地传达了向娘娘的话。 “娘娘知道殿下大好,也收了你的这份孝心。以后定要痛改前非,多读圣贤书,少给官家惹事!娘娘身体不适,就不见殿下了。” 赵似忍着气,必恭必敬地拱手答道:“臣一定谨记娘娘的教诲。” 麻蛋的,前身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居然让这么多人不待见? 仔细想了想,任侠豁达、好武尚勇,在汉唐或者明清的宗室身上,都能算得上好品质。 可惜生在宋朝,这个极度崇文鄙武的朝代。皇家传统就是风雅尚文,文官把持的主流舆论也只允许宗室们搞文艺。 如此看,前身赵似确实是个异类。 加上性情直爽,莽撞冲动,在官宦文人们眼里,就是异端!是昏庸顽劣!是纨绔残暴! 既然如此,那老子就一条道走到黑! 诗词歌赋,俺是比不过你们。可要是老子手里有枪杆子,看你们这些文人还敢如此自命不凡吗? 哪里有压迫,那里就有反抗。那些被压制了上百年的军官将领们,老子就不信他们心里没有火! 那么,本王就给你们一个机会。枪在手,跟着本王走,就能挺腰站直了,堂堂正正、顶天立地! 有了这个定计,向太后的态度,赵似并不放在心上。 走在皇城巷道里,心里正想着事情的赵似,无意抬头,看到前面引路的梁从政,不由心头一动。 在羽翼丰满前,官家是自己最大的依靠,在他身边必须有一个眼线。 赵似出声问道,“政哥儿,俺记得你是元祐二年到六哥身边的?” 梁从政听到赵似亲切的叫唤,先是愣了一下。 以前没得势时,旁人都叫他小政子,或者叫绰号梁面团。得势后,众人就改口叫梁高班、梁供奉和梁押班。 “政哥儿”这个称呼,倒是多年前,家里人这么叫唤过。 梁从政心里暖了一下,不过他更快想到的是官家刚才对赵似的态度,连忙答道:“殿下记得没错,小的就是那一年四月调到官家身边的。” “时间真是过得好快,一晃十二年。记得政哥儿那时才二十岁出头。俺一向是皇兄的跟屁虫,走到哪跟到那。六哥要去上朝,俺也要跟着去。你就拦住俺,不让进垂拱殿。当时俺不知事,冲上去跟你厮打。” 随着赵似的追溯往事,点点滴滴的记忆从梁从政的脑海里飘荡出来,嘴角不由自主地浮出丝丝笑意。 “是啊。小的不敢跟殿下对打,只能抱住你。谁曾想殿下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又踢又咬,小的一个人都抱不住殿下。” 梁从政打量一下赵似雄壮的身形,笑着说道。 “哈哈,俺确实从小好武尚勇,又天生有些力气。六哥还曾经笑说俺是皇城拳脚第一。俺记得是当时路过的高娘娘听到动静,转过来一看,把俺好好收拾了一顿,这才不敢去闯垂拱殿。” “是啊,当时殿下唯独怕的就是高娘娘。”梁从政深有感触地附和着。 “哈哈,宫里谁不怕大妈妈1?就连六哥,原本还跟俺玩耍着,听到大妈妈来了,吓得连忙跑回书桌前。” 在赵似爽朗的笑声中,梁从政的脸上泛起极其罕见的,透着轻松的笑意。 往日里,他脸上每一条肌肉纤维都有自己的任务。 “是啊,不过宫里上下最头痛的就是殿下。记得是元祐五年夏天,殿下在后苑召集了一百多个小黄门,分成两队。然后折园子里树枝为兵,撕阁楼里帷帐为旗。你自称大将军,号令两队,冲杀对战,闹得整个皇城都轰动了。” “哈哈,政哥儿说得没错。那一回惹下大祸,被大妈妈叫人狠狠打了一顿,要不是六哥求情作保,差点被大妈妈逐出宫去,贬为庶人。” 说到这里,赵似喟然叹息,“真是年少不知事啊!” “政哥儿,你是哪里人?”赵似随口问了一句。 “河北大名府人。” “双亲安在?有兄弟姐妹吗?” “父母已经仙逝,只有一个哥哥。” 赵似跟梁从政边走边聊,扯的话题也是天南海北。 过了崇义阁,数千内侍中搏杀出来的顶尖人精梁从政突然回过味来。 简王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拉家常,自己也是随意地回答,但是随意之间简王把自己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自己的哥哥,有两个女儿,大的已经嫁出去,小的还在闺中。还有一个儿子。梁家全靠他传嗣香火,所以自己兄弟俩特别宠溺。 偏偏这小王八蛋愚蠢无知不说,还不学正路。 被有心人勾引着吃喝嫖赌,十四五岁就已经是开封城勾栏瓦肆里,有名的亮枪小霸王。 梁从政瞳孔微微一眯。简王赵十三,真是好手段。 以前只有俺套别人的话,今儿一不留神被人掏了个干净。 不过赵似似乎没有察觉到梁从政的异常,还在那里劝慰着。 “政哥儿,没事的。谁家少年不荒唐?关键是要有严师教诲。伯通先生在城北开有一家书院,从政可以把令侄送去读书。何公的本事,俺是知道的,肯定能让令侄成才。” 何执中何伯通! 梁从政的心忍不住乱跳起来,其余的思绪被一扫而空,只剩下这个名字。 熙宁六年高中进士甲科。做过太学博士,绍圣年间为太子侍讲,给简王等几位皇弟上过课,妥妥的天下名士啊。 自己侄儿要是能去他门下读书,怎么严厉都行,就算把腿打断了俺也甘心。 “简王殿下,”梁从政小声问道,“不知道伯通先生愿不愿意收下愚侄?” 赵似笑了笑,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却不答话。 梁从政急的,心里就像有四只猫爪往死里挠。 稍微一冷静,梁从政又品出味来。 他轻轻说道,“殿下,俺们后面细谈。” 看到梁从政明白自己的意思,赵似嘿嘿一笑,不再多说。 通过脑海里的记忆,赵似琢磨出何执中虽然是谦谦君子,满腹经纶,骨子却非常热衷宦途。 只要不是无欲则刚,当然就好办了。 至于梁从政这里,自己确实想跟他拉近关系,可那只是铺垫。这种人物,你千万不能跟他谈感情,只能谈利益。 平白无故地帮他忙,他不仅不会领情,还会在心里琢磨,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还不如开诚布公地说透,你掏出俺需要的东西来,觉得合适,俺就帮你把事情办了。货款两清,大家都放心,反而为后续合作打下信任的基础。 走出东华门,赵似回头看了一眼。 宫门依然巍峨华丽,顶上的琉璃瓦依然光彩耀眼,像是一圈流淌的金色流苏。 “回府!”赵似斗志昂扬地对于化田以及其他的王府护卫们说道。 1大妈妈。妈妈,宋时对奶奶的称呼之一。大妈妈,嫡奶奶的称呼。 第四章 我要努力! 赵似坐在王府的澄心阁里,身前的桌子上堆满了文卷,目光却透过窗户,看着后园的景致发呆。 迫在眉睫的危机暂时告缓。 自己还是猜对了。 官家骨子里是十分看重亲情,尤其自己这个相差七岁,跟着他屁股后面长大的同胞弟弟,一直是另眼相待。 直接把父皇的潜邸-颍邸赐给自己做王府。 以前被有心人唆使谏官御史,以各种罪名弹劾自己,几乎编排成大宋第一混世魔王。 而这些刀风霜剑,都被皇兄挡了下来,自己才活蹦乱跳到现在。 这一切,都被有心人看在眼里的。 如是平常,四位兄弟顶多嫉妒下就罢了。只是这两年进入敏感时期,就大不同了。 皇兄继位已经十四年,他本人也虚岁二十四岁,却一直没有子嗣。而且他从小就体弱多病,十五岁时竟然咳过血。 某位太医对他年寿不高的断语,在朝野暗地里疯传。 早两年就有大臣向太后向娘娘进言,请求从诸位皇弟里择一位贤德者立为储君,以防万一。 自此后,自己就成了四位兄弟的肉中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忽悠前身组建龙捷军的端王赵佶,还算比较“文明”。 赵佶对自己下手没有其他兄弟那么狠毒,他更多地是讨好向太后,广交名士,在士林官宦中大造声势。 不管他用什么手段,都是自己最大的对手。 明年元月,皇兄病逝,他会在向太后亲口举荐、曾布等重臣附和下,登基称帝。 必须集中火力打他! 同时对其他三位兄弟也不要掉以轻心。 原本以为穿越成王爷,无异等于中了一个小目标,以后锦衣玉食、纵情享受就好了。想不到还有这么高的风险,还需要承担这么大的责任。 看来跨越时空的除了引力,还有内卷。 唉! 空中响起一声清脆的鸟叫声,赵似闻声抬头看去。 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振翅从园子上空飞去。 看着在阳光下挥动的翅膀,赵似知道,跟着这鸟儿飞去的,还有自己混吃等死,做安乐王爷的梦想。 “殿下!”门外响了声音。 “进来!” 走进来的是两位捧着文卷的内侍,前面的叫李芳,三十多岁。从赵似一岁开始,就在身边照顾着。 他低着头,微缩着脖子,慈眉善目,走每一步都谨慎恭敬,生怕踩到了地上的蚂蚁。 跟在后面的是于化田。 他原本叫于三,可是长得如此俊秀,俨然是简王府的厂花,怎么能叫于三这个名字呢? 于是赵似就给他改了这个名字。 于化田都有了,也该有东厂西厂了。不过还得一步步来。 赵似成立了东校字房,职责你懂的。暂时由于化田负责,李芳负责整个王府管理以及对外交涉。 嗯,没办法,这两位身残志坚的人士是赵似目前唯二能用的心腹啊。 攫戾执猛的谋臣,破坚摧刚的猛将,暂时一个都看不到。 唉,本王只能白手起家啊。 “殿下,这是进奏院补抄录的部分邸报,还有这两天新出的小报。”李芳恭敬地说道。 “嗯,官家已经答应本王,下诏去门下省、枢密院和秘书省,把部分军国机要文书抄录一份给俺。李公,你记得去交接下。” 李芳和于化田的脸上都露出欣喜之色,连忙应道:“是!” “化田,给李公和你自己搬张椅子,俺们一边看,一边聊聊。” “是。” 这些邸报都已经被入值东校字房的小内侍们,按照里面的内容,分吏、户、礼、兵、刑、工六房整理了一遍。 赵似翻阅起来非常方便。 不得不说,进奏院的邸报内容相当的丰富。 刊登最多的是官家的起居情况,包括官家的重要讲话、与大臣的召对。还有祭祀、狩猎、议谥、赏赐等礼仪大事。 赵似能理解。 通过刊行天下的邸报,把官家的重要指示送到地方每一个角落,让地方官员以及士绅们及时知道朝廷的动向。 邸报的内容,第二多的是官吏选拔、任免、升迁、贬斥、奖惩以及大臣去世等信息。 这也没毛病,人事即政治。 人事权是最重要的政治权力之一。朝廷就是通过选拔、任免、迁黜、奖罚官吏,彰显它的威权。 如此看来,古代和现代的思路和手段都是一脉相通的。 不过赵似发现,邸报里占篇幅最大的却是大臣们的奏章。 从邸报附加的“编者按”,可以看出这些奏章是经过挑选的,一般都是经过官家阅批同意的。 看着这些数量不多,却长篇大论的奏章,赵似忍不住感叹,果真是文风鼎盛的大宋啊。大臣们各个都是饱读诗书,妙笔生花。 一篇奏章不写个千儿八百字,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 除此之外,赵似还在邸报上找到战争捷报、科考结果、重大案件的审理情况等信息。 似乎邸报上的消息都是报喜不报忧。 “化田,这邸报刊登的信息,有什么章法吗?”赵似转头问道。 “回殿下的话,小的问过进奏院的章法。进奏院里有进奏官,每一州置一位,负责各州的上通下达。” 哦,进奏院还兼任驻京办的职责啊。 “进奏院编辑的邸报初稿,先要经过门下省‘判报’,决定稿件的取舍,之后还要报到枢密院,由枢密使最后审定,‘定本’后邸报才能发行去各州地方。”。 原来如此!有意思。 赵似接着翻阅收集来的小报。 发现里面全是邸报上没有的信息。 有各地的灾异、军情败仗等朝廷“机密”,有大臣未公开的奏章,比如弹劾某重臣、被官家按下的。还有东家长、西家短,官宦高门里的“花边新闻”。 好家伙,全是邸报不敢刊登的消息! 对于赵似来说,这些信息也十分重要,是非常有益的补充。 “化田,这些小报又是个什么章法?” “回殿下,这些小报都是京城印行,绕街叫卖。有手眼通天的人物,从诸州进奏官手里拿到各种消息,或者收集各府各衙门的秘事趣闻,然后把这些邸报不刊,但是百姓们想知道的信息全部登出来。不少小报可以日出一纸,十分地迅速。” 厉害!这些小报除了在文字上有些欠缺,少了“周一见”、“震惊”等字眼外,时效性和敏感性似乎都不差。 通过这些邸报和小报,加上接收的记忆,赵似初步判断出当今的朝政局势,以及自己的处境。 朝政局势无非就是新党当家,章惇执政,全力推行父皇的熙宁新法。 只是不管朝政再如何变化,目前都跟自己关系不大。 这些风雅绝伦,自命不凡的文臣们,现在是绝对看不起自己的。而自己的想法也跟他们尿不到一块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 既然如此,本王何不暗中挑拨这些家伙,让他们把传统技艺-内斗,发扬光大。 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方便本王抓紧时间聚集班底,掌握兵权。 嗯,还有本王的那四位“兄友弟恭”的兄弟。 从些许蛛丝马迹中,赵似推测出,其实十二哥、莘王赵俣是最危险的。他比自己大三个月,素来心计深沉。 金明池自己落水,明面上是因为端王的撺掇,实际上最大的黑手是这位十二哥。 还有其它诸多暗箭,应该都是拜这位十二哥所赐。 既如此,那俺也就不客气了。 “化田,有几件事,需要你去做。” “是! 第五章 我要奋斗! 白矾楼位于开封城内城左一厢的任店街旁,赵似站在彩色锦缎扎成花牌的门前,抬头看去。 三座楼高三层,相向而立,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而今才刚入黄昏,这里已经迫不及待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繁华热闹在赵似一眼一晃而过,他又开始在心里盘算开来。 皇兄对章惇一人擅权似乎有些不满。而知枢密院事曾布、吏部尚书许将等重臣,已经从同党变成为章惇的政敌。 俺就以此为突破口,暗中挑动文臣们之间的内斗。 你们有事做了,就省得闲得蛋疼,老是注意本王。 只是该如何下手呢? 可惜自己身边没有一位谋臣,想找个人讨论一番都不行。 想来想去,赵似决定今晚邀请礼部考功员外郎刘逵,来白矾楼吃饭。 “十三郎来了!快些进来!”刚进到大厅里,正在招呼客人的李大娘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金娃娃,嗖地一声,从一丈多远的地方就飞了过来。 满脸笑容,口吐莲花。 “十三郎,你多久没来了。俺的女儿们,可想着你了。” “日思夜想,女儿们都瘦了好几斤。现在十三郎来了,可算解了她们的相思之苦。” 听着李大娘的连珠炮,赵似呵呵一笑。 想我,想俺的钱财吧?自己曾是开封城有名的大豪客,一掷千金的荒唐事,不知做过多少回。 看这位老鸨的殷勤模样,自己应该是这里的黑金卡用户。 “哈哈,那就真不巧了,俺今儿来是请人吃饭谈事情的。”赵似委婉地推辞着。 “十三郎说笑了。”李大娘摇着手里的团扇,整个身子跟着一起摇动,头上的钗簪晃得乱颤。“一边谈事情,一边喝酒听曲,岂不更加快活?” 那俺还谈个屁的事情? 再说了,谈的那些事,入了你们女儿的耳朵里,怕是明天全开封城的人都会知道了。 “好叫大娘知道,俺们谈的是正经事,吃的也是正经饭。” 李大娘一听,看过来的眼神有些不对。 听乐娼唱曲,有美姬陪酒,这样的吃饭才是正常又正经。 只吃饭谈事情,不搞其它的素吃,才不正经。 “噔噔”声响,右边楼梯上快步跑下一女子来。只见眉眼似勾、花颜如玉,簪钗摇动、绿衫飘飘。 眨眼间,一团裹着香气的彩云,飞到赵似跟前。 “十三郎,你可来了?” 似嗔带怨,柔情似水,女子的这一句话,如同李后主词里的一江春水,瞬间倾倒进赵似的心里。 赵似身子酥软,心里麻痒,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 这天生尤物一般的女子,叫金玉奴,是白矾楼里的头牌花魁。去年赵似一入此楼,就被她俘获。 隔三差五来白矾楼,与她厮混。 “听说你落水昏迷,奴家五内俱焚。想上府去探望十三郎,又怕”说到这里,金玉奴咬了咬鲜红的嘴唇,把满肚子的委屈话都咬断了。 简王府里还有曾王妃在,金玉奴是不会被允许踏进去半步的。 “奴家日夜担忧,去了观音院、相国寺和延庆观,求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和三清道祖保佑。今儿看到十三郎英姿如旧,并无大碍,奴家也就放心了。” 金玉奴说出的话像是在柔情蜜意里,浸泡了三天三夜再择出来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赵似,涟漪荡漾,直接把赵似淹没。 暂时放松下,也是可以的!劳逸结合嘛。 赵似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向金玉奴走去。 看到赵似已经入彀,李大娘在旁边添了一句,“十一郎在上面的醉杏阁,与王都尉、龙眠居士几位正畅饮着。” 十一哥赵佶!靖康之耻! 后面四个字,如同是威力巨大的焦雷在头顶上炸响,直接把赵似从温柔池里炸了出来。 他往前走的脚步定在了那里。 “一说十一哥,俺就记起,约的人还在那边等着,不去打个招呼,实在是失礼。玉奴,你先上去,等等俺。” 赵似的突然转变,让金玉奴和李大娘束手无措。 金玉奴拉着赵似的衣袖,满脸哀怨,泪眼欲滴。 “奴家可是惹恼了十三郎,让你如此绝情?” 刚才一席话,赵似听得出也看得明,不管金玉奴是攀附富贵,还是依仗权势,她对自己确实是动了真情。 “因为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赵似轻轻地拍了拍金玉奴的手背,劝慰着。 “你几天不见,都瘦了一圈,心痛死俺了。好好去休息吧。” 说完赵似转向李大娘,笑呵呵地说道:“大娘,还托你好生照顾玉奴,有半点亏待,俺可不依。” 李大娘满脸堆笑,谄媚地答道:“十三郎放心,俺怎么敢亏待玉奴呢。” “那就好!”赵似转身离开,直走左边上楼。那边才是正经吃饭喝酒的去处。 看着他的背影,金玉奴目光闪烁,满是疑惑不定。 赵似推门而入,刘逵闻声起身,拱手相迎。 “公达先生,俺没有来晚吧?”赵似笑呵呵地拱手问道。 刘逵身长貌俊,一表人才。 “大王客气了,刘某也是刚到不久。”刘逵起身笑着答道。 “那就好。要不然本王就是怠慢失礼了。公达先生请坐。”赵似笑呵呵地坐下。 看着对面的刘逵,他的履历不由自主地浮上赵似的心头。 刘逵,字公达。京西南路随州随县人。元丰八年登进士榜眼(第二名)。 难怪啊,要是长得磕碜,殿试就被刷下来。 看脸的世界,从古至今。 中试后调任越州观察判官。后奉召入京,历任太学太常博士,礼部考功员外郎。 还有,他是章楶的女婿。 章楶不仅是章惇的堂兄,还是官家专委的西北主帅。 这三年来,在他的主持下,西军在陕西路接连取得平夏城、天都山等胜仗,不仅沉重打击西夏的实力,还把宋国的战线向前推进了数百里,攻守易势。 极大地支持了官家和章惇的对西夏强硬政策。 在赵似心里,刘逵是一枚可进可退,非常关键的棋子。 “公达先生,这次请你来,是俺有事与你相商。” 赵似直奔主题。 “还请大王明言。”刘逵谨慎地答道。 他此前与赵似素无往来和交际,突然接到请帖,揣摩了许久才应下。 这位简王,以前仗着是官家胞弟,锦衣怒马,肆意妄为。 金明池一事,在刘逵这些聪明人的眼里,就是十三哥被十一哥忽悠,最后还落水差点被淹死。 评价不高,无非是平庸浪荡子。 不曾想,这位落水之后,自言生死之间悟到了道理,幡然醒转,立志要发愤图强,辅佐皇兄。 多的现在还不知,但是在延和殿说出的那句“颖邸柳树,今已亭亭如盖”,不仅让官家潸然泪下,更让庆寿宫的向太后和端圣宫的朱太妃嚎啕大哭。 传出宫外,章惇、蔡卞、曾布等诸多被神庙先帝重用,参与熙宁新法的大臣们,读后无不泪湿衣襟。 短短几天功夫,宫内宫外对简王的评价,风向骤然一变,或许是平庸之辈,但确实是至诚纯孝之人。 他,找自己有何事? 第六章 有人不给我面子? “这两日,俺都进宫去聆听皇兄教诲。小子过去荒唐,皇兄想延请几位师傅好生教诲,在人选斟酌时,皇兄无意提及某次经筵读宝训,读仁庙先帝谕辅臣之句。” 赵似的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每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晰。 “‘人君如修举政事,则日月薄食、星文变见为不足虑’,当时侍讲的邢中丞对曰‘上皇所言虽合《荀子》之说,然而自古帝王谁肯说自己是不修政事之人,果真如此,则天变近废’。皇兄深以为然。” 说到这里,赵似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刘逵,继续说道:“皇兄说,邢中丞可为帝师,做十三的师傅,绰绰有余。” 说罢,赵似不再言语,端起茶杯慢条细理地喝了起来。屋里一片寂静,静得连空气都凝固了。 简王这话什么意思? 刘逵在心里把赵似的每一个字掰碎了细细体会,很快就抓到话里的关键词。 可为帝师! 当初官家也是这么赞许章相公的。 再想到这段时间里,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刘逵一下子明悟过来,赵似在暗示,官家有用邢恕取代章惇的意思。 不行!自己还在章惇这条船上,绝对不能让它沉了。 可是简王跟自己说这些的用意在哪里? 以前这一位只顾玩耍,从不掺和朝政。现在猛地一转型,让人摸不清套路。 看到刘逵的神情,赵似决定再添一把火。 “小王听说邢中丞早年在明道、伊川两位先生1名下求学,身负洛学传承,为海内享誉之大儒。又闻他自幼博览群书,精通典籍,古今成败故事尽在胸中,每每高谈阔论,口若悬河,颇有战国时游说于七国之间的纵横家气度。” 赵似用仰慕的神情赞叹着,“如此大才,着实让小王仰慕!” 刘逵心里急了。 邢恕现在对章相公步步紧逼,要是再让他当上简王师傅,在官家心中地位更进一步,岂不是危险。 “大王有所不知。邢和叔学问确实渊博,但为人欠缺。早年间,他出入司马温公和吕申公门下,得两位赏识举荐。然邢和叔不思报恩,还暗中唆使彭汝砺、陈瓘等人,上书夺司马温公、吕申公赠谥,毁墓碑,何等忘恩负义!” 听着刘逵的侃侃而言,赵似似乎被说动了,实际上心里却在吐槽。 老子看过邸报和小报的! 夺赠谥,毁墓碑,主要是章惇和蔡卞唆使人干的。邢恕也参与其中,只是怕人家说忘恩负义,掺和得不深。 你们现在把责任全推到邢恕头上,就有点过了。 不过玩政治,互相攻讦都是这样。三分说成十二分,粘点煤灰就说你全黑。 刘逵这番言语,听得出他有些着急了,也意味着自己挑拨离间第一步成功。 自己看过邸报,邢恕可不是善人。他的内斗技能也是五星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打野王者,极其凶悍狡诈。 就算斗败,也能从章惇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赵似一脸诧异,结结巴巴地说道:“邢邢和叔居然是这样的人,如此卑劣之人,本王绝不引为师傅。” 刘逵看着赵似的神情,突然领悟到这位王爷找自己的真正用意。 要是他真心想拜邢恕为师傅,早就跟官家定下来了,何必特意找跟他不熟的自己来咨询? 此前的那些话,都是试探!简王的用意很简单,要把邢恕赶出朝堂。 不管简王为什么要针对邢恕,对于章公和章党而言,却是利大于弊。 现在邢恕对章公的威胁越来越大,必须要采取行动。 只是这位往日只知道声色犬马的王爷,能帮上忙吗?能帮上多大的忙? 刘逵心里在权衡。 赵似似乎读懂了他心里所想,“公达先生,邢恕此人蒙蔽世人也罢了,蒙蔽皇兄,却是大害啊。先生身为朝廷柱石,清华人物,当要身负起谏官之职啊。” 说到这里,他又补了一句,“本王也会向皇兄陈述,揭露邢恕此人的真面目。” 刘逵得到了如此明显的暗示,又想到“颖邸柳树,今已亭亭如盖”这句话,是官家故意叫人四处传播的。 顿时心里有数了,连忙起身作揖:“大王如此深明大义,实在是朝廷之福。” “哪里哪里,本王只是谨记皇考和皇兄的教诲,亲贤臣远小人。” 两人在房间里互相飙戏,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然后一个鸭公嗓音的吼叫声隐隐约约传了进来。 “金玉奴,你不要不识好歹!” 嘿!全开封城的纨绔子弟都知道白矾楼金玉奴是本王的菜,居然还有人来找茬!莫非有人认为本王在金明池里泡了趟水,这王爷的威势就掉了色? “公达先生吃着,小王还有事,先走一步。” “大王请便。” 出得门,赵似对站在门口伺候的几位王府护卫低声交待着:“一位先去账房结了帐,其余的跟俺上去,都机灵点。” 蹬蹬冲上左边三楼,一处单独的阁楼,门口挂着块木牌,写着“金玉奴”三字。里面响着乒乒乓乓的砸东西声音,还有李大娘叫饶的声音。 赵似不着急进去,站在门外听着。 “你个婊子货,给俺装起清高了。跟着那个有生无教的废物作甚?不如跟着本衙内,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说话的这人叫韩平贤,是殿前都指挥使韩学儒的儿子。自己的跟班之一,前几个月跟一位叫高俅的虞侯打得火热。 赵似不知道高俅是谁,可俺赵似知道啊。 他和他儿子高衙内,多有名气啊。 再想到韩平贤这家伙也一直在撺掇赵似组建龙捷军,前因后果,全都串在一起。 应该是赵佶通过高俅,和韩平贤里应外合,一起给前身赵似下套啊。 想到这里,赵似灵光一闪,自己不是想对兵权下手吗?眼前就是上天赐予的机会啊。 “衙内,慎言!”一个男子出声在劝韩平贤。 嗯,这位应该就是那个高俅。 “怕什么?赵十三就是没脑子的傻子!”韩平贤得意洋洋地说道,“我随便一撺掇,他就上钩了。哈哈。” 赵似心里有了定计,一脚就把门踢开。 1明道、伊川两先生,即程颢、程颐两兄弟。 第七章 那我就要打脸了 屋子里,四个锦衣恶奴正在肆意砸着里面的东西。 瓷器碎片摔得满地都是。书册画卷,扔得到处都是。还有十几个锦盒,翻着盖,露着空荡荡的腹内,委屈地躺在一边。 赵似眼尖,看到其中一个锦衣恶奴的怀里,露出半截金簪。 嗯,记起来了,是俺去年送给金玉奴的定情之物。 金玉奴靠着墙角站着,粉嫩的脸上有明显的手掌印,嘴角还有血迹。 一个尖嘴猴腮的公子哥,在那里趾高气昂地叫嚣着。一双黄豆大的眼睛,贼兮兮地看着金玉奴,恨不得把她一口吞到肚子里去。 旁边站着个二十多岁高个男子,身穿纻丝袍子,头戴软脚幞头。长得倒是雄壮端正,就是脸上浮着阴笑,像金毛猎犬一不留神露出了鬣狗的原形。 正是韩平贤和高俅。 李大娘看着被砸烂的东西,脸上的肉在不停地抖动,哭天喊地。 听到踢门声,众人都转过头来。 金玉奴先是一喜,随即压抑住情绪,静待在原地不动。 李大娘大喜,正要扑过来述冤,却被韩平贤一脚给踢到一边去了。 “十三郎,看模样你大好了?”韩平贤先是一惊,随即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听说金玉奴得罪你了,小弟就过来好好教训她一番。不知天高地厚的婊子货!听到十三郎出事,不忧反喜,还到处招蜂引蝶,完全忘记了十三郎的恩情。” 赵似要高一个头,微微低头,韩平贤那张跟乌龟壳一样的丑脸,正好凑到他胸前。 麻蛋,听听你说的这话!能不能做个人! 原来在你们这**佞小人的心里,老子居然是个坑人下套的最佳对象? 可是赵似细细一回忆。没错啊,前身赵似就是这样的憨憨。只要认定你是自己人,绝对地掏心掏肺,赤诚相待。 以前韩平贤这些混账,摸透赵似的脾性后,表面上称兄道弟,肝胆相照,暗地不知坑过多少次。 尤其金明池龙舟夺标,赵似出了大丑,声势一落千丈,这些人心里更加瞧不起。 你们这些混蛋,不是在欺负老实人吗? 还有你韩平贤的小心思,想作甚,以为老子不知道?! 无非就是往金玉奴头上泼些脏水,利用前身赵似的暴躁脾气,哄弄一回,把垂涎已久的金玉奴弄到手。 你们不仅下套陷害,还要抢前身,嗯,现在是老子的女人! 真当老子是个憨憨! 赵似脸色一变,熊掌一般的右手掌,自上而下顺势扇过去,“啪”地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一声脆响,像是皮鞭打在半扇猪肉上,让屋里鸦雀无声。 韩平贤被打得眼冒金星,火冒三丈,抬起头下意识地骂了句:“直娘贼的!” 呵呵,挺凶的啊! 赵似又是一巴掌打下去,把韩平贤刚昂起的头又打下去了。 韩平贤的脸被打得火辣辣的。 无数的小金点在眼前飞舞,脑壳里的脑浆像是被扣在碗里,上下颠了数百下的豆腐脑,晕晕乎乎的一团渣。 一向在开封府横着走的韩平贤,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他挣扎着抬起头,怒骂了一句:“倒巷绝户的狗” 又被一巴掌打断了。 韩平贤这下似乎被打怕了,也像是想起来打他的人是谁,再也不敢抬头。 赵似却没有收手。 他对着韩平贤的左脸,一巴掌接着一巴掌,一连打了近二十巴掌。清脆的掌声,让众人心惊胆战。 还有赵似沉寂如水,毫无波澜的脸,大家更是吓得夹着并不存在的尾巴,大气不敢出。 韩平贤的左脸肉眼可见地肿大,就跟发起来的馒头一样。满嘴都是血,使劲抿都抿不住,从嘴角里流了出来, 他再也扛不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叶叶(爷爷),”韩平贤一张嘴,血水和两颗牙齿先蹦了出来,“校得(小的)哪里得罪弩(你)了?” 室内一片寂静,大家都屏住呼吸,侧着身子不敢正面赵似,只敢用余光窥视他的神情和举动。 看着韩平贤惊慌里透出的不甘,赵似冷冷一笑。 “刚才韩哥儿骂俺骂得很痛快啊。有人生没人养,倒巷绝户!这是在咒俺吗?俺的列祖列宗都在太庙里供着,韩哥儿不如去那里骂个痛快,可好!” 话语平淡,在韩平贤的耳朵里,却像是寒冬腊月直插脑门的冰凌。里面蕴含的杀机,足以让他瑟瑟发抖,如同一只在寒风中脱了毛的鹌鹑。 赵似抬起头,环视了一圈,那四位锦衣恶奴早就跪倒,几乎是贴在了地板上。其余的人,目光一扫到,慌忙低下头,生怕被目光给伤到了。 赵似指了指高俅,“你叫高俅?” “是的,小的叫高俅。”高俅咬着牙,强撑着答道。额头上满是汗水。 “俺知道你是十一哥府上的人。”赵似突然笑着说了一句。 高俅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就跟大风里的一片枯叶。 赵似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赶走两只苍蝇,“把这两个腌臜货都给俺赶出去。” 王府护卫们冲上来,两人一个,左右一叉,把韩平贤和高俅两人给叉了出去。 “搜一搜这四个狗东西。”赵似指了指那四个锦衣恶奴。 护卫们连打带踢,连脱带扒,从四个锦衣恶奴身上搜出大量的金玉珠宝。 看着这堆东西,赵似冷笑一声,“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他不紧不慢地踱到窗边,推开窗户,探出头一看,“哦,下面是水池子,摔不死人。把他们给俺扔下去。” 四个锦衣恶奴吓得连连磕头。 这里可是三楼啊!下面池子的水又只有脚踝那么深,虽然摔不死人,但是能摔断手脚啊。 王府护卫们一拥而上,两人各抬一边,轮流把四个恶奴丢了下去。 赵似关上窗户,把惊叫声和恶奴们的惨叫呻吟声关在外面,看向金玉奴。 以后自己是不会再来花天酒地了,这金玉奴跟了前身,嗯,也算跟了自己这么久,是自己人。 关键是长得这么漂亮,不能丢弃不管啊。 赵似当机立断,转向李大娘,“俺给金玉奴赎身,多少钱?” 李大娘哆哆嗦嗦地,半天回不过神来,王府护卫东供奉官岑猛大喝一声:“殿下问你话呢?” “一万”看到赵似笑眯眯的脸,李大娘连忙改口,“三千缗钱。” 赵似解下一枚金鱼袋,丢给李大娘,“钱三天内送到。玉奴暂且在你这里住着。岑猛、薛番子,轮流派两人守在这里,谁要是敢再来这里惹事,给本王弄死他!” “是!” 安慰了金玉奴几句,赵似急冲冲地直奔东华门,趁着宫门没落锁之前求见官家。 第八章 打小报告 “六哥,十三向你认错。俺又犯浑打人了!” 赵似的坦诚让官家大吃一惊。 “怎么了?” 赵似把白矾楼发生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然后低着脑袋红着眼睛,仿佛受了无尽的委屈。 “十三想着六哥的教诲,强忍着不动气。可是那厮骂俺是有人生没人教,倒巷绝户。俺实在忍不住,上前去大嘴巴抽他。” 有人生没人教?不就骂赵似爹娘死得早呗。 敏感的官家脸色一变,父皇英年早逝,是他心中最大的痛。 还有倒巷绝户,是不是含沙射影,骂自己久居君位,却无子嗣? 想到这里,官家裹在朱红罗衣锦袍里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韩家父子!好狗贼! “六哥,俺真是混账!误交歹人,自取其辱。六哥,俺真的是好恨啊!”赵似继续忏悔道,还挤出几滴眼泪来。 “韩平贤是韩学儒之子?”官家咬着牙问道。 “是的六哥。当初韩殿帅把韩平贤引见给十三。那厮看着温文尔雅,进退有度。俺又想着韩殿帅是六哥得用的心腹大将,章相公信任之人,便跟韩平贤玩在了一起。没有想到此厮如此混账!” 赵似小心翼翼地答道。 韩学儒的底细,赵似心里清楚。 原本只是禁军中级军官,先是拜认中书侍郎韩缜为叔爷,跟真定韩家攀上了关系,升为侍卫司步军都虞侯。 韩缜被贬,他又抓准机会,巴结上章惇。以禁军高级将领的身份,居然甘为章惇出入仪仗。 于是在章惇的力荐下,加节度使,充任殿前司都指挥使,爬上大宋武将最高阶。 官家在听到“心腹大将”和“章相公信任之人”时,神情有些复杂。 赵似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有数了。 六哥是聪慧之人,自己这看似无心之语,无疑在他心里放了根炮仗。 把持朝政的执相,跟殿前司的都指挥使关系密切,对于君王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现在六哥对章惇擅权开始有些看法,被这么轻轻一引,可以发申出很多很深的问题来。 至于皇兄到底会怎么想,俺暂时管不到。俺只要韩学儒倒台,引发殿前禁军大洗牌,好让自己有机会伸手进去。 赵似继续说道:“跟韩平贤狼狈为奸的是虞侯高俅,俺听说他是十一哥府上的人。十一哥一向风雅绝伦,怎么会用这么卑鄙之人?怕是被小人蒙蔽吧。俺得提醒下十一哥。” 官家一听,脸色又微微一变。 端王赵佶,平时就喜欢结交名士群臣,时常去庆寿宫向太后向娘娘请安。 他怂恿赵似组建龙捷军,官家也听说过。 现在又听到高俅跟韩平贤关系密切,官家忍不住把很多事情前后都联系在一起。 暗地里结交殿帅,内外勾结陷害十三哥 某个答案,已经在官家心里浮现。 迟迟无子嗣。 体弱多病。 年寿不高。 近两年朝中暗潮涌动,大臣悄悄向太后进言,策立皇储。 几个兄弟为了储君之位明争暗斗,还不约而同地把十三哥当成目标 这一切,官家心里跟明镜似的。 官家沉得住气,他把这些念头封在心里,不动声色地说道:“十三哥,现在知错也不晚。以后少跟这些奸佞小人来往,多结交正人君子。” 赵似心里有数,知道这一趟的目地达到,于是顺着皇兄的话题说道。 “六哥放心,俺看清楚了这些腌臜货的真面目,以后绝不跟他们在一块。这些日子,俺也在看一些奏章文卷。文以咏志,俺想从中选几位文采高绝又品行正直的名士为师,他要是嫌弃俺,俺就跪在他家门口。” 自己王府里还是要请几个文官,除了当块幌子,主要是希望能选出几位志同道合的谋士来。 本王是要做大事的人,光有猛将不行,还得有谋士。 官家哈哈大笑,“哈哈,十三哥你有这个心,俺就放心了。你只管去选,真是品才兼优的先生,他不肯收,俺出面去帮你讨个情,不用你去用苦肉计。” “哈哈,那俺先谢过六哥了。”赵似嘻嘻笑道,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来,“六哥,俺一时冲动打了韩学儒的儿子,怕他心里起芥蒂。殿前司是个要紧的位置,韩学儒要是心有不满,就不大好。六哥,要不把他挪个好位置,荣养起来算了。” 说到这里,赵似忍不住吐槽起来,“殿前司这么要紧的位置,不说派虎狼之将,派只忠心耿耿的狗也好。六哥偏偏派了一头猪。不对,那韩学儒怕是连猪都不如。” 说完后赵似意识到说错话,连忙把头一缩,吐了吐舌头。“六哥,十三胡说八道,你不要介意。” “十三哥,你说得对!”官家欣慰地大笑道,“韩学儒的事,你不要操心。不过你说的没错,殿前司是个要紧的位置。去了韩学儒和他的党羽,叫谁来顶替呢?” 赵似一听,心里暗喜,辛辛苦苦奔波了一圈,不就是等皇兄这句话吗! 他装模作样想了一下,便说了自己的建议。 “六哥,俺看邸报,陕西路打了不少胜仗,朝廷褒奖了不少立功良将。俺想,能不能趁着朝廷跟河西家1和议,西边暂且无事,调几个良将进京来。” 官家眼睛一亮,进一步问道,“十三,你是怎么想的?” “六哥,俺是这么想的。这些良将都是西北柱石,光进官加爵还不够,选几个顶大用的调进京,六哥多加优抚笼络。同时暗中观察,哪位有勇又有谋,哪位只是勇猛而已。等到西北又用兵时,六哥心里也有数。” “六哥,俺以前孟浪,常在外厮混,接触过京畿的禁军。说实话,将没个将形,兵没个兵样。强干弱枝,是祖宗之法。皇考新法里就有将兵法,也花了大力气裁冗汰弱,整饬京畿禁军,颇有成效。只是十几年来,这些家伙又废弛了。” 官家默默听着,尤其听到将兵法一词,他眼睛一亮。 十三哥真得悔悟了,也确实花心思在正途上。否则哪里知道父皇的新法里有个将兵法?怎么说出这么一番头头是道的话来? 赵似脸上浮现出兴奋之色,“西北诸将,都是真刀真枪打杀出来的,叫他们带些亲兵进京,把京畿禁军好好整饬一番。俺,俺也有机会跟在后头过过瘾。” 看了一眼皇兄的神情,赵似在心里揣测他的想法。 自己从小好武尚勇皇兄是知道的,现在主动想讨个差事,跟着一起整饬禁军,也是件好事。 有件正经事做着,比跟着那些纨绔子弟,到处惹是生非要强。想必皇兄是非常乐意看到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西军的那些将领,跟朝堂上这些大臣们关系不深,也没有牵涉到保守和变法两党的破事中,皇兄用起来也放心。 对于自己而言,西军那些将领,除了以上那个优势外,还有个重要关键点。 这些年来,他们在西北边陲卖命立功,却总是被文臣们歧视。打胜有功,文官们先拿大头;打败有过,反手全推给武将。 相信这些将领们进京后,自己跟他们会有很好的共同语言。 不一会,皇兄的脸上浮出欣悦之色,看过来眼神变得更加柔和。应该是自己没有猜错,皇兄想明白了调西军将领进京后的好处。 欧耶!自己又下一城。 身为官家胞弟,虽然是最大危机来源,可也是自己最大的优势! 这么晚了,临近宫门落锁时间,别的人来求见,除非是特别紧急的事情,否则十有八九是被拒绝的。 自己只是一通报,官家就叫进来。 抢先一步打小报告,能占多大优势? 来不及收集证据?丢!打小报告需要什么证据?只要针对官家的痛点,对症下药好了。 看到天色已晚,赵似主动告辞。 走到崇义阁门口时,赵似看到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勾当皇城司公事的徐率直迎面走来。 他心头一动,笑呵呵跟六哥的心腹打着招呼,“老徐,这么晚还进宫?够辛苦的。” 徐率直唱了个无礼诺,也笑着答道:“见过大王。替官家办事,没有什么辛苦的。” “你忙,俺先回去了。” “大王慢走。” 回到府里,赵似把李芳和于化田叫来。 “李公,俺记得你有个拐弯抹角的亲戚在殿前司当差,是韩学儒的手下?” “是的殿下。他是鄜延路人,世为将家。前两年因为勇武,被选为殿前班直,跟韩殿帅能说得上话。” “你把这人介绍给化田。化田,先跟他混熟,等处置韩学儒的诏书下来,你就叫他传个话给韩家。要想保住命,有路子,只是需要钱财铺一铺。”赵似鼻子一哼,“这个混账,不知喝了多少兵血,不能全便宜了他。本王在白矾楼还欠着三千缗。” 于化田当即恭敬答道:“遵命!” 1河西家,宋朝朝野军民对西夏的称呼。 第九章 替天行道捞钱 不用等几天,第二天上午,御笔诏书就传到门下省。 殿前司右都指挥使韩学儒,克扣粮饷,擅权暴虐,贬为康州团练副使,交朱崖军安置。其子韩平贤,大不敬,刺配沙门岛,遇赦不赦。 知枢密院事曾布跟韩学儒不熟,也知道他是对头章惇的人,二话不说就大笔一勾,副署了。 御笔诏书呈到章惇跟前,他有些为难。 韩学儒是他的人,对自己也十分恭敬,马屁拍得相当到位。要是个文官,章惇会毫不犹豫地跟官家力争,把韩学儒保下来。 偏偏只是个武将。 韩学儒在章惇心目中的地位就没有那么重了。而且韩学儒还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十分敏感的位置。 要是自己为了保他,跟官家扛上,就会给对手留下口实。你连殿前禁军都要把控,到底安得什么居心? 想当王莽曹孟德吗? 刘逵昨晚深夜来拜访,把简王的话简单转述了一遍。章惇虽然还搞不明白这位简王殿下为何转了性子,愿意掺和朝政,还肯帮自己。 但是合力把邢恕赶出朝堂,是件大好事,他必须要力促这件事办成。 官家为何雷霆大怒,窜贬韩学儒父子,章惇派人去打听了一下,很快就有了回信。 韩学儒的混账儿子韩平贤得罪了简王赵十三,然后这位皇弟连夜进宫去告状。 听到这里,章惇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韩学儒。因为他看到了简王殿下在官家面前的分量。 章惇绝对不允许因为要保韩学儒,恶了简王和官家,耽误了斥逐邢恕的事情。 他大笔一挥,在御笔诏书上副署,这份诏书立即生效,可以走正常流程,对韩学儒和韩平贤父子进行处置。 这一天,赵似又进了皇宫,梁从政在前面引路。 “殿下,那钱怎么分?”梁从政小声问道。 “一人一半。”赵似大气地说道。 梁从政的心肝猛地乱跳起来,说话都有些哆嗦,“殿下,足足十万缗,一人一半就是五万缗。这么多钱,小的不敢收。” “不敢收,这钱咬手啊?”赵似不在意地说道。 真是给宦官群体丢脸。 汉唐那伙子敢废立皇帝的宦官不说了。明朝那些有名的太监,哪个不把文官们整得服服帖帖的,还一个个家产万贯,富可敌国。 再看看你们,怎么做前辈的! “小的怕那些谏官们。” “怕什么?你以为那些文官们屁股底下干净?没事的。他们敢咬你,你花几百缗钱,收买几个还没捞到肥差的文官,反咬他们一口。”赵似劝慰着梁从政。 “这件事,你出了大力。韩平贤从九死一生的沙门岛改流到琼崖岛,父子团聚,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多好的事!帮了这么大的忙,难道不值五万缗?” 梁从政回过身来,深深鞠了一礼,“那小的谢过大王的赏。” “什么赏不赏的?是俺们替天行道挣的钱。” 赵似一边笑着说道,一边在心里嘀咕着。 李芳的那个亲戚,对,叫刘延庆的,还真是个人才。 他悄悄找到韩学儒,说有逃出生天的门路。 韩学儒先是半信半疑,然后梁从政出面,露了一小脸。 韩学儒当然认识这位官家身边最得用的宦官,认为他出面,那肯定没有问题,忙不迭地满口答应。 十万缗钱,几乎让韩家倾家荡产。 可是要得越狠,韩学儒越信。咬咬牙给凑上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还能留在开封城,韩学儒相信总有翻身的机会。 于是十万贯钱就这样落入赵似的手里。 进了延和殿,官家正伏在桌案上,翻阅着文卷。 “六哥。” “坐,”官家抬起头,招手叫他过去。 “这里是陕西六路立功犒赏的武将名单。你帮忙参谋一下,选调哪几位进京?” 官家指着桌上的文卷说道。 赵似这几天一直考虑调京的西军将领人选,心里早就有了合适的名单。 “种师中、姚雄、刘法、杨惟忠、赵隆、高永年。” 赵似挥毫写下六个人的名字,想了想,又补充了两个人名,“折彦质、杨宗闵。” 官家看着纸上墨迹未干的八个名字,抬头问道:“十三哥,你是怎么想的?” “六哥,十三听闻,西军有种、姚、刘等世代军将,数十年来屡立战功,朝廷依为柱石。种师中、姚雄、刘法分别为其中三家代表,召进京以示优抚。杨惟忠、赵隆、高永年是西军中新近崛起的良将,也值得笼络一番。” 官家笑了,继续问,“那折彦质、杨宗闵呢?” “六哥,府州折氏和麟州杨氏,西据河西,北峙契丹,十分要紧。折彦质、杨宗闵听说是折、杨两家新一代的佼佼者。这次召进京来,一并加以优抚笼络。” “十三哥,那你说说,为何不召种建中1、姚兕和刘仲武进京?” “六哥,种建中、姚兕、刘仲武不仅是种、姚、刘三家家主,还是陕西诸路的主将。虽然河西家与我朝和议,只是狼子野心,无信之辈,必须防止他们出尔反尔。有这几位大将坐镇诸路,西陲边疆固如金汤。” 关键是这几位的官阶,都位极武将巅峰,又经历过风风雨雨,不好忽悠啊。 还是俺们年轻人有共同语言。 官家欣慰地点头,“十三哥确实用心了。既如此,朕即刻下诏,召这八位进京。” “种师中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姚雄、刘法分别为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侯,杨惟忠、赵隆、高永年充任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折彦质、杨宗闵入班直,充任殿前司诸班指挥使。韩学儒一职,就由徐率直接任。” 赵似腆着脸说道:“六哥,要不你也给俺加个军职吧,也好让俺跟着这几位后面学点东西。” 官家意味深长地问道,“十三哥,你是改不了舞刀弄枪的爱好了?” “改不了,真改不。” “好,俺就如你所愿,加你为左翊卫大将军。” “谢谢六哥!”赵似大喜道。 等赵似离开后,梁从政噗通一声在官家面前跪下。 “官家恕罪,小的犯大错了。” 官家愣了一下,皱着眉头说道:“说吧,什么大错?” “小的昧了韩家五万缗钱。” “韩家?哪个韩家?” “就是被窜贬的韩学儒。” 官家目光如刀,森然问道:“你是如何贪昧的?” “回官家的话!”梁从政把事情来龙去脉详细地讲述了一遍,然后连连磕头道:“官家恕罪,小的真得不知简王殿下给韩家挖了坑,稀里糊涂地跟着当了帮帮手” 官家听完后,反倒眉眼舒展了,只是语气依然森然,“这禁军确实需要整饬。韩学儒做殿帅才多久,居然能聚得十万缗家产,其中腌臜,可想而知。” 梁从政听到官家的语气,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嘴角闪过一丝笑意。但是抬起头时,依然诚惶诚恐。 “官家,这钱?” “十三哥赏你的,那就收下。他说得对,替天行道挣的钱,怕谁说?如果你嫌多,只拿两万缗,还给十三哥三万缗好了。他胆子大,不怕那些谏官。” “遵旨!”梁从政立即应道,然后低着头细细琢磨着官家话里的意思。 1种建中,即种师道,原名种建中,因为避讳宋徽宗的建中靖国年号,改名种师极,后被宋徽宗赐名种师道。 第十章 很忙很忙的赵世 “化田,今天你带俺见得这几个人,靠不靠得住?” “回殿下的话。小的选得这几个人,才干都没得说,又家世清白。但是忠心方面,小的真得不敢打包票。人心隔肚皮,还得殿下在后面边用边看。” 赵似瞪了他一眼,“滑头!” 开封城除了赫赫有名的七十二家酒楼外,还有数不清的各有特色的小食店散在街头巷尾,被称为“脚店”。 李十八店就是一家这样的脚店,在观音院不远,第一甜水巷和第二甜水巷之间。它家的羊头汤做得十分地道。 隔着半条巷子,就能闻到羊肉熬汤的香味。 进到里屋一间雅座里,有一人在里面等了一会。 他穿着一身白色襕衫,头戴无脚幞头,二十多岁,脸长微黑,深目鹰鼻。 嗯,胡人? 赵似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于化田。 “殿下,这位叫李但,是术忽人,信一赐乐业教。家里排行第四,人称李四郎。快来拜见简王殿下。” 于化田连忙介绍道。 原来是优泰人啊。 “小民见过大王。”李但的开封话说得字正腔圆,老东京人了。 “李四郎,你们一族是什么时候迁居开封的?”赵似坐下来后,好奇地问道。 “回大王的话,我们一族人,从故土迁出后,碾转多地,两百年来一直居住在撒马尔罕城。六十年前,塞尔柱人占领了呼罗珊,我们族人担心战乱,就向东迁徙。四十年前跟着高昌回鹘商队来到开封城。” “如此说来,你是在开封出生的?” “回大王的话。小的是在开封出生,今年已经二十五岁。” “可有婚配生子?” “小的五年前娶的陈留粮商林家的庶女,生有一子一女。” “一子一女,正好是个好字。好啊!” “谢大王。” “李四郎,你们平日里做什么生意?” “此前俺们做些西域商队生意。只是陇右和熙河秦凤诸路时有战事,风险极高。所以俺们就转向东,做河东、京畿与东南的生意。” “生意可好?” “托官家的福,还能赚几个钱。” 东来西扯一刻多钟,赵似问的很散很细。 一会问李但家里几口人,一会又跳到河东有什么特产贩卖去东南。一会问西域商队现在的状况,一会又跳到李但族人记账放贷的本事。 李但很有耐心地一一解答。 “李四郎,你觉得生意本质是什么?” “低买高卖。”李但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 “嗯,那你觉得最赚钱的生意是什么?” 李但想了一会,“回大王的话,是钱生钱。” 赵似看了李但一眼,不置可否,突然一拍额头。 “扯了半天的皮,差点忘记正事。李四郎,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李但捧出一个锦盒,摆在桌子上。 “大王,这是河东高僧了因大师在五十岁时,以指血做墨,亲笔书写的《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合计五千字。” “这玩意不好找吧?”赵似问道。 “回大王的话,确实不好找。小的得了于高班传来的话,四处寻找,最后在相蓝的长生库里寻到这份佛宝。” 相蓝,果真是土生土长的开封人。 一般外地人都会称大相国寺,或者相国寺。只有开封本地人,才会称相蓝。 赵似不动声色地感叹着,“相蓝长生库,果然名不虚传。甚至有人说皇宫里的库藏,都没有相蓝长生库的宝贝多。” 李但笑着答道:“相蓝的长生库,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质库1。百年来,开封城无数的达官贵人,落魄求活时将家里的宝贝质押典当,多半去的就是相蓝。” 赵似有些羡慕嫉妒恨。 相国寺的那伙秃驴,生意做得如此之大,着实让人羡慕,真想带人去抢了它。 突然间,赵似问了一句,“李四郎,你说说典当质押,算不算是钱生钱?” 李但愣了一下,陷入沉思中。 赵似笑了几声,把他唤醒,指着那个锦盒问道:“多少钱?” “回大王的话,小的花了六十五缗。” 从相国寺的质库里把这样的“佛宝”赎出来,肯定不止这个数。而且现在文人士大夫们好谈佛,更有不少达官贵人及其家眷敬佛,这玩意根本不愁销路。 六十五贯钱,恐怕只有真实价格的三分之一,其余的都是李但垫付的。 赵似心里有数,点了点头。 “李四郎,本王想成立一家商号,名字都取好了,丰亨豫行。这是本王拟定的经营章程和规划,你可以先看看。如果有兴趣入一股,本王十分欢迎。”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卷文卷,递了过来,“像李四郎这般精通会计2的人,尤其难得。听说你们一赐乐业人有一种祖传记账秘法,不知能否共同探讨一番?” 李但恭敬地双手接过文卷,一语双关,“此事重大,还请大王允许小的与族人商议。” “好,本王就静候佳音。” 李但起身告辞,赵似起身拱了拱手,对于化田丢了个眼色。 “化田,帮我送送李四郎。” 于化田心领神会,有些赵似不方便讲出口的话,需要他跟李但去说。 “李四郎,请!”于化田客气地在前面引路。 “伙计,来一碗羊头汤,再来两张芝麻胡饼。”屋里只剩下赵似一人,他猛然间觉得饿了,便扬声叫唤道。 这汤果然鲜!还有这胡饼,确实又香又脆,有些像烤馕。 赵似埋头苦干时,王府护卫西供奉官薛番子带来一人。 “殿下,曹六郎到了。” 赵似一抬头,正是他的乳兄曹铎,也就是他乳娘卫氏的独子,两人年纪相仿,一起长大的。 曹铎是开国名将曹彬的玄孙,只不过是庶出旁支。因为祖荫和赵似的关系,在开封府做了个军巡使。 叔伯兄弟中排行老六,所以人称曹六郎。 赵似要掌握兵权,必须得有自己的班底。 他用心想了一番后,发现其实前身赵似有留给自己一笔丰厚的“遗产”。 曹铎就是其中一位。 “来了,坐。番子,给六郎叫碗羊头汤。你要几张饼?” “一张就够了,刚在衙门吃过。” 曹铎秉承了老曹家的优良血统,阔脸宽额,浓眉大眼,英武十足。就是笑的时候左边脸上带了个梨涡,让他的杀气少了五成。 等伙计把汤和胡饼端上退下后,赵似低声问道:“励行社的事办得如何?” 励行社是赵似掌控开封城地下势力的第一步。 开封城有百万军民,更有成百上千的打行、拳社、蹴鞠社、相扑社等“社会团体”,藏三千死士跟玩似的。 “十三郎,按照你的交待,励行社的架子搭起来了。” 曹铎低声答道。 “俺这些日子,在开封的铺军里寻访到了二十多个好儿郎,家世清白,从小练得好把式。俺也一一私下细谈过,剔除了几个不合适的,还有二十一人。” “俺在城南赤仓镇买了一处庄子里,通过潘七郎和高三郎,请到了禁军的两位刀枪箭术师傅,还有一位寻踪访迹的行家。” “都是边军出来的高手。届时把这二十一人悄悄送到那庄子里,好好操练,嗯,培训一番,作为骨干。” 赵似点了点头,又问道:“六郎请的教头有谁?” “刀枪教头叫王禀王正臣,开封人,世代行伍,说是前唐良相司空昭逸公3的七世孙,刀枪无双,人称王大虫。” “箭术教头叫高世宣,秦凤路德顺军人,人称高一箭。去年代表秦凤路禁军入京参加比校,夺得步射和骑射第一。被安枢相4留在了京中。” 赵似没有出声,静静地听曹铎往下说。 “寻踪访迹的行家叫斛律雄,忻州人。自称是敕勒人,北齐名将斛律光的后裔。其实上就是河东回鹘人。去年代表河东军入京参加比校,夺得步射第三,骑射第二,也是被安枢相留下的。” “据传此人为找回被盗的马匹,追踪四个拔思母部的盗马贼,深入辽境,翻越阴山,横穿漠南,一口气追了三千多里,最后把此四人一一射杀。人称千里狼。” 确实是位狼人,够狠,俺喜欢! “六郎,这三位教头好生招呼。等俺得闲了去拜他们三位为师傅,学习骑射刀枪。” 等到曹铎离开,赵似带着岑猛和薛番子等心腹护卫,在巷道里七转八拐,又钻进一家叫许婆子的脚店。 还没进里间雅座,听到有人在大笑,笑声洪亮得就像在敲锣。 “十三郎,你可总算来了?” 1质库,也叫解库,即典当行的前身。 2会计不是舶来词,宋熙宁七年(1074)置三司会计司,掌总核国家财赋,以宰相提举。 3唐昭宗时宰相王抟。 4同知枢密院事安焘。 第十一章 时不我待 “白善,伯虎,是你们自己来得早了。”赵似笑呵呵地答道。 进得门去,里面坐着两人。 一位身高臂长,二十多岁,戴着一顶软脚幞头,俊眉秀目却不像个读书人,因为脸又红又圆,就像是一盏晃来晃去的宫灯。 另一位身形魁梧,也是二十多岁,戴着一顶大帽,遮住了浓眉大眼,却掩不住他黝黑的脸。 那张脸就像是刚从煤炭堆里刨出来,然后一口气吹去了浮尘。 黑得瓷实发亮。 看到这两位,他们的履历浮现在赵似的脑海里。 一位叫韦宝庆,字白善,京兆府万年人,北周名将韦孝宽之后。另一位叫白崇虎,字伯虎,陕西路华州人,自称是前唐名相司徒用晦公1之后。 韦宝庆在殿前天武军做指挥使,白崇虎在侍卫云骑马军做指挥使。 赵似出阁开府后,跟禁军将领军官们厮混得比较多。这两位是意气相投,交情最深的两位。 去年冬天,赵似一伙人出开封城外猎狐兔,突遇暴风雪,失散迷路加低温,差点没死在荒野上。三人同心协力,一起闯了出来。 算是生死之交。 赵似落水后,这两位是为数不多上门投贴,留言安慰的好友之一。 从记忆深处挖出宝藏的赵似,这几日找他们深谈了几次,越谈越深,也越来越觉得可大用。 这两人,属于那种业务能力强,又有个人魅力和领导才华,在禁军同僚中威望很高的人物。 赵似这个憨憨,也不算是一无是处。生性任侠豁达,还真结交了一些人才。 “十三郎,这家的蛤蜊做得十分好吃,俺已经点了三盘,一起趁热吃。”韦宝庆笑呵呵地说道,“你今儿找俺们来,神神秘秘的干什么?” 白崇虎一边低着头吃蛤蜊,一边闷声道,“肯定没有什么好事。说不得拉俺们去收拾哪个不长眼的。” 说完他抬起头,那张嘴巴被蛤蜊汤油浸得油光滑亮,如同一张血盆大口,偏偏还咧开嘴一笑,更显得恐怖。 他可是香山居士白居易从弟的后人,白居易就长这模样? 赵似看着白崇虎的脸,一时恍惚。 “十三郎,你把韩学儒收拾了,真是大快人心!”白崇虎十分痛快地说着,“这个含鸟的老贼虫,见了钱就跟蝇子见了血。这一两年,多少儿郎们被他敲骨吸髓地盘剥,苦不堪言。今儿终于被十三郎扳倒,真是大快人心。” “没错!殿前各军的儿郎们,提起十三郎来,哪个不翘起大拇指说声好!”韦宝庆附和道。 “两位哥哥,知道俺为什么要下死手弄韩学儒吗?”赵似突然问了一句。 韦宝庆和白崇虎对视了一眼。 两人确实是有些好奇。 以前韩平贤把赵似哄弄得团团转,当成亲兄弟一般。想不到突然翻脸,直接往死里弄,里面肯定有玄机。 只是两人不好问。 “韩平贤跟俺的十一哥,内应外合,撺掇俺建龙捷军,下场去当船旗头。” 听赵似说到这里,韦宝庆脸色微微一变,“三月十八日,金明池几艘龙舟突然撞到一起,是有人故意在中使坏?” “最先引起混乱,然后把俺撞到水里去的那艘龙舟,龙戊号的旗头,叫张顺。现在一家子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赵似的这句话让韦宝庆和白崇虎变得无比气愤。 “杀人灭口,这些个直娘贼的!” “收拾了韩学儒还不够。俺需要自保。”赵似一字一顿,就像是用锤子在猛地击打钉子,“两位哥哥说一说,俺的十一哥为什么要下毒手暗害俺呢?” 屋里一片寂静,过了一会,韦宝庆长叹了一声,“还能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储君之位!” 白崇虎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传闻章、曾两位相公跟娘娘提起立储的事后,几位大王上蹿下跳的,倒是端王和十三郎不为所动。不过十三郎是真的不为所动。端王,却是心有所动,暗中动手。更卑鄙!” 赵似心里感叹,这两位终于算是笼络入手了。不是感情到位,能跟自己说这么犯忌讳的话? “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俺六哥,也就是官家的贤妃,刘娘子,又有喜了。预计九月份能生产。” 赵似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韦宝庆和白崇虎又陷入了沉寂。 他俩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看着赵似,想从他的脸上找出这句话包含的真正意义。 “六哥请国师和相国寺的高僧算过,这次刘娘子生的应该是皇子。这个消息要是传出,某些人应该会暂且消停。” 赵似夹起一个蛤蜊,放在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在嘴巴里咀嚼回味着。 “皇考有俺们兄弟十四个,现在只剩下五个。‘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俺十三郎好不容易活到今天,满了十七岁,可不想稀里糊涂被人给暗害了去。所以,俺要保命。” 说到这里,赵似抿着嘴巴,虎目瞪着韦宝庆和白崇虎,脸上的神情似轻松又有些肃穆,像是家里要修房子,邀请亲朋好友来帮忙。 “两位哥哥,愿不愿意帮俺?” “十三郎,怎么帮?说个章程听听!”韦宝庆与白崇虎对视一眼,一字一顿地答道。 赵似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卷,递给了韦宝庆和白崇虎。 两人匆匆看了一遍,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铁血团” “没错,就跟那些文人的诗会词社一样。一群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他们擅长吟诗作词,俺们只会铁与血。他们是风流快活。俺们却是为了共同的信念而奋斗,抛头颅,洒热血。” 赵似最后六个字,像是用铁钳从熊熊的大火里夹出来,放在铁砧上,再用大锤捶打出来的。 韦宝庆从文卷里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问道,“十三郎,你许下的‘减儒冠之赐,以酬战士之功恩!’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若是虚言,天打五雷轰,世世代代转生畜生道!” 赵似毫不迟疑地答道。 韦宝庆和白崇虎是自己的生死之交,请他们出面,从京畿禁军中挑选志同道合的骨干军官,以暗中歃血结盟成社的形式,向禁军各军渗透,是自己暗掌兵权的重要一步。 而“减儒冠之赐,以酬战士之功恩!”则是凝聚人心的信念。 太祖皇帝能搞义社,俺学一学不为过吧。而且俺的方法可是现代学过来的,肯定先进有效得多。 “韦宝庆/白崇虎愿为十三郎驱使!”两人站起身来,长施一礼,朗声道。 赵似站起身来,神情肃穆地对施一礼。 韦宝庆和白崇虎离开后一刻钟,于化田被引到这间房间里。 “殿下,俺跟李但说好了。两天后他必给回信。”于化田恭声道。 “嗯,这件事你先盯着,等丰亨豫行搭起来后,就交给李公。你继续管东校字房的事。” “遵命。” “对了,张顺一家处置得如何?” 看到于化田微微一愣,可能还没有从海量的信息中把这个人给择出来,赵似又点了一句。 “就是三月十八日在金明池里,把俺撞下水的龙戊号龙舟的旗头,张顺。” 1即唐朝宣宗、懿宗时期宰相白敏中,白居易的堂弟。 第十二章 宴无好宴 “回殿下的话,张顺一家人被俺悄悄安置去了荆南南路。按照行程,两天前在汉江上,遇到了风浪,一家人已经全部落水身故了。” 于化田看了一眼不做声的赵似,继续说道:“算起来应该被打捞上来,去江陵府潜江县报了案。” 赵似转过头来,盯着于化田,目光似乎在催促着什么。 于化田心头没由来地一阵慌,语速也加快了。 “上游不远是荆门军,知军谢长林是莘王妃的长兄。相应的线索和证据,小的都已经安排好了。全按照殿下的吩咐,似有似无,隐隐约约” 听完于化田的话,赵似默然不语,好一会才点了点头,“化雨,你做得很好。好生厚葬他们。” “遵命!” “这些日子,有谁在找张顺?” “回殿下,有皇城司的人,有莘王和端王府的人,还有中书省一个叫李信的人。小的悄悄查了查,他可能是章相公的人。” “本王没有料错,张顺十有八九是被十二哥收买了。” “还是殿下技高一筹,嘱咐小的派人乔装打扮,抢先骗走了张顺一家。” “嗯。还有俺的十一哥,鼻子挺灵的。想必在十二哥的府上安有奸细。奇怪了,难道俺的十一哥,背后有能人在指点?” 于化田听到这里,低头想了想。 “殿下,请再给小的一段时间,一定能在端王府以及申王、莘王和睦王府里安插细作。” “化田,此事不急,你从容处置就好了。”赵似劝慰道。 于三这于化田的名字没有白改,真是干东厂的一把好手啊。 天赋异禀! “是殿下!” “怎么章相公也插一手了,他真是事无巨细,件件都关心啊。”赵似嘀咕了一句,又问道,“接下来见谁?” “殿下,总共三人。” “叶适,字适之,二十七岁,明州人。苏行方,字守直,登莱人,二十五岁。这两位精于经商,只是本钱不够,又没有过硬的关系,所以一直蛰伏不起。” “范东海,无字,二十四岁。原是润州水军头目,常年操船往来明州、密州、刺桐、番禺等地。不知为何恶了上司,被签发到漕运当船丁役军,稀里糊涂地滞留在陈留大半年。” “殿下,三人的家世背景小的都详尽调查过。他们的本事,小的多方印证过,也亲眼见识过。这才敢带到殿下跟前来。” “好。化雨,辛苦了。办完这些事,你还要继续辛苦。事情繁杂,你要多费心。” 有兵还得有钱。 商社必须搭建起来,挣钱的同时,也是在为自己登基后的经济改革做准备。 李但是一位人选,优泰人的天赋要充分利用起来。但是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必须得多找几个人选。 多亏了于化田得力,不知从哪里找到这些合适的人选。 忙完这茬,他还要帮自己去调查目前大宋的工匠,以及造船厂和船匠的情况。 真是辛苦他了。 以后只要他不超出自己的底线,一定与他君臣相得,善始善终。 “为殿下奔走,是小的的荣幸,必不敢有负王命。”于化田恭敬地答道。 赵似长叹一声,喟然道,“时不我待啊!” 见完三人,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有些疲惫的赵似,打道回府。刚走到潘楼街上,就被人拦住。 “简王殿下,鄙主在潘楼设宴,还请大驾光临。”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赵似,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握住腰间的横刀,虎卧熊踞。 目光凛冽地看着挡在前面的四人,神情寒彻,身边的空气比其它地方要冷几度。 拦驾的人,后面三位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半步,只有最前面那位,硬着头皮继续顶在前面。 “还请简王殿下拨冗赴宴,鄙主上不胜荣幸。” 不是赵似在装冷酷,而是他觉得眼前这人十分眼熟,又不记得到底是哪家府上的伴随。想出声询问,又怕露出马脚来。 不知道来者是谁,当然就不知道他的主上是谁。不知道是谁请客,赵似当然不知道怎么应答。 你个憨包!翻来覆去说鄙主上,倒是说个名字啊!说个姓给俺提个醒也好。 于化田策马上前,落在赵似身后半个马位,朗声问道:“不知王都尉请俺家殿下,所为何事?” “殿下一去便知。” 赵似看了看于化田,点了点头。 被这么一点拨,终于想起来了。 王都尉,正是自己的姑父王诜。他尚的蜀国公主,正是自己便宜老爹宋神宗的亲妹妹。所以从父皇到皇兄,都对他不薄。 此人擅画山水,能词善文,以前跟自己交际得少,跟十一哥关系密切。 今天突然宴请自己,应该有事情在里面。 赵似心头一动,大致猜出些事端来。 他头一扬,朗声道:“既然姑父请俺,那就前面带路吧。” “谢简王殿下!请!” 潘楼在皇城左掖门左边,正对着东角楼。 楼体高耸雄阔。玉栏朱楯,互相连属。回环四合,牖户自通。千门万户,金碧相辉。 让赵似印象最深的是,整座潘楼挂满了灯笼,可以想象,一到晚上,灯火通明时,整栋楼都会变成了一个大灯笼。 只是现在还未到午时,属于光天化日之下。 站在楼下,赵似却听到楼上隐约传来宾客放荡不羁的笑声,还有小姐们1的娇笑声,让赵似忍不住想起那句经典的话。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 赵似不无恶意地在想,光天化日之下在皇宫门口寻欢作乐,是不是有种坟头蹦迪的异样快感? 看到赵似在门口抬头观望,却默然不前,王都尉府的那位亲随有些着急了。 有心上前去催促一番。可是看着赵似雄壮的身形,还有腰间的那把横刀,又胆怯了。 幸好赵似只是停了一会,便继续向前走去。 上楼梯,走回廊,可以听到有丝弦乐声,还有动听的唱曲之声。 “一枕闲敬春昼午,梦入华臂,邂逅飞凉侣。娇态翠辇愁不语,彩笺遗我新奇句。凡许芳心犹未诉,风竹敲百,惊散无寻处!惆怅楚云留不住,断肠凝望高唐路。” 一曲三叹,一吟数折。 清婉如溪水,痴怨如夜诉,缠绵如蛛丝。 到最后一句,却犹如高楼顶上抛出一绳,直上云霄,高无可高。然后徐徐落下,犹如风吹蚕丝,絮絮寥寥,缠缠绵绵,余韵难消。 曲落几十息后,突然爆出叫好声,震得潘楼所有的门窗都在哗哗作响。 一行人跟着亲随七转八拐,上到顶楼,走到一处最豪华的阁楼套间门前,赵似听到里面有男女放肆不堪的声音。 前面那些人好歹还在玩艺术,你们却如此急不可待,俗不可耐? 亲随正要上前去敲门通报,赵似却毫不客气地推开门,径直进去。 里面有近十人,四个男的,其余都是歌姬。 角落的那个男的和一名歌姬扭滚在一起,具体状况不可描述,放肆不堪的声音就是他俩发出的。 临窗的一个男的与一名二十岁贴花歌姬,脸贴着脸,身挤着身。女的搂着男的脖子,男的搂着女的腰,一起看着窗外。两人一边嘻笑,一边互相紧贴着,恨不得融进对方的身体里去。 他俩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其余的一切视若罔闻。 远处一个男子,似乎喝多了,坐在榻上,靠着靠几,迷糊着眼睛低垂着头。一名歌姬一边给他按摩着头和背,一边闻声看过来。 近处是一位白袍男子,披头散发,躺在地上。左右各有一位歌姬,一位投蜜饯,一位喂酒水,好不快活。 听到推门声,他转头看了一眼,见到是赵似,一骨碌就爬了起来。 左右撩了撩长发,全甩到脑后。 赵似也看清楚这位的面目,正是姑父王诜和十一哥赵佶的好友,李公麟李伯时,号龙眠居士。 你都五十岁了,还玩得这么嗨皮! 看看你现在这模样,除了穿着一身宋时衫袍,整个气质和精神,跟一个老嬉皮士有什么区别? 李公麟抖了抖宽大的衣袖,大大咧咧地问道。 “可是走马猎兔被称为兔太尉2、摇旗划船被称为落水横海使2的赵十三?” 1宋时的小姐,真的有那个意思。 2赵似满一周岁时,被赐名似,授检校太尉。绍圣五年(1098年)三月出阁,改横海、镇海军节度使,所以李公麟借此讽刺。 第十三章 客不是好客 宋时文人的嘲讽,让赵似一时转不过弯来。 知道不是什么好话,站在那里默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李公麟话里七拐八绕的所指。 嘿,你个倚老卖老的家伙,自己贴脸上来给俺抽。 穿越后的第二天,赵似已经把自己的身份定位好了。 从任侠豁达升级为敢作敢当,从好武尚勇升级为坚毅果敢,比较让人容易接受。 赵似想得很通透,自己此前名声不好,不受文人士林待见。 现在就算幡然醒悟,再折礼跪舔,名士文臣们也不会改变想法,待见自己,进而拥戴自己。 所以何必去耗费宝贵的时间,用热脸蛋贴冷屁股呢?还不如另辟蹊径。 只要自己实力够强,这些名士文臣们,会反过来跪舔自己。 靖康年间,女真人兵临城下。 那些东华门唱过名的文官们,一个比一个跪得快。 先是穷凶极恶地查抄开封百姓,掘地三尺收刮钱财孝敬新主子;后来又威逼利诱,连哄带骗,把徽宗钦宗父子送去城外敌营,卖了个好价钱。 想到这里,赵似目光一闪,心中的鄙视更盛。 再看眼前趾高气昂的李公麟,这一类的文人墨客更不堪。养尊处优,自负风流,可是一到动荡危急时刻,立即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茶后饭余写几首伤秋悲国的诗词,一抒情怀,自己感动自己,其实对国家和百姓毫无用处。 “正是小子。”赵似沉声应道,然后扬声反问一句,“老丈可是自诩东坡先生至友,街上遇到却以扇遮面,不敢相见的画坛宗师李公?” 李公麟呼哧地喘着粗气,胸口起伏,像极了一口用了五十年的老风箱。 脸色也是由白转红,再转黑,最后转青,仿佛川剧里的变脸绝技,提前数百年出现在开封城潘楼里。 屋里其余的人,凡是听到这话的,都被震惊地目瞪口呆。 元丰二年,苏轼因乌台诗案,险遭杀身之祸,王诜也被株连。做为苏轼王诜好友的李公麟,在街上遇见苏家人,连忙以扇遮面,生怕受到牵连,一时被世人讥笑。 人家都说打人不打脸,你不仅打脸,还打得啪啪响。 “无知莽撞小儿!”李公麟终于喘匀了气,脸色也重返回红色,大喝一声,叱责道,“不治四书五经,不晓诗词歌赋,你何等何能,去奢望储君之位?” 这老匹夫,看来是被俺气糊涂了,直接把大家一直藏在桌子底下的话题掀了出来。 赵似没有接李公麟的话茬。他知道,这位龙眠居士打开了话盒后,肯定会情不自禁地自个往下说。 果然,李公麟傲然地说道:“端王殿下,诗词书画皆佳,文采卓异,风流殊别,这才是明君之姿。” 听到这里,赵似猛然间惊悟。 自己能被皇兄迅速地原谅,进而宠信有加。除了自己天生的血缘优势,处心积虑的亲情牌之外,还有一条非常重大、此前被忽视的因素——自己从来不去谋储君之位! 前身赵似是个憨憨,兄弟们都在为储君之位上蹿下跳,唯独他依然我行我素,不当一回事,成了别人暗箭的目标还不自知。 那些大臣们,打着维护江山社稷、依照祖宗之法的旗号,嚷嚷着要立储君。 几个兄弟又为了储君之位明争暗斗。 这一切,叫才二十四岁的皇兄怎么想? 自负的皇兄,心里肯定觉得自己年纪轻轻,肯定会有子嗣传位。 大臣和几位皇弟们的闹腾,如何不叫他心生厌恶! 自己的六哥可不是什么心胸开阔之人。 仗着太皇太后秉政,轻视他的几位保守派重臣们,在他亲政后,有多远就贬多远。 上疏以年老体迈为由,乞求讨骸骨还乡,被他一句呵呵就给顶回去,最后凄凉地客死他乡。 相比四位兄弟,自己如此地与众不同、一枝独秀,如何不叫皇兄心生感慨? 所以自己昏迷时,官家一连派出了三位太医,四拨内侍,轮流地诊治探视。 旁人都以为官家兄弟情深。 可以推测,要是前身赵似也在储君一事上窜下跳,看官家还会不会如此关心! 又悟到关键信息,赵似哈哈一笑。 “老丈真是老糊涂了。官家春秋鼎盛,年轻力壮,后宫又不是没有生过子女。你们这些人,偏偏折腾着立什么储君!真是无君无父之举!” 李公麟脖子一拧,“这是祖宗之法。当年仁庙皇帝子嗣艰难,不是也早定了英庙先帝为储君吗?” 赵似懒得跟李公麟继续辩论,他只需要在公开场合表明自己的态度就好了。 于是话题一转。 “按照老丈所言,文采卓异、风流殊别才是明君之姿。那精书法、工绘画、通音律、诗词冠绝一时的李后主,岂不是明君中的明君?” 李公麟一时哑然。 李后主李煜,可是被大宋灭国的南唐国主,再强词夺理,也不敢如此睁着眼睛瞎说他是明君。 赵似已经明白请自己来的用意。 这些文人名士,自诩身负天下名望,贯通古今风流,轻佻浮华却自命不凡。 明明拉自己来,想要做个和事佬,让自己跟十一哥握手言和,一笑泯恩仇。 偏偏骨子里恃才傲物的优越感,让他们放不下身段,先捣鼓出一个下马威,好让自己俯身低头,然后他们就高姿态地出面调解。 果真是物极必反,聪慧尽头就是愚妄。 “李老丈,宫里有喜讯,贤妃娘子有身孕,不日将诞下龙子凤女。你们妄言储君,不是做臣子的本分啊。” 赵似再一次点了一句,又一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扫了一眼里间的隔门,继续朗声道,“宴无好宴,俺这个客也不是好客。既然姑父无心接待俺这个侄儿,那就告辞了,省得误了你们的良辰好宴。” 说罢,赵似转身就走。 反正不是一路人,懒得打交道。 只听到隔门哗啦一声打开,一位青袍老者快步走了出来,急声叫道:“十三哥,且慢一步。” 可是赵似像是没有听到,头也不回地径直下楼去了。 觉得丢了脸的李公麟忿忿地说道:“此子青面獠牙,胡言乱语,不当人子!” 青袍老者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许久没有做声。 里屋走出一位十八九岁男子,俊朗明秀,身上无一处不浸着雅致,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流。 “姑父,十三哥的性子,太莽撞了。” 他正是端王赵佶。 王诜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透着难以明言的光,最后喟然道:“仔细看,十三哥从身形还是相貌,确实是你们兄弟中最像先帝。而性子又跟官家最相近。” 赵佶听了这话,脸色阴晴不定,喃喃地念道:“这可如何是好!可恼!真是可恼!!” 出得潘楼,赵似对于化田低声嘱咐。 “调派人手,在开封城中散布谣言。一说先帝某日在秘书省看到了李后主的画像,见其人物俨雅,再三叹讶。随即宫人禀告,御侍陈氏生下端王赵佶。” “二说御侍陈氏某夜梦见李后主,愤然道,吾来报亡国之恨,破家之仇。而后怀上端王赵佶。” 说到这里,赵似冷笑一声,“先帝和陈氏都已不在人世,谁要找他们对质辨明,自个去就好了。” 看着赵似炯炯的目光,于化田压住心中的激动,沉声道:“小的记住了。” 赵似又接了一句,“此事关系重大,不能让人查到源头出自简王府。” “殿下放心,小的一定小心谨慎,绝不露出半点蛛丝马迹来。” 往简王府方向走了两条街,赵似又被人拦了下来。 第十四章 俺的班底开始搭建了 这次拦住赵似的是梁从政。 “俺的简王殿下哦,小的奉旨找你,去了王府等好几个地方,靴子磨破了,脚都跑酸了。” 果真,一起分过钱后交情就是不同,梁从政的语气变得随和亲近许多。 “哈哈,辛苦梁押班,俺们什么时候一起挣些靴子钱去。”开过玩笑,赵似问道,“皇兄寻俺,有什么事吗?” “应该是殿下呈上的王府赞翊、侍讲名单,官家有了定夺。”梁从政低声答道。 这交情真是到位了! 这朋友没有白交。 “谢过梁押班。”赵似随即又低声道,“伯通先生那里,本王再三恳请,已经同意暂收令侄于门下。只是戒尺森严,梁押班舍不舍得?” “只要成才,某家没有什么舍不舍得,就算打断了他的狗腿也没关系。国朝的规矩,瘸子也能省试,只是殿试排后罢了。” 听了梁从政的话,赵似只能感叹。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望子成才,真能狠得下心来。 “那就好,梁押班,只要你们做长辈的能撑住,令侄自然能被伯通先生收服。届用心读书,未尝不能东华门唱名。” “真要是能东华门唱名,真是俺们积了十辈子大德,梁家祖坟冒青烟了。” 看到梁从政激动到流泪的样子,赵似心里腹诽着,俺只是这么顺口奉承了一句,你还当了真! 你那狗屁侄儿要是能东华门唱名,老子在东华门前现场吃翔三桶! 你是宦官啊,那帮文人会让你侄子挤进他们的圈子? 你家祖坟冒烟烧焦了都没有用的! 梁从政很快收拾了心情,低声道:“殿下放心,小的知道怎么说,有什么消息也自会传出来。” “那俺先谢过梁押班。” 话语间,两人暗中达成默契,正式结成盟友关系。 梁从政看中赵似在官家心目的分量。 这些日子赵似洗心革面,说的话做的事,让官家十分欣慰。 梁从政日夜陪在官家身边,又善于揣摩心思,所以他能察觉得出,现如今赵似在官家心中的分量,不轻反重。 这让梁从政心里对这位简王做了重新定位。全力结交,希望他能成为巩固自己地位的臂助。 内侍省也内卷得很厉害啊! 赵似需要像梁从政这样的人,可以就近观察官家的喜乐哀愁,给他通风报信。在恰当的时候,替他说上几句恰到好处的话。 一拍即合! 延和殿里,官家还是穿着那身大红色的罗衣衫袍,戴着硬翅官帽,坐在案桌后面,神情有些疲惫,应该又是看了一天的奏章。 “拜见六哥。” “十三哥来了,自己搬张椅子来。” “谢六哥。” “十三哥,选来选去,你怎么选了陈留知县张叔夜和陇城令刘韐做王府赞翊和侍讲?” 赵似看了一眼官家,发现他脸上并无不悦,而是好奇。 “六哥,嵇仲和仲偃先生,都是出身名门,家学渊博,又都历任地方,政绩昭著,是良臣能吏。十三没有什么文采,也不会夸夸其谈,只想做个良臣能吏,帮六哥多做些实事。” “所以十三想把嵇仲和仲偃先生请为王府赞翊和侍讲,向他们多学些实务。” 看着满脸诚恳的赵似,官家心头一动,目光闪动,似欣慰像感动。 他微微一笑,“十三哥,是不是嵇仲先生做过兰州录事参军,曾在西陲从戎戍边?还有刘仲偃,也是因为他在秦州陇城做知县,不仅能理民政,也知军事吧。” 赵似赧然一笑,“十三藏着的这点小心思,还是瞒不住六哥。” 官家指着赵似哈哈大笑,然后畅快地说道:“好!嵇仲、仲偃两位先生为简王府赞翊侍讲,俺准了。” “谢六哥!” 官家越发地欣悦,抽出一封文书,递给赵似。 “十三哥,你看看这个。俺有御笔六百里加急给西军,言明调将进京的目的。这是六位将军的回信。” 赵似看完这份种师中、姚雄、刘法、杨惟忠、赵隆、高永年六人联袂签署的上疏,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抬起头,对官家直言道:“六哥,六位将军言之有物。京畿禁军,虽然经历父皇裁冗汰弱,但是这些年过去,鱼龙混杂,兵员素质已然不堪。” “十三看到一份奏章,言及太祖皇帝定下规矩,禁军神卫军招募标准为五尺七寸三分1,龙卫军为五尺七寸1。然绍圣年间,两军阙额甚多,招募不足。枢密院特意奏请,许二十五岁以下权减两指2,三十岁以下权减一指。” 看到皇兄听得聚精会神,赵似心里大定,直了直腰,继续朗声说:“这还是明面上的。那份奏章说,暗地里,招募官吏徇私舞弊,轻者身材矮三四指,只要少壮者,都收募;重者或以老小为丁壮,或以病患为强健。现在京畿禁军中,多是怯弱不合格,充数混粮饷者。” “兵员如此不堪,让六位将军整饬振武,编练精锐,确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官家点点头,面色凝重,先赞许了一句,“十三哥,你真的很用心在武备上,说得头头是道,言之有物。” “俺也垂询过副殿帅君瑞将军3。他性子直爽,说得比这个还要不堪。以他经年宿将的经验和才干,也只能整饬值宿班直,不敢去动禁军。” 说到这里,官家满脸忧患,喟然长叹,“长此以往,当如何是好!” 这些日子,赵似反复推敲皇兄在军事方面的想法。 坚持在西北用兵,直至攻灭夏国,收复河西,这是父皇的遗志,皇兄亲政后也一直坚持在做。 现在与夏国和议,但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下一次战事的间隙休整。 但是坚持西北用兵,就会出现一个大问题。 现在西军已经打成天下有数的悍军,再打上十几二十年,还会更强。 赵似查阅过资料,西军里名义上是陕西六路的禁军,但是里面有大量的效用军、乡兵、蕃兵。经过数十年的战火淬炼,不仅成为一支强军,还几乎游离于朝廷的禁军体系。 偏偏京畿的禁军又羸弱不堪,一滩烂泥,想扶都扶不上去。 这样就违背了强干弱枝的祖宗之法,变成了弱干强枝。 这一点,让皇兄很是焦虑。而这也是自己插手京畿禁军、掌握兵权的大好机会。 赵似在心里细细斟酌了一遍,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六哥,十三选中仲偃先生,是看到他去年年底通过秦州转呈枢密院的一份文书,说熙河等地安置的蕃部,有功不赏,还肆意盘剥,已经积怨颇深,恐有变乱祸事。” 官家点了点头,他知道赵似所说的熙河蕃部,是朝廷在熙河开边后,投降归附的吐谷浑、党项、回鹘、羌人等部。鼎盛时有三十万帐,分在熙河、秦凤等路的州县。 这些人时叛时附,是西陲边疆很不稳定的因素。 “仲偃先生要求对这些蕃部一视同仁,有功必赏,恩威并施,以笼其心,收为驱用。” 说到这里,赵似听了下来,似乎在迟疑犹豫。 阳光从窗框里透进来,投在官家削瘦的脸庞上,照出一片阴影来,让他显得更加瘦弱。同样的阳光,投在赵似的脸上,却浮现出一层金光,显得更加俊雄。 官家看着赵似的脸,恍惚了一下,然后正了正身子,朗声道:“十三哥,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来。” 1宋尺五尺七寸三分,大约一米七八左右,五尺七寸,大约一米七七左右。 2一指约宋尺半寸,合大约31厘米。 3姚麟,字君瑞,五原人。名将姚兕胞弟。有威名,在关中与兄姚兕并称“二姚”。 第十五章 又成了一件事 “六哥,俺的想法是一方面派遣几位刚正之人,巡察煕河秦凤等地,纠察蕃部以及诸路各军功赏不公之事,安抚六路人心。” “同时以此为契机,摸清楚西军的底细。另一方面,从归附的熟蕃诸部中选拔三千精锐,调至开封加以编练,号为天子亲军。” 赵似看了一眼官家,发现他都听进去了,继续说着。 “如此既能对蕃部加以天恩,是以优抚笼络;又能以蕃部精锐编练成模范之军。诸将整饬京畿禁军,也有了立足点和规尺范本。” 官家往后一靠,半个身子靠在了后面的靠几上,整张脸脱离了阳光的照耀,完全隐入到阴影之中。 他盯着赵似,沉默不语。 赵似坦然地看着官家,脸上还洋溢着一种跃跃欲试。 俺行的是阳谋,不信皇兄你不答应。 “十三哥,编练三千天子亲军以为模范,你是不是要主持此事?” “六哥,你要是让俺主持此事,就是让十三圆了多年的夙愿。当年在宫中,俺编练小内侍,布阵打仗,被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训斥责罚,也没算白挨。” 赵似兴奋的样子似乎感染了官家。 他看向虚处,在回忆中,很快就想起了当时那个情景。 折枝为兵,跨帚为骑,挥巾为旗,列队成军,来回冲杀。喊声震天,把皇城闹得天翻地覆。最后还是自己出面求情,才让十三哥只是吃了一顿皮肉之苦,逃离了被驱出宫,贬为庶人的惩戒。 官家细细一想,觉得编练三千蕃部为天子亲军,算是一招妙棋。 是一招妙棋啊皇兄! 皇兄你对执相章惇有了想法,在将来时机成熟的时候,肯定会换相。 只是章惇此人,临险书壁、击石震虎1,看得出他性情刚烈,敢行险招。 他又为相多年,京畿禁军难保不为他渗透掌控。 有一支跟章惇等朝中大臣没有瓜葛的蕃部生力军掌控在手,皇兄你可以防止狗急跳墙。 按照惯例,皇兄你应该要派内侍去监军,掌控这支蕃兵军队。 可是现在有俺在,那用得着派内侍去? 内侍有可能被用钱财收买,可俺却是皇兄你的胞弟,又贵为亲王,要出到多高的价码才能让本王动心? 皇兄,这么顺理成章的好事,你不答应都不行啊。 果然,官家很快就做出了决定,笑着说道:“十三哥啊,你真是猴性顽劣,毫无片刻安宁之时啊。” 赵似笑嘻嘻地答道,“六哥,俺就是这样的性子。俺说不过那些文人,俺打得过就好了。” 官家心头一动,脸上的笑容更盛。 “那就叫西北从熟蕃诸部里选拨三千精锐骑兵,由八将统领进京。嗯,暂编为骁骑营,归在你的左翊卫下。先练一练,看看效果,再编练步军。” 赵似大喜,这是名正言顺地把练兵权给到自己。 忙活了这么久,终于迈出重要的一步。 “十三谢过六哥!”赵似一跃而起,拱手施礼。 “还以为真叫你去练兵?”官家挥挥手,示意他坐下,笑着说道,“你会练兵?” 赵似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答道,“不会。” 但随即昂然地说道:“但是俺会花心思去学,肯定能学好!” 俺当然会了,论坛对喷时,《纪效新书》、《练兵纪实》、《四野战史》俺都读过,蒙古骑兵战术和西班牙大方阵俺也研究过。 满肚子的理论知识,只是需要跟着宿将学习实战经验,再深入了解目前军队的真实情况,因时制宜。 当然了,这些俺都不好明摆出来,只能谦虚些。 “那你知道该干什么?” 赵似想了想,迟疑地答道:“用心跟着那些良将学真本事,然后好生笼络骁骑营上下,把它掌控好?六哥,俺这么想,没错吧。” 官家缓缓地点了点头,“十三哥,多花些心思,把这支骁骑营编练好,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好好看一看。” 赵似凝重地点点头,“六哥,十三记住了。” 皇兄放心,俺当然会用心,这可是俺直接掌握的第一支军队,起家的本钱。 “嗯,过几天就是娘娘的寿诞,十三哥,你准备好礼物了吗?” “准备好了。”赵似答道。 官家目光闪烁着问道:“是什么宝贝?” “是河东高僧了因大师,以指血为墨书写的《金刚经》。原本是想孝敬母亲大人的。谁知撞到娘娘的寿诞,先应付过去。俺给母亲大人再寻份更好的礼物。” 官家点了点头。 庆寿宫向太后非常敬佛,尤喜诵读《金刚经》。而自己亲母,所谓敬佛,却只拜观音,念白衣观音大士咒。 “给向娘娘也好。她对你素有成见,多奉上几分孝心,化解一二。” 梁从政带着赵似离开没多久,徐率直带着新任勾当皇城司公事李道法一并进来了。 “张顺找到了吗?” “回官家的话,刚接到飞鸽传书,找到了。”李道法恭敬地答道。 “在哪里?” “在江陵府潜江县,汉水岸边。”李道法稍微停顿,继续说道,“说是船只遇到风浪,倾翻落水,一家子都淹死了。” 官家冷哼一声,“你们怎么找到的?” “小的派人细查,查到有线索说是某家王府的人把张顺一家带走。皇城司的人沿着蛛丝马迹追了过去,一直追到潜江县,发现了张顺一家的尸首。。” “灭口了!”官家冷笑一声,“是哪家王府的人带走张顺一家?” “回官家的话。那些人很谨慎,做事也很干净。小的只能查到可能是某王府的亲随护卫,其余的实在查不出。” 官家默然了许久,突然问道:“荆门军与潜江相隔多远?” “回官家的话,荆门军在潜江上游,紧挨着。”李道法连忙答道。 “朕记得,荆门军知军谢长林,是十二哥的大舅子?” “是的官家,谢知军正是莘王妃的长兄。”旁边的徐率直连忙答道。 延和殿里寂静得仿佛空无一人,徐率直和李道法的后背都湿透了,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生怕气息影响到官家的思绪。 他俩万万没有想到,追查一个普通的船工,居然查出这么大一件事来。 简王先是被人撺掇着组建龙捷军,又被怂恿着亲自下场,最后被阴使人撞船,把他撞落水,差点淹死。 震惊一时的金明池夺标事件,居然隐藏着这么大的阴谋。这阴谋的幕后黑手,原本以为是端王,现在才发现是莘王。 默然站立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对简王心生同情。 这位耿直率性的王爷,对人赤诚。掏心掏肺地对待两位兄长,却不想被他们坑害得差点身死。 “传诏给门下,简王似增食邑三百户,授左翊卫大将军,判秘书省,兼功德使,同签枢密院事。” 官家的声音在延和殿里回响着,如同鹤鸣于野。 不知道自己又晋官加爵的赵似,在梁从政的相送下正在出宫的路上。 “殿下,以后有些事情,俺不方便出面,就叫个小崽子跑跑腿。那是俺收的干儿子,是个机灵鬼儿。” “梁押班想得周到。叫他跟俺府上的内侍高班于化田打个照面,以后有事他俩勾连就好了。” “殿下安排得周全。小崽子,还不上前来见过简王殿下。”梁从政朝后面招招手,一个内侍连忙上前来。 二十岁出头,长阔脸,高颧骨,一双眼睛格外曜亮。 “殿下,他叫梁师成,以后殿下放心使唤他。” 梁师成?他就是梁师成! 1临险书壁、击石震虎,是章惇的两个典故。可参考作品相关。 第十六章 这是俺的王妃娘子 梁从政的干儿子,居然就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梁师成?他是不是苏轼的私生子?有机会问一问老苏。 记忆中,前身赵似好像跟苏氏兄弟的关系不错。 这就有意思了。 又忙了几天,这天黄昏回到了王府门口,却看到那里聚集着一堆人。 有一顶软轿,两个轿夫缩头缩脑地缩在墙角。轿子前有个女子模样的人,在跟人争论着什么。 看到赵似一行人走近,都住嘴不做声,转过头来齐刷刷地看着这边。 “李公,这是怎么回事?” 对着迎上来的李芳,赵似劈头问道。 “殿下,是白矾楼的金玉奴。她说殿下的赎身钱已经付讫,没脸再在白矾楼里待着,卷了行李,带着贴身婢女,乘着一顶软轿来到俺们王府。” 赵似一听就明白了。 “是娘子不让进门?” “殿下,小的跟娘子禀告了一声,里面只是回了句,等殿下回来再说。所以大家都不敢放金玉奴进府。” 赵似倒吸一口凉气,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居然把这一茬给忘记了。 他站在原地略一沉吟,吩咐道:“李公,你叫人从左侧门把金玉奴主仆接进去,安置在偏院里。等俺跟娘子商议过后,再做打算。” “好的殿下。”李芳连忙拔腿去安置。 赵似看到软轿的帘布掀起一角,一张花容秀脸闪动了一下,然后轿子被飞快地抬走。 走在王府的曲折游廊里,赵似想着该如何跟王妃娘子说金玉奴的事情。 去年三月自己出阁开府,四月娶妻成亲。 王妃娘子闺名曾淑华,是名相鲁国公曾公亮的玄孙女,比自己还要大两岁。 她的祖父曾孝纯是曾公亮的三子,做过殿中丞。 父亲曾讷虽然只是小小的秘书省校书郎,可曾家已经富贵七代,是泉州晋江乔木世家,也是天下有数的名门世家。 这些日子,自己先是绝地反击,重获皇兄信任。然后又趁着东风,马不停蹄地建立班底。每天很晚才回来。 借口不打扰娘子歇息,就在澄心阁睡觉。 其实赵似内心还是有些畏惧和障碍。 皇兄和娘亲,李芳和于化田,虽然都是亲近之人。但是与同床共眠,有肌肤之亲的娘子相比,还是差一截。 曾娘子更容易察觉出赵似的异常来,所以他有些担心。 可是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总要面对它。 赵似借着这个机会,打破这个障碍。 怕什么,皮囊还是这副皮囊,只是换了一个有趣的灵魂。 走进后院栖霞阁里,早就接到通报的曾娘子在门口迎接。 “妾身见过殿下。” “娘子请起。” 赵似上前扶起了曾娘子。 在宫灯下,曾娘子头上梳着双蟠髻,插着一支金丝红宝石摇步。身穿蜜红色锦袄,杏黄绫襦裙。 杏眼翠眉,不点而红的丹唇。脸庞白嫩,灯光下带点浅粉色,端庄清丽。 微低着头,下巴和脸颊藏着还未完全散去的婴儿肥。 嗯,这娘子俺就认下了。 进得屋里,坐下后,曾娘子接过侍女的茶杯,放在赵似手旁的桌几上,在隔座款款坐下。 “郎君今天这么早回府了?”曾娘子的声音就像夜里的江河水,不急不缓地流淌着。 “这几日奔波,总算把事情忙完,告一段落。冷清了娘子,所以今天早早地回来。” 曾娘子抬起头,看了赵似一眼,微蹙着眉头。 “郎君,可是有大事发生?这几日,李公和于三,哦,他被郎君赐名为于化田了。整饬王府上下,十几个下人、妈子和侍女,都被清除出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好叫娘子知道,俺们王府里都快成相蓝门前的集市,各路的细作都有啊。” “细作?”曾娘子眼睛里闪烁着光,投向赵似的目光里带着询问。“郎君此前一向不关心这些,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俺在昏迷中”赵似又把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自己在昏迷之中大彻大悟这一套讲述了一番。 不过这次赵似加了点料。 “娘子不可跟外人说,俺可是连六哥都没有说。在昏迷中,俺见到一人,器貌英奇,果毅雄伟,一双灯笼大眼睛瞪着俺。不客气地说道,俺的江山传给了香孩儿,偏偏只顾守成,不思进取,你奉天承运,若不改之,俺就锤死你!” “说罢,那人举起手里的锏,对着俺乱打。俺护着头问道,你是何人?那人熙然一笑,又说,俺做过江陵茶贩子,封过晋王,最后当了天子。你家祖上得了俺的天下,当要好生爱护,不可有负。说罢,金光一闪就不见了。俺也醒了。” 曾娘子低头斟酌了十几息,抬头说道:“郎君昏迷间梦到的人,应当是前周世宗皇帝。” 赵似吓了一跳。 俺构思了了半天,又是查资料又是问人,才憋出个这么一招,娘子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 难道自己暗示得这么明显吗? “郎君,史书有载,前周世宗皇帝未显之前,在江陵做过茶贩子。后来前周太祖皇帝得了天下,他被封为晋王,立为皇储。还有,我朝太祖皇帝幼时小名为香孩儿。” 好家伙,自己的娘子天质聪慧,博学宏览,不大好哄骗了。 “俺醒后想了许久,又查询文书,这才知道是前周世宗皇帝。不想娘子转瞬就能点破。” 赵似讪讪地说道。 “坊间有传,十一哥是南唐李后主转世,说是要来报灭国之仇。郎君现在又在梦中得了前周世宗皇帝点拨。种种鬼怪神志之说,恐会乱人心神,让人遐想非议。” 话里有话啊。细细一琢磨,娘子说得没错。 开封城才出现赵佶是李后主转世的流言没多久,自己这里又爆出梦里被周世宗柴荣点拨,不仅有些画蛇添足,还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提醒得及时啊。 幸好自己还在润色这个故事,没有来得及传播出去。或许可以再等一段时间,又或许换种方式。 鬼怪神志之说,在当下还是很流行的。有时候,普通百姓和军官士兵们,就信这个。 “多谢娘子提醒!”赵似起身施了一礼。 “郎君客气了。吾等两人夫妻一体,何必分得如此清楚呢。”曾娘子起身,还施一礼。 “金玉奴的事,郎君也当早告知妾身,好做准备,免得失礼。传了出去,外人还以为妾身妒悍失德。” 听到曾娘子顺势把话题引到金玉奴身上,赵似叫了一声不好。 俺轻敌了,一下子被娘子握住了把柄。 “金玉奴一事,是俺孟浪了。不过娘子请放心。俺已经洗心革面,不会再出去沾花惹草,惹事生非。” 曾娘子那双杏眼炯炯有光地看过来。赵似也坦然地对视,毫不心虚。 “郎君仿佛变了一个人。” 曾娘子的感叹把赵似吓了一跳。难道自己穿越的事被发现了? “郎君能够大彻大悟,发愤图强,是最好不过的事情。郎君此前,过于耿直,屡中奸人毒计。只是郎君心性赤诚,对人肝胆相照,反倒机缘巧合地脱了险境。也算是苍天有眼。” “看郎君这几日,步步用心,处置得当,总算化险为夷,重新简在帝心,仿佛换了一个人,叫妾身敬佩不已。” 听到这里,赵似居然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像是被人给扒光了一样。不过他没有做声,沉住气继续听曾娘子往下说。 “只是郎君身边,勇武赤忠之士有,但出谋划策的高智之士却无。长此以往,妾身担心郎君难以支应。” “妾身大兄有位好友,名叫长孙墨离,字玄明。大父、爹爹和兄长都对其推崇备至,说其才智高绝。大兄甚至觉得他可为当今陈献侯、贾肃公。” “陈献侯、贾肃公?是哪两位英雄好汉?”赵似好奇地问道。 曾娘子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就是汉高祖和魏武帝的谋士,陈平和贾诩。” 赵似心里猛地一动,大宋朝还有这样的人物? “娘子,如此大才,怎么才能求的?” “那就要看郎君的机缘和本事了。” 看着似笑非笑的曾娘子,赵似心绪澎湃。 这就是自己的王妃娘子啊! 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 一位王爷的底蕴,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啊。 更想不到的,是俺的娘子如此聪慧贤德。嗯,俺今晚就用实际行动回报她。 第十七章 庆寿宫里的波澜 庆寿宫,今天成了整个皇城最热闹的地方。 宗室以及文武百官的诰命家眷,都拥到这里,分别在左右两偏殿为皇太后向娘娘祝寿。 在庆寿宫庆寿左殿,聚集着大宋所有的宗室成员。 赵似躲在角落里,一边吃着糕点,一边观察着殿里的人。 重点在他的四位兄弟身上。 九哥申王赵佖的眼睛不好,几近盲人,坐在上首位置,默然不语,应该是在倾听着殿里的动静。 这一位,眼盲心不盲啊。 赵似一时兴起,也闭上眼睛,用心去倾听,辨别众人的声音。 嗯,俺不用肉眼,而是要用心眼去看这个世界。 十一哥端王赵佶,坐在九哥的下首,和豫章郡王赵孝参说着话,应该在谈论上月金明池的文会盛况。 语气中,赵佶似乎提到开封文坛,现在凋零稀疏,不复当年盛况。 赵似心里冷笑了几声。 皇兄亲政后,一力弘复父皇的熙宁变法。在高娘娘听政时期获得重用的保守派党人,被悉数窜贬。 转被重用的新法党人,原本长于实务,但是在一次次党争后,传统技能演化成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文采上确实输于保守党人。 十一哥这些话,有“怨望其上”的嫌疑。 要是有谁往官家那里密奏一本,保管能叫十一哥喝一壶。还能在正当权的新党中打击他的声望。 怂恿谁去密奏呢? 赵似心思转了几圈。嗯,正在跟赵佶聊天的赵孝参,是魏端献王1的嫡子。 记得赵孝参酷爱书法,人称书痴,尤爱汉唐名家书法真迹,与文人名士交往颇深。 可以在他身上尝试打开缺口。 这件事可以列入东校字房本月的重点计划。 赵似继续闭眼倾听。 很快听到十二哥莘王赵俣坐在他的对面,和同胞弟弟,今年二月刚被封为睦王的十四哥赵偲,交头接耳。 坐在他俩旁边的晋康郡王赵孝骞,时不时插进去聊几句。 赵俣,可不是什么好鸟。 十一哥赵佶天资聪慧,风雅绝伦,在士林名士中孚望颇高。但是他优柔寡断,难成大事。倒是十二哥赵俣,心思缜密,行事毒辣,躲在光芒万丈的十一哥身后,使尽手段。 只是似乎过于急功近利,有些不择手段。而且俺已经在皇兄面前,把他的狐狸尾巴给刨出来。 有机会一剑封喉,少一个祸害。 赵偲,与赵俣同母兄弟,感情很好,经常被赵俣当枪使而不自知。 赵孝骞是燕荣王赵颢2的嫡子,十分贪财好色。 金玉奴去年来到白矾楼,艳盖东京。这家伙见过后一见倾心,用尽手段想一亲芳泽,收入房中。不想金玉奴看中了俺,好到一块去了。 赵孝骞心生嫉恨,跟赵俣勾搭到一块去了。坑陷俺的那些腌臜事,应该少不了他的手尾。 虽然这厮已经没有继承皇位的机会,但老是膈应自己,有机会送他一程。 赵似在用“心眼”观察着四位兄弟和殿中众人,申王赵佖也在用耳朵寻找着他的踪迹。 十三哥在哪里?满殿人声鼎沸,却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 赵佖一边继续倾听,一边冥思苦想着。 难道没来祝寿? 要是以前,这位鲁莽的十三哥还真干得出这种事来。玩得尽兴,什么都敢忘记了。 但是金明池事件后,应该就不会了。 这段时间,十三哥历经生死,性情大变,为人处世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幡然醒悟,立志发愤图强。 大家伙原本还等着继续看笑话。 却不想这个十三哥,先是传出“颍邸柳树、今已亭亭如盖”的佳句。 再看不起他的文人,也不得不承认,十三哥应该是至诚纯孝之人。 接着痛打韩殿帅之子。 不仅不被官家责备,还被官家顺势贬斥了韩殿帅。然后不知怎么地,就入了官家的眼。 这些日子,他进延和殿的次数,比几兄弟过去一年加在一起的次数都要多,也不知道他们兄弟俩说了些什么。 真是让人心急。 前几日,官家御笔亲诏,授予他左翊卫大将军,判秘书省,行功德使,同签枢密院事。执相章惇不知为何,居然欣然副署,让诏书得以门下的名义明发天下。 这个消息震惊了开封城,也让自己几兄弟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左翊卫大将军是虚职,大家并不注意。 秘书省,管理经籍图书、祭祀天历的机构,清贵中的清贵。 功德使,是管理天下僧道尼的官职。 听上去都没有什么实权,却是权轻位贵的职位,既能帮十三哥提高身份名声,又不会引起执相和文官们太大的阻碍。 官家为了提携他的胞弟,煞费了苦心啊。 所以今天这寿宴,已经洗心革面,正春风得意的十三哥,不可能不出现! 赵佖腹诽了一句,突然还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功德使一般都是开封府尹兼任。而开封府尹,从太宗皇帝以行开封府尹身份,兄终弟及后,变得十分得微妙。 大有玄机啊。 至于同签枢密院事,赵佖是羡慕嫉妒恨。 虽然枢密院有曾布、安焘等重臣在,十三哥想指手画脚、大权独揽,却是万万不行的。但是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参与到军国重事中。 十三哥现在是几兄弟里,唯一有实职,能参预军国事。这一点,甩去几兄弟好大一截了。 想到这点,赵佖心里就腾起一团火。 这团火如同兜率宫八卦炉里的三味真火,把赵佖的心烧得焦黑一团,一捏就碎。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赵似无德无才!为何能受此重用?还不是仗着是官家的胞弟!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这一切都应该归自己!俺是官家以下最年长的弟弟。立长不立贤!这是祖宗规矩!谁也不能坏了这条规矩! 赵佖心里在呐喊着! 俺只是眼疾,又不是全瞎! 你们就敢如此视如无人!俺就是要好好跟你们斗一斗!看看皇位宝座,最后落在谁的手里! 宫里虽然正式传出喜讯,贤妃刘娘子怀有身孕。但赵佖和其他兄弟并不当回事。 能不能生下皇子是一回事,生下来能否长大又是一回事。 赵佖侧耳听了一圈,仿佛听出兄弟几个的心声。他们跟自己一样,都把赵似视为最大的敌人。 但是他还没有发现赵似的声音。 十三哥在干什么呢?他应该就在这殿里。 等了一会,赵佖终于听到了赵似的声音。 “再给俺来一盘!” 原来他躲在偏殿的角落,正在埋头苦干,已经干掉了两盘糕点,出声叫内侍再端来一盘! 太嚣张了!赵佖恨恨地骂道! 仗着官家的宠信,肆意妄为,无所顾忌! 大家都在耐心等待娘娘地接见,你却在这里大饱口福,毫无体统斯文可言! 看来只有向娘娘能阻止官家的公器私授了! 一旦官家英年早逝,又无子嗣,向娘娘以皇太后之尊,在选定继承人之事上,能够一言九鼎。 大家都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各自费尽心思,筹谋在今天的寿宴上讨好太后娘娘。 不过赵佖确实冤枉了赵似。 他狼吞虎咽,不是只贪口舌之福,而是真饿了。 赵似已经正式拜王禀、高世宣和斛律雄为师傅,学习刀枪拳脚,以及骑射。 甚至把王府里某个园子全部铲平,用作骑射练武之用。 每天起得比鸡早,练得比警犬还勤快。 锻炼完后吃早饭,上午去秘书省和枢密院坐班,听取汇报,视事批案。尤其是秘书省,完全当成自己的地盘来经营。反正也没人跟他抢这个清水衙门。 中午有时进宫跟官家一起吃。不进宫就跟韦宝庆和白崇虎,或者王禀、高世宣和斛律雄一起吃。 下午则忙碌其它公事。 最主要的是以左翊卫大将军的身份,筹建骁骑营。 有了官家的旨意,赵似放开手脚。 先在开封城外的中牟县万胜镇,圈了一块荒地,修建营地。 然后在韦宝庆、白崇虎、王禀、高世宣和斛律雄等人的推荐下,赵似以枢密院的名义,从各地禁军中,抽调上百位军官进开封,进行集训筛选。 内内外外的事情,东奔西走,忙得不亦乐乎。而他又是个好胃口,运动量大消耗也大,饿得也快。 今天一大早,只是匆匆吃了几口,就同曾娘子一起到庆寿宫来祝寿。繁琐的礼仪折腾下来,到了中午饭点还不见开宴。 赵似实在顶不住,先找东西垫饱肚子再说。 “娘娘驾到!” 一声清脆声响彻庆寿左殿。 1赵頵,宋英宗第四子,宋神宗同母弟。元祐三年七月去世,终年三十二岁,追赠太师、尚书令、荆徐二州牧、魏王,谥号端献。 2赵颢,宋英宗次子,宋神宗同母弟。绍圣四年去世,赠尚书令兼中书令、扬荆冀三州牧、燕王,谥曰荣。 第十八章 向太后的决断 赵似刚把第三盘糕点吃进肚子,舒畅地打了个饱嗝,庆寿宫押班刘端友伺走进左偏殿,向诸位宗室作了个揖,然后大声叫道。 众人全部站起来,按照辈分和长幼,一一站立好。 只见一屋子的紫衫朱袍,硬翅幞头。 不一会,向太后头戴凤冠,身穿大袖礼服,双手合拱在身前,款款走进来。 “臣见过皇太后,祝娘娘千秋万寿!” 众人齐声恭贺道。 向太后一脸喜色,伸出右手,微微一抬。 “免礼都坐吧。” 她在尚宫搀扶下,坐到上首,扫了一眼满殿的人物。 有老有少,眉眼间都能看到相似之处。都是宗室子弟,论起来都是叔伯兄弟。 宗室子孙兴盛,可惜中间没有一个是自己所生啊。 有团阴霾在向太后的心里一闪而过。 她笑容满面地说道:“今天为了老身,惊动了这么多哥儿。刚才在右殿,老身已经受了公主郡主们和诸位夫人的贺寿。看到你们安康如意,人丁兴旺,老身也深感欣慰啊。” 说了几句客套话,该是晚辈们奉上寿礼的时候了。 身为官家最年长的弟弟,赵佖在内侍的搀扶下,来到偏殿中间,恭声道:“臣闻娘娘礼敬佛门,特意寻得一块羊脂白玉,请山东名匠施一手,雕得一尊观音大士,孝敬给娘娘。” 两位内侍端着一尊玉像上前来。 此像有一岁孩童那么高。白衣观音,面带慈悲,左手持青柳净瓶,右手捏了个拈花说法诀。 衣带飘飘,栩栩如生。 众人发出低低的惊叹声。 光是这么大一块纯净无暇的羊脂白玉,就已经价值不菲。还请了天下闻名的能工巧匠,雕得如此生动的观音像,简直就是无价之宝。 向太后脸带微笑,含颌点点头。 “九哥一片孝心,老身心领了。” 赵佖作了一揖,缓缓退下。他的脸上有高兴,也藏着些许失落。 赵佶昂着头,甩着两只大袖,如同乘御清风,上前作揖。 “臣原本想为娘娘做一幅佛画以做寿礼。只恨修为太低,慧根太浅,不敢落笔。于是就寻了吴道子的《四菩萨像》,以做寿礼。” 他的声音很好听,话语间带着某种韵味。 仿佛清晨的抚琴,夜间的鸣钟。 赵佶话刚落音,内侍缓缓打开画卷,现出了文殊、观音、普贤、地藏四位法力高深的菩萨。 众人忍不住发出阵阵惊叹,如同鸟群被惊飞的声音。 笔迹磊落,细画稠密,果真是六法俱全、万象必尽、神人假手、穷极造化。 真是一件无价之宝。 向太后脸色一喜,挥手道:“呈上来。” 她凑到画卷前,仔细看了一会,双手合掌,虔诚地默念了四位菩萨法号,然后吩咐道:“请到后殿去。” 满脸欢喜地对赵佶道:“十一哥,你有心了。” “娘娘缪赞了。能为娘娘尽份孝心,是臣求之不得的事。” 说罢,赵佶得意洋洋地环顾一圈,像一只开屏的孔雀,踱回到坐席上。 众人把目光都转到赵俣和赵似身上。 赵俣微微弯着腰走上前,朗声道:“臣在陕州空相寺,诚心求得一副念珠。” 一位内侍托着一张锦盘走上前来,上面摆着一圈念珠,颗颗拇指大小,呈不规则圆形,黝黑发光。 “据闻这是禅宗达摩祖师随身之物。他在东渡中土之前,于佛祖坐悟的菩提树上,采得九枚金刚菩提子,串成念珠。上面不仅有佛祖慧光,更带着达摩祖师的灵性。” 满殿都是惊呼声,向娘娘也忍不住动容,连忙叫近身尚宫接了过去。 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一番,口里连声念佛号。 看到自诩夺得头彩,趾高气扬的赵俣,赵似心里忍不住冷笑一声。 还达摩祖师用过的念珠?俺这里有一打佛祖用过的竹筹,你要不要? 就算是空相寺珍藏的宝物,你也不是求来的,一定是巧取豪夺来的。 你下个馆子都不给钱,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可能给钱? 赵似定了定神,走上前去,中气十足地说道:“臣呈给娘娘的寿礼,是无意间得来的,算是一段机缘。” 一位内侍上前来,双手托着的锦盘里放着一本薄薄的书册。 浅黄色的薄薄纸张,一看就是很普通的夹竹纸。上面写着一行黑不溜秋的字,字体既不端雅,又不圆润。 这书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透着一个词:普普通通。 “十三哥,你这是在那里捡来的机缘啊?”赵偲笑嘻嘻地问道。 “相蓝。”赵似淡淡地答了一句。 赵偲愣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像是一根火把丢进干草堆,其余人的笑声,哗哗地就全响起来了。 整个庆寿左殿,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相蓝,也就是相国寺门前,是开封城最大也最有名的集市。那里什么玩意都有。 下到小儿玩具,上到王羲之的《兰亭序》,应有尽有。不过前者是城外百姓手制的,后者是城里某书轩仿制的。 向娘娘脸色凝重,挥手叫内侍呈上前去。她翻阅了几页,脸色越发地凝重。双手颤抖地微微捧起这本薄薄的书册,仿佛有千斤重。 向娘娘的异样,众人的笑声发虚发飘,不约而同地悄然消失。 “十三哥,你这是从相蓝寻到的?” “回娘娘的话,臣那日无聊,去相蓝质库里淘货。正好遇到一位文士,拿着这本书册来质押。臣听了一耳朵,说是河东名僧了因大师,用指血为墨,亲笔书写的《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一直说到这里,赵似还是很随意的语气,仿佛真的是无意间碰到的小事情。 “六十五贯钱,也不算贵。但《金刚经》的名气臣也听说过,了因大师的名气,臣也听说过,于是就掏钱赎下。请回家后,翻阅了几遍。只是臣在佛理上实在没有什么慧根,读不出什么顿悟来。” “正巧临近娘娘的寿辰,臣正四处张罗寿礼。臣的娘子建言,如此佛宝,当由有缘人请奉。臣既不是有缘人,何不奉于娘娘。所以臣就借花献佛了。” 赵似的声音就像是编钟敲鸣,在殿里回响。 向娘娘静静地听着,众人也在静静地听着。 “十三哥,你翻阅过这本《金刚经》,可有感悟深刻的句子。” 向娘娘抚摸着那本《金刚经》,缓缓问道。 “回娘娘的话,这本《金刚经》五千字,臣翻来覆去读了五遍,只记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以及‘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两句。” 赵似的话刚落音,赵偲在旁边噗嗤地笑出声来。周围也有轻微的笑声一起响起,刚才欢快的笑声似乎又要重现。 可是向娘娘的一席话让这些笑声戛然而止。 “记得这两句,《金刚经》就没算白读。如此看来,十三哥是大智如愚,颇有悟性的。功德使一职,做的。” 向娘娘的话,让庆寿左殿寂静得仿佛空无一人。右殿女眷的声音,清脆悠雅,隐隐约约传过来,恍如另一个世界飘来的。 寿宴过后,向娘娘回到庆寿宫后宫,正堂桌案上摆着四件物件。 羊脂玉观音大士像,吴道子的《四菩萨像》,达摩的念珠,了因大师的《金刚经》,是众人送来的寿礼中最珍贵的四件。 向娘娘指了指羊脂玉观音大士像,对身边的尚宫道,“此物过于奢华,不符修佛清净。明天将它送到宫中宝库里去。” “是!” “这串念珠,明天派人送回空相寺,再添上五百贯香油钱。”向娘娘又交代道。 桌子上只剩下两件寿礼,《四菩萨像》和《金刚经》。向娘娘站立在跟前,目光在它们上面转来转去,犹豫不决。 第十九章 俺是官家的狗头军师 “十三哥,派往陕西六路纠察功赏不公的官员,你有合适的人选推荐吗?” 官家笑眯眯地问道。 “六哥,朝中那么多的谏官清流,几个刚正清明的应该选得出来吧。”赵似推脱地答道。 官家对赵似耿直的话毫不在意,反而哈哈一笑。 这或许就是他越来越喜欢跟赵似商议军国大事的原因。 不仅言之有物,还特别耿直。有什么就说什么。 不像朝中很多官员,明明心有所想,偏偏要九拐十八弯,绕来绕去玩些让你猜猜猜的花活。稍不合意,就跳出来上谏,还能博个直谏的美名。 里里外外,好事都让他占尽了。 “你必须给我推荐几个人来。”官家“蛮横”地说道。 赵似侧着头想了想。 “六哥非要我推荐,那我就推荐两人。一是新拟衢州龙游知县宗泽宗汝霖,二是丹州司法参军郭永郭慎思。” “那你说说推荐两人的原因。” 原因?因为这两人是出名的刚正不阿又十分头铁。尤其宗泽,那是捶不扁、压不垮、顶天立地的铜筋铁骨。 自己原本想请他做王府赞翊,可是仔细一想,这事干不得。 这位老夫子是耕读传家,典型的宋朝文人。虽然很有才干,又忠义刚直,但坏就坏在太刚直执拗。 这样的人,自己登基后用来对付奸佞之臣,是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可是现在就放在身边,用来做老师,简直就是给自己找罪受。 争位之路,自己干的事情,很多都是见不得光。要是让这位老夫子知道了,还得了! 郭永也是差不多的人物。 他长于刑名,也是可以大用的人,但是不能现在就招到身边来。 既然皇兄要自己推荐人选,就推荐这两位。 有了皇兄的谕旨,陕西六路的诸位同僚,应该能好好品味下这两位的刚直和头铁。 自己无福消受,就让给你们了。 赵似稳了稳神,开始说起自己的理由来。 “汝霖和慎思先生的履历,都记录在吏部,六哥一看便知。十三就说说对两人印象深刻的几点。” “汝霖先生在元祐六年殿试的策论中,直言批评朝廷轻信吴处厚的诬陷而放逐蔡确,认为‘朋党之祸自此始。’” 官家一听,脸色微微一变。 当时秉政的是太皇太后高娘娘,保守派重臣陆续返回朝堂,要全面废除新法,属于变法派的左相蔡确坚决不允许。 双方开始明争暗斗。 最后蔡确单拳难敌众手,被贬黜出京,没几年卒死贬所。 皇兄亲政后,为其昭雪,追赠太师,加谥忠怀。 看到皇兄的神情,赵似知道,光是这一句,宗泽已经获得了官家的认可。 那就再接再励。 “元祐八年,汝霖先生被派往大名府馆陶县任县尉兼摄县令职事。到任不到一个月,迅速而妥善地处理完该县历年诉讼积案,足显其才干。” “绍圣二年,吕公命汝霖先生巡视御河修建事宜。时汝霖先生适丧长子,他强忍悲痛,奉檄即行。吕公闻知后,赞叹道:‘可谓国尔忘家者’。” “时天寒地冻,汝霖先生在巡视中发现不少民工僵卧道旁,立即上书有司,建议推迟工期,待明春天暖时再动工,并表示届时‘当身任其责。’吕公附议,朝廷终于同意延期。次年春河道修成,所活者甚多。” “确实勇于任事。十三哥,你说的吕公,是吕惠卿?”官家沉声问道。 “是的,正是资政殿大学士,当时知大名府的吕公。” “此子极其凶横,其弟吕升卿也是。”官家喃喃地说道,像是想起什么往事。 赵似心中大喜,终于引入正题了。 推荐宗泽郭永,只是引子,更重要的是现在要挑动文臣们之间的争斗。 刘逵做事太磨叽,叫他弹劾邢恕,都半月了还没动静。 求人不如求己,你们不动,我给你们添把火。 赵似像是从记忆中搜寻了一番,缓缓说道。 “六哥,我在秘书省看过文档,记得这话好像是绍圣二年十一月,吕公入宫奏对时后,六哥对曾相说过。” “是的。” “我还记得,曾相当时回了一句,‘陛下睿明洞见,实天下之福!’” 官家笑了笑,不置可否。 “六哥,吕公我没见过,只是慕名已久。不知什么时候有机会见上一面,看看他到底凶横在哪里,居然让章相和曾相如此忌惮。” 吕惠卿可是同属变法一党,却差点把变法领袖王荆公斗下去的人物,窝里横、派内斗一顶一的高人。 我就是要把他当成一条鲶鱼引进朝堂里,让你们这些温文尔雅的沙丁鱼们都动起来。 官家脸色一变,追问道:“十三哥,你为何说章相和曾相忌惮吕公。” “六哥,我看文档记录,绍圣二年二月,吕公乞求留在京师,六哥垂询诸相。章相不置可否。曾相、韩相(韩忠彦)都说君子进退自如,吕公乞留是无耻之举。于是六哥就以诸相意见,下诏让吕公出镇大名府。” “绍圣三年十一月,调任知延安府的吕公上疏,请求进京述职,向朝廷阐明鄜延路战况。六哥垂询诸相,都说不可。于是六哥就下诏让吕公不必回京,有事条陈即可。” 说到这里,赵似看了一眼脸色凝重的官家,继续说道:“可是秘书省里政事堂和枢密院的舍人记录明载,章相斥责吕公不知边事轻重缓急;李相(李清臣)说吕公进京,有‘挹魁柄’之意,恐要取而代之;曾相说‘无虑,魁柄岂易挹邪’。” “六哥,十三读书少。几位相公话里的‘挹魁柄’,到底是什么稀罕物件?这么怕吕公回来抢走?” 官家闻言大笑,指着赵似说道:“十三哥,叫你多读书,偏偏不听。挹是夺走的意思,魁柄代指的是朝政大权。” “哦,六哥的意思是几位相公怕吕公回来夺权。真是想不明白,吕公也是变法派,出自王荆公门下,章相他们到底怕什么?” 官家听到这里,目光一凛,突然问道:“十三哥,当年吕惠卿叛出王荆公之事,你是怎么看的?” 戏肉来了! 赵似想了想,很坚定地答道:“六哥,我觉得是好事。” 官家对他这种出人意料的话语早就习惯,反而饶有兴趣地问道:“哦,十三哥,把道理说给我听听。” “六哥,你知道我府上管事是李公和于化田。李公稳重谨慎,于化田年轻气盛。两人共事多年,对我也忠诚。偏偏一直都是面合心不合,暗地里互相拆台。其实这样,我反倒放心。他俩要是一条心,联起手来还不得把我糊弄得团团转。” 赵似看了看官家的脸色,继续说道:“六哥,我反思了自己的过去,为何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多半因为有六哥你的庇护,下面的人一味地奉承巴结,没人进谏或者劝阻。长而久之,就变得无比骄横自负。” 官家看着赵似,意味深长地说道:“十三哥,你这话里有话。” “嘿嘿,六哥,那我就明说了。俗话说,‘黄河清,圣人出’。这意味着世上圣人太少了,世上大多数人有优点,也缺点。我看文档记载,从王荆公到章相,无不是一开始时,战战兢兢、勤勤勉勉,勇于任事、公忠体国。” “可是一旦位极人臣,执掌那个魁柄后,就变得执拗自负,听不进半句劝谏良言。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带有反对意见的话,都是对他们权威的挑衅。结果精力全花在争权夺利上,耽误正事不说,还让党争乱政。” 官家满脸惊讶,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向任侠豁达、好武尚勇的十三哥居然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来。 “十三哥,这是你的所思所想?” “是的,这就是我这些日子,在秘书省里浏览文档,拜学父皇熙宁变法的所思所想。” 官家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制衡,诸相各执一权,争而不伐,斗而不破。” “争而不伐,斗而不破。那岂不是朝堂要陷入无休止的内斗之中。”官家皱着眉头问道。 “六哥,权柄尽在你手啊。”赵似提醒了一句。 官家恍然大悟,默然无语,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精彩。 “十三哥啊,娘娘说你大智如愚,颇有悟性,真是没有说错啊。” 第二十章 庆寿宫的真相 看来《金刚经》这件寿礼,还是颇有效果。 赵似又一次拜访时,不仅能被引进庆寿宫,向娘娘还好声和气地问起赵似的近况。 “十三哥确实知事了,能帮官家做些事,实在让人欣慰。”向娘娘满脸和善的样子,就跟《四菩萨像》里,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一样。 “谢娘娘。臣时时刻刻都牢记娘娘的训诫,不敢轻怠。司马温公的《训俭示康》有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正是有娘娘的训诫在心里,臣才能持念行难。虽然不易,但算是俺的一场修行吧。” “一场修行?”向娘娘不由动容,“十三哥说的极是。人世间,处处是修行。” 顿了一下,向娘娘又问道:“十三哥还读司马温公的书?” “回娘娘的话,司马温公温良谦恭、刚正不阿,学问深远、文采卓异,光是一部《资治通鉴》,足以让臣学一辈子。” 向娘娘目光深如渊潭,意味深长地说道:“十三哥如此长进,是官家之福,也是太妃之福啊。” 赵似心头一动,这话有点不对啊。向娘娘,你还是对俺有芥蒂。 出了庆寿宫,赵似直接转去了圣端宫。 看到幺儿又来了,朱氏喜滋滋地叫人端上吃食。 “这是十三哥最爱吃的山楂糕,为娘亲自下厨做的。多吃些。”朱氏溺爱地说道。 “娘亲,你看俺这身形,雄壮如熊。练骑射时,几圈下来,坐骑累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还吃山楂糕!这胃口越养越好,这身形就越来越肥壮了。” 听着赵似这像是撒娇的抱怨,朱氏轻轻地打了赵似一下,“你这憨货,偏偏不知足!胃口好吃得好,身体自然好。看你六哥,胃口差,又忙于国事,见天地消瘦。” 看着朱氏又愁又喜的样子,赵似也感叹道,“唉,真想把俺的这好胃口分一半给六哥。有时候看六哥吃那么点猫食,俺心里真得难受。” 朱氏欣慰地说道,“你上回推荐的山药糕,官家吃了半个月,肠胃确实好了些。昨天来俺这里,还没口子夸你。” “嘿嘿,空口夸俺有什么意思,给俺升官加俸啊。” “你个不知足的混小子,六哥前几日不是才给你加授官职了吗?”朱太妃扬手打了赵似的背。 知道幺儿是在开玩笑,语重深长地交待着。 “几兄弟里,唯独你一个人有实授官职和差遣。宫里宫外非议很多。十三哥,你可要好生做事,不要再让你六哥为难。” “娘亲放心!俺赵十三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说洗心革面就是洗心革面!白矾楼、潘楼、长庆楼,哪一家都不去了。此前荒唐时的相好,也接回家去。那些个狐朋狗友,也是一个都不见。” 听了赵似的话,朱太妃舒了一口气。 “金玉奴的事,俺听说了。这是十三哥荒唐!不过你既然知道错了,愿意接回府去,好生过日子,那就作罢。但是要跟曾娘子细说清楚。这事,委屈她了。” “娘亲放心,俺已经跟娘子把事情原委都说清楚了,也赔礼道歉了。” 俺道歉了几晚上,次次累出一身汗,诚意满满。 “那就好。夫妻之间,要以和为贵。只有美美满满,才能早日生下子嗣来。知道吗?” 防不胜防啊! 长辈的催婚催生子招数,从古到今都是让人防不胜防! “嗯,俺知道了。” “还有潘七郎和高三郎,不仅是你的至交,也是有德君子。你落水后,多少人落井下石,就这么几位,上门探访,好生安慰你。你要知恩。” 朱氏娓娓交待着。 “潘七郎跟十姐儿的婚事,官家说放在后年。你好生看着潘七郎,不要叫人带坏了他。” “娘亲放心,俺看着潘七郎,谁敢带坏他,俺就打断那厮的狗腿。潘七郎要是学坏了,吃苦的可是俺的亲妹子。” “你知道这个理就好。俺只有你们三兄妹。看着你们平平安安,子嗣延绵,比什么都强。” 母子俩聊了一会,朱太妃看了看天色,“十三哥,现在临近午时,留在这里陪娘吃饭。” “嘻嘻,俺求之不得。”赵似笑着答道。 “那俺去交待几句,叫他们做几个十三哥爱吃的菜肴。” 朱太妃离开后,赵似就在屋里闲逛起来。 在正中间的观音大士像前的桌子上,赵似看到了一本薄薄的册子,一眼就认出,正是自己送给向太后的那本血书《金刚经》。 上前去翻阅了几页,确定无误。 赵似心思复杂地把书放回原位,不动声色地跟朱太妃一起吃完饭。 出圣端宫后,赵似想马上找到梁从政,通过他去打听庆寿宫里的消息。 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让梁从政去打听,很可能就让他探知到向太后的心思。 一旦发现向太后没有站在自己这边,心思玲珑的梁从政,很有可能就会与自己离心离德,虚与蛇委。 必须另找途径去秘密打听。 回到王府,赵似马上找来了于化田。 “化田,你也是从内侍省出来的,宫里可还有关系?” “还有一些。” “小王现在需要探知庆寿宫里的动静,可有机会?” 于化田想了想,“把握不大,但小的愿意去试一试。” 赵似看着于化田,默默盘算起来。 宫里的信息渠道,自己不能在梁从政这一棵树上吊死。必须开辟多个渠道。这一次刺探庆寿宫,或许就是一个契机。 “化田,那你就去试试。记住,安全第一。” “小的知道了。” 当天晚上,于化田就回信了。 “殿下,小的探知到庆寿宫里的消息。” “哦,这么快。说一说。” “殿下,太后寿宴,殿下等四位王爷送的寿礼。申王送的羊脂玉观音像,被送去宫里宝库,说是太后嫌其太奢贵;莘王送的达摩遗珠,被送回陕州空相寺,太后还叫添了五百贯香油钱;殿下送的《金刚经》,被转赠给了太妃娘娘。” 说到这里,于化田看了一眼赵似,发现他沉寂如水,肃穆似岳,语速不由地加快了少许。 “说太后极为舍不得,最后说不忍夺殿下之亲孝,在太妃去庆寿宫请安时,亲手转赠给了太妃娘娘。” “如此说,庆寿宫里,娘娘只留下了十一哥的《四菩萨像》?” “是的。” 赵似点了点头,像是听完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转而问道:“化田,你是如何探知到庆寿宫的消息?” “回殿下的话。小的寻了东校字房的一个叫杨进的外勤番子手。他面生,谁也不知道是俺们简王府的人。俺叫他假装莘王府的伴随,遮遮掩掩地去寻门路。下午就寻到内侍省一名叫童贯的供奉官。” “童贯贪财,拿了三百贯定钱,又猜出杨进是莘王府的亲信,忙不迭地去跑腿。这厮很会钻营,三下两下就勾连上庆寿宫袁尚宫的外甥。许了些好处,那外甥就帮忙给袁尚宫那里搭了线。” “至于童贯如何从袁尚宫那里套得话,那厮不肯说,小的就不可得知了。” “化田,这差事你办得好。小王明日去文内侍省,擢升你为内侍高品。” “谢殿下恩典!” “本王的大舅子,茂明兄,给本王约了他的好友长孙墨离。你去查一查他的底。” “是!” “还有,童贯这条线,继续抓紧了。嗯,还有梁师成,你也用心摸一摸底。” “小的知道了。” 于化田一离开,赵似慢慢坐回到椅子上。 终于搞清楚向太后为什么力挺十一哥赵佶。 因为她担心自己继六哥之后登基,有两子为帝的母亲,在尊荣上就会超过她。届时,与父皇合葬的,可能会是千秋后的母亲,而不是她!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幸好自己早就没有把希望放在她身上。 不过她对赵佶的特殊关爱,还有对俺的这份顾忌,必须分享给其他三位兄弟。 这也是自己煞费苦心挑选这么一件礼品,给向娘娘祝寿的真实原因。 试探出向娘娘的真实倾向,让其他三位兄弟把焦点从老子身上移走,倾注在天命之子-十一哥赵佶的身上。 第二十一章 金明池小聚 开封城外城西水门外,靠着汴河边上,是鼎鼎大名的金明池。 金明池周长九里三十步,池形正方。四周筑有围墙,开门多座,西北角为进水口。 池子北面后门,正对着汴河西水门。 正南门为棂星门,与南边琼林苑的宝津楼相对。 每次三月十八龙舟夺标盛典,官家与勋贵百官们,就是从这里鱼贯而进。 而今是春季的尾巴上,还处在“开池”的时期。 今天又风和日丽,百姓们蜂拥而至,从棂星门以外的诸门涌入金明池。 垂杨蘸水、烟草铺堤。桃红似锦、柳绿如烟。花间粉蝶,树上黄鹂,以及到处可见的熙攘人群,让这天然良景充满了人气和生机。 金明池西岸,景色怡人,深静通幽,修有许多间阁亭,是达官贵人们来此聚会赏景,垂钓散心的好去处。 在偏僻的一处阁亭里,对坐着两人。 左边这位,不高不矮,身形肥胖滚圆。 穿着一件鲜红色的襕袍,头戴朝天幞头,远远看去,就像一颗新鲜肥美的西红柿。 右边这位,身形瘦高,脸形瘦长,连在一块,平白比别人高了几寸。 穿着一身灰白色的直缀,头戴东坡巾,腰杆坐得笔直,就像冬天里北方荒野里的一棵白杨树。 “玄明兄,把地方选在金明池,似乎不大礼貌?”西红柿迟疑地问道。 “茂明兄放心,你的妹夫,没有外界传得那般昏庸无能。说不得,是个熊身狐心的狠角色。”白杨树哈哈一笑道。 西红柿一愣,“玄明兄何出此言?” 白杨树没有直接回答。 “昨天有谏官上疏,弹劾御史中丞邢和叔。列数他诬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挑拨皇太后与官家的亲情等十大罪。” “参劾递进宫里,第二天就有御笔传下,邢和叔上谤君后,下诬忠良,论为大不敬及奸佞,贬为汝州司户参军,交武冈军安置。” 西红柿点了点头,“这事俺知道。说是上疏传到庆寿宫,娘娘大怒,亲自把官家叫去,这才有了官家的御笔严旨。跟俺妹夫有何干系?” “此事没有那么简单。章相、曾相两人面和心不和,邢中丞居中斡旋,左右哄弄。后章相识破邢中丞的阴持两端,暗使人弹劾。曾相和蔡相极力维持,故而保全至今。” 白杨树摇头晃脑地说道。 “却不想这次的谏官剑走偏锋,直指宣仁圣烈皇后(即高太后)和庆寿宫。这下无人敢保了。可谓一击即中,直中要害。” 西红柿听到这里,把手里的名贵折扇一收,在手里轻轻地拍打几下。 “此次上疏弹劾邢中丞,确实有些蹊跷。只是你说跟俺妹夫有关,可有证据?” “没有。只是俺的直觉。” 西红柿翻了个白眼,“玄明兄真是莫须有啊!” “哈哈,茂明兄,不要小看你的妹夫。这几日,有人在查俺的底细。他东查西查,堪破了数层障眼法,差点就把俺的老底给查出来了。” 西红柿目光一凛,“俺的妹夫,啥时变得这么厉害了?嗯,说不定俺妹夫以前是藏拙。藏着藏着,尽受他们欺负,干脆不藏了,摊牌了!” 白杨树哈哈一笑,不再多说。 很快,听到一阵马蹄声,从远而近。 西红柿脸色一正,“敢在金明池里骑马的,就他没错了。” 说罢,他猛地想起什么,“十三郎的肆意妄为好像胜似往昔。以前有人弹劾连连,现在怎么不见人弹劾了?” 白杨树猛地转头,盯着自己的好友看了一会,似乎也在琢磨这个问题,突然间就笑了。 西红柿看着他,低着头想了一会,也笑了。 来者真是赵似。 这里算是简王殿下的伤心地,前不久在十万开封军民面前出丑。 但是赵似完全不以为然,意气风发地策马小跑着。 在金明池差点被淹死的是赵似,跟俺赵似何干? 走到地方,发现这里的阁亭都差不多,也不知道哪座才是约定的。 赵似懒得打听,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大舅哥!你在哪里?” 西红柿原本不想应声,可是赵似的叫喊一声高过一声,只好站起身来,走出门口应了一声。 “十三郎,这里!” 他就是赵似的大舅哥,曾公亮的玄孙,曾葆华,字茂明。 赵似走进这阁亭,岑猛、薛番子带着护卫,在外围站了一圈,不准任何人靠近。 “十三郎,这位就是俺的好友,长孙墨离,字玄明。”曾葆华指着白杨树介绍道。 “玄明先生,幸会幸会!”赵似客气地作揖道。 “见过大王。”长孙墨离拱手作揖。 “玄明兄客气,叫俺十三郎即可。” 客气了几句,三人又重新坐下,然后三双眼睛就这么瞪着,谁也没有开口。 赵似不想开口,他在心里盘算着坐在对面、非常神秘的长孙墨离。 于化田查了他两天,只是查出他号称前隋长孙晟的后裔,西京洛阳人,中过举人。 但于化田觉得这些可能都是假的。 因为他又查出长孙墨离的另一层底细。 河东长大,父母双亡,无兄弟姐妹,十二岁就跟着几个仆人四处求学,曾经与曾葆华同拜在苏澈门下。 但他绝不是保守党人。 赵似盯着对面的长孙墨离,似乎要把真实的他,从那副躯壳里揪出来。 长孙墨离回瞪着赵似,嘴角挂着丝丝笑意,似乎看穿了他的本质-你就是个冒牌货! 曾葆华坐在中间,注意力被赵似戴的帽子吸引去了。 这是一款新式的圆帽,它整个帽形呈圆形,帽顶乌纱上漆而成,最顶上加了一根孔雀翎羽。帽檐宽大。有帽绳下坠,系在下巴。 跟军汉们戴的范阳帽相近又不同,赵似戴着格外地英武,顾盼间居然有俯瞰之意。 这么时尚的玩意,俺怎么能落后?等会叫十三郎把制帽铺子告诉俺,也去定制一顶更漂亮的帽子。 嗯,多加几根孔雀翎羽。 等曾葆华回过神来,发现赵似和长孙墨离斗鸡一般瞪着对方,一时无语,也不知道如何挑起话题。 干脆放弃居中转圜,专心致志地泡起茶水来。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曾葆华已经换了两次茶叶,分了七八次茶,甚至还去上了一次茅房。 赵似和长孙墨离还在那里大眼瞪大眼,似乎在比试,看能不能把对方给瞪死。 最后还是曾葆华耐不住,开口说道:“两位,不用这么瞪着眼睛,俺们是来叙事的。” 是啊,为何相聚于此,三人都心里有数。这次面谈,也是在大家达成默契的情况下促成的。 赵似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客气地说了一句,“玄明先生,请!” 长孙墨离在使劲地眨巴眼睛,“十三郎,不知对王荆公变法,有何看法?” 第二十二章 暗中交锋 赵似大笑起来,“玄明兄,交浅言深,不大合适吧。” 长孙墨离也昂首哈哈大笑。 “是俺孟浪了。在下静观了十三郎这些日子的所言所行,皆是不凡,含义深刻。” “哦,如何个不凡?如何个含义深刻?” “在下看十三郎,招招都是奔着执掌兵权而去。” 看到两人唇枪舌战,坐在中间的曾葆华忍不住把椅子拉了拉,身子往前凑了凑。 “小王自小文采不行,只有一把傻力气。既然决心洗心革面,为皇兄效力,文不成,只好武来就,做些整饬禁军、汰弱练锐的粗使活。总要做些正事,免得又被谏官弹劾,自保手段而已。” “哈哈,十三郎,好一个自保手段。”长孙墨离大笑了几声,转向曾葆华,问道:“茂明兄,刚才俺俩还在说十三郎的肆意妄为好像胜似往昔,却没有谏官弹劾。何不说说你所想?” “十三郎做事风格不改,但做的事,件件都是正事,都是奉官家旨意。谁敢弹劾?” 曾葆华说完,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轰然大笑起来。 要是有旁人在,肯定不明就里。 三位都是才智高绝之人,修炼成精的狐狸,聊得肯定都是聊斋,一般人谁听得懂啊。 “十三郎,现在可以说说你对王荆公变法,有何看法?”长孙墨离又问道。 “玄明兄,俺们的交情”赵似欲言又止,指了指桌子中间的水壶。 它坐在炭火炉上,冒着热气,还差点火候才能滚开。 长孙墨离有些无可奈何,指着赵似对曾葆华说道:“茂明兄,你看,十三郎是不是熊身狐心?” 曾葆华看着赵似,也有些疑惑,“十三郎,真是看不出来。你果真是大智如愚,大巧若拙,瞒得俺们好苦啊。” “老虎不发威,当俺是病猫!以前俺懒得跟他们去争,结果被他们当成好欺负。” 赵似也借着台阶下坡。总不好说自己换了个灵魂吧。 “十三郎,怎么现在又想着去争呢?”长孙墨离猛地问了一句。 “玄明兄以前是超然出世,为何现在想要入世了?”赵似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 长孙墨离满肚子的话却噎在了喉咙上,呛得连连咳嗽。 眼前的简王爷,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不简单。 心思缜密、城府深沉、行事果断。而且,还很无耻! 似乎有那么些帝王之像啊。 阁亭里又陷入到沉寂中。 看到气氛又一次凝固下来,曾葆华有些奇怪,死命地盯着赵似。 为何往昔的耿直青年,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城府深沉的官场人?难道过去的打击太大,让他性情大变? 还是真的看透堪破,干脆不装了? “十三郎啊,你要如何才能表明心迹?大家不能坦诚相待,这正事就谈不下去。” 作为中人的曾葆华,确实难做。 他跟长孙墨离是挚友,觉得此人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 可是凤凰漫山飞,梧桐树却难找。 官家倒是锐意进取,大行熙宁新法。 可他的身边已经挤满了人,还有更多的人在外围排着队想挤进去。 长孙墨离空有才华,名声不显,根本挤不进圈子里。 应试中魁,东华门唱名,长孙墨离却不愿意。 他不屑摘句寻章,觉得那是世间酸儒所为,焉能兴邦立事? 那就要另辟蹊径。 正好,官家的身体有病,年寿不高成了大家共知的秘密。众人也公认将来继位的会是几位皇弟。 这是个大好机会。辅佐潜龙,一鸣惊人,立管仲邓禹之功,何等痛快! 曾葆华和长孙墨离观察过五位皇弟,都不理想。 申王虽然年长,有着立长不立贤的巨大优势,但是有严重眼疾,难以胜出。 端王第二年长,在申王实际出局的情况下,优势转到他身上。 长孙墨离用心观察过他,最后说了一句,“端王诸事皆可,独不可为君。” 决然放弃。 莘王和睦王,更是差得很远。 也曾经对同样有优势的简王留意过很久。说他有果敢之气,坚毅之心,是成大事的迹象。唯独性情不稳,暴躁轻率,严重阻碍了他。 原本已经很可惜地放弃,想不到金明池事件后,十三郎性情大变,让人刮目相看。 过去的缺点都变成了优点,同时还显现了不少过去没有的长处。 在听完曾葆华跟他交流三次的详情后,长孙墨离便要求促成了今日的聚会。 偏偏十三郎这个家伙,不知怎么地就察觉到长孙墨离的心思,居然无耻利用这种优势,在步步进逼压榨,获得更多的主动权。 十三郎怎么变得如此奸猾? 赵似一边笑谈风声,一边认真观察着大舅哥和长孙墨离两人的细微表情和下意识的小动作。 曾经作为一位成功的项目经理,他主要的工作是组建团队,收集和分析海量的数据信息,从中发掘出有潜力的项目,再编写方案ppt。 然后先说服公司管理层同意立项,再出去找资本粑粑,说服他们投钱运作。 除了擅长收集和分析数据,从中找到有用的信息外,更重要的就是对人心的把握。 只有堪透人心,察觉到他们的真实需求和目的,才能对症下药,有所收获。 那些投资者,各个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精,说服他们掏出成百上千万的真金白银,光一个ppt怎么能行? 现在赵似成了大宋简王爷,环境换了,本质还是不变。 皇兄官家是目前最大的投资人,当下的一切投资方案以他为核心。 长孙墨离是自己组建团队的骨干人选,肯定要严格考察,用心招聘才行。 赵似利用谈判手段,一点点向前挤压,获得有用的信息和有利的势态。但是又十分小心地保持着步骤和力度,免得用力过度,造成一拍两散的局面。 自己真得很缺人才啊。 而且长孙墨离跟自己一直的斡旋,又何尝不是一种考验。 自己要是还像以前,觉得长孙墨离是大舅子曾葆华引见的,值得信任,一上来就掏心掏肺。 只怕这位玄明先生看不上自己了。 “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 为君者要是城府不深,还玩个屁啊。 听了曾葆华的问话,赵似也知道试探到了某种极限,必须某种程度的“坦诚相见”。 他机警地借着大舅子的话,又一次握住了主动权。 “不知玄明兄能否告知真实的身世?” 第二十三章 入縠两位 赵似问完后,不再做声,静等长孙墨离的回答。 自己已经出价了,看长孙墨离如何还价了。 “在下曾闻,十三郎与东坡、文定两先生关系不错?”长孙墨离轻轻地还了一局。 要俺露底,简王殿下你也要透点东西出来啊。 “哈哈,确实如此。小王素来仰慕东坡先生性情,文定先生(苏辙)文采,曾经想拜于门下。可惜无机缘。小王读懂先生的诗词时,他已在岭南海角颠沛流离,只能书信往来,神交于字纸之上。” 长孙墨离听完,停了一会,抬头问道:“十三郎可知韩通韩公否?” “不知,请问是哪位英雄豪杰?” “韩公是在下先祖。太祖皇帝黄袍加身时,韩公不知天命,意欲聚兵负隅顽抗。不想被狗贼王彦升察觉,追杀至府邸,灭了满门。后太祖皇帝追赠先祖为中书令。” “韩公有一子,名韩微,人称‘橐驼儿’。素有智谋,知事不妙,备下假死之计,侥幸逃得一命。为避杀身之祸,改姓长孙,延绵至今。” 赵似一听,居然还有这么一段曲折离奇的身世故事? 不过听话里的意思,他先祖韩通聚兵反对太祖皇帝黄袍加身,坚定拥护前周少帝,算是大宋的逆臣。 那个追赠的中书令,估计是太祖看韩通一家子死光光了赐下的,用来收买人心。 时间过去一百多年了,韩通后人的身份显得有些复杂和尴尬。 先祖被太祖追赠过,不算逆臣。但是又担心你要来报仇雪恨,谁也不敢真心重用。 但是长孙墨离愿意冒一定风险,把复杂离奇的身世告诉自己,也算是一种投名状。 “玄明兄入世,莫非是要为先祖报仇?”赵似问道。 “残害先祖的王贼,早就绝户了。”长孙墨离淡淡地答道,“在下入世,是因为察觉到大宋再不革除弊端,扭转乾坤,怕是会大祸临头。心有不甘,想找个机会,略尽绵力。” 赵似眼睛一亮,此人察细疾,知大势,确实不简单。 “大宋沉疴积重,确实是不变法不行。但变法不是王荆公这样变的。”赵似简单明了地指出自己的观点 “那当怎么变?”长孙墨离眼睛一亮,连忙追问道。 赵似想了想,说道:“王荆公变法的立足点,富民强兵是没错。但他做的是存量变革,不是增量变革。” “在存量中改规则,终究会被规则约束。只有在增量过程中建立新规则,才能约束别人。” 长孙墨离和曾葆华都是一脸的听上去很有道理,可是俺为什么听不懂的样子。 两人对视一眼,长孙墨离郑重地问道:“简王殿下,请问存量和增量,到底是什么意思?” “嗯,俺打个比如。俺们大宋是一户人家,有二十口人,其中贵人四位,普通人十六位。一年出产一百石粮食。” 听到这里,长孙墨离和曾葆华把头点得跟小鸡吃米一般。 “现在四位贵人分得八十石粮食,自然是衣食无忧,逍遥快活。余下的十六位普通人分二十石粮食,肯定是节衣缩食,十分艰难。万一遇到天灾人祸,生老病痛,那就更加艰辛了。” “贵人日子越过越舒坦,普通人越过越艰难。到后来,普通人觉得日子过不下去,准备拆屋掀桌子。这时,有人出来说,俺们要改改规矩,四位贵人分六十石,十六位普通人分四十石粮食。这就是存量变革。” 赵似当然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 王安石的变法可没有这么简单。 他是把一百石粮食,改为贵人分五十石,百姓分三十石,朝廷拿二十石。 不过赵似这一席话,让长孙墨离听得眼睛发光,就跟黑夜里挂在东华门上的大宫灯。 “按照大王所言,王荆公这般存量变革,火中取栗。贵人们少了粮食,心中不快。普通人还是吃不饱,心中依然不满。到头来两头没得讨好。妙哉!大王一句道破了熙宁变法,争论不休、来回拉锯的真相。” 长孙墨离拍手叫绝。 赵似也在心里为长孙墨离点了个赞。他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一个火中取栗,就点得十分明白了。 曾葆华在一旁不停地用折扇击打着自己的手心,催促道:“十三郎,快说说,增量变革是什么个章程?” “增量变革就是把这户人家的出产,从一年一百石变成一年两百石,三百石。很多难题就迎刃而解。在对新增加的粮食出产进行分配时,就能顺带着把新规则立下来。” 听到这里,曾葆华的眉头反而皱在了一起,开口说道。 “王荆公认为通过理财可以增加财富。而司马温公却认为天下财富有定数,理财无异于横征暴敛,其危害甚于加税。从而今情况来看,司马温公所言似乎更有道理。” 当然是司马光所说的显得更有道理。在现在这个技术条件上,农业生产力是非常难以提高的。 耗费心血,风调雨顺,也只能多收个三五斗。把它当成理财产品,去增加财富,那真的是死路一条。 所以熙宁变法,越变越让百姓贫苦。 富国而不富民,名为均富实为敛财。 贵人们“誓死捍卫”自己的权益,原本只该分五十石,被他们拿回到六十石。 朝廷拿了二十石,尝到甜头,还想更多,直接拿三十石。 那么最后吃亏的就是百姓,没变法前还能分二十石,现在只能分十石,能不窘困吗? “那是因为王荆公和司马温公把目光只盯着脚底下的这片土地,只把目光盯着农耕上。” “十三郎,这是何解?” 长孙墨离和曾葆华不约而同地问道。 看着两人迫切的神情,赵似心里嘿嘿一笑。俺费尽心思,总算钓到两条大鱼了。 过了两个多时辰,赵似打道回府。 坐在马上,他忍不住得意地哼起了小曲,“俺真得还想再活五百年!” 在赵似看来,长孙墨离和曾葆华的政治理念,属于认为大宋确实需要变法,但是不能瞎变的那一挂。 跟东坡、文定苏氏两兄弟的理念相近,但是又要激进。 不过本质都是一样的。 他们能够体察到贫苦百姓的疾苦,能够站在这些人的立场上,希望能够真正地去疴除弊,让百姓们松口气,过上好日子。 跟自己的理念并不完全一致,但是能找到足够多的共同点。 这就足够! 除此之外,赵似还有意外收获。 自己的大舅哥,居然也是位奇才。 有很多亲朋故友,或中进士或因祖荫做了官,上任折腾了一段时间,政务搞得一团糟,眼看上司要来检查,麻爪了。 于是就把曾葆华请去,好吃好喝地款待。官印也奉上,全力配合。 大舅哥三下五除二,狱讼农桑、钱谷赋役、水利河道、赈恤教化,诸多民政,在他手里,就跟那把折扇一样,被玩得滴溜转。 积压下来的政务,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全部给你清理得明明白白。就算是磨堪计察来了,也够得上一个“三最”1标准。 然后曾葆华笑纳了请托者一年的俸禄,施施然地回开封城,继续做他的风流才子、富贵公子。 难怪时常听说他又出京游山玩水去了,原来是挣钱去了。 人才,确实是人才。 还有长孙墨离,他祖先韩公因为反对太祖皇帝而家破人亡,他却要辅助太祖皇帝的后裔,算不算是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1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考课院报上《考校知县、县令课涉》以“四善三最”为考课标准,其中“四善”为唐朝旧制。“三最”为:“狱讼无冤、催科不扰为治事之最,农桑垦殖、水利兴修为劝课之最,屏除奸盗、人获安处、赈恤困穷、不致流移为抚养之最。” 元祐四年(1089)八月制定了新的“三最”标准:“以狱讼无冤,催科不扰,税赋无陷失,宣敕条贯、案帐薄书齐整,差役均平,为治事之最;农桑垦殖,野无旷土,水利兴修,民赖其用,为劝科之最;屏除奸盗,人获安处,赈恤贫困,不致流移,虽有流移而能招诱复业,为抚养之最。” 第二十四章 邢恕的反击 赵似匆匆走进延和殿,刚坐下,对面的官家就递过来一份奏章。 “先看看。” 看看就看看。 赵似接过来,低头看起来。刚看了个开头,就欣喜得内心乱跳。 邢恕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直接放了一枚大爆竹,点了尚书左丞蔡卞的炮。 又准又狠! 压抑着心中的喜悦,赵似脸上浮现着些许疑惑地问道。 “六哥,这是?” “十三哥,这是邢恕被贬出开封城,递上来的所谓拜别上疏。你说得没错,这些文人都把才华和精力专注在内斗上去了。” 官家脸色有些不好看,瘦长的双手搭在桌子上,微微颤抖着。 赵似低下头,继续往下看。 先看看邢恕在奏章里给蔡卞安的罪名。 第一条,“因诬罔宣仁圣烈保佑之功,欲行追废。” 这个俺知道。 当初父皇病重时,传闻有人要策划大阴谋,想跳过六哥,拥立两位皇叔,时封雍王的赵颢和时封曹王的赵頵其中一位。 小报里说得绘声绘色。 当时的执相王珪、章惇等人,如何当机立断,如何与邪恶势力做斗争,如何让父皇接受了他们的决计,立六哥为太子吧啦吧啦,整整写了四回章节。 其实都是瞎扯。 赵似看过邸报和秘书省文档记录,真实的过程其实很简单。 确实有些杂音出来,可大妈妈高娘娘拉着六哥往垂拱殿上一坐,一言九鼎,事情就定了。 群臣只有撅着屁股高呼万岁的份! 真当大妈妈“女中尧舜”的名号是白给的吗? 可是等到大妈妈病逝,六哥亲政后,有人开始说当初策立赵颢或赵頵之一,是高娘娘暗中指使的,想继续做皇太后而非太皇太后。 无非是某些人看到六哥亲政后,跟大妈妈秉政八年的政治方向背道而驰,想来一把政治投机,拼命地往高娘娘身上泼脏水,说什么“老奸擅国”,叫嚷着要追夺赠谥。 这些白痴! 就算六哥对大妈妈垂帘听政,废除父皇心血等行径再不满,可大妈妈已经病逝。 追夺她的赠谥有什么意义?还要让六哥背上一个大不孝的罪名。 他们的行动没有得逞,反而让六哥心生厌恶,觉得这些臣子居心叵测!。 邢恕这个家伙就敏锐地察觉到,然后把它变成锋利的刀子。 想到这里,赵似忍不住看了一眼皇兄。 只见他坐在对面,拿着另一份奏章看得入神。一会儿眉头紧皱,一会儿面露冷笑。 皇兄对保守党人到底是个态度? 保守党人有食古不化,仇视变法之人;也有不反对变法,只求循序渐进变法的温和派。 一棍子打死,实在可惜。 元祐更化1跳得最厉害,也最轻视六哥的那几个老臣,都已经入土。 六哥心里的气,消掉了吗? 嗯,后续用心再试探一下。如果理想的话,可以下一盘好棋。 赵似又继续低头看手里的折子。 邢恕是个狼人啊。 他在奏章里直接自爆,说当初诬罔宣仁圣烈皇后的事,他是上蹿下跳的干将,而蔡卞是幕后大黑手。 臣罪有应得,但是请官家把主谋的罪一并治了。 真是比狠人还有狠一点啊。 第二条罪名,“宫中厌胜事作,官家方疑未知所处,章相欲交礼法通议,卞云:‘既犯法矣,何用议为,当宣罪。’” 好家伙,第一条还只是捅肺管子,这一条是直接一刀捅进心窝。 六哥册立过一位皇后。 前皇后孟氏,是大妈妈高娘娘选中册立的。 她去世后,杀回朝堂的变法党人怎么放心让孟氏继续执掌六宫? 这些家伙,数十年的党争已经斗到眦睚必报,对敌人一定要赶尽杀绝。 他们借着六哥宠幸婕妤刘氏,挑拨刘氏向孟氏展开宫斗。 最后闹出后宫厌胜事件,使得六哥废了孟氏。 但六哥又不是傻子,没多久就察觉出孟氏在宫中行厌胜之事,确实很蹊跷。 只是证据不足,又牵涉过多,就没有去追究,只是叫人好生善待废后孟氏。立刘氏为皇后的事情也缓了缓,先册封为贤妃。 现在邢恕一杆子把事情挑明:官家,后宫厌胜之事是蔡卞主谋炮制出来的,目的你知道的。 “六哥,蔡相公干涉后宫之事,确实过分了。” 赵似毫不客气地送上一记助攻,先把蔡卞这个罪名钉实了再说。 此时的官家,脸色阴沉得都能滴下水来。 臣下把手伸进自己的后宫,操控废立皇后之事,但凡有些心气的君王都受不了,何况自己的六哥还一向自负。 看到官家表面平静,实际上胸口一起一伏,在极力压制内心的愤怒。 发现自己被臣下愚弄,六哥能不火大吗? 就是要让六哥看清楚这些家伙的真面目! “六哥,事已至此,只能暂且按下。” 是啊,现在孟氏已经被废,刘氏又宠爱有加,被立为皇后是迟早的事情,皇兄总不能再扳回来吧。 那后宫还不得翻了天? 但是事情可以按下,帐不能不算清楚啊。 “六哥,但是此事的幕后必须严惩,否则君臣纲常,就要乱了套!” 官家脸色一冷,没有出声。但赵似知道,皇兄听进去了。 好了,点到为止,赵似继续看奏章。 奏章列出的蔡卞第三条罪名,是控诉他“借‘绍述’之说,欺上胁下,陷害异已”。 麻蛋的,邢恕真是个人才啊! 前两条已经让蔡卞翻不了身。 加上自己刚才的助攻,赵似可以确定,蔡卞百分之百凉定了。皇兄怕是已经把安置“老贼”的地方都想好了。 因此,第三条看上去似乎是凑数的,无关紧要。 可妙就妙在这第三条上。 第三条上看上去空而无物,但是却成为六哥贬斥蔡卞的最好罪名。 前两条涉及太皇太后颜面和后宫阴私,不好摆在桌面上明发天下。 那么冠冕堂皇的第三条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拿出来,昭告天下。 官家就是因为蔡卞“借‘绍述’之说,欺上胁下,陷害异已”而贬逐他的! 尽显天子公正严明的气度! 1即宋哲宗继位后,改年号元祐。时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以复祖宗法度为先务,尽行仁宗之政”,引用保守党人司马光、文彦博等为相,使用“以母改子”的政治手段,全部废除变法。史称元祐更化。 第二十五章 吕惠卿啊 看完整篇奏章,赵似都舍不得放下,心里暗暗决定,有机会抄录一份,仔细研究下。 邢恕的构陷攻讦水平已经是登峰造极。 手段极其之狠辣,一击必中!完了还帮着把处置政敌的理由都想好了。 人才啊! 可如果邢恕只是手段毒辣,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的话,怎么当得起自己对他的五星级评价呢? 他更出色的是眼光极其之准,以及懂得隐忍和取舍。 邢恕当然知道自己被贬斥的原因是章惇下手了。更知道皇兄现在还离不开章惇,还需要靠他继续推行熙宁新法。 所以邢恕知道,自己再如何构陷攻讦章惇,都是自取其辱。 于是他先忍下这口恶气,把目标对准了章惇最重要的同党,尚书左丞蔡卞。 赵似在小报里看过,有人戏称当今朝中,是蔡卞心、章惇口。 很多人把它当成是玩笑话,可是赵似翻看过有关官员迁黜的记录和文档,惊奇地发现,凡是章惇举荐的人物,大多跟蔡卞有关联。 而六哥亲政后,即绍圣以来窜逐的众臣,几乎都是章惇打前锋,动摇皇兄的心思,再由由蔡卞出来一锤定音。 从这些可以看出,蔡卞是章惇的智囊。或者说,章惇有魄力和手段,善于执行;蔡卞则心思缜密,长于策划。 赵似还发现了章党“把持魁柄”的布局。 章惇坐镇门下省,李清臣坐镇中书省,把持中枢。同党尚书左丞蔡卞和尚书右丞黄覆,以副相身份掌控尚书省六部,从而联手秉持朝政。 而黄覆的名声和才干远逊蔡卞。在章党和尚书省里,黄覆的作用和地位,都要远低于蔡卞。 邢恕洞悉了其中玄机,一封奏章把蔡卞参倒,等于一刀把章惇最得力的臂膀砍了下来。 章党大伤元气。 哈哈,果真如俺所料。邢恕此人真不是好惹的,就算被贬斥了,也要咬下章惇身上的一大块肉。 想到这里,赵似不由庆幸,前身赵似还没有受过这样高规格的弹劾,否则的话坟头草都一丈高了。 看到赵似把看完奏章放回到桌子上,官家开口了。 “十三哥,这党争又起,真是让人苦恼啊。” “六哥,让文官们改了内斗的天性,等于让狗改了吃屎。”说到这里,赵似把自己的嘴巴拍了几下,“六哥,俺说话粗鄙,污了你的耳朵。” “哈哈,俺们兄弟之间说话,有什么粗鄙的。俺还觉得你这话听着解气。” 赵似乐了。 看来皇兄往日里没少受这些自命不凡的文官大臣们的气。 “十三哥,你说这空缺当如何补上?” 原来皇兄找自己的目的,是想商议如何补御史中丞和尚书左丞的空缺。 心里一阵小激动,自己这些日子的心血真得没有白废。 在皇兄心目中的地位是直线上升啊,都能参预到这么重要的人事安排上了。 沉住气,不要得意忘形! 谨慎再谨慎! 先想一想皇兄为何找自己商议这件事? 应该是他在这两个官职安排上,有多个人选,一时犹豫不决。 这涉及到党争内斗,皇兄肯定不会去问章惇和曾布等当事大臣的意见。所以才把自己找来,听听他目前最信任的弟弟的意见。 必须好好把握机会,用心揣摩,提出合适的人选来。既符合他的想法,又能给自己带来最大的利益。 赵似先把满朝合适尚书左丞的人选都想了一遍。 曾布?名望资历才干,都足够。 但是赵似第一个把他剔除。 皇兄要是想用,早就把他从枢密院挪过来了。他的作用,更多地在于警示和牵制章惇。 其次,推曾布上去,与自己利益不符。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只会作价待沽,不会真心实意地下场站在自己这边。 李清臣?不可能。人家是同相,跟章惇是平起平坐。 吏部尚书许将?名望和资历都欠缺。而且他现在跟章惇势同水火。 章惇挡不住曾布,但是狙击许将,还是很简单的事。 户部尚书蔡京?能力足够,名望资历也勉强达到。但是才刚把他哥哥蔡卞弄走,转身擢升他去补位? 你礼貌吗? 六哥也没有那么糊涂。 其余同知枢密院事林希、安焘,中书舍人张商英等人,不是资历不够,就是名望不足。 又或者 赵似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些人,名望资历够不够,是下往上看才觉得重要。可是站在皇兄的角度看,这些叫事吗? 那么皇兄担心的不是名望资历,而是担心这些人斗不过章惇! 那么能斗得过章惇,又被外放的变法党大臣有谁呢? 当然是内斗达人吕惠卿! 被逐出朝堂二十年的新党大佬,要想重新大放光彩,必须有强有力的外援才行。 自己跟他,有机会强强联手啊。 “六哥,俺想来想去,觉得知延安府的吕公合适接任尚书左丞。” 赵似说道。 官家盯着桌面,犹豫了半天,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看来俺此前在皇兄心里埋下的伏笔起作用了。 “那御史中丞,十三哥觉得谁合适?” “六哥,你就不要问俺了。一个吕公,俺脑子想得都跟开了锅的水壶。这御史中丞,六哥还是自个想吧。” 听着赵似的抱怨,官家哈哈一笑,脸上的阴霾被一扫二空。 站在旁边的梁从政,敬佩地看了一眼赵似。 现在能轻易间哄得官家开心的,外臣也只有简王殿下一位。 跟他的友谊,可以再加深些。 官家还是不放过赵似。 “人选提不出,可以提个建议。” 赵似抓了抓后脑勺,憋了一会,终于憋出一句来。 “六哥,御史中丞,是谏官之首。刚正清直,应该是首要吧。” 官家凝重地点点头,觉得赵似的话很有道理。顺着这个思路开始想起合适人选来。 好好想吧。不过皇兄,俺保证你肯定在朝中大臣中想不到合适的人选。 或许是本身迂正古板,保守党人在气质这块,拿捏得死死的。 刚正清廉,公忠严明,名声极佳。 相比之下,新党大多数是能臣干吏,但是在“刚正廉明”上就明显比不上保守党人。 皇兄,你顺着俺的思路去找,肯定最后会绕到旧党身上。 果真,官家的眼神开始显得有些迷茫。 “十三,你心中刚正清直的典范是谁?” 这些日子,官家不知不觉中养成习惯,有什么疑惑不解的,就问问十三哥,总有让他眼前一亮的回答。 “范文正公!他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千古之正言。” 赵似脱口而出。 第二十六章 范公诸子 官家看着赵似,哭笑不得。 没错,范仲淹是一代名臣,刚正清直,笃于忠亮,不为朋党,可他已经去世多年了啊。 嗯范公是死了,可他还留有三子,各个都是名臣,一时人杰。 看到皇兄的神情微变,赵似赶紧补了了两句。 “范文正公曾主持过庆历新政,主张澄清吏治、改革科举、整修武备、减免徭役、劝兴农桑,是为熙宁变法前驱。十三觉得,范公的庆历亲政,更胜在公忠无私心。” “公忠无私心?”官家听到这里,忍不住喃喃地默念一句,觉得回味悠长。 “十三哥啊,你总是能说出一些让人深思的话语来。” “嘻嘻,六哥,你不是说过,这是因为俺有颗赤诚之心吗?” 官家看着赵似洋洋得意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心中的阴霾又被扫除一块。 赵似的话,让他猛然间想通了很多事情。 “朕继位年初,微仲公(吕大防)与尧夫公(范纯仁)并位为相,朴厚惷直,不植党朋,同心戮力,以相王室。立朝挺挺,进退百官,不可干以私,不市恩嫁怨以邀声誉。难得之清政。” “后微仲公因事被弹劾,贬斥远地,朕曾对他说,‘公暂归故乡,行即召用’。一别数年,蹉跎不得召回。可惜,再听到微仲公音讯,却是病逝的噩耗。” 赵似听得出皇兄话里的意思。 吕大防、范纯仁等少数保守党老臣,在皇兄亲政前,并不轻视他,而是悉心教授。所以他们几位,在皇兄亲政后,在打击旧党风潮中都被相对优待。 曾经想召回吕、范等公,但是遇到了阻碍。赵似知道,这个阻碍来自于章惇和曾布。 现在这两位在皇兄心中的信任,已经被自己捅得千疮百孔,自然这个阻碍也就不再存在了。 皇兄,听俺的没错。 章惇、吕惠卿、曾布这些变法党人,确实有才干,就让他们去做实务。可这些人私心太重,一旦让他们擅权,就会急功近利、肆意妄为。 所以必须把范纯仁这样刚直不阿的大神请回来,在旁边监督他们。 干得好,相安无事。 干得不好,六哥,都不用你出声,范大爷都能把这些人喷死。 赵似看到官家的神情,知道他已经初步接受了自己的理念,不由长舒一口气。 摸透皇兄的心思,挖掘出他的渴望和愿景,针对性制定方案,在不知不觉中引导和启发他,悄悄改变他的观念,让其与自己合拍。 当年说服资本方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那些资本粑粑比皇兄更难搞。因为相比无数套路历练出来的资本方,皇兄很傻很天真。 到了这步,赵似知道不用再画蛇添足,让皇兄自己去水到渠成。 他要做的就是开始第二个计划。 “六哥,刚才看邢恕的奏章,俺想到一件事” 看到赵似欲言又止的样子,官家微微皱眉,不客气地说道。 “快些说!” “好咧。六哥,邢恕奏章里提到的废皇后孟氏行厌胜案。俺在某份小报里看到过。” “什么?” “那份小报写得绘声绘色。说什么贤妃状告皇后,诅咒官家和太后。太后大怒,降下懿旨彻查。然后内侍左都知郝某,右都知苏某,奉旨查办。他们在朝中某相和贤妃的授意下,把皇后身边的侍女和内侍数十人,悉数逮捕,严刑逼供。” 说到这里,赵似看了一眼皇兄,发现他脸色铁青,不由地问了一句,“六哥,俺就不说了。” “说,必须说!” 官家厉声道。 俺就知道你肯定会生气。 贤妃当然指的是现在的皇后刘氏,当时她“正巧”被册为贤妃。郝某就是指的郝随,苏某指的是另一位内侍头子,管当御药院苏珪。 小报给两人加了都知的高阶,可以理解,添油加醋嘛。 人物对得上,故事大致情节也没错,官家当然知道是后宫隐秘之事流传出去了,所以才如此恼火。 “好,六哥你别生气,俺继续说了。” “小报说,那些内侍、宫女们不愿诬蔑废皇后,一个个被打得体无完肤,割舌、断肢者不在少数。小报花了些笔墨在酷刑上,描写得是鲜血淋漓,毛骨悚然。然后说郝某、苏某等人捏造供词,终于哄骗得六哥废了孟皇后。” “混账!”官家站起身来,来回走动着。 脸色涨得通红,甩着两只大袖子大声怒吼。 “何人泄露后宫阴私?实在太大胆了!朕要严惩这些混蛋!还有那些小报,哪里得来的消息?哪里有的胆子?” 消息肯定是内侍省泄露出来的。至于哪里来的胆子,都是俺们老赵家娇惯纵容的。 上百年的崇文抑武,让那些文人变得无所顾忌,不仅肆意抨击朝政,就连天家的阴私事,也被他们当成茶后饭余的谈资。 而这些小报,是那些文人肆意宣泄的工具。 官家咆哮了一会后,只见他脸色惨白,气喘吁吁,身子有些摇摇晃晃。 赵似连忙上前去,扶住皇兄。 “六哥,内侍省俺就不掺和了。至于那些小报,俺倒是有个法子治治他们。” “内侍省俺自会整饬。十三哥,你说说如何整治哪些小报?禁了他们吗?” 赵似一边扶着皇兄缓缓坐下,一边给梁从政递了个眼色。 兄弟,内侍省的机会,你自己把握了。 平台俺给你搭好了,能借机铲除多少异己,提携多少亲信,就看你的本事了。 梁从政心领神会地眨了眨眼睛。 赵似这是投桃报李。 邢恕的奏章,昨天下午送进宫的。官家晚上看完后,情绪激动。 在旁边伺候的梁从政偷偷瞄了一眼,知道里面有大玄机。于是找了个机会,叫干儿子梁师成抄了一份,连夜送出宫去。 晚上皇城落锁,人没法进出,递东西出去还是相对比较容易。而且赵似在入值班直里有铁瓷,早就勾连好。 赵似收到这份奏章抄件后,连夜跟新招募的狗头军师,长孙墨离和曾葆华一起商议了半宿,这才有刚才的一番表现。 他又不是神仙,没有预先准备,怎么可能步步为营,引导和启发皇兄,最后达成目的。 扶着皇兄坐下,赵似接过梁从政递过来的参茶,双手捧了上去。 “六哥,禁是不能禁。这些小报,后面不知连着多少文人,强行禁止,比捅了马蜂窝还麻烦。堵不如疏,俺们给它来个合法管理。” “合法管理?”官家喝了一口参茶,好奇地问道。 “对。六哥,这小报造谣生事,诬蔑罔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也抓过不少人。就此为借口,制定新闻刊行管理条例。” “新闻?”官家插话问了一句。 “六哥,俺们朝中有邸报,称为朝报。而其余所谓‘内探’、‘省探’、‘衙探’之类,都是私刊小报,越犯禁的它越爱写,所以隐匿名号,市井称之‘新闻’。” “对,就是要管制这种新闻小报。”官家忿忿地说道,“十三哥,继续说。” “是六哥。所有出版的新闻报纸,不管大报小报,统统到衙门里登记备案。审查合格,发给牌照。” “持牌人有了牌照,才能刊行报纸,否则就是非法,开封府可以合理合法地抓人抄没。所有报纸必须接受衙门的审查,中间但有造谣污蔑文字,轻者修正,中者停业整顿,重者吊销牌照,问罪论刑。” 官家想了一会,点了点头,“这倒是个一个办法。只是哪家衙门愿意接手这事?” 确实,管理这些小报,好处没有,还容易惹来一身骚,招来文人们的咒骂。 看着官家盯着自己,赵似无可奈何地苦笑着。 “好吧,这招人骂的差事俺接了。正巧六哥叫俺管秘书省,里面有个著作局,就用这个衙门管理小报吧。反正俺已经被那些文人骂惯,也不怕他们骂了。” 官家欣慰地拉着赵似的手,“十三哥管这事,俺就放心了。你勇于任事,敢作敢当,俺是知道的。只管去做,俺给你撑腰。” 赵似嘻嘻一笑,“有六哥这句话,俺就不怕了。” 第二十七章 马上动作 回到王府澄心阁,曾葆华和长孙墨离已经等得许久,十分心急。 看到赵似走进来,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身来,异口同声地问道:“十三郎,事情成了吗?” “成了,皇兄叫俺先把《新闻刊行管理条例》拟出来,过目后御批,递到门下省明发。玄明兄,俺给你讨了个直秘阁的官阶,正八品,先凑合着。差遣为勾管著作局公事。把新闻报纸事宜管起来。” “知道了。俺明天去吏部领官身,即刻去秘书省赴任。小报的统计情况,于高品已经给到俺了。可著作局是个清贵衙门,恐怕没人服管的。需要有人配合。如十三郎所言,需要有执法权的人配合。” “玄明兄放心,皇兄已经召权知开封事温益进宫,当着俺的面交待过,要开封府全力配合俺。俺跟老温商议过,开封府成立一个西检阅所,让曹六郎管事,并调拨三百铺军给他。谁要是不开眼,叫曹六郎带人去当这个恶客。” “好。十三郎。那俺们的报纸叫什么名字?” “不是拟定了几个名字,你们还没有选定。” “哈哈,俺和茂明兄觉得,还是你来定比较合适。” “那就《东京时报》。” “好。俺已经物色好编辑人选,地方也选定,雕版和印刷工匠也找好了,不日就可刊行。俺想,《东京时报》的牌照应该是著作局颂发的第一份。” 听了长孙墨离的话,赵似笑了。 这事闹得,自己给自己的报纸发牌照。不过这样正显得自己遵纪守法嘛。 “玄明兄,还有件事需要你用心。” “俺知道。笼络那些消息灵通、无孔不入的小报记者。记者,记录者也,十三郎,这个称呼怕是没有那么简单吧,难道另有什么含义?” 是的,那些不知用什么手段,能够从皇宫、三省和高门深院里搞到阴私消息的家伙,个顶个的都是人才啊。比那些只会摇笔杆子的“作者”们强多了。 “没有什么含义,就是通讯员的意思,意指收集消息的人员。” 长孙墨离听了赵似的解释,低头想了想。 “通讯员?十三郎,笼络的那些记者们,挑选优异者,可以通讯员身份编入神州通讯社,《东京时报》的本部。待遇从优,人尽其才。” 赵似放心地点了点头,长孙墨离深刻理解了自己的意图。 “嘿嘿,你们聊得热火朝天,怎么就没有俺的事了?”坐在旁边的曾葆华忍不住嚷嚷起来。 “你,另有他用。”赵似简单地回了一句。 “什么?玄明兄进了清贵的秘书省,你把俺安置去哪里?俺也要进秘书省。”曾葆华不干了。 “没地方了。”赵似双手一摊。 你爱咋咋地! “没地方了?秘书省下面的日历所、会要所、国史实录院、典籍局,随便腾个地方出来,不就把俺安置了。以后俺出去,别人一问,哪里高干?秘书省!俺也觉得有面子。” “大舅哥,俺已经给你讨了份官阶,门下省录事,也是八品。”赵似实话实说。 “这个好,门下省,俺跟章相公一个地方办公。”曾葆华喜滋滋地说道。 “那是寄职官,差遣是权知中牟县事兼行开封府户曹参军。” “啥?你让玄明兄进秘书省,怎么把俺支去当知县?还户曹参军,这是衙门里最累的差事。十三郎,俺没得罪你吧。” 曾葆华跳着脚嚷嚷道,就像一枚西红柿在蹦上蹦下。 “俺的大舅哥!”赵似连忙上前安抚。 “从煕河、秦凤、泾原等路抽调的三千蕃部,已经出了京兆府,顶多十天就要到开封。可是设在中牟万胜镇的骁骑营营地,还是一团糟。只好请你出马。事关重大,你不可能不帮俺这个忙吧?” “开封府户曹参军的差遣,是好专门给你那支骁骑营调运粮草的。你拿俺当粮草官?” “萧酂侯(萧何)不也是从粮草官做起的吗?” 长孙墨离在旁边意味深长地劝道,:“三千蕃部,可是十三郎口里的星星之火啊。如此要紧的事,悉数托付给你,十三郎无异于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你。” 曾葆华哈哈一笑,欣然接受了。 当晚,在舞阳坊章惇府中的书房里,章惇、李清臣、黄覆、张商英团坐一起,脸色都不大好看。 “御笔诏书已经内降到门下。俺进宫理论,官家拿着邢贼的奏章,直接丢过来。”章惇脸色微红,胸口起伏,连动着黝黑长髯一起抖动。 “官家把蔡公贬去哪里?”李清臣冷声问道。 “贬为汝州司礼参军,交靖州安置。”章惇闭着眼睛,神情痛苦地说道。 “什么!”李清臣、黄福、张商英三人闻言后,脸色大变。 官家真的是动了真怒。 把蔡卞的贬斥官职跟邢恕的同为汝州,安置地也放在武冈军的隔壁。说不定官家希望两位政敌没事的时候,可以在两地交界的山头上,对酒当歌。 这是一种赤-裸裸羞辱啊! 三人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官家的性子,比先帝要刚烈执拗。 先帝耳根子比较软,劝一劝,顶一顶,他就改主意了。官家不同,你越顶他越恼火,越发要强势地把诏令执行下去。 “看来蔡公被贬之事,已经势不可挡。只是这贬斥官职,以及安置地方,改一改吧。否则的话,叫蔡公情何以堪?” 黄覆微闭着眼睛,痛惜地说道。 “蔡公之事是其一,还有两件事,却是十分棘手。”李清臣的脸色越说越难看,“官家已经执意召吕惠卿和范次公回京。意图很明显,起用吕獠为尚书左丞,范次公为御史中丞。” 书房里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张商英开口了。 他的声音微微嘶哑,又带点尖锐,像是从陶土碗的破口里挤出来的。 “范次公是有德君子,暂且威胁不大。吕惠卿却是会咬人的恶狼。他要是做了尚书左丞,这朝政就是暗潮涌动。” 他的话让众人的皱纹增多变深了。 “这是怎么了?官家为何一下子改了心思?”黄覆苦着脸喃喃地问道。 是啊,以前官家被大家伙联手哄弄得好好的,言听计从,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天。 他的话像是铜钹,在几人的心里一阵乱敲。 章惇猛地抬头,“郝随悄悄递话出来,说官家跟简王对谈过后,就下了贬斥蔡元度,召回吕惠卿和范次公的御笔中旨。” 李清臣也被点醒了,“上次也是简王跟官家对谈过后,有了贬斥韩学儒的内降中旨。还有邢恕被贬斥,刘公达不是说过,简王也在官家那里帮着说了话。” 章惇猛地站起身来,他下颌的长髯就像块黑绸布,在不停地抖动着。 “老夫历经一辈子风雨,想不到被一小儿给戏弄了!” 黄覆还有些不明就里,“简王殿下,不是跟俺们是一伙的吗?” 李清臣没好气地说道:“谁稀罕跟他同路?吾等只是利用他而已。只是没有想到,此子城府如此之深,居然在官家耳边搬弄是非,私进谗言,扰乱朝政。章相,必须弹劾他!” 章惇已经压制住心头的怒火,缓缓地坐下,脸色凝重。 “此子以前胡作非为,有官家爱护庇护,一直都毫发未损。现在简在帝心,更不好办了。” “不好办也要弹劾他!宗室亲王不得干涉朝政,是祖宗之法!就用这条弹劾他!一鼓作气打垮他。否则等吕惠卿进京,吾等就顾不上了。要是两人再勾连在一起,吾等危矣!” 李清臣的大声疾呼在书房里回响,众人神情各异,皆怀心思。 张商英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章惇、李清臣和黄覆脸上的神情,又悄悄地低下头去,脸色闪烁未定。 第二十八章 三位教头 赵似收住了刀势,面不改色气不粗。 “十三郎,你的刀法长进很快,现在差得就是临战经验了。”王禀欣慰地说道。 他身形高大,国字脸,脸色泛紫,长髯垂胸,头戴无脚幞头,神似关二爷。 “临战经验不好办。”斛律雄咬着一根草杆,迈着罗圈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他宽脸阔额,眼睛略小,偏偏还是单眼皮,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顶着一头长长的自来卷,仿佛顶着一袋方便面,泡开的那种。 赵似第一次看到他,恍惚间听到他脱口唱出:“蓝蓝的天空” “真刀真枪对练,谁敢对着十三郎。”斛律雄大大咧咧地说道。 “那俺们想个办法呗。”赵似眼珠子一转,“以竹制甲,穿着身上,用竹条编织面罩戴在头上,同时护住面目。再削木为刀。这样应该可以放心互相击打厮杀。” 王禀眼睛一亮,捋着长髯连连赞许。 “此法甚好,用木刀,有头罩护甲,不用担心受伤,又能近似实战,确实是提高刀法实战的好法子。” 斛律雄叼着的草杆从嘴角这边转到那边,“这样练,还是没用的。是好是坏,直接丢到战场上,厮杀过数回,活下来就历练出来。活得越久,技艺越高。” 王禀瞪了他一眼,“你那是草菅人命!十三郎说得对,兵不在多在于精。而精兵就是要刻苦训练才可得。战前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像你这般,驱赶士兵如牛羊,只能打打顺风仗,稍有挫折就全军崩溃。” 斛律雄一脸的讥笑。 “俺也知道带着精锐军士打仗,能百战百胜。可现在俺们禁军中,有多少精兵?平日里当杂役使唤,全无训练。一打仗就吆喝着驱赶上前线,能不完蛋吗?” “所以俺们才要练兵。这也是大王召集俺们的目的所在。”王禀的紫脸涨得通红,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情从他身上透出。 一般人早就被这气势压制住了,可斛律雄混不吝,就是不怕。 他拧了拧脖子,一脸的不屑。 “练兵?都喊了上百年,可兵越练越稀烂。” “雄哥儿,赶紧帮着去立箭靶,俺要跟十三郎练箭。”高世宣走了过来。 他虎背蜂腰,双臂过膝,豹头环目,满脸的络腮胡子就像一圈的钢针。也迈着一双罗圈腿,像只银背大猩猩走了过来。 不过算是一只眉清目秀的大猩猩。 “高大郎吩咐,小弟马上就去。”斛律雄听到高世宣的话,马上堆满了笑容,屁颠颠地跑去树箭靶。 三位教头一见面就暗地里比试了一番。 王禀长于刀枪,一把刀一杆枪能一个打斛律雄和高世宣两个。 但斛律雄长于游斗,王禀刀枪再厉害,他也不怵。老子不近身,吊风筝熬死你。 可他就是怕高世宣。 因为无论是站着步射,还是骑马游射,斛律雄都落于下风,毫无招架之力。 于是斛律雄不鸟王禀,有意无意地处处呛着来。偏偏又最怕高世宣。而高世宣又对王禀敬佩不已,视为兄长。 练了一个时辰箭术,高世宣赞许道,“十三郎箭术大有长进。步射练好了,骑射就打下好基础,自然也能练好。” 赵似放回强弓,客气道:“都是三位师傅教得好。悉心指点,倾囊相授。” 斛律雄呵呵一笑,“十三郎,除了俺们教授之外,主要还是你天赋高。可惜,要是从小苦练,怕是俺们三人加在一块都不是你对手。” 赵似也知道自己天赋高。 前身赵似留下一副天生神力,又机敏灵活的身躯,以及骑射入门的底子。 而赵似为了高考加分,从小跟着父亲的一位老同学,进市体工大队练射箭,当地的优势运动项目。 练了十年,拿了省、全国少年组的不少奖牌。考上大学后还出战过全国大学生运动会,拿了金牌。 工作后开始练习起自由搏击,作为健身爱好一直练到穿越前。 在追一位女孩子时,跟着去学习柔道和剑道。四五年后,女孩子出国奔大好前途去了,他也把柔道和剑道慢慢放下。 但基础还在,便成为三位师傅口里的天赋。 王禀瞪了斛律雄一眼,“十三郎习练刀枪箭术,一为健身,二为防身。要是让十三郎去冲锋陷阵,那俺们这些做部将的,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斛律雄难得地没有反驳。 赵似哈哈一笑,转移话题,“三位师傅,从京畿、河东、河北、京东诸路抽调的一百位军官,已经聚齐在万胜镇骁骑营营地里,编为教导队。这些人,十三就托付给三位师傅,请务必好生操练,并从中选拔出可用之才。” 说到这里,赵似顿了一下,诚恳地说道,“刚才斛律师傅说,俺们禁军的兵,被视作牛马草芥。练兵喊了上百年,越练越稀烂。这些弊端,正是吾等要努力去改变的。还请三位师傅,务必助小王一臂之力,帮大宋练出一支战无不胜的万胜军来。” 说罢,双手合在一起,肃穆地长施一礼。 王禀、高世宣脸色肃正,连斛律雄也收起了轻佻,一起郑重地拱手回礼。 “吾等必不敢有负大王重托!” 洗个澡,换了身衣服,回到澄心阁,张叔夜正等着他。 “嵇仲先生,左翊卫录事参军的官身可有领到。” “回大王的话,属下已经去吏部和枢密院领到了。” “那就好,骁骑营,还有军官教导队的琐事,就托付给嵇仲先生。” “喏!” “嵇仲先生,这是俺编写的教导队章程,以及日常训练大纲。先生在兰州历练过兵事,请帮忙看一看,指正一二。” 张叔夜不动声色地接过,平淡地道:“请容属下看过再议。” 既不露出嘲笑赵似不自量力的不屑之色,也没有转脸奉承赵似天纵英才。 赵似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没有太在意,同时也暗自庆幸。 幸好没有头脑发热,把宗泽宗老夫子延请为赞翊,否则的话自己现在不得愁死。 “嵇仲先生,有空请给颖叔先生去封信。” 听了赵似这句话,张叔夜终于动容。 他郑重地问道,“还请大王明示。” 颖叔先生,就是蒋之奇,原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事。因为好友邹浩上书反对废孟皇后,受到牵连被一块贬斥。 他是张叔夜的“恩主”。在蒋之奇的举荐下,张叔夜才从西陲边疆小吏,成为襄城、陈留知县。 “范公和吕公不日入朝,朝中局势会为之一变。志完先生(邹浩)暂且难赦,但颖叔先生只是受牵连,当无大碍。他长于理财,善治漕运,以干练著称,官家和朝廷定不会让他空负一身才华。” 张叔夜默然一会,长鞠一礼道:“属下与蒋公,谢过大王爱护之心!” 张叔夜离开没多久,于化田急匆匆引来一人,正是梁师成。 “大王,官家急召殿下进宫。”梁师成微微气促,但气息没有慌乱,说话依然很有条理。 “亲爹爹叫小的捎一句话,章相公、李相公还有黄副相,在垂拱殿联袂弹劾殿下,曾枢相等人做壁上观。” 赵似眼睛猛地一睁,终究让这些老狐狸察觉到蛛丝马迹,发起了反击。 第二十九章 弹劾简王 在去皇宫的路上,赵似琢磨着梁从政叫梁师成带出来的话。 章党察觉到自己的小动作,应该认为是在自己的怂恿唆使下,官家才会贬斥蔡卞,召回范纯仁和吕惠卿。 他们倒是挺当机立断的。一发现问题,立即动手,毫不停滞。 不过也是,等到吕惠卿进京,又有曾布等人在旁边虎视眈眈,章惇一党哪有工夫搭理自己。 曾布等人做壁上观? 自己记得,曾布对吕惠卿极为忌惮,两人之间有深的间隙,怎么会无动于衷? 猛然间,赵似悟到了。 都是经验丰富的政客,拿得起放得下。曾布现在的目标是把章惇斗下去,从而接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成为宰相。 其余的恩怨,都可以暂时放下。 在他看来,吕惠卿虽然法力高深,但是毕竟被窜逐朝堂近二十年了,势力早就稀疏单薄。贸然入朝,肯定需要臂助,才能站得住脚。 曾布在朝中根深蒂固,党羽众多,正好可以与吕惠卿结成同盟,先把章惇斗下去。大势已定,他再跟吕惠卿翻脸相斗也来得及。 俺俩还真想到一块去了。 这些文官啊,不管是变法党人,还是保守党人,早就把当初为何变法、为何反对变法的初衷忘得干干净净。 他们或为了个人恩怨,或为了私欲权力,斗得你死活我。坚持变法或者反对变法,都成了争权夺利、报仇泄恨的招牌和工具而已。 连大名鼎鼎的司马光都不能免俗,何况章惇、曾布等人。 走进垂拱殿,里面的气氛凝重,飘荡着某种一点就要爆的气息。 在左边,站着章惇、李清臣、黄覆等人,他们盯着走进来的赵似,目光就像无形的刀剑,嗖嗖地飞来,恨不得把此獠当场碎尸万段。 曾布、安焘、蔡京等人站在右边,神情复杂地看着赵似。 赵似对两边的目光视若无睹,仰着头,雄赳赳气昂昂,大大方方地走进垂拱殿。 “臣弟见过官家。” 站在旁边的梁从政,偷偷瞥到,官家嘴角飘过一丝笑意,像是赞许赵似无所畏惧、气宇轩昂的气势和姿态。 心中大定。看样自己的盟友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暴风骤雨打倒。 等到赵似见礼完,黄覆迫不及待地上前启奏。 “臣弹劾简王。身为宗室,荷国厚恩,不思报恩,却狼亢跋扈,贪权乱政纵恣无底,多树谄谀,诬害忠良惑上蛊下,壅君树党。如不严惩,不日定为祸国根源。” 黄覆长篇大论一席弹劾,诵读得正气凛然,浩荡坦然。 众人看到一轮红日,在垂拱殿冉冉升起。一股浩然正气,直下九霄,贯绕在黄覆的头上。 按照惯例,该是赵似自辨。 官家忍不住往前坐了坐,伸长了脖子,整个上半身微微前倾。 其余众人,也目不转睛地盯着赵似,期待他的自辨。 整个垂拱殿凝聚着一股杀气,只等赵似哑口无言时,就一刀斩下,让他身败名裂,以后见到文官就躲着走! 章惇等人一脸的笃定,毫无文采的简王怎么可能反驳这气势恢宏的弹劾? 看看他的样子,肯定是被这气宇宣扬、正气凛然的弹劾之词吓得木如呆鸡。 哈哈! 在寂静的等待中,赵似终于开口了。 “官家,俺读书少,黄副相的弹劾骈俪雕刻,俺琢磨到现在才听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赵似的话让官家啼笑皆非,都笑出声来。曾布等人也是嘻然,差点笑出声来。 黄覆却是被气得脸色发黑。刚才肃杀的气氛荡然无存。 “黄副相的话里,说俺干了许许多多的坏事。只是听完后,很是奇怪,俺到底干了什么坏事?何时何地,对何人做了如此令人发指,让黄副相气急败坏的坏事?” 赵似一摊手,满脸怪异地问道:“官家,黄副相弹劾俺违法乱纪,没问题。把具体事例举出来,确凿的证据摆出来,该如何惩罚就按律办理,俺心服口服。偏偏写了一堆华藻的词句,却没有半个字的真凭实据。是不是见俺读书少,好蒙蔽好欺负啊!” 说到这里,赵似一字一顿地问道,“又或者,朝中谁有罪,只要黄副相之流,写一份奏章,洋洋洒洒一席话,就可认定其有罪?” 这句话诛心了。 垂拱殿又一片寂静。 黄覆气急败坏,嘴唇张了张,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见到赵似比自己一伙还要会扣帽子,李清臣连忙出来解围。 “黄副相只是弹劾而已,并没有给谁定罪。简王大可不必如此义愤填膺。闻风上奏,纠违察奸,这是文官职责。” “闻风上奏,纠违察奸?俺只知道是御史谏官的职责,怎么成了文官的职责?难道是李相刚定的规矩?” 赵似此话一出,李清臣哑然无语,脸色憋得发紫。 他欺负赵似不懂朝中的这些规矩,信口而说,没想到被赵似机敏地抓住漏洞。 你长这么大个,怎么心思还这么敏锐呢? “李相慎言,此乃垂拱殿,当恪守为臣之道。”曾布实在没有忍住,出来补了一刀。 因为刚才的形势下,不给政敌补一刀,曾布觉得自己会懊悔得一个月都睡不着。 李清臣的脸色由紫变白。 刚才是气得,现在是吓得。 赵似和曾布话里话外的意思,你李清臣在垂拱殿里妄定规矩,把坐在上首的官家置于何地? 你怎么敢说如此无君无父的话语? 冤枉啊,俺真得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想到赵似这么鸡贼,一下子就抓到里面的漏洞。曾子宣你不讲道义,居然落井下石。 “臣有罪!” 李清臣连忙低头请罪。 官家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清臣一眼,正要开口说赎他无罪,却看到赵似正在给他猛眨眼睛。 是啊,有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打压一下文官们的气焰? 这些混账,现在想来,他们以前实在太嚣张了。 官家的话到嘴边,哧溜就换了一句。 “李卿诚心认罪,就罚三个月俸禄,以示惩戒。” 垂拱殿里鸦雀无声,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气氛开始弥漫。 罚三个月俸禄,真得只是小小地惩戒。但关键是官家态度的转变。 此前文官们的这种无心失口之错,官家从来不会责罚的,轻轻揭过,当没事发生过。 现在却要实打实地惩罚。 官家变了。 “官家,太宗皇帝有言,‘藩邸之设,止奉朝请而已’。而今简王授职秘书省,干涉兵权,有违祖宗之法。还请官家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章惇缓缓地走上前,朗声说道。他声音亮如洪钟,话落音后还隐隐听到回音。 殿里气势一转。 这句话的意思是亲王宗室等,只要随时朝奉请安就好,不要任实职涉及朝政。 李清臣、黄覆等人心中长舒了一口气,而曾布等人则神情复杂地看向赵似。 用祖宗之法来打击政敌,是文官们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赵似这次怕是难逃严惩! 第三十章 文斗不行就武斗 赵似毫不客气地反问一句,“敢问章相,太宗皇帝的这句话,记载在宝训哪一条里,还是在某份诏书里?” “荒唐,这是近臣们亲笔记录的太宗言语,现在供奉在龙图阁。”章惇不屑地说道。 这个都不懂,真是憨包! “原来如此。这不过是太宗皇帝的随口所说,还经过第三人记录,中间有没有走样失实也说不定。居然被拿出来当做祖宗之法,章相太过儿戏了吧。” “简王殿下,请慎言!太宗言语岂是儿戏?” 章惇厉声喝道。 竟敢质疑文官们执笔记录的先帝文字,你胆子太肥了! “章相口口声声是太宗言语,可是太宗皇帝御笔亲书?为何此句没有钦定进太宗宝训里,或者以诏书明发天下?” 赵似也不客气,语气咄咄逼人。 “太宗皇帝龙驭宾天已百年,龙图阁里的文字历经数次修改,增添删减,全在执笔文官一念之间。章相难道不知道,只有宝训和诏书,才正式有效,才能作为祖宗之法?” “如果按照章相所言,俺也找个文官,说俺幼时听皇考言及,姓章名惇者不得入朝为官。记录下来送入显谟阁。岂不是也成了先帝文字,祖宗之法?章相岂不是要辞官归乡?” 虽然强词夺理,但大家都听出赵似话里的意思。 各阁文字只是记录历代先帝们的言行,里面很多都是臣下过后记录的,谁知道转了几手,中间添了多少油盐?并不具有法律效应。 否则的话,龙图、天章、宝文、显谟诸阁里浩如大海的历代先帝记录,都有法律效力,那还搞个屁。 章惇被气得胡须张开,长髯乱抖,“无知小儿,你竟敢如此狂妄,妄议太宗文字和祖宗之法?” “老匹夫!你说是祖宗之法就是祖宗之法?太宗皇帝什么时候说过,不准宗室替官家办差,出力效命。什么时候说过,任由你们这**臣把持朝政,一手遮天。这祖宗是俺们赵家的祖宗,还是你老匹夫的祖宗!” 赵似也不客气,当即破口大骂道。 章惇气得浑身发抖。 太宗皇帝是因为他“兄终弟及”,又有烛影斧声的传闻,得位有些不正,担心后代有样学样,才说出这样的话诫示子孙。 其实是这句话前面应该还有一句,“宰相之任,实总百揆,与群司礼绝”。 意思是宰相总揽朝政,统领百官,位在亲王诸侯等之上。 这可能吗?明显是文官们给自己脸上贴金。 所以没有哪位先帝会把它钦定进太宗宝训里。 读书人一听便知其中玄机,既能提高文官地位,又能打压宗室权势,当然说它是祖宗之法。 可赵似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不吝,听不懂来龙去脉,就在这里跟你胡搅蛮缠。 但是章惇敢把这句话的背景和深意明说出来吗? 你不敢说出里面的含义,那赵似听上去就占着理了。 首先你说是太宗言语,属于祖宗之法。可是太宗宝训里没有,就不是祖宗之法,听听就好了。 其次哪有祖先不准子孙后代齐心协力,互相帮助的?就是普通百姓,还要求同族后代,要团结一致,同心戮力。 不符合常理嘛。 太宗皇帝“英明神武”,怎么说得出这么糊涂的话来呢? 章惇更是被赵似的“蛮横无理”,还有一句老匹夫骂得七窍冒烟,眼眶欲裂,指着赵似怒吼道:“无耻小儿,胆敢有辱斯文,冲撞老夫,定要将你剥皮抽筋!” “老贼虫!俺们同殿为臣,据理相争,谁高谁低?你能先破口骂俺无知小儿,老子就不能骂你老匹夫?天天喊着祖宗之法,你把自个当成天下人祖宗了?” 章惇觉得满身的鲜血都冲到脑子里,双眼一片血红,殿里其余人都不见了,连官家都看不到,只有赵似一人。 他卷起朝袍袖子,扬起手里的笏板向赵似打去,边打边骂道:“老夫非要打死你个无知狂妄的竖子小儿!” “打你爷头,打你娘头。你个老棺材瓢子,倚老卖老是吗?说不过理要动武是吗?老子可不怕。你再撒泼,看老子大钵子拳头认不认得你。” 章惇被黄覆和张商英死死地抱住,手里的笏板根本打不到赵似。 一气之下,他把笏板甩了出去,正中赵似的脑门。 平白挨了一下,把赵似的真火砸了出来。 他脱下自己的靴子,抓住靴筒使劲抡了几下,对着章惇的脑袋丢了过去,咣当一声,正中章惇的胸口。 看到得了手,赵似嘴里继续叫骂道:“混沌老浊物,老子不把你打个满脸桃花红,你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这时,蔡京和安焘冲上来,死死抱住赵似,嘴里劝道:“简王慎重,莫要君前失礼!” 章惇看了看从胸口上滑落在地的靴子,还闻到了一股汗脚丫子臭味。 一股气从全身汇集,聚在胸口,越聚越涨,然后在他的胸口猛地炸开了。 章惇仰首长啸,如同一头雄狮,向赵似冲去,挥舞着拳头,恨不得要把赵似当场锤死在殿上。 黄覆和张商英在旁边苦苦拉住,两人都被拽着往前拖动了好几步。 赵似也不示弱。 他瞪圆了眼睛,握紧双拳,就像一只发怒的熊罴,在蔡京和安焘的拉拽下,对着章惇咆哮示威。 “老匹夫,这天下是俺们赵家的天下,不是你章惇的!官家想用谁就用谁,用不着你唧唧歪歪。你个老匹夫,以前离间官家和娘娘的关系,现在又来离间官家和俺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你个老匹夫,是见不得俺们好是不是!” “够了!闹够了没有!” 就在赵似拽着蔡京和安焘,步步前进,眼看就要挥拳打到章惇时,官家终于发话了。 官家的话就像一个开关,让赵似满腔的愤怒和火气瞬间消失。 他看了看还在怒不可遏的章惇,又看了看满脸阴沉的官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皇兄,俺对不住你,又给你闯祸,让你难做了。是那老官儿欺人太甚。俺以前是纨绔浪荡,可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混账。现在洗心革面了,只想着帮皇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他们偏偏见不得俺好。” 说着说着,赵似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俺跟他们无冤无仇的,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非要盯着俺不放!怎么,只准他们给皇兄效力,不准俺给皇兄办差?难不成给皇兄效力办差,还要经过他们审批同意不成。” “皇兄,俺实在按不住性子,又给你添乱了。你把俺的差事都免了吧,省得让这些人看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三天两头来找茬。俺说不过他们,脾气又不好,到时候又要让你为难了。” 听着赵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着,殿中众人神情各异,异常复杂。 慢慢平息下来的章惇,听着赵似的话,浑身上下觉得刺骨的冷。 官家扫了一眼众人,冷声道:“十三哥,不要哭了。这么大个人,哭什么鼻子!” 赵似马上收住了声音,只是跪在地上,后背一动一动的,应该是在抽泣。 “章惇和赵似,殿上失礼,朕就罚你二人半年的俸禄。章惇除观文殿大学士,赵似除开府仪同三司。” 垂拱殿里只有官家一个人的声音。 “臣弟君前失礼,愿受一切惩罚,谢官家恩典。”赵似干脆利落地答道。 章惇站在那里,身子在微微颤抖,嘴角在不停地抖动,神情有些寥落,还有些戚然,闭嘴不言。 李清臣和黄覆在身后轻声焦急地催促着。过了好一会,章惇才缓缓拱手作揖,沙哑着声音说道,“臣谢官家天恩。” “黄覆,” “臣在!”黄覆猛然间听到官家点了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 “你闻风妄议,弹劾不实,朕”官家停了几息,“罚你一年俸禄。” 黄覆暗自长舒了一口气,“谢官家天恩。” 一场闹剧般的朝堂弹劾和对质就此结束。 李清臣、黄覆等人簇拥着垂头丧气的章惇,匆匆离去。其余众臣也是三三两两离开。 “元长,听说简王身负神力,俺们两个怎么就拉住了他呢?”同知枢密院事安焘突然问蔡京。 蔡京眨了眨眼睛,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蔡京转过头,看着延和殿方向。 散朝后,官家拉着赵似一同去了延和殿,众人都看在眼里。 突然问道,“安枢相,打你爷头,打你娘头。这句俺记得跟太祖皇帝给某份奏章的批语相似?” 安焘悠然答道:“截你爷头,截你娘头。果真有太祖之风啊。” 蔡京目光闪烁,不再言语。 第三十一章 班底初聚 简王府悦花厅里,喧闹非凡。 上首坐着赵似,左下首坐着曾葆华、长孙墨离、王禀、高世宣、斛律雄。 右下首坐着潘意、高世则、曹铎、韦宝庆和白崇虎。 大家都在听高世则手舞足蹈的讲述。 高二郎是宣仁圣烈皇后高娘娘的侄孙,也是赵似的发小好友。时任左班殿直。 “俺们听到十三郎在垂拱殿与章惇对骂,都惊呆了。都忍不住伸出头去往里看。俺的天啊。当时章惇怒得长髯都散开,真像一头雄狮子。十三郎毫不示弱,双拳挥动着,都差点打到章惇的脸上。” 这时潘意插了一句,“俺最喜欢十三郎骂章惇的那句,老棺材瓢子。骂得入骨三分!”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潘七郎是赵似的另一位发小好友,也是他的准妹夫。时任内殿崇班。 赵似跟章惇对骂时,高世则和潘意正在垂拱殿外入值。 “章惇一笏板打在了十三郎脑门,十三郎也不客气,脱下靴子就砸过去,正中章惇的胸口。”高世则说着说着,卷起了衣袖,“真是痛快啊。俺们当值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痛快淋漓的事情。” “就是,那些文官大臣们,一个个趾高气昂的,仿佛天下尽在他们掌控之中。平日里在殿上,弹劾这个,呵斥那个。就连俺们的殿帅节帅,在殿上也是被他们呵来斥去,连奴仆走卒都不如。”潘意愤然地说道。 曹铎在一旁附和道:“这些书虫,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东华门唱名,远胜勒石燕然、封狼居胥。直娘贼的,大宋江山,是俺们武将们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不是这些混账在东华门上唱出来的。” “说得好!”众人轰然赞同道。 “今天十三郎在垂拱殿大快人心,为俺们出了一口恶气!左右班直的郎君们叫俺敬十三郎一杯” 高世则话刚落音,韦宝庆站起来,举着酒杯接着说。 “还有殿前司、侍卫司马步各军的郎君们,也叫俺,敬十三郎一杯!” “同饮同饮!十三郎替俺们这些武臣们,出了一口恶气!大快人心!” 曹铎举着酒杯,高声大呼道。 “好!替俺谢过诸位郎君。大家一起来,痛饮畅快酒!”赵似端着酒杯,与大家一饮而尽。 一口喝完杯中酒后,众人不约而同地长吐一口气,面面相觑,畅怀大笑起来。 一个时辰后,潘意歪戴着软脚幞头,双脚迈着东倒西歪的北斗七星步,嘴里念道着,“哥哥们,俺们一起去拳打翰林院,脚踢国史馆,叫这些书虫们一个好看。” 满脸通红,先傻笑几声才开口的高世则,摇着头说道:“嘿嘿嘿不过瘾,俺们还是去门下省和中书省,那里才是书虫们的老巢。俺俩端了那里,定能名垂青史。” “好,好,点齐人马,俺们这就杀过去!” 两人相拥着,歪歪扭扭地走出门,很快就听不到他们高亢的声音。 “殿下,潘七郎和高二郎都醉了,酣然入睡,由他们的伴随送回府去了。”李芳进来禀告道。 “好。”赵似满脸通红,说话呼吸间都带着酒气。 曹铎、韦宝庆、白崇虎、王禀、高世宣、斛律雄几位的酒量要好多了,喝了差不多的酒,还没有到潘、高两人这种胡言乱语的状态。 几人见天色不早,都一一告辞。 很快,临花厅里只剩下赵似、曾葆华和长孙墨离。 后两位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干脆没有喝多少。 三人洗了一把脸,坐下来慢慢喝着茶。 “十三郎,你当殿与章相公怒骂对打,外面非议汹涌啊,听说太学有群人商量着要联名弹劾你。” “一群上赶着想去舔章惇屁沟子的无耻文人。”赵似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俺在文人中的名声,再如何努力,也抢不过十一哥。” “不过最近市井盛传,端王殿下是南唐李后主转世,是要来报亡国之仇的。‘十一主、宝木亡’。言之凿凿,沸沸扬扬。官宦军民们议论纷纷。端王府一边暗地里追查消息来源,一边密集召开文会,广请名士,意在挽回局面。” 长孙墨离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赵似。 赵似不在意地说道:“十一哥忙他的,俺们忙自己的。不日西军诸将和三千蕃部都要到京,这是俺们的重中之重。” “晓得,俺已经准备妥当,嵇仲先生在那里扫尾检查。”曾葆华还是有些不放心,有唠叨起来,“十三郎,俺觉得你跟章相公翻脸,不值当。” 长孙墨离说道:“茂明兄,你还是没能体会到十三郎的良苦用心啊。” 曾葆华一愣,“什么良苦用心?” “俺要想获得更多的权力,必须让皇兄放心,让他知道俺不会跟文官们勾连在一起。”赵似幽幽地说道。 曾葆华微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自己妹夫,如此缜密的心思,如此深沉的城府,以前完全看不出来,真是扮猪吃老虎! “殿下,张商英来访?”有内侍进来禀告道。 “中书舍人张商英?”赵似眼睛一亮,“快请进。” 长孙墨离拉起曾葆华,“十三郎,俺们先避一避。” “你们就去隔壁,一起听听。” “好。” 张商英长得身长伟岸,气度不凡,一看就是正人君子。 “大王,张某深夜打扰,失礼了。”张商英彬彬有礼道。 “天觉先生客气了。倒是小王这里,一片狼藉,还来不及收拾,却是失礼了。” 此时的赵似,温文尔雅,跟垂拱殿那只咆哮发怒的熊罴截然不同,让张商英有点恍然,也心中明悟,对于今晚来的造访多了几分信心。 安坐下来后,张商英先开口道:“臣下听闻大王呈献给庆寿宫的寿礼,是了因禅师的指血亲笔《金刚经》。” “正是。”赵似微笑着答道。 “向娘娘年少时,曾经昏厥数日,原因不明。名医束手无措。多亏了了因禅师,念了十遍《金刚经》,让向娘娘三魂六魄重新安位。从此后,向娘娘虔诚敬佛。” 张商英风轻云淡地聊起这段往事,“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却能被大王知悉,殿下真得用心了。” 赵似哈哈一笑,“皇兄总是夸俺,说俺最大的优点就是赤诚待人。” 张商英也笑了,附和了一句,“确实,大王以诚待人,方得真心实意。且大王顾及手足之情,为世人称赞啊。” 赵似心里冷冷一笑,手足之情,老子以前没少被手足给陷害,都恨不得断手断足算了。 表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听张商英往下说。 看到赵似一脸的淡然,张商英便直奔主题。 “谏官何云涛有奏章,弹劾端王赵佶。某月某日于某处,言及而今文坛凋零,甚为叹息实属妄议朝政,怨望其上。” 听到这里,赵似看着张商英,问道,“这等谏官弹劾奏章,天觉先生为何念给俺听?” “怕大王兄弟同心,又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赵似哈哈一笑,“天觉先生过虑了。俺是遵纪守法之人,绝不徇私枉法。谏官职责所在,有理有据,就算是弹劾俺,俺也老实受着。” 张商英也哈哈一笑,“大王果真是宗室楷模,朝廷柱石。即如此,那吾等心里有数了。天色已晚,不敢叨扰太久,臣下告辞!” “谢天觉先生指点。小王送送先生。” “大王客气了,留步,千万留步。” “即如此,李公,请代小王送送天觉先生。” 两人一团和气地告别后,赵似回到厅里,坐下后哑然而笑,“这些文官,果真是一群政客。” 曾葆华像颗番茄飞了进来,迫不及待地问道:“这是怎么了?睚眦必报的章相居然忍气吞声,折礼结好十三郎?” “茂明兄,首先章党不是章惇一人之党。此党去了蔡元度(蔡卞),已经元气大伤。垂拱殿上,十三郎硬怼章相而安然无恙,更是让章党雪上加霜。” “近有曾相、许吏部咄咄逼人;远有吕吉甫、范次公虎视眈眈。章党要是还与十三郎交恶,再在殿前斗几次,章党就要土崩瓦解了。” 听了长孙墨离的话,曾葆华恍然大悟。 赵似原本就是有名的莽撞十三郎,又有官家的庇护,在垂拱殿上撒泼打滚,屁事没有。可要是被他抓到机会,逮住章惇,或者李清臣、黄覆等章党骨干党羽,在殿前在对骂厮打一回,章党就要名声扫地。 谏官御史们会蜂拥而上,用弹劾奏章把他们逐出朝堂。 好汉不吃眼前亏。 拉下脸面跟简王暗中修好,消除后患,然后严阵以待地对付曾党和即将入京的吕惠卿、范纯仁。 “一石二鸟!”曾葆华也是聪慧,很快就把章党这一招的背后用意悟到了,“坊间都说,十三郎金明池落水,是十一郎坏的事。此前十三郎在朝野间的诸多非议,十一郎也脱不了干系。” “这些内情明眼人都知道。章党借着弹劾十一郎,即能在十三郎这里卖个好,修复下关系,又能挽回章相在垂拱殿丢的颜面。搞不定简王,可以搞定端王,章党实力还在啊。” 三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中,赵似冷冷地说道:“所以俺说,这些文官,不管装得如何清高,终究还是政客!既如此,那就好说了。” 第三十二章 又是一日之晨 “铛铛”,像是深山古刹里的钟声,幽幽荡荡地从睡梦中传来,让曾淑华似睡非睡、半睡半醒。 钟声不知敲响了多少下,也不知敲响了多久,十几息,又或者十几年,曾淑华猛地惊醒了。 这才发现,是门口有人在敲响铜罄声。声音不响,但是在寂静中格外震耳。 她睁开睡眼,左手下意识地一摸。左边床榻上,只留下还未散去的热气。 曾淑华转头看了一眼,外间点亮了灯,亮光透进来部分。官人已经起身,正借着光穿衣衫裤子。 窗外,夜沉如漆。 可是怎么这么快就卯时一刻,又到了每天早上的晨启? 十天前赵似定下这晨启,曾王妃很快就适应了。 穿好衣衫的赵似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轻声道:“娘子,还早,再睡一会吧。” 借着外间的灯光,曾淑华看到王爷穿上了他亲手设计的撒曳。 说是根据北方胡人的服饰加以改进,便于骑射。 不过穿上去确实更显英武。 曾淑华还处于在半睡半醒之间的迷糊状态,鼻子下意识地哼了一声。 赵似俯下身来,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转身离开。 打开门,于化田双手捧着一个羊皮制成的长圆筒。李芳在旁边站着,有节奏地敲着手里的铜罄。 听到开门声,李芳停止敲罄。 于化田向前迈进一步迎向赵似,神情肃穆地问道:“赵似,你忘了燕云十六州和灵武故地吗?” 于化田的声音又尖又脆,就像刚才的铜罄声一样。 “赵似一刻,也不敢忘——!”赵似双手合在胸前,神情肃穆,一字一顿地答道。 “赵似,你想蒙神州腥膻之耻,受坐井观天之辱吗?” “赵似誓死,也不让它发生!”赵似低沉地答道。 “赵似,你还记得自己的志向吗?” “富民强国,超越汉唐!”赵似答道。 三问三答后,于化田与赵似对施一礼,独自离去。 李芳已经放下铜罄,端来一盆冷水。 赵似接过后,用棉布手巾浸湿,开始洗脸。 喝完一杯热羊奶和半碗杂粮粥,赵似穿过两道刚打开的角门,来到一处后园里。 原本的山水亭阁,全部被夷为平地。 立着几副单杠双杠和吊环,摆着石锁,立着几根一丈多长,茶碗口粗的大枪,周围摆着漆枪、长枪、马刀、手刀、横刀、铁锏和弓箭。 王禀、高世宣、斛律雄,顺着直通前院的夹道,早早来到这里。他们都穿着相似的撒曳,正在摆放这些兵器。 大家一起,沿着后园的围墙跑了几圈,算是热身。热完身,便各自锻炼开了。 举石锁的,抖大枪的,单杠双杠,每人都认真地轮流做了一遍。 此时的赵似不是王爷,只是一位虚心请教,刻苦训练的徒弟。 练了半个时辰,开始练步射。 看着箭矢一支支射中五十步1外的箭靶,十支有九支中红心,高世宣满意地点了点头。 练了半个时辰,伴随牵来几匹良马。 稍事休息的赵似翻身上马,跟着王禀,先纵马跑了几圈,然后挥舞着长枪,在草垛子中间来回穿行,一枪又一枪地刺着目标。 枪术练完,又纵马挥舞马刀,来回劈砍。 王禀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地出声,指点纠正。 练完后,又换一匹马。赵似在高世宣的带领下,两人依次纵马而过,时而顺跑,右手开弓。时而逆跑,左手开弓。 这一整趟练下来,足足一个半时辰。 包括赵似在内,各个都练得汗流浃背,头顶冒热气,撒曳湿透。 赵似回去内院,在早早备好的热水桶里洗个热水澡,又吃了个早餐。 在曾王妃的帮助下,穿上虎头披膊熊首护腹朱漆山文甲,外面套上一件朱罗罩衫,配好两把横刀,再戴上日月凤翅兜鍪。 威风凛凛走出去,与吃过早饭换上金漆铁甲的王禀三人一起出门。 赵似骑上一匹枣红色母马,王禀三人也各自上马。 “上马!”岑猛举起右拳,高呼一声。王府护卫纷纷上马,分成前后两队。 一行穿过马行街,出封丘门,再出新酸枣门,然后转道直奔城西的万胜镇。 赵似一行人的马蹄在马行街踏响,哒哒的声音飘然地传进端王府。 还在睡梦中的赵佶转了身,搂住光溜溜的美姬,又继续睡。 一直到巳时两刻,他才醒了过来。 起身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窗棂。 四月的阳光,通亮又灼热,在窗外闪烁着晃动的光。再通过窗纸透映进来,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赵佶看着窗纸上的花纹图案,还有那些浮光,犹如老僧入定。 堪透了人生苦集,悟明了三世轮回。 内侍和婢女们都屏住呼吸,走路蹑手蹑脚,不敢打扰郎君。 赵佶除了是官家的十一皇弟,大宋王爷,还是位艺术家。 艺术家总是会有些突如其来的灵感。 这些灵感五花八门,牵涉广泛。 但是赵佶相信,这些天外飞仙一般的灵感会帮助大宋的书画和诗词飞跃上一个新的台阶,超过前人和今人交口称颂的汉唐。 谁要是敢打扰到他,破坏了这些灵感,赵佶就会从艺术家变成狂躁不安的凶兽。 歇斯底里,性情大变。 往日里怜香惜玉的他,会毫不犹豫地叫人鞭挞着那些娇嫩的肌肤。 可是等到那股子劲过去,赵佶看到血肉模糊的爱姬娇妾、婢女丫鬟,又会后悔不已,痛恨自己没有做到范文正公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他会毫不吝啬地赐下大批钱财宝物,甚至还会为这些无辜受罪者的父母兄弟,上表请赐官阶。 对于赵佶这种反复不定,喜怒无常的性格,身边人是又爱又恨。甚至还会有人故意去触怒他,以博取可观的“补偿性赏赐”。 官家和其他人对此是颇有腹诽。 王诜曾经在某次聚会上当面劝过,叫赵佶不要用更大的错误去弥补前面的错误。 可是赵佶听完就抛之脑后。 他觉得这种敏感多变的性情,是艺术家的天性。 像十三郎这样心如铁石的人,是做不出东坡先生那样的诗词,画不出龙眠居士那样的画来,更不会像自己这般才华横溢。 脑子里的思绪,像上元节里的走马灯,一阵乱闪后,或许是闪疲惫了,终于开始各就各位,变得安静整齐。 赵佶正常的记忆终于回来了。 前两日谏官上奏,弹劾自己。 真是人善被人欺啊! 十三哥咆哮垂拱殿,跟宰相都打起来了,只是罢除了一个开府仪同三司的虚职。 自己仅仅发了一通牢骚,结果呢? 官家下诏,除司空,降为遂宁王,以示惩戒。 从亲王变成嗣王,这不是在欺负老实人吗? 章党为首的文官们弹冠相庆,自己却一口闷气憋在胸口。 于是昨天黄昏,姑父王诜和李公麟等五六位好友联袂而来,带来了前唐薛少保(薛稷)的一副字和一卷画。 字是《升仙太子跋》,画是《顾步鹤图》,是姑父无意中从某人手里获得的。 知道自己郁闷,就携着字画,拉着几位好友一起上门拜访劝慰。 自己素爱薛少保的字画,看到后确实欣喜如狂。 几人又是临摹,又是分析,洋洋洒洒说了一两个时辰。聊到后来,自己主动叫人端上酒菜。 喝着酒,就着这佳作,几人是越喝越上头,兴之所至,情不自禁。也不知谁建议的,自己把府里养的一班歌姬叫来,要趁兴唱几曲。 姑父还有几分清醒,说自己刚被官家责罚,不思悔过,还兴丝竹,唱曲词,寻欢作乐。要是被谏官知晓了,非得撕咬上不可。 可是不听又受不了,兴致都到了那个份上。 像一群蚂蚁钻进身体里,散在五脏六腑,从最敏感的心肝尖尖上开始噬咬,又痛又痒。恨不得把自己撕成一条条,挂在屋檐下用寒风冷冻着。 丝弦曲词就是止痛止痒的灵丹妙药。 好像是自己想出个好法子来。 1宋朝一步大约在一米二左右,五十步在六十米左右。 第三十三章 风流十一哥 赵佶记得自己叫乐师们按照曲目拨拉着乐器,只是不发出声来。 歌姬们和着心里的节拍,顺着乐师们的动作,张嘴就唱,动作表情都如常,就是不出声。 开始乐师和歌姬们还频频出错。 不过他们都是教坊和勾栏里选出来的顶尖人物,词曲的旋律和节拍,早就熟记于心。 稍微适应,很快就变得顺畅无比。 只见乐师们摇头晃脑,摆弄着手里的乐器,还有脸上的表情,就像在演奏着他们的得意之作。 歌姬们也是挥袖辗转,尽显婀娜身姿。脸上一蹙一笑,眉角捎意,秋波传情。嘴巴一张一合,在无声中高歌轻吟着缠绵悱恻。 自己、姑父、李公麟等人微眯着眼,耳边无声,心中有曲。 大家伙轻轻地拍打着手心,节奏跟歌姬和乐师们纹丝合缝。 旁人看了可能大吃一惊,其实也没有什么。 熟能生巧尔。 就像赵似跟着高世宣学习骑射,十几年如一日苦练,也能骑术如风,百步穿杨。 赵佶十几年如一日沉浸在书画词曲中,也练成了这般本事。 只是赵似就算十几年如一日地苦练骑射,估计也达不到高世宣那般绝顶水平。 赵佶十几年如一日地苦练书画,已经被诸多文人名士们吹捧为文曲星下凡的天才。 在这一点上,赵佶确实要比赵似聪慧得多。 所以赵佶对于自己继承皇位,成为新的官家,一向是自信满满。 大宋需要的是彰显文风鼎盛、繁华似锦的自己,而不是舞刀弄枪、惹是生非的十三郎。 赵佶的脑海里,涌入更多有关昨晚的记忆。 昨晚这种无声的纯精神上的演唱会,给几位骚客带来了更新鲜更刺激的感觉,造成的后果就是兴之所至,不停地喝酒。 喝到两更还是三更,众人都喝高了,飘飘欲仙。然后王诜拥着他的老相好,叫阿采的歌姬,去了偏房。 其余几位也是各有所取。 李公麟却拉着那位叫许琼奴的歌姬,去了另一处偏房。 想到这里,赵佶心中有些不悦。 许琼奴不过十四岁,肤白貌美,机灵可爱,赵佶早就心仪许久,只是琐事太多,没来得及下嘴。结果被李公麟这个老不羞的采了头彩。 可恼啊! 想到李公麟在文人士子中的影响力,赵佶心中那点不满,很快就烟消云散。 都是风雅中人,何必为了一个小女子伤了和气。 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随口问道:“姑父大人等几位现在何在?” 身边的内侍婢女们都舒了一口气,王爷终于从刚睡醒的懵懂状态中彻底清醒过来。 “回王爷的话,王都尉和李官人一个时辰前就告辞离去了,其余几位还在酣睡中。” 嘿,两个五十出头的老头,居然恢复得这么快? 赵佶心中腹诽着,由人伺候着洗漱,穿好衣服,梳好头发。 很快他就焕然一新,神采飞扬地走进前厅里,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听亲随高俅回禀事情。 “王爷,小的打探过,弹劾殿下的奏章,是何云涛受人指使递上去的。”高俅一句话就把赵佶的思绪给抓住了。 他抬起头,很是好奇地问道,“何人指使?” “回王爷的话,是莘王暗中指使。” 高俅的话让赵佶十分惊讶。 “十二哥?他为何陷害我?” “回殿下的话,应该是莘王也知道几位王爷在庆寿宫祝寿后,娘娘只留下殿下的《四菩萨像》,故而” 赵佶目光一闪,“你是如何探知的?” “回殿下的话,小的在内侍省找到一位宫掖给事,名叫童贯。小的花了些钱,他透露莘王府有人找过他,打听庆寿宫里寿礼去向的事” 听了高俅的话,赵佶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又喜又愁。 喜的是太后娘娘对自己属意,愁的是这事被几位兄弟知道,自己以后就成了众矢之的。十二哥指使谏官弹劾自己,只是开始啊。 “那你为何说何云涛是十二哥指使的?” 高俅连忙解释道:“小的探知过,那个何云涛,原本是个穷京官,守着俸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前几日突然阔绰起来,家眷都用上瑞连云的苏杭绸缎。殿下,瑞连云绸缎铺是莘王府的产业。” 赵佶心里腾起一团无名火。老十二,你个混账!居然落井下石,为虎作伥,为了巴结章党等人,居然出卖亲兄弟! 你不仁俺也不义!你有人手,俺就没人手了?俺们以后走着瞧! 高俅看着主子阴晴不定的神情,眼珠子一转,连忙奉承道:“王爷大喜。而今官家身体羸弱,恐有变故。一言九鼎的向娘娘属意王爷继承大宝!小的先在这里恭喜王爷了。” “休得乱说。这样的话,闷在肚子里,不要出去乱说。”赵佶斜着眼睛呵斥道。 “是。” 高俅应了一声,看到赵佶嘴角的笑意,心里也是一喜。 赵佶看着忠心耿耿,办事能干的高俅,欣慰又体贴地问道。 “高大郎,打点内侍省的人,花了些钱吧?” “少许钱而已,只要能为王爷把事情办好,小的愿意奉献。”高俅慷慨陈词道。 “呔!你为本王办事,当赏,用不上你贴补。王府不缺你这点钱,只管去账房支取。”赵佶十分大方地说道。 他自有一套用人驭下的心得,自我感觉效果非常得不错。 “谢王爷恩赏!”高俅感激地谢道,脸上写满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心里却在盘算着,结交童贯用了五十缗。既然如此,账房就报个五百缗。 王爷对钱是没有概念的,而且办事花钱越少,他还会觉得你没有用心。 看到高俅感激涕零的样子,赵佶心里不由地升起一分成就感,又一人才入吾彀。 “高大郎,王都尉相约本王在端午节比试一场蹴鞠。你好生准备,不要丢了端王府的脸面。” “遵命!小的一定好生准备,定要夺魁!”高俅一边慷慨激昂地答道,一边又在心里盘算开。 报账金额从五百缗调到八百缗,同时准备借着这次比试,带两位弟弟-高杰和高伸“出道”。 对了,还有记得定期向东校字房汇报端王府,不,现在是遂宁王府的情况。 这个千万不能忘! 东校字房给得赏钱不多,可那里话少人狠啊。 等高俅离去,赵佶左思右想后,觉得还是有些不放心,对门口伺候的内侍说道:“快准备笔墨,本王要写信。” “是!” 赵佶伏身挥毫写字,他身后伺候的小内侍,眼睛一扫,把纸上的字都看在眼里,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在赵佶给谋士写书信的时候,赵似一行人策马,驰进了万胜镇骁骑营的营地。 营地修在一片平地上,用木墙围住,方圆四里,差不多一座小县城大小。每隔五十步有一座哨楼。 开东南西北四个门,分生活区、住宿区、辎重区、养马区和训练区。 生活区是四个可以容纳上千人的食堂,以及六间宽阔的可以容纳五百人的大礼堂,都是砖木柱石结构。 住宿区是一排排的平房,像切开的豆腐一样整齐。左上角的澡堂、烧水房、水井以及右下角茅厕等配套设施。 辎重区是十二个仓库。 养马区是马厩和饲料仓,还有四口井和十个过滤沉淀的水池子。 在房屋周围是排水沟,分明沟暗沟。 中间有四人并行的小路和三马并行的大道。纵横交错,如同一个个井字。 位居中间的训练区是一大片空地,中间是一块一里半方圆的空地操场,前面有一座木台子。 台子前面有两面大旗,一面“宋”,一面书着“骁骑营”。在大旗的旁边是四面一丈长的竖旗,分别书写着四行斗大的字。 “其疾如风。” “其徐如林。” “侵掠如火。” “不动如山。” 六面旗子在风中哗哗作响,时不时发出抽打空气的啪啪声音。 下了马的赵似,带着众人走了一圈,看着整齐划一的营地,满意地点了点头。 走到张叔夜跟前,拱手作揖道:“嵇仲先生,辛苦了!” 张叔夜作揖回礼,难得地露出淡淡地笑意,“大王客气了。” 这时一骑飞来报告。 “报!三千蕃部离营地还有十里。” “好,茂明、玄明,你俩跟嵇仲先生去准备。俺跟三位教头出西门迎一迎。” 第三十四章 蕃部赶到 种师中,是八将中年纪最长者。相貌平常,浑身上下透出的沉稳,让人格外放心,毫不犹豫地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他。 姚雄年次,相貌凶狠,尤其是左脸那道深深的刀痕,从眼角一直延到嘴角,仿佛黄土高坡上某一道极深的沟壑。 刘法高挺削瘦,站在那里,仿佛是祁连山刀劈斧砍出来的长条花岗岩。 杨惟忠是八将中长得最端正的,那双眼无比锐利,盯人的时候就像老鹰盯住了猎物。但是没人时,眉眼间却总是闪过难以察觉的忧郁。 赵隆微胖,总是笑眯眯的,特像一位要跟你讲道理、让你迷途识返的教书先生。只是不知道道理讲不通后,他会不会直接抡刀子砍你。 高永年像位账房先生。眼睛闪着精光,仿佛看透了你把私藏的三五吊钱塞在家里哪一处。 折彦质不过二十岁,可是胡须却比二十八岁的杨惟忠还要茂盛,也显得老相些。 杨宗闵完全符合赵似心目中杨六郎的形象,白净英俊,高大挺拔。 “千里迢迢,诸位将军辛苦了!”赵似上前几步,抢先拱手说道。 “见过大王!”下了马的八将,见到赵似如此礼贤谦下,连忙拱手应道。 “自从皇兄下诏后,俺是日盼夜盼,终于见到八位。”赵似笑呵呵地说道,“听八位将军的故事,对酌下酒,十分痛快,只恨闻名不如见面。今天见到诸位,果真各个英雄豪杰,跟听到的故事都能对得上,痛快!痛快!” 听了赵似豪爽的话,诸将心里不由暗暗放心。 耳闻过这位皇弟任侠尚义,豁达爽朗,与武将们脾性相投。 这次又一力举荐诸将进京任职,亲近官家,让大家离建节封侯近了一步,众将对简王殿下是心怀感激的。 只是传说中简王骄横跋扈,肆意妄为。担心不好相处。 在来京途中,又听说他跟宰相在垂拱殿里对骂打架,心中是又惊又忧。 惊讶这位殿下真是胆子大到没边。此外还有点窃喜,能在朝堂上这么硬刚文官之首的,除了文官,简王算是头一份。 忧的是,简王如此跋扈,以后真不好打交道吧。 患失患得中初一见面,简王殿下却谦谦有礼,对众人都十分客气,丝毫没有传说中的飞扬跋扈,心里的担忧去了不少。 互相留下了第一印象,众将之首的种师中对赵似说道:“大王,三千蕃部已经准备妥当,请殿下校阅。” “叫进这营地里来吧。” “遵令!”种师中对传令官说了一声,然后马蹄声声,疾驰而去。 过了一会,远处传来轰隆的声音,像地震,整个地面唉微微颤抖。像黄河大潮声,汹涌席卷而来。像春天里在天边若隐若现的雷声。 声音越来越响,就像黄河之水,拍打着河堤,从壶口瞬息间奔流到了这里。 脚下的地面抖动得越来越大。可以看到微尘被震起,浮旋在众人的鞋面上。 赵似站在“四如”旗下,仿佛一座铁塔,丝毫没有被高大的旗杆压制住,稍远一些看去,反而成了他肩上的靠旗。 近到一定距离,终于听清楚是马蹄声。 一万多枚马蹄有节奏地击打在地面上,汇集而成,变成了一把巨大的铁锤,有力地捶打着化为铁砧的大地,也击打着所有人的心房。 一种无形的肃杀之气,排山倒海一般覆盖而来。 在外围警戒的部分禁军,被这气势所慑,脸色惨白,双腿抖索,全靠手里的长枪撑着,才没有倒下。 还有十几位负责点验的枢密院书吏,原本还在远处向着八将及其亲随们指指点点,满脸的不屑。现在全部化身为遇到猫群的老鼠,瑟瑟发抖。 随着马蹄声接近,扑面而来的是一种特殊的味道,是羊膻、马腥,加上人身上的汗硝味,搅拌在一起,摊在烈日下暴晒许久,发酵而成。 像一堵无形的墙,一团气云,徐徐推来,把众人笼罩在其中。 岑猛、薛番子等人眉头一皱,不少杂役闻到味后恶心欲呕。 赵似脸色如常,盯着缓缓出现的蕃部。 他们面目不一,神情各异。 长脸圆脸方脸腰子脸,长发短须光头络腮胡。 肃穆,淡然,凶狠,愁苦,欣喜但所有的神情的底色都是桀骜和凶悍。 一双双眼睛,从一匹匹战马上投射过来,聚集在赵似身上。 赵似站立不动。 他的目光就像一双手,毫不客气上前去,揪住每一个骑兵的衣领,上下不客气地打量一番,似乎要把他们内心深处的胆怯勇敢,全部看通透。 在如此有侵略性的目光下,这些蕃部骑兵们反而不觉得冒犯。 他们见过比这更凶狠更蛮横更无礼的目光。与那些目光不同,赵似的目光虽然凛然不客气,但是透着一种欣慰和尊重。 仿佛草原上的单于大可汗,看到得胜归来的部众勇士,满意中还带着鞭策。 蕃部骑兵八骑一行,在军官们的带领下,很快就站齐在操场上。 一声号角声响起,蕃部骑兵齐刷刷地翻身下马,拉着坐骑的缰绳,站在马首旁,朗声齐喊道:“见过大王!” 赵似笑了,他转头看了看种师中等将,露出嘉许的神情。 西军将领们,还是费了番苦心,从数万熟蕃中挑选了彪悍可用、懂官话的三千人。 赵似穿行在蕃部骑兵中间,满意地点着头。 “你脸上的伤疤哪里落下的?”赵似停住脚步,指着一位骑兵脸上的刀疤问道。 “天都山。” “杀了几个敌人?” “四个。” “犒赏拿到了吗?” 沉寂了一会。 “拿了一些。” “那就是没给足了。俺就知道,转运衙门那群雁过拔毛的混账,肯定不会给足的。放心,俺给你们补足!” 赵似朗声说道。 声音就像秋雷,在麦浪尖上滚过,引起哗哗的响应。 蕃部骑兵们忍不住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你们不信?好,就让你们看看俺诚信十三郎的成色!” 赵似说完,正好转身去到木台上,被枢密院的令史们拦住了。 “大王,按规矩,俺们先要点验。” 这些书吏看清楚这些蕃部骑兵,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而且一身的羊膻臭味,跟边陲的那些恶臭军汉一个鸟样,心中不由大定。 心里泛起一阵不满。 贼配军,把爷爷们吓了一跳,看俺们如何泡制你们! 赵似看了一眼他们,嘴角挂着冷笑,没有做声。 令史以为赵似同意了,连忙叫书吏们拿出家伙什。 “这是什么?”赵似扬声问道。 “回大王的话,这些都刺字的工具。” “刺字?刺什么字?” “好叫大王知道,朝廷规矩,凡是入禁军,统统要在脸上刺字。这些军汉们按例是要刺‘骁骑营’三字。” 令史的眼睛在蕃部骑兵们脸上扫来扫去,奸笑着答道。 离得近的蕃部骑兵一片哗然! “直娘贼!”赵似勃然大怒,挥动着马鞭对着令史劈头盖脸地打下去,打得令史满地打滚,惨叫连连。 赵似打了十几鞭后,还不解恨,上前去几脚把那些刺字工具踢翻在地上。 “撮鸟的猢狲!哪朝哪代的天子亲军,有脸上刺字的?你们这不仅是凌辱亲军,更在侮辱官家!” 回过劲的令史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大王,这是祖宗之法,小的只是遵行而已。” “直娘贼的!上一次在俺面前叫嚣祖宗之法的,是章相公。你个做奴才的奴才的奴才,也敢在俺面前叫嚣!俺是同签枢密院事,这等小事,俺做主了!” 说完,赵似连鞭打带脚踢,“不要你们点验。俺自有人手点验,赶紧滚蛋,休得叫俺看到生气!” 把枢密院的那些令史和书吏赶走后,赵似在三千蕃部骑兵的殷切注视下,跳上平台,掀开盖着的毡布,露出几十个筐,里面堆满了冒尖的铜钱。 “官家叫俺补足诸位的犒赏!官家还叫俺捎句话,辛苦大家了!” 赵似霸气十足地叫道,一脚把跟前的三只筐踢翻,黄灿灿的铜钱洒了一地,晃得众人眼睛发花。 停了一会,不知谁起得头,蕃部骑兵齐声大喊道:“谢官家赏!万岁万岁万万岁!” 种师中几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赞叹道,简王殿下好霸道,正合俺们心意! 第三十五章 俺的骁骑营 “诸位,这里是中军大帐区。这里面是中帐,俺把它叫做白虎堂。俺们的左翊卫大将军府帐,就在这里。” 赵似带着种师中、姚雄、刘法、杨惟忠、赵隆、高永年、折彦质、杨宗闵等人参观着。 昨日,种师中八人在赵似引领下,已经拜见了官家。 官家勉励了一番众人,下旨宣明众人的官职,放发犒赏奖励,还一人赐下一座宅院。 然后在延和殿设宴,由赵似作陪,宴请八位西军将领。 宴席中,官家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与简王殿下多多亲近合作,早日编练出模范之师-骁骑营,以此为范本,对京畿禁军进行大整饬。 赵似趁势提出,延请种师中八人为左翊卫左右将军、郎将、司阶、中候,一起编练骁骑营,为整饬禁军,编练新军出力。 官家自然允准。八将也欣然领命。 等到种师中八人去枢密院、殿前司、侍卫司报到赴任后,又一起来到万胜镇骁骑营营地里。 几天不来,发现又变样了。 “左边这里是左翊卫参谋局,暂且由本王代掌,兵曹参军事长孙玄明襄助。负责骁骑营的军机赞画、训练校阅等事务。右边是左翊卫承宣局,由录事参军事嵇仲先生主事。负责军纪赏罚、阅试迁补,以及军心安抚和士气动员。” 军心安抚?士气动员? 这新名词,有点意思。 “这里是左翊卫粮饷局,由仓曹参军事曾茂明主事。负责粮饷筹集、转运和发放,以及辎重军械的置办和分配。” “这三位是王禀王正臣,高世宣和斛律雄,原本是俺府上的教头。现在充任左翊卫左右司戈和左执戟,也是骁骑营的总教官和副总教官。” 种师中等人都笑了,见到熟人了。 姚雄嘿嘿笑着说,“高四郎!西军有名的高一箭,俺们是老熟人。去年在枢密院大比校拿了步射和骑射两项桂冠。被安枢相留下。俺们都可惜,早知道就不派他来了。 “王教头俺们也是闻名已久,上回比校,你把杨铁锏给斗下去了。”赵隆呵呵地说道。 “杨兄弟连比十一场,比俺多斗了三场,力气耗费得多。加上场地狭窄,杨兄弟施展不开,是俺胜之不武。”王禀谦逊地说道。 “杨铁锏是哪一位?”赵似好奇地问道。 “殿下,是俺们西军有名的猛将杨可世,一杆铁锏打遍陕西六路无敌手。”高永年答道。 “哦,如此猛将,可曾跟随诸位前来。” “有来。他嚷嚷着要见见东京花花世界,硬缠着小种1,充任虞侯,跟着来。”姚雄说道。 “端孺兄,可否把杨可世请来,让俺再睹西军猛将风采?” 种师中慨然道,“大王何用请。就在外面,唤他进来就是。” 不一会,杨可世被唤到。 身长八尺,腰阔十围,面圆耳大,鼻直口方,一脸的络腮胡,果真是一副绝世猛将的模样。 一开口就像打雷似的。 “见过大王。” “杨可世,果真是豪杰好汉!今日得见,实在是幸事。”赵似高兴地挽着他的手。 两人挽在一起,惺惺相惜,仿佛两只熊瞎子要打架。 “正好左翊卫缺一位右执戟,由杨可世补上。” “谢大王!” 在白虎堂里众人坐下后,赵似先开口。 “诸位都是战场宿将,在各位面前,赵十三是学生,虚心请教,用心学习。但俺是个直性子,有什么想法先说出来,好不好的大家议一议。” 众人鸦雀无声,都在静静地听着。 “这是俺琢磨出来的《士兵操练基本手册》、《士官组织大纲》《骑兵训练大纲》,都是俺闭门造车琢磨出来,抛砖引玉,请大家看一看,哪些是无稽之谈,哪些能用得上。”赵似环视了一圈众人。 “俺的心思也跟大家说直白了。都是为了尽快把骁骑营练出来,不负皇命。所以有什么想法,包括俺在内,畅所欲言,都说出来。众人拾柴火焰高,集思广益,群策群力。” “俺一直认为,士兵们平日里的训练,需要注重两方面的东西。一是作战意志,即为何而战!二是作战技能,即如何去战。具体讲” 赵似一边讲着,张叔夜拿着一叠抄录好的文卷,一一给众人分发。 种师中等人将信将疑地接过文卷,边听边看起来。 一看之下,发现言之有物。 看着众人惊叹的神情,张叔夜在一旁开腔了。 “这些手册都是殿下智慧所结。吾等看过之后,甚为赞服。殿下拉着吾等,还有教导队的军官们,一一讨论。对,就是殿下刚才所说的,集思广益,群策群力。最后拟定了诸位手里拿的草本。” 高世宣在一旁像是抱怨,又像是夸耀,“殿下拉着俺们,日夜讨论这些。俺肚子那点货,全给殿下掏干净了。” 众人都轻笑起来。 “俺们大宋的兵,除了西军,其余的禁军,包括号称最精锐的三衙禁军,都是一个鸟德性。军心涣散、士气低迷,战斗力低下。其实道理很简单!” 赵似朗声说道。 “平日里被视作牛马草芥,生活过得艰辛卑贱。临到战事了,却要他们忠君报国,出生入死。可能吗?” 赵似的声音越来越大,“要想军纪森明,战无不胜,首先要保证军士们衣能暖、食能饱、家能养、伤能治、残能抚、亡能恤,生尊死荣。只有做到了这些,俺们才有资格叫军士们遵从军令,有前无后” 白虎堂里一片寂静,操场上的口令声远远传来,正是教导队的军官们,指挥骁骑营的军士们,从最基本的站操开始做起。 天气沉闷,雷声像是酝酿许久、即将发起的总攻。 先是在天际边滚动试探着,雷声一阵接着一阵,层层叠加在一起,声音越来越大。仿佛从荒野各处藏匿的伏兵,在号令下汇聚在一起,然后集结着重兵,气势非凡地汹涌而来。 “轰”,雷声在营地远处炸响,紧接着众人听到哗哗的雨点声,越来越急,仿佛数十万支箭矢攒射在营地这方寸之地。 “下雨了?”赵似抬了抬头,不做声地走出了大帐。王禀、高世宣、斛律雄、岑猛等人默不作声地跟着走了出去。 种师中等人不明就里,咨询的目光投向正在收拾文卷的张叔夜。 “大王定的规矩,军士站操时,遇有雨雪,全军上至主将,下至士官,一起站立风雨雪霜之中。” 张叔夜答道,把收拾好的文卷一放,头也不回地跟着走了出去。 种师中等人毫不迟疑,也跟着走了出去。 雨很大,打在人的头上脸上还有些生痛。 雨点密集,仿佛在天地间垂下一道烟霭云帐,一丈之外的人和物都看不清楚。 赵似一行人踩着泥泞和水洼,径直走到操场上。 可以听到有骁骑营的人在怒吼道:“这是哪门子的规矩!这么大的雨居然还要俺们站立,下马威吗?老子不吃这套!” 教导队的军官们不甘示弱,大声喝道:“这是军律!尔等胆敢擅自离队,军法从事!” “什么军法!只管俺们,不管那些当官的!” 争吵声越来越激烈。 这时,天空的乌云像是被人砍了一刀,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刚才被乌云完全遮住的太阳,从这道口子里投出,斜斜地穿过依然猛烈的大雨,落在操场上。 心思躁动的骁骑营士兵们,突然间看到操场正前方,平台前面,站着一排人。最前面的正是简王殿下,身后是种师中等十几人。 他们站在那里,像一尊尊原本就生在那里的石柱子。 雨点打在他们身上,绽开一朵朵雨花。阳光斜斜地投下来,让这些雨花成了金黄色的莲花。 操场上的躁动迅速平息下来。 教导队的军官们挺得笔直,头昂得高高的。 骁骑营的士兵们肃然站立,他们觉得从天而降的雨水,把身上某些东西冲刷掉了。 云朵缝隙间投下的阳光,又给他们增添了些东西。 种师中等人看着前面站立的赵似那宽阔的背影,脑海里在不停地回响着张叔夜走出大帐前说的那句话。 “殿下说过,以身作则,是最有效的军法。” 1大种,种建中,小种,种师中。 第三十六章 开始编练 骁骑营食堂里,正是吃午饭的时候。 里面乌压压地坐满了人,上千骁骑营官兵按照部属分坐在各自的区域里。 在前面对着的一排桌子后面,坐着一排人。中间正是一身戎装的赵似。 他的左边是张叔夜、王禀、高世宣、斛律雄等人。 右边是种师中、姚雄、刘法、杨惟忠、赵隆等人。 在他们身前的桌面上,摆着跟骁骑营官兵同样的木碗。 火头军夫满头是汗地给他们打菜,大白菜炖猪腩肉,香气扑鼻。再配上两个大馒头。 火头军夫头子点头哈腰地说道:“殿下,诸位,不够请吱声,俺给你们添上。” 赵似淡淡一笑,“辛苦了,忙去吧。” 等到火头军夫把所有人的饭菜都发到位,值日官杨宗闵大吼一声。 “全体起立!” 哗哗的桌椅晃动的声响,包括赵似在内的所有人,齐刷刷地站起来,就像秋天里大获丰收的麦田。 “吾等使命!”杨宗闵大吼地问道。 “忠君爱国!”众人齐刷刷地应道。声音之大,几乎要把食堂的屋顶掀掉。 “吾等职责!” “保家卫国!” “军人—啊—须服从,预备起!”杨宗闵扯着嗓子唱道。 “军人须服从,军令守森严,战场要勇敢,不怕死,永—向—前。一二三四!!!” 其实大家唱得不是很整齐。不少蕃部骑兵发不准音,只是跟着一起乱吼。但气势完全已经唱了出来。 “万人一心兮,预备起!”杨宗闵又起唱另一首军歌。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令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第二首歌,大家唱得就有默契很多。 种师中等人也是唱得兴致盎然。 杨可世更是用尽浑身力气在唱,伸长的脖子上青筋必现。眼睛瞪圆,仿佛眼珠子下一息就要瞪出来了。 歌声唱完,杨宗闵大喊道:“歌毕!坐下用餐!” 众人有些意犹未尽地坐下,端着各自的饭菜,埋头苦干起来。 只听到大家嘴巴咀嚼的声音,哄哄的一片。没有人出声说话,包括赵似在内。 等到吃完后,众士兵离开后,火头军把碗筷都收走后,大家开始活跃起来。 杨可世忍不住说道:“骁骑营的伙食挺好的。” 张叔夜在一旁接腔道:按照朝廷制度,下禁兵如清塞、雄胜等军,军士俸钱三百文;如骁猛、雄勇、骁雄等军,军士俸钱四百文,月粮均二石。” “中禁兵如拱圣、神勇等军,军士俸钱七百文,月粮二石五斗。上禁兵如捧日、天武、龙卫、神武四军,军士俸钱一千文,月粮二石六斗。其余春冬衣物,绢棉若干匹,随衣钱两千至三千不等。” 说到这里,张叔夜顿了一下。 “大王定议,骁骑营军士每月给钱一千二百文,粮三石,衣物每季一套,绢六匹,制衣钱三千文。为了区别其余禁军,免得他们攀扯,大王命骁骑营月俸粮改名为发粮饷。专有粮饷局筹集转运,大王亲自点发。” 种师中等人默默点头。 他们都是军中老人,军中的陋俗弊端十分清楚。 张叔夜说的这些月俸月粮等等,都是纸面上的。 西军因为这些年要用命打仗,还算给得足。听说京畿禁军这边,除了上禁兵的四军之外,勉强能发到大半,其余的都在亏欠。 时不时发一些,饿不死就行。要是遇到上官贪婪,那就雪上加霜。 简王殿下如此给骁骑营定制,算是十分厚待优抚了。 “大王,如此一来,骁骑营诸兵有福了。只是恐怕会让其它禁军非议,让大王难做。”种师中小心翼翼地说道。 “有什么非议?那些家伙俺都熟,有找过俺的,说俺厚此薄彼。俺说了,官家决心整饬禁军,裁冗汰弱,省下的钱还是会发还给你们的。直娘贼的,要想多拿钱粮,那就接受整编。整编好了有肉吃。不肯整编,只有屁吃!” 众人哈哈大笑, 种师中、杨惟忠、刘法、赵隆四人对视一眼。他们四人心思缜密深远,从赵似爽朗的话中,听出深藏的含义。 这是在以利诱之。 接受整编,肯定会有变动,有的会被裁减,有的会被降职,平庸混日子的肯定不好过,肯定不愿意接受整编。 但是那些强壮体健的,却觉得是好机会。整编之后,不仅待遇提高,还有升迁的机会,肯定会强烈支持。 原来骁骑营的模范之军的用意是如此啊! “大王,俺看到骁骑营有《士兵内务大纲》,要求官兵平日里喝开水,严禁大小便,必须于指定地点便溺。还有床铺、房舍必须整洁这是不是多此一举?”折彦质好奇地问道。 他和杨宗闵是众人中年纪最轻,也最好奇、问题最多的两位。 “仲古出身将门,应该知道军中减员的几大主凶。除了战斗伤亡外,还有疾病流疫。” 众人听了赵似的这句话,纷纷点头。 是啊,军中流疫,死亡病倒的太多,未战先败,此等例子多不胜数。 “刚才仲古所提及的,属于《士兵内务大纲卫生目录》,此目录的种种行径,只有一个目的,减少军中疾病流疫。这套方法,是俺参考史书记载,还有请教了十几位瘟病名医后拟定出来的。” 原来如此! “大王,还有《内务大纲》里早起早睡,每日训练满满,晚上还要识字习文,也是颇有深意吧。”赵隆问道。 “没错。俺们不要求士兵们各个是秀才,至少他们要识字,看得懂军令军纪,知道什么该行,什么不该行。还有,识得文字,就能给他们讲述忠君爱国的道理,也能从中培养选拔出优秀者为军官。” 赵似的回答让众人又一次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一般。 “难怪骁骑营经过大王编练几日后,与其它军营截然不同,精气神开始不一样。想必都是卫生、内务等不起眼的日常规矩造成的。” 刘法感叹道。 众人纷纷点头。简王殿下果真用心良苦。 看着种师中等人脸上复杂的神情,张叔夜、王禀、高世宣等几位心里暗暗发笑。当初俺们听殿下讲出这些道理来,又何尝不跟你们一样震惊。 等着吧,等到训练深入,让你们大为震惊的地方还会更多。 简王殿下,从未从军过一日,却能想出这些经年宿将都没有想过的好法子,或许,真得是“生而知之者”。 又或许是上苍降赐的 “殿下,官家有召。”李芳在薛番子的陪伴下,急匆匆走进来。 第三十七章 轮到十二哥了 “十三哥,不给骁骑营刺字,三省和枢密院多有非议,谏官们也屡屡上疏,说此举有违祖宗之法。” 延和殿里,官家温和地说道。 两天没见,赵似发现他的脸色红润了些,说话的中气也足了些。 “那就让他们非议好了。六哥,祖宗之法你现在也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就是文官们搞出来约束你的!” 赵似笑嘻嘻地答道。 是啊,祖宗之法的本质就是文官们打着以孝治国的旗号,以历代先帝遗治宝训的名义,整理编辑而成,是他们手里用来对抗君权的最大法宝。 看透本质,赵似觉得有些讽刺。 文官们看上去气焰嚣张,实际上却虚弱无比。 因为他们的权力依附在君权之上。为了约束君权,他们煞费苦心,搞出个祖宗之法。 以过去的君权,来约束现在的君权。 确实可笑、可悲、可怜。 被赵似点透的官家已经羽化飞升,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他哈哈一笑,“十三哥说得好。哪朝哪代,天子亲军是刺配罪贼?这些文官的心思啊,见不得别人好。” 说到这里,官家有些奋然。 “当初父皇和王荆公就要改了禁军刺字的陋习,却被某些人给阻拦,朕就要替父皇完成这个遗志,从骁骑营,从左翊卫开始。” 对,皇兄,就是这样! 俺们要继承父皇遗志,不能让那些明面上行熙宁变法,实际上打着小算盘的文官们牵着鼻子走。 看来这段时间,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给皇兄灌输的某些观念,开始发挥作用了。 这时,官家郑重地对赵似说道:“十三哥,这次召你来,是有件大事发生。” “前日,同知枢密院事林子中(林希)以韩学儒事,上疏查办三衙诸禁军军官贪污之弊。俺准了。然后枢密院就请刑部侍郎来祖德(来之邵)主持查办。听说一口气查办了三十多位禁军、厢军中低级军官。” 身为同签枢密院事的赵似,知道此事。 只是他这几日一直在忙骁骑营的事宜,又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文官们从来没有如此主动去关心,禁军中有没有贪腐之事。 于是暂时按下不表,静观其变。 官家继续说道。 “昨日,有军官家眷百余人去枢密院和三省申冤告状,遭到驱散。有老汉和老妪一对,某军官的父母亲,携手碰死在中书省门口的石狮子上。朝野震惊,开封城里,议论纷纷。” 说到这里,官家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件事十分蹊跷又涉及到三衙禁军和京畿厢军。值此行将整饬之前的时机,发生这么大的事,俺担心里面会有什么隐情。” “十三哥,此事你用心去查一查,查出个水落石出来。” 赵似斟酌了一下,沉声道:“皇兄的嘱咐,十三自当用心。只是此事,还需要开封府和三衙配合。” “无妨。俺已经知会过开封府的温卿,叫他好生配合你。还有殿前司徐率直,有什么事,你只管去寻他。” “遵旨!” 回到王府澄心阁,赵似刚坐下,于化田急匆匆赶来禀告。 “化田,昨天有禁军军官父母碰死在中书省门前,你知道吗?” “回殿下,俺就是禀告这件事来的。此事前后关联,串着好几件事。” “好,你仔细把来龙去脉说清。” “是!殿下。前三日,莘王突然发现,他有件极为要紧的物件不见了。王府里彻底暗查,扫洒书房的内侍徐同安正巧请假,一直寻不到人。” “莘王府查来查去,怀疑是徐同安偷走的。再一追查,莘王府有两位护卫也离职不见了,似为徐同安的同党。莘王爷又怒又慌,下令彻查。那两位莘王府护卫此前分别在拱圣和神勇两军任职,于是就有了前日里同知枢密院事林希的上疏,以及刑部侍郎来之邵的查办。” 听到这里,赵似了然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起因是俺的十二哥有件极其要紧的物件不见了,他追查窃贼,怀疑两位王府护卫是同犯。找不到人,就以清查韩学儒遗毒的名义,在禁军中查办两位护卫的亲朋好友,以求找出下落和线索。” 于化田轻轻地奉承一句,“殿下英明。” 不是俺英明,是皇兄英明。 皇城司应该也把来龙去脉查清楚了,皇兄还叫自己主持查办,意味着什么?! 赵似默想了一会,徐徐开口。 “首先,十二哥丢失的那件物件,虽然暂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能看得出,十分要紧,要紧到让一向喜欢躲在后面暗中使坏的十二哥急了。” “殿下明见万里。莘王爷以前能够兴风作浪,看来就是暗地里勾连了林希和来之邵。如果那件物件不重要,莘王也不会如此慌张地把底牌都露出来了。” 于化田微微弯着腰,眼珠子转动着,闪着精光。 赵似笑了,“所以这件物件,俺很有兴趣。” 于化田这次没有做声,静静地等着赵似的下文。 “有两件事俺们一定要注意。一,假设真是徐同安偷走了那件物件,那他十有八九是受人指使的。会是谁呢?二,此事的来龙去脉,东校字房能查得清清楚楚,皇城司难道查不出来?” 于化田迟疑一下答道:“殿下,皇城司底蕴雄厚,肯定能查出来。” “对了。那皇兄为何叫俺去查,而不是叫皇城司去悄悄查个明白?” 于化田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答道:“会不会官家让殿下大张旗鼓地去查,皇城司在暗地里查?” 赵似大笑起来,“那俺们也一样的方式。俺带人大张旗鼓地去查,你暗地里去查。记住,盯住徐同安这条线。” “遵命!” 等于化田离开后,赵似坐在椅子上想了一会,把曹铎叫了来。 两人商议了一会,又安排好事宜,曹铎就先行离开。 接着又把岑猛叫来。 “猛子,你是开封府的人,自小在这里长大,这里的一切熟不熟?” “殿下,敢问指的哪些?” “偷鸡摸狗,见不得光的那些人和生计。” “回殿下的话,有些熟。俺少年不懂事,在开封城里厮混了些年。明的暗的,白的黑的,都认识些人。后来改正,不过还留有人脉在。” 赵似笑了,“猛子,听说你在开封城还有花名,自在郎?” 岑猛嘿嘿一笑,“殿下取笑了。俺还有朋友和交情在市井里,私下里就以岑自在的名字处理些事情。所以得了个自在郎的名号。” “好。猛子,你和番子从王府护卫里挑选三十名精干可用的,编为一队,随时听候调用。” “是!” 等岑猛离开,赵似整理着事情的脉络。 庆寿宫祝寿的试探后,赵似明白,有太后向娘娘在,他想利用立嫡不立长的法子去继位是做不到的。 她能很轻松地击破这个说法—“老身为先帝皇后,膝下无子,官家以下皆非嫡子”。 按照“立长不立贤”的规矩,除去有眼疾的九哥,排在前面的十一哥和十二哥都比自己有机会。 怎么办? 让向太后回心转意?几个月的时间里,要清除和扭转老太太心中几十年的执念,怎么可能? 弄死她? 这倒是个好办法。 可是自己在皇宫里的人手和渠道,打探消息,美言几句,都没有问题。要他们下手毒杀太后,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梁从政、童贯、梁师成? 就算他们有这个胆子,在没有足够把握的情况下,自己也不敢让他们去冒险。万一事败,肯定会查到自己头上。 到那时,皇兄也保不住自己,彻底凉凉。 怎么办? 解决不了问题,就把产生问题的人解决掉。 产生问题的向太后解决不了,就把产生问题的另外两个人,自己的十一哥和十二哥解决掉就好了。 也不一定非要弄死他们,让他们身败名裂,失去继承皇位的资格就好了。 到时候,自己有兵权护身,谁再敢瞎比比,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弄死他。 这次突如其来的事件,赵似意识到,这可能是让十二哥赵俣彻底凉凉的绝佳机会。 这一点上,皇兄也是心知肚明。 看来,张顺一家被灭口的事,让皇兄对十二哥产生了深深的厌恶,所以才故意给自己一个下手“报仇”的机会。 正好! 十一哥赵佶,已经让自己暗地里联手章党,再利用皇兄对其上蹿下跳争位的厌恶,直接打成了遂宁王,离皇位远了一步。 现在也该轮到十二哥了。 只是赵似预感,事情要是水落石出,十二哥不是降一级那么简单。 “殿下,”李芳在屋外的声音惊醒了赵似。 “金娘子求见。” 金娘子,金玉奴? 她找自己做什么? 第三十八章 明朝霞 “瓦特!你叫明朝霞?是前宝文阁待制明玉藻的独女?” 赵似盯着金玉奴,不,现在应该叫明朝霞的眼睛,不敢相信地质问着。 “是的。家父因为上书陈列新法酷烈,被贬至惠州安置。家父母在罗浮山下,结草庐居住,十年有余。绍圣元年,东坡先生安置惠州,与家父相遇。两人原本就是好友,现在又成了天涯论落人,故而两家通好。” “绍圣二年,家父染病身故,家母也跟随离世。临前将奴家托付给东坡先生。绍圣四年,东坡先生被贬逐去了瞻州。天涯海角,生死难卜。东坡先生不愿带着奴家去那里,左思右想,喟然叹息。满天下,无一人可托付。” “恰在那时,殿下去信给东坡先生,好生宽慰。先生曰,世上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寡,恐天下唯独十三郎能托付了。就书信一封,再叮嘱两位老仆,送奴家来开封府,意欲将奴家托付给殿下。” 赵似眼睛睁得大大,脱口而出,“那你为何不直接找上俺?” “奴家千辛万苦赶到开封城时,正好你出阁开府,迎娶贵女。”明朝霞看着赵似,轻轻咬着嘴唇,目光似怨似嗔。 赵似有些明白了。女人的心思有时难以常理揣测。 “所以你一怒之下,投身俺最喜欢去的白矾楼,后面发生的那些事情唉,原以为你是看上俺这盛世美颜,绝世气质,想不到” 明朝霞宛然一笑,指头在赵似额头上轻轻点了点,“奴家是看上你这没羞没躁的样子。” 赵似哈哈一笑,一把抱住了明朝霞,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两人胸贴着胸,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十三郎。”明朝霞轻声地说道,轻的如同美人睡梦里的呓语。 “嗯。” “奴家要跟在你身边。” “没问题,你一直都在俺身边。” “不是这个意思,是奴家要跟你出去办事。” 赵似猛地一愣,看着明朝霞的脸,不解地问道。 “为什么?” “王妃娘子出身名门,贤淑大方,奴家是比不过她,可也不想做个金丝雀。”明朝霞那双眼睛,如同朝霞下波光潋滟的湖水,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和傲气。 “跟着俺出去办事,你如此娇嫩,能做什么?” 明朝霞鼻子一哼,径直走到放剑的桌案前,珰啷一声抽出摆在那里的一把长剑,瞪了赵似一眼,走到空地,舞将起来。 忽顿忽飞、忽疾忽徐。只见剑光如雪,身影如飞。 忽如落鹘扑兔,忽如飞鹄盘桓;忽如夜鸟投林,忽如孤鹤信步。 一会“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一会“对檐疑燕起,映雪似花飞”。 前面还似“嬿婉回风态若飞,丽华翘袖玉为姿”;后面猛地“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看得赵似目不暇接,惊叹连连。 须臾,明朝霞收剑回鞘,神定气闲地站立庭中。微微昂着头,傲然看着赵似。 “奴家的剑法,是罗浮山长生观里的若虚道长亲授的,唤作《越女剑》。不是奴家自夸,在狭窄室内,如这阁屋里,什么王大虫、高一箭,奴家十息间在他们身上戳上好几个窟窿。” 越女剑?俺还会霸王枪呢!能把你杀得丢盔卸甲的霸王枪! 对啊,当初在白矾楼,明朝霞化名金玉奴,除了人美,就是一手剑舞闻名开封城。 旁人都以为是花架子,想不到人家是真功夫。 赵似走上前,又抱住明朝霞,意味深长说道:“你啊,应该深恨长了女儿身。” 明朝霞扬起天鹅般的长颈,转向南方,有些黯伤。 “当初若虚道长说奴家有学剑的天赋,想收为弟子,家母不让。说女孩子家,学些文字女红就好了。家父却执意让奴家去学。” “他摸着奴家的头,喟然道,而今朝堂党同伐异,赶尽杀绝。国朝异论相搅的文治根基已败坏,变成了生死对立的党争,大乱之时不远。奴家学些击剑术,多少有些自保。” 异论相搅。 赵似心中一愣。 明朝霞继续说道,“绍圣四年,东坡先生临去瞻州,与奴家告别时,拉着奴家的手,强笑道,‘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十三郎,你能听出此中的凄凉吗?你能听出,这是写出‘大江东去,浪淘尽的东坡先生所言吗?” 想着苏轼的平生经历,赵似也忍不住心中一痛。 或许政坛里是容不下一个理想主义者。又或许苏轼绚丽又多舛的一生,正好与历史上的北宋,遥相对应。 “东坡先生对奴家说,知你天资聪慧,志向高远,只是拘于女儿身。切切记住,时也,命也,你我都是这大潮风浪中的浮萍,努力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说到这里,明朝霞抬头看着赵似,“昔日奴家看你任侠尚义,只是过于莽撞率直。可是这些日子言行,又与往昔大为不同。或许,你与那些表面怜香惜玉的风流才子不同,真真切切知道奴家的心思。” 她的芊芊手指轻轻抚摸在赵似的脸上,声音轻柔地如同雪花落在梅花上。 “奴家记得东坡先生说,从书信的字词间可以看出,你不是肝胆赤诚之人,就是大智若愚的奸雄。十三郎,你说你怎么样的人?” 赵似双手用力,又把明朝霞紧紧地抱在怀里,“你说俺是怎么样的人?” “你是奴家的官人啊。”明朝霞扭动着身子,甜蜜的声音从鼻子里哼了出来。 赵似哈哈大笑。 “好,你以后就是本王贴身护卫—朝霞君,日夜贴身保护的那种。” 赵似的话让明朝霞又羞又愤,红着脸、喘着气、瞪着眼、咬着牙、抿着嘴,说不出得好看。 “殿下,人手都选好了”岑猛禀告道。 “自在郎办事挺利索的。” 赵似呵呵一笑,岑猛也是咧开嘴一笑。 其实岑猛相貌端正,就是不管是笑还是愁,两眉都是紧皱。皱得太久太深,之间都夹出一道深缝,仿佛二郎神的第三只眼。 “猛子,番子,情况你们也知道,十二哥府上被人偷了件东西,怀疑有内贼。现在俺自告奋勇去找这个家伙,只是他在开封城里某个地方躲了起来。猛子,可要好好带路。” 岑猛凛然道:“遵命!” 第三十九章 简王要探案了 明朝霞换好男装,走到赵似的跟前。 只见她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面如桃瓣,鬓如刀裁。俊眼修眉,顾盼神飞。丛袍袖露出的手,修长白皙,仿佛美玉刻出来的。 而一种难察的无形杀机,在这双手上若隐若现。 赵似嘿嘿一笑,想不到自己简王府里的第一高手,居然是位女的。 这时,于化田无声无息站在屋外。 赵似给明朝霞使了个眼色,迅速适应新角色的她走出去在门口守着,于化田进屋向赵似禀告道。 “殿下,小的打听过。”于化田的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得意。 “徐同安原名叫徐三贵,还有一个哥哥叫徐二贵。” 赵似眼睛一闪,盯着于化田。 “你怎么知道的?” “殿下,真是巧了。小的托梁师成去内侍省翻阅徐同安的档案,想不到梁师成曾经与他在一张大炕上睡过三年,知根知底。” 确实巧了。 “殿下,梁师成说,徐同安原名徐三贵,还有个哥哥叫徐二贵。不知为何,托人在内侍省文档记录里改名为徐同安。” “知道此事的人不多,除了梁师成外,只有两三人。去年徐同安,也就是徐三贵被分在莘王府,知情的两三人也病故的病故,守陵的守陵,知道徐三贵底细的只剩下梁师成。” “上月,梁师成在街上无意遇到徐三贵,欣喜之下想跟他打招呼。却不想他鬼鬼祟祟的,于是心中生疑,悄悄跟着。看到徐三贵进了一户人家,还听到叫了声二哥。” “地方知道吗?” “梁师成说,在外城城东厢朱家桥附近的淮春坊东二里,左边第二个巷子,进去第六户人家。” 原来如此,难怪十二哥没有找到徐同安,不清楚底细,根本不知从何下手。所以才只好从王府护卫下手,连累了一群禁军、厢军军官。 结果是误中副车,伤及无辜。 赵似沉吟一会,吩咐道:“俺会带人,以查办禁军军官案子的名义,前去调查。你继续暗地里查莘王府,嗯,还有遂宁王府的动静。顺便把徐三贵真实身份的消息散出去。” “遵命!”于化田眼睛闪闪发光。 赵似出了门,叫着明朝霞又回到刚才的厅里。 “高师傅,斛律师傅,猛子和番子和俺,”赵似开始点名。 这时明朝霞咳嗽了一声,赵似笑了笑,又加了一句,“还有朝霞,总共六人,去找徐同安。王师傅带三十人,乔装打扮,在附近接应。” 众人看了看一身男装的明朝霞,还有她腰间那把长剑,神情各异。但是都没有出声质疑。 赵似环视一圈,见众人没有异议,继续道:“大家各自收拾,一刻钟后出发。” 岑猛看到赵似在给一张西番竹牛角弓上弦,目光一喜,忍不住出声说道。 “殿下,这弓是把好弓。” “是把好弓,是小种割爱相送的好弓。” “小种?种师中?” “是的。你认识?” “俺家一门三代,在泾原路死了十一口人,才换得爹爹的捧日军都指挥使的官职。” 岑猛有些黯然地说道。 原来也是西军出身的军将世家。 赵似拍了拍他的肩膀,“来,跟俺来调弓。” 岑猛欣然道,“好!” 赵似先上弦,试了试弓力,然后站了个丁八字,头悬直,微微含胸,双肩舒展,握弓的左臂伸直,右手轻轻拉住弦,突然发力。 岑猛能感受到这股力从后背发出,沿着两臂仿佛在推开一扇门。 弓弦拉到五分满,然后又缓缓发松,让弓弦恢复正常。 看着这行如流水的娴熟动作,岑猛骇然。他心里很清楚,没有几年的功力,是练不到这个份上的。 王爷真是有天赋,也有毅力,才多久功夫就练成如此功力。 赵似开始给牛角弓和箭筒包上布,加以掩饰。 “殿下要带着弓箭去?”岑猛不在意地问道。 “近身搏杀,你们不会让俺下场的。只好带弓箭出去,看能不能帮帮手。” 赵似把弓箭包好,往背上一背,还真看不出什么来。走在街上,巡街的铺军和禁军不会过来盘查。 薛番子走了进来,“殿下,准备好了。” “好,走吧!” 一行人沿着潘楼街出了曹门,很快就到外城城东厢淮春坊东二里。 第二个巷子的第六户,是一座独门独院的宅子,一人多高的院墙都是土垒的。 院门上挂着一把铜锁。 这里算是比较偏僻,整个巷子都很安静,邻居们不是出去忙活,就是在自己屋里忙碌着。 显得十分地寂静。 六人停住了脚步,高世宣等人看着赵似,等候着命令。 赵似站在巷子中间,站如青松。 面对着院门,取下背上的弓箭,拆开布条后,给出了一个手势。 在他持弓搭箭的时候,高世宣带头,斛律雄紧跟其后,岑猛和薛番子分居左右,呈锥子形向宅院逼近。 明朝霞站在赵似身边,手里握着剑柄,警惕地看着四周。 她一转头,看着赵似摆出一副标准步军弓箭手,张弓待射的姿势,心里不由一凛。 王爷为了练骑射和刀枪,真舍得下苦功夫啊,否则也不会有如此标准的姿势。 高世宣和斛律雄站在院门两边,岑猛和薛番子站在门左边院墙的跟前。 四人对视了一下,达成了默契。 斛律雄拿出一根铜条,捅了几下,锁开了。 高世宣和斛律雄不急于推门,他们拔出腰刀,背靠着门两边的院墙。调整了一下气息,两人这才伸出手,轻轻地推开院门。 吱呀一声,院门洞开,露出空荡荡的小院子。 与此同时,岑猛和薛番子悄无声息地翻院墙进去。 看到他俩进去了,高世宣和斛律雄一个闪身,一前一后也抢进了院子。 赵似和明朝霞看着他们,依然在巷子中间戒备着。 高世宣四人开始查看院子里的各间屋子。 从他们的手势上赵似能看出,屋里应该空无一人。 “咣当”,正屋里突然发出声响,一道黑影从对着院门的窗户里钻了出来。 第四十章 开门就杀人 离得最近的岑猛一个转身,正要扑过去,一道劲风从他脸前不远处飞过,然后听到“咚”的一声,是箭尖狠狠钉入木头的声音。 原来是一支箭矢射中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狸猫。 它被钉在窗户的木框上,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徒劳地挣扎着,发出叽叽声。 在它身上,箭杆箭羽还在微微颤抖,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射中了!岑猛的瞳孔猛地一缩。 简王殿下站在二十多步开外的地方。这个距离射中目标,禁军弓箭手中有些底子的都能做到。 关键在于目标是突然窜出来的活物。 瞬间发现并射中,这份眼力,还有这份准头,可以跟禁军善射的军官们博彩头了。 这份眼力和准头,没有十年苦练,是出不来的。 简王真是有尚武骑射的天赋啊,短短时间,箭术已经胜过自己了。 这是实打实的真功夫,不是摆摆花架子,吹吹牛皮就能对付过去的。 最让岑猛心惊的是简王殿下的那份果敢。 察觉到异常,毫不迟疑地射箭。 这份敏锐和果断,以及对自己箭术的自信,很少能见到。 这样的人物,岑猛少年时见过几位,无一不是彪炳战场的名将。 在王爷身边,总是能看到他的进步。 “原来是狸猫,看来这屋子里得有两三天没有人住了。”高世宣一刀结果了那只狸猫,嘴里说道。转身对着赵似挑了个大拇指,似乎在夸奖他箭术又有长进。 赵似持着弓,带着明朝霞走进院子里,扫了一眼院子里的布局,开始部署。 “番子,把院门在外面锁了再翻墙进来,免得让街坊邻居发现异常。大家到处仔细搜一搜,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遵命!” 按照赵似的命令,正屋,偏屋,厨房,杂物间,甚至茅厕都被全部细搜过一遍。 几个人默契地向赵似摇摇头,没有任何发现。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并不什么失望。 “斛律师傅,你先说。”赵似说道。 现在大家聚在北屋的客厅里做总结。 “殿下,这院子里的北屋是一家三口居住。偏屋是单身男子居住,看痕迹是不常住。符合徐同安要在王府当差,偶尔才回家一趟。” “殿下此前说过,这里是徐同安亲哥哥的家。由此推论,正屋是他哥哥一家所住,偏屋是他住的。从种种迹象看,这院子里起码有三天没人待过。” “犯了事带着哥哥一家跑路了?”岑猛猜测道。 “不像。”斛律雄斩钉截铁地说道,“从痕迹看,他们走得很匆忙,屋里还藏有不少铜钱软细。除非当时有人在追杀他们,来不及收拾这些。可屋里的东西都很整齐,没有被动过,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不像是被人追杀的样子。” “他们走得那么匆忙干什么?”薛番子忍不住问道。 “那就不知道了。”斛律雄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咣当,院门被人轻轻地推动着,众人立即停止轻声交谈,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听到有人在撬锁。 终于也有人顺着徐二贵这条线来找徐同安了! 赵似一挥手,几人立即各就各位。 高世宣和斛律雄从正屋窜出,悄无声息隐身在偏屋和杂物间。岑猛和薛番子站在正屋门后,屏住呼吸。 赵似和明朝霞走进正屋里,透着挑开五分之一的窗户,看着院门。 嘎达一声,铜锁被捅开,然后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四个人快步走了进来,在院子里东张西望。 看装扮不像是官府的差役,也不是某位权贵府上的护卫,反倒像东京街面上打行之类的泼皮混混。 前面那人空着手,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后面三人手里拎着刀,凶神恶煞,活脱脱的亡命之徒。 赵似连忙扭头,看向岑猛。 岑猛认出前面那人来,微微地点了点头。 请几个混混来探路? 赵似目光一凛,向暗处的高世宣和斛律雄点了点头,然后搭箭张弓,对准了带头的络腮胡子。 一支箭矢,“嗖”的一声从纸窗中破空飞出,正中络腮胡子的右肩。 在他发出惨叫的同时,高世宣和斛律雄抢出藏身处,像旋风一般冲了过去。 两人微弯着腰,略低着头,瞬息间就抢到四人跟前。 人到的同时,刀也拔了出来。 高世宣的刀从下往上挥,切开一个打手的腹部,直到左胸。 斛律雄的刀在拔出来后在空中一个转身,猛地下劈,把另一个打手的左肩到右下肋劈开一道口子。 两个打手的鲜血从伤口喷射出来的同时,高世宣和斛律雄从他俩身边掠过,顺手给他们的脖子再添了一刀,让他们发不出任何声音。 接着左边的斛律雄一刀劈倒了第三个打手,右边的高世宣把刀架在了络腮胡子的脖子。 整个过程只是在四五个呼吸间完成了,快如电光火石,旁人还没看清楚,已经有三人倒在血泊中。 岑猛和薛番子护着赵似和明朝霞从正屋走了出来。走到院子中间,岑猛径直走到院门,伸出头左右看了看,然后把院门轻轻关上,把整个院子与外面隔绝开来。 高世宣沉声问道:“哪家打行的?” “余家打行。”络腮胡浑身在颤抖,撑着一口气答道。 “余家打行?”赵似转过头,看向岑猛。 “在崇明门外新门瓦子一带活动。”他答道。 “城南厢,怎么跑到城东厢来了?”薛番子很是好奇。 “这算坏了规矩。为什么敢来,只有问问他。”岑猛指了指络腮胡,把宝刀插回刀鞘里。 “你是自在郎,”络腮胡叫了起来,“自在郎,大家都在街面上讨生活的,帮忙说个情。” 岑猛瞟了瞟在地上挣扎着的那三位打手。 他们睁大着眼睛,黯然地看着晴朗的天空。嘴里吐着血,发出鱼儿吐水泡的轻微咕噜声。 “说情也可以。只是你得把俺们想知道的说出来,俺才好说情。” “自在郎,你也是在街面上混过的人,规矩不知道吗?有些事,俺能说吗?”络腮胡又气又急地说道。 “规矩?你这汉子,从城南厢跑到城东厢来做事,也敢跟俺说什么规矩?”岑猛讥笑道。 “他敢坏规矩来城东厢,无非是仗着有人撑腰罢了。”赵似冷冷地说道。 “有人撑腰?你这腌臜混沌,这种事也是你能掺和的?”岑猛冷笑里带着几分嘲讽。 络腮胡还强自硬气,“自在郎,你个撮鸟!少说风凉话,你能做的,俺们做不得?!” 赵似走上前去,指着络腮胡说道,“猛子,堵住他的嘴,免得叫唤惊扰了邻居。高师傅,厨房有盐,请找罐来。” “你们想干什呜呜” “猛子、番子,绑牢他的手脚。高师傅,把箭给他拔出来。” 只是普通的箭矢,拔出来还是让络腮胡子痛得浑身抽搐。被塞了布团的嘴巴,只能发出一些呜嗷呜嗷的声音。 “高师傅,给他伤口上撒些盐!” 刚才还痛得浑身颤抖的络腮胡一下子清醒。 他睁圆了眼睛,像是在说,俺愿招,俺什么都肯说! 可是没人理会他的拳拳赤心。 一把盐撒在伤口上,他全身上下像是安了弹簧,来回不断地弹来弹去,就跟一条刚捞出水的基围虾一样。 嘴巴里发出一种野兽垂死挣扎的低沉嘶嚎声。 赵似蹲在他跟前,其余的人围成一圈,一起静静地看着他。只有明朝霞站在一边。 挣扎了好一会,络腮胡终于精疲力竭,像条死鱼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赵似使了个眼色,岑猛蹲下来,伸手掏出被咬成破布的布团。 “是谁雇你们过来的?”赵似的声音,就像从冰川里割出来的。 第四十一章 查查徐二贵 “几位大官人啊,小的真的不知道。小的只是余家打行的小头目,拿钱办事。哪里知道雇主的事。”络腮胡嘶哑着嗓子,带着哭腔答道。 “拿钱办事,办什么事?” “俺只是收收帐、探探消息。倒下这三位,负责收人命。”络腮胡子老实地答道。 原来如此。 “那你见过雇主的模样吗?”得了赵似的眼色,岑猛继续问道。 “见过!”络腮胡猛地点头。 “说说长什么样?” “嗯,个子不高,中等身材,穿着绿色袍子,外面罩着件紫色直缀,戴着交脚幞头,遮住了半个脸,小的看不清面目。” “确定是交脚幞头而不是朝天幞头?”赵似突然插话问道。 络腮胡想了想,最后点头确定无误。 “有听他说话吗?”得到赵似的暗示,岑猛又继续问话 “小的进去领令的时候,听到了三四句。” “听得出哪里口音?” 络腮胡想了好一会,才迟疑地说道:“应该是京畿路一带的。” 赵似却敏锐地发现话里的玄机,又插话问道:“不是开封口音吗?” “说的是开封口音,但小的听出,那是后来学的,露出的真正口音应该是洛阳、郑州那边的。” 赵似眼睛微微眯起来,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认识此人!” 络腮胡子吓得浑身一哆嗦,连连摇头否认。 “高师傅,再给他加罐盐。”赵似悠悠地吩咐道。 “大官人饶命!小的愿意说!” 没等赵似开口,络腮胡子抢先说道:“是高俅。那厮虽然改了装扮,但小的一眼就认出他来。” “这厮以前踢得一脚好蹴鞠,曾经跟俺们比试过。不仅球技好,更是歹毒无耻,踢坏过俺们好几位兄弟。化成灰俺也认得他。” 见到带头的赵似脸色缓和,络腮胡连忙求饶道:“大官人,我可是什么都说了,只求饶命啊!” 这伙人太凶了,一个照面就把自己三个同伴砍翻,现在已经是死得不能再死。自己能活下来,还是他们想知道情况。 刚才他也知道这点,还想咬着牙熬一熬。 偏偏眼前这个大官人,年纪不大,却心狠地紧,上来就用伤口里撒盐这一招。 真熬不住啊!自个又不是铁打铜铸的。 更可怕的是眼光极其敏锐,自己也想不明白,到底哪里露出破绽,居然被他识破自己认识高大郎。 现在招完了,又要担心人家会不会灭口。 俺怎么这么命苦啊。 络腮胡子转过头来,满目可怜,一脸祈求地看向岑猛。 “你叫什么名字?”岑猛不动声色地问道。 “小的叫柳传峰,江湖上的兄弟们抬举,给了个活闪婆的绰号。” 柳传峰是个机灵人,忙不迭地把自己的外号叫出来,好让曾经在江湖混过的岑猛多几分同情心,高抬贵手。 “那你知道今天得罪的大官人是谁吗?” “谁?” “任侠好义小简王。俺也早就从良,投了禁军,现在简王府做护卫。” “仁——侠侠侠好——义小——简简——王。”柳传峰结结巴巴地把这个名字说全。 此时的他,这才知道自己惹上了天大的麻烦,掺和到了绝不该涉及的大事里。 “小的咕咕”柳传峰喉咙里发出几声怪叫,再也说不出话来。 “柳传峰,你进院子前,应该打听过徐二贵的底细吧?”赵似突然问道。 柳传峰猛地抬头,看清楚赵似的神情,像是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打听过,有不少消息。” “说!”赵似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个字。 柳传峰吞了一口口水,还想讨价还价,可是看到赵似平静如水的脸,吓得一哆嗦,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了。 “徐二贵有三兄弟,大兄徐大贵早几年就病故了。小时候家里把一个弟弟送去大户人家做伴随徐二贵早几年成了家,有个四五岁的儿子听邻居说,徐二贵在里城某家酒楼做事。有人打听,他总是很矜持地不肯明说。” 赵似冷然一笑,“动作挺快的。徐同安是徐三贵,他还有个兄长徐二贵的消息刚出来没多久,你们就把他的底细打听出来了” 说完,赵似指着柳传峰对岑猛说道。 “俺答应过,这个柳传峰归你处置。” 赵似说完转头往正屋里走,边走边说道:“大家找找,屋里应该有徐二贵在哪家酒楼做事的线索。” 岑猛站在原地郁闷了。 你答应过,什么时候答应的,俺有问过吗? 这个柳传峰就是个麻烦事,杀了吧,就是不讲道义了,自己良心过不去。不杀,又怕走漏了风声。 嗯,走漏风声?是啊,要是殿下担心这厮走漏风声,还会交给俺处理吗? 殿下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物。 “先委屈下你,待会俺们离开后再放了你。”岑猛把柳传峰捆了起来,再用布团堵上嘴。 “你是个聪明人,待会逃脱了知道怎么说吧?” 岑猛期待着柳传峰的回答,却看到对面这家伙眼珠子乱转,许久不出声,正要发火,发现自己把人家的嘴巴堵上了。 柳传峰的嘴巴一被掏开,忙不迭地应道:“自在郎你放心,俺知道怎么办。等你们走了,俺赶紧回去叫人来,把尸体悄悄运走。这回雇主给的钱多,打得有埋伏。打行里早就预备下安家费和烧埋钱。干俺们这行的,已经料到,早晚都是横死的命。” “回去后跟你家余大郎说一声。收手了,不要再趟这滩浑水了。” “自在郎,天地良心,俺们要是知道这事牵扯这么大,借十个胆子也不敢来。”柳传峰叫起了撞天屈,“只是自在郎,简王爷怎么屈尊趟这滩浑水?” 看到岑猛眼睛里的凶光一闪,柳传峰恨不得把自个埋土里。 “自在郎,你赶紧把俺嘴巴堵上。这张破嘴!俺真他娘的想找针线给它缝上!” 岑猛把柳传峰嘴巴堵上后,走进北屋。 除去薛番子在院子里警戒,其余的人都在搜寻相关线索。 明朝霞从厨房拿着一件东西出来,递给了赵似。 这是一件金边百花荷枝纹的酒盅,十分精致华丽,跟这个院子,跟这几间俭朴的房屋格格不入。 赵似拿着这个酒盅仔细看了一番,突然笑了。 他顺手把酒盅递了出去,“你们看看,是哪家酒楼的用器?” 第四十二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岑猛最后一个接住,把酒盅在手里转了几圈,目光在底部停留了一会,然后说出自己的猜测。 “殿下,小的听说过,东京出名的七十二家酒楼,每一家都会在瓷窑里定制酒器。越有名的,酒器越精致。看着酒盅,应该是前五家的。” “潘楼的。去年潘楼经王都太尉疏通,得以在钧窑定制了一批酒器,这是其中一件。你看这底部的款记,‘潘陆江海’。猛子,刚才你盯着底部看了一会,难道没看出玄机来吗?” 赵似笑着问道。 岑猛呵呵一笑,“殿下,俺就是个粗人,认识的字也就那么一捧。潘陆江海,四个字是认识,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眼珠子转了一圈,很疑惑地问道,“只是小的奇怪,徐二贵在潘楼做事,说出去是件很有面子的事,他干嘛藏着掖着?” 斛律雄和薛番子在旁边听了,也陷入疑惑中。“是啊,在潘楼做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徐二贵藏着掖着干什么?” 赵似轻描淡写地解开了这个疑惑,“刚猛子才也说了,东京出名的有七十二家酒楼。不过他们互相之间并不怎么和睦。尤其是前几家,明争暗斗得十分凶险。这个徐二贵,十分小心谨慎。” “殿下猜测这徐二贵是别家派在潘楼的细作探子?所以不愿意跟街坊说自己做工的地方,怕节外生枝,露出马脚。”斛律雄顺着赵似的思路分析道。 高世宣突然在旁边补充了几句。 “难怪啊,刚才俺搜查时,觉得这屋主私藏的铜钱布帛有些多,跟着屋里的家设有些不符。如此说,倒说得过去了。徐二贵明面上在潘楼拿份工钱,暗地里还能领一份赏钱。” “现在什么时辰了?”赵似突然问了一句。 “快申时了。”刚才一直没出声的明朝霞抢先答道。 “申时了!时间紧迫,俺们马上出发,去潘楼。番子,通知王师傅派两个人,向街坊邻居打听下徐二贵一家失踪前几天的情况。” “是!” 赵似一行人来得快,也去得快。 等到巷子里没有声息,柳传峰连忙挣脱打了活扣的绳索,掏出堵在嘴里的布团,使劲地喘着气。 他看着地面上并排摆着的三具同伴的尸体,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兄弟们,下辈子投个好胎,不是地主老财,就是官宦世家,反正不是投在穷人家,也就不用像这一世,提着脑袋挣一口吃食。 一声轻响,从院墙外翻进来一人,二十岁出头,青衣劲装,圆顶软脚幞头,虎踞鞋,腰里配着一把剑。 他刚站定就看到了柳传峰,脸上露出尴尬之色。 “你们还没走啊!” 柳传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哥哥,饶了俺吧。俺可是什么都说了。” 骑在马上,赵似笑着问身边的明朝霞,“朝霞,你知道东京七十二楼吗?” “俺只知道潘楼、白矾楼和长庆楼。”明朝霞的声音像银铃一样,清脆悦耳。 “猛子,你给说说。嗯,说前十五家就好了。” “是,殿下。” “猛子,番子,高师傅、斛律师傅,在外面叫俺十三郎。” “是!” “宋门外的仁和店、姜店。城西厢的宜城楼、药张四店、班楼。内城右二厢金梁桥旁的刘楼。” 岑猛开始说了起来,果真是开封城里从小长大的。 “郑门附近的王家、李七家正店。曹门附近的蛮王家、乳酪张家。城北厢八仙楼。城南厢戴楼门的张八家园宅正店。” “景灵东宫东墙边上的长庆楼。马行街和任店街交汇处,也就是简王府附近的白矾楼。潘楼街尽头的潘楼。这就是东京七十二楼的前十五位。” “十三郎刚才说的没错,他们相互之间斗得很厉害,小的有些朋友接过不少活,都是跟这有关。太过腌臜,不敢污了十三郎的耳朵。” “潘楼、白矾楼和长庆楼这三家,为了争东京酒楼魁首,斗得互相之间都见了真火。” 赵似缓缓地说道,“目前潘楼声势最盛。因为它的位置极佳,就在皇城左掖门旁的东角楼对面。俺有时坐在潘楼三楼雅间,推开窗户,还可以和皇城城墙上入值的潘七郎、高二郎大眼瞪小眼。” “潘楼做的饭菜,难吃,没有白矾楼和长庆楼好吃。”明朝霞突然开口评价。 “朝霞说的没错。”赵似点了点头。 “潘楼的厨子们,在皇城东角楼对面做菜,就自以为是御厨了。固步自封,不思进取。天天嘴里念道,俺师傅传下的菜,那是太祖太宗皇帝吃过都说好的。俺做的饭菜,神庙先帝都赞不绝口。” “再看看白矾楼和长庆楼的大厨们,时常去全国各处品尝当地名酒楼的佳肴,还会花重金向有绝技的厨子请教。” 说到这里,赵似有所感触,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不思进取,就跟俺泱泱大宋朝一样,在繁华如锦中洋洋自得。从上到下好逸恶劳,喜奢厌俭,却不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千古道理。” 明朝霞听着赵似嘴里的牢骚,目光炯炯有神。 潘楼大管事接到伙计的通报,一溜烟地跑到侧门来迎接。 “大王,大驾光临,俺们潘楼真是蓬荜生辉啊!”管事先唱了个大喏,然后低声问道,“殿下,今天你这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他是个机灵人,一眼就看出赵似一行人不是来喝酒吃饭的。 “潘管事,你这潘楼里有个伙计叫徐二贵吗?” “徐二贵?听着耳熟。殿下还请见谅,这酒楼上下百多口子人,真记不住那么多。王桂,你过来。他是俺们潘楼二十多年的老人,上上下下的人他都认识。”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闻声跑了过来。 “管事,你唤俺?” “徐二贵你知道吗?” “徐二贵?”王桂想了想,“管事,后厨有个杂役好像叫这个名字。” “今儿他来上工了吗?”岑猛上前问道。 “不知道。不过后厨掌勺的谭老汉,是他的师傅。听说跟着学了有十年,他俩去年一块被从洛阳百德楼请来的。” “洛阳百德楼?”赵似轻轻念了一句。 “回殿下的话,你是俺们潘楼的老顾主,俺也不敢瞒你。” 潘管事左右看了看,低声解释。 “这些年来,白矾楼和长庆楼在后面追得紧,东家也着了急,就派人四处去请名厨。这谭老汉就是东家托人从洛阳百德楼请来的,听说是西京有名的大厨,做得菜颇得司马文正公的赞许。” “司马文正公?”赵似冷哼一声。 这事越来越有意思了。 “是的。”管事的小心翼翼地答道。 现在是新党执政,司马公的追赠官职被从太师、温国公一贬再贬,都已经被贬为朱崖军司户参军。 可是在东京百姓心里,都认为司马文正公是个大好人。 赵似摆了摆手,“带俺去后厨,找到那个谭老汉。” 刚到潘楼后院门口,就看到伙计杂役们就像一群无头苍蝇涌了出来,嘴里还惊恐地嚷嚷道。 “起火了!” 潘管事脸都白了,他拉住一个正在乱跑的伙计问道:“哪里起火了?” “后厨,后厨起火了!” 第四十三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潘管事急得直跺脚,连连发号施令。 “快救火!快报军巡铺,快叫潜火队!快报马步军!” 潘楼与皇城只隔着一条街,要是火星子飘过去,把皇城点着了,潘楼上下一百多口子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真是巧啊,俺们才找到谭老汉这条线,后厨就起火了。谭老汉十有八九凶多吉少啊。”看着吐出烈烈火舌的后厨,赵似连连冷笑。 转头看着众人,似笑非笑地问道:“对手怎么抢在俺们前面去了?” 明朝霞耸了耸肩,嘻嘻笑着说道:“说不定是徐三贵背后的那伙人干的。” 赵似淡淡地笑了笑,“听着有道理。” 乱哄哄地闹了半个时辰,后厨的火被浇灭了,里面拖出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说是谭老汉。 伙计们说,起火时谭老汉躺在杂物间眯觉,应该是醒来时被大火堵在里面没出来。 至于徐二贵,两三日前就没来上工,说是给谭老汉告过假,家里有事。 “偌大个东京城,百万军民,去哪里找徐二贵、徐三贵兄弟俩啊!” 看着慢慢变黑的夜色,开始华灯高挑的楼台阁厅、勾栏瓦舍,赵似嘴里念道。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繁’。东京城又要进入到纸醉金迷。寒冬腊月,酷暑三伏,风霜雪雨,天灾人祸,都不能让他们停息半刻啊。” “十三郎,这就是开封。百年太平已经把这里的人眼迷花,骨泡酥。他们总是有各种理由寻欢作乐,仿佛他们生下来就是为着这个而来的。” 明朝霞在旁边附和着赵似的牢骚,一起陷入到沉寂中。 身后的岑猛冷不丁地问一句,“十三郎,还要不要继续找徐二贵?” “当然要找,你有办法?” “有。如果殿下信得过俺,还请跟俺去个地方。” 赵似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岑猛,目光有些闪烁,最后点头同意。 岑猛带头,一行人出了梁门,进入到外城城西厢。东拐西转,来到安州巷一家酒店里,寻了间僻静房间坐下,叫了些酒菜。 “十三郎,这安州巷的张秀家,是‘脚店’的佼佼者。他家的羊下水,格外有滋味。” “哈哈,这个俺知道。俺也是脚店的老熟客。只是这家,真没来过。” 赵似刚说完,两个伙计端上两大盆热气腾腾的菜,飘散着浓郁的气味。 闻得惯的,觉得鲜香扑鼻。闻不惯的,只觉得腥膻难闻。 明朝霞眉头紧皱,左手掩着鼻子,强忍着恶心,脸色有些发白。 赵似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囊子,解开后拿出一个小香囊。 “这个香囊去除腥膻臭味有奇效,你先拿着,暂时辟一辟。” 明朝霞微红着脸,接过了香囊,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顿时脸色好了许多。 看到她没事,赵似转过头,盯着岑猛说道:“猛子,该你说道了。” “殿下,小的觉得大家疏忽了两个人。” “谁?”斛律雄追问道。 “徐二贵的浑家,还有他那三四岁的儿子。” 斛律雄若有所思,薛番子抓耳挠腮,高世宣无动于衷。 赵似眼睛一亮,示意岑猛继续。 “俺们假设其实没有人追杀徐家兄弟,会不会是有人绑走了徐二贵的儿子。他们夫妻找不到,就捎口信给徐三贵,让他出王府来一起帮忙找?” “又或者是有人故意绑走了徐二贵的儿子,用徐家唯一的子嗣威胁徐三贵。”明朝霞突然接了一句。 这话让大家陷入沉思,过了一会,赵似开口了。 “猛子,你继续。” “俺们在徐家搜寻时,发现家里的东西几乎原封不动,就连女人家的内衣物都没见翻动过。这就奇怪了。从徐家情况看,当时没人在追他们。徐二贵浑家就算跟着逃命,在当时的情况下,起码也要随手拿两件贴身衣物走吧。” “所以小的觉得,应该是徐家夫妻加上徐三贵,遇到什么要紧事,匆忙出去了,结果遇到意外,一直没有回家。小的就在想,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让徐家兄弟如此慌张?” 岑猛扫了一眼众人,继续分析道。 “小的想来想去,只有徐二贵的独子,徐家唯一的子嗣出了事,他们才会如此紧张。” 刚听到这里,一个护卫匆匆赶来,呈上一份密报。 看完后赵似忍不住抚掌叫好,“厉害!居然叫你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王师傅叫人送来的密报。俺们派去调查徐家街坊的人说,前天上午,徐二贵夫妻到处找他的独子。” “后来邻居们去打听,徐二贵却又说他儿子去亲戚家玩耍,没有事。前天临近傍晚时,徐三贵匆匆回家来,没多久徐二贵夫妻和徐三贵就出门去了,然后再也不见踪迹。” 说完这些,赵似的目光盯着岑猛,一字一顿地说道:“说说你带俺们来这里的原因。” “十三郎,不远处有座建隆观,观主姓庾,人称庾提点。听说他道法高深,是申王、莘王、王都太尉等大官人的座上客。” “九哥和十二哥的座上客?果真好手段。”赵似笑了笑,示意岑猛继续。 “庾提点有位弟子,姓何,道号黄松,最得庾提点信任不过。手底下养着三四十号帮闲,管着观里的田地产租,半道半俗,官府和市井都给他面子,在城西厢算是位人物。” 屋里寂静无声,大家都在听着岑猛的介绍。 “他有个亲弟弟,名叫何勤寿,人称黑心鼠。他打着哥哥和庾提点的旗号,四下钻营,只要能捞到钱的买卖,他都有沾边。最令人不齿的,是他专做拐卖孩童的勾当。” 这时高世宣开口了,“徐家住在城东厢,黑心鼠在城西厢,隔着有点远吧。” “高师傅有所不知。拐卖孩童这事,天怒人怨。所以干这行的都不敢在居住的地盘下手。城西去城东,城东去城西。” 岑猛解释道。 高世宣看了一眼赵似,转头继续问道。 “目前种种迹象表明,徐家儿子被拐走,应该是有目的的,不像是这些混账干的事。找黑心鼠有用吗?” “在城东厢,有人拐了孩童走,对于黑心鼠一伙,就是犯了大忌,踩过界了。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人找出来。他们终日在这阴沟暗道里厮混,找线索,比俺们容易得多了。” 赵似点了点头,对岑猛的解释表示赞同。 “黑心鼠,肯见俺们吗?” “十三郎,此前俺以自在郎身份接过几桩生意,在黑心鼠手里赎过几个孩童,打过交道。刚才俺叫店里的伙计,给黑心鼠送了信去,说有生意要谈。这个倒街卧巷的横死贼,听不得赚钱二字。” “好,俺们等。” 过了一刻钟,大家刚刚放下碗筷,有个贼眉鼠眼的人钻进来,跟岑猛对上眼。两人做了几个手势,那人看了看赵似一行人,最后点了点头。 大家一行人跟着他东转西拐,走了足足半刻钟,终于来到一座庭院门口。 “咱家的地方小,容不下这么多人。”那人拦住大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那生意就谈不成了,俺们改日再来。”岑猛毫不客气地说道。 那人迟疑了一下,还是带着六人进了院门。 赵似等人跟着那人,沿着廊道穿过两道角门,终于进了一间亭阁里。 亭阁四面是窗户,不过现在都关得严严实实。阁里摆着一张很大的八仙桌,还有四把椅子。桌子上摆着一个茶壶,四个茶杯。 那人随意地说道:“诸位请坐,俺家二郎即可就到。” 说完,关上门自顾走了。 赵似在左边坐下,明朝霞和高世宣坐在他的左右,岑猛和薛番子站在他身后。 等了一会,赵似看了看桌面,起身伸手去端茶壶,准备倒茶。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听动静有十几人,飞快地把亭阁团团围住。只见窗户外人影幢幢,刀光剑影,众人不由握住了刀把。 这时有个尖细油腻的声音得意地说道,“嘎嘎,你们这叫自投罗网啊!” 第四十四章 痛下杀手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岑猛脸色一变,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何勤寿在诈他们! 他扬声道:“何二郎,你这样做事,可不地道!败了名声,以后这生意你还做不做?” 窗外传来嘎嘎的尖细声音,“自在郎,你娘的也是开封四厢城里的一号人物,怎么就不守规矩,把县官1的人招来了?” 岑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正在寻思个好借口时,听到旁边一声响,赵似开口了。 赵似早已冷静下来。知道这厮干的事太缺德,真得很怕被官府的人揪住。 虽然他通过哥哥寻到了靠山,可这里是开封城,达官贵人多如牛毛,谁知道不小心撞到哪一家门柱子上了。 心里马上有了定计,赵似一拍桌子,朗声道:“何勤寿,算你没有瞎眼。本虞侯跟几位同僚今晚来,是奉命有事寻你!” 旁边的明朝霞在赵似一开口,瞬间明白他的用意,等到话一落音,马上接上。 “俺早说了,对付这些泼皮杀才,用不着先礼后兵,直接逮起来,送去开封府衙门,一顿水火棍伺候,保证什么牛黄狗宝都能掏出来。” 赵似和明朝霞傲气十足的两句话,立即让屋外的人语气一顿,小心翼翼地问道。 “请问几位官人,是哪家府上的亲随?” “爷爷是简王府的人,外面还有一队拔刀队候着,怕是等得不耐烦了。” 赵似的话一出,尤其是简王府和拔刀队两个词,激起无形的震荡波,把屋外团团围住的人身和刀光剑影,往外震出几尺远。 看来前身赵似在开封城闯下不小的名头。有什么样的王爷,就有什么样的王府护卫。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简王府护卫成了大家口中赫赫有名的拔刀队。 那个尖细的声音慌忙地说道:“快退下来,不要惊了贵人们。” 乱影散开的同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男子走了进来。 在身后两位随从提着的灯笼照亮下,赵似看清楚了此人的模样。 尖嘴猴腮,一对黄豆眼,再加上嘴巴两端各几根猪鬃毛似的胡须。果真是成了精的老鼠。 何勤寿一进门就弯腰作揖,翘着屁股,头和手都拱到地上去了。 “小的是大大得罪了几位贵人!真是罪该万死!最近有仇家上门闹事,所以误会了。小的待会必定有一份重重的歉意,还请几位虞侯多多抱歉!回府后一定请多多美言几句。” 不由地何勤寿不低头认罪。 其它权贵府上,弄你还讲个师出有名。简王府就没有这个规矩,一言不合,带着人就敢打上门来。 他是官家的同胞亲弟,一般官宦子弟都要避着走。何勤寿这样的市井地痞,在他面前,就跟只蚂蚁似的。 “歉意什么的后面再说,本虞侯奉命来,是王府里有位内侍,叫徐三贵,在俺们王爷跟前听用。” 赵似斜着眼看着他,盛气凌人地说着话。 “今个他哭诉,说有人把他家侄子给拐走了。俺们王爷大怒,说城外乱葬岗哪副棺材板没钉严实,跳出个冒失鬼来,居然敢动简王府的人。” 赵似的脸上带着少许笑容,语气却阴森森。 说出的话,就跟冰锥子一样,嗖嗖地往何勤寿身上扎,扎得他脸色惨白,额头冒汗。 岑猛等人在一边听着看着,心里敬佩不已。 简王爷真是厉害,把一位权贵府上骄横跋扈的亲随,演绎得活灵活现。 尤其是气势这块,拿捏得死死的。 “王爷把俺们派了出来,要好好寻一寻。寻访这位胆大包天,敢在俺们简王府头上动土的英雄豪杰。” 赵似话刚落音,薛番子在身后阴恻恻地接了一句。 “是不是俺们拔刀队几天不见血了,有些人就觉得俺们改作吃斋念佛了?” 这几句话就像重锤,把何勤寿一下接着一下往下锤,锤得他弯着腰变成了虾米。 “小的绝不敢动简王府的人。淮春坊东二里徐家小孩被拐走,绝对不是小的们干的!要是小的说谎,天打五雷轰!” 何勤寿诅咒发誓道。 “那是谁干的?”赵似冷笑一声问道,“那可是你的地盘,有人过了界,伸手进来,你难道没闻到一点味?” 何勤寿看了一眼站在那里默然无语的岑猛,知道简王府的人早就把自己的底细摸清楚了。 他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全盘托出? 赵似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冷冷地说道:“淮春坊东二里在东城,这笔帐,俺们王爷只会算在你的头上。你们兄弟俩以为攀上高枝了,可以不把俺们简王府放在眼里?尽管试试,到时候看看你们攀上的那些权贵们,谁能救你们?”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要是你识趣,给了线索,让俺们把人找到,办好了王爷交代的差事,自然不会吝啬在俺们王爷跟前美言几句。何去何从,何二郎,好生斟酌。” 说完,他对高世宣使了个眼色。 高世宣二话不说,一个转身,张弓搭箭,嗖地一声,一支响箭从窗户飞出,带着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 何勤寿脸色一变,连忙恭声道:“回虞侯的话,小的们去打探过,顺着蛛丝马迹,寻到了城北厢上方寺附近的张家包子巷第四户院子里。上门去讨公道,结果被人给打了出来。” “哦,是哪户人家,这么嚣张?” “回虞侯的话,不是哪户人家,而是院子里有几个契丹儿,十分凶恶。小的们吃了一顿打,不敢惹,只能悻悻地回来了。” “契丹儿?”赵似的目光一凛,如同刀子一样钉着何勤寿,“何二郎,该不是你找的托词吗?” “回虞侯的话,当时小的带了七八个伴当去。对,对,黑狗子当时也跟着去了,你说说,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何勤寿连忙拉着旁边一位随从说道。 他正是把赵似几人带进来的那位。 他缩着脖子,那颗小脑袋都要缩到胸腔里去了。 听到何勤寿点名,颤声答道:“没错,小的还吃了几脚,伤痕还在身上。” “行,那俺们知道了。”赵似起身,一行人走出了屋子。 何勤寿紧紧跟在后面,陪着笑,腆着脸说道:“小的们全招了,还请虞侯在王爷面前多美言几句。啊呀,那几个死人,怎么还没把小的歉意捧来。” “不用了。”王禀的声音响起,然后呼啦啦涌进来十几人。 接着另外十几人,押着何勤寿的爪牙们也走了进来,把他们赶到一角,喝令蹲下。 “正臣奉命赶到,请大王吩咐。”王禀向赵似作揖行礼。 他的话像炸雷一样在何勤寿耳朵边响起,额头上的汗跟瀑布一样,不停往下掉,双腿瑟瑟发抖。 赵似缓缓走到他跟前,冷声说道:“何勤寿,你可真是禽兽不如啊!” 何勤寿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过来。 说是迟,那时快,赵似不知什么时候解下腰间的佩刀,连刀鞘猛地挥过来,正击在何勤寿的后颈上。 只听到咔哒一声,何勤寿的颈椎骨被击断,整个身子就像是被放了气变瘪的皮囊,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与此同时,王禀等人同时动手,刀鞘齐下,用同样的手法把何勤寿的十几个手下全部灭口。 “王师傅,你留在这里,稍微布置下,再叫开封城的人过来接手,把地洗一洗。高师傅,你带几个人,把何黄松诓出来,一箭了结他,让他们兄弟团圆,免除后患。高师傅,记住,” 赵似用手捂了捂脸,做了个蒙面的动作。 高世宣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岑猛在旁边问道:“王爷,那个建隆观的庾提点?” 赵似笑了,“他不会声张的。万一不识趣,他是官面上的人,叫嵇仲先生用官面上的手段解决。” “是!” “俺们先去城东厢上方寺附近的张家包子巷,两位师傅处理好了赶紧跟上,那里有线索。” “王爷小心。” “放心,俺们会先在外围察看动静,等你们去了再计议。” 听了赵似的回答,王禀和高世宣放心地点点头,开始布置。 走出何勤寿的院子门,赵似看到明朝霞看过来的眼神,淡然问道:“是不是觉得俺很嚣张跋扈,还草菅人命?” 明朝霞神情复杂地点点头。 “俺命好,投身帝王家。从小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但俺知道,自己的一食一衣,都是万民辛劳供奉出来的。本王即受他们供奉,享用权势,当馈以仁德。” “何勤寿与其兄,依仗权势,胡作为非。开封府的差人不敢管,殿前侍卫司不屑管。本王今天遇到这件事,就要来管一管。” 说到这里,赵似一字一顿地说道,“何勤寿丧尽天良,早死一日,能免去多少孩童受害,多少家庭避免破碎?本王杀之,为民除害!” 明朝霞脸色转蔼,仰头看着赵似,眼睛里满是爱慕和自傲。 “果真是任侠好义的简王爷!奴家没有喜欢错!” 沿着内护城河向北走,过了金水桥,转向东。走了两刻钟,眼前再过两个街口就是马行街。突然,在前面打头的斛律雄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们走的是一条不小的巷道,虽然夜深了,可平日里还是有人往来。偏偏此时,一个人影都没有。 夜风从屋檐下吹过,发出咻咻的凄厉声音。寂静中,突然听到着几声弦响,十余支箭矢从两边二楼上射出,直奔赵似一行人。 1宋朝百姓称官府为县官。 第四十五章 被人伏击 岑猛挥刀拨开飞向赵似的箭矢,向前猛扑。 与此同时,赵似和明朝霞猛地向左一转。斛律雄和薛番子猛地向右一扑。全部躲过了第一轮箭矢。 明朝霞的右手多了支细长剑,对着左边店铺的木门,从上劈下,剑锋沿着细细的门缝,切豆腐一般把门栓切开。 赵似借着转势取下背上的弓箭。张弓搭箭,对着对面的二楼嗖地就是一箭。同时一个背靠,撞开木门,闪身进去。 伏击者的第二轮箭矢嗖嗖地射出,盯着几人的身影飞来。 明朝霞电光一闪,剑花飞舞,铛铛几声把飞过来的箭矢都挑落在地上。 一个闪身,也抢跟着进去。 另一边的薛番子沉气运力,猛地一踢,把右边店铺的木门踢开,闪身进去。 斛律雄停在门口,等到箭矢飞来,身子一侧,闪过两支。左手一伸,把另一支箭矢接住。右手却已经取下背上的弓,顺手一搭,嗖地一声射了回去,一声惨叫随即响起。 一个转身,斛律雄跟着闪进屋里,顺手一个背手箭,又往对面射了一箭,激起一声惨叫。 冲进屋里的薛番子拔出双刀,挽了个刀花,怪叫一声,如疯魔一般向二楼冲去。 伏击者首领在暗处,看得目瞪口呆。 这五位是谁啊? 好像带头的还是位王爷。怎么电光火石之间,闪转腾挪,攻守瞬转,就是道上的大盗巨匪也没有这么娴熟迅速。 从二楼噗通跳下十几人,分出六人围攻岑猛,其余人分成两路,分别逼近赵似和斛律雄躲进的两边店铺。 岑猛拔出钢刀,一个箭步,抢攻最前面那人。 这人正是伏击者的首领,随手一个格挡,拦住了岑猛的力劈。其余的人也从两边合围上。 岑猛后退几步,背靠着一堵青砖墙,绝了后患,专心对付三面围来的的敌手。 只听到铛铛的刀剑相击声,仿佛是五月暴雨打在屋檐上,连绵不绝,响成一片。 交手十几回合,首领咬着牙怒吼道:“你不是简王,是西军的狗崽子!” 岑猛不示弱地骂道:“爷爷是专杀河西猪狗的自在郎!” 嘴上不饶人,手上更激烈。 岑猛虽然处在下风,但一时半会还能自保。 分向两边的伏击者,沿着赵似和薛番子破开的屋门要冲进去。 左边的屋门两扇洞开,但只能容下两三人并肩而入。 两位伏击者刚迈过门槛,只见到电光一闪,寒气扑面而来,剑尖如同漫天飞舞的雪花,把他们笼罩住。 两人心中骇然,连忙招架。 只是这剑尖虚虚实实,几息间在方寸之中变幻了七八回。待到左边的那人以为是虚招时,那剑尖却由虚变实,在他的喉咙上轻轻一刺,留下一个豌豆大的洞,滋滋地往外飙血。 此人像是被点中穴位,全身动弹不得,嘴巴张开,发出嘎啦嘎啦,如同蛤蟆叫唤的声音。 右边那人知道同伴中了招,心中大惊,全力招架的动作稍微一滞,一支箭矢悄无声息地飞来,狠狠扎中他的心口。 “卑鄙小”右边的人忿忿不平地嘀咕了半句,倒在左边同伴的身旁。 右边屋门只被薛番子踢开一扇,仅能容一人通过。奔右边的伏击者站立了几息,有一人抢先跳出,猛地往里冲。 刚进门,一支箭矢兜头而来,飞疾凌厉。那人猛地一偏头,箭矢从他耳坠划过。 来者没有想到第二支箭矢来得如此之急,几乎咬着第一支箭矢的尾巴到达,而且直奔偏右的方向,仿佛早就料到他会往这边偏头。 那人再也躲不过去,第二支箭矢扎进他的左眼窝。由于距离太近,劲道十足的箭矢居然从后脑勺里透出了箭尖。 左右两边的门,居然成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隘,伏击者们一时没有料到,暂时停下来商议对策。 寂静的街道上听到岑猛那边的刀剑相击声,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还有右边二楼上,只听到冲上去的薛番子连连怪叫,伴随着时不时的惨叫和怒骂声。 “呔!鼠辈小儿,你们在干什么?” 夜空里突然响起雷鸣般的喝声。 长街一头,出现六个身影,高矮不一,身形各异,都显得精悍强壮。 最前面那个正是杨可世,他像一只冬眠出来疯狂觅食的大狗熊,猛然间看到了美食,气势汹汹地冲在最前面。 在他后面,正是韦宝庆、白崇虎、杨惟忠、折彦质、杨宗闵五人。 韦宝庆拉住了杨可世,指着伏击者喝问道。 “你们在作甚!居然以多打少,不是好儿郎。” 走出来的是伏击者小头目,把手里的钢刀挽了个刀花,阴恻恻地说道:“不想死的就赶紧离开,耶耶手里的钢刀,不缺你们几个枉死鬼。” “直娘贼的,是河西家的狗贼。难怪老子隔着两条街就闻到腥膻臭味!” 杨可世大吼一声,从身后掏出一根出奇长又出奇粗的木棒,犹如猛虎跃涧,几个腾跃就扑到小头目跟前,然后狠狠地往下砸去。 小头目连忙举刀一挡,却不想此人的力道如此凶猛。 手臂一麻,手刀被差点砸掉在地上。他连忙左手握住刀背,双手用力往上举,这才架住。 杨可世不仅凶悍,还经验极为老道。 看到小头目守势一老,手里的木棒顺势一转,对着他的天灵盖砸去。 胳膊粗的木棒带着风声呼呼而来,这要是砸实了,绝对是头骨碎裂,脑浆迸溅的下场。小头目心中大骇,双手来不及反应和招架,连忙把头一偏,木棒狠狠砸在他的左肩上。 只听到咔的声音,小头目感觉到钻心的剧痛,知道左肩骨被砸碎了。 不是痛惜迟疑的时候,他忍住痛咬着牙,右手的刀猛地向外一划,要把来者开膛破肚。 却不想杨可世一招得手后,猛地向后一跃,正好避开小头目发狠的一招。等到他招式用老,猛地往前一扑,又是兜头一棍。 赵似已经听到动静,他透过敞开的屋门,正好看到这一串兔起鹘落的动作。 然后听到砰的一声闷响,杨可世的木棍狠狠地砸在了小头目的脑袋上,像是装在厚布袋里的西瓜被砸开了花。 其余五人,杨惟忠一马当先,韦宝庆、白崇虎、折彦质、杨宗闵紧跟其后,也呼啸着冲了上去,举着木棍,杀入伏击者之中,犹如狼入羊群。 赵似看了几眼,心里就放心。 杨可世六人虽然人少,可各个都是少见的猛将。手里的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木棒,又沉又长,就跟一柄铁锏,打在要害上也是要人命的。 他们六人,仿佛上战场见到死敌一般。前扑击杀,带着一往无前,同归于尽的气势。对手稍一胆怯,就被他们得手。 要是对手毫不畏惧,顶住反击,他们却一击而退,再寻良机或者改变战术。 伏击者被杀得措手不及,但人数占优势,还能维持一番。 赵似和斛律雄非常有默契地张弓搭箭,寻到机会,嗖的就是一箭,目标非死即伤。 明朝霞见到形势有变,手里的细剑一挥,不攻只守,护在赵似身边。 不一会,把二楼隐藏残敌清理干净的薛番子,跃身下楼,加入围剿伏击者行列。 杨可世六人,再加上岑猛、薛番子两人,一起合力,还有赵似和斛律雄神出鬼没,一击必中的箭矢。 伏击者二十多人,被杀得节节败退。 等到王禀和高世宣带着人赶到,只剩下不到十人,被一鼓作气悉数斩杀。 带头首领最凶悍,身陷重围,中了十几处重创,还在负隅顽抗,最后被岑猛抽冷子一刀枭首。 王禀叫人封住巷道两头,亲自去查看伏击者的尸首,寻找身份线索。 赵似抹了一把汗,上前问道:“你们怎么来这里?” 韦宝庆说道:“俺们相约喝酒,路过附近,杨大郎非拉着俺们走这边。然后听到打杀的动静,便悄悄地上前。正好旁边店铺里有码着的柴火,俺们各自选了趁手的,就杀上来了。” 他和白崇虎在赵似的引见下,与种师中等西军诸将相识,兴致相投,一见如故。 明天是休沐日,所以拉着不用值日的杨可世、杨惟忠、折彦质、杨宗闵,进城来喝酒。 杨可世嚷嚷着,“俺就说了,隔着几里地,俺就能闻到河西家狗贼的味。” 这时王禀和高世宣上前,神情凝重地禀告道:“殿下,是河西家显道堂的人。” “显道堂?”赵似沉吟着,突然问道,“俺们在这里打杀这么久,本该在附近巡逻的铺军和禁军,都死哪里去了?” 第四十六章 吕惠卿和范纯仁 第二天早上,在延和殿里,官家听到显道堂这个名字时,气得连声咳嗽,咳得脸色煞白。 “这些狗贼!居然在俺东京城埋有人手,还敢当街劫杀王爷,真是胆大包天。” “河西狗贼狼子野心,胆子肯定大得没边。六哥不必为这些混账气坏身子。”赵似轻抚着皇兄的后背,连声劝道。 西夏和契丹,在宋境里布有奸细,是公开的秘密。 只是现在宋国与两国已经和议,人家死不承认,宋国也没办法。只能叫有司严加缉查。 也就大宋君臣是个憨憨,谨守礼仪之邦的虚面子,对两国的间谍手段少得可怜,对两国的内情也是睁眼瞎。 在赵似的连声劝慰下,官家终于慢慢平复下来。 “何勤寿,还有他大兄何黄松,都死了?”官家微微喘着气。 “何勤寿被俺一刀鞘敲断了后颈骨,何黄松被俺的护卫一箭射穿了喉咙,都死得不能再死。这会应该被开封府的人验过尸,丢去城外的乱葬岗。” 赵似大部分事情都不会瞒着皇兄,坦然直言。 “真是想不到,天子脚下,皇宫不远处,还有这等丧尽天良的恶贼。” “六哥不要动气。皇恩如晴日,泽遍天下。可是阳光底下,总有阴影。” 官家看着赵似,像是欣慰,又像是无奈。 过了一会,轻轻叹了一口气。 “还有那个庾提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十三哥,你可是功德使。” “六哥放心,俺有办法泡制他。” “嗯。十三哥,你是说那三十几位军官,是因为十二哥要追查一件失物,被殃及鱼池?” 皇兄,你这话有点明知故问了。 “是的。”赵似把来龙去脉详细地说了一遍。 “十二哥丢的到底是什么要紧物件?居然让他如此兴师动众?” “那俺就不知道,六哥让皇城司的人手好好查一查吧。俺打算待会去刑部大狱,亲自提审那些被查办的军官们。” “嗯,好。”官家看着不在意的赵似,努力想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来,可什么都找不到。 “对了十三哥,待会吕惠卿和范次公会奉诏进殿,你一起陪同。” “是六哥。吕公和范公这么快就到了。” 两人所在的地方都不同,居然同时到达开封城。有些奇怪。 可是转念一想,吕惠卿离开封近,可他坐镇的延安府是西陲重镇,繁琐的交接事宜,要忙活好些日子才能动身。 范纯仁虽然在永州,离得远。可他是被贬斥安置在那里,为人又清廉。诏书一到,卷着包袱就动身了。 所以两人居然差不多日子赶到开封城。 “官家,该喝药了。”一位内侍端着一碗药上前来,谄笑地说道。 他是勾管御药院的押班苏珪。 “喝药。”官家有些无奈地说道。 接过碗来,皱着眉头,苦着脸,仰着头慢慢喝完了一碗药。 苏珪又赶紧把半碗蜂蜜水奉上。 等了一会,范纯仁和吕惠卿被梁从政带到。 范纯仁白发苍苍,满是皱纹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印记。可不管多少风霜雪雨,都打不去他身上的浩然正气。 坐在官家跟前,他腰杆挺得笔直,就跟大雪里的青松一般。 吕惠卿比范纯仁只小五岁,却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他微微弯着腰,处处显得很谨慎。 仿佛远离朝堂二十年,碾转多地,已经把他身上的意气风发悉数打磨掉了。 吕惠卿的话很少,只是满口的感谢官家皇恩。 范纯仁的话不多,但是显得咄咄逼人。 他一上来就要求废除党锢,把被贬逐在天涯海角的旧党党人们召回来,让朝堂能够秉承正气,回到正路上。 赵似看到皇兄的脸上有些不自然,出声插话问范纯仁。 “范次公,永州可是河东柳公写下《永州八记》的地方?” “殿下,正是。正是柳公写下‘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的《捕蛇者说》的永州。”范纯仁捋着胡须说道。 麻蛋的,你们这些古代文人,比现代论坛里顶尖的键盘喷子还要厉害,一点缝隙就不放过。 俺当然知道现在变法确实逐渐变成横征暴敛。 正是因为敛财有方,朝廷收入增加,能够支撑父皇和皇兄去实现远大的抱负,所以新党才会得势。 可这些话俺能当着皇兄的面说出来吗? 官家也听出范纯仁话里的意思。 他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着赵似,小眼神透着光。 看吧,你怂恿召回来的保守老臣,都是这个德性,知道厉害了吧。 其实官家更想知道,自己神奇的亲弟弟,在旧党老臣的咄咄逼人下,还有什么新鲜招数。 赵似淡淡一笑,“范次公又要拉开架势跟俺辩论了。可是俺读书少,肯定辩不过你们这些学富五车的大才。只是俺一直有个疑惑。你们争来争去,都喜欢各自举出例子来立论自己。” “这边说河东某县因为新法民不聊生,那边说京东某县因为新法安居乐业。例子这种东西,只要你愿意找,肯定是能找得到。只是这样先下结论,再去找证据,以偏概全,大家就算吵上五十年一百年也吵不明白的。” “事情吵不明白,大家就放下君子之德,开始对敌手发起人身攻击。道理辨不明,把对方斗倒了,也算赢。只是这样,有些胜之不武。” 赵似的话让官家、范纯仁和吕惠卿听得目瞪口呆。 可是在心里细细一琢磨,又不无道理。 官家的眼睛透着光,毫不客气地问道:“十三哥,那你有什么法子?” “法子倒是有,就是有些繁琐,费人手耗时间。” “不怕,十三哥只管说出来。”官家催促道。 “用数据说话。派遣人手到各县去,统计当地实际情况。然后根据这些统计数据,核算出事实来。你说河东某县因为新法民不聊生,可是该县农户若干,今年总共收多少粮食,每家最少收得若干,最多收得若干。” “商铺若干,今年得利若干。手工者若干,得利若干” “数据摆出来,你要是再说民不聊生,就真的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一县不足为凭,那统计一州一路诸县的数据。只要超过六成以上的百姓受益,新法就是有效的。至于四成没有受益的诸县,那就要深挖原因,从而改善。” 官家、范纯仁和吕惠卿三人静静地听着,各自心思不同。 官家觉得是个好办法。 亲政恢复新法以来,时时有人前仆后继地上书,抨击新法不好。 要是如十三哥所言,摆出这些铁一般的数据事实,自己就完全可以不管这些混账话了。不过他还有一点疑惑。 “十三哥。只是你所说的建议,跟章相所设的三司会计司似有重叠吧。” “官家,章相的三司会计司是被动的统计数据。下面报来多少,以此为依据核算统计。俺所说的,是主动去统计数据。” 赵似解释了两句。 被动?主动! 官家一下子听明白了,点了点头,“十三哥,能者多劳!这事你也帮帮手。著作局就办得很好。那些造谣生事的小报新闻纸,几近绝迹。” 赵似一脸的苦笑,“官家,那就请在秘书省增设一个统计局吧。反正秘书省就是个筐,啥都可以往里装。” 官家哈哈大笑。 范纯仁和吕惠卿看着他们两兄弟,目光炯炯,若有所思。 半个时辰后,范纯仁和吕惠卿向官家拜别。 向赵似告辞时,范纯仁拉着赵似的手,毫不避讳地说道:“范某与大王一见如故,可有机会坐下来谈谈?” 大爷,知道你很仰慕俺,可是用不着表现得如此明显吧,这叫俺很难做的。 赵似转过头来,一脸的无可奈何。 官家乐了,幸灾乐祸地眨眨眼睛,十三哥,你自便。 赵似无奈,只得答应道:“范公,过两日俺一定去登门拜访,请教一二。” 范纯仁这才放过他。 吕惠卿笑眯眯地对着赵似拱了拱手,也跟着离去。 延和殿里只剩下官家和赵似两人。 “六哥,‘异论相搅’是个什么意思?”赵似突然问道。 第四十七章 异论相搅 官家知道亲弟弟虽然人很聪慧,经常突发奇想。但确实读书少,很多书籍上的典故,根本不明白。 “‘异论相搅’此典故,出自真庙先帝。当初真庙先帝用王文穆(王钦若)为相,又把他的政敌寇忠愍(寇准)同为相。时为太子的仁庙先帝不解,真庙先帝解释道,‘且要异论相搅,即各不敢为非’” 说到这里,官家心有所悟,看着赵似,有些疑惑地问道。 “十三哥,你赞同范次公召回旧党老臣的建议?” “六哥。前几日俺在某份邸报上看到‘异论相搅’,向嵇仲先生请教过,若有所思。今天范次公又提及党争之事,俺觉得这句话越想越有道理。” 官家身子背着靠几,往后一倾,大半个脸隐入到阴影之中。 “哦,什么个道理?” “元祐更化,保守党那几位执相,一朝得权,便大泄私愤。把支持新党之人,一律贬逐至瘴疫横行之地,恨不得将新党诸人赶尽杀绝。已然是坏了祖宗之法。” 官家听到这话,身子往前一倾,整个脸都露在阳光之下。 “哦,十三哥,你继续说。” 赵似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 劝人第一要诀,不能在抵触情绪下劝说,否则天大的道理对方也听不进去。 所以赵似先把皇兄心里最恨的司马光、吕公著、文彦博,不动声色地踩了踩,让他心安气顺,这才继续往下说。 “三公如此作为,不仅是坏了真庙先帝的‘且要异论相搅,即各不敢为非’,更是坏了父皇的规矩。当初不管王荆公等新党如何咄咄逼人,父皇也只是把三公等旧党众人,另置西京、大名和颍州等地,继续委以重任。” 官家忍不住连连点头。 “六哥,元祐更化,这些人启了坏头,君子之争变成了你死我活的党争。肆意贬逐敌手更是有‘泄私愤污上名’之嫌。” “‘泄私愤污上名’?你说得再清楚些。”官家目光一凛,连声追问。 “痛下辣手,把政敌逐去天涯海角,他们是清静痛快了,私人恩怨了结了。可是六哥你的名誉呢?天下人如何看你?后世人如何看你?史书如何评价你?” 赵似三个如何追问出来,官家的脸色一次白过一次。 是啊,把旧党之人一贬再贬,章惇曾布等新党是得意非凡,可天下人如何看自己? 睚眦小人,无容人之器量?连先帝气度的一半都达不到? 官家突然感觉到此前小报里的这些话,突然变得尖锐锋利,直贯他的心房,把他心中一块凝固许久的淤块刺散开。 “十三哥,把那些人都召回来?”官家迟疑地问道。 “六哥,要俺说,就学学父皇的手段。在西京洛阳新设一个弘文馆,把那些人都安置去那里。荣养起来能花多少钱?” 说到这里,赵似直起身子,神情有些激动。 “六哥,俺上回跟章相在垂拱殿撕斗,绝不是私怨。俺就是看不惯他们旁若无人的样子。” “六哥,你对新党众臣是怎么样,俺们是看在眼里的。肝胆相照,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天下非议、青史毁誉,六哥你一人全扛着。” “可是那些混账在泄私愤,公报私仇的时候,有没有替六哥你想过?六哥,你是天子,大宋官家,可不能这般纵容他们。干得好继续干,干不好有人可以替换他们!” 听到这里,官家终于听明白十三哥苦口婆心一番劝告里的深意。 是啊,以前父皇为什么把旧党众臣就放在开封附近?就是在警示那些新党大臣们。 你们好好干!不好好干,朕随时可以召人来替换你们。 父皇的用心和手段,自己怎么就没有完全领悟到,反而被群臣们糊弄。 多亏了十三哥的暗示谏言! 看到皇兄神清气爽的样子,赵似知道他把自己的话都听进去了,也不再多说,省得画蛇添足。 出了东华门,赵似看着徐徐东升的朝阳,心中的激动欣喜,就像这金色的阳光,越来越猛烈。 “朝霞,东坡先生会很快被召回京来。”赵似转头对跟在旁边的明朝霞说道。 “真的?”穿着男装的明朝霞猛地转头过来,盯着着赵似。那双大眼睛,慢慢地变红,盈满泪水。 “皇兄最近会召回一批旧党贬臣。俺争取让东坡先生名列第一批名单里。” “太好了!”明朝霞喃喃地念道,泪珠不住地往下滴。 赵似看着她的样子,强忍着心中的酸痛,继续说道。 “现在需要俺想个法子,寻个理由,让官家名正言顺地下诏。” “贤妃刘娘子已有身孕,要不打着为未出世的皇子公主祈福的旗号?”明朝霞迫不及待地说道。 赵似心里吓了一跳。 大妹子,俺们可不敢这么干。 俺知道那一定是个大侄子,可他只活了一个来月就夭折了。 以此为借口赦免旧臣,到时候沉浸在丧子之痛的皇兄,被人一挑拨:就是赦免了旧党才让皇子夭折! 那才叫真正的一个惨!扳都扳不回来了。 “这月十日是父皇诞辰,到时候俺以此为借口嗯”赵似想到了。 “俺们回府再商议!” 刚到府中,张叔夜带着一人前来拜见。 “大王,这位就是刘韐刘仲偃,刚从陇城赶至开封。”张叔夜介绍道。 “属下崇安刘韐拜见大王!” 刘韐长相普通,就是那对眉毛,长垂过眼,让人过目难忘。 “仲偃先生,俺日思夜想,总算把你盼到了。”赵似拉着刘韐的手,殷切地说道。 “刘某才学浅薄,恐让大王失望了。”刘韐沉着地答道。 “仲偃先生的才学,俺是知道的。只是希望俺这鲁莽汉,不要让先生失望才是。” 刘韐抬起头,看着赵似诚恳的目光,终于低头拱手道:“谢大王。” “好!嵇仲先生,俺想让仲偃先生以简王府侍讲之名,暂领骁骑营承宣局副主事一职。你多带带他,尽快交接。开封府有河西狗贼、契丹恶儿横行,皇兄很是不满,决心暗中整饬。俺向皇兄推荐嵇仲先生为开封府判官,专管勾使院诸案公事。” “属下领命,定当竭力!” 与此同时,在城南厢某处院子里,一群人跪在地上,一个劲装女子拿着皮鞭,怒不可遏地抽打着他们,一边打还一边破口大骂! 偏偏这十几位彪形大汉们,伏在地上战战兢兢,温顺地像绵羊,不敢有半点反抗。 第四十八章 冒出个西夏郡主 “你们这些混账!本郡启用谭老汉这条线,是想通过徐三贵兄弟,查清楚莘王暗地里的秘密。可你们查清楚了吗?” 拎着鞭子的女子十八九岁,身形高挑,戴着一顶软脚幞头,穿着一身绯色绸袍,外披朱罗烟纱衫。 眉挑如剑,凤眼含煞,十分英武。 她恼怒得满脸通红,手里捏着皮鞭,手指关节都泛白了。在跪倒的人群中间走来走去,只有这样,才能把她胸口里的怒火散发走。 “没有查明白!还惊动了观音堂的契丹儿。人家反手把徐二贵的独子绑架走了,把柄捏在人家手里,徐二贵兄弟俩,还不得任人摆布!你们不思补过,居然纠集人手去伏击简王!混账!” 说到这里,怒火又把她的脸烧得通红,挥舞着皮鞭胡乱着抽打着。 皮鞭打在人肉上,发出啪啪的沉闷声,卷着飞溅的血肉,十分骇人。 院子里只有她怒吼的声音,还有皮鞭抽打声,其余的人都跪倒在地上,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 抽了十几鞭子,她有些累了,拎着皮鞭快步走到正上首的椅子跟前,一屁股坐下。 “说说,是谁主张去伏击简王一行人?” “回郡主的话,是嵬保地节。他说奉郡主之命,调集人手,伏击简王。因为他手里有兀卒令牌,小的们不敢违抗,只能听命。”一个三十岁男子抬起头,朗声答道。 郡主盯着他,那双深邃的凤眼喷出的怒火,佛庙大殿上的铜罗汉都能熔化掉。 那男子丝毫不畏,顽强地对视着。只是他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顺着脸颊往下流,下雨般滴落在地上。 “以后不管什么兀卒令牌,翊卫司银牌,一概不作数。没有本郡的命令,一兵一卒都不得擅动。要是还有下次,我把你们拴在马尾上,全部拖死!”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心里都忍不住长舒一口气,终于过了一道鬼门关。 早就知道这次召集是郡主借题发挥,整饬显道堂军纪。现在看来,大家都算是过关了。 “好了!都散去吧。嵬名景惹,李辅仁留下。”郡主终于移开目光,挥了挥手。 “是!”十几人如释重负,迅速地离开,院子里只留下三人。 “嵬名惹景,你说嵬保地节故意把本郡引往陈留,好纠集人手伏击简王。愿意跟他去的都是他的亲信,剩下的都是清白的?” “是的郡主!”嵬名惹景就是刚才那位三十岁的男子。 逃出生天的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答道。 郡主冷冷地笑了一下,对剩下的都是清白的这一点不置可否。 “嵬保地节好狠的计谋啊。伤了简王,宋国朝廷绝不肯善罢甘休。皇帝弟弟好不容易才促成的夏宋和议,就要毁于一旦。嵬保地节真不愧是太后的心腹,为了替她报仇,居然不惜把整个大夏拖进战火里去。” 郡主的怒火已经慢慢消散,只是心里的恨意还在,话语间完全能听出来。 “要不是嵬保地节已经死了,本郡定要点他天灯,叫他永远在地狱里沉沦煎熬!”郡主狠狠地说道。 “辅仁,这位简王不简单啊。嵬保地节本人就是无数血战历练出来的勇士,他所带的二十四位心腹也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怎么就被简王一行人反杀,无一幸免?”郡主发泄一通后转头问道。 “郡主,这位简王让人看不透。他正在编练的骁骑营,十分隐秘。俺们派人去勘查,一无所获,还折了好些人手。” 李辅仁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小心地回答着。 “以后不用去查了。三千甘为宋人走狗的熟蕃而已。这点人手,撼动不了俺们大夏。” “郡主,莘王府那边的动静不小啊。”李辅仁提醒道。 “俺知道,所以才决计动用了谭老汉,意图打通徐家兄弟这条线。嵬保地节也是假用两人的线索,才把本位引去陈留。” 郡主看了嵬名景惹,李辅仁两人,有些苦恼。 “现在嵬保地节全军覆没,简王肯定把这笔账记在显道堂头上,也会记在俺大夏国身上。你们说,该如何转缓一二?” “郡主,属下早上获知,三衙和开封府的人,连夜带走了几位禁军和铺军的虞侯,都是俺们收买的人手。昨晚嵬保地节就是通过他们,调走巡逻的铺军和禁军。简王府的动作非常快,郡主要早做定夺。” 西夏郡主一时无语,坐在那里沉思默想。 嵬名惹景鼓起勇气,开口禀告道:“郡主,而今宋家朝局不明,储君微妙。俺们何不诚心诚意去赔个罪,缓过这段时间再说。” 西夏郡主咯咯一笑,语气却冷峻。 “你倒是想得好。先折下面子赔个罪,等他们把储君位争出来再说。要是简王成事,有了这份香火情,俺们继续添火加柴,把关系搞得再火热些。要是简王失利,这个恩怨也就烟消云散了。他自身难保,就顾不上跟俺们牵扯了。” “郡主英明!”李辅仁和嵬名惹景齐声说道。 西夏郡主摆摆手,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俺们都已经看出,这位简王真不简单。手里的实力也远超俺们的想象。俺们的赔罪,到底要有多大的诚意,他才会满意呢?” 院子里一片沉寂。 嵬名惹景悄悄地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郡主,心里忍不住思量开来。 要不用美人计?咱家的郡主长得不差啊。 听说她母亲是高昌商队进献给先帝的西域粟特胡姬。所以她碧眼红发,眼窝深陷,鼻梁高挑,有着明显的胡姬特征。 美貌在大夏国数一数二。 何不试一试!说不定简王爷喜欢美色,就好这一口呢! 嵬名惹景在心里腹诽着。 他们这群显道堂的高手,都是从西夏擒生军、铁鹞子等百战精锐中挑选出来的。个个桀骜不驯,却被郡主用鞭子当狗一样抽打,心里没有怨恨,怎么可能。 不过他也只能在心里用这样大逆不道的胡思乱想来发泄心中的怨恨。 “郡主,俺们已经侦知了徐二贵兄弟的下落,要不要用这个消除简王的怒火?”李辅仁建议道。 郡主浅碧色的眼睛猛地一亮,“皇城司、三衙和开封府,正在暗地里掘地三尺找这两位。听说徐三贵是莘王府负责洒扫书房的内侍,而这位又是简王争储君最有力的对手之一!” 说到这里,她兴奋一甩手里的皮鞭,啪的一声在空中炸响,吓得嵬名惹景猛地一哆嗦,仿佛这鞭子抽打在自己身上一样。 “这个徐三贵肯定是其他家的细作,卷走了莘王重要的东西。说不定是咯咯!要是落在简王手里,那就有趣了。” 听了郡主的话,李辅仁眼睛也一亮,随即想到重要的关键,迟疑地说道:“郡主,要是俺们帮简王找到徐三贵,找回那件物件,说不定就帮他继承宋国皇帝大位。郡主,这位简王要是成了宋国官家,对我大夏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位任侠尚义十三郎,本位听说过,打心里看不起。他一时改邪归正,也只是为了争位假装的。鲁莽冲动,要是他成了大宋官家,咯咯,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说完后,郡主当机立断道:“李辅仁,嵬名惹景,你二人立即带上好手,把徐家兄弟抢回来。” 两人刚要出院门,郡主叫住他们,“徐二贵儿子的下落,也去查一查。或许,俺们用得上这条线索。” 第四十九章 章惇的水车说 “章相,你觉得莘王府里的东西是谁偷了去?” 章惇府上的书房里,李清臣坐在章惇的对面,皱着眉头问道。 章惇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淡淡地反问道:“邦直觉得会是谁?” “无非端王等寥寥数人。” 李清臣小心翼翼地答道。 章惇笑了,他听出这“等寥寥数人”里,除了端王,暗含着睦王,甚至还有申王在内。 官家如此情况,几位有继承权的皇弟们,都不会甘心坐视。 李清臣看到章惇脸上的神情,揣测道:“章相,难道李某猜错了?” “没有,本相只是想说,邦直少说了一个人。” “谁?” “简王。” 李清臣猛地一惊,“章相,何出此言?简王奉旨查办,昨晚在马王灶巷还遭遇伏击,险些丧命,怎么此子难道心计缜密、城府深沉至此?” “邦直,自从金明池大难后,赵十三洗心革面。短短不到月余时间,他不仅像是换了个人,官家也像是换了个人。吾等大好局面,骤然变革。” 听了章惇阴恻恻的话,李清臣心里更惊。 “章相,你还听到什么?” “刚才郝随递来话,官家有意召回绍圣年间斥逐的旧党众人。” “什么!”李清臣猛地站起来,来回不安地行走着。 “这些人卷土重来,官家亲政以来的局面又要为之一变啊。”李清臣忐忑不安地说道。 “是啊,所以吾等要好生斟酌一番,全力狙击。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章惇变得怒不可遏,“曾子宣、许元冲,这两个混账,为了私人恩怨,为了自己的前途,居然不顾立场,无耻附谄,真是可恼!” 是啊,官家原本就执拗,决定的事情,很难被劝回来。偏偏曾布、许将因为与章惇的私人恩怨,宁可坐看旧党众人被召回,也不愿出手相帮。 新党内部都分裂了,还怎么去进谏官家,狙击旧党召回? 必须另辟蹊径! 李清臣眼角两边的肌肉在不停地跳,过了许久才开口。 “即如此,储君之位当要好生策划!” 章惇瞪了他一眼,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现在的官家已经被蛊惑,完全不是一位“明君”。幸好他身体不好,又无子嗣,确实可以早做策划,再获拥立之功,延续章党权势。 沉默许久,章惇才喟然开口:“现在算来,俺们该推举端王,嗯,现在应该叫遂宁王。” “他恭顺谦逊,好文向学,风雅绝伦,名声卓佳,又是诸皇弟实际最年长者。而他也聪慧,早早就讨好接近娘娘。” 李清臣摇摇头,轻声道:“端王殿下书画皆学前唐薛少保(薛稷)。书法用笔纤瘦,结字疏通,几近自成一家。花鸟人物,华丽精妙,造诣颇高。诗词文采,为世人称颂。只是有传闻说他是南唐李后主转世。” 说到这里,李清臣脸色凝重,“无论是亡国之君,还是报前世灭国之仇,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是市井传闻,齐东野语!赵十一文采卓异,风流近于李后主,很多人就信以为真,颇有非议。不过他性子冲和,少毅力乏坚韧。如此性情的人君,对于做臣子的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李清臣听出章惇话里的意思。 性子冲和,少毅力乏坚韧,无非耳根子软,容易受人摆布。 “章相,你所言极是!与十一相比,十三确实不是良选。任侠好义小简王!呵呵,听说还骑射皆佳。如生在开国之时,大可鹰扬虎腾。只是这太平盛世,难为明君啊。” “邦直,既然如此,你可知本相要助他打压端王吗?”章惇突然笑着问道。 “邦直不知。”这正是李清臣一直想问的。 “定夺新君不在吾等,也不在官家,在庆寿宫。”章惇的话有些飘浮。像是飘在空中的肥皂泡,你想抓又抓不到。 李清臣知道向娘娘内心深处的那个结。 “妙!向娘娘是外柔内刚之人。简王赵十三越是扬名,向娘娘心里的那根刺,就刺得越深!” 章惇笑而不语,但脸上那个笑容意味深长,让人难以捉摸。 李清臣沉思一会,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简十三虽然已经洗心革面,又是官家同胞弟。但他尚武好勇,志向高远。而今时势艰难,吾等竭力维持,如履薄冰。官家亲政以来,绍圣绍述,连连对河西家用兵,已经民声鼎沸。要是再出一位爱折腾的新君,那要天下大乱!不行!绝不行!” 李清臣激动地站了起来,脸色惶恐,双手胡乱地挥舞着,像是在赶走什么毒蛇猛兽。 章惇眼睛闪过怒火,对河西家采取攻势是他一手主导的,想不到在李清臣嘴里居然如此不堪。 看来他虽然支持变法,可骨子跟其他旧党人一样,以为崇尚节俭、不启兵战就能国库充盈,天下太平。 或许,熙宁新法在他眼里,只是简在帝心、平步青云的工具而已。 依照年轻时的脾性,章惇早就怒发冲冠,当晚就写折子,把这位帮助他恢复青苗、免役诸法的同相参倒。 只是这些年风风雨雨走过来,章惇知道掩饰自己的情绪。 尤其是现在官家不再完全信任他,许多人闻弦知音,纷纷冒头。 事事艰难,让章惇有些意兴阑珊。 默然许久,章惇只是喟然道:“如此只是人算,天意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李清臣正要出声反驳几句,门外有人禀告:“主君,李家十五郎来了。” “叫进来。”章惇恢复正常,给了李清臣一个眼色,朗声道。 “小的见过章相公,见过李相公。” 进屋的是位二十岁出头的男子。青衣劲装,头戴圆顶软脚幞头,脚踢虎踞鞋。正是在徐二贵家翻墙进院子,遇到柳传峰的那位。 “十五郎,说说简王爷这两日做了些什么?”章惇开口问道。 “回章相公的话,昨晚简王一行人先去了徐二贵家小的去查过,雇请余记打行的人,是端,遂宁王府的虞侯,名叫高俅。” “高俅?”章惇和李清臣都皱起眉头。 果真,十一哥也参与其中了。 章惇的脸上露出不屑之色,转言问道:“简王后来又去了哪里?” “回章相的话,简王查出徐二贵在潘楼做杂役,径直去那里打听。没有找到徐二贵,又找他的师傅,后厨掌勺谭老汉。不想后厨起火,谭老汉被烧死。” 听到这里,章惇出声打断了李十五郎的话,“简王一去潘楼找人,后厨就起火,还把重要证人烧死了。居然如此巧合?” “回章相的话,确实过于巧合。小的仔细勘验了一番,发现烧死的应该不是谭老汉。” 章惇眼睛一亮,“有何证据?” “小的听说那谭老汉是九指,可尸首却是十指。且尸首鼻子嘴巴里无灰烬,说明他在起火之前就已经死了。” “谭老汉金蝉脱壳?” “章相英明,应该是这样的。”李十五郎恭敬答道。 “对了,你说的这些,简王都知悉吗?”章惇又问道。 “回章相的话,高俅之事,小的能查出来,简王肯定也能查出来。至于谭老汉假死之事,小的听说简王和属下围着尸首看了一会,但不敢确定是否发现了蹊跷” “好,下去吧。”章惇挥了挥手。 等到李十五郎退下,章惇对李清臣说道:“邦直,你举荐的这位族侄,果真聪慧干练,是个人才。” 李清臣讪讪一笑,恨铁不地成钢地说,“治经明义才是正途,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李简自小聪慧,却不肯用心在正途上。只爱看杂书,好舞刀弄枪,难成大器。替章相办好差事,谋份前途,某也算对得起族老托付。” 说完后他想起正事,厉色道:“章相,十三如此鲁莽轻怠之人,如何为大宋天子,万民之君?俺们定要想法好生狙击!” 章惇却淡淡一笑,“邦直,现在俺反倒有些赞赏赵十三了。或许他才有勇气去继承神庙先帝的遗志,继行变法。当初吾等就是凭借血气之勇,才参与王荆公变祖宗之法。” “子厚!”李清臣急了,“官家年轻气盛,执意攻取邈川、青唐,擅开边衅,已经劳师伤财,深积民怨。赵十三更为任性妄为,岂不要大乱?” 章惇沉默不语,突然问道:“邦直,你见过水车吗?” 李清臣一愣,下意识地答道:“金明池不是有吗?” “那只是供人观赏的,”章惇撇撇嘴说道,“我在两湖招抚时,在安江、镇江等寨见过。有阁楼那么高,人站在旁边,犹如蝼蚁。水流湍急而下,水车徐徐转动。邦直啊,那水车一转动起来,非人力能阻停的。” 李清臣喟然无语。 第五十章 刑部大狱 刑部大狱在城西厢角子巷附近。 这里是大宋最大的监牢。 所以海纳百川,各衙门关不下,不想关的犯人,统统塞进这里来。 在王府稍做安排,赵似带着人就直奔这里。 在大狱入口的左边,有一座不大的狱神庙。 赵似从于化田手里接过三根香,拈在手心里,恭恭敬敬地给面目狰狞的狱神作了三个揖。 高世宣、斛律雄、岑猛、薛番子和杨可世等人站在身后,跟着作了三个揖。 拜完码头,赵似转过头来问带路的押司,“这位什么来头?” 黑脸的宋押司一时没反应过来,迟疑地问道:“不知上官问的什么?” 赵似没有亮出简王身份,而是以枢密院法曹的身份前来。 赵似嘴巴往身后撇了撇,“这位,这位,你们这里的镇院大帅,黑面獠牙,看上挺凶的这位,到底什么来头?” “你说的镇邪避瘟狱神啊。”宋押司这才反应过来,“有的说他是包青天包相公,晚上断阴间的那位。有的说他是十代家传刽子手。还有的说他是仁庙先帝年间的狄太尉。” “包龙图?脸是够黑的。十代祖传刽子手?这个有可能,杀气重,镇得住。狄太尉,这就有些糟践人了。” 宋押司也摇了摇头,“确实有些糟践人了。狄太尉,真是太可惜了。” 进了大牢的门,里面立即变得阴森可怖,空气里也弥漫着一种阴湿的难闻气味,让人觉得是走在阴沟下水道里。 两边都是牢房,里面坐着形形色色的人。 有的垂头丧气,目光呆痴,已经失去活着的意志。 有的在牢里围着打转,嘴里念念有词。旁边的牢友看得心烦,狠狠地踹上一脚。那人倒在地上,还在念念有词。 走近了一听,好像是他上堂的自诉词。 有的还处在惊惶不安之中。一听到几人的脚步声,立即从牢房深处弹出来,扶着木栅栏,拼命地嘶叫着,诉说着自己是天底下最冤枉的人。 还有的人,他们坐在牢里,目光凶狠,盯着牢外走过的每一个人,好像这些人是把他送进大牢的真凶,恨不得扑上来一口咬死他们。 以为这里是地狱,等到走到里面更深一层,才知道那里是天堂。 走进二重门,里面的牢狱里都是重刑犯。 死气沉沉,就跟地狱里一样幽暗,沉寂无声。 一间牢房里,一位犯人手脚四肢,连同脖子都被铁链拴牢。 衣衫破烂,手和脚都已经溃烂,露出森森白骨。更可怖的是,几只硕大的老鼠,从容地在犯人身上爬上爬下,心满意足地撕咬着上面的肉。 听到脚步声,老鼠们满不在乎地转头过来,两只小眼睛闪着瘆人的绿光。 犯人目光呆滞,嘴唇微张,许久才抖动两下,显示着他依然还在人世。这时,众人才会听到有轻微的声音,从犯人的嘴里发出。 像撕心裂肺的惨叫,又似痛彻心扉的哀嚎,断断续续,飘飘荡荡,像是孤魂野鬼发出的有气无力的呻吟声。 或许此刻的他宁愿自己在地狱里。 迎着赵似的目光,宋押司不在意地说道:“重刑犯,屡次逃跑,所以上头如此吩咐的。” 继续向前走。 在另一间牢房里,一个犯人躺在最里面,也是闭着眼睛,只有许久才起伏的胸口,显示着他还是个活人。 不过他的手脚也是血肉模糊,不过不是溃烂鼠啃,像是硬生生撕咬下来的。 在牢房一侧,蹲着三个犯人,脸色灰青,目光凶狠。 听到脚步声,都转过头来,那神情跟前面牢房里的老鼠一样,眼睛里也同样闪着绿光。 看到宋押司,有一人咧开嘴笑了笑。赵似可以看到他黑黄的牙齿里,有些鲜红的血肉丝挂在上面。 “直娘贼的,赶紧坐好了。老实点,都是些贵人,不要瞎看,再看戳瞎你们的狗眼。” 宋押司怒骂道。 转过头解释道:“这些腌臜货,老是在牢里打架犯事,上头吩咐,一天只给一碗稀粥。” 又一间牢房,里面坐着一位犯人,枯瘦如柴,就是一具蒙着皮的骷髅。 看到这个模样,赵似不用担心他被牢鼠或者其它什么兽物吃掉,因为实在没有什么肉。 犯人似乎也知道自己的优势。 他仰着头、张着嘴看着天花板,像是在得意地笑。一缕小小的阳光从高高的栅栏里投射下来,落在他的脸上和嘴里。 他应该很惬意,享受着这深牢大狱里难得的阳光。大大的嘴巴,似乎要把这缕阳光吞噬到肚子里。 突然,从犯人的嘴巴里,钻出一只老鼠,在阳光里左顾右盼,又缩了回去。 赵似毛骨悚然,喟然叹息道,“什么刑部大狱,地狱都比它强!” 刑部侍郎来之邵,也是东华门唱名出来的。 在他治下,刑部大狱居然成了人间地狱。不知道在这位名士大儒心里,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值得他去关心? 情冤曲直、人间疾苦?还是诗词歌赋、道德文章? 带路的宋押司嘿嘿一笑,“官人说得什么话。刑部大狱,对于俺们来说,是个好去处。” 看到他又黑又厚的脸,还有被刑部大狱供养得有些肥硕的身材,赵似忍不住扬起右手,重重打在宋押司的左脸上。 “直”宋押司刚冒出一个字,就被架在脖子上的两把道钢刀,把所有的话都给憋回去了。 “敢骂俺们大王一个字,就把你全家都送到这里来,如法炮制!”岑猛恶狠狠地说道。 “大大大王?”宋押司吓得直哆嗦。 “宋押司,又来一位上官,要提审刑部查办的禁军厢军军官。”有狱卒在老远的二重门外喊着。 “问他哪个衙门的?”赵似轻轻说了句。 “哪个衙门的?”宋押司老老实实地问道。 “说是中书省的。” 赵似心头一动,看了看这里的布局。有一间审讯室,隔壁是狱卒们休息以及问询的地方。他指了指,叫众人先躲进去。 “你照常招呼他,不要走漏俺们的消息。否则的话,本王让你们一家在这里团圆。” 宋押司双腿乱抖,连带着说话都在晃动,“小小的知道了。” 看到宋押司,李简第一句话问道:“你被谁打了?” 宋押司愣了一下,随即摸了摸火辣辣的左脸,强笑道:“跟内人争吵,挨了一巴掌。” 李简哈哈一笑,“原来宋押司是惧内之人。本官李简,中书省录事,奉命提审。” 说罢,递过去文书。 宋押司匆匆看了一眼,带着李简往里走。 看到外面牢房里那些千奇百怪的人,李简一脸笑嘻嘻的。 见到熟人还客气地点点头:“原来员外进这里了。好生待着,过些时日,俺给你烧把纸钱。” 在前面带路的宋押司一脸的别扭,这位中书省下来的录事,实在怪异。简直跟刚才那位乔装打扮、微服私访的王爷是一类人! 走过那些堪比地狱的里间牢房,李简默然无语,收敛笑容,只是狠狠地瞪了宋押司一眼。 宋押司觉得右脸也有些火辣辣的,忍不住快走几步,拉开距离。 拐了一道弯,进到审讯房里,李简发现里面坐着两人,正在问话笔录。 问话的对象,应该就是昨晚被殿前司和开封府抓了,直接送到这刑部大牢里的,那五个受贿渎职的小军官。 嘿,有人抢先了。 李简上前客气地问道:“两位官人是哪家衙门来办事的?” 问话的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听到李简的问话,一起回了头。 坐的那人长相俊秀,二十岁上下,戴着软脚幞头,穿着一身锦袍。站的那人高大雄壮,凶神恶煞。背着一柄铁锏,比普通铁锏长一半,粗两圈。 如此反差的两人,居然是一对同僚。 “在下是开封府军巡使于化田,奉命来给昨晚被抓的五位军校记份笔录。” 俊秀男子说话的声音很怪异,就像又尖又细的钢针,被人猛地锤了一铁锤,皱皱巴巴、别别扭扭。 “开封府的于巡使,怎么连禁军的也一块问?” 李简的问话让于化田嘴角微微一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第五十一章 法理不外乎人情 “这位是殿前司的杨虞侯。殿前司图省事,派了他来走过场,笔墨杂事全推给俺们开封府。” 于化田的话刚落音,杨虞侯开口了,声音嗡嗡的,就像是在铜钟里回荡了一圈再放出来的。 “在下杨可世,三班任职。”说完,可能是想传递一种善意,杨在世咧开嘴笑了笑。 只是难看的笑容把李简和宋押司吓了一跳。 你还不如不笑! “在下是中书省录事李简。”李简微微笑着自我介绍,说清楚来此的原委 “今早殿前司和开封府的文书递进了中书省。小省官1就打发俺过来问问,落份笔录交上去。” “原来是中书省的上官。你请!”于化田连忙起身,把位置让给李简。 李简叫狱卒再搬来两张椅子,一套桌椅。 椅子给于巡使和杨班直坐,桌椅给宋押司,让他客串书办做笔录。 准备妥当,李简对着五个垂头丧气的禁军和铺军小军官们开口了。 “说吧,你们是如何收受贿赂,玩忽职守的?” 李简问了一句,五位小军官低着头,都不说话。 看到这五位还心存侥幸,李简又补了一句,“本官提醒你们一句。昨晚一更三刻,你们负责巡逻的城北厢马王灶巷,简王及其扈从被一伙歹人伏击袭杀。开封府震怒,三衙震怒,三省震怒!” 什么?由于自己的玩忽职守,官家胞弟简王爷遇歹人袭杀?五人脸色大惊,更是被李简一声高过一声的最后三句话吓得脸色惨白。 五人噗通跪下,连连磕头。 尤其一位铺军小军官,磕得额头都是血,脸上全是泪水。 “小的实在无奈!不收些贿赂,一家老小都要活不下去。”他嘶嚎哭叫着分辩道。 “说清楚!你可是厢军军官,朝廷每年都有发俸禄,怎么还能让你一家老小饿肚子?”李简恶狠狠地说道。 这位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旁边一位禁军军官忍不住先开口。 “上官有所不知。小的在河东拼了半条命,终于立下些军功,转资后擢升为十将。又花了钱,托了关系,调到开封城来宿值。原本想着能多捞些钱,却不想天子脚下,禁军的粮饷都没有给全。” “去年的粮饷才给到十月,还打了七折。俺一家老小近十口人,调京运作时落下的亏空,还有自家的兵甲弓械要修缮更新,哪样不要钱?想着能不能在街面上分些利是钱贴补下。”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利用巡逻职权去街面敲诈勒索一番。 “可是人家早就有了定规。这街那巷,每铺每店,利是钱谁来收,初五十五收,谁该分多少,都是有定数的!那里轮得到俺们这些新调来的外来户?” “再说了,街巷上的店铺,谁知道是哪家官人暗中罩着的。俺要是敢胡乱去伸手,不仅这身军衣要被扒,说不定连小命都不保。” “上官,俺们不收些贿赂,一家老小就要饿死。城外数万饥民,好歹还有官家仁德,赏碗稀粥吊着命。俺们老小要是断了粮,连乞讨救济都没的地方去啊!” 这位禁军军官的哀诉,引起其他四位的附和,那位连连磕头的铺军军官回过气来,哀嚎哭诉着。 “上官们啊,禁军的军校们都如此,俺们这些厢军更惨了。小的原本在濮州过活,那年遇上大水灾,田产房屋全无,一家老小被收入厢军中。去年调来开封城当巡逻的铺军。想着还是件好事。” “小的以前还兼做泥瓦匠营生的,想着巡铺三个时辰,余下的时辰就给人去做雇工,也能挣些钱粮来养活一家老小。偏偏巡完铺,这家官人点,那处衙门要,来回地当值应差。当仪仗,做杂役。当牛做马,耗时费力,拿不到半文津贴赏赐不说,还要自备干粮。” “小的有些同僚,穷得实在没有办法,一家老小轮流穿上仅有的两身衣裳,去城外饥民营里混口饭吃。还有的同僚,妻女有几分姿色,傍门卖笑养活老小。上官啊,小的真的实在没法子了!” 看着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哭嚎的五人,李简想说些什么,可是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本朝重文轻武已经到了一种极致。 中高级军官,可能只是尊严受到文官儒生的轻视和践踏,但待遇还算不错。朝廷厚禄优待,就是让有兵权的他们,不要有不臣的非分之想。 但是对于普通军士以及大多数低级基层军官来说,不仅没有这份优待,还会被各个衙门鄙视压榨,视作猪狗,劳以牛马。 默然了一会,李简肃然说道:“这世上万事,都是事出有因。你们有苦衷,有隐情,本官已经记录在案。如何处置,只能等上官发落。” 五位小军官一听,心里凉了大半截。 他们心里清楚,在朝中大小文官眼里,自己这些低级军官,就跟草芥一样,随便落几笔,就是流配沙门岛,家破人亡的结局。 李简看到五人如丧考妣,心中有些不忍,又点了几句,“其实尔等案子,可大可小。关键是简王府不追究。简王爷任侠好义,颇有仁名,你们托人去求他开恩,说不得能逃出生天。” 说到这里,李简转过头来,对于化田说道:“于巡使,你说是不是?” “说的正是。简王有仁名,这是众所周知的。李录事有侠义之气,有仁义之心,何不替五位去简王府求情呢?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你说是不是李录事?” 李简看着围过来抱着自己腿苦苦哀求的五人,一时傻眼了。 简王府的人各个都是人精,自己一个不慎,就被他反将一军。 想着于化田的话,李简心头一动,往通向隔壁的门看了一眼,慷慨地说道:“好,给你们写份陈情表,你们签字画押,俺给送去简王府。得不得恩赦,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跟着宋押司回到大狱门口,李简一眼看到了狱神庙,转身恭敬地给狱神上了三柱香。 “李录事进来时不拜,怎么走的时候要拜?”宋押司在旁边好奇地问道。 “来的时候无事求神,走的时候有事要求神,所以要拜一拜。” “李录事,你所求何事?” “求狱神保佑里面的冤屈之人,多活一天,便多一线生机。”李简黯然地说道。 李简走后,赵似等人从里间走了出来。 “禁军厢军,腐朽糜烂至此!指望这些可怜人去保家卫国,真是痴心妄想啊!” 赵似长叹一口气,转身对于化田说道:“接到李简的陈情表,你代表王府跟枢密院和刑部交涉,收受贿赂,玩忽职守的那五位军官,就发配去太原。” “遵命。” “殿下仁德!”高世宣等人齐声道。 “是朝廷亏欠他们在先。要是严惩,合了法理,却亏了人情。法理不外乎人情。要是连最基本良善都保不住,这法理有何用?” 赵似感叹了几句,转头吩咐。 “通知押司狱卒,俺们开始提审那些被来之邵查办的,视为韩学儒余党的军官们。估计也是差不多的结果。这样的状况,不贪污受贿,就得一家子忍饥挨饿。” 说到这里,赵似有些黯然失落,“先提审落口供,届时再视情况从轻发落。” “是!” 转头看去,深邃幽长的牢狱,黑洞洞,阴森森,如同吞噬一切血盆大口。 赵似叹息道,“‘今日的褴褛蝼蚁,昨日的万里长城’。还来得及。要是变成了‘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就一切后悔莫及了。” 1门下和中书两省的左、右散骑常侍,左、右谏议大夫,左、右司谏,左、右正言、中书舍人、起居郎等,通称“两省官”。门下省的起居郎和中书省的中书舍人负责具体事务的中级官员,称“小两省官”。散骑常侍、给事中、谏议大夫高官等称“大两省官”。 第五十二章 长庆楼里话风流 走出刑部大狱,汇合了王禀和明朝霞,走在大街上,赵似猛然间发现,自己像是忙碌了一上午。一看时辰,才是巳时过半。 走在开封城的街道上,能明显感觉得出,这座繁华的城池,才刚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这个庞然大物,似乎在昨晚的荒唐和喧嚣中耗费了太多的精力。短短两三个时辰的睡眠,还不能让它完全清醒。 它跟刚醒过来没多久的十一哥赵佶一样,还处在思绪迷离,一片混沌的状态中。 倒夜香,收五谷轮回之物的百姓们,早就已经完工,推着车从各城门离了城。就连来卖柴火的城外山野樵夫们,也陆续推着小车,从西边的梁门出城。 此时的开封城,处在一种玄妙的似静非静,似喧非喧的状态。 大街小巷,茶坊酒店,勾栏瓦肆,仿佛正在洗漱穿戴。只有经过一段时间的收拾齐整,才会重新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等到黄昏时分,不知谁发出一声号令,无数的军民从各自的容身之所里钻出来,汇集成百上千的人流,向馆楼店铺涌去。 那时开封城才算是完全鲜活过来。 流光溢彩、灯红酒绿,届时,史书上记载的前汉唐盛世的人间繁华,也不及它的一半。精力旺盛的开封人,会纵情到深夜,直到精疲力竭才昏昏睡去,为第二天的繁华喧闹恢复精力。 这是就大宋的开封城啊,这里的人们以为太平盛世的醉生梦死会永无止境。 赵似感叹了一句,正要往王府赶。 一位男子拦在了前面,拱手作揖道:“简王殿下,俺家主人有请!” 得,看来俺的名声越来越响,又有人请。 长庆楼在景灵东宫的东墙边上。 真庙先帝定制“推本世系,遂祖轩辕”,以轩辕黄帝为赵姓始祖,然后开始修建景灵宫祭祀轩辕氏。 足足花了四年才建成,总一千三百二十楹,崇广壮丽举世罕见。 祭祀时用最高规格的太庙礼仪。 仁庙先帝天圣年间遭火灾,旋即修复,然后分出了东西宫。 长庆楼能修在景灵东宫边上,足以见它的显赫。 跟其它名楼一样,进门就是彩锦扎花、华丽绚烂的楼门。进去后左边是吃饭喝酒的酒楼,右边是听曲耍乐的瓦肆。 左边的酒楼已经人影幢幢,性子急的早早来到这里,为午饭开始做准备。 右边却稀稀疏疏,十分的冷清。它最繁华的时令是夜落灯起,离得还早呢。 右边二楼栏杆上,懒洋洋地依立着十几位草草梳洗一番,出来练功的歌姬乐娼。她们一眼就认出这位东京城里著名的小简王。 “十三郎,你终于舍得来找姐姐了吗?”一位二十多岁的歌姬打趣道。 在这些女子们的眼里,简王、端王、莘王、王都尉,章相公、曾相公、大苏学士、小苏学士,不再是宗室权臣,一视同仁全是恩客。 嬉笑打闹,狎媟无间。 再清贵的人,到了这种场合,他也正经不起来。就算正经,也是遭人唾弃的假正经。 赵似淡淡一笑,口是心非地答道:“十三郎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姐姐。” 这些都是前身赵似惹下的风流债,俺赵似可不会偿还的。 “那你今晚来捧姐姐的场啊。”歌姬又惊又喜地说道。 “今晚有事,等些日子再来看姐姐。”赵似模拟两可地答道,眼睛悄悄瞟了一下身边的明朝霞。 旁边有另外的歌姬说道:“姐姐,你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他还是那个铁石心肠的十三郎。” 最先说话的歌姬一脸的悲痛欲绝,“十三郎,你被金玉奴迷住后,奴家等人,你连看都不看了。” 赵似看了看身边的明朝霞,哈哈一笑,“实在有事,不敢轻怠。再说了,俺诗词不佳,书画不精,丝竹管弦更是十窍通了九窍。实在是无趣得紧啊,怕姐姐们嫌弃。” “无趣也不怕。十三郎痴情金玉奴在开封城里是出了名。要是能邀到你上楼来坐一坐,奴家就能名扬东京,名列魁首头牌了。” 其余的歌姬乐娼都笑了起来。 有一位年轻貌美的乐娼,她头戴满园春簪花,伏靠着栏杆,摆出一副特立独行、卓然不群的姿态,斜眼看着赵似。 “十三郎,你有那么多俸禄,那么多田产,日进斗金。坐拥这么多钱财它也生不出子来,何不拿出来花一花,用不着那么吝啬!” 楼里一片寂静。 赵似心中一笑,又是一位得了权贵官人几句夸奖,便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浊世一朵白莲的小姐。 跟在赵似身后的明朝霞脸色一冷,右手握住了剑柄。高世宣更是目光闪动,像是在目测距离和角度。 倚在栏杆上的歌姬乐娼们脸色变得难看。 尤其那位最先出声挑逗赵似的歌姬,黑着脸怒气冲冲走到那乐娼跟前,狠狠地甩了一巴掌,打得她的头歪到一边,精美的簪花乱飞出去。 “你个贼狗攮的下贱胚子,以为得了莘王、端王、王都尉的点场和赐赏,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满开封城谁不知道,十三郎最是豪爽仁义的一位。” “他的俸禄出产,拿去救活城外数万饥民。要不是十三郎禀明官家,自己掏钱,以惠民局的名义给饥民发放粮食、药品等物,他们早就在去冬的风雪里死干净了。” “你个小浪蹄子,敢在这里排遣十三郎。你这不知死活的话传出去,信不信出门后开封城百姓一人一口吐沫,活活淹死你!” 话刚落音,长庆楼里爆出震天的叫好声,仿佛头牌名角在堂上唱了一曲举世无双的唱词。就连左楼上忙着收拾的跑堂杂役、上楼进屋的酒客官人,听完后也跟着爆喝一声好。 赵似拱手遥遥问道:“姐姐可是叫玉锦春?” 那位怒骂一顿的歌姬转过头来,笑颜如花,“十三郎确实没忘姐姐,还能记住奴家的名字。” 不是俺记得,是死鬼赵似记得。他为什么记得,俺真得不知道。 周围爆出一阵轻快的笑声来。 赵似也笑了,继续说道:“待会叫府上给玉锦春姐姐送来五坛‘武陵神仙酿’,谢姐姐为本王张目说话。君子之交淡如水,那俺跟姐姐的交情就如这酒一般醇香。” “好!”众人又是爆喝了一声,纷纷情不自禁地赞叹:“果真是任侠好义的小简王!” 明朝霞在身后悄悄掐着赵似的后腰肉,“你个风流浪荡子,想不到在这里藏了老相好的。” 赵似痛得龇牙咧齿,轻声道:“俺的好妹妹。天地良心,自从跟你好后,万紫千红都成了庸脂俗粉。” 明朝霞鼻子一哼,这才放过。 赵似上得楼来,一路上遇到无数招呼。无论杂役官人,都以招呼一声简王十三郎为荣。他也都一一拱手,微笑着回礼。 来到一间雅间,带路人在门上敲了敲,里面传来一女子声音。 “请进。” 赵似微微吃惊,但是脚步没有丝毫迟疑,迈进了被推开的房门。 只见靠窗的位置,坐着一女子,碧眼如湖水,曲发色赤黄。看清楚她的相貌,赵似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怎么乱入一个北欧美女1? 赵似确实没有想到,两三百年过去,居然还有特征如此明显的“胡姬”。 “鄙人赵十三郎。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妾身姓李,自家人都叫我李率则。” “李率则,率则,”赵似轻声念了几遍,突然问道,“这应该是河西党项人的说法,首领、统领的意思?” 李率则笑颜如花,“十三郎果真是博学多识啊。” 她这是默认自己是显道堂的新统领。 “那里!俺只是一直比较关注河西的情况而已。”赵似意味深长地答了一句,“只是李率则叫着,实在不像是女子的名字,不好听。不知娘子名字叫什么?” “本郡叫李青鸾。” 李青鸾扭动着身子,妙曼的身形显得更加惊心动魄。 “刚才十三郎一进门,就目光炯炯地看着奴家,现在又在追问奴家的名字,是不是对奴家有些意思?”。 话语放荡不羁,像是在调情。只是她的话语间,情意绵绵少,绵里藏刀的多。 “俺见到娘子,猛地就想起前唐李太白的诗,‘碧玉炅炅双目瞳,黄金拳拳(卷卷)两鬓红’,这说得不正是娘子吗?一时好奇,多看了几眼。” “不过俺对娘子没有太多意思,只是对贵国的显道堂很有些意思。昨晚马王灶巷,贵堂二十五位好汉的英魂,不知回转河西了没有。” 李青鸾眼睛微微一眯,愤然地说道,“这些人都是叛逆,不仅灵魂得不到安息,他们的家人也会受到严厉的惩处!” 赵似哈哈一笑,“事情败露了,就是叛逆。要是事情做成,取下本王的项上人头,不就成了英豪功臣!” 李青鸾有些坐不住了。她深刻体会到赵似话语间的无比锋利。 刚才她在雅间里听到了整个过程。发现这位简王十三郎超出自己的预料,应该是位心志坚定,很有手段的人物。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比自己预料得还要难缠。 李青鸾决定直奔主题。 “简王爷,徐家兄弟在我们手里。” 赵似看了她一眼,没有跟着她的话题走,而是毫不客气地反问道:“那徐二贵的浑家和独子呢?” 李青鸾一时语塞。 1有人类学家考证,白色人种从高加索地区起源,四处迁徙扩散。天竺的雅利安人和唐朝西域的吐火罗语人种,就是其中东迁分支。西域中粟特族就是典型的碧眼金发,跟西迁的日耳曼人相貌很相近。 楼兰古墓里的女干尸,著名的“楼兰少女”,用最新科技手段复原,相貌也跟北欧人种相近。所以唐诗“碧玉炅炅双目瞳,黄金拳拳两鬓红”,“卷发胡儿眼睛绿,高楼夜静吹横竹”里碧眼金发的胡姬,是有依据的。 第五十三章 熊罴青鸾话机锋 赵似的问话无比犀利,一箭贯喉,把李青鸾一肚子的得意全部堵在喉咙里,半点都发不出来。 这厮真是好生讨厌! 李青鸾几乎咬碎了满嘴贝齿,修长的双手更是捏得吱吱作响。过了好一会,才徐徐舒了一口气。 “见了面,你自己问去。” 李青鸾不愿在话语交锋中落在下风,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好,他们现在哪里?” 李青鸾终于感觉自己抢回了一点主动权,心里忍不住想卖个关子,好好耍一耍坐在对面的这位趾高气昂,无比锋利,让她很不爽的宋国王爷。 可是看到赵似沉寂如潭水的脸,李青鸾突然意识到自己找他的真正目的。 不要旧怨未了,又添新恨啊。 “城北厢清水桥附近。”李青鸾把脑子里的那些情绪波动统统赶走,努力让自己变回到沉着冷静、计谋百出的大夏西凉郡主。 张家包子巷里的那户院子里没有找到任何线索,那些契丹儿早就跑得精光。想不到西夏人的鼻子挺尖的,居然被他们找到线索了。 或者徐家兄弟一直在显道堂的监控之下? “走!”赵似不想啰嗦,当即站起来。 “本位还没尝过长庆楼的佳肴。”李青鸾微微仰起头,带着些许撒娇的语气说道。 “办完事俺请娘子吃,随便你点。”赵似在硕大的八仙桌那一边,声音有点发飘。 “神仙酿是什么酒?本位怎么没有听说过?开封城好像没有这种酒卖。”李青鸾右手撑着下巴,身子往前倾。 “在武陵郡丛山峻岭里,有数不尽的野果。” 赵似转身看向窗户,仿佛外面就是武陵郡的山林。 “山上的猴子吃不完,就把这些水果藏在山洞里。日积月累,居然自然酿就成一种果酒。当地人偶尔发现,几层过滤后装坛,运回中原,取名为神仙酿,又叫猴儿醉。” “原来是南蛮山林里天生的果酒。俺还真以为是神仙酿就的什么美酒,是那件被人从莘王府里偷出来的宝贝。” 李青鸾的眼睛闪烁着浅碧色的光,就像一只碧眼狐狸。 原来谭老汉才是她的人,徐二贵、徐三贵只是这条线的下线。她启动谭老汉,就是想摸清楚徐三贵到底有没有从莘王府偷东西出来,偷得什么东西。 或许她知道莘王府那件被偷的东西是什么,所以才如此上心。 大宋上下,看样子被西夏和辽国渗透得跟筛子一样。都能跟四九年前后的果党飚上飚下。 “娘子喜欢,俺也送你两瓶。”赵似笑着说道。 “为何十三郎对玉锦春如此大方,一送就是五瓶。本郡这里却只有可怜的两瓶呢?”李青鸾嘟着嘴巴地问道,脸上满是心不甘的委屈,话里更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哀怨。 “玉娘子是在下的朋友,李娘子目前还算不上。如果李娘子愿意做本王的朋友,十瓶,二十瓶,都不在话下。” 李青鸾突然宛然一笑,“那就请十三郎跟着奴家去看看,这份诚意能不能让十三郎把奴家当成朋友。” “请!” 城北厢清水桥附近的一处院子里,赵似见到了徐家兄弟。 只是徐二贵已经成了尸体,徐三贵全身上下被包裹成木乃伊,躺在一张地毯上,只露出一张脸。 “攻进去时,徐二贵已经横死,徐三贵也身负重伤。本郡的手下抓到了几个契丹儿,严刑拷打了一番,才知道观音堂去年年底就找到徐家兄弟,想从徐三贵那里知道莘王府的动向。” “徐三贵一直没有答应。初四早上,观音堂的人突然下手,把他侄儿抢跑了。他们兄弟俩找了两天,终于找到观音堂的人。却是羊入虎口。观音堂的人又开始逼问他们索要什么画押文书。严刑拷打之下,徐二贵没扛住,徐三贵成了这个样子。” 赵似的瞳孔不由地一缩,深吸两口气继续问道,“徐二贵的浑家和他独子呢?” “徐二贵的浑家,落入他们手里当天就被几个契丹儿折磨死了。尸首胡乱埋在某个荒地里,他们也记不起具体在哪里。至于他的独子,在这里。”李青鸾递过来一张纸条。 赵似看了一眼,记在心里,然后慢慢地来回地撕成碎片。 他一边撕着一边淡淡地问道:“那几个契丹儿?” “本郡的人杀了三个,活捉了四个。审讯后只活了两个,都在偏房。任由你们处置。” “猛子,番子,” “属下在!” “送那两位契丹儿登天。”说到这里,赵似转过头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岑猛和薛番子,一字一顿地说道:“用些心,好好送他们一程。” 虽然语气极力保持着平和,但李青鸾听得出,这短短的几个字里,压抑着多大的愤怒。 像是被赵似的话给点燃了一样,岑猛和薛番子的眼睛里腾起凶残嗜血的火光。 “是!” 赵似转过头来,神情已经恢复正常,“李娘子,贵国国主得辽主的帮忙才能亲政,也是在辽主居中斡旋下,才能与国朝议和。现在你杀了辽国观音堂的人,会不会被人说你们过河拆桥。不地道啊。” “谢谢十三郎关心。”李青鸾右手遮住嘴巴,嘻嘻地笑了,“本堂用的都是贵国禁军常用的兵器,不怕契丹儿认错了。” 赵似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李青鸾,并没有生气,只是朗声说道:“俺要单独跟徐三贵谈一谈。” “好!”李青鸾爽快地应道,转身离开。 赵似对着明朝霞和高世宣点点头,两人也跟着离开。 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徐二贵的尸体,只剩下赵似和徐三贵。 赵似站立了一会,缓缓走上前去,在徐三贵的跟前蹲下,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徐三贵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哆嗦,似乎有数不尽的话要脱口而出。 “徐三贵子,别的不说,俺敬重你不给契丹儿做走狗的志气。无论如何,俺都会替你报仇雪恨。”赵似轻声地问道。 徐三贵的脸上泛出光彩,死死地盯着赵似,嘴巴张了张,发出微弱的声音。 赵似俯下身去,把头凑到徐三贵嘴边。 “俺不给契丹做狗。俺偷了莘王的密约,是想让他帮忙从契丹要人。侄儿换” 赵似冷然道,“好,俺把你侄儿救出来,带到你跟前,你把东西给俺!” 徐三贵艰难又微弱地点点头。 赵似走出房门,拱手对李青鸾说道:“徐三贵俺们要带走,徐二贵的尸首俺们也要带走,找到他浑家一起安葬。总归是俺大宋子民,惨遭契丹凶人毒手,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 “十三郎仁义!”李青鸾送赵似一行人离开后,又回到了那间房间。 屋子里空无一人,李青鸾在地上转了一圈,站在徐三贵曾经躺着的地面上,跺了跺脚,然后又走到一边。 地毯动了一下,然后一块木板从下翻开,钻出一个人来。 “见过郡主。” “听到了吧?” “听到一些。徐三贵对简王说的话,声音太轻,小的听不到。不过简王对徐三贵说的话,小的听到了。‘好,俺把你侄儿救出来,带到你跟前,你把东西给俺!’” 李青鸾的眼睛里漾起兴奋之色,笑得乐不可支,“原来徐三贵真得偷走莘王的东西。哈哈,看莘王那上火着急的样子,还有十三郎急不可耐的样子。应该是那件东西被偷了。哈哈!” “郡主!”李辅仁和嵬名惹景门外禀告道。 “进来!”李青鸾叫了一声,然后挥挥手对窃听的那人说道,“你先下去。” 一进屋,嵬名惹景就忍不住诉说起来。 “郡主,简王的手下简直是恶魔,太凶残了,比俺们还要凶残。一个契丹儿,被用铁锤,先从指骨,接着趾骨、手骨、脚骨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敲碎了。” “另外那个契丹儿,先一节节地削手指,再一节节地削脚趾,接着割耳、割鼻、剔舌、挖眼、拔齿两个契丹儿痛得死去活来。一昏过去又用冷水浇醒。现在那两个契丹儿还没断气,只是佛祖来了也救不活。” “契丹狗贼,死就死了,不足惜。”李青鸾不屑地说道,“本郡只是在想,如何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从赵十三手里抢到那件东西。” 李青鸾眼睛一转,“李辅仁,马上去给契丹儿报个信,说赵十三要找他们麻烦。” “遵命,属下马上去办。” 嵬名惹景连忙在一边奉承道:“郡主,你这一招真是高啊!借契丹儿的手去收拾赵十三。宋人叫它什么来着,借刀杀人。郡主再趁乱夺宝!” 李青鸾冷笑一声,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泛起得意之色。 第五十四章 目标,北极寺! 开封城封丘门直走,向北十五里,有一处地方叫谢家岗。 名为岗,只是一处小山包而已。 在那里,有一座前些年新修的北极寺。 只是很奇怪,别的寺庙道观都是敞开大门,僧人道士们各个慈祥可亲,笑迎四方善男信女。 所以香火鼎盛,人来人往。 偏偏这家北极寺,时常关着门。一天只开三次,每次一个时辰。里面的僧人也是黑脸黑面,看谁都是恶狠狠的。 这样的服务态度,肯定遭到开封城百姓们唾弃。所以这里香火衰败,十分冷清,人迹罕见。 离北极寺两里的地方有处村庄,在北边的一处院子里,能一眼看见北极寺。 赵似端着一支单筒望远镜,站在院子的墙头,观察着北极寺。 “殿下,猛子和番子回来了,带着显道堂的几位帮手。”斛律雄进来禀告道。 赵似跳下楼梯,把望远镜一收,递给明朝霞,“收起来。” 这是他请了能工巧匠,磨废了四十多块上好水晶,才打造出来这么几支能用的单筒望远镜,当然异常珍贵。 然后向院门走去,一眼就看到了李辅仁。 “李郡主真是大气啊,居然把李押蕃给派来,当俺们的援手。”赵似表情有点夸张地说道。 李辅仁哭笑不得。 不是俺们真心想来,而是真的没有办法,你们太狗了。 自己刚奉郡主的命令,出门准备去北极寺报信,不曾想刚转出巷子,就被岑猛和薛番子带着人给堵住了。 岑猛笑眯眯地说有要紧的事,需要当面禀告郡主。 北极寺的事,请暂且先放一放。 李辅仁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妙,连忙把两位引回去见郡主。 岑猛一见到郡主,就大言不惭地说,奉简王爷的命令,在贵府门外相候。王爷交待,要是有人出门,去向其它地方,就算了。 要是转向城北,奔北极寺而去,就把他拦回来,然后向郡主禀明,为了体现显道堂向简王府道歉的诚意,也为了宋夏两国源远流长的深厚友谊,请郡主派出十位精干好手当帮手。还直接点了李辅仁的名字。 真的太狗了!李辅仁当时看到郡主都气笑了。 事情明摆着,简王识破了自家郡主要摆他一道的诡计,干脆来讨人手。有你的心腹一起去北极寺,郡主总不好通风报信,出卖手下吧? 你李青鸾不借还不行!不借就是没有诚意,简王就不接受你们的道歉。 马王灶巷伏击一事,就记在显道堂和夏国头上。到时候宋夏两国好不容易才达成了和平处境,说不定就因为这件事而破裂。 郡主怎么办?当然借人手了!被人掐住了脖子,还能怎么办? 李辅仁强压着心头的气愤,从容道:“鄙主上诚意满满,还请王爷明察。” 岑猛这时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道:“殿下,夏国郡主说了,要是殿下敢拿李押蕃等人填坑埋穴,打头阵去送死,她绝不会放过你。” 赵似哈哈一笑,“郡主多虑了。人手俺们有,显道堂的朋友,帮俺们押押阵就好了。” 李辅仁不想多待,只求早点离开这个让人尴尬的地方。 他自请道:“王爷,还请给俺们指派任务,也好早些做准备。” “番子,带李押蕃他们去见王师傅,听他安排部属。 “是。” 赵似几人站到屋顶上。 这里是平地,人一站高,能看清很远。 在东南方向,离北极寺四五里远的空地里,有缕缕上百柱炊烟扶摇直上。 “那里是饥民营,看烟柱,应该是开始熬粥赈济。”岑猛喟然道,“王爷,你真是功德无量啊。” 明朝霞转过头来,看着赵似,满是仰慕和喜爱,沁到骨子里的那种。 看得赵似有些飘飘然。 “熬过去了。这些灾民有的陆续回原籍,有的正被招募入厢军。总算是熬过去了。” 说到这里,赵似叹息了一句,“只是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啊。百姓疾苦,总要想办法解决,不能事后厢军收编了事。” “殿下,杨惟忠和刘法带人来了。”高世宣跑进来,站在院子里仰着头禀告道。 “两位杨兄、刘兄、折兄弟、杨兄弟,今天俺们要并肩作战!”走下来的赵似张开双臂,笑盈盈地迎了上去。 “大王!”杨惟忠、杨可世、刘法、折彦质和杨宗闵五人恭敬地见礼。 赵似分别与五人紧紧地拥抱,还拍了拍着对方的后背。 赵似慷慨激昂地说道:“俺们准备去打契丹儿,不知道五位做好准备吗?” 刘法眼睛一亮,奋然道:“刘法愿为前驱!” 杨可世咧开嘴一笑,“河西狗贼杀了上百,换杀契丹狗贼,好它个痛快!” 杨惟忠眼睛里闪过一道阴霾,随即激昂地答道:“杨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折彦质和杨宗闵更是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就上战场。 “好,”赵似拉着四人来到院子北边的墙头,指着远方的北极寺说道:“那里就是契丹儿的老巢。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狗,在俺大宋土地上胡作非为,残害俺们百姓。俺身为大宋简王,你们身为大宋官军,俺们必须要严惩这些豺狗,为百姓出口恶气。” 杨惟忠五人对视一眼,“大王尽管吩咐。俺们带了一百名骁骑营好手,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好,你们看,”赵似招呼杨惟忠、刘法、折彦质、杨宗闵、王禀、高世宣等负责行动的几人围上来。 然后掏出一张草纸,铺在地上,上面简陋地画着线条。 拉着大家都蹲下,赵似开始指指画画。 “这是北极寺的布局图。寺门、大雄宝殿、罗汉堂、方丈堂里面有二十七位和尚,都是契丹儿假装的。首恶名叫耶律鬼密,假扮寺里的方丈,一般在方丈堂” 这些信息都是曹铎派励行社的人手,假装香客打探出来的。 “俺们的计划如下” 赵似交待完任务后,岑猛走进来,禀告道:“殿下,韦指挥和白指挥来了。” 在另外一处院子里的正房里,韦宝庆和白崇虎拱手道:“见过大王。” “白善、伯虎,这次调你们带兵来,全力封锁北极寺附近的道路。主要是防止寺里的契丹凶人逃脱漏网,此外就是做预备队。一旦发生意外,超脱俺们的掌控,你们立即攻上去,控制局面。” “是!”韦宝庆/斛律雄恭声应道。 正事交代完,见左右无人,韦宝庆低声道:“十三郎,你为两案里四十余位禁军厢军军官,洗冤的洗冤,轻责的轻责,大家伙非常感激,都说十三郎仁义。” 赵似摆摆手,“禁军状况,触目惊心,到了必须要整饬的地步。俺也把案情详细禀告给了官家。他震惊万分,终于下定决心要全面整饬禁军。先从京畿这二十万人马开始。这几日,皇兄与俺都在商议整饬方案。” “确实要整饬。这次十三郎召调俺们,俺们左选右选,勉强选出一百位能打的。就这,一打起来,俺俩心里都是悬的,谁知道哪些兵卒会怯战逃跑。”韦宝庆苦笑着答道。 “直娘贼,开朝初年天下无敌的禁军,他娘的养成了一群废物!”白崇虎也在一旁愤愤地骂道。 王禀在门外禀告,“大王,都准备好了,半个时辰后发动。” “好,白善,伯虎,你们去准备吧。嗯,从后门走,不要让旁人看到。” “是!” 等两人走后,赵似远望着北极寺,突然对王禀说道:“王师傅,燕州城外也有一座北极寺,什么时候俺们也能这样眺望它?” 王禀慨然答道:“大王,想必很快就能眺望它的。” 第五十五章 突袭北极寺 在赵似的望远镜里,悄然出现十支战斗小队。 他们微微弯着腰,迈着小碎步,举着兵器,从各自隐身处走了出来。十一人一班,分别向北极寺围去。 每组最前面是一位身穿简甲,腰挎钢刀,手持三角小旗朱枪的班首。他负责全班指挥,位置不定。可前可后,忽左忽右。哪里需要就去那里。 接下来是两位盾牌手。他们左手持三尺高的盾牌,右手持直剑。此剑全长三尺,宽两寸二分,可左右劈砍,还可直刺。 后面是四位长枪手,他们各自手持一杆一丈长的硬杆长枪,每人还配了一把刺剑。 长枪手后面是两位强弩手,每人手持一把弓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的神臂弩。 最后面两位,腰配钢刀,手持五尺长柄苗刀。 他们是士官,武艺高超,经验丰富,不仅协助班首指挥,还负责压阵。 位置跟班首一样,也是根据实际情况随时变化。 这是骁骑营正在操练的新阵法,大家叫它鸳鸯阵。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可简王这么叫,大家都跟着叫。 骁骑营三千官兵是十万蕃部青壮挑选出来的,不仅擅长骑射,更是在战场上历练出一身搏杀技击。 让他们暂时下马编练步军阵法,很快就适应了。 他们把鸳鸯阵编练好了,再在演练和实战中看看效果,加以改进,就可以在后续禁军整饬编练中,在步军中推广开来。 明朝霞也拿了一支单筒望远镜,举着看了起来。 两队在前、两队在左,两队在右,四队绕向后面。 北极寺后方是主攻方向。 王禀、高世宣带着五十名王府护卫,悄然跟进,作为预备队在不远处分散开来。斛律雄带着三十名王府护卫在外围警戒,围堵可能的漏网之鱼。 前敌指挥刘法左右前后看了看,收到了四面带队队长的回应,然后对着前面做了个手势。 杨可世带着前队,弯着腰,举着梯子往寺门跑去。悄悄地把梯子架在寺门两边,杨可世一马当先,带着人鱼贯攀爬而上。 折彦质和杨宗闵率领的左右两队也是如此,悄悄架梯子,不声不响地翻了进去。 看到这里,明朝霞兴奋地握了握拳头,却没有叫出声来。 虽然隔着两里路,但是前方紧张气息影响着这里,所有人,包括岑猛、薛番子带领的护卫队,都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北极寺里警惕性还是很高。前左右六队翻进去没多久,就看到有响箭分别射出来,说明里面的敌人有了察觉,双方面对面地交上手了。 “殿下,按计划,此时刘指挥使和杨指挥使应该带着后队,从寺后翻墙趁乱杀进去了。” 明朝霞小声地问道。 “是的。” “这北极寺的围墙真是太碍事了。”明朝霞举着望远镜看了好一会,气馁地说道。 是啊,北极寺的围墙太高,把激烈的厮杀挡在里面。所有的人只能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 过了一刻钟,寺门被打开,满身是血的杨可世走了出来,朝着外面挥了挥手。 王禀和高世宣立即带着预备队冲了进去。斛律雄带着第二预备队紧跟上,自带着四人守住大门,其余的人散在四面围墙巡逻警戒。 “走!”赵似对岑猛、薛番子说道。 “俺也要去。”明朝霞拦住去路说道。 “现在寺里全是尸体,惨不忍睹,你看了晚上会睡不着的。” “有你在身边,奴家自然睡得着。”明朝霞毫不迟疑地说道。 好吧,俺承认你说得有道理。 “走吧,一起去历练历练。俺俩赌一赌,谁先吐,谁就输。” 赵似笑呵呵地说道。 “好!看谁先吐!”明朝霞傲然地说道。 还没有走进寺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走进去,可以看到厮杀的痕迹。柱子、屋墙、窗框,到处可见枪捅箭射的痕迹。 有士兵在费力地从墙上、木柱子上,一根根往下拔箭矢。 神臂弩是用脚踏固定,全身使力上弦,力道十足。最远射程可达二百四十步。这么近的距离,箭矢射在砖墙上,能射进去半尺深。 到处可以看到血迹,还有拖拽尸体的痕迹。 杨可世把长铁锏扛在肩上,指挥士兵们给每具假和尚的尸体,往要害处补上几刀。 这是骁骑营《步兵作战手册》里的要求。 听到脚步声,杨可世转过头来。 他满脸是血,身上也是血,还混有白的黄的,可能是被铁锏砸出来的脑浆。 看到是赵似,他咧开嘴嘿嘿一笑,比他脚边的死尸还要让人毛骨悚然。 前庭的空地里,折彦质和杨宗闵指挥士兵们正在搬运“检查”过的尸体,叠在一起。 这些假和尚的尸体满是血水。明显看到有长枪、直剑和箭矢的伤口,刀伤痕迹很少。 种种迹象看得出,骁骑营的偷袭非常突然,让部分契丹儿措手不及,来不及取藏在暗处的兵器,只能赤手空拳跟骁骑营的鸳鸯阵对战。 “俺们伤亡是多少?”赵似问迎上来的刘法和杨惟忠。 “回殿下,俺们伤了六个,其中重伤一个,还阵亡了两人。都是在围攻敌人首领时,被他们的死士垂死反扑时遇害的。” 杨惟忠解释道,伤亡人数多集中在他指挥的后队。 “他们首领藏在方丈堂,外屋有六个护卫,随身藏着兵器。听到前面的动静,马上拿着兵器围着方丈堂,保护他们的首领。俺们只能强攻。” 杨惟忠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堂里地方小,俺们的长枪发挥不出优势,吃了些亏。俺就把所有强弩手集中,叫长枪手逼住敌人,再在盾牌手的掩护下,抵近齐射,终于把他们全部拿下。活捉了他们的首领,还有四个伤者。” “殿下,他们应该是契丹皮室军出来的精锐。”折彦质在一旁补充道。 折家所在的府州,跟契丹军也交手过多次。 “你们赶紧打扫战场。收治伤者,收殓亡者。”赵似吩咐道。 “遵命。” “还有这次,算是鸳鸯阵第一次实战,你们回营后要做好总结。优点,缺点,如何改进,都可以说。只要参加过这次战斗的,普通士兵也要说,有什么说什么,说透!俺处理完这边的事就回营,跟大家再面对面讨论一次。” “是!” 交待完这里的事,赵似找到王禀。 “王师傅,抓到的首领呢?” 两人边走边交谈。 “殿下,在方丈堂里。根据曹军使那边给过来的情报,这个法号慈山的和尚,应该就是耶律鬼密,辽国观音堂在俺们开封府的管事。” 走进方丈堂,这里还弥漫着血腥味。 在正中墙上,挂着一幅大日如来佛像,悲悯天地,德化万物。 在佛像跟前,耶律鬼密被绑得结结实实,依然坐在他的蒲团上。 他宽额圆脸,慈眼垂耳,穿着一身袈裟,果真有几分大德高僧的气质。 第五十六章 不杀留着过年啊? 在耶律鬼密旁边,他的两个属下也被绑得结结实实。他们穿着破烂染血的僧袍,各个凶性毕露。 坐在地上,刀枪环绕,却不甘心地扭动挣扎着,嘴里嚷嚷着什么,应该是用契丹话在骂人。 盯着赵似等人,露出的居然是鄙视的眼神。 十个王府护卫在王禀带领下,手持钢刀,围着这四人。 高世宣带着二十名护卫在屋外,手持长弓和强弩,随时待发。 契丹皮室军,百年来,在宋国军民几乎被神化了。皮室军里挑选出来的精锐死士,不由地他们不警惕。 赵似却毫不客气地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两位皮室军精锐,就像集市里要买鸡鸭猪狗的顾客在挑货。 “怎么只是两个?不说有三个吗?” “殿下,还有一个伤重,刚死了。”高世宣答道。 赵似不在意地哦了一声,径直走到耶律鬼密跟前,朗声问道:“你们绑来的徐二贵的儿子呢?” 一直闭目念经的耶律鬼密终于睁开眼睛,冷笑一声,“本位是大辽耀州刺史、硬寨司太保官,耶律傀。” “耶律傀,不是耶律鬼密吗?”赵似不客气地问道。 都成老子阶下囚,还在这里装大尾巴狼。 “那是你们这些南蛮子胡乱叫的。”耶律鬼密鼻子一哼,不屑地答道。 南蛮子?你个王八蛋,南蛮子话怎么说得这么顺溜! “再问你一次,徐二贵的儿子,现在何处?” 耶律鬼密冷哼一声,闭上眼睛,居然又轻声念起《大悲咒》来。 “不说,俺只好用大刑了!” 不把俺当回事!待会叫你哭天喊地叫爷爷。 满清十大酷刑,俺问你怕不怕! “你们敢!耶律太保官是俺们契丹贵人,就是你们官家来了也不敢怠慢。” 耶律鬼密还没出声,他身边那两位忠心耿耿的部下鼓噪起来。 “你们敢动俺们耶律太保官一根汗毛,十万契丹铁骑顷刻南下,踏平开封城!灭你阖家满门!” 麻蛋的!说得跟真的似的。 赵似冷笑两声,正要叫人准备用刑逼问。薛番子冲了进来。 “殿下,去看看吧,太惨了。” 他脸色惨白,一副要吐又吐不出来的样子。 赵似跟着到后院厨房后面的一间屋子跟前,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臭咸鱼的味道。 站在门口的岑猛和两位护卫扶着屋墙在吐。 推开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里面的情节更是触目惊心。 里面并不昏暗,阳光从前后四扇窗户照进来,照得里面十分亮堂。缕缕阳光下,可以看到倒挂着的十几具小儿尸体。 他们赤裸***瘪瘪,就像一条条挂在空中的咸鱼。 他们都残缺不齐,缺胳膊少腿。 再仔细看,他们还被开膛破肚,内脏全部不见。 赵似不敢再多看,连忙冲了出来,扶着一棵树呕吐不止。 好奇的明朝霞进去不到几息就冲了出来,吐得比赵似还要厉害。 “殿下,徐二贵的儿子找到了,在里面。”岑猛咬着牙,每个字都是他的牙缝里挤出来的。“街坊邻居说那孩子后背有块巴掌大的红斑,对得上。” 赵似转过头来,红着眼睛盯着岑猛,盯得他连退了两步,这才稳住神。 “殿下,俺们还在偏房找到上百件小儿衣物和遗物。其中有个银锁,上面写着‘高平徐氏’四个字,跟街坊邻居说的也对得上。” 赵似铁青着脸,走回方丈房。 听到他的脚步声,耶律鬼密睁开眼,笑眯眯地说道:“都看到了?无所谓。南蛮小儿的肉极嫩,很好吃。内脏更是下酒。尤其是他们的心肝,简直就是极品美味。” 赵似站在那里不动,斜着眼看着这个名为高僧,实为恶鬼的家伙。 身后的薛番子忍不住,怒吼着冲上去,“俺要砍死你!” “来啊!砍死俺啊!俺可是大辽的刺史太保官。杀了俺,就会引起两国纠争,会挑起两国战火。到时候你们那些没有骨头的文官懦夫,会吓得瑟瑟发抖。” “他们面对俺们契丹男儿,就跟没有卵子的内侍一样。可是在你们这些武人面前,却是如狼似虎。被当成猪狗的你们,担得起这么大的责任吗?” 说完,耶律鬼密得意地大笑起来。 岑猛紧紧地抱住薛番子,悲愤地说道:“番子,你不要冲动!这王八蛋说得没错。你杀了他,那些文官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你。你死了不要紧,不要连累殿下。” “殿下?”耶律鬼密听了后,饶有兴趣地说道,“是王爷啊。嗯,那才有资格在俺面前平起平坐。是哪位王爷,端王,还是简” 后面那个字还没说出来,只见白光一闪,一颗圆硕的脑袋在空中飞过,噗通一声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这才定住。 那脑袋睁大眼睛,张着嘴巴,似乎还能听到从里面想发出却发不出来的声音。 “畜生!老子的名号从你嘴里念出来,就是一种侮辱!”赵似冷冷地说道。 抓起身边一位契丹俘虏的衣衫,把手里的钢刀搽拭干净。 收刀回鞘,赵似转身往外走。 “都杀了。这些两脚畜生留在世上,难道留到过年祭祀用啊?” 早就憋着一肚子怒火的岑猛、薛番子带着王府护卫们冲上去,把两个俘虏乱刀砍死。 “王师傅,那些惨死孩童,好生厚葬了。没必要通知他们家人。知道如此惨死,他们家人不得心痛死。不如留个念想。” “是,殿下。” “耶律师傅,收拾好后,把这里布置下,到处洒些油,堆些柴火,烧干净些,不要让开封府的人难做。这些该下地狱的假和尚,点灯也不知道注意些,居然走了水。” “是,殿下。” 赵似离开北极寺,明朝霞紧跟在他身旁,两人都没有提打赌呕吐的事。 在他们身后,大火冲天而起。 火势之大,几乎烧红了半边天。它像天地间一堆篝火,更像是无数人心中汇聚的怒火,化成了红莲业火,要把世间的一切罪恶都焚烧干净。 第五十七章 暂且结案 “十三郎,你再想想,随便想个法子骗一骗徐三贵,应付下,把物件下落套出来就好了。”明朝霞劝道。 “徐三贵伤势之重,全靠对侄儿牵挂支撑到现在。临死之人,怎么忍心去蒙骗。”赵似摇摇头。 “十三郎,你也知道徐三贵命不久矣。就当是临死前给他一个念想好了。”明朝霞的话让赵似陷入沉思。 岑猛和薛番子也在旁边劝道,“殿下,撒个善意的谎言,也算是做件好事。” 赵似抬起头,坚定地说道:“徐家满门绝嗣,也不愿给契丹做走狗。如此忠烈之士,俺不忍欺骗。” “十三郎,万一徐三贵悲愤气恼之下,不肯说出那件东西的下落了,怎么办?”明朝霞焦急地说道。 “就算没有那件东西,俺照样能把莘王打趴下!自身不够强大,事事依靠外物,早晚会要付出代价的。” 赵似斩钉截铁地说道。 “殿下,人请到了。”王禀这时进来禀告道。 “好,那俺们一起去见徐三贵。”赵似走在前面,众人跟着,一起进了另一间屋子。 徐三贵躺在床上,看着赵似走进来,眼睛里满是希冀和期盼。可是随着赵似走近,看清楚他脸上的神情,徐三贵的希望在迅速消失。 “徐三贵,俺们杀进北极寺,只找到你侄儿的尸体。” 赵似接过薛番子递过来的银锁,展示给徐三贵看。 徐三贵痛苦地闭上眼睛,包裹在布条里的身体在不停地抖动,泪水在他的脸上纵横流淌。 他张大着嘴,明明大家都能看到他使尽全身力气在嘶吼,却听不到一点点声音,只看到他破碎的灵魂正一缕缕地飘零出来。 “徐三贵,俺们把耶律鬼密及其手下二十九人全部斩杀,北极寺也被俺们一把火烧成白地。”赵似抓住徐三贵的手,沉声说道,“仇,俺暂时只能帮你报到这里。不过请你放心,用不了多久,俺会替你把辽国南京1城外的北极寺,也一把火烧了!” 徐三贵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挣扎着伸直了脖子,青筋都要涨爆,终于挤出撕心裂肺的声音。 “烧!” “烧!烧个他干净!”赵似慨然地跟着说道。 徐三贵躺回床上,大口喘着气,过了一会,借着刚才的那口气,他说道:“俺说” “稍等,你说给他听。老李,赶紧过来。”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专管皇城司公事的李道法应了一声,连忙上前,把耳朵凑在徐三贵耳边。 听完后,他起身向赵似拱了拱手,“大王,俺先去取东西。” “好,取了后直接呈给官家。” “遵命!” 李道法走后没过久,徐三贵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猛子,找个风水宝地,买四副好棺木,把徐氏一家四口,好生安葬了。” “是!” 这时,王禀进来禀告道:“殿下,开封府的人勘验北极寺现场去了。” “嗯。” “殿下,俺们擅杀耶律鬼密等人,李辅仁那伙河西家显道堂的,也是知道。一旦走漏风声,会不会真的引起两国纷争?” 王禀小心地问道。 “王师傅,俺们杀耶律鬼密一伙,不仅显道堂知道,还有很多人的耳目都知道。风声,这会说不定已经走漏到四方馆,契丹使团的耳朵里。” 赵似慨然地说道。 “东顾忌,西牵绊,能干成什么大事。要是辽国真要以此兴兵,俺第一个去河北前线,就算战死,俺也认了。” “王师傅,胡虏横行国土,暴虐百姓。俺这个做王爷的,你们这些做军人的,内心有愧啊。” 王禀神情凛然,恭敬地拱手作揖。 “大王,王正臣受教了!” 赵似摆了摆手,又说道,“王师傅不用过于担心。耶律鬼密说是什么刺史太保,可有驾贴堪合?可有接引使接入?鬼鬼祟祟潜在俺国朝东京城外。俺还要问契丹国主,他们如此居心叵测的行径,意欲为何?放心,他们不敢声张的。” 王禀也释然了,“是正臣过虑了。” 一行人回了王府,李但、叶适正等着。 “你们来了。京西煤厂,还有陈留酒厂的事情,都筹备得如何?” 叶适拱手答道。 “回殿下的话。京西煤厂已经筹备得当,正在试产和采办囤积煤炭,招募和培训工人。第一批蜂窝煤下月初能出厂,计划日产一万枚,煤炉一百个。不过俺们有信心,入冬之前能增加到日产十万枚,煤炉五百个。” “你们是怎么定价的?” 这次李但出声回答。 按照赵似的布置,叶适负责实业,李但负责陆上商贸,苏行方负责海上商贸。 “回殿下的话,俺们考察了一番,现在开封城的市价是每担柴火二十到三十文。一担柴火能烧三到五天。俺们的蜂窝煤烧一天需要四枚。所以俺们合计下来,蜂窝煤定价两枚三文。” “还有个大问题是煤炉如何定价?定高了,普通人家买不起。没有煤炉,俺们的蜂窝煤定得再便宜也没用。小的思前想后,跟适之兄商议过,先制作出一批最简陋的煤炉,暂定五千个,免费送。” 免费送?人才啊! 李但看到赵似的脸上有鼓励之色,欣喜地继续往下说。 “送完之后,俺们再看情景。要是百姓们还不接受,俺们就再推出三千个免费煤炉。要是接受了,就把煤炉稍加改进下,卖二十文一个。是比较便宜,只要百姓们持续不断地用蜂窝煤,俺们都是有赚的。” 赵似忍不住翘起大拇指,“李但兄,你厉害!免费,天底下最贵的就是免费。” 李但眼睛一亮,对这句话越琢磨,越觉得含义深远。 “此外,这煤炉可以多分几档。贵的外观搞得奢华些,功能搞多些,专供王公贵宦。档等的次一些,专供殷实人家。低档的皮厚好用,专供百姓们。不用柴火,用煤炉,是一大进步。以后百姓们可以随时喝上开水,减少疫病。功德无量啊!” “只是要严厉警告买者,炉子不能放在屋子里用,会要命的。” 听了赵似的话,叶适和李但一惊,“大王,这蜂窝煤有毒吗?” “不是有毒,是烧光了空气里某种有用的东西,对,是生机。如果通风不好,屋外的生机补充不进来,屋里的生机被烧光,人就会死掉。不仅蜂窝煤,柴火木炭,凡是有火的,都会烧掉生机。不通风补充,都会要人命。” 当然不能说有毒。要是说有毒,还怎么销售赚钱? 赵似解释了一番,叶适和李但这才点了点头。 “殿下,陈留的酒厂准备完毕,你要求的大蒸馏器,已经打造架设好。现在就等各处收购的酒水运到。只是现在粮食金贵,都不舍得用来酿酒。苏掌柜正在联系海商,从占城等南海之地收购粮食和初酒。” 听了叶适的话,赵似也是感叹不已。 红薯、玉米、土豆,农业***的三大宝,什么时候才能弄到手。 自己的造船厂,才刚刚找到收购目标,离出海寻宝还早着呢。 商量妥当后,李但和叶适告辞离去,曹铎匆匆赶来。 “十三郎,李道法在徐家巷子口的土地庙里取到物件,急匆匆地进了宫。不到一刻钟,内侍出宫,把莘王叫进宫。这会还没有出来。应该没好事。” “肯定没好事。俺猜得出,可能是十二哥与契丹使节暗中的盟约。契丹支持他继位坐上皇位,他回报契丹大好处。大致这样。具体的俺也懒得去猜了。只是俺在想,十二哥哪根筋不对,这种东西也敢留在手里?” 曹铎也笑了,“莘王此人心思缜密,想不到百密一疏,居然露出这么大的把柄。这次他肯定栽了。十三郎,莘王过后,是不是又轮到遂宁王了?” “不,该是九哥了。” “申王?他不是眼疾近盲吗?” “俺的九哥,眼盲心不盲。” 1此处南京,是辽国陪都南京,析津府,今北-京西南。 第五十八章 又升官了 垂拱殿里,肃然寂静,只听到梁从政清脆、富有穿透力的声音。 申王赵佖、遂宁王赵佶、简王赵似、睦王赵偲、豫章郡王赵孝参、晋康郡王赵孝骞等一干宗室,垂着头,倾听梁从政的宣旨。 “十二弟俣,暴虐凶性,残杀无良为正国法,朕已拜太庙,告祭列祖列宗,着宗正寺除名玉牒,贬其为庶人,逐房州安置,交有司地方严加管束。遇赦不赦” 每一个字就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从众人的耳边脸旁飞过。 不少人的后背直冒汗。 想抬头看看坐上上端的官家,又不敢。只好继续低着头,在心里暗自揣摩。 站在殿上的众人,不管心里有数没数,都知道赵俣这次事情闹大了,再也翻不了身,也永远丧失继承皇位的机会。 已经正式成为庶人的赵俣,在瑟瑟发抖中,被班直们叉着,拖出了垂拱殿。他将和家眷们一起,即刻在禁军的押送下,送去房州。 房州,以“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得名。从前唐开始到本朝,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光是本朝,死在那里的有前周末帝柴宗训、太祖皇帝的四弟涪王赵廷美等人。 现在又要添一位赵俣。 梁从政看了一圈殿上的众人,从小内侍托着的银盘上捧起另一份诏书,朗声读起来。 “御笔。策勋饮至,春秋之格言。褒德赏功,国家之彝典。检校太尉、横海、镇海军节度使、左翊卫大将军、判秘书省、兼功德使、同签书枢密院事,简王皇十三弟似,夙闻仁良、颇厉忠贞。沉毅有谋、刚明善断。尔劳居多,顾惟宠章。可加开府仪同三司、雄武军节度使、殿前司都虞侯、同知枢密院事。元符二年五月,敕。” 听完后,殿上众人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昨日,同知枢密院事林希,刑部侍郎来之邵已经被贬斥,逐去瘴疫横行的两广路宜州安置。 大家都知道,这两位是作为老十二赵俣的同党被严惩的。 现在林希的同知枢密院事一职,连同赵俣的雄武军节度使一职,被给到了赵十三,这含意深远啊。 “臣弟谢恩。”赵似上前去,拜谢天恩。然后毅然抬头道,“臣弟还有一章启奏。” “说。” “昨天乃皇考诞辰。官家带臣弟等人到太庙祭祀一番后,臣弟回府邸,阖家上下在先帝故居里又祭拜了一番。是夜,臣弟读父皇宝训,念及‘属哀荒之靡次,顾负荷之惟艰。茕然自思,浩莫能济尚赖左右励翼,内外交修,忠贤合虑,以固鸿图之守。’时,涕然泪下。” 官家听到这里,也是黯然神伤。 赵似哽咽着继续说道:“父皇仁德,天下咸服,曾留下文字,‘守阙从冲,同使咸宁’。其治下,臣无分旧党新党,皆是守土之臣,牧民之官。故而,臣弟泣请官家,请绍父皇永孚,赦召苏辙、范纯礼、韩忠彦、苏轼等十位贬臣,安置京畿就近,人尽其才” 众人都听傻了。 赵十三这是要疯啊。 刚刚立了一功,被官家褒奖,就不知天高地厚。 居然敢进这样的言? 赦免召回绍圣年间被贬斥的旧党众臣,这不是要反攻倒算吗? 垂拱殿寂静无声。 有些人心惊胆战,有些人幸灾乐祸。 赵十三,你也有昏了头的时候。等着,看官家如何收拾你! “准!”官家的话让众人更加震惊。 这是怎么了?难道变天了吗? “在西京置弘文馆,南京1置崇文馆,召回诏斥诸臣,授学士、直学士之职,供养其中。采摭残编,网罗隐德。品章甫就,斋祓再观” 原来是这样!可是这样它也不正常啊! 此前多少人上书,请求官家赦免那些旧党众臣,不是被视而不见,就是被严旨惩处。怎么到了赵十三这里,二话不说就听进去了? 官家,你太偏心了! 赵似看到了众人脸上的神情,心里冷冷一笑。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为了这份建言,俺在此前做了多少铺垫,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手段,这才借着今天的气氛,打着先皇“左右励翼,内外交修,忠贤合虑”的旗号,把这事给定下来的。 你以为俺容易吗? 正事完毕,官家扫了一眼诸位皇弟宗室,挥挥手,“散了吧。” “恭喜十三哥,”申王赵佖首先上前来,拱手恭维道。 “俺早就说过,十三哥是俺们几兄弟里最有出息的。现在你身负要职,要更加用心为官家分忧做事。” “九哥放心,俺一定尽心尽力!”赵似恭敬地答道。 豫章郡王赵孝参、晋康郡王赵孝骞等人也一一上前来,围着赵似好话连篇。 赵佶站在一边盘桓不定。 想凑上前来说几句恭维话,又拉不下面子。 想跟睦王赵偲一样拂袖而去,又觉得不妥。 转了几圈,赵似已经跟众人打完招呼,走了出来。 “十一哥。”赵似主动打着招呼。 “十三哥,好好办差做事。”赵佶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赵似笑了笑,“十三知道,弟先走了。” 出了东华门,与明朝霞、王禀率领的护卫队汇合,赵似翻身上马,在众人拱卫下,回王府。 自从被西夏显道堂叛徒伏击,火烧北极寺,屠了辽国观音堂开封分堂后,赵似现在出入十分小心。 “创业方初而中道崩殂”,绝不能发生这样悲剧。 刚转到马行街,前面突然响起了喊冤声。 什么个意思? 刚才皇兄给俺新加的官职里,没有龙图阁学士和开封府的差事啊。 “殿下,是两家百姓当街喊冤,说他们各自的儿女,无缘无故地走丢。四处报案,却迟迟查不出下落来。” 薛番子去前面会了几句,回来禀告道。 “失踪人口,找开封府啊。” “殿下,他们说各自的儿女,分别在建隆观和上方寺走丢的,跟这两处逃不离干系。可是这两处的提点和监寺都有些门路,开封府刑曹的人不敢惹,办案不用心。所以就找到殿下你这里了。” 建隆观和上方寺? “找俺干什么?” “殿下,你火烧北极寺,为徐三贵兄弟报仇的事,市井都传疯了。军民们谁不说你仁义!而且你不是还兼着功德使的差遣吗?” 赵似摇了摇头,“唉,为名所累啊。也罢,番子,你带这两户人家去找嵇仲先生,先请他把案情问详尽了,用心查办。有什么问题,叫他直管找俺。” “是!” 赵似刚坐下,王妃曾娘子率阖府上下,前来恭贺。 “妾身恭贺殿下,晋官加爵、大展宏图。” “哈哈,谢娘子吉言。” 院子里,内侍、宫女、老妈子、丫鬟、伴随、厨子、粗使杂役等,跪了满满一地,在李芳和于化田的率领下,齐声恭贺着。 “恭贺大王大启尔业、王侯万世。长发其祥、大展鸿猷。” “哈哈,好,好!化田,快扶李公起来。你们也都起来。都有赏。” “谢殿下。” 王禀、高世宣、斛律雄、岑猛、薛番子又带着王府护卫们上前来恭贺。 简王府里是喜气洋洋,一片欢腾。 这时,有人送来一份请帖。 “什么个意思?明天请俺去金明池多乐轩与会,姑父等人为范公、吕公的洗尘接风宴?” 赵似看着手里的帖子,惊诧地说道。 “殿下,怕是宴无好宴啊。”曾娘子在一旁说道。 赵似默然了一会,嘿嘿一笑。 “俺这个客也不是好客。想看俺的丑态,俺让他们全变成金明池里的王八。” 曾娘子和另一边的明朝霞都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1此处南京,乃宋国南京应天府,今河南省商丘市睢阳区商丘古城。 第五十九章 多乐轩盛会 金明池多乐轩,是西岸景色最好的所在。 积土石为山,构亭殿屈曲,环绕澄泓,其上皆台榭回廊,其下水深数丈。亭阁连翩,山水鲜明,皆穷极人间华丽。 赵似下了马,带着明朝霞、岑猛、薛番子三人走进园子里,看到数百人散在各处。许多人见着都觉得眼熟,偏偏叫不出名字来。 不过熟识的人有张商英、刘逵等人,见了赵似,都过来见礼打招呼。 有人上前来,将赵似四人引到多乐轩正堂里,王诜以主人身份,正在招待范纯仁、吕惠卿两人。赵佶、李公麟等人坐在下首作陪。 看到赵似进来,众人纷纷起身。 “十三哥,你能来,多乐轩是蓬荜生辉啊。” “姑父缪赞了。今天是范次公和恩祖公的接风洗尘宴,侄儿无论如何都要与会。” 范纯仁一身的灰袍,戴着一顶东坡巾,像极了大宋版的甘道夫。 他炯炯有神地看着赵似,沉声说道:“你很好,老夫盼着与殿下会谈一二。” “范公客气了,有机会一定畅所欲言。” 赵似打着哈哈。 吕惠卿客气地拱手作揖,“吕某谢过大王。” 他那双眼睛里,藏着千言万语,却看不到一个字。 “吕公客气了。” 赵佶站在一旁淡然微笑,英姿焕发,潇洒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 应该是回到他擅长的环境,自信心又附身了。 李公麟斜着眼睛看着赵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啊呀!原来是你老!” 赵似惊喜地叫一声,恭敬地向李公麟走去。 李公麟一愣,众人也一愣。 难道赵似知错了,借次机会向李公麟打招呼,化干戈为玉帛? 李公麟连忙酝酿情绪,准备词语。嗯,就以一种宽宏大量、慈祥亲近的姿态,与这位炙手可热的简王一笑泯恩仇。 赵似从李公麟身边快步走过,全当没见到这么一号人。又或者把他当成是一根柱子,径直走到何执中跟前。 “伯通先生,小王铭记你的教诲,才能迷途识返,洗心革面。”赵似恭敬地作揖说道。 何执中笑得脸上如同一朵花儿,满口子称赞,把赵似夸得天上地下,绝少仅有。 被戏弄的李公麟在一旁,双眼赤红,两个鼻孔呼呼地冒气。 众人看了,也是哭笑不得。 这个简王还真是睚眦必报。 客气完后,大家便各自散开,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范次公端坐那里,上前去问好请安的人络绎不绝。 虽然他过气了,可名望摆在那里。不管新党还是旧党,都要老老实实地,以后进晚辈的身份在他面前点个卯。 吕惠卿跟前就显得冷清许多。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端着一杯茶水,仿佛是世上最好喝的茗茶,聚精会神地小口轻抿着 不喜不悲、不嗔不怒,静如山水,古井不波。 不过赵似能够感觉到,范纯仁和吕惠卿的眼神,偶尔会转过来,在自己身上打量一下。 走了,不在你俩跟前晃悠了。 虽然俺知道自己魅力十足,可是经不住两个老男人这么悄悄瞄着看。 赵似转了一圈,发现来的人有宗室公侯,有文官儒生。开封城里名流之辈几乎都来全了。不过章惇、曾布、李清臣这样的大佬都没来。 也是。这几位跟范纯仁和吕惠卿都不对付,拉不下这个脸面。不过他们有派了晚辈来,大家显得一团和气。 “诸位,诸位!”恢复常色的李公麟敲了敲小钟,清了清嗓子说道,“而今文魁汇集,当为一时盛事。何不各显其才,或诗词或水墨,以记此会。” 好嘛,戏肉来了。 看你个老东西贱戳戳的样子,就知道没安好心,不知道憋了多少坏水准备往外冒。 李公麟看到气氛无比活跃,朗声说道,“有文会当有彩头!” 说完后特意向赵似投来嘲讽戏弄的眼神,那缕胡子得意得一翘一翘的。 小子,等着!看老夫如何泡制你!金明池,是你再一次丑态尽出的地方! “吾等请范公、吕公、王都尉等大儒名士为裁判,书画诗词评出个优上佳品,以助雅兴。可好?” 麻蛋的,在这等着呢! 知道俺“不学无术”,正好以所谓文士相聚、尽显才情的名头叫俺出丑。 果然!你个糟老头,坏得很! “好!”众人哄然叫好。 尤其是年轻一辈的文士儒生们,各个都是跃跃欲试。 今天此会,说名气,有大儒名士;说权势,有亲王高官。 要是一篇成名,马上就能扶摇直上了! 仆人流水介地端上笔墨宣纸,摆在各处,任由众人取用。 同时也有杂役搬来数十张桌案,放在亭廊各处,任由众人轮流上去挥毫泼墨。 惹不起躲得起,俺先到处避一避。等你要点俺的名时,俺躲茅厕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 转了一圈,赵似发现大多数人在写诗词。 是啊,诗词多方便啊,灵感一来,二三十个字一凑,一篇流传千古的名作就出来了。 只是少数几个人,在角落里挥毫,费时费力地画画。 赵似在一位画画的少年郎旁边停下。 他十八九岁,正在用笔勾勒,像是要准备把多乐轩的盛况一览无遗地画下。 你真心大,这么大一块地方,这么多景致和人,你得画到什么时候去啊? “你会速写或者素描吗?”赵似心头一动,开口问道。 “大王,请问什么速写和素描?”少年郎好奇地问道。 “来人,取一枝木炭来,嗯,还有一个干馒头。” 东西就取来了,赵似选了一张长方形的宣纸,打横放着,然后用木炭勾勒起来。 没办法,技痒耳。 女儿喜欢美术,从小就报了个兴趣班。自己接送、陪读,十年下来,她考了个素描九级,自己却青出蓝而胜于蓝。 关键是美术老师不仅人漂亮,教得也好。 赵似握着炭条,刷刷地就画了起来,黑色的线条在泛黄的宣纸上越来越多,一个喧闹的盛会初见雏形。 少年郎的眼睛越来越亮。 站在身边的明朝霞是喜出望外。岑猛和薛番子不明就里,只是觉得这些线条看上去很稀奇。 不知谁偷偷去报了信,李公麟撩着衣襟跑了过来。脚步之急促仓皇,好像最宠爱的姬妾跟着姘头跑路了。 他是画画名家,一见赵似的手法线条,就知道不俗,一时惊在那里。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画画技法啊,暂且不说有多高明,光是创新出这么一门技法来,已经足以称道画坛。 要是旁人,李公麟还会上前去祝贺一番。偏偏是他最看不起的“不学无术”的简王赵似。 这太打脸了! 跟着他后面的王诜、赵佶、范纯仁和吕惠卿,饶有兴趣地围在旁边,神情各异。 过了两刻钟,赵似终于把多乐轩盛会的精华部分,用素描的手法速写出来。 他甩了甩手腕,觉得还行。 李公麟脸色涨得发紫,想问又开不了口,连连给赵佶使眼色。 “十三哥,你这技法哪里学来的?”赵佶也十分好奇,开口问道。 “自学的。俺喜欢行军打仗,所以见到山险河堑,城池要隘,就喜欢画出地形图来,用来推演。笔墨繁琐耗时,俺就想出这个法子来,简单易明。雕虫小技,入不得大家的耳目。” 赵似谦虚的话,让李公麟的脸又紫了几分。 “大王此技法,别出心裁,尤其以线条聚散展示明亮,以物体大小彰显远近,凹凸浮现,栩栩如生。恳请大王收在下为徒,传授此技艺。” 少年郎的话让李公麟的脸由紫变黑,赵似却乐不可支。 这小子,有前途。 “哈哈,谈不上传授,大家一起探讨研究嘛。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王的话,在下琅琊张择端,字正道。” 第六十章 果真要评一二三名 李公麟狠狠瞪了赵似一眼,扬声道:“好了,时辰差不多,请诸位交卷,由范公等评判过目。” 说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简王、遂宁王,范公,王公,几位请。” 完蛋!得意忘形反倒失了一招。 原本想借着尿遁的借口躲到茅厕去,现在被李公麟逮了正着。大庭广众之下,这个借口反倒不好提出来了。 讪笑着跟着众人进到多乐轩正堂里,赵似眼珠子乱瞄,想着什么法子。 看到穿着男装站在一边的明朝霞,计上心头,悄悄拉了拉她衣角。 “朝霞,等会李老头起哄点俺的名时,你就装肚子痛。” 明朝霞不明就里。 “怎么了十三郎?” “本王腹中空空,待会李老头肯定会借机点俺的名,起哄叫俺写词作诗,好叫俺在这数百人面前再出一次丑。” 赵似低声说道。 “待会你机灵点,看到俺的眼色,就装肚子痛。俺就趁机说送你回府,赶紧开溜。” 明朝霞这才知道赵似的小心思,抿住嘴巴,嘤嘤地轻笑起来。 “十三郎放心,奴家看到不对,立即装肚子痛,让你免遭李公毒手。” “唉,要不是俺看李老头五十多岁,没几年活头,执礼尊老。要不然岂容他如此猖狂,羞辱俺个没完没了。” 赵似气愤地说道。 “知道十三郎是宽宏大量之人,不与李公斤斤计较。”明朝霞在一旁忍住了笑,轻声附和着赵似的话。 两人在一旁窃窃私语,范纯仁、王诜等人已经选出本次文会的前三名。 “老夫正式宣布,本次文会,夺冠者为此篇,《苏幕遮·燎沉香》。” 李公麟拿着文卷,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众人一片叫好声。 明朝霞也忍不住跟着连连赞叹。 “写得很好吗?”赵似不在意地说道。 明朝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深耻他的“不懂得欣赏”,忍不住为他解析此词妙在哪里。 “此词清圆的荷叶、五月的江南、渔郎的轻舟,虚虚实实,变幻回叠,把思乡之情写得淋漓尽致。写情写梦皆语出天然,不加雕饰而风情万种。尤其是上阕,若有意,若无意,使人神眩。情到深处意转痴啊!” 听到明朝霞的评语,赵似一时愣住了。 真有写得这么好吗?俺似乎感觉到些许类似的情绪,可是好像没有朝霞说得这么玄乎。 “能得郎君如此评价,周某此词,没有白写。” 谁? 赵似转头一看,见到一个四十多岁男子,穿着一身浅褐色道袍,头戴东坡巾,相貌堂堂,从头到脚流动着一股淡远和雅的气质。 恍惚间,赵似觉得此人是从《宋词三百首》插画图里走出来的。 明朝霞低下头,淡淡一笑,往赵似身后退了一步。 那男子扬身长施一礼,带着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的神情说道。 “在下钱塘周邦彦,字成美,现居秘书省正字,请教郎君如何称呼?” 周邦彦?野史里会在十几年后跟十一哥抢李师师的大才子? 怎么现在就这么老了? 李师师难道是近视眼? 赵似皮笑肉不笑地代为答道:“她是简王府一等佩剑护卫,简王殿下的贴身伴随。” 周邦彦脸色一变,“大王,小的失礼了。” 他终于认出眼前此人是简王殿下。 既如此,那么刚才出声、让他无比倾慕的这位,应该就是市井里议论纷纷,被奉为传奇的原白矾楼的金玉奴,现在简王府的朝霞君。 “老周啊,官家下诏,要俺们秘书省帮忙筹建西京的弘文馆和南京的崇文馆。看你文采斐然,正适合担当重任。明儿你就去” 赵似想了想,转头问明朝霞,“洛阳和南京,谁离得远?” 明朝霞忍住笑,“洛阳远。” “嗯,老周啊,明儿你就代表秘书省,去洛阳帮忙筹建弘文馆。公文俺回去就叫人拟出来。这可是组织,嗯,是朝廷对你的信任。好生用心啊。” 周邦彦欲哭无泪。 俺只是眼睛不好使,没认出来殿下你来,又为朝霞君的评词心动,冒失了一回,结果换了这么个结果。 帮忙筹建弘文馆,到时候找个借口,再把俺正式调去弘文馆,这开封城就回不来了。 这时,李公麟大声宣布道:“夺冠词作,《苏幕遮·燎沉香》,乃钱塘周邦彦周成美所作!”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周邦彦强颜欢笑走上前去,接受范纯仁、王诜等人的褒奖。 只是他眉眼嘴角处,掩饰不住的愁苦,让人还以为他拿的不是第一名,而是倒数第一名。 “这次文会的榜眼,是《三字令》。”李公麟虽然有些狐疑,但一时来不及去打听。他还有第二、三名需要宣布。 “春尽日,雨余时。红蔌蔌,绿漪漪。花满地,水平池。烟光里,云影上,画船移。纹鸳并,白鸥飞。歌韵响,酒行迟。将我意,入新诗。春欲去,留且住,莫教归。” 话刚落音,众人纷纷叫好。 三字令,妙在全是三字一句,心思精巧。 “榜眼词作《三字令》,乃临江向子諲向伯恭所作!” 只见一白衣少年郎,在李公麟的招呼下,走上前去。 他向着四处不停的拱手作揖,态度十分谦逊。 “看上去很年少啊,如此有文采,了不得。不过俺看着他很眼熟,在哪里见过他?” 赵似捅了捅退回来的周邦彦,“老周,知道这位是谁吗?” “殿下,向伯恭乃向娘娘再从子,方十五岁。” 周邦彦答道。 “原来如此,记起来了,上回庆寿宫给向娘娘祝寿,匆匆见过他一面。” 赵似眼睛微微一眯,淡淡地说道。 “本次文会的探花诗词是《游金明池》,嗯,十分地应景啊!” 李公麟的话刚落音,赵似鼻子一哼,“你个李老头,俺一听就知道,这首诗词的作者是关系户!你个老家伙,兜来兜去,为的就是捧他!” 明朝霞在一旁嘻嘻地轻笑。 周邦彦听了一愣,神情复杂,若有所思。 “万座笙歌醉复醒,绕池罗幕翠烟生。云藏宫殿九重碧,春入乾坤五色明。波底画桥天上动,岸边游客鉴中行。金舆时幸龙舟宴,花外风飘万岁声。1” 李公麟大声朗诵完后,仿佛被这首诗的佳词良境给打动了,一脸的陶醉,久久不能挣脱。 “加戏,生硬加戏!这是赤-裸裸地给关系户加戏扬名!”赵似愤然地说道。 果真,李公麟接下来大声说道:“探花诗作《游金明池》,乃遂宁王殿下所作!” “好!”不少人应景地拿出十二分力气叫好。 整个多乐轩一片沸腾,欢庆气氛,比前两名要热烈得多。 赵佶在众人欢呼瞩目中,施施然地走上前去,十分谦逊地接受诸位评判的褒奖。 赵似鼻子一哼,“哼,不知道还以为十一哥夺了冠。老周啊,你这冠军,完全成了别人的绿叶,不值当啊。” 说到这,赵似话锋一转,“老周,好好干,争取把弘文馆的事宜尽快处理好,早点回来。秘书省离不开你啊。秘书省的清华之名,还要靠你这样的大才子才镇得住。” 赵似的言语,让周邦彦又惊又喜。 这话里的意思,从洛阳回来后,还有重用提拔的意思? 呜呜,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是太让人刺激了。 “遂宁王为吾等挥毫佳作一篇,同在此处的简王殿下,也请为吾等作诗一篇,襄助盛事。” 李公麟迫不及待地对着赵似大声说道。 麻蛋,李老头,你还是不肯放过自己,非得也要老子大起大落不可?! 明朝霞接到眼色,连忙捂着肚子装痛。赵似顺势扶着她,准备离去。 却被李公麟拉着范纯仁、王诜、赵佶等人,拦住了去路。 赵十三,俺等这个机会等了这么久,怎么会放过你呢! 1此诗的真实作者是宋朝仁宗年间的状元郑獬所作。请考据党不要较真。 第六十一章 赵十三,你还是从了吧 “范公、吕公、姑父,诸位评判,俺的伴随突然肚子痛,怕是发了痧,性命要紧,俺得赶紧送她去医馆。” 赵似连忙解释道。 “无妨,这里有好几位举世名医,用不着舍近求远。”李公麟毫不客气封堵着赵似的退路。 你个糟老头子,就没去问一问章惇,俺的拳头是不是有沙砵那么大! 可是李公麟仗着这么多人在,尤其是有一堆的名士大儒,料想赵似不敢放肆,有恃无恐。真得派人去请那几位他口中的“举世名医”。 看到有几人被叫了过来,准备给明朝霞号脉,赵似冷着脸,讪讪地说道。 “不必了,男女授受不亲。” 周围的诸位都不是傻子,赵似的这句话一出来,加上他脸上的神情,大家岂能不知道,这只是他的托词借口。 李公麟心里狂笑,赵十三,你也有今天,看老夫如何戏弄你! 金明池,就是你赵十三的垓下、淝水! “哦,莫非这位是开封城里传语的简王府朝霞君?”李公麟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问道。 “当然是。如此绝色之人,当然就是昔日的金玉奴,今日的朝霞君。‘九衢灯火杂梦寐,十年聚散空咨嗟。明朝握手殿门外,共看银阙暾朝霞。’。” 在旁边打配合的是赵佶。 不过他对美的人和物,有一种难以抗拒的真爱。或许这就是他艺术家的天性吧。 看到艳如桃李,一身男装,格外英气的明朝霞,赵佶情不自禁地进入到某种状态。 怜惜、喜爱、惆怅 明朝霞淡淡了看了他一眼。 果真如十三郎所言,你还是老老实实做个诗画王爷算了。 李公麟摇头晃脑地说道:“妙哉!众人都在说,简王殿下为了佳人痛改前非。浪子回头金不换,美人垂青做贤人。如此佳话,简王殿下何不吟诗作词,咏志抒情?“ 抒你奶奶个腿的骚情! 俺脑子记得的诗作,不是李白就是杜甫的,顶多还有白居易、李贺、李商隐、元稹等人零零散散的几首诗。 记得的词,大多数是苏轼的。 还有几首是辛弃疾的,可它不应景啊。当场诵读出来,不仅不能挣回面子,众人还肯定地认为,自己是从哪里抄来的。 大意失荆州啊,今儿怕是要被李老头给害惨在里头了。 众人都闻讯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不学无术”的简王要写诗词了! 这消息简直堪比太阳打西边出来、河西家突然举国投降、契丹归还了燕云十八州。 必须得强势围观。 看到人多势众,李公麟越发地意气奋发。 赵十三,今天俺非要把你的脸皮摁在地上来回地摩擦,擦出火星子来不可。 “简王殿下,此前你浪荡不羁,自从与金玉奴金风玉露一相逢后,便胜却人间无数。从此洗心革面,不再纸醉金迷,不再肆意妄为,一心拴在朝霞君身上。如此嘉行,简王殿下难道没有思绪万千,心情澎湃?难道不能歌以咏志,诗词颂情?” 老子澎湃个毛线啊! 赵似看着李公麟那皮笑肉不笑的老脸,恨不得一拳过去,直接打成华夫饼。 俺明明是金明池落水,昏迷后大彻大悟,才痛改前非,发奋图强的。跟金玉奴真得没有半毛关系。 可是大彻大悟,哪有美人垂青、浪子回头来得精彩啊!这样的桥段,大家都爱看。 看着众人期盼的眼神,还有李公麟那阴谋得逞的奸相。 赵似恨不得大声疾呼。 事实不是这样的,是这个糟老头诽谤我! 他诽谤我啊! 一转头,看到明朝霞不再肚子痛了,而是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 从那清澈看不到底的双眸中,赵似读到了。 天下的女人,或许都有一个梦想。希望有个男人,因为自己而发愤图强,一举成为盖世英雄,然后与她比翼双飞。 好吧,俺就遂你们所愿。 “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赵似朗声读完,整个多乐轩变得无比安静了,仿佛一阵风,把刚才还熙熙攘攘的人都卷跑了。 这诗好像有那么点自责往昔走马章台、诗酒风流的生活,要痛下决心与贤者同进的意思。 只是这诗由简王赵十三嘴里念出,就有些让人不可思议。 不是写得太好了。 凭心而论,这首诗,要是旁人做出来,大家会觉得很一般。要是苛刻一些,甚至会说它不合格。用韵、平仄、对仗等等,都显得差强人意。 可要是简王这个不学无术之人写出来的,那就完全不一样。 尤其跟他“美人垂青、浪子回头”的往事相契合,看得出是有感而发。 “好!‘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这句说得好!”范纯仁捋着胡子赞叹道。 “吾与范公不同,老夫喜欢的是‘生怕情多累美人’这一句,果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啊!”吕惠卿也连连赞誉着。 李公麟就像吃了一大碗苍蝇。 范纯仁是今天在场众人名望最高的,吕惠卿却是今天在场众人里,除了几位宗室外官阶最高的。 此前评定第一二三名时,两人都没有出声。现在赵似念了这么一首“不伦不类”的诗,偏偏一起出来叫好。 这叫俺还怎么抹黑,怎么往下打压? 李公麟几乎咬碎了一口老牙,这么大好的机会,居然又让赵十三给溜过去了。 愤愤然地转头,看着一脸平和的赵似,李公麟心里怎么也想不通。 他怎么会写诗呢?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啊。 还有一位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赵佶。 在他看来,十三哥其它都好,文采不通是最大的弱点。 今天李公麟想抓住这一点,让他大大的出丑,赵佶心里是有数的。他一直在暗中积极配合。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反而让十三哥出了大彩。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黄昏时分,一家三口围坐在一张桌子吃晚饭。正要动筷子,曾娘子突然开口道:“听说官人在多乐轩口占一首诗,赢得范公和吕公的交口赞誉?” 谁啊?居然把消息传得这么快! 肯定是李公麟和十一哥。他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故意把此事传到娘子耳朵里,好让俺的后院起火。 幸好俺赵十三一向未雨绸缪。 给侧妃明朝霞写了首诗,必须一碗水端平,给王妃娘子也要写上一首。这样才能家庭和睦,六畜兴旺。 好了,两位娘子,稍微坐远一点,俺要放大招了。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赵似摇头晃脑地说道。 曾娘子默然一会,最后幽幽地说道:“好吧,妾身收下这首诗了。 赵似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过关了。不是舍不得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那件大杀器,好是好,可不应景啊。 唉,俺真是太难了。 第六十二章 开封府里没有铡刀 开封府衙门也就那样,没有想象中的龙虎狗三口铡刀。 这种有违法治的街谈巷语之物,肯定不会存在的。 赵似跟着权知开封府事温益走进开封府,满衙门的人都出来相迎,品阶低的,都挤不进队伍。 “本王只是来问问两家儿女失踪案的进展。被当街喊冤,总得有个交代。” 赵似微笑着说明来意。 温益指了指张叔夜,“有劳嵇仲向简王说一说案情。” “是。” 被引进张叔夜的公事房里,对坐奉茶,直接细说起案情。 “大王,属下已经细细盘问过两家相关人等。这两户人家,一户姓王,一户姓张,都是殷实人家。” “王家的儿子十四岁,两个月前在建隆观游玩时走失。张家的女儿,十五岁,一个月前跟着同伴去上方寺上香,突然不见了。” “王家五郎很少出门,那天正好是有亲戚家娶亲,他跟着家人去喝喜酒。时间尚早,就跟着叔伯兄弟们去附近的建隆观游玩。结果一转身的功夫,人就不见了。有人说看到王四郎跟着游人出了建隆观,估计找不到回去的路,迷路了。然后被歹人们给掳了去。” “也有人说,是王五郎长得俊秀,被某大户的女眷拐了去,藏在高门深院里。那天正是玉皇诞辰,官宦人家纷纷去建隆观祈福,来来往往有不少贵人家眷出入。” 张叔夜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 “张家姐儿也差不多情况。张家算是大户,姐儿们都是养在深闺里,少有出来抛头露面,门防森严。所以与人私奔之类的话,都是不可信。” 赵似听到这里,默然了一会,“嵇仲先生,拐子那里有没有查问过?” “大王,何勤寿事发后,开封府和军巡院联手,把开封城里的专对小童、女子下手的拐子,进行了一番清理。明面上的都被打掉了。属下问过牢里关着的拐子头,没有拐子对这两人下过手。” 看到张叔夜欲言又止,赵似问道。 “嵇仲先生,有话请直说。” “大王,开封城里地下沟渠极深极广,遍布内城外城。阴暗潮湿,四通八达。常有不法之徒,纠集其中。自名为‘无忧洞’。他们拐卖小童,抢掳妇人,多藏于洞中,供人淫乐。号‘鬼樊楼’。从立朝至今,朝廷和开封府屡次进剿,都难除根本。” “大王,属下担心,王家四郎和张家姐儿,被掳进了无忧洞,那就踪迹难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怕是难以向王家和张家交代。” 赵似缓缓点头,“无忧洞的事,后面再说。治乱要治穷。只有让开封城百姓都安居乐业,流离失所的穷苦百姓绝迹,无忧洞才能根除。这世上,真正一心为恶的人不多,多的是穷困起歹心的人。” “治乱要治穷!大王明见。”张叔夜感慨了一句。 “遵殿下吩咐,无忧洞暂且按下不表。属下找人打听过,无忧洞的那些歹人做事谨慎,只是对普通百姓下手,稍有家境背景的不敢招惹。因此,可以暂时把无忧洞这点排除,勘察其它方向。” 赵似想了想,“不管如何,王四郎和张姐儿的失踪,建隆观和上方寺都逃不离干系。这两家的提点和监寺,嵇仲先生有没有去查一查?” “大王,属下还要禀告的就是这件怪事。”张叔夜答道。 “属下前天派人把建隆观庾提点,和上方寺圆慧监寺都唤到开封府,细细盘问过一回,暂时没有问出什么来。可是今天一大早,建隆观的道士和上方寺的和尚到开封府报案,昨晚这两位一个上吊,一个服毒,都死了。” 赵似连声冷笑,“不打自招啊。王家四郎和张家姐儿的失踪,还真跟庾提点和圆慧监寺有关联。嵇仲先生,王家四郎和张家姐儿有什么共同点?” “共同点?”张叔夜目光闪烁地答道,“大王,两人都是双瞳之人。” “双瞳之人?一目两眸,相术说是大吉大利、富贵尊荣之相。” 张叔夜轻轻地补了一句,“还是帝王之相。” “帝王之相?”赵似轻笑了两声,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大王,属下带人勘查庾提点和圆慧监寺身故现场,发现蛛丝马迹。只是属下想问问,还要不要往下查?” 当然要往下查了! 赵似几乎要脱口而出,可是瞬间想到张叔夜不是优柔寡断之人。 他如此问,应该有深意。难道察觉到什么? 双瞳之人,莫非 “嵇仲先生,有什么顾虑,你直说无妨。”赵似诚恳地说道。 “大王,这一个多月里,端王变成了遂宁王。莘王被贬为庶人,安置房州。现在要是再出事一位。大王,事不过三。” 赵似马上领悟到张叔夜话里的意思。 自己一发愤图强,两位哥哥就倒了霉。现在剩下的兄弟里再倒霉一位,朝野怎么看自己?皇兄怎么看自己? 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伪装得很好的内斗高人?处心积虑地想做的就是斗倒其他的兄弟,好成为继承皇位的唯一继承人。 那么皇兄会不会担心,他将来的皇子,真正心属的皇位继承人,也会遭自己的毒手? 赵似思量了许久,最后决定。 “嵇仲先生,继续查下去。” “不过,查幕后黑手的事,交给于化田和曹六郎。嵇仲先生,开封府的任务是把王四郎和张姐儿找出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张叔夜了然于心,“属下明白了。” “嵇仲先生,还有件事要跟谈谈。” “请大王直言。” “前几日端午节,举行了几场蹴鞠比赛,结果造成了数百人的械斗,死伤数十人,出动了禁军才弹压下去。官家把十一哥、十四哥、姑父以及其他两位郡王,全部叫到宫里,当着几位执相的面,好好说了一顿。下面的事,就该俺俩来做了。” 张叔夜目光炯炯,沉声道:“还请大王吩咐。” “此前开封城的治安,开封府管外城,禁军管内城,各执一方,很容易造成死角和漏洞。歹人犯了事,要不藏在两不管地界里;要不内城犯事躲外城、外城犯事躲内城” “俺以前常在开封城里厮混,知道这些弊端,说给皇兄听了,他叫俺拿出个纠治方案来。俺想了几天,觉得首先要明确职责。以后,禁军只管开封内外城的城防事宜,街面市井的治安,就全由开封府负责。” 听到这里,张叔夜的眼睛越来越亮。 “首先军巡院从三衙改由开封府管辖,改名为内外城警察厅,分巡警、侦缉、消防、路警等几块,负责东京治安管理。相应的铺军、厢军会悉数调拨归在名下。这是俺拟定的机构编制和职责手册,嵇仲先生帮忙把下关。” 张叔夜接过赵似递过来的文卷,笑着说道:“属下又等着被震惊一回。殿下总有奇思妙想,偏偏又颇有奇效,真是神奇啊。” 赵似摆了摆手,“嵇仲先生过奖了。俺只会这样的胡思乱想。披沙拣金,落到实处,还要全靠嵇仲先生。” 张叔夜点了点头,低头看到文卷封面上的大字。 “警察厅?警察?” 张叔夜想了想。 “属下记得前唐颜师古注释《汉书武五子》有云,‘密令警察,不欲宣露也’。有警戒、预防和监视之意。真庙先帝大中祥符三年戌寅诏书云:宜令有司量定聚会数日,禁其夜集,官吏严加警察。’此中警察就有殿下所言,治安管理之意。” 赵似听得目瞪口呆,博览群书就这么豪横吗? 俺只是照搬而已,你居然就从浩瀚古籍卷宗找到出处。 佩服佩服! “殿下,这内外城警察厅,殿下意属谁来执掌?”张叔夜继续问道。 “曹六郎曹铎。”赵似毫不迟疑地说道,“连同西校阅所的差遣,由他一并担当起来。嵇仲先生,成立警察厅,整饬开封内外城治安,千头万绪,牵涉甚多,要辛苦你了。本王要说的是,嵇仲先生,这是一次试点,也是一次考验。” 听着赵似意味深长的话,张叔夜凝重地点了点头。 离开开封府衙门,赵似回头看了一眼。 希望张叔夜和曹铎能够通力合作,借着这次整饬开封城治安的机会,把触角伸到东京城的各个角落里去。 同时掌握一支平日里不起眼,大家都不会注意,关键时刻却能发挥重要作用的武装力量。 警察厅的巡警、消防、特警,都是由厢军、铺军整饬编练而成。 到了某个时刻,内外城门一关,再多再精锐的军队都进不来。这支驻在内外城各处的武装,就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第六十三章 秘书省有很多料 回到王府,赵似问李芳。 “李公,玄明兄在府上吗?” “殿下,长孙先生在公事房里处理了几件事,又出去了,说是被茂明哥儿请去了。” “你派人去请他回来,俺有要事相商。” “是。” 赵似进到东书房,拿起文卷认真地阅读起来。 这些文卷都是从秘书省拿来的,都是与熙宁变法相关的。比如熙宁年间,实行新法后,各路各州的税赋、户籍等资料。 自从他接管了秘书省后,仿佛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 这可是大宋朝国家级图书馆兼档案馆,里面存放着从太祖皇帝开始的本朝大量的文档资料,还有收集继承的汉唐和梁、后唐、后汉、后周等中原政权的历史文档。 浩如大海。 赵似请张叔夜、长孙墨离、曾葆华帮忙推荐和挑选了一批低阶文官小吏,以及在野文士,全部征辟进秘书省,挂上秘书郎的官职,对这些资料进行整理、修复、分类和编集。 很快,长孙墨离被李芳匆匆引来。 “殿下,你寻俺有事?” “不急,先喝杯茶。李公,热一壶茶来。” “是!” 等热茶送上后,赵似给长孙墨离满上一杯。 一边喝着茶,赵似把张叔夜汇报的两家儿女失踪案的案情,给长孙墨离细说了一遍。 “俺总觉得双瞳之人还有别的用处,请玄明兄过来,就是一起参详。你博览群书,不知有读过相应的记载?” 长孙墨离沉吟一会,抬起头说道:“属下曾经在一本古书上看到,双瞳之人可治眼疾,盲者重见光明。” “九哥!”赵似冷声说道,“果真俺的九哥,是这起失踪案的幕后黑手。建隆观的庾提点,上方寺的圆慧监寺,应该都是他下手灭得口。” “嵇仲先生也是猜到一二,才对殿下做出劝谏。”长孙墨离轻轻说道,“十三郎叫于高品去暗地里查,那就稳妥了。只是查到申王的线索,又如何?” “于化田还是有些本事,居然被他在皇城司里插进去两个眼线。到时候申王绑架百姓儿女,以邪术治眼的线索,就由那两个眼线在无意间发现。” 赵似端着茶杯,看着上面冒起来的袅袅热气,整张脸在水气的后面,有如在雾中。 “如此也好。申王暗行不法之事,别人知不知道没关系,却一定要让官家知道。不过”长孙墨离提醒了一句,“大王,曹铎的励行社还有一张皮遮着,现在又有警察厅和西校阅所的掩护,不会轻易被察觉。” “东校字房,却没有什么皮,也没有什么掩护。于高品近几日似乎动作有些急切,属下担心会引起皇城司的注意了。” “玄明兄提醒得是。东校字房确实最容易被人察觉,偏偏又不能被皇城司揪到尾巴。否则俺在皇兄心里的印象,就大不妙了。嗯,俺调整一下,于化田的东校字房,专注于埋眼线于各处,密查收集情报。侦查打探情报的事宜,交给曹六郎去办。” “大王如此安排,确实更稳妥了些。” 两人喝了一壶茶,聊了聊骁骑营、教导队和铁血团的事宜。 长孙墨离无意看到赵似摊在桌子上的文卷,好奇地问道:“大王,你在看秘书省里的文卷?” “是的,从秘书省里拿来的,事关熙宁变法的卷宗。” “熙宁变法的卷宗?殿下是要在为与范公的会谈做准备?” “是的。躲不过去,过两天要受邀去范公府上拜访,早做些准备。” 长孙墨离意味深长地说道:“大王,范公此人,名望可用,刚直可用,公忠可用。” 赵似笑着点了点头。 范纯仁的府邸很简陋。 大门冷冷清清,街面上流浪野狗都绕着走,没啥油水。 赵似叫岑猛上前去敲了敲门,过了一会,门开了,露出一位老仆的脸。 “官人找谁?” “俺们简王殿下,前来拜访。” “简捡什么的?”老仆张着缺了好几颗牙齿的嘴巴大声问道。 “简王殿下!”岑猛大声叫道。 “不要叫唤,俺的耳朵,跟着老爷在邠州打坏了,半聋不聋的。不要大声,吓坏了俺养的猫。” 岑猛脸色一正,想不到这位看上去七老八十岁的老汉,居然跟着范文正公戌过边。 马上变得毕恭毕敬。 老者还在絮絮叨叨着,“简王啊。俺知道,去年冬天,上书官家,散家产赈济外面饥民的王爷,是个好人。来,请到前堂坐!” 老仆使出全身力气去拉沉重的大门,还不准岑猛去帮忙。 “臭小子,欺负俺老了是吗?” 拉开后喘着粗气,坐在门槛上说道。 “简王哥儿,你们先进去,老汉俺喘口气就跟上。” 在前堂里坐了一会,范纯仁出来了,穿戴跟金明池多乐轩时差不多,只是东坡巾换成了布幞头。 可能家里就这么几套能见客的衣裳吧。 “殿下请坐,这是俺在永州自己种的茶叶,还请品尝。” 赵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叫了一声,“好茶!” 范纯仁目光一闪,毫不客气地问道:“敢问好在哪里?” “范公,茶味如何,俺是粗人,喝不出好歹来。但是俺有一颗赤诚之心,能喝出这茶里的深意来。” 听着赵似恬不知耻的话,范纯仁仰首哈哈大笑起来。 “赤诚之心?那还请简王殿下秉着赤诚之心告诉俺,你对王荆公的变法,是怎么看法?” 看着范纯仁那张苍老的脸。 眼袋松弛,眼珠浑浊,但是射出的目光却澄清有力。 赵似沉吟一会,“法不传六耳?” 范纯仁傲然说道:“请简王尽管放心,只凭俺姓范,即可足信!” “范公,俺觉得大宋非变法不可,但不赞同王荆公那般变法。” 范纯仁静静地听着,不急着发表意见。 “非变法不可的原因众所周知,冗员、冗兵、冗费三冗,造成的后果是积弱积贫。” 听到积弱积贫,范纯仁目光一闪,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最明显的就是朝廷入不敷出,国库困窘。这是非常严重的财政问题。而解决这个问题,司马温公的办法是节用。减少开支,为此甚至严禁擅开边衅,不动刀兵。可是这方法,治标不治本,无疑于坐以待毙。” 范纯仁捋着胡须,脸上很平静,没有激愤,也没有赞许。 “王荆公的办法是开源。‘民不加赋而国用足’。思路是没错,可惜他用的那套法子无疑于饮鸩止渴。” “饮鸩止渴?而今行王拗相公的法子,国库充盈,气象一新,怎么成了饮鸩止渴?”范纯仁反问了一句。 你这老头,也是坏得很! 俺刚才这话,你心里指不定多高兴赞同呢,偏偏装模作样地反问俺。 “范公,王荆公的开源目标是错误的。真正开源是增加百姓们的产出,切切实实地增加财富,而不是从百姓们手里夺走现有的财富。王荆公那不叫开源,叫敛财。” “敛财。”范纯仁脸色终于一变,“十三郎啊,你可真敢说啊。” “因为范公姓范。” 赵似淡淡地答了一句。 范纯仁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昂首大笑起来。脸色满是欣赏之色。 第六十四章 孤桐无意凤飞来 “十三郎,请继续说。”范纯仁停住了笑。 “其实国朝的财政,就跟一户人家,二十个人”赵似把他的那套存量和增量理论又说了一遍。 范纯仁的眼睛闪着精光,如同一对被盘过几十年的黑曜石。 他做过宰相,其中的感悟和体会,比长孙墨离和曾葆华要深得多。 “十三郎的想法就是让农户多产粮食,工匠多出货殖?” “范公,这是长远之计。只有提高生产力,才能推动生产关系以及上层建筑的发展。” 范纯仁满脸的问号,“生产力,生产关系,上层建筑?” “范公,生产力就是一个人、一县、一州、一路和整个大宋能生产出多少财富。它跟土地多少、田力肥沃、水利充裕等有关。跟工匠制造水平,制造速度等也有关系” “生产关系就是如何分配这些财富。上层建筑就是分配好了这些财富,人们进行的一切活动。比如识字读书、官府和军队、征税纳赋、保家卫国” 都怪自己一时得意忘形,秃噜嘴把这些新名词讲了出来。 现在得费好大一番口舌,才勉强解释清楚这些词里的含义。 “十三郎,你刚才说的长远之计,很有道理。王荆公之法,最大的弊端在于急功近利。”范纯仁也敞开心怀畅谈起来。 “范公。急功近利是王荆公变法败坏的原因之一。” “哦,十三郎还发现有什么弊端?” “范公,王荆公的青苗法、均输法,其实就是官府亲自下场,借贷钱财给百姓和运输贩卖货品。名义上是扶持贫病、抑制兼并,以及买贱卖贵、平抑物价。看上去是为民谋利。坏就坏在官府亲自下场。” “哦,为何坏在官府亲自下场?” “范公。只要做生意,最后的目的都是赚大钱。官府下场做生意,开始说着要为民谋利,但是做到后面,钱哗哗地流进来,国库充裕,怕是早就忘到脑后。” “最可怕的是官府拥有巨大的权力。为了谋利,他们会毫不客气动用这些权力。青苗法,你不缺钱,但是官府要你必须借贷。遇到灾年,还不上钱,直接抄没家产。家产不够,押你去做徭役。” 范纯仁长叹一口气,赞同地说道:“没错!均输法,官府下令低于市价收购,运到他处,翻倍出售。所以到了后来,这些新法完全变成了与民争利!” “是的范公,官府做生意,等于让狼看羊群,狐狸管鸡窝。就像蹴鞠场上,他即当球员,又当裁判,谁踢得过他?” 范纯仁越听越觉得新奇,又觉得十分有道理。 “十三郎,你真的一言直中要害。王荆公变法,越变越走样,贻害天下。” “范公,俺觉得王荆公变法,最大的危害不在苦害百姓。那只是一时之痛。” “哦,那十三郎觉得最大的危害在哪里?”范纯仁忍不住坐正了,以请教的口吻问道。 “两点。一是破坏了真庙先帝留下的‘异论相搅’遗制,让朝堂的君子之争,变成了你死我活的两元相争。从此,百官主要的心思不在做事上,而在党争和内斗上。范公,在这一点上,司马温公要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 范纯仁捋着胡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十三郎,其二呢?”范纯仁迫不及待地问道。 “新党为何能执政至今?因为他们名为行新法,实为敛财。使得国库充盈,政事通达。可是这样的后果是怎样?从此朝堂上只有一个声音,行新法!也只有一个目的,敛财!” 范纯仁听着默然无语。 是啊,国库充盈,使得胸怀大志的先帝和当今官家能够大展手脚。所以这些年斗来斗去,新党越来越得势,旧党一败涂地。 这就是根源! 这个皇十三弟,真得敢说,可是说得真是鞭辟入里、一针见血! 赵似还在继续说着。 “范公,如此下去,十年,二十年后,朝堂上站立的恐怕只有口喊新法邀名,一心敛财谄上之辈。那些心怀大志、忧国忧民的贤良忠臣,已经没法出头了。” 范纯仁猛地站立起来,额头上全是白毛汗。 他颤抖着说道:“如此岂不岂不是亡国之兆!” 可不就是! 历史上,俺的十一哥赵佶继位,开始时还装模作样,并用两党,和光同尘。结果两党天天吵、月月吵,吵得赵佶脑瓜子嗡嗡痛。财政收入也日见减少,政事更是繁琐错杂。 没有那个耐心的赵佶干脆不装了。重用蔡京等一干敛财高手,从此国库充裕,丰亨豫大。赵佶也安安心心做起太平盛世的政和天子。 最后的结果就是赵佶父子一起去五国城坐井观天 范纯仁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就像一只在迷宫中寻找出路的蚂蚁。 最后,他一抬头看到了赵似,几步走到跟前,抓住赵似的手,嘶哑着声音,掺杂着绝望和希望,急切地问道。 “简王殿下,你明智慧心,能看透这些根本,应该也想到了解决之法了吧。” “范公,先请坐。”赵似扶着发须花白的范纯仁坐下,把自己的椅子搬到他跟前,徐徐地说道:“范公。首要问题就是如何不与民争利地充盈国库。” “有这样的法子吗?”范纯仁惶然地问道。 “有!”赵似斩钉截铁地答道,“开源和节用之外,还有一个堵漏!” 范纯仁眼睛又重新恢复了光彩,“如何堵漏?” “范公,其实朝廷的赋税,还有许多该收却收不上,在乡里、在县州就被截留。或是因为上下其手,一起贪墨;又或者是州县无能,坐视乡绅横敛。” “斩断那些黑手,把这些该收的赋税都收上来,国库充裕了,百姓们却没有被夺利。” 范纯仁的胡须在一抖一抖的,“十三郎,那当如何?” “范公,俺在秘书省查到的文档。前唐天宝年间,天下有耕地一千四百万顷。国朝呢?真庙先帝天禧年间,估算有五百二十四万顷。英庙先帝治平年间,估算只有四百四十万顷。为何差了那么多?” 范纯仁沉声道,“因为国朝几乎没有彻底丈量过天下田地。所谓顷田,都是根据赋税推算出来的。五百二十四万顷和四百四十万顷,是纳赋税的田地而已。” “范公说得没错。小王看过一些有识之士写的奏章和书札,他们在州县任职,仔细勘查过地方实情,发现国朝各地,赋税所不加者十居七。也就是说,这四百四十万顷,其实只占天下田地的三成。” 范纯仁沉默了一会,声音变得更加嘶哑。 “简王殿下,当如何变革?” “首先全面丈量土地,清查所有被隐匿的土地。其次把所有应收的赋税,包括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汇总为一条,以铜钱或银两为单位,按亩折算缴纳,并由单独机构统一征收。杜绝地方官吏乡绅们截留赋税和盘剥百姓。” 室内一片寂静。 这些举措跟庆历新政类似,但是更加激进,更加全面,遇到的阻力也会更大。 范纯仁年少时亲眼目睹父亲主持新政,然后经历失败,怅然逝世。想起这些,他心情激荡。 空气湿闷得几乎要凝成一桶水。雷声隐隐地从遥远地天边传来,一场夏季里的暴雨,正在酝酿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就降临在开封城。倾盆而下,滋润着大地,冲洗着污垢。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时在思考的范纯仁猛地抬起头,看着赵似,那双老迈的眼睛从未如此过清澈有神。 “简王的志向,老臣懂了。”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赵似口念了一首范文正公的诗。 “劲草不随风偃去,孤桐何意凤飞来。”范纯仁笑了,悠然以父亲的一句诗对道。 第六十五章 羽翼初成 自己居然跟一位反对变法的旧党骨干谈新的变法,估计外人就是脑壳想爆了都想不明白。 这世上很多的事,是想不明白的啊! 心情澎湃的赵似回到王府,又意犹未尽地把心腹长孙墨离、曾葆华请来,想了想,又叫人把张叔夜请来。 这位不仅归了心,还深深打上十三党的烙印。跟赵似是一荣皆荣、一损皆损的关系。 可以参预相关机密了。 赵似压抑着心里的激动,把自己与范纯仁的交谈,一五一十地详说了一遍。 长孙墨离和曾葆华早就打过预防针,所以没有那么激动。 张叔夜却腾地站起身来,激动地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 “大王殿下,你是变法,却反对王荆公变法?现在又和旧党重臣范公达成再行变法的默契?” 张叔夜觉得脑子很乱。 “没错!嵇仲先生。俺且问你,韩忠献公(韩琦)、富文忠公(富弼)、文潞公(文彦博)等人,曾经支持范文正公的庆历变法。为何到了熙宁变法里,却变成了他们自己最厌恶的人?” “最厌恶的人?”曾葆华好奇地问道。 “就是如极力反对庆历变法的夏郑公(夏竦)之类人物。” 哦,三人都明白了。 “几位先贤在几十年前就看到了王荆公看到的弊端,还积极想办法去革除,结果失败了。本王从秘书省里分类出来的文档里,看得出这些旧党老臣们最初反对王荆公,并不是反对他的目的,而是反对他的具体做法。” 听到这里,三人都是饱读史书的人,对熙宁变法乃至庆历变法都历历在心。 被赵似如此一点,都深以为然地点头。 是啊,韩琦、富弼、文彦博等人都是变法的老前辈,他们在庆历变法中深知变法的艰难和微妙。 治大国若烹小鲜! 可王安石变法却是上来咔咔,一顿操作猛如虎,能不让这些老臣们心惊胆战吗? 所以这些老臣们反对的重点,在于变法中存在的种种问题,包括新法的合理性、可行性,以及会造成的后果。 “在本王看来,变法除了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决心外,更要有宽阔的心怀和高超的手段。反观王荆公,他没有闻过辄改的宽容,也缺乏求同存异的耐心。” “在面对汹涌的反对和质疑时,王荆公不仅不用手段去‘化解矛盾、减少阻力’,反而固执地坚持其所谓的‘绝对真理’,不容置疑地对反对派加以清洗。以消灭产生问题的人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最可恨的是王荆公把父皇直接拖下水。” 赵似的咬牙切齿让张叔夜、长孙墨离和曾葆华有些不解,三人面面相觑,张叔夜开口问道。 “殿下为何深恨这一点?” “父皇一下场,变法就没有回旋余地,走进了死胡同。”赵似长叹一口气,“变法原本就是走前所未有之路,寻未明有效之法。需要不断的试验、找错、纠正。就好比一艘大船,需要根据风向、潮流不断地操帆转舵。” 听到这里,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头。 “父皇亲自主持变法,谁敢找错?谁敢说不对?熙宁变法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三人半张着嘴,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流在不停地冲击着众人的心。 这隐情,真是让人万万想不到。而能够看出这隐情的简王,真不是一般人啊。 曾葆华在三人中性子最直,脱口说道:“如此说来,王荆公以退为进,请居江宁,用心有些不纯啊。” 赵似和长孙墨离、张叔夜只是冷冷一笑,没有出声。 王荆公如此聪慧之人,又有先帝支持,把一干旧党老臣打得落花流水。他自请退居江宁,难道真没有这份心意在里面? “其心可诛!”张叔夜忿然地说道。 他抬起头,看向赵似的眼神里,有了更多的敬佩和热切。 “殿下,旧党老臣对王荆公变法抨击最多的,还是他为了变法而选用的那些人。” “是的。虽然现在是新党治政,但不得不承认,王荆公选用的变法干将,除了章惇等少数之人,几乎都是操守不行、品德不高之人。这些人,越是有才,危害越大。” 这时曾葆华提出疑惑。 “王荆公虽然性子执拗,可是操守品行却让人敬佩,而且他聪慧过人,怎么就稀里糊涂地选用了那些多无耻小人?” “王荆公怎么可能不知道选材德在才先?他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还请殿下指点拨惑?”张叔夜的语气越发地恭敬。 “国朝养士一百多年,是养了很多醉生梦死、好逸恶劳的文士。但是也培养了一大批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三人激动地点点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那些士大夫们所信奉的。俺叫它民本思想。这些人充斥着大宋朝堂和地方。王荆公推行新法,这些人一看,名义上是富民,实际上是为民夺利。” 这时曾葆华迫不及地地插话,“十三郎,你说得对。大家不是傻子,很多事情做一次就知道了。不少官员看清楚王荆公变法的后果,本着为民的理念纷纷反对。王荆公在无人可用的时候,只能选用支持变法的人。无德无才都无关紧要,只要能敲诈百姓,敛取钱财即可。” 这时张叔夜忍不住接言,“是啊。尤其是元丰年间,先帝亲自下场主持变法时,奸佞之人纷纷幸进。” 几人感叹了一番,张叔夜转向赵似,朗声问道:“殿下,那依你所言,当如何变法?” 赵似脱口而出,“只有坚持把变法的力度、发展的速度和社会可承受的程度统一起来,才有可能变法成功。” 什么意思? 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张叔夜、长孙墨离、曾葆华三人在心里想了一会,把这句话琢磨了一下,觉得受益无穷。 “殿下,那么当如何行第一步?”张叔夜小心地问道。 “范公刚才也问了俺这个问题。俺答道,先培养人才。正确的路线确定之后,官吏就是决定的因素。” 三人静静地听着。 “国朝官员选任制度,并不着眼于治国兴邦,只是对臣下的恩泽、优恤。没有真正地实现唯才是举、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滥施恩荫,大多数官员一味地享受厚禄优待,却无半点担当和责任心。从朝堂到地方官府,臃肿不堪,效率低下。” 赵似先发了一通牢骚,然后说起正题,“官吏选任制度也要变革,这是必须的。只是在此之前,俺们必须培养志同道合的人才。秘书省就是最好的所在。现在又可以多加个开封府。” 赵似对着张叔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张叔夜、长孙墨离、曾葆华三人惊喜得已经麻木了。 尤其是张叔夜和长孙墨离,恨不得纵泪仰天长啸,苍天终于赐下一位千古明君给予大宋! 长孙墨离甚至在心里暗暗盘算,过一两年,等大王羽翼丰满,病恹恹的官家还不驾崩,俺就舍去身家性命弄死他,让大王继位,中兴大宋。 “殿下!”门外一声轻呼,把“心怀鬼胎”的长孙墨离吓了一跳。 “化田,什么事?”赵似问道。 “殿下,小的刚刚收到密报。睦王殿下暗使人煽动部分厢军和铺军,准备以拒绝并入警察厅为借口,鼓噪闹事,让整饬编练不了了之!” 混账玩意,没完没了! 第六十六章 九哥可以先放一放 “确定是申王府的人?” 官家坐在延和殿里,黑着脸问道。 李道法低垂着头答话,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回官家的话,庾提点和圆慧监寺的亲近心腹都说过,当晚有人趁黑来拜访,然后就出事了。小的们顺着蛛丝马迹查过去,发现拜访庾提点的人,是申王府的一位外管事。拜访圆慧监寺的,是申王府的两位护卫虞侯。” “两人是申王府的熟客,时常进入王府。也时常有王府的人过来拜访。所以建隆观和上方寺的人都没注意。” 官家许久没有说话。 “那两户人家的儿女找到了?”官家的声音有些发飘。 “回官家的话,开封府的人一路追查,今天早上在祥符县下河镇某处院子里,找到了王四郎和张家姐儿。只是” “只是什么?” “王四郎和张家姐儿的双目都已失明。” “失明?”官家惊声问道。 “是的官家。小的们搞到了开封府的口供。王四郎和张家姐儿说,他们分别在建隆观和上方寺被人迷晕,醒来后就一直被关在某处。每日时刻有人强行给他们眼睛里抹药,使得他们流泪不止,没几天眼就瞎了。可是那些人还不放过,依然抹药催泪。” “昨天晚上有人把他们装上车,七转八转,带到一处院子里。然后今天早上,有人冲了进去,才知道是开封府的捕快找到他们了。” “催泪?”官家低声说了一句,突然扬声问道,“那两人真是双瞳?” “小的没见过那两人。不过小的手下见过。虽然眼珠已经灰白,但依然看得出是双瞳。” 官家闭上眼睛,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抖动,最后才咬牙挤出了一句,“俺的好兄弟啊!” 他猛地抬头,盯着李道法,“你说,九哥为何放过那对男女?” 李道法心里一颤,官家,俺怎么知道? 可是又不能不回答。他绞尽脑汁,灵光一闪,还真想到了。 “官家,要是王四郎和张家姐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简王殿下会一直追查下去的。大家都知道,简王殿下还是有些手段。” 官家赞同地点了点头。 “十三哥岂止是有些手段。徐二贵兄弟,那么隐私的案子都被他给查出来,还顺手灭了河西家的伏击,端了契丹儿的老巢。九哥怕了,生怕事情拖久,十三哥亲自下场查案,很快就能查到他头上。权衡利弊之下,就把那对男女放生,省得十三哥再追查。” “官家圣明!”李道法连忙高声呼道,神情放松。 “十三哥真得没有追查这件事吗?”官家又问道。 “官家,此案一直是开封府在查办,张通判亲自督办,下面的捕快们很用心。简王殿下只是问过几次案件。”说到这里,李道法微微顿了一下,“小的没有发现简王府的人追查此案的迹象。” 官家点了点头,脸色缓和了许多。 “官家,简王殿下求见。”梁从政在殿门口禀告道。 “十三哥来了?什么事?”官家猛地一惊,脱口问道。 “官家,小的没问。不过看简王殿下的样子,像是有什么急事。” 难道十三哥知道了? 他一向聪慧,肯定猜到那对儿女被绑架,庾提点和圆慧监寺被害,幕后是申王所为。 他来兴师问罪,向朕告九哥的状? 官家头都大了。 他知道申王这些恶行,要是公诸于世,肯定在朝野引起轩然大波,谏官们会群起攻之,九哥就会被问罪。 皇家连出丑闻,自己这个做官家的面子挂不住。而且九哥从小眼疾,父皇生前一直叮嘱不要亏待他。 问他的罪,有些于心不忍。 “六哥,六哥!俺要向你讨份诏书,好好收拾那些混账!”赵似的声音在殿门口叫嚷着。 官家看了李道法一眼,他乖巧地往旁边一站,变成隐形人。 “你嚷嚷什么?刚进东华门就听到你声音了。”官家没好气地说道。 “嘿嘿,没打扰六哥处理朝政吧。”赵似笑呵呵地问道。 “没有。你要收拾谁?” “六哥,当然是收拾哦,老李也在啊。那就没错了,皇城司也收到消息了吧。这些混账,居然敢跟本王打擂台!不收拾他们,那些痞子们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官家开始以为说得就是申王的事,可是听着觉得有些不对。 “十三哥到底要收拾谁?” “那些厢军和铺军里的**子啊。六哥不说下诏成立内外城警察厅,负责开封内外城治安。还把原本的厢军和铺军调拨给警察厅,加以整饬编练。” “有些**子,到处煽风点火,造谣生非,准备鼓噪闹事,拒绝并入警察厅。还不是不愿整饬编练,想继续混粮饷,继续过敲诈勒索店铺、在市井作威作福的日子。” 听到赵似愤然地说道,官家满脸的诧异,“十三哥说的这件事?” “是啊,俺就是来向六哥讨份旨意,好去处置这些混账。” 官家轻轻舒了一口气,“好,朕立即给你一道御笔,命你全权处理此事。不过十三哥,你怎么处置这些厢军和铺军,可有上万人。” “六哥放心,俺早就想好法子了,人手早就撒下去了,就等着六哥你的诏书立即开干。”赵似把自己的计划简单地说了一遍。 官家拍手叫好,“好,十三哥用起智谋来,有智将风范啊。” “嘿嘿”赵似得意地大笑起来。 接过官家的御笔诏书,赵似准备要走时,欲言又止。 “十三哥,还有什么事?” “六哥,上午俺接到嵇仲先生的通报,开封府找到王四郎和张家姐儿,只是眼睛都瞎了。正好老李也在这里,六哥,俺就是问一句,真是九哥?” 官家缓缓地点了点头。 赵似默然一会,喟然道。 “家丑不可外扬,都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再说了,九哥确实不容易,可是又何必行此邪术呢?嗯,肯定是下面那些人,想投九哥所好,才做下这等祸事。” 官家也长叹了一口气,脸上带着欣慰。 “九哥,确实不容易,他被手下人给蒙蔽了。李道法!” “臣在!” “叫开封府给苦主一笔钱,再让那对男女结成姻缘,互相扶持过日子吧。那些瞒着九哥为非作歹的家伙,悄悄地严惩了。” “遵旨!” 外城城西厢的厢军军营里,一个厢军十将在慷慨激昂地煽动着。 “俺们原本就要活不下去,再改投到警察厅,更活不成了。俺听到确定的消息,一过去就就俸粮全部减半,衣服绢棉也全部取消!直娘贼的!这不是在欺负老实人吗!不行,必须闹一闹!” “对!不闹他们不知道俺们的厉害!”另一位长行高声附和,然后神神秘秘地说道:“俺有位兄弟在神卫军,他说了,禁军的兄弟们也是一肚子激愤!” 说到这里,长行更加的愤怒,仿佛被人抢了婆娘,刨了祖坟。 “俸粮不给足不算,还要搞什么整饬编练!屁话!都是当官的找借口减俸粮。俺们这边一闹,禁军那边马上跟进!二十万人马闹事,官家和执相们也得掂量下。” 两人一唱一和,军士们,有了些反应,有几个人也变得激愤起来。 “只是这么一闹事,就算闹成了,还是要揪出一批人来当首犯斩首。谁愿意挑这个头?” 角落里的一个声音把最关键的问题点明了,营舍里瞬间没了声音。 看到气氛又下去了,十将和长行对视一眼,然后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们这是当奴才当上瘾了?被人这么欺负还不肯出声?到时候大家伙一起闹事,谁知道谁是挑头的?” “就是,俗话说,法不责众!官家和宰相们总不至于把俺们数万厢军的脑袋都砍了吧?那还不得天下大乱?” 一个押队冲了进来,厉声喝问道:“你们还在干什么?第二指挥的人都鼓噪起来,准备去枢密院讨个公道。” 他扫了一眼众人,说出的话更有煽动性。 “凭什么把俺们打发去了开封府?至少得把拖欠俺们的俸粮补足了。” “对!补足了再说!” 听到补足俸粮,营舍里大部分军士们都来劲了,纷纷起身响应着。 随着七嘴八舌的煽风点火,军士们越来越激愤。营舍里闹哄哄的,成百上千的人高呼着“发粮!不去!” 他们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冲到枢密院去。 第六十七章 好好讲道理不行吗? “发俸粮了!” 另一个声音传来,营舍里先是一片哑然,接着哄地一声,就像一堆苍蝇受惊起飞。 “哪里发俸粮?”军士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戴楼门那里的转运大仓。” “真的假的?” “东厢厢军们在陈桥门转运大仓里领到手了,不少人的俸粮都被送回家里去了。” 听到这话,就连横七竖八或躺或坐在通铺上,一直无动于衷的部分军士们,都按捺不住了,噗通跳了起来。 军士们脑子全被俸粮两个字填满了,其余的什么都顾不上。 哗哗地潮水一般涌出营舍。整个军营,成百上千的军士就跟火烧屁股一样,冲出营门,向不远处的转运大仓跑去。 戴楼门附近的转运大仓里,果真里面站满了人,被吆喝着排成一行行的。 数十个小吏穿行其中,要军士们报上自己的姓名、所属,再核对腰牌,登记在册。 在前方的空地上,搭着一个木台子,上面摆着数十上百个筐,里面堆满了黄灿灿的铜钱, 真的有钱发啊。 进来的军士们都放了心,老老实实跟着大流,排成队伍。 这样不行啊。 刚才在营舍里煽风点火的几个人,一看这情形,势态不对啊。要是大家都这么老老实实地领取俸钱,接受整饬编练,那睦王府里许下的赏钱不就拿不到了吗? 必须闹事! “是不是发了钱就把俺们革除了?” “俺们啥都不会,只会给官家当差,当个大头兵。要是被革除了,俺们一家老小就得饿死。” “呜呜,俺上有老,下有小,被革除了,只有活活饿死了。这钱俺拿着有什么用啊,买几口薄棺木吗?” 这些人配合默契。有挑起话题的,有帮腔佐证的,有渲染情绪的,立即把现场的气氛扭转过来。 不少军士们的脸上浮现出忧愁和担心。 “领了补发的俸钱,参加考核,选入警察厅。”书吏们回答了这个问题。 接腔了,正好! 就是想要你们接腔,这才能有来有往地互动啊。 煽风点火之人心头一喜,连忙群起攻击。 “不行!俺们不进警察厅!俸钱减半,衣服布料全减,你们这是变着法子减扣俺们的俸钱!” “对!俺们哪里也不去,就在厢军里待着!你们这些当官的,挖空心思坑害俺们,以前吃得苦还少吗?” “就是!什么警察厅,说不得调俺们去太行山打山匪,拿俺们去填穴埋坑!俺们都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拿俺们去送死!不去!” 这一轮煽动有了效果,不少军士群情激愤地高喊道:“不去!坚决不去!” 书吏们也无话可说。 这些事情又不是他们能知道和决定的,说什么好? 看到形势一片大好,几个煽风点火带头人互相交流了下眼神,准备聚集全力,发起总攻,直接在这里挑起一场骚乱。 “俺来回答你们的问题!”一个巨大的声音传来。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雄壮得如铁塔一般的男子,站在木台上,端着一个铁皮大喇叭,大声说着话。 “你是谁!凭什么让俺们信你!” 一个煽风点火带头人连忙反驳了一句! “俺是简王赵十三,同知枢密院事、左翊卫大将军、校检太尉、横海镇海雄武三军节度使!受官家之命,负责警察厅组建,以及厢军铺军整饬编练事宜。” “信俺就是信朝廷,信官家!” 赵似的声音就像是大相国寺里的铜钟,雄厚有力,声声直入人心,让现场一片寂静。 那伙煽风点火的人也被这气势压制住了,心里嘀咕着,先听你说说,届时逮到漏洞再给你好看! 看到气势已经立了起来,赵似举着大喇叭继续说话。 “你们编入警察厅,俸粮分三等。三等俸钱三百文,月粮一石六斗;二等俸钱三百五十文,月粮一石八斗;一等俸钱四百文,月粮两石。衣服另算,最少一年四套。此后还按功劳、服务年限、职位逐年上调。” 赵似的话刚落音,有军士迫不及待地问道:“真的假的,不要是哄球俺们吧?” 确实给得多,一等俸钱,都跟下禁兵的待遇一样的。 “这些规章和待遇已经张贴出来,公布于世。以后谁要是少了一文钱,一粒粮食,到俺简王府去,俺领着你们去要回来。要不回来,俺掏钱补足给你们!” 煽风点火的人一看,不行啊,这形势有被搬回去的趋势,必须出手,把水搅浑了。 “简王殿下,这钱不好拿吧。你说个章程!说得挺好,不要能拿的人只有一部分,大部分还是被裁撤!” 这话问得好! 待遇说得这么好,可是整饬时,一句裁冗汰弱,把大部分人给革除了,还是白说。 “当然有章程。厢军铺军转入警察厅,必须经过考核,根据情况分岗,然后在岗轮流培训。” 煽风点火的人抓到漏洞了,“考核,怎么个考核法?” “跑步测体力,考试业务能力”说了几条后,赵似马上又接上,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 “身体棒的,年轻力壮的,做巡警,在街面上按时巡逻;身体棒的,熟悉街面道路的,做路警,指挥车辆舟船;身体一般,熟悉大街小巷的,做刑警,查办案件;身体特棒,会舞刀弄枪的,做特警警;身体不好,年老体衰的,也没关系,做内勤警” “俺们的原则就是普惠大众,照顾重点,有劳必酬,有功必奖!尽可能地让每一位厢军铺军,都能平稳转为警察厅诸警,顺顺利利培训出来,为开封府百姓的平安祥和出把力。” 赵似的话说完,在场的人都觉得不真实! 可能吗?现实吗? 官府和权贵什么时候这么通情达理?这么体贴入微? 难道俺们还躺在通铺上,没有睡醒? 还在做梦吧! 看到众人的神情,赵似淡淡一笑。 俺就知道你们不会信! “这几位是《东京时报》和《大风报》的记者们,此次警察厅整饬改编事宜,他们将全程跟进。刚才俺讲过的话,他们也记录在纸上,还会登出来。要是俺食言了,不光你们骂俺,他们会在报纸上骂俺,全开封城,全天下的人都会骂俺!” “所以你们说,俺敢食言吗!” 这个好像可以有! 《东京时报》和《大风报》最近冒出来的“新闻报纸”,据说是著作局第一和第二号“新闻纸”牌照的持有者。 《东京时报》内容多,也比较正统。 朝廷大事,文坛盛事,哪里丰收,哪里天灾,都有报道。还有文士撰写的精彩“章回小说”,名士执笔的辛辣“时政点评”颇受文人们追捧。 在七十二楼、大小衙门、各高门大户卖得很好。 《大风报》就比较接地气。 市井勾栏的鸡毛蒜皮,朱门大院的风流逸事。白矾楼的头牌跟潘楼的头牌,为了周邦彦争风吃醋,隔空骂架。李家秀才的婆娘跟张屠夫眉来眼去;王家篾匠的女儿想做林举人的填房 最受贩夫走卒、普通百姓们的喜爱。 这两家报纸“作保”,似乎好像应该可信。而且简王殿下,官家的同胞弟弟,吃饱了撑的,今天来跟大家逗着玩? 看到在场的军士们纷纷信服,一脸认命要从的样子,那几个煽风点火的人急了。 “空口无凭!必须立下字据来!”带头的人急中生智,想出一招来。 赵似冷笑一声,俺堂堂简王,后面还跟着一串显赫的官职,你叫俺当众立下字据。 俺不要面子的啊! “不立字据,俺们就是不信!”带头人叫嚣着说道。 感觉自己是这个会场最靓的崽,再蹦几下,都能蹦到天上去跟太阳肩并肩! “嗖”的一声,一支箭矢急射过来,正中带头人的喉咙。 劲道十足,直接贯穿。 高世宣站在远处仓库顶上,手持强弓,冷冷地看着众人。 周围执勤的上千禁军,像是听到号令,无声地向前走了一步。 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 “直娘贼的!老子好声好气地跟你们讲道理,偏偏有些撮鸟猢狲,跳出来跟老子捣乱!真当军法是擦屁股的竹筹啊!再整饬改编,你们还是军人!” 赵似举着大喇叭大声吼道:“把刚才那十几个上蹿下跳的家伙给俺抓起来!” “道理都给你们讲清楚了,朝廷和官家绝不会亏待你们。赶紧听从号令,登记领钱,然后集合去禁军军营进行测试!谁再唧唧歪歪,军法从事!” “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声音七零八落的。 “大声一点!” “听清楚了!” “俺听不到!” “听清楚了!” 声音巨大,回响在开封城的上空。 赵似放下大喇叭,转头对那几位记者说道:“刚才射箭抓人那一段,不能写。” 几位记者忙不迭地点头。 第六十八章 西夏契丹一块炖 赵似看着眼前十几人,都是刚抓到的煽风点火的人。 “说!你们受了谁的指使?”岑猛得了赵似的眼色,上前喝问。 “小的的真是一时激愤不,一时糊涂,才做出这猪油蒙心的糊涂事,糊涂事,请官人们饶了小的!” 带头的几个人连连磕头求饶。 “挺义气的啊!看来幕后主使者钱给得不少啊,让你们铁了心扛下罪责。行,不知道这钱你们有命拿,有没有命花?” 几个人猛地抬起头,还在挣扎着,“我们真得只是一时糊涂” 岑猛冷笑一声,继续说。“就算家财万贯,不知道去了沙门岛,还能不能用上?” 听到沙门岛三个字,不仅那几个带头的人,其余的人也是浑身颤抖,好像同时染上某种寒热病。 “我们愿意招认!”几个带头人连连磕头,如同捣蒜。 “前日,小的们被睦王府的萧护卫所邀,一起喝酒吃饭,中间萧护卫允诺,只要我们坏了警察厅之事,就每人五十贯钱” 看看你们这点出息! 人家高俅随随便便就敢把五十贯变八百贯,硬生生从十一哥手里昧下七百五十贯钱。 你们一人赏五十贯钱,就恨不得抛家弃业,把命给十四哥赔上。 差距啊! 带头的几个人鼻涕眼泪地招供完,可怜巴巴地看着赵似。 岑猛在一旁问道:“殿下,这些人怎么处置?” “不急,还有一位,我等着你自首呢?” 赵似冷冷的话让众人后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说,那我再点一句。显道堂,除了管事的郡主长得漂亮之外,有什么可取之处?你如此恋栈,莫非还想着有朝一日被嵬名乾顺1招为妹夫不成?我都不敢想,你可真敢想!” 还是没有人出声。 “张广顺,听说你是张元子孙,怎么落魄成这个样子,居然当起细作密探?你先祖为李元昊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卖了个好价钱,怎么没有遗荫到你身上?” 一个跪伏在众人中间的男子抬起了头,年近三十,相貌普通,一脸的风霜。混在厢军官兵众中,你一时半刻还找不出他来。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赵似。 “殿下如何发现我的?” 赵似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挥了挥手,示意把其余的厢军军官都带走。 屋里只剩下张广顺一人,在岑猛等王府护卫们的虎视眈眈之下。 过了一会,曹铎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人,就是刚才被带出去的厢军军官们一员。 张广顺一眼就认出他来。 “杨进!你个混蛋!想不到你是” 这几日煽风点火,把事态闹大,杨进是非常活跃的一个。 此前自己为了拉拢人手,暗地里主动去接近他,迅速成为“好友”。 万万想不到,他居然是简王府的细作。 张广顺无语了,甚至有点心服口服。 “张四郎,我也没有想到你是显道堂的人。原本以为你只是遂宁王府的人。”杨进说道。 曹铎看了张广顺一眼,“确实,此厮藏得挺深的。要不是我们看到你悄悄跟李辅仁暗地里接头,还真想不到。” “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张广顺仰着头,倔强自傲地说道。 “张四郎,你要是死了。槐花巷第二个院子里的母子三人,可要怎么过活?”杨进一句话,让张广顺神色大变。 “此事与她们无关,万事皆由我一人承担。”张广顺惊慌失措地喊道。 怎么回事?赵似看了看曹铎。 “殿下,这张广顺捏造了河东石州籍身份,谎称一家老小都在石州老家。他一个小小的厢军十将,没人会去追查核实。不想他在开封城五六年,居然结识了一位女子,还悄悄成亲生下一对儿女。” 赵似笑了,指着张广顺说道:“你啊,居然沾惹上儿女私情,不是一个好间谍。不过,你也可以做出一个违背祖先的决定。不仅可以活你自己的性命,还能活那母子三人的性命。” 赵似顿了顿,看着正在思想激烈斗争的张广顺,语重深长地答道,“刚才那十几位厢军军官,我们会妥善处理,不会让你暴露的。好好想想。” 回到王府,赵似一边由着曾淑华和明朝霞服伺着换下铠甲,一边听李芳的禀告。 “殿下,内侍省早上传来官家的旨意,今晚官家在皇仪殿设宴欢送辽国使节团,叫殿下作陪,请殿下务必早做准备,提前到达。” 啥?辽国使节团? 我穿越后,在开封城翻江倒海,大展宏图两个月,居然不知道城里有一个辽国使节团?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这一点? “辽国有使节团?” “殿下,这些年来,国朝和辽国都会互派使节团。一般都是十月底出发,赶到开封城和析津府,给两国天子恭贺元丹,参加上元庆典。而后辽国使节团拿了去年的岁币后便起身回国。” 听了曾淑华的解释,赵似有些不爽。 岁币,大宋朝给契丹人的平安保护费啊。 到了皇仪殿,见了辽国使节团正使、副使、随员后,赵似明白了,为何自己感受不到契丹使节团的存在。 这些人除了穿着一身辽国官服外,相貌言行,跟大宋官员毫无两样。 那位叫耶律光悉的正使,还有同姓耶律和姓萧的副使,与章惇、李清臣、曾布、黄覆、吕惠卿等人谈笑风生,出口成章。 诗词歌赋、圣贤经义,赵似恍惚间看到一群大宋名士大儒在开文会。 辽国使团的人,对范纯仁非常敬重,轮流端着酒杯,恭恭敬敬地上前去敬酒。 老爷子你随意,我全干了。 那态度简直堪比拜见大宗师一般。 耶律光悉等几位正副使,也在赵似跟前打过照面,说了几句客气话,各自敬了一杯酒。不过他们更喜欢跟章惇、李清臣等人交谈。 “简王殿下,在下耶律大石,字重德,有幸拜会殿下,实在是荣幸。”一位契丹少年郎气宇轩昂地过来,拱手见礼。 耶律大石?西辽开国皇帝? “殿下,耶律大郎是耶律正使的长子,辽国太祖皇帝八世孙。此次作为使团随员前来。”旁边的鸿胪寺官员连忙介绍道。 “耶律大郎果真龙子凤孙,天璜贵胄,仪态不凡。”赵似欣然地说道。 “不知重德能否就近向殿下请教?” “哈哈,请教我什么?肆意妄为?”赵似哈哈大笑,“请坐,快些请坐!” 耶律大石坐下来后,挥手让鸿胪寺的官员离开,看着赵似,突然问了一句:“殿下,你可知道开封城北的北极寺?” “北极寺?” 赵似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可是前些日子,庙里的和尚点灯不小心,走了水,结果一把火给烧成了白地的北极寺?” “正是。”耶律大石沉声说道。 “我在小报里看到过,有传闻说这北极寺里的和尚,前世作孽太多,才遭此报应。我想,真有这个可能啊。和尚在佛祖眼皮子底下被一锅给烧死了,这得做了多大的孽啊!” 说到这里,赵似转过头来,皮笑肉不笑。 “对了,我听说析津府城外也有一座北极寺。你们回去得好好查一查,庙里的和尚不要作孽太多,否则也被一把火烧光了,那就不好了。” 耶律大石脸色变了几变,突然转移话题,“贵国去年岁币的绸帛质量,比往年要好了一些。” “确实,去年风调雨顺,江南桑叶长得好,养的蚕好,吐得丝就好。所以苏州、杭州、湖州等地的绸布,确实质量要好了很多。” 赵似接过话题。 “我上月一口气买了四五十匹,给家里的娘子。大石啊,你成亲了吗?成亲了就给娘子多捎些去。没成亲,就给娘亲、姐姐妹妹们捎些去。” 耶律大石淡淡地说了,“不用捎,岁币有三十万匹绢,足够我家分的。” 这死孩子,嘴巴还真毒! 只有老子打别人的脸,想不到今儿被这小王八蛋打脸了。 赵似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响彻大殿。 众人都闻声转头过来,吕惠卿笑着问道:“殿下,何事如此大笑?” “这位大郎说话有趣。”赵似指着耶律大石,笑呵呵地说道,“我叫他多捎些绸布回去,孝敬亲眷。他说不用,说岁币全是他家的,足够受用。” 两位副使和几位随员的脸色微微一变,耶律光悉则是脸色变白。 三十万匹绢,听上去挺多的。可是辽国宗室、贵族、文武百官有多少? 他们的家眷又有多少? 三十万匹,根本不够分。 每年为了分配这三十万匹绢,辽国内部都会有一场明争暗斗。耶律大石说绢布全是他家的,传回辽国,得引起多少人胡思乱想和嫉恨? 可是大庭广众之下,耶律光悉又不好出声辩白,只能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讪笑道:“小儿年幼无知,让简王见笑了。” “哈哈,耶律大郎纯朴真诚,爽朗耿直,无妨,无妨!” 耶律光悉的脸更白,耶律大石的脸也白了。 他恶狠狠地盯着笑眯眯的赵似,恨不得上前去撕咬几口。 1嵬名乾顺,即夏崇宗李乾顺。 第六十九章 两手都要硬! “警察厅分六大块。巡警支队、路警支队、消防支队、侦缉支队、特警支队,以及内务辅助机构,事务局。” 赵似向围坐成一圈的众人娓娓道来。 张叔夜、长孙墨离、曾葆华、曹铎、韦宝庆、白崇虎、王禀、高世宣和斛律雄悉数在座,默默地记着。 他们现在是赵似的基本军政班底,今天也是第一次全体会议。 “各部门挑选标准已经拟定,训练大纲也下发。时间紧迫,人员挑选好后,先上岗执勤,然后在岗轮流培训。警察厅,是半军事部门,它的纪律与骁骑营不同,与其它禁军和厢军也不同。守则和纪律手册正在刊印,很快就会颂布试行。” “目前先以这六大块,七个部门运作。” 赵似看了一眼众人,发现大家听得很认真,继续往下说着。 “等到时机成熟,要分拆出内城局、左右外城局,对开封城内外城分片垂直管理。再运行一段时间,就在各局下面分出派驻所。” “一切稳定后,内外城警察厅就要改为京畿警察厅,再在中牟、祥符、尉氏、陈留等京畿诸县设局。” 张叔夜抬头问道:“殿下,警察厅,后续的警察局,是为后续变革做试点准备吗?” “是的。地方小还好说,几十个捕快可以包打一切。可是地方大了就不行。开封城百万人口,其余扬州、江宁、杭州、西安等城,都是数十万人口。光靠捕快和过往的手段,已经不行了。我们要让百姓们安居乐业,先安居,才能乐业。” “所以内外城警察厅的组建、选用、培训和运作要加快。四万厢军和铺军,要尽快形成战斗力。侦缉支队、巡警支队,要对开封城大街小巷,明里暗地了如指掌。消防队也迅速升级,从被动灭火变成主动消防。特警支队,要变成打击一切不法的铁拳。” “我已经禀明官家,特警支队,按照侍卫步军的标准配置。着轻甲,配刀枪和弓弩。曹六郎,嵇仲先生还等着你的警察厅,对开封城进行第一次严打行动。” 曹铎连忙应道,“属下竭尽全力!尽快完成任务” 长孙墨离问了一句。 “殿下,骁骑营有承宣局,警察厅以及后续的警察局,要不要也依例?” 赵似想了想,“先不设,后续视情况再说。还有,既然是半军事单位,也必须歌以咏志,鼓舞士气。” “赤胆忠心,警戒保卫。民众之褓,文明之师我看这一首就写得不错,就是曲子太慢了。激昂些,快一些。我们要唱的是斗志昂扬的战歌,不是悼歌。” “官家已经同意我的禁军整饬计划,在左翊卫名下再组建虎贲、前锋、陷阵三营,各定额三千,从京畿殿前和侍卫诸步军中选拔。官家给了我三个月,三个月后他要校阅四营马步军。” 说到这里,赵似语气加重,“我们必须让官家看到编练效果,才有下一步的整饬和编练计划。” “属下明白了。” 韦宝庆、白崇虎、王禀、高世宣和斛律雄几人的声音最响亮。 赵似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虎贲、前锋营,我的想法是根据骁骑营鸳鸯阵的试验,以及北极寺实战总结出来的经验,继续以鸳鸯阵为主进行编练。这样的步军,可聚可散,适用与多地形作战,称之为轻步兵。在我的设想里,是步军的主力。” “至于陷阵营,”赵似环视一圈众人,“我要按照大方阵进行编练。” 众人脸色一凛,又有些兴奋。 殿下又有新鲜招数出来了。 此前编练骁骑营时,除了步军的鸳鸯阵,还有总结此前骑兵作战的大迂回大包抄等战术,都让众人耳目一新。 这次又会掏出什么新东西来? “整个陷阵营三千人,分成三个都,每都一千人。每都配置六百名长矛手,三百名强弩手和一百名轻甲士。强弩手用神臂弩,配刺剑。轻甲士配直剑,用圆盾和钩镰枪。长矛手身穿铁甲,用特制的长矛,长一丈六尺。” 众人大吃一惊,这么长的长矛。 但是他们都没有出声,继续安静地听着。 赵似拿出一张纸,摆在桌面上。 “这是我画的配置图。你们看,长矛手集中成一个巨大的方阵,长矛指前,结墙而行,可攻可守。强弩手分在四个角,为方阵提供火力掩护。轻甲士灵活机动,掩护方阵侧翼,补堵漏洞。” “实战时,三都方阵可以集结成一个大方阵。再配合轻步兵,骑兵,作为整个战场的支撑点。” 赵似指着图纸说道。 他看了看纸上标识强弩手的符号。 嗯,先这样,现在的神臂弩杀伤力也不小,就是太费手劲。训练有素的强弩手脚踏上弦,上不了二三十次。再多就废了。 粗大傻的火绳枪可以搞出来,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功。 城南赤仓镇工匠院的建设还在缓慢进行,千头万绪,一时也快不起来。 韦宝庆看了一会,凝重地问道:“殿下设计的方阵,似乎有特殊用途?” “对,方阵,也就是重步兵,我是用来打骑兵的。” 听到这里,众人精神一振。 “国朝武备最大缺陷在骑兵不盛,战场上捉襟见肘,难以抗衡。所以在起初,我必须用方阵作为战场支撑点,去扛河西或契丹的骑兵,与其周旋,消耗其实力。待其萎靡时,再利用我们的骑兵和轻步兵进行反击。” 说到这里,赵似看了一眼半信半疑的众人,笑着说道:“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还需要在编练中不断试验。正好,我们有骑兵骁骑营,到时候用骁骑营去打陷阵营和虎贲、前锋营,步军马军对练,发现问题,加以改进。” 众人纷纷点头。 谈完警察厅和军事方面的事宜,心情激荡的众人告辞离去,屋里只留下赵似和长孙墨离。 “玄明兄,你要督促苏行方和范东海,赶紧把高丽和辽东航线开通。” “还请殿下明示。” “以商贸笼络和渗透高丽,拉拢和渗透东北诸胡,尤其是女真人。” 赵似直奔主题。 “高丽目前周旋在国朝和辽国之间。我们要好生渗透和经营此国,成为辽国侧翼方向的一处重要基地。至于东北诸胡” “昨日我在皇仪殿见过契丹使节团。他们几乎与国朝无异。听说辽国贵族信佛,又穷奢极侈” 长孙墨离一下子听明白了,“殿下的意思是,辽国贵族腐朽不堪,东北诸胡会趁势而起?” “有这个可能。辽国上层腐化掉了,但它主体还是部族。百姓们骑马放牧,还是有几分战斗力。打国朝这些烂泥一般的禁军,简直是摧枯拉朽。此外我觉得,过不了几年,朝廷还是会对河西家用兵的。” “殿下,是先皇遗志吗?”长孙墨离目光几乎凝聚成两个焦点。 “只是一部分原因。不彻底消灭河西家,国朝就无法控制青唐、河湟、凉州、居延海等地。这里都盛产良马啊。没有大量的战马,国朝如何去跟辽国打?如何收复燕云十六州?” 长孙墨离眼睛一亮,变得十分激动。 殿下雄心壮志,凌云贯日,我没有跟错人! “只是现在有个两难的局面。我们打河西家,一旦占据优势,辽国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说不定会挥师南下。所以我们要未雨绸缪,让辽国无暇南顾,才有机会一鼓作气,打掉河西家!” “属下明白了!我一定把这件事当成重中之重来执行。尽快打通辽东商路,与东北女真人碰上头,寻找机会。” “嗯,”赵似点了点头,“还有,周围诸国,包括河西家和辽国,都很仰慕国朝文化。玄明兄,再办一家报纸,叫《文林报》,专门刊登大家的名篇,杂以文坛趣闻、诗词评论。” 赵似脸色十分郑重,“二苏先生等大家在被召回的路上,还有周邦彦那个老流氓。可以对他们重金邀稿,刊登在《文林报》上,重点向周围诸国发行。” “殿下的意思是?”长孙墨离要摸清楚赵似此举的意图。 “文化输出。借着大家名篇,多多夹杂私货,让周围诸国的文人在心底不知不觉地形成一个想法。大宋才是正统,是天朝上国,所以我们大宋做任何事都是正义的!反对大宋,就是反抗大势,逆天而行!” 长孙墨离张大着嘴巴,半天也合不上。 赵似继续说道:“对于辽国,我们还要再加码。可以找人申请发行一些报纸,重点刊登辽国宗室和贵族们贪婪淫奢、横征暴敛,以及百姓的疾苦。” 赵似想了想,搬着手指头数了起来。 “比如《一代才女萧观音凄惨的故事》、《权相耶律乙辛的一生》、《汉奴王三的悲惨故事》、《马奴大石惨被剥皮记》反正就是在辽国,有才正直的人惨遭迫害,奸佞贪酷之辈大行其道。官府腐败,民不聊生” “要是辽国抗议,我们就把这些报纸的牌照吊销,给个交代。叫那些人换个马甲,再注册申请新的报纸牌照,继续刊登发行。” 长孙墨离的下巴都要砸到地上了。 这样也行? 好像真得可行啊! 这样遵行下去,过得几年,辽国肯定会民心浮动,人心惶惶,官民对立,社稷动摇。 殿下真是不世出的天才啊! 第七十章 章惇的明悟(一) 中午时分,艳阳当头。 整个开封城被太阳照得热气弥漫。大街小巷,也显得格外热闹。 有人说,早晨上午的开封是属于官家和大臣们的,黄昏夜晚的开封是属于达官贵人和文人骚客的。只有正午和下午的开封,才属于平民百姓们的。 章惇坐在轿子里,神情疲惫。 轿子空间不小,包得严严实实,把外面的热气隔离开。脚边放着一盆冰,凉气萦绕,让这自成一方小世界的地方,显得有些凉爽。 可是在凉爽中,章惇还是觉得闷热烦躁。 这些日子以来,章惇身心疲惫。 首先是吕惠卿。 他出任尚书左丞,执掌尚书省,短短十余日,就在不声不响间,让右丞黄覆成了摆设。 好吧,黄覆原本就指望不上。可你好歹负隅顽抗一段时间啊,怎么能这么快就躺平呢? 章惇觉得意难平。 接着章惇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在朝堂上一言九鼎。 当今朝政主要是继续推行熙宁新法,充盈国库。 吕惠卿是变法老前辈,现在执行的新法,很多就是他一手拟定出来,然后一力推行下去的。 此后二十年,他又历任地方要员,理政经验丰富。 垂拱殿上,政事堂里,他可以大部分时间默默无语。 可是一旦出声,就跟绝世剑客的一剑封喉。 最让章惇心惊胆战的是,吕惠卿对官家心思的把握细致入微,提出的建议,总是能讨得官家欢心。 长此以往,如何得了! 章惇心中意更难平。 还有御史中丞范纯仁。 这位范公,更多的时候没有盯着自己,也没有一味地上疏反对新法,他更多的是盯着官员选用上。 凡是知县以上官员,他都要去跟人聊一聊,查一查此人的底。一旦发现有问题,就会毫不客气的上疏弹劾。 他如此名望的老臣,又不是弹劾新法害民,官家肯定会给几分面子,叫吏部重选。 现在朝中有人暗中说范公才是吏部尚书,许将只是吏部侍郎而已。 许将跟自己不对付,他难受,章惇觉得心里稍微好过了一些。 “卖报!《北风报》,南归的官宦子弟,曾经的辽国翰林,亲自执笔编写” 街边上有报童在叫卖小报。 嗯,自从简王着手整饬后,街面上那些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小报几乎绝迹,耳根也清净了许多。 那些小报,背后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其他人不敢动,也不愿去动。因为里面不是有利害就是有人情。 唯独西校阅所,背靠着赵十三这个愣头青,横冲直撞,谁的面子也不给。 不管你躲在哪座宅院里,藏在哪条无忧洞里。只要你没有牌照非法出版,西校阅所都有办法把你找到。 封铺抓人,毫不留情! 赵十三办起实事来,还是有些手段的。 章惇其实这段时间里,越来越多地在琢磨简王赵十三这个人。 站着的角度不同,看问题的本质也不同。 官家会认为赵似是宗室俊才,朝廷股肱。可章惇却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只是章惇一时还摸不清赵似的真实目的,因为此人做事太天马行空,羚羊挂角。 有时候你觉得他处心积虑,有时候又觉得他没心没肺。有时候觉得他别有用心,可有时候你又觉得他吃力不讨好。 难以琢磨啊! “了解第一手讯息,情况翔实,故事动人,辽国宗室贵族,宫闱秘闻,一一在历。” 报童清脆的叫卖声,就像大锅里爆炒的蚕豆,清晰地从街边传进轿子里。 “本期刊登的是《萧观音传》。一代艳后,娇媚动人,才华横溢。却与伶人发生了一段不得不说的故事。买报啊!买报就能看曲折动人的故事。” “。买报就能一览萧观音亲手所作,赠给情郎的《十香词》” 听到报童的喊声,章惇一口老痰卡在喉咙里,差点没噎死。 萧观音,辽国现任国主的第一任皇后。曾经因为《十香词》冤案被赐死,轰动一时。现在居然被人写成章回说话,刊登在这什么《北风报》上? 而且《十香词》这虎狼之词,居然也堂而皇之地刊登在报纸上。 章惇如何听不出! 《十香词》就是十首五言绝句,分别描写女子身上的发、乳、颊、颈、舌、口、手、足、私处和肌肤。 香艳淫靡! 章惇挑开窗帘,看到不少人围着报童,在抢购《北风报》。自己的伴随章四也在旁边举目张望,跃跃欲试。 “章四,你在作甚?” “相公,《北风报》可紧俏了,现在不买,过会怕是买不到了。所以小的一直惦记着,还请相公恕罪。” “很难买吗?” “相公,真得很难买。听说《北风报》一期只刊五六千份,大部分都运往北边出售。留在开封城里的不到一千份。偏偏故事写得又好看,真的抢手。” 好看?你们就喜欢看这些? “运往北边贩卖?”章惇心有所悟,“你去买一份回来。” “是相公!” 章惇在轿子里翻阅着《北风报》,总共四版,密密麻麻的全是辽国的故事,除去首版的《萧观音传》第三回之外,其余的也各个精彩。 但是看过之后,你会发现,辽国历代国主各个都是隋炀帝、东吴孙皓,非荒淫即残暴。贵族们各个都穷奢极欲,官员们各个都昏庸贪婪,联手对百姓敲骨吸髓。 民不聊生,苦不堪言。根基摇晃,社稷飘荡。 辽国能生存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 章惇若有所思。 章四生怕相公看完《北风报》,对自己热衷迷恋荒-淫小说不满,连忙补过道。 “相公,那边有卖新的《文林》杂志,小的给你去买一份?” “《文林》杂志?什么玩意?” “相公,可以看做是十几份报纸合订在一起的书册。可是又比一般书要薄些。每月出一份。” “买一份过来。” “是。” 第七十一章 章惇的明悟(二) 章惇接到手一看,果真,比一般的书要薄些,大约不过三四十页。但是比一般的书要大,跟报纸的一个版面差不多大。 封面上写着两个大字—《文林》,端正刚直,法度森然。 看字迹,应该是范纯仁范公所书。 在左下角有一行小字,“第一期,元符二年六月。” 翻开一看,第一页是当下风头最劲的词人,周邦彦所写的“创刊篇”。 洋洋洒洒三四百字,赞誉了国朝文风鼎盛,绚丽多彩。为了传播文明,让更多的人沐浴华藻,在诗词歌赋中陶冶情操,故而传世文社主办了此刊。 云云。 接下来是目录,一目了然地把本期刊登的诗词文章名字,以及作者登在前面。 《慈湖夹阻风》——苏轼。 《贾谊论》——苏轼。 《六国论》——苏辙。 总共二十六篇诗词文章,新党党人有十六篇,似乎占据上风,但是旧党党人却排在前面。尤其是苏轼一人独占两篇。 每篇后面还有一段点评,说得天花乱坠,顺带着把大宋夸得天宝物华,地灵人杰。 章惇鼻子一哼,“谄媚之言!” 他心里思考的是《文林》在第一期的创刊号,为何刊登的是这些文章。 “《贾谊论》,《六国论》!‘且并水村欹侧过,人间何处不巉岩’。” 章惇嘴里喃喃地念道。 这些才是精髓,其余的,怕都是陪衬和掩护吧。 看完后,章惇的那双眼睛里闪着精光,嘴里喃喃地念道:“赵十三,你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一二一,一二一”,一阵口令声从街边传来,打断了章惇的思绪。 他挑开窗帘一看,一行四人排成一线,从对面走了过来。 他们上衫下裤,全是藏青色。戴着一顶新式的短檐圆顶帽,脚蹬虎踞鞋。腰间扎着一根皮带。显得十分精神。 每人配了一把腰刀,带头的扛着一杆漆枪,枪尖下有面三角旗子,上面写着一个“警”字。 中间两人扛着一根哨棍。最后一人,扛着一杆长棍,顶头有一个圆叉。 “章四,这就是巡警?” “是的相公,他们就是巡警。四人一组,打头的叫警长。” 章四微微弯下腰,回答着。 “现在大街小巷,日夜都有这些巡警。听说警察厅把整个开封内外城所有的道路全部绘制了一遍,然后精心布置,确保每条路隔一段时间有巡警巡视一遍。” 说到这里,章四讥笑几声,“无稽之谈!开封城里大街小巷,跟蜘蛛网一般,密密麻麻,谁数得清楚?还全部绘制了一遍,还每条道路上安排有人。怎么可能?哄三岁小孩!” “你不信?”章惇在轿子里问道。 章四一边跟着走,一边摇头道:“小的不信。” “所以你做了二十年,还是伴随,一点长进都没有。” 章四哑口无言。 相公,你这话太扎心了。 突然间,轿子仪仗都停了一下。 “怎么了?”章惇问了一句。 “相公,到了十字路口。路警正在指挥交通,叫其它路口的人马车轿子暂且停下,放相公的仪仗过去。” “嗯。”章惇鼻子哼了一声。 每天上朝散朝,路上都会堵塞,无法,街面上车马轿子太多了。 章惇这些高官权贵的车马轿子都不会受影响,其他人见到了都会识趣地躲在一边。 可是其他人之间就不会互相谦让。 大家身份差不多,让了就掉身价。 所以因为这些意气之争,车马轿子就会顶在街上,互不相让,争吵不休,甚至会大打出手。 加上围观看热闹的人群,道路常常被堵得水泄不通 “这些路警也是狠人,叫你按规矩通行,你不听,马上吹响口哨,招来巡警队,把车马轿子全扣下,自个去警察厅缴了罚款领取。” “前天户部刘员外郎的二郎不信这个邪,叫着伴随们跟路警和巡警队对打起来。那边放了个烟花,瞬间招来两队特警队。” 章四口水直飞,脸上神情兴奋到极其夸张,就跟长庆楼里说书的许四先生。 “弓弩押阵,盾牌刀枪。好家伙,就跟对阵打仗一般。劈头盖脸把刘二郎和他的伴随打了个半死,然后悉数拖到开封府大牢里。” “昨天几份报纸的报道就出来,话里话外说刘员外郎宠溺儿郎,骄纵作歹。听说有谏官根据这报纸,上书弹劾刘员外郎,把他搞得灰头灰脸的,老老实实去开封府认错,缴了罚金,才把二郎领出来。” 章惇捋着胡须,淡淡地说了句,“张嵇仲倒是勇于任事,不畏权贵。” 章四忍不住在旁边嘀咕了一句,“大家都说,是张通判背后的靠山硬。简王殿下可是连” 戛然而止,得意忘形的章四知道嘴快了。 简王殿下可是在垂拱殿上,当着官家和诸多大臣的面,跟宰相对打。 而那位宰相正是自己府上的相公。 章四的汗水从额头上不停地往下掉。听到轿子里章惇的一声冷哼,腰弯得更低了。 道路很快就疏通了,轿子仪仗继续前行。 街道上依然热闹非凡。 百姓们穿行其中。贩夫走卒,各式各样。 除了巡逻的巡警,在道路上指挥马车轿子通行的路警,还有四处闲逛的休沐禁军。 禁军和巡警相遇,都会互相对视一会,两边的目光神情,都显得有些复杂。 可是看见一队肩挂红色袖章,头戴大帽的军士们走过来,无论禁军还是巡警,都会显得有些紧张。 他们或者连忙改正懒散的样子,或者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走路变得规规矩矩,好像在出操,生怕被人抓到把柄。 “章四,这些兵是什么兵?”章惇敏锐地发现这些藏在人群里的变化。 “相公,这些是宪兵。”章四连忙答道。 “司宪之兵?”章惇一下子读懂了这两个字的含义。 “是的相公。这些宪兵都是从骁骑营里抽调出来,非常好认。一是肩上的红袖章,二是大帽。现在开封城最流行的新式帽子,戴上后确实英武非凡。据说是简王府传出来的,大家都叫简王大帽。” 章四絮絮叨叨地说道。 “宪兵奉枢密院之命,巡视开封城内外,纠察军纪警纪,叫他们守规矩。但有违纪者,即可缉拿,递交有司查办。所以开封城地面上所有军警,无不忌惮。” “军警?守规矩?”章惇低声念道,那双三角眼不停地闪烁着精光,突然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 他有点摸到赵似的套路了,也对这位曾经用沙砵大的拳头,差点打在他脸上的男人,多了几分敬佩之心。 或者说,有高手狠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这是外面有人惊喜地叫唤道:“动风了,狗囊的终于舍得要下雨了。” 第七十二章 引火上身 “殿下,前面就是观音堂新的老巢。”曹铎指着前面隔着十几丈远的一处院子说道。 这里是外城南厢一处叫水豆腐巷子的地方。 赵似用单筒望远镜看了一会,问曹铎。 “这院子是谁名下?” “是一位枢密院编修官在绍圣三年购置的。他去年回南方做知县去了,一家老小跟着带去,这里只留下两名老仆。至于为何成了观音堂的新据点,小的就不得而知。” 赵似默然无语。 国朝与辽国议和百年,两国之间虽然时有小的冲突,可是大的战事却没有发生过。相安无事,和平共处。 朝中很多人都忘记了“打草谷”,把穿上“南服”,饱读诗书经义的契丹儿,当成可以和诗对词的知己好友。 “里面有多少人?” “小的侦查过,进出的有二十一人。其中契丹儿有十五人,其余的应该是他们收买发展的宋人。今天是他们开会碰头的日子。契丹儿来了九位,宋人来了两位。” “嗯,其余的契丹儿和宋人都在监控中吗?” “都在我们监控之中。” “可以收网了。连同这里一并拿下。” “是!” 这时,在旁边举着望远镜观看的明朝霞出声了,“殿下,院子里有动静。” 赵似和曹铎连忙举起望远镜,看到院子里聚着几个人,正在说着话,有要分散各自离去的意思。 “六郎,斛律师傅,立即出动特警队和特战队。” “是!” 曹铎和斛律雄领命匆匆离去。 “十三郎,你这又是特战队又是特警队的,又什么差异吗?”明朝霞好奇地问道。 “特战队是用在战场上的,特种作战之意。侦查敌情,刺杀敌酋,破袭粮道,烧毁辎重,散布谣言,截断通信就是以小股军队,深入敌后,以各种手段,配合正面军队取得胜利。” “我们上回突击北极寺,刘法、杨惟忠等人率领的精兵,就是特战队的雏形。用的战术,也是特战战术的其中一种。” 听了赵似的解释,明朝霞的脸色有些怪异。 “十三郎,这些手段不是很光明正大,使用起来,会不会被人嘲笑,丢了脸面?” “打了败仗,赔款纳币才叫丢人,才被世人耻笑!两国交战是大事,稍有不慎就会国破家亡,荼毒百姓。要是顾忌脸面,学那宋襄公,只能是祸国殃民!” 明朝霞嘻嘻一笑,“我就知道十三郎熊身狐心,而且还是一颗七孔玲珑心。” “哈哈!” “十三郎,那特警队呢?” “特警队就是专门弹压城镇里那些成群结伙,持有器械的歹人匪徒。” 赵似感叹了一句。 “原本应该分开选用培训,只是我们一切初建,就没有那么讲究了。一样的菜装两碗。先一块儿选拔培训,拔尖的选为特战队,继续深入训练。一般的就选为特警队。” 说话间,翻墙破门,五十位精锐已经用各种方式,几乎在同时进入到院子里,从四面八方对敌手发起了进攻。 战斗在半刻钟后结束。 暂时还分不清是特战队还是特警队的队伍,叉着被俘的人员,抬着死者,迅速离开。 被俘的人被戴上头套,双手跟身子牢牢绑在一起,动弹不得。双脚也被绑紧,由两位队员拖着走,直接塞进开过来的马车上。 尸体则装进袋子里,扔进另外几辆马车里。 等他们离开,最后一批队员拎着六七个袋子,里面全是收集的证物。上了后面的几辆马车,很快也消失了。 过来一小会,在巷口街尾警戒的巡警队围了上来,刑警队先进去再清理了一遍,寻遗补漏。 一切妥当了,巡警和刑警队开始做事,贴上封条,装模作样四处勘察。 这时,才有附近的邻居,探头探脑地出来打探消息。 “差官” “叫警官,简王给我们改了名,警官!” “嘿,警官!这家是怎么的了?” “遭贼了。刚才进去一伙盗贼,翻了个底朝天。有人报了案,我们过来看看。” “警官,你们还管破案?” “球!我们只管抓人。破案是里面的伙计,刑警队的事。” 围过来的邻居一边伸长脖子,想越过院墙看到里面的动静;一边跟左右讲解着自己的高见。 “里面住的是位官人,做过知县。有钱。应该有钱。肯定是有内奸,引来了外贼。这会被盗的东西,说不定摆在无忧洞里拍卖了。” 再更远的一座楼上,李青鸾凭借肉眼在看着这一切,看得十分吃力,远没有用单筒望远镜那么轻松。 李辅仁、嵬名景惹在她左右两边,也在努力地看着那处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郡主,这伙宋兵,是汪洋大盗教出来的?打家劫舍,真是把好手。”嵬名景惹揉了揉眼睛,嘟囔着说道。 “你就看出个打家劫舍?”李青鸾冷笑道。 “那能干什么?在战场上是面对面,真刀真枪地大干。这偷鸡摸狗的招数,能干什么?我带着铁鹞子军,一个突击就能杀散了他们。然后擒生军衔尾追杀,定能杀他个片甲不留。” 李青鸾默然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那么简单。赵十三费尽心思,选拔训练了这么一支精锐,用来当汪洋大盗,怎么可能?” “郡主,小的觉得,赵十三也想学契丹和我们,选用一支类似皮室军、铁鹞子、擒生军之类的精锐。只是宋军羸弱,选来选去,发现这些精锐只能做些这样偷鸡摸狗的事,不伦不类。” 李辅仁劝道,“郡主,两军对垒,打得就是金戈铁马,士气如虹。今天看了这一局,我更放心了。宋军没得打铁的力气,只能玩些绣花的活。” 李青鸾终于点了点头。 “你们说得对,宋军除了人多,军械精良外,嗯,还有部分精锐骁勇之士,几乎一无可取。就连骑兵,都全靠熟蕃才能成军。不足为患。” “不好了!”一个护卫带着一人冲进来。 “郡主,两位指挥使,不好了。” “张广顺,你怎么来了?”李辅仁诧异地问道。 “快走!宋军包围了这里。” “什么?” “我们边走边说,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听到几声惨叫声从院墙另一边传来。接着是箭矢破空声,然后钉在屋墙上的声音。 “神臂弩!”李辅仁惊恐地叫出声来。 第七十三章 李青鸾的决断 李青鸾瞪了他一眼,侧耳听了一下,发现四周都有惨叫和箭矢破空声传来。 宋兵四面包围了自己。 嵬名景惹当即立断。 “李指挥,你带人护着郡主从夹道走。我带人掩护你们。” 李辅仁点了点头,叫上张广顺三人,拥着李青鸾离去。 只听到箭矢乱飞,掺杂着锐器入肉的声音,还有时不时的惨叫声。中间还能听到尖锐的铜哨声,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发号施令。 “长矛抵住,盾牌掩护,强弩手射!射!没说要活的!” 嵬名景惹在大声喊道:“宋贼,你们都是些没卵子的懦夫。有本事跟我面对面大战三百回合。”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只有更密集的箭矢声,以及更响亮的刀枪相击声。 李青鸾再也听不到嵬名景惹的声音。她忍不住双目微红,跟在张广顺身后的脚步更快了一切。 过了两刻钟,赵似慢慢踱在李青鸾躲着的院子里,明朝霞、长孙墨离、王禀、高世宣、斛律雄跟在身边。 “斛律师傅,这回打显道堂,好使多了吧?” 斛律雄嘿嘿一笑,“殿下,这次我们配合得更默契了,又多练了几招新战术。显道堂那帮龟孙子,就跟靶子一样,一打一个准。” “嵬名景惹,高师傅和杨可世都认识,说是河西家铁鹞子军排前三的猛将,还不是被儿郎们用长矛围住,射成了刺猬。一点便宜都没占到,憋屈死了。” 赵似哈哈大笑。 他在院子了转了几圈,忍不住感叹起来。 “这个李青鸾挺鬼的。分别用两个人,租下相邻的两个院子。从隔壁院子出入,却钻到这个院子里观察我们办案。嘿,这女人,不仅长得” 赵似看了一眼身边似笑非笑的明朝霞,舌头一滑,“确实聪明,称得上诡计多端。” 长孙墨离话语间带着歉意,“殿下,此事是属下考虑不周,跑掉了李青鸾。” “没事,玄明兄不必内疚。”赵似摆了摆手,满脸的不在意。 “这世上就没有完美的胜仗,能赢六分已经足够了。此战显道堂在开封城里的有生力量全军覆没。李青鸾再诡计多端,也得有人帮她跑腿办事。现在成了光棍堂主,不足为患。” “何况还帮了张广顺一把,李青鸾比李辅仁说话管用。” 在原计划里,要留下李青鸾,只留李辅仁在张广顺拼死相救下逃走。 想不到李青鸾留了好几招后手,得以逃离。 这让长孙墨离有些不甘。 “这位河西家的郡主十分机警,善于隐匿。我们一直抓不到其踪迹,费尽心思,好容易才用伏击观音堂引出她。不想又让她跑了。要想再抓住她,就更难了。” “殿下,此女异常狡猾,属下担心以后在对河西家用兵时,会是大碍。” 赵似笑了笑。 “玄明兄想多了。一力降十会!在绝对实力面前,任何智慧都是徒劳无用。诸葛武侯智慧几近通神,在蜀魏两国悬殊的国力面前,也无力回天。” “所以我们最要紧的不是担心对手有多么高明的统帅,而是要努力提高自己的实力。等到我们编练出强军,把我们真正的实力完全挖掘出来。然后” 赵似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轻轻一捻。 “碾压他们!” 听到这里,王禀、高世宣和斛律雄脸色涨红,情绪激动。 他们能够切实地感受到殿下那种睥睨天下的信心和傲气。 长孙墨离拱手道:“属下受教了!” 在某处的院子里,李青鸾喘匀了气息,就像恶狼一样盯着张广顺。 “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郡主,小的今天在开封府警察厅里值班,有人过来办文书,要调集巡警队,去某处警戒。那人正好是小的以前的同僚故交,趁机拉住他聊了几句。” “今儿原本有了一处调令,在围栏子巷。现在又多了一处调令,却在附近的陈家祠堂巷。我觉得有些不对,就另寻地方打听。” 张广顺娓娓道来,李青鸾看着他,静静地听着。 “我后来寻到一位被选进特警队的旧部。他正在集结待发。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后来听到他跟同事嘀咕了一句,我隐隐约约听到契丹两个字。猜是围剿辽国观音堂。” “我悄悄跟了过去,发现特警队集中在围栏子巷,外围有巡警队悄悄警戒。我又装作办事,往陈家祠堂巷那边走,遇到旧同僚在那里带队。” “我故意说要去里面人家核对一些情况,被旧同僚拉住了。他说里面不能进,有人占了那地方。我问什么人?他说不知道,只知道是从城外万胜镇直接开进来的。” “我记得,李指挥昨天叫我找人在陈家祠堂巷租了一处院子,肯定有事。我连忙绕路,从别的小道钻进来。路上还真看到一伙骁骑营的精锐,藏在暗处,准备动手。” 听到这里,李青鸾长舒了一口气。 “今天幸亏广顺机灵,要不然本郡就要栽在赵十三手上。”李青鸾浅碧色的眼睛里透着煞气,“这个赵十三,口口声声说两家和好,要通力合作,共同对付强敌契丹。幸好本郡留个心眼,并不相信他。否则的话,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这次本郡想隔岸观火,顺便评估赵十三编练出来的精锐有多厉害。想不到这厮心狠手辣,观音堂连带着我们显道堂,他一块端!” 李青鸾恨恨地说道。 要是赵似这会出现在面前,她肯定会毫不犹豫拔出刀,把赵似砍成九九八十一块,还码得整整齐齐。 “郡主,你说得没错。赵十三的人跟踪观音堂,是他故意让我们发现的。想来此前他隐忍没有动手,是因为什么特” “特警队。”张广顺连忙补充了一句。 “对,特警队编练成后,赵十三有足够的力量同时对付我们显道堂和观音堂,就毫不迟疑地下手。” 李青鸾点了点头,“辅仁猜测得没错。赵十三,我被他骗得好惨!这个直娘贼的表面粗鄙莽撞,其实有心机有城府,有手段,是个枭雄!可恨!现在我知道了这一点,却把三十几个儿郎全搭进去了。” “郡主,现在我们在开封城的力量几乎全无,赵十三也不会轻易放过你,肯定会大肆搜查。郡主还是先回兴庆府,不要再留在险境。属下继续留在开封城,寻找机会。” 李青鸾听完后,神情复杂地看着李辅仁。 “辅仁,那就辛苦你了。本郡回去后,立即挑选精干人选,派遣来开封,重建显道堂。” “是!” 李青鸾转向张广顺,和声说道:“这次你立了大功,本郡重重有赏。现在事态紧急,你是随着本郡撤回兴庆府,还是继续留下,协助李指挥使?” “郡主,李指挥使,属下有个情报要禀告。” “说!” “有同僚给我介绍了一位寡妇,带着一子一女。我想” “想什么?如此危急时刻,你还想着儿女私情!”李辅仁愤怒道。 “李指挥使!”李青鸾喝令道,然后和声和气地说道,“广顺,你继续说。” “郡主,那女子的舅舅是枢密院支差房的承旨。” 李青鸾眼睛一亮,李辅仁的脸色也变了。 “你是说,那女子的舅舅有机会把你调进禁军,甚至安排进赵十三主持编练的左翊卫里?” “是的。梅姑父母双亡,只有舅舅这一个长辈。同僚介绍我们认识时,那舅舅也在场。” “那舅舅叫什么名字?” “谢广传。” 李青鸾跟李辅仁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显道堂现在在大宋京畿等腹地只剩下十几个暗桩。 而这些暗桩又一直在边缘徘徊着,根本发挥不出作用。现在张广顺有机会打入左翊卫,本身能力加上“舅舅”的帮助,应该能当上中级军官。那获取的情报就可观了。 李青鸾现在有一种预感,赵十三编练的这些军队,很有可能在将来会调往陕西六路,作为攻打夏国的主力。 有这么一枚棋子埋在里面,天赐良机。 轰的一声,天边炸开了打雷声,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雨滴声。 “好,你就留下,跟那位梅姑成亲!”李青鸾当机立断道,“以后,只有李指挥使和本郡知道你的身份,也只有我们两人才能联系你。” “遵命!” 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的张广顺,脑海里闪过一个又高又瘦,看上去像白无常的影子。 长孙墨离,那是个诡计多端的狠人啊。 第七十四章 简王抗洪 雨一直在不停地下。 “十三郎,大雨足足下了四天,西京、孟州、郑州一线连连告急。阳武和酸枣两县,也连发了好几份告急书。” 曾葆华皱着眉头说道,愁眉苦脸的样子像是干瘪皱巴的西红柿。 “前天昨天我跑了一趟两县,情况不妙。阳武杨知县,只知道躲在县衙里哭,有事就写急报递上来。如何布置、如何准备,全然不管,河堤上一团糟。京畿巡河使蔡东平,急得直跳脚。” “酸枣林知县倒是亲自上了河堤,可是年轻不经事,耳根子又软。这个说有效,他下令这样办;那个说可行,他部署那样做。民夫青壮被他指使得团团转,累得半死,却啥事也没做成。” 赵似的眉头也紧皱起来。 “这样不行。阳武、酸枣的河堤一旦缺口,洪水汹涌而下,开封城就危险了。我看过文档记载,黄河的河床比开封城的城墙都高。这要是冲下来,对于开封城里城外的百姓就是灭顶之灾。” 想了想,赵似吩咐众人。 “王师傅、高师傅,传令下去,左翊卫四营立即集合。清点人数,做好准备,不必携带军械。我现在就进宫,向皇兄讨份御笔手诏。茂明,你马上准备筹集物资,除了粮草,主要是绳索、铁锹等物资。” “是!” 官家看到大雨连绵,诸地河堤连连告急,也是心急如焚。 看到赵似主动前来请缨,当即授予他京畿、京西治水都巡河使之职,京西路、京畿路沿河诸州县听从其部署安排。 并调种师中等诸将,率领所部两万多殿前、侍卫禁军,会同左翊卫近万人,由赵似指挥,在河堤上布防。 军令一连串地发出,汛情如军情,各部迅速集结,向北进发。 赵似先去了工部,请到了治河二十多年的老河官潘训、王德直,延请为顾问,一同前往抗洪前线。 大雨不再没日没夜地下,而是时下时停。 整个京畿北边成了一个巨大的泥潭。 数万人在这个泥潭里挣扎着。跌倒了,又爬起来。走一段路,又摔倒了。 阳武县县境边上,京畿巡河使蔡东平、阳武杨知县、酸枣林知县来迎接简王殿下。 他们一眼看去,视线里全是黄腻腻的人。从头到脚,几乎所有人都裹上了一层黄泥汤。看不清相貌,看不清穿着的是绿袍、青袍还是红袍。 三人傻了,不知所措。 这时,人群里走出一行人。 打头的身形雄壮,就像是一只狗熊在黄泥潭里滚了十几圈又爬起来。眉毛、耳朵上挂着黄泥珠子,整个脸也是黄乎乎的,看不清样子。 “你们是地方官?”来人抹了一把脸,露出一张嘴来。 “在下京畿巡河使蔡东平,这两位是”蔡东平介绍了自己三人,试探着问道:“足下是王府护卫?殿下现在何处?” “我就是简王赵十三。” 赵似的话让三人大吃一惊,这泥熊就是大名鼎鼎的简王? 蔡东平、杨知县、林知县还想依照惯例介绍各自的随员时,赵似摆了摆手,阻止了他们。 “好了,本王的防洪指挥部设在黑阳山,到了那里再说。” 赵似说完,转身就走,翻身上了一匹同样黄腻腻看不出本色的大马,用马鞭指了指蔡东平等人。 “快些跟上!” 然后策马急行。 这时蔡东平等人看到,在赵似一行人的后面,是无数条人流,从南而北,浩浩荡荡地而来。 众人人不敢怠慢,连忙钻进轿子和马车里,催促轿夫车夫们赶紧跟上。 黑阳山是方圆百里少有的一座山,三四十丈高,放在其它地方,也就是座小山包。但是放在一马平川的这里,却是一枝独秀。 蔡东平等人赶到时,黑阳山已经变成了一座大军营。成千上万的军士们在雨中和泥泞中辛劳忙碌着。 一排排帐篷和简易木屋正在搭建中。排水沟、道路也正在挖掘修建。 刚才我们路过时,还只是一座荒山,怎么眨眼间就变了个模样? 蔡东平等人目瞪口呆。 他们在薛番子的引领下,往山腰上的指挥部大帐走去。 沿途可以时不时看到一块又一块的木牌。 上面写着“物资区”、“生活区”、“医治区”等字样。 走进一座大帐里,蔡东平等人见到了赵似。 他还是刚才那个模样,只是脸上匆匆洗了一把,终于能看清楚面目。 正在跟几位文官模样的人在交代事情,看到蔡东平等人进来,赵似指了指旁边,示意他们一起坐下。 这就开上会了,不是要先拜见,互相介绍一番吗? 可是在赵似面前,没人敢嘀咕,都老老实实地坐下。 “后勤这边,要紧的两件事。一是人员,二是物资。人员,杨知县、林知县。” 听到赵似点名,两人连忙起身应道。 “你们听从长孙墨离的安排!他现在是指挥部人事调度,调人全归他管。两县的青壮、驻军,悉数给我动员起来,听从指挥安排。” “是!” 蔡东平等人静静地听着,觉得话语间有些别扭,可一时半会没想到哪里不对。 “长孙墨离,现在参与抗洪救灾的有左翊卫四营,殿前侍卫诸军,开封府青壮、厢军,还有沿河各县的青壮和厢军,差不多有五万人。一定要人尽其用,调度有序。不要乱哄哄的跟一群无头苍蝇,也不要一味蛮干,往死里用。” “所有岗位分三班,每班四个时辰,轮流上岗。不到紧急情况,不得打乱这个班次。轮三个班后,退到黑阳山这里,洗澡上床睡觉,大休一次!我的兵不是牲口,是战士。他们可以疲惫,可以受伤,也可以被洪水卷走,但是不能在我们手里被活活累死。” “是!” “曾葆华!你是物资调度。你的职责就是筹集、转运、分配所有物资。抗洪专用物资。铁锹等工具,石块,木头,网绳箩筐一件不能少。粮食、开水、被褥曾葆华,你记住了,一定要让我的兵都能按时喝到热乎乎的开水,吃到热乎乎的馒头。” “是!” 蔡东平等人听了,急得跟锅上的蚂蚁。 这些事听上去就繁琐复杂,平时做都难于上青天。现在是火烧眉毛,到处一团混乱的时候,怎么可能做得到? 要是光顾着搞这些无关紧要的杂事,耽误了抗洪救灾正事,那该如何是好? 可是赵似根本不给他们开口的问题。 “张叔夜、刘韐!”赵似喊道。 原来别扭的地方是这里!蔡东平等人终于明白过了,简王发布命令时都是直呼众人的名字,不叫字,也不称呼官职。 似乎有些没有礼貌。 “我是第一指挥,张叔夜是第二指挥,刘韐,你是他的助手。长孙墨离是第三指挥,曾葆华是助手。任何事情,由三位指挥任何一位均可做出决定。一旦出了意外,指挥权依次交接。” “是啊!” 蔡东平等人听得毛骨悚然,什么意外?在这黑阳山上,就算是开封城被淹了,这里也没事,能出什么意外? 简王殿下,你这么说,搞得我们心里好慌啊! 第七十五章 赵似的明悟 “报!各部队指挥和领队集合完毕,等候训话!”岑猛进来禀告道。 “好!” 赵似起身,往外走去。张叔夜等人跟着后面。 蔡东平等人也慌不迭地起身。 走出大帐,外面站满了上百人。 雨暂时停止了,可是天依然阴沉如漆。层层乌云,就像是无边无际的黑甲军队,步步逼近,要摧毁阻挡它的一切。 韦宝庆、白崇虎、王禀、高世宣、斛律雄、种师中、姚雄、刘法、杨惟忠、高永年、、赵隆、杨可世、折彦质、杨宗闵。 左翊卫四营的军官,军官教导队的军官 一张张泥泞的脸,透着坚定又勇敢的目光。 他们是这个时代,也是这个民族的脊梁。 他们写不出婉约清丽的诗词,作不出意境皆佳的书画,唱不出风流绝雅的曲戏。 但是他们能捍卫这一切。 他们能够让这片土地上被创造出来的一切美好,不被野蛮和残暴摧毁。 看着这一张张脸,赵似深吸一口气,高声说道:“诸位!今天我们要并肩作战,生死与同!” “今天,我们的敌人是老天爷,是这条河!我们要与万物为刍狗的不仁天地斗,要跟平时养育我们,现在却变得暴虐的黄河斗!” 赵似环视一圈众人,他有温度的目光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将勉励和与君同行的意思传达给每一位。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赵似的声音仿佛风雷电闪,在众人的心里激荡着,“在下赵似,愿与诸君同生共死,勇往直前!” 说罢,赵似弯腰作揖,向众人行礼! “吾等愿与大王同生共死,勇往直前!” 众人齐声高呼道,声音震天,压制住了一切,包括远方传来的黄河咆哮声。 “好,我们上河堤!”赵似大吼一声。 “好!” 一声爆喝,众人纷纷散去,路远的骑马,路近的步行,向十余里外的黄河河堤上赶去。 看着赵似、张叔夜等人的背影,蔡东平等人半晌回不过神来。 “长孙先生,大王他他上河堤了?” “是啊,抗洪救灾不在河堤上,在哪里?”长孙墨离仿佛在看几个白痴。 “这怎么行?河堤上多危险!要是出了事,谁担待得起?” 蔡东平跳着脚说道。 “我们大王决定的事,多少头牛也拉不回来。”长孙墨离淡淡地说道。 唉!简王用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蔡东平长叹一口气,带着两位知县出了大帐,追赵似一行而去。 刚走上黄河岸堤,迎面而来的就是河水的咆哮声,猛然间掉进一团热腾腾的蒸汽里。 如雷声,如万马奔腾。 整个大地在这咆哮声中颤抖,似乎拜服在这暴烈之中。 河水浑黄,无边无际,看不到起点,也看不到尽头。 它仿佛不满天地间的一切不公,肆意地宣泄着自己的愤怒。浪花连卷,绽放出白色的花朵。一层又一层的激浪卷来,疯狂地怕打着岸堤,仿佛下一刻,就会把泥土血汗堆积的河堤冲毁。 黄河如同一条巨龙,嘶叫着,翻滚着,它在奋力挣扎着,用尽一切办法和力量,要挣脱这道紧紧束缚着它的铁链。 感受着这一切,赵似心里突然顿悟。 黄河,为何被称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 因为它的温和、它的包容、它的奉献、它的不屈、它的愤怒、它的不羁,正是这个民族骨子里的灵魂。 数以万计的百姓,像蚂蚁一样在岸堤上下忙碌,为这道铁链注入新的力量,继续将这条发疯的巨龙,紧紧绑在地上。 这些如蝼蚁,如草芥的人们。 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出生,长大,年迈,死去。 生生世世,绵绵不休。 他们渺小,却无声无息地改造着这片天地。他们羸弱,却勇敢地与这条滚滚大河斗争着。 他们温和、他们包容、他们奉献、他们不屈、他们愤怒、他们不羁,如同他们正在誓死对抗的这条河一样。 在这一刻,赵似反而心神安宁。 一切的喧闹和愤怒,都在离他远去。 一片澄明中,赵似终于明悟到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的真正目的。 不是什么皇位,不是什么荣华富贵,也不是什么皇图霸业!是这片多灾多难、命运多舛却奋斗不止的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民。 雨停了,河水似乎温顺了许多。 “看样子这场洪水过去了。”张叔夜乐观地说道。 “不,没有那么简单。”潘训和王德直满脸皱纹,每道皱纹都流满了不安。 “这半月来,我们这里下雨,陕州、河东、陕西也在下雨。我们这里停了,他们有没有停?不知道?就算他们停了雨,洛水、渭水、洛河、汾水、沁水也装满了水,一一流进黄河里,最后汇集到我们这里。” 潘训的话让众人的心不由地紧张起来。 “陕州永乐镇有根石柱,立在水边。那里水涨一寸,下游水涨一尺。一旦过了一丈三尺三寸的标线,那里会放马报。可一旦过了一丈六尺的龙王标线,就要放羊报。那就是千钧一发,生死大关。” 王德直的话让气氛更加凝固。 “羊报?是什么?” “羊报就是用大羊剖腹剜去内脏,晒干缝合,浸以青麻油,使之密不透水,充气后可浮水面不下沉,颇似皮筏。再叫汛兵带着干粮和水签坐上去,用绳索绑紧了,顺水飘下来。隔一段路就射一枚水签上岸,警示下游。” 听了潘训的话,众人不由动容,斛律雄忍不住问道:“羊报汛兵,岂不是很危险?” “九死一生啊!” “河阴在洛河和沁水汇入处的下方。那里也设有一根石柱,一旦过了警戒标识,会有马报奔下游而来。” “要是羊报和马报一起来,那可如何是好?”斛律雄忍不住问道。 “乌鸦嘴!” 赵似和大家异口同声地呵斥道。 走在河堤上,赵似心里十分不安。 这世上,好的不灵,坏的特别灵,必须早做准备。 赵似把潘训、王德直和蔡东平三位治河抗洪最有经验的三位悄悄叫到一边。 “要是羊报来了?我们这段河堤顶不顶得住?” “殿下,我们这段河堤,关系着开封和京畿的安危,朝廷年年花重金修葺加固,顶得住。” 蔡东平谨慎地禀告道。 潘训和王德直在一旁附和,表示赞同。 “要是羊报和马报一起赶到呢?” 现场一片寂静,蔡东平和王德直都不由自主地看向治河最有经验,成就也最高的潘训。 过了好一会,潘训才迟疑地说道:“那就要奋力一搏!死里求生!不过,八柳树河段,十有八九是扛不住。” “为什么?” “那里是京畿路和京西路交界的地方。” 赵似秒懂。 就跟战场上,最容易溃败和被击破的地方,就是两支军队交接的地方。 “猛子,番子!” “在!” “传我的军令,各部立即进入到二级战备!人员、物资随时待命!预备队随时待命!还有,八柳树河段,是重中之重!” “遵命!” 看到赵似在那里意气风发地发号施令,潘训长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要是羊报和马报同时到,就算京畿顶住了,下面还是顶不住。三易回河,唉” 他的声音只有王德直和蔡东平听得到,两人都哀叹了一声,惆怅满怀。 到了下午,让人揪心的马蹄声响起。 “河阴马报!洪汛两丈一尺!” 一人骑着马,身穿大红色衣服,在茫茫黄泥中显得格外醒目。 他沿着河边大道,一边疯狂地打马狂奔,一边嘶声高叫道。 赵似脸色凝重,“猛子,番子,一级战备,所有轮休全部取消!” 黄昏时分,在河堤上巡视的厢军,指着河面,发出撕心裂肺地吼声,“羊报!羊报!” 众人冲了上去,凝神瞩目看着河面。 河面上有一个黑点,在汹涌的河面上时现时隐。在你以为它已经被无情吞噬的时候,又顽强地跳了出来。 一支响箭从黑点上飞了出来,直接钉在河堤上。 “陕州羊报,水高一丈八尺三寸!” 蔡东平颤声地念道。 “百年难遇的大洪水啊!老天爷啊,你怎么不给我们留条活路啊!”潘训望着黑漆漆的苍天,咆哮的黄河,悲愤地吼叫道。 第七十六章 这一刻,永被铭记 到了午夜,天又下起了雨。 雨点打在人身上,夜风一吹,显得有些凉。 浑身疲惫的军士们,坐在泥泞的河堤上,听着在夜色里咆哮奔流的河水声,困乏得马上就能睡过去,偏偏又提心吊胆地强撑着睁大着眼睛。 “殿下,都堵上了,这是第二十一处险情,已经完全加固。”种师中在脸上抹了一把泥水,禀告道。 “诸位辛苦了。” “报!八柳树河堤告急!说发现了六处管涌。杨惟忠、刘法两位指挥正在调集预备队顶上,并且要求指挥部给予支援。” 赵似听了,不由急了,“调总预备队给我顶上去!猛子,番子,快,跟我去八柳树。” “殿下,那里危险!”种师中连忙拦住。 “哪里安全?”赵似毫不客气反问道,“八柳树决了堤,哪里都不安全!走!” 走了几步,赵似猛地停下脚步,指着种师中道:“到了危急时刻,我会从各处抽调精兵干将,前往八柳树支援。你把这里安排好了,抽调出人手来做预备队,随时听候命令!” “是!” 赶到八柳树时,这里已经十分危急。 三里多长的河堤,居然出现十几处管涌。甚至有四五处地方,开始小范围地溃塌。 成千上万的人在这里忙碌着。 他们疯狂地打着木桩,堆垒草袋,填充石块。 没有人关注这道河堤会不会溃塌,他们只关心脚下眼前的这一小块地方。他们想尽各种办法,用尽一切手段,要让这条河堤牢牢钉在岸边,挡住汹涌而来的洪水。 赵似转了一圈,发现没有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 人足够多,物资目前看上去也很充裕。问题是这段河堤根基太差,在洪水冲击下摇摇欲坠。 人们需要到处补漏。 “等洪水过后,我要把修这道河堤的混蛋们揪出来,直接丢进这河水里去!” 赵似发狠地骂了一句,然后举着一个大喇叭,对着河堤上大声吼道。 “俺是简王赵十三!俺就在你们身后!你们不退,俺也不退!因为在俺们的身后,就是开封城!那里有官家,有数百万的百姓!有俺们的亲人!” 赵似的声音在河堤上回荡着,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脚下河水的咆哮声,也不能掩盖。 “人在堤在!今天,俺们齐心协力,同生共死!一定要把这狗娘攮的洪水,给它死死地按在河道里!它想冲垮河堤?不行!俺们不答应!” 在赵似的吼声中,数千官兵们的眼睛更亮,动作更加麻利了。 堂堂简王殿下,官家的亲弟弟,跟大家伙一起,泡在雨水里,浸在泥水中。 他就在自己的身后!没有退缩,没有躲避! 是啊!在大家的身后,是开封城,是数百万父老乡亲,妻儿老小! 反复拉锯争夺,不停地往岌岌可危的河堤上堆石块和草袋,援军和物资源源不断地赶到。 奋战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开始麻麻亮,各处的险情都被抑制住。 赵似直起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转过头,看到张叔夜、韦宝庆、白崇虎、王禀、高世宣、斛律雄、种师中、姚雄、刘法、杨惟忠、高永年、刘韐、赵隆、杨可世、折彦质、杨宗闵等人竟然悉数赶到。 他们接到紧急增援的命令,迅速把防区交给副手,带着预备队赶了过来。 你看我,我看看你。 大家都是一样,都像是从泥潭里滚了上百圈然后爬出来的。 要不是互相之间熟悉,几乎都认不出身边的泥人是谁。 “堤溃了!”一个声音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一处河堤毫无先兆的溃塌。一尺,两尺,三尺,眼见地看到溃塌成一丈多长的缺口。 洪水沿着缺口汹涌冲进来,卷走了十几个官兵。 靠得最近的杨可世一脚把那个慌乱的人踢倒在泥泞里。 “叫个囊球的,有缺口就堵上!来人,丢石头。” 种师中等人都带队冲了上去,石块、草袋在不停地往缺口丢。它们一落水,就被湍急的洪水冲得无影无踪。 一丈,两丈,三丈,不一会,缺口居然变成了近四丈,冲进来的洪水竟然发出嘘嘘的尖啸声。 很多人看到如此威势,双腿颤抖,恨不得转身就跑。 赵似冲了上去,他大声吼道:“把石块用网绳绑在一起,全部连在一起。往里面再添草袋!”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石块草袋连成了一个一丈见圆的庞然大物。 “推!推到缺口里去!”赵似指挥人手,几十个人齐心协力,把它推动着,一口气推进缺口里。 噗通一声,大石块落进水里,纹丝不动,洪水一下子被堵截了一小节,水势变小了一些。 “哦!”众人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连忙开始连结石块草袋。 一连推进去十几个大石块,缺口被稳定住了,不再向两边扩散。但是要堵住缺口,需要更多的大石块。 偏偏这个时候,石块和草袋却没了。 整整半个夜晚的抢险,耗费了巨量的石块的草袋。刚才手忙脚乱地堵缺口,又推进去许多。 “石块和草袋呢?”赵似怒吼着。 “还在往这里运!需要两刻钟才能到!”张叔夜高声吼道。 “缺口那里还能顶两刻钟?要没有东西减缓洪水的冲击,半刻钟都顶不住!” 这半夜里,赵似一边鼓劲指挥,一边跟潘训等人学了不少抗洪和治河经验。 众人无语,只能看着洪水又一次在缺口肆虐着。刚才加固稳定的缺口两边,又开始摇摇欲坠。 要是再次溃塌,就会引起连锁反应,引起大规模的溃堤。 难道眼睁睁看着功亏一篑,坐视洪水冲毁一切? 赵似抓起一根绳子。 这绳子一头系在河堤内侧底部的大树上,是安全绳,防止在河堤最边上的人,被洪水卷跑。 赵似一边把绳子绑在腰上,一边转身对着众人大声说道。 此时风雨交加,洪水拍岸,声音震耳。 可是赵似的声音是如此的洪亮有力,穿过风雨,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张叔夜、韦宝庆、白崇虎、王禀、高世宣、斛律雄、种师中、姚雄、刘法、杨惟忠、高永年、刘韐、赵隆、杨可世、折彦质、杨宗闵、岑猛、薛番子 他们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知道这世上最强大的武器是什么吗?信念!我的信念就是誓死捍卫这片山河,让它依然美丽,让生活在这片山河上的人民,安宁幸福。” “如果我被洪水卷走了,不要去找我的尸首,就让它腐烂在这片山河里,与它永存。” 说罢,赵似对着众人笑了笑,转身在风雨中奔跑着,然后纵身跳进了缺口里,投入到滚滚的洪水之中。 “贼老天,老子入你个娘啊!”杨可世仰着头,对着阴沉沉的苍天大吼一声。 他的声音如此响亮,连天边的雷声都盖不住。 他双目赤红,张开嘴疯狂地嘶吼着,在泥地里奔跑着,紧跟其后跳进缺口里。 张叔夜、韦宝庆、白崇虎、王禀、高世宣、斛律雄、种师中、姚雄、刘法、杨惟忠、高永年、刘韐、赵隆、折彦质、杨宗闵、岑猛、薛番子 他们高声怒吼着,如同面对强敌时毫不示弱的咆哮,然后毫不犹豫地跳进缺口里的洪水中。 雨点打在他们脸上,但是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泪流满面。 在他们身后,左翊卫、教导队、殿前军、侍卫军,成百上千的官兵,毫不犹豫地跳进了缺口里。 他们手挽着手,结成一堵堵墙,一道道河堤。 洪水既然汹涌无比,仿佛能把挡在前面的一切席卷冲走。 它们凶残地一次又一次地怕打着缺口里人桩肉堤。浪花将这些人吞噬,然后又无可奈何地吐出来。 这些人随浪起伏,如同浮萍枯叶。但是再大的浪,再凶猛的洪水,都无法将他们冲散击垮。 在风浪中若隐若现的人头和身影,就像泰山石一般,永远刻在了增援上来的上万军民的心中。 第七十七章 十三哥,叫我说你什么好! “十三哥,这次你”官家看着赵似,心绪复杂,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说他不该以身犯险。 可是没有他舍身跳下缺口,堵住了八柳树缺口,事态远比现在更不堪,自己和朝廷更丢脸。 说他英勇无畏,当为楷模? 那可是自己的同胞亲弟弟! 当十三哥纵身跳进缺口,以身堵住洪水的消息传到宫里。朱太妃当场气急攻心,昏阙过去。 醒过来听说十三哥安然无恙,只是脸上额头多了几处小伤疤而已,朱太妃还是默然无语,只是不停地流泪。 官家听到这个消息,当时整个人都傻了。 “我与你们同生共死!你们身后就是我,我们的后面是开封和京畿,有官家和数百万百姓。” 听到这如同洪钟一般震撼人心的话,没有人能心如止水。 官家希望天下人都成为这样的人,唯独不愿让自己的同胞弟弟成为这样的人。 官家看着眼前沉默不语的赵似,发现十三哥从洪水里被捞出来后,仿佛焕然一新,有了一种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皇兄,那个溃口,我必须跳。不跳就堵不住,堵不住洪水就要席卷整个京畿。” 赵似笑着说道。 官家向后一靠,闭住了眼睛,不想让某些东西出来。 “我知道。可是我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想到汹涌的河水,就忍不住流泪。十三哥,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向天下万民如何交代。” “皇兄,因为河北内黄决口?” 官家身子无力地靠在靠几上,所有精气神荡然无存,疲惫无力。 “三易回河。从仁庙先帝,到父皇,再到我,按照李垂的《导河形胜书》指引,引河向北,却屡遭决口,造成大水灾。淮西、河南、河北,饱受疾苦。唉要是八柳树也决口,京畿泽国,天下动荡啊。” 说到这里,官家盯着赵似,一字一顿地说道:“十三哥,你纵身一跳,真的是搭救了我。” 过了好一会,官家才幽幽地说道:“以后这样的以身犯险,不要再做了。” “六哥,我是个粗人,只会做些这样的粗鄙之事。只要能帮得到六哥,其余的我不放在心上。” 一直在心里要求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官家,此时的脸上满是欣慰、感激和愧疚。 “十三哥啊,这河工的事唉,以后再说吧。” “六哥,什么以后再说。你是不是想让我把河工的事也管起来?” “你刚刚才回来,还需要休息,不谈这件事。” “我又不是负伤需要休养。只是额头和脸上被石头划破了几道口子,无关紧要。”赵似嘿嘿一笑。 他对工作是来者不拒。 “不过六哥,我有自己的做事想法和风格,你可不要催我。” “行!”官家欣然答应道,接着又问道,“十三哥,这次你立大功,需要奖赏?” 听到这里,旁边的梁从政支着耳朵,心里开始替赵似盘算起来。 最好加食邑,要不再加两个寄职官,多领两份俸禄。 “我替六哥办差,要什么奖赏?荣华富贵,已经足够了。不过我要替左翊卫、京畿禁军和厢军讨份恩赏。” “放心,不会少了这些有功之臣的犒赏。” “六哥,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六哥,我请你下诏,永远废除禁军厢军刺字陋俗。” 看到官家有些犹豫,赵似身子微微向前倾,诚恳地请求着。 “六哥,禁军厢军,不仅要保家卫国,戌守边疆,还要大灾大难之前挺身而出。如此的国家栋梁,却被刺字羞辱。” 说到这里,赵似双眼饱含着热泪,“六哥,在洪水里的时候,一个浪头打来,我生怕自己就被卷走了。可是在我的前后左右,都是左翊卫和禁军的好儿郎。” “他们紧紧地簇拥着我,替我挡住了惊涛骇浪。可是看到他们脸上的刺字,我觉得自己的心,刺着痛。” “官家,我们不能让有功之臣寒心。要是如此的话,下次再有危难时刻,谁还愿挺身而出?” 听到最后一句,官家脸色一变。 最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十三哥说得没错,我们不能让有功之臣寒心。” 出了崇义阁,赵似一眼就看到了范纯仁。 他一身官袍,衣襟扎在腰带里,手里捏着硬翅官帽,往自己头上扇着风。 看到赵似出来,把衣襟拉了出来,捋平放直。把官帽戴正了,几步迎了上来。 “十三郎,好样的。如果换做是我,多半是不敢跳。你敢跳,除了刚毅果敢外,心里有官家,有万民百姓。好样的!” 范纯仁说完,弯腰作揖,深施一礼。 赵似忙不迭地还礼。 刚抬头起身,看到范纯仁把衣襟又扎回到腰带上,迈开双腿,转身离开了。走了几步,感觉到热,摘下官帽来,摇着扇风。 这样一摇一摆地越走越远。 嘿,这老头什么人啊!一惊一乍的。 回到王府澄心阁,长孙墨离和曾葆华正等着他。 “殿下,华夏通讯社和传世文社两个本部,请求统一口径,在旗下的六家报纸,三家杂志上对殿下的事迹进行颂扬。嗯,就是殿下所说的宣传。” “不行!”赵似马上叫停道,“宣传不是这样的。” “请殿下明示!”长孙墨离恭敬地请示道。 “所有报纸杂志,大力宣传左翊卫、京畿禁军厢军们在抗洪救灾中,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和奉献精神。为了堵住缺口,成百上千的官兵手挽着手,舍生忘死跳入洪水的事迹,可以重点突出。” “至于我的事情和名字,少提。顶多在启头部分提一句,‘官家钦命简王为京畿京西治水巡河大使,统领数万左翊卫、京畿禁军厢军奔赴抗洪前线’。其余的,不要多提了。” 长孙墨离一点就明,当即了然地点点头。 “殿下,我知道了,马上进行宣传策略的调整。” 曾葆华不明就里,“怎么回事?十三郎做出这么大一份功绩,还不让人说了。” 赵似淡然不语,长孙墨离笑着调侃。 “茂明,你就是遇事不爱深想,所以才如此心宽体胖。你想想啊,要是开封报纸天天吹擂着殿下的事迹,会让有些人嫉恨的。久而久之,说不定还会让官家忌惮。” “简王身为官家钦命的抗洪总指挥,与抗洪主力左翊卫、京畿禁军厢军是一体的。提到他们,就不可必要地会牵涉到简王。提到左翊卫和禁、厢军跳进缺口堵住洪水,自然就少不了想到第一个的简王殿下。” 说到这里,长孙墨离的话变得意味深长,“让百姓们口口相传,更有传奇性,更让人信服” 曾葆华鼻子一哼,“我是心直才体宽。那像你们心里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 “我也有正事。” 曾葆华郑重地说道。 “在亳州、宿州、濠州、寿州交界,冒出一伙山贼,人数有三四千。攻陷了荆山镇,杀了巡检和亳州蒙城县丞等人,自号荆山军,裹挟了上万百姓,危害方圆数百里。” 赵似和长孙墨离一脸的诧异,“这事怎么不见地方上奏啊?” “地方州县谁敢声张?都在死命地隐瞒。还是这伙山贼水盗,劫了两次漕运,影响到淮东江南的粮食转运。我察觉到不对,暗地里一查,才发现这里面的猫腻。” “真是该死!再过两月就是秋收时节,漕运最繁忙的时候。非要被劫了漕船,断了漕运,闹得不可开交才作罢吗?” 长孙墨离愤愤地骂道。 赵似却眼睛一亮,他摸着下巴,缓缓说道:“这倒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 “左翊卫编练这么久了,也该见下血了。荆山贼虽然少些,弱些,但是只要真刀真枪做过一场,多少有些用处。” 长孙墨离和曾葆华对视一眼。 是啊,左翊卫四营编练了这么久,看上有模有样的,但是过半的官兵都是没有见过血。在真正的军人面前,没有上过战场,没有见过血,都是新兵。 确实可以试一试。 第七十八章 不负如来不负卿 王府后院的花厅里,赵似走进来时,看到满满的一桌饭菜。 曾淑华在左,穿着一件水红色交领窄袖衣。 明朝霞在右,穿着一件湖绿色对襟单襦。 见到赵似走进来款款行礼。 “娘子,朝霞,这是怎么了?”赵似诧异地问道。 “殿下舍身为公,尽忠王事。妾身不该说什么。只是妾身恳请殿下,下回再遇此险事,还请三思,为妾身二人想一想。” 曾淑华低着头喃喃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哀怨凄苦。 听了曾淑华的话,赵似一时愣住了。 看了曾淑华,又看了看明朝霞,赵似心中有些怅然。 自己要是真得被洪水卷走,倒是一了百了。她们两位该如何自处? 明朝霞怕是要流落江湖,唯一庆幸的是,她还有一身武艺,足以保身。 曾淑华,十有八九是要去道观古刹出家,青灯古佛一世。 在这世上三个月,赵似心里已经有了羁绊。 在这个世上,愿意毫无保留地为他付出的亲人,只有三位。 关在深宫里十几年,只能为他念佛祈福的母亲朱太妃;日夜为他牵挂担忧的曾淑华和明朝霞。 如果他出了意外,对于这三位来说,无异地一场灭顶之灾。 可是羁绊再多,该跳的还得跳,该冲上去时,还得冲上去。 世上很多东西真得不能两全。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赵似轻声念了一首诗,看着两人光彩流溢的眼睛,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那个时候也没有时间多想了,我只知道,自己不跳下去,那溃口十有八九是堵不住,堵不住缺口,开封城和上百万百姓就会面临灭顶之灾。” 听到这里,两人沉默了一会,曾淑华低声说道:“妾身知道。一旦八柳树溃口,席卷京畿。早就对殿下不满的某些人,就会群起攻之,把这次洪灾,连同内黄决口的责任扣在殿下的头上。” 明朝霞扬起头,愤然道:“他们怎么能如此无耻呢?” 赵似看了一眼自己聪慧的娘子,又看了看义愤填膺的明朝霞,笑着说道:“某些人的无耻出乎你的意料。政客,是没有底线的,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如此真是那样,我还不得不受着,因为我推卸了责任,这板子就得打到皇兄身上。” 明朝霞咬了咬嘴唇,愤愤地说道,“无耻之辈!” “幸好天意在我!大势之下,他们都是螳臂挡车。好了,不说这些糟心事。吃饭。” 曾淑华宛然一笑,“是的,吃饭。” 饭席间,曾淑华忍不住劝道:“殿下辛苦了,好好休息几日吧。” “休息不来。还有一堆的事情等着我。淮南东西两路、四州交界的地方,出现了一伙荆山贼。裹众上万,占山为王,危及漕运。地方瞒报,我捅到官家那里去了,准备带着左翊卫官兵去练练手。” “剿匪啊,”曾淑华迟疑了一下,继续劝道,“国朝动兵之事,最是繁琐不过。地方上奏,政事堂议定,再官家钦定。御笔降到枢密院,发堪合,对虎符,调兵遣将。三司使筹集粮草钱粮。先发一波开拔费没有一两个月时间,大军开不出营地。” “时间还长着,殿下尽可休息一段时间。” 赵似心里喟然,自己娘子说得千真万确。 由于所谓的祖宗之法,国朝动兵戈,最是拖拉费时不过。 程序繁琐不说,调集兵马也是一大麻烦。 被调集的禁军先需要找人把空缺补上,应付完点校后等着上面发一笔开拔钱下来。这是“贼配军”们为数不多可以拿捏朝廷的地方,必须好好争取一回,这才慢慢悠悠地开拔。 “我知道此事非常耗时。可是秋收即将到来,漕运即将进入繁忙期。一旦被这伙荆山贼劫了漕船,堵塞了漕运,就会引起连锁反应。京畿多少官民需要东南的粮食?一旦人心浮动,我担心又是一场大乱。” 说到这里,赵似显得有些疲惫,“他们不操心,我要操心。” 曾淑华劝慰道:“殿下,这是急不来的。” “是急不来。我利用这段时间,去赤仓的良造厂看看,还有跟潘训、王德直、蔡东平等人商议成立黄河治理局的事。千头万绪,总得一步步走。” 曾淑华和明朝霞看着脸上变得粗糙和泛黑的赵似,忍不住涌起了一阵心痛。 “殿下,这位是许临许子期,梦溪公(沈括)的二舅许洞公之孙。也是梦溪公的得意弟子,一直帮着梦溪公整理书集,精通算学。” “这位是苏携,苏季升。苏子容公(苏颂)六子,一直帮着子容公编撰书集。接到殿下书信后,子容公推荐其来京。” 曾葆华在一旁介绍道。 “属下见过殿下。” 两人身形差不多,相貌各异,但长得很儒雅,一看就知道是诗书世家出来的。 “这次能请到两位大才主持格物研究院,实在十分荣幸!” “大王客气了,格物研究院,能让家师/家父所学一展所长,吾等才是荣幸之至。” “哈哈,不用客气了,我们来一起参观吧。茂明兄,请带我们参观参观!” “好,参观!”曾葆华愤愤地说道,他一边带着路,一边对许临苏携发着牢骚。 三人好像有师门上的关系,又曾经在太学读过书,互相都认识。 “我家妹夫就是个讨债鬼,一张嘴,活活叫下面的人跑断了腿。万胜镇大营要我操持,左翊卫上万的人吃喝拉撒要我操心。良造工厂和格物研究院嘴巴一张,又把苦差事甩给我。忙上忙下,跑前跑后,活活瘦了十来斤。” 许临和苏携脸上带着有些尴尬的笑,上下打量着曾葆华圆滚滚的身材,默默地思量。 到底哪里减了十来斤,身形还能显得如此圆润? 许临和苏携下了马车,看到的是高耸的寨墙,足有两丈多高,隔一段距离还有哨楼。可以看到有士兵在上面来回巡哨警戒。 正前方有两扇大门,紧闭着。上面是门楼,站着持刀握枪的军士。 许临眼尖,在不远的寨墙某处,居然摆着一张床弩! 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这里到底是学问研究、制造器械的地方,还是监狱大牢 第七十九章 科技创造万物 看出两人的疑惑,曾葆华连忙解释。 “殿下说了,这里研究制造的东西,都是国之重器,必须严格保守秘密。所以这里高墙耸立,戒备森严。此处关防暂时由左翊卫轮流负责。两位进去后,先办理一份身份证件,领腰牌。然后第一件事是学习《保密条例》。” 许临和苏携面面相觑,用得着搞得这么夸张吗? 赵似看着两人的神情,笑着说道:“两位先生,进去看了一圈就知道了。 赵似、曾葆华在大门警卫室验过证件,因为许临和苏携是陌生人,没有任何证件,作为负责人的曾葆华必须签了一份担保书,再由王府调过来负责保卫工作的薛番子亲自签字,这才放众人进去。 薛番子领着众人先去不远处的保卫局分局,为许临、苏携办理证件。 姓名、相貌身形简单描述、编号、密押、指纹、印章,一式三份,三份之间还有骑缝章。 “甲份由两位先生随身携带,务必不能丢失。乙份在警卫室。平时进出,警卫室只要看前一晚下发的许可名单,只要两位先生在上面,核对证件即可放行。所以两位先生务必注意,公事安排无碍,私事请假销假,一定要提前一天。” “紧急或者特殊情况时,警卫室会核对甲乙两份证件。丙份放在保卫局档案室。” 许临和苏携听了后,表示头有点晕,思绪有点绕。 “保卫局,新成立的衙门吗?”苏携好奇地问道。 “秘书省保卫局。秘书省有大量的历代珍贵文献,以及朝廷机要文卷。要是被人窃取了去,贻害匪浅。所以我报请了官家,成立了秘书省保卫局,负责文卷机要的保密保卫工作。这里是赤仓分局。” 赵似在一旁解释道。 哦,许临和苏携好像明白了,其实还是没有全明白。 两人学着赵似等人的样子,把刚发的证件挂在脖子上,亮在胸口。 他俩敏锐地发现,自己的证件最上方有一长条绿色的图案。而赵似、曾葆华和薛番子的是一长条红色的。 “这是按保密等级来分的。白色、黑色、黄色、绿色和红色。绿色是新人能办的最高级别。等你们的审查在保卫局通过,薛番子会给你们补办红色的。” 曾葆华一边引路,一边说了一嘴。 走了一段路,两边都是草丛树木,幽径小亭。拐弯见到一座建筑物,修得跟祠堂庠学很像。 在门口摆着一大块石头,上面刻着一行字:“科技创造万物!” “殿下,何为科技?”许临小心翼翼地问道。 “科技就是科学和技术。科学,各科格物的学问。技术,技巧、方法和手段。科学,就是研究,也是两位先生最擅长的。技术,就是如何把先生们的奇思妙想,变成实物,并大量制造出来。两者结合,这世上的东西,就没有它们创造不出来的。” “原来如此!” 走进里面,可以看到挂着三个木牌子,指向不同的方向,把这里分成了三个区域。 “数学科,物理科,化学科。” 许临和苏携感觉自己是刚入蒙学的童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好奇。 “数学就是数字算术之学。比如《九章算术》、《九章算术注》、《海岛算经》、《周髀算经》、《缀术》等等,以及梦溪公的隙积术、会圆术。在殿下的指导下,格物院又添加了《几何原本》、《算术入门》,说是泰西那边的数学著作,正好加以借鉴学习” 曾葆华侃侃而谈。 “物理研究的是世上万物存在、运行和消亡的道理。如先秦的《墨经》,梦溪公的《梦溪笔谈》里提到的磁偏角、全纳人面的凹凸镜、应弦共振等,子容公的《新仪象法要》。” “化学研究的是如何用不同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创造出新的东西来。如火药,如梦溪公所记的胆水炼铜” 许临和苏携听得头昏脑涨,又非常兴奋。 他们对格物之学非常感兴趣,尤其是帮着老师沈括和父亲苏颂编撰合集时,越学越觉得有趣,越有趣越学得精妙。 但是这些学问在当今算是不务正业。 前唐还有算学等科,国朝却变成了完全以诗词经义取士。 学了不能当官出人头地,有个毛用?! 现在却看到专门有这么一个地方,给他们专心研究相关的学问,而且还是简王殿下亲自主持领导,看上去很有“前途”。 两人心里十分激动。 “这里草创不久,急需人才。两位先生都是这方面的大才,可以广邀同好到此,一起钻研天地万物之奥妙,岂不快哉!” 赵似趁机向两人发出了倡议。 “属下一定写信,广邀同好挚友们前来。” 曾葆华在一旁催促道:“还有好几个地方,我们要动作快些!” “这里是机器厂,专门造水力车床、手摇钻床等机器的地方。那边是试验厂,准备研制试验新产品的,目前正在研制水泥、玻璃等产品。这座又高又大的厂房,是化学实验所,在进行火药提纯。就是剔除杂质,让它的威力变得更大些。还在搞从绿矾提炼什么酸?” “硫酸。”赵似接着曾葆华的介绍补了一句。 “这个有大烟囱的厂房,是冶炼研究所。冶铁炼钢,简王府里赫赫有名的水纹钢刀,就是这些家伙用天竺的乌兹铁锭打造出来的。现在正在试图重造前汉唐时,河西曾经赫赫有名的麻钢。还有梦溪公所记的灌钢法,他们也在尝试提高。” “还有什么高炉法、鼓风预先加热法、新式坩埚法。折腾,使劲地折腾。” “对,这尘土飞扬的是造车厂,正在研制打造四轮马车,就是那种可以拐弯,还能减减十三郎,减个啥来着?” “减震。可以让人在长途行驶中更舒服些。” “对,减震。” “这里戒备森严,是军械研究所。机要中的机要。只有黄色牌子以上的人才能进去。” 走进去后,发现里面数百人正在各自努力埋头苦干。其中有一件如同楼房一样的东西格外引人注目。” “这是发石车?”许临迟疑地问道。 “这是改良的发石车,不用人牵绳拽拉。只需推动两边的转轮,就能让它自己发石。前些日子做出一台来,发如霹雳,把数十斤石块打出三四百步,惊天动地。可惜打了四五发就散架了。还要继续改良。” “那边是改良的八牛床弩。用上了轮,十三郎,是什么轮?” “滑轮。” “对,滑轮。用了这玩意后,威力不减,尺寸减小了三分之一,也不用牵八头牛去上弦。几个人摇着摇着就上好弦了。” 一圈看下来,许临和苏携看得都麻木,不过赵似的几句话却让他们震耳发聩,心绪澎湃。 “工匠有经验,却不懂原理,只能口口相传,手把手相教。往往会走样绝传。你们这些先生,懂原理,明知识,却不擅动手制造,经验缺乏。”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工匠讲习所里,教那些出色的工匠,让他们懂原理,明知识。再把他们的经验结合起来,这才是真正的科技,能创造万物的科技。” 许临和苏携无不动容,拱手道:“属下受教!愿为大王宏业甘效犬马之劳。” 赵似正要往下说,几个学者和工匠冲了过来。 “大王,我们量出来了,做出来了。” 许临和苏携认出两人来,是秘书省太史局掌测天文的灵台郎,曾经向自己老师和父亲请教过算学,嗯,数学。 “大王,我们用前唐名僧一行大师的测量数据,加以演算,最后得出了这一米的距离,再根据大王的化算规定,已经制作出一根一米、一分米和一厘米的规尺。” “好!有了长度标准,我们就可以确定体积,然后测量一立方分米纯水的重量,就可以得出千克和克的质量标准。” 赵似也是一脸的欣喜。 “标准精确的度量衡,是科技的一切基础。现在这块短板终于补齐了。” 第八十章 十四哥的怒骂 许临和苏携留在了赤仓格物研究院,担任研究员一职。 两人只是赵似有计划地从各地请来的上百位“格物学者”的其中两位。 不过这两位家世师门,都极具号召力,有这两位在格物研究院做标杆,确实能吸收一大批隐藏在民间的“格物高人”。 这些学者将同从各路厢军工匠营里,选拔招募的能工巧匠上千人,一起完成赵似的“天工计划”的第一步,为将来的“科技星火计划”做准备。 赵似骑在马上,在护卫们的簇拥下,走在回秘书省的路上。 他拉着缰绳,任由坐骑跟着前导走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这句话,恒古至今,没有错的。 没有生产力的提高,我与范纯仁等老臣达成默契的变法,充其量也就做到张居正的那个程度。 只是我的设想,却远远不止这些! 开天辟地,改变历史,光这些变革是不够的。 自己想过,就算再努力,受各种因素的限制,第一次工业革命可能还做不到,但是为它积攒力量,打下基础却是可以做到的。 现在欧罗巴的那些老白们,正在上帝无比的荣光里、教皇慈祥的注视下动弹不得。 自己正好抓紧这个世间,在扫除西夏、辽国、女真、室韦等外患,为大宋创造一个安宁环境的同时,用钢铁和鲜血改造这个民族,革除陈弊积陋,博纳众长,从而凤凰磐涅。 “赵十三!”一个熟悉的声音惊醒了赵似。 “你欺世盗名!骗得了皇兄,骗不了我!不就跳个河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敢跳!” “赵十三,你个骗子,蒙骗了皇兄,可你骗不了天下人!什么好事都让你占了去,抗洪治水还不够,居然还想着带兵去打山贼!你怎么不上天啊!” 在一阵叫嚷声中,岑猛策马转了回来。 “大王,是睦王殿下。他应该是喝醉了酒。知道大王要从这里过,故意站在大街上叫嚷。” 赵似目光一凛,举目向街道两边扫了扫,两边是七十二楼之一的张八楼和薛楼,在半掩半遮的窗户后面,不知躲着多少双眼睛。 里面必定有一群人,他们刚刚与赵偲一起饮酒作乐,在话语中不断地挑拨怂恿,这才有了十四哥现在的借醉卖疯。 这些人应该都恨自己,只是恨的原因不同。 有嫉恨自己屡立功劳;有忌恨自己为武夫张目出头;有怨恨自己召回旧党;有恼恨自己整饬开封治安和小报新闻,断了他们财路 赵偲的叫嚷声还在继续,变得越发不堪。 “赵十三,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久仗着是皇兄的同胞弟弟吗?你哪点比得上我!我的母亲出自南剑名门林家,三代九卿,你比得上吗?你母亲可是有三个爹1哈哈!” 赵似脸色一沉,喝道:“闪开!” 他一抖缰绳,马刺一踢,座下的枣红马立即启动,沿着护卫们让开的一条道,逐渐加速,越跑越快。 醉醺醺的赵偲骂得正起劲,突然听到马嘶声,然后是急促的马蹄声。 他抬头一看,发现十三哥骑着一匹马,正向自己疾驰而来。 十三哥要撞死我! 赵偲吓得魂飞魄散,惊慌失措下想转身就跑。偏偏手脚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似和战马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对着自己直冲过来! 完蛋了!这要是撞上,自己非死即伤。 我不该借着酒劲来街上叫板,十三哥,我知错了,我知道你是个狠人! 距离不到六尺远时,赵偲的视线里全是枣红马,还有骑在马上,一脸冷色,如同死神一般的十三哥。 他双脚终于有了反应,猛地一软,全身瘫软在地上。 赵似猛地一拉缰绳,训练有素的枣红马猛地停住,一声长嘶,前半身几乎树立起来,前蹄高高扬起,在空中不停地踢踏着。 赵似在马上犹如天神降临。在他的鄙视和马蹄之下,赵偲坐在地上,抱着脑袋,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过了一会,赵偲发现料想中的惨剧没有降临,他迟疑地抬头一看,十三哥赵似骑在马上,离自己不过几尺远。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透着冷彻。 “连如此恐吓都不敢直面,还喊说自己敢跳滚滚的洪水。”赵似冷笑了一声,“把睦王殿下护送去宗正司,再禀明大宗正,问一问十四哥在大街上如此肆意妄为,该当何罪!” “是!” 自有护卫押着垂头丧气的赵偲去宗正司,赵似一行人则继续往前走。 透过窗户,坐在张八楼二楼雅间里的国子监教授刘承佑、李复、张雍看到了全过程。 “骄横跋扈!目中无人!”张雍愤愤地怒骂道,“身为宗室,不修斯文,却尚勇好斗,如何为天下人楷模?” “人家可不是单单的尚勇好斗?心思多着呢,否则的话如何蒙蔽官家,欺上瞒下,邀名获宠?”李复不屑地说道。 “睦王也过了!当街辱骂庶母,有违人伦!”刘承佑看了一眼两位好友,语气间似乎对他们不分是非有些不满。 张雍眼珠子一转,对坐在桌子对面的两人拱手道:“本朝宗室粗鄙,不修礼仪,倒是让萧兄李兄两位友邦名士见笑了。” “哈哈,哪里哪里。本国的宗室,游骑射猎,也是如此。”两人长相穿着跟刘、李、张三人无异,只是口音有些怪异而已。 “唉!贵国宗室贵族,能够脱离粗鄙,弃胡学儒,崇圣识礼,德化有方,斯文盖国。偏偏本朝宗室贵族,却变得鲁莽不知礼数,真是唉,一言难尽!” 对面一位姓萧的男子说道,“我辽本朝鲜故壤,秉箕子八条之教,流风遗俗,盖有存者。自其上世,缘情制宜,欣然有尚质之风。而今孔学北度,教化诸州,文人儒生,比比皆是。” “是啊,同学儒教圣学,并拜圣人先师,此为中外一体,大同共荣。”李复满口称赞道。 五人哈哈大笑,又重新坐下。 李姓辽人男子继续说道:“刚才张兄提及游学河北之事,说到拜谒仙源(曲阜)孔府后北上,前往真定拜会名士,吾等还等着张兄一述。” 张雍傲然道,“待我道来!张某从仙源转道郓州、博州,先去了大名府,拜会了师门长辈,河北转运使崔公。崔公那段时间正在督办河北禁军粮饷的转运,闻张某拜会,弃下那些浊事,连夜从魏县李固镇转运大仓赶回,与我谈诗论经” 张雍侃侃而言,话语中有大半是自吹自擂。 在他的话中,仿佛孔夫子周游列国一般,每州每县都有当地官员接待,邀请了当地名士乡绅,一起吟诗作词,谈论经义。 “河北地方不靖,山贼遍地,吾等南下时多遇山贼盗匪,张兄没有遇到吗?”萧姓辽人男子好奇地问道。 “某每到一地,地方官员自叫当地禁军相送。那些贼刺军,粗鄙不堪,不配谈圣人学问,做些走狗护卫的事,倒也绰绰有余。”张雍十分自傲地说道。 “真是!” 五人哈哈大笑起来,每个人灿烂的笑容下,各自藏着的心思都有所不同而已。 张雍洋洋自得,觉得在友邦名士跟前赢得了面子,一种为大宋争光添彩的自豪感,从心底涌起。 李复则感同身受,看着两位辽国文人儒生仰慕的神情,他心中的自豪感不比张雍低。 刘承佑在高兴之余,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只是到底哪里不对,偏偏有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对面的萧兄和张兄,脸上的得意之色,真真切切,发自内心。 1赵熙和赵似生母朱氏,其生父崔杰,为平民,在她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李氏改嫁朱士岸,又将她托付给一位姓任的亲戚抚养,因此朱氏就有了三位父亲。 第八十一章 天降正义 在张八楼对面的薛楼,二楼雅间里,李辅仁正在跟两人密谈。 这两人穿着儒袍,头戴东坡巾,竭力让自己变成文人士大夫模样。可是一开口,一举手,一股子商人的精明,就止不住地透露出来。 “王员外,范员外,都是自家兄弟,不要说我没有给你们发财的机会。” 李辅仁笑眯眯地说道。 王员外非常胖,胖得说话时脸上两边的肥肉,都跟着一抖一抖的。 他努力睁开陷在肥脸里的那双绿豆眼睛,透出的全是贪婪的光。 “还请李大郎指点一二。” “河西家的粮价,粳米每石十贯,小麦每石八贯,粟米每石十一贯。一手粮食,一手钱,绝不拖欠。” 王员外心里默算了一下。 西京最近的粮价是粳米每石九百二十文,小麦每石七百一十文,粟米每石一贯挂零。 十倍啊,要是运到河西家去,除去路上损耗,还能赚六七倍。 仿佛看到了黄灿灿的铜钱正潮水一般向自己的钱柜涌来,很快就装满,哗哗地往外溢流出来。 王员外开心地脸上每一块肥肉都在欢笑着。 范员外身形一般,但是坐在王员外身边,就被衬托成了瘦子。 他很是忧虑地说道:“粮价确实不错,很公道。只是不知道那边有没有这么多钱?” 没有等李辅仁开口,王员外嘿嘿一笑。 “范兄,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河西那边在陕西六路抢了上百年,抢了多少金银珠宝。还有,他们把持着河西要道,从西域过来的商队,都得给他们交税。百年来赚了多少钱?你还怕他们没钱给!” 说到这里,王员外对着李辅仁,很诚恳地笑了笑,“李大郎,你评评,我说得对不对。” 李辅仁眼睛里闪过一道光,随即满脸都是赞许的笑容。 “王员外,当代陶朱公,会有让你算错的地方?” 王员外笑得更开心了,脸上的肥肉仿佛黄河水浪一样,一浪接着一浪。 他捏着好几层的下巴,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握住下巴的动作,却像是在肉堆里面翻找什么宝藏。 “只是怕没有那么多粮食?” 范员外看了他一眼,“内黄决口,河北大水,朝廷正从各处调集粮食赈济灾民,同时要平粜几处常平仓的库粮。王兄大展神通,打通各处要害,让他们在库粮里一石掺五斗陈粮,三斗砂石,不就出来了吗?” “灾民嘛,有口喝的吊着命就行了,要求那么高干什么?” 王员外高兴得浑身的肥肉在抖动,激起了千堆雪。 他指着范员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个直娘贼的,真是囊娘地贼坏!鬼点子真多,又给我出了个好主意。” 说到这里,王员外又叹了一口气,“赵十三在八柳树跳什么溃口啊?要是不跳,那里决了口,京畿遭了灾,我又能在它的库粮上分一分,不用去河东等地调粮了。唉!” 李辅仁听到赵似的名字,脸上的肌肉忍不住跳了几跳,总算稳住,没有变了脸色。 范员外把脸凑到王员外跟前,“王兄,知道主意是我出的,到时候从河北搞出粮食来,分我五成。” “五成?呵呵,要不要我把家里那口子,还有养在外面的几个小娘子也给你?”王员外还在不停地笑,只是变得有些皮笑肉不笑。 “我也不嫌弃。” “滚球!顶多分你一成。” “四成,必须四成!我就是没有河北转运使司的路子,要不然那还用得着给你出这主意?” “知道我有这路子?这门路人脉值千金!一成,只有一成。爱要不要!” 看着两人在为了即将到手的粮食争论不休,李辅仁好心地提醒了一句,“两位员外,粮食好弄,可怎么运到河西去?” “这个不用你操心?”王员外豪气地说道,“我在陕西转运使司也有路子。混在给边军的军粮里一起运。报五百石,运一千石。到了边寨,五百石军粮再混两成砂石进去,把转运耗费挣回来。” 王员外此时仿佛是一言九鼎的陕西都转运使。 “边寨里的那些贼刺军,老老实实吃下本员外的砂石陈米,再放我的粮食出关,敢啰嗦半句,不仅好处全无,我还要断了他们的粮,活活饿死这些狗囊养的!” “王员外霸气!”李辅仁竖起大拇指说道。 “霸气个球啊!我挣得是辛苦钱,那比得上张雍那个王八蛋。”王员外气馁地说道。 好比挣了万贯家财,正洋洋得意,发现自己的家产只是别人的零头。在人家面前,自己还是穷人。 “是啊,张雍那个王八蛋,利用同窗、故交等各种关系,从河北往北面卖粮食、盐巴、茶叶、铁锭,再往南边贩马走皮毛。不仅不缴税,还全是他娘的违禁品。” 范员外也感叹道。 “违禁品好,不违禁他能卖那么高的价钱吗?” 王员外也忍不住叹息着,脸上的肥肉也陷入到深深的痛惜中。 在薛楼另一处宽阔的雅间里,一群雅士们也看到赵似怒马收赵偲的那一幕。众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遂宁王赵佶身上。 这些人除了李公麟之外,还有给事中赵挺之,左司谏吴材,太常博士刘正夫,太学录事白时中和名士李邦彦。 “简王好生霸道啊。只是如此莽撞,不知后果,一味弄险,不是朝廷幸事。”赵挺之朗声说道。 今天是白时中为了巴结赵佶,托了李公麟的关系,又搭了人情脸面,请了赵挺之、吴材等几位来。 见到赵佶目睹刚才街面上一幕后,有些郁郁不乐,心里大悔,不该选这个倒霉地方啊。 白时中盘算一番后,开始挽回局面。 “简王不知兵戈凶险,居然自请领兵去进剿荆山贼,刚愎自用,难以长持啊。”白时中眼珠子乱转,就像玻璃球在碗里乱滚。 嘴里先暗暗踩了赵似几脚。 看到赵佶脸色微微转缓,心里大定,给吴材使了个眼色。 刘正夫却抢先开口了,“荆山贼吾听说过,聚众万余,甚是悍勇。周围四州禁军遏制不得。吾等担心,其袭犯运河,乱了漕运,那就是大事。” 赵佶耷拉着眉毛,神情复杂地说道:“皇兄正是听了十三哥如此进言,定下让他带兵进剿。我的十三哥,又要立功了!” 听着这有些泛酸的话,吴材眼珠子一转,“大王,我们何不将计就计?” “如何将计就计?”赵挺之好奇地问道。 “李士美不是在主编《京都院报》吗?简王殿下用兵事宜,我们可以一一详细地刊登在报纸上,抽调哪处兵马?何处集结,几日出征,沿途何处。此乃光明正大之事,如何刊登不得?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吴材一脸正气地说道。 白时中鼻子就像闻到美味的狗鼻子,上下不停地耸动着。 他揉了揉鼻子,闷声说道:“荆山贼不会看报纸吧?” “总有识字的人吧。《京都院报》有很一大部分沿着运河出到江宁东南,其中有几份路过荆山附近时,被当地人买走,如何碾转去了荆山贼手里,那就不得而知了。” 说完后,吴材谦和地笑了笑。 雅间里一片寂静,刚才一直没出声的李公麟突然起身道:“大王,老夫有一幅画,终究不得其法,还请殿下帮忙看一看,给予指点。” 赵佶愣了一下。 刘正夫跟着起身道:“李公大作,在下还求目睹一二。殿下,就让在下陪你一起去李公处观摩。” 赵佶反应过来了。 “好!高俅,叫人去结账,我们去龙眠公处。” 门外应了一声。 赵佶起身,和气地向白时中诸人拱手道:“蒙亨先生,你的盛情本王心领了。这顿我请。下回有空,还请诸位俊才到王府一叙。” 说到这里,赵佶特意对着李邦彦微笑示意,“你办的《京都院报》,很好,本王很爱看。后续多少花费,只管找王府管事支取。” “谢殿下!”李邦彦激动地说道。 其余赵挺之、白时中、吴材也起身,恭送赵佶、李公麟、刘正夫离开。 重新坐下后,吴材冷笑一声,“李龙眠,老滑头。刘德初,更是个机灵人。赵公,你说当何如?” 赵挺之捋着胡须,正气浩然地说道:“让简王得个教训,吃一见长一智,于他个人,于朝廷社稷都是好事,照行吧。” 李邦彦脸露喜色,连忙起身拱手道:“小的一定竭尽全力,为诸公办好此事!” 第八十二章 正义第一拳 “铛铛”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被惊醒的明朝霞一伸手,郎君不在身边。 一个激灵,转身准备去摸剑,只摸到了墙。 于是彻底醒了。 明朝霞转头,看到赵似在穿衣衫。她打了一个哈欠,在床上滚了几下,终于依依不舍地也起身了。 “朝霞,再睡一会。” “不,奴家陪你。” 明朝霞动作很快,后发制人地穿上了跟赵似差不多的撒曳。 赵似的是大红色,明朝霞的是深蓝色。 走到门口,李芳还在不紧不慢地敲铜罄。 声音不大也不小,能吵醒屋子里的人,却传不出院子之外多远的地方。 见到赵似开门出来,李芳停止了敲罄。于化田还是捧着那个圆筒,往前走了一步,神情肃然地朗声问话,声音还是那么又尖又脆,仿佛刚才铜罄的余音。 “赵似,你忘了燕云十八州和灵武故地吗?” “赵似一刻,也不敢忘——!”赵似双手合在胸前答道,每一个字都从他的丹田里蹦出来的。 “赵似,你想蒙神州腥膻之耻,受坐井观天之辱吗?” 于化田那张惨白的脸,近在眼前。那双桃花眼死死地盯着赵似。站在门后的明朝霞,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赵似誓死,也不让它发生!”赵似的声音低沉有力,把那种压迫感击得粉碎,让明朝霞感受到一种大势浩浩荡荡。 “赵似,你还记得自己的志向吗?” “富民强国,超越汉唐!” 三问三答后,两人对施一礼,于化田正要离去,被赵似叫住了。 “化田,你怀抱的是梦溪公的《天下州县图》的全国总图吗?” “是的殿下。” “嗯,好生保管。虽然秘书省和枢密院里有五份摹本,但这份是梦溪公亲笔所画,可传世的。” “小的记住,一定好生保管。” 好东西都在秘书省,既然是秘书省的,自然也就是我赵十三的。 明朝霞在角落里练剑,赵似与其他人照常训练。 晨练一个时辰,洗漱一番后,赵似、明朝霞和已经起身的曾娘子一起吃早餐。 “殿下,官家有下诏命你宣抚四州?”曾娘子问道。 “嗯,昨天门下和枢密院已经接到御笔诏书,今天出版的《东华朝报》会刊登。”赵似一边喝着豆浆就着包子,一边答道。 “有吗?奴家看看。”明朝霞咬着半边馒头,跳了起来。走到旁边的桌子上,拿起刚送到的《东华朝报》。 扫了几眼就看到了。 “找到了,官家御笔诏书‘简王似加雍州牧,授亳、寿、宿、濠四州宣抚使。着选领禁军剿捕盗匪,绥靖地方。’” 念完后,明朝霞微微皱起眉头,“殿下,雍州牧是你在八柳树抗洪的犒赏吗?太轻了吧。” “总得留些余地,要是赏无可赏,才是麻烦事。”曾淑华搽了搽嘴角,转头问赵似,“殿下,《东华朝报》算是正式朝报吗?” “是的。皇兄的意思让我们秘书省试行一份朝报,要是效果不错,可慢慢裁减进奏院的邸报。进奏院每州一官,随员若干,庶务若干,所有耗费都是民脂民膏,全要摊到地方百姓头上。” “裁减一部分,能减轻一部分也是好事。”曾淑华赞同道。 走进秘书省,这里已经成了赵似的地盘。 著作局、统计局、机要局、保卫局等几处新设的机构称为秘书省的核心机构,赵似的触手通过这些机构,悄然而又谨慎地向外延伸。 “官家已经下诏,准允我领兵去捕剿荆山贼,现在要好好合计下,带哪些编练军队,还有粮草筹备,行军路线。这些定下来后,要报给枢密院,然后再由官家面授军机,我们才能合虎符,开始调兵遣将。” “殿下,这里有份报纸,”长孙墨离径直递上了一份报纸。 “《京都院报》,嗯,十一哥在幕后出钱办的报纸?”赵似看了一眼。 “是的殿下,请看第三版。” 赵似翻过来一看,赫然写着:“简王领兵宣抚绥靖亳、寿、宿、濠四州,跳梁盗匪在劫难逃!” 这标题! 再仔细一看,文章几乎把朝廷调兵遣将的整个流程,需要耗费的时间,一步一步写得十分清楚。 赵似笑了,“他们这是请教了业内行家,耗费了些心思啊。” 曾葆华接过一看,脸色都白了。 “这些混账,想干什么?” 张叔夜看完报纸,冷笑一声:“这些人,为了给殿下添乱,什么事都做得出。” “嵇仲先生说得没错。《京都院报》有跟我们学,一部分报纸运往东南出售。途中必定要路过宿州的。届时某位有心人稍微绕下路,把这报纸往荆山镇附近一送。” “军机要事也敢乱登?查封了它们!要不然,荆山贼知道朝廷动向,提前预备,这仗不好打。”曾葆华忿忿地说道。 “封禁《京都院报》于事无补。朝廷对河西家的用兵军机都能被登到小报上去,捕盗绥靖此等小事,更不在话下。” 赵似摇摇头。 朝中的文官们,一点保密意识都没有。应该是打仗不用他们去打,就算打败了,也不用他们承担责任,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 “唉,枢密院、政事堂,整个朝廷中枢,就跟个四处透风的筛子一样。”张叔夜叹了一口气。 四州宣抚的事情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吴材、白时中时刻关注着每一步,及时通报给李邦彦,让他刊登在《京都院报》上。 这天,白时中匆匆跑来找吴材。 “圣取兄,我刚刚收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白时中凑到吴材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真的假的?” “我有位同年在枢密院做承旨,他亲眼所见。” 吴材仰首大笑,嘴巴张得老大,喉咙却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只有几丝嘶哑的笑声挤了出来。 “赵十三,这是得意忘形了啊!赶紧通知李士美,明天一早刊登出来,然后叫人专门送去荆山镇。” “圣取兄,不着急。赵十三不是轻易放弃之人。他现在回了王府,我们先等等,看他如何应变。” 吴材想了想,点头同意。 下午,白时中接到情报,简王赵十三亲自进宫,跟官家谈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说服官家,不受变故影响,继续此前的宣抚计划。 李邦彦接到消息后,又跟某些“业内行家”会谈取经后,直接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刊登了这个消息。还直白地说道,事有变故,会让行军变得更加缓慢。现在是七月上旬,不知年内能否绥靖地方,还百姓安宁。 但最大的问题是现在主将出了事,不能全心在指挥上,会使得战事变得输赢未定。 一旦进剿不利,反而让荆山贼坐大。到时候生灵涂炭,吃苦的还是平民百姓。 在文章最后,编者还悲天悯地叹息一番。 朝廷不用心,不以百姓安宁为重;权贵怀私心,只以军功私念为上。此等癣疥之疾,可以派遣一位官员,优抚招安。 明明轻松解决的问题,偏偏要大动干戈。 不仅劳民伤财,还会祸及地方! 百姓何辜?真是呜呼哀哉! 第八十三章 四处乱跑的李辅仁 荆山镇,背靠荆山,面对涂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属于宿州,坐落在连通亳、寿、宿、濠四州,涡水汇入淮河的要道上。 只是此时的荆山镇,没有往日的繁华,显得混乱不堪。 李辅仁走在街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随处可见。 有摔坏的碗罐,有残缺的家具,有撕烂的帛布 唯独没有还能值点钱的东西。 在街上来回走动的全是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山贼。 他们三三两两,背着砍刀,扛着长枪,说着粗鄙的笑话,豪言壮语,咋咋乎乎,整个镇上只有他们杂乱叫嚣的声音。 只是偶尔不知从哪里传来妇人微弱的啼哭声。 走进一座大宅院。这里应该是荆山镇首富的府邸。 里面比街面上还要狼藉,除了各种残破物件,还有鸡鸭牛羊骨头,摔碎的酒坛子拐角处,还能看到一坨新鲜的人中黄。 被一个山贼头目引领着,李辅仁穿过一队山贼,他们正在前院装模作样地训练。 从横七竖八躺满人的前堂走过,差点踩到一些人的胡乱伸着的手脚。 从天井走过时,那几口原本装满水用来防火的大缸,飘来让人作呕的尿骚味。 李辅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将近一人高的大缸,是怎么把尿撒进去的? 他抬头看了看二楼,若有所思。 中院比前面要安静许多,从各房间敞开的门,看到里面堆着各种物资。最多的是粮食,少部分是丝绸帛布,还有几口箱子。 在房间门口,来回走动着十几个汉子。手持钢刀,看谁都是恶狠狠的,好像你再多瞅一眼就会给你来上一刀。 走进后院,李辅仁看到一个大汉正捧着一条猪腿,在穷凶极恶地啃着。 他可是食菜事魔的香主,居然如此大块朵颐,毫无忌讳。 果真,信仰什么的都是放狗屁。 “陈香主!” 李辅仁上前去恭敬地叫道。 陈香主头也不抬,继续啃着手里的猪腿,心无旁骛。 “小的见过荆山公!” 这次陈香主抬起头,很惊讶也很欣喜地说道:“你就是老姚介绍来的高人李大郎?” “小的不敢自称什么高人。只是姚老丈叫小的带来些开封城的消息,通报给荆山公,换些赏钱。” “赏钱我这里有的是,就看你捎来的消息有没有用。” 陈香主豪迈地说道。 他满脸都是猪脚蹭上的油,泛着光,仿佛戴着一件薄薄的面具。 “官家和朝廷派简王带兵前来” “这个我们早就知道了!” 陈香主没有开口,站在门口的山贼头目忍不住开口了。 “这消息还是我念给主公听的。”头目洋洋得意道,“《京都院报》上,把什么都登得明明白白的。我们主公现在是掐着手指头等简王殿下来。不过得等到下月去了。” “荆山公,下月怕是等不到,还得下下月。”李辅仁笑着说道。 “为何?” “七天前,简王陪着枢相曾布、副枢相安焘去校阅点验出征禁军,不想曾布的坐骑受了惊。简王拦住了那匹坐骑,救下了曾布,自个却从马上摔到了地上,把腿摔断了。” 李辅仁一边说着一边递过去一份报纸。 “啊,还有这好事?”陈香主听了大喜,放下猪脚,双手在衣襟上搽了搽,接过报纸,上下左右翻着看了几回,然后递给头目。 “念给我听。” 报纸上说得明明白白,四州宣抚使简王殿下伤了腿,有人劝他放弃此行,另选一将。或者叫宿州地方行招安之计。 偏偏赵十三舍不得这份军功,坚持率军出征然后报纸上说,太史局选了个黄道吉日,出征招讨 陈香主掐指一算,“简王的出征好日子,不是今天吗?从开封到我们宿州有一千里,数千上万人马行军,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正好转到下月。李大郎,你为何还要说得等到下下月去了?” “荆山公有所不知。简王腿断了,马车都坐不得,就只能坐船走运河。这一走就不得了,沿途全是繁华要州。” “他可是亲王爵,官家胞弟,炙手可热。沿途的官员们,不得好好巴结一番。走一县接待一日,走一州宴请两天。” 说到这里,李辅仁一声冷笑,“下下月能到,算简王走得快,推却了不少人情。” 听到这里,陈香主哈哈大笑,用油腻腻的右手摸了摸油光滑亮的头发。 “这些官场上的事,我们是不懂的。听李大郎这么一提点,就全明白了。简王可是王爷,身份金贵,沿途又有那么多人排着队巴结,确实快不起来。直娘贼的,赶紧给李大郎搬张椅子来,不懂规矩的东西。” 看到陈香主对自己有了认同感,李辅仁心里长舒了一口气,看了看搬过来的脏兮兮椅子,深吸一口气坐了下去。 “陈香主,贵部起事,按朝廷定制,从淮南东路调遣一支军队来就是了。顶天再从西路调一支援军,前后夹击。为何要让一位王爷亲自领兵前来?陈香主可知里面的玄机?” 陈香主嘿嘿一笑,“我只是个粗人,那里懂这些弯弯绕绕?还请李大郎明言。” “运河!陈香主,朝廷关心的是北面从符离到泗州盱眙的运河!而今正是秋收,东南和淮南各地的粮食正在征收,不多久就要沿着运河漕运去京畿和河北。” 说到这里,李辅仁故意压低声音,好把某种神秘感表现出来。 “京畿、西京、河北还有陕西六路,多少军民等着这些粮食。这可是朝廷的头等大事啊!谁也不敢懈怠!” 陈香主听到这里,侧着身子,凑过头来。 “你是说,朝廷怕我劫了漕运?所以才派了个王爷来坐镇,调集各路人马,给我来个快刀斩乱麻!” “正是!”李辅仁心里微微一咯噔。 眼前这位摩尼教香主,粗中有细啊。 “呵呵,我们那有这个胆子。劫了漕运,天下之大,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李辅仁瞳孔微微一缩。这个陈香主,确实不是莽撞之辈。 “陈香主莫非还想着被招安?” 李辅仁试探着问道。 他曾经四处打听,一直没有摸清楚这位陈香主起事的原因是什么。 陈香主答得很含糊,“这世上,没有谁想走绝路。” “即如此,陈香主何不卖个好价钱?” “好价钱?” “此时投降招安,顶多被赐个厢军虞侯。要是好好运作一回,说不得能捞个团练使之类的做做。五品官,可以穿绯袍,配鱼袋的。” “五品团练使?真的,假的?”陈香主肥圆的喉结上下快速滚动着,一双黄豆眼盯着李辅仁,透着贪婪狂热的光。 第八十四章 机警的李辅仁 李辅仁嘿嘿一笑,没有出声,眼睛却往身后正听得聚精会神的山贼头目瞟了瞟。 陈香主会意,咳嗽了一声,“鲁小三,赶紧去通知后厨备好酒好菜!今天我要好生款待贵客李大郎。” 鲁小三听得正起劲,想着主公能捞个团练使做做,自己应该可以分个知县县尉之类的做做。 也算祖坟冒青烟,光宗耀祖。 听了陈香主的话,扭扭捏捏,嘴里说着托词,双脚却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挪不动。 陈香主脸色一沉,“直娘贼的,老子的话听不懂是吗?” 看到陈香主有了怒气,鲁小三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 陈香主特意把门关上。 “李大郎请说。” “泗州盱眙城。”李辅仁开门见山。 “那是运河淮河交汇处,一等一的繁华之地。荆山公率精锐之师,沿淮河东进,趁其不备,攻取盱眙城。” “攻下盱眙城,朝廷就能给我一个团练使,而不是一碗断头饭?” “香主,你占据了盱眙城,整个漕运就彻底被切断。到时候最急的会是谁?” 陈香主想了想,“我?” “香主着什么急?最急的是领兵前来宣抚四州的简王赵十三!” 陈香主哦一声,像是明白,其实还是没明白。 李辅仁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就知道这一点。 “简王领命前来,身负王命。结果事没办成,还出了大乱子。朝廷追究责任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他!到时候请两位乡绅名士去赵十三面前周旋一二,把荆山公你的意思说一说。为了逃脱责任,简王当然愿意招安荆山公你了。” “那时是简王有求于荆山公,你只管开价就是。他可是官家的胞弟,上下游说一番,一个团练使搞不定吗?反正又不是要他掏腰包,惠而不实,何乐不为呢?” 陈香主陷入沉思中,应该是听进去了。 李辅仁盯着他患失患得的神情,知道他现在内心在激烈斗争中。 想富贵险中求,又怕风险太高,承担不起。 再给他添一把火! “荆山公,盱眙县城里商贾众多,店铺林立。说里面有金山银海是一点都不夸张。占据了那里,那些钱财,不都是荆山公你的吗?” 说到这里,李辅仁故意压低了声音,像是在泄漏什么天字一号机密。 “荆山公,就算到时候出现了意外,没法招安,你带着那些金银珠宝,远避他乡,隐姓埋名,完全可以富贵一生,荣华世代啊。” 陈香主眼睛一亮,忍不住骂了一声:“直娘贼的,你们这些读书人,鬼点子就是多。” 看到陈香主入了縠,李辅仁心里冷笑几声,脸上却是十分关切。 “荆山公,现在就是看如何攻下盱眙城了。我在那里有内应,管着城门。只要荆山公的人马兵临城下,他就能打开城门,悄无声息地放荆山公的大军入城。不过,我们要分五成。” “三成。”陈香主干脆利落地还价。 李辅仁故意很犹豫地想来想去,还试图再抠点分成出来。 “陈香主,我们可是提着脑袋帮你啊。事败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陈香主嘿嘿一笑,“好像我们不是提着脑袋做事?就三成!再多就拉倒!我们这么多儿郎要分,到手的绝对比你们要少。知足了!” “好!三成就三成。”李辅仁毅然决然地说道,“不知道荆山公手下有多少儿郎?” 陈香主眯起眼睛,神情有些不善。 李辅仁很坦然地说道:“荆山公,我们现在是合伙做生意。我把盱眙县城里的内线底细都告诉你,你至少给我们露露底吧。” 陈香主眼珠子一转,笑着说道:“应该的。做兄弟的,就要肝胆相照!我有教友老兄弟三千。加上这些日子慕名前来投奔的青壮,足有七八千人。还有他们家眷和依附的百姓,足有两万人马!” “荆山公兵强马壮!”李辅仁欣喜地说道,心里却把这个数字打了个骨折。 这厮的班底老兄弟不会超过一千。加上聚集的青壮,不过三千。再加上裹挟的老弱妇孺,估计一万人左右。 这点人去打盱眙县城,如果有内应,还是有机会打下来的。 只是这内应,李辅仁还没有发展出来。 他要的就是让这伙山贼动起来,四处流窜,为害各地。尤其趁着现在正是秋收漕运时节,烧粮毁船,让宋国腹地蒙受损失,让负责宣抚的简王赵十三背锅。 那他就是立下大功了! 李辅仁心里清楚,那位简王用兵,绝没有那么拖拖拉拉。 他此前放出的各种消息,十个里面有六个估计是假的,用来迷惑对手。 朝中的对手,以及荆山贼。 李辅仁通过被调入禁军中的张广顺获得确切的消息,京畿数万禁军正在向开封城南的陈留等地集结,名义上是准备后续的大整饬。 但实际上有心人都知道,进剿捕盗的军队会从其中挑选出来。 要不是宋国所谓的朝廷体制,祖宗之法拖拉着,赵十三早就出兵了。 估计不用二十天,顶多再过个十来天,赵十三的兵峰就会直抵这里。 所以李辅仁必须把这支山贼乱军尽快煽动起来,赶在官兵赶到之前,跳出这里,转移到其它地方去,大肆破坏! 李辅仁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加上盱眙城里巨大财富的诱惑。陈香主下定了决定。 花一天时间集结兵马,整饬队伍,准备物资,后天一早出发。 他亲率精锐之师,沿淮河直下,攻取盱眙城。 得到了锦囊妙计的陈香主高兴万分,用鸡鸭鱼肉和上好的水酒热情招待李辅仁。 酒过三巡,陈香主拉着李辅仁的手,恨不得烧黄纸斩鸡头,结拜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过了两更,两人才饭饱酒足。陈香主还想叫人找两个有点姿色的妇人给李辅仁暖脚,被委婉地拒绝了。 来日方长,等打下盱眙城,不缺珠宝和美人。 李辅仁被尿意涨醒了。 使劲地摇了摇头,宿醉让他晕晕乎乎,头重得像是灌了一壶铅铁进去。 外面传来梆梆的打更声,五更了,天快亮了。 李辅仁摇摇晃晃地起身,推开门。 头上的天空,澄清的蓝黑色,就像兑过水的浓墨。 他靠着门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解开腰带,对着院子里的空地放起水来。 撒完尿,李辅仁正要转身回屋继续睡。 突然间,一阵麻酸从尾椎骨冲出来,全身的汗毛瞬间竖起。他在寂静的夜空里听到了非常熟悉的声音。 弓弦响动的声音,非常轻微。 但是十几年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历练,让这细微难闻的声音,在李辅仁的耳朵里像是炸雷一般。 他侧耳一听,有步弓弦声,也有骑弓弦声。 李辅仁不再犹豫,立即向左边的院墙跑去。 他现在住着的“首富”大宅院,在荆山镇北,出去没多远就是涡水码头。往南走,穿过镇子就是荆山,山高林密,躲进去似乎就安全了。 但李辅仁知道,这两个地方去了就是自投罗网。 只剩下向东和向西。 西边,夜袭的官兵应该是从那里杀过来的。那就只能向东,那里再走二十里,就是涡水淮河交汇处,到了那里应该就安全了。 当第一声惨叫响起,划破夜空,李辅仁的身形已经消失在东边的巷道房屋里。 第八十五章 荆山贼 赵似是中午赶到的。 离着荆山镇还有三十里,他就下令全体下马,先休息,同时叫斛律雄带着特战队去侦查。 赵似带着种师中、刘法、杨惟忠、赵隆、王禀、高世宣、斛律雄、杨可世、岑猛,领着一千骁骑营,一人双马,六天间走了九百里路。 “荆山有隐蔽的地方吗?”刘法问带路的递铺兵卒。 递铺就是二十里一铺,一铺一人,一人疾走二十里,上下传递文书。他们是用脚丈量每一寸土地。 带路的递铺兵卒是走京畿、颍州、亳州、宿州这边的,这一路的路况非常熟悉。 “回指挥使的话,荆山有一处山窝,藏两三千人马都可以。” “那里离荆山镇有多远?” “五六里。” 听到这里,刘法转过头,看向赵似。 “好,等斛律雄回来,摸清了情况,大家转去那里。”赵似当机答道。 这是一次实战,赵似除了是主将,还是学生。 他提出只带一千精锐,一人双马,急行千里的构想后。种师中、刘法等人就负责去实施。 行军、侦查、遇敌、干粮、马草等等各种细节问题,都由经验丰富的种师中四人负责,王禀和高世宣在旁边协助。 赵似除了默默地学习之外,还有就是像刚才那样做决定。 士兵们散坐在各处,或吃着干粮喝着凉白开,或者在给坐骑喂饲料,安抚着这些辛苦一路的战友们。 “十三郎,你要吃炒面还是胡饼?”一身轻甲戎装的明朝霞问道。 她非要跟着来,还说什么兵法有云,未战先虑败。万一吃了败仗,她的剑术能护着赵似逃出生天去。 赵似表示非常感动,感动得脸都黑了。 但是赵似知道明朝霞的脾性,不让她随军前来,肯定会悄悄跟着来,说不定会惹出什么事,或者打草惊蛇,破坏这次秘密行动。 只好咬着牙答应了。 “胡饼。”看着变黑变瘦的明朝霞的脸,赵似心底也生起一种感动。 都说古人纯朴,或许是这种忠一不二,誓死相随的情感,在物欲横流,焕发个性的现代很难见到了,变成了传说。 默默了吃完胡饼,赵似怜爱地说道:“朝霞,趁着没事,你好好睡一觉。” “十三郎你呢?” “我去跟种师中、刘法他们商议下事情。” “嗯。” 赵似根据递铺兵卒口述画出的简易地图,与种师中等人在一处山坳里开会。 经过几个月的朝夕相处,编练演习,赵似对八位西军将领的特点摸得七七八八。 种师中韬略武艺不拔尖,但是最会带兵。任何兵马,在他手里,都会被带得稳稳当当,不会让你多操半分心。 刘法,是赵似非常欣赏的一位,觉得他是八将中最有可能成为一代名将的那位。 因为他具备了成为名将的所有因素,军将世家,传承有序;坚毅果敢、富有作战经验;胆大心细,又极富想象力。 这次奔袭行动,赵似让他做了主持实际工作的“前敌指挥”。 杨惟忠,他弘毅坚韧,智勇双全。离统领全军的主帅还有一段距离,但是统领一军,独挡一面,已经绰绰有余。 赵隆,忠勇持重,他跟杨惟忠相似,只是要少几分锐气。 王禀、高世宣和斛律雄在这段时间里也充分显示了他们身上的名将之风。王禀善守,可为主将,高世宣善攻,可为先锋。 斛律雄对于这种千里奔袭,最是热衷和擅长的。 一路上他带着侦查队,为大队人马探路,以他的经验和直觉,让大队人马少走了许多弯路,避免了许多麻烦。 杨可世的勇猛和不要命,左翊卫和京畿禁军已经是公认的。只是现在还没到他发挥所长的时候。 过了一个半时辰,斛律雄带着人回来了。 他先掏出一份草拟的简易地图。 这是赵似强行要求的。 经过培训,负责侦查的官兵必须会画这样的简易地图,所有关键参数必须标注在上面。 而所有的将领军官必须看得懂这样的地图 “荆山镇没有围墙。山贼大约不到两千人,大部分驻在镇里,少部分驻在涡水码头上。镇里大部分百姓都逃散了,只有山贼从附近乡镇裹挟来的老弱妇孺,大约四五千,供山贼驱使。” “我摸了两个舌头,掏到了山贼内部的一些情报。山贼头子姓陈,摩尼教香主,也就是食菜事魔的香主。原本在淮西霍邱一带传教,手底下有上千信徒。不知为何跑到这里来,也不知为何,居然聚兵作乱。” “山贼在荆山镇里面和外面的部署如下” 听完斛律雄的介绍,赵似毫不避讳地直接点将。 “法成、端孺,你们先合计下,看如何打?” 刘法和种师中对视一眼。两人附在地图上看了一会,又低声商议了一会。 “殿下,诸位,我是这样的设想的,分成三路。一路三百人,王正臣为指挥,杨可世为先锋,从北面突击。另一路也是三百人,我为指挥,杨惟忠为先锋,从南面进攻。南北对击。” “高世宣、赵隆各率五十善射者,掩护南北两面的进攻。斛律雄率两百人,骑马在镇北潜伏。南北突击开始,立即奔袭涡水码头,解决那里的少部分山贼后,在镇子四周游弋,拦截追捕溃兵逃兵。” “种端孺率一百人为预备队,在镇西准备。殿下由王府护卫队拱卫,在镇西岗山上调度指挥。” 听了刘法的部署,赵似盯着地图看了十几息,斩钉截铁地说道:“好!就这么决定。刘法为前敌指挥,种师中为副指挥。指挥权交递次序为王禀、杨惟忠、赵隆。” 赵似一点都不在意叫自己在远处的山岗上“观摩指挥”。 他毫无实战经验,上去瞎指挥个啥?想学常胜凯当微操大师? 还不如老老实实在旁边,向这些从血与火中历练的宿将们学习。 一千人马先挪到那处荆山山窝里,安安静静地隐藏不动。 一直过了两更,李辅仁和陈香主喝得兴致盎然,摇摇晃晃各自歇息的时候。 三路人马按照事前的部署,在各自将领的率领下,大部分人步行,小部分策马。摘铃衔枚,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进入到预设地点。 高世宣和赵隆各自带着一支善射队,在几位侦查队夜不收的带领下,悄悄摸到荆山镇眼皮子底下,把各处的哨兵都找出来。 等到镇子里五更梆子第一声响起时,高世宣射出第一箭,等到五下梆子声响完,他已经射出了九箭,箭箭中的,直贯咽喉或眼窝,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打更梆子声响的间隙,善射队开始发威,箭雨齐飞,所有露在他们视线之内的山贼被一一射杀。 终于有人中箭后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打破了荆山贼的沉寂。 第八十六章 荆山贼的覆灭 听到叫声,一伙山贼乱哄哄地从房屋里冲了出来。 有的情不自禁地打着哈欠,有的还在胡乱穿着衣服,有的在后面嚷嚷着:“出什么事了?” 可是他们一出门,迎头撞到杨可世。 他挥舞着铁锏冲在最前面,像是胡乱击打,但是所过之处无不折筋断骨。铁锏击打在肉体上的沉闷声音,在无比凄厉的惨叫声中砰砰作响,毫不示弱。 杨可世看着粗犷,动作也蛮横残暴,一通疯魔锏法似的乱打。 可是只要仔细观察,就会看到其实他出手极有章法,也极其狠准。 见势不妙往一边躲闪的,顶多只是断手断脚等。于是敢负隅顽抗的,杨可世下手越狠。轻者断手断脚,碎骨头伤器脏;重者断脊椎,裂头颅,非残即死,十分地凶残。 杨可世一顿乱打,把冲上来的数十个山贼打得四处逃散。他身后的三百人,马上追杀了上去。 他们还是十一人一队,编成鸳鸯阵往前冲杀。 遇到空间狭窄,立即变成了左右小阵,即左右各分一名盾牌手、两名长枪手、一名弓弩手,由一位持长柄苗刀的士官指挥。 又或者变成三个三才阵,其中两个三才阵是一名盾牌手配一名长枪手和一名弓弩手。 近距离有盾牌手,同时他也作为进攻的支点。 中距离有长枪手,一枪在手,天下全有。 远距离有弓弩手,谁在远处探头探脑,二话不说就是一箭。 第三个三才阵是一名长枪手配两位持苗刀士官。 他们三位是全队武艺最彪悍,经验最丰富的,作为全队进攻的第三个点,也是最重要的支撑点,同时也是全队预备队。 左右策应,发动进攻。 这些骁骑营的精锐,都是数万熟蕃里挑选出来,各个都是百战余生的骁勇之士。捉对单打独斗,他们一个人都可以打两三个山贼青壮。 偏偏又如此训练有素,进退有序。这些骁骑营士兵组合在一起,发挥出十倍二十倍的威力。 对战这些山贼,真的是在欺负他们了。 杨可世有如一尊杀神在前面开路,挡者死!身后的三百士兵,二十多支小队,就像二十多把尖刀,刀刀要人命。 高世宣带着善射队在后面又不甘寂寞,仗着射程远,箭术好,时常跟前面的步军抢人头。 刘法、杨惟忠和赵隆率领的南面突击队,也差不多的过程。 两队很快就在镇中心汇合。 前敌指挥刘法迅速评估了战况,以及敌人的实力和现状,当机立断,命令杨惟忠率领南面突击队对全镇进行肃清。杨可世率领北面突击队,对山贼最后,也最大的两处据点强攻。 高世宣和赵隆率领善射队,全部上房顶,占领制高点,分别对杨惟忠和杨可世进行支援。 同时发信号,要求斛律雄支队立即对正在逃出镇子溃败山贼进行剿杀。 响箭射出,很快斛律雄支队的回应也来了。 他们已经清理了涡水码头里的山贼,调转方向对镇外四处逃散的山贼进行追杀。 种师中率领的预备队也发出信号,他们已经封锁了西去荆山的路,山贼要活命,要不投降,要不跳入东、南边的淮河以及北边的涡水。 在赵似的单筒望远镜里,镇子里的情况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见到杨可世带着人马,如同拆家一般在强攻山贼的最后一处据点。 杨惟忠带着人手在一个院子一个屋子逐一地清理,时不时押出俘虏来,手脚被绑好了,蹲在街上。也偶尔抬出几具尸体出来,堆在一处。 高世宣的善射队站在杨可世一队身后的屋顶上,他们张弓搭箭,只是偶尔才射出一箭。 赵隆的善射队散站在镇子各处的屋顶上,目光跟随着杨惟忠搜查的队伍在移动。他们射箭的机会更少。 在镇子外面,赵似的望远镜看得十分清晰。 斛律雄的游骑队,也是十人一队,五人一组。在田野林路间追逐着像一群群老鼠逃窜的山贼。 他们大声吆喝着,对着那些不听招呼,只顾着逃命的家伙,远的嗖地就是一箭,近的砰的就是一棍。 等到围住了一群人,丢下绳索,叫他们自己绑在一起,然后分出人手来,押解到一起去。 李辅仁在荆山的某一处隐蔽地方,看着这一切,嘴巴张得大大的,心里除了震撼,还有惊惶。 他曾是西夏擒生军的悍将,在宋夏两国边境上打过十来年的仗,但是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宋军。 在李辅仁的记忆里,宋军只不过凭借器利人多打打顺风仗。 战术呆板,毫无配合。士气低迷,韧性极差,一遇到挫折就很容易先崩溃。 可是在眼前的这支宋军上,李辅仁见到了非常默契和有效的战术配合。这种战术和配合却正符合宋军的优势。 个人骁勇上可能比不过西夏军,但是两三个组织起来,个人的骁勇就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但是让李辅仁惊惶的却是这支军队在作战时的那种有序和沉着! 真正的精兵,在任何凶险面前,都是“呆如木鸡”,只是做着自己的工作。 现在李辅仁在这支军队上看到类似的情景。 这支军队的士兵,在面对所有不同的敌人时,都是不慌不忙。一种战术搞不定,马上就换另一种战术,总有一款适合对面的敌人。 他们这种战术切换,队形调整,行如流水,毫不停滞。仿佛经过无数次地训练,已经刻在骨子里,闭着眼睛也能做出来。 看到的这一切展现在自己面前,让李辅仁心里觉得非常不妙,情不自禁地想起郡主离开开封时说的那句话。 “这个简王,以后会是我们大夏国最危险的敌人。” 马上走,把这些情况火速传回国去! 李辅仁头也不回地离开荆山,向开封急行而去。 等到天完全亮透,荆山镇的战事也进入到尾声。 大批的俘虏被押解到镇子北面的空地,集中在一起,有士官和军官穿行其中,叫俘虏们互相指证,把头目等人甄别出来。 在另一边,大批被山贼圈禁的老弱妇孺被放了出来,集中在一个个院子里,发放衣服和吃食,同时调查情况。 “殿下,荆山镇已经肃清,斩杀三百一十五人,俘两千二百七十人,伤二百八十三人,贼首陈老六及以下头目四十九人被擒。解救了百姓四千一百人。” 刘法禀告着战果。 “好,我们去镇上。” 在赵似一行人进入到镇上时,李简气喘吁吁地赶到。 他翻滚着跳下马来,坐在地上,一人一马彼此起伏地喘着粗气。他的头发上,坐骑的鬃毛上,都是往地上滴落的汗水。 “直娘贼的,这个赵十三,太能跑了。老子跟在屁股后面,撵了一路,跑死我了!” 李简好容易喘匀了气,愤愤地骂道,然后走上一处高地,往荆山镇看了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李简又忍不住骂开了。 “这些猢狲怎么动作这么快,居然就打完了?我又慢了一步。” 第八十七章 战后遐想 荆山镇里太过脏乱,一时也收拾不干净,赵似带着卫队就下榻在镇外的一处驿站里。 “殿下,”种师中和刘法联袂前来,汇报统计的情况。 “被俘的山贼,有四百六十七人是陈老六的老班底,都是他在寿州传教时收得弟子。其余的都是沿途招募和拉来的青壮。” “解救的百姓四千一百人,其中五百六十人是从寿州跟过来的摩尼教徒。其余两千四百人,是青壮们的家眷。家里的壮劳力被拉跑了,他们不跟着跑,都得饿死。剩下的都是在附近抓来的乡民。” 说到这里,种师中的语调微微变高一点。 “其中四百一十名妇人,是山贼沿途以及进入荆山镇后掳来的,供陈老六及其属下淫乐。在几位头目的指证下,我们还在野外找了近百余尸体。都是被山贼们虐杀的老弱妇人,以及熬受不过自杀的。” 屋里一片寂静,站在身边的明朝霞,眼睛里冒着火,看着赵似,紧咬着嘴唇,隐隐听到磨牙的声音。 沉寂了一会,刘法问道。 “殿下,这些贼人该如何处置?” “陈老六以及山贼头目,四十九人,还有指证出来手里有人命的,悉数杀了。其余的交给地方处置。” “殿下,按照朝廷规矩,我们出征得胜,是要献俘的。”种师中小心地提醒道。 “这些毛贼也配献俘?能在宣德门前献俘的,必须是北面和西面的王公大臣。能在太庙献俘的,必须姓耶律和嵬名!” 赵似朗声说道,每一个字每一句都像是一口洪钟在种师中和刘法的心里撞响。 “这些以残害百姓为乐的杂碎,死了是他们最好的结局。贴出通告,告晓四方百姓,然后当众将这些混账斩杀,以正国法公义!” “是!”刘法连忙应道。 种师中却有些担心地劝道,“殿下,如此处置,会不会被文官们指责为擅权好杀?” 赵似淡淡一笑,“小种就是谨慎持重。行军打仗,我不如你们;对付文官,你们不如我。放心好了,文官就那张嘴厉害。我的嘴不比他们差,发起狠来,还会打人。” 种师中和刘法都笑了,行了一礼都出去了。 赵似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 “十三郎,你在写什么?” 没有外人在,明朝霞还是愿意叫十三郎。 “我在想国朝地方政制的问题。” “什么问题?十三郎看出什么不妥了?” “大问题啊。我此前一直在想,从前唐开始,到本朝,为何历代皇帝都延续道/路和州县制?尤其这州,分得越来越小,以前十几县,二十几县一州。现在几县就是一州。重重叠叠,十羊九牧。” “知州又是高阶官职,连同知县都是京官派遣下来的,什么都要中枢管,结果什么都管不了。比如这次荆山贼作乱,只要宿州反应及时,调集禁军厢军,就能遏制住,再不济,通报邻近的亳、寿、濠州一起布防,何至让他袭扰四州五县,残害了数千百姓。” 明朝霞听到这里,也来了兴趣。 “殿下想明白为何国朝要定下如此的地方政制?” “削弱地方的权力!”赵似摇了摇头说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前唐和国朝都被地方割据,军阀混战搞怕了。所以就定下此制,一州就几县,州县堂官全是京官派下来的。州上面还有路,设有帅司、漕司、宪司、仓司,分权之外还负有监管州县之责。” “所以你说,州县堂官能干什么?敢做什么?只能浑浑噩噩,糊涂度日呗。所以这国朝地方政制,简直是糟到极点。即无法有效治理,又无法及时应对变故。最可怕的是,各县地方上,朝廷的手退出去了,却让豪门世家牢牢地抓住。” 说到这里,赵似的目光在闪着精光,仿佛黎明前,在东方黑夜里闪烁着的启辰星。 “那殿下觉得该怎么办?” “当然是要改了。王荆公的变法,在中枢里看,觉得都挺好,可是一到地方,全走了样,大多数变成了恶法。为什么?就是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太差了!” “殿下,那你想怎么改?” “我想到了头绪,不过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斟酌一番。” 明朝霞听了几句,越听越糊涂,所以不再问,让赵似自己去想。 她在一旁坐了一会,帮着磨了一会墨,突然想起一件事,看到赵似正在聚精会神地想事情,便出了门,跟岑猛打了声招呼,带着几个护卫直奔荆山镇。 赵似坐在桌前想事情,一想就是一下午,等到明朝霞端着饭菜走进来,叫醒了他,才意识到居然快要天黑了。 “十三郎。”明朝霞吃着饼,叫了一声。 赵似咬了一口饼,夹了一筷子咸菜,鼻子应了一声。 现在是战时,他和明朝霞吃的东西,跟官兵们是一样的。 这是他定下的铁律。 “奴家跟你商量件事。” “你说。” “被贼人掳来的妇人有四百一十名。刚才大半天时间,已经自杀了四十六人,卫兵发现了去救治,还是死了二十五人。” 赵似默然不语了。 此时礼数大防,已经开始冒头。 尤其是把持着乡间地方的士绅们,把礼数吹得无比庄严郑重。因为百姓们遵循了礼数,就不敢对他们的权威有丝毫冒犯,就能老老实实地任由他们压榨欺凌了。 这些失节的妇人们,就算被送回家去,也多半会被家人和乡邻们嫌弃。 要是被家人抛弃,毫无生存能力的她们,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朝霞,你想收拢她们?”赵似看出明朝霞的心思。 “是的,殿下。她们真的无路可走了。可是落到今天这步,又不是她们愿意的。完全是被山贼所害。现在获救了,却还是不能从火坑里跳出来。奴家于心不忍。” 赵似点了点头,“养活她们不是问题。关键是要给她们生活的希望,要让她们有事做,觉得自己还是有用的。只有这样,她们才会坚持活下去。否则的话,心如死灰,活着就跟行尸走肉,还有什么区别?” 明朝霞眼睛一亮,“十三郎说得真对,给她们活下去的希望。这些妇人,自小会针线女红,可以裁缝为生。只要有条生路就行。” 赵似又指了一条方向,“女子比男子细心坚韧,可以培训一部分妇人做护工,学着救治伤病,给大夫郎中打下手。只要敢想敢做,女子在很多方面能做到男子也能做到的事情。” 赵似的话像是给明朝霞指出了一条明路。 “十三郎,有些妇人是猎户妻女,从小练得有些功夫,配上刀枪弓箭,不比男子差。我要组建一个女子护卫队,保护受欺凌的女子,谁要是敢欺负她们,我就带着她们打落这些狗贼的牙齿!” “好,巾帼不让须眉!朝霞,你组建的女子护卫队可以叫朝霞卫。” 明朝霞眯着眼睛,努力从一只小狐狸变成可爱乖巧的猫咪,讨好地说道:“十三郎,奴家真得可以做吗?” “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你可以做任何事情。还有,朝霞,你以后不要老是自称奴家了。跟曾娘子一样自称吧。我出开封城时,已经给大宗正修书一份,把你的名字以简王侧妃的名义,登记入宗室簿。” 明朝霞像是施加了定身咒,她呆呆地看着赵似,不敢相信刚才的那一番话。 “十三郎。”明朝霞幽幽地叫了一声,有欣喜,有激动,还有一些惶然。 赵似拉着明朝霞的手,“卿不负我,我绝不负卿。” 第八十八章 得胜归来 赵似回到开封城,是他离开开封城后的第十五天。 他带着一千精锐,花了六天时间奔袭了近千里,再花了半天时间剿杀了三千山贼。 而善后的时间花了三天,主要是等附近的蒙城等州县堂官。 等地方官员到来后,赵似把善后事宜转给地方官员,再雇了舟车,派了精干人员,把明朝霞的朝霞卫三百六十名妇人,从运河护送回开封府。 留下几位左翊卫的官吏协助善后,赵似带着人马沿着原路回开封城。 回程还是用了六天,因为赵似把它当成一次拉练演习。 十五天,仅仅半个月的时间。 “十三哥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情?”赵佶一脸的倦意,双眼微微浮肿。 很明显,他还没有从夜夜笙歌,醉生梦死中回过神。 他双目失神地看着跑来报信邀功的高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拍了拍额头。 “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只过去三、四还是五天?十三哥这么快就回来了?他真得只是去宿州剿匪吗?还是去陈留运了趟粮回来?” “小的听说,简王殿下去枢密院交割了五六百颗首级。” 赵佶眼睛微微一眯,透着不信任的光。 “该不是是附近州县,杀良冒功吧。” “殿下,小的听说简王还呈交了宿州、蒙城等州县地方官的交接文书。跟着他一起去进剿的,还有两位枢密院的承旨和副承旨,以及两位尚书省录事。听说这四位都是抬着回东京的,入了城直接送去医馆,灌了两三碗参汤才回过神来。一路颠簸,差点把命都颠没了。” “他们都确定去了宿州?杀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山贼?” “确定了。听说当着黄副相、吕副相和安枢相的面确认了。” 高俅的话让赵佶有些悻悻然,又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十三哥,还真是让人想不到。” 默然了一会,赵佶又忍不住开口。 “十三哥何必如此!朝廷有这么多武将,用不着他冒这个险,出这个风头。” 高俅没有出声回答,可能他也想不明白赵似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沉寂声中,赵佶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十三哥,为了那个位子,真是拼命啊。” 高俅心里一凛,脸色有些不自然,但很快就浮现出他此时应该有的同仇敌忾。 “殿下说得没错!简王爷太急功近利了。” 第二天上午,垂拱殿上,赵似向官家和诸位执相陈述剿贼过程。 “有几位熟悉路况的递铺兵卒带路,我们一路畅行无阻到了荆山镇,山贼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疏于戒备。我们趁着五更时分,两路对攻夹击” 在赵似的嘴里,他只是带着一千人去出了趟差事。所有的事情都是种师中、刘法等人做的。 路线是他们选的,队伍是他们带的,人马是他们约束的,情报是他们侦查的,作战方案是他们拟定的,战事也是他们亲自带人打的。 赵似自己只是跟着去了一趟,最大的作用就是点头拍板,“好!就这么干吧!” 要是普通人听了赵似的话,心里肯定在嘀咕。 那你非得舔着脸跟着去干什么?有你没你都一个样! 可站在垂拱殿上的章惇、李清臣、曾布、范纯仁、吕惠卿、黄覆、安焘、蔡京等人,每一位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怎么会跟普通人的想法一样? 他们都沉默不语,脸上透着复杂的神情。 万事最难的就是下决断!因为要承担责任。 赵似亲自跟着去,一半是为了万一战败,他好把所有的责任都担下来。 这一点,他们知道,刘法等人也知道。 还有啊,别人都是拼命往自己身上揽功,唯独你简王赵十三,却是拼命地把功劳推给自己的属下。 好你个赵十三郎! 章惇、范纯仁和安焘的脸上泛起赞赏的神情,只是章惇藏得比较深,不像范纯仁和安焘那般不加掩饰。 吕惠卿和蔡京神情相似,带着微微笑。 曾布的神情里带着少许惊慌。 李清臣的神情比较复杂,他的眉尖微挑,眼睛里透着忌惮和厌恶。 他看了一眼站在前面的章惇,等待了好一会,没有听到开口驳斥的声音,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 等到赵似的陈述完毕,李清臣抢先一步,洪声开口。 “简王殿下,贼首陈老六以下的头目,都杀了?” “杀了!”赵似毫不迟疑地答道,“他们想跑,还有的要负隅顽抗,我只好下令,格杀勿论。也不是全部当场被格杀,还有十几个负了重伤。” “我们也没有带军医,荆山镇里的几位郎中早就跟着百姓们跑得精光。没法救治,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惨叫哀嚎。实在看不下去了,本王只好秉承悲天悯人之心,叫士兵给补上几刀,帮他们解脱,早离痛苦。” 李清臣都被气笑了。 “简王殿下说得好啊!想跑,负隅顽抗!还悲天悯人!那些贼首已经束手就擒,怎么突然想要逃脱挣扎了?” “李相,我猜想,大概可能应该是我把这些混账的罪行在百姓们面前一一揭发,而且也不时有百姓和山贼喽啰们出来指证。觉得森严国法之下,难逃一死。所以趁着还没有被押解去大牢里,拼死一搏吧。” 李清臣毫不客气地逼问道:“那些山贼手无寸铁,在骁骑营的团团包围,居然做出如此不智,不合常理吧。” “不合常理?李相,而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他们聚兵造反,就已经不合常理。他们敢杀官祸民,各个都是胆大残暴之人。他们原本以为投降了朝廷会优抚,既往不咎。” “只是没有想到,国法森严,逃是逃不掉的。死到临头,当然敢拼死一搏了。” 李清臣步步紧逼,“简王此言过于荒谬了吧。这些山贼已经伏法,当由法司审理定罪,按照人之常情,当会安分守己,听从国法惩治,怎么会做出如此冒险之事。简王,你这是擅权好杀!” “擅权好杀!李相扣得好帽子啊!”赵似冷笑一声,也不客气了。 “李相身为宰相,不问山贼为何聚兵起事,如何根除隐患,以避免效尤者;不问荆山镇附近百姓,被山贼残害多少,如何安抚赈济;不问剿贼官兵伤亡多少,如何犒赏。” “先忙不迭地为数十位聚兵作乱、残害百姓、无恶不作、死有余辜的山贼打抱不平!李相,你到底是天下万民的宰相,还是山贼的宰相?又或者,这些山贼跟李相有什么关联,让你如此痛惜牵挂!” 李清臣被气得脸色铁青,指着赵似,浑身上下都在哆嗦,让旁人见了,生怕他下一息就会倒下。 此时的李清臣终于体会到那一回章惇的痛苦。 眼前这位简王长得雄壮豪迈,却心细如发,言语如刀。他总是能敏锐地抓住对手的漏洞,然后集中火力大肆攻击。 总是能够推论出有力的论点,这些论点就像犀利的箭矢长枪,捅得你千疮百孔。然后再编织出大得吓死人的帽子,把你压得死死的。 “好了!不必为了一群死有余辜的山贼在朝堂上争吵不休。” 官家开口了,似乎在指责赵似。但话语里对李清臣的不满,众人却听得明明白白。 唉,为什么我们这些做文官的,吵架都吵不过一位五大三粗的家伙。难道他真的心思赤诚,所以自带正义? “十三哥四州宣抚使的差事办完了,就此交接吧。后续对地方和受祸害百姓的安抚,你也过问下。有功必赏,朕” 官家想了想,对章惇曾布说道:“如何犒赏,政事堂和枢密院拟个草案出来。” 还没等章惇和曾布答话,赵似上前禀告道:“官家,臣弟不求犒赏。做这么点事,是臣弟应尽的本职,不必犒赏。还请官家、几位执相把犒赏分给出力流血,卖命尽王事的官兵们吧。” 官家看着赵似,点了点头。 “准!” 第二天早上,赵似吃过早饭,准备去政事堂和枢密院问问,到底如何犒赏官兵。曹铎急匆匆地前来禀告。 “十三郎,昨晚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侍卫步军司奉节军一指挥丁世友,因为禁军整饬,筛选不过,要被另行安置,想不过,阖家八口上吊。早上被人发现,殿前、侍卫诸军群情汹涌,数百军官正在串联,要来简王府讨个公道!” 赵似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第八十九章 没完没了 在前一天晚上,丁世友与十几位在禁军大整饬中筛选不过,要被另行安置的军官们,聚在一家脚店里,喝酒骂娘。 他们先说了往昔的苦日子,说得一个个热泪盈眶。这些泪水和着一杯杯喝下去的酒,很快就化成愤怒的火油。 骂刻薄贪鄙的上司,骂吃人不吐骨头的书吏,骂奸猾不听话的属下,骂仗势不给钱的商铺 骂完了又哭,哭官家看不到他们的疾苦,哭文官们老是欺负他们,哭简王有功劳也没带上他们 又骂又哭,喝到一更时分,大家先散了,相约好明天再来骂。 丁世友摇摇晃晃地起身,沿着街巷往回走。 一路上遇到了街坊好友六七个人。他们见到丁世友醉醺醺的样子,只敢隔得远远地打招呼。 回到自家小院子里,丁世友先跟自己的婆娘吵了一架。没吵几句,丁世友就挥舞着老拳把婆娘打了一顿。 他婆娘叫得就跟杀猪一般,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活活打死。 早就习惯的邻居们,碍于情面,出声叫唤了几声,劝道了几句,于事无济。 大人叫,小孩哭,丁家的院子在夜里就跟翻了锅的乱炖。 闹了好一会,慢慢地平息下来,院子里恢复了平静。左邻右舍也自顾自睡觉去了。 早上天还没亮,有同僚找他们,敲门没人应,翻进院子里,才发现丁世友一家八口,分别在客厅、卧室的屋梁上悬梁自尽。 还留下一份遗书。 “为朝廷卖命四代,结果被以整饬之名革除军籍,苦于无生路,只好一死了之。” 不到半个时辰,消息传遍了等待整饬筛选的众禁军军官们。他们义愤填膺,相邀串联,正从各处集结,走在赶来简王府的路上。 听完曹铎的汇报,赵似当机立断做出了部署。 六七百名军汉,穿着夹袍直缀,戴着无脚或软脚幞头,有的刚散值出来,来不及换,还戴着范阳帽。 他们默然无语,情绪中蕴藏着一股愤怒,这股怒火一旦迸发出来,足以焚烧一切。只是它现在被某种东西约束着,处在即将爆发的临界点。 这群人穿过大街,路边的行人都诧异地看着他们,不少好管闲事的人,追着他们打听。 拐进任店街,从白矾楼前浩浩荡荡走过。 昨晚在这里通宵达旦欢愉的达官贵人,风流名士,睡眼惺忪间听到消息动静,推开窗户,幸灾乐祸地看着。眺望简王府那边,赫然看到王府右边十字路口中间坐着一个人。 他正是简王赵似。 军官们也看到了赵似。 他身穿一件红色的袍子,戴着简王大帽,神定气闲地看着走过来的众人。 在他身后,站着两人。 左边那边脸粉颊霞,如玉雕一般的人儿。穿着锦袍,左手握着剑柄,神情冷然。 右边那位大名鼎鼎。他手持柱地的长铁锏,仿佛就是一面旗幡,写着“杨可世”三个字。 离着三丈多远,众人就停住了脚步。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了一会,最后推举了一位叫徐志良的军官出来说话。 “简王殿下是在等我们?” “没错。” “那殿下知道我们所来何事?” “丁世友一家自缢的事。只是” 赵似的话让所有在倾听的军官们的心,猛地往上一提,悠悠地悬了起来。 “大王,只是什么?”徐志良连忙问道。 “丁世友一口八口,不是自缢,是被人加害。他们一家是被人先勒死,再挂到屋梁上去的。” “什么!” 赵似的话一出口,人群哄得一声炸开窝了。 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徐志良同几位带头的军官大喝了几声:“都安静!” 然后转身回来,脸色有些难看地说道:“大王,你不要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赵似笑了几声,“勘查尸体,你们不懂,本王也不懂。但是有人懂!” 赵似挥挥手,曹铎带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走了出来。 “这位是谢老丈。他们家八代都是做仵作的。他本人也在开封府里做了三十多年仵作,人称谢一眼。尸体是自杀还是他杀,是怎么死的,他只要把尸体上下过一眼,就能判出来。” “谢老丈,请!” 谢老汉有几分自傲,拱手作了个揖,沙哑着声音说道:“丁世友一家八口,有绳痕环脖,淤血变紫” 赵似打断了一下,“谢老丈,请问自缢和被勒死的人,脖子上的绳痕有什么区别?” 谢老汉嘿嘿一笑,“大王是精细人,一句话就点到要害了。自缢的人,脖子上只有下面半圈淤血紫青的绳痕。被勒死的人,脖子上有几乎整一圈的绳痕。” “嗯,”赵似扫了一眼众人,示意谢老汉,“谢老丈,请继续。” “是大王。丁世友手腕脚踝处,有被紧握按住的青痕。应该是在被勒死时,为了不让他挣扎,有身强力壮之人按住了他的手脚。” “丁世友之妻,脚后跟有磨蹭擦伤的痕迹。应该是她被勒死时,挣扎时双脚在地上乱踢时擦伤的。丁世友的幼子,在下一眼就看出,是被人掐死后再套上绳索假装自缢。掐死、勒死、自缢的痕迹,都完全不一样的。老夫一眼就能看出来。” 谢老汉说完后,赵似看着众人,语气森然:“丁世友一家惨遭毒手,你们不去为他们申冤索凶,却气势汹汹地打着他的旗号,来找本王的麻烦。你们借死人旗号,喝死人血,真是丁世友的好同僚,好朋友啊!” 沉寂一会,突然有位带头的军官跳出来说道:“谁知道丁世友一家遇害,跟你有没有关联?” 赵似噌地站起身。 看到他如铁塔一般的身形,还有凛凛不可犯的威严之势,所有的军官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直娘贼的,你脑子里是不是全是屎啊!老子要是派人害了丁世友一家,定案为自缢不就一了百了吗?看你们这傻乎乎的样子,难怪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一群猪!脑子全是屎,不明是非的猪!” 赵似从曹铎手里接过一个大喇叭,举起来对着众人破口大骂。 “知道整饬是干什么?是让你们有口饭吃!打仗你们不行了,抓个贼总可以吧?当不成禁军,做警察可以吧?看看内外城警察厅的待遇,比禁军差吗?不用舞刀弄枪,离家还近。” “官家和俺为了你们这些王八蛋,殚精竭虑,千方百计为你们谋一份活路。你们倒好!一个不顺心,就要到老子府门前要个说法!要你奶奶个腿的说法!” 六七百人被他口水喷淋,怒骂为猪,反倒低着头,像一群鹌鹑,半个字不敢回嘴。 赵似看着这些大宋军队的骨干和精英们,心里是即悲凉又气愤,没有半分把握局势的洋洋自得。 经过上百年,大宋军人们终于被驯服为绵羊。他们对皇权有一种天生的畏惧。 自己上来先揭露丁世友一家遇害的真相,让这些人产生了自己搞错了,潜意识里先有了一份愧疚感。 这样的话,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就没有那么硬气了。 自己有理有节,占据制高点,自然能骂得他们不敢还嘴。 只是这样没有血气的军人,如何担负起保家卫国的重任? 不整饬不行,不编练不行,不革变不行啊! 赵似吐了一口气,继续朗声道:“俺现在就给你们一个说法!丁世友一家被害的案子,本王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要是抓不到真凶,你们再来这里,跟俺要个说法。” 数百军官们大多数人心生退意。他们开始时只是出于一时激愤才跟着一起来的。可是见到简王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们要面对的是官家的胞弟,而且是在军中威望极高的简王殿下。不少人的心里开始打起鼓来。 接着听说丁世友一家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暗害。 有些聪明人,已经察觉到其中有些不对。 大多数人觉得,既然丁世友一家是被人暗害的,那就跟简王真得扯不上半点关系。自己这边,国法、大义、道德,占不到任何一点优势。 等到赵似答应为丁世友一家查出真凶,以祭冤魂后,大多数人已经心服口服,不愿再多事。 可是少数混在中间,另有使命的军官们,怎么肯就此罢休。 徐志良连忙大声道:“丁世友一家被整饬逼得走路无路是事实,要是再整饬下去,还有其他家要被逼得自杀!不行,我们请简王殿下答应,不再行整饬之法!” 他带头一鼓噪,加上其他同伙们七嘴八舌的煽动,部分军官又犹豫不决了。 “本王刚才说过!官家授命本王行这次整饬之法,就是编练精兵强军,同时还要给所有人一条活路。本王在垂拱殿,当着众执相,以及你们三衙诸帅的面,向官家保证过,绝不会让一位军士饿肚子!” 说到这里,赵似高声问道:“你们信不信本王?!” 过了一会,徐志良少数几人高呼道:“俺们不信!你们当官的,没有一个说话算数!” 赵似懒得跟他们啰嗦,给曹铎做了个手势。 曹铎吹响了铜哨。 从赵似身后十字路口的左右两边的街道里,涌出四百特警队。前面两排手持盾牌直剑,后面三排全是手持强弩。 在六七百军官们身后,也涌出三百特警队,前面一排手持盾牌长矛,后面两排是弓箭手。 随着口令声,特警队全部摆出战斗队形,弓弩上弦搭箭,对着军官们随时待发。只等赵似一声令下,马上就让被围在中间的众人变成刺猬。 不知谁带的头,军官们呼啦啦地跪倒在地,嘴里叫嚷道:“俺们信,俺们信大王所言!” 第九十章 服不服? “曹六郎,丁世友一家的案情,警察厅掌握了多少?” “十三郎,这位是警察厅刑警支队虞侯,夏新生,以前开封府的捕快头目,破案高手。这几年开封府里破获的案件,有一半是他破获的。现在丁世友一家的案子,由他亲自带队侦办。老夏,给大王说一说案情。” “是,大王。” 夏新生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拘谨地开口讲述起来。 “大王,厅座。丁世友一家被人勒死,八口人。两位老人,丁世友两口子,四个儿女,其中最大的儿子十三岁,半大的小子。要想在不惊动左邻右舍的情况下迅速办成,必须有两个条件。” “首先凶手是熟人,这样才能轻易进入到丁家院子里。其次,必须人多。因为只有同时动手,才会不发出大动静来。根据仵作的勘验,丁世友一个人,身强体壮,需要三到四个人下手,才能把他勒死。” “丁世友的父亲,也是老禁军,虽然已经荣休致仕了,可身子骨也硬朗,至少得两个人。丁世友的大郎,十三岁的半大小子,又长得孔武有力。起码也得派两个人去应付。” “这里就已经有七个人。还有丁世友母亲,丁妻,其余三个孩子,差多要十二个人。这么多人进入丁家院子不可能不被人注意。” “我们在走访时发现,有邻居说,丁世友喝醉酒回家后,又动手打婆姨,吵得不可开交。中间来了几位同僚,劝住了丁世友,就没有再闹腾。” “因为丁世友人缘好,各军各指挥的人都认识,时常有人来找他,深更半夜也有人找他喝酒。所以邻居们习以为常,不放在心上。” 赵似和曹铎都没有出声,静静地听夏新生讲述。 “小的带人问过丁家附近来回巡逻的巡警队。在一更过半时分,一支巡警队遇到几位禁军军官。大王、厅座,巡警队的老底子是东京厢军、铺军,跟禁军那边交集很多。一位副警长认识里面的一位禁军军官。” “我们顺藤摸瓜,查到了在一更过半时分,大约有十位禁军军官分四拨在丁家附近的巷子里出没。” 说到这里,夏新生停住了。 赵似听明白他话里的含义,转头对长孙墨离说道:“玄明,你以我的同知枢密院使,殿前司都虞侯的身份,下份军令。再通知左翊卫宪兵队,叫他们持令,配合夏支队侦办案件。牵涉到谁,都虞侯以下的立即传唤。以上的先监视,立即通知我。” “是!” 夏新生拱手作揖,“小的谢大王鼎力支持。” 赵似走上前,扶起夏新生的手,“夏二郎,我在数百禁军军官面前,在官家,在诸位执相和三衙诸帅面前做过保证,一定要帮查明丁世友的案情,为他一家雪冤报仇。所以,就全拜托你了。” 夏新生连忙答道:“小的必不敢有负大王之托。” 曹铎带着人离开后,赵似默然了一会,转头对长孙墨离说道:“玄明,你说这幕后之人,仅仅那些人吗?” “十三郎,就算不仅是那些人,我们也要按捺住,蛰伏大志。再过一个多月,贤妃刘娘子就要生了。众人说,这回刘娘子生的应该会是皇子。” 赵似看了一眼长孙墨离,看到他脸上的掩饰不住的患失患得。 是啊,皇兄一旦有皇子,他就是最顺理成章的皇位继承人。皇兄的心态也将改变。兄弟之情,再多的信任,将会在力保自己儿子顺利继位面前,荡然无存。 所以长孙墨离觉得有些失落。这何尝不是自己团队其他人心里的某种想法呢? 赵似可以想象,随着一个多月后皇子诞生,自己的团队,还有盟友们,会人心动荡。 可是,除了自己,谁又能料想到,这个皇子只活了短短一个多月。 也许,这是一次大浪淘沙的好机会。 “玄明,我请你写得奏章,写好了吗?” “写好了!我还请秘书省里两位文采斐然的秘书郎润色了,拿得出手。” “拿得出手就好。” 转去了垂拱殿,官家静静地听了赵似的禀告,若有所思地说道:“十三哥,如此说来,种种线索都指向那几个人?” “是的皇兄,应该没错了。现在就等拿到证据。” “嗯,十三哥,你说他们是受谁指使的?”官家问道。 赵似想了想,缓缓地摇了摇头:“皇兄,以我的想法,这些人应该没有受人指使。文官,现在章相一派,吕副相与曾枢相一派,大家都斗成斗鸡眼。加上还有范次公在旁边,两派都不敢大意。” 官家笑了,只是笑得意味深长。 “文官们没工夫管闲事。十三哥出得好主意。现在我居中调和,两边都要靠我的支持,比以前听话多了。尤其章相公,以前朕要赦免的人,他说按国法当杀,还是给杀了。多执拗的人,现在也知道顺着朕的心思来。” “皇兄说得没错,蚌鹤相争,渔翁得利。文官们没有精力去扯这些事,宗室皇兄,自从大宗正告祭太庙,把十四哥贬斥为祈国公后,那几位都小心收敛很多了。” “十四哥,他就是杆枪,被人怂恿唆使的。” 说到赵偲,官家的眼睛里闪着寒光。 “居然敢当街辱骂太妃娘娘。你处置得好!如此大逆不道,就让大宗正依法理去惩治他!名正言顺。我还担心你按捺不住性子,当街暴打他一顿。那样,你反倒失了理。天家,需要一份颜面。” “是的皇兄。如此说来,那些人下毒手,制造丁世友一家灭门案,煽动军官们闹事,无非是他们觉得自己的官职和权柄受到威胁,才行此下策。” 说到这里,赵似顿了一下,指出一个关键点,“皇兄,这帮武夫,玩个计谋都漏洞百出。要是真有人在背后指使,相信不会这么粗糙吧。” 官家听了后,哈哈大笑。 “十三哥说得对。” “京畿禁军整饬,十三哥办得很好。不仅卓有成效,又稳中有序。要是朝中百官办事都像十三哥这样,早就四海宴清。” 稳中有序。随着贤妃刘娘子的产期越来越近,皇兄的心态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化。 官家从一堆的奏折里取出几份来,递给赵似。 “宗泽、郭永,在沿边五路发现了不少诿过贪功,克墨犒赏和俸粮的不法之事。弹劾的奏折上了十几封。沿边五路,加上永兴军路,陕西六路的衙门,被两人弹劾了个遍。” “六路衙门的自辨奏章,还有弹劾宗、郭两人诬蔑栽赃、扰乱边事的奏章,雪花一般飞进京来。这段时间,西边的官路上,递铺铺卒们,送的全是这些玩意!” 赵似静静地听着,悄悄观察官家脸上的神情。 官家对这些消息是惊怒中带着几分忧患。 陕西六路的情况竟然不堪! 文官和书吏们上下其手,对边军极尽凌压。功要分走大半,过失全推出去。犒赏贪下大部分不说,正常的俸钱军粮还要黑一部分。 难怪这些年,朝廷在西北聚兵数十万,耗费数千万,却是胜少败多。 看着官家的样子,赵似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六哥,你先悠着点。 宗老头可不是等闲之辈。这些只是开胃菜,用不了多久有道大餐会端上。那可是颗大雷。一旦炸响,整个陕西六路都得晃几晃。 赵似咧开嘴笑了笑,“皇兄,这些事情我在枢密院看到了。只是忙着荆山镇善后和骁骑营犒赏的事,没顾得上。没事,有质夫公坐镇渭州,我相信沿边五路不会乱的。” 官家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 是啊,有章楶在,确实镇得住。 “皇兄,我这里有封奏章。” “你有奏章?”官家接了过来,随口问道,“为的什么事?” “我恭请官家,册立贤妃刘娘子为皇后。” 官家整个人定在了那里,好一会才问道:“十三哥,你这是为何?” “皇兄,我知道,你是想等刘娘子生产后再册立。只是那样的话,是母凭子贵。” 官家一下子听出赵似话里的意思。 母凭子贵和子凭母贵,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十三哥,你真是有心了。”官家看完了那份奏章,感激地说道。 第九十一章 三堂会审 开封府衙大堂里。 权知开封府事温益在前面领路,后面跟着赵似、安焘、新任刑部侍郎刘逵、给事中赵挺之、开封府通判张叔夜以及李道法。 今天是三堂会审丁世友一家灭门案。 赵似坐在上首,安焘坐在左下首,依次是刘逵、赵挺之。温益坐在右下首,依次是李道法和张叔夜。 赵似客气地说道:“今天本王奉官家御笔诏书,会同诸位会审丁世友一家大案,诸位请坐。我们先听开封通判,张叔夜为大家讲述案情。” “好!”众人纷纷应和着。 张叔夜的讲述简单明了。 内外城警察厅查到了大量线索,顺藤摸瓜,拿着枢密院的军令,汇同左翊卫宪兵队拿下犯案的十五人,然后又从他们身上摸到了该案的主犯。 听完讲述,赵挺之忍不住问道:“内外城警察厅,果真能干啊。如此大案,居然两三日之内就侦破此案,不知道中间有没有屈打成招?” “屈打成招?”赵似笑眯眯地问道,“赵给事中,是不是案情不如你意,都是屈打成招?” 赵挺之想不到赵似当众给他一个难看,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呵斥几句,赵似又开口了。 “赵给事中,你是代表中书省前来观审的。现在是审案,不是你们衙门里互相扯皮扣帽子。案卷早就发给大家过目了,有漏洞的直管提出来,不要用你们爱玩的那一套来糊弄人。大家都有事在身,没工夫跟你在这里种蘑菇扯闲谈。” 赵挺之气得脸色千紫万红,几缕美髯胡子,差点被他一气之下给硬生生拔下来。 在座的都听说过赵挺之等人与简王爷恩怨的传闻。 《京都院报》被扣了一顶泄露军事机密的帽子,吊销了牌照。持牌人兼主编李邦彦被西检阅所直接送进了大牢里。 不过其他的人,却没有动。 但梁子就此结下来了。 简王赵十三可不是谦谦君子,当堂甩脸色给赵挺之看,非常正常。 赵似懒得理赵挺之,惊堂木一拍,喊道:“带人犯!” 十五位作案的低级军官,六位涉案的中级军官,以及最后的幕后主使者,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王祖谕和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胡至忠,被一一带到堂下。 他们早就被剥去官服,换上一身囚衣,垂头丧气地跪了一地。 “给他们当面宣读结案陈词!”赵似叫了一声。 有书办拿着一叠文卷,开始读了起来。 两刻钟后,书办读完,赵似喝问道:“文卷笔录上都有你们的签字画押,现在,当着诸位大官人的面,本王再问你们一遍,笔录可是属实!” 赵似一个个指着问了一遍。 这些人不是低头应道,就是点头答应。唯独最前面的王祖谕和胡至忠,低着头,一声不吭,也纹丝不动。 赵似懒得理两人,继续问其他人。 “那你们认罪了?” 众人一一认罪。 “好,把他们都带下去。王祖谕和胡至忠留下!” 等到警察把其余人都带走,赵似一拍惊堂木,喝问道:“王祖谕,胡志忠,你二人不肯认罪?” 王祖谕抬起头,朗声道:“认不认不都一回事吗?还不是逃不离吃一刀。” “认罪,确实逃不离吃一刀。不过念及认罪态度好,本王愿意向法司求情,你的家属不用发配沙门岛。去天涯海角效用,好歹还能留一分生机。” 王祖谕默然一会,长叹一口气道:“好,我认罪!还请简王殿下信守诺言。” “你放心!本王言出必行!王祖谕,既然你认罪,说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这么做?还不是大王的禁军大整饬,就要整到我们头上了。不仅舒坦日子过不了,以前我们喝兵血、贪墨军粮俸用的事情,恐怕也要被查出来。迫不得已,只好铤而走险。选来选去,选中了丁世友一家。” “那你还真是罪有应得!胡志忠,王祖谕已经认罪,你认不认?” “大王,我为朝廷立过功,为官家流过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没有苦劳也有疲劳!”赵似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胡至忠的哭诉。 “你立过功,流过血,官家和朝廷没有犒赏你吗?想以功抵罪,没用!功是功,过是过!”赵似最后说了一句,“胡至忠,你认不认罪,无关紧要。人证、物证,件件齐全,确凿无误。既然你不肯认罪,顽抗到底,那本王自会把此情写进定案陈词里。到时候,法司发配你家眷去沙门岛。呵呵,你们一家人很快就能整整齐齐地在地下汇聚了。” “我认罪,我认罪!”胡至忠哭倒在地上说道。 “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这时,赵挺之又阴恻恻地开口:“王祖谕,胡至忠,你二人到底受何人指使?快快说出幕后之人,还能戴罪立功,减罪免刑。” 安焘等人脸色微微一变。 尤其是李道法,眼睛里射出犀利的目光,扫了一眼赵挺之,死死地盯着王祖谕和胡至忠。 这两人意有所动,脸色变幻不定,心里在激烈地斗争。 赵似呵呵一笑。 “王祖谕和胡至忠,一个是节度使,一个防御使,几乎做到了武臣之极。以前走到哪里,都要被人尊称一声太尉。如此位高权重之人,谁还能指使他们?安枢相还是曾枢相?章相公还是李相公?申王还是遂宁王?又或者是本王?” “赵给事中,你到底想让王祖谕和胡至忠招认谁?” 赵挺之脸色黑红,“简王休要血口喷人,我只是想问出幕后之人,彻底查清此案!” “真要彻底查清此案?”赵似看了一眼赵挺之,转向其他人,似笑非笑地问道:“安枢相,温龙图,刘侍郎,你们三位是副审官。这案子还要不要往下审,彻查出所谓的幕后主使者?” 还彻查个屁啊!闭着眼睛都知道,王祖谕和胡至忠肯定受了某些人的怂恿和唆使。 可是现在连一向最激进莽撞的简王都知道适可而止,谁还敢冒大不韪,去彻查这个案子?到时候捅出个大窟窿来,这口锅谁来背?谁背得动? “此案最清楚不过,再查就是浪费时间了。”刘逵出声说道。 “赵给事中,我们主审官和副审官合议过,此案可以结案。如果你觉得其中还有隐情,可写封奏章,我向官家建议,由你去彻查一番,可好?” 好个屁! 赵挺之当然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一不小心,是会淹死人的。他只想把火烧到别人身上,绝不想引火烧自己的身。 看到赵挺之装起了哑巴,赵似鼻子一哼,嘲笑了两声。 这些文官,都是这个鸟样。 “好!本案结案!本王现在就去垂拱殿,向官家和几位执相汇报案情。” 垂拱殿里,官家心不在焉地听完赵似的禀告,只是说了一句,“辛苦十三哥了。诸位相公,可有异议?” 等了一会,见没有人出声,官家说道:“既然无异议,那此案结案,交给枢密院发落吧。” “是官家。” “十三哥,现在有件棘手的事啊。” “棘手的事?请问官家,是什么棘手的事?” “你保荐的宗泽、郭永,昨天递上了一份奏章,告了一桩天大的状!要是处置不好,沿边五路,怕是真要动荡不安。朕和几位相公商议了一上午,一筹莫展!” 好家伙,宗泽果真把事情捅到了皇兄这里。 赵似一脸不得要领的样子,谨慎地问道:“皇兄,能否把汝霖先生的奏章,给臣弟过目?” 官家叹了一口气,抓起桌子上的奏章,递给旁边的梁从政。 “给十三哥!” 第九十二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赵似从梁从政的手里接过奏章,迅速看完,果真如前些日子宗泽给自己的急信里写得一样。 他和郭永发现了重大线索,陕西六路,有人在大规模地向西夏国走私粮食、铁器等违禁品。 宗泽这个老头子其实鬼的很,他和郭永在京兆府时,偶然间发现了走私案的线索。但是他稍加打探后并没有声张。 历经宦海的宗泽知道,这种走私大案的背后,牵涉的关系网非常庞大,背景深不可测。一个不小心,他和郭永这两个小小的“上差”,会在危机四伏的西北边地悄无声息地消失。 于是宗泽火速往开封送来密信,把情况简单告诉赵似,寻求支持。 接到宗泽的密信,赵似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支持了。 赵似找到种师中、姚麟和刘法,先跟代表西北军将世家的这三位沟通好,由他们三位悄悄写信回去,给各家的家主阐明利害关系,并把自己的保证传达到。 告诉他们,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给一直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文官们一个教训的大好机会。 再与范纯仁私下协商。 西北的事情为何找范纯仁?因为他姓范! 他老爹范文正公,可以说是西军的缔造者之一。西北将门,受过范文正公提携和恩惠者,不计其数。 他本人又曾经在庆州等地做过知州,活民无数。陕西六路的世家,沿边五路的西军将门,谁敢不买他几分面子? 老爷子嫉恶如仇,对于这种事情肯定是大力支持。当即暗地里给西北信得过的世交故友们写信,叫他们鼎力支持宗泽和郭永。 双保险之下,宗泽和郭永才能得以用计,在泾原路的靖安堡和环庆路的肃远寨,一举拿下三支走私队伍,人赃并获。 然后顺藤摸瓜,查出诸路经略安抚使司和转运使司,不仅有贪墨军功犒赏的事情,还在熙河、秦凤、泾原、环庆、鄜延这沿边五路,大肆纵容和扶植走私,尤其泾原、环庆两路最为严重。 不法之事以两司的部分中低级文官为主。他们收买上司,获取批文,打通关节。边军中也有部分将领军官被收买,在过边检时睁只眼闭只眼。 证据确凿,铁案如山! 可是这背后却牵涉着六路经略安抚使司和转运使司上千位官吏。真要是王法无情,那陕西六路就不是动荡,而是要倾覆了! 赵似一脸的恼怒和不安,“这可如何是好!我都有些后悔了,怎么保荐了这两位去钦差巡边呢?” 章惇和曾布,神情紧张地看着赵似,想从他的那张大脸下,看出真正的目的。 现在谁也不敢轻视这一位荒唐王爷。自从金明池落水后,这位大王看上去是洗心革面,发奋图强。 可是他图强了,朝堂上的御史中丞,尚书左丞,同知枢密院事,刑部侍郎,以及几位殿帅太尉全部换了一茬。 废莘王赵俣在房州夜观天象。邢恕和蔡卞在湘南山头上,吹着夜风,喝着小酒。 最惨的是韩家父子,在天涯海角喝着椰子汁钓鱼。 就问问你,谁敢掉以轻心? 李清臣神情复杂地看着赵似,眼睛里有不屑,冷然,以及几分畏惧。黄覆更是转过头去,不敢正面对视赵似。 倒是吕惠卿,饶有兴趣地看着赵似。 范纯仁盯着赵似,神情有些复杂。 这位十三哥,果真演技了得。要不是自己知道内情,都被他给蒙过去了。 对忠臣,赤诚以待。对奸臣,你要比他更奸,否则的话怎么斗得过他? 赵似的话,历历在耳。 说这位简王爷奸诈,可他却愿意毫不保留地把一切坦白给自己。说他赤诚,估计一整套计划整下来,他已经瞄准的对手,到时候连怎么落马都不知道。 赵似还在继续他的表演。 “皇兄,这可如何是好!不处置,这等大案都给敷衍过去,国法何在?可是一旦处置,这涉及的官员数以百计。陕西六路两司,怕是要为之一空。” 赵似在殿上左右为难地说道,脸上的懊悔肉眼可见。 站在殿上想了一会,赵似迟疑地说道。 “要不然就派一员重臣去西北,临机处置,抓大放小,即维护国法,又不要过于动荡?” 官家看着自己的这位最信任的弟弟,觉得也是个办法,于是开口了。 “既然如此,派谁去合适呢?” “官家,老臣愿意去一趟?”范纯仁上前抢先禀告道。 垂拱殿里一片寂然。 范纯仁去?倒也合适。他们范家在西北的名望,肯定能镇得住场子。 只是他去了,章楶会不会有事? 章惇相位坐得这么稳,跟章楶坐镇西北,屡立军功有很大关系。 范纯仁是旧党的人,去了西北会不会公报私仇?借机把章惇最得力的族弟章楶给收拾了。而且西北边军要是查出什么来,责任就要追究到枢密院的头上。 那执掌枢密院的知枢密院事曾布,那岂不是也要危险? 不行,不能让范纯仁去,否则的话很有可能让他在西北掀起大案,到时候朝堂上的这些新党执相们,怕是要被人家一网打尽。 人家也是做过宰相的人,玩官场手段,也不陌生。 章惇和曾布,这两位老对头,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目光交错之间就形成了默契。 “范次公年老体迈,千里迢迢去西北,吾等实在不忍心。” “正是,范次公年老,不宜奔波劳顿。官家,要不怕派安枢相去一趟?处置军务,是枢密院的职责所在。”曾布连忙附和道,还提出了一个比较合适的人选。 派安焘去,官家却觉得不合适。 他担心这位文官出身的同知枢密院事,会偏袒文官,借机打压武将。 官家心里跟明镜似的,武将们顶多克扣军粮,贪墨俸钱,谎报军功,骗取犒赏,小打小闹。但是要主导如此有规模有系统的走私,办这么大的一件事,武将们是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 只有把控各个关节和权柄的文官们,才有机会让如此大规模的走私,从京兆府到边塞一路畅通无阻。 官家心里的念头转过后,不由自主地盯着了赵似。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心里也都明白了。官家,还是最相信他的十三哥啊。 赵似低头想了想,“官家,请让我跑一趟吧。汝霖、慎思两位先生是我举荐的。我现在又是同知枢密院事,于情于理,我跑一趟最合适。” 官家欣慰地点点头,“好,那就请十三哥跑一趟。走私违禁品给河西家,等于是资敌!必须严惩!但是,西北情况微妙,尤其沿边五路。河西家明面上向国朝求和,暗地里蠢蠢欲动。何时会撕毁和约,再次犯边,谁也不知道。” 扫了一眼众人,发现大家没有异议,官家继续说道。 “如此敏感时期,大意不得。十三哥,就如你刚才如言,抓大放小,即维护国法,又不要过于动荡。” “遵旨!” “好了,就这么定下。门下拟诏,简王似以同知枢密院事领陕西六路宣慰使,奉诏巡视六路诸军各州县。察奸肃贪,辩明冤枉,以正国法,靖安诸边。” 散朝后,众人三三两两出了垂拱殿。走了一段路,看左右无人,范纯仁一把抓住赵似。 “十三郎,你为何如此笃定官家会让你去西北?” 赵似眨了眨眼睛,“再过一个月,贤妃刘娘子就要生了。大家都说,这回会是皇子。河西,河北” 范纯仁全明白了,“十三郎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赵似笑了,“范大爷,我知道!” 我的使命,说出来怕吓着你老人家! 第九十三章 章惇的劝告 “章相,你何必去相送赵十三。” 坐在章府书房里,李清臣双手捧着一杯清茶,悠然地说道。 “曾子宣去了,本相就不得不去了。”章惇坐在座椅上,就像一棵青松,捋着胡子淡淡地答道。 “曾子宣,他去送赵十三干什么?”李清臣抬起头,好奇地问道。 “曾子宣以为十三郎去西北,为质夫而去,要斩老夫的一臂,所以才去献殷勤,煽风点火。” “章质夫?他是知秦州事,沿边五路经略安抚使。赵十三阴鸷酷烈,宗泽、郭永,原本就是他派往西北五路的爪牙。现在查出如此大的案情来,难道不是他授意的吗?不管怎么查,章质夫难咎其责啊!” 说到这里,李清臣意味深长地说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赵十三去西北,肯定是盯着章质夫,然后再从他身上查到章相你的身上!子厚,难道你就这样坐以待毙?” “意在沛公?邦直,十三郎要想对付老夫,这些日子有很多机会,用不着费尽心思,绕到西北去那么麻烦。” 李清臣放下茶杯,盯着章惇看了好一会,“子厚,你哪里来的信心,认定赵十三不会暗中对章质夫,对你下毒手?” 章惇端起茶杯,细细抿了一口,那双三角眼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迷雾。 “直觉。” 听了章惇的话,李清臣气极而笑。 “章子厚,你是在诳我吗?直觉!难道你宦海浮沉数十年,历经凶险,就学会了直觉?” 李清臣叨叨地说了一大通,看到章惇毫无反应,顿时觉得心中寂寥索然。 “也罢!而今官家与吾等离心离德,不再复以前那般信任。我俩的相位,早晚是别人的。只求那一日,能乞骸骨还乡,用不着客死他乡。” 见到李清臣起身告辞,章惇突然又开口。 “邦直。” “嗯。” “你我相交相知数十年,同心同德效命官家,宰执天下”章惇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出口来,“听说你最近跟申王和遂宁王走得很近。” “没错,吾与九哥和十一哥这等明经义,知礼教之人,志同道合。”李清臣傲然说道。 “邦直,你我这样的人,没有必要着急下场。只要关键时刻,大势已定时,再表明态度即可。否则的话,后患无穷。” 章惇好心地劝道。 李清臣脸色一敛,那双丹凤眼吊了起来。 他昂着头,傲然道:“君子坦荡荡,不欺暗室。” 说罢,扬长而去。 章惇第四子章援从隔壁转了出来,小心地换茶换水,又把茶具重新洗了一遍。等水开后,又泡上一壶新茶。 “大人1,李相似乎有些不满。”章援小心翼翼地说道。 章惇端起飘着缕缕水汽的茶杯,悠悠地说道:“大风大雨之下,众人的选择各有不同。不可勉强。” “李相临走之时,大人的话语间似有劝慰之意?” “老夫已经看得很明白,现在没有人能争得过十三郎。因为他们没有十三郎那样的城府和心计。一味的心狠手辣,有何用?而且赵十三的心黑手毒,不输给他们,偏偏世人都认为这是一位任侠尚义的贤王。” 章惇笑着说道。话语里却带着几分落寥和无奈。 “大人,再过一个月贤妃不是要生了吗?大家都说,一定是位皇子。”章援大吃一惊。 “很快就不是贤妃了。我们简王殿下挑头上书,请册立刘娘子为后。官家允了,叫太史局选这月的黄道吉日。生皇子,我相信是位皇子。只是这位皇子不生则罢,一生出来,就是个祸害。” 章援的脸色越发惊恐,“大人何出此言?” “有人不希望这位皇子出生。一个月后,刘娘子真要是生出一位皇子来,恐怕会引来一场刀光剑影。” 说到这里,章惇的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得出,赵十三拿得起放得下。借着这次西北变故,离开开封这个漩涡。等到大局已定,他再回来,万法不沾,因果不染。” 章援的声音有些哆嗦,“大人,你说谁不想皇子出世?还是皇子出世,会引来什么风波?” “你不必去问,冷眼旁观就好。” “简王西北之行,是避祸之举。”章援迟疑地问道。 “是啊。非常聪明的一招。不是皇子,回开封城后继续来过。是皇子,又安然无恙,他在西北闹腾一番,无疑是向官家表明,他志在宏先帝遗愿,收复河西燕云,做一位为大宋开疆扩土的皇叔。” “皇叔”章援有些明白了。 “阿郎,李十四郎来了。” “请进来。” 李简被带进来后,他恭敬作揖道:“小的见过章相,见过四郎。” 章惇挥挥手,和气地说道:“李十四郎,李相把你托付给老夫,几件事办下来,件件顺手。你是个人才!” “谢章相夸奖。”李简不卑不亢地答道。 “简王带人去西北,你知道吗?” “小的知道。”李简连忙答道。 “随行的有王府内侍殿头李芳,侧妃明朝霞。” “护驾的有王府三教头和带械侍卫岑猛率领的一百护卫,也就是开封军民所言的拔刀队。以及刘法、杨可世、折彦质、杨宗闵率领的左翊卫精锐三百,号赤骑义从。” “同行的还有建武军节度使、知熙州州军事姚麟,新任的兵部侍郎陈师锡,枢密院河西房承旨郭忠孝。” 章惇满意地点了点头,“老夫给你一个差事,悄悄盯住简王一行。不要惊扰他们,只需看他做了些什么,回来禀告给老夫。” “遵命!” 过了两天,王府前院书房里,曹铎和于化田一脸的焦虑,坐立不安地看着长孙墨离。 长孙墨离看着手里的文卷,脸色变得冷峻起来。 “想不到这么多人不想殿下回来。嗯,居然这两位也参与其中,曹六郎,于高品,情报准确吗?” “我们核实过,准确无误。”曹铎和于化田异口同声地答道。 “根据我手里的情报,西北有些人狗急跳墙,竟然勾结了河西家,准备借刀杀人。这些人,应该勾连在一起了。” 长孙墨离的话让曹铎的脸更黑,于化田的脸更白。 “玄明先生,怎么可能?” “关键人物是这两位。有他们牵针引线,数方人马勾连在一起,就成了可能。”长孙墨离的手指在文卷上的两个名字上点了点。 “那怎么办?”曹铎和于化田着急地问道。 “殿下知道他这次出去,是很多人的机会。他常说的一句话,危机危机,有危险也有机会。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获悉的情报,及时传递给他。” 说到这里,长孙墨离默算了一下。 “按行程算,殿下应该进了函谷关。” 1此时的大人,是对王公贵族,或者父母长辈的尊称。 第九十四章 急行向西 函谷关,残阳夕照,雄关如铁。 赵似和姚麟肩并着肩,策马前行。 “武之将军(姚兕)突然过世,真是朝廷一大损失,西北倾倒了一根擎天柱石啊。” “谢大王赞!兄长大战小战数百场,一生打过河西家,契丹,吐蕃,还从征过交趾。南征北战,卒于任上,也算是死得其所。”姚麟黯然道。 “本王闻将军兄弟二人自幼丧父,事母甚孝?” “是的大王。我还只是三四岁时,家父就死在战场上。我是母亲和兄长一起拉扯大的。等我长大,老母也积劳成病,仙逝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姚麟黯然神伤,抹了抹脸上的泪水。 停了一会,姚麟扬起头,慨然道:“兄长一生念念不忘就是为家父报仇,所用器具兵甲,都刻上‘仇雠未报’四字。 “武之将军忠孝无双!”赵似赞叹了一句,“本王听说武之将军不仅苦学兵法,还酷爱书法?” “是的,兄长尤喜前唐颜鲁公(颜真卿)翰墨,总是喟然叹道,‘吾仰慕之人,当属颜鲁公’。” “颜鲁公书法大气磅礴、遒劲郁勃、瑰丽雄健、形神兼具,凡志存高远、忠义仁孝之人,都爱它。本王也爱,临摹了十几年,只得其形,难近其神。” 姚麟突然答了一句,“某听官家一日言及,几位大王中,遂宁王笔法铁画银钩、飘逸劲特,自成一派,但柔媚轻浮。殿下的笔法学颜体,苍劲有力,已有磅礴浩然之势。” “哈哈,皇兄自己就写得一手好书法。我的书法,在几位兄弟之中,算是最差的。不学无术,浅薄鲁莽。” 姚麟淡淡一笑,“世人之见,只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殿下进剿荆山贼,力排众议,亲率精骑,一人双马,昼夜行军,六天六夜,一战而定。可见,殿下对骑兵作战,颇有心得。” 赵似看了一眼姚麟,他脸上满是诚恳和善意,点了点头,坦诚地说道:“本王觉得,骑兵作战,优势在于两点。” 姚麟脸色一动,连忙答道:“请大王赐教!” “不敢!本王的一些个人浅见,就当是抛砖引玉。骑兵的两点优势,一是冲击力。连人带马,足有一两千斤重,一旦飞奔起来直冲过来,除了坚固的城墙,如林的长矛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挡得住这样的冲击力。比如前朝的具装甲骑,无坚不摧!但是这种重甲骑兵是有局限性的。” “它只能在关键时刻,投入到关键地点,一锤定音。所以它应该走少而精的路子,如前唐太宗的玄甲骑兵。” 姚麟听到这里,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后的赤骑义从,他们都身穿铁甲,外罩朱色衫衣。马高人壮,把马铠等具装一配齐,就是具装甲骑。 “其实本王最喜欢骑兵的另一个优点。机动力。” “机动力?” “跑得快,走得远。比如上次进剿荆山贼,急行六天六夜。按照正常行军,多则二十多天,少则十五天。如此之快,山贼们料想不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再比如战场上,任何阵形,都是有缺陷的。骑兵可以利用机动力围着敌阵游斗,用骑弓袭扰,寻找缺口。一旦找到破绽,立即投入战斗,一举攻破。” “千里奔袭,游斗吊风筝”姚麟听明白赵似所说的骑兵战术。 “是的,君瑞将军。除此之外,还有迂回大包抄,多路并进大纵深等战术。此外,骑兵的机动性,还包含着战略机动性” 姚麟听得脸色越发凝重,在马上恭敬地作揖道:“请大王赐教。” “迂回大包抄战术,比如攻打河西家。以沿边五路为正面,交替进攻,吸引夏军主力。然后派遣一支骑兵,出云中等地,从阴山、河套迂回,直插灵武等地的北边,趁着河西家主力悉数南调,后方空虚时,攻克灵武诸州。” 姚麟一拍大腿,欣然道:“灵武诸州攻克,前线河西诸军肯定会军心大乱,不战自溃。” 这一点虽然有些奇思妙想,但不算多么出奇,姚麟只是赞叹了一句而已。 “多路并进大纵深战术,就是本王有十万骑兵,全面进攻,所有骑兵以宽正面、大纵深、大鱼鳞的队形向敌人开进。其队形分纵并三三制。并行分左、中、右三路军,纵行则由前锋、中军和后卫组成。” “并行各路军之间保持一定的间隔,从左路,或者右路至中路的间隔,为以传令骑兵一天的行程为准。纵行各军,中前后距离则根据地形和敌军势态调整。这样的队形好处在于兵力分散,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力。” “其次,兵力散开,我方的进攻点就变得很多,让敌人难以预料,不利防守。实战时战术也可以灵活多变。比如先用前锋多加试探,找出敌军的弱点。一旦确定主攻点,分进合击,穿插进攻。” “或左路牵制,中路主攻,右路包抄,全歼敌军。或者左中右三路轮番进攻,直至破敌。又或者中路诱敌,左右包抄” 赵似侃侃而谈,姚麟听得目瞪口呆,这些可不是奇思妙想,纸上谈兵就能想出来。他是沙场宿将,知道战场瞬息变化,什么平戎万全阵、八卦锁金阵,都没有用。 重要的是队形展开,互相配合,料敌在先,敌情试探等等这些很无聊,也不是很起眼的东西。而在赵似的话里,这些要素全部齐全。虽然很简略粗糙,但是能明细到这个份上,说明简王殿下至少有实践过。 “这些都是大王自己琢磨出来的?”姚麟迟疑地问道。 赵似哈哈一笑,“本王不是有个兔太尉的雅号吗?此前我喜欢跟一伙禁军在开封城外纵马猎兔,先是几十人,后来上百骑。我一边猎兔,一边奇思妙想,把百骑当万骑,演练实践。” 姚麟恍然大悟。 难怪那些跟简王走得近的禁军军官们,一个个死心塌地的。就像一群骏马,找到了头马,一群野狼,找到了狼王。 “大王真是天纵奇才!只是可惜,我们大宋,骑兵奇缺,让大王没有用武之地。”姚麟痛心疾首地说道。 “君瑞将军,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没有。煕河,湟中,乃至青唐,吐谷浑和吐蕃旧地,遍地牛羊,良马成群,那些部落牧民,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随便一个就是好骑兵。还有凉州,陇右的祁连山和居延海,都是出良马的地方。” 姚麟眼睛里精光一闪,“殿下的意思是先取凉州,断河西一臂?” “君瑞将军,你可知张掖郡的来历?” “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 赵似和姚麟同时仰首哈哈大笑。 笑毕,姚麟脸色有些尴尬和不安,“小侄毅夫,久居西北粗鄙之地,偏又仰慕风流文雅。所以进京后,与王都尉、申王、遂宁王等人走得比较近某已经好生开导了他,叫他看清势态。毅夫现在也心有所悔只求殿下,再给毅夫一个机会。” “姚雄勇鸷有谋,是一员良将,有机会再兴姚家一门。只是他心思有点多。本王夺了他的左翊卫右将军一职,改让刘法接任,只是一个警示而已。如果他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再回来,本王还是欢迎。” “君瑞将军,你是历经风雨的人,本王也十分敬重你。只是,有些机会,必须自己去争取。” 姚麟郑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大王放心,我们姚家一门,上下数十人,定当以大王马首是瞻!姚雄,他只是一人而已。” 赵似拱手,与姚麟对施了一礼。 第九十五章 渭州 赵似一行人走得很快。 入潼关,很快进了京兆府。在这里,汇集了提点永兴军刑狱公事常安民,只是歇息了一夜,婉拒了各路人马的宴请,第二天一早就启程,继续前行。 一路风餐露宿,过州县不入,完成当成一次急行军。 几天后,赵似一行人看到了渭州平凉城那雄伟的城墙。 枢密直学士、端明殿学士、熙河秦凤泾原环庆鄜延五路经略安抚使章楶,带着一干人等出城十里相迎。 隔着老远,赵似就翻身下了马,一路飞奔,径直跑到章楶跟前,扶着他的双手,不让他行大礼。 “章公的奏章,本王读了数十遍,”说到这里,赵似竟然背起章楶的一份奏章,“‘夏嗜利畏威,不有惩艾,边不得休息,宜稍取其土疆,如古削地之制,以固吾圉。然后诸路出兵,据其要害,不一再举,势将自蹙矣。’” “如此谋国老成之言,只有章公才说得出来啊。” 赵似的话,像一阵春风,吹去了章楶身后不少人心中的阴霾。 章楶跟章惇有五六分像,但是没有那么锐利,脸色也要黑糙许多。他比章惇要大八岁,又长年镇守西北,胡子头发已经花白。 不过那双三角眼,跟章惇的十分神似。 他不动声色,谦逊地说道:“老夫的拙文,让大王见笑了。” 客套几句后,赵似抢先介绍起自己的身后的人。 “这位是兵部侍郎陈师锡,这位是枢密院河西房承旨郭忠孝。他俩是这次的宣慰副使。” “陈伯修,是老夫的同乡,也是东坡先生的至交好友。”章楶意味深长地说道。 “伯修见过章前辈。”陈师锡恭敬作揖。 “郭立之,郭司空(郭逵)之子。大王选的好人手啊。” “立之见过章公。” “哈哈,郭立之是范次公推荐给我的。”赵似笑着说道。 “范次公?” 章楶脸色微微一变。 当年范仲淹待郭逵如子侄,郭家欠范家的人情,怎么都还不完。而郭逵作为与狄青齐名的西军名将,在沿边五路的威望,也是屈指可数。 他儿子郭忠孝的脸面,沿边五路诸多军将世家,谁敢不给? “这位是提点永兴军刑狱公事常安民。”赵似笑眯眯地继续介绍着。 “常希古,老夫打过交道。这次随大王来宣慰,看来是要做恶人啊。” 常安民哈哈一笑,“章公说得没错。只要国法彰显,我这个恶人愿意做。” “君瑞将军,就不用介绍了。” “姚麟见过章公!”姚麟上前来,恭敬地行了一礼。 章楶开始介绍起身后的众人。 “这位是宝文阁待制,知庆州州军事,环庆路经略安抚使胡宗回胡醇夫。” “见过大王。” “胡宗回,胡文恭公之子,做过京西转运判官、提点刑狱、京东陕西转运使。” 赵似轻轻点了一句。 胡宗回只是行了一礼,没有答话,站到了一边。 “龙图阁直学士,知熙州州军事,煕河路经略安抚使孙路孙正甫。” “见过大王!” “‘自通远至熙州只有一条路,熙州之北已接夏境。今自北关辟土百八十里,濒大河,城兰州,然后可以捍蔽。若捐以予敌,一道危矣。’” 赵似的话让孙路和众人的脸色一变,就连章楶的脸也微微一动。 “这是臣下与司马温公的对答。”孙路咬了咬牙,朗声答道。 “一言可存,一言可弃。弃河湟之议,因你这一言而止。成千上万将士的鲜血,没有白流。我大宋的江山,每一寸都浸着将士们的鲜血。所以每一寸土地,都不敢轻言放弃。” 赵似的话让众人为之动容。 孙路长吸一口气,深施一礼,“臣下铭记大王教诲。” “这位是勾当煕河、秦凤、鄜延三路公事钟傅,钟弱翁。” “见过大王。” 行完礼,钟傅居然抬起头,与众人一样,期盼简王殿下也能说出与他相关的一段话来。 赵似不负众望,朗声说道。 “‘兵贵智而不贵力,夏众夥而勇,难以一举灭。但当择城险要,以正不朝削地之法,坐待其毙。’” 钟傅有些小激动地答道,“这是臣下得幸,入宫面见官家时所言。” “这位礼宾副使、勾当熙河公事王厚王处道。” “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处道一表人才,在西北屡立军功,不愧是襄敏公(王韶)之子。” 赵似上前一步,握住王厚的手,沉声道:“我禀承先帝遗志,你禀承襄敏公遗志,共勉同行!” 王厚脸色一动,恭敬地答道:“谢大王!” “这位是皇城使、熙河兰会四州兵马钤辖兼知河州州军事,安抚洮西沿边公事种朴种且文。这位是他的侄儿,原州通判、提举秦凤常平种建中种彝叔。” “哈哈,终于见到两位。我在开封城时,天天听师中在耳边提起两位,耳朵都要听出老茧来。这回终于见到真人了!” “见过大王!” “这位是东上阁门使,泾原路副使,知西安州州军事折可适折遵正。” “折遵正,你在尾丁涂大破夏军,又在山间小路伏击夏国太后退路,吓得夏军相互践踏,跳崖死者不计其数。而后又奔袭天都山,斩擒酋首嵬名阿里、昧勒都逋,俘获三千部众,牛羊数万。” “官家在文德殿为你庆功,我可是托你的福,讨了几杯御酒喝。” “臣下微末小功,却蒙官家厚赏,感激零涕!” “本王听说跟你一起奔袭天都山的王舜臣,是西军猛将,十分善射。高师傅对他的箭术都赞叹不已。说要不是他需要巡边,抽不出身去开封参加比试。射术桂冠花落谁家,还不知呢?王舜臣可在!” “末将在这里!见过大王!” 王舜臣连忙从人群里站了出来。 如果说高世宣是眉清目秀的银背大猩猩,那王舜臣是雄壮魁梧的长臂猿。 难道善射者,手臂都特别长?那以后我的手岂不是也要进化变长? “果然是西军豪杰。高师傅,把我的百炼钢弓取来。” 高世宣递过来一把弓,通体银灰色。 “王将军,这把弓是用百炼钢通体打造而成,弦线也是钢丝绞成,加以滑轮,力度可调,精度可校。高师傅有一把,你不能不有一把!” 赵似捧着此弓,郑重地赠给了王舜臣。 王舜臣有些不知所措,抬头看了看好友高世宣。看到他朝着自己微笑着点了点头,连忙伸出双手,恭敬地接到手上。 拿到手上后,忍不住持弓轻轻一拉,一种异样的感觉从他的手指传到全身。 “谢过大王!” “这位是皇城使、熙河路兵马都监刘仲武刘子文。” “刘将军的大名,刘法跟我说起过。他说自己的一身本事,都是跟你学的。” “大王缪赞了。族侄刘法,天资聪慧,少小就历经战事,完全是自己历练出来的。臣下不敢居功。” “这位是雄州防御史、泾原路兵马钤辖郭成郭信之。” “绍圣四年,夏人恚失地,空国入争平夏城。当时连营百里,飞石激火,昼夜不息,数十万人马围攻。然平夏城被你坚守,固如金汤!壮哉!” “谢大王夸奖!” “这位是熙河路经略副使王愍。这位是熙河路兵马都监、知河州州军事王赡。这位是熙河路兵马钤辖、知兰州州军事苗履。这几位是诸路兵马使王文振、张存义、李忠杰、朱智用” 沿边五路的中高级将领有二十多人,低级将领有五十多人,加上按照赵似特意要求,从附近各军中召集而来的中高级军官,两百多人,汇集在城南的校场里。 赵似举着他的那个铁皮大喇叭,走上了高台,对着众人,第一句话就是。 “本王来这里,只办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踏马的公平!” 三个公平一出口,下面的人哄然动容。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种服从,是把生死荣辱,悉数托付给上级。命都交给你了,何等的信任。你却连最基本的公平都做不到,那叫将士们如何信任你?没有信任,上了战场,还如何生死与同?” 赵似的话,就像春天里隐在山边的阵阵雷声,震撼着这片古老苍凉的土地,也在众人的心里回响着。 第九十六章 走私大案 平凉城五路经略安抚使司的公堂上,赵似坐在最上首。章楶坐在右下首第一位。接下来是常安民、孙路、胡宗回和钟傅。 左下首分别是陈师锡、郭忠孝和姚麟、王厚。 在赵似前面是一张桌子,坐着宗泽和郭永。 “章公,我们可以开始审案了吧。”赵似先向章楶问道。 “此案由大王主持,一切由殿下定夺。” “那好,汝霖、慎思两位先生,开始审案吧。” “遵命!” “主犯三人,分别为河东太原人士王究,京西南路襄州人士范思,以及南京应天府人士张雍。三人都中过解试,有过举人功名。” 宗泽先介绍道,然后喝令一声。 “带人犯!” 张雍走在最前面,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好像自己不是来过堂,而是进东华门参加殿试。 范思紧跟其后,弯着腰,低着头,生怕踩死脚下的蚂蚁。 王究走在最后面,走一步全身的肥肉都会上下抖动一次,走三步就要气喘两声。 等三人站到众人面前,宗泽一拍惊堂木,问道:“你们三人,收买差官,勾连书吏,上下其手,私贩违禁于敌国,知罪吗?” 张雍仰着头,朗声答道:“某何罪之有!国朝已与夏国和议,结为友好之邦。鄙人贩卖些货品与友邦,何罪之有!” “掌嘴!” 没等宗泽说话,赵似恶狠狠地插话道。 充当衙役的是王府护卫。听到赵似发话,二话不说,上前去对着张雍左右开弓,一口气打了二十多个大嘴巴。 直打得嘴巴流血,蹦出两颗牙齿来,赵似才叫住手。 “本王最恨这种岸貌道然的假儒生。圣贤书都他娘的读到批眼里去了。‘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连夷夏大防都不知道!还友邦,只要能赚到钱的,都是他娘的友邦!” 到最后,赵似卷起袖子,指着张雍大骂道,“此等无君无国,不忠不义的禽兽之辈,再敢装模作样,老子不把你打出屎来,算你娘的拉得干净!” 赵似的破口大骂让众人目瞪口呆。 就连沉稳如山的章楶,都忍不住转头看一眼还在骂骂咧咧的赵似。 大名鼎鼎的简王殿下,这就是他的真性情?嫉恶如仇,又或者也是在装模作样,装疯撒泼? 张雍被赵似一通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得瑟瑟发抖。 人家是亲王,官家胞弟,出了名的莽撞王爷,连宰相都敢卷着袖子在垂拱殿里干仗,自己算个屁。 张雍心里有种秀才遇到兵,满肚子的道理讲不出来的憋屈。但是他游走官宦权贵也清楚,简王殿下说出来的话,一定会说话算数。 要是再敢“据理相争”,简王真的会叫人活活打死自己的。首先人家有肆意妄为的资本,其次人家必须说到做到,这关乎重要的颜面问题。 “我愿意招。”张雍不得不低下他那高傲的头。 宗泽和郭永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赵似。 王究和范思,一早就撂了。唯独这位张雍,死活不肯招,还在那里叫嚣着自己上面有人,早晚要叫你们好看。 现在好了,一个照面,二十几个蛮不讲理的大嘴巴子打下去,张雍马上就招了。果然,这些家伙,你不能跟他讲理,越讲理他越跟你胡搅蛮缠。 张雍、王究、范思三人当堂一一招供,大家也都听出清晰的脉络来。 王究从李大郎那里获得发财机会后,马上与范思联手。 两人一溜烟跑到京兆府,先从附近的河东和河南调粮食。同时派出心腹,分别去河北搞赈灾救济粮,从湖广调集粮食。 全部转运囤积到京兆府。 结果正好遇到来这里“走亲访友”的张雍。这位很敏锐地察觉到王究和范思的行动,提出要参一股。 不得不说,这位的人脉极其广泛,手段又高明,被他七拱八钻,居然搭上勾管永兴军转运使司公事李廷几的门路。 他以李廷几为突破口,纵横捭阖,加上王究和范思的人脉,居然短短几天时间里经营出一张巨大的网,开始疯狂向河西夏国走私粮食,甚至胆大妄为到走私武备库里的兵甲弓弩。 只是这些人过于嚣张,不懂得掩饰,被在沿边五路奔走查访的宗泽和郭永寻到踪迹。 两人不动声色,先火速取得了赵似的支持,然后很快查到了线索。将计就计,人赃并获。 只是这种疯狂的走私才刚刚开始没几天,大部分粮食和军械都被查封,算是最大的幸事。 看着密密麻麻上百位涉案人员名单,章楶的手在微微颤抖,许久才喃喃地念叨一句,”这些人,真是胆大妄为!” “人家有家世有背景,当然胆大妄为了。”赵似从上首位置上跳了下来,走到公堂中间,先指着张雍说道。 “这位厉害了!他的姐姐是豫章郡王的妃子,自己是横渠先生(张载)的族侄,还拜了韩献肃公(韩绛)之子韩宗师为师,娶了韩家族女为妻。河北、陕西,可以说得上是路路通。这些年,不知给辽国友邦私贩了多少铁器粮食等违禁品。” 张雍看着赵似,眼睛睁得滚圆的。 这些阴私,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似冷笑一声。 谁叫你太嚣张高调,不懂得掩饰。我只是叫人顺便一查,就把你的牛黄狗宝全查出来了。 懒得理张雍,赵似站在王究身后,指着他对着诸位说道:“这位也了不得。出身太原王家,舅公是文潞公(文彦博),姨母是韩忠献公(韩琦)第五子韩粹彦的正妻,还有位庶出的妹子是我九哥宠爱的侧妃。” 王究一身的肥肉在不停地抖动着,不是是热得还是吓得。 “你你怎么都知道?” 呵呵,当本王旗下的华夏通讯社那些通讯记者是吃干饭的?他们刨这种官宦权贵的阴私和关系网,最是得心应手。 “还有这位,范思范员外,看上去家世清白,白手起家,最正当不过。”赵似走到范思跟前,冷笑地说道。 宗泽和郭永对视一眼。 “殿下,我俩初步查过,张雍和王究确实有些背景,只是没有大王查得这么清楚。范思,确实如大王所言,家世清白,背景简单。” “你们走眼了,人家可不简单!你们知道魏泰魏道辅吗?” 范思脸色瞬间变得无比惨白,比于化田的脸还要白。 看到众人摇头,赵似念了一首词。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瀛国夫人魏氏,曾枢相的夫人?”陈师锡声音有些发颤。 “没错!魏泰就是魏氏的亲弟弟!从小好逞强行霸,曾经在试院中殴打考官,差点把人家活活打死。因此不得录取。博览群书,但不思仕进。性情诙谐,好谈朝野趣闻。能言善辩,与人谈笑,没有人能挡其词锋。” 赵似看了一眼众人,笑呵呵地说道:“似乎这魏泰跟本王一样,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了。呵呵!” “他在襄州可是鼎鼎大名的土霸王!倚仗姐夫之势,横行乡里。范思是他的幼时好友,他名下的商号,背后的大东家就是魏泰。” 众人惊诧不已,神情各异。 章楶却像是吃了一粒定心丸。 族弟章惇写来密信,叫他放心。简王赵似此来西北,确实意在沛公,但沛公不姓章,极有可能姓曾。 只是章楶对赵似不太熟悉,不知道他的做事风格,心里还是有些担心。毕竟向河西家私贩粮食、铁器等违禁品,是叛国的重罪。 谁沾上都会万劫不复。 现在赵似把范思背后的魏泰挖出来,又言明魏泰的姐夫是曾布后。章楶确实放下心来,简王意属的沛公确实姓曾。 “诸位,这三位背景已经查明,案情也已经明了。剩下的就是一一核对罪行,叫他们招供画押。陈侍郎,郭承旨你们是宣慰副使,和常提举一样,也是副审官。就请会同汝霖、慎思两位先生一起,全力查办此案。” “遵命!” 第九十七章 王赡的建议 “末将王赡,见过大王。” “王河州,快快请起。”赵似虚扶了一下,客气地说道,“快快请坐。” “谢大王。”王赡在下首的椅子上,斜斜地坐了小半个屁股。 “汝霖、慎思先生查出白草原大捷,有杀良冒功的嫌弃。本王身为六路宣慰使,这等欺瞒官家和朝廷的大事,必须要一查到底。” 王赡低着头,听着赵似不急不缓的话,额头上油光可见,汗迹明显。 “王河州,你是白草原一役的主将之一,本王想听听你的自辨。” 白草原一案是宗泽和郭永查出的第二件大案。 杀良冒功,虚报首级,骗取军功犒赏。 从勾当熙河、秦凤、鄜延三路公事钟傅以下,熙河路转运使杜充,熙河路经略副使王愍,熙河路兵马都监、知河州州军事王赡,熙河路兵马钤辖、知兰州州军事苗履都有参与。 听了赵似平和却透着一股子劲的话语,王赡的喉结上下滚动着,眼光飘忽不定。 屋内一片寂静。 屋外院子里的柿子树上,有几只知了在拼命地叫唤着。一声紧过一声,撕心裂肺,让人意乱神慌。 “喝茶。”赵似突然开口。 王赡浑身哆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终于滴落在地上。 “请大王赎罪!”王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白草原杀良冒功、虚报首级之事,小的有参与。原本只斩首一百一十二级,虚报了三百五十级。但是天地良心,小的绝对没有杀良冒功。” “那谁杀良冒功了?汝霖和慎思先生已经找到苦主。清水河边两支党项人部落,阿干水畔一支吐谷浑人部落,定边堡、安川寨的三处村子。” 赵似的声音还是那样不急不缓,却像在铁砧上锻打百炼钢的铁锤一般,一下又一下,击打得王赡身子在微微晃动,头上的汗珠,在不停地往下掉。 “两千一百五十人,上至五六十岁老者,下至十岁小童,都被你们枭首冒功。他们的亲属,妻女母亲,被你们转手卖给人贩子。陈词书上字字带血,罄竹难书!” “大王饶命,是杜充那厮起得头。他说大家伙辛苦了一年,什么功劳都没捞到,不能白干。于是就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小的胆小,只敢虚报首级,杀良冒功的事,是熙河前军统领辛兴宗他们几个干的。” “你把整件事细细说来。”说到这里,赵似的身子微微往前一倾,“王赡,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要是实话实说,本王算你坦白自首,从宽处置。要是有所隐瞒” 赵似笑了笑,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手指了指,示意王赡自便。 王赡迟疑了一下,继续开口说话,把详情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这个简王殿下,太不一般。他话里话外,仿佛知晓了所有内情,就看自己识不识相。 赵似听完后,眉头微微一挑,“你话里的意思是,首犯是勾管煕河路转运使司公事杜充,从犯爪牙是熙河前军统领辛兴宗、会州部将魏显、熙州部将王铭等七人。你,王愍还有苗覆三人知道内情,只是虚报首级,没有从恶杀良。孙路、钟傅、种朴、刘仲武四人,没有参与,至于知不知情,你不知道?” “是的大王,小的句句属实。要是有半个字是谎言,小的天打五雷轰,全家死光光。” 王赡诅咒发誓道。 “那你结具画押吧。”赵似淡淡地说了一句。 站在他身后的岑猛打开隔壁的门,引出两位秘书郎,递上两份口供。 王赡忙不迭地签字画押,还按了手印上去。 “大王,小的有一个重要军情禀告,只求戴罪立功,将功赎过。” “说!” “大王,绍圣三年唃厮啰国大首领阿里骨病逝,其子瞎征继位,并被朝廷册授为河西军节度使。不过阿里骨原本是于阗人,其母是唃厮啰国第二代大首领董毡的爱妾,故而收为养子,传位与他。” “阿里骨继位后,唃厮啰国诸多部落首领,如唃厮啰长子磨毡角的儿子,占据宗哥城的呜厮哕;唃厮啰次子瞎毡的儿子,木征,他居巴金城,部众散居在洮、河两州,时叛时附;唃厮啰兄长札实庸龙的孙子,盘踞西海畔青唐城的溪巴温对阿里骨也不服气,拥部自据。” “只是阿里骨自小跟随董毡,南征北战,多立军功,诸多部落首领虽然不服,但也不敢做得过分。瞎征继位后,却没有那份威望和手腕。” 王赡看了一眼赵似,发现他在用心听着,心里不由涌起几分激动,保住荣华富贵的机会又大了几分。 “呜厮哕、木征、溪巴温父子等人都蠢蠢欲动,公开打出瞎征无唃厮啰家族血脉,是为外人,不配做汗的旗号。准备以兵戈争夺唃厮啰国汗位” 赵似缓缓地点了点头。 在来西北之前,他做足了功课,除了陕西六路的情况以及最大的敌人,西夏的情况都了解了一遍之外。其它势力,例如青唐的唃厮啰国,瓜、沙州西南的黄头回鹘等等,但凡秘书省里能查到资料的,赵似都了解了一遍。 唃厮啰国是青唐一带最大的势力,由吐蕃人唃厮啰建立的。 据说唃厮啰是吐蕃末代赞普达玛五世孙赤德的后人,十二岁被迎到青唐,立为赞普。其实是佛教势力和地方部落豪强们的傀儡。 唃厮啰成年后,击败权僧和地方豪族,收拢权力,联宋攻夏,建立了唃厮啰汗国。 其实就是以吐蕃人为主,党项、羌、吐谷浑、回鹘等各部族的联合体,强盛时,有部众六十万帐,控弦二十万。 “王赡,你的意思是趁着唃厮啰汗国内乱,朝廷出兵,攻取西海湟中等地?” “大王英明!小的愿为先锋,赴汤蹈火,为大王取下这份军功。” “嗯,你的心意本王领了。唃厮啰汗国之事,容本王想一想。王赡” “小的在。” “本王不会放过一个奸恶之徒,也不会冤枉一位本分之人。” “小的明白,小的伏听大王的明断。” “嗯,你先下去。” 王赡离开后,从隔壁房间里走出姚麟、王禀、刘法、高世宣和斛律雄,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人,三十岁出头,穿着西军军校的衣服,微弯着腰,很是恭顺谦卑。 “大家都坐,王赡的招供,都听到了吧。” 众人点了点头。 “王赡的供词,跟延庆查探到的大径相同。”赵似指了指那位最后走进来的西军武官,赞许道,“刘延庆,这回的差事,你办得很好。” 赵似提前把刘延庆悄悄地派了回来。 这厮武艺军略稀松得很,但是在钻营拉关系这方面,确实有天赋和手段。 他原本就是西军军将世家出身,回归西北后,身负秘密使命,四下打探,还真让他打听出许多有用的信息来,包括白草原一案的内情。 “大王,白草原一案的首犯是杜充。他是进士出身,怕不大好处置。”姚麟迟疑地说道。 “杜充这厮,以考功郎身份来煕河路就是镀金捞功绩的。此人热衷功利,残忍好杀,犯下这等大案,真是令人发指。” 赵似扫了一眼众人,知道在座的顾忌。 “行军打仗,我不如你们;对付文官,你们尽可相信我。此案,杜充为主犯,辛兴宗、魏显、王铭等七人为帮凶从犯。”赵似先给白草原大案定性。 “杀良冒功,原本就是罪不可赦的大罪!更可恨的,他们杀的还是边州的熟蕃和边民。这些熟蕃和边民,为了我大宋西陲安宁,浴血奋战,没有死在夏人手里,却死在这些混账的手里。不严惩,何以平昭冤情,何以安定人心!” 赵似勃然大怒道。 数十万投降归附的熟蕃,原本应该是宋朝西军最好的兵源和帮手,偏偏朝廷官员,尤其以文官为甚,歧视欺压这些熟蕃,逼得他们时而反叛,时而归附。 赵似在开封城翻阅文档时,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西夏凭借那么大一点地盘,而且大部分地盘贫瘠寒苦,偏偏能跟富庶强大的国朝打了上百年,还赢多输少。 直到过了潼关,从京兆府开始,到渭州平凉城一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知道真正的原因在哪里。 河西夏国全民皆兵,兵卒强悍是一部分原因,但国朝自身的拉胯,却是最主要的原因。 第九十八章 为何本王去不得? 赵似扫了一眼姚麟、高世宣等几位西军将领,心里有些失落。 他们嘴里,号称强冠天下的西军,如何犀利,如何骁勇,自己实地一看,也不过如此。 比其他宋军要强许多,但其实也是稀烂不堪。 侏儒里挑高个,才显得西军如此这般出类拔萃。 宋军最致命的三大问题-指挥混乱、军纪败坏、军心涣散,西军一样不少。 这些跟武器装备等毫无关系,全是人的问题。 想想也是,国朝这种体制下,能养出真正能战的军队来吗? 从高粱河车神太宗皇帝开始,官家和朝廷中枢,更上心的不是抵御外敌,保境安民的国防。而是如何削弱军队,不让武夫们威胁到文治政权。 身上被绑了几十道铁链,西军能顶住穷横穷横的夏军,维持着边境现状,确实难得。 只是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赵似眼睛里闪着光,问在座的众人。 “诸位,王赡所说的军情,你们有什么意见?”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放在了姚麟身上。 “大王,王赡的军情,末将也听说过。确实如他所言,唃厮啰国内部矛盾激发,诸多势力各自割据,不把瞎征放在眼里。各个击破,速战速决,难度不大。” 姚麟捋着胡须说道:“但最大的问题是打下邈川、宗哥和青唐城后,如何守住?大军孤悬于外,周围都是生蕃部落,谁好谁坏,谁忠谁叛,根本看不出来。” “癿六岭那边就是河西家的卓啰和南监军司。一旦有变,随时可以振兵南下,与反叛的生蕃里应外合。一个不慎,在邈川、宗哥等地的我军,可能全军覆没。” “河西家在必要时,还可以从东边两百里外的西寿保泰监军司调兵。这两处都是河西家的十二监军司之一,常年备有数万生力军,实力不容轻视” 姚麟不愧是西军宿将,很快就把出兵湟中、西海的战果和后果,一一分析出来,非常中肯。 “大王,姚将军所言极是。邈川、宗哥、青唐等城,一击而下,十分容易。难得是如何守住它们。要是得而复失,就是一场大罪过。” 王禀也劝道。 赵似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攻取湟中、西海等地,开疆扩土,确实是一份让人心动的军功。问题是这些疆土城池还没捂热,又被丢失了。那就军功没有,还要背上一口大大的锅。 朝中不少人早就看自己不顺眼,到时候一涌而上,皇兄再偏袒自己,也难以维护周全。 与其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还不如不去惹事,安安稳稳把走私大案、白草原案办扎实了,照样是大功一件。 但是站在赵似的立场上,他看问题的角度与王禀不同。 首先他需要一份军功,树立在西军的威望。 现在是八月初。按照历史进程,被册立为皇后的刘娘子,没多久之后会生下皇子。再过一个月,这位皇子会夭折。 在痛失爱子的沉重打击下,皇兄的身体会彻底垮掉。夺位之争也会进入白热化。 自己如果能够挟这份巨大的军功回京,不仅有“强大”的西军做外援,更能借助这份军功,化解掉京畿禁军内部巨大的阻力,对其进行彻底地整饬编练。 完全掌握了京畿禁军,加上正在悄悄组建的京畿警察厅。军警大权在手,自己能立于不败之地。 其次,从长远来看,自己在明年顺利继位,对西边用兵也是首要任务之一。 借着攻取湟中、西海的战事,深入地了解西军和西夏军的真实实力。将来的西军整编,以及对西夏的战略部署,就能有的放矢。 这些好处,对自己而言,是如此地诱人。 但是一旦赌输了,后果的严重性也是显而易见。 根据自己对西军的评估,他们守住城寨防线,严防夏军的进攻,确实能做到。但是主动进攻,然后在湟中、西海之地与夏军对战,恐怕是凶多吉少。 一旦湟中、西海等地得而复失,派出去的军队全军覆没,自己就是无功有过。 多少人等着落井下石? 到那时,再回到开封城参加夺位之争,就会事倍功半。此前的一切努力,基本上化为乌有,拱手把优势让给十一哥赵佶。 那么要不要赌一把,采纳王赡的建议? 屋内十分安静,大家都默然无语,聚精会神地盯着赵似脸上每一丝变化,想从他的神情上,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 赵似整个人如渊渟岳峙,让众人即安心,又担心。 算来算去,赵似发现这场战事有两个关键点。 其一是西海、湟中等地的各部落;其二是西夏国的援军。 如果不能尽快收笼降服的唃厮啰汗国诸部落的人心,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十有八九就会有异心。 而按照西军目前涣散不堪的军纪,以及上下各级军官将领们目前的心态,一旦攻取湟中、西海等地,十有八九会忍不住放手抢掠。 多少年来,朝廷和文官对武人们的不公和欺压,让他们早就养成了“不求立功,只求发财”,以及“与其等上面犒赏,不如自己动手”的思维习惯。 一旦唃厮啰汗国诸部落有异动,癿六岭那边的夏军肯定会闻风而动。到时候两者内应外合,孤悬于外的宋军,就是孙武重生,白起再世,也难以扳回局面。 赵似找出关键点后,很快把思路重新捋了一遍,越捋越清晰。 突然,他脑海里灵光一闪,是啊,我干嘛被约束住。要是还按照宋人的思维去想战略战术问题,那我岂不是白在论坛上跟人喷了那么久,岂不是白穿越了? “君瑞将军,本王想召开一次沿边五路诸军扩大会议。” “扩大会议?” “是的。本王对唃厮啰国的战事有了基本想法,但是还需要完善。所以本王需要听听你们的意见。” 说到这里,赵似的思路变得更加清晰,眼睛里透出的精光,让众人感到兴奋,也感到疑惑。 简王殿下,到底想到了什么神机妙算? “本王知道,你们与河西家交手多年,对他们的实力,作战风格、战略战术等各方面都非常熟悉。本王需要向你们请教,了解一旦我军进攻湟中、西海等地,河西家会从哪里调集多少兵马,从哪里出兵,如何出兵等等讯息。” “与敌人挨得最近的人,才应该是战事的指挥官,因为他们告知的信息最真实,最关键。” 赵似的这句话,让姚麟眼睛一亮。殿下这是要进行庙算。 殿下的庙算跟以前大多数的文官主帅们不同。 那些人自诩读万卷书,明天下道理。拿着或真或假的情报,纸上谈兵,只顾按着自己的思路和想法去“运筹帷幄”,从来不与前线的将士们沟通。 输了就是将领军官们不遵循军令,贻误战机,贪生怯战反正一大堆的罪名;侥幸打赢了,就是自己的神机妙算。 与敌人挨得最近的人,才应该是战事的指挥官。光凭这一句话,姚麟就感觉到简王殿下的与众不同。 这种与众不同,让姚麟心绪有些激动。 “大王,那如何召开这个扩大会议?在哪里召开?” “诸将需要镇守诸路各军,轻易脱身不得。”赵似微微皱了皱眉头,最后决断道。 “那就本王动身去各路。先在这平凉城,与秦凤、泾原路的诸位将军统领们聊一聊。再去庆州城,与环庆、鄜延两路的同僚们好生聊一聊。然后转去环州、平夏城、天都山、会州、兰州,折回熙州。在那里与熙宁路诸将们开会。” “大王!” 赵似话刚落音,姚麟、王禀、高世宣等人异口同声地劝道。 “庆州城可去无妨,可是环州、平夏城、天都山、会州、兰州等地,都是前线险地,大王千金之躯,不可犯险。” “这些地方是我大宋疆域吗?” “是的。” “可有我大宋将士镇守?” “有!” “那本王为何去不得?” 第九十九章 大王来巡边(一) 赵似的话让众人哑口无言,但依然坚持着劝谏,请殿下千万不要以身犯险。 赵似缓缓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为本王好。只是不深入一线,跟前方的将士们当面交谈,本王怎么知道他们的艰辛。不亲眼勘查山川地形,本王怎么知道他们的不易?只有实地调查,本王才能掌握最真实的情况,做出最合适的决策。” 赵似看了一圈众人,继续说道,“诸位,本王不是前呼后拥去巡视各地,摆威风,讲排场。我们一行人,全部骑兵,轻装简行,路线目标保密,完全如同行军打仗一般。有什么危险?会有什么危险?” 姚麟等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姚麟最后说道:“我亲自挑选一千骑兵,带着侄子姚古,护送大王。” “不,君瑞将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威名显赫,想必很多河西家的奸细都认识你。你目标太大,容易引人耳目。不如留在渭州,替本王打掩护。” 赵似马上想到一条两全其美的办法,“嗯,君瑞将军打着本王的旗号,与章公一起,先在平凉城盘桓一段时间,再装模作样地护送宣慰使行辕去秦州等地巡视。暗地上,我以宣慰使司巡视队的名义,潜行而动。” “不用一千人。本王有四百护卫和义从,再加六百骑兵,凑成一千即可,分成两队,互相呼应,掩人耳目。种建中、姚古、王舜臣三位将军领队就好。” 姚麟想了想,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便点头答应了。 他们都深知简王殿下的脾性,在没有充分理由的情况下,很难让他改变决定,不如把事情安排得更妥当些。 八月十五到十七日,赵似与秦凤、泾原两路两百多位中级军官或集体开会,或分组讨论,或单独面谈。 同时快骑向环庆、鄜延两路疾驰而去。 八月十八日一早,李芳就早早起身,捧着那卷《天下州县图》全国总图站在门口。替他敲罄的是随行的一位心腹内侍。 平凉城不大,赵似的宣慰使行辕很简陋,住的地方后院,与王禀等人住的前院只有一门只隔。 恰恰今天早上,除了循例前来,准备陪赵似晨练的王禀、高世宣、斛律雄、刘法、杨可世、折彦质、杨宗闵之外,还有姚麟领着侄子姚古,种朴领着种建中、王舜臣前来“报到”。 姚麟早就听说简王每天“闻鸡起舞”,无论风雨雪霜,都会坚持晨练不休。所以早早就与种朴领着子侄前来。 众人站在院门口,正好看到,也听到了三问三答。 “赵似!你忘了燕云十六州和灵武故地吗?” “赵似一刻,也不敢忘——!” “赵似,你想蒙神州腥膻之耻,受坐井观天之辱吗?” “赵似誓死,也不让它发生!” “赵似,你还记得自己的志向吗?” “富民强国,超越汉唐!” 王禀、刘法等人有机会听过十几次,依然神色肃穆,情绪激荡。 杨可世、折彦质、杨宗闵三人听得比较少,不过两三次。又一次听到,他们身子微微颤抖,双目赤红。 第一次见到和听到的姚麟、种朴等人,猛地一愣,然后鼻发酸,眼发胀。不一会,热泪在噗噗地往下掉。 燕云十六州,灵武故地,光这两个名字,就是上百年来成千上万大宋有志之士的梦想。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梦想似乎越来越远。 今晨,他们清晰地听到了这两个名字。 他们觉得胸口有一团火,熊熊燃烧,能把自己连同着秦川陇右之地一起焚烧掉。 他们觉得胸口充塞着一团气,恨不得仰天长啸,贯穿日月,才能彻底宣泄掉这份激动。 “大王每日晨启,都会有此三问三答。诸位,不可让外人知晓!”王禀细心地告诫道。 “吾等知道,绝不敢外泄半个字。”姚麟等人斩钉截铁地答道。 “见过大王!” “都来了?好,我们一起晨练,吃完早餐后立即出发。” “遵命!” 赵似在拔刀队、赤骑义从的护卫下,以及种建中、姚古、王舜臣率领的六百骑兵的护送下,打着陕西六路宣慰使司第二巡视队旗号,日夜兼程,赶赴庆州。 宗泽、郭永打着宣慰使司第一巡视队旗号,在郭成、李孝忠率领的一千骑兵护送下,赶赴熙州。 姚麟、刘仲武等人,带着三千骑兵,前呼后拥,护送“简王殿下”以及陕西六路宣慰使司行辕前往秦州、凤翔巡视。 八月二十日,赵似一行入庆州城,当夜与环庆、鄜延两路奉召而来的两百多位中级军官开会、讨论、面谈。 八月二十二日,赵似一行北上环州。 同日,渭州城,陕西六路宣慰副使陈师锡、郭忠孝主审,提点永兴军刑狱常安民副审,沿边五路经略安抚使章楶监审,对走私大案、白草原大案以及其它六起案件,宣告结案。 该如何判,赵似早就有了定夺,暗地里给了指示,也悄悄写了书信,急送去开封城,直接呈交给官家。 可能目前这世上,他是最能把握官家心思,知道如何劝说官家的人。 陈、郭等人也早被赵似说服,采纳他的意见,写下了判词,连同案卷发金字牌急脚递,日行五百里,火速送往开封城。 八月二十二日晚,赵似一行入环州通远城。二十三日,沿着白马川,巡视了乌仑、肃远、怀远等寨。 二十四日巡安边城,与出来巡哨警戒的夏军骑兵隔着山沟遥相对望。 随即,赵似一行调头奔西南,二十五日来到平夏城。 “去年的第二次平夏城之战,第十一和十二将,不过万余人马,在郭成和折可适两位的统领下,顶住了十几万夏军的轮番进攻,坚守了十三天。壮哉!” 赵似看着山顶上的城寨。尽据天险,易守难攻,忍不住感叹道。 “章公所言,‘战兵在外,则守兵乃敢坚守不动。’守城不能死守,必须有援军在外策应。种朴将军的战术也没错,没有贸然率援军直扑平夏城下,盲目解围。而是游曳周边,给予夏军各种打击。” “此后还能及时反击,你们做得很不错了。” 但是种建中等人从赵似的话里听出,简王殿下对这次战役的战果,似乎还有些不甚满意。 种建中等人不熟悉赵似的脾性,不敢开口“冒犯”。 刘法却了解他的性情,当即把这个疑问提出来了。 赵似指着平夏城说道,“平夏城之战,对于河西家而言,是一个绝佳的围点打援的机会。” “围点打援?” “是的。如果本王是夏军主帅,以五万步军,携带攻城器械,死死围住平夏城。其余主力组成两个生力兵团,分散在天都山以北、葫芦川一带,以及白马和归德川一带。撒出探子,侦知宋军秦凤、泾原、环庆等路援军的动向和路线。” “时机一到,先以少部分兵力分别黏住几支目标军队,然后以骑兵为主,集中优势兵力,逐一吃掉这些目标援军。” “少部分兵力黏住,逐一吃掉?”种建中、刘法等人不是很明白。 “是的。先用少部分兵力分别拖住几支目标宋军,然后集中吃掉其中一支。获胜后迅速转移兵力,再吃另一支。逐一吃掉,关键所在就是每次在局部战场上都形成优势兵力。” 听明白的种建中等人目瞪口呆,过后却是后背冷汗直流。 去年夏军主帅要是采取这种战术,对宋军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他们深知宋军的弊端。互相之间毫无配合;士气低迷,作战意志薄弱,韧性极差;军纪涣散,一遇强敌先跑为敬 简王殿下围点打援的布局,对宋军而言,真的是对症下药,直奔命门要害。 幸好简王殿下是我们这边的。 只是换成我们宋军,那又该如何打呢? “大王,那我们该怎么打呢?”刘法兴奋地问道。 第一百章 萧关小战 赵似看了一眼求知欲满满的众将,轻轻咳嗽一声,意气风发。 “既然夏军主力黏在了平夏城,那我们就应该坚决地分路合击,把围攻平夏城的夏军主力反包围起来。一边派出部分兵力,据险防守,堵住夏军的援军。然后对包围平夏城的夏军,进行穿插切割,逐一消灭。” 听了赵似的话,刘法眼睛一亮。 “大王,你说的逐一消灭,跟刚才说的围点打援的一样,也是集中优势兵力?” “是的。这是关键点。兵力相当,甚至略弱于对手都没关系。我们可以利用空间分割敌人的兵力。在另一方面,集中自己的兵力,从而在局部形成优势兵力。” 说到这里,赵似的手狠狠地往下一划,“敌人兵力多过我们又如何,我们可以虚实结合、声东击西,在运动中调动敌人,使得他们兵力分散。” “然后利用地形,把他们分割开。而我们在每一个区域,都能集中优势兵力,以多打少,积小胜为大胜,化整为零地把优势敌人吃掉。” 众人越听越意动神移,为之倾倒。世上还有这样的兵法? 刘法、种建中等少数有天赋的将领,觉得此前的兵法兵书以及战例记载,都类似的战法,只是没有简王殿下说得这么通透,简单明了。 可是细细思量后,发现想法虽好,但是在现实中却难以实现。 听了刘法提出的疑问,赵似哈哈一笑。 不是我看不起你们这支号称冠绝大宋的西军,你们的军纪、军心、军训,真得还差得远。围点打援、运动战一系列战术,我也只能想一想。真要你们去执行,估计要成为一场大笑话。 一败涂地之后,本王还要担上纸上谈兵、宋代赵括的名头。 所以在考虑王赡“将功赎罪”的献策时,我才迟疑犹豫。 不要跟轻武器步兵巅峰的pla比,要是西军有戚家军一半的军纪和战术水平,我能想出十几条计谋来,借着唃厮啰国内乱的机会,把夏军打成死狗。 可惜,现在的西军完全做不到。 他们必须要进行脱胎换骨一般的大整肃和编练,才能逐渐成为宋朝的“戚家军”。 可自己要是没有军功堆积的威势,世家林立、积弊累累的西军,怎么会心甘情愿地顺从自己的指挥和安排,进而刮骨剔肉,脱胎换骨? 矛盾啊! 所以自己需要戴着镣铐,在几把尖刀上跳舞,用最合适的方法,借着唃厮啰国内乱的机会,尽可能地发挥西军的优势,钳制夏军的长处,打一场让世人侧目,让西军上下咸服的大胜仗。 赵似按下心里的思绪,继续耐心地讲解着。 “围点打援,形成局部优势都可以称之为运动战。对军队的军纪、士气、训练等方面有着极高的要求。如臂使指,只是入门基础。能聚能散,攻守自如才算是达标” 能聚能散,攻守自如?古往今来,天底下哪支军队能做到? 扫了一圈,把众人的反应都一一记在心里。赵似意味深长地说道。 “所以说,平夏城之战,你们能打出这个战果,已经实属不易。” 众将都听出赵似话里的深意,都不由地陷入到深思中。 祭拜完平夏城殉国将士后,二十六日清晨,赵似一行北上,在天都山逗留了半天,沿着葫芦川继续北上。 二十七日晚,萧关,赵似带着王禀、高世宣、杨可世、王舜臣四将,以及两百赤骑义从,借着月色,悄悄潜近观察西夏的城寨要隘。 “大王,前方是兜岭的大保寨,那里是属于河西家,西寿保泰监军司与韦州静塞监军司交汇处,最是要害的地方。” 王舜臣指着前方在夜色中沉寂,月色中摇曳的城寨说道。 “那里居高临下,可以监视葫芦川。” 王舜臣指了指脚下的山丘河川。 “我们要是沿着葫芦川北上,可以直指黄河岸边,深入夏国的河南腹地。他们在前方修建了城寨和瞭望哨,可以监视数十里远的动静。一旦发现警情,立即点燃烽火台,向后面的两监军司主力报信。” “以前是我们密切监视夏军的动向,以防他们侵扰袭边。”赵似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现在是他们要监视我们的动向。攻守转势。这一切,有章公的运筹帷幄,更是有赖众将士们的浴血奋战。诸位,辛苦了!” 赵似的话,让众人心中一暖。 看了一圈,赵似挥挥手,大家开始后撤。 转过一个山谷,迎面撞到一队夏军,大约两三百骑。 弦月高悬,犹如一盏油灯,照得大地半明半暗。 两队人在山谷里相隔几丈远,大眼瞪小眼。双方都猝不及防,不知所措。十几息后,反应极快的赵似一声唿哨,带头转身策马就跑。 王禀、高世宣、杨可世以及两百骑兵,心有灵犀似的,跟着迅速转身就跑。 王舜臣迟疑了一下,还是带着十来位亲兵跟着一起跑。 夏军头领先是一惊,接着大喜,他手舞足蹈,大呼小叫,带着部下追了上来。 真是佛祖显灵,天下掉下一份军功,今晚我要带着儿郎们打兔子了! 一队人在前面跑,一队人在后面追。 夜色下,只听到马蹄声像将军令的鼓声,密集急促。 跑到一处开阔地,赵似对王禀做了个手势。 王禀心领神会,吹响了铜哨。 啾啾声响,月色下,队形逐渐散开。由王禀率领左边数十骑,似乎马力不支,又或者想另寻一条路逃跑,慢慢地向左边散开,与主队越隔越远,很快消失在夜色的荒野之中。 接着高世宣一声尖锐的哨声吹响,主队上百骑兵,突然持弓搭箭,在疾驰的马背上返身急射。 箭矢在月色下就像一群狡诈的马蜂,瞬间飞过十几丈远的距离,把紧追不舍的夏军们射得人仰马翻。 四轮返身箭射完,追击的夏军损失了数十人,队形变得散乱不堪。 高世宣又是一声口哨,带着数十骑从右边悄悄绕走,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悬在空中的月亮清冷透亮,只是弦月缺了一大块,少了大半的亮度,又时不时有云朵遮挡,照下的光时昏时暗。 这片地方是典型的陇右旱地,沟壑遍布,满目丘陵。百余骑散在其中,影影绰绰,摇摇曳曳,很难看清楚他们的踪迹。 啾啾-啾啾-啾啾,左右分别传来三声铜哨,然后急促的马蹄声从追击的夏军左右两边响起,斜斜地向中间的夏军逼近。 带队的夏军首领正在恼火犹豫中。 他原本以为今晚运气好,撞到一支懦弱胆怯的宋军。想着追上去,砍些首级回去邀功。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家伙居然会转身返射。 一阵暴雨般的箭矢,已经损失了四五十骑。 首领是有经验的宿将,知道中了计,正在犹豫中。是放弃追击,退回城寨去,接受上司的鞭打惩罚?还是继续追击,好歹捞几具首级,回去好交差? 听到从两翼传来的马蹄声,首领心里一惊,知道大事不好。看来今晚撞到的宋军,不是以前遇到的胆小兔子,而是前所未有的一群野狼。 王禀和高世宣各率五十骑,呈一字长行,从左右两边逼近夏军。眼见就要撞上夏军时,马头一转,两队与夏军平行,反向而走。交错的同时宋军张弓弦响,箭矢急射。 一掠而过,带头的王禀和高世宣,调转马头,带着各自后面的骑兵,向两翼远远地跑开。 站在高空处可以看到,王禀和高世宣率领的两队骑兵,就像是两条蜈蚣,从夏军的两边掠过。接连不断的箭矢急射,就是蜈蚣密集又锋利的脚,把夏军刺得七零八落。 看到夏军追兵的队形完全散开。 杨可世从马鞍上取下一具金属面具,戴在脸上,然后取下他那柄特制铁锏。 其它百余骑兵也纷纷取下面具,戴在脸上,然后各持刀枪。 杨可世举起铁锏,与百余骑兵齐声高呼道:“义之所至,生死相随!苍天可鉴,赤旗为证!” 一骑展开一面赤旗,另一骑吹响了牛角号。 鲜红飘展的赤旗如火,雄浑低沉的号声是风,火借风势,把这黑夜烧得灼热,把众人的血烧得沸腾。 杨可世大吼一声:“直娘贼的,杀河西狗贼!” 第一百零一章 点滴汇聚成海 杨可世一马当先,直冲过去。百余骑怒吼呐喊,举起刀枪,跟着身后,呼啸着向夏军直冲而去。 只见杨可世挥舞着铁锏,左打右击。挡在前面的夏军骑兵,就像树叶一样,被吹得七零八落。 打得兴起,杨可世一铁锏打在一名夏军骑兵的坐骑脖子上。 只见那匹战马,粗壮的脖子,被打成了一个奇怪的对折角度,竟然驮着主人,四蹄离地,向外飞了几尺远。 不一会,杨可世一身被鲜血染红,就跟他身后那面飘展的赤旗一样夺目。 有他的带头,身后的赤旗义从无不奋勇向前,枪挑刀砍,矛刺锤击,如同一股洪水席卷一切。 王舜臣感觉自己全身上下,被激荡的大火几乎烧干了,胸中汇集的激动和兴奋,正在涨破他的肌肤和铠甲。 他大吼一声,正要带着十余亲兵跟着冲上去时,被赵似拉住了。 “舜臣将军,不要莽撞。他们都经过训练教阅,知道各自的任务目标和章法,也知道如何互相配合。你不懂这些,冲上去不仅帮不上忙,还会添乱。” 王舜臣拉住了缰绳,但是心有不甘。 “大王,我们该做些什么?总不能眼睁睁地这么看着吧。” “肯定不能眼睁睁看着。跟着我走。我们在后面游射,掩护可世他们。” “遵命!” 杨可世带着一百骑兵,一个冲锋就把夏军的队形彻底冲散。绕了一个圈子又兜了回来的王禀和高世宣两队,马上对散乱不堪的夏军发起了突击。 夏军不甘,奋力反击。他们依然凶悍不要命,战斗力不输往昔。只是他们遇到的是赤骑义从。 这些人原本就是数万熟蕃骑兵里挑选出来的精锐,凶悍的战斗力不输给夏军。 他们被调去开封,在那里接受整编和训练。三个月,除了本身的骑射技击有所进步之外,他们的战术配合突飞猛进。 三人一小组,进攻-掩护-支援。三小组一小队,互相配合。外加外人不懂,自己人全懂的手语、哨声等联络协调手段,一打起来就如水银泻地,层层推进,一气呵成。 战力加战术,加上有组织的队形打溃散的队形,只是一个交手,夏军就吃了大亏。接下来就是义从队压着夏军打。 在外围射箭掩护的王舜臣看得心旷神怡。 这些被简王殿下亲手训练出来的骑兵,展现出一种完全不同的精气神和战斗力,几乎是脱胎换骨一般。 要是西军也能让大王教阅一番,全军上下也脱胎换骨,那会如何? 想到这里,王舜臣激动地浑身发抖。 战况激烈血腥,但是战局却是肉眼可见地清晰明白。 一番激战,夏军留下了近两百具尸体和伤员,剩下的不到五十余骑,仓惶逃走。 “大王,这厮是夏军首领。” 杨可世指着一个被绑得结结实实,却在拼命挣扎的夏军说道。 “他在叫嚷着什么?”赵似问身边的一位赤旗义从。他就是党项人。 “大王,这厮说,要是梁太后还在,他在大保寨的同袍早就冲出来,灭了俺们。还说,要不是那个新坐龙庭的国主,下了严令,不准肆意出击,擅自开战,自己也不会只带这么点人出来。” 赵似听完后,目光炯炯有神。 “打扫战场,尽快撤离!”他挥了挥手。 收治伤员,收拢战马,砍下首级,绑好俘虏,流程明快,动作娴熟,看得王舜臣目瞪口呆。 不到一刻钟,赵似一行人留下满地的尸体,还有不稀罕要的破甲烂戈,旋风一般地离开,消失在夜色月光中。 浓郁的血腥味吓跑了附近的野兔、田鼠,却引来了野狼、豺狗和狐狸。几只乌鸦的欢叫,拉开了一场血腥欢宴的序幕。 回到萧关城寨,身上满是鲜血和伤痕,脸上却得意洋洋的杨可世等人,让守军们看得心绪万千。 还有那近两百颗首级,久在边寨镇守的边军们,一眼就看出,都是夏军的生力军,监军司下辖的正军精锐。不是驻屯后方,一边种地放牧,一边随时待战的普通士兵能比的。 其中还有二十几位,一看就是横山党项羌组成的“步跋子”。这些精锐能步能骑,上下山坡,出入溪涧,最能逾高超远,轻足善走。 可能没有铁鹞子、擒生军那么有名气,但是在山地作战,却是极为强横。 听赤骑义从们说,他们是在半路上突然遭遇这些夏军,然后当机立断,采取逃跑诱敌、返身急射、两翼包抄、中心突破等一连串的战术,将其一举击溃。 只是由于夜色昏暗,以及地形不熟,所以没有将夏军全歼。 吹牛吧!萧关城寨的守军差点脱口而出。你们不是在哄弄我们吧! 逃跑诱敌?我们宋军的传统是一跑起来就完全放飞自我,兵看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天神下凡也阻止不了他们一跑到底的决心! 你们居然敢用逃跑来诱敌深入,包抄围歼?太匪夷所思了! 难怪夏军傻乎乎地就跟上,吃了大亏。不要说他们不信,就连我们自己人都不相信,有哪支宋军能施展如此“逆天”的战术。 偏偏那些黑乎乎的首级,却说明了赤旗义从们说的都不是假话。 在赤旗义从的身后,赵似缓缓走过来。 他一身轻甲,沾上的血迹已经发黑。脸上也有,还能清晰地看到抹过的手指印。 守军们微张着嘴,瞪圆的眼睛,难以置信。 刘法、种建中等人慌忙迎上去,焦急地问道:“大王,你没有受伤吧?” “胳膊让咬了一口,不过不碍事。蹭到一点皮而已。已经让医护官消毒包扎了。”赵似不在乎地说道。 “不过我这回赚到了。射中了四人,射中三匹马。王舜臣!” “末将在!” 在赵似身后的王舜臣应了一声,神情复杂,有些紧张。 “下次不跟你搭伙了。你箭术远超我,回回被你抢了人头。不行,我跟你搭伙,只能跟在后面吃灰了!” 说罢,赵似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容让王舜臣、刘法、种建中等人也展开了笑颜,神情无比畅快。 四周围观的官兵们心里泛起一种异样又特殊的情感,这位简王殿下,尊贵的宗室亲王,官家胞弟,确实与众不同。 要是他是我们的主帅,那真是太好不过。 “所有首级,由萧关城寨交上去。”赵似慷慨地大手一挥。 他这一声宣布,让上千萧关城寨守军欢呼雀跃。近两百具首级,是一份不小的军功。 护卫和义从们在旁边淡淡地笑着。他们自有一套论功行赏的体制,不耽误。 看着群情激荡的萧关守军们,接受着他们投射过来的仰慕和感激。 其实他们的要求不高,一点微不足道的尊重、关心和信任,就足以让他们抛头颅洒热血。 公平公正,赏罚分明。 这是赵似努力向西军官兵们展现的形象,也将深刻在他们心中。威望和权势,就是这么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的。 总有一天,这一点一滴将汇集成汪洋大海。 第一百零二章 黄河之叹 兜岭大保寨前的夜战,是宋夏边境成百上千的冲突之一。 两百多人的伤亡,放在平夏城之战里,一点水花都没有。可要是放在太平时期的冲突中,那就确实大了些。 不过大保寨的夏军将领也机灵,叫手下的书办笔墨一勾,本部损失两百,斩杀宋军一千。算了,还是六百吧。 虚报太多,容易穿帮。再说了,报的太多,万一上面要查验首级,割人头凑数很麻烦。 军报呈到韦州静塞监军司,见惯司空的军司将领们,以为又是一次掺了水分的战报。不以为然,顺手丢到了一边,跟着冗多的文卷军报,慢慢悠悠向兴庆府的枢密院飘去。 赵似一行接着向西,经绥戎堡、定戎堡、怀戎堡、通宁堡,二十九日抵达会州。只是此时的会州还只是刚设置的,州治县城都没有,全是堡寨要隘。 “朝霞,看到了吗?那就是黄河?” 骑着马上的赵似,指着不远处的河流说道。 黄河弯曲蜿蜒,像一条淡黄色的带子,穿行在山川丘陵之间,最后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明朝霞看着黄河,以及岸边的山丘沟壑,城寨哨楼,忍不住喃喃地念道。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赵似哈哈一笑念道,“本王还是喜欢王摩诘的这首诗。” “‘萧关逢候骑’?殿下还在得意前几日的萧关夜战?”明朝霞抿着嘴笑问道。 一个多月的西北奔波,让她白如美玉的脸,微黑泛红,就像一颗熟透的红苹果。 “当然得意了。刘法、种建中说过,西北这么多年来,宋军还没有过如此痛快淋漓的遭遇战。两百对三百,以少打多,大获全胜,半个时辰撤出战场” 赵似瞥了瞥身后不远处的种建中、姚古等人,得意地说道:“他们嘴里不说,实际上已经被实实在在的战果折服。他们心里,已经开始接受本王的编练新法。为将者,谁不想打胜仗,建功封侯?” “所以本王觉得,这才是萧关夜战最大的战果。希望将来不久的湟中西海一战,能够险中取胜。那样的话,本王西北之行就功德圆满了。” 明朝霞默然一会,忍不住问道:“殿下,你还是决定要豪赌一把?” “豪赌?这世上没有什么顺理成章的事。特别是决定命运的大事,都需要奋力一搏。胜利不会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你的碗里。” 赵似意味深长地说道。 “殿下,臣妾觉得,风险太大了。不如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再行此大事?” 明朝霞还在努力劝道。 “是啊,等尘埃落定再行此大事,本王就不需要承担风险。风险全在他人身上。”赵似淡淡地说道。 他的右手轻轻往下一压,阻止了明朝霞的辩解。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为了我好。值此微妙时机,一动不如一静。”说到这里,赵似长叹一口气,悠悠地说道。 “朝霞啊,你知道吗?当我从金明池落水昏迷中醒过来,就知道,自己今后的路再也不一样了。如履薄冰,走错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 “我本人,还有你们,我身边的亲人好友们,甚至可能连同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都会一起坠入火海地狱,煎熬挣扎。” 明朝霞忽闪着大眼睛,痴迷地看着赵似。 赵似却眺望着不远处的黄河,还有河岸的那边,苍茫无边的大地。 “朝霞,萧关那晚,我骑马兴冲冲地走在前面。一转弯,迎面就遇到夏军骑兵。说实话,当时我真得吓了一跳。此前我遇伏反击,指挥突袭北极寺,都像模像样,镇静自如。可是猛地一下子来到真实的战场上,确实是措手不及。” “尤其是看到对面的夏军骑兵足有三四百人,比我们这边人数要多,我的脚肚子忍不住转筋。”赵似侧过身来,压低声音说道。 “我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转身就跑。” “真的假的?”明朝霞睁大着眼睛,微张着嘴巴,不敢相信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又不是神,只是普通凡人。一刀过来,照样会痛会流血。伤重了,也会一命呜呼的。见到气势汹汹的敌人,我当然也怕。” 明朝霞歪着头想了一下,“好像是。上回在马王灶巷遇袭,殿下躲闪起来,那么迅速有形,原来不是镇静自如,而是怕死的一种自然反应。” “可不是。前几日萧关夜战,我心里当时也是慌得一比。可是转念一想,要是真得落荒而逃,我在西军众将士们的形象,就一落千丈。要是再传回开封,京畿禁军们也会唾弃鄙视我。所有的一切,全都要付之东流。” “不能跑,而且还要带着义从队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样才能打胜仗?十几息的时间里,我的脑子在拼命地转,差点都转出火星子来了。” “灵光一闪,猛然间想到,自己刚才转身想跑的下意识,是不是人人认为是很正常的事?对面的夏军,是不是也觉得很正常啊?” 明朝霞这时忍不住说道,“于是殿下就定下假装逃跑,诱敌深入,再行包抄歼灭的计策?这些东西在十几息的时间里瞬间想完,殿下的心思转得真快。” “必须要转得快。幸好本王虽然缺点多多,但遇大事十分镇静。事顺心不怠,事急心不乱,事大心不畏,事小心不慢。” 听着赵似自吹自擂,明朝霞笑着说了一句,“你这臭不要脸的样子,臣妾就是喜欢。” 赵似哈哈大笑。笑声就像在苍凉大地上掠过的燕子,穿过阳光,自由地飞翔。 “其实吧,人都是有弱点的,我能比别人做的好,就是克服了那些弱点。比如八棵柳堵缺口,这次萧关迎敌,都是我战胜了恐惧,一种深藏在心里的使命感,让我想也不想,就去做了。” “使命感?”明朝霞有些明白,“上回十三郎在八棵柳跳洪水堵缺口,议论纷纷,有的人说你傻,有的人说你欺世盗名。但臣妾知道,在那种危急下,你一定会跳的。” “为什么?” “刚才十三郎说的使命感啊。每天早上的三问三答,已经把这种使命感,刻在十三郎的骨子里,使得你愿意为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百姓,做出什么事。” “号令风霆迅,天声动北陬。长驱渡河洛,直捣向燕幽。马蹀阏氏血,旗枭可汗头。归来报明主,恢复旧神州。” 明朝霞听着赵似的口念一首诗,眼睛忽闪忽闪的。 一行人继续策动坐骑,离黄河更近,能够听到哗哗的水流声。 这里的黄河,与河东河南的黄河截然不同,她娴静得像一位闺中少女。 “殿下,从这里顺流而下,可以直达洛阳开封?”明朝霞指着黄河问道。 “是的,沿着这条河,先到灵武旧地,再去九原河套,然后转下河东,在潼关调头向东,直入河南河北。” “真是奇妙。想不到一条大河,流了这么多地方,流了这么远的路。” “是啊,所以黄河才是我们华夏的母亲河。只是哪有儿子把母亲丢在外面不管的。本王在此立誓,在未来的十年间,一定要让黄河,完完全全回到大宋的怀抱里。朝霞,你就是此誓的见证人。” 明朝霞看着赵似,信心满满地说道:“臣妾相信,殿下一定能做到。” 第一百零三章 被识破了 当日,赵似一行沿着黄河继续向西,往兰州行军。 一路上遇到三伙小股的夏军,赵似毫不迟疑地指挥赤骑义从,悉数加以消灭,并且借着机会继续演练迂回包抄、两翼合击以及掏心等战术。 八月二十九日,赶至兰州。 与此同时,官家对几宗大案的诏书传回渭州。 走私大案主犯,张雍、王究、范思三人,连同勾管永兴军转运使司公事李廷几等二十九位文官武将,斩首弃市。 白草原案,主从犯勾管煕河路转运使司公事杜充、熙河前军统领辛兴宗、会州部将魏显、熙州部将王铭等二十七人,一同斩首弃市。 首级悉数传檄诸边州县、堡寨。 此外,负有失察之责章楶、孙路、胡宗回、钟傅等人,分别被加以降阶罚俸等处罚,但全部被准予在原职上“戴罪立功”。 陕西六路都转运使吕元中调任知润州,蒋之奇以观文殿学士判陕西六路都转运使。 旨意读完,众人无比震惊。 “杀人诛心啊!”坐在书房里章楶,又看了一遍诏书,忍不住感叹道,“兄长说的没错。简王真得是熊身狐心之人。” 坐在他身边是他的三子,时任陕西六路都转运使司判官,正好奉命押解粮草到渭州的章綡。 听完感叹,忍不住说道,“大人,何出此言?” “三郎,你看了这份诏书,有何感想?” “官家语气极其严厉,处置非常二十几位文官被一同斩首,首级还被传檄边关,前所未有。尤其是李廷几、杜充等几位,进士出身,东华门唱过门的。如此酷烈对待,听说有文人士子很是不满。” “不满?”章楶冷笑几声,“他们是不是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官家不是让那些文官罚酒三杯,贬去某地安置,继续享受低级官员待遇,而是一股脑全部斩杀?” “罚酒三杯?”章綡不解。 “那是简王殿下的调侃之语。当时他就定了性,这些主犯,无论文武,必须一视同仁,全部斩首。”章楶的头忍不住摇动着。胡须跟着晃动,如同一头威风八面的狮子王。 “大人,官家擅杀文官,有违祖宗之法吧?”章綡皱着眉头说道。 “祖宗之法?”章楶哈哈大笑起来,“简王殿下当初在垂拱殿,当面斥问你的子厚叔父。到底是谁的祖宗?是天家的祖宗,还是文官的祖宗?” 章綡急了,连忙争辩道:“大人,多少前辈,苦心劝谏,才有这不杀士大夫的成例。如果以此破例败坏下去,岂不是人人自危?” “三郎啊,你年纪不小了,不该还有这种幻想。” 章楶冷笑几声,“李廷几、杜充等人,最高的也不过正七品官阶,名气也不大。还够不到有‘不杀金身’的门槛。进士又如何?我大宋三年一次省试殿试,每次都要录取数百上千名进士。还有每年遗荫恩赐的进士出身,论起来,真不缺这么几位。” “更何况,他们都是被以通敌卖国、擅坏军务等重罪所杀。” “大人,儿子明白,这些罪名,与一般的罪责完全不同,谁要是沾上,就算是知州运使,该杀的也照杀不误。” “三郎,你知道就好。简王殿下说的对,什么不杀士大夫的祖宗之法,那就是个屁。都是文人士子们自我感觉良好,编撰出来的。” 章楶笑了两声,有些悲凉,有些无奈。 “光太祖太宗皇帝杀的文官,简王殿下在秘书省里找到的名录,就有好几本。到了真庙、仁庙、英庙、神庙几位先帝们,他们可能不是太祖太宗那样的开国之君,心慈手软。可也不是不杀,而是不轻易杀。” “遇到大罪,把官家惹火了,照杀不误!” 章楶的话让章綡脸色有些发白。 “三郎,记住了。君是君,臣是臣。法是法,罪是罪!这世上最安心的法子不是例外优待,而是一视同仁,公平公正。” “大人,儿子还是有些不明白。” “例外优待存于人的一念之间。人心易变故,今天优待你欺压别人,明天当然可以优待别人欺压你。只有一视同仁,公平公正,才能知道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才能长保太平。只是,可惜啊” 章綡忍不住也感叹了一句,“是啊,真是可惜。” “大人,儿子听说官家这次严惩不贷,是简王一力劝上的结果。你刚才说的杀人诛心,是指的这个吗?” “没错,不杀士大夫的所谓祖宗之法,不过是文人士子们,费尽心思编织的一个自我幻想、自我安慰的美梦。现在官家的诏书里,对这几起大案的主犯,无论文武,一律斩首弃市,首级传檄边关。彻底打破了这个美梦。” 章楶那双跟族弟章惇相似的三角眼,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睿智和通透的光。 “看到李廷几、杜充等人的首级。老夫相信,很多人,包括西军诸多将领军官们,他们会突然明白。我们这些平时高高在上,看不起粗鄙武夫的文官士大夫们,其实跟他们一样,在皇权天威之下,都是蝼蚁。” 章綡张开嘴,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埋在陕西六路各处的夏国奸细,突然察觉到异样。 他们暗地里一打探,发现各路宋军在半个月前,已经开始悄然地调动。 路线不明,动机不明,目标不明! 打探,立即打探,动用各处的暗桩细作,不惜一切代价打探! 消息在一点点汇集。 沿边五路的各关隘被严密封锁,各条来往的大路小道,明里暗里,全部有宋军日夜巡逻。 严禁一人一马出关。违者格杀无论! 陕西六路各州县,借着走私大案的余波,大肆查办私通夏国,走私违禁物品的人。不少私通夏国的人,被一一查出,顺带着把夏国埋在各处的奸细,一起牵扯出来。 陕西六路宣慰使司,借着白草原大案的余威,派出多支军法巡视队,分赴各军,整肃军纪,严明军法,以及清除遗毒。 陕西六路都转运使蒋之奇到任后,革除弊端,重理转运,削减浪费,提高效率。大批军械、兵甲和粮草,正沿着几条水陆干道,向鄜、庆、渭、秦四州城运送。 各州各军的禁军、乡兵、效用、蕃兵、弓手,全部取消轮休,整备待发。十几支生力军离开驻地,动向不明。 为了查出这些消息,显道堂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它在陕西六路的人手,损失过半。 消息传回兴庆府,西夏国主李乾顺又惊又疑,宋国这是要干什么? 他召集重臣,议论了好几天。但是商量来商量去,就是看不透宋国西军在玩什么花样。 想开战吗?边关哨寨没有任何异常。奉命前往宋军哨寨试探的侦骑回报,宋国守军,不见增多,也不见减少,一切如常。 李乾顺在心里也不怕宋军的进攻。 两国交战多年,李乾顺知道宋军强在据险坚守。他们真要是敢出城寨,在荒野摆阵厮杀,李乾顺求之不得。 章惇是只老狐狸,也深知宋军这些致命弱点,他绝对不会如此冒失。 那么,宋军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谁提醒,李乾顺连忙派人把在贺兰山休假的凉州郡主李青鸾请了回来。 李青鸾看完数十份情报后,也是摸不到头脑。突然翻到一份文卷,看到上面的名字后,脸色一变。 “皇兄,宋国简王来陕西六路宣慰一事,怎么没人禀告我?” 李乾顺接过那份情报,扫了一眼,不以为然道:“这个宋国的王爷,初来陕西六路,朕还有些担心。可是没几天,就万事不管,登崆峒,拜岐山,游渭河,游山玩水,逍遥快活。姚麟、刘仲武,如此悍将,被驱为仪仗扈从。哼哼。” “皇兄,这个赵十三最是奸诈不过。他确实纨绔好玩,可是崆峒渭水有什么好玩?他真要是爱玩,大可去东南烟花之地,来西北这苦寒之地做什么?” 李乾顺眉头一皱,“青鸾说得有道理。你是说宋军现在这眼花缭乱,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调兵遣将,跟宋国这位简王有关系。他这样做,为的什么?” “掩人耳目,遮藏他真实的目的。来人,把韦州那边军司的军报全部给我找出来。” 半天过后,李青鸾找到了蛛丝马迹。 “皇兄,你看这里。兜岭大保寨,巡哨骑兵与萧关的宋军发生遭遇战。会州到兰州这一路,也有数起小规模的遭遇战。还有这里,熙州城里的细作禀报,宋国陕西六路宣慰使司第一巡视队,也就是坏了我们求购粮食大计的宗泽、郭永两人,到了那里。” “皇兄,种种迹象表明,这位宋国简王,去了熙州。只是去哪里干什么?”李青鸾又把卓啰和南监军司的军报拿了出来。 看完后眼睛一亮,递给了李乾顺。 李乾顺看完后也是又惊又喜,马上拿出一份地图,趴在上面看了一会,最后兴奋地说道:“这位简王爷想趁唃厮啰国内乱,攻取湟中西海之地!” 李青鸾兴奋地说道:“皇兄英明!这个赵十三,胆子大得很。其他宋人,包括章楶这只老狐狸,都没有这个胆量。唯独他,肯定敢犯险以博大功!” 李乾顺仰首大笑起来,嘎嘎的声音就像一只夜枭。 “好,那我们就做一只黄雀!” 李乾顺兴奋地说道。 “等到宋军攻取西海湟中等地,我们就煽动那里的蕃部作乱。等宋军陷在里面,我们就切断他们的后路,跟蕃部里应外合,叫他们有来无回!” “皇兄妙计!” “哈哈!哈哈!” 第一百零四章 赵十三又立功了? 八月桂花香。 财大气粗的白矾楼,不知从哪里移植了四棵桂树在楼旁。而今花繁香盛,腾腾蒸起的香气,像雾霭笼罩着整座白矾楼。 于是白矾楼宾客如织,更加喧哗热闹。 “四位大官人,里面请!” “三位员外,这边请。你们许久没来,是去哪里发财了?” “两位郎君,请,几位员外官人在等着两位。” 楼下迎宾带客的伙计们,双脚像是踩了风火轮,喉咙都叫嘶哑了。 全楼上下所有人都忙得跟只陀螺,转个不停,没有一刻能停歇下来。 每间房间里都坐满了人,谈笑声时不时地飘出门窗,在厅阁里汇集,化成一团熙熙如灼日般的热气。 “普天同庆!官家诞下皇子快来看《东京时报》。” “某进士的儿媳所生之子,真正的父亲是谁?快来看《大风报》。” 报童们穿行其间,清脆的声音像撒在地板上的玻璃珠子,在白矾楼上下蹦跶回响着。 “知枢密院事曾布曾公,以龙图阁学士判知青州州事,即日出京赴任观文殿学士,判知定州州事韩忠彦韩公,降天章阁待制、知瀛州州事” “苏辙小苏公,加显谟阁待制,崇文馆学士,勾管该馆公事苏轼大苏公,加崇文馆直学士知均州州事范纯粹范公,加宝文阁待制,知太原府预知朝堂人事,快来买《东华朝报》!” “小子,来一份《东京时报》。”一个文人模样的男子买了一份,带着进了包间。 “官家可算有了一位皇子” “听说这位皇子,不是皇后刘娘子所生!”旁人一人迫不及待地开口,语出惊人,马上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何处此言?” “我听人说,皇子是刘娘子身边的宫女卓氏所生。只因卓氏身份低微,官家又宠爱刘娘子,故而才把卓氏所生皇子,说成是刘娘子所生。” 这惊天大瓜,让在座的众人兴奋得脸色泛红。 他们一双手眼睛里,都透着狼一样的绿光,射进爆料人的人心里,恨不得把藏在那里的一切隐私秘闻,全部都挖出来。 “真的假的?这种事情可不敢信口雌黄!” “当然是真的,比真金白银还要真!我的堂姐夫是申王府的内管事。这件事,在宗室和权贵内宅后院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难怪简王赵十三,急着上书,请册立刘娘子为皇后。起初还只是以为拍官家和刘娘子的马屁,想不到却有如此隐情在里面!” “由此可见,这个赵十三,外表憨厚忠朴,实际上奸猾谄上” “我跟你们说,我早跟你们说过,这个赵十三,确确实实不是什么好人。”一个年纪稍大的文人激动地说道。他的语气和神情,全是得意。 “当初我一眼就看出,这个赵十三不是好人。谄上欺下,暴烈贪鄙,你们非说他纯朴赤诚。现在看出他本来面目了吧!早跟你们说过,他不是好人,这下真相大白了!” “他妄进谗言,陷杀文臣,扰乱边事,肆意妄为”一位文士慷慨激昂的话还没说完,有报童挥舞着报纸冲进白矾楼大喊着。 “唃厮啰国内乱,地方豪强举兵叛乱,国主、庭州团练使瞎征向国朝求援。陕西宣慰使司奉诏援征。九月初二,王师兵出熙、兰州。先克把椤宗、陇朱黑城,再下邈川城。九月初五日,王师再下宗哥城。” “唃厮啰国主瞎征归降,其一家正赶赴开封城,献土纳附,愿永属国朝!陕西最新军报,快来买《东京时报》临时增开版,全是华夏通讯社记者,来自河熙兰州的最新报道。” 报童清脆的声音,就像一把剪刀,把刚才还熙熙攘攘,慷慨激奋的声音全部剪掉。 鸦雀无声,目瞪口呆。 “这这是擅开边衅!”年纪大的文人和那位刚才慷慨激昂,怒斥赵似的年轻文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打败仗了,叫擅开边衅;打赢了,叫开疆扩土,不世之功。”另一位文人冷静地说道。 屋里又陷入到一片寂静之中。 在白矾楼同样看到报纸的,还有王诜、李公麟、赵佶等人。 好友苏轼、黄庭坚即将回开封城,改任崇文馆馆职。虽然没有明旨,但实际上党锢已经解禁,他俩想商议一下,该如何接风洗尘,好好庆祝一番。 两人盯上了赵佶,想让他全程“赞助”。于是借着赏闻桂香的由头,拉着赵佶来了白矾楼。 赵佶对这种文会盛事,是最热衷不过的。听完后满口答应,还主动提出,除了包下白矾楼主办接风宴之外,还要在金明池主办一场文会,一起诵读研讨东坡先生、豫章先生离京这些年,写的画的佳作。 正在其乐融融时,突然听到报童在门外嚷了这么一嗓子。不知是吓的还是急的,赵佶脸色先是通红,随即惨白。 他的第一反应是跳着脚问道:“十三哥胆大妄为,居然敢擅启兵事?” 李公麟跟在后面咋咋呼呼地叫道:“肯定是这样!这可是大罪啊!矫旨欺上的大罪!” 王诜要冷静许多,摇摇头说道:“十三哥再胆大妄为,也不敢擅启兵事。再说了,就算他鬼迷心窍,陕西还有章质夫,还有几位边路经略安抚使,不可能都跟着他一起胡闹。肯定是请旨了。应该是以军机密要为由,没有公布于世。” 太有道理了!赵佶和李公麟都冷静下来了。 只是赵佶的脸色上还有些不甘。 不过再不甘,赵佶也暂时放下了。 你赵十三在西北立下擎天大功又如何?皇兄屁股底下的那张座位,现在归皇宫那个还不满月的婴儿。 如果他能健康长大的话。 攻克邈川、宗哥两城的消息,让开封城喧闹一时,众人都在议论纷纷。 但是城中最清楚内幕的人,可能当属宰相章惇。 中书侍郎李清臣也清楚这点,下了朝,他就急急忙忙地跑来找章惇。 “简王这是在干什么?”李清臣气急败坏地问道。 “开疆拓土,绍先帝遗志,全官家雄心。”章惇当即答道。 “老夫看枢密院的细报,简王调集了熙宁、秦凤路三万精兵,出兰州京玉关,沿湟水河谷西进。加上其它各处掩护策应调集的兵马,总数在十万左右。粮草从何出?犒赏抚恤从何出?” 听着李清臣步步逼问,章惇显得天高云淡,捋着胡须答道:“李相,你问的这些,简王殿下早就想周全了。” “张雍、王究、范思三人的走私大案,被陕西扣押的粮食有四十三万石,足够支应。不要说十万兵马,就是二十万,三十万,两三月内,都不愁粮草。” 李清臣脸色微微一变,“这些粮草” “退还各家?这些都是通敌资敌的罪证赃物,当然是没入国库。官家旨意,叫陕西都转运蒋之奇统一调拨,充为军用。” “那犒赏钱饷呢?那些刺配军,开拔动兵之前,不是都要看到黄灿灿的钱饷才肯动身出力吗?”李清臣愣了一下,继续追问。 “简王出面做了担保,确保钱饷一分不少地会发到将士们手里。沿边五路各军也都信,全部听令开拔,进入到指定位置。” “呵呵,他简王这么大脸面?国库窘困,章相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钱财?到时候发不出来,简王拿什么安抚数十万鼓噪闹事的军汉?” 见李清臣只是冷笑追问,完全听不出自己话里的深意,章惇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李邦直啊,我看你是被偏见和傲慢遮住了眼,迷昏了头! 第一百零五章 风云突变 简王担保,西军上下居然都信了,然后无条件地听令,开拔去各处战场准备。 这说明什么? 你以为取得西军上下信任是很容易的事情? 自己族兄章质夫,去了渭州,位高权重,足足花了一两年时间,才让西军那些骄兵悍将有所信服,进而指挥得当,才有平夏城之役的大获全胜。 而简王去了渭州短短一个月,就在西军中建立起难以置信的信任来,能够让那些将士们言听计从,无条件服从。 这份手段,这份智谋,李邦直,你难道还察觉不到吗? 邦直兄,再这样下去,一旦简王继位,你会很惨的。简王此人,比官家要坚毅许多,更加心硬手狠。 章惇盯着李清臣,语气平和地说道:“李相,这些钱饷,你也不用操心。简王已经给官家出了个好主意。走私、白草原等七件大案的涉案官员,多达两三百人。简王向官家建言,对这些罪官,还有主犯张雍、王究、范思三人,家产抄没。” “家产抄没!”李清臣尖叫一声,像是被一条毒蛇咬中了心口。坐在椅子上浑身颤抖,双手冰冷。 许久才喃喃地念道:“简王为何如此恶毒暴虐?这是不给那些罪官留活路,不给他们的家眷留活路!如此下去,官吏尊严何在?士子儒生体面何在?” 说到这里,李清臣仰起头,眼睛里透出的居然是绝望。 “章公,不能这样下去。先是虐杀文官进士,现在又抄没家产。优待士大夫的祖宗之法,被毁之一旦。你我身为执相,当要仗义执言,拨乱反正啊!老夫,本相,马上回去写奏章。” 章惇默然起身,走到李清臣跟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邦直兄,不要惊慌,稍安勿躁!” “我如何不心慌!已经是釜底抽薪之局,再不行动,吾等儒生文人,就要跟那些武夫一般,任人欺凌!” 章惇高大挺拔,居高临下地看着坐着的李清臣,声音清冷地问道:“同殿为臣,吾等跟那些武夫有什么区别?” 李清臣眼睛闪过阴冷的目光,一瞬间也冷静下来。 “子厚,你说简王赵十三,到底给官家灌了什么迷魂汤?” “邦直,官家亲政以来,吾等持掌权柄,推行变法,斥贬异己,有些得意忘形。为君者,岂容阶下独一人一党坐大?你我都没看到,简王,他看到了。这就是他给官家灌得迷魂汤。” “扶弱抑强,平衡势力。”李清臣的眼角在乱跳,一字一顿地说道。 “还有,以文防武,以武制文,文武制衡。”章惇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李清臣默然无语,他的双眼,仿佛黑夜里的猫眼,透着一种异样的光。 “这个赵十三,真是好胆!他想做周公吗?不要成了管叔、蔡叔。” 对于李清臣的满腹怨恨,章惇没有回答,只是往后退了几步,转身看着厅堂上挂着的一幅字,上面写着一首诗。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落款是半山园主。 看着这幅王荆公题给自己的诗字,章惇忍不住想起当年自己凭借血勇之气,投入到熙宁变法中。 历经了多年的风雨,咬着牙坚持到了现在。一切似乎都被改变了,又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李清臣还在那里愤然叫嚷着。 “老夫明白了,赵十三真的好算计!一入西北,先借着几起大案的由头,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头。既能剪除异己,消除杂音,又能立威六路,震慑州县。” “呵呵,他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吗?” 说到最后,李清臣那张俊朗儒雅的脸,眉眼鼻口都扭在了一起,显得格外狰狞。 背对着的章惇,浓黑的眉头一挑,转过身来,三角眼一睁,森然道:“邦直,难道你要做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李清臣不敢对视,目光闪烁地地答道:“侥幸赢一仗有何用?能灭了夏国吗?能收复灵武故地吗?开疆拓土,听着好听,全不过偏远苦寒之地。产出贫瘠,还要往里贴补,连鸡肋都不如,这样的疆土有何用?” 李清臣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 他站起身来,舞动着双手,挥斥八极。那张脸又恢复了俊雅,显得正气凛然。 “让简王殿下得个教训,以后不再肆意而为。从此朝纲肃正,自然就能国安民宁!老夫这是为国为民!行得端正光明!” 看着李清臣大义凛然的样子,章惇沉寂如水。 李清臣在沿边五路当然有人脉,门生故吏,选一个可靠又机灵的,悄悄写封书信去,授意他泄露一些军机出去。 宋军对战夏军,本来就很吃力。要是被泄露军情,失了先机,肯定会吃败仗。 如此一来,赵似就会从有功之臣,变成人人喊打的罪臣。在李清臣想来,没有这个奸佞小人进谗言,官家应该能听进去他们那些正人君子的肺腑之言。 章惇看着自己的这位老友,突然开口问道。 “邦直,你有没有读过《浩然正报》?” 李清臣眉头一皱,不屑地答道:“元祐遗老们的喉舌,老夫从不看。什么养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借着《孟子》先贤之言,鼓吹他们的私货吧。” 章惇捋了捋胡须,知道这话谈不下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友,想不到吾等越行越远。 等李清臣离去,章惇把隔壁的章援叫了出来。 “四郎,你都听到了。” “大人,儿子都听到了。李相也是一番苦心。” “一番苦心?四郎,你有读过《半月杂谈》这本杂志吗?” “回大人的话。该杂志爱品论时政,字词诙谐风趣,犀利痛快。” “这世上最可怕的是既蠢又勤奋的人。因为这种人不知道对错,却执意向前。越走越错,还不知悔改。立场不对,能力越大,危害越大。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站在道理和大义的高点,痛斥异己。这些话你都读过吗?” “大人,儿子都读过。《半月杂谈》编辑部有大才。” “四郎啊,这市面上大受欢迎的杂志报纸,十有八九,幕后都有简王府的影子。点点滴滴,一鳞半爪,你能看出些什么来吗?” 章援默想了一会,骇然道:“莫非这些大受欢迎的杂志报纸,有透露简王藏着深处的最真实的想法?” “四郎,为父老了,力不从心,这个位置做不了多久。你却还要在这朝堂站立,用心琢磨!” “儿子记住了。” 在简王府,于化田正在恭敬地向王妃曾娘子汇报情报。 赵似临走前交代过,于化田向曾娘子汇报,曹铎向长孙墨离汇报。 于化田开始时不以为然,玩了点小心眼,不想被曾娘子看得透透的。还拿捏了几下,吓得于化田不敢再多心眼了。 “禀告王妃娘子,华夏通讯社和传世文社旗下的报纸杂志,都在头版或第二版报道殿下的战绩” “宫里传来消息,皇子殿下昨晚又咳嗽发烧了。除了太医院的几位御医,官家和皇后娘子还请了名医钱乙先生去诊脉。钱乙先生说无恙,再吃几副就能好。” 于化田的腰更弯了,“小的遵从娘子的吩咐,通过人手,探知到钱乙对皇子的真实诊治。钱乙先生说,官家身子骨弱,这些年又有些不忌,伤及了本源。所以子嗣艰难。虽然有公主皇子诞下,但是先天就有缺陷,难以周全。” “化田,殿下把千钧重任交给你,是信任你,你可要盯牢了宫里的一举一动。尤其是梁从政以及刘娘子、向娘娘身边的那几个人。” “小的知道了。” “嗯,继续吧。” “娘子,”于化田正要往下说,突然门口传来焦急的声音。 “娘子,有西北急报。” “递进来。” 于化田接过来,扫了一眼,脸色骤然变了。只是他原本就惨白,再变白也看不出来。 “娘子,”于化田颤抖着声音说道,“西北出了大事。” “说!” “至九月十一日,王师王禀、李忠孝部,攻取青唐、林金、猫牛等城,兵峰直抵西海畔。刘法、王赡、高世宣部攻取溪哥、伏公等城。郭成、张存义部攻取巴金、癿当等城。唃厮啰国大首领呜厮哕、木征、溪巴温父子皆率部归降” 于化田的声音越发颤抖地厉害,曾淑华面不改色,静静地听着。 “九月十九日,唃厮啰国诸部突然哗变,数万蕃部暴起作乱。二十日,夏军一支沿着喀罗川南下,翻过癿六岭,占领了京玉关,切断了兰州与湟中、西海等地的通路。二十一日,二十万夏军翻过癿六岭,在作乱的蕃部配合下,向湟中杀去。由于通路切断,湟中四万大军情况,目前不明!” “殿下在哪里?”曾淑华问道。 “根据上回军报说,殿下在兰州。” 曾淑华长舒了一口气。只要十三郎没事就好。 “王妃娘子,现在四万兵马陷在湟中,被二十万夏军包围。通路又被切断,援军一时半刻又上去。要是这四万兵马全军覆没,朝野的那些人,恐怕会群起攻击殿下。” “不用等到那时。这个消息一传出,你看吧,很多人就会按捺不住跳出来。”曾淑华冷冷地说道。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屋子里,在地上画出一道道格子,仿佛樊笼。外面暖阳高照,于化田却不知为何,觉得后背发寒。 第一百零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四万西军被围困在湟中的消息传出,整个开封城炸了。 最暴烈的地方是太学。 白时中一身便服,穿行在太学堂馆之间。到处可见来自各州县的太学生们,慷慨激昂。 在一处参天大树上,一位太学生攀上高处树丫,手里拿着一份揭帖,大声念道。 “太宗皇帝曾云,宗室亲王不得干涉朝政,是为祖宗之法。简王赵似,官家胞弟。圣明在御,却敢肆无忌惮,浊乱朝常。所持无非圣眷” 下面围着上百太学生,听到精彩处,齐声高叫,爆出一阵阵喝彩声。 白时中眼珠子乱转,混在人群里听了一会。觉得文采还行,就是只顾着慷慨激昂,宣泄情绪去了,却言而无意,毫无杀伤力。 这样的弹劾揭帖,把开封城每户人家的门墙贴满了,都与事无济。 微微摇了摇头,又奔向另一处。 在奉圣堂前,有一位脸长得跟马脸有得一拼的男子,二十多岁,站在一张椅子上,对着围在前面的两三百名太学生大声念道。 “夫宠极则骄,恩多成怨!” 听到这第一句,白时中眼睛一亮。 这个有料,听起来就有劲道。 于是停下脚步,混在人群里听起来。 “简王赵似,宣慰陕西,警跸传呼,清尘垫道,人以为大驾出幸。羽幢青盖,夹护环遮,俨然乘舆矣。其间入幕效谋,叩马献策者,实繁有徒” 白时中听得眼睛发亮,就像一对玻璃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厮是做御史的料! 谁都知道,赵似出京赴陕西,一路简装急行,匆匆忙忙,过州县不入,就跟行军打仗一般。两千多里的路,短短十几天就赶到了。 只是事实归事实,要是一切以事实为基础来弹劾,那御史还怎么干活? 御史可以闻风弹劾! 什么是闻风弹劾?就是只要听到违法乱纪的消息,都可以加以弹劾。至于从哪里听来的,这就管不到了。 所以,发挥想象力,胡编乱造,黑锅乱扣,帽子胡戴。这是某些御史的拿手好戏。 “简王似,名为宣慰陕西,实则惊扰州县,搜刮地方。名为勘察边防,实为擅开边衅” 听到这里,白时中忍不住大声叫起好来。 他一带头,众人跟着一起大叫起来。奉圣堂前喧闹非凡,就跟煮开的茶水一般。黑漆漆一团,却翻滚热腾。 白时中叫来心腹伴随,“你待会去找那位读揭帖的士子,买下这份揭帖来。告诉他,《风华院报》愿意重金买他的文章。越毒辣入骨越值钱。” 伴随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白时中袖子里藏着几份中意的文卷揭帖,急匆匆地跑到了赵挺之的府邸上。 被引到书房,看到除了赵挺之,吴材、刘正夫等人都在。 “赵公,白某寻到几篇好檄文,润色一番,再找几位谏官誊写一份,递交上去。然后再在各报纸上大肆宣扬一番,定能把赵十三夺爵问罪。” 白时中恶狠狠地说道。 “好!吾等文人士子,就该同心协力,其利断金!” 看完这些揭帖,众人连连点头。 “写得好!切中要害,言之有物!” 几个人议定了叫那几位谏官,誊写后以他们的名义递交上去。 “有没有最新的消息?”正事忙完,白时中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得意非凡地坐下。 “有!”吴材连忙答道。 “最新的军报。章楶调集泾原路精兵,出平夏城,取道萧关,准备攻取兜岭要地,围魏救赵,调动夏军兵马,好援救湟中困军。夏军不甘示弱,韦州静塞监军司的数万精兵,进驻兜岭、杀牛岭,据险扼守,寸步不让。” “章楶无法,只得又调集环庆路兵马,意欲取盐州等地,再行围魏救赵之计。不料夏军早有准备,在横山一线严防死守。环庆路兵马占不到半点便宜,徘徊不前,无计可施。” 听到这里,白时中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一只会下蛋的公鸡。 “遇到对手了,夏国国主也不是弱手。想必是有人给他们递送了消息,才能如此地应对自如。” 吴材在一旁不屑地说道:“要我说,章楶就不该救。劳民伤财!被困在湟中的四万兵马,要我看,最好是死得只剩下数十人。还是浴血奋战,碾转多地,逃回宋疆的那种。那就精彩了,我们弹劾赵十三,就更加理直气壮了!” “没错!没错!”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圣取,继续说西边的军情。”赵挺之捋着胡子说道。 “是赵公。据悉,煕河、秦凤两路的兵马,正在拼死攻打京玉关,意图打通湟中的通路。可是那里有上万夏军扼守。据说还是特意抽调过去的擒生军,凶悍无比。” 吴材故作神秘道,“有人看到京玉关下,尸体层层叠叠,不下万具,都是来不及掩埋的。还有人看到无主的铠甲刀枪,一车车地从京玉关前拉下来,堆积如山。那场面,真是惨啊!” 刘正夫忍不住问道:“有人看到?是谁看到?” “管他是谁,反正有人看到了!”没等吴材回答,白时中机警地抢先答道。 “没错!” 吴材和白时中相视一笑,眼睛里闪动着的都是知己难寻的光芒。 “老爷,有人投书。”有老家仆在书房门口禀告道。 赵挺之眉头一皱,“拿进来。” 接过那份投书,赵挺之又问道:“知道是谁?” “老爷,那人遮遮掩掩的,小的还是认出他来。是李相公府上的伴随,老汉曾经在中书省门口等老爷时,见过他。” “李相公,李邦直?”赵挺之一愣,打开投书的动作更快了。 “简王似,盗权窃柄,误国殃民,其天下之第一大贼乎!方今在外之贼惟夏辽为急,在内之贼惟简似为最。夏辽者,边境窥视,却已和议,疮疥之疾也;贼似者,贪功图私,擅开边衅,心腹之害也。贼有内外,攻宜有先后,未有内贼不去而可以除外贼者,故臣先请诛贼似。” “官家之仁恕,念简似同胞兄弟之情,而图为改邪归正之道。故简似犹得窃位至今。似于此时,当日夜感恩,改过可也。然简王似恣为欺罔,肆加挥斥,垒万军之骨骸,成一己之功业!” 念完之后,满腹经纶的赵挺之忍不住拍案叫好! “如此磅礴雄文,确实是讨贼檄文,老夫就算拼得这前程,也要把这份奏章递上去,劝谏官家,叫醒朝堂上浑浑噩噩,为虎作伥的衮衮诸公!” 赵挺之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恨不得卷起袖子,立即冲到垂拱殿里,当着官家和诸相的面,高声诵读。 白时中和吴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的嫉恨。 这是谁啊!居然敢抢我们的功劳? 刘正夫问道:“赵公,不知这是谁写的文章?” 赵挺之看了看文尾,居然有落款。 “钜野晁补之!” “晁补之?!”众人大惊失色,“怎么是他?他不是在信州(今江西上饶)监盐酒税吗?” “他是第三批被召回来的元祐旧党。前些日子诏书颂下时,他正好押解税银入京,于是就留在开封。” “他不是被称为苏门四学士吗?简王赵似听闻与苏家兄弟关系匪浅,又一力向官家建言,赦召回京。算是对苏家兄弟有大恩。晁补之怎么就写了这么一份檄文?” 吴材眼珠子一转,很快就想到了关窍。 “李相公对晁补之有举荐之恩。且他一直被贬斥在外地。简王洗心革面、奋发图强之举,应该还没有来得及听说过,可能还是此前骄横跋扈的印象。李相公一撺掇,晁补之意气激愤之下,自然就有了这篇雄文。” 白时中幸灾乐祸地笑道,“应该没错了!只是大小苏学士就要回京。到时去拜谢简王赵似时,不如何以相对?” 众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晁补之的雄文,确实有力度,有煽动性,字字带刀,笔笔致命。加上白时中、吴材等人挑选的其它十几篇揭帖文章,形成了极大的杀伤力。 呈上朝堂,再连夜刊行上报纸,散布开封城各处,一下子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官家保持沉默,章惇保持沉默,黄覆、吕惠卿、范纯仁等副相中丞,也保持沉默。虽然李清臣在大声疾呼,要求严惩简王,却于事无补。 消息传出,太学生愤怒了,短时间里汇集了上千人。 还有各处被煽动挑拨的文人士子近千人,聚集在一起,浩浩荡荡向东华门进发。 气势之盛,有些老人说,只有神庙先帝年间,数千太学生、士子儒生聚集在东华门前,请求废除变法,贬斥王相那回,才能超出。 反正是国朝以来,极为罕见的请愿。 见到大势已成,许多还在观风旁望的官员名士们,纷纷跳了出来。弹劾奏章就像潮水一般向政事堂和皇宫涌去。 大有必须严惩贬斥简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 还有百姓,偷得机会,拿着烂菜臭狗屎,对着简王府就是乱丢。大有一种满城百姓都在怒斥简王的势态。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第一百零七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这个晁补之,就是个糊涂蛋!” 万胜镇大营里,曾葆华在愤怒地骂道。 “十三郎费尽心思,帮大小苏学士,帮他们元祐旧党人,让他们能够被赦召回京,安置西、南两京。想不到这厮居然背后一刀,真是忘恩负义的玩意!” 刑部侍郎刘逵脸色有些尴尬,连忙出声解释道:“晁无咎确实是无心之失。他远在信州,要不忙于税监,要不潜心文字,哪有空闲去关注朝堂大事。他押解税银入京,稀里糊涂就接到赦召回京、安置弘文馆的门下文书。” “李相公把他叫去,这个糊涂蛋还以为对他有举荐之恩的李公又一次出手相救。也不知道老奸巨猾的李相公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激得他挥毫写下那份弹劾文字。” 刘逵跟晁补之有点交情,特意跑去询问了一番。 他在赵似的举荐下,升任刑部侍郎,清理来之邵遗留的一大堆破事情。 宋朝比较奇葩,六部尚书经常用作寄职发俸禄,真正主持部务实事的,多半是各部的侍郎。 刘逵被举荐上了这个位置,等于是主持刑部工作,也等于踏上了简王这条船了,不由得他不上心。 曾葆华、长孙墨离、张叔夜、刘韐听完后,是哭笑不得。 “简王殿下这回被晁无咎给坑惨了!他那篇文章一出,洛阳纸贵,到处都在传抄。每多抄一份,对殿下的名声就是一次打击。” 刘韐愤然地说道。 张叔夜缓缓地摇了摇头。 “现在说这些也无事于补。关键是西北的战事。要是大王打赢了,就如他此前所言,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再多的弹劾,都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烟消云散。只是那里鞭长莫及,我们想帮忙也使不上劲,全靠大王自己了。” “唉,大王何必如此轻率犯险呢?走私大案,加上白草原等六起大案,件件都是大案。大王查实了,也是大功一件。何必去擅开兵事,赌那凶吉未定的胜数。” 刘逵忍不住发着牢骚。 自己刚刚上船,你这位船主兼掌舵的就玩这么一出,大佬,会翻船的啊! 麻蛋的,不知道现在下船还来不来得及? “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事。”张叔夜看了刘逵一眼,淡淡地说道。 “不过张某有些好奇。舆情汹涌,大有席卷一切之势。官家不出声,暗保大王,某能理解。吕副相不出声,某也能理解。范公与大王有约,他不出声,以默然暗中支持,某也能理解。为何章相公没有落井下石呢?他不出声,李相公在那里上窜下跳,难成成气候。” 张叔夜的疑惑,一直没有出声的长孙墨离开口解答了。 “沿边五路经略安抚使章楶章公。大王应该通过他,与章相公暗中沟通了一番,达成了默契。” 众人一听,觉得有道理。 刘韐还是一脸忧患,“西北的战事,我们暂时管不到。可是开封城里的这汹涌舆情,该如何应对?” 曾葆华跳了出来,“我们不是有报纸杂志吗?开动起来,清本辟谣,再反击回去!” “我们已经在做了。要不是这些报纸杂志拼命地为大王摇旗呐喊,以及此前大王积累下来的名望,形势比这还要危险。关键是这次对手抓到的机会太及时了。” “斩杀犯案进士文官,已经在文人士子中激起怨愤。加上数万精锐被围困,种种形势,对大王都不妙。又有别有用心者左右串联,齐力煽动太学生、文士儒生们。最后晁补之的雄文一出,就好比火把丢进了茅草堆。” “那我们必须把这堆火熄灭了。就算不能熄灭,也要让它火势变小。不然的话,官家和执相们受不住压力,下诏责罪大王,那就木已成舟,一切都晚了。” 大家把目光投向长孙墨离,谁叫他是众人智谋最高的一位。 “如此一来,我们必须兵行险棋了。” “什么险棋?” 还没等长孙墨离回答,有人在门外禀告。 “于高品有事要见曾官人。” 于化田?他来作什么? “于高品,不知有何事?”曾葆华问道。 “曾官人和几位官人都在啊。小的是奉王妃娘子之命来的。” “哦,王妃娘子有什么吩咐的?” “曾娘子问,诸位认不认识舍得豁出命去挣名望前途的御史?” 王妃娘子找这么一个人干什么? 曾葆华左右看了看众人,然后于化田说道:“这里都是自己人,于高品不妨把王妃娘子的交待说通透,我们也好有的放矢。” “王妃娘子说了,叫小的一切听曾官人的吩咐。”于化田笑呵呵地应了一句,“前些日子,有非法小报刊登传言,说皇子非皇后刘娘娘亲生,是她身边宫女卓氏所生。而卓氏前几日被传暴毙。” 于化田的话很轻,但是在众人的耳边却像是一阵炸雷。 人人目瞪口呆。 过了好一会,长孙墨离才自愧不如道:“某的智谋,不如王妃娘子。” 张叔夜捋着胡须说道:“如此的话,确实十分凶险。一个不慎,会被官家直接打杀。但是一旦活命,那就名动天下。那真的需要一位愿意拿命去博名声前途的御史。” 刘逵很快想到了合适的人选,“我们尽量保他就是!至于他是被打杀还是名动天下,就看他的造化。只是他的这份奏章递上去,针对简王的舆情和弹劾,会少很多。那些家伙,精明得很。官家暴怒之下,谁也不敢去触霉头,万一被误伤了怎么办?” “好,那我们马上就去办。” 章府,章授在劝父亲章惇。 “大人,伯父已经把简王殿下的意图告知,也请你出手相帮。大人,你何不借机出手,声援简王,也好化干戈为玉帛。” “化干戈为玉帛?质夫兄应该是看到了什么,才会如此极力劝我。嗯,应该是看到了西军上下,对简王殿下已经有所归心。外有强援,内有军警,赵十三已经是势不可挡了。再不济,也是青史留名的第二位周公。” 章授以为父亲回心转意了,正欢喜时,却不想章惇话锋一转。 “只是老夫自有老夫的骄傲。当初他赵十三在垂拱殿上,对老夫拔拳相向,还丢了一只臭靴子在老夫胸口。如此奇耻大辱,前所未有,就此一笑泯恩仇?老夫没有那么下贱!除非他赵十三亲自到章府门口,作揖行礼,给老夫赔礼道歉。否则,老夫永远记住他的仇!” 章授急了,“大人,李相公在朝中力主严惩简王殿下。赵正夫等人在下面遥相呼应。申王、遂宁王、祈国公都在暗中响应。上下其手,声势浩大。听说被蛊惑的太学生、文士儒生和百姓越来越多。大人,你再不出手,恐怕会出大乱子的。” “三郎啊,简王殿下要是连这一关都过不了,后面更大的风雨,他怎么应对?”章惇捋着胡须,不为所动。 章授急得团团转,却无计可施。 “老爷,宫里来人了。” “什么事?” “不知道,说是有官家口谕。” “快请。” 梁从政快步进来,见了面就喘着气说道:“章相公,这回官家是真被气着了。叫咱家过来传口谕,一定要查一查这个周浩杰,到底是谁给他的狗胆!” “怎么了?” “周浩杰直接呈送了一份奏章进宫,章相公看看吧。” 章惇接过奏章一看,看到“杀卓氏而夺其子,欺人可也,讵可以欺天乎”一句时,心里有数了。 “捕风捉影,听信谣言,确实可恶!微臣马上就去查!查他个水落石出,然后禀告官家。”章惇马上应道。 第一百零八章 大家都在等 “章相,查出来了吗?”延和殿上,官家沉声问道。 “回官家的话,老臣查到了。周浩杰乃绍圣元年进士,因为说话结巴,宦途坎坷。此次见到群情汹涌,便起了心思,准备搏一搏。只是此贼心思机敏,想着跟着大家一起弹劾简王殿下,就芸芸众生,毫无出彩之处。” 章惇不慌不忙地说道,声音洪亮,让人听了觉得格外信服。 “于是周贼想着别出心裁,另辟蹊径。他在市井看到一些非法小报,刊登了相关谣言,便写了这份奏章。” 官家眉毛挑了挑,问道。 “章相的意思是此獠不过是想趁乱博名声而已?” “官家圣明。此獠就是此意。朝堂之上,到处都是弹劾简王的奏章。他呈上这样一份奏章,不就显得鹤立鸡群。富贵险中求,周浩杰确实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官家盯着章惇,目不转丁。 “没有其它用意?也没有幕后黑手?” “老臣没有查到。”章惇镇静自如地答道。 官家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像是在犹豫不决,又像是半信半疑。 看着刚正威猛的章惇,官家想到他与十三哥就在这里,拳脚相对,一个甩朝笏,一个扔靴子。 交恶后更是老死不相往来。某些场合会针锋相对,互相拆台。 想到这里,官家心里便信了几分。 “那周浩杰如何处置,章相有定夺了吗?” “窜贬岭南,严加看管。” “不行,必须打杀!而且必须在东华门前打杀,朕要杀一儆百!”官家杀气腾腾地说道。 “官家,这不行!”章惇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首先按照律法,周浩杰罪不至死!其次,官家擅用重刑,打杀了周浩杰,天下如何评论?如何看周浩杰的那份奏章?” 官家一时语塞。 是啊,要是擅用重刑,当众打杀了周浩杰,朝野上下怕是会认定周浩杰说了真话,被皇家灭了口。 原本只在非法小报流传的“谣言”,怕是要登堂入室,成为众人认定的“真相”。那才是大麻烦事。 “周浩杰就按章相处置。”官家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随即气急败坏地说道,“著作局和西检阅所,有查办非法小报的职责,为何不严查这些非法小报?是不是十三哥不在京盯着他们,就不会做事了!章相,门下行文,严辞训诫!” “遵旨!” 官家靠回到龙椅上,有些萎靡。 “章相,周浩杰这份奏章一上,朕和你的跟前,清静了许多。” “官家,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周浩杰的奏章触犯天颜,惹动天怒,那些官员们在没有看明白之前,不敢轻易掺和进来,以防被牵连上。” “十三哥说得没错。这些官员,要是有三分心思在正事上,早就天下太平,四海宴清。”官家猛地抬头,目光如剑,看向章惇。 “章相,这次湟中之事,你没有落井下石,让朕很是意外。” “官家,私人恩怨不能扯进军国公事,这是老臣的信条。湟中拓边,是秉承先帝遗志,在熙宁开边的基础上,再进一步的举措。是官家的宏愿,是简王的理想,也是老臣的执念。一代人,总要比上一代人做得更好些。” 官家不由动容,“这句话,是十三哥在垂拱殿上说过的。” 他看着章惇,神情复杂,似乎相信了,又似乎半信半疑。 章惇告辞离去,延和殿里只剩下官家和梁从政两人。 官家呆呆地坐在龙椅上,看着虚处,神情萎靡,目光呆滞。 过了许久才缓过劲来。 “从政,钱先生开药了?” “开了。苏押班已经去按方煎药去了。”梁从政小心翼翼地答道。 官家闭上眼睛,脸色痛苦。钱乙对皇子真实的诊治,他当然也知道。 自己伤了本源,子嗣艰难,就算千辛万苦出世,也先天不足,带有缺陷,难以长寿。 难以长寿? 钱乙先生的话说得委婉,但官家听出话里的意思。 婴儿脆弱,一有伤风天寒,很容易发烧生病。一旦有病,很容易就夭折。无论百姓家,还是皇家,都是如此。只有长过十二岁,身体逐渐强壮,成人的机会才会变大。 自己的皇子,还不足月,在脆弱的基础上还有先天不足。要想长大,更是难上加难。 这些话钱乙没有明说,但聪慧的官家能领悟到。 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悲凉。 难道苍天真就无眼吗? 不!朕绝不放弃,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朕都要去争取! 官家在龙椅上坐了许久,终于慢慢地起身。他弯着腰,低着头,精气神仿佛被抽走了三分之一。 “扶着朕,去看看皇子。” “遵旨。” 回到府上,章惇刚刚换下朝服官帽,被人请来的刘逵就急匆匆赶到。 “公达,周绍杰之计是谁想出来的?” 一见面,章惇就劈头问道。 刘逵脸上浮现出尴尬之色,心里在想着推托之词,可是看着章惇那双三角眼,他只能低着头,老实交代。 “是吾等几人合计出来的。周绍杰是某找的。” “你们啊,心急则乱!幸亏官家把周绍杰交给老夫去审理处置,要是交给李邦直,你们那才叫大麻烦!” 刘逵连忙争辩道:“章相,吾等想过。周绍杰突然上书谈及皇子之事,确实会让他人想到,为了转移众人视线,减轻简王压力的举动。所以吾等精心安排了说词,叫周绍杰好生记住。同时也切断了与周绍杰的各种线索,让人查不出简王府与周绍杰的联系” “是不是觉得做得天衣无缝?”章惇毫不客气地打断刘逵得意洋洋的讲述。 “说辞不完美,信者补全;说辞再完美,不信者还是会生疑。朝野上下,谁信谁不信都没关系。关键是官家要信。你们如此行计,是不是以为官家看不出来?” “周绍杰是老夫在审理。因为老夫跟赵十三水火不容,官家才会相信老夫没有在其中偏袒你们。” “晚辈谢过章相。” “不用谢老夫,某只是为了湟中之战不被耽误。你岳丈密信里有说,此战有五成胜算。某不能让那些昏庸无能、自私自利的家伙们坏了事!” 说到这里,章惇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赵十三在开封,就不会让你们行此不智之计。他万事想到前面,今日之局面,难道没有想过吗?为何不早早做准备?” 刘逵脸色灰白,低着头答道:“晚辈不知。” “赵十三在西北开边湟中西海,三面包围河西家,是秉承先帝遗志。这件事,官家一直想做却迟迟未做。否则的话,你以为赵十三那么容易说服官家。告诉你们!赵十三那个鬼机灵,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湟中用兵变成是他替先帝、替官家在指挥。” 说到这里,章惇的那双三角眼透出慑人的光。 “弹劾赵十三,就是在弹劾先帝,弹劾官家。所以说,再多的弹劾,也伤不了赵十三半分!你们怎么就没有想明白呢!” 听了章惇的话,刘逵额头上的汗水,终于滴落下来。 不是我们没有想明白,关键是简王殿下就是个套娃,计谋是一层套一层,我们这些心思单纯的人,怎么想得明白? 周绍杰被窜贬潮州安置。此案了结,很多人察觉到其中的微妙之处。 老奸巨猾的赵挺之、白时中、吴材等人马上缩手。因为少了他们的串联煽动,太学生、文人士子们的闹事也消停了许多。 积攒力量,等湟中四万大军全军覆没时,就是大家一涌而上,把赵似咬死的最佳时机。就算官家再袒护他,丧师失地,身为主帅,赵似难逃干系! 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着,一直等到这天黄昏。 马蹄声急响,一名挂着金字牌驿卒,骑着一匹快马,火烧屁股一般冲进开封城万胜门。 第一百零九章 真得想不明白 “十三哥是怎么做到的?” 遂宁王赵佶的那个小团伙,紧急聚集起来,围在书房里,看着紧急军报的抄件。 百思不得其解! 赵佶盯着那张纸,目光都要把这张薄薄的纸看燃烧起来。 李清臣一脸峻然,生人勿近。 赵挺之扶着胡须,一会往下捋,一会停在那里;一会轻柔顺畅,一会差点把那把美髯给扯下来。 白时中的注意力不在那张薄薄的纸上。 他觉得这张纸上的消息,与他关系不大。他更关注的是赵佶的神情,时刻倾听着李清臣的一字一言。 两颗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睛滴溜乱转,在赵佶和李清臣身上跳来跳去。 今天除了这几位,还有平日里少见的两位。一位是吏部尚书许将。 曾布被贬斥之后,他独木难支,被章惇时不时敲打,十分难受,几经选择,终于跟赵佶搭上线了。 还有一位是户部尚书蔡京。 坐在李清臣下首旁,轻轻地给他续上一杯热茶。 赵佶那这份军报看了看,最后萎靡瘫坐在椅子上。 “坊间传闻,本王是南唐李后主转世,十三哥是前周世宗转世。难道真有其事?”赵佶喃喃地说道。 “无稽之谈!”李清臣大声说道,“此等鬼神之说,只是贩夫走卒的胡言乱语,大王如何当得了真!” “可是”赵佶抬起头,举着那份军报抄件,歇斯底里地说道:“四十万夏军倾巢出动,结果被十三哥先在湟中歼灭了十万,又追至夏国国境内,连战连捷,斩首七万,俘获无数。” “三战三捷,短短二十一天时间里,他连战连捷,光是姓嵬名、李、野利等姓的将领就斩首俘虏了近百人。夏国国主的弟弟李察哥被打得只身逃走。” “他是怎么做的!谁能告诉本王,他是怎么做到的!” 众人哑然。 诗词歌赋,构陷谄媚,他们各个都是行家高手。这种行军打仗的事情,顶多在勾栏瓦肆里,听说书人说过几回。 根本不懂,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会不会是谎报军情?只是小小微不足道的一场胜仗,被简王妙笔生花,夸大了数百倍?” 吴材的话刚说出来。众人用看白痴的目光盯着他。 就算谎报军情,胆子再大,也只敢虚报数千上万的斩获数字。这军报里斩首俘获足足有二十多万,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如此谎报,因为太容易被戳破了。 “莫非简王得了什么仙人神助?听说他去渭州,到崆峒山拜访了一番。那里是黄帝遇广成子的地方。会不会他在那里拜得仙人赐下的神符,可以黄纸化兵,召唤六丁六甲?” 白时中提出一个很有创意的猜想。 赵佶眼睛一亮,居然信了。 “肯定是这样的!没有仙家的神助,十三哥怎么可能有此大胜!这可是宋夏两国交战以来,少有的大胜仗啊!就算是狄青郭逵再世,也打不出这样的胜仗来!” 听着赵佶兴奋的话语,吴材在旁边附和道:“真是可惜了。要是当初殿下请命宣慰陕西,那么拜崆峒,得神符,大破夏军的就是殿下你了。” 赵佶一听,顿时捶胸顿足,对痛失如此一份天大的机遇,感到痛心疾首。 李清臣冷冷地看着这几个陷入到疯癫状态的同党,藏在袖子里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扫了一眼众人,突然看到两个同样在冷眼旁观的目光,正是蔡京和许将。 看到李清臣的转过来的眼神,许将故意转过头去,蔡京却迎着微微笑了笑。 这淡淡的笑容,却让李清臣感到后背有些发寒。 一叶落而知秋。 章府,章惇、黄覆、张商英、章授、章援聚集在书房里,讨论着这份军报。 “章相,简王殿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二十一天,连战连捷,斩俘二十多万,前所未有的大胜仗,要不是有章质夫等人的副署,某真得怀疑是谎报。” 黄覆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如何做到的?还要等后续的详情细报才知道,应该还要等几天时间。只是老夫现在明白了,简王赵十三为何要亲力亲为,耗费近一月的时间,从渭州出发,走环庆、平夏、会州、兰州,沿着这段宋夏边境走一遭。” “章相知道简王这是为何?” “简王是主帅,不仅仅是一军之将。他站在主帅的立场上,要看的,不仅仅是熙河一路,而是整个宋夏战局。而正是他站得如此高,才能最大地发挥了夏军的弱势和宋军的优势。” 章惇捋着胡须说道。 “夏军的弱势?宋军的优势?还请章相开解。” 黄覆知道章惇真的是军国大事一把做,政务军务都了然于胸。于是虚心请教。 “夏军虽然动不动就能整军数十万,但它是全民皆兵。其国有质子军、卫戌军、擒生军、铁鹞子等精锐生力军,就算加上擒生军的‘负担’1,总数也不过十五万。其十二监军司的兵,平时为民,战事为兵。” 章惇不愧是少见的能臣宰相,这些其他清贵文官不屑了解的敌情,他张口就来。说得头头是道。 “既要耕种,又要训练,民力被用到了极致。北要防辽国和漠南诸部,东、南要对峙国朝,西南要弹压吐蕃诸部,西北要防御高昌。” “如此漫长的防线,可知夏军的兵力十分紧张。而且他的兵,就是丁口。少一个,就少一人种地放牧,夏国国力就少了一分。” 章惇说到这里,黄覆再不开窍也有些明白。 他与族兄章楶吸取范文正公的经验教训,定下据险要,修城寨,利用地形不断跟夏国打消耗战,就是这个原因啊。国朝耗得起,夏国却耗不起,早晚要被耗得国穷民尽,一命呜呼。 而这种战术,确实利用了国朝的优势,避免了国朝的劣势。 “简王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这次战事的基本原则是谋人不谋地。质夫兄长在此前的书信里,提到了简王的一个作战原则,‘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章惇脸上难得地泛起欣赏之色。 自己与族兄看透了宋夏两国根本性问题,制定了“以地形制夏”的战略,本质就是消耗夏国的人力物力,耗空它的国力。 简王不仅看透,还把战略升级,直接跟夏国拼人。 就算一对一拼人,只要把夏国的丁口拼掉五十万,不用宋国打,它自个就崩溃掉。 肯定会有人鼓噪,这样的战略过于铁石心肠。 可居上位者,必须得铁石心肠。舍不得一县哭,一州哭;舍不得一州哭,一路哭;舍不得一路哭,天下哭。 1负担:史载,西夏擒生军三万,负担七万。即战兵三万,辅助或副兵七万,合计十万。还有记载,西夏国军制,每户或每帐,如有两丁以上,强壮者为正军,其余的为负赡(担)。 第一百一十章 进军湟中,先布一子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也是章惇现在,在心里越来越欣赏和认同赵似的原因。 “谋人不谋地?”黄覆想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章相,老夫还是没有想明白。” “因为事关军机密要,质夫兄长的书信没有提及此次作战的任何事宜。” 自从被赵似几次阻击,章惇的脾气好了很多,耐心地给黄覆解释。 没办法,要是再像以前那样臭脾气,手下人都要跑光了。 “老夫只是从这些陆续的军报中,推断出简王殿下的作战思路。湟中之地只是诱饵,简王要用它来钓夏军主力。湟中对我宋军是泥泞之地,对夏军难道就不是了吗?” “那些蕃部,可以被夏国煽动收买,对付我宋军。难道不能被国朝煽动收买,对付夏军?” 章惇的话,犹如一道霹雳。 茅塞顿开的黄覆惊喜地双手一拍桌子,居然站起身来,手舞足蹈。 “黄某怎么没有想到呢?只是想到那些蕃部有异心,会对宋军不利。没有想过我们也可以去收买他们。这些粗鄙之人,见利忘义,稍微许以厚利,马上就能拉拢过来。” 章惇摆了摆手,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没有那么简单。” 你们这些家伙,就是过于理想化。以为什么事情,只要孔老夫子的圣贤书一念,就能人人克己复礼。只要仁德到位,事情自然就能做成。 尽在这里想好事。 “这世上的事,都是知易行难。我们现在看军报,只觉得简王胜得痛快淋漓,却没有看到他为此花了多少心思,做了多少事情。市井传闻,说他是前周世宗转世托生,老夫倒是有几分相信了。能文能武,以前,老夫小看了他。” “羽翼大成,伸佐弥众。” 章惇最后的一句话,让黄覆、章授、章援心头一震。 在万胜镇左翊卫大营里,参谋局的作战室里,在最前面挂着一张硕大的西北军事形势地图。 下首排排坐,坐着六十余人,全是军官教导队的优秀者,也是铁血团的骨干。 张叔夜是会议主持人,刘韐是值日官,长孙墨离和曾葆华分别是记录员。坐在最前面的则是韦宝庆、白崇虎、种师中、杨惟忠、赵隆、高永年等人。 “这份军报,是简王殿下特意发给参谋局,里面有详尽的作战过程,就是想提供给大家做参考,一起学习。” 张叔夜先开门见山,说明这次会议的主题。 “仲堰,你来读军报,赵隆、高永年,你们贴标识,展示作战形态,我们今晚就复原简王殿下这次战役的全过程。” 身为会议室里唯一完整读过详细军报的张叔夜,声音有些发颤。 “我们领悟了,然后再召集教导队的军官们,一起复盘推演学习。” “好!” 张叔夜听到了众人的应答声,却看到刘韐还在那里看军报入神。 “仲堰,仲堰!”张叔夜叫了两声,把刘韐唤醒过来。 刘韐抬起头,一脸的惊喜和不敢置信。 “殿下的用兵之法,天马行空,羚羊挂角。虽然只是初次出手,却尽显大家气势。量己之全,料敌之周真是鬼神难测!就是光武太宗再世,也不过如此。” 听了刘韐的感叹,白崇虎忍不住问道。 “光武俺知道,是汉光武帝。太宗,是本朝太宗皇帝吗?” “前唐太宗皇帝!” 众人无语,但脸上的神情却能看得出来,他们非常赞同刘韐的这个认定。 咳嗽几声,刘韐开始念道。 “九月初二,简王遣刘法为统制,郭成、王禀、王赡为副统制,高世宣、李忠孝、张存义为先锋,率领四万煕河秦凤兵马,组成湟中军,出兰州京玉关,沿湟水一路西进。” “不过十余天,连克把椤宗、陇朱黑、邈川、宗哥、青唐、林金、猫牛、溪哥、伏公、尖扎、巴金、癿当等城,唃厮啰国国主瞎征,以及呜厮哕、木征、溪巴温父子等十余位大首领,皆率部归降。” “按照简王指令,唃厮啰国国主瞎征带着两个儿子,前往开封献降表,献土归附。家眷安置在熙州。呜厮哕、木征、溪巴温父子等十余位大首领,前往熙州前敌指挥部归降,家眷分别安置在青唐、宗哥、邈川三城。” “但是夏国反应很快。从推断来看,还在简王巡视会、兰州一线,秘密调兵遣将时,夏国已经察觉到异常,并开始暗中调集兵马,做好应对准备。而且看得出,他们非常准确地判断出我军的目标在湟中。” 听到这里,赵隆忍不住举手,要求发言。 会议主持人张叔夜指了指他,示意可以发言补充。 “俺们西军上下,跟夏军厮杀了近百年,家家戴孝,户户治丧,跟河西家是血海深仇。可是架不住沿边五路的州县有些人,为了钱财,私通夏国。走私、泄漏军机只有给钱,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事。” 赵隆说到这里,咬牙切齿。 “还有不少士子儒生不自重,他们通过亲友、师门、同窗等渠道获知机要军情,转身就高谈阔论,以为炫耀的资本。” “河西家又狡诈,在陕西六路安插、收买了许多细作探子。显道堂,活动最猖獗的地方就是陕西六路,后来才延伸到开封城来的。” 赵隆的话让众人的神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杨惟忠沉声说道:“赵大哥所言的都是事实。我们各军调动,肯定瞒不住驻扎的地方。这些地方的百姓里,肯定混有河西家的奸细。所以夏国能迅速知晓我军异动,虽然不忿,却是无可奈何的事实。” 他抬头看了一眼众人,“在下觉得,夏国能迅速判断出我军的意图,察觉到我军的目标在湟中。这一点值得警惕。虽然这里有简王殿下故意泄露行踪,走漏消息,加以引导的结果。但是从夏军的反应速度来看,夏国判断出我军意图的时间,要比我们预判得早。” 张叔夜一捋胡须,“你的意思是夏国有高人?这个高人对简王殿下的举措比较熟悉。” 杨惟忠点了点头。 “嗯,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人。”张叔夜缓缓地说道:“夏国西凉郡主李青鸾!”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战略意图很重要 “应该是她。”众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纷纷附和着。 这位美艳动人却又计谋百出的夏国郡主,确实给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 幸好大王计谋不输于她,又没有中她的美人计,才能连打带消,不仅铲除了显道堂在开封京畿的势力,还把她给逼回夏国去。 “嗯,这一点我们记录下来,到时一起禀报给简王殿下。”张叔夜转向刘韐,“继续!” “九月二十一日夏军二十万,由经略司侍郎嵬名理奴率领,越癿六岭南下。嵬名理奴是河西家王族,也是党项人的祖儒(大首领),是河西家的名将。” “二十万夏军中,有擒生军一万,步跋子五千。除了卓罗和南军司本部人马之外,其余的是从西寿保泰、韦州静塞以及翔庆军抽调的。” 说到这里,刘韐冷笑几声,脸色露出兴奋的神情。 “大王猜测得没错。河西家最大的问题就是兵力窘困。西寿保泰、韦州静塞两军司的主力被抽调,可对面的我军在蠢蠢欲动,河西家不敢掉以轻心,只得从他处调兵填充。” “正对我大宋的左厢神勇(今陕西榆林东南)、石州祥祐(今榆林西南)、宥州嘉宁(今内蒙古乌审旗西南)三军司不敢轻动,只能抽调部分兵力。” “其余部分兵力从右厢朝顺(今内蒙古乌海市西南)、白马强镇(今阿拉善左旗北吉兰泰)、甘州甘肃(今甘肃张掖)、瓜州西平(今安西东南)、黑山威福(今乌拉特后旗东南)等军司,以及兴庆府抽调。” 张叔夜出声打断了刘韐的话。 “仲堰,你先停一停。现在大家议一议,大王为何在湟中发动一场有规模的战事?他的战略意图何在?” 大家略微思考了一会,高永年抢先举手,获得了发言权。 “末将觉得,大王的战略意图有三。其一,图谋湟中西海之地,开疆扩土。其二,湟中之地有数十万蕃部,各自为政,即可为河西家所用,也能被我们笼络,进而加以收服整编。其三,调动河西家的其它各军司的兵力,进而在其它战线上获得战果。” 高永年得到张叔夜的点头默许,起身走到前墙的大地图跟前,指着一处兴奋地说道。 “诸位请看,西海湟中之地,正好在河西家疆域的中间,偏偏又是河西家十二监军司中兵力比较薄弱的地方。要想填充这里的兵力,必须从东西各军司里大肆调兵,牵一发而动全身。” “更妙的是,卓罗和南军司虽然在河西家中间位置,从地图上看,东西两边的距离都差不多。可西边是祁连山和戈壁,路途艰难,想从甘州甘肃、瓜州西平、黑山威福等军司调兵,要费时费力许多。” “最方便的还是从东边的西寿保泰、韦州静塞和翔庆军调兵。然后再从左厢神勇、石州祥祐、宥州嘉宁调兵去填充这几处的空缺。可是调兵总是需要时间的。大王在湟中的行动却是又快又急。刚到兰州才两天就开始出兵。河西家要想赶上趟,就得火速调兵遣将,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 高永年的手指在地图上,秦凤、泾原、环庆三路与西寿保泰、韦州静塞两军司交接的边境线画了一道线,继续说道。 “按照大王的部署,种朴将军坐镇平夏城,折可适将军坐镇环州,指挥种建中、姚古、王文振、朱智用等诸将,利用西寿保泰、韦州静塞军司兵力空虚的机会,及时出击。” 这时刘韐补充了几句。 “没错。种朴和折可适两位将军,按照大王的指令,利用夏军两军司兵力空虚的机会,大胆运用穿插分割战术。” “一部直插夏军城寨后方,切断夏军援军来路。主力包围目标城寨,切断水源粮道,使用火箭火罐。逐一攻克兜岭的大保寨、赏移口,横山的清远军堡、虾蟆寨、青岚峡等要隘城寨。” 张叔夜此时开口问道:“再问问大家,为何河西家在我军泾原、环庆两路咄咄进逼时,抵抗意识不强,没有像此前那样与我军寸土必争?” 种师中想了想,举手答道。 “其一,夏军西寿保泰、韦州静塞两军司兵力不足,别处抽调的援军又还没到,已经无法跟我军打消耗战。当务之急是坚守腹地里的要点城镇,对于边境上的要隘城寨,只能暂时放弃。” “其二,夏军对于在湟中之地大败我军抱有极大信心,可能还准备衔尾追杀至兰、熙、巩、秦等州,肆虐秦凤、泾原路腹地。我军此前的一贯风格,大胜时十分谨慎,不敢乘胜追击。大败时全军崩溃,一溃千里。夏军到时候全线发起反击,什么都捞回来了。所以暂时不跟我军计较了。” 对于种师中的回答,张叔夜忍不住鼓起掌。大家也跟着一起鼓掌。 看着意气奋发的种师中、高永年,还有和他们坐在一起的这些将领,张叔夜想起赵似的交代。 以前的将领军官,都是父辈们在战场上带出来的,靠得一家之言的传授,以及生死战场上的个人领悟。 这样培养出来的将领,成材率太低,而且都有很大的缺陷。 必须用用“科学”的方法培训,先在学堂里学习前人总结出来的作战理论,再通过战役的复盘和推演,提升他们的战略和战术水平。 最后再在实战中锤炼他们,让真正有才者大放光彩。 按照简王的理论,军队指挥系统是呈锥形。最下面是服从军纪、遵循军令、训练有素的士兵;上面是有一定战术素养、勇敢率先的低级军官和士官。 他们是全军重要的根基。 再上面是合格的中高级军官将领。最上面才是所谓的名将主帅。 绝世名将,无论用什么办法培养,都是少数的,可遇不可求。但是培养出一批合格的低中级军官将领,成为全军的骨干,确实可行的。 教导队的组建,以及这批心腹军官的培养,张叔夜一直参与其中。高永年的前后变化,他看在眼里。就跟其他将领一样,是那样的显著和让人心喜。 想必用不了多久,这批简王殿下亲自带出来的将领,将成为西军,乃至整个宋军的骨干。 张叔夜压下心中的思绪,看了一圈众人,又问道。 “刚才永年将军把殿下的战略意图说了三点,我再问一遍,除了这三点,还谁要补充的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才是杀招 众将绞尽脑汁,冥思苦想。 杨惟忠提出来一点。 “夏国国主李乾顺年初才借助辽国之手,鸩杀梁太后,诛杀嵬保没、结讹遇等梁党将领,然后向我朝上谢罪表求和。虽然官家允和,两国停战” 众人静静地听着。 “但是夏国梁党根深蒂固,一时间难以全数铲除。加上李乾顺向我朝谢罪求和,其国内军中诸多主战的贵族将领肯定不服,心有怨恨。从军报上看,夏国指挥这次战事的,不少是李乾顺的心腹,他指定的统军主帅李察哥,就是他的亲弟。” 杨惟忠的声音不由拔高,“很明显,李乾顺想借着这次机会,打一场大胜仗,树立威望,同时让忠于他的将领们立军功,进而能提携安插到各关键位置,替他掌握军权朝政。” 说到这里,杨惟忠冷冷一笑,说不尽的幸灾乐祸。 “从第一份军报上来看,夏军大败,主力尽失,诸多心腹亲信被杀被执,主帅李察哥只身遁逃。亲政不久的李乾顺,颜面皆丧,威严尽失。” 说到这里,杨惟忠的眼睛里闪着光。 “战败了总得有人负责任。想必夏国的诸多部落首领,夏军的诸多将领,他们肯定是群情激愤,对李乾顺更加不满。而李乾顺的心腹亲信也损失掺重,想必对反对他的势力,压制力量被削弱。” 杨惟忠慷慨激昂地说道,“末将想来,这是大王发动湟中之战的第四个战略意图!利用李乾顺急于立威,巩固权势的想法,引他动员夏军主力,出兵湟中。然后利用地利人和,连战连捷,撼动李乾顺的根基,激起夏国内乱。” “精彩!”会议主持人张叔夜忍不住大叫起来。 他站到会议室的前方,对着六十余位同样激动不已的将领军官们说道。 “大王曾经跟我们说过,战争只是政治的延续。杀敌略地,只是军事目的,最后还是要回到政治目的上。我们对夏国连连用兵,最大的目的是什么?就是消耗他的兵力,最后灭其国,尽复灵武故地,让我大宋西北腹地,再无战火兵乱。” “惟忠将军能看到这一点,非常不错!”张叔夜赞许道,然后又扫了一圈众将,继续问道,“还有吗?” 长孙墨离早就想到了赵似其它几个战略目标,但是今天这次会议,是锻炼将领们的机会,所以他就没有出声。 “俺来说一说。”韦宝庆举手发言。 “刚才惟忠说到了政治目标,俺就补充经济目标。” “经济目标?”众将眼睛一亮,是啊,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 “而今是八九月份,正是西北诸地秋收的繁忙季节。河西家国小民少,民力被用到了极致。十二监军司,辖下的兵卒就是百姓丁口。根据秘书省里对夏国的情报记录,‘其军制,凡年六十以下,十五以上,皆为丁,自备弓矢甲胄而行。’” “在此前,夏国还只是十丁选五。只是打了数十年的仗,他们的兵越打越少,到元丰五年(1082年),宋夏永乐之战时,夏国是十丁抽九,可谓是穷凶极恶。元丰五年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中间有历经多次大战。夏国的民力损耗想必不少,十丁全抽应该有了。” “这次大王在湟中发动大战,等于抛出了一个又香又肥的诱饵。急于树立威望的李乾顺,肯定是要吞下。只是这块诱饵不好吃,必须从其它各军司大肆抽调兵马。兵马丁口被抽调走了,夏国各地的秋收肯定大受影响。” 韦宝庆的声音平静如山岳,但是说出的每一个字词,却铿锵有力。他的这个思路让众人眼前一亮,惊喜万分。 刘韐在一旁补充道。 “大王在巡视沿边五路时,就与各路的经略使、兵马都监等高级将领约定。当湟中战事打响,夏军各军司开始抽调兵力,我沿边五路,东至丰、府、麟州,西至会、兰州,全部按照大王的军令,派出小股精干骑兵,深入敌境加以侵扰。” “目的是牵制夏军兵力,破坏秋收!” 最后一句,刘韐一字一顿地说道。 韦宝庆向刘韐点头表示感谢,然后继续往下说。 “夏国原本就困窘,出产贫瘠。今年的秋收遭到重创,明年肯定会有大饥荒。而且可以想到,湟中之战后,大王肯定趁机严令沿边五路,不准放一粒粮一寸布人夏境。” “夏国各军司的军民,各部落的牧民,到时候饥饿难耐,想活下去只有两条路。要不去抢附近部落和百姓的,要不南下归降我朝。” 韦宝庆的话让众人豁然开朗,觉得受益匪浅。 刚才韦宝庆提到经济目标时,他们也很快领悟到简王殿下的第五个战略目标是破坏秋收。但是没有韦宝庆说的这么深,这么“毒辣”。 不愧是最早跟随大王的人,平时不显山露水,但是肚子的真才实干,确实一等一的厉害。 不过他们更佩服的是简王殿下。 俺们以为自己站在开封城楼的楼顶上,想不到简王殿下你已经站在华山顶上了。 看到大家发表了精彩的讲话,张叔夜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大家都表现得很好,讨论暂时结束。仲堰,你继续读军报。” “好!夏军先攻取了京玉关,切断了兰州与湟中西海的联系。二十万主力兵分三路,分别向邈川、宗哥、青唐三城进发。听到夏军主力赶到,归降的诸蕃部,纷纷投降夏军,调转刀枪,对付我军。” “我军主动收缩。四万兵马分四路,一路由王禀、李忠孝率领,退守青唐城;一路由郭成、张存义率领,退守邈川城;一路由王赡率领,退守宗哥城。一路由刘法、高世宣率领,退守肤公、尖扎城。” “期间,王赡见夏军分路并进,他面对的一路人数不多,兵甲不整,为贪军功,擅自出击,结果中了夏军的埋伏,大败而逃。不仅折了四五千兵马,还丢了宗哥城,使得青唐和邈川两城被隔断开来,无法互相呼应。” 说到这里,刘韐叹息道:“西军许多将领的陈弊,贪功冒进,畏险怯战。他们的无能,让多少将士的浴血奋战付之东流。” 众将深受同感,尤其是杨惟忠、赵隆、高永年等西军出身的将领,更是一脸的愤慨。他们自己,他们的父辈,没少被这样的同袍给坑害过。 想不到这次又出现一位。只是希望这位,不要把同袍坑得太惨。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连战连捷 刘韐继续念道。 “宗哥城得手后,嵬名理奴率两万精锐坐镇那里,把其余兵马分成三路。左路十万,围攻邈川城;右路五万,围攻青唐城;中路三万,向溪哥、肤公城进发。” 张叔夜挥挥手,示意刘韐暂时停下,“诸位,是否看出嵬名理奴的作战意图?” 赵隆举手道:“非常简单明了。嵬名理奴的作战意图是先攻下邈川城。此城一下,湟中西海之地全在夏军掌控之中,溪哥、肤公和青唐等城的我军,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重兵在右路邈川城,左路是防止我军逃跑,中路就仅仅是牵制。” “没错。仲堰继续。” “京玉关失陷后,殿下立即遣王愍进据河州、兰州交界的臬兰堡(永靖),遣钟傅进据兰州,坐镇指挥兰、会两州战事。遣王厚率兵三万,从臬兰堡出发,沿黄河西进,很快与刘法、高世宣在尖扎城汇合。” “夏军启程匆忙,没有携带多少军粮。嵬名理奴下令就地征粮。夏军各部在湟中各地肆意抢掠。稍不遂意就烧杀灭族。各蕃部哗然。反观我军,宗泽、郭永两位特使,早早带着宣慰使司第一巡视队赶到熙州的,持简王军令,对调集在河熙州的诸军进行军纪军法整肃。” “规范军纪,严明军令,还以镇抚使的身份,分率宪兵队随军出征,专职军纪军法。因此我军军纪森严,秋毫未犯。湟中各蕃部苦于夏军的抢掳,纷纷反正,归附我军。” “而后王厚、刘法等人又使人持简王军令,遍示湟南、河曲、洮水生熟蕃各部,‘凡蕃部所获战利品,官府不取分毫,只主持分配。按军功分赏,不论身份贵贱。’” “同时还谕晓各蕃部,鼓励奴隶从征,官府愿意配给兵甲装备。如果主人家愿意提供马匹,派出奴隶从征。在战后,如果该奴隶能斩首一颗,官府以三倍身价赎出该奴,同时以两倍价格买下那匹战马。而赎身后的奴隶,则免除奴隶身份,正式成为宋军一员,此后享受同等的待遇。” 刘韐越读声音越大。 听得出来,他的情绪也是激动万分,跟众将一样,恨不得当时就置身于湟南之地,参与这激动人心的一系列事件。 “大王九月初五日就已经赶到河州,遍巡了河曲、洮水等地” 听到这里,众人一片哑然。 原来大王早就料到夏军会有所反应,因此早早就去了这里,做起准备来。 “大王以自己,和王厚、郭忠孝两位将军的名义,召集湟中、河曲、洮水诸蕃部大小首领数百人,亲口宣布那些军令,并以歃血为盟,对天发誓,绝不背弃。” “二十几日,大王聚得四万骑兵,还有更多的骑兵从远方闻讯,源源赶来。简王把骑兵按部落分编。选一位骁勇之士,披甲为首领,领十骑,编为一甲,为十夫长。十十夫长为一百夫长,十百夫长为一千夫长。” “十千夫长为一翼,简王殿下任命刘法、高世宣、斛律雄、杨可世为翼长,刘法为四翼之首。姚古、种建中分领煕河精兵。留王厚、郭忠孝分守尖扎、溪哥城,护住后路。 “九月二十七日,大王亲率四翼蕃骑和煕河精兵合计六万,直扑宗哥城。” “简王殿下先派出两千蕃骑,假装湟南蕃部,打着报仇雪恨的旗号,进逼宗哥城,劫杀夏军骑兵。嵬名理奴闻讯后大怒,率领宗哥城两万余精锐出城,清剿作乱的蕃部,好杀一儆百,整肃湟中和湟南。” “两千蕃部按照预定的仓惶逃跑,把嵬名理奴部引到伏击地。刘法、高世宣、斛律雄、折彦质、杨宗闵六人率五万,分割包围,激战一天,斩首一万,俘虏一万。” “这两万被歼灭的夏军里,有五千擒生军和三千步跋子。嵬名理奴以下二十多名夏军将领被斩杀,震惊了湟中西海。” “进攻尖扎城的中路夏军随即被大王和王厚合兵一处,迅速击败,斩首一万,俘获一万五千,其余四处溃散,大多数被洮水、湟南蕃部斩杀,送至尖扎、邈川等城,找我军换取赏钱。” “围攻邈川、青唐城的左右两夏军群龙无首,迟疑几日后,各自向癿六岭以北撤退。但是来时容易,想走就难。王禀和郭成两位将军,从城中发起反击,黏住夏军。一路上各蕃部更是落井下石,袭扰夏军探骑巡哨。两路夏军军心涣散,士气低迷” “简王殿下率领主力,兵分四路,分路迂回包抄。大军分别绕过邈川城,于润九月初三那天,在浩通川附近,追上夏军左路军。前锋骑兵先用弓射轮番袭扰对手,拖延夏军。而主力各部按照部署,迅速地向指定位置开进” “左路夏军经过十余日的攻城血战,还有主力八万五千余。我军原本六万之众,宗哥城一战有所损失,但数日间从湟南、洮水、河曲赶到的蕃部骑兵,有一万多。我军不减反多,兵力超过六万。” 听到这里,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六万打八万,还是少啊。 宋军打夏军大部分时间都要以多打少,才有胜算。现在兵力占劣势,怎么打? “六万打八万,我军占劣势。但我军士气高涨,夏军士气低迷,毫无斗志。只想着翻过癿六岭,逃回夏境。” “我军先以部分兵力穿插,将夏军分割成数块。等到夏军左路军队形涣散时,大王下令发起进攻。集中优势兵力,逐一地歼灭夏军各部。激战两天一夜,斩首三万,俘虏四万,其余溃散” “稍事休整,润九月初八,简王率军翻过癿六岭,直至喀罗川,然后广布侦骑,沿着喀罗川对夏军右路军进行搜寻。夏军右路军从青唐城撤下,绕道古骨龙城,翻过癿六岭。由于地形限制,他们必须汇集到喀罗川休整。因为只有那里才有足够的水,供养数万士兵,和他们的马匹” “当夏军右路军以为逃出生天,正在休息懈怠时,简王殿下率领大军赶至附近加上后续从河曲、洮水、煕河赶来的生熟蕃部,大王麾下的骑兵足足有六万余。加上煕河秦凤路的两万兵马,超过八万” “润九月十日一早,殿下先派出数支小股骑兵对敌人发起试探,察觉到夏军右路军又累又饿,已经毫无斗志。当即立断,号令八万大军四面合击。夏军全军溃败我军斩首两万,俘虏两万。” 听到这一个又一个的胜仗,众将激动得满脸通红,几乎不能自已。多少年了,宋军何曾打过这么痛快的胜仗? 先诱敌深入,再伺机反击,分路穿插,包围合击,而后迂回包抄。 先悄悄观察敌人,找到弱点,立即发起最猛烈的进攻。 简王殿下亲自指挥着一系列的战例,向众将讲述着,他此前一直强调的骑兵战术:分割穿插,迂回包抄。 更重要的是,殿下展示了他一直强调的,马步军共同的作战特点:观察、快速、猛攻和铁律。 观察是要善于判断敌情和地形,及时制定正确的作战计划;快速是要求部队具有高度的机动性和突然性;猛攻就是在交战的决定性时刻最大限度地发挥力量,进攻战术多样,取胜后对敌人穷追猛打,这是消灭敌人,取得完全胜利的关键;铁律就是全军要如钢铁一般遵守军令和纪律。 “诸位!”张叔夜挥手让刘韐又暂时停下,又抛出问题让大家讨论。 第一百一十四章 骁骑营的未雨绸缪 “大家讨论下,大王能宗哥城、湟中以及喀罗川连战连捷,关键靠什么?” 很多人都举起了手。张叔夜随意点了一位军官。 “数万就地征召的蕃部骑兵。他们是大王连战连捷的主力军。可以说,没有他们,就没有大王的三战三捷。” 张叔夜赞许地点点头,挥手示意军官坐下。 “没有这数万就地征召的蕃部骑兵,大王再神机妙算,也无法大败夏军。只是这数万蕃部骑兵,如何迅速发挥战斗力?大家有没有想过。” 这回举手的人少了许多。张叔夜又点了一位军官。 “俺在煕河军待过五年,大致了解洮水、河曲、湟中等地蕃部的情况。那边的牧民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骑术不在话下。又环境恶劣,时常要与其它部落抢水、抢牧场。要防止盗匪或其它部落来抢牛羊,抢人抢马。” “可以说是无一日不战斗,无一天不戒备。骑射武艺,那绝对没话说。单打独斗,煕河秦凤路的精锐,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关键是他们不知军纪,不懂战术,从小打的就是一窝蜂的群殴。这是最大的弊端。” “没错!”张叔夜高声赞誉,“他把大王连打胜仗的根本原因都讲明白了,也把最大的弊端点明了。” 下面的军官一片哄然,“骁骑营,俺说骁骑营突然被调走,走得那么匆忙。原来是被调去煕河前线去了。” 张叔夜哈哈大笑,“没错。大王决定在湟中之地大干一场后,立即派人星夜赶回开封,向官家请的兵符,调骁骑营回煕河前线。大王在沿边巡视了二十多天,骁骑营日夜兼程,一路急行,还早几天赶到熙州。” “他们原本就是从各蕃部挑选出来的骁勇精锐,在部落中素有声望。又被大王潜心训练了数月,个个当军官一样训练。不要说多,他们当个百夫长,绝对合格称职。大王一到兰州,就传令给骁骑营全体,各自散回去本部,征召蕃部骑兵。” 张叔夜说到这里,曾葆华把手里的笔一丢,狠狠地说道:“这才叫未雨绸缪!当初训练骁骑营,钱粮哗哗地如洪水一般往外花,心痛死老子。现在看来,值,太值了!” 长孙墨离看着他,淡淡地说了一句:“痛快了!” “十分痛快!” “痛快了就赶紧把笔捡起来,继续当你的笔录员。” 曾葆华愣了一下,随即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去把摔飞的毛笔捡回来,老老实实做起笔录员。 看在眼里的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张叔夜双手往下压了压,众人纷纷收住了笑声。 “三千骁骑营,各回本部招募骑兵。党项人去党项部落,吐谷浑人去吐谷浑部落,吐蕃人去吐蕃部落,回鹘人去回鹘部落,羌人去羌人部落。沟通没有问题,有大王的军令和保证,招募也不成问题。” “骁骑营官兵熟悉蕃人骑兵的习性,知道如何鼓励和约束这些同族。他们又在万胜镇大营里被大王训练过,知道如何执行命令,面对敌人该采取什么战术。他们或做十夫长,或做百夫长,以他们为骨干,大王才能把数万蕃部骑兵迅速凝聚在一起。” 张叔夜嘴里这么说,但心里还是觉得后怕。 如此聚集在一起的蕃部骑兵,勉强能战,但是也很容易崩溃。现在想来,大王第一仗先打宗哥城的那两万夏军,也是煞费苦心。 先是人数占优势,再用计,把嵬名理奴部引到绝地,再利用地形加人数优势,加上两万煕河精锐做基本盘,配合数万蕃部骑兵,这才歼灭了嵬名理奴部。 第一仗打赢了,即锻炼了队伍,又让蕃部骑兵自信满满。有了这样的准备,大王才敢在浩通川揪住军心涣散的夏军左路军打。 虽然风险极大,但是正如大王所言,如果不敢冒风险,哪里来的胜利?等着从天上掉下来吗? 张叔夜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微微仰起头,扫了一圈众人,继续主持会议。 “宗哥城、浩通川、喀罗川,三战三捷。仗打到这个份上,你们是什么想法?接下来该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种师中举手道。 “打到这个份上,将士和战马都很疲惫,不会先稳定下来。转回来攻陷卓啰城,打掉夏国的卓啰和南军司。” 大多数将士纷纷点头附和。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大胜,没有必要再冒险。不如稳固战果,没有必要继续再犯险了。 “继续打!”白崇虎举着手,高声道。 众人闻声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 “前面三战,只是把夏军打痛,还没有把他打怕。现在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方,为何不继续乘胜追击?打得他闻风丧胆!” 张叔夜眼睛一亮,“伯虎觉得该怎么打?” “衔尾追杀向东北逃窜的夏军,然后在零波山的黄河西岸设伏,对来援的夏军半渡而击!” 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诧异之间带着惊喜。 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我军疲惫,但夏军远道驰援,他不疲惫吗?更何况我军还可以在黄河西岸以逸待劳。 我军连连大胜,正是军心士气最盛的时候,正好一鼓作气。 “那你们猜,简王殿下是怎么打这一仗的?”张叔夜故意买起关子来。 第一份军报上只是说简王指挥西军连战连捷,详细军报全在刘韐手里的第二份军报里。刚刚急递到万胜镇,还没来得及全体传阅。 难道大王真的再接再励,如白崇虎所言,在黄河西岸设伏,对驰援的夏军半渡而击?很心细的人算了一下斩首数字,发现还有四万的缺口。 把这个发现告诉同伴,一传十,满会议室里都沸腾起来。 大王这是打的神仙仗啊!太匪夷所思了。 “张先生,刘先生,快告诉俺们接下来的战事经过。”众人就像雷雨前池塘里的鱼群,蹦个不停,拼命地张着嘴,说个不停。 “哈哈,”张叔夜仰首大笑,“好,我们不卖关子了。仲堰,你继续往下念!”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零波山之战 “好!”刘韐强压着心头的兴奋,继续念道。 “简王殿下一边传令湟中,叫郭成、王禀几位将军立即率军北上,翻过癿六岭。攻占空虚的卓啰城,以及夏军在癿六岭要隘上修筑的诸多城寨,掌控癿六岭的全部地形险要,把边境推进到癿六岭以北。” “河州的王愍,兰州的钟傅,合攻京玉关。半日而拔,斩首三千,俘获一万” 不,俺们想听的不是这些!这个刘夫子,故意卖关子!想活活急死俺们。 “润九月十三日,大王自己率蕃部骑兵和煕河精锐,调头向南,在兰州渡河,进入兰州。” 什么?简王殿下怎么调头回来了?那接下来的四万斩首是怎么打出来的? 在众人低声议论纷纷的时候,韦宝庆等聪慧的将领军官们,已经猜出赵似的意图,各自激动得浑身颤抖。 这仗居然还可以这么打? 果真,有时候打仗打得就是想象力,尤其是骑兵作战。 刘韐继续念着。 “大王率主力进入兰州,调头向东,奔会州。在会州柔狼山一带蛰伏数日。一边评论军功,整顿兵马,一边派出精锐侦骑,在夏国黄河以东地区搜寻敌踪。” “很快,侦骑回报,夏军主帅,夏主的弟弟、枢密院副使李察哥,率领大军赶赴癿六岭的途中,听闻湟中、喀罗川夏军大败。于是就下令大军加快行军速度,日夜兼程,直奔卓啰和南军司增援。” “夏军第一波援军七万余人顺利渡过黄河,在西岸驻扎。李察哥率一千铁鹞子、两千质子军、一万擒生军,以及四万正军和大量辎重,驻扎在东岸零波山下,准备第二天渡河。” “摸清楚情况后,大王率领大军,借着柔狼山势掩护,于润九月十七日黄昏时分,悄悄潜行到李察哥部附近。” “当晚过两更,大王先派出一千煕河骑兵,装作四处游弋,无意间撞到此处,与夏军巡哨队发生激战。开战以来,从东到西,千里战线上,天天都有宋军军队,以百千数为单位,深入夏境,浑水摸鱼,趁火打劫。” “夏军以为也遇到了这样的部队,只是派出一支骑兵部队追击。如此一惊扰,夏军调兵遣将,军令四传。在高处暗中观察的大王,发现了夏军的中军大帐,也摸清楚了夏军大致的布局。” “那支追击的夏军骑兵很快就被全部歼灭。大王叫蕃部骑兵精锐,换上夏军服饰和旗号,多带火种,装作追剿回营的样子。蕃部很多骑兵都是党项人,语言互通,很容易就混过哨兵。进入营地后,立即以百人为单位,四处放火。” 刘韐此时化身为一位说书人,口吐莲花,下面的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风助火势,夏军左营火光冲天,瞬间烧了一大片。上万夏军顿时炸了窝,慌乱不已。我军一万骑兵趁乱杀入夏军左营,扩大战果。一时间,左营杀声震天,我军骑兵在火光中穿行,追杀到处逃窜的夏军。” “接着,趁着夏军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左营,大王派出两万兵马,沿着黄河摸到正面。先放了十轮火箭,把夏军前营点着了,然后从前方杀入夏军大营。” “两连击之下,夏军陷入巨大的混乱,不过主将李察哥很有才干,立即传下军令,严令各部将领约束部众。同时派出卫队和精锐,巡视弹压,四处增援,努力恢复各军秩序和指挥。” “大王一直在高处观察着,终于被他寻到了漏洞。当机立断,传令杨可世率领一千具装甲骑,对着他找出的破绽,直冲夏军中军大帐。其余主力,沿着杨可世凿出来的通道,把夏军彻底撕碎。” “大王下令全军所有牛角号吹响” 众人的眼前浮现出一副图面,皓月当空,群山如聚,数百支号角吹响,荡气回肠,天地为之侧目。 杨可世,这位西军数一数二的绝世猛将,人和马一身铠甲,戴着一张狰狞的青铜面具。在他身后是一千具装甲骑,每一匹战马的后面,插着一面赤色靠旗,在夜风中呼呼展卷。 人如龙,马如风,在一声怒吼中,杨可世挥舞着那柄长铁锏,一马当先向夏军冲去。 一千甲骑汇聚成一把铁锤,把挡在前面的夏军击得粉碎。被夜袭搅得人心惶惶,被大火和夜袭骑兵赶得四处散乱的夏军,没有办法组织起强有效的抵抗。 甲骑一路畅行无阻,直冲夏军中军大帐。 简王殿下长枪一挥,向前一指,数万骑兵漫山遍野,驰骋而来。他们手里挥舞的马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如同粼粼的湖光。 他们在月色中奔跑,奔跑在陇右大地。他们的身影在夜色和月光里若隐若现,仿佛从历史长河中穿行出来的。 他们脚下的路,或许是霍去病所部“逾乌盭,讨遬濮,涉狐奴”时曾经奔驰过的;又或许是前唐江夏王李道宗率部讨伐薛延陀,马踏贺兰山时,曾经行军过的。 现在,是宋军的骑兵驰骋在这片土地上。 此战,宋军人数占优势,还抢占了地利。 最开始就先施计混入夏军营中,四处发火,扰乱军心,然后是分路合击,杀得夏军难以招架。紧接着具装甲骑一锤定音,彻底打垮了夏军的指挥中枢。最后是宋军全体出动,横扫一切。 战局自然是宋军大获全胜,斩首两万,俘获三万。李察哥在卫队的拼死掩护下,只身逃走。他带来的擒生军、质子军,全部被歼灭。 尤其是那支凶名煊赫的铁鹞子,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穿甲上马,就被洪水一般的蕃部骑兵淹没了。 在黄河西岸的七万夏军,看了半夜的火光,听了半夜的喊杀声,由于情况不明,船只又被宋军用火箭焚烧,迟迟不敢渡河来援。 彷徨了半夜,到天明,他们终于看到东岸的己方营地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火烧烟燎。一堆堆同袍的尸体被堆在一处,堆成了数十个大尸山。 数千宋军在战场上打扫收尾,居然隔着河挑衅数万夏军。最过分的是一队宋军骑兵,居然对着西边,掏出家伙隔河撒起尿来。 最后,这群嚣张的宋军把数十个如山丘一般的尸堆点上火,扬长而去。 数十个火堆,在数万夏军面前熊熊燃烧,永远刻在了他们的心里,直到死都忘不掉。这支夏军的将领到中午,还是看不到宋军的踪迹,这才派人渡河,可是除了烧焦的尸骸,什么都没有。 很快,夏军将领又接到卓啰城失陷,癿六岭全是宋军的消息,不敢西进。可是他又不敢渡河东归,生怕伏击李察哥的宋军,照葫芦画瓢,再次伏击他。 犹豫了几天后,将领最后调头向北,率领本部人马投奔凉州去了。 刘韐念完后,自己都久久不能平静。 众人微张着嘴,瞪大着眼睛,等到刘韐最后一个字结束后好几十息,终于回过身来。 大王威武!大王神武! 大王用教科书一般的战例,告诉世人,什么叫天马行空! 这一役,足以让夏军心惊胆战,刻骨铭心。 正当众将群情激愤时,一位值日官突然闯了进来。 “刚刚接到开封城里的通报。皇子今早四更时分,薨!” 屋里一时无语,张叔夜、长孙墨离、韦宝庆等人的眼里,透着难以压抑的激动。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官家的封赏 童贯赶到渭州平凉城,已经是十月初九。在皇子夭折的第三天,他奉官家诏书,日夜兼程,十五天就跑到两千多里之外的渭州城。 这里应该是接到官家痛失爱子的消息,匆匆撤去了喜庆的装饰和物件。 不过依然能看到狂欢喜庆的痕迹,整个渭州城上空,似乎还飘荡着淡淡的酒气。 毕竟是百年以来,国朝对夏国前所未有的大捷。 斩首九万,俘获十三万,还有牛羊马匹等无数。 在路上,童贯还听说简王殿下以陕西六路宣慰使的身份,行文夏国国主,质问他为何违背宋夏和议之约,背信弃义,纵兵入侵湟中之地,武装入侵,粗暴干涉宋国内政。 夏国国主,必须给宋国一个交代,交出主犯,赔钱,割地否则的话,简王殿下将率五十万虎贲鹰扬之师,亲到兴庆府向夏主讨个说法。 宋国对夏国,什么时候这么横过! 当时说这个消息的百姓,一脸的兴奋、骄傲和与有荣焉。 他们在话语字词间,对简王殿下的爱戴已经无以复加。 有两个酸溜溜的文士,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说简王穷兵黩武,不体恤民力,暴烈凶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围的军民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打了个半死。 陕西六路,尤其是沿边五路,果真是民风彪悍。 “门下设青唐为鄯州;邈川为湟州;尖扎城改名宁塞城,溪哥城改名积石城为廓州宗哥城改名龙支城,属鄯州。其鄯、湟、廓州并湟中、河南等新收复城寨,并隶陇右都护,仍属熙河兰会路。” “首功王禀,擢虔州团练使,领陇右都护使;次功刘法,擢林州团练使,领陇右副都护使,知鄯州州军事;郭成,擢东上阁门使,知湟州州军事;王厚,擢西上阁门使、知河州州军事;高世宣,擢东上阁门副使,知廓州州军事;斛律雄,擢西上阁门副使,陇右兵马使;杨可世擢西上阁门副使,领左翊卫左司马;姚古,擢东作坊使,领兰州兵马使;种建中,擢西作坊使,领熙州兵马使;王舜臣擢内藏库使,领河州兵马使 “章楶擢通议大夫,荫一子,加领陕西六路经略安抚使;孙路姚麟,擢武胜军节度使,领煕河、泾原、秦凤三路经略安抚使;刘仲武擢建州刺史,领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种朴擢建州防御使,领煕河会兰路经略安抚使;折可适,擢吉州防御使,领泾原路经略安抚使” 童贯的声音跟一般的内侍不同,洪亮雄厚。 封赏诏书共计三封。 一封是对参战诸将士勉励了一番,详细封赏自有各路各军分发下去。第二封是对湟中之战,以及跟着赵似三战三捷的诸将领的封赏。第三封是对坐镇后方的章楶,以及煕河、秦凤、泾原、环庆诸路各军将领进行封赏。 他们根据赵似的命令,前期牵制夏军,后期主动出击,拔除要隘上的夏军城寨,把边境线又推进了近百里。尤其是兜岭和横山,完全占据了地形。居高临下,随时可派兵袭扰夏国境内。 念完后,童贯向众人解释了一番:“诸位,简王殿下的封赏,官家说了,要到垂拱殿上亲自授予。” 那就好。 众人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满脸欢悦。 官家和朝廷的封赏,极其丰厚。 大家心里有数,一是这次的胜仗足够耀眼,二是简王为大家说了好话。否则的话,那些文官那肯如此轻易地松口。 总之,这次全靠了简王。 姚麟、刘仲武带头,林林总总数十位立功受封将领,依次排好,郑重地向赵似作揖行礼。 “此次大胜,全赖大王运筹帷幄,身先士卒,是为首功。吾等附骥尾、攀鸿翮,全凭大王提携周全,感激涕零!愿粉身碎骨,以报万一!” 听着这齐刷刷,如同一个人发出的洪亮声音,其余的人无不动颜。 站在一边的童贯,一脸的诧异,眼珠子乱转。 赵似刚刚从煕河赶回来的,战后,他一直在那里忙碌着。 实现自己的诺言,除了所有的战利品按功分配之外,还从朝廷军费里拨出一笔,厚赏跟随他出身入死的诸蕃部将士。 在万众欢呼声中,赵似继续他的恩赏。 十夫长转为甲户,百夫长转为百户,千夫长转为千户。凡是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只要没有犯军法者,都转为正户,或者叫军户。 阵亡者,按功论,该是正户就是正户,该是甲户就是甲户,该是百户就是百户只是这份职位,由其子嗣继承。 子嗣未成年者,先寄职。但赡户和牛羊先拨给他家,等他长大到十五岁,就继承父亲军功挣下的职位,继续出力挣军功。 没有子嗣者,就由他的弟弟继承 每一正户当有三至五帐赡户。赡户平时为正户放牧牛羊,战时出一至两骑,为正户的辅助兵。 而每十正户为一甲户,十甲户为百户以此类推。 暂编一万户为一翼,井、鬼、柳、星、张、翼、轸七翼为一旗。 这第一批跟随自己的湟中、河曲、洮水诸蕃部骑兵,被编为朱雀旗,旗色赤红,中有一只黄色的展翅朱雀,也叫赤旗。 每一翼翼旗为朱雀赤旗下,加上黄色的各翼星宿。 只是目前未满编。但是赵似相信,很快就能让朱雀旗满编。 正户的赡户该如何落实?这是最根本的。 赵似带着这数万得胜的朱雀旗骑兵,回到廓州,把数百上千位部落首领和贵人们,“客客气气”地请来,商议要事。 赵似邀请这数百位部落首领,举家迁居关中富庶之地。他拍着胸脯保证,每家都会有房有地,足以让你们做个富家翁。 至于他们的部众,就要让给朱雀旗骑兵。 原本是部落首领之子的,就要提前继承家业。 不是长子?他现在是俺简王的军官,不比你那个躲在后面不肯为朝廷出力的长子高贵多! 原来只是普通牧民的,现在他立功了,要来接管他的那个小部落。 肯定有人不答应,那就请好好看一看老子身后数万朱雀旗的骑兵。 这些人多数是首领不喜欢的次子庶子,或者是部落里派出来凑数的。 反正不是部落首领的爱子亲信,或者部落贵人。这些人都比较“稳重”,觉得宋军以往的战绩胜多输少,这次看着也挺悬的,还是先旁观一段时间。 结果真是日了狗! 赵似看着那些部落首领和贵人的嘴脸,心里冷笑。 你们敢说个不字吗?老子身后这数万骑兵,都是既得利益者,一个眼色就能叫你们灭门。 所以说,下回老子征召时,你动作快些;带着你们打仗时,勇敢些! 还有那些受了夏国奸细煽动,跟着起来作乱的大小部落首领。 为数还不少,选前跳的最欢的前五十名,当众斩首,家产没收,家眷没为奴隶;后面那些从犯,首领不要当了,举家搬迁到中原去,老老实实做个农民。 赵似就这样,挟着大败夏军的威势,把湟中、河曲、洮水诸地的二十多万帐蕃部,原来的体系砸得粉碎,再把他们打乱分配给跟着自己的朱雀旗将士们。 “本王知道,有些正户只有一两家赡户。谁叫你立功小!我们是按军功高低优先分配赡户的。不服气,好!有志气!西海、阿柴、脱思麻、牙龙觉卧、乌茹、羌塘、纳仓、乌思藏,西边纵横两三千里,雪域草原,有的是牧民、牛羊。有胆子就去抢!” “本王还是老规矩,所有战利品,人口、牛羊、牧场,老子一概不要,全归你们,按军功分配!” 朱雀旗部众群情激奋,恨不得马上就骑上马,向西边而去,抢回属于自己的人口牛羊和牧场。 “大王,真的去抢?”兼领朱雀旗兵马副使的高世宣忍不住问道。 “当然去抢。”兼领朱雀旗兵马使的刘法,已经明白了赵似的意思。 “大王的意思就是趁着西边吐蕃,诸国林立,一盘散沙,指挥朱雀旗数万兵马,轮流西进。一是练兵,练大王传授给俺们的骑兵战术;二是收拢兵源。那里虽然人口稀少,但好歹也有数十万帐人口,应该能聚得二十万骑兵;三是剪除侧翼威胁,好全力以赴对付东边的河西家。” 赵似哈哈大笑,“知我者刘法也。” 兼领朱雀旗兵马副使的斛律雄搓着手,兴奋地说道:“这个活,俺喜欢干。” 第一百一十七章 回京 宣完诏书,谢完天恩,赵似设宴款待童贯。 “童天使,原本该请你同庆大捷。只是皇子夭折,国之悲戚。所以不动丝弦,不上酒荤。粗茶淡饭,还请童天使见谅!” “大王客气了。” “来,本王以茶代酒,敬童天使一杯,一路辛苦了!” “小的是天家家奴,奔波效命是天职。” 童贯卑微的样子,让人以为他在面对着官家。 “皇兄身体可好?” “听闻皇子殇没的消息,官家当场昏厥过去。经过太医医治,才清醒过来。下诏停朝三日。” 童贯小心翼翼地答道。 “诸位将士的封赏,也早已拟好,只是那些日子皇子病情反复,官家没有心思勾笔用宝。皇子殇没的第三天,官家突然唤小的去,当着章相、黄吕副相和范中丞的面,叫小的来宣封赏诏书。” 说到这里,童贯看了看赵似,“官家还特别叮嘱小的,宣完诏书后,督促大王尽快回京。” 众人听到这里,神情各异,但是都难掩那份激动。 赵似不动声色,又继续问道:“那朝中出了什么事?” “大事并无,只是出了件小事。” “什么小事?” “皇子殇没的那天,有太子中允兼国子监博士张云元,上书。言及皇子夭折是擅动兵事,惹来苍天警示” 童贯话一出,坐在下首的众将脸色愤然,不少人激愤地要站起来破口大骂,却被赵似目光一扫,老老实实地坐下,一声也不敢吭。 “此子妄言惑众,当诛!”赵似冷冷地说道。 “大王说得没错。官家第二天看完奏章,当即叫班直把此獠抄捕,剥去官服官帽,直接在东华门前当众杖杀!” 童贯咬着牙,同仇敌忾地说道。 大多数脸上涌上欢悦之色,只有少数人脸色一变。 章楶捋着胡须,缓缓地说道:“上次杖杀大臣,还是真庙先帝时,老夫见过文录,记得是国子博士、荣州知州褚德臻,罪名是贪赃枉法。” 赵似毫不客气地说道:“张云元身为官员,国之大捷,不相贺同庆,反陷为擅动兵事,是为不忠;身为人臣,君父丧子,不思安慰,反而落井下石,是为不孝。这等不忠不孝,只为邀求名声之人,当诛!” 众人齐声叫好。 章楶捋着胡须,看着赵似,心中终于明了。 难怪族弟子厚来信说,朝中现在无人敢与简王争辩。 此子心思敏锐,往往一眼能看到关键,然后语词锋利,直中要害,比御史还会扣帽子甩锅。最可气的是,他实在争辩不赢,就撒泼犯浑,仗着官家的庇护,无理也能给你扯出三分理来。 这时,有人来报。 “报!夏国国主回信送到。” 回信?难道是在路上听到的,简王殿下呈送给夏国国主的那份交人、赔款、割地,十分嚣张的质信? “念!” “是!” “赵十三,你来兴庆府便是,某在此等候!” 这李乾顺也是个硬茬,直接回了封这般硬气的信,还气焰十分嚣张。想想也是,这位可是鸠杀亲母的狼人。 童贯看得出来,在座的诸将各个义愤填膺。 是啊,他们刚刚大败夏军,斩首九万,俘获十三万,前所未有的大捷,正是气盛的时候,如何受得了这腌臜气? 只是赵似没有出声,众将也一声不吭,强行压制着自己的怒火。 童贯心里十分不屑。 你们这些武夫,真是没有眼力,这个时候应该跳出,慷慨激昂,向简王殿下请命,请求带一旅雄师,直捣兴庆府。不斩杀李乾顺小儿,誓不罢休。 过后真的要不要领兵出击,到时再说,至少在简王面前,把态度做足,让殿下看到咱家的忠心赤胆。 赵似冷冷一笑,转向章楶,“质夫公,当何如?” “打他丫的!” 章楶爆了一句学自赵似的粗口。 “对,打他丫的!” 两人哈哈大笑,赵似拱手道:“本王明早就出发,一切就拜托章公!” “好!请大王静候佳音。” 第二天一早,赵似与明朝霞在岑猛率领的王府护卫队的护卫下,出渭州城。同行的除了童贯,还有孙路和胡宗回。 一行人出了城,与城外的骁骑营汇合,向东而去。 此时的骁骑营,除了两三百骨干还在之外,其余大部分全部换上跟随赵似,杀敌立功的原奴丁。 数万蕃骑中,有一万多人原本是各部落里的马奴。他们世世代代为奴,突然得到了一个翻身的机会,无不奋勇杀敌。他们伤亡最大,立功也最多。 赵似遵守承诺,以朝廷的名义出钱,将他们赎身,按功转为正户、甲户和百户,分别安置。再从中选最骁勇善战之士三千,充入骁骑营。 赵似知道,他们是朱雀旗中最忠心的一群人。 一行人沿着泾水一路东行。还是赵似风格,一路急行,一天就走了一百二十里,黄昏时分在泾州城外的保定驿歇息。 洗漱一番,驿吏端上做好的饭菜,岑猛等人先验过毒,再请赵似和明朝霞食用。 “骁骑营都安置好了?” “大王,杨可世、王舜臣、折彦质、杨宗闵四位将军带着骁骑营在驿站不远处的荒地安营,正在造灶做饭。” “孙、胡两位都安置好了?” “大王,都安置好了。正在用晚饭。” “童贯呢?” “小的叫了韩甲先陪着他。” 韩甲先是王府护卫,非常机灵,善于交涉和打探消息。 “嗯,好,猛子,辛苦了,你们也赶紧用饭。” “是,殿下!” “殿下,你真的抽身离去,不管不顾,让章公指挥?” 吃着饭,明朝霞好奇地问了起来。 “当然要让他指挥。这个老头,执拗自负。前次大胜,是本王带着人马在前面打出来的。章公只是坐镇渭州,催促粮草军资,督查军纪军法。没有做什么,就捞了份大功,加赏通议大夫,荫一子,还真正成为西北主帅。” 说到这里,赵似悠悠地说道:“老头心中别扭啊!” “所以殿下才尽早赶路,让章公主持第二阶段的进攻?” 赵似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继续往下说:“沿边五路,熙河、秦凤、泾原、环庆、鄜延。湟中、浩通川、零波山等战事,煕河秦凤两路为主力,立下首功;泾原、环庆两路也出力不少,立下次功。鄜延路和河东的丰、府、麟、晋宁军,只能打打掩护,捞到一点安慰功劳。” “他们也是与河西家对战的前线。为什么其它路的同袍立了大功,升官加爵,他们却只能在一旁干看着?意能平吗?” 明朝霞眼睛睁圆,失口问道:“第二次战役不是以朱雀旗骑兵为前锋,兵出癿六岭,直逼凉州城,迫使夏国调兵增援,再抽调熙河、秦凤、泾原、环庆、鄜延五路的精锐主力,围点打援,在半路伏击夏军援军?” “哈哈,兵不厌诈!现在河西家在疯狂地向我境内渗透。这些日子,各关隘抓获的可疑之人多达千人。肯定还有漏网的的探子。除此之外,这么多年,河西家在我们陕西六路埋了多少暗桩,不得而知。要瞒住他们,肯定得好好做局戏。” “陕西六路的反谍工作肯定要做。我离开开封城来西北之前,举荐玄明兄兼任枢密院枢密检讨详官,并密令他组建枢密检讨详局,从东校字房、西校阅所、教导队、警察厅等部门抽调人手,负责军情刺探和反间谍工作。” “也不知道玄明兄筹建得如何?就算筹建好了,全调过来,清查河西家奸细,也来不及。只能先瞒天过海再说。” 第一百一十八章 回京途中 明朝霞微张着嘴,搬着手指头数了起来,“东校字房,西校阅所,保卫局,又冒出个枢密检详局?” “哈哈,都是权宜之计,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应急办法。过段时间,还是要汇总,各司其职。这样也有个好处,看看谁适合干这种工作。” 明朝霞嘴巴一撇,给赵似夹了两筷子菜,然后又说道:“前次战事,臣妾担心了足足一个月,太过凶险。” “看似凶险,主要看有没有找到关键点。这次大胜,四分将士用命,两分庙算,两分河西家的错误,还两分天意。” 明朝霞放下筷子,歪着头想了想,还是有些不解。 “十三郎,四分将士用命,两分庙算,两分天意,臣妾都能理解。只是这两分河西家的错误,臣妾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赵似往嘴巴里扒着饭菜,呜呜地说道,干净利落地把最后一粒饭吃完,放下碗筷,接过李芳递过来的茶杯,漱了漱口,把水吐在一位小内侍举着的铜盆里。 “李公,把饭菜都撤了吧。给我和朝霞上两杯茶,先下去休息吧。” “是殿下。” 捧着热茶,赵似与明朝霞在小厅里的桌子对坐。 “朝霞,还记得兜岭大保寨的夜战?” “殿下,就是我们出萧关,夜探夏军城寨,歼灭一百多夏军的那回?” “是的。你记不记得那个被活捉的夏军首领说过的那句话?” 明朝霞努力地想了想,当时她也是一身戎装,跟在赵似身边,保护他的安全。 她记得那个夏军首领说过的话,只是需要想一想才记得细节。 “臣妾大致记得,那厮说,要是梁太后在,大保寨的夏军会全体出动,不会被俺们打败。好像还说,是他们的国主,下了严令,边关不准擅自开战。” “是的。我就是从这段话听出问题。夏军上下,思想混乱,将领军官多有异心。” “真的吗?”明朝霞不敢相信。短短一段话,你是怎么听出这么大的问题? “夏国梁氏一家二后,连续操纵两朝政事,秉政三十余年。为了巩固权势,梁党勾连阿里骨,疯狂向我大宋开战,胜多输少。夏主李乾顺亲政时短,夏军中的遍布梁党党羽,根深蒂固。” “这些夏军将领军官,在梁党纵容下,一向狂妄自大,藐视我大宋。对李乾顺的谢罪求和的行为,以及严令约束边军的命令,肯定是一肚子火。” 赵似端起茶碗,轻轻地抿了一口,侃侃而言。 “我后来又通过渠道验证,然后叫人悄悄把湟中之战的线索,故意泄露给夏国的细作。” “故意泄露?”明朝霞的手一抖,端着的茶杯差点摔在地上。 “泄漏了些线索,指向我的作战目标是湟中唃厮啰国的线索。李青鸾跟我交过手,知道本王是个‘胆大妄为’,又‘阴险狡诈’的家伙,根据这些线索,很容易推测出本王会为了开疆拓土的大功,冒险进攻唃厮啰国。” 明朝霞已经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推测出本王的暗中目标后,李乾顺肯定想顺势而为,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湟中大败宋军,进而抢掠熙、巩、秦、渭、陇等州,甚至杀进关中之地。用一场痛快淋漓的大胜仗,巩固他的权势,进而帮助他清楚梁党余党,彻底掌握军队。” “殿下真是好算计!”明朝霞只能这样感叹一句。 这就是好算计? 穿越前我在商战时,更勾心斗角,更离谱的陷阱都遇到过。只要是跟人做对手,本质都是一样的。 看透他真正想要什么,那才是关键点。 “殿下,这就是你说的二分夏国错误?” “不全是。刚才我说了,夏军思想混乱,不少将领军官们对李乾顺口服心不服。这种情况下,打打顺风仗还行,一旦事情出现逆转,这些夏军将领和军官为李乾顺卖命的慨率非常小,很大机会是只想逃走,保住自己的性命。” “在浩通川,我军六万打夏军八万,其实当时我心里也是没底。直到前方送来几十个夏军士兵,我心血来潮,问他们,觉得夏军能不能打赢?他们大多数都认为,同袍们都只想着逃回癿六岭以北,军心涣散,士气低迷,应该是打不赢。于是我就有了信心,下令穿插分割,全歼夏军左路军。” 明朝霞诧异地问道:“这个你就信了?” “所有的胜利都是靠士兵才能获取。当多数普通士兵觉得会失败,那七成以上机会真的会战败;如果他们觉得会打赢,五成机会真的会赢。” “殿下,这话谁说的?” “就是告诉我军法密要,观察、快速、猛攻和铁律的那位兵法家说的,姓苏。” “姓苏的兵法家?”明朝霞百思不得其解。 赵似一行人继续前行,一直出了潼关,渭州的军报,由金字牌急递送了过来,特意给赵似的。 “章老头这是故意向本王示威。”赵似笑呵呵地说道。 打开军报,他扫了一眼,脸色不惊不喜,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明朝霞迫不及待地接过来,展开细细看了起来。 “朱雀旗四万骑兵,在刘法、高世宣、斛律雄的率领下,出癿六岭,沿着喀罗川向凉州城奔去。煕河、秦凤、泾原军聚集在兜岭、杀牛岭、平夏城一线” 看完后,明朝霞百思不得其解,“殿下,这难道不是臣妾猜测的故技重施吗?” “用兵就是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先摆出这么一副势态来。要是夏军不上当,刘法就带着朱雀骑兵,真的把河西家的西凉府抢掠一遍,再调头向南,直取西海。那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地。只是不介意顺路发笔财。” 明朝霞一下子明悟了,“攻其必救,我军大批骑兵直逼西凉府,夏主李乾顺不管如何,都要去增援。否则的话,一旦我军真的打下凉州城,直接就切断了他的一翼,会动摇国本的。” 说到这里,明朝霞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李乾顺不是傻子,肯定会想,我军会不会故技重施,又一次采用围点打援的战术,在半路上伏击援军。有其一就有其二。加上煕河、秦凤、泾原三路兵马的调动,消息肯定会传到夏国去,李乾顺就会更加谨慎。” 赵似哈哈大笑起来,“打仗就如下棋,谁抢到先手,就占了先机,对手就会处处被牵着走。以前我大宋苦无成军的骑兵,缺乏战略机动性,所以总是抢不到先机。本王费尽苦心,终于组建了朱雀骑兵。” 说到这里,赵似龙骧虎视,傲然地说道,“从此后,我大宋也有了战略机动性。先机,尽在我手!四战四捷,对本王而言,打出这么一支骑兵来,比斩首九万,俘获十三万还要重要!” “此时的殿下,真的有君临天下的气势。”明朝霞心醉神迷地说道。 赵似笑了笑。 这时,童贯跟着李芳上前来,弯着腰谄媚地骑在马上的赵似说道:“大王,前面是阌乡驿站,小的已经快马赶去,好生安排了一番,只等殿下下榻。” 赵似看着他,点了点头,“童天使,辛苦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阌乡驿 月黑,风高,月黑风高杀人夜! 阌乡驿站外数里的树林里,藏着上百人。他们全身黑衣,黑布包着头,蒙着面,露出一双双眼睛。 他们或蹲,或坐在地上,正在小心地收拾兵器。 “今天是我们最后,也最好的机会。”开口说话的人也包着头蒙着脸,但是听声音,知道是李青鸾。 “要是让赵十三回到开封城,宋国的皇位,必定是他的。要是他成为宋国官家,将是我大夏的噩梦。决不允许让他活着回到开封城。” “属下们豁出命去,也一定要杀了赵似,以报皇上和郡主的浩荡天恩。”一个黑衣人瓮声答道。 “好!你们都是质子军、卫戌军、擒生军、铁鹞子里挑选出来的精锐,每个人手里都有十八二十条宋人性命。今晚,你们肩负着大夏百年国运,我大白高国兴衰,在此一战!拜托诸位!” 李青鸾诚恳地说道。 “誓杀赵似!” 让黑衣人去做准备,李青鸾转到另外一处,见到了一位老部下。 “辅仁,这趟辛苦你了!” “回郡主的话,为国效力,是属下应该做的。” “赵十三奸诈狡猾,诡计多端。我们在算计他,他也在算计我们。”李青鸾扯下蒙着脸的面巾,抬头看了看天。 夜色漆黑,分不清有多少乌云挤在了天空里。只是偶尔看到一两点微弱的亮光在头顶闪烁,很快又不见了。 分不清是夜空里的星星还是从树林顶上飞过的萤火虫。 李辅仁看不清李青鸾的脸,但是能感受到那种绝望和恐惧。 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万万没有想到,宋国的简王赵十三,去西北转了一圈,用出乎意料的四战四捷,斩首九万,俘获十三万,让夏国君臣的心里,对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畏惧感。 当年的范文正公、狄青、郭逵、王韶,还有章楶都没有让他们如此畏惧。因为这些人会怎么做,夏国君臣能预料得出来。 可是简王赵十三的一系列行为,却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料,甚至说是超出他们的想象。人们,总是对难以预料或想象的未知事情,有一种从心底的恐惧。 这些念头在李辅仁心里闪过,不敢说出口来,只是低声道:“郡主放心,开封城也是有很多人不希望赵十三回去。阌乡驿站里,赵十三的贴身伴随中,有他们的人。愿意与我们合作。” 李青鸾一声不吭,缓缓地走动着。一路上有不少人站起身来,向她行礼。她挥了挥手,从他们中间穿过。 李辅仁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跟着一直走到了树林的边缘。 向远处眺望过去,只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一簇簇的萤火虫。 “阌乡驿站有多大?”李青鸾突然问道。 “回郡主的话,阌乡驿站地处东西要道上,是个不小的驿站。有三进院子,四十多间房间,今晚全被赵十三一行人占据了。” 李辅仁连忙答道。 “赵十三和他的侧妃朝霞君住在第三进院子里。第二进院子住着王府卫队,也就是拔刀队一百人。第一进院子住在一百多骁骑营轮值官兵。驿站的人,全部被赶到外面的杂物房和棚屋里住着。” “骁骑营的军营,最近处离阌乡驿站不过一里半,稍有动静,半刻钟就会有上千人围过来。” “朝霞君,”李青鸾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不知在想着什么。她转过头来,看了看李辅仁。 从刚才的答话里,李青鸾听得出李辅仁的不以为然和胜券在握。 她能理解。 李辅仁远在开封城,根本没有在西北亲身经历过,赵似变戏法一般整编出一支朱雀旗骑兵,然后不知用了什么魔法,驱使着这些蕃部骑兵为他出身入死。 就像风,你不知道他们会从哪里来;就像火,任何挡在他们前面的人和物,都会被烧为灰烬。 没有亲历过这些,永远也不会明白被这些支配的恐惧。 李青鸾转过头去,远远地看着阌乡驿站。 她知道,这一团团星星点点的灯火里,隐藏着无限的杀机。就像前些日子,湟中地区传来的一份份让夏国君臣欣喜的捷报,底下藏着赵十三不动声色的陷阱。 可是李青鸾知道,不管如何,她必须把握机会,杀掉赵似,不能让他回到开封城。 李辅仁带来的开封城形势非常明朗。 唯一的皇子夭折,备受打击的官家日渐虚弱,只要他倒下,目前看不到任何势力能阻挡赵似登上大宋天子之位。 他以一介亲王,借助沿边五路的力量,就把夏国打得吐血。要是他成为大宋天子,能够调集的力量让人恐惧,那对于夏国而言,是灭顶之灾。 必须干掉这个夏国有史以来最危险的敌人! “预定的计划是怎么样?”李青鸾开口问道。 “三更时分,细作打开三进院左侧的角门,放我们进去。我们可以直扑三进院赵十三居住的房间,擒贼先擒王。” 听了李辅仁的话,李青鸾沉吟一会问道:“确定赵十三住在第三进院子里?” “郡主,属下黄昏时分接到的最新消息,赵十三确实住在第三进院子的东厢房里。他们一路赶路很急。黄昏吃了晚饭,在院子里消消食就早早休息。五更就起床,洗漱吃早饭,天一亮就出发。” 李青鸾想了一会,沉声说道:“我们改变计划。” 李辅仁一愣,“改变计划?” 他脸色变幻了几下,最后还是低下头,“属下听郡主安排。” “我们有两百勇士,都是夏国最勇猛的勇士,可以以一当十。现在最怕的就是院子里埋伏有人,以及骁骑营的增援。所以我们必须速战速决。” 李青鸾缓缓说着自己的新计划。 “一百勇士从驿站正门猛攻,吸引宋人注意力。五十人按原计划,从侧门接应而入。另外五十人,在第三进院子的另一面,凿墙而入,直扑赵十三的住处。” 李辅仁听明白了,前面两支都可能是掩护,第三支才是真正的杀招。她不相信那些细作的接应。 “郡主,我们原本人少,要是再分兵,怕会” 李青鸾没有出声,李辅仁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郡主,驿站的内应发来了信号。一切顺利。”有人来禀告。 “现在是什么时候?” “两更。” “再等,我们两更三刻再出发。” “是。” 三更还差一刻钟,两百夏军精锐悄然进入到驿站外的指定位置,随时可以发起进攻。 三更的梆子声敲响,第三进院子左侧的角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探出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来。 从夜色中,钻出几个人影迎了上去。 过了十几息,人影对着这边发了信号,表示一切正常。 躲在远处的李青鸾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一百人向驿站正门摸去,在数十个人影鱼贯钻进角门时,突然有哨兵察觉到异常,然后爆发出巨大的喊杀声。 刚才还十分沉寂的阌乡驿站,突然就像丢了一支火把的柴堆,轰然一声窜起了腾天大火。到处都是喊杀声,刀枪交加声。 不对!李青鸾很快就听出异常。 骁骑营的营地太安静了。这个时候,他们应该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手忙脚乱地整队,跑来增援,而不是如此地安静。 李青鸾脸色变了,转身要走。 “郡主?”李辅仁不明就里地问道。 “中计了。驿站周围太安静了,说明宋军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现在正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李青鸾一边疾走一边答道。 李辅仁脸色一变,跟着慌忙离去。 一刻钟后,阌乡驿站慢慢恢复平静,在第三进院子东厢房里,门破了,窗框碎了,到处都是尸体,刀枪和箭矢。 在最里面,躺着一人,他浑身是血,穿着大宋高官才能穿的朱罗衣袍。 第一百二十章 到京 赵似缓缓走进东厢房,看着浑身带血的人,慢慢蹲下,轻轻说道:“童贯,可有遗言?” 躺在地上的童贯喉咙咕咚几下,想开口说话,却只能吐出几口鲜血。 “童天使在贼人袭击大王时,不幸身负重伤,为国捐躯,也算死得其所。”岑猛在一旁朗声附和道。 “死得其所,还能讨份犒赏,好,强多了。” 赵似淡淡一笑。 你这样死,比史书上臭名远扬的死要强多了。 可童贯还在死命挣扎,还要想着说些什么。 “童天使,你收了本王的钱,把宫里和九哥、十一哥的消息卖给本王;转过背,收了别人的钱,又把本王的消息卖给别人庆寿宫,九哥,十一哥,十四哥,章相,曾相,吕惠卿你是处处没落下啊。” 童贯的眼里露出惊恐之色,想拼命地摇头,却只能转动眼珠子。 “什么都不用说了。你身边有奸细,出卖本王的行踪住所,你有失察之责。但是你人都死了,人死为大,本王会给你一个盖棺定论。你还是好的,为国捐躯。” “只是有些人,就不一定了。他们勾结夏国,刺杀本王。这个罪名,他们逃不掉的。” 说完,赵似起身,转头就走。 明朝霞看了一眼童贯,也跟着离去。童贯的右手手指动了几下,想抬起手来叫住赵似,却只看到一扇关上的房门。 第二天,把后续事宜交给闻讯赶来的阌乡知县,赵似一行人继续向开封城赶路。 “大王,昨晚之事真是夏人所为?”胡宗回问道。 他和孙路两人高升,调回开封城,随赵似一路同行。 “醇夫兄,某翻看凶徒尸首,从相貌看确定无疑夏人,从纹身看,都是质子军、铁鹞子、擒生军的精锐。”孙路在一旁答话。 “大王,正甫兄,某忧虑的是这些凶人,有上百人,是如何越过边关,潜入腹地的?”胡宗回神情有些复杂。 “朝中有些人不想本王回京,他们想借刀杀人,借河西家的刀,半路劫杀本王。河西家,也想报仇雪恨,一洗前耻。自然就一拍即合。” 听着赵似淡淡的答话,孙路一脸激愤,胡宗回却显得有些迟疑和焦虑。 扫了一眼他们的神情,赵似对折彦质说道:“全队以行军速度前行。” “遵命!” 十月二十七日黎明时分,开封城外城万胜门。 城楼上的军士们趁着上官没有注意,打了个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不过只是短短十几息时间,有年轻的军士还想再扭扭腰,旁边的老军士侧踢过来一脚。 “直娘贼的,要是让宪兵队看到了,非得罚我们加跑十圈。你个狗娘攮的,不要害了全队人。” 年轻军士连忙立正,持着长枪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嘴里还在念叨着。 “老哥,现在宪兵队怎么又看得紧了?” “这还叫看得紧?简王殿下在开封城搞大整饬的时候,那才叫严!殿下把骁骑营和三分之二的教导队、宪兵队陆续调去了陕西,人手紧张。虽然还在继续编练整饬,只是我们是新编进去的,管得松懈。现在殿下要回来了,上头不敢怠慢,当然要抓紧了。” “老哥,你说简王殿下怎么这么神啊。在沿边五路转了一圈,把河西家的打得跟死狗一样,什么质子军、铁鹞子、擒生军,首级堆成了一座山。” “是啊,俺当时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也不敢相信。俺在西安州轮值过四年,跟河西家交过手。虽然没有坊间说得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确实凶悍残暴至极。俺们只敢守在要隘坚城里,根本不敢出去跟他们硬碰硬。” “俺有个远房兄弟,在延安府轮值当兵。上回金明寨大败,他是援军。上回他调河北路过开封城,跟俺喝过一回酒,聊起过。他们援军沿河谷进发,中了夏军伏击,死伤惨重,那叫一个惨啊。” “可是成百上千的夏国军旗、头盔,有名号的将领首级,流水介地从西边传来,不得不信。传来的首级里,俺认出嵬名宝栏。这厮是河西家的王族,擒生军的大将。” “当年俺在西安州轮值,这厮带着兵马从俺据守的城寨来回纵驰,没人敢拦他。甚至有一回,这厮居然敢单骑到城寨门下,对着俺们撒了一泡尿。当时我们缩在寨墙后面,看着他凶神恶煞的眼睛,硬是吓得不敢放箭。” “想不到这批传檄的将领首级里,居然有他。俺还特意凑前去多看了几眼。那首级保存在石灰里,外形神情还没有走样。完全没有当年的凶神恶煞,只有穷途末路的绝望。” “俺的亲娘啊,听你这么一说,俺真得相信简王殿下会仙法,要不就是得了神仙的帮助,召来了天兵天将。” 年轻军士忍不住叫了起来。 “听说啊,这简王殿下是前周世宗皇帝转世,神武雄略”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听某些士子说,神庙先帝十分敬仰前周世宗,说什么‘世宗诚创业造功英主也。使天假之年,其功业可比汉高祖。’曾经在祭天时暗暗祷言,求上苍赐一子,当如世宗。于是就诞下了简王殿下。” 这一回,不仅年轻军士倒吸一口凉气,就连旁边支着耳朵倾听的其他军士也忍不住满脸诧异叹服。 年长军士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像是听到什么,脸色一变。 “马蹄声!” 只见渐渐变蓝的天空下,一群骑兵从薄雾里钻了出来。他们沿着宽阔的官道一路疾驰,向着万胜门直冲过来。 马蹄声就像无数面大鼓,在敲打回响着。 看着黑压压的骑兵,城楼上的军士们脸都白了。年轻的军士正要去报警,被年长的军士一把拉住。 “是简王殿下的旗号!”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可是殿下带着这么多骑兵来干什么?按制这些兵不能进城门的。”一位军士好奇地问道。 众人都不出声,只是心惊胆战地等待着。 离万胜门不到一箭之地,突然军中有号角吹响,骑兵突然分成两支,向左右两边展开,走了一个大大的弧线后向后撤去。 不到半柱香的工夫,三千骁骑营撤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百王府护卫队和三百赤旗义从。 “简王殿下奉诏回京,开城门!”岑猛一马当先,对着城楼大声叫道。 “快,快去开城门!”年长的军士大声道。 其余的军士连忙下楼去开城门。一位军士悄悄地问道:“不要禀告上峰吗?” “俺们前几日已经属于左翊卫,左翊卫大将军就是简王殿下,他就是俺们的上峰!” 此时,从万胜门城楼里面正对着的梁门大街传来马蹄声,还有高呼声。 “俺们是御龙直马军和钧容直,奉诏来接简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凯旋 嗒嗒的马蹄声,混杂着鼓乐声,在梁门大街上空回响着。 就像鸣金声,像战鼓声,把开封城城西厢,从昨晚的醉生梦死中唤醒过来。 人们慌慌张张地披上衣服,钻出房门,站在街边,或者推开窗户,神情复杂地看着走在最前面的钧容直。 骑兵们皆戴双卷脚幞头,穿紫色大搭天鹅结带宽衫,骑着高头大马,手持乐器,吹拉弹唱,在队伍最前面引导。 他们是钧容直,官家出行卤簿队伍的前导队伍,骑马吹乐。 后面的御龙直,戴两脚曲后花装幞头,穿绯青紫三色橪金线结带望仙苑袍,鞍辔着锦,缰绳缨绋,背弓挎剑,手持刀斧,旗帜遮天,耀武扬威。 大家看着眼里,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如同是看到一出上好的诸宫调,让人意动神摇。 不愧是官家卤簿仪仗,这卖相就是不同一般,恍如天兵天将下凡,看着就是过瘾。 生性爱好热闹的开封城百姓们,对于每年只能见到两三次的官家卤簿,向来是最热衷围观的。 钧容直、御龙直今天也发挥得很不错,让百姓们大饱眼福。唯一不满的就是出行得太早了。要是再晚些,最好是黄昏,大家精气神都养足了,爆出的叫好声那才叫一个脆响。 有心人却在暗中嘀咕,官家把他的黄麾仗卤簿都派出来迎接简王,这份宠信尊荣,当世无双啊。 宜城楼,这几日一直在这里等候的遂宁王赵佶、李公麟、赵挺之、白时中等人,也被马蹄和鼓乐声惊醒了。 他们推开窗户,看向外面,神情各异。 “官家的卤簿,简王却用之不愧,实在是有违为臣之道!”白时中眼珠子转了几下,愤愤然地说道。 赵佶没有出声,李公麟和赵挺之也没有出声。 白时中觉得有些无趣,自觉是马屁没有拍对地方。脑子里在飞速地转动,此景此情,到底要怎么说,才能说进赵佶的心坎里。 他看到坐在旁边的吴材也在冥思苦想,似乎想出了绝好的应景话来,一激灵,心里猛地有了灵感,正抢先要说,被赵佶阻止了。 “十三哥过来了。” 最前面的是一百赤旗义从,他们打着一面大旗,旗底赤红色,红得就像一团火,中间一只朱雀,在大火中引颈高歌,似乎要焚尽一切不平事。 “朱雀旗!”赵佶脱口叫道。 “是啊,朱雀旗。简王殿下在湟中、河曲、洮水,短短一月,居然聚起了数万骑兵,如臂使指,大败夏军。官家已经御笔恩准,同意按照简王所请,将这支骑兵,连兵带民,收编为朱雀旗。” 刘正夫感慨万千地应道。 “一旗分井、鬼、柳、星、张、翼、轸七翼,上应四象星宿。简王志向不小啊。”赵挺之插了一句,语气阴恻恻的。 “十三哥的心,一向很大。”赵佶喃喃地说道,停了一会,又突然说道,“过一会就不是简王了,要改封号了。” “殿下,听说官家拟定的是晋王封号?”刘正夫问道。 “十三哥推辞了,官家又改了一个封号。” “殿下,是什么封号?” “待会等十三哥到了宣德门,就知道了。” “宣德门?难道要献俘吗?”赵挺之大吃一惊,“所获首级,不是传檄东京及各地了吗?简王残暴,所获夏国王公大将,都被斩杀,实在是有违天和啊!” 赵佶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十三哥还缴获了大批夏军军旗金印,有夏国国主侍卫迭直六班直其中两班直的军旗,铁骑侍卫军十部中三部的军旗,御围内六班其中两班的军旗,质子军三部军旗,擒生军五部军旗、韦州静塞监军司军旗、西寿保泰监军司军旗,卓啰和南监军司的军旗和都统军金印,枢密院副使、经略司、统军司、殿前司,以及夏主弟弟李察哥的军旗和金印” 众人静默了一会,赵挺之青着脸,冷然道:“这些破烂,也值得卤簿黄麾仗引导,宣德门进献?” 大家还是没有出声,但是每个人心里都在暗中嘀咕着,破烂,有本事你去弄几个回来?要是老子也能分得几个,那就太好了。 这时,骁骑营的骑兵,赤旗义从前导队走了过来。 他们相貌各异,却脸色漆黑。穿着一身铁甲,外罩朱罗衫,戴着一顶如凉帽一般的铁盔,神情木然。开封城街道两边的繁华,只是在他们眼里停留了一小会,继续保持着呆如木鸡的样子。 “真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兔1,想必开封的繁华风情,已经把他们给吓住了吧。”吴材嘲讽道。 “就是,一群眼直鼻蓝镵赤老2,看看,街边的百姓们都在指指点点,想必也在嘲讽这些人” 白时中刚附和着,突然几个骑兵突然转头,盯着那些指指点点的百姓狠狠瞪了几眼。满脸的杀气,吓得那几位正在高谈阔论,品头论足的开封闲汉们头一缩,赶紧往人群里躲。 像是一个火苗丢进干茅草堆里,瞬间点起熊熊大火,上千骑兵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抖散刚才的木讷外壳,露出了真本性,杀气腾腾。 霎时间,开封百姓们仿佛看到一群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悍勇之士。 他们马鞍上挂着没有闭眼的首级,随着马儿奔跑在一晃一晃的;身上铠甲上滴下的血珠,顺着坐骑的毛发,如雨滴般落到了地上;还有脸上那层干了的血渍,像是薄薄的鬼脸面具。 各个都是地狱里闯出来的恶鬼。 街边的人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胆小的吓得蹲在地上就哭,有些人干脆转身就跑。街道两边围观的人群变得混乱不堪,人哭狗叫,一片慌乱。 “呜呜!”后面传来几声号角声,前面的骑兵们一瞬间收敛了身上的杀气,或者说是从临战模式变成平常模式。 他们又变成了一群呆如木鸡的土兔赤老。 “如此狂妄暴烈之徒,有什么资格在宣德门校阅受封?真是有辱斯文!尽坠我天朝上国礼仪之邦之名!”赵挺之痛心疾首地说道。 没有人回应他,只是刘正夫喃喃低语道:“素闻简王殿下练出的精兵,都是呆如木鸡,视生死如无物。” 众人再也不敢直视那些看上去惹人发笑的呆讷骑兵。 接着是王府卫队簇拥着赵似走过来。他穿着普通的铁甲赤袍,只是戴了一顶相对不同的凤翅头盔。在他的身后,则是京畿赫赫有名的四如大旗。 听说“侵掠如火”的旗子被赵似赐给了朱雀旗,成为朱雀旗的象征。现在打出来的,应该是最新另制的一面。 再后面是余下的赤旗义从。 他们走过后足足一刻钟,笼罩在整条梁门大街上的压抑气氛,终于消散。人们开始敢出声议论纷纷。 白时中和吴材躲到了偏僻地方,低声商议起来。 “简王府那边,到底搭上线了没有?”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卖了不少脸面,可惜没人愿意搭理我。就连简王府留守的于化田于高品那里,我也去试了一回,没用。” “实在不行,我们从曾府下手。曾葆华不行,再找他们族上其他的人。曾家可是高门大户,总能找到口子钻进去吧。” “有用的不理我们,理我们的又派不上用处。听说我们几个,上了简王殿下的黑名单,所以谁都不敢与我们搭话。” 白时中的脸一下子惨白,失神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赵佶自走到一间僻静雅间里,一位心腹内侍等着他。 “原武先生怎么说?” “殿下,说按计行事。” 赵佶满脸的犹豫不决,“此计一行,不是十三死,就是本王亡。” “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原武先生说,此时情景,不奋力一搏,难以挽回局面。” 赵佶犹豫再三,最后咬牙道:“那就按计行事!” 1此时说人是兔子,无论男女都是一种侮辱,主要含义是暗骂他/她血统不纯,是个杂种。来源出自《博物志·物性》中:“兔舐毫望月而孕,口中吐子”。古人认为兔子是感月而孕,不夫而妊,因此血统不纯。 2赤老,宋朝崇火德,所以军队多着赤色衣甲,所以百姓称呼军士为赤老,是一种蔑称。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进献 宣德门前,官家身穿绛纱袍,头戴通天冠,颈项上配着下垂白罗方心曲领一个,腰束金玉大带,足穿白袜黑舄,另挂佩绶,双手对袖,垂放在腹下,神情肃穆地站在城楼上。 梁从政站在他身边,神情复杂地看着从右阙走过来的得胜进献队伍。 章惇、李清臣、安焘、吕惠卿、黄覆、范纯仁等一干大臣,头戴进贤冠,身穿绯色罗袍裙,衬以白花罗中单,束以大带,再以革带系绯罗蔽膝,方心曲领,挂以玉剑、玉佩、锦绶,着白绫袜黑色皮履。 整齐地站在宣德门前,神情各异地向右阙看去。 “陕西宣慰使赵似,率虎贲骁勇,进献!”一位声音脆亮的内侍,站在宣德楼右角,宏声大喊道。 十六位赤旗义从骑兵策马到右阙楼,下马,捧着各自的旗印走到宣德门前,行礼进献,双手举过头顶。 “一献——!夏国靖安郡王、同知枢密院事、领御围内六班李察哥纛旗一杆,号旗两面,令旗四面,金印三枚” 官家威严地含颌点头,说了声:“纳!” “纳——!” 随着唱礼内侍悠长的声音,十六位内侍从赤旗义从手上接过旗印,然后上楼一一呈给官家过目。 官家点头后,内侍们立即把这些旗印呈送去太庙,告祭列祖列宗。 “二献——!夏国经略司、统军司纛旗六杆,号旗六面,令旗五面,金印四枚——!” “纳!” “纳——!” “三献——!夏国两班直的军旗两面,铁骑侍卫军军旗三面,御围内六班军旗两面,质子军军旗两面,擒生军军旗五面、韦州静塞监军司、西寿保泰监军司、卓啰和南监军司军旗各一面,卓啰和南监军司都统军金印一枚” “纳!” “纳——!” 三献之后,就是封赏了。 先是犒赏了陕西六路上上下下的人,其实就把童贯当初在渭州念过的诏书再念一遍。 最后,是主帅赵似的封赏。 “皇十三弟似,奋武扬威,扩疆拓土。炳符曾宙,毓德少阳。仍循半秦之规,载彻陇右之土。苴茅制社,授节奠邦” “进封秦王,赐增食邑五百户,加授尚书令,检校太尉,横海、镇海、雄武、静难军节度使,雍州牧,监秘书省,兼功德使,行开封府尹,领枢密院使,使持节领左右翊卫、左右武卫大将军,赐剑履上殿,诏书不名” 每一句每一个字,钻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大家都心里有数,雍州牧前面,都是寄职官,多领几份俸禄而已。但是从监秘书省开始,却是实实在在的差遣官职。 尤其是行开封府尹,领枢密使,使持节领左右翊卫、左右武卫大将军这三项,等于是将军权、开封城以及京畿禁军全部托付给到了赵似。 再想到官家的身体,以及他和皇后千辛万苦生出来的皇子,满月没多久就夭折。众人的心思各异。 “臣弟赵似谢恩!” 回到垂拱殿里,官家拉着赵似的手,浅紫色的嘴唇在微微哆嗦,瘦削的脸颊泛出两团暗沉的红色。 赵似明显感觉到皇兄的手,就像一只鸡爪,想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腕,却虚弱无力。再听到他一呼一吸的气息声,赵似有些诧然。 皇兄的身体,比自己预料的还要差。 “十三哥,继续练兵,练好兵,积攒两三年,收复灵武故地,完成父皇的遗愿”官家情绪有些激动,说了一长串的话,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一位内侍连忙上前来,端呈了一碗药。 官家喝完后,气顺了一些,拉着赵似的手,对章惇群臣说道:“这是吾家千里驹。真是想不到,朕的十三哥,居然打出这么漂亮的仗来。” “皇兄,臣弟这次赢得侥幸。原本臣弟只是想借着湟中之乱,引夏军入瓮,再利用地形,来个关门打狗。不曾想,湟中、河曲、洮水等地蕃部,深受皇恩,踊跃报效朝廷。骤然间,居然聚得数万精骑。” 赵似谦虚地说道。 “臣弟打了几仗后,发现夏军虽然勇捍,但也是血肉之躯。刀兵之下,照样身首异处;溃败之间,照样失魂落魄。没有粮草,照样会饿肚子。强袭之下,也是会惊慌失措。只要是人,有弱点,臣弟就有信心击败他。” “于是就冒险突进,一而再,再而三,打到后来,臣弟都有些心虚,居然打得这么大。但是事已至此,臣弟咬着牙也要坚持,直至最后。” 官家用心听着,脸上全是赞赏和心痛。 “好!好!战事原本就是搏争之局,七分人事,三分天数。不过这回,天数在我,人事也在我,才有此大捷。” 官家交口赞誉道,“十三哥,等祭拜过太庙,我们去紫宸殿。那里已经摆设好庆功宴,朕和群臣们与你祝贺。在宴席上,再细述你三战三捷的故事。” “遵旨!” 官家、赵似、章惇等一干君臣,先去太庙,以夏国军旗金印敬告大宋诸位先帝。范纯仁为唱礼,宣读了一篇骈四俪六祭文。 完毕后,官家拉着赵似的手,走在最前面,章惇等人紧跟其后,一起浩浩荡荡地向紫宸殿走去。 苏珪不知不觉地走在后面,这时,郝随悄悄地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给苏珪使了眼色。很快,两人不见了。 在紫宸殿依次坐下,官家端起酒杯,朗声道:“十三哥披坚执锐、身先士卒,亲率十几万将士,浴血奋战,获得空前大捷,当贺!朕敬十三哥一杯!” 众臣齐声道:“当贺!” “谢皇兄赐酒!”赵似连忙弯腰恭敬地接过酒杯,转过身去,侧对着官家,用袖子遮着酒杯,一饮而尽。 “好!”官家大喜道。 章惇代表文武百官,敬上一杯。 赵似也恭敬地接过,侧过身子去,一饮而尽。 “李相,简王嗯,秦王殿下自西北回来后,虽然荣华尊极,却似乎更谦逊了些。”黄覆悄悄地对李清臣说道。 李清臣鼻子一哼,很是不屑,也懒得回答。 在旁边听到这话的吕惠卿和范纯仁,脸色淡淡一笑,随即又下意识地对视一眼,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敬酒后,赵似应官家要求,讲述他四战四捷的细节。 赵似讲得精彩异常,众人也听得津津有味。间隙中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官家,小的出首状告一人!” 赵似闻声停住,跟着众人转头一看,只见管当御药院苏珪跪伏在殿门地上。 官家眉头一皱,不耐烦地问道:“你出首状告何人?” “小的状告秦王殿下,阴使奸人,勾结内侍,加害皇子!” 苏珪伏在地上,说出来的话就像是贴着地面传到众人的耳朵里。 官家的脸色骤变,众人的脸色也是一变。紫宸殿里,空气几乎凝固成一团寒冰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突变 官家死死地盯着苏珪,森然地问道。 “你出首状告朕的十三哥,阴使奸人,勾结内侍,毒害朕的皇子?” “是的!”苏珪的声音在颤抖着。他趴在地上的后背,在不断地抖动。 “十三哥可是人在西北,如何毒害朕的皇子?” “回官家的话,秦王妃曾氏为幕后主使,王府亲信曾葆华、长孙墨离、曹铎为爪牙,勾连童贯,收买宫中尚宫内侍,暗中下毒手。” 说到这里,苏珪猛地抬头,满脸是汗,急促地说道:“小的专管御药院,略通病理。皇子虽然体弱,但却不至于满月即殇。肯定是有人加害。” 紫宸殿里寂静无声,众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收敛。 此时的太阳移动,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随之移动。坐在北面上首的官家,整个人隐在阴影之中,稍远一点的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官家才幽幽地问道。 “可有证据?” 苏珪脸上闪过喜色,连忙大声答道:“此事他们做得私密,小的没有物证。但是小的有人证。八仙楼的伙计和掌柜可作证,曹铎数次与童贯在雅间密会,其中听到言语,依计行事。” “小的还有人证,内侍押班黄经臣可作证,童贯曾经向他行贿,求得出入坤宁殿的方便内侍黄门王通、李英、贾祥、吴宝象可作证,童贯收买他们,求暗中在皇子的药汤里添东西” 官家冷笑了几声,“童贯!所有的事里,关键人物居然是个死人!” “官家,肯定是秦”苏珪看了看沉寂如水的赵似,咬牙说道,“秦王怕事情败露,故而趁乱杀死童贯灭口。” “灭口?”官家喃喃地说道。 奇怪的是,他没有去看被出首的“嫌疑人”赵似,目光却在章惇等一干众臣脸上扫过。看着这些股肱大臣们,极力掩藏在平静之下的各色神情,官家的神情非常复杂。 最后,他转向赵似,又一次开口了。 只是官家的声音有点发飘,就像寒冬里,飘落下来的数片枯叶。 “十三哥,你如何自辨?” 赵似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道:“官家若是信苏珪之言,请立即夺去赵似所有官职,打入刑部大牢,派重臣会审;皇兄若是信得过十三,请给臣弟几天时间,定将此案查出个水落石出,给皇兄和天下一个交代。” 紫宸殿里又是一阵寂静,仿佛整个大殿里只有官家、赵似和苏珪三人,其余的人都是石头木头。 苏珪应该是想到了什么,跪在地上的他,浑身颤抖,越抖越厉害,最后瘫软地趴在地上。 官家默然一会,淡淡地说道:“十三哥,朕就给你五天时间,查出个水落石出,给朕和天下一个交代。” “臣弟遵旨。” “班直何在?” “臣在!”高世则带着几个在殿外入值的侍卫走了进来。 官家看了一眼他们,停顿了几息,继续说道:“苏珪是出首人,还有黄经臣、王通、李英、贾祥、吴宝象等证人,交皇城司分别看管。告诉李道法,没有朕的旨意,不得任何人接近他们。” “遵旨!” 高世则带着人把苏珪架走,只留下一个汗渍浸湿的人影印在大殿的地面上。 “十三哥,继续说你在西北酣战之事。” “是。”赵似恭敬地答道。 庆功宴勉强开完,官家挥挥衣袖,对众臣说道:“酒已尽兴,都散了吧!十三哥,朕身体乏力,你扶朕去延和殿。” “遵旨。” 赵似扶着官家,出紫宸殿门,再转进宣佑门。这条巷道静寂无人,只有官家、赵似和身后的内侍随从。 “十三哥,我的儿子,没了——”官家突然抓住赵似的手,悲戚地说道。 赵似也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过了好一会,官家才抽泣地说道:“十三哥,你的这个侄儿,才刚刚满月,叔叔伯伯,姑姑舅舅,一个都没见过,就没了。” 赵似黯然地说道:“六哥,早知道如此,十三就不去宣慰陕西,就守在坤宁殿外面。那些道士和尚都说俺煞气重,能镇得住” 官家微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天意啊,这是苍天绝朕之嗣。” 说到这里,官家的眼泪涌了出来,嘴里喃喃地念道:“我的儿子,我的女儿——都没了,呜呜——” 皇后刘氏所生的公主,在皇子夭折后数天,也不幸夭折,只有周岁而已。如此沉重的打击,对于皇兄来说,真的十分致命。 他原本就不好的身体,如今是土崩瓦解。 赵似双眼流着泪,不知道如何劝慰官家。 听到官家呜呜的哭声,梁从政悄悄地拉着随行的内侍宫女,与官家和赵似拉开距离。 从后面看去,官家在赵似的搀扶下,身子佝偻,步伐蹒跚,如同年衰体弱的老汉。 “十三哥,阌乡驿站的伏兵,都是夏国死士?”官家攀着赵似强劲的手臂,缓缓地问道。 “是的,总计二百一十三人,全是夏国死士。殿前两班直、御围内六班、质子军、铁骑侍卫军、擒生军夏军数得上的精锐,都有抽调。” “真是下了血本啊。内奸是谁?” “跟随童贯一起去渭州宣旨的入内内侍省高班左才迪,中书省主书梁道惠。臣弟在城外已经将两人交接给皇城司。” 官家恨恨地说道:“十三哥,有人不想你回来。” 说到这里,官家的眼睛里透出寒光来,语气也变得森然,“他们真的是为了所谓大义,连家仇国恨都不顾了。嗯,什么大义,还不是自己的荣华富贵。十三哥,你的大捷,对于某些人来说,是如丧考妣。” “六哥,你心里明白,臣弟就万分知足了。” “朕心里明白着。朝堂上一团和气,可是各人的心思,谁知道呢?嘴里口口声声的江山社稷,万民百姓,谁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六哥说得极是。不过臣弟想,千头万绪,总归要汇到名利二字上。” 官家转头看了看赵似,突然笑了,“十三哥,你确实比我聪明。” 到了延和殿殿门,官家抓住赵似的手。 “十三哥,你赶紧去忙。查出真相来,堵住悠悠众口。” “是,六哥,那俺先走了。” “走吧,走吧!”官家挥挥手 赵似把官家交给梁从政扶着,作揖行礼,转身离去。 看着他雄伟的背影,官家目光闪烁。过了一会,突然转头过来,对梁从政说道:“从政,你糊涂!” 梁从政低垂着头,眼泪水哗哗地流下。只是他双手扶着官家,哽咽着不敢出声。 官家一边向殿内走去,一边低声道:“不要跟他们搅合在一起了!赶紧抽身出来,看在朕的面子上,十三哥会保你下半辈子安然无恙。要是再掺和,十三哥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小的糊涂,实在是听说皇子的事一时按捺不住。” 官家猛地停住脚步,狠狠地盯着梁从政,盯得他满头是汗,弱弱地叫了一声。 “官家” “算了。朕的皇子,是朕的命根子,心里有数。九分天命,剩下那一分,或许才是人” 官家在梁从政的搀扶下,刚刚坐下,喝了一口温参汤,殿门就传来声音,原来是皇后刘娘子跑了过来。 她花容失色,披头散发,见到官家就哭伏在地:“六郎,你为何不替我们的孩子雪冤报仇?” 官家眉头一挑,抬头看去,殿门口有人影幢幢。 “谁在外面?” 梁从政连忙答道:“是押班郝随。” “你们都出去。” “是!” 很快,殿内只剩下官家和刘娘子两人。 官家缓缓下座,扶起刘娘子,然后气喘吁吁地坐下。 慢慢缓过气来,官家开口问道:“十三哥害了我儿,你信吗?” 第一百二十四章 后事 刘娘子迟疑了一下,随即咬牙切齿地答道:“不管是谁,只要敢害了我儿的命,本宫一定要他碎尸万段!” 官家缓缓地说道:“你也是不信啊。我儿出生后,我俩把他当成命根子眼珠子。你是片刻不离,一汤一水,都要先过口。他身边,都是我们最信任最可靠之人。闲杂人等,连门都近不了。外人如何害得了我儿?” “可是官家,那苏珪出首说” “他出首说什么?汤药里下毒?你信吗?” 刘娘子迟疑着没有答话。 “朕问过太医,还有钱乙、温吉两位圣手国医。我儿是因为朕的身子骨弱,伤了本源,生下来就先天不足,比一般婴童要弱上数倍。极易受风寒一咳嗽就是鬼门关。娘子,钱乙先生,可是我朝的儿科圣手。当年九哥幼时,九死一生,全靠钱乙先生医治搭救,才得以生还” 刘氏嚎啕大哭,“别人可以九死一生活过来,为什么我的儿,还有我的女儿,却都救不回来?” 官家满脸是泪,坐在榻上,靠着靠几,身子瘫软。 他闭着眼睛,默然了许久,才喃喃地劝道:“娘子,不要哭了。这是天意。” 官家伸出手去,对着刘氏招了招手,“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刘氏缓缓走过来,坐到官家身边,悲戚地说道:“六郎,我们的命好苦啊!” 官家摸着刘氏的秀发,泪眼中全是爱怜。 “娟儿,不要掺和进去。那些腌臜事,任由他们搅合去吧。朕的身子不行,懒得管他们。后面自有十三哥去收拾他们。” 刘氏猛地抬头,声音颤抖,“六郎,你说什么?” “娟儿,朕的身子,你我心里有数,这个冬天难熬。所以你要好好收敛性子,不要再肆意妄为了。真要是万一那一天,朕只是一个牌位,护不住你的” 刘氏紧紧地抱住官家,惊恐地说道:“不,六郎,妾身不准你这么说,你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娟儿,我们不要自欺欺人了。就算朕不在,你还要活下去。十三哥志向高远,胸怀宽广,不会跟你斤斤计较。而且他跟朕最亲,不管如何,都会护你周全。其他几位,不仅能力不行,难承父皇遗志,更是心眼有些小,加上跟朕只有这么亲。他们坐在那个位子上,按照你的性子,怕是难以容你。” 刘氏目光闪烁,脸上的惊恐还未退散。 “六郎,苏珪说的有鼻子有眼睛,你为何一点都不信?” “我信什么?”官家厉声道,“他们糊涂,你们糊涂,朕不糊涂!苏珪出首,要紧的不是为我儿雪冤报仇,是要朕逼反十三哥!” “逼反秦王?他敢反吗?”刘氏惶然地问道 “你说他敢不敢反?”官家冷然地反问道。 看到刘氏还是一脸雾水,官家淡淡地说道:“京畿禁军精锐,尽在他手。光是三千骁骑营,就能压制开封城。还有内外警察厅、左翊卫数营,就连这殿前班直,也有他的耳目党羽。万一事败,他照样能安然离开开封城,回到陕西。” “在陕西振臂一呼,数十万西军无不踊跃相从。到时候兵出潼关,谁去抵抗?李清臣,还是赵挺之? 听着官家的话,刘氏就像是坠入冰窟中,“那西军如何敢从?” “为何不敢从?十三哥刚带着西军打了大胜仗,全军上下无不信服。而且拥戴从龙之功,谁不想?” 刘氏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殿里能听到她轻微的牙齿碰撞声。 “这些,章惇等人是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在紫宸殿上,任由苏珪一个人说,他们就是不开口。章惇、吕惠卿、范纯仁等人对十三哥是信任有加,相信他不会做出此事。李清臣呢?他可是极为憎恶十三哥,为何不敢落井下石?” “因为李清臣知道,今天他敢落井下石,十三哥来日就敢灭他九族!” 好半天,刘氏才哆哆嗦嗦地挤出一句话来。 “六郎,你真得决定了?” “我儿出世前,我还信心满满,要与十三哥同心协力,一起完成先帝遗愿。只是我儿夭折后,我心已死或许是先帝在天之灵,知道我能力、心性还欠缺。很多事,须得由十三哥去做。他也一定能做得比我好。” “六郎,我儿真的不是十三哥毒害的?”刘氏不甘心地问道,“到底是谁呢?” “绝不会是十三哥。最不想我儿活在世上的人,他算其中一个。所以他在你临产前就早早出京” 刘氏猛然惊醒道:“六郎,这就是证据!十三哥他为何早早离京?肯定是故意避人耳目,好暗中下手!” “他确实要避嫌,因为他早早就知道我儿活不久。” 刘氏眼睛瞪得滚圆,一张花容秀脸变得狰狞可怖。 官家继续说道:“因为朕问国医时,他就在身边。几位太医和名医都说过,朕的本源已伤,子嗣艰难,就算生下子女,也是年寿不高。” “儿科圣手钱乙先生给你把过脉后,更是肯定地跟朕说过,父母本源已伤,胎儿先天不足,就算生下,前三个月也极其难熬。只是一旦熬过去,就有机会转危为安,大有吉相。这些十三哥都是知道的,所以早早出京,宣慰陕西,等待三月之期过去。只是我儿,一个月都没有熬过去” 官家垂泪大哭。 刘氏疑惑尽解,却想到一切都成空,不由悲从中来,抱着官家一起大哭。 听着殿内的哭声,梁从政看了一眼面露得意的郝随,心中突然想起官家刚才叮嘱的话,不由地泛起一阵烦躁。 “郝押班,刘娘子走后,赶紧给刘端友去个信,请他劝劝庆寿宫里的那位。光一个刘娘子,俺觉得不是很保险。” 郝随嘻嘻一笑,可是听到殿内的哭声,连忙脸色一正,凑了过来低声道:“梁都知,都知道你跟秦王的关系密切,怎么一转背就弃暗投明了?” 梁从政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秦王敢暗害皇子,大逆不道,俺们这些官家的奴才爪牙,当然要挺身而出。” 郝随笑了笑,心里冷然。 谁还不知道,某些文官答应给你那个不成器的侄子谋个进士出身,你当即就跳反了! 等到刘娘子和郝随离去,梁从政连忙进殿。 “朕累了,要小憩两刻钟。你们去外面守着。” “遵旨!” 梁从政给官家盖好被子,又把四处门窗关好,放好帘布,这才悄悄出来。 在殿门口,他的另一位干儿子梁道渊凑上前来,悄悄禀告道:“亲爹爹,小的看过,梁师成那厮老实地待在屋里,一切正常。” “嗯,那就好。这小崽子还算醒目。”梁从政舒了一口气。 “亲爹爹,而今来看,秦王继承大宝的机会很大,你老人家跟他的关系好,为何不顺水推舟” “你不懂,真以为俺只是为了那个不成才的侄儿?俺被秦王拉下过水,一起钻营苟且过。要是他继位了,肯定不会信俺。因为他知道,他能收买俺,别人也能收买俺。” 梁从政的目光有些飘忽。 “而且,他要是成了官家,肯定不希望跟俺一起做过的那些蝇营狗苟之事,被众人知晓,有损他的圣明。死人,才能守住秘密。俺,已经去了势,不希望还要一家死光光,彻底绝了根。” 说到这里,梁从政恶狠狠地盯着梁道渊,语气森然道:“国朝百年以来,新君拥立,一在太后,二在文臣。而今庆寿宫和士子文臣们,意见一致,天命在遂宁王府!” “那些刺配贼们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最后这一句,是从梁从政的鼻子里挤出来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秦王府 回到王府,嗯,现在该叫秦王府。 赵似接受了曾娘子、明朝霞为首的府中众人的祝贺,热闹一番后,吃了晚饭,赵似在书房里会见张叔夜、刘韐、曾葆华、长孙墨离、曹铎。 “这些贼子,居然敢如此诬蔑!”刘韐愤然地说道。 他满脸愤怒,须发张开,恨不得要一口咬死苏珪。 “皇子夭折,是官家最心痛之事。他们就是要用官家的痛心裂肺,来逼反大王。”张叔夜冷然说道。 “嵇仲先生说得没错。这一点,朝中有见识的大臣们是洞察秋毫。所以紫宸殿上,章惇、李清臣等重臣,竟然无一人出声落井下石。听说赵挺之等人听后,很是气恼,甚至私下大骂李清臣是为老贼。” 长孙墨离的话让曾葆华眉头一挑,“这世上,没有傻子,只有利令智昏的人。” “官家圣明,相信大王不是如此卑鄙之人。只是圣谕叫殿下查案,这案怎么查?”刘韐双手一摊道。 “皇兄叫俺查,俺就好好查一查。嵇仲先生,温益要擢升为同知枢密院事,本王已经保荐你为权知开封府事。曹六郎,本王保荐你为权守开封府通判,专管内外警察厅事。还请你们费心,好好查一查这案子。” 赵似的话让张叔夜眉头一皱。 “殿下,皇子之事,难道真的有什么隐情吗?” 皇子因为官家伤及本源,先天不足而夭折,是朝野众所周知的事情。难道真的有什么大家不知道的隐情? “他们为了陷害本王,故意说皇子夭折有隐情。那本王就给他们查出个隐情来!” 长孙墨离在旁边接着说道。 “大王,诸位,在下跟钱乙先生聊过。皇子病重到要夭折这段时间,他时刻进宫医治。听他说,皇子致命的病状,很像是百日咳。不过听他说,疫气充塞天地,皇子体弱,比普通婴儿更容易沾惹。” 说到这里,长孙墨离看了一眼赵似,“但是大王在信中说,百日咳不是疫气那么简单。如果皇子真的是百日咳致命,那么说不定里面真的有隐情。可能有人带了百日咳的病源,让皇子染上,然后夭折。”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虽然大家都知道皇子活不久,但是故意让他提前夭折,真的是十恶不赦。官家会活活剁了真凶。 只是刚才秦王此前话里的意思,没有隐情,他们也要查出隐情来,然后把这口锅甩到某些人头上去。 现在又爆出皇子可能被人故意染上百日咳,这两者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众人眼睛发光,不由自主地盯着赵似。 “曹六郎!”赵似转向曹铎,“你先把这三个月里,开封城里有婴儿得过百日咳的人家找出来,然后一一排查,看是不是有神秘人从他们手里买过物件,得病婴儿用过的贴身物件。” 看到大家不是很明白,赵似解释了一番。 “百日咳不会平白无故地传到宫中,传到皇子身上。肯定是有源头。这个源头就是开封城里近几个月里,有婴儿得过百日咳的人家。” 曹铎马上领悟到。 “大王的意思是有人悄悄买下百日咳婴儿的贴身之物,上面有病源,然后再想法带进宫去,放在皇子身边,让他染上百日咳。皇子身体弱,别的婴儿或许能熬过去,皇子肯定熬不过去,所以才会满月不久就夭折。” 赵似点了点头。 “是的,这是本王的猜想。曹六郎,你要做的就是查证这个猜想对不对!不过一定要谨慎!” “小的明白。明面上,俺们大张旗鼓追查苏珪、黄经臣等人的线索,暗地里按照大王的吩咐去悄悄排查。” 赵似的手指头在身边的桌子上轻轻敲响,“为了以示公正,皇兄把苏珪、黄经臣等人交由皇城司看管,由刑部、御史台连同皇城司一并会审。曹六郎,你们开封府是接触不到他们的。” 曹铎脸色一变,“以前朝堂大案,都是有开封府会审,为何这次?” “为了避嫌。谁知道,开封府上下,尤其是内外警察厅,全是本王的人。官家为了堵住众人悠悠之口,只能如此了。” “御史台和刑部,有范仲公和刘公达坐镇,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池。”曾葆华在一旁安慰道。 “御史台里情况复杂,各方势力有人手埋在里面。范仲公虽然德高望重,但是值此生死关头,难挡某些人要奋力一搏。刑部那里,来之邵等人经营多年,刘公达上任没多久,很难清除干净。所以大事可能出不了,很多纰漏却禁不住。” 长孙墨离摇着头说道。 “这可如何是好?事关皇子夭折隐情,任何纰漏都不能出,一出就可能是大事。”曾葆华一摊手道。 “御史台、刑部,还有皇城司,本王会叫人好生看住,短时间里不会出事。所以关键在你,曹六郎!你那里一定要尽快出结果。找出线索,顺藤摸瓜” 曹铎点了点头,“殿下,俺知道了。” “还有,皇城司埋在警察厅里的那几个眼线,要好生用上。”赵似又提醒了一句。 “殿下,俺知道,俺们的破案过程,要让皇城司心里有数。” “嗯,知道就好。李道法在皇兄身边当了十几年班直,忠心耿耿。皇城司知道了,就等于李道法知道,李道法知道了就是皇兄知道。” 长孙墨离在一旁补充了一句,“曹六郎,大王的意思就是,我们查出的案子,证据缺失、旁人不信都不重要,关键是官家信。” “殿下和玄明先生放心,这案子曹某知道怎么办。”曹铎笑了笑答道。 等众人散去,于化田走了进来。 “小的见过大王。” “有消息吗?” “回殿下的话,东校字房刚接到消息,御史台、刑部、皇城司三堂会审时,苏珪、黄经臣、王通、李英,还有八仙楼的掌柜伙计四人,全部画押招认。承认童贯收买他们,以及曹六郎与童贯密会的事情” “这样的人证,本王可以找出成百上千来。”赵似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殿下,入内内侍省黄门贾祥、吴宝象两人,咬死不招。他们说童贯确实有找过他们,只是问一些其它事宜,根本与秦王和皇子无关。还有八仙楼一位伙计,燕三,说见过童贯,也见过童贯会面许多人,就是没有曹六郎。” 听了于化田的话,赵似脸色一正,“居然有人不认?他们事情做得真是毛糙啊。后来呢?” “小的打听到,人证出了贾祥、吴宝象和燕三这三位不认口供的,让范仲公和刘侍郎抓到了把柄。说人证证词可疑,不足为信,叫皇城司再行查证。皇城司把证人收押回去后,有人悄悄瞒着李道法,把贾祥、吴宝象和燕三悄悄转去了刑部大狱。” 赵似眼睛微微一眯,“刑部大狱?刘公达清除积弊,还是没能把那里清理干净啊。动手了吗?” “回殿下,还没有,估计是想等到晚上,夜静人深再行严刑拷打。” “把情报给到曹六郎,让他请上刘侍郎,伺机去刑部大狱,抓个正着!然后借机让警察厅把刑部大狱全部接管。” “是。” “还有皇城司,查查转移疑犯去刑部大狱,到底是谁干的?李道法有没有知晓?” “是!” 事情忙完,赵似慢慢踱到后院正房,曾淑华正在屋里等他。 “殿下,辛苦了。” “娘子言重了。有些人坐不住了,想趁本王刚回开封,立足不稳,打我一个迎头痛击。来来回回都是那些招数。只是本王没有想到,他们真是丧心病狂,为了扳倒本王,不惜给皇兄伤口上撒盐。” 曾淑华一边替赵似解下外袍,换上家居日常衫衣,一边附和道。 “他们越是如此,等到真相大白时,怕是摔得更惨。” “真相大白?有时候,真相永远也显现不出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部署 “东坡先生请本王?” “是的。大苏先生和小苏先生带着家眷,上月底回到开封城,按理说要去南京崇文馆赴任。只是官家说大王临去西北时,上过一本,言及诸多被召回的老臣,恐有暗疾,请官家指派太医院以及开封几位名医,为他们诊治一番。” “大苏小苏等几位先生,还真的诊出些毛病来,于是官家恩旨,让他们暂时留在开封城里医治。” 李芳恭敬地答道。 “那这次宴会?” “是大苏先生主持,小苏先生、豫章先生、太虚先生等诸位被召回的亲近之人,皆有作陪,还有其余诸位好友晚辈。” “好,宴设何处?何时?” “刘楼摘星轩,明日黄昏时分。” “好,回复来人,本王准时赴约。” “是。” 苏东坡!自己最喜欢最仰慕的词人,终于可以见到。 赵似心中有些兴奋,但还是按捺住,继续有条不紊地他的工作。 “仲堰先生,枢密院增设一位枢密承务官,总办枢密院上传下达,一切文字皆过其手。本王举荐你就任此职,还请屈尊就任。” “谢殿下提携,属下一定帮大王看住枢密院。”刘韐沉声说道。 赵似满意地点了点头。 自己被授予枢密使,判枢密院事,身为大宋最高军事长官,那就要把枢密院掌控好。 增设的枢密庶务官,类似于秘书长,职卑权重。枢密院上传下达的所有文字,必须经由他的手。 那就意味着,没有人能绕过自己的耳目,以枢密院的名义下达军令。 再加上兼任枢密检详官的长孙墨离,专管缉查军机保密事宜,随时能以走漏军机名义,对枢密院各房以及各地禁军、厢军等单位进行调查。 一明一暗给自己在枢密院的权柄上了保险。 “白善、伯虎,你二人为左右翊卫领军将军,师中、子渐,你二人为左右武卫领军将军。” 韦宝庆、白崇虎、种师中、赵隆马上站起来,拱手道:“属下领命,定当竭力!” “三衙的主官现在多有空缺,上月官家任命姚雄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万霖为侍卫马军司副都指挥使,补了一些空缺。本王身为枢密院主官,有责帮皇兄补上这些空缺,让三衙正常运作。” “惟忠,永年,本王举荐你二人为殿前司都虞候和侍卫步军司都虞候。” 杨惟忠和高永年马上起身领命。 “属下领命,定当竭力!” “仗是打不完的。本王数战数捷,只是给夏国放了放血,没有伤及它的根本。质夫公最近的行为,也只是在给河西家放血。离它颠覆灭亡,还早着。所以你们好生用心,帮本王把京畿禁军整饬好,后面有的是仗给你们打。” 听了赵似很有深意的话,众将都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殿前马步军、侍卫马军、侍卫步军,三衙禁军在开封城以及京畿各县,驻扎有六百九十二指挥。合计三十二万有余。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整编了不到三分之一。但是经过半年的摸查起底,这三十多万禁军,强弱虚实,我们都心里有数。” 大家静静地听着赵似对京畿禁军的整编安排。 “官家早就跟本王说过,要将开封城和京畿数县驻扎的,这六百九十二指挥的三衙禁军,要整编成左右翊卫、左右武卫四卫七十二营” “除了这些禁军,开封城和京畿数县还有数十万的厢军,也需要整饬。本王的初步设想,把这些厢军分别甄别出来,有手艺的编为工匠营,懂水性的分别编为河务和舟船营其余的编为工程营和拓垦营。” “工程营和拓垦营?”韦宝庆不解地问道,“大王,这些是做什么营生的?” “是的。工程营顾名思义,是专事营造。城池、桥梁、河道,都需要他们。” “那不是服苦役吗?”白崇虎诧异地问道。 是的,往常这些事情都是服徭役的百姓们出力,不仅十分地辛苦,还要耽误家里的生计。对于一般百姓来说,简直就是要脱一层皮的苦差事。 熙宁变法里的免疫法就是针对这一弊端。 “不,完全不同。以前的营造,都是百姓出力,不给报酬。官府也不恤民力,死命地压榨,所以才是苦役。但是改成工程营后就不同,他们最终是要走向营造社,是商业法人团队。” 看到大家一头雾水,赵似想了想,举了一个例子。 “比如说朝廷要在汴河修建一座桥梁,要求全部列出来,然后几家营造社来竞标。出图纸,报包工包料的价格。然后官府选一家,把工程包给它。被选中的营造社,按时把桥梁修造好,官府来验收,合格了就给钱。皆大欢喜。” 众人默然了一会,消化着赵似的话。 “大王,这营造社算是官办还是民办?”赵隆突然提出一个问题。 赵似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想不到他能想到这个关键点子上。看来古人,也不是迂腐不堪的。至少在大宋,商业气息还是很浓厚的。 “营造社目前来说,只能半官半民。” “半官半民?” “对,朝廷掌握一半的份子。营造社的众人,嗯,叫社员吧,共同掌握另一半的份子。朝廷主管机构和社员们一起选出理事会,再然后社员推举负责经营的经理,朝廷派遣专职监督的监理。这样的半官半民。” 赵似解释道。这样也算是大宋版的国有企业。 其实熙宁变法里,已经隐隐有了大宋版的国企,只是设立它们的目的就不纯,只知道赚钱,没有任何社会责任,成了旧党攻击点之一。 现在自己组建的大宋国企,完全不同。 赚钱只是基础,更重要的是安置众多厢军“下岗人员”、完善整个经济产业链以及促进大宋经济,担负更多的社会责任 “十三郎,你的意思是官府花钱请属于它的营造社,去修建桥梁这不是把左口袋的钱,放到右口袋去吗?殿下,这难道不是多此一举。” 一直在旁边不做声的曾葆华忍不住开口了。 “不,茂明兄,完全不是多此一举。你说,百官都是同殿为臣,为何非得分文武?还有,文官同是进士出身,为何要分三省御史台,要互相制衡,甚至互相攻讦?” 赵似的反问让曾葆华等人有些懂了,但还是有些糊涂。 长孙墨离笑着说道:“大王的意思是,一件事不能让同一伙人全部做完。否则的话他们很有可能上下其手,欺上瞒下,克扣贪腐,还不容易察觉。把一件事分拆成几段,分给不同的人去做。虽然避免不了勾结和贪墨,但是却能让他们极容易败露。” 聪明啊!一点就透! 赵似赞许地点点头。 “没错。世上没有万全的律法,我们只有想办法让不法之事容易败露,让不法之事需要承担的后果加大。这样的话,那些人犯事前会好好想一想。行不法之事,虽然有暴利,但容易被发现。且一被发现就动辄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而遵律法行事,安然无恙还会有好处回报。孰轻孰重,世人自然会好生衡量。” “妙!”张叔夜和刘韐忍不住大声赞叹,“这才是上善之法!” 大家交口赞许中,赵隆突然又冒出一句,“大王,请问拓垦营也会转变为拓垦社吗?” 众人停住议论,举目侧听。 “不,拓垦营后面会变成拓垦兵团,目标是湖广、江南西道、岭南等地。数年前,章相在荆湖南北路建州县十数个,我们当以为前导,对荆湖南北路的汉江流域、洞庭湖和澧沅资湘四水流域,江南西路的彭蠡湖和赣江流域,岭南番禺等地进行拓垦开发。” “那些地方都是荒蛮之地,山蛮野人众多。拓垦兵团当以军队编制,装备兵甲,齐心协力,才能成行。所以拓垦兵团,当为半军半民” 聊了一会,看到时机差不多,赵似指着墙角的一人说道:“本王给诸位介绍下,这位是刘延庆,西军出身,在班直当过差遣。后来跟随本王宣慰陕西,联络各方,立下大功。现在被擢升为东门阁副使,枢密院计议官,专管对外联络” 对外联络,又是一个新名词,不过这位刘延庆大家都熟悉。 带兵打仗是绝对不能让他去的,但是钻营笼络各方人脉,确实是把好手。长得又一表人才,专管枢密院对外联络,殿下确实是人尽其才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李简 章惇府上书房,章惇、李清臣、黄覆、张商英、蔡京、刘逵六人团坐一圈,听着李简的讲述。 他带着两位随从,简装易行,跟在赵似队伍后面,在陕西六路足足转了一大圈。马屁股后面的灰尘吃了不少,记录的详细情报也有了一箩筐。 李简足足讲了一个时辰,才把赵似在沿边五路做的事情,稍微简略地说了一遍。 然后章惇六人轮流开口,询问各自感兴趣的话题。李简则成了应答器,不断地回答问题。 “湟中宗哥城之战,秦王率军大败夏国名将嵬名理奴,听说他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章惇眯着眼睛问道。 “回章相的话,没有。纵观宗哥城、浩通川、喀罗川和零波山四场大的战事,简王嗯,秦王殿下很少亲临前线。他只是定下作战方略,任命好主将、副将和各军将领,然后全权交给那些将领去临敌指挥。” 李简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比如四场大战打下来,被秦王殿下任命为前敌指挥的主将刘法,名震西北,被称为天生神将,威震陇右。” “被秦王殿下委以骑兵指挥的斛律雄,包抄浩通川,奔袭喀罗川,零波山追击,最为活跃凶悍,歼敌也最多;被秦王殿下委以前锋的杨可世,一柄铁锏打杀了数百夏军。尤其是零波山一役,戴着面具,领着具装甲骑,冲破千军万马,直接踏平了李察哥的大帐。加上人又长得凶恶,现在在河西家能止小儿夜啼。” “前敌指挥,骑兵指挥?秦王殿下真是奇思妙想。”张商英忍不住插了一句。 “是的,现在西军中许多新词,都是秦王殿下传下的。” “嗯,李十五郎,你继续。” “是。秦王殿下遣王禀、郭成分守青唐、邈川两城城,二十余万夏军日夜攻打,死伤惨重,硬是连城墙一角都啃不下。而后两将又趁势反击,卓啰和南军司就他俩带兵端掉的。善守能攻,王、郭二将已经是威震陇右。” “还有高世宣、王舜臣,其余军功不说,单说奉命组建强弩军,零波山一役,数万强弩齐发,火箭铺天盖地,瞬息间就把夏军前营众寨打成火海,混乱不堪。李察哥空有一身本事,也无济于事,只能仓皇而逃” 章惇看了看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的李清臣,缓缓地点了点头,“知人善用,人尽其才。” 随即又追问道:“李十五郎,你是说秦王殿下只负责作战方略,具体指挥,从来不过问?” “是的。小的曾经接近过几位跟随秦王殿下作战的秦凤路军官,打听过许多消息。” 李简搜肠刮肚,把所知道的讯息都讲了出来。 “军中传闻,秦王殿下把方略和目标定下后,就全部交给诸将去执行。他只是在诸将执行不力,或者犯错时才会出声发令,平时跟普通军校无异。又听传闻,每逢战前,秦王殿下最爱跟前敌指挥等诸将,带着少量护卫骑兵,一人两骑,亲自到敌营不远处勘察敌情。” “真的假的?”蔡京脸上的肉忍不住跳了几下。 “回蔡尚书的话,千真万确。宗哥城、浩通川、喀罗川、零波山,大军还在后面,秦王殿下就带着着诸将,轻骑潜行,跑到夏军眼皮底下,细细勘察敌情。听说在零波山,秦王踪迹被发现,夏军一支骑兵出营追击。” “啊,这下可如何是好!”黄覆吓得脸色惨白。 李清臣狠狠瞪了他一眼,秦王现在在开封城里好好的,说明屁事没有,你慌个毛啊! 李简看到气氛不对,连忙往下讲,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秦王殿下一行,一人两马,跑得飞快。秦王殿下不仅遣人去给大军报信,设下埋伏圈,还把追击的夏军骑兵引到伏击地,一网打尽。然后再假装这支夏军骑兵,混入夏军营帐里,放火搅乱军心” 听到这里,众人不由瞠目结舌。 给到朝堂,诸臣能见到的军报,肯定没有万胜大营的那份详细。所以这些细节,在座的几位都是不知道的。 “秦王殿下,胆子真大!”黄覆缩着头,拍着胸口说道。 “他可不就是胆大包天。”李清臣恨恨地说道。 “那数万蕃部骑兵,秦王殿下是如何聚起的?李十五郎,你知道内情吗?”章惇突然问道。 众人一下子安静。 数万蕃部骑兵是赵似打胜仗的关键。这些悍勇的骑兵,才不惧与夏军决一死战。从而带动西军敢于与夏军决战。 大家都知道,沿边五路的西军,敢于同夏军决一死战的官兵少,多数是只敢据险扼守以及打打顺风仗的普通将士。 李简想了想,说道:“章相,在下看来,秦王殿下能聚得数万骑兵,关键在于三千骁骑营。” “嗯,吾等也是这么想的。” “莫非秦王有神通,提前数月就知道要在西北大战一场,从而早做准备,怂恿官家调来三千蕃部精锐,笼络为心腹,进而能在此战依为骨干,聚起数万蕃部骑兵?”黄覆惊恐地问道。 “怎么可能!”李清臣脱口而出,但是随即他自己也有些半信半疑。 “秦王殿下的心思,老夫倒是能猜测一二。”章惇捋着胡须说道。 “还请章相明言。” “兵权!秦王殿下自金明池洗心革面后,要想有所作为,必须有一支自己的嫡系军队。三衙禁军,倒是兵多将广,可惜各方势力渗透得太深,一时半会难以筛选出来。于是他干脆借着质夫在西北的大捷,怂恿官家下诏,挑选三千蕃部精锐以及八位西军青年将领进京。”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被章惇一点拨全明白了。 “是啊,这些蕃部骑兵,纯朴野蛮,跟各方势力没有瓜葛,调进京来,用心笼络,便成了班底。”张商英抢先说道,“秦王殿下好算计啊。” “不仅是好算计。谁能想到,数月后,这三千骁骑营又成了聚集数万蕃部骑兵的关键。难道真是天意?” 黄覆迟疑地说道。众人神情复杂,没有出声。 蔡京放下茶杯,突然开口问道:“李十五郎,听说秦王殿下把随军建功的数万蕃骑分封到湟中、河曲、洮水各部,进而收拢了十几万帐,编为七翼朱雀旗?” “是的蔡尚书。” “你觉得秦王殿下是如何迅速将这十几万帐蕃部笼络为已用?”蔡京又问道。 众人也很感兴趣,朱雀旗,据说有近二十万帐,遍布河湟诸地,短时间能拉出五六万精锐骑兵来。好像是被分给他的心腹统领统领,成为稳定陇右之地的关键力量。 “蔡尚书,在下想来,秦王殿下用的是掐头去尾这一招,收拢这十几万帐蕃部为已用。” “掐头去尾?李十五郎,快快说来。” “是。在下先说掐头。据说秦王殿下当初征召时,河湟诸地蕃部大致分为四种情况。一是与河西家有深仇大恨,死心塌地愿意跟随我大宋的。这类蕃部具体多少,在下不知道,应该只有少部分而已。” “这些蕃部首领,派遣的都是子侄和部落的骨干。跟随秦王殿下立功后,子侄和部落骨干纷纷为甲户百户,部落首领则被擢升为百户或千户。皆大欢喜。” “第二种情况是鼠首两端,数目大约在三分之一左右。这些部落首领名义上响应秦王征召,实际上心里还是向着河西家,派出的都是马奴和部落刺头等不屑之人,应付差事。不想这些人作战最为勇猛,跟随秦王立下大功,纷纷成为甲户、百户。” “然后秦王带着大军,送这些甲户百户回原部,强令那些部落首领迁居关中诸州县。面对数万得胜大军,那些部落首领众叛亲离,只能老实地带着家眷去了关中州县。” 众人忍不住侧目,秦王殿下,果真是个狠人啊。不过这样对付蕃部,似乎也可以。 第一百二十八章 决裂 “第三种情况是中立,这是大部分河湟蕃部所持的态度。他们派出的多半是庶子、侄子以及普通青壮。这些人跟随秦王殿下回到本部,以甲户、百户等身份分掌本部各帐,实际掌握了本部的实权” “那部落首领和嫡子呢?”李清臣大惊失色地问道。 “听说部分被迁至关中,大部分还是照旧。”李简含糊地答道。 可是在座的都是宦海浮沉的老手,这些套路如何不懂?那些部落首领和嫡子等亲信,表面上地位依旧,但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些回来的甲户百户,跟随朝廷和秦王,大破夏军,立下赫赫军功,威望服众。而且身后有数万出生入死的同袍和强横的朱雀旗做靠山。 蕃部多未开化,畏威不畏德,只崇尚强者,自然对这些甲户百户心服口服。 如此一来,部落的人心、实权慢慢地被那些甲户百户掌握。而且朱雀旗各翼各千户肯定得了密令,会暗中帮助这些甲户、百户掌权。到时候上下其手,自然能架空部落首领及其亲信,进而把他们排挤走。 看到众人的神情,李简知道自己必须再补充一些信息。 “那些部落首领要是想重掌部落实权,只有跟随大军,在征讨中立下军功。也有部分部落首领,见势不妙,主动带着嫡子亲信,迁居关中诸州县。这些人相比前面那些迁居者,得到厚待” “这怎么能行!如此乱来,纲常礼数何在!”李清臣嗖地站起来,气得胡须在空中一抖一抖的。“秦王行此无君无父之举,居心叵测!” 看得出,他更加厌恶赵似。 “纲常礼数?你跟那些蕃部讲什么纲常礼数?他们识字吗?”章惇毫不客气反问道。 “不识纲常礼数,就更要好生用圣贤道理教化他们!”李清臣反驳道,“只要持以仁德,那些蕃部自然能被感化。秦王殿下却逆势而行,做违背纲常礼数的禽兽之举!” 最后一句,李清臣都要吼出来了。 “荒谬!那些蕃部粗鄙野蛮,与野兽无异,持以仁德去感化他们?李相,你是想学佛祖以肉身伺虎啊?必须先用刀子让他们臣服听话,再加以教化。孔先师当年游学列国时,除了书,还随身带着剑!” 李清臣的脸气得五彩斑斓,最后狠狠说了一句,“不与禽兽为伍!”拂袖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章惇也没有出声挽留,只是冷冷一笑,“道不同,不相为谋。三郎,四郎,进来为诸公换新茶!” 章授、章援从侧门进来,为众人换茶。 看着两人忙碌的身影,大家心里明白,岌岌可危的章李关系,今天终于破裂了,两位执相,最终决裂了。 其他人都没有显露出异常的神情,身为章惇忠实跟随者的黄覆,心里却十分焦虑。 章惇跟秦王关系一直很差,两人甚至在垂拱殿上拳脚相加,大打出手。这一点是众所皆知的。现在又跟清流代表的李清臣闹翻,意味着跟士林主流也分道扬镳。 章相,你这是要做孤臣啊!到时候官家一去,秦王继位,该如何是好! 你自己都说,秦王赵十三,可不是先帝和官家那般心慈手软的人。难道非要闹个家破人亡才肯罢休吗? 黄覆也知道,现在这场合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和地点,好好劝一劝章惇。 “李十五郎,你继续说。”章惇等两子换好新茶,又开口道。 李简低着头,应了一声。 “是!章相,诸公,在下现在说河湟蕃部的第四种,就是死心塌地跟随夏国,与我大宋为敌。这类蕃部也不少。秦王殿下率领得胜大军直接灭了他们,杀了首领头人,分了部众。这叫去尾。” 听到这里,黄覆心里更加焦虑。 到时候秦王继位,他带着一群从龙之臣,会不会把章相和自己也掐头去尾? 李简的声音还在继续。 “章相,诸公,这些只是在下根据获得的信息,胡乱猜想的。秦王殿下具体如何操作的,在下只能窥得少许,其中还有许多玄妙之处,在下不得而知。” “在下只知道,秦王殿下能短时间征召数万蕃部骑兵,而后又能顺势将二十万帐蕃部编为朱雀旗七翼,归附王化,除了殚精竭力之外,肯定也是用了许多手段” 李简说完,章惇点头称赞,“李十五郎能从小处推测出大处,这份眼力心思,了不起,你确实是位人才。” “谢章相缪赞。” 章惇挥挥手,继续说道,“李十五郎说得没错,秦王殿下能征召蕃部骑兵,进而收编他们,为我大宋所用。心智、手段、魄力,缺一不可。” 说到这里,章惇扫了一眼在座的众人,意味深长地说道:“在座的都是老夫的同仁,跟随老夫一起绍述先圣,恢复熙宁之法。今晚与你们说这些,就是想告之大家,而今大势已定,你们早做打算,不要被老夫拖累。” 众人神情晃动,心中起伏不定,尤其是黄覆,眼泪水都要出来了。 “章相,何出此言?现在苏珪出首,秦王殿下不是还有一道难关吗?”张商英迟疑地问道。 章惇哈哈大笑,目光在刘逵和蔡京身上来回扫了两遍,最后指着蔡京说道:“元长,你与大家说一说。” 众人的目光马上聚集在蔡京身上。 等了一会,蔡京缓缓说道:“前些日子,元度来信,叮嘱在下,与秦王结交时,一定要坦诚,千万不要有所隐瞒。” 听到这里,在座的几人都摸不到头脑,蔡京此话,到底什么意思? “元度在后面还说,秦王天资聪慧,城府极深。最擅布局设子,以及顺势而为。”蔡京终于说到重点了。 “苏珪出首,关键在于官家信与不信。如果垂拱殿上,官家当场发作,秦王或许还有一难。可是官家却给了秦王自辨的机会,还让他查明真相。如此一来,秦王不仅没有一难,反倒可能有了一次清除异己的机会。” “清除异己的机会?”黄覆满脸惊恐。 蔡京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是的。苏珪不是出首说皇子夭折有隐情,秦王殿下大可以查出一个隐情来,只是这幕后的黑手” 大家都了然了,只是心里很不舒服。 “可是真相该如何?”黄覆喃喃地问道。 “真相?现在这关头,谁还关心什么是真相?”蔡京淡淡地说道。 章惇看到屋里气氛,转头问李简,“李十五郎,老夫听闻秦王殿下最为警觉,出行前有侦查,后有殿后。你尾随殿下一行许久,难道没被发现吗?” 李简不好意思地一笑,“在下出开封城没多久就被发现。秦王护卫觉得在下没有什么威胁,只是静观其变。出京兆府后,秦王护卫实在忍不住,把在下一行当场拿下。在下报出名号。秦王殿下得知在下是李相的族人,为章相办事,便不再追究,还送了几匹好马。” 众人哈哈一笑。 章惇又问道:“李十五郎,你立了功,想去哪里任职?” “回章相的话,在下想去侍卫马军司。” 章惇的三角眼目光一闪,心里有了定数,捋着胡须说道:“三衙枢密院,现在是秦王殿下的地盘,但是安排一位指挥使,老夫还是能有这个面子的。” 众人听到这话,脸色不由微微一变,尤其是蔡京,那双灵秀的眼睛,转动得更加快。 众人离开后,书房里只剩下章惇和章授、章援父子三人。 “人心所向啊,连李十五郎都知道跟随秦王” 章授一愣,忍不住插话问道,“大人,李简他已经投奔秦王了?” “是啊。” “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三郎,要知微见著!李十五郎今晚侃侃而言,所说的情报,常人能知道吗?若非跟在秦王身边,能知道的这么清楚?秦王如此警觉谨慎之人,能让一般人跟在身边?还有,李十五郎哪里不去,非要去侍卫步军司。秦王正在大整编,大把的机会啊。” “现在想来,应该是西北一行,李十五郎已经被秦王折服,死心塌地地跟随。大势啊!不止西军,京畿和天下禁军,哪个不视秦王为宸星?哪个不渴望秦王带着他们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军心,已经被秦王收拢。” 章授、章援对父亲的观察和定论非常敬佩,章惇挥了挥手,继续说道。 “明天黄昏,大苏在刘楼宴请秦王,三郎,四郎,你二人去参加。” 章授章援对视一眼,章授迟疑地问道。 “大人,叫孩儿们去参宴,可有什么嘱咐的?” “大苏是老夫旧时好友。虽然政见不一,已经分道扬镳。但是你们身为晚辈,去捧捧场,问候一声长辈,也是应该的。” 章惇缓缓地说道,“大苏素来被秦王仰慕,两人神交已久,是众所皆知的事。大苏在开封城这些日子,被别有用心的人围着。他这个人的心性,老夫是知道的。现在他动了什么心思,宴会上会说些什么,老夫能猜出一二来。” 说到这里,他盯着两个儿子,切切交待道:“去了后,多看多听少说,回来一一详述给为父听。老夫要看看秦王的度量。” 章授和章援对视一眼,不明就里,但是都老实地拱手作揖,“儿子记住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苏东坡 刘楼,东京七十二楼排名第七。今天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尤其是摘星轩,是刘楼最大的最大的阁楼雅间之一。 只见人络绎不绝,从各个房间钻出来,跑到摘星轩门口,向守在门口的伴随们再三作揖,请求通报。 到最后,留下自己的名帖,对着门口作了一揖,惆怅地离去。 在摘星轩里面,熙熙攘攘分坐着三四十人,章援和章授就在其中。 两人举目望去,全是名士。 有王诜、李公麟、王直方等一直留在开封城里的,还有最近几月分批奉诏回京的。 其中有号称“殿中虎”的刘安世刘器之,有书画自成一家的米芾米元章,有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和秦观 也有已经恭据御史中丞的范纯仁,带着也奉诏回京不久的两位弟弟,范纯礼和范纯粹,端坐在另一侧。 还有兵部侍郎陈师锡等人,林林总总,坐满了摘星轩。但是众人的焦点,却是坐在上首的两人。 左边那位正在仰首大笑。 他头戴青色东坡巾,身穿灰色道袍,脸长瘦削。相貌与右边那位有六七分相似,但是显得更加沧桑豁达。 右边那位头戴黑色东坡巾,身穿青色直缀衫袍,脸略方微黑,长眉下垂,双目有神,卧蚕肥厚。三缕胡须花白。 左边的是大名鼎鼎的苏轼苏东坡,右边的则是他的弟弟苏辙苏子由。 相比之下,苏轼要显得年长十几岁,但一脸的欢喜,透着一种冯虚御风、遗世独立的洒脱;苏澈看着要年轻不少,但是眉眼间总是忧患,仿佛为天下苍生操碎了心。 “苏子瞻,你一向是囊中羞涩,怎么今晚舍得摆下这么大的摆场,宴请吾等?”范纯仁捋着胡须,笑着问道。 “范仲公知道苏某,确实是有钱就乱花,存不住几个铜钱。不过这一年来,《字文报》和《文林》杂志,多用在下的诗词赋,还有那传世文社,把在下的诗词赋策论等诸多文章,整理成册,合集刊行。” 苏轼洋洋自得地说道:“给的润笔,嗯,叫著作费,十分丰厚。所以我这个穷当当响的苏饕餮,拿得出钱财来,摆得下这么阔绰的宴席来。” 众人大笑,但是其中有不和谐的声音发出。 “此乃收买人心之举,吾等饱读圣贤书,明天理之人,岂能受此嗟来之食!” 大家举目过去,原来是一位二程的弟子。而苏轼与程颐结怨交恶,也是众所周知的,想必此人代表师门来砸场子的? 被众人目光注视的苏轼哈哈大笑,“嗟来之食?那些吃着供奉,喝着小酒,唱着小曲,却处处叫人遵循枉死市上叔孙通制定的礼法,动不动就叫人不食嗟来之食!格老子的,饿他个龟儿子三天三夜,不要说嗟来之食,就是隔夜的狗屎,他也不嫌冷!” “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那位二程门下站起来,愤然地大叫道。 “穷人可饿死,大夫尽失节!”苏轼毫不客气地讽刺一句。 “去人欲,存天理!此乃一物之理,万物之理,穷极天理!” “你又不是天,怎么敢口口声声这就是天理?人无人性,何来的天理?天理在于人心,不在所谓礼法贞节。” 那位二程门下气得暴跳如雷,只是在座的不是苏氏门下,就是二苏的亲朋好友,友军太少,势单力薄,只能拂袖悻悻离去。 苏轼哈哈大笑,满不在乎地招呼亲朋好友继续饮酒。苏澈的脸却是愁苦更多。 “秦王殿下驾到!” 这一声唱礼,就像是按下了静音键,整个摘星轩鸦雀无声。众人纷纷举目,看向门口。 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位戴着简王大帽,身穿织金锦朱红曳撒袍的男子,正是赵似。 他扫了一圈屋里的人,一眼就看到上首的两人,顺手摘下大帽,递给伴随,上前来对着二苏说道:“在下没有猜错,左边这位定是俺仰慕已久的东坡先生,右边这位就是子由先生。” 苏轼和苏澈连忙起身,对施一礼。 “苏某素闻,殿下被称为熊罴,今日一见,果真雄壮,名副其实,与苏某这饕餮之名,倒是相映成辉。” 赵似哈哈一笑,“先生说得极是。不过先生的饕餮负责吃,在下的熊罴,则是负责找吃的。” 苏澈在一旁,拱手郑重地说道:“吾兄弟二人,还有诸多亲朋好友,受大王厚恩,粉身碎骨,也难报一二。” 米芾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秦观等人也闻声起来,对着赵似,郑重地行了大礼。尤其是晁补之,躲在最后,满脸的惭愧。 “吾等谢大王厚恩!” 赵似作揖还礼,含笑地答道:“诸位胸怀锦绣,是国家的大才,本王只是在为国家爱怜人才。先帝和官家立志开创太平盛世,而盛世,除了百姓富足安宁,更离不开诸位的挥毫泼墨,华藻文章。” 众人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位著名的秦王。 在某些人嘴里,他暴烈酷虐,凶残鲁莽,是闯进瓷器书画店的野猪,只有破坏,没有任何有益斯文的举动。 而今一见,却截然不同。 彬彬有礼,应答有度,尤其是散发出这份气魄,就像春天正午的阳光,强烈却不暴烈,温暖却不酷热,包罗万千,融合一切。 赵似被请到上首坐下,二苏兄弟分坐两边。 苏轼上下打量着赵似,举起酒杯,感叹道:“苏某何德何能,能让大王如此厚爱!” 他来开封城有一段时间,对于自己为何能被从琼崖岛召回,已经知道得非常清楚。 尤其是赵似私下请托两位名医,还派出四位细心的伴随,跟着宣召的中书令史,远涉琼崖岛,一路护送自己一家回京,这份情义让人忍不住感动。 世人都知,苏轼跟赵似,从未见过面,只是书信往来密切,神交而已。 “苏某感激之情,都在这酒里,大王请!” 赵似连忙接过苏轼的酒杯,一饮而尽。 长吐一口气,赵似看着这位年过花甲、半生多舛却依然乐观豁达的老人,悠悠地说道。 “千年之后,世人可能记不住我大宋的皇帝,更记不住东华门前唱过的那些人名。但是只要华夏文明不绝,中国文字存续,世人都会诵读‘大江东去,浪淘尽!’,都会记住这些流芳千古的词赋,是苏东坡写的。” “大宋有东坡先生,有诸公,足以彪炳史册,在华夏悠远的历史长河里,发出耀眼的光芒。” 听了赵似这番发自肺腑的话,众人无不动容。 苏轼的眼睛赤红湿润,他从未听过一个人,能站在如此高度给予自己这份评价。同时,他也感受到赵似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或者叫高于凡人的胸怀和气魄。 别人还在苦苦探寻人世间的道理,秦王殿下却已经开始俯视芸芸众生,能够站在千年之后的立场上,看到万物道理。 这份胸怀和气魄,让苏轼折服。 他历经过仁庙、英庙、神庙三位先帝和当今官家,但从未见过如此高远的胸怀和浩大的气魄。 或许这是上天赐给大宋的祥瑞? 在这一刻,苏轼动摇了,可是想到史书上的惨重教训,他又一次坚定了决心。 “大王,不知能否移坐偏室,苏某有话想与大王说。” “东坡先生,请!”赵似当即应下。 起身后主动伸手,搀着起身有些迟缓的苏轼,一起来到偏室。 刚坐下,苏轼就迫不及待地说道:“大王,何不谦让遂宁王?” 赵似猛地一愣,他万万没有想到,苏轼如此郑重地把自己请到偏室单独谈话,一开口居然是这句话。 第一百三十章 劝降? 偏室里一片寂静,苏轼心里有些忐忑。 有人说秦王殿下性情刚毅暴烈,他深信不疑。没有这样的性子,是斩不下近十万颗夏军首级的。 可是预料中的暴跳如雷没有来到,苏轼看到赵似脸上的神情只是微微闪动了一下,依然平静如山岳湖泊。 苏轼心中不由一凛,想起书信中的十三哥,还有某些人口里的简王。不同的人影开始重叠,却跟眼前这位,重合不到一起。 “小王不知先生所言的意思,还请明言。”赵似依然很恭敬客气地说道。 苏轼一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大王,历来立储有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大王聪慧,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小王知道。贤德这个标准,各说各有理,到最后还是免不了做过一场。不如按照看得见的标准来,是不是嫡出?不是嫡出,谁年长?一目了然,不用争得你死我活。” “大王是明事理的人,说得极对。储位争起来,不仅是你死我活这么简单,更是生灵涂炭,动摇国本。大王,想必也是极清楚的。” “这点小王知道,请先生继续。” 苏轼想不到赵似回答得如此爽快,心中突然有些犹豫。可是想到生灵涂炭,动摇国本这些危害,又鼓起了勇气,继续往下说。 “官家身体羸弱,而今皇子又不幸夭折现在官家情况如何,想必大王比我等更清楚。他千秋之后,继承大宝的无非是几位皇弟。只是庆寿宫向娘娘无子,先帝诸子皆非嫡子。届时立储,应该是立长不立贤” 苏轼看了看还是一脸平和的赵似,看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犹豫迟疑,反倒居心叵测,于是干脆挑明了主题。 “大王前面还有九哥申王和十一哥遂宁王。申王眼疾,难承大宝,那么就只能剩下遂宁王殿下了。” 赵似端起茶壶,给苏轼和自己各满上一杯茶水。 水流哗哗轻响,在偏室里回响着,让苏轼莫名感到一阵心慌。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开口了。 “大王,何不遵循礼法,谦让遂宁王?这样既能免去一番动荡和兵戈,又能在青史留下美名。” 听到这里,赵似全明白了。 他端起茶杯,细细地品味了两口温热的清茗。 “本王素闻先生洒脱,不拘礼数,怎么也口口声声说起礼法来?” “大王,此礼法能安定社稷,让百姓免除战火之苦,苏某愿意遵循,也苦劝大王能遵循。” 赵似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 “先生是担心本王执意争储,会引起战火,使得百姓饱受蹂躏,甚至会让北辽西夏有了可趁之机?” “正是!站在苏某立场上,还有私人情感上,我当然希望大王能继承大统。但是站在天下苍生的立场上,我万般不愿,也必须要站出来劝导大王。” 说到这里,苏轼长身站起,深施一礼,诚恳地说道:“请以社稷苍生为念!” 赵似全明白了,也知道了苏轼为何才华横溢,却半生多舛。 他满腹锦绣,偏偏在政治上极为幼稚;为人洒脱豁达,却容易轻信他人。所以才屡次被人陷害,仕途坎坷。 “先生,你觉得他们凭什么跟本王争?”赵似上前去扶住苏轼。 听了赵似似乎有些不在意的话,苏轼急了。 “名分大义在他们那边。还有清流,士林名士,以及河北韩家、文家,河东王家等诸多地方世家,都站在那边。苏某也知道,大王有兵权在手,可就是因为如此,一旦有了争端,就是滔天大祸啊!大王!” 看着苏轼痛心疾首的样子,赵似有些恍惚。 倒不是苏轼在心目中的高大形象赫然倒塌。 在赵世看来,如果按照游戏角色的定位,苏轼在智力或者文学方面,一定是过九十分的顶尖人物。但是政治方面,能不能过六十分及格,实在很难说。 赵似实在没有想到的是,那边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无所不用其极,居然连他们非常讨厌的苏轼都利用上了。 病急乱投医啊。 看着苏轼焦急的样子,赵似觉得他有些可爱。 或许只有这样心地纯真的人,才写得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这样不在凡间俗世的句子来。 “先生,你知道吗?” “什么?” “副相吕惠卿暗中联合枢密院副使安焘和温益,要上书官家,为亲母上太后尊号。御史中丞范仲公,吏部尚书许将,户部尚书蔡京,刑部侍郎刘逵,中书舍人张商英,权知开封府事张叔夜等数十位重臣,都在奏章上签名。章相没有反对,故而副相黄覆,最后一位签名。” 赵似这和风细雨一般的话,在苏轼的耳朵里却像是炸雷一般。 他声音哆嗦着问道:“上太后尊号,合礼法吗?” “安有子为帝而母未为太后者?”赵似反问一句。 是啊,官家为天子,亲母为什么不能上太后尊号?只要朱氏被尊为太后,那在法理上赵似就成了嫡子。 立嫡不立长,申王和遂宁王,连屁都吃不到了。 苏轼更想不到的是,不声不响中,朝中居然大半文臣同意给朱氏上太后尊号,就连曾经跟赵似在垂拱殿打过擂台的执相章惇,也不反对。 站在他的立场上,不反对等于默许,就是赞同。 剩下李清臣、赵挺之等少数文臣,再反对也于事无济。至于赵挺之、白时中之流,已经不重要了。 为什么朝堂上的潮流,跟自己知道的完全不同? 苏轼这颗能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绝妙词赋的脑袋,实在想不明白政局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有气无力地问道:“大王,为何他们” “先生,你是不是在问,为何朝堂大部分重臣会站在本王这边?” 苏轼点了点头。 “因为他们担心,就算本王不想争,身后的三十万京畿禁军,二十万西军,也会推着本王去争。到时候,真就要生灵涂炭,战火连绵。最后的结局,很有可能是武将尽收拥戴从龙之功。文臣士子们,反倒成了陪衬。” 说到这里,赵似淡笑地问道:“先生,你说河北韩家、文家,河东王家等诸多地方世家站在那边,本王是怎么都不相信的。那些家伙,各个老奸巨猾,什么会轻易押宝赌上家业呢?先生,你被他们诳了。” 苏轼深思一会,露出生无可恋的苦笑。他是政治幼稚,可不傻啊。稍一点拨,他很快就从迷魂汤里清醒过来。 唉,格老子的,老汉我都被诳习惯了。 猛然间,他想到什么,反问一句:“如果,大王,苏某只是问,假如真到了不可开交的那一天,你真的会去举旗吗?” 赵似笑了笑,只是含蓄地答道:“先生,本王整饬京畿禁军,宣慰陕西的心血,不能白费啊。” 苏轼愣了一下,突然仰首大笑,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我明白了,那些家伙就是知道大王你有敢掀桌子的魄力和能力,才如此忌惮啊。大王,你真是拿捏住了那些色厉胆薄、好谋寡断的家伙。” 赵似也跟着一起大笑起来。 大苏先生虽然政治分数不及格,但智力确实卓绝,一点拨就全明白了。 坐在摘星轩里的人,听着从偏室里传出的笑声,面面相觑,有惊有喜,也有暗忧。 “先生,还是安心去崇文馆吧。三四好友相聚,邀明月枕清风,问青山酌碧水,逍遥自在,再作神仙佳作。那些勾心斗角的烦心事,还是交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吧。” 听着赵似无比真诚的话,苏轼的双目微红,“大王不记恨糊涂的苏老汉?” “先生这样的人,真是让人恨不起来啊。”赵似笑着答道。 苏轼仰首大笑,笑声中老泪纵横。 第一百三十一章 度量 “大人。”回到府上,章援章授在书房里向一直等待的章惇禀告详情。 “秦王殿下陪大小苏先生,还有范仲公等诸公饮了几杯,便起身告辞。他走后,米襄阳忍不住出声相问。东坡先生磊落,便直言自己在偏室劝秦王殿下,谦让遂宁王。不想被秦王反驳,心服口服,无地从容。寥寥数语,没有提及详情。” 章惇鼻子一哼,“大苏还知道轻重。” “而后秦太虚担心地问道,秦王殿下有没有怪罪先生?东坡先生就直言,他那时就当面问了秦王殿下,‘大王不记恨糊涂的苏老汉吗?’秦王殿下答道,‘先生这样的人,真是让人恨不起来啊。’。说这话时,东坡先生一边笑,一边流泪。众人无不动容。” “先生这样的人,让人恨不起来啊。”章惇默默地念着这句话。不知为何,他的鼻子发酸,眼睛发胀。 章惇使劲眨了眨眼睛,不让泪水在两位儿子面前流下。 “只有说出‘颍邸之柳,亭亭如盖’的秦王,才说得出这样质朴却让人忍不住流泪的话啊。” 章惇深吸几口气,断然说道:“大势已定!遂宁王那边,只是螳臂当车,已经无济于事了。” “大人,如果秦王真得传嗣大宝,那你?”章援担忧地问道。 章惇笑了笑,“为父已经看到秦王的气魄和度量。只要是为大宋好,他都能容得下。只有那些为一己私利,危害大宋的人,定会被他毫不留情地铲除。遂宁王不会有事,申王也不会有事。蔡元度和曾子宣也不会有事。” 章惇眯着他的三角眼,低声地盘算道。 “不好,李邦直危险!”他大叫了一声,猛地起身,转到书桌前,铺开奏章纸,正要写字,突然看到两子,心头一动,开口道:“三郎,你字写得好,替为父写份奏章。” “大人,什么奏章?” “弹劾李邦直的奏章,弹劾他擅权误政”章惇说了一大段,却发现提笔的章授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知道他们一时理解不了,便开口解释。 “为父与秦王针锋相对,只是对事不对人,以秦王的度量,不会为难老夫。李邦直就不同,他暗中与秦王处处为敌,对人不对事。秦王难容他!要是秦王继位,邦直还在门下侍郎的执相位置上,依着秦王殿下的脾性,十有八九要拿他祭旗立威。” “秦王的脾性,比官家还要刚烈数倍,下起手来更酷烈。不如借着老夫与邦直翻脸的当口,背着骂名,先把他弹劾出京。等到秦王继位,反倒不好找李邦直的麻烦了。” 说到这里,章惇悠悠地说道:“人老了,反倒恋旧了。几十年的交情,割不断啊。” 说完,他三角眼一瞪,“三郎,快些写。四郎,你在秘书省当差,誊抄一份,找机会悄悄传于长孙墨离。这位,是秦王的心腹啊。” 看着章授章援目瞪口呆的样子,章惇摇了摇头,叹息道:“为父年迈,相位上坐不了多久。你们却还很年轻。老夫不为自己谋,也要为儿孙谋。” 又是一天早上,章惇照常上朝。 他站在文臣们最前面,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李清臣。 眼袋浮肿,眼窝黝黑,血丝密布,看来这几晚邦直也没有睡好啊。多事之秋,能安心睡眠的,有谁呢? 赵似从侧门走过来,冲着章惇和李清臣微笑着点了点头,“章相,李相,诸公,今儿本王做引导官,官家在殿里等着呢,诸位请跟本王来。” 他神情平和,脸色微黑却泛着健康的红润,双目如渊却透着山岳一般的镇静。 章惇突然想起某个传闻。 说在零波山之战中,秦王赵似下令先锋杨可世率领具装甲骑,对夏军发起最后一击后,再布置了全军进攻的命令,自回军营睡觉去了,还下令道:“本王小憩一会,等夏军全线溃败了再叫我。” 或许是传闻,但章惇相信,只有秦王这样的人,才能在这动荡微妙的时刻,睡得十分安稳。 进到垂拱殿,礼仪完毕后,赵似施施然地上前启禀。 “皇兄,皇子夭折一案,臣弟已经查出线索来。” 官家一愣,目光深邃,过了一会点点头,“那就当殿禀来。” “是。只是皇兄,此案是开封通判曹六郎查办的,不如请他当殿禀给皇兄和诸公?” “好,传!” 曹铎很快就被传来。看时间,大家都知道,应该早在东华门外等着。 “启禀官家微臣先排查了这三月来开封城中得过百日咳的人家,查得有三十七户,其中病重的十五户微臣派人一一调查,在甜水井二巷向西第六户李姓人家那里获悉,润九月底,他家小儿百日咳正病重时,有人前来,匿名求购小儿床上的垫布” “李姓人家回忆,他家殷实,用的垫布是苏州的锦缎料子开始并不愿意出售。只是那人软硬兼施,还动用了官府人脉,只好卖了微臣顺着线索,发现此人是给事中赵大官人府上的外管事” 赵挺之脸色一变,连忙上前去要自辨,却被官家一指,喝令道:“什么话都给朕憋着,听完曹通判的案情禀告再说!” 语气之严厉,前所未有,赵挺之吓得身体微颤,额头冒汗,却真的不敢再出声。 曹铎继续说道:“小的昨晚在那外管事的自家宅子里密捕了他,稍加审讯,那厮便招了。说那块垫布,被一位叫陈三香的尚宫收走了。” “陈三香陈尚宫?”官家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的。那外管事还说,陈尚宫是在坤宁宫当差。” 官家的脸色变得无比惨白,胸口起伏不定,身边的梁从政连忙上前去扶住他。顶替苏珪的监御药院李香药,也连忙端上一碗药。 官家在两人的伺候下,慢慢喝下三分之一碗药,终于回过气来。他瞪着饿狼一般的眼神问道:“梁从政,知道这个陈尚宫的来历吗?” 梁从政摇了摇头。旁边的李香药却迟疑不决,被官家看到了。 “你知道?” 李香药连忙跪倒在地上,“小的跟陈三香是同乡,很多年前就认识。小的知道,她好像跟陈贵仪是同族,一起进得宫。后来陈贵仪被先帝宠幸,封了御侍、才人。陈三香一直跟在身边,主仆情同姐妹” 众人的脸色大变。 陈贵仪,正是十一哥遂宁王的亲母。十年前病逝,绍圣三年,十一哥被封为遂宁郡王,她被追赠贵仪。 “去,把陈三香这个贱人抓来!朕要好好问问她,为何要毒害朕的皇子!”官家咆哮道。 梁从政带着人慌慌张张地去拿人。垂拱殿里寂静无声,只听到官家的喘气声时粗时细,飘忽不定。 章惇、李清臣等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陈三香是陈贵仪的侍女,主仆情同姐妹。她暗害皇子,好让皇位被陈贵仪所生的十一哥,遂宁郡王继承,这说得过去。 在很多人眼里,立长不立贤,遂宁郡王赵佶继承大统的机会最大。而且这段时间,不少文人墨客也拼命在报纸杂志和坊间为他大造声势。 从另外一方面想,毒害皇子,让官家悲痛交加,越早驾崩,十一哥的胜算越大。要是再等一段时间,十三哥赵似把京畿禁军完全整编,十一哥就真的机会渺茫了。 所以此时下手,合情合理! 可是,真相真的就如大家看到的一样吗? 很快,梁从政满头是汗的跑了回来,却没有带来陈三香。 “人呢?”官家森然地问道。 梁从政跪在地上,身子颤抖,连连磕头。 “官家,小的带人拿住了陈三香。不想此獠,刚出了坤宁宫没多久,趁左右没注意,一头碰死在石柱上。”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太后 “门下。有司请上皇太后尊号奏。伏以王者立显亲之殿,所以尊母仪。开长乐之宫,所以伸子道。稽诸历代,实有彝章。” 荆湖北路靖州城,汝州司礼参军蔡卞拿着一份报纸,在摇头晃脑地读着。 “伏惟亲母圣端宫太妃朱氏,象叶阴灵,功深厚载。涂山助夏,首冠于三王。文武兴周,名存乎十乱。徽号未正,阙孰甚焉。谨按汉书曰:帝祖母曰太皇太后,帝母曰皇太后。皇帝陛下膺图资始,孝治攸先。宜彰坠燕之祥,式表濯龙之贵。伏请上尊号曰皇太后。诏曰恭依典礼,仍令所司。即追册四亲庙毕,吉日备礼奉册,尊皇太后制。” 读完《东华朝报》上刊登的这份诏书,蔡卞一言不发。 他身边的亲随轻声道:“阿郎,开封城每期不落地给你寄来此报,想必是有人记得阿郎。只要朝中有臂援,阿郎早晚能再回东京的。” 蔡卞抬头看了亲随一眼,随口问道:“那你知道这朝报是谁给老夫寄来的?” “不是章相府上吗?” “章子厚没有这么心细。一期不落地给老夫寄《东华朝报》的,是秦王府。” “秦王府?” 亲随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蔡卞懒得理他,翻到了第二版,看到上面刊登着一份门下明文。 “赵挺之,怀怨谤上,贪赃渎职着贬为雷州别驾,交象州地方安置看管,其家产抄没原门下侍郎李清臣,擅权舞弊着提举延福宫,濮州安置” “范纯仁,擢门下侍郎,同执政事;黄覆移判吏部事;许将擢尚书右丞张商英,擢御史中丞;蔡京判户部事” 看到这里,蔡卞忍不住长叹一声。 身边的伴随问道:“阿郎,又是怎么了?” “遂宁郡王一党,全军覆没,再也成不了气候。且朱氏被尊为皇太后,秦王入继大统,再无障碍。”说到这里,蔡卞自嘲地说道:“世人都说蔡心章嘴,靠被啊!老夫这颗老谋深算的心,早就被人给算计得干干净净。” 有伴随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中间摔了一跤,干脆连滚带爬地跑到跟前。 “阿郎,刚收消息,一队禁军进驻隔壁的武冈军,把邢恕邢官人给看管起来。“ “禁军?什么禁军?”蔡卞也是一头雾水。 “听说是从开封城直接开来的,旗号也不是三衙所属某军,而是右翊卫羽林左三营第一队前哨。” “右翊卫左翊卫”蔡卞喃喃地念道,突然脸色一变,变得无比惨白。 两位伴随连忙问道:“阿郎,怎么了?” “邢和叔,完了。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躲在武冈军,与遂宁王暗中密信联络,遥遥指挥,就能瞒过官家和秦王了吗?” “阿郎,你说的什么意思?我们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唉,祭天的三牲,在被牵去宰杀前,都会严加看管,免得走失了。还不懂?算了,听不懂才好。” 说到这里,蔡卞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现在已经是十二月,元符二年,没有几天了。” 此时的开封城,鹅毛大雪漫天飞舞,给天地间笼罩上一层无边无际的雾霭,大风一吹,如同灰白色的帐纱,缥缥缈缈。 一行人冒着大雪,从巷道走出,转进圣端宫。 这里寂静无声,带头的尚宫除去外套,在外间等了一会,散去身上的寒气,这才走进内殿来。 在侧殿的佛堂里,上月被尊为皇太后的朱氏,跪坐在白衣观音大士像前,手持念珠,嘴里念念有词。 “天罗神,地罗神,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 尚宫在门口静候着,一直等到朱氏把《白衣大士神咒》全部念完,这才出声。 “娘娘,奴婢回来了。” “进来吧。”朱氏轻轻地说道。 尚宫进来后,把堂门关上,把闲杂人等和他们的耳目,全部关在外面。 走到朱氏旁边,跪坐在她的身后,先向白衣观音大士像拜了三拜,然后低着头,等着朱氏问话。 “事情都办好了?” “回娘娘的话,都办好了。陈三香的两个侄儿,合家分别安置在湖州。每户买了三百亩上好水田,一个三进的青瓦大院,还有乌程县城里四间商铺,当个富足翁足以。” 尚宫低着头答道。声音轻细,但是很清楚。 “办事的人呢?”朱氏又问道。 “奴婢找了皇城司相熟的人,假口办事的那两人偷了圣端宫的东西,叫他们悄悄地尸首也埋了,没有手尾。” “记得去观音院做场水陆道场。” “是。” 朱氏又闭上眼睛,嘴里不知默念什么。过了一会,她才开口说道。 “下去休息吧。辛苦你了。” “谢谢娘娘!” 佛堂又只剩下朱氏一个人,她双掌合十,虔诚地看着观音大士画像,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饶恕俺吧。俺的孙儿,也请饶恕俺吧!你活不久,不如早死早超生。下一世,投去富贵好人家,不要再来这不见天日的皇家了。” 话刚说完,朱氏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垂拱殿,赵似在左,李香药在右,扶着官家走上阶陛,在塌椅上坐下。 今天官家脸色相对好些,在大红的朝袍衬托下,红润了些。说话的底气也壮实了三分。 他扫了一眼满殿的大臣,点点头,开口道:“诸卿都在,那就宣诏吧。” 入内东头供奉官武球站了出来,捧着一卷诏书,缓缓展开,朗声念道:“御笔下——!” 章惇、范纯仁领着数十位大臣,手持笏板肃然而立。 “朕缵绍庆基,寅恭宝命,缅怀圣绪,祗守大伦。旰食宵衣,纳隍驭朽。兢兢业业,日慎一日。然维我祖宗,继天统业,是为国之根本。” 武球的声音洪亮清脆,在垂拱殿回响着。 “皇十三弟,尚书令、检校太尉、横海镇海雄武静难军节度使、雍州牧、监秘书省、兼功德使、行开封府尹、领枢密使、使持节领左右翊卫武卫大将军,秦王似,符彩昭融,智谋宏远。聪明文武,本于天赋之才;孝友温恭,发自生知之性。振星宸之彩,既耀于皇图。推乐善好贤之德,彰爱民育物之心。是宜承祧庙之尊,为邦家之本。立为储位,着继大统,践于守器。惟天祐于余家,衍宝祚之灵长。元符二年十二月初六日。” 听武球念完,众人的心里都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经过一年多的明争暗斗,储君之位,终于落定,而且是毫无争议。 好吧,就算某些人心里有异议,也于事无济了,秦王已经占据压倒性优势,那些人再有想法,都是蚍蜉撼大树。 章惇、黄覆、蔡京等一直在朝堂上,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大臣们,觉得恍如隔世。从三月十八日金明池落水,当时还是简王的十三哥,异军突起。 当时他是储君热门之一,同时又是诸多明枪暗箭交汇的焦点。有自身的优势,但是劣势更大。 偏偏他把自身的优势发挥到最大,同时也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让有心人意识到,皇权最大的来源,在于大家都看不起的“贼刺配”身上。 这时,官家又说话了。 “朕身体欠安,难以视事,故朕请秦王临朝观政。朕病乏不能视政,就由秦王监国” 说完,官家猛地咳嗽起来,赵似连忙轻抚他的后背,李香药连忙端上一碗温参汤。 喝下后,官家惨白的脸多了一丝血色,他指了指赵似,“十三哥,你来说。” 第一百三十三章 储君 赵似上前来,对着官家行了一礼,然后站在阶陛前,朗声道:“门下,皇十姐,荣华公主,进封徐国公主内殿崇班潘意,加雄州团练使,迁殿前司指挥使,尚徐国公主采纳已成,定十二月十六日完婚。” 官家跟赵似的意见一致。 趁着他身体还能勉强支撑,让妹妹十姐儿与潘意大婚。一来冲冲喜,二来官家身体万一不行,就得守孝二十七月,太耽误时间了。 喜事读完,赵似开始说不好的事。 “奉官家口谕,着废‘看详诉理文字所’。诉理所主事蹇序辰、安惇,擅权弄事,构陷贤良,着夺职,交御史台会审不法之事,再由大理寺裁定责罚” 清朗的声音在垂拱殿回响着,众臣低着头,默默地听着。黄覆等官员,忍不住悄悄看向章惇。 章惇脸色不变,倒是蔡京,脸上的肉忍不住跳了几下。 《看详诉理文字所》,也叫诉理所。此所名义上是对元祐初的诉理案件进行复查,实际上是借机扩大打击旧党成员。 元符元年,新党权势达到鼎峰,尚书左丞蔡卞一力请求设置该所,想对旧党进行赶尽杀绝。当时章惇对此并不赞同,却被蔡卞以“事已至此,不容回头”来劝告,最后默许了。 该所设立没多久,在主事蹇序辰、安惇的主持,查处士大夫八百三十家,悉数窜贬罢黜气焰嚣张,不输汉武时的绣衣直指,成为士林清流最痛恨的机构。 幸好官家和章惇意识到该所的“杀伤力”太大,默契地对其进行了压制,所以气焰减去了大半。 现在秦王监国第一件事就是裁撤诉理所,同时对蹇序辰、安惇严惩。夺职,交御史台会审,再由大理寺裁定罪责,前所未有的惩罚啊。 难道秦王有什么大动作,剑指何处? 大家都在心里暗中揣测着,赵似却继续宣布着。 “天章阁待制、知瀛州州事韩忠彦,迁垂拱殿学士,擢礼部尚书;同签枢密院事安焘,加垂拱殿学士,迁工部尚书;刑部侍郎刘逵,加垂拱殿学士,迁刑部尚书;户部尚书蔡京,吏部尚书黄覆,皆加垂拱殿学士” 说完这些人事任命,赵似转向官家,拱手禀告道:“臣弟已宣完,请官家定允。” 官家点点头,“照行!” 章惇、范纯仁等人连忙拱手应道:“臣等遵旨!” 接着赵似又说道:“前两日接到陕西六路经略司的捷报。朱雀旗四万骑兵,出鄯州,翻雪山向北;熙宁军三万出湟州,秦凤军两万出兰州,翻癿六岭,沿喀罗川北上。三军会猎夏国西凉府” 说到这里,赵似做了一番解释。 “官家,诸公,本王身为枢密使,掌判枢密院事,西北用兵,知道详情。朱雀旗、熙宁、秦凤三军并进,合击西凉府。从战略上说,是虚招,目的就是调动夏国从东边抽调主力来增援。” “如果夏国坐视不理,经略使章公就会抽调两路主力和泾原军增援,假戏真做,收复凉州城。” 看到众臣不敢置信的样子,赵似回过头,与官家会心一笑。 “诸公,我军敢于深入敌境,主要是我们拥有了一支骑兵,拥有了战略机动性。四万朱雀旗骑兵,抽调部分向东和向西监视夏军动静,撒开后,足以监控方圆五百里。在这个距离里,夏军超过千数的军队调动,难以瞒过我们密布的侦查队” 是啊,以前宋军被夏军打得灰头灰脑,败多胜少,就是缺乏骑兵。夏军的骑兵须臾而至,神出鬼没,宋军非常被动,被伏击、被奔袭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现在宋军也有了数万骑兵,组织性和战斗力绝对不输给夏军。那么在五百里的范围内,夏军踪迹一旦被发现,谁伏击谁,谁奔袭谁,那就不一定了。 于是宋军有了足够的底气,夏军却不敢轻举妄动。 “从十月二十三日开始,我军在仁多泉城汇合,并攻克了此城,拔除了夏国在西海湟中地区的最后一个据点。大军缓缓向前,十一月初五日,攻克凉州城东南重要的要塞,桑格城。一直按兵不动的夏主李乾顺终于按捺不住了。” “看到我军对凉州城是要动真格的,夏主知道,凉州城一旦被我收复,陇右之地将不复再有。甘、肃、瓜、沙等州和居延海的黑水镇燕军司,就孤悬在外。整个夏国就只剩下灵武旧地、河南和无定河狭小的地域,并被我军三面包围。” 说到这里,赵似一脸刚毅,语气无比坚定。众臣恍惚间看到他在陕西挥斥八极,指挥千军万马,纵横山川。 “李乾顺绝对接受不了这种结果。所以就算他再不愿意,也必须从各地抽调兵马,增援凉州。更让夏人心惊气馁的是,他们从东边调兵遣将支援西凉,必须步步小心,谨防我军的伏击偷袭。” 听到这里,众臣都忍不住心底涌起一种异常的感觉,是兴奋,是自豪,一向猖狂的夏人,也有畏惧我大宋的一天。 “十一月十三日,夏军主力西移,陕西经略使章公悄悄至延安城坐镇,命钟傅为前敌指挥,刘仲武、王愍为统军,先兵出龙州,以为牵制。姚麟率主力兵出长城岭,围攻洪州,威胁嘉宁军司。” “夏军兵力窘困,左支右绌,章公等夏军河南诸军主力被调集至嘉宁军司,遣折克行、杨传勉率鄜延和永兴军主力兵出米脂、嗣武寨,攻陷银州。河东丰、麟州和晋宁军主力,合力攻陷弥陀洞城,灭左厢神勇军司,同时横扫屈野川、兔毛川、大横川流域。鄜延和永兴军主力继而向东,横扫明堂川。” 说到这里,赵似看了一眼众人,殿里雅雀无声,众臣都在非常用心地听着。 “至此,我军攻陷夏国龙兴之地—银州,同时收复了明堂川以东三百里地。夏国河南之地最富庶的无定河地区,陷入我军三面包围之中” “夏国连遭大败,国内军民人心浮动。军中诸将对李乾顺心怀不满,梁党遗余和诸大部首领,也是蠢蠢欲动。根据最新收到的消息,夏主紧急向北辽派去了六拨使者,请求辽主居中斡旋” “辽主遣大将军耶律和鲁斡领西京道数万兵马,耀武朔、应两州。河东路帅司禀报,辽国兵峰最近的离代州边关大石寨不过十里” 赵似讲完后,转向官家,看到他点了点头,便开口问道。 “诸公,西夏勾连北辽,威逼我朝罢战议和,还请诸位议一议吧。” 默然了一会,许将上前朗声道:“官家,大王,我军连战连捷,何不趁胜追击,彻底打败夏军?” 大宋很久没有打过这么多、战果这么大的胜仗了,有些文臣开始得意洋洋,飘然不知所以然了。 又或许,在某些文臣名士看来,“不学无术”的赵十三和“迂腐古板”的章楶,都能接连大败夏军。看来是夏国一番血腥内斗后,已经元气大伤,阿猫阿狗上去都能暴打他们。 此时不上,多多占些便宜,更待何时? 黄覆、张商英、蔡京、刘逵等人纷纷附和,垂拱殿里一时慷慨激愤,仿佛他们信手一指,明天宋军就能攻破兴庆府,灭了夏国。 章惇、范纯仁、吕惠卿等人是少数冷眼旁观者,他们都在西北沿边待过,知道那里的实情。 等到大家说的兴起时,章惇突然开口:“官家,秦王殿下军谋韬略,胜过殿中衮衮诸公,不如听听秦王殿下的意见。” 官家点点头,嘴里吐出轻飘飘的声音,“十三哥,你说一说。” 第一百三十四章 监国 赵似对官家作揖行礼,转身过来,气宇轩昂地朗声道。 “皇兄,诸公,虽然看我军连战连捷,气势长虹。其实这也是我军最危险的时刻。”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哗然,不少人低声议论纷纷。 章惇咳嗽一声,扫了一眼那些“开小会”的人,大声道:“殿上御前,安敢不守臣礼?” 他一句话,殿里马上雅雀无声。 章惇双手拿着笏板,收在腹部上,挺胸深吸了一口气,傲然地看着赵似。 好吧,你牛笔!你是静殿太岁! 赵似腹诽了一句,继续说道。 “首先,我军实际战力,确实不如夏军。连番胜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现在沿边五路诸军,士气高涨,但实际战力没有增强,反倒弥漫着盲目的傲气。” 说到这里,赵似一字一顿地说道:“骄兵必败。” 许将急了,忍不住开口插话道:“殿下,我大宋与河西家交战这么多年,好容易取得如此大优势,不能白白荒废。良机瞬息即逝啊!” 赵似点了点头,“许右丞,请听本王详说。” 看到殿上没有出声,他继续往下说。 “其次,我军连战数月,兵力、物力已经用到了极限。京兆府等地囤积的粮草已经告罄,官兵需要休整,兵甲需要修补,箭矢需要补充而且现在是冬月,西北天寒地冻,行动不便,无法再展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第三,夏国虽然连吃败仗,人心浮动。但是上下都知道,他们已经处在亡国边缘。如此危急之时,内部再大的矛盾都会被压制,团结一心,抗击我大宋。而且经过几次交手,夏军对我军的新战略、新战术已经熟悉,想必也有了对应之策,很难再上当受骗。” 赵似侃侃而言,众人听在耳朵里,心里的想法虽然各异,但表面上还是觉得,讲得确实有道理。 “大王,那该如何办?”吕惠卿开口问道。 “吕左丞,枢密院已经议定对策,并呈到官家御前。现在,本王就说于大家听一听。不过在此之前,本王需要重申一句,接下来所言的,都是军国机密,诸位务必保密。就算是至亲也不可泄漏。”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有这规矩?以前我们这些文臣,高谈阔论军国大事是日常,怎么要改规矩? 看到赵似不容置疑的神情,还有官家支持的态度,很多人心不甘情不愿,跟随章惇等人拱手道:“吾等自当保密。” 赵似心里冷笑一声,某些文官的节操承诺,连潘楼白矾楼的歌姬都不如。自己知道这些家伙,说不定转背就向亲朋好友,洋洋自得地说着这些军国机密,以做炫耀之资。 自己待会要说的,都是阳谋。就算被某些王八蛋泄漏出去,传到西夏北辽权贵们的耳朵,也于事无济。 阳谋的意思就是,你知道了,该上套的还得往里跳。 不过说不定可以借着这次机会,让枢密检详局立立威。 “好。诸公听本王细细说来。” “枢密院定下的第一个对策就是对北辽,卑辞厚礼。明白无误地表示,我大宋与夏国交战,完全是一场误会。现在误会已经解除,自当要罢兵议和。总之,就是非常给辽主面子。当然了,给辽主的国书,词句华藻,语气谦卑,需要诸位名士大才的妙笔生花。” 误会?多大的误会得死十来万人? “大王,那厚礼呢?”蔡京突然问道。 “本王聚集天下能工巧匠,呕心沥血,终于制得上好烈酒—神仙醉和精美玻璃器皿,还有香水香皂等奢华之物,应该算得上厚礼。” 赵似笑着答道。 这些东西,造价不菲,卖价更不菲。 现在当礼物免费送给辽主,就当是做个广告。 那群北辽贵族们看到了,肯定会心动。心动了就会行动。本王的丰亨豫行,准备了大量库存,就等着这些土财主们来买。 “第二个对策。听闻辽主和贵族们倾心向佛,这是好事。佛经念多了,说不得真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本王以功德使的身份,从各佛庙里挑选大德高僧一百名,诵经比丘一千。还有精心雕版的佛经三千六百部,百年佛像三十六具,将专程送给北辽,以颂扬我大宋与辽国源远流长的友谊!” “嗯,夏国上下也崇佛。为了真正体现我大宋罢兵议和的诚意,本王同样挑选了大德高僧一百名,诵经比丘一千名,诚心诚意地赠予夏国。然后两国一起大兴水陆道场法事,为死难者超度。我佛慈悲!” 此时的赵似悲天悯人,宝象庄严。 殿上众臣听得目瞪口呆。那九万夏军首级,不是你带人斩获的吗?现在又在这里一脸的慈悲,太违和了! 不过章惇、范纯仁、吕惠卿少数老谋深算的人,心里却在又赞又骂。 能把计谋用得如此绝,如此无耻的,秦王,你也算是空前绝后。 众所周知,辽国、夏国上下确实很崇佛,秦王送了这么多高僧比丘过去,辽国、夏国贵族百姓们都得领这份情,能深刻感受到宋国的“善意”。 可问题是,这些高僧比丘是不事劳作的。 他们去了后,得有庙安置吧,得有供养吧。而且都是大德高僧,还是“国外来的会念经的和尚”,千万不能丢脸面,这待遇必须往高了算。 新修或者扩建庙宇,佛像要贴金,要布满油灯,日夜长明,照亮整个佛堂大殿所有的这些,都花费不菲。 所以必须捐赠大量奴婢、良田充当庙产,再招募大量小沙弥随身伺候,好让高僧比丘们专心念经礼佛。 辽国还好,大手笔惯了,也无所谓。 夏国就不好说。接连大败,损兵折将不说,还严重耽误了今年的秋收。明年十有八九会有一场大灾荒。 按照秦王的风格,高僧、比丘、佛经,你要多少有多少。粮食?想都不要想了!沿边五路的各边卡,肯定已经是严防死守,严禁一粒粮食、一寸布出关。 现在还要供养这么多不事生产的和尚,对于目前的夏国而言,绝对是一笔严重的负担。 真是缺德带冒烟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圣端宫 赵似还在继续,“罢兵议和可以,但是每一寸土地,都是将士们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我大宋都会不退让。不过为了表示诚意,除了高僧比丘,我们还愿意把俘获的数十位夏国将领放回。” “大王,我们俘获的夏国官兵呢?”有官员问道。 “我们做了甄别。属于故土旧民,或者历年被掳掠去的百姓,那就不是俘获,而是‘解救’。他们在夏国奴隶主的酷虐压榨下煎熬了百年数十年,终于被王师‘解救’了!他们会被安生安置,安享太平。” “至于那些党项、回鹘、羌等部落众人,野蛮粗鄙,不服王化。必须留在我宋国,一边劳动改造,一边德育教化什么时候懂得了圣贤道理,知道克己复礼,就可以回夏国了。” 听赵似侃侃而言,很多人终于明白。 申王、废莘王、遂宁王、祈国公,输得不冤啊!你们的厚黑程度,连秦王的边边都挨不到。 朝会完毕,赵似搀着官家坐上步辇,然后扶着把手,送他回延和殿。 大雪还在继续,大地、屋顶、树枝到处都是白茫茫,衬得青瓦红墙格外鲜艳,反而还多添了几分生机。 “十三哥,去圣端宫。”官家突然开口道。 “好,去圣端宫。武球,官家要去圣端宫,改道。”赵似不假思索地说道。 “是。” 官家转过头来,目光深邃地看着赵似,“十三哥,你不问为何去圣端宫?” “圣端殿是母亲的住所,皇兄要看母亲,这有什么好问的?”赵似反问道。 “是啊,是朕和十三哥的母亲”官家的话里包含着无比的哀怨惆怅,让赵似心生疑惑。 或许,皇兄什么都知道了。 进了圣端宫的宫门,绕过正殿,在正后殿之间的空地里,有人站在纷飞的大雪中,浑身上下,已经披着薄薄的一层雪。 “母亲,”赵似眼尖,立即看出来是母亲朱氏,连忙跑了上去。 “母亲这是干什么?雪大风寒,你会着凉的!”赵似焦急地说道。 可是朱氏不为所动,死死地盯着步辇上的官家。 赵似看出玄妙来,连忙开口道:“母亲,皇兄,有什么话,先进殿再说。皇兄,你说句话啊!” 官家终于开口了,嘶哑着声音道:“母亲,我们进屋说话吧。” 朱氏眼泪水一下子全出来了,狠狠地点了点头,“嗯,我们进屋说话。” 圣端宫后殿里,只有朱氏、官家和赵似三人,寂静无声。 坐在下首的赵似看了看官家,又看看朱氏,若有所思。 “六哥,俺知道,你心里有怨恨。”朱氏开口了,“那孩子也是老身的亲孙儿,俺的心,也在痛,用刀子割着一般痛!” 官家的眼泪,无声地流在脸上。 “可是老身看着他,三番四次地徘徊在生死线上。那张小脸,瘦削惨白。他才满月,怎么就受了这么多的罪啊!” 朱氏悲戚的话语,让赵似低着头,双目赤红。官家双手捂着脸,呜呜地痛哭。 “那孩子与我们有缘无分,就让他好生去吧。早早托生。”朱氏也已经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道。 “母亲,那你何必利用我儿呢?”官家抬起头问道。 “六哥,在为娘的心中,你和十三哥是继承先帝遗志最好的人选。以前十三哥蛰伏不显,俺就不说了。可他洗心革面后,帮你做了多少正事?别的不说,西北大捷,是他用性命拼出来的!” “偏偏庆寿宫,死咬着什么先帝诸子非嫡子,非要依照立长不立贤的规矩,定十一哥为储君。凭什么!她不就仗着自己出身名门,看不起俺这个有三个爹的卑贱女!处心积虑的,左拦右挡,不就是怕千秋之后,俺抢了她的位子,跟先帝合葬。” “永裕陵那么大,为何就容不下老身!她不就是耻于与老身并列吗!看不起老身也就算了,她还连同老身的儿子,十三哥一并打压!老身岂能咽下这口气!” 听着朱氏低声地咆哮,把积压数十年的委屈全部爆发出来。 赵似明白,每一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只猛虎。平时铁链捆绑得死死的,但是天性如此,一旦有机会,就会虎啸山林。 官家也终于听明白朱氏最真实的想法。 可他又能怎么办? 痛恨母亲毒害了自己的亲儿子? 儿子的状况,自己也是看在眼里。几位太医,诸多名医,包括两位儿科圣手,都说他活不过三个月。 母亲只是让他提前走了一个多月,是用他的夭折绝了庆寿宫的想法,断了十一哥的天子之路。 这样做过分吗?官家在心里问自己。 想起儿子那病恹恹的样子,官家心如刀绞。是啊,娘亲说得没错,儿子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在痛苦地煎熬。 母亲这样做,或许还让他少受了许多痛苦。 官家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出来。 母子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或许没有解开,只是放下了。 不放下又如何?难道要母亲给自己儿子抵命? 朱氏把官家和赵似送到宫门口,看着官家上了步辇,看着赵似站在旁边扶着步辇,看着哥俩在大雪纷飞中,渐渐远去。 “十三哥,你先回去吧。” “好六哥,你要好生保重身体。”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十三哥,你还有许多事,去忙吧。我先走了。” 赵似看着皇兄的步辇被风雪包裹着,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 “十三哥!”官家叫停了步辇,伸出一只手来。 “六哥,十三在呢!” 官家的手拍了拍武球的肩。 武球转过身来,肃然地对着赵似大声地问道。 “赵似,你忘了燕云十六州和灵武故地吗?” “赵似一刻,也不敢忘——!”赵似双手合在胸前,神情肃穆,一字一顿地答道。 “赵似,你想蒙神州腥膻之耻,受坐井观天之辱吗?” “赵似誓死,也不让它发生!”赵似流着泪高声地答道,声音在宫墙间来回荡漾,在屋顶上跳跃。 “赵似,你还记得自己的志向吗?” “富民强国,超越汉唐!” 话落音,官家在步辇上缓缓地转过身,探出头,笑着对赵似挥了挥手。 那笑容在风雪中格外清晰,刻在了赵似的心里。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元符三年 赵似觉得,元符三年的正月,是他有记忆以来最冷的正月。 天空里的乌云,就像一团团的铅块,沉甸甸的压着人心里发慌。刺骨的寒气充斥着天与地,几乎把世间万物都冻凝固了。 这阴冷的天甚至让人期盼着下雪。因为漫天飞舞着的雪花,反倒让人觉得多了份生气。银装素裹的白,更是比这铅灰色要强百倍。 可是现在,整个开封城都被这种灰暗阴冷笼罩。站在福宁宫外的赵似也被它团团包裹着。 从这里看过去,大内城仿佛是一座被迷雾笼罩的远古森林。 沉寂,神秘,飘忽着上百年皇家无上权势凝聚成的某种气势,最后凝聚成似有似无的形状,与天空上的那些铅块一样,压抑着人的心思。 赵似默默地看着,长吐了几口气。热气一出口,就迅速凝结成白色的水气,仿佛一道云柱,从他的嘴里吐出。 皇城仿佛还没有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外面开封城军民欢庆新年佳节的喜悦,完全被隔绝在外面。 外面是人间的开封,里面是天上的皇城。 此时的皇城,阴森、沉寂、虚弱,仿佛病入膏肓。 这是一个人的城,所以会因为那一个人的情况改变着状态。 远处看到人影晃动,赵似看过去,原来是武球带着九哥赵佖、十一哥赵佶、十四哥赵偲,来看望皇兄。 “见过监国大王。”赵佖眼盲心不盲,听到身边搀扶的内侍轻声提醒,连忙上前作揖道。 赵似虽然是他的弟弟,但已经明诏天下,被立为储君皇太弟,并行监国职。 君臣名分已定,没有什么优势的他,早已经放弃,认清现实。 “九哥好!”赵似淡淡地答道。 赵佶稍微挣扎了一下,还是上前作揖道:“见过监国大王。” “十一哥好。” 赵偲左顾右盼,就是不愿俯身认输。 赵似也懒得理他,往里面一引,“九哥、十一哥十四哥,请跟我来。”。 元符三年正旦,官家在紫宸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他脸色惨白,冷汗直冒,咬着牙坚持了整个流程。 完毕后官家的身体虚弱得不能移动,只能指着赵似,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拼尽力气说了一句:“十三哥,继大统。” 然后众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最近的福宁宫,没多久他就陷入到昏迷之中。 赵似日夜留在福宁宫,侍奉左右,尝药喂汤,衣不解带。政务就在福宁宫偏殿处置。 今天是正月初九。早上的时候,官家醒过来一次,双目透着光,但是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紧紧地抓住赵似的手,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 太医们悄悄说,官家可能是回光返照。赵似便叫人,请来三位兄弟,趁着皇兄还清醒时,再见一面。 走进福宁宫,迎面而来的是浓浓的药味。这股药味盘踞在殿中的每一个角落,向进来的每一个人暗示着一种让人心悸的不详。 殿里很安静,空荡得像是荒废了多年。赵似走路就像一只夜行的猫儿。受他影响,赵佖、赵佶、赵偲也都屏气凝神,轻手轻脚地跟着往前走。 走到殿中,看到宽阔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床榻,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离着床榻一丈远,赵佶停住了。双脚踮了起来,身子微微前倾,伸长着脖子,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提着头往上拉。 似乎在赵佶眼里,官家,他的兄长,不是躺在床榻上,而是躺在棺椁里。 他想看清楚前面的情况,可是又怕官家突然从棺椁里跳出来。 赵佖听到脚步声不对,忍不住一愣,停住了脚步。赵偲顺势也停下脚步。 赵似绕过神情怪异的赵佶,不知所措的赵佖,以及无所谓的赵偲,紧走了几步,走到床榻跟前。 床榻上的官家,眼窝深陷,双目紧闭,脸色呈一种铁灰色,嘴唇青中发白。 赵似蹲下身去,双手紧紧地握住兄长的左手,轻声叫了一句:“六哥,他们都来了。” 似乎听到了这声叫唤,官家缓缓地睁开眼睛,无神地虚看了一会,这才微微扭头,看到了赵似。 官家的眼睛透出光,一种喜悦的光。这种光让他那种充满死寂的脸上多了分生气。 嘴唇哆嗦着,有千言万语,却吐不出一个声音来。 他的手冰冷干燥,就跟这天气一样。早已没有往日温润的感受,干瘦的就像一只冻干的鸡爪。 赵似紧紧地握着他,想把身上的温暖传递过去。可是官家的手和他的身子一样,就像是万年玄冰,握了许久,一丝儿热气也没有引出来。 看着这张瘦得近似骷髅一般的脸,赵似忍不住想起皇兄的笑容声音,犹如就在昨日。泪水就像开了闸似的汹涌而出。 官家看到赵似泪流满面的样子,嘴角露出怜惜的笑容,似欣慰,又似无奈,好像还带了几分鼓励。 种种情绪,难以言明。 赵佶站在远边,想靠近来听一听官家是不是跟十三弟说什么悄悄话,却觉得无趣。 想就此甩手离去,离开这个让人压抑的地方,又觉得无情。 他站在那里,踌躇迟疑,站立不安。 赵佖眉头一皱,推了推引导他的内侍,让他把自己引到官家榻前。 “六哥,老九来看你了。”赵佖蹲了下来,摸索着握住官家的右手,轻轻地呼唤着。 官家转过头来,含笑点了点头。赵似也含着泪抬起头,冲他点了点头。 赵佶这时终于走上前来,蹲了下来,与赵佖一起握住官家的右手,也轻轻叫了一声。 “六哥,十一来看你了。” 官家露出欣慰之色,点了点头。 桀骜不逊的赵偲只是向前走几步,站在赵佶身后,没有蹲下,只是冷冷地看着床榻上的官家,仿佛局外人一般。 官家嘴唇微微哆嗦了几下,费力地抖动着。 赵似连忙把耳朵凑到跟前,用心听了起来。 “皇兄,请放心,都是亲兄弟,臣弟一定会善待他们的”赵似流着泪,哽咽道。 赵佖也是悲从中来,先是哭了一声,随即又收声,强压着悲伤,只是流泪哽咽。 赵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泪水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唯独赵偲,站在那里很尴尬。 过了一会,官家又陷入到昏睡之中。 几人看着他,心里清楚,皇兄再醒来就不知什么时候。又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了。 告辞时,赵佖拉着赵似的手,好生劝慰:“十三哥,你也要好生保重身体。” 赵佶站在旁边,踌躇了一会,干巴巴地说道:“十三哥,不要太劳累了。” 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赵似默不作声。 寒风刺骨,期盼的大雪堆积在阴沉的乌云里,拼命挣扎地想钻出来,却一时于事无济。 不知过了多久,梁师成悄悄地走近来。 “殿下,九哥出了宫,回王府去了。十四哥出宫后却出城去了,说是要去金明池赏雪。十一哥,还没有出宫,去了庆寿宫。” 赵似的脸上,如千尺深潭一般的静寂。 “还有什么动静?” “有几位文官在东华门,说向太后召唤,想进庆寿宫,被杨都虞候拦下。” “嗯,你继续盯着。本王还要继续守着皇兄。” “遵命。” 黄昏时分,赵似在福宁宫外面缓缓地走着。 官家一直没有醒来,朱太后和刘皇后来看过一回,哭了一会,被赵似劝了回去。 “殿下,”梁师成和高世则匆匆地赶来。 “什么事?” “殿下,于高品送来急报。姚雄姚将军在宜城楼,悄悄面见了高俅。” 赵似猛地转头看向两人,目光里透出的压力,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 “世则,师成!” “臣在!” “三班直,入内内侍省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你们替朕看住了这皇城十八宫殿。” “遵命!” “通知所有人的,现在是要紧关头,就是睡觉,也要给我睁着一只眼。”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即位 元符三年元月十二日凌晨,官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赵似泪如雨下,嚎啕大哭。 在他身后,章惇、范纯仁、吕惠卿等人无不哭倒在地。 午夜时分,官家开始时不时地抽搐。值夜的太医们告知赵似,可能去时不久了。于是他连忙遣人,把朝中文武重臣全部召集在福宁宫外。 很快,朱太后、刘娘娘闻讯赶来,哭声震天。接着向太后、几位皇弟和郡王也赶来,垂泪黯然。 在众人泪眼注视下,武球等人小心地给官家穿上衮龙朝服,戴上金丝朝冠。然后放入到巨大的棺木中。再点上长明灯,奉上灵主牌位。 暂且收敛完毕,章惇起身看了看左右,大声道。 “秦王殿下,而今官家龙驭宾天。国不可一日无主,还大王忍痛节哀,秉大行皇帝遗诏,祈拜太庙,即位大统。” 文武众臣纷纷附和,少数心思各异的人,虽然面有他色,但是已经于事无济。 赵似略加沉吟,应道:“好!我们去太庙!” 临出福宁宫时,赵似回头颤声道:“武球,暂且替我陪着皇兄” 武球垂泪道:“小的一定用心。” 赵似带头,带着文武众臣来到太庙跟前。 三跪九拜后,跪在最前面的赵似大声道:“李大伴,念!” 李芳从旁边走了出来,对着跪倒在太庙跟前的文武大臣们念道。 “朕缵绍庆基,寅恭宝命,缅怀圣绪,祗守大伦。立为储位,着继大统,践于守器。惟天祐于余家,衍宝祚之灵长。元符二年十二月初六日。” 这是官家上月明发天下的立储诏书,现在再念一遍,等于宣示天下,赵似继承大位是名正言顺的事。 刚一落音,章惇、范纯仁等人齐声道:“臣等谨遵遗诏,恭请秦王殿下即皇帝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似看了一圈众人,沉声道:“等本王告拜列祖列宗。章相,范相,吕副相,许副相,韩尚书,蔡尚书,刘尚书,安尚书,温枢相,张龙图,玄明,茂明,惟忠,永年,宝庆,伯虎” 一口气点了十六个人的名字。 “请随本王进太庙。” 跪倒在太庙正殿里,看着一排排朱红漆金的牌位,赵似心里默念着。 “既然承嗣了你们老赵家的天下,那我就还你们一个真正的大宋!” 他的目光扫过一个个牌位,中间停在太宗皇帝的牌位上。 高粱河车神,大宋从你开始,就走歪了。 太祖虽然得位不正,但好歹知道奋武扬鞭,一统天下。倒是你,心虚胆怯,畏畏缩缩,才有了而今这局面。 现在我要拨乱反正,让历史的悲剧不再发生,让华夏再度辉煌。 “于化田!” “小的在!” “问吧!” “遵命!” 于化田依如往日清晨,站在太庙大殿上问道。他的身后,是一排大宋先帝的牌位。 清脆的声音激荡回响着。 “赵似,你忘了燕云十六州和灵武故地吗?” “赵似一刻,也不敢忘——!”赵似双手合在胸前,神情肃穆,看着那些大宋先帝的牌位,一字一顿地答道。 三问三答后,于化田把捧了大半年的皮质圆筒,双手捧给赵似。 赵似接过来后,又奉到诸位先帝牌位前。 “子孙赵似,在此立誓,收复燕云灵武故地,再来开启此天下州县总图,告慰诸位先帝在天之灵!” 三磕头后,赵似吩咐道。 “开殿门!” 太庙正殿大门打开,刚才隔绝在外面的文武众臣,又与赵似等人连在了一起。 “陛下,臣等已经草拟继位诏书,请殿下告拜太庙后,昭告天下。”吕惠卿上前,捧出一份文书,高声说道。 不少人心里暗吸一口凉气。麻蛋的,你们这些家伙,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们。 赵佖已经超然,跪倒在地上,不惊不怖。 赵佶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脸色泛白。 赵似毫不客气站起身来,接过吕惠卿递上的诏书,展开一见,大声念道。 “门下。朕承皇兄之末命。嗣累圣之丕图。若履渊水。未知攸济。先帝皇兄睿明聪哲,克勤于邦。遵志扬功,绍圣先烈。十有六载,海内蒙休。忧劳爽和,遂至大渐。乃以神器,属于冲人。负荷惟艰,怵惕以惧。用谨承祧之始,肆颁在宥之恩,可大赦天下。” “云云恭念元丰诒谋,绍圣遗训,泽在天下,可举而行。惟既厥心,罔敢废失。其率循于天下,用奉若于先王,更赖忠良尽规。文武合虑,永弼乃后。共图康功,咨尔万邦。” 念完后,赵似看了一眼神情各异的众人,大声道:“文笔尚可,气魄欠缺。玄明!” “臣在!” 长孙墨离应道。 “你是秘书省丞,替朕拟即位诏书!” “遵命!” 李芳叫人搬来一张桌几,摆在跟前。再端来了笔墨砚台和诏书文纸。 等到长孙墨离坐在桌几前,做好了准备,赵似张口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赵似口述的开头第一句,让众臣心头一惊。古往今来,没有天子敢如此言述,更何况是还没有正式即位的储君。 从这一句话就可以看出,新君的气魄和志向。 “今诸王文武大臣谓朕乃父皇之嫡,皇兄之继,天位不可以久虚,神器不可以无主,百司众庶合辞劝进,尊朕为皇帝,以主黔黎,应天顺人。朕爰乃俯徇与情,承父皇皇兄之末命,惟中国之君,既续宋运,于元符三年正月十二日即皇帝位,大礼既成,所有合行庶政,并宜兼举” 赵似的话像暮鼓晨钟一般,在太庙上空回响着。 众臣俯首听诏,就连站在一边的向太后,脸色变幻多彩,却没有出一声。站在另一边的朱太后,满脸是泪水。 赵佶悄悄看着向太后,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看到没有任何动静,心里哀叹一声。 前两日,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姚雄与高俅勾连,暗中传递消息,叫自己连结有志之士,再通于庆寿宫,他能调集殿前司禁军中,顺应天命之人,分驻皇城,隔绝诸门,扭转乾坤。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等他把有志之士都笼络好,居然被内外城警察厅拿着名单,一一缉拿。 罪名居然是有伤风化。 确实可笑,可关键是这微妙时机,被抓进警察厅第一模范大狱,关上几天,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什么都耽误了,什么也都一目了然了。 赵似的声音还在继续。 “朕受天命炎运于宗室,继为华夏天下主,四方戡定,民安田里。堪念父皇皇兄之夙愿,当建煌煌功业,恢于汉唐,德泽广布,至仁弥流。故奉皇宋大宝,建元天启,明年开端。恭诣太庙,尊嫡母向氏为母后皇太后,亲母朱氏为圣母皇太后。册封曾氏为皇后,明氏为贵妃惟既厥心,罔敢废失。文武合虑,永弼乃后。共图康功,咨尔万邦。钦此!” 寂静过后,有人开口说道。 “陛下年少,初继大宝,恐有差池,请奉庆寿宫向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 赵似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位好像是赵挺之的好友,到了最后一步,他们还是不肯放弃啊。 “你叫什么名字?” “臣是通直郎,管勾洞霄宫舒亶。”那人颤抖着声音,强撑着答道。 “朕已经十八岁,历经诸事,更出生入死,观阅沙场,为何还当我为稚子?你们——欺朕太甚!” 赵似冷声道。 舒亶伏在地上,后背不停地抖动着。 “信口开河,狂妄谤上,来人,送他回府,好生反思!”赵似毫不客气地说道。 两位班直侍卫上前来,叉着舒亶,把他从人群里拖了出去。 “七日后,正月二十一日,朕在大庆殿受文武百官朝贺。而今当务之急,是置办皇兄丧事。范仲公,你德高望重;章相,你百官之首;韩尚书,你执掌礼部。并为山陵使,合力办理。” “遵旨!” “朕继位,按例当改名,名字已经定好。”赵似就着那张桌几,挥毫写下该字,展示给众人看。 “燾!” 范纯仁朗声道:“此字出自《史记吴太伯世家》: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燾也,如地之无不载也。好字!” 众臣交口称赞。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三改 “军改!政改!经改!” 崇政殿东偏殿,赵似挥毫写下三张纸条。 “大伴,帮朕依此刻三块长木牌,朕要挂在屏风上,好时时提示。” “是。” “天下州县总图的临摹大图,制好了吗?” “六尚局正在制作中。官家要求用羊皮绘制,所以耗费的时日要久些。” “嗯,制作好后,挂在这偏殿的正墙上。” “遵旨。” 赵似在殿内转了两圈,又开口问道。 “吏部和枢密院那边,各知县和将指挥以上的文武官员名录,都做好了吗?” “回官家的话,工匠日夜赶工,名录木牌已经制作完成。只是挂木牌的两块大屏风,还需要一两天时间。” “好,制作好了后,就放在这殿中左右。再把文武官员的名录木牌都挂上去。” “遵旨。” 这时,梁师成在偏殿门口禀告道:“官家,章相、范相、吕许两副相、温枢相、张中丞、长孙秘省、张府尹已经进了宣佑门。” “好,快请进来。” 梁师成正要转身离去,赵似叫住了他。 “师成,朕有话跟你说。李大伴,你替朕去迎迎几位。” 梁师成猛地一愣,低头拱手等待赵似的下文。 “师成,有空去看看你的义父。梁从政的心思,朕知道。” 赵似背着手,朗声说道。 “无非就是怕朕灭口,好把此前与他做的那些蝇营苟且之事永远保密。他不懂!朕即位大宝后,尊朕爱朕的人,那些破事,不想信也不愿信。恨朕忌朕的,这些破事简直太儿戏了,编造的谣言更不堪入耳。” “他梁从政心眼小,但朕不能格局小。他伺候皇兄十几年,这份情义,朕要替皇兄来还。你去告诉他,先避避风头,等一两个月,朕就会放他出来。地方都选好了。延庆观,离永泰陵不远。届时他当个延庆观提点,颐养天年,有空就去永泰陵,看看皇兄。” 赵似的声音坚定有力。 “还有他那个不成器的侄子。” “朕知道,梁从政总是想着让他光宗耀祖。进士功名,朕是不会赐给他。朕给他想了个去处,去军中好好历练一回。是好钢好铁,历练出来就成材了。要是废铜烂铁,历练不出,就不要再想了。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富足翁,为梁家传宗接代,开枝散叶!” “朕的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说给梁从政听!” 梁师成含泪深施一礼,“遵旨!小的替义父谢过官家天恩。” 赵似摆了摆手,不以为然。 “官家仁德,胸怀广远,实在是万民之福,社稷之福。”范纯仁的话传了过来。他们来得很快,在门口等了一下。 “为君者,胸怀和气度最重要。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赵似笑着答道,“诸位请进来。贾祥、宝象,上茶。” 范纯仁等人在两边座椅上坐下。新选在官家身边的内侍贾祥和吴宝象端上热茶和糕点。 “朕请诸位过来,有些重要的事情想跟大家通一通气。” 赵似开门见山,“玄明,你现在是权知秘书省事,先给诸位说说秘书省的安排。” “遵旨!”长孙墨离朗声讲述起来。 “诸位,官家旨意,崇政殿以后是官家日常处理政务,以及御前决策会议的地方。旁边的延义阁,被官家改为敏行阁,作为秘书省机要局的办事地方。” “与敏行阁隔着宣佑门巷道,讲筳所和资善堂全部划给秘书省。秘书省所属的其它单位,督检局、保卫局、统计局、著作局全部在那里办公。” 众人听出,长孙墨离的这些话很重要。 新官家是非常有主意的人,常常奇思妙想,但是又行之有效。他在大庆殿接受诸王、文武百官、外藩官庶等朝贺已经半个月,也该开始展示他的施政理念和手段。 秘书省的安排以及工作流程,将是新官家处理政务的思路,大家告诫自己,一定要牢记在心,理解彻底。 “按照官家制定的《秘书省要典(草案)》,地方、三省、枢密院等所有奏章文书,都先呈交秘书省机要局处理。” “机要局分吏、户、礼、工、刑、兵、军机七科,各科把奏章文书分门别类整理好,再摘录慨要在一张纸条上,贴在奏章和文书封面上。” “机要局把分类处理好的奏章文书,呈送到崇政殿,交由官家御览。官家朱批过的奏章文书,再由机要局七科整理好,该分发下去,直接分发给三省、枢密院执行处理,同时抄录一份复件给督检局。” 长孙墨离看了一眼众人,继续往下说。 “督检局是官家在秘书省新设的单位。它也分七科,主要职责是分科以官家的御笔朱批为准,督促三省一院遵循执行。一定时限后,还要检查执行结果。所以除了三省一院和开封城各衙门,还会不定期派员到地方州县,检查执行结果。” “每旬,秘书省各局有小例会。每月秘书省有各局的例会。督检局的工作汇报是其中最关键的事宜。秘书省会定期向三省和枢密院通报督检局的督检结果。” 听到这里,众人心里有数了。 机要局和督检局,看来将会是秘书省最重要的两个部门。 “秘书省著作局职责依旧,统计局定期派人下去收集各地数据。保卫局将负责各中枢、保密单位的警卫工作,还将担负一项新职责” 长孙墨离看了看官家,对着众人继续说道:“对谋逆、冲犯御驾等不轨之举,进行预先刺探侦缉” 长孙墨离说得很含糊,但大家听得很明白。 “秘书省职责扩大,需要的人员也在翻倍。只是秘书省组织架构和工作流程与其它衙门不同,所以需要加以培训。” “官家的意思是设立一所政务人员专门培训学堂,取名成均学堂。” “成均?《周礼·春官·大司乐》曰,‘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范纯仁捋着胡须问道。 “范仲公,官家正是取此意。成均学堂,专教理政治民之学,暂时分财税、政法、理藩、审计统筹四科。” “人员从太学生、各州解试举人,还有诸位官员推荐的士人中考选招录。进士也可以报名参加考选。地方已经选好,官家叫从琼林苑里划出一块地方来,作为学堂地方。秘书省在培训人员方面还是有经验的” “此外官家下旨,在万胜镇大营教导队的基础上,组建万胜武备学堂,直属枢密院。暂分步兵、骑兵、水师、军需、情报五科。第一批学员从沿边诸军中,立功之士中选拔。” “同时,官家体恤诸边路阵亡将士,收聚他们的遗孤,并为此成立怀德陆军学校,放在皇城晨晖门外宝箓宫里” 众人心里清楚,官家还是简王时,就开始整饬京畿禁军,已经展示出要对大宋军制进行变革的意向。 现在他已经即位为官家,肯定会加快对大宋军制的变革。 枢密院已经开始大动作了。 “玄明说的这些事,届时形成文书,分发给三省和枢密院。现在,朕还有些要事,需要与诸位商议”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进封 “首先,福宁宫改名为奉先殿。皇兄灵柩,安放此处。太史局算得吉日,五月二十七日,可入永泰陵,封土成陵。此后奉先殿供奉诸位先帝的遗像,用作日常祭祀追思所在。” “章相,范相,皇兄的谥号和庙号,拟定了吗?” 章惇沉声答道:“臣与范相等商议后,恭拟大行皇帝谥号为‘宪元显德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庙号‘哲宗’。还请官家定夺。” 赵似默念了一遍,点了点头:“好,就上此谥号和庙号吧。待皇兄棺椁入陵后,此灵主奉入太庙。” 顿了一下,赵似又问道:“皇兄的皇后刘氏,朕的九哥、十一哥,当如何进封?” 众人对视一眼,礼部尚书韩忠彦禀告道:“官家,刘氏乃大行皇帝皇后,当进尊号,另辟宫殿荣养。至于九哥、十一哥,按例新君当有恩封。只是恩自上出,还请官家拟定。” 赵似看着一脸恭敬的韩忠彦,点了点头。 论起来,韩忠彦跟他还是亲戚。 韩忠彦的六弟韩嘉彦,尚得是他的三姐曹国长公主。曹国长公主是圣母皇太后朱氏所生的老大,是赵似的同胞亲姐姐。 这关系很近了。 “刘氏进尊号,崇恩皇后,庆寿宫后面的福延宫,改名崇恩宫。崇恩皇后就在那里荣养吧。皇兄曾与朕说,元祐皇后孟氏,因奸人所害,蒙蔽圣听,酿成大错。皇兄不好更改,朕替他拨乱改正。” 群臣默然无语,心里都有数。 废皇后孟氏,是郝随、刘端友、苏珪、梁从政等人,为了讨好刘氏,勾连陷害而被废。现在苏珪、刘端友、郝随因为构陷秦王、涉嫌毒害皇子,被大行皇帝下诏皇城司逮捕看押。 他们是奸人有罪,那么孟氏理所当然就是被诬陷的。 孟氏是太皇太后高娘娘所立,她的废立,代表的不是皇后身份这么简单,更代表着官家对元祐旧党的态度。 “孟氏复皇后位,进尊号隆佑皇后。圣慈宫后面有延春宫,可改名为隆佑宫,为孟氏荣养之处。” 圣慈宫原名宝慈宫,恰好庆寿宫相对,中间隔着福宁殿一西一东。 赵似为亲母朱氏上尊号圣母皇太后,将此宫殿改名为圣慈宫和圣慈殿,以为朱氏荣养之处。 “刘氏有一女,懿康公主,养在膝前,也不算寂寞。皇兄还有一女,德康公主,其母卑微早逝,就请孟氏收养在身边。懿康公主进封庆国公主,德康公主进封荣国公主。” 范纯仁捋着胡须,赞许道:“官家如此安排,大善!” 章惇、吕惠卿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孟氏复后,你们旧党当然觉得大善。但是身为变法党人的他们,并不着急。 因为他们知道,新官家骨子里,是比神、哲庙两位先帝还要激进的变法党人。只是现在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稳。 他们觉得高兴,也有些失落。 高兴是新官家的手段气魄可见一斑,不管旧党新党,都会被压制得死死的,老实地跟着他的指挥棒走。 失落的是,新官家不会像哲庙先帝那样,独宠新党一家。 赵似点点头,继续往下说:“九哥和十一哥为帝兄,当加殊礼。九哥申王进封齐王,加食邑三百。荫一子,封国公。十一哥遂宁郡王,进封吴王,加食邑三百。” “曹国长公主,进封晋国长公主,驸马都尉韩嘉彦,加授颍州观察使;徐国公主,进封魏国长公主,驸马都尉潘意,加授庆州刺史。” 听赵似说完,许将迟疑地问道。 “官家,十四哥,祈国公怎么不在封赏之列?” 他曾经给赵偲讲过几个月经义,有点师生情分。 赵似冷冽地说道:“说出来丢人!国丧期间,赵偲竟然在内宅酗酒媟狎!如此无君无兄之人,真是丢尽天家颜面。既然他失了做兄弟臣子的情分,朕也不客气,已经叫人严加看管!等皇兄入陵奉庙,再叫大宗正处置!是打是逐,朕就管不得了!” 众人听得脸色都为之一变。 赵偲在大行皇帝病重时的态度和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 自己的同袍哥哥,十二哥因为新官家的缘故,被大行皇帝罢黜去了房州,他心中有怨恨,可以理解。 但你好歹藏在心里,表面上还要更加恭顺。偏偏你非摆出一副桀骜不逊的样子,真以为官家不敢下重手? 还是太年轻,不知道世间的凶险。 大家更听出赵似话里的另一层意思。赵偲在内宅饮酒作乐,非常隐秘的事情,居然被官家探知到,还抓了个现行。 这说明什么问题? 大家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张惨白的脸,他就是此前的秦王府内侍高品,现在的内侍省东头供奉官,专管东校字房的于化田。 “官家,刑部已经审定苏珪、刘端友、郝随、吴材、白时中、梁从政的案情。苏珪、刘端友、郝随、赵挺之、吴材、白时中、李邦彦等二十七人为主犯,梁从政等一百五十三人为从犯。三司会审,结案陈词已经上禀,现在等候官家朱批。” 御史中丞张商英禀告道。 苏珪出首告当时为秦王的官家,毒害大行皇帝的皇子,后来被查出,纯属诬告。 虽然大家知道皇子被毒害案,水很深,幕后玄机重重,可能跟十一哥遂宁郡王赵佶有莫大的关联。但是大行皇帝和官家都默缄不声张,大家也不敢多说什么。 但是苏珪等人勾连在一起,诬告秦王,罪大恶极,那就要好生处置了。 还有大行皇帝病重期间,某些人过于活跃的人,都被一一揪了出来,并在一起处理。 一个箩筐把他们全部装了进去。 赵似的语气更冷,“冬雪弥漫,寒风凛冽。但是这些人所作之事,更是让人心寒!那就不如来一场大风雪,把这世上腌臜事,洗刷个干净!主犯斩首弃市!从犯,梁从政赦免,其余发配江阴造船厂效用。” “那里正在给朕造新式大海船,奇缺人手,让他们做苦役好好赎罪!” “官家,主犯赵挺之已经在递解象州的路上,请问该如何处置?” “刑部派人去,把结案陈词和对其他案犯的处罚书读给他听。但凡他还有一点文人的骨气,就自个吊死,朕给他留份颜面,人死罪消。要是非得死皮赖脸地苟活,那就休怪朕不客气了。赐死!家眷全给朕去琼崖岛万安军,尝尝椰子水好不好喝!” “遵旨!” 章惇、范纯仁等人面面相觑,新君果真是刚毅果敢,心硬手辣。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比几位先帝都要讲道理。 只要你有理有节,他丝毫不在意丢了为君者的脸面,认错纠正,光明磊落。 “诸位,按例该给诸位进封,不急,等皇兄灵柩入陵后,我们再说。” 听到这话,吕惠卿和许将忍不住心里乱蹦。 官家跟执相章惇关系一直都不好,而且他性子刚毅,大家都在猜测,官家继位后十有八九要换相。 只是碍于国丧期不好更改大行皇帝的主张,需要等一等。 现在官家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在暗示,等大行皇帝入陵后,再秋后算账? 章惇去相,那身为尚书省左右丞的吕惠卿和许将,就最有机会了。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透着刀光剑影。 第一百四十章 除弊 “皇兄在弥留期间,拉着朕的手,回顾他登基以来施政得失。”赵似微红着眼睛说道。 章惇、范纯仁等人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去年十二月以后,大行皇帝的病情加重,时好时坏。奉诏监国的官家,经常陪在身边。元旦朝贺后,大行皇帝病重,安置在福宁宫静养,官家一直陪在身边,日夜不休。 他两人说了些什么,外人很难知道。 可是官家这么说,大家都必须把这些话当成大行皇帝的遗愿。 “皇兄最后悔的就是绍圣年间,过于年轻气盛。严加斥贬祐党人,使得党争恶化,完全变成了对人不对事。不论政见好坏,只争党派异同。真庙皇帝的异论相搅传统,父皇的左右励翼、两元均衡被破坏殆尽皇兄甚是后悔。” 吕惠卿和许将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皇兄再三交待朕,要修补朝中裂痕,恢复百官和睦。”说到这里,赵似目光在章惇、范纯仁的身上跳跃几下。 “秉承皇兄遗志,朕决定恢复对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吕大防、刘挚等故臣追赠谥号,解元祐党锢。秘书省会同吏部,一一甄别自绍元祐元年以来被贬斥的官员,因党争事宜被贬斥的,无论何党何派,都恢复官职和荣誉。如因贪赃枉法等实据违法乱事者被贬斥的,维持原判。” 听到这里,吕惠卿陷入了思考中。 新官家的执政理念和施政手段,和神庙、哲庙先帝的完全不同。 更重要的是,官家当众提出这些来,看上去像是在打章惇的脸,但宦海沉浮的吕惠卿知道,官家的用意绝不那么简单。 他悄悄扫了一眼,看到了章惇不动声色的脸,看到了范纯仁嘴角在微微抽动。心头猛地一动。 官家这是在考验章惇! 吕惠卿从被大行皇帝召回开封城,授以尚书左丞后,一直少说多听多看,在默默观察和琢磨着官家的一言一行。 到现在,吕惠卿心里明悟了。 官家从决定参与争位开始,就看中了章惇,觉得他有才干又有品行,可为百官之首。但是章惇是一匹烈马,哲庙皇帝都没有彻底降服他,让他完全为己所用。 而官家在他还是简王时,从与章惇垂拱殿对打开始,再到以后一系列的手段,都是在驯服这匹烈马。 如果章惇能被驯服,那么官家会继续重用他。要是不被驯服,章惇再有才,官家也不会用。 但是从目前情况看,章惇似乎屈服了? 这是为什么?如此执拗的章子厚,怎么会轻易地屈服? 你怎么能屈服呢?你屈服了,我不就少了一个机会。 吕惠卿能感觉得出章惇在官家心中的分量。 或许,章子厚与官家有诸多暗中交锋,就是在这暗中交锋中,被官家收复。很多秘密不为外人所知啊。 看到没有人出声,赵似继续说道:“朕拟定,文彦博谥号忠烈,追赠太师;吕大防谥号忠愍,追赠太傅;刘挚谥号忠肃,追赠太傅;司马光谥号文献,追赠太师;吕公著谥号文忠,追赠太保;苏颂加授少师” 章惇脸上的肉在跳动着,但还是没有出声。 范纯仁却忍不住开口道:“官家,司马公等朝廷有追赠国公封爵。” “爵位,国之宝器,不可轻授。自朕开始,恢复‘官以任能,爵以酬功’,故而‘凡爵非社稷之功不得封’。朕千秋后,这就是祖宗之法。”赵似朗声说道。 众臣脸色大变,饱读史书的他们心里咯噔了一下。或许从新官家开始,用官阶勋爵优抚文武百官的传统,将不会再延续。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天子会变得十分强势,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官家,伊川先生被安置在涪州,朝廷此前四次赦免召回贬臣,都没有他。他是天下大儒,再不召回,恐天下非议。”范纯仁又说道。 “皇兄不喜欢他。不过范仲公说得对,伊川先生是天下大儒,安置僻远之地,确实不应该。门下行文,召他回京。” “遵旨!” 赵似看着众人,把他们的表情一一记在心里。 事情一一往下说,一个时辰后,章惇等人先行告退,崇政殿只留下长孙墨离,他要协助官家,把刚才的会议纪要整理出来,再通过秘书省分发各衙门。 “官家,你也不大喜欢伊川先生,为何还要召回他?” “玄明,我是不喜欢伊川先生,不喜欢他的‘存天理,灭人欲’的说法。过于理想化,很容易脱离现实,变成虚伪。但是我再不喜欢,却不能以他人言行而预加罪名。” “官家,微臣明白。只是伊川先生很多理念,与官家秉持的截然不同。伊川先生海内大儒,又爱讲学,门生学子不计其数。到时候形成主流思潮,怕会阻碍官家的大计。” “玄明,上层建筑的基础是经济,这一直是朕强调的。” 赵似声音洪亮如铜钟。 “玄明,我们开创一个欣欣向荣的时代,自然就会生出一种生机勃勃的主流思潮;如果我们创造的是一个暮气守成的时代,那我们得到的,必将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主流思潮。所以能得到什么主流思想,不在于召回了谁,而在于我们创造了什么样的时代!” 长孙墨离动容,深施一礼,“官家的话,总是如暮鼓晨钟,震人发聩。” 赵似笑着摆了摆手,“说心里话,朕其实并不喜欢异论相搅这个施政手段。” 长孙墨离笑了,“臣等听官家说过。你说自古以来,党争都没有那么简单,异论相搅过于理想化了。在我朝目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还搞异论相搅,简直就是嫌自己死得不够脆生。” “是的,我大宋现在就像一艘大船要过暗礁密布、水流喘急的险滩。这个时候船上的人还在互相扯皮。你说要左转舵,他说要右转舵最后的结果就是船毁人亡。” “朕已经成为大宋天子,要做的就是集中权力,统一思想,使得全国上下有劲往一处使,进而获取最大的资源,迸发出最大的力量,推平西夏和北辽。解决外患的同时,也要解决内忧” 长孙墨离恭敬地答道:“微臣明白,这也是官家先搞军改的原因之一。” 赵似跟他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笑。 “玄明,其实党争不可怕,可怕是父皇和皇兄卷着袖子自己冲上前去,使得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治理国家,大方向可以非常清晰地确定下来,但是在具体执行的过程中,却会出现各种意料不到的问题。” “天子直接下了场,问题再大也没有人敢说错了啊。只能一错再错,造成巨大的破坏力,走到了死胡同了才掉头。所以朕不能这样做。” 赵似的态度很明确。 他会躲在后面,让一位执相出来,在前面冲锋陷阵,执行自己的意愿,大力改革。 要是中间出现问题,换相就好了。自己被奸臣小人一时蒙蔽,换相纠错后还是一位明君。关键是要把军权牢牢抓在手里。 这些不好说出口的话,长孙墨离也心里有数。 他跟随赵似最久,经过长时间的磨合,他已经琢磨出赵似的风格来。 在长孙墨离看来,官家确实是位心里非常有主意的人。 坚毅果断,但是绝不偏执。 心中有了定计,决定要做的事情,会毫不迟疑地讲出来,要求按照执行。如果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他也会听取。 要是反对的意见不在道理上,他会毫不客气地指出来,驳斥一番,然后要求坚决执行他的意见。 如果反对的意见很有道理,他会毫不犹豫地表示接受。或暂时搁置原来的决定,再容他好好考虑;或者直接收回刚才的决定,听从劝告,采用新的意见。 某些事情心里有了定计,但是还想听听不同意见。他会先不发表意见,让众人畅所欲言,尤其欢迎大家发表不同的意见。 这个时候,你当面吵架或顶嘴都没关系,只要你能说出一的道理,他都喜欢。 最重要的一点,你要想说服他,引经论据是没有用的。你必须摆出可靠真实的事实和数据来。 前几日有一位工部的侍郎,不懂得新官家的风格,还依照往日习惯,引用圣人语录和什么祖宗之法来论证他的观点。官家听了两次,同时也提醒了两次,侍郎还是不听不改。 于是官家冷冷地说,你不适合治理国政,还是去治字。一份诏书就打发去了崇文馆。 想到这里,长孙墨离忍不住嘀咕着,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同天子不同的风格,大家得慢慢适应,而且必须得适应。 第一百四十一章 再见李青鸾 元符三年四月二十日,官家下诏,大行皇帝百日斩衰期已过,国丧解除,去缟解禁,放百姓过平常生活。宗室继服斩衰满一年。 等了几日,天色渐暖,开封城里各勾栏瓦肆,七十二楼,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喧闹。 张店楼,是七十二楼中排名靠中的酒楼,适合想尝一尝东京风华,又不想过于破费的人。性价高,生意自然也不错。 下午时分,李辅仁穿着一身青色的简王服,头戴简王大帽,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赵似登基为官家,他设计的曳撒和大帽,更进了一步。 龙头、牛角、四爪蟒形、鱼尾,是为斗牛服。所有潜邸旧臣,从内侍到护卫,都赐有一身。 龙头、蟒形、四足、鱼尾,加华丽的云纹花绣是为飞鱼服。 张叔夜、刘韐、长孙墨离、曾葆华、曹铎、岑猛、薛番子,还有远在西北的王禀、高世宣、斛律雄、杨惟忠、折彦质等有功近臣,每人赐有一身。是为殊荣。 大帽也更华丽。 虽然出自范阳帽,但是更加漂亮。如果也有穿越者,他会发现,这大帽其实就是明朝流行的大帽,再结合了韩剧传承发扬的特点,混合而成。 上有所好,下有所趋。 尤其是斗牛和飞鱼服,即好看又十分长脸,百姓们想穿,又不敢逾制,于是就发挥聪明才智,简化仿制,变成了市面流行的简王服和简王大帽。 走到二楼,沿着廊道走着,跟几个眼熟的人默默地点了点头,走到一间雅间前,敲了敲门。 “进来!” 李辅仁走了进去,一身青袍的李青鸾站在窗口,正好转头过来。 郡主变瘦了,眼窝陷得更深,站在那里,挺拔的身形就是一根翠竹。 “郡主!”李辅仁双目发红发热,拱手作揖道。 “辅仁,你辛苦了。” “辅仁在开封城,什么都帮不上忙,不辛苦。倒是郡主,操劳国事,才是真正的辛苦啊。” 李青鸾叹了一口气,“坐!” “兵败如山倒。赵十三用兵神出鬼没,湟中宗哥城,浩通川,而后癿六岭的喀罗川,黄河东岸零波山,让我大夏心惊胆战。而后章老夫子又故技重施,声东击西,占了银州,灭了左厢神勇军司,夺了河南明堂川三百里富庶之地。” 李青鸾没有丝毫避讳,“要不是北辽出面,强势调和,我大夏不知道还要吃多少亏。” “郡主,其实宋军也是强弩之末了。” “这话谁告诉你的?”李青鸾目光一闪。 “张广顺,他已经进了枢密院典军署政宣局。” “典军署政宣局?他那位妻舅,倒是很给力。” “郡主,他那位妻舅成了典军署铨政局二处主事,专管大宋将官铨述迁黜,很有权势。” “那张广顺知道很多机密?” “是的。小的已经通知他,带上宋军军改的机要过来,向郡主你当面禀告。” “好,你们为夏国立下大功。”李青鸾很欣慰地说道。 “宋军强弩之末,本郡也看得出来。但宋军好歹还能再支撑一会,我大夏却是半刻也支撑不了。内忧外患,人心浮动。不得不向北辽卑躬屈膝,向宋国低头求和” 听到这里,李辅仁心头一痛。 郡主艳名,宋国可能不显,但是在西北陇右和漠南漠北草原上却是大名鼎鼎。 为了请北辽出面调和,会不会把郡主奉上,以做求好的礼物? 听说辽主老态龙钟,郡主要是被奉给他,简直太夏国男儿,怎么能受此奇耻大辱? 李辅仁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听着李青鸾的话。 “本郡听闻北辽在代州以北陈兵后,宋国马上态度大变。不仅对北辽谦辞厚礼,还大方允许与我大夏议和,甚至给我夏国和北辽各送了上千大和尚以示诚意。” “朝中各个欢呼雀跃,以为渡过一劫。唉,却不知其中的虎狼祸心。辅仁,你传回的情报,说宋国与我大夏的议和,以及对北辽的谦卑,为当时还是秦王的赵十三力主操办的?” “是的郡主,这是开封城官民都知道的事情,听说当时有些太学生和士子还忿忿不平,叫嚷着要直捣兴庆府。” 李青鸾冷笑几声,笑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学生和士子,直捣兴庆府?军国战事,变化万千,稍加不慎就要遗祸千里,累及万千百姓。 偏偏在那些太学生和士子嘴里,比唱得还要轻松。 可是夏国又何尝没有如此鼠目寸光的人呢?李青鸾的脸色随即又变得凝重。 “赵十三拿得起,放得下,是个大祸害。阌乡驿站多好的机会,白白浪费,还搭上了上百名我大夏的百战勇士。辅仁,你说哪里出了问题?” 李辅仁小心地答道:“郡主,应该是内应出的问题。那些家伙自命不凡,却不知当时的简王,组建的东校字房和西检阅所的厉害。还有皇城司在城内外的天罗地网。其它事他们可能不上心,刺杀本国大王,他们肯定要出手。” 看到李青鸾的脸色如常,李辅仁的话说得更流畅了。 “想必那些人做事不缜密,被探出蛛丝马迹,继而顺藤摸瓜。阌乡驿站的事,明显就是设下了一张大网,等着我们往里跳。从事后来看,参与其间的那些人,先后几批,都被以各种罪名清除掉了。” 李青鸾终于点了点头,“本郡只是可惜,多好的机会啊!本郡敢肯定,赵十三灭我大夏的心思,是不会断绝的。这次议和,暂时抬手放过我大夏,不是心存仁慈,而是有了更大的策划。” 李青鸾脸色变得十分严峻,“本郡此次潜入宋国,最重要的两件大事。第一,搞粮食。我大夏已经出现严重饥荒!” 李辅仁脸色一变,也变得痛心疾首。 “去年赵十三故意掐着秋收出兵,河南之地,还有韦州等地,收成少了一半。加上连连调兵遣将,数十万人马被赵十三来回地调动,人吃马嚼,仓库里的积蓄,耗尽一空。而且赵十三连下严令,宋国边关,严禁放一粒粮食、一寸布匹、一颗盐巴入我夏。” “郡主说得没错,赵十三心思歹毒。他特意任命宗泽、郭永两贼分别为熙宁、秦凤、泾原三路巡边使和环庆、鄜延两路巡边使,一西一东,巡察边关。” “是啊,宗泽和郭永这两人,刚直方正,软硬不吃。还有那个枢密检详局,在渭州成立了西北分局,在各州县和各军严查我们埋在西北的暗桩,被拔得起七七八八。数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显道堂,已经名存实亡。” 李青鸾说得无比痛心疾首! 第一百四十二章 宋国军改 想到其它的,李青鸾的脸色变得黯然悲切,“不说这些了。重要的是今年的大饥荒,搞不好要伤筋动骨,大伤元气啊。” “陛下忧心忡忡,连连下诏,请文武百官,各部首领,拿出一点粮食来,分给军民百姓,共度时艰。还以身作则,裁减宫中供用,东拼西凑,一点一滴从牙缝里挤出近万石粮食。” 说到这里,李青鸾脸上浮出煞气,一种要杀人的煞气。 “可恨那些家伙,宁可花大价钱去买宋国新出的烈酒、玻璃器皿和绸布,也不肯拿出一点粮食来救济军民。还有那上千大和尚,让我夏国贵族文武无比欣悦,感念宋国确实在诚意求和。” “一群白痴,平日里穷凶极恶,敲骨吸髓,偏偏礼佛装起慈悲来。哼!无非就是想下世轮回,再投胎到贵族家中。可他们难道不知道吗?” “宋国送来的上千大和尚,需要多少庙宇,多少粮食,多少香油,多少沙弥?杀人不见血啊!” 说到这里,李青鸾显得身心疲惫,贵族们不知轻重,一毛不拔,但是她必须为国奔波。 “本郡这次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搞到大量的粮食。本郡知道,宋国河北河东有人猖狂向北辽走私粮食布匹。不怕花钱,找到这些人,收购粮食,转道北辽西京道,运回河套地区,解我大夏燃眉之急。” 李青鸾盯着李辅仁,就像苍鹰盯着兔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辅仁,此事事关重大,关系到我夏国生死。不瞒你说,石、盐、龙、宥、夏、洪、韦等州的百姓,有不少受不住饥饿,携家带口,纷纷南逃。甚至连无定河、地斤泽地区的党项人,我大夏的龙兴旧部,也在开始南逃。” “而且可以预料,等到今年秋收,恢复元气的宋军,肯定会故技重施,不求重挫我军,只求破坏收成。宋军这些日子正在日夜扩建修筑银州城。它是宋军打入无定河流域的一个钉子,让我军日夜难宁,只能堆兵去攻打它。” “坚城难下,宋军又最擅守城。他们是要慢慢给我大夏放血,活活耗死我大夏啊!不能坐以待毙!所以,辅仁,你必须找到关系,联系上河北河东的走私贩子。有了粮食,我们才能恢复元气,才能伺机大败宋军,扭转战局。” 李辅仁斟酌了一会,凛然道:“属下一定竭尽全力去找到人。张雍、王究、范思大案后,宋国官府对河北河东也整饬了一番。但那里情况复杂,世家林立,只是清除了点草木喽啰,根子还在,小的一定能找到的。” “好,辅仁,此事办成,你就是我大夏的大功臣!”李青鸾欣然地说道。 这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三娘子,有人来了。” 张广顺被引了进来,看到李青鸾,他眼泪水都下来了。 “郡主小的总算又能见到你了。” 李青鸾也动容,安抚道:“张广顺,你辛苦了。” 张广顺抹着眼泪说道:“小的不辛苦,辛苦的是郡主和陛下。去年,你们过得太难了。” 李青鸾心头一动,看来自己这个棋子布对了,他知道不少宋国的机密。 “坐,都坐!”李青鸾招呼道,“刚才本郡还在跟辅仁说,这次来宋国主要有两件大事。其中一件大事,就是探知宋国的军情,尤其是在西北的部署计划,好对症下药。广顺,这件大事,落在你身上了。” “小的一直牢记郡主的吩咐交代,侥幸进了枢密院,一直在用心收集军机。因为枢密检详局和保卫局的人太厉害了,小的不敢留文字,只敢把机要记在脑子里,夜夜默念一遍,不敢遗忘。” 张广顺慷慨激昂地说道。 李青鸾即激动又欣慰,“好啊,大夏有你这样的忠臣,肯定能战胜弱宋,尽据陕西,奠定王霸基业。” “谢郡主。那小的就一一详述掌握的宋国军情。” “好,辅仁,你拿笔墨,好好记下。” “是。” “郡主,李统军,赵似,嗯,现在改名为赵濤,他正式登基继位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对枢密院和三衙禁军进行改制。” “枢密院废各房,各都承旨、承旨等官职罢停。新设参谋、典军、军需三署,以及秘书、总务、枢密检详、军情侦查等局。温益为崇政殿大学士,同知枢密院事;孙路为垂拱殿学士,同签枢密院事,参谋都参军,专管参谋署事。” 李青鸾插问了一句,“没有知枢密院事?” “是的郡主。据说是群臣以赵似做过枢密使,判过枢密院事,故而不敢犯讳任此职。” 李青鸾冷笑一声,玩的什么把戏以为别人不知道?只设副职,不设正职,意味着做了官家的赵十三要直接掌管枢密院。 “孙路,可是知熙州州军事,煕河路经略安抚使孙路孙正甫?”李青鸾又问道。 “回郡主,正是此人。” “本郡记得,跟着赵十三一起升迁回开封的,还有知庆州州军事,环庆路经略安抚使胡宗回胡醇夫。他现任何职?” “回郡主的话,胡宗回成了兵部侍郎。” 李青鸾目光一凛,“赵十三倒是知人善用。胡宗回虽然也熟悉军略边事,但是性子过于刚直执拗。倒是孙路,不仅熟悉军略边事,更知道随机应变。嗯,广顺,你继续。” “是,郡主。刘韐为垂拱殿学士,同签枢密院事,典军都虞候,专管典军署事;陈师锡为崇政殿学士,同签枢密院事,专管军需署事;曾葆华为枢密院秘书局录事;长孙墨离为枢密院枢密检详局录事;岑猛为枢密院军情侦查局录事” 李青鸾在心里细细琢磨了一会,“温益此人,性格温和,以前就跟赵十三关系融洽。听说赵十三此前在开封城办案,得了时任开封府的温益不少帮助。现在赵十三用他为同知枢密院事,说白了,就是用他听话。” “广顺,你说说这枢密院三署各局,到底是干什么的?” “是,郡主。宋国官家颂布过《枢密院条例会典草案,听说是他亲自拟定的。根据该条例,参谋署负责宋国水陆兵马各部的编制、军训、各部及该部将官考成、战略规划、兵役动员等以及作战指挥。” “统一训练,统一指挥权”李青鸾轻声念道,“赵十三跟他先祖的想法,真是截然不同啊。” 张广顺等了等,看到李青鸾的示意,正要继续往下说,突然听到楼下大门外街道上一片慌乱,然后听到有人大吼道。 “内外警察厅外东城分局巡警大队奉命办案!” 屋里的空气凝固了,李青鸾、李辅仁、张广顺面面相觑,藏不住的惊慌。 第一百四十三章 警事 李青鸾一个健步,抢到窗户跟前,轻轻推开一道缝,从里面往下看。 李辅仁一个激灵,拔出短刀,抢到张广顺跟前,用刀挟持住他。然后趁着李青鸾专心看着楼下,悄悄给张广顺眨了眨眼睛。 兄弟,我也就是做做样子的,为了俺俩好!你千万不要多想。开封城只剩下俺们哥俩这对难兄难弟,以后还要互相扶持着过下去,可不能起了龌龊。 张广顺也眨了眨眼睛,表示明白。 透过窗户缝隙,李青鸾看到张家店楼被上百巡警团团包围。 这些巡警穿着青色的制服,带着黑面的竹斗笠,持枪配刀。带头的右臂戴着一张臂章,上面有三道杠,没有花,应该是三级警司。 只见张家楼掌柜的笑脸盈盈地走上前,拉着那位三级警司说了些什么,却被严词拒绝了。 警司说话的声音很大,恨不得整条街都听到,但李青鸾离得远,只能听得若隐若现。 “这是张府尹亲自交代下来的大案你敢怠慢,老子不敢怠慢!今天本警司带人来抓你老实配合” 说完,警司一挥手,大批巡警冲了进来。 然后听到楼里开始乱响起来,推门声,叫骂声,砸桌子声,从一楼开始,慢慢地向二楼蔓延。 雅间里一片寂静,李青鸾看到李辅仁的动作,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 门被敲响。 “大娘子,宋贼黑狗子往二楼来了,一间间地在搜查。我们已经寻得退路,到时候掩护你往外冲。” 李青鸾冷然道:“不要慌。本郡昨天才到开封城,他们的鼻子不可能这么灵。先看看。” 突然间,有巡警在大叫道:“狗牙子,发现狗牙子了!在这里!” 到处听到巡警的呼应声,向某一处围了过去。 接着是推门砸东西,以及推推搡搡的声音,掺杂着张家楼掌柜的肉痛叫唤声。 “祖宗啊,不要砸俺家的东西!那可是黄梨木!啊呀,我的祖宗,我的紫檀木桌几!” “抓住了!”有巡警大叫声,然后是数十个巡警齐声欢呼的声音。 “抓到了,可算抓到这个撮鸟!” 听到这里,雅间的三人反倒神情一松。 张广顺开口了,“郡主,李统军,请让小的出去看看。小的有不少旧友在警察厅里任职,看能不能找到个熟人,打听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青鸾的神情变得轻松,“去吧,本郡和李统军在这里等你。” 过了一刻钟,张家楼慢慢变安静了。上百巡警逐渐撤出,透过窗户,李青鸾看到掌柜的在跟那位警司扯皮,应该是要他赔偿损失。 警司哪有钱赔他,好说歹说,只肯给张家楼掌柜的打个条子,写明损失和事由,叫他去开封府去支取损失费。 掌柜的知道,去开封府领取损失费,赔倒是肯赔,只是十贯损失顶多赔你四五贯。 他那张脸就像敷了一层苦瓜泥,苦腻子都要落到地上了。 张广顺也回来了。 “郡主,李统军,小的打听过了,是开封城的‘春风除恶大行动’,张叔夜亲自抓办的。说是要对开封城内外的恶黑势力进行一次大行动,除恶务尽,尤其是无忧洞之类的死角。至今已经抓了上千的混子街痞。” “今天来抓的是狗牙子。这厮仗着是某位郡王小妾的弟弟,居然敢不把张叔夜的话和内外警察厅放在眼里。世道变了,张叔夜是官家在潜邸的老人,最得信任不过。不要说郡王小妾的弟弟,就是郡王本人,张叔夜也照抓不误。” 说到这里,张广顺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说道。 “小的还打听到一个消息,这次‘春风除恶大行动’,除了抓地痞混混和他们的靠山,还有其它部门也参与其中。一伙人抓密探,多是北辽国的,还有部分是大理国的。甚至还抓到了两个李越国的奸细。” “还有一伙人抓的人就比较奇怪,我的老朋友也说不出个一来。”张广顺小心翼翼地说道,“小的猜测,可能是庆寿宫的人,也可能是被斥贬的前枢相曾布,或者前相李清臣的人。” “也可能是原申王府、莘王府和端王府的人。”李青鸾若有所思地接了一句。 寂静了一会,李青鸾转到正题,“这些题外话不说了。广顺,继续说宋国军改的情报。” “是郡主。枢密院新设的典军署负责掌兵籍,执行军法,整肃军纪,汇聚军心,振奋士气,以及对外联络和宣传。小的在政宣局三处做了一个副佥事。负责的就是内外宣传,鼓舞士气。” 李青鸾点了点头。 “郡主,典军署除了掌兵籍,管军法军纪外,还根据参谋署和军需署的考成,发布所有军官的升迁降黜命令。那是铨政局的职责,小的妻舅就是在那里做了二处的主事,所以小的才能调进枢密院政宣局。” “那军需署呢?” “回郡主,军需署负责各部兵甲粮饷筹集和调配。大致就是根据各部的定数,采办兵甲军械,筹集粮草钱饷,然后再一一调配给各部?” “采办?筹集?” “是的郡主,按照宋国官家的新规矩,所有兵甲军械制作,都由不同的工厂,嗯,叫兵工厂制造,归兵部军械司管理。流程是参谋署制定出兵甲军械的标准和要求,各部上报所需数量,参谋署审查,军需署核算数量后下单给兵工厂。” “兵工厂制造出来后,军械司先验收,再由军需署武库局验收入库。按需定期发放后,参谋署还会在常训、演练中再抽检一遍。粮草则是由户部每年两次调拨给军需署,定期审计。” “搞得这么复杂?”李青鸾皱着眉头问道。 “是的郡主。粮草不用说了,宋国官家说兵甲军械好坏关乎到将士们的性命,必须用心。多方钳制,减少上下其手,粗制劣造的可能。” “兵工厂的情况,广顺能搞到吗?” “郡主,军械司那边小的暂时还找不到关系。只是听说,军械司正在整饬宋国所有的兵甲军械制作,以赤仓兵工厂为模板,把此前各地的手工作坊式的制作,全部统一为大工厂,按照质量管理体系,流水作业生产。” “大工厂,质量管理体系,流水作业生产?赤仓兵工厂?” 李青鸾皱紧了眉头,怎么又出这么些玩意了?赵十三搞出的花样是一个接着一个。偏偏她不敢疏忽。 谁知道这里面藏着什么杀机呢?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宋军大变 看到李青鸾一脸疑惑的样子,张广顺连忙解释起来。 “是的郡主,大工厂,质量管理体系,流水作业,标准件等等,都是从赤仓兵工厂传出来的。那里有宋国官家做简王时建立的格物院和什么研究所,再汇集了各地能工巧匠,日夜研制。” “那里小的没去过。只是听说过,市面上卖得火热的烈酒、肥皂香水、玻璃器皿等物件,还有银州城扩建加固使用的水泥,都是从那里研制出来的。很多士子文人十分不屑,斥为奇技淫巧。” “烈酒香水,水泥也是从那里研制出来的?”李青鸾脸色一变。 “是的郡主。小的听说是格物院研究所研制出一样新东西来,就开设一家工厂,大量生产。所有工厂听说都是宋国官家亲自指导筹建,所有规矩也是他指导草拟的。标准件,流水生产,质量管理体系都是他提出来的。” 李青鸾更加感兴趣了,“你不能想办法进格物院和兵工厂亲眼看一看?” 张广顺苦笑道:“郡主,格物院外有军队严加看管,内有保卫局层层监控,暗中还有枢密检详局悄然张网布局,不要说靠近,就是多打听几次,检详局的人都会上门找你来谈话。” “兵工厂严密规格可能会稍低一些,可是除了有军队警戒和军械司的代表之外,同样也有保卫局和检详局的人。” 李青鸾想了想,摇摇头道:“那你不要去打听了,本郡自己再想办法。” 埋一个有用的棋子不容易,尤其这颗棋子还在枢密院这么要紧的地方,更是宝贵。要是让他贸然去打听格物院和兵工厂的事情,被检详局的人盯上,从而暴露,那就太不值得了。 张广顺不由地舒了一口气,恭声道:“谢郡主体恤。不是属下不愿意效命,实在是检详局和保卫局的人,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一旦被他们盯上,小的底细绝对会被查得干干净净。” 张广顺生怕李青鸾和李辅仁不信,还举了个例子,“上回检详局查出一起北辽间谍案。那两人也跟小的一样,套用了京东西路和东路某人的信息。只是这两人不知为何,被检详局查出蛛丝马迹来。然后悄悄派人去京东两路的州县外调,把他俩的隐身符查得一清二楚,二话不说就拿下” 李青鸾看到张广顺紧张的样子,心里黯然。 以前我们打探情报,那里用得着这么费劲。有时候在酒楼里一坐,调兵遣将、行军打仗的机要秘密,有的是人高谈阔论地宣讲出来。 她强笑着安慰张广顺,“广顺放心,本郡知道轻重。你现在身负重任,不会让你以身犯险的。” “谢郡主,谢郡主。” 李青鸾继续问道:“赵十三一直在进行禁军大整饬,现在他成了官家,有什么大行动?” “回郡主的话,这方面的情况小的一直在重点收集,幸不辱命。根据宋国官家制定的《大宋陆军会典草案,宋国的军队分陆军和水军。陆军分常备军和地方守备军。” “地方守备军的编制暂时还没有出来,常备军的编制目前分卫和军。卫,叫驻守各卫,暂分十六卫,左右翊卫、左右金吾卫、左右武卫、左右骁卫、左右威卫、左右监卫、左右屯卫、左右千牛卫。” “每卫下辖若干个团,按照战略位置,划分防区,分驻要点。如京畿地区,左翊卫驻河阴,右翊卫驻襄邑,左金吾卫驻长垣,右金吾卫驻扶沟建雄镇,四卫下辖若干步兵和骑兵团,具体数目小的还没有打听出来。” “驻开封城外城是侍卫军,内城和皇城归御卫师。其余十二卫分驻全国各战略要地,以团为基本作战和编练单位。” 李青鸾忍不住问道,“团?这是沿用前唐折冲府下辖的团。以团为基本作战和编练单位,怎么个章法?” “回郡主的话,以步兵团为例,每团辖正兵三营,加上团部的中营和后勤的后营,合计四千。团部设统领、副统领、团虞候、团参谋和团参军、团司务。” “团虞候、团参谋、团参军和团司务是干什么的?” “郡主,团虞候叫军政官,明军纪,聚军心,奋士气。管着团政工处和宪兵队,属于典军署这一条线;团参谋属于团参谋处的,负责日常训练、作战指挥等,团参军是团参谋和参谋处的主官,属于参谋署那一条线,也是军事官。团司务,负责全团后勤,后营归他管,属于军需官。三人加上团副统领,都是团统领的辅官。” “辅官?哦,军需官属于军需署那条线。广顺,你继续。” “是郡主。团下面是营,每营辖正兵四队,加上营侦查队、医护队、司务队等,合计一千人。营设领营、副领营、营虞候、营参谋和营参军、营司务。每队辖三哨,加上队正、队副、队虞候、侦查班、炊事班,以及队部的医护官、文书等。合计两百人。” “营虞候和队虞候是营队一级的军政官?” “郡主英明,一眼就看出了。” 这时一直俯身在记录的李辅仁忍不住抬头问道:“郡主,宋国官家设这些军政官干什么?” 李青鸾冷笑了几声,“这就是赵十三的高明之处。历朝历代,天子都不放心统兵在外的大将。尤其以宋国历代皇帝为甚。他们沿袭前唐陋习,常以内侍为监军,结果弊端重重。赵十三干脆改成军政官,专司明军纪,聚军心,奋士气。自成一个体系,牵制领兵打仗的将官。” “偏偏这些军政官也是属于军官,同为军队一脉。军内军外,谁也不能说不好,反而还要赞誉奉承赵十三一改前朝本朝陋习。哼,本郡可以猜测到,军政官和” “军事官、军需官。”张广顺连忙补充一句,“内部都是这么分叫的。” “嗯,军事、军政、军需官都是分开的,各成一派。” “是的郡主,军事、军政、军需官的选拔、培训和部分考成,都是各归参谋、典军和军需三署负责。只是平日和战时的指挥管理,由各部队主官主导,部分考成,由上级部队负责。” “是啊,各司其职,互相牵制,偏偏被捏在一起,同在一支军队。打起仗来,一荣皆荣,一辱皆辱,谁也逃不离干系。平日里再大的毛病,也要捏着鼻子同心协力。” 李青鸾有些意兴阑珊,“虽然不知道如此分设效果有多大,但本郡相信,赵十三肯定经过深思熟虑,参考过历朝历代监军制度,才有此举。” 其实李青鸾不愿意说出心里的实话,她初步判断,这样分设,说不定真得可以解决军队放权和信任这个矛盾问题。 本郡还是低估了赵十三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小楼倚阑看 李青鸾默然无语,外面有唱曲声轻轻传来。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听到这清丽婉约的歌声,李青鸾一阵恍惚。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雪满长安道。” 她喃喃地念了一句,猛地抬头问道:“这是谁的词?” 李辅仁想了想,“郡主,应该是慈溪舒亶舒信道的词,《虞美人·寄公度。” “舒亶,什么人?” “郡主,这人小的知道,前些日子他还闹出些风波来。”张广顺禀告道。 “哦,什么风波?” “舒亶是治平二年的状元公,天下名士。前些日子,宋国新官家在太庙前诵读即位诏书,舒亶居然说新官家年少不知事,请向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被新官家呵斥了一顿,勒令回府闭门思过。” “过了几天,有人弹劾他做临海县尉时,擅杀无辜,杀良冒功。御史台请旨将其窜贬严惩,安置岭南瘴疫之地,朝中一片喊打喊杀声。后来范仲公等人出面求情,宋国官家也说舒公以后安心做学问,不要再乱议政事,下诏改职弘文馆。” 看了看李青鸾,张广顺继续说道。 “有人说,朝野要严惩舒亶,除了他惹恼了官家,关键是当年还在乌台诗案中,抄录东坡先生诗词之句,弹劾论罪。东坡先生可是官家最敬佩的文人,现在隐然是文坛领袖,很多人要拍他马屁。” “所以很多人对舒亶落井下石。幸好新官家有度量啊。说到度量,当初东坡先生居然当面请新官家‘循礼谦让’,不要与申王和遂宁王争君位” “什么?”李青鸾瞪圆了眼睛,居然当面叫赵十三不要再争了?这不是当着面打脸吗?赵十三如此刚烈酷虐的人,还不得把东坡先生撕吧撕吧蘸酱吃了? 千万不要啊!试问天下,谁不喜爱东坡先生的文字?我也是东坡先生的拥趸! “那后来如何?”李青鸾紧张地问道。 “官家居然没有恼东坡先生,只是感叹道‘先生这样的人,真是让人恨不起来啊!’礼敬如初。” “真是让人恨不起。想不到赵十三如此大度,如此有器量。”李青鸾忍不住感叹一句。 “郡主,说到器量,宋国新官家还有一个趣闻。” “什么趣闻?” “宋国新官家还是简王时,李公麟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骂他此子青面獠牙。除此之外,还多次在文会上对简王出言不逊。简王即位为官家后,李公麟惶惶不可终日,常常摸着脑袋,哀叹道,此糊涂头,不知要埋在哪处荒蛮异乡?” “宋国新官家听朝臣偶尔说起,就叫内侍当即把李公麟叫到垂拱殿。当着百官的面,骂了李公麟一句:‘你个不知死活的老东西!’然后对李公麟说道,你骂过我,现在我也骂过你了,我们两不相欠,你也不要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说完,叫内侍送李公麟回府。李公麟懵懵懂懂地回到家里,坐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然后哭得跟个五十多岁的孩子一般。” 听到这里,李青鸾一拍桌子,恨恨地说道:“心腹大患!赵十三越是这般,对我大夏的危害越大啊!真恨不能尽早除去他!本郡此生最大的遗恨!” 李辅仁连忙转圜道,“郡主,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听广顺把宋国军改的情报说完。” 李青鸾收拾了心情,点点头,强打精神说道:“广顺,你刚说到队编制,继续往下说。” “是,郡主,哨分五班,加上陪戎士官和哨正、哨副,合计六十人。班分三三制,三人一组,班长,组长,都是下、中、上陪戎,陪戎也叫士官。一班十一人。小的听说,步兵团分轻装步兵团和重装步兵团。骑兵团暂时没有听说怎么分。” “广顺,现在宋军的整编,进行得很快?” “是的郡主。万胜镇大营的教导队,嗯,现在叫万胜武备学堂。这一年来培训了上千名军官,近半又在西北实战历练过。他们都是宋国官家按照新思路和方法培养出来的,执行新军制得心应手。” “这上千人撒下去,编练的非常快。听说京畿禁军已经编练完成,正在编练京东和京西四路禁军,接下来是西北,再是河东,然后是河北,最后才是其它地方。精锐编入十六卫,部分暂留在各军各指挥,准备编入地方守备军。其余编练成营造团、拓垦团、舟桥团等各部。” 李青鸾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广顺,你刚才说宋国常备军分卫和军。你刚才只说了十六卫,这军,是什么?” “回郡主,新军制的军,与此前的神威军、拱卫军截然不同。它属于战区编制,设在边关地区。小的冒险,费尽心思,搞到了即将编制的陕西、河东和河北各军编成资料。” 李青鸾眼睛一亮,强压着焦急的心思。 “广顺有心了。快说给本郡听。” “河东设晋宁军,军部在代州雁门;河北设保定军,军部设在保州保塞县;设冀宁军,军部设在霸州文定县。各辖步兵、骑兵团若干。” “那陕西呢?”李青鸾追问道。 “沿边五路分设平夏军,军部设在平夏城;定西军,军部设在巩州定西城;定边军,军部设在延州绥德城。”张广顺低着头答道。 李青鸾的粉脸全是煞气。要是赵似站在面前,她能生生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赵十三,欺人太甚!平夏军,本郡就知道,这个赵十三,亡我大夏的心思一直不绝。可恨国内那些大臣贵族们,居然说宋国官家历来软弱,这次肯定被北辽吓住了,不敢再轻犯我大夏!可恨!” 屋里只有李青鸾愤恨的怒骂声,李辅仁和张广顺悄悄对视一眼,都不敢出声。 发泄一通后,李青鸾终于稳住自己的情绪,和声地说道:“一时气恼,让你们见笑了。广顺,你那里还获得什么情报?” “回郡主的话,按照宋国官家的计划,宋军要全部执行军阶,与文官官品分开。” “怎么样的军阶?” “回郡主,军阶分三种,尉官,校官和将军。从低到高,分别为副尉、右尉、中尉、左尉、都尉;副校、右校、中校、左校、都校;副将、右将军、中郎将、左将军、上将军、大将军。” 听到这里,李青鸾忍不住感叹。 “宋国官家,为了对武夫们一边压制一边收买,居然制定了三十二阶,分横行、诸司正使、横行副使、诸司副使、使臣五班。将士们再多的功劳,都能‘从容’地在这三十二阶里慢慢转迁。” “可是有什么用?骨子还是看不起武官。将士们的血流干了,官阶也看不到头。现在赵十三来了这么一出。倒是简单明了了。张广顺,你当授什么军阶?” “回郡主的话,按例广顺应该被授予中校军阶,在军卫中为领营,也叫正营级军阶。” “果真简单明了。广顺,除了军阶,应该还有其它奖励吧。” “郡主英明,一眼就看出玄机来。除了军阶,还有勋爵军功章。具体的方案还在草拟,小的只听到一点零碎。勋爵在公、伯、侯基础上增设,军功章好像是分犀牛、豹韬、虎威、雄狮、金龙什么的,每一级勋章还有不同的待遇。听说第一批勋爵和军功章准备授予去年宋国西军立功将士。” 听到这里,李青鸾的心情又不好了,不过她还是忍住了。 这时,有人敲门。 “三娘子,有贵客。” 李青鸾目光闪动几下,客气地对张广顺说道:“广顺,你今天说的这些情报非常有用,你立下大功了。本郡当会重赏,辅仁送送广顺,把本郡的心意带上。” 张广顺连忙谢道:“谢过郡主。” 李辅仁和张广顺两人刚离开不久,一个人影闪进了雅间里。 第一百四十六章 峨眉峰 张广顺出张家楼时,已经将近黄昏。 他甩着手,跟散衙回家的官吏无异,在街道上信步走着。 路过何家婆婆店,踱了进去。 “张官人,散衙了?” “是啊。” “来两只兔头?下午刚卤好的,还热乎着。”伙计热情地招呼着。 “好,来两只。” 提着两只还冒着热气的兔头,张广顺继续往前走着。晃到了彩姑成衣店,忍不住进去问了一句。 “彩娘,俺的衣袍做好了吗?” “快要做好,后天来拿,保管合身。恭喜张官人了,这新式官服,煞是好看。听街坊们说,你这是花豹服,要配三支银花的,是左右校尉?” “是中校官。”张广顺笑着解释道,“微末小官,不足挂齿。” “吓,张官人在枢密院坐班,管着全天下的刺啊,军官,位高权重。小的不懂规矩,还请张官人见谅恕罪。” 张广顺知道彩姑那句差点说出口的话是刺配军。 官家已经正式下诏,明令天下。宋军无论任何兵种,严禁刺字,也不准叫刺配、贼刺配。一经检举查证,背杖十下,游街三圈。 陋习一时半会还改不了。正如官家所言,宋军要用一个又一个的胜利,扭转世人的偏见,获取真正的尊荣。 笑了笑,张广顺拱手道:“劳烦彩娘操心了。” “张官人放心,彩姑俺一定用心裁制。” 出了彩姑成衣店,路过沈大眼睛果脯店。想起儿女们馋了半个月的果脯,张广顺就称了一斤山楂、香蕉、苹果什锦果脯。 进了自家院子,浑家迎了上来,儿女也欢笑着围了上来,爹爹地叫个不停。尤其是看到手里的果脯,更是雀跃。 一家人吃过晚饭,张广顺跟儿女玩耍了一会,便起身去到东偏房,要看一会书。 新天子新规矩,文武百官不能人浮于事,要一边工作一边学习,不断进步。枢密院是官家重点抓的单位,里面各署各局的人,谁也不敢怠慢。 武官不用背四书五经,但是学算学、识地图、背兵书也不是轻松的事。还有《陆军会典、《步兵操典、《骑兵操典、《军法汇编等新编的册子,都要熟读于心。 粮饷没有以前好拿了。 在东偏房里坐了一会,听到几声夜莺叫。 张广顺悄声出屋子,在院子里站了一会,没有听到异常,走到角落里,听到两长一短的轻轻敲门声,连忙打开一扇通向隔壁的小门。 夜色里,从小门钻出来两人,看了看张广顺,径直去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站在院门和后面的阴影里。 小门又钻出一人,正是内外警察厅都事兼西检阅所公事的曹铎。 张广顺默声地作了一揖,曹铎也拱了拱手,两人很默契地静悄悄地进到东偏房。 关上门,两人坐下后,张广顺开门见山,把今天自己与李青鸾和李仁福会面的详情,细细说了一遍。 曹铎点了点头,说道。 “老张啊,你今儿从张家楼出来,有人在你屁股后面跟了一路。现在还有人在对面的茶馆里,盯着你家的院门。”曹铎说道。 “张某孤身在开封城里,身份只有李辅仁一人知道。李青鸾敏慧机警,多少有些不放心。” “李青鸾果然多疑,你都给了那么多情报,她还信不过你?” “可能去年夏军败得太厉害,让她心里有阴影了吧。” 曹铎想了想,点头道:“有道理!” 张广顺忍不住问了一句,“曹头,今天俺说的那些情报,不要紧吗?” “不要紧,大部分过两三个月后都会在《万胜军报上刊登,明告天下,提前让李青鸾知道而已。少部分不刊登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秘密。无妨。” “那就好。对了曹头,今晚你亲自来找俺,可是有什么大事?” “还真是件大事。俺们西校阅所,要解散了。” 曹铎话刚落音,张广顺惊得站起身来。 “老张,不要惊慌!”曹铎连忙安慰道,“你是官家还在秦王潜邸时亲自定下的案子,慌什么?” 张广顺这才缓缓坐下,“曹头,怎么说解散就解散了?” “俺们官家讲的是依法治国,这些权宜之计,当然要在正规化的过程中解散合并了。” “依法治国?”张广顺十分惊讶。俺们官家信法家? “就是依照律法规矩来治理国政。依律法为准则,以事实为准绳,丁是丁卯是卯,不能再让文官们凭着一张嘴皮子翻云覆雨了。” “哦,曹头,那俺们西检阅所解散了,这么多弟兄怎么安置?” “大部分安置去司法调查局。” “司法调查局?” “是的,那是刑部直属的单位,跟俺们京畿警察厅同一阶,专门侦办大案要案。除了俺们西检阅所,皇城司部分人手也并进那里,还从老子手里抽调了十几个破案侦缉高手。嗯,他们刚结案的第一件案子你也知道,林义安的案子。” “就是海丰知县林义安在赴任途中被水贼劫杀的案子?” “正是。” 张广顺在最新的《东京时报上见过详细的报道。 新知县林义安在从开封去海丰赴任的路上,在龙川江水面上被船家劫杀。五口人全部死于非命。 奇葩的是那伙水贼杀人劫财后,居然改头换面,去了林义安的老家,湖州安吉县。凭着林义安的私印,伪造的书信,谎称是海丰县衙的人。 说是奉知县林官人之命,来林家大宅取钱财。林官人谋得一个好机会,可以升迁惠州通判,只是需要钱财上下打点。 这伙水贼,花言巧语,居然哄骗得林老丈拿出积蓄,变卖了田产,凑出四万贯铜钱,还特意换成好携带的金银。 等到海丰那边传来消息,人财两空的林老丈气得当场吐血,当晚就过世。 这种案子确实不好查,涉案地点从广南东路跳到两浙路,光这个就很麻烦。两边宪司州县互相扯皮,能扯得你天荒地老。 不过那伙贼人无意间被林家邻居听到一句,他们可能跟荆湖北路复州船工有关联。有了线索,可是又牵涉到另一路的州县,更麻烦。 于是这案子悬了两三年,林家告了一遍又一遍,在互相扯皮中毫无进展。 “司法调查局前月刚奉诏组建,牌子都没挂出来,就开始办这个案子。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去荆湖北路复州一带暗访,一路去湖州找林家和邻居录口供,调查水贼的长相、口音、习惯等各种线索。” “然后两路在复州会合,一边继续暗访,寻找蛛丝马迹;一边复盘分析,推测可能去向。皇心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们在复州附近的汉川找到这伙水贼主犯之一,再顺着他一网打尽,全部带回刑部受审。” 曹铎很是欣慰的说道,“司法调查局开了个好彩,博了好名声,兄弟们被并到那里去,也不亏了他们。” “其余的兄弟,跟皇城司大部分人手,一是去了保卫局,二是去了枢密院军情侦查局。你老张,被并到军情侦查局。放心,你情况特殊,你的档案由俺亲自跟岑猛交接的。” 曹铎好生安慰着。 “岑猛,你也认识,官家在潜邸时的带械护卫,最得信任不过。今晚怕人多动静大,引起外人注意,所以老岑就没来。过几日,老岑会过来与你见面,暗号还是一样的。” “俺记住了。” 看到张广顺的情绪慢慢稳定,曹铎继续说道。 “老张,放心,你的交接官家都亲自过问。你的档案,在军情侦查局列为头号机密,没有官家的批准,几位同知同签枢密院事都不得查阅。而且官家还亲自给你取了个代号。” “代号?” “对,以后所有涉及你的文书里,全部不能出现你的名字,只是以代号相称,最大限度地保护你的安全。” 张广顺心里感动,问道。“曹头,官家给俺取了什么代号?” “峨眉峰。” 第一百四十七章 崇政殿 曹铎回到张广顺家的隔壁院子里。 这里以前是西检阅所的一处“暗屋”,专门给张广顺打掩护的。现在应该属于军情侦查局了。 借着夜色的掩护,曹铎和随从,从隔壁院子的后门陆续离开。 曹铎在街上走了一段路,走进一家不起眼的茶馆。 进到里面一间雅间,岑猛正在那里等着他。 “张广顺离开后找李青鸾的人,底细查出来了吗?”一见面曹铎就问道。 “是北辽的人,叫做耶律淳。”岑猛轻声答道。 “耶律淳?北辽宗室?” “不止宗室这么简单。他父亲耶律和鲁斡是辽主的同母弟,受封宋国王,上京留守。耶律淳自己被授为彰武军节度使。此子自小爱好文学,出口成章。不摘下帽子,根本不知道是北辽契丹人。” “他来开封城干什么?” “暂时不知道。他与李青鸾密会在私室,没有第三人。我的人也没法靠近。不过不着急,不管他们谈了什么,都要付之行动。只要一动,俺们就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 “没错,猛子,是这么个道理。根据情报综合来看,李青鸾来我大宋,关键两件事,一是摸清楚官家对河西家的军事部署。第二件,俺猜测是想办法搞粮食。” “搞粮食?有这个可能啊。根据军情侦查局西北分局的情报,河西家不少州县的百姓,都要饿疯了。我军又在这边熬粥烤肉,那边的饥民蠢蠢欲动。夏国官吏带着兵丁阻拦,结果发生了流血冲突,还是跑了不少人过来。” 岑猛皱着眉头琢磨着,“李青鸾想搞粮食,跟耶律淳密谈什么?据情报来看,这些年北辽贵族们挥霍无度,国库里也空得能跑老鼠。今年官家又好心好意给他们送了一千多位大和尚,还开发生产了那么多好东西等着他们买,应该没有余粮救济河西家吧。” “没错。北辽的贵族们跟河西家的差不多,宁可粮食霉在自己的仓库,也不肯施舍给外人。而且确实也没有余粮救济河西家。不过北辽有昏庸之辈,也有高远明识之人。我军去年大败夏军,让他们感到深深的忧患。” “是的曹六郎,俺在你移交的档案里,看到了北辽某些贵族和将领的上书,极力对我国用兵,打掉我军的得胜气势,平衡与河西家的实力均衡。只是辽主年老体迈,身体又时好时坏,没有那份雄心壮志。” “加上去年年底,还在监国的官家,卑辞厚礼,对北辽的态度十分恭顺,让辽主十分满意。又重金收买了左右近侍,帮忙说好话,这才让辽国的兴兵作罢。但是北辽的那些有志之士,还是会极力帮助河西家的” 听到这里,曹铎心头闪过一个念头,“猛子,你说李青鸾会不会在我大宋河东河北筹集粮食,私运去北辽,再从北辽的西京道转运去河西家的河套地区。虽然路途遥远,几经转运,但是在陕西沿边被严密封锁的情况下,不失为一个良策。” 岑猛一拍大腿,“直娘贼的,李青鸾那个胡婆子不仅长得漂亮,也极为聪慧,这样的法子,想得出来。接下来俺们该怎么办?” 曹铎双手一摊,“现在这摊事归你军情侦查局管了,俺没有权限,叫俺们警察厅配合没问题,叫俺们查办和行动,就逾越了。” 岑猛一拍脑袋,“俺糊涂了。” 他想了想,眼睛慢慢地透着光,“河北河东,俺们官家也一直惦记着。那里的边军,根本没法跟西军比。那里的州县,世家豪强横行。要不借着这机会,搞它一搞?” “学宗老夫子和郭夫子在西北的招数?” “依葫芦画瓢。” “还是跟官家禀告一声。”曹铎想了想说道,“如何整饬,先动哪里,后动哪里,官家心里有本帐,不要莽撞,坏了官家的计划。” “没错,俺也是这个想法。明天一起去觐见官家。” “你去就好了,拉俺干什么?” “曹六郎,谁都知道,京畿警察厅的事差不多后,你就要去刑部,组建全国的警察厅。俺们军情侦查局人不多,比不得你们警察厅,兵多将广,必须得靠你们帮手。你也想把河北河东等地的警察系统,初步建立起来吧。” “行,明天俺们一起去觐见官家。” 第二天,曹铎和岑猛联袂前去觐见时,赵似在崇政殿东偏殿一间房间里接见另外三人。 他们正是叶适、苏行方和范东海。 “适之,你的南海商会,现在进行得如何?” 赵似先问叶适。 “回官家的话,去年小的奉命组建南海商会,以泉州为主港,番禺为副港,购买船只,招募人手,开通航线。至今为止,已经开通安南国升龙、占城国尸唎皮奈港、真腊国巴扬港、三佛齐国占卑港三条航线。” 叶适恭敬地答道。 “接下来,南海商会将开通罗斛暹罗前身、蒲甘缅甸、谏义里东爪哇等国的航线,进而开通注辇王国的航线。” “注辇王国”赵似看过南海商会的海图和记录,明白这个国家在印度南部,包括着斯里兰卡全岛和马尔代夫,前几十年还突然驱舟泛海,把三佛齐的旧都巨港城付之一炬,然后转身就跑了。 很莫名其妙,就像一位中二少年,不远万里海路,跑到人家家里,放了一把火后就跑回家去。 不过这些恩怨,大宋是管不到。 “好,适之,你们做的很好。朕再补充几点。不,你们不用记,有旁边这些秘书郎记录,到时候整理好后会给到你们,作为备忘录。” 赵似挥了挥手,继续说道。 “我大宋对对南海的贸易,分两种,贩卖茶叶、丝绸、瓷器,现在有了新的商品,玻璃、肥皂、香水等,将来还会有棉布。这些都是好东西,卖得起好价钱。但是南海诸国,没有太多的金银铜钱来买,而且我大宋也不要那么多金银铜钱死物。” “所以你们往回贩运,以稻米为主。我们现在需要大量囤积粮食。朕在户部下设一个库藏司,很大一部分职责,就是修建更多的国库粮仓。你们南海商会,就是拼命地把这些粮仓填满。”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粮食,是江山社稷的基石,只有囤积了足够多的粮食,朕的后续计划,才能一一展开。所以适之,你责任重大。” 叶适站起身来,双手作揖,“小的誓必不负皇命。” 第一百四十八章 海商 “好,好!”赵似挥手让他坐下,“当然了,南海诸国一年两熟,有的三熟,稻谷丰庶,但是也不可能让我们买完。在尽量采购大米之余,可以再买南海诸国丰富的水果。新鲜水果不好保存,就叫他们风干晒干,做成果脯运回来。” “还有木头,他们的木头多,不怕砍。走海运,从南海运到明州,再转运河,运至中原,反倒比巴蜀荆湖运过来还要划算。这笔经济帐,大家要算清楚,不能被表面的东西给遮蔽。” 赵似侃侃而谈,四位秘书郎在奋笔记录。 事后互相校正,整理成文字,编撰成《皇帝御言和召对备忘录,由秘书省有选择地印刷刊发成“内部资料”,中枢各部各司和地方州县,要定期组织学习,提交的学习读后感,可是新考成的一部分。 这是“统一思想,贯彻官家部署”的重要手段。赵似从现代偷师学来的政治招数。 “剩下的海贸配额,可以采购珊瑚、玳瑁、珍珠等奢侈品回来。这些是好东西。一来可以转卖西夏、北辽、高丽,赚取差价。这些国家的贵族们,需求还是很旺盛,购买能力也是很强的。我们不能辜负了他们。” 赵似哈哈大笑,众人都跟着轻笑。 “二来可以做为调节货币流通量的手段。” 这什么手段,是个什么意思?不过大家没有出声,静静地听赵似往下说。 “朕正在与户部蔡尚书,还有丰亨豫行的李但商议我大宋的货币政策改革。货币流通量就是政策改革举措的一种。我朝的官宦世家,地主老财,最喜欢囤积金银铜钱。这些老抠啊!” “金银铜钱,用起来才是货币,才值钱,藏在密室地窖里,就是一堆死物。囤积多了,市面上金银铜钱少了,大家交易反倒麻烦了,物价飞涨。严重影响我大宋的经济。他们不懂啊。所以要想办法让这些老抠们把藏在家里的金银铜钱拿出来花。” 赵似扳着手指头开始算,“烈酒,香水,玻璃器皿,还有研造出来快要量产的玻璃镜子,钟表,加上你们从南海等地贩运回来的珊瑚、玳瑁、珍珠等物件。都是奢侈品啊!什么叫奢侈品?就是价格贵,除了大富大贵高门世家,普通百姓谁买它?” 大家都明白了,原来这是调节货币流通量的手段,不过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官家不点明,谁能想到这点? 赵似还在继续往下说,“我们要鼓励这些有钱人使劲地花钱!我大宋承平百年,已然是太平盛世。什么叫太平盛世,就是敢花钱,舍得花钱!” “那些家伙,家里有屋又有田,商铺还每年哗哗地挣着钱。以前是拼命地买良田,造宅院,对我大宋的经济贡献是少之又少!现在朕定下的一项政策方略,就是要引导他们花钱。” 赵似说得口水直飞,叶适、苏行方、范东海却听得目瞪口呆。 “朕与张嵇仲商议过,开封城先打黑除恶,一边整饬社会治安,一边对开封城的市政进行大改正。排水系统,垃圾处理,街道整洁等市政,还有消防等等,这些事关百姓生活生计的事,要做,还要做好。但是开封城翻新七十二楼,提高娱乐档次,也要做!” “还有京兆府,应天府,江宁,扬州、苏州,杭州,明州,泉州,番禺,成都,大名府,太原,齐州,楚州这些富庶的城池,不仅要学习开封城的市政建设模板,也要把勾栏瓦肆建设学习去。富人花钱消费,养活许多靠此为生的百姓,同时缴纳奢侈税,补贴穷困百姓,也算是一项善举。” 说到这里,赵似觉得口有些干,喝了几口茶水,然后客气地说道:“三位不要拘谨,喝茶,喝茶。是不是还习惯旧式饮茶,不喜欢这泡制法的新式饮茶法?” “回官家的话,泡制新饮茶法,小的们都喜欢。” “那就好!李大伴,叫师成去御膳房拿些点心来,朕与三位边聊边吃点东西。” “遵旨。” “好了,我们继续聊。适之,说到南海商会从南海诸国贩运奢侈品回来,我们要一定控制数量,不能太多。否则一是价格会下跌,卖不起价,这些奢侈品就没有意义了;二是把那些人的钱囊掏空了,其它东西也卖不动了。” “我们要适当,就跟池塘里养鱼,要有可持续发展的思维模式。” 原来富人在官家心里,无论大宋还是西夏北辽的,都是池塘的鱼,要用可持续发展的思维去养,去捕捞。 我们好像又明白了什么。 赵似想起一件大事,连忙交代叶适,“适之,南海地区,三屿、麻逸和蒲端有铜矿石和金矿石,以厚利诱使当地人四处去找,教他们怎么找矿。如果运气不好,还是找不到,跟他们的关系搞好了,我们自己去找。” “福建路诸州县,有不少银场铁场,里面很多工匠,都是勘察矿藏的高人,格物院地理所、兵部保安司测绘局、工部虞衡司联合组建了矿山物产勘探所,稍等一段时间,等他们把经验汇编总结出来,化为理论就可以大用了。” 赵似想了想,那里是菲律宾啊,于是又补充道:“那里地产富庶,又只有一群土著野人。我们完全可以把那里吃下来。不急,可以徐徐图之,二十年,五十年,朕等得起。而且朕都已经给那里取了个好名字,吕宋。吕乃脊的本字,为两个脊骨相连的形状。吕宋,是我大宋脊骨向南海延伸的第一节。” 叶适、苏行方、范东海连忙说道:“官家赐名,含义深意,是为大祥瑞。” “你们这些做臣子的,有事无事就喜欢奉承。”赵似的右手对着三人指了指,“只要你们不过分,没有达到谄媚的界限,朕也不能拦着你们说,省得你们又想东想西。官家不听我们的奉承,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了?” 在赵似的哈哈爽朗笑声中,叶适、苏行方、范东海有点尴尬,又有点感动。 官家对自己几人,真的是坦诚相待啊。这份信任,官家一直都没有变过。潜邸时如此,现在也如此。 赵似继续说道,“只是朕自己需要好好自省,不要在奉承中迷失自己。” 这时,李芳悄悄踱了过来,在赵似耳边禀告道:“官家,曹铎、岑猛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还有玄明和茂明两位先生,也有要事与官家商议。” “朕这里的谈话还没有结束啊,那就这样,把他们四位一起叫来,南海、东海商会和海船队的事情,也需要他们鼎力协助。” “遵旨!” 第一百四十九章 工商 长孙墨离、曾葆华、曹铎和岑猛被一起传了进来,见过赵似,又与叶适三人见过礼,都一一坐下。 大家都是潜邸里的老人,互相之间都熟悉。一起也开过很多次会议,没有那么多客套。 扫了一眼众人,赵似直接继续刚才的话题。 “适之,南海商会的主港要移到番禺港去。朕知道,那里的条件没有泉州港的好。但是南海商会要服从朝廷的大局。”赵似想了想,指着曾葆华说道:“茂明,你现在在工部当差,你给适之说说朝廷的布局。” 在赵似的设想里,工部这个此前不起眼的衙门,要成为负责挣钱的部门。货殖、产业、农牧工商,都归它管。所以一即位就把能臣加大舅子曾葆华弄过去。 资历还不够直接上侍郎。可他国舅爷和潜邸老人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是个小小的郎中,工部上下谁都不敢怠慢他。 “是官家。”曾葆华在座位上弯了弯腰,开始说起来。 “适之,根据官家的意思,朝廷准备对荆湖南北路和江南西路进行大规模的开发。以禁军厢军改编的拓垦团为主力,沿江沿湖逐次开发。荆湖北路、荆湖南路和江南西路北部地区,有长江为依托,交通便利。南部地区,就需要再找条通路。” “官家这段时间,与曾在荆湖南路、江南西路南部州县任职和安置的官员们面谈过,了解当地的情况,也听取了他们的建议。初步计划是打通荆湖南路、江南西路南部地区与岭南的交通。初步拟定分水陆两路走。” “水路计划,第一步是重修和扩建前秦时修建的灵渠,扩大它的运输能力;第二,打通郴州郴水与宜章、乐昌的武溪水,使得耒水与始兴江连通;打通南安军的章水与南雄军的始兴江。使得荆湖南路可沿湘水耒水郴水南下,江南西路可沿赣江、章水南下,转道始兴江,直通番禺。” 曾葆华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停地喝茶,好保持着他这颗西红柿的水润度。 “当然了,这两处山高岭险,开凿河渠可能难于上青天,所以备用方案就是修建直道。先走水路,中间部分,通过直路转运一段路,也能提高不少效率。” “所以,番禺将是南方地区的经济中心。南海商会把主港放在番禺,也是配合朝廷经济布局的重要举措。希望适之能理解。” 曾葆华的话刚落音,叶适连忙答道:“官家,曾官人,小的明白,一定遵行。” “好,”赵似开口了,“泉州港也不会废弃,它将是南海和东海地区最重要的中转港,也是南海商会和东海商会的连结港。” “小的们明白了。” 赵似转向苏行方,“守直,你来说说东海商会的情况。” “遵旨。” 叶适瘦削偏矮,长得比较清秀。苏行方就显得五大三粗,十分地豪迈,尤其是那把胡子,称得上美髯。 “官家,诸位大官人,我东海商会以明州为主港,登州、江阴为副港,已经开通北辽辽河口的建安港,高丽国开京、西京港,东倭国博多港的航线。除了北辽、高丽和东倭商会,还与辽东的奚人、契丹人各部和熟女真曷苏馆部展开了贸易往来。” “今年的一支船队,已经趁着南风,扬帆北上。计划绕过高丽国,准备在北辽东京道的率宾府图们江口一带登陆,择地修建一处港口和城寨,作为贸易点,与东海部、长白山部、鸭渌部、蒲卢毛朵部等生女真,建立贸易往来。” 赵似插了一句,“守直,在辽东与北辽展开贸易往来,在东北与生女真展开贸易往来,有着战略意义。贸易是其次,刺探情报、笼络收买才是重要。所以你们首先要防止被人刺探和策反,其次要用心去策反和笼络对方。” “这些专业的事,交给军情侦查局去办理。猛子,你们虽然新组建不久,但是有皇城司等部门并过来的人手,底蕴足够,抓紧时间培训合适的人手,配合东海商会展开工作。” “遵旨!”岑猛和苏行方异口同声地答道。 “守直,东海商会的新主港,朕选择为秀州的上海务。这是朝廷东南大开发布局的重要一环,朕要跟你,跟东海商会说清楚,让你们心甘情愿地去执行。” “臣谨听官家垂训。” “上海务这个地方好,地理位置极为优越,通江达海!有优良的港口,靠着长江。北可通过运河北上,西可逆流直上荆湖巴蜀。南边,可以通过松江入太湖,与东南水网连在一起。多好的地方。还有一个优势,它的周围,包括隔江对岸的泰州通州,适合种棉花。” “棉花不知道吗?不清楚,茂明,此事你主抓的,你给大家说说。” “遵旨。”曾葆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现在是五月份,天气渐热,对于他这样的胖子而言,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棉花有两种。一种是南棉,从南海传过来的,琼崖、闽海,多有种植,现在两浙也有。西棉是前唐时,从西域传过来的,陇右、陕西都有种。官家还在潜邸时,就在格物院专门组建了棉花研究所,收集各地的棉种,聘请各地善种棉的老农,精心培育良种。” “不过良种一时半会急不来。我们先用目前能选出的好棉种在上海地区,大面积种植,然后就地兴建纺纱厂,棉布厂。” 赵似这时补充了一句,“棉布啊,棉花啊,制成防寒性高的棉衣。以后我大宋军队远征苦寒之地,有棉衣做保证,将再无后顾之忧了。” 说到这里,赵似伸出左手,握成拳。右手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一一扳直,意味深长地说道:“粮食,棉布,一个吃饱肚子,一个穿暖身体,百姓们万万离不开它们。只要这两样物资充足,朕就能尝试着建立一套初步的财税金融体系。” “有了财税金融体系,大宋对外征战,就不用像汉武帝时,用桑弘羊敲骨吸髓之法。人家对外战争,越打越富强,唯独我华夏,越打越穷,方法不对啊,要纠正过来。” 赵似的这些话,众人听不明白,但是都默不作声,他们知道官家会解释的。就算暂时不解释,先执行再说,总会理解的。 这是他们在潜邸时,就养成的好习惯。 第一百五十章 海船 看着大家的神情,赵似笑了笑,自己心里盘算的事情太多了,一不小心就说出来了。要是传到外面去,惊世骇俗!多少夫子大儒要争前恐后地去东华门上书劝谏,叫自己不要走上邪路。 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夫子大儒玩死谏的? 自己不用担心。 今天在座的这些人都是心腹,不用担心泄露出去。至于《皇帝御言和召对备忘录,颂发前,会删减编撰好,分成不同官阶人阅读的版本,更不用担心。 “好,转回正题。棉花种植,到工业化生产,都是事关国本的大计。所以上海务,既能成为通江达海的港口,又能成为棉布棉纱工业中心。工商一体产业化,这一点,比明州等港口要强多了,必须成为东海商会主港,也必将成为东南开发的中心点。” 赵似扫了一眼众人,转向范东海,开始新的一个主题。 “范东海,海商重要,海船却是海商的基础。朕的海船,现在造得如何?” 范东海矮矮墩墩的,个子不高,但是看起来特别扎实灵活。 他瓮声答道:“回官家的话,江阴船厂已经造出四艘闸船,小的带着精干水手,试航了一个多月。按照官家吩咐,航海日记,以及操作优劣点,都详细记录着。” 赵似转向众人解释道:“闸船是朕得一秘法的新海船船型。还在潜邸时,朕会同几位有经验的船匠,还有两位会绘图的书办,绘制成图,还做出了模型。大伴,把珍藏的模型,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两位内侍小心地抬着一个桌几大小的船模型,放在了中间。 船模型做的十分精致。 可以看得出,新海船比现在的海船要长,底部呈圆桶形,看上去修长坚实。船首如同一把砍刀,船尾有艉楼。甲板上竖有三根桅杆,中间桅杆最高。挂着三面硬帆,中间那面最大。 在桅杆上方,还有布袋一样的帆。在船首,伸出一根长杆,在前桅杆和这长杆之间,斜斜地挂着一面软帆。 艉楼下面,是船舵。此船舵与常见的船舵不同。 “诸位,这叫闸船。船形修长坚实,重心偏低,不易侧翻。大家看到,三根桅杆上方和船首长杆的软布,与我们常见的硬帆不同。这是软帆,在顺风全速时,这些软帆全部挂上,鼓风而行,能提高船速。” “还有这船舵,用的是舵链机,与普通的把杆转舵不同,非常好用。当然了,硬帆,还有分隔密封舱,都是俺们的技术优势。” “东海!”赵似大声问道。 “小的在!”范东海连忙答道。 “新船好用吗?” “非常好用,跑得快,拉得多,还行得远。” “那就好。航海,除了船只,水手之外,还需要熟悉水文、掌握星象,地理天文都得熟悉,才能泛舟诸海。朕要成立航海科学院和航海学会,专门研究航海相关的知识。指南针,星象盘,六分仪,高精度钟表。” “还有太史局天文台绘制的星图,观测和制定的经纬度这些科学都必须搞起来,才能让我大宋的船只,走得更远。” 说到这里,赵似悠然地说道:“如果我们的化工、冶炼研究所得力,吕宋找铜矿又顺利,我们就可以给船上加青铜炮了。到那时,东海、南海,所有的大海,都是俺们的海。” 正事谈完,赵似又勉励几句,叶适、苏行方和范东海便起身告辞。 曹铎和岑猛抓紧时间,开始汇报他们的事情。 “李青鸾潜回开封城?” 赵似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不可方物的混血美人脸。 “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此来一是刺探朕对西夏的战略部署,二是来搞粮食的吧。” “官家圣明。”曹铎把情况简单讲述了一遍。 “嗯,所以张广顺要用好,千方百计地保护好他。他是国士,将来与西夏决战时,能发挥不可估量的重要作用。” “遵旨!” “与北辽联手,从河北河东走私粮食,转道去西夏。这个李青鸾,果真是诡计多端。” “官家,俺与猛子商议过,准备如此这般” 赵似站起身来,在屋子中间来回踱步。 长孙墨离、曾葆华、曹铎和岑猛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在移动。 过了一刻钟,赵似坐回到座位上,“玄明,茂明,你们的意见如何?” 四人清楚,官家其实心里有了定计,只是他还希望再听听不同的意见。 长孙墨离斟酌一下答道:“官家,我先说。” “按照你的步骤,军改,政改,经改,一步步来。目前我们处在全力推动军改,培训和储备政务人才,为下一步的政改做准备的阶段。曹六郎和猛子的计划,可以帮助河北、河东的军改,也能同时为政改做准备。” “但问题是,”长孙墨离开始转折了,“目前微妙时机,两地的地方世家,我们只能敲打,不能大动干戈。” 曾葆华喝了一口茶,在嘴巴里嗞吧了几下,接着说道:“官家,玄明兄说得没错。俺此前替人在河北河东做过两回知县,跟地方世家豪强打过交道。这些腌臜货,心里只有家族基业和个人私利,其余的如官家朝廷,都不在他们心里。” “说句不客气的话,朝廷要是敢动他们祖传下来的良田基业,这些撮鸟真的敢北投契丹,引辽兵南下。” 曾葆华的最后一句话,让赵似陷入了沉思,其他人也不敢打扰他。 自己大舅子说得没错。 什么诗书传世,礼经世家,都是个屁。家族基业才是最重要的。为了保住这份基业,他们才不管头上的皇帝和朝廷是谁,反正都要跪,跪谁都一样,谁强就跪谁。 契丹强盛时如此,金人南下时如此,蒙古人时如此,满清入关如此,就连日寇入侵,也一样。 任何生物,基因都是自私的,都想让自己的基因优先传续下去。 赵似缓缓开口:“北辽君臣贵族,虽然暮气沉沉,腐朽不堪。但是辽军还是有一定战斗力,至少打河北河东诸军,还是轻而易举的。” 其实何止轻而易举啊。 第一百五十一章 河北 正常历史的十几年后,辽军被兴起的女真人打得跟狗一样,从东北被一直撵到燕京。 宋徽宗君臣想痛打落水狗,趁机捞票大便宜。于是以号称宋军最能打的西军一部为前锋,再抽调京畿和河北禁军为主力,北上燕山。 结果被辽军打得跟狗一样。 人家被女真人打压得只剩下燕云十六州那一点点地盘,主力也在辽东损失殆尽,剩下的全是杂牌败军。 偏偏成这样的辽军,还能反手吊打宋军。 所以说,自己能不绝望吗?能不军改吗? 想到这里,赵似叹息一句,“自己人不争气。河北河东的禁军,稀烂无用。所以我们就投鼠忌器。值此军改政改敏感时期,一旦有人趁机作乱,引辽兵南下,那就是大祸事。北辽君臣虽然昏庸安逸,不思进取,但是有机会能好好打劫一番,想必也不会拒绝。所以玄明兄说得对,那些混账世家,只能敲打,不能大动。” 曾葆华在旁边补了一句,“至少不能把宗老夫子和郭夫子派去河东河北。” 众人忍不住笑了。 赵似也笑了。 宗泽和郭永,在西北一战成名了。满天下都知道两人刚直不阿,黑脸煞星。 他摆了摆手,“宗老夫子和郭夫子在西北的事还没有完结,那里还有不少的杂草需要处置,一时离不开。” 说到这里,赵似深有感触地说了一番话。 “其实朕不反对众人往自己碗里刨食,只要你舍得用命,挣功勋去换,朕不介意厚利犒赏。西军诸多将门世家,各个一身毛病,朕不介意。他们前仆后继,父死子承,在西北与西夏浴血奋战近百年,该他们的就必须给他们。”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再看看河东河北诸多世家辽兵南下,朕可以想象,要捍卫家园和亲人的州县乡兵弓手们,可能愿意拼死抵抗。其他的人,指望不上。一躲二逃,实在不行就降。” “好处要占,却不愿意出力。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等到风雷激荡,再看他们的成色。要是那时还不识天命,还只知道盘算自家碗里的,不顾大局,朕不介意把他们统统地铲除了。朕还缺良田犒赏有功之士。” 赵似的话深沉犀利,众人静静地听着。 “曹六郎、猛子,你们采取行动!绝对不能让西夏从河北河东获得救命的粮食。西夏的血,朕要慢慢地放。放到他们元气大伤,我们的新军也整编得差不多,再跟他们决一死战。至于河东河北两地的世家,打小放大。不过也只是暂且放过。帐,你们要好生记下。到时还不识时务,我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官家,臣等记住了。” 赵似感到有些疲惫。 军国之事,一件接着一件,都需要自己斟酌利弊,然后做出决断,确实劳心劳力。希望政改赶紧完成,具体的事情有人负责,自己就可以只抓方向,好好监督就行了。 “玄明,第二期骁骑营已经结业,前日已经出发回西北,充任朱雀旗各部。第三期骁骑营已经出潼关了。准备工作,你要抓一抓。” “现在是夏季,按照部署,朱雀旗对吐蕃旧地用兵。朕的朱雀旗分七翼,共四十二星官,算起来可编四十二个万户,也就是四十二万户正户。再加上配置的赡户,朱雀旗这个筐,满打满算可以装近两百万户正户和赡户。现在才四万五千户正户,十一万七千户赡户,还差得远。” 曾葆华有些不放心地说道:“官家,吐蕃旧地,好打吗?” “现在的吐蕃,不是前唐横行一时的吐蕃。有名号的赞普就有十七八个,大部分是傀儡。下面大大小小的地方豪强和部落首领,有上百个,谁也不服谁。一盘散沙而已。最难的是高原地险,一般人扛不住。” 长孙墨离替赵似回答。 “不过河曲、湟中等地的各部,适应高原地形。官家,只是打下来容易,不好治理。” 面对长孙墨离的疑问,赵似胸有成竹地答道,“朕已经想好了。肥沃和险要的地方,归在朱雀旗下。边边角角,如同鸡肋的地方,设立安抚或宣慰使司。这是其一。其二,控制那里的宗教。” 赵似转向岑猛,“猛子,朕上回密令你们军情侦查局,抽调人手,好跟随朱雀旗在吐蕃旧部行动。除了勘查地形、人口等情况外,还要把那里的大大小小的庙摸清楚。” “是的官家,微臣已经安排好了,抽调了一百二十五人,由副职王嗣业率领,火速赶往鄯州。到了那里,先进行突击培训,然后跟随朱雀旗军行动。” “嗯,猛子,任务和目标秘书省已经下达给你们了。朕今天就是要跟你把用意说透,后续工作中你也好有个数。” “请官家垂训。” “吐蕃旧地,大部分百姓贵族信奉佛教,只是教派不同。朕的目的是吐蕃旧地佛教分四到六派,没有这么多,你的人搞也要给朕搞出来。这是其一。佛教各派的首领,大和尚,以后要由朝廷认定再授予上师封号。” “官家,吐蕃那个地方,天高地远,难以羁縻。臣觉得,佛教各派首领不能世袭啊。一旦盘踞数十百年,很容易形成世家,割据地方了。” 长孙墨离插了一句。 “嗯,这个提得好。”赵似站起身,偏殿中间走了两圈,“佛教不是讲轮回转世吗?我们顺着他们的教义来” 赵似把金瓶掣签等制度流程说了一遍,又补充道。 “选出的新上师在开封城去洛阳吧,那里有白马寺和龙门窟,佛教胜地,在那里修皇家大庙,让他们学习佛经。等到成年,再送回该派的主寺坐床,正式为辖区信徒们祈福” “妙!”长孙墨离等人交口称赞道。 岑猛心悦诚服地说道:“官家的良苦用心微臣知道了,此后的工作里,微臣也有的放矢。” “好。今天时日不早了,就先谈到这里。事情千头万绪,需要一件件去做。不过你们一定要记住,目的和脉络要清楚,才能心里不迷乱。” “臣等记住官家的叮嘱!” 第一百五十一章河北 第一百五十二章 观水轩 赵佶坐在观水轩,阳光照在荡漾水波上,闪着金光,衬托着碧色的荷叶,恍如仙境。 清风习习,却吹不走赵佶心中的烦恼。 赵佶觉得十分难受,就像万蚁噬心,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就像被架在悬空处,下面堆着柴火,无处安放,又被烤得内外焦糊。 六个月十一天,没有喝过一滴酒,没有听过一声曲子赵佶感觉自己整整煎熬了十六年,六十年。 可是再难受,赵佶也不敢逾越犯讳。 五月二十七日,官家带着宗室诸王、文武百官,扶大行皇帝灵柩,入永泰陵,哭拜后封土成陵。 二十九日,哲庙皇帝灵主奉入太庙。 三十日,一直被严加看管的十四哥,终于由大宗正告祭太庙,正式宣布处罚。 国丧期间居然饮酒媟狎,是为大不敬,大宗正判处十四哥赵偲贬为庶民,房州安置。 官家传诏,免去房州安置,拘在原祈国公府一处偏院里,终身圈禁。 官民皆说官家仁德。 可是实际情况,赵佶是知道的。赵偲一家数口被关在那处院子里,周围由保卫局和御卫师的人严加看管。不得出去,也不准人进来。 粮油煤球,布匹衣服都是由侧门的窗口递送进去,再从那里接垃圾出来。 每月只是内侍省内侍带着太医,去拜访一次。 想到这里,赵佶忍不住就打起寒颤。 这样枯燥无味的生活,在赵佶看来,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再苦他也要强忍着心里的痛苦,丝毫不敢违例,生怕也过上跟老十四一样的生活。 百日国丧过去了,百姓们恢复正常生活,可是宗室还需要继续守孝满一年。 想到还有半年时间需要苦熬,赵佶顿时觉得人生黯淡,了无生趣。 “殿下,王都尉、李院丞和刘侍郎来了。” 赵佶脸色一喜,随即又一苦,来了有什么用?你们吹嘘在外面的花天酒地,岂不是要馋煞本王? “请来吧。”赵佶脸色闪烁了几下,最后长叹了一口气。 “十一郎/吴王殿下。”王诜和李公麟联袂先进来,显得意气奋发。 王诜现在是弘文馆学士,李公麟是国画院丞,算是官府公认的名士和大画师,声望更上一层楼,简直走上人生巅峰,当然是走路都带风。 刘正夫虽然与赵挺之、白时中等人走得近,但是为人机警,许多事绝不掺和。所以在赵挺之等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他不仅没事,还荣升礼部侍郎。 自然春风得意。 “殿下,你遇到什么烦心事?” 看到三人的模样,赵佶心中更苦,脸上的忧愁抑制不住都溢出来了,让李公麟好奇地问道。 王诜看出自己外甥的心思,没有出声。 刘正夫机敏,也看出来了,转圜了一句,“吴王殿下还在守制期间,念及大行皇帝恩情,心中愁苦。” 李公麟恍然大悟,“是伯时冒失了。” 赵佶强打精神道:“无妨无妨!今天本王就以茶代酒,款待姑父、伯时和德初,沐清风,赏荷花。” “妙哉!” 下人们在准备,赵佶、王诜、李公麟和刘正夫坐在一起闲聊了起来。 “前两日子,王文治给我来信,诉苦啊。”王诜捋着胡须,看着轩外的池塘荷莲。 “王文治?哪一位?”李公麟愣了一下。 “王公,是不是韩忠献公的大女婿,前大理寺丞王景修王文治?”刘正夫猜测道。 “正是他!” “他他有什么苦好诉的?”李公麟好奇地问道。 “他的一个侄儿,因为往北辽贩卖粮食,被司法调查局的人抓了,直接递送刑部法办。王文治信里的意思,想让我找刘公达说说情。我还有什么面子人情?哪里够得着啊?” 王诜发着牢骚,“他应该直接找他的小舅子韩六郎,韩师茂。人家那个驸马都尉,比我有脸面多了。” “韩家也是一堆的麻烦。韩家族侄,以及几位亲戚,也被司法调查局的人抓了,同样是贩卖粮食的事情。”刘正夫接着话题说道。 “韩尚书上了几份请罪奏折,幸好被秘书省留中。可韩尚书还是战战兢兢,这两日称病了,闭府休养。王文治肯定是在韩府吃了闭门羹,才找到王公你这里。” 听到这里,赵佶心里生起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幸灾乐祸,又有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 “官家的性子,可不好伺候啊。” 赵佶的话一出,三人都不出声了。 三人跟赵佶一向走得近,去年诸弟争位时,他们知道赵佶是大热门。内有庆寿宫的支持,外有邢恕等人的效命。曾布、李清臣等重臣执相也站在他这边,灼手可热。 而且基本盘非常扎实,比名义上是热门,实际上虚得很的简王要强多了。 偏偏当时是简王的官家太逆天了,硬生生地被他给逆袭了。 十二哥和十四哥被剪除了。主要是他们不仅闹腾得厉害,还过于明目张胆,被官家和哲庙先帝亲哥俩借机发难。 九哥眼盲心不盲,试探了几回,察觉到事不可为,立即缩了回去。于是一时殊礼,无比尊荣。过几年,肯定是大宗正,名义上宗室的族长。 十一哥闹腾得也挺厉害的,救他一命的是他懒散好享受的性子。 时间和精力都花在寻欢作乐,吟诗作画上。什么事都叫别人去做,绝不亲力亲为。不指示、不落口实,你们自己发挥主动能动性,为本王冲锋陷阵。 拥戴从龙之功,本王会牢记在心,即位后一一犒赏 结果到最后,邢恕、李清臣、赵挺之等人全军覆没,赵佶在后面悠然自得,万法不沾。顶多算是知情不报。 此外应该是官家不想与庆寿宫和士林儒生们彻底撕破脸,便饶过赵佶,还借着他树立了一块兄友弟恭的招牌。 銆愯鐪燂紝鏈€杩戜竴鐩寸敤鍜挭闃呰鐪嬩功杩芥洿锛屾崲婧愬垏鎹紝鏈楄闊宠壊澶氾紝瀹夊崜鑻规灉鍧囧彲銆傘€/p> 只是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大家跟这位吴王,只论风花雪月,莫谈国事。 休想再让我们去卖命了! 看到大家没有出声附和,赵佶心里知道大家的顾忌,便转移话题,“我们大宋与北辽,不是友邦吗?两国贸易往来,并不禁绝,怎么还因为往北辽贩运粮食抓人?” “是啊,老夫也觉得奇怪,”李公麟现在一门心思放在画画上,这种政事当成闲闻杂趣来听。“老夫还听说,四方馆里的北辽使团,前几日还因为这件事,向我朝提出了抗议。” “是的。北辽使团的抗议文书递到了我们礼部,话说得挺重的。说此举是在破坏辽宋两国的关系,要是不给个交代,辽主绝不肯善罢甘休。当时搞得礼部和尚书省人心惶惶,连忙请呈了官家。” “啊,友邦惊诧!还有这等事。那官家是如何答复的?”赵佶好奇地问道。 看着他的神情,三人都忍不住腹诽。吴王殿下,你脸上幸灾乐祸的样子,瞎子都看出来了。chaptere (=) 第一百五十三章 粮食(一) “这件事是我们礼部处置的,所以在下知道的比较清楚。官家特意因为此事,在紫宸殿接见了北辽正副使节。官家开门见山地说,这件事他特意过问了。” 刘正夫向众人解释着。 “河北河东两地因为粮食抓了不少人,不是这些商贩官吏向北辽贩卖粮食,而是因为他们贩卖的粮食,是从常平仓里偷盗出来的,甚至还有很多军粮。” 赵佶、王诜、李公麟脸色一变,“什么?不是因为向北辽贩运粮食,而是那些人偷盗官粮军粮?” 这个借口太强大了。 “是的。其实枢密院在朝会上通报过,这些粮食看上去是北辽商人出面订购,实际是西夏那边花了重金托他们购买的,转到北辽西京道再运去西夏。去年官家带着陕西诸军大败夏军,他们秋收大减,今年闹大饥荒。” “夏国国主不惜一切代价收集粮食。只是我陕西六路秉承官家严旨,不准一粒粮食出关。西夏那边没有办法,就想出这么一个计谋来。辽国商人从我宋国河北河东采办粮食,转手卖给西夏,能赚数倍暴利,所以十分踊跃。” “辽国商人迅速找到河东河北几家大粮商下单。只是这事一直在枢密院和刑部的监控下,粮食一出库就开始抓人。一口气抓了数百人,包括七家大粮商,涉及太原王家、汾州文家、河阳王家、赵郡李家、真定韩家和贾家、大名王家等诸世家旁支子弟和亲戚。” 听到这里,赵佶好奇地问道:“那些粮食,真的都是从常平仓和军库里盗运出来的吗?” “殿下,河北河东很多州县,吏治浑浊,世家子弟利用家族名望人脉,四下钻营,平日里干过不少不法事。这一回,听说北辽那边要粮食要得又多又急。从常平仓和军粮下手,又多又快” 王诜叹了一口气,李公麟恨恨地骂了一句。 “这些混账子!实在太胆大妄为了!” 常平仓可是为天灾时准备的救济粮,这个也贪墨,确实太丧心命狂了。 还有军粮。再看不起刺配武夫,可人家好歹在边境上保家卫国,你却在后面盗卖人家的口粮。在你们心里,人家这是连看家护院的狗都比不上。 逼乱了那些武夫,勾连辽兵,可是大祸事。 太不知轻重了! 赵佶却不在意地问道:“不见得所有的粮食都是从常平粮和军粮吧?” “殿下,有大臣也是如此问过,曹六郎在垂拱殿上反问了一句,粮食混在一起,你分得出哪粒是民粮,哪粒是军粮?总得一一查清,给出一个交代,不能寒了河北军民的心。” “这是胡搅蛮缠,曹六郎好歹也是刑部要员,怎么能这么说话,简直有失国体,有辱我大宋泱泱天朝,礼仪之邦。” 看到赵佶突然发火,三人都知道他是借机发无名火,生怕他说出更不堪的话来,连忙转移话题。 “殿下,我们莫谈国事。这等浊世俗事,有损清雅,我们还是品茶赏莲吧。” “对,我们不谈这些恼人之事,品茶赏莲。”赵佶脸色闪过几下,又恢复往常儒雅的气质风度。 与此同时,在四方馆里,辽国正使萧奉先一脸的恼怒,坐在上首,双眼透着阴鹫的目光,在下首众人的脸上扫来扫去。 他是皇太孙耶律延禧正妃萧夺里懒、侧妃萧贵哥的兄长。现在辽主年老体迈,皇太孙耶律延禧很快就能继位。 而被皇太孙极为宠信的萧奉先,变得灼手可热。这次宋国大行皇帝国丧,辽主哀叹之余,派他为正使来吊唁,可见对他的器重。 现在萧奉先大发雷霆,下面的众人都是惶惶不安。 “宋人为何变得如此奸猾?所有的粮食全部被扣押,一粒也不准再运出,北面催我们,赶紧叫宋国官家下道诏书,放行那些粮食。偏偏这些南蛮子,一口咬定他们查办的是贪墨大案,跟其它无关,真是气恼本官!” 萧奉先大声呵斥道,满腔的怒火,几乎要从嘴巴和鼻孔里喷出。 副使李处温谄笑地劝道:“国舅不必烦恼,这些南蛮子现在是外强中干,就剩下一张嘴皮硬了。明儿跟南蛮皇帝交涉时,国舅直接言明,要是不放回那些粮食,我辽国就要振兵南下,自己运回那些粮食。” 他伯父李俨与萧奉先几十年的交情,这次跟着来宋国,就是来镀层金,好再进步一下。 “好!”萧奉先一拍大腿道,“就这么说!这些南蛮子,不见识我大辽铁蹄弯刀的厉害,是不肯服软的!” 这时,有亲随走进来,在萧奉先耳边轻语了两句。 萧奉先一脸正色,连连摇头。 亲随掏出一张纸来,好像是清单。 萧奉先看过后双眼射出金光,嘴角的贪婪笑意就像露出的牙齿,清晰可见。 他把清单一卷,往怀里一塞,起身拱手道:“诸位继续商议,看明天如何向宋国官家严辞交涉。本官有些要事,暂时去处理下。” 走到一间偏屋里,一位内侍正等在那里。 见到萧奉先进来,他笑眯眯地迎上来。 “大宋内侍省东头供奉官梁师成,见过辽国上使萧太尉。” 萧奉先径直走到上首坐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们官家遣你来,有何事?”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梁师成笑眯眯地问道:“萧太尉,为夏国求购粮食,你分到了多少好处?” 萧奉先脸色微微一变。 他费心费力,软硬兼施逼宋国君臣为北运的粮食放行,绝对没有出自对西夏的爱护,以及压制宋国的战略目的。 在萧奉先的心里,西夏饿死多少人都不管他的事。至于宋国,素来羸弱,根本用不着压制,自然服服帖帖的。 转卖粮食给西夏的勾当里,有他的分利。 不过梁师成这么一提,却勾起萧奉先的心头恨。 他虽然深受皇太孙信任,但皇太孙毕竟还只是储君。辽主宠信的是一群“前辈”,萧特末、耶律和鲁斡、耶律阿思这次转卖粮食的好处,大头全让他们占去了。 能从中分得一杯羹,还是萧奉先见缝插针,费尽力气才撕下一块肉来。 萧奉先不动声色,冷眼看梁师成的言行。 梁师成像是看透了萧奉先心里的喜愁,继续柔声道:“萧太尉,凭什么你在前面冲锋陷阵,却让他们把好处全捞了去?”chaptere (=) 第一百五十四章 粮食(二) “什么好处不好处的?”萧奉先微微扭了扭身体,淡淡地说道,“这次我国采办粮食,不是为自己。我们大辽疆域辽阔,物产丰富,怎么会缺粮食呢?不缺,肯定不缺。” “我们这次采办粮食到底为谁,瞒不住,也不想瞒。我大辽天子,光明磊落,说到做到,普天之下,还怕了谁不成?” 梁师成腆着脸笑道:“辽天子一代雄主,器宇盖海内,为天下人敬仰。” 萧奉先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来,“这次我国为夏国采办粮食,完全是为了大辽和夏国之间的友谊。我大辽天子,还有皇太孙,对夏国国主李乾顺青睐有加,意欲选宗室女尚配之。所以夏国的事,我大辽义不容辞啊。” 梁师成心里更加笃定了。大道理说得越悬乎,说明你越不在乎它。 他身子向萧奉先那边微微倾斜,轻声问道:“大道理小的都懂,只是小的疑惑,太尉得了什么好处?” 萧奉先那双阴鹫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梁师成,非常不悦地说道:“你——来做什么!” “小的是给太尉送好处来的。”梁师成叫了一声,“来人啊,快把送给太尉的礼品呈上来。” 抬进来七口箱子,梁师成缓缓走到跟前,指着前面四口箱子道:“这些都是阿堵之物,怕污了太尉的眼睛。” 梁师成一一打开,第一、二口箱子全是黄澄澄的铜钱。 “这些是给太尉打发下人用的。太尉出使我宋国,不带些特产回去,怕那些眼皮子浅的粗鄙奴婢们乱嚼舌头。” 萧奉先的眼睛微微一亮,只是微微笑。 梁师成不慌不忙地打开第三口箱子,里面全是白晃晃的银子。打开第四口箱子,全是金光闪闪的黄金。 “这些黄白之物,是给太尉带回去,赠送亲朋好友的。” 萧奉先的眼睛开始发光,嘴角上翘,带着四分笑意。 梁师成打开第五口箱子,里面是红珊瑚,银珍珠,还有各色各样的玳瑁制品,十分精致。 萧奉先眼睛的光如同东华门前的大灯笼,格外耀眼。嘴唇微张,已经合不拢。 梁师成打开第六口箱子,里面全是晶莹剔透的玻璃器皿,里面散放着二十几颗红、蓝、黑宝石,映得多彩绚丽。 梁师成看着萧奉先直勾勾的贪婪眼神,知道粮食的事情已经成了。但是他需要跟萧奉先建立更深一步的关系,于是打开了第七口箱子。 这口箱子里还放着另一口稍小点的箱子。梁师成打开里面的箱子,里面还有一口箱子。 三层套叠,一下子勾起萧奉先的兴趣。 根据他丰富的经验,里面肯定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梁师成打开最里面的箱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面蒲扇大小的物件,双手捧到萧奉先的跟前。 从这圆乎乎的东西里,萧奉先看到了自己的脸,毫发毕现。他惊得手里的茶杯,咣当一声落到地上。 “太尉,这宝贝,名叫昊天宝镜,世间罕见。这么大的镜子,世上只有六面。我大宋后宫里有四面,第五面前些日子献给了贵国国主。这是第六面。” 萧奉先的目光已经钉在这面镜子上,千军万马都拉扯不走。梁师成的话,成了飘忽的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 他猛地一下抢过这面镜子,双手紧紧地握住,生怕别人抢了去。 “这宝镜给我?” “这宝镜自然是赠给太尉的。” “好叫本官不追究那些粮食的事。” “费心思还没落好处的事,太尉犯不着去操心,我们也犯不上用这么好的宝贝来换。此物赠给太尉,主要是请太尉在大辽天子,皇太孙身边,多多美言几句,为宋辽睦邻友好,锦上添花。” 萧奉先盯着手里的宝镜看了好一会,又抽空把其它箱子里的物件扫了一遍,猛地一回头,盯着梁师成,恶狠狠地问道。 “你家国主许下这么大的好处,真舍得下血本啊。他为何一定要卡住那些粮食?非得要西夏饿死人呢?” “太尉,这事你可千万不要传给别人。”梁师成小心地说道。 “本官绝不会说出去的。”萧奉先眨了眨眼睛答道。 “太尉知道河西家的李青鸾?” “知道。”萧奉先的眼睛里满是贪婪的欲望,“那可真是一个美人儿啊。” 梁师成会心一笑,“太尉说得没错。我们官家还在潜邸时,与这位夏国西凉郡主在开封城见过两面,然后是念念不忘,刻骨铭心啊。发誓要把她收入帷帐之内。” “去年拼死一战,大败夏军,以为夏国国主愿意奉上李青鸾,以为求和之礼。万万没有想到,那李乾顺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就是不肯把李青鸾送入我宋国。于是我们官家发话了,不准一粒粮食入西夏,非要饿得李乾顺把他姐姐双手奉送来不可!” 萧奉先的眼睛微微一眯,“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啊,你们官家还真是位风流天子。” 梁师成赔着笑,“小的不敢妄议主上。” 官家,这些可是你亲自授意小的说的。没有你的御口亲允,小的真的不敢如此胡说八道啊。官家,你可要说话算话,千万不要怪罪到小的头上。 梁师成在心里默念了十几遍,这才安心下来。 回到正屋,扫了一眼众人,萧奉先眼睛微微一眯,一脸的正色。 “本使辞陛时,陛下切切叮嘱,御曰:‘自清宁年以下,朕历经宋国仁、英、神、哲四位官家,甚为唏嘘。宋国神庙皇帝时,朕曾修书,言窃以累朝而下,讲好以来,互守成规,务敦夙契,虽境分二国,克深于难知,而义诺一家,共思于悠永。’” 萧奉先语气诚恳,展现出拳拳赤心。 “陛下叮嘱某,你此去宋国,除了吊唁宋国大行皇帝外,当再兴续辽宋两国之好,不可轻启争端,切勿生事。既然如此,贩运粮食争端的事,依本使看来当戒急用忍。” 吞噬 萧奉先猛地一转弯,让在座的众人措手不及。但是李处温却看到了机会,一个与别人不同,脱颖而出的机会。 “萧太尉考虑的极是。众所周知,我们大辽缺粮食吗?不缺!那些粮食是我们替夏国买的,能买就买,不能买,也就只好作罢。难道为了夏国,还要让我们大辽跟宋国撕破脸皮吗?” 李处温双手一摊,“说不定这就是夏国的阴谋,故意让我大辽替他来宋国采购粮食,然后从中挑拨,破坏我大辽与宋国的友好和睦,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随员耶律大石忍不住起身反驳。 “萧正使,李副使,此言差矣!” 第一百五十五章 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还是那么年轻,但是脸上写满了睿智。他的眼睛里透着光,说话的语速有点急,反映出他内心有些焦虑。 “夏国去年战败受挫,酿成今年大饥荒。必须要筹集粮食,渡过难关,否则的话恐怕会元气大伤。我大辽能够坐北面南,稳居上风,除了兵马强盛,国力雄厚,重要一点就是夏国在西,从侧翼牵制着宋国,使得它无法全力应对我大辽。” “三国鼎立之势,重在均势。而今夏国势衰,宋国气盛,一长一消,均势可能会被打破。唇亡齿寒,一旦夏国溃败,宋国就能全力对付我大辽” 耶律大石停顿了一下,他原本想说大辽危矣。 但是百年来,一直都是辽强宋弱,就算夏国被宋国灭掉,也难以改变这个局面。 所以大辽危矣这句话说出来,在座的恐怕绝大多数都不相信。所以他想了一句稍微中性缓和一点的话。 “届时我大辽腾挪的地方就会变少,需要囤积重兵,耗费大量粮草来防备宋国。” 可就是这样的话,还是让萧奉先等人嗤之以鼻。 萧奉先斜着眼睛,不屑又不满地说道:“耶律大石,居然觉得宋国能威胁我大辽?你莫不是神仙醉喝多了,晕了头!” 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肆无忌惮,满脸的蔑视。 “萧正使,李副使,诸位,”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正是使团另外一位副使,萧僧哥。 他是北院枢密使,兰陵王萧兀纳的儿子。 萧兀纳曾经拼死护住了皇太孙,而后又一直忠心耿耿地辅佐,在朝中威望甚高。萧僧哥自小伴随在皇太孙身边,而后又巡视边州,镇抚蛮夷,立下不少军功。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他的话,不由地众人不侧耳倾听。 “我觉得大石所言极是。联合党项,压制宋国,是圣宗皇帝定下的祖训,百年来延续不断。陛下赐药酒鸠杀夏国梁太后,主持夏宋议和,都是秉承这一原则。而今夏国岌岌可危,粮食是他们救命之物,我大辽必须全力相助。” 萧僧哥说完,室内鸦雀无声。 李处温看到萧奉先那阴鹫的眼神里包含着厌恶、憎恨,猛然间想到,萧兀纳虽然对皇太孙有救命之恩,辅佐之情,但是他过于耿直,多次直言谏上,不知惹恼了皇太孙多少回。 反倒萧奉先,深通谄谀之术,加上两个妹妹深受皇太孙宠信,已经是皇太孙离不开的宠臣。 李处温更知道,身为一位宠臣,最希望的是君上独宠他一人。为了获得皇太孙全部的信任,萧奉先跟萧兀纳,势不两立! 该站在哪一边,李处温在几息的时间里就决定好了。 “萧副使,那些粮食确实是有盗自常平仓、军粮,宋国严查严惩,都是他们的内政。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擅加干涉。如果肆意妄为,不仅理亏,还会恶了宋国君臣,坏了辽宋和睦。回朝后陛下问罪起来,这责任是你承担啊还是萧正使承担?” 李处温轻飘飘地一句话,就像王舜臣、高世宣那百发百中的箭矢,正中萧奉先的心思。 麻蛋的,老子费尽力气把这些粮食弄回辽国,再转卖夏国,好处、功劳全归那些人,老子就分得一点点好处,白白给他人做嫁衣。 交恶宋国君臣,坏了两国和睦,这笔账却要算在老子头上。 好处没有多少,却要背一口大黑锅,老子又不傻,干嘛要这么做?还不如把偏屋里的那些好处吃下,粮食的事情顺水推舟,求个无功无过。 反正这功是别人的,过却可能是自己的,不如全部撇得干干净净,万法不沾。 “吾等奉诏出使宋国,一是吊唁其大行皇帝,二是巩固辽宋两国和睦。这是陛下临行前切切交代的国策。吾等不能逆旨行事。粮食的事,就这么定了!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过了,剩下的就看佛祖保佑了。” 萧奉先是正使,一锤定音,又有第一副使李处温的赞同,使团其他人员有大半人忙不迭地附和。 萧僧哥和耶律大石的反对,已经无济于事。 回到自己屋里,萧僧哥请耶律大石坐下,劝慰道:“此事突然,陛下和枢密院没有交代,只能一切听正使的安排。现在萧太尉已经定夺,我们也只能暂且接受,再想其它办法。” 耶律大石不甘心地说道,“萧刺史,能不能请你修书一封,直呈兰陵大王,请他面谏陛下,讨得一封诏书,萧正使和李副使也就无话可说了。” “大石啊,”萧僧哥沉吟一会,幽幽地问道,“你知道李处温的伯父李俨,是如何坐上南院枢密院使的?” 耶律大石低着头,脸色变得无比愤然,然后是无奈。 “陛下觉得朝中尽是贤良,如何重用让他犯了难,于是就以抽签的方式决定朝中诸职李俨抽中了南院枢密院使。”说到这里,耶律大石长叹一声,“萧刺史的意思属下明白。陛下年迈,暮气沉沉,不愿生事。就算兰陵大王劝谏陛下,恐怕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屋里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萧僧哥忍不住问道:“西夏为何衰败至此?居然一败再败,现在与宋国实力逆转?” “萧刺史,属下读过诸史,略知一二。西北偏居一隅,每逢中原动荡时,多有割据势力。西凉、前夏、前唐初期的西秦但那里苦寒,又地贫人少。那些割据势力往往短命,中原统一,就迅速被攻灭。” “西夏能割据灵武旧地,立国至今,不在地利人和,而在天时。它最大的幸事,就是碰上了羸弱的宋国。它是靠着对宋国的吸血,才延续至今。” 耶律大石侃侃而言,萧僧哥看在眼里,满是赞许之色。 “西夏从立国开始,靠着抢掠宋国陕西诸路,变得所谓的‘强盛’。这也决定了它,只能打胜仗,不能打败仗。因为打胜仗,战利品能补血;打败仗,就会不仅不能补血,还会失血。夏国自梁党擅权开始,屡屡对宋国用兵,开始时胜多输少,勉强能支撑。到后来,宋国改变战略,与其打消耗战,夏国胜输参半,国力日渐虚弱。” 耶律大石眯着眼睛,看着西边,目光穿透了千里山河,投到了河西之地。 “平夏城之战,夏国大败,损失惨重,也为去年大败埋下伏笔。” 萧僧哥的赞许之色更浓,继续问道:“还请大石为某解惑。”chaptere (=) 第一百五十六章 萧僧哥 “萧刺史,去年属下曾以随员身份,跟随时为使团副使的家父来过开封,与时为简王的宋国官家交锋过一次。惭愧,属下处于下风。他轻飘飘一句话,家父回朝后就被排挤。后来在家中,某一直多方收集相关消息,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听闻他即位为宋国官家,属下觉得有些不妙,所以托了关系,以随员的身份来到开封。来后属下一直收集各种报纸杂志,细加研究,大致摸清楚了宋国官家为简王时,如何大败夏军的脉络。” “大石快快说来,好让萧某受教。”萧僧哥越听越有兴趣。 “平夏城之战,夏国最大的损失,是它丧失了战略预备队。” “战略预备队?” “是的,这是属下在收集的《万胜军报》里看到的一个词,此前的疑惑一下子被解开了。战略预备队,宋人的任何报纸杂志都没有解释,但属下根据文章和战例推测,应该是主帅直接掌握的一支精兵,兵力充足,能够迅速调拨,在关键时刻投入到决定性的战事。” “我朝多骑兵,擅于进攻。进攻一方占便宜的就是防守方不知道我会进攻哪里,于是处处设防,处处无防,被动挨打。于是战略预备队就非常重要。比如我朝从南京直攻宋国河北,那么宋国的边关诸军,起到的最大作用就是迟缓我军的速度,为战略预备队争取时间。” “宋国判断出我军的进攻方向和目标,火速调集战略预备队,抢占地形优势,与我军展开决战,争取一举击破我军。萧刺史,这就是战略预备队的用处。” 萧僧哥想了一会,消化了耶律大石刚才的一席话,最后点点头,“某明白了,大石请继续。” 语气更加亲切。 “梁党擅权夏国数十年,为了立威,屡屡与宋国开战,虽然获得一些收获,但是把有生力量消耗殆尽。平夏城一战,夏军又损失数万精锐。至此,夏国的战略预备队损失殆尽,这就意味着,一旦宋国发动进攻,夏国必须从其它防线抽调主力赶去增援,充当战略预备队。只是那时大家都觉得宋国羸弱,不会主动进攻,所以谁都没有在意。” 说到这里,耶律大石的脸上泛起敬佩之色。 “宋国官家,当时还是简王,陕西六路宣慰使,在沿边四路巡视过一遍,甚至与夏军小规模交过手,敏锐地察觉到夏国这一致命弱点,于是就精心构陷了一个圈套。” 耶律大石猛地站起来,意气风发,仿佛他已经化身为赵似,在西北亲自指挥战事。 “宋国官家抛出四万宋军入湟中做诱饵。刚刚铲除梁党,急于立威的夏国国主马上就上当了。吃下这个诱饵,夏军就按照宋国官家预期地安排,不断地从其它防线抽调兵马,充当战略预备队。这就给了宋军可趁之机。” “至此,宋军完全占据了主动。他们既可以趁着其它防线夏军空虚,逐步蚕食;又因为夏国国土狭长,大部分与宋国接壤,宋军完全可以伺机而动,出其不意地出兵伏击增援的夏军。” “湟中之战,是宋军反客为主,把夏军分割包围,逐一歼灭。喀罗川之战,却是出乎属下的意料,宋军居然充分利用刚刚组建的骑兵,迂回包抄,一举歼灭了夏军主力。零波山之战,更是让属下瞠目结舌。伺机而动,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一举击破疲于奔命的夏军。” fo 萧僧哥不由动容,脸上居然露出畏惧之色,“大石,依你所言,宋国官家”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 “是布局落子的国手。按照宋军的新说法,那叫战略谋略。宋国官家战略谋略高绝,又懂得识人用人,把局布好,选用的精兵强将遵照执行,所以才有连番大胜。” 耶律大石的脸上也有畏惧,还有担忧。 “萧刺史,属下从宋军无意中说的一鳞半爪,窥得战略预备队等真知灼见。宋国官家组建了万胜武备学堂,骁骑营编练到第三期他倾囊相授,不知传授了多少秘诀。宋军战力,已经让人难以琢磨了啊。” 萧僧哥也跟着感叹了一句,脸上泛出深深的忧患和无可奈何,“更让人焦虑的是,宋国除了正面对战,各种桌下手段也是百出。这次严禁粮食运夏,就是一次致命打击。” “是啊,夏国危矣。” 萧僧哥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不仅如此,宋国官家还借着这次河东河北查粮办案,一箭双雕。” 耶律大石一愣,“还请萧刺史指教属下。” “一箭双雕,除了绝了夏国活路,更在权术上,对河东河北诸多世家进行了一次恰当好处地敲打。” 听了萧僧哥的话,耶律大石猛地一愣,抚掌道:“是啊,果真是一箭双雕。此次办案,宋国查办的都是河东河北诸世家的旁支或亲戚。既不会伤及世家们的根本,又能敲打了他们,告诫他们要安分守己。宋国官家这是在为后续的河东河北禁军整饬做准备。” “是的。”萧僧哥虽然不愿意相信,但是不得不敬佩,“宋国官家虽然年轻,但手段老练,火候恰到好处。既不会触及河北河东世家根本,逼他们撕破脸;又打痛了他们,让他们意识到皇权天威的厉害。希望我们的皇太孙,也是这样的天降之才!” 门口有人在说话,“刺史大贵人,宋国最新一版的《东华朝报》,小的买到了。上面刊登了重要消息,小的赶紧送了过来。” “重要消息?”萧僧哥大吃一惊,“送进来!” 心腹随从把厚厚一叠的报纸放在萧僧哥旁边的桌子上。 “这么厚?” “回大贵人的话,听说今天这期是增开特别版,足足八张三十二版。” “这么多,那就真的刊登了非常重要的消息。”萧僧哥惊叹了一句,挥了挥手,“你下去。” 展开报纸,萧僧哥和耶律大石的头,从两边向报纸凑了过来,映入他们目光的头版头条,赫然写着,“官家御笔诏示,《新元改制(草案)》” 第一百五十七章 新元改制 “新元改制?”萧僧哥喃喃地念道。 “宋国官家已经把京畿、京东西四路、陕西六路诸军整饬改编完毕,军权掌握在手,便开始改官制了?”耶律大石也在喃喃地说道,“他是不是太着急啊。” “也不算着急。”萧僧哥斟酌地说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天下人都知道,新君即位,自然会有一番大动作。只要不翻天覆地,想必宋国官民都能接受。宋国官家趁着这个热乎劲,好好大改一遍,总比过得一两年,大家都又安逸稳定了再改要强。” 耶律大石想了想,非常赞同萧僧哥的说法。 此时他也明白萧僧哥并非浪得虚名。 至少人家在宦海里沉浮多年,对天子手段,百官心思,宦海的门道,都非常清楚。对于官场权术手段,更看得比自己透彻啊。 两人低声嘀咕了几句,继续往下看。 “大宋文官改分九品十九阶,自正一品至从九品,再加一阶末流” “尚书省主官,尚书令改太宰,左右副职为左右仆射。尚书省分吏、户、礼、工、刑、兵六部,以尚书掌之,副职为左右侍郎。备注:左侍郎为尚书以下第一辅官,尚书空缺或离部视事,可暂护尚书印,仅设一员。右侍郎设若干员。” “各部分诸司,各司主官为都司,副职为副都司其下分局、处,主官分为郎中、主事” “尚书省奉诏遵循诰令律法,总理国政,处理与外藩诸国关系,缔结条约,制定政令,任免国政官员” “中书省主官,中书侍郎改为司徒,左右副职为左右资政。例同左右仆射。中书省亦分吏、户、礼、工、刑、兵六科,奉诏制定诰令律法” “门下省主官,门下侍郎改为司寇,门下省有都察院,分左右都察御史奉诏执律法监督权;有大理寺,分大理正卿和少卿,奉诏执司法裁判权。司寇兼大理正卿,以监司法裁判权。少卿设五人,亲理司法裁判” “秘书省主官为侍中,副职为左右散骑常侍,行进奏宣制之责,并为官家顾问,代行督检之权中枢改制草案如上” “地方改制京畿开封府依旧,京西北路改为河南郡,治洛阳,辖洛阳、宋两直隶州,以及陕、邓、蔡、汝、颍、卫、相七州,每州辖若干县” 看到这里,萧僧哥喃喃地说道:“河南郡,治洛阳,辖十州” “萧刺史,属下对宋国地理也不是很清楚,不如找一个熟络之人。” “某有一位老伴随,常年以商旅奔走在宋国各地,把他叫来,一问便知。来人,把萧八牙叫来。” 萧八牙四十多岁,满脸的风霜。 “小的见过刺史贵人,耶律贵人。” “萧八牙,你看看,这宋国新设的河南郡,包含那些地方?” “是。” 看了一遍,萧八牙答道:“两位贵人,这河南郡除了囊括原京西北路外,还西扩至潼关,北至河内安阳,南至南阳、信阳,东并原应天府” 耶律大石细细斟酌着,“如此一来,河南郡从西、北、南、东围住了开封,抵潼关,北据大河天险,南守桐柏山形,成了它的屏障。” 萧僧哥点了点头,对萧八牙说道:“你来往下念。” “是。京东东西路改齐鲁郡,治齐州,辖齐直隶州、登、密、青、兖、沂、郓、济八州”念到这里,萧八牙想了想,解释道,“两位贵人,这是把京东两路大部分州县合并了。” 看到萧僧哥和耶律大石点了点头,萧八牙继续念道:“京兆府治西安城,辖六县;永兴军等路,设秦川郡,治岐州,辖同、延、鄜、邠、庆、渭、梁、商八州” 萧僧哥挥手阻止了萧八哥解释,“这个本官知道。宋国官家,为何这么着急取消陕西六路?” 耶律大石沉声答道:“萧刺史,其实结合此前的陕西六路军改,很好理解。统一指挥,聚集力量。” “哦,大石,你给本官解释下。” “萧刺史,宋国此前设沿边五路,实际上各自为政,军令难以统一。加上军政不分,物力人力浪费很大。此前宋国军改,沿边五路诸军改为定西军,军部设在兰州,以煕河路宋军为主,加上侧翼的朱雀旗各部;平夏军,聚集原秦凤、泾原、环庆三路宋军,军部设在平夏城;定边军,聚集鄜延路宋军,军部设在绥德城” “西北三军设置后,任务明确,军令统一。现在陕西六路又改为京兆府和秦川郡,各州县能够安心农耕织造,为西北三军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援。” 萧僧哥缓缓地点了点头,“宋国已经占据优势,而且很明显,宋国君臣在未来几年,会借着这优势,集中陕西各州县的力量,对夏国继续进行挤压蚕食。” 他想了想,做出一个手势,就像篝火晚会上,用刀子割烤全羊一样。 “就像切肉一样,一次切一点。看到我大辽居中调和,马上停手;趁着我大辽不注意,又切一刀。周而复始,总有一天,夏国会自己崩溃掉的。” “萧刺史英明!宋国君臣应该就是打得这个算盘。”耶律大石赞同道。 “唉,偏偏我大辽皇帝陛下,不愿多事。小打小闹,一点点切,说不定还真得逞了。” 两人在心里不约而同地想到一点,宋国君臣,对我大辽朝堂摸过底,知道天子和诸位重臣的习性,所以才敢如此肆意妄为。 要是换做我大辽太宗圣宗皇帝时,那里能容宋国如此挑衅? 宋国变了,真得变了。 两人在叹息的时候,旁边的萧八哥迟疑地问道:“两位贵人,还要不要接着往下念?” “念!” “地方改制如上,先行试点京畿、京东西四路及陕西。其余各路诸州县,暂照旧例行。” “试点暂行?宋国官家虽然胆子大,做事风火,但是也知道轻重缓急,搞个什么试点暂行。” 萧僧哥说了一句。 “应该是吸取王荆公熙宁变法,有力过猛,用事过急的经验教训。” 萧僧哥转过头来,对耶律大石的这番话点头表示赞同。 “两位贵人,下面是宋国官阶说明,要不要往下念?”萧八牙迟疑地问道。 “念!” “正一品为三孤,太师太傅太保,从一品为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及太宰;司徒、司寇、大理正卿及左右尚书仆射为正二品;六部尚书、大理少卿、左右都御史为从二品;左侍郎、各郡布政使、按察使、兵备使、左右副都御史、侍中、开封府尹为正三品” “右侍郎,左右散骑常侍,京兆府府尹及度支、税政、警政司等六部紧要司的都司,为从三品;六部其余各司都司、各直隶州知州、直隶州兵备都钤辖、布政参议、兵备副使、佥都御史(郡检察都御史-郡检察厅主官)、大理丞(郡司法都判事-郡司法裁判院主官)为正四品” “六部各司副都司、各直隶州同知州、同签州事(备注,同知为第一副职,同签为普通副职)、佥御史(郡检察厅检察御史)、大理推丞(郡司法裁判院司法判事)为从四品” 念到这里,萧八哥声音有些嘶哑,“刺史贵人,能不能赏口水喝? 萧僧哥连忙递过去一碗温茶,萧八哥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继续往下念。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宋国新官制 “普通州知州、州兵备钤辖,各郡布政司六曹都事,尚书省各司下属各局郎中、大理断丞(州司法都判事)、侍御史(州检察都御史)等为正五品” “各郡布政司六曹副都事、尚书省各司下属各局副郎中、中侍御史(州检察御史)、大理司直(州司法判事)等为从五品” “直隶县(郡治)及人口富庶大县知县、县尉、尚书省各司各局下属各处主事为正六品;直隶县县丞、尚书省各司各局下属各处副主事为副六品。” “普通县知县、县尉、各州六曹录事、大理评事(县司法都判事)、中御史(县检察都御史)为正七品;普通县县丞、各州六曹副录事、大理副评事(县司法判事)、御史(县检察御史)为从七品” “各县六曹主事、副御史(县检法御史)等为正八品;各县六曹副主事、治安警督、度支令史、审计令史、督税令史等为从八品;其余侦缉警佐、押狱、警长等为正从九品,普通政务员,称为承务,末流” “此改制为草案,告知天下,延四方以咨谋。先试行部分中枢及京畿、京兆、秦川、河南两府两郡。勘修无误后,明年新元全面施行” “这只是草案啊,明年施行” 听萧八牙念完后,萧僧哥左右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出来。 他挥了挥手,示意萧八牙离开,转头迟疑地问耶律大石,“大石,你觉得哪里不对?” 耶律大石想了想,猛地一激灵,“萧刺史,这改制似乎把官和吏合并在一起了。” 萧僧哥猛地抢过萧八牙手里的报纸,仔细看了一遍,喃喃地说道:“好像是啊。宋国官家,胆子真大。” “难道这是宋国官家解决冗员的方法?” 萧僧哥和耶律大石对视着,谁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 “还有这赫赫威名的警察厅,怎么各州县没有了?”耶律大石发现另一个问题。 萧僧哥和耶律大石在报纸上仔细找了找,发现有那么几条条款。 除了开封、京兆府以及洛阳、齐州等直隶州设警察厅之外,其余各郡诸州县,全部并归在六曹的刑曹里。 在具体负责政务执行的县一级,刑曹下属有治安警队、宣法科、侦缉科、县狱等单位,三四十名警员和吏员,把不大的县城所有警政事宜都干完了。同时对各乡镇派出若干治安警,稍大一点的镇派驻一位警长。 “大石,你听完宋国这新元改制,有什么想法? “萧刺史,属下觉得,宋国官家这改制,应该经过深思熟虑过的。目标明确,有计划,有步骤,有条不紊” “没错。看得出来,宋国官家花了大心思你还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政事归三省,兵事在枢密院,还跟以前一样。只是三省中,崇尚书,压中书,平门下。” “嗯,确实如此。只是宋国官家如此做,有什么深意?” 屋里一片寂静,两人都在冥思苦想。 “萧刺史,属下发现,宋国官家给三省定的职责各不相同。” “如何个不同?” “中书省,宋国官家定的是制定诰命律法;门下省,定的是监督律法执行,以及依法裁判;尚书省,总理国政,位高权重,却是需要依照中书省的律法来办事,接受门下省的监督。” “所以属下琢磨,是不是可以认为,中书省制定治国的规矩,尚书省按照规矩治理国政,门下省则监督这些规矩有没有被很好地执行。” 听耶律大石说到这里,萧僧哥豁然开朗,前面的一些疑惑瞬间被解开。 “刺史,属下突然想到前些日子,在《半月杂谈》里,看到一篇文章,提到一句话。” “什么话?” “法无允许,官禁止;法无禁止,民可行。” “什么意思?”萧僧哥一时没想不明白。 “文章里有简单地解释,说‘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 萧僧哥有点迷糊,“这是谁说的话?听着耳熟。” “刺史,是先贤《孟子》的话。” 萧僧哥了然地点点头。虽然他也熟读宋国书籍,但是没有立志去应试考牙林(翰林),所以这些经义不熟。 “大石,你继续。” “是刺史。按照《半月杂谈》那篇文章所言,官府治理国政,为天子授权,必须当遵法度行事。天子以律法诰令为授权界限,官府照此遵循。无律法诰令,即无授权,官府不可逾制擅行。” “至于百姓,老子有曰‘我无为而民自化’。《吕氏春秋》有言,‘无智,故能使众智也。故能使众能也。无为,故能使众为也’。所以当任其自处,平时以道德加以约束,底限者以律法禁不法之事。即律法没有禁止的事,都非不法事,百姓们都可以做” 萧僧哥微张着嘴,觉得不可思议。 “大石,你觉得宋国新元改制,与这句话有莫大关系?” “是的刺史。《半月杂谈》听说主编、编辑都是秘书省出来的。撰稿人也多是秘书省里的秘书郎,长孙墨离等人宋国官家近臣,也多有文章刊登。坊间传闻,宋国官家,也时常化名在那杂志上发表文章。” 思路客 “法无允许,官禁止;法无禁止,民可行。这篇文章的作者叫龙泉山人” “那有如何?” “宋国官家此前封爵是简王,取自简州。属下找巴蜀商旅打听过,简州有名胜,龙泉山。” “这”萧僧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刺史,属下到现在,隐隐察觉到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操控引领人心。” “操控引领人心?”萧僧哥脸色一变,“你说宋国官家有行此事?” “刺史,此前宋国官家还在潜邸时,奉哲庙皇帝诏书,设著作局,整饬报纸新闻。而后又趁机开办了几家最影响力的报纸杂志。这些报纸杂志经常抛出一些话题,引起争论。不争不明,争到后来,往往正方大获全胜。” “去年这种事还做得比较生疏,可是今年,宋国官家即位后,做的越发娴熟。‘法无允许,官禁止;法无禁止,民可行。’也引起了大争辩。属下听说,最激烈的时候,双方数百人在太学都打起来了” “可是争论到最后,定出‘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一不容驳斥的道理来。说到底,还是那伙人赢了。‘法无允许,官禁止;法无禁止,民可行。’成了‘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延伸” 萧僧哥听得晕头转向,苦笑着对耶律大石说:“大石,这些本官不懂,听你说得昏头昏脑,你就直接告诉我结论好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宋国新官制 已加入书签 下载免费读 第一百五十九章 对比 对于萧僧哥的坦诚,耶律大石笑了笑。 “刺史,属下觉得,宋国官家一直在引领着人心,为后面种种举措做准备。正是有了这些铺垫,新元改制有些与众不同,却没有掀起多大风波。想必后续,这种铺垫还会继续,为宋国官家采取更大的变革做准备。” 萧僧哥听到这里,想到了一个问题。 “大石,本官听你所言。替宋国官家出谋划策的人,必定是宦海老手,对人心琢磨得很透,而且必定是位” “大儒!”耶律大石马上接言道,“只有对经义十分娴熟的大儒,才能如此挥洒自如,引经论据” “那会是谁呢?章惇章相公?” “刺史,属下觉得不是章相公。他长于理政,这种事,他不擅做,也不屑做。属下胡乱猜测了一下,发现了几位极有可能的人。只是他们刚刚被赦免召回开封,非常低调,属下一时没有发现证据” 萧僧哥摆了摆手,“去岁,观音堂全军覆没,我们在宋国就成了瞎子、聋子了。” “刺史,为何不上书枢密院,起复观音堂?” “起复观音堂?都怪那些混账,居然如此胆大妄为,丧心病狂!去年,宋国把观音堂那些混账做的腌臜事,尤其是开封城北极寺的那些一一转呈了陛下。” “陛下年老心善,又非常崇佛。对于那些混账做下的腌臜事,震怒不已。尤其是在北极寺佛堂做的那些天怒人怨,伤阴德辱佛祖的事情,更是暴跳如雷!处死、流放,严惩了数十位官员。观音堂就成了臭狗屎,谁也不愿意去碰了。” 听到这里,耶律大石除了心里长叹一声,真的无能为力。 陛下即位以来,君临天下已经四十五年。 期间先有重元之乱、后有耶律乙辛擅权乱政。而陛下也是忠奸莫辨,赐死皇后萧观音,又软禁逼死皇太子耶律濬。 群邪并兴,谗巧竞进。贼及骨肉,皇基浸危! 偏偏又崇佛好文。 大修佛庙,广辟僧人;多置馆阁,笼络文士。一派太平繁华景象,却实实在在虚耗了无数国力。 现在年迈后,更加昏庸。朝中诸多要职,居然靠抽签摇骰来决定!何等的荒唐! 耶律大石知道自己位卑言微,可是他不甘心,忍不住开口。 “刺史,宋国现在大刀阔斧、清邪扶正、兴利除弊、励志图新,不过数月,已经看到欣欣向荣地气象。再看我朝” 萧僧哥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可他连同父亲,现在都是隐患重重,危机四伏。名义上位高权重,深得皇太孙信任。其实皇太孙非常厌恶父亲,加上萧奉先等奸幸之人又在步步进逼 忠臣难做,刚直难行啊。 萧僧哥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强自一笑。 “皇太孙兴于危难,自负天命,天资聪慧,即位后定能远小人,近贤臣,除弊革新,再造我大辽中兴。” 小书亭 这话说出来,萧僧哥自己都不信,也不指望聪慧明敏的耶律大石信。 他转移话题道:“大石,你刚才分析宋国新元改制很好,还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让本官学习一二。” 耶律大石听出萧僧哥话里的意思,强打起精神,继续说着自己的分析。 “刺史,宋国新元改制,属下看来,还有一个特点,上繁下简。中枢分三省枢密院互相制衡,还有秘书省等。总理国政的尚书省分六部,六部之下又分诸多司,吏部分铨政、民政、惠民等司;” 耶律大石翻到具体的报纸版面,指着那里说道。 “户部有度支、库藏、税政、筦榷、军资等司;刑部分警政、法政等司;工部有农牧、营建、通商、惠工、都水、虞衡、转运等司” 萧僧哥挥手打断了耶律大石的话,“工部为何有这么多政务司?它一直是个清水衙门啊。” “刺史,属下看过后想到,或许宋国官家是这么分的。吏部管人,户部管钱,工部管挣钱,其余诸部管花钱。既然工部承担起指导挣钱的职责,那政务司就多了起来。比如惠工司,应该是管最近宋国新兴的工厂;都水司,应该是管水利沟渠,以及河道堤坝;虞衡司,应该是管山林水泽,可能包含矿山之类。” 萧僧哥哈哈一笑,“大石如此一说,本官就明白了。你继续。” “是刺史。宋国礼部有文教、理藩、宣阅诸司,从报纸上看,文教司是专管什么教育和科学技术,理藩司专管跟外藩诸国打交道;宣阅司专司新闻出版等事。” 说到这里,耶律大石有些疑惑,“属下对新设宣阅司有些不解,此司与秘书省的著作局职权重叠了。” “宋国官职,历来就是重重叠叠,冗沉不堪。” “刺史,宋国新元改制,为的就是铲除这个毛病。现在却有些重叠,宋国官家应该有深意,只是属下一时没有察觉到。” “无妨,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继续。” “是刺史。宋国刑部有法政、警政诸司,法政司说是法律宣传、监狱管理,警政司则是专管警察、地方治安事宜。兵部有邮传、保安、军械诸司。” “邮传司是负责各驿站邮传;保安司,写得很含糊,什么州县民防、勘查测绘、边境巡逻以及国土安全,应该涉及军机,没有细说。军械司一听就是专管兵甲军械事宜。” “尚书省除此外,还有直属的秘书、审计、总务等局” 萧僧哥点了点头,“大石,你刚才说的上繁下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刺史,宋国中枢三省,包括枢密院,机构分的很细。按照总纲,也就是宋国官家制定的《三省会典》。尚书省各司负责决策,就是明确目标、细分任务、制定政令、指导地方州县治政。还要监督执行过程,总结执行结果所以必须繁琐细致,谨慎小心。” 耶律大石缓缓地说道。 “到了地方,郡一级,分布政、按察、兵备三司,分别隶属尚书省、门下省和枢密院,分理政务、司法监察和兵事。布政司只分六曹,地方政务皆并归其中;按察司分检察厅和司法裁判院,分理监察和司法裁判。” “刺史,到了州县,就更加简单。政务分六曹,简职力行。州县只是以检察都御史领着检察御史,监察地方;司法都判官领司法判官,审案裁定” 听到这里,萧僧哥想了一会,又问道:“大石,你刚才说宋国这新元改制,把官和吏并在一起。这可不是小事,本官觉得,这可能是新元改制最大的焦点之一。大石,你说说,里面有什么玄机?” 第一百五十九章对比 已加入书签 下载免费读 第一百六十章 官和吏 耶律大石默想了一会,沉声答道:“刺史,属下此前收集了不少宋国报纸杂志,一直在潜心读习。此前宋国报纸杂志有言,胥吏自前唐制《吏典》起,算是正式成例。吏与官的本质,报纸也说得很直白,官负责决策,吏负责具体执行。” “宋国立国之后,为了体现进士出身的官员尊荣和清贵,吏员数量迅速增多,与官的差距更大。自此,吏员待遇低微,升迁途径稀少,也逐渐形成了几大顽疾陈弊。” “其一,盘踞地方,互相勾连;其二,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其三挟持官员,操纵州县政务权力。危害不小。而形成这些危害的原因,宋国报纸也有提。收入稀薄,地位低微,前途渺茫。为了生计,不得不乱法;失落死心,肆意乱法” 听到这里,萧僧哥忍不住说道:“宋国这些报纸,还有这等大用处?陈情时政弊端,引得众人加以关注和剖析。问题列出来,根源找出来,只要用心,就能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大石啊,我们大辽应该也要大兴这等报纸。” 耶律大石有些尴尬,“今年我大辽有办过几份报纸。只是到后来,要不走文林诗坛的清高之路;要不全是因果报应,行善积德的佛理;还有些直接成了仿宋国的《北风报》之流” 《北风报》?专写辽国宗室贵族阴私荒淫事,在南京等地极受欢迎,屡禁不止。辽国行文宋国,要求禁止。宋国著作局也果断地吊销了该报牌照。 结果该报转到著作局“鞭长莫及”的大名府成为非法小报,同时部分人员重新申请了《燕风报》、《滦河报》等新牌照,继续刊行类似文章。 想不到辽国也是有样学样。 赚钱的勾当,总会有人争先恐后地去做。宋辽两国朝廷,也无计可施。 现在的萧僧哥也无话可说。 “怎么我大辽就没有人关心这些吗?” “刺史,我大辽与宋国国情不同。执政的契丹、奚等贵族,身份尊贵,多好享乐,用心时政的人,不多;南京道等汉官,多以讨好巴结贵人为上。剩下的工夫或花在钻研学问,以诗词博陛下欢心;或者花在钻营上” 萧僧哥明白了,宋国读书人数十上百万,他们有五谷不分的,也有很多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有这些人在,自然就会掀起陈情剖析时政弊端的热潮。 辽国却没有这个基础。 “算了,不提这些。”萧僧哥丧气地说道,“大石,你继续说宋国改制对吏员这一块的改制。” “刺史,根据报纸上讨论所言,大宋文官不再分吏,一般分政务官和事务官。简单来说,政务官有决策之权,事务官负责具体事务执行。比如知县知州,是政务官,各州县六曹录事主事,则是事务官” “事务官可升迁为政务官,政务官失职,也会被贬为事务官。但是升迁政务官,需要的条件比事务官要苛刻。比如非进士出身,做不到政务官。” “大石,你的意思是,宋国新元改制,进士或非进士出身,都是从事务官做起。只是非进士出身,你就算能力再强,政绩再好,也做不得知县知州。” “应该是的。但是非进士可以一路做到县州六曹的主事录事,甚至可以做郡六曹都事。而且九品十九阶,俸禄待遇清晰,同阶完全一样。你一阶阶往上升,前途完全看得到,不像此前,吏员想升迁,除非祖坟冒青烟。” 萧僧哥默然想了一会,“提高待遇,打通仕途,确实也是个办法。” “刺史,还有一点。” “什么?” “此前官有官制律法流程,吏员如何办事,如何治理?很是模糊,留下了许多徇私舞弊的地方。此次官吏一体,并在一起,那么就可以适用一样的律法,清晰明了。” “大石,你总结得非常到位!”萧僧哥勉励道,然后暗示道,“皇太孙不日即位,新朝新气象。他必定也会有一番励志图新,正需要大石你这样的人。好生办事,用心治学,考个进士出来,定能青云直上。大辽的希望,在你们身上!” 说完后,萧僧哥心里闪过想起父亲那张愁苦的脸,他时常私下哀苦长叹。从他的诸多讲述中,萧僧哥很清楚皇太孙到底是位什么样的人,不由地意兴阑珊。 可是看到耶律大石那张年轻充满朝气的脸,萧僧哥又有些惭愧。 或许大辽的未来,真的就在他身上。要是我大辽多些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该多好。 他拍了拍耶律大石的肩膀,鼓励道:“大石,世事艰难,吾辈自当努力!” 耶律大石眼睛里满是信心和坚毅,狠狠地点了点头。 崇政殿东偏殿里,赵似静静地听完梁师成的讲述。 “萧奉先?”赵似想了想,记忆里实在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不过赵似的历史知识告诉他,在原来的历史里,北宋和北辽是一对难兄难弟。宋徽宗和天祚帝这对亡国之君,手拉手着,驱使着大宋和契丹,向万丈深渊飞速地滑去。 居然能跟宋徽宗“并世称雄”,那么很快要即位的皇太孙—天祚帝,应该也是位作死小能手。 萧奉先极得皇太孙的宠信,两位妹妹又是皇太孙的宠妃。这简直就是奸臣标配啊,而且必须是顶尖奸臣那一档。 “师成,你这几日好生与萧奉先搞好关系。嗯,可以许他一份大好处。丰亨豫行的部分奢侈品,可以交给他做北辽总代理。” 赵似把总代理什么意思解释了一遍,梁师成眼睛一亮。这种送钱方法确实新颖,偏偏还显得名正言顺,光明正大。 “官家,小的一定用心去办。” 赵似点了点头,相信梁师成的能力。历史上他能团结一帮奸臣,把宋徽宗哄得团团转,到最后还能让宋钦宗念他的好,不是一般人啊。 对付北辽的大奸臣,绝对没有问题。 军情侦查局,对西夏、北辽、高丽、李越、大理的普通军民渗透,是得心应手。但是走权贵路线,可能就不行了。尤其是这种收买对方奸臣,请他们进谗言、害忠良的活,军情侦查局就不好使了,内侍却是如鱼得水。 要不要新设衙门?已经完全进入状态,发挥着重要作用的东校字房该如何安排? 第一百六十章官和吏 第一百六十一章 内侍省 “大伴,化田,内侍省整饬之事,定下来了?”赵似转头问旁边站着的李芳和于化田道。 李芳和于化田飞快地对视一眼。 于化田身子往后微微一退,李芳明白意思,开口道。 “官家,已经拟定草案。” “你说说,朕听着。” “是。按照官家意思,内侍省当按职责分监、局、库。管理宫女的六尚局不变,内侍省新设司礼、御膳、神宫、御用、司设、直殿、内官、都知八监及东西南北四库。” 李芳沉声说道,声音柔和。 “司礼监掌皇城内一切礼仪、刑名及管理当差、听事各役,兼审计度支;御膳监掌御膳及宫内食用并筵宴诸事;神宫监掌太庙、天地农坛等各庙洒扫、香灯等事御用监掌宝印、符验、信符以及典簿、掌司,兼理内侍省诸度支;都知监掌各监行移、关知、勘合以及其它机密之事。” “嗯,大伴,司礼监你执掌,司礼监太监,官阶正四品;其余各监太监皆从四品。都知监太监,于化田你担起来;御用监太监,师成,你出任。武球,掌内官监;李香药,掌神宫监贾祥掌直殿监,吴宝象掌司设监。内侍省其余官职,都废了,按这个新规矩来。” 李芳、于化田和梁师成默不作声,静等赵似的下文。 “内侍省,不需要这么多人。招募阉人,有违天和啊。传旨下去,暂且招募新内侍,时限暂定三年。还有年老体迈者,在永裕陵、永泰陵附近,给他们安排住处。他们为皇宫辛劳了大半辈子,皇家不能薄情,亏待他们,好生养起来。” “遵旨!” “化田的东校字房,挂着都知监下面;梁师成,你办个西检文房,专办与北辽、高丽、李越、大理的宗室贵族往来事宜,挂在御用监下面。” “遵旨。” 李芳脸色波澜不惊,于化田脸色继续惨白,梁师成的眼睛里闪着光。 过了一会,李芳和梁师成离去,赵似跟前只剩下于化田。 “化田,邢恕,这位原武先生,我十一哥的萧何张良,招了吗?” “官家,这位全招了。如何为吴王殿下出谋划策,联络各方,指使操控,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阌乡驿站的事,他是主谋吧。” “官家英明,就是他。” “就凭这点,他死罪难逃。” 于化田的眼睛动了两下,“官家,小的知道了,一定把这意思说给刘官人听。” “蔡卞的家人安置好了?” “回官家的话,都安置好了,搬进官家御赐的宅子里,叫小的替他们谢过天恩。” “嗯,蔡卞此人,确实好用。他被贬去靖州,朕在简王潜邸里,给他寄去朝报及诸多报纸,他马上就明白意思,也看清楚天命,暗中为朕出谋划策。” “尤其是去年年底被赦免召回开封,明为闲职,暗地里帮朕引领舆情,激发辩论,进而驱领思潮。他做得很好。蔡心章口,他确实很懂人心。” 赵似说到这里,斟酌着说道:“只是如何用他,朕还有些犹豫。章氏兄弟,蔡家兄弟,出人才啊。” 于化田没有做声,只是低着头。 “曾布那里” 于化田马上答道:“曾布贪赃之事,小的叫人细查过。查有实据者少,多是捕风捉影。倒是他的妻弟,魏泰,多有不法之事。” 赵似点了点头,东校字房查到的,跟秘书省统计局查到的差不多。司法调查局那里,也是如此。 “曾布的妻弟,自有法司去管。只是曾子宣‘茫然抚欢,不忍欺心。尔能负心于彼,于我必无情。’”赵似念着他的名字和诗句。 此人有大才,德守也有。政治态度中立。风评不好的就是他反复无常、趋炎附势。 为何有如此风评,赵似心里清楚,主要是曾布热衷权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点对于那些道学家而言,是深恶痛绝的。 但是对于赵似而言,政客不反复无常,能叫政客吗?政客不热衷权势,难道喜欢慈善? 该如何用,赵似还需要考虑清楚,不过太宰人选,他已经定下了。 “化田,你通知保卫局,届时陪我去一趟章相章府。” 于化田愣了一下,小心地问道:“官家,小的们该做些什么准备?” “不要什么准备。朕微服出去一趟,你们做好暗中警卫就好,不要大张声势。朕还是简王时,在垂拱殿上,往章老头胸口上丢过臭靴子。这老头脾气犟,心里一直在计较这点。皇兄入陵奉灵后,他一直吵着要辞职!” “这老头!当初他还用笏板砸过朕的头呢!这点他怎么不计较呢?算了,朕宽宏大量,亲自去他府上,给他个面子,请他把太宰这个重任,担起来。” 于化田连忙应了一句,“官家真是千古难遇的明君,胸怀能容天地。” “行了,少拍马屁了,赶紧办事去吧。” “遵旨!” 河东代州雁门山北,桑干河畔。这里是北辽西京道朔州鄯阳县。 残阳夕照,照出一条红练,在桑干河上荡漾,向东北飘去。 凉风习习,芳草萋萋,李青鸾骑着一匹大青马,站立在山丘上。脚踏青色,身披残红,天地山河间,只有孤身一人的她,显得格外寂寥。 她呆呆地看着南边,说不出的落寞和不甘。 一匹战马疾驰而来,一直跑到李青鸾的跟前。 “郡主,没有了,没有粮食了。” 李青鸾的那双碧眼,狠狠地盯着报信的骑士,咬牙切齿地问道:“除了这五千三百石,再也没有粮食了?” “郡主,没有了,一粒也没有了。粮食在太原和真定就被扣下,再也运不出来了!”骑士哭着说道。 李青鸾全身的精气神随着这句话全部化为片片羽毛,被凉风吹散。 “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 銆愯璇嗗崄骞寸殑鑰佷功鍙嬬粰鎴戞帹鑽愮殑杩戒功a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紒鐪熺壒涔堝ソ鐢紝寮€杞︺€佺潯鍓嶉兘闈犺繖涓湕璇诲惉涔︽墦鍙戞椂闂达紝杩欓噷鍙互涓嬭浇銆/p> 李青鸾默念着这首词,心中无比悲戚。 她仰着头,闭着眼睛,两行泪水,在白皙的脸上流淌,被夕阳一照,仿佛两串红宝石。 猛然间,李青鸾猛地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看向南方,扬着手里的马鞭,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赵十三,休想灭我大夏!休想!” 说完,李青鸾一扬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大青马长嘶一声,奋蹄急行。一人一马的身影,在朔州山丘上起伏,被拉得越来越长。 chaptere (=) 第一百六十二章 银州城 七月太阳,如同火球悬在天空中。 城北六里外的山丘上,李察哥死死地盯着银州城。 这座城池,是西夏龙兴五州之一,同时又是无定河地区的要城,意义重大。 五月底,李察哥率领十五万大军,围攻银州城,想在秋收之前攻克此城,进而免除宋军占据此城,出击无定河地区,破坏今年的秋收。 可是一个半月过去,银州城还在宋军手里。 在李察哥的眼里,银州城是一块又硬又黑的石头。 硬,是它极其难啃。 李察哥调集了十五万精锐,汇集诸多物资,做好了一切准备。 是实实在在的十五万精兵,不是梁后他们动不动吹嘘的五十万、百万。 除此,李察哥还学习宋军,自制以及收集历年缴获的宋制弓弩,从蕃汉男丁中选出臂长善射者,组成了弓弩军。 十五万大军除了必要的兵甲弓弩,还带了锄头等工具。一边围城,一边在城外耕种,摆出一副要长年围困的姿态。 可是就算李察哥做好了一切准备,围困了一个多月,血战了大半个月,银州还是屹立在那里,像一块坚硬的花岗岩石头。 黑,是银州城历经多次血战,城墙被大火焚烧,鲜血浸泡,赫然发黑。 李察哥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偏东,在向正上方缓缓移动。 看着橘红刺眼的太阳,还有卷连的白云,李察哥突然想起了天命这个词。 读过不少汉书的李察哥知道,一个国家总是有属于它的时代,有兴盛,也有衰亡。这就是所谓天命。 或许天命已经不再眷顾我大夏?那狗日的它,正在眷顾谁呢? 一位将领的问话打断了李察哥的思绪。 “大王,还请下令。” 李察哥转过头来,那双刚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的眼睛,盯着将领看了一会,终于厘清了思绪,点了点头。 “攻城!” “是!”将领的应声不惊不喜,无乐无悲,可能是一位深受佛理洗礼的善男。 十几支号角被吹响,随即在各处响起了战鼓声。 咚咚的鼓声震动着大地,把数以万计的夏军,如同蚂蚁一般,从各个洞穴里震了出来。他们排成方阵,推着各种攻城器械,缓缓地向银州城推去。 银州城东北方挨着无定河与明堂川交汇处,宋军靠着无定河这条不宽的浑浊河流,勾连着横山另一边的绥德县,使得银州城没有成为一座孤城。 粮草、援军可以源源不断地顺着河谷进入到银州城。 所以无定河谷也成了夏军与宋军争夺激烈的地方。只是由于宋军沿着河谷山丘,修筑了一串的堡寨,尽占地形优势。 在这种地形里,夏军很难完全展开,无法发挥兵力优势,只能采用添油战术仰攻。从而使得夏军死伤惨重却毫无收获。 偶尔费尽心血攻克一寨,没一两日,宋军银州城和无定河、明堂川的堡寨群互相配合,切断援军来路,四下围攻,很快就从夏军手里夺回该山寨。 尝试过大半个月,李察哥无奈之下,只得放弃,全力对付银州城。 夏军从三个方向逼近了银州城。 他们很多人无甲,只是穿着一件破烂衣衫。 不少人只是穿着一件皮甲。皮甲被汗水鲜血浸泡,已经看不出本色。 部分人穿着铁甲,有夏国制式,他们都是军官将领。有宋国制式的,他们都是夏军中的“勇士”,所以才有资格披上这些缴获来的宋甲。 他们的脸上都有饥色,浑浊的眼睛里掺杂恶狠狠、惊慌以及些许绝望,仿佛前面的银州城是一个热气腾腾的窝头,偏偏怎么都吃不进嘴。 “大王有令,大王只要银州城,里面的人口女子,粮食布帛,都归你们,谁也先抢到就归谁!” 军官们在军阵中来回地说道。 这些话刚开始听,还能引得心情激动。可是夏军们平均已经听过十几二十遍,早就波澜不惊。 他们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进银州城里,吃顿饱饭。 “攻城!” 随着喊声响起,数万夏军爆出一声呐喊声。 只是这声音有点飘忽无力。数万人已经两三个月没有吃饱饭,拼尽全力喊出的声音,也就是这个样子。 弓弩手们一口气冲到城墙底下。同时,盾牌手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少则五六块,多则十二三块盾牌被士兵们举着,并在一起,拼成了一大块盾牌。 弓弩手们躲在里,从缝隙里观察着,等到时机合适,跳出盾牌阵,放上一箭。 箭矢要省着射,只有发现了目标,才被允许射上一箭。 夏军的箭矢已经极度短缺。 夏国有生产箭矢的工厂,可是生产能力远远不能供应夏军这些年高强度的作战。长期以来,夏军的箭矢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宋军这个“转运使”。 只是去年夏军接连大败,不仅没有获得大批军械补充武库,还丢失了大批兵甲弓箭,让本不富裕的家底雪上加霜。 加上所谓的议和以后,夏宋两军大的战事没有,但是小规模的冲突却接连不断。开始时,夏军还没有意识到军械短缺的问题,沿袭以前的思路尽情地浪射。 积少成多,不知造成了多少浪费。 等到意识到这个大问题时,夏军武库已经见底。更惨的是,现在宋国在西北对夏国执行有史以来最严厉的禁运。 除了佛经、“宣战报纸”、烈酒、玻璃器皿等少数特许产品可以由指定关口被放入夏国外,其余的任何物资都被严禁放入。 铜铁缺,鱼胶缺,做弓箭的木材木杆都缺 夏国上下逐渐发现,他们的手脚在不知不觉中,被缠上了一道道铁链,日子越过越憋屈,更不用说打仗。 夏军士兵们扛着云梯赶到,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云梯搭在城墙上。 大家的眼神互相交流一番,很快就选定了谁在前面,谁跟上,谁在下面扶云梯。 众人轮流上,机会均等。唯一不同的,就是各人的运气。 最前面的夏军士兵,咬着长刀,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扶着云梯,在巍巍颤颤中,向上爬去。 旁边稀稀落落的箭矢,是同伴为他们提供的唯一掩护。 这云梯断了又补,补了又断,断了再补。上面的补丁,早就数不清。已经看不出这是一架完整的云梯,完全是数十段木头拼凑出来的。 走在上面,因为摇晃被甩下来或者断了直接掉下来,被摔死的几率可能会大过被城墙上的宋军打死。 宋军的箭矢开始发射。 它们要密集得多,箭矢在空中划破的呼啸声,像一群蝗虫从头上飞过。在夏军士兵们耳里,仿佛死神挥动镰刀的声音。 时不时有人惨叫着从云梯上掉落下来,那是被镰刀击中的结果。 “上面丢檑木滚石了!” 有夏军士兵大声喊道。 听到盾牌上砰砰乱响的声音,举盾的夏军士兵,干脆用后背托着盾牌,承受着重物砸下引发的冲击和震动,勉强守住同伴唯一也是最后的保护屏障。 躲在盾牌下面的弓弩手都蹲下,瞪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像倾盆大雨里中躲在树叶下的蝼蚁。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佛祖保佑!千万不要丢火罐下来!”一个黑脸的夏军弓弩手,把手里的弩放在地上,跪在那里,朝着四方朝拜,嘴里念念有词。 咚的一声响,一个沉甸甸的圆罐从盾牌之间砸了进来,落在众人中间。 看到冒着火苗子的黑乎乎圆罐,夏军士兵发出撕心裂肺地惨叫声,“直娘贼啊!” 他们就像一群被火舔到的蚂蚁,惊慌失措地向四周跑散。刀枪、弓弩都不要了,就连盾牌手也丢下了盾牌,跟着一起连滚带爬地四散逃命。 头顶上还有箭矢和滚石在飞落,可这一切都不重要,夏军士兵们只想离那个黑罐子远一些,越远越好。 在某一瞬间,这方圆数丈的地方,变得异常寂静,连地上震动尘土的声音都是那么清晰可听。然后一团火红的云,骤然绽开,灼热而又鲜艳。 chaptere (=)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李察哥 旁边的夏军,亲眼看到火油罐猛地炸开,一团巨大的火球,狰狞着腾起,火速向四周扩散。 它灼热刺眼,就像一张血盆大口,把方圆三四丈里的夏军士兵,全部吞噬,然后随着呼的一声,又全部吐了出来。 这些被吞噬过的士兵,浑身上下全是火。他们拼命地扭动着,发出撕心裂肺地惨叫声,但无济于事。 他们就像一根根舞动着的火把,火焰伴随着他们的惨叫,在风声疯狂地啸叫着。 周围的夏军士兵围看着同伴们,无动于衷,麻木地看着他们变成一段段焦黑的木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烤肉焦香味。 不少饥饿的夏军士兵们不由自主地咽起口水来。 李察哥远远地看到银州城下,一个又一个的火团腾起,浑身的怒火聚集在一起,几乎都把自己点燃了。 这些宋蛮子,怎么会想出如此歹毒的武器? 炸开就是一团火,火溅到身上就起火,除非是马上跳到水里,或者用沙子埋了,才能勉强压住大火。 往往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们被活活烧死。 宋军偏偏就喜欢往夏军聚集的地方丢,一炸就是十几人,让夏军闻风丧胆。 数十个火团依次腾起,可以看到数百个火把在惨叫声中舞动。还有一个个云梯,在宋军的摧残下,折断、推倒,就跟此前二十几天里一样,化作碎件,连同夏军的尸体,散落在城墙下面。 在前面督战的几位夏军将领又蹦又跳,对着前方的士兵们挥舞着钢刀,大声地怒吼着。 “进攻!继续进攻!大夏的勇士们,继续往前攻,你们一定会打败软弱没用的宋军!”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y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c€傘€/p> 声音传进李察哥的耳朵里,让他有些烦躁。 “鸣金!”李察哥突然转头对身边的偏将说道。 偏将愣了一下,“大王,现在还没到午时。” “没有意义了。”李察哥冷冷地说道,“宋军不再是以前的宋军,他们不再软弱无用。” “遵军令!鸣金去!”嵬名列吉挥挥手,叫偏将去鸣金。 他是夏主李乾顺的心腹,也是李察哥的好友和副将。 “列吉,打银州城这么久,有感觉了吧。” “大王,跟此前打宋军完全不同。”嵬名列吉双眼全是血丝,看着银州城,满脸忧患。 “是啊,围了一个半月,血战了二十多天,银州城有多少兵马,不知;主将是谁,不知!什么都不知道。要是在以前,敢相信吗?” “大王,根据这些日子的交战,银州城里应该有三到五将宋军,八千到一万五千左右。不过他们好像说自己是什么步兵团乱七八糟,消息更混乱了。” 嵬名列吉苦着脸说道,“军情不明,我们是两眼一抹黑。” “除去这些,银州城里的宋军,跟我们以前打的宋军,有什么不同?” “大王,差距很大啊。以前的宋军有骁勇之士,也有懦弱胆怯之辈,更多的是随波逐流,麻木不仁的。就跟他们一样。” 嵬名列吉指着正在潮水般退下的夏军士兵。 他们不喜不悲,如同行尸走肉。 “现在在银州城跟我们交战的宋军,除去开始那几天有些慌乱之后,给属下最大的印象就是沉着从容,进退有度。他们也是一群蚂蚁,却是一群听从指挥,调度有序的蚂蚁。总是能及时地出现在任何地方,采取有效的措施,打击我们的进攻。” “是啊,不同了。宋军经过几次大胜仗,有了精气神。今年又被他们的官家整编了一遍后,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以前他们是一群羊,靠着数不清的数量,以及头上可怜的犄角,与我们对抗。” 说到这里,李察哥转过头去,一脸的失落。 “他们现在像一群狗,训练有素的狗。而我们成了训练他们的猎物。列吉,我担心的是,假以时日,他们会变成训练有素的一群狼。到那时” 嵬名列吉心中也涌起一种悲凉的感觉,想要安慰几句,却听到李察哥又开口了。 “郡主使人回来报信,粮食没有。” 嵬名列吉脸色惨白,“大王,辽国君臣出面也不行吗?” “列吉,辽国皇帝老了,他身边全是奸臣。这些家伙贪财误国,什么都做得出来。郡主说,替宋人说话的是萧奉先,辽国皇太孙的妻兄和心腹。” “皇太孙的心腹?”嵬名列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辽国权贵们都知道辽主年迈,活不了多久。辽国天下早晚是皇太孙的,萧奉先的话,他们必须要给面子。” “是啊。郡主说,那些奸臣,无论是辽国还是宋国,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钱财到位,一定就会把事办了,不管这事会不会危及本国。宋国官家一边清除本国的奸臣,一边重金收买辽国的奸臣,替他们说话。” 说到这里,李察哥的脸上全是苦涩。 “拼钱财,我们大夏怎么拼得过宋国呢?所以辽国的那**臣,为宋国说话的多,为我们大夏说话的少啊。” 嵬名列吉长叹一声道,“宋国官家,好生厉害。居然下得了这样的决心,不计荣辱,更不计血本。” “荣辱?最后的胜利者会获得一切荣耀,失败者承担所有的耻辱。至于那些钱财,算什么,再多再贵重,在宋国官家眼里,也不过是暂时寄存在辽国奸臣手里。” 嵬名列吉一惊,“大王,你说宋国官家除了我大夏,还会北伐辽国?” “看看史书,中原王朝一旦强盛,他们的刀剑和铁蹄,会向西、向北而去。宋国,现在除了钢铁,还有火。所有挡在他们前面的敌人,都会被钢铁击成粉碎,然后烧成灰烬。” “大王!”嵬名列吉激动地说道,“宋国官家如此雄心壮志,辽国君臣难道坐视不管吗?” “他们信吗?如果我们不是吃了一场又一场的败仗,如果我们不是被当狗一样牵到这银州城来,再用这座磨盘把我们的血肉磨成粉末,我们信吗?” 李察哥的话,就像宋军神臂弩射出的箭矢,一支又一支地钉在嵬名列吉的心里,让他许久回不过神来。 “我现在相信了,宋国官家赵十三,是我们大夏国有史以来,最危险的敌人。”李察哥看着银州城,喃喃地说道。 “大王!兴庆府急递来枢密院军报。” 李察哥接过一看,眉头皱了起来。 “传令,各统军立即到中军大帐议事。” “遵令!” 李察哥正要转身上马,突然停住脚步,回身看了看远处沐浴在阳光的银州城。 城池变得十分安静,城门打开,出来一队队的宋军,他们中间有一辆辆马车。 宋军把尸体搬上马车,装满了大多数的马车;还可以再抢救医治的伤员,被抬上另外的马车,只占少数的几辆马车。 尸体被运到城外一里外的山丘下,上百个夏军俘虏在看押下,挥动锄头铁锹,挖出一个大坑来。上千具形状不一的尸体被倒进坑里。 封土,很快就垒成了一座三四尺高的土包。在山丘下,有二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土包,就像一个个棋子,下在了这片土地棋盘上。 他们都是死子。 “列吉,你看那银州城,像不像皇陵?” “贺兰山下的皇陵?”嵬名列吉愣了一下,随即喃喃地答道:“大王这么一说,属下觉得还有点像。” 李察哥骑上了马,用马鞭指着银州城,“要是到了黄昏,夕阳斜照过来,就更像了。” 嵬名列吉嘴巴张了张,心里有话不敢说。夏人崇佛信鬼神,李察哥无缘无故地说起皇陵,嵬名列吉觉得十分不吉利。 可他不敢说。 李察哥一挥马鞭,“走吧,回中军大帐,还有更多不好的消息,在等着我们。” chaptere (=) 第一百六十四章 李察哥的决断 “枢密院急报,凉州城报,六月十三日,宋军定西军步兵数万出喀罗城,嗯,现在宋国改称为广武城。朱雀旗骑兵数万,出湟鄯州,翻过癿六岭,汇集在济桑城,继而屯兵藏南山,开始攻城。” 听文书念到这里,一位统军问道:“宋军到底出了多少兵马,怎么没有搞清楚?真是一群废物。” 另一位统军,出自跟他有隙的部落,在旁边冷冷地说道:“银州城近在我们眼前,还交战了二十多天,里面有多少宋军,你知道吗?不知道,那你岂不是更废物!” 前面那位统军腾地站起身来,双目瞪圆,怒视着另外那位统军,“狗贼!信不信老子砸碎你的狗头!” “来啊,看一看到底是谁砸碎谁的狗头!”另一位统军不敢示弱,站起身来针锋相对地吼道。 战事不利,将领们心里都憋着一团火,稍不如意就会被引爆。 “想拼个你死我活?出去!不要在大帐里,免得你们肮脏的狗血,弄污了我的毛毯。这可是一张从萨末健撒马尔罕万里迢迢运来的上好毛毯。” 李察哥冰冷的话让两位统军的火气被暂时压制下去。 接到李察哥的眼神,文书继续往下念。 “枢密院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攻克银州?军院好抽调各部去增援凉州。” 大帐里一片寂静,众将一个个低着头都不出声。 “怎么不出声了?刚才还一个个像斗鸡场里的斗鸡。现在怎么都焉了?”李察哥冷笑地问道,“听到了没有!枢密院在问我们,什么时候攻克银州?你们都是战场宿将,给本王一个答复!” 一位年纪稍大,资历比较深的统军抬起头答道:“大王,宋军本来就长于守城,我们却只擅野战不擅攻城。现在的宋军,比以前更狡猾难打。不管我们如何引诱,他们就是不出城,死心塌地地待在城里,跟我们一点点耗着。” “无定河谷和明堂川又控制在宋军手里,随时可以撤伤员下去,补充援军和物资上来。大王,这银州城就是一座磨盘,十五万精锐,根本不够它磨得。” 李察哥盯着他,追问道。 “那你什么意思?要援军吗?没有。去年宋军趁胜把各险地要隘全部占据,这半年来又拼命地扩建加固,把占据的地险优势发挥到极致。宋国西军整编之后,攻击性更强,在各处战线上,时常发生小规模冲突。” “各军司的兵力都很紧张。为了抽调我们这十五万大军,同时还要顾及压制其它各处战线,枢密院把北面的黑山、白马、右厢等军司的兵马,几乎抽调一空。没有援军!” 说到这里,李察哥的话更冷了。 “除非是天子御驾亲征,把所有的侍卫军、御前军统统带来,与宋军决一死战。你是不是想让皇帝亲自带兵来?” 面对李察哥的逼问,年长统军满头是汗。 “属下不敢!属下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要援军,那就是放弃围攻银州?我们这十五万精锐撤下,放弃围攻银州,汇集其它各处兵马,转头去增援凉州,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吗?知道吗?” 李察哥嘶吼地问道。 “等到一个月后,秋收大熟时,宋军依托银州城,趁着我们主力在西边,沿着无定河谷,肆无惮忌地四处出击。能抢粮就抢粮,不能抢粮就一把火,把我们辛苦一年种出来的粮食全烧了!就像去年他们在夏州,在石州,在洪州,在宥州,在盐州,在韦州,在这些地方干的一样,一把——火,烧——个精光!” 此时的李察哥就像一只野狼,恶狠狠地盯着所有的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的獠牙里挤出来的一样。 “我们熬过了一年,饿死了多少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愿意去知道。我们只明白,要是今年的秋收再被毁了,我们很难再熬一年!” 大帐里一片寂静,众人都没有出声。 过了许久,嵬名列吉开口了。 “还有一点,如果我们整军去增援凉州,必须长途跋涉两三千里,渡过黄河,进入河西之地。宋军不仅可以以逸待劳,他们的平泾原军,可以在我们渡过黄河后,从后面慢慢逼近。定西军在前,泾原军在后,包围我们。” 夏国上下不愿意称呼平夏军,宁可用泾原军去替代。 嵬名列吉忧心忡忡地说道:“宋军有数万骑兵,机动性不比我军差。听说还编练了新的步军战法,不畏惧跟我军野战。各军司汇集的消息也证实了这点。近一年来,宋军利用与我军的小规模冲突,在不断地改进他们的新战法。” “从连败到小败,再从平局到小胜,现在宋军已经敢主动出击,找我军在野外对战。诸位,宋军从精气神到战法,再到兵甲军械,已经进行了一次大飞跃。相信我军增援凉州,宋军会毫不迟疑地聚集诸多兵马,在凉州以南,黄河以西地区与我军决战。” 嵬名列吉摊开一张羊皮地图,指着那个地方说道:“在这里,零波山黄河以西,与西北边的凉州、东北边的兴庆府,东边的韦州,都相隔甚远。我们无法获得足够的辎重粮食支持决战。而宋军背靠兰州会州,完全可以跟我们打消耗战。就算不输不赢,对战一个月,缺粮少食的我军,自己就先溃败了。” “宋国可以死二十万三十万,明年还能继续卷土重来。我夏国能死多少人?二十万,还是三十万?”李察哥厉声问道。 又是一片沉寂。 李察哥喟然叹道:“这就是战略啊!如同国手落子布棋。宋军现在已经尽占先手,棋子也悉数落定布局。逼得我们是左右为难。进一步是死,退一步还是死。何去何从?如履薄冰啊!” “大王,事关夏国生死,还请你定夺。” “我定夺?”李察哥苦笑了一声,心里更是堆起了满满的苦涩。 这份枢密院军报里,就是在逼自己定夺。自己做了决策,一旦失败,这口大黑锅,必须由自己背上。 素来果断的皇兄,把这个大难题推给自己,因为他明白这里面的玄机。所以这个需要承担巨大责任的决断,他不想做,也不敢做。 连续大败,朝中各方势力对皇兄的不满,已经到了极点。要是他再大败一回,极可能会发生政变。 夏国的贵族们,那些部落的大首领,都拥有不菲的实力,也有自己的利益。如果他们看不到希望,会毫不犹豫地重新做出抉择。 想到这里,李察哥闭上了眼睛,免得让痛苦从眼睛里溢出,让大帐里心思各异的人看到。 “回报枢密院,我军正在与银州苦战,僵持不下,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一定能克复银州城。” 最后,李察哥艰难地做出决定。 众将一听,反倒松了一口气。 大家离去后,嵬名列吉走到李察哥跟前,轻声地唤道:“大王” “列吉,扶我一把。”李察哥说道。 刚才脑海里激烈的斗争,耗费了太多精神,让他的双腿发软。 嵬名列吉扶起李察哥,并问道,“大王,你选择放弃了凉州,要保河南之地?” 李察哥在嵬名列吉的搀扶下,在大帐缓缓地走动着,活动气血。 “列吉,凉州城丢失了,还能再夺回来。河南之地的粮食再被夺走,明年就真得过不去了。” 李察哥有气无力地答道。 随着走动,他的双腿逐渐恢复了正常,信心也开始回来,他话里的语气也变得有力。 “凉州城,千年古城,一直都是西北仅次西安的大成。墙高城雄,坚固异常。凉州城有军民六万,又从甘沙州调集有粮食,足以支撑半年。” “数万宋军又如何?就算宋人调集十万,二十万,半年之间也难以攻克!等两个月后,秋收完成,我们缓过这口气,粮草充裕,人心稳定,再挥师西进。到时候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第一百六十四章李察哥的决断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京兆府 银州城原知州衙门,现在是定边军无定河师师部所在地。 无定河师,只是他们对外的叫法,在枢密院的编制里,它应该叫步兵甲七师。 无定河师统制赵隆,手里拿着一份军报,聚精会神地看着。 看完后,他转头对身边的师都参军说道:“李察哥铁了心要钉在银州城下,防止我们秋收时出去打草谷。” 师都参军点了点头,附和道:“师座说的没错。李察哥应该是看出我们占据银州城的战略目的。一是利用这座坚城,牵制夏军兵力,进而消耗他们;其二就是占据银州城,就控制了无定河谷,控制了无定河谷,就能随时随地对富庶的无定河地区发起进攻。” 赵隆点点头,“是的,李察哥权衡利弊,还是选择了粮食。凉州城丢失了,还能再抢回来。粮食没了,就会继续饿死人。人死光了,西夏就完了。” 说完,赵隆郑重地对师都参军说道:“把情报整理,立即呈送延州军部。” “是!” 西安城原京兆府留后府,现在的京兆府知府衙门,章楶坐在后院的书房里,他的三子,秦川郡布政司户曹都事章綡,端坐在他的下首。 “三郎,你事情办完了?” “办好了,各州县选出的第一批工匠一千四百五十位,已经送到斗门镇。大人,那里已经成了一大片工地。” “是的,那里正在兴建四座工厂,一座棉纺厂,一座棉布厂,还有两座军械厂。前两座是丰亨豫行修建的,后两座,直属于兵部军械司。就连我京兆府,也只有协助的分,没有管辖的权力。” 章楶抚着胡须说道,他的脸更苍老的一些。老人斑就像参天大树的树皮,一块块地布满了他的脸。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y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c€傘€/p> 那双三角眼,更加浑浊,透出的精光,就像风中的烛光,摇曳飘忽。 他今年都七十四岁了,在这个时代,属于高寿,还能坚持如此精神,实在难得。 “大人,”章綡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出口来,“儿子替你不值。” “不值?三郎替为父不值什么?” “大人,你屡立军功,却在这次改制中,从陕西六路经略使变为京兆府知府,虽然加了垂拱殿学士衔,可还是明升暗降。儿子替你不值!” “不值?”章楶笑了起来,随即脸色变得郑重严肃起来,“三郎,为父年老了,不知道还有多久年寿。你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宦海浮沉,需要用心啊。你们最该用心的,就是要好生琢磨官家的施政用人的想法和手段。” 章綡愣了一下,看到父亲的神情,心中一凛,肃然道:“还请大人赐教。” “老六被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老七章缜被选入成均学堂,你知道的吧。”章楶开口反问道。 章綡有点摸不到头脑,只能恭敬地答道:“大人,刘大郎书信里给儿子提起过。” “那你知不知道,你子厚叔的四郎也被选入翰林院庶吉士?” 章綡一愣,章援也被选入庶吉士,还真不知道。 “儿子还未知道。” “那你知道翰林院和庶吉士是干什么的吗?” 章綡想了想答道:“大人,元丰改制后,翰林院的学士和承旨为正式差遣,专司草拟内制之职,例带知制诰衔,正三品,位高权重,是为官家近臣。此次改制,翰林院废学士及承旨,由为秘书省兼管。庶吉士是新设的,不是官职,更像是翰林院的学员。” “没错,秘书省左散骑常侍长孙玄明兼管翰林院事。不少潜邸旧臣,曾在秘书省任职的,都挂了一个翰林院学士头衔,兼成均学堂教授职。这些人,在潜邸起就跟随官家,在秘书省等衙门办事,得过官家亲手教诲。” “大浪淘沙,这些人,不仅展现出他们卓越才干,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懂官家的这里”章楶用手指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翰林院学士,现在一是官家的智囊嗯,智囊团;二是成均学堂的教授。他们把从官家那里学来的,符合官家要求的学问,又教给成均学堂的那些学子们。翰林院庶吉士更是他们言传身教的弟子。庶吉士选拔条件,为父略知一二。” 章楶三角眼一瞪,“三郎,好生听着!听完后你心里就有数了。” 章綡连忙答道:“儿子谨听!” “首先必须是成均学堂出身。不过现在不行,成均学堂才刚开办,所以第一期庶吉士的这个要求,暂且放弃。其二,必须进士出身;其三,正七品以上官职才行。进士,又是七品,你想想是什么官职。” 章綡默想了一会,“按照官家的新改制,进士能做政务官,正七品,应该是知县。” “没错。三郎,官家还准备设翊善士,从正五品官职里选拔,你知道其中有什么含义?” 章綡猛地一个激灵,“大人,官家这是选拔储才?” “没错。官家是信‘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行伍’这一句的。所以先从七品中选庶吉士,为州郡储才;再从五品中选翊善士,为三省和宰相储才。为父这么说,三郎你心里清楚了吗?” 章綡低着想了想,还是倔强地抬起头,“大人,道理儿子都懂,可是这和父亲大人明升暗降有什么关系?” “谁说我是明升暗降?陕西六路经略使那个官职,谁敢坐?要不是官家再三保证,这个官职只是暂时性的,老夫才不愿坐在那火炉上。三郎,去年西北大捷,全是官家的功劳。为父去年底取银州,只不过是依照官家的战略部署,略加执行而已。” 说到这里,章楶的语气加重,“所以,陕西六路经略使这个位子,谁有资格坐?要不是老夫在西军中还略有薄威,又怎么敢坐?” 章綡越听越糊涂,还想继续往下问,“大人” “不要问了,要是你懂,我就不会向官家推荐五郎为庶吉士。” 章綡脸色一黑。老爹,你这话有点扎心了啊。 现在他已经明白了,庶吉士和翊善士是平步青云的纵云梯。 入翰林院当一段时间的庶吉士,再进秘书省以秘书郎身份实习一年半载,很容易就会沿着同签知州、同知州、知州、同知直隶州、知直隶州、郡布政副使这么一路走下去 翊善士应该会沿着同签/同知直隶州、各司左副都司、郡布政副使、右侍郎、郡守一路走下去。 共同点就是会比其它同僚要快许多。 自己是郡户曹都事,也想进步啊,当然希望能被选中为翊善士,老爹你怎么就不替我美言几句。 章楶似乎看透了儿子的心思,正要劝解几句,仆人在书房外禀告道:“郎君,有延州定边军军部的紧急通报。” “拿进来!”章楶脸色一变,连忙说道。 chaptere (=) 第一百六十六章 章氏兄弟 章楶看完后,三角眼里的光又变亮。 他把通报缓缓地收好,沉声道。 “这个李察哥,确实是个人物。可惜,他遇到了官家,否则的话,他对我大宋而言,是个非常难对付的对手。可是大势之下,个人的才干和智慧,都成了陪衬。” 说到这里,章楶心情有些激荡,“三郎,知道为父最敬佩官家哪一点?” “骁勇善战?”章綡想了想答道。 章楶摇摇头,“官家再骁勇善战,能有杨铁锏、高一箭和王百中骁勇善战吗?” 网 “足智多谋?”章綡又答道。 “官家在智谋上确实卓绝,但他在另一处更要耀眼,盖住了他足智多谋的光芒。” “儿子不知。”章綡老实地答道。 “前面那些都是战术层次,为父最敬佩的是官家的战略思想。这些新词,还是官家教老夫的。官家早就察觉到夏国的优劣势,以及我大宋的优劣势。去年沿边五路巡边,他实地验证地这些,然后针对性地展开了行动。” 章綡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这是老父亲在向他传授多年的宦海经验。 “夏国的劣势一在人,二在其经济实际是依附我大宋的。” “看清楚这些,再回头看,夏军强悍,实际上在于一个穷凶极恶。它不从宋国抢掠人口和财物,不获取所谓的和议赏赐,以及从平常两国的商贸往来获利,是无法维持本国正常运作。” “所以官家首先出手,先打痛它,消耗它部分人口,占据险要地形,关键是对它的秋收进行了一次沉重的打击。这才是真正的杀招。官家去年回开封城时,曾对我言及,湟中四战四捷、重创夏军是运气,老天恩赐的意外惊喜。” “调动夏军兵力,使得河东和鄜延、环庆等军在秋收之际,能够对夏国富庶的河南之地进行粮食摧毁战,才是他最重要,也是最隐蔽的目的。” 说到这里,章楶冷笑几声,“知道官家为何把这个战略目标藏得如此隐蔽,不让外人知道吗?” 章綡迟疑地说道:“大人,是不是官家担心儒生士子们会群起攻之,说此举有伤天和,不符圣贤仁德之意?” “这些迂腐酸儒,对自己人极其苛刻,偏偏对外人,尤其是敌人,却格外宽容。孔先师明明说的是‘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却被这些混账用老子的‘以怨报德’去曲解了。” “现在想来,官家说的很有道理。对外人,尤其是敌人,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们对我们好,我们也对他们好;他们对我们不好不坏,我们也如此;他们对我们坏,那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 “只有对自己人,尤其是对你的亲人,才能‘以德报怨’。就好比父母,儿女再不理解你,再如何抱怨你,还是会无怨无悔地为他们付出一切。官家当时还补充了一句,身为官员,被百姓称为‘父母官’,就该有父母的这种‘以德报怨’的胸怀。” 章綡微张着嘴,被父亲的这些话惊到了。 他突然也意识到,父亲这是在给他言传“真义”,讲述他领悟到的“官家施政用人的想法和手段”。 他心里不由一阵感动,父亲还是父亲,不管嘴里怎么唠叨抱怨,实际上还是愿意为儿女们做一切事情。 “儿子谢过父亲大人,你的教诲,儿子定当牢记在心。” 章楶摆了摆手,一脸的无所谓。 “你赶紧回岐州。定边军军部的通报,督军折可适早就给到秦川郡、西安、平夏军和定西军。那边会根据早早制定的战略目标和任务,采取相应行动。尤其是在凉州城指挥作战的定西军副督军刘法,他肯定会采取大行动,秦川郡承担着平夏、定西、定边三军的粮食辎重转运,蒋颍叔,离不开你这个户曹都事。” “是,大人,儿子明早就出发赶回岐州凤翔县城。” “嗯,蒋颍叔长于理财,尤善转运,干练有为,他被官家钦点为秦川郡布政使,简在帝心。假以时日,尚书省六尚书和左右仆射,必有他的位置。你跟在身边,难得的机会,一定好好生学习。” “边学边干,要是得到了蒋颍叔的赏识,他的举荐比为父的要强。为父的举荐,只是情面,官家的恩赏而已。蒋颖叔的举荐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翊善士,不在话下。” 章綡一听,才明白自己的一切想法都在老父亲的心里。而他也早早为自己做好了谋划。 一股暖流在心口回荡,老父亲啊。 他当即深施一礼,“大人,儿子记住了。” 五百里加急送到开封城,直送枢密院的,除了定边军都督折可适的通报之外,还有步军甲七师统制赵隆的军报。 师一级的军报,有资格呈送枢密院参谋署。 参谋署登记备案,作战局的参谋们经过讨论,没有发现需要值得纠偏的地方,于是没有做出任何附议,只是往上通报。 赵隆的军报连同定边军的通报,被第一时间呈送进秘书省机要局。机要局看到是西北军报,誊抄一份后马上转送崇政殿。 此时已经近黄昏,正是散衙时间。 平时官家在这个时候,多半会去圣慈宫,陪圣母皇太后用膳。同时皇后曾氏、贵妃明氏会一起作陪,有时候圣母皇太会把隆佑皇后孟氏请去,一起用膳。也有时,崇恩皇后打着给圣母皇太后请安的旗号,正巧赶上,一起用膳。 大约半个时辰后,晚膳完毕,皇后曾氏和贵妃明氏回自成一体的后宫-延福宫,官家再回崇政殿,继续处理朝政。一直到二更中,才回延福宫就寝。 但是今天,官家不在圣慈宫。具体去了哪里,只有保卫局,以及内侍省的几位大伴才知道。 章惇散了衙,径直回了府邸。 他的府邸在内城右一厢启圣院后面的文昌街左三巷里。 走进院子里,章惇毫不迟疑地摘下他的硬翅官帽,撩起官袍的下襟,快步走到偏房里。 “快,快,老夫要更衣。端盆井水来,老夫要搽拭,太热了。”一进屋子他就忙不迭地叫道。 章惇的结发妻子张氏一边帮他脱官袍,一边劝道:“老爷,一冷一热伤身体,容易生病。” “这又如何?官家寒冬腊月,一起床就用冷水搽拭身体,我这差远了。” 张氏忍不住恼怒起来,“你这拗老汉,还要跟官家置这个气!他才十八岁,你多大了,六十六岁了,能跟他比吗?再说了,官家身体多好,跟飞熊猛虎一般,天天早上锻炼,见天的骑马射箭。你怎么不比了?” “老夫劳心不劳力!”章惇强自争辩道。 “嗤—嗤!劳心?官家天下共主,人家劳的心比你少啊?” 章惇无言以对,只能拂袖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张氏冷冷一笑,“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老爷,这难道说的不是你自个吗?” 章惇无言以对,他扫了一眼,看到站在屋门口,瑟瑟发抖的儿子—章授。 “三郎,四郎没回来吗?” “大人,四哥说这一月是去工部观政。他们那班翰林院庶吉士,由工部都水司的官员带着去了黄河边上,会同开封府和河南郡的官员,巡视查看今春大修的河堤,回不来。” 章授低着头答道。 说到幼子,张氏的注意力马上转移了,“老爷,四哥的这个庶吉士,怎么还要到处跑的?这回怎么还跑去河堤上了。现在眼看又要下雨,要是发大水,会不会叫他们去跳缺口,堵洪水?” 章惇白了她一眼,“他们有官家那般勇气和刚烈吗?那缺口,不是凡人敢跳的。” 张氏在一旁说道:“我看了几家报纸,有人说官家去年跳八棵柳缺口,是演给世人看的无稽之举。” “放屁!那种阴阳怪气的小报少看。这些人总是以已衡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便觉得别人一定也做不到。可别人偏偏做出来了,于是他们就各种编排,说酸话,目的只有一个,掩饰自己的无能和胆怯。” 章惇表面上在跟张氏斗嘴,实际上眼睛却看着章援。 说完后,章惇正要问章援有什么感受时,老管事急匆匆地跑来。 “老爷,李大监在门口,说要拜访老爷。” “李大监?” “内侍省司礼监太监李芳李公。” 章惇一惊,“快快有请!” 第一百六十六章章氏兄弟 第一百六十七章 章相府 “官家,这座宅子是章公的父亲章俞章大夫做太常寺少卿时置办下的。” 在章府门口,赵似一身常服便装,头戴朝天幞头,在静静地等着李芳去叫门。于化田一身常服,戴着软脚幞头,在旁边说着话。 身旁远近围着二三十人,由韩甲先率领着。在街头巷尾,更有数十人,隐隐地隔断了这一片。 于化田继续说着章惇的情报。 “官家,浦城章家在开封城最好的宅院在汴河大街上,相国寺旁边,是这座宅院的十倍大。华丽无比。不过那是章相的族叔,曾经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章得象章公置下的。虽然同一族,但已经出了五服,只能算亲戚,各自过各自的。” 赵似点点头,继续听着。 “官家,小的收集的情报有说,章相年少在族中,还有些受歧视。” “为何?” “官家,据说章相是他父亲章大夫,与正妻的继母杨氏,私通后生下的私生子。生下时因为见不得人,差点被溺死。还是杨氏母亲勉力留下,叫人偷偷送给章大夫,这才活下。只是章公自己争气,现在已经成为浦城章氏官职最高,身份最尊的一位,他的身世反倒被章氏一族忌讳,不敢谈及。” 赵似默然无语,我能说什么?! “章公的身世有些离奇,不过英雄不问出处。” 章惇急急忙忙地转到侧门,心里还在嘀咕。 李芳怎么不走正门走侧门?他难道不是来宣旨的吗? 见到李芳,章惇不敢怠慢,作揖道:“李公,你有何事驾临寒舍?” “官家来了,某是来叫门的。” “官家?”章惇一个激灵,他顺着李芳的示意,往旁边一看,赵似正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 “章相,朕不请自来,还望不要拒之门外。” 章惇心头一转,已经知道赵似的来意。不过他不敢怠慢,恭敬地说道:“臣马上去大开中门,恭迎圣驾。” “不必麻烦了章相,朕这次是微服私访,不要大动干戈,惊扰了街坊。” 章惇深施一礼,“臣就在这里接驾,还请陛下恕罪。” 赵似被请到正堂,章惇带着好一家老小来敬见礼。 “免礼,今天贸然造访,是有事要与章相商议,还望诸位见谅。” 客套一番后,章惇把赵似请到书房里。 进了书房,赵似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章公,尚书省太宰之位,还请章公屈就。” 章惇捋着胡须,脸色恭敬肃正道:“还要请官家恕罪!臣年老体迈,多有疾病,已不堪重荷。恭送哲庙先帝入陵,老臣算是尽了职责,不负他的嘱托,现在只想乞骸骨回乡。” 赵似静静地看着他,等了一会,缓缓地说道,“章公,朕的新制,你也知道。尚书省主官太宰独高一阶,总领国政,可以被称为宰相。朕虚位以待,托付国政,还请章公不要推脱。” 章惇没有想到赵似直奔主题,再想到他的性子,能亲自微服上门来拜访,屈尊折礼,已经非常难得。 他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于是开口问道:“臣冒昧问一句,中书省司徒,官家意属哪位?” “苏辙小苏先生。”赵似毫不迟疑地答道。 “请问左右资政是谁?” “韩忠彦韩公和曾布曾公。” 章惇心里斟酌了一下。 按照官家的新制,尚书省虽然总领国政,但理政的律法规矩却是中书省制定颂布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尚书省是在中书省划定的圈子里腾挪施展。 苏辙是旧党,但他属于旧党温和派。又顽固又保守的那几位,早就让哲庙先帝给熬死了。 韩忠彦说不上是旧党还是新党,他比较执中。而且他的性子柔懦温和,甚至有人说他庸懦。 曾布,曾经是老战友,后来又成了政敌。对于他,章惇是非常了解的。 非常有才,熙宁新法,许多就是他草拟的。而且变法前期,也是新党的一员悍将,引经论据,与旧党们斗得十分激烈。 只是后来,历经宦海险恶后,曾布开始变了。 在激烈的新旧两党争斗中,手段日渐残酷,失败者的结局让人心寒。参与者都畏惧祸及己身。这种畏惧,章惇也有,这就是他曾经不遗余力贬斥和倾轧异党的原因。 曾布却在这种畏惧中,逐渐形成了一种所谓“自处一立”的中正立场。 但章惇知道,曾布的中正,绝非出自大公至正,而是为了在激烈的党争中“毅然自立”。所以一会贬斥旧党中人,一会又援引旧党中人。 看上去公允中正,实际上完全是按照是否有利于自己来行事的。 对于这点,章惇是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担心中书省里,最有可能给自己使绊子的,就是曾布。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章惇研究过赵似的新制,觉得曾布可以在制定律法诰令中给自己下套,而自己对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看到章惇沉吟不已,赵似笑了笑说道:“中书省制定的律法诰令,必须经由朕的签署用印,才能昭示天下,遵循照行。” 章惇听出赵似的话外音。 中书省制定的任何律法诰令,不会让它轻易颂行的。赵似会听取各方意见,让中书省几经修改,才会以大宋天子的名义颂发遵行。 所以章惇不要担心,中书省会在曾布的操控下,颂布一些暗地里针对他的律法诰令。 至此,章惇相信,聪慧的官家也把曾布看得清清楚楚。 章惇拱手道:“谢官家以诚待臣。臣冒昧地再问一句,请问门下司寇官家意属谁?” 赵似很有耐心地答道,而且一口气把章惇想知道的全说出来。 “司寇兼大理正卿朕意属范仲公,都察院左都御史意属安焘安公,右都御史意属刘安世刘公。” 殿中虎刘安世? 按照新制,左都御史负责巡视检察地方,直领各郡按察使;右都御史负责监察中枢,尚书省、枢密院、中书省等衙门皆在其监察范围之内,尚书省更是首当其冲。官家以刘安世为右都御史,用意深刻。 章惇沉默了一会,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意见。 “官家,臣以为刘器之为右都御史,当为不妥?” 赵似的脸,顿时沉寂如水。 chaptere (=) 第一百六十八章 班长 章惇话刚出口,心里有些后悔。 右都御史,从二品官职,专门用来监察朝中文武百官,此人选自然是官家乾纲独断。自己贸然提出异议,十分不妥。 尤其是坐在上首的官家,性格刚毅果敢,远胜神庙、哲庙两位先帝。要是惹恼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赵似沉寂如水,默不作声,章惇心里更乱了。 从过往种种事迹表明,官家要么不发作,一发作肯定是雷霆之威。 正在忐忑时,赵似开口了。 “章公认为哪里不妥?” 看到章惇脸上的神情,赵似心中稍一思量,决定干脆把自己的想法说透。 “章公,朕以国政悉数托付与你,万钧责任和干系也系于你一身。既然信任你,就必须坦诚相待,否则的话我藏着,你瞒着,到最后误的却是国事。” “中书、门下两省,与尚书省息息相关,理政中往来密切。说白了,章公你这位太宰,还有中书省司徒、左右资政;门下省司寇、左右都御史,加上尚书省左右仆射,就好比军中的一个班。” 赵似又开始打比喻了。 “章公,你是班长,司徒小苏公和司寇范仲公是组长,左右资政、左右都御史、左右仆射,都是班里的一员。你们的敌人,是大宋国政中一系列的问题,亟待你们去解决。” “朕委章公你为班长,希望你带着一班人马,为朕和大宋冲锋陷阵,那就必须好好问一问你的意见,这一班人马的配置该如何。朕有朕的立场和考量,但是也必须顾及章公你的立场和考量。” 章惇经历过仁庙、英庙、神庙、哲庙四位先帝,但是从来没有一位官家如此坦诚。 这是一种何等的信任啊。 想必当年神庙皇帝召对王荆公时,也不会如此吧。 “臣谢官家的宽宏大量。” “章公客气了,都是为了大宋。请说说你的顾虑。” “是官家。刘器之以直谏闻名,为人嫉恶如仇,刚直不阿,这些老臣都承认。但是此人是深受司马公影响,迂腐执拗。在他眼里,仿佛天下只有他们少数几位正人君子,其余人都是私德欠缺,甚至就是小人。” “官家,臣承认,此前极度厌恶刘器之。哲庙先帝亲政,臣执门下秉政。首先做的事就是将刘器之贬斥出京。其实不全为私仇,而在于刘器之事事讲义理,动不动就指责他人道德败坏,徇私邀宠。可天下人有几位道德君子?” “他更是名义上高呼为民请愿,为民争利,却不知国政的繁冲曲折,一味地自以为然。只知嫉恶锄强,却不知道如何地扶弱扬善。他只管要水至清,至于能不能养活鱼,却是全然不管。” 赵似缓缓地点了点头。 “水至清则无鱼。章公的意思,朕明白。不可能让天下人都变成道德君子,人性如此。道德我们要坚持,它是官民日常生活的准则。但凡事靠道德却是万万不行的,律法,是道德的最后底线。” “左右都御史,行使监察权,参照的标准不是义理。那玩意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全凭一张嘴。所以参照的标准必须是中书省拟定,由朕颂布的律法!依章公所言,义理在刘器之的心里,要高过律法,这是万万不行的。” 说到这里,赵似赞许道:“章公给朕提了个醒。不能一味地相信所谓的刚直敢谏之名。如果他的立场不对,越刚直敢谏,危害反而越大。到最后,他倒是邀得天下清名,留下烂摊子还要朕和章公去帮他收拾。” 章惇敬佩道:“官家圣明,一眼就看到其中的弊端,更是一语中的。” 赵似哈哈大笑,随即又摇摇头,自嘲道。 “朕还是有些感性。刘器之是大苏先生、范仲公等人推荐的。加上此人素有直名,朕便想着用他来监察尚书省和章公你。现在看来,确实想偏了。大苏先生和范仲公,他们想事情的出发点,与朕不同,与章公也不同。” 说到这里,赵似盯着章惇,一脸诚恳地说道:“章公,话说到这里,朕干脆说直白了。门下省都察院,主要职责就是监察宰相和尚书省。但是朕要说明的是,监察的目的是发现章公和尚书省在施政过程中的错误。” “人无完人,任何人在做事时都可能犯错。而且人的心思各异,朕相信章公的操守,相信仆射、尚书等人的操守,可是其他人呢?那些具体办事的人会不会坚持操守?所以朕要用都察院来监督尚书省和地方。” “章公,朕这叫先君子后小人。把事规矩都说清楚,然后理是理,法是法。” 章惇恭敬地答道:“臣明白官家的意思,这才是官家的胸怀和度量,真正的以诚相待。” 赵似摆摆手,笑了笑,“章公,我们达成一致。刘安世不宜出任右都御史。” “官家圣明,一眼就看出刘器之以直邀名” “不,”赵似打断了章惇的话,“章公,经你提醒,朕刚才想过刘安世的过往,悟得一点。刘安世并不在意名利,他更多是是傲慢,儒生名士的傲慢。他们饱读圣贤书,严格律己,然后就觉得自己掌握了世上的真理,以为是天下道德善恶的裁决者。这就是一种傲慢,跟愚昧一样,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说完,赵似转头问道:“章公,右都御史人选,你有什么建议?” 章惇早就有了合适的人选,吕惠卿。 他太知道这个人的厉害。 刚才一番谈话,章惇已经猜测到官家会以吕惠卿为左右仆射之一,以为自己的副手。 两害取其轻,章惇宁可把他挪到都察院去,也不想让他呆在自己的手下,影响自己在尚书省的权威和发号施令。 但是刚刚听到官家说刘安世最大的问题是傲慢,心中不由一凛。宦海沉浮数十年,让他的心早就有了玲珑七窍。 这话在说刘安世,又何尝不是在敲打自己呢? 章惇低着头恭声道:“右都御史,职责重要,臣下不敢妄言。” 赵似看了看他,缓了缓说道:“那就请伯通先生为右都御史。” 伯通先生,何执中? 此人才干有,学问有,又曾经是帝师,资历足够。而且重要的是此人性复谨畏,迎顺主意。章惇在这一刻,已经完全明白赵似布局里的深意。 门下省主副官说完,赵似开始说起尚书省左右仆射。 “朕意欲以吉甫先生(吕惠卿)为左仆射,安中先生(黄履)为右仆射,作为章公的左膀右臂,不知意下如何?” 果然如此,安排一个钉子,再安排一位听自己话的。 官家的手段,比两位先帝都要高明。 章惇不动声色道:“官家,那许冲元(许将)呢?他原是中书侍郎,同相之一,不知官家如何安置他?” “许公历任地方中枢,政绩不菲,入位丞弼,出拥节旄。朕原想以枢密院托付,不想有人出首,说他与邢恕有勾连。只能忍痛割爱。朕与许公谈过,希望请他出镇河北,一来主持河北军改、政改大事,二来主持对黄河北段的大规模修葺。许公欣然答应。” 章惇知道,许将在去年年底,一时昏了头,居然向吴王靠拢。 跟吴王走得近也没关系,蔡京、刘正夫等人与吴王也走得近,照样稳坐官位。关键是许将居然跟邢恕暗中往来了几封信。 邢恕身为吴王的幕后军师,阌乡驿站袭击、苏珪出首诬告等大案的策划者。章惇想他是难逃死罪。 只是邢恕被押解回京后,一直被关押在警察厅第一模范牢狱里,说是要等大理寺重组完成,再对其进行审判。 摆明了用作新制祭旗之物。 章惇从邢恕不由想到了另一位。 “官家,蔡元度已经奉诏回京,不知如何安置?” “朕意欲以他为秘书省侍中,元度先生是欣然答应。” 官家居然用蔡卞为侍中,主管秘书省?章惇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 第一百六十八章班长 第一百六十九章 想通 赵似离去后,章惇坐在书房里久久不能平复。 章授端上一碗茶,轻声道:“大人,茶冷了,儿子给你换了一碗热茶。” 章惇猛地被打断思绪,三角眼转过来,就像雄鹰看到了猎物一般,吓得章授手一抖,差点把茶杯掉到地上去了。 看到是自己儿子,章惇把目光一收,显得无比地疲惫。 “三郎,” “大人,儿子在这里。” “好好用心,要多听多学,争取跟上官家的脚步。” “大人,儿子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三郎,我们都老了,跟不上官家的脚步,能做的就是帮他稳住局面,缓缓过渡。” “大人,过渡?过渡到哪里?” “过渡到按照官家施政理念培养出来的人才,开始接管朝政为止。” 章授有些明白,可还是有些不明白。 章惇懒得管他的思绪波动,只顾着继续往下说,“章佃、章依、章仿他们还在治经义?” 他问的都是几位孙辈,正在进学,准备延续章家的辉煌。 “不要再治经义,够了。老夫腆着脸,请几位翰林院和成均学堂的教授来,给他们开开窍。” 章惇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章授一个激灵。 “大人,官家不科试取进士了?” “科试?当然要继续,做官的还是得从读书人里选取。只是考什么,就不好说了,肯定会大改。进士,可能还会再取,但是官员还会不会从中择取,不好说。” “大人,”章授急了,“这科试之法,可是祖宗之法,怎么能轻废?” “三郎啊,你也是读过史书的人,科试从隋唐才开始有,本朝只是沿袭而已。从太祖皇帝开始,科试一直在改动,或大或小而已。怎么,到官家手里,不准改了?” 章授哑口无言。 章惇默然一会,突然笑了,“‘正确的路线确定之后,第一步就是统一思想,然后官员就是决定的因素。’老夫终于可以确定,龙泉山人是谁了?” “龙泉山人?经常在《半月杂谈》和《东京时报》等报刊上发表时政文章,引起巨大议论。有众多反对者,也有许多拥趸的龙泉山人?大人,他到底是谁?” “就是官家!” 章授仿佛被雷电集中了五脏六腑,内焦外嫩。 “三郎,以后你们要多读这两份报刊,仔细研读。尤其是龙泉山人的文章,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心琢磨。” 章惇切切叮嘱道。 在回宫的路上,赵似思绪非常活跃,他把心中一个很大的疑惑终于想明白了,忍不住跟李芳和于化田倾述。 “朕观父皇和皇兄,还有仁庙先帝的朝中党争,最大的问题就是各持己见,却没有评判标准。应该做裁判的诸位先帝,也是摇摆不定。” “朕苦思冥想,想出了以律法为标准,先定下评判标准,再确定评判手段—以数据和事实为准绳。这样就能避免拿着义理做标准,公说公有理,母说母有理。但是朕知道,再客观,只要是人在斗,都免不了构陷、诬陷等手段。” 赵似一脸苦笑着,自顾自说着,两边繁华的景象,根本看不到。 “准绳和标准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那些宦海浮沉多年的家伙,一个个都是人精,肯定会找到漏洞。这党争,此后还是避免不了。只是朕该如何将其控制在合理范围,不要耽误了治理政务?” 赵似喃喃地说着,李芳和于化田都安静地听着。韩甲先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警惕地盯着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 “所以最好还是要统一思想。可是在此之前,必须要搞清楚新旧两党为何争得如此惨烈?此前朕一直没有想清楚,刚才与章公讨论刘安世,谈到傲慢这个词时,一下子都想通了。” “我朝百年对文官优待,让这些文人儒生们养成了傲慢之心。没错,他们确实都心怀天下,忧国忧民,都是想改变这个国家的有志之士。但是傲慢蒙蔽了他们的心和眼,傲慢让他们以自己为中心,坚持自己所学的才是真理。” “最关键的是,傲慢让他们固守陈见,不思变革,只见到眼皮底下的四书五经,见不得其它的任何东西。纳百川才能成海,固步自封,就是死水,会发臭的。” 说到这里,赵似下定了决心,“那就好好打掉他们的傲慢,让他们知道,这世上的真理,不拘于四书五经这么一点点!” 想到这里,赵似觉得脑海一片通明。 他抬起头,看到身边的开封城,大街小巷已经灯火通明。人流如织,欢声笑语。有丝弦歌声幽幽地从远处的楼阁里飘了出来。 “小雨湿黄昏。重午佳辰独掩门。巢燕引雏浑去尽,销魂殷勤,恰似当时枕上闻。” 歌声缠绵哀婉,这是一曲写端午的词,深婉含蓄,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寂寞。现时的文人,尤其是这开封城里文人墨客,醉生梦死,偏偏喜欢这种哀苦的词作。 “这是谁写的词?” “官家,请稍等,小的去问问。”于化田连忙答道。 过了一会,于化田回来禀告道:“回官家的话,是李之仪李端叔的《南乡子端午》。” “李之仪?”赵似觉得这名字很耳熟。 “官家,李之仪是大苏先生门人。元符元年,他监内香药库。后来御史石豫参劾他曾为大苏公幕僚,不可以任京官,于是被停职。大苏先生被召回京后,他被复职了。新制后,内香药库划归了内侍省,李之仪如何安置,小的还不得而知。” 那就是还没有安置呗。估计他这会跟老师大苏先生天天吟诗作对,没有心思做官了。 想起来了,李之仪就是做“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那一位。 自己读这首词时,看过此词的创作故事。 据说李之仪在宋徽宗继位几年后,受元祐旧党牵连被贬到太平州。 祸不单行,先是女儿及儿子相继去世。接着,与他相濡以沫四十年的夫人胡淑修也撒手人寰。事业受到沉重打击,家人连遭不幸,李之仪跌落到了人生的谷底。 这时一位年轻貌美的奇女子出现了,就是当地绝色歌伎杨姝。两人一见钟情,相依为命。 一年秋天,李之仪携杨姝来到长江边,面对知冷知热的红颜知己,面对滚滚东逝奔流不息的江水,心中涌起万般柔情,便写下了这首《卜算子》。 现在换了自己做官家,他只要自己不作死,肯定不会再受牵连。那么还有机会写出这首流传千古的词来吗? 不能给后世留遗憾啊,自己给补上? 先记下,找到合适的机会再发表吧。反正现在不行,自己连长江都没去过,写出来没人信啊。 赵似想通了大疑问,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已经有闲心投入到“文学创作”中。 李芳和于化田看到官家心情变好了,也跟着很高兴,三人还兴致勃勃逛了一趟袄庙附近的夜市,买了些小玩意和吃食,这才意犹未尽地回宫。 刚到崇政殿,梁师成在殿门迎着赵似,禀告道:“官家,秘书省机要局送来紧急军报,是定边军送来的。” 赵似脸色变得严肃,快步向东偏殿里走去。 坐在书桌前,拿起军报,赵似一目十行,先看了大概,然后又重复细细看了一回。 放下军报,赵似站起身,背着手,缓缓走出偏殿门口,站在廊道上,看着西边。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夜色,看到了凉州。 看到赵似默然无语,梁师成轻声地说道:“枢密院那边问,要不要给定西军去一份军令?” “不用了。定边军的军报,已经通报给定西军。现在那边的军情不明,我们不能胡乱下令,就看刘法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想通 第一百七十章 凉州城(一) 凉州城南,藏南山下,定西军前敌指挥部。 定西军副都督、前敌指挥使刘法,翻看着定边军军部通报的军情。 “李察哥是个人物啊,他手里捏着夏国最大一支机动部队,他不愿意抽身出来增援凉州,西夏国主从其它地方抽调援军,也是一盘散沙。如此说,西夏放弃增援凉州城。” 下首的定西军众将都没有做声。 “夏国君臣在赌,赌就算我军聚集二十万,半年内也打不下墙高城坚的凉州城。不要半年,两个月后,顺利完成秋收的夏军就能抽身出来,增援凉州城,与疲惫的我军决一死战。好算计!” 刘法的声音凛然冷彻。 “那就试试新武器。官家说的对,时代不同了,攻城的手段也不同了。就让凉州城,试试我军新武器的威力。” “杨惟忠!韦宝庆!”刘法开始点名。 “属下在!”两人齐声应道。 “你们的凉州师和祁连山师,在城南和城西负责押阵!” “遵令!” “白崇虎、高永年!” “属下在!” “你俩率朱雀旗井宿一师和井宿二师,侧翼掩护。” “遵令!” 刘法的军令一一发布,众将一一领令。 “这一次战场的主角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好生准备!明天凌晨三点全军吃饭,三点半检查装备,四点整队拔营,五点前进入到指定位置。” “遵令!”众将齐声应道。 这又是一个普通的早上,三更就起身开始巡视各处的李延庆,心里总是有一种悸动。不安的情绪就像一条藏在黑暗里的毒蛇。可是他却不知道这条毒蛇,到底藏在哪里。 “嘣嘣—嘣嘣嘣!”更夫敲响了五下梆子声,声音在寂静的凉州城上空幽幽的飘荡着。 五更天了,按照宋军的二十四新时制,是多少来着?哦,四点了。 李延庆抬头看了看天,浓厚的黑色,仿佛被人用蘸水的刷子刷过两遍,变浅薄了一点。隐隐约约能看出一点亮色来。 他站在南门城楼上,向城外远处看去。可是什么都看不清。 苍茫的陇右大地,还有藏南山,都小心地藏伏在黑暗里。 李延庆心里的不安又多了几分。这黑暗里,不知隐藏着多少杀机和危险。 身为西夏西凉府留后,李延庆是凉州城的主将。 自从去年夏军大败后,李延庆一直在默默地做着守城的准备。他收拢兵马、整顿军械、加固城墙、广设哨楼。拼命地上书兴庆府,从其它地方调集粮食。 该做的都做了,为的就是今天。 李延庆知道兴庆府不会放弃凉州城这座连通东西的重镇,援军一定会到。但是,他必须做好援军长期不至的准备。 准备已经十分充分,但是一开战,李延庆还是感觉到不同寻常。 宋军步军从东南方向徐徐开来。骑兵却早早地像大火一般,在大家都没有意想到的情况下,呼地一声烧了过来。 他们先是派出一支骑兵,烧毁哨楼,袭杀撤退的夏军,就像此前夏军骑兵对付宋军一样。 李延庆也下令各处的驻军,立即回缩凉州城。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李延庆接到一个噩耗。 从休屠泽、白亭海沿着马城河支援凉州城的一万多名休屠军骑兵,在休屠故城以北四十里的地方,遭到了朱雀旗主力骑兵的伏击,全军覆没。 接着这支朱雀旗骑兵沿着马城河北上,扫荡了休屠泽和白亭海,把这片水草茂盛、羊肥马壮的大牧场,连同上面的两万多帐军民,一并吃掉了。 李延庆终于体会到去年间,嵬名埋奴、李察哥等夏军将领们的那种不知所措。 完全不同的交战思维。以前积累的跟宋军交战的经验,现在完全派不上用场。 此时的李延庆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和凉州城失去了目前最可靠也最有力的一支机动部队。要是把这支军队早早地布置在凉州以西,背靠甘州,威胁宋军的侧翼,自己守凉州城就多了七成把握。 可是一切都发生了,后悔也来不及。 李延庆意识到,他面对的这群宋军,会是截然不同的一群宋军。 初战不利,让李延庆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的黑色被刷子一层又一层地刷薄。风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凉。 直觉告诉李延庆,城外肯定发生了什么。他睁大双眼,趴在跺墙上,努力地向外张望。可是黑色继续掩藏着一切。 有些奇怪的声音从城外飘了进来,李延庆侧着耳朵,想听清楚到底是什么。可是风声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沙地上胡乱地抹涂着,把所有的痕迹,都掩盖在呼呼的风声里。 沉默了一会,李延庆转头对身边的副将说道:“击鼓,全军戒备。” 副将正侧过身去,悄悄打了一个哈欠。 听到李延庆的命令,张开的嘴巴缓了几息才合上。 “留后,各处都平安无事,没有宋军攻城啊。”副将一边叫传令兵去传令,一边忍不住嘀咕着。 “等宋军杀到眼皮子底下,就一切太晚了。”李延庆冷冷地说道。 南门城楼上的鼓声被敲响,鼓声震动着空气,震动着夜色,震动着整个凉州城。 其余各门的城楼也敲起了战鼓声。 城里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无数的士兵像是被鼓声从洞穴里震出来的蚂蚁,忙而有序,向各自的岗位奔去。 随着甲叶抖动声,还有脚步声,一队队的士兵手持刀枪,跑上了城墙,沿着跺墙一字排开。 还有民夫或挑或抬,把一筐筐的刀剑和箭矢,运上城墙,散在各处。 木板制成的简易盾牌,也被搬了出来,堆成一堆堆的。 檑木滚石,在一声声号子声里,被民夫们用绳索,从城内方向,沿着城墙吊了上来,码得整整齐齐。 銆愯鐪燂紝鏈€杩戜竴鐩寸敤鍜挭闃呰鐪嬩功杩芥洿锛屾崲婧愬垏鎹紝鏈楄闊宠壊澶氾紝瀹夊崜鑻规灉鍧囧彲銆傘€/p> 一壶壶油,或者一桶桶水,被倾入架在城墙上的大锅里。同时,有人往大锅下面塞进去木柴。火被点燃,呼呼地燃烧,开始加热锅里的水和油。 吱嘎的让人牙酸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是士兵在给床弩上弦。这些宋人制造,被夏军缴获的军械,是守城利器。 李延庆偶尔回头看几眼,从忙碌着做准备的士兵们身上扫过。 守军都是训练有素,这些流程和动作,不知做过多少遍,李延庆并不操心。他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城外。 “留后,都准备好了。”副将禀告道。 “嗯。” “留后,宋军会不会又在虚张声势?他们围住我们凉州城一个月,除了挖了一道深壕,修了两道栅栏,只是试探性地进攻过五六次。这次会不会又在虚晃我们?” “不,宋军围城一个多月,我们的援军该来的也该来了。偏偏一人一骑都看不到,宋军可能不想等” 李延庆的话还没说完,从城外隐隐约约传来歌声,“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城墙上,包括李延庆等人,夏军官兵的脸一下子全变了。 第一百七十章凉州城chaptere (=) 第一百七十一章 凉州城(二) 歌声越来越清晰,除了前唐王昌龄的《从军行》,李延庆还听到其它的唐诗歌声以及宋军今年才开始唱的军歌。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军人须服从,军令守森严,战场要勇敢,不怕死,永—向—前。一二三四!!!” 李延庆转过头去,看着不知不觉地围过来的诸将,信心满满地大吼道:“诸位!宋军如此声势,肯定是要攻城!今天,我们,大夏勇士!在这凉州城里,一定要叫宋军流干最后一滴血!” “哦——!” 众将发出一阵鬼哭狼嚎声!他们挥动着手里的刀剑,气势汹汹,恨不得把目前还看不到的宋军砍得七零八落。 这种气氛迅速感染了所有的守城夏军,凉州城气势高涨! 过了宋国新时制的五点半,黑夜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地离去,现出了原本被它们包裹的一切。 四个大方阵出现在凉州城南,出现在李延庆等人的视线里。 中间两个方阵,首先入眼的是密密麻麻的长矛。 两千多的宋军士兵,组成一个方阵。 他们身披铁甲,肩扛着一丈多长,如小儿胳膊粗的长矛。长矛笔直,如同一颗颗挺拔的树,汇集成一片森林。 长矛顶上是近尺长的铁矛尖。 它们被打磨得通体发白,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远远看去,仿佛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向凉州城流淌过来。 在方阵旁边,每一排都有位鼓手,手里的鼓槌有节奏地敲打着胸前的小鼓。宋军士兵的脚步与鼓声同步,仿佛是河流的哗哗声,越来越近。 在方阵的四个角,是肩扛神臂弩、背带箭筒、腰挎佩刀的弓弩手。他们组成四个小方阵,跟随着大方阵在缓缓地前进。 在他们中间,是数队的或持刀盾、或持长枪的士兵,他们的队形相对比较散,却是紧紧地贴着方阵。 在前面两个方阵后面的两个方阵,他们是由无数个小方阵组成的。同无数的水滴组成了湖泊,无数的岩石组成了山岳是一样的。 四个方阵里,无数的旌旗在迎风飘扬,仿佛漫山遍野的草地里,星星点点盛开的野花。 在四个方阵侧翼,是一支骑兵。 他们有三四千人,排成一排排不直的线条,缓缓地走着。 前面一半手持着三角旗的长枪,上半身着铁甲,配着钢刀、斧子等武器。后面一半骑兵,身穿皮甲,背着一张骑弓,配着一把弯刀。 马鞍后面是两壶箭矢。 在四个方阵后面,是一辆辆车子,由驴马拉动着。车子上坐着有人,但更引人瞩目的是一张张床弩。 这些床弩要比以前的小许多,但是弓臂依然有那么多,甚至不少床弩,弓臂是成双对开的。粗粗一数,有六七十辆车,也就意味着有六七十张床弩。 这个发现让李延庆吸了一口凉气。 凉州城东拼西凑,才不过三十张床弩。或许这就是国力的差距吧。 不过李延庆并不担心,床弩再霸道,也只能远距离杀伤人,对坚固的城墙毫无办法。顶多把铁杆长箭矢钉在城墙上,组成一道梯子,步兵攀着这道箭矢梯子爬上城楼。 终究还是要步兵冒死攀爬,守军有足够多的手段去对付他们。 夏军在攻打宋国城池时,吃了不少苦头,但是也学到了不少守城的手段。一切都准备妥当,李延庆有信心叫宋军饮恨凉州城下。 只不过打了几场胜仗,就敢如此狂妄!不仅敢深入我国境,居然还放弃自己的优势,攻起我们的城池来! 定要叫你们好看! 李延庆在心恨恨地说道。 他指着前面宋军大阵里一面最醒目的大旗问道:“那一行字写着什么?” 上面正中间是一个硕大的“宋”字,下面是一行楷书。在旗杆一侧,还有一行小字。 李延庆眼睛不好,除了“宋”字,其余的都看得模模糊糊,于是便问旁人。 有眼尖的夏军士兵看清楚了,回报道:“留后,‘宋’字下面是‘凉州师’三个字,旗杆一侧写着‘大宋陆军甲二步兵师’。” “凉州师?好大的口气!老子定要叫你们磕得血流牙飞!” 宋军最前部离凉州城墙两百步时,随着一位军官挥舞着旗帜,然后响起一阵号角声,整个队伍都停下了。 刚才的喧闹一下子全消散了,城南变得寂静无声。 “报!留后,城西也来了一支宋军。” “去看看。” 李延庆骑上马,带着几个随从,在城墙上的过道小步跑着。 到了西门城楼,李延庆看到了差不多的宋军军阵。 前面是长矛如林的两个大方阵,后面是支援步兵方阵,侧翼有一支骑兵,最后是几十张床弩。 同样,军阵中间也有一面大旗,“宋”字下写的是“祁连山师”,旗杆一侧写着的是“大宋陆军甲三步兵师”。 此时的李延庆不再恼怒,而是沉下心来思考宋军的部署,和目标。 “东门、北门情况如何?” 李延庆没有亲自去这两处查看。 时间来不及,等兜一圈下来,估计宋军都开始进攻了。他派了两位副官骑马前去查看。 很快就回来报信。 “留后,东门全是骑兵,打着朱雀旗井宿一师的旗号,有上万骑。” “留后,北门也全是骑兵,同样打着朱雀旗井宿二师的旗号,也有上万骑。隔着两里左右的距离,排成应战队形。”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y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c€傘€/p> 李延庆一下子明白宋军的部署。 “宋军的主攻方向是南门和西门,北边和东边,只是策应而已。用骑兵监视,防止我军从北门和东门出城,绕道袭击宋军攻城步军的侧翼。” “留后英明,一眼就看出宋军部署。”副将们连忙奉承道。 “奇怪了。”李延庆把宋军围攻凉州城的部署在脑海里摆开,理了一遍,突然发现一个问题,而且是很严重的问题。 “留后,怎么了?”一位亲信连忙问道。 “宋军列阵,如此整齐有气势,像是要攻城吗?” 众将都是久经沙场的人,被李延庆这么一提醒,猛然间都醒悟过来。 “留后说的对。宋军的大方阵,尤其是那四个长矛如林的方阵,非常适合野外对战。进攻,先用弓弩手远程压制,长矛再如林推进。一旦挨近,谁挡得住?” 副将甲的话让众人的脑海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番。 想到那一丈多长,密密麻麻的长矛,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无论是手持盾牌,还是身披重甲,对上那如林的长矛,只有一个下场,被穿成肉串。 只能用弓弩远距离打击。 可人家也配置有弓弩手。 而且宋军的弓弩要比夏军的强,尤其是神臂弩。射程远,杀伤力大,对射根本占不到便宜,更谈不上对长矛阵进行打击。 用骑兵骑射? 骑弓的射程原本就比步兵弓近,更不要跟宋军的神臂弩比。还没跑到射程,就被宋军用神臂弩给覆盖了几轮。 “可是这方阵能攻城吗?”副将甲接着问道。 是啊,宋军新搞出的方阵在城外对战时确实很厉害,可用来攻城,那就是开玩笑了。 “说不定宋军想用长矛把凉州城的城墙捅烂。”一位将领开玩笑地说道。 其余几人跟着笑了几声,被李延庆瞪了一眼,都憋回去了。 你们傻,宋军可不傻! 而且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不把宋军的意图搞清楚,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留后,属下觉得,宋军摆开这个阵形,是押阵用的,对付我们进攻用的。”一位将领迟疑地说道。 对付我们进攻用的?开什么玩笑?攻城的是宋军好不好!我们才是守城的。对付我们进攻的?难道宋军摆开这个的阵形,是担心我军在击退他们的攻城后,趁胜追击? 一定是这样的!这才符合羸弱的宋军一贯作风。 众人的议论纷纷,让李延庆直摇头。 如果是一年前,李延庆绝对相信,可是现在,他不敢相信。 宋军都打到凉州城下了,还叫羸弱? “留后,诸位将军,宋军又有新动静了!” 负责观察敌情的军官大叫道。 李延庆和诸位将领连忙跑出城楼里的房间,趴在跺墙上,向外张望。 第一百七十一章凉州城chaptere (=) 第一百七十二章 凉州城(三) 李延庆等人举目仔细看,发现过来的是二十辆高车。由于隔得有点远,看上去像是荒野上的杂草,细节看得都不清楚。 有宋军骑兵时不时地从旁边跑过,看上去就像杂草旁一只虫子跑过来跑过去。 “这东西很高啊。” “是啊,隔得太远,不好判断到底有多高。” 等了一会,高车近了,李延庆等人能看清楚许多。确实很高,也很大,由十几头牛拉着,缓缓地向前。在高车后面,是两三百辆普通的车,上面坐着人,也载满了东西。 “是轒轀车?” “不像,轒轀车确实有这么高,但是没有这么大。” “临冲吕公车?宋国居然把这种车都造出来?听说上回他们用这车,还是立国初年,攻打太原北汉时用过。” “临冲吕公车?不像。”李延庆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大夏从宋国抄录了一份《武经七书》里回来,珍藏在枢密院。本官在兴庆府时,有幸看过一回。书上有记,吕公车高数丈,长数十丈,车内分上下五层,每层有梯子可供上下,车中可载几百名士兵,配有机弩毒矢,枪戟刀矛等兵,以及撞木等破坏城墙的器械。” 李延庆指着远处的二十辆车子,“你们看,与书上描述的不像。” “会不会是宋国工匠造出的新攻城器具?” “有可能。宋国工匠心思精巧,手艺高超,有这个可能。” “不管是什么,都飞不过这城墙来。我们就坚守城墙,给宋军一个好看!” “遵命!” 二十辆车子越来越近,李延庆等人也看得清清楚楚。 高约三四丈,长两三丈,宽一丈多,一根长约四五丈的长木杆,倒在后面,像是一截尾巴。前面一根短杆挂着一个大箱子,就像一杆放大的称。 在靠后面的地方,还有两个一人多高的大轮子。 这庞然大物有十二个高轮,在十几头牛的拉动下,缓缓地走进宋军方阵的间隙中。 隔着城墙不到三百步,二十辆车子停下。每辆车有数十人围上去开始忙碌。 牛被牵走,给那辆车装上十二条对称的腿,从车身直接抓在地面上。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很大个的蝎子。 李延庆等人开始猜测这到底是什么武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会不会是抛石机?” 终于有人提出一个很接近现实的答案。 现场变得十分寂静。 一个将领讪讪地说道:“哪有这么大的抛石机?” 其他人对视一眼,纷纷点头附和。 抛石机,大家都见识过。夏军曾经有一支泼喜军,由数百匹骆驼组成。骆驼驮着的旋风炮,就是一种小型可转向的抛石机。 只是它杀伤力并不理想,加上造价昂贵,所以越来越窘困的夏军,早就取消了这支军队。 “如果真是抛石机,那威力肯定十分惊人了。马上准备各种木板石块,要是城墙被抛石机用巨石击垮出缺口,马上填补。” 2k “遵令!” 苏携站在后面,看着军士工匠们展开抛石机。 这二十部抛石机,就是擅长机械制造的他,根据赵似的草图,反复研制,最后定型制造出来的。 全名叫配重式踏轮抛石机。所有的参数也在他的脑海里。 高十二点六米,长八点五米,宽四米。 长杆长十四点二米,短杆长二点二米,配重箱可装十二吨配重。现在士兵们正从车上取下一块块单重五十斤的石块,往配重箱里装填。 在底部是四点八米长的滑槽,上面是一块前低后高的斜板,它叫弹药位。弹药位下面是两排滚轮,装在滑槽两边。 有士兵正在给滑槽清洁,再抹上润滑油。还有其它活动的轴承,也有士兵在上润滑油脂。 在斜倒靠地的长杆顶端,有士兵在给长杆和弹袋之间,系上标准的长绳,来回检查它的牢固性。 “季升兄,弹药来了。” 苏携回过头,看到许临指挥众人把弹药车缓缓地赶了过来。 车上装着一个个黑乎乎的圆罐,互相之间都是用松软的草垛隔开。圆罐有一米多高,粗得一人合抱不了。 苏携知道,这里面足足装了两百斤火油。火油是从延州的黑油里蒸馏提炼出来的。这种黑油,正是许临的老师,沈括沈梦溪在《梦溪笔谈》里记载的,从地里冒出来,可以自燃的那种油。 外面一层还混了其它什么东西,苏携就不得而知,那是精通化工的许临的专业范畴。 “小心地搬运,这玩意易燃易爆,又特别容易碎,千万要小心!”许临在旁边大声叮嘱,看到士兵们把一车四罐弹药都搬下来,摆到一边后,这才放心。 “子期兄,这回你带了多少弹药来?” “季升兄,官家都说了,有机会就好好实战一回。所以我把存货都带来了,足足三千发。” “三千发!”苏携惊叫道,“子期兄,你可真够丧心病狂的。” “什么丧心病狂?” “你算算,我们不算最里面的助爆物,一发弹药有两百斤火油,三千发就是六十万斤火油。按照格物院的新度量衡,足足三百吨火油,凉州城才多大” “不,季升兄,这三百吨火油我们不会投射到全凉州城,你的抛石机也覆盖不了啊。就这么一块,”许临指着凉州城南门城楼,遥遥地画了一个圈。 “就这么大的地方,你的抛石机能覆盖的范围,全投到里面。” “这还不够丧心病狂?!”苏携摇了摇头,随即说道:“为了最大限度发挥威力,我会叫他们把二十辆抛石机的中心点,落在凉州城南门上。要确保三分之二的弹药落在南门城楼左右各三十米范围里。” “可以!” 站在后面倾听两人谈话的军官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你们俩都够丧心病狂的! 半个小时后,二十辆抛石机都架设好了。 “准备试射!” 有数名士兵钻进两边的踏轮里,开始脚踏转动踏轮。踏轮转动,通过一组齿轮驱动着卷轴,一圈圈地卷着拉着长杆的绳子。 随着绳子卷了一圈又一圈,翘起来的长杆被慢慢地拉低。 士兵们把一百斤标准圆石弹摆在弹药位上,然后把它推到滑槽的前方。等到长杆低到最低部,卡住齿轮,使它保持不动,再把弹袋裹在石弹上。 “射前检查!” “检查完毕,一切正常!” “发射!” 炮长一拉扳手,踏轮和卷轴的齿轮互相离开。在数吨重的配重箱的势能拉扯下,短杆下压。 杠杆原理,长杆自然地向上翘,从而拉动弹袋做出一个弧线很长的运动。 弹袋裹在石弹上,石弹又压在弹药位上,压力加摩擦力,拉动着弹药位向后滑。而弹药位下面的滚轮与滑槽的摩擦力极小。在弹袋的拉动下,弹药位顺着滑槽迅速地向后移动。 还没移到滑槽最后部,弹袋跟随着长杆的曲线运动,已经兜着石弹,呼地悬空。弹药位裹着兽皮的部位撞到滑槽最后部停下时,弹袋带着石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前飞去。 长杆在配重箱势能的拉动下,继续迅速向前翘。接近垂直时,配重箱的势能耗尽,自重阻止长杆继续向前。此时,弹袋却把两百斤的石弹抛了出去。 借着这股离心力,石弹飞过空中,越过凉州城墙。 在旁边一直用三脚架单筒望远镜观测的士官很快就算出抛射曲线。 “配置加五百斤,试射三百斤石弹。”军士长拿着计算结果在大声吩咐道。 苏携和许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里满是欣喜。算学等格物学问,也能派上大用场了。 十七发三百斤石弹结结实实砸在了城墙上,以南门为中间,分散在左右两边,散点最远处不超过四十米。 还有三发飞过城墙,那三辆抛石车的人又开始修正。 石弹砸在城墙上,把外面包着的墙砖砸得碎石乱溅,腾出巨大的尘土。 李延庆等人站在南门城楼上,觉得脚下晃动了几下。 他们的脸色变白,一位将领惊慌地失声叫了出来:“宋军的抛石机,为何威力如此巨大?” 城楼上一片寂静,大家都在想这个问题,却都想不通这个问题。他们只是觉得,在这二十架庞然大物面前,他们一直认为固如金汤的凉州城,似乎没有那么坚固。 沉寂中,突然一位将领指着远处,惊叫道:“他们在干什么?” 悠悠响起的号角声,就像扫帚一般,把城外所有的声音都清扫掉了。在一片寂静中,数万宋军将士,高举手里的刀枪弓弩,齐声高呼。 “万胜!万胜!万胜!” 排山倒海的呼声刚笼罩着凉州城,二十辆抛石车一一发射。 它们把二十个火球打上了天。这二十个火球,头部冒着火,尾部拖着长长的黑烟,像从空中飞掠而至的陨石,向南门城楼方向呼啸坠落。 第一百七十二章凉州城(三) 第一百七十三章 凉州城失陷 “凉州城是如何陷落的,你——给朕说个清楚!”李乾顺咬牙切齿地问道。 在他跟前,跪着一位衣衫破烂,满脸污渍,头发蓬乱,散发着难闻气味,如同逃荒千里的难民。 “陛下恕罪!”跪着的人叫嵬名忠信,凉州军副统军。 他胆魄已丧,跪在地上只知道磕头。 李乾顺怒气冲冲地跑下阶陛,围着嵬名忠信打着转,就像一头恶狼,想把眼前的猎物撕成碎片。 最后一点理智拉住他的手脚,让他没有对心目中的懦夫、逃兵拳脚相加。 “陛下,请勿动怒,现在要紧的是搞清楚凉州城到底是如何陷落的。”站在旁边的李青鸾劝道。 李乾顺转头看了她一眼,又瞪了嵬名忠信,强压着怒气,回到了座椅上。 “嵬名忠信,朕饶你无罪,快把凉州城发生的一切,告诉朕。” 李青鸾在旁边也善言安慰道:“陛下相信你不是临阵脱逃,你是为了给陛下和朝廷报信,出生入死,费尽千辛万苦,才逃出宋军魔爪,回到兴庆府。” “陛下,郡主!” 嵬名忠信不由悲从中来,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被点燃,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声中,李乾顺有些不耐烦,又要出声呵斥,看到李青鸾轻轻地摇了摇头,便又忍住。 等情绪发泄地差不多,嵬名忠信开始讲述凉州城发生的一切。 “属下当时负责守东门。那天早上,李留后非常警觉,天没亮就传令全城戒备。后来我们才知道,李留后是对的,宋军天没亮就开始布阵。” “等到天亮,看清楚宋军部署,南门和西门是数万步军,东门和北门是数万骑兵。李留后传令给各门各处,说宋军主攻方向当以南门为主,西门为辅。于是调集预备队集中在南门后面,并叫我们东门和北门,好生警惕,不要让宋军趁乱偷袭” 李乾顺脸上面无表情,心里暗暗点了点头。 李延庆不仅是宗室,更是宿将,否则的话也不会把守凉州城的重任交给他。听嵬名忠信的讲述,李延庆应对非常得当,换其他人去,不见得能做得比他好。 可是这么一个稳重可靠的人,如此恰当的应对,怎么就让宋军把凉州城打下来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安装最新版。】 “微臣一直在东门来回巡查,叫军士们打起精神,叫民夫们把兵甲箭矢、檑木滚石等物械搬到城墙上。宋军一直没有进攻。微臣守的东门,宋军骑兵们也一直在离城两里的地方集结,不进攻也不游弋。” “等了不知多久,大约是辰时一刻的样子。微臣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太安静了。然后听到了宋军的号角声,随即听到数万宋军高呼三声,‘万胜’,恍如一个人喊出的,声音排山倒海,从南边传来。” 嵬名忠信咽了一口口水,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开始跳动,似乎对接下来要讲述的情景怀有某种极深的恐惧。 “微臣闻声抬头向南边看去,只见天空有二十颗流星,从天而降,直接落在南门城楼上” “流星?”李乾顺实在忍不住,打断了嵬名忠信的话。 “是的陛下,是二十个大火球,非常大,微臣在东门,隔着好几里远,还能看得清清楚楚。它浑身冒着火,拖着长长的黑烟尾巴,从天上划过,一头砸到南门。” 说到这里,跪在地上的嵬名忠信浑身颤抖起来,眼睛里全是溢出来的恐惧。 “然后呢?”李乾顺不满地问了一声。 嵬名忠信还沉浸在恐惧之中,根本没有听到。 “嵬名忠信!陛下在问你话!”旁边的李青鸾大叫了一声,终于把嵬名忠信唤醒了。 “陛下问你,然后呢?” 嵬名忠信硕壮的身子,越发地抖个不停,像秋风里树叶。 他要紧牙关,终于把要说出的话从嘴巴里挤了出来。 “南门城楼瞬间被一大团火海给包围了。有超过十个火球正中南门城楼,其余散在它两边,相隔不远。整个南门城楼立刻化成了一个大火炉。微臣站在东门城楼上,隔着几里远,都能听到大火在风声啪啪的燃烧声,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 李青鸾敏锐地发现到重要问题,“你刚才说,李留后在南门城楼上?” “是的郡主,李留后判断南门是宋军的主攻方向,便亲自去那里督战。宋军二十个火球,当时就吞噬了南门城楼。李留后,还有李副统军,嵬名监军使十几位将领,当时就被火海给淹没了。” 李乾顺和李青鸾脸色一变。 “一个都没跑出来?” “没有跑出来。微臣在奔兴庆府的路上,遇到几位侥幸从南门附近跑出来的军士。他们说,南门城楼上,除了李留后等将领,还有两千多精锐,都没跑出来。” 听完嵬名忠信带哭腔的话,李乾顺咬牙切齿地说道:“就这样,你们就弃城了?” 嵬名忠信摇摇头,失神地答道:“陛下,微臣倒是觉得李留后他们如此还好了,一了百了,没有像我们,在炼狱里煎熬了一天一夜,眼睁睁地看着亲朋好友,一个个被怎么也烧不尽的大火吞噬。” 李青鸾给李乾顺递过去一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然后柔声道:“嵬名忠信,不要憋在心里,都说出来。” “好,郡主,我都说出来。二十个火球仅仅只是开始。微臣看到南门城楼化为火海后,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增援时,二十个火球又一次划破长空,向南门飞去。这次,它们的落点向后面推进一些,散落在南门后面十丈左右的地方。” “那里聚集了大批预备队,看到南门城楼起了大火。这些夏国勇士,凉州军最精锐的士兵,没有转身溃散,而是尝试着冲上城楼去救火。万万没有想到,宋军第二批火球又来了,正好砸在他们中间。” “三千预备队,瞬间被一个个火球打得七零八落,然后被火海包围。还没等他们挣扎着跑出来,第三批,第四批,第五批接连不断地往他们头上砸来。宋军的火球仿佛源源不断,用之不竭,一批又一批地覆盖着南门城楼左右后三个方向各半里的地方。” “我在东门城楼上看着,远远地看着,成千上万的军民在南城里挣扎着。他们先是变成了红色,跟大火一个颜色。他们不断地扭动着,挣扎着。可是他们都像是蜡做的,被大火烧化了,流淌着连在了一起。” 嵬名忠信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虚处,嘴里喃喃地念道,仿佛自言自语。 “整个南城都烧了起来,就连夯土泥石都在燃烧。那天又吹着南风,风助火势,很快,西城,北城,最后是东城,整个凉州都被点燃了,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篝火。数万军民在火海里嘶叫着,奔跑着,四处逃命。” 嵬名忠信脸上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下,在满是污渍的脸上冲出一道道痕迹。 “挡住宋军的城墙,成了关住军民的笼栅。数万人在里面,仿佛被罩在铁锅里,用火烤的老鼠。一天一夜,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把什么都烧光了。微臣听说,靠近南门有个武库,那里的铁器都被烧成一团团歪七歪八的铁球,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大火一直在烧,把房屋烧没了,粮食烧没了,人烧没了。实在没有什么可烧了,它才慢慢地熄灭。烧过后的凉州城,成了地狱,黑色的地狱。一眼看去,什么都是焦黑色,分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微臣的妻儿老小,也混在里面,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 说到这里,嵬名忠信附在地上,嚎啕大哭,声音仿佛是地狱里游荡的鬼魂在哭泣。 chaptere (=) 第一百七十四章 西寿军司败亡 听着嵬名忠信的哭诉,李乾顺没有出声,也不敢出声。他只觉得后背发寒。 过了许久,李青鸾开口了,声音嘶哑,“凉州城后来是怎么陷落的?” 大哭一场后的嵬名忠信,仿佛把所有的悲痛都随着泪水一起排出,心里只剩下麻木、悲凉和无尽的哀怨。 他目光呆滞,失神地答道:“第二天一早,宋军又开始布阵。这次,他们把那二十辆从地狱里推出来的高车推到西门前,城里的人都疯了。守西门的凉州军指挥使曹勉等人,开了门,率众出城求降。” “这就降了?”李乾顺不敢置信地问道。 “陛下,在那场大火里煎熬一天一夜了,最后活下的人,只想再活下去。而且南门被烧成了废墟,城门被烧得不见踪迹,宋军在西门投降前,就从那里轻轻松松地开进城来” 顿了顿,嵬名忠信继续说道:“城里乱成了一团,投降的投降,逃命的逃命,各自顾各自的。微臣带着两千残骑,出东门逃窜,被宋军骑兵一路追杀。部属们拼死掩护,又绕了一大段路,微臣终于才逃得生天,日夜兼程奔兴庆府” 说完这些,嵬名忠信瘫坐在殿上。 给陛下报信,是他坚持到现在唯一的动力。现在向陛下禀告完了,他所有的精气神骤然不见,仿佛在凉州城那场大火里已经被烧尽了。 李青鸾叫来侍卫,把只剩下一副躯壳的嵬名忠信拖走,殿里一片寂静。 李乾顺许久都没有从噩耗中摆脱出来。凉州城失陷,兴庆府与甘肃军司、黑水军司的联系被切断的,夏国失去一臂。 前所未有的危机! 李青鸾看着皇帝弟弟,想开口劝导,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她知道,后面还有更多噩耗跟着来。赵十三教出的刘法等人,绝不会轻易罢休。他们会趁势扩大战果,在夏国身上狠狠地撕下一块肉来。 果然,没过多久,有军报传来。 “定西军祁连山师和朱雀旗井宿一师,从凉州城急行四百里,奔袭沙陀军。沙陀军猝不及防,全军溃败,仅余五百余人逃回顺州。宋军进而攻取应理城。” 沙陀军,是夏国收编境内的沙陀族人,编为一军,大约七千余帐,驻扎在应理城附近。 而今的沙陀族人,早就没有李克用、李存瑁父子南征北战,武德充沛时的强盛,他们被击溃,是预料之中的事。 关键是应理城被宋军占领,那就很麻烦了。 兴庆府到凉州之间,是一片广袤的戈壁沙漠。中间有水源和小绿洲,走数十上百人的骆驼商队还行。上千人的大军行走,那就是找死。 就算不迷路能找到水源和小绿洲,那里的水也无法供应这么多人马。 所以只能沿着黄河北岸南下,在应理城折向西边。现在宋军占据了应理城,等于卡住了黄河北岸,兴庆府连接凉州城的要隘。 李乾顺和李青鸾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冷汗都出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西寿军司危险!” 李乾顺站起身来,正要大声叫唤侍卫。 “陛下,来不及了!现在的宋军,不是以前的宋军。以前的宋军只要不属于同一军,就算是隔着一道山谷,也不会互相支援配合。臣妾在宋国获悉的情报,宋军互相之间的配合,是赵十三一直当重点在抓。西军改制后,也一直在革除此弊端。” “且泾原军督军姚麟,副督军王禀,都不是等闲之辈。定西军开始行动后,他们也在泾原路境内集结兵马,一直虎视眈眈。如此大好良机,他们是不会放过的。” 听了李青鸾的话,李乾顺迟疑地坐回座椅上。他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期盼和侥幸。希望宋军还跟以前一样,指挥混乱,各自为政。 但是李乾顺知道,这不可能的!宋军要是还跟以前一样,连凉州城下都近不得,更不用说打下凉州城。 “报!韦州急报!”有枢密院的承旨捧着一份军报,满头大汗地跑进殿里来。 李乾顺心里一冷。不想发生的事,它却还是发生了。 犹豫了一会,李乾顺最后还是咬着牙说道。 “念!” “泾原军督军姚麟率主力沿葫芦河川北上,连破数寨,尽据河险后向西进攻西寿军司。副督军王禀率部出会州,沿黄河北上,向东进攻。应理城的宋军朱雀部井宿一师,渡黄河南下,从北面进攻。” “宋军三面合围,步步为营,最后与我西寿军司主力在惟精山会战。激战一天一夜,西寿军司都统军李懋、副统军嵬名答离、监军使等将领十余人战死,指挥使李岱率残部两千余人渡葫芦河川,东逃至韦州” 李乾顺感觉到天都要塌下来了,凉州丢了,甘肃军司和黑水军司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与兴庆府失去了联系。 现在西寿军司也没了。 西寿军司面对着宋国强大的平夏军,压力很大。 从去年开始,一直是被宋军袭扰的重点区域。杀巡哨,劫粮道那里几乎成了宋军骑兵部队实战训练的基地。 李乾顺也没有太多的兵马往里面添,只是叫各部据险扼守,如同往年对面的宋军一般。所以西寿军司的兵力一直比较弱。 这次宋军三面合攻,加上那里北、西面有黄河,东面有葫芦河川,南边是高山峻岭,回旋余地极小。宋军以优势兵力三面挤压,西寿军司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现在看来,败亡是可以料想的。只是此前谁也不敢相信,宋军居然如此胆大。 夏国上下更没有想到的是,宋军居然短时间里就把凉州城攻下,而夏军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腾出手来的宋军,挟大胜之势,风卷残云! 李乾顺的心就跟刀绞的一般,因为他从西寿军想到了甘、肃、瓜、沙河西四州。 这四州,夏国对它们的掌控力原本就相对比较弱,那里真正当家做主的,还是地方世家,回鹘、吐蕃部落的首领。 比如刚才所说的带头投降的凉州指挥使曹延,是曾做过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的子孙,不仅是凉州大户世家,在陇右诸州也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这些人一直臣服于夏国的兵威之下,但是跟宋国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 西域商队带来的商品,卖去宋国,能获取暴利。面对这份巨大的利益,河西诸州各势力都不会放弃,代表兴庆府镇守各州的统军、监军使,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宋国崛起,把夏国打得连连败退,现在又占据了凉州,这些人肯定会动心思。如果两三年间,夏国不主动收复凉州等失地,河西诸州难保不会有变。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可是攻打凉州哪有那么容易? 宋军善守的优势更加发挥地淋漓尽致。银州地处夏国河南腹地,夏军尽起十五万精锐,攻打了近两个月,屹立不动。 凉州城更大更坚固,修葺加固后,在宋军手里会发挥更大的作用,夏军更难攻下。 但是最可怕的是宋军的朱雀旗骑兵。 这次奔袭沙陀军,直取应理城。接着渡河南下,会攻西寿军,朱雀旗骑兵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可以看得出,宋军对骑兵的应用,甚至超出了夏国,几乎可以与契丹北辽媲美。 到时候夏国主力尽出,攻打凉州城。一旦顿于城下,师老兵疲,数万朱雀旗骑兵就是数万只恶狼,徘徊在夏军周围。 只要露出一点软肋,他们就会一涌而上,把夏军撕成碎片。 思绪飞闪,到最后,李乾顺忍不住痛哭起来。 “朕对不起父皇,对不起列祖列宗!我大夏祖先,兴于河南五州,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才有这左右两厢十二军司的河山。可是在朕的手里,短短两年,就丧失了卓啰、左厢神勇、西寿三军司和凉州城朕有愧啊!” 李青鸾看着满脸是泪的弟弟,默然许久,最后开口道:“臣妾去一趟北辽南京,不管如何,定要为陛下求得一位辽国宗室女回来为后。有她在夏国,宋国多少有几分顾忌。夏国,需要喘口气。” 李乾顺抬起头,眼泪还在脸上,“如此辛苦皇姐了。” chaptere (=) 第一百七十五章 圣慈宫 圣慈宫东偏殿,圣母皇太后朱氏端坐在上首,赵似坐在左下首第一,再下面是贵妃明朝霞,对面右下首第一位是皇后曾淑华。 每人前面一张桌几,上面摆着五六个盘子、碗,有鸡肉羊肉、有青菜、有羹,朱氏面前摆着一碗面食,赵似、曾淑华和明朝霞跟前摆着一碗大米饭。 “官家啊,听说你已经下诏,给老身的三位父亲追赠?” “是的母亲,尚书省礼部进奏,请追赠崔公光禄大夫、朱公金紫光禄大夫、任公银紫光禄大夫,朕已经准允,即日正式下诏。” 朱氏双掌合一,闭着眼睛,虔诚地说道:“观世音大士保佑。老身生父崔公早逝,母亲改嫁了朱公,后家里实在贫寒,养不活太多人口,便送给了任公抚养,才能活命。现在能为三位先人追赠官职,老身也算是了结一桩心事。” 哲宗在世时,多少有些顾忌向太后的想法以及朝中重臣的看法。但赵似就不一样,虽然他即位才八九个月的时间,但权势威望却不可同日而语。 加上他跟向太后已经是暗中决裂,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一团和气。所以她的想法,赵似是不会太顾忌。 朝中重臣对这件事的看法?赵似更不在乎了。 只是这件事不是很紧急,所以一直等到现在才正式完成上奏、准奏、下诏整个流程。 “是儿子疏忽了,一直拖到现在,让母亲心急了。”赵似恭敬地说道。 “官家有那么多军国大事要处理,老身的这点事,不急,不急。来,官家,老身特意叫御膳房准备了你爱吃的焖鸡,尝尝吧。”朱氏哈哈大笑,指着赵似三人跟前的碗,又说了起来。 “你们三个,还真凑到一块,都喜欢吃米饭。皇后和贵妃,一个在泉州长大,一个在岭南长大,爱吃米饭是理所当然的。官家,你可是在开封城长大的,怎么一下子变了性子,爱吃起米饭来?” 赵似笑了笑,“跟着皇后和贵妃吃了几回米饭,觉得挺好吃的,就喜欢吃上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 是啊,我总不能说自己前身是个南方人,爱吃米饭。 朱氏只是扯着闲话而已,赵似吃麦子还是米饭都无关紧要。 说了几句,朱氏突然问道:“官家,老身听说邢恕邢夫子还在刑部大狱里关着?” “母亲,是开封第一牢狱。” “想不到这个人,居然这么坏!居然敢勾结河西家,袭击官家你。还有诸多种种,真是叫老身气愤。”朱氏忿忿地说道,她看了一眼赵似的神情,叹了一口气,“谁曾想到,他这个对老身有恩的人,居然暗害起老身的儿子来。” 赵似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饭,曾淑华目光在朱氏和赵似脸上轻轻一扫,拿起汤勺喝起羹来。 明朝霞却在一旁好奇地问道:“太后,这邢恕还对你有恩?” “可不是。”朱氏心里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儿子儿媳两口子都鬼精鬼精的,幸好还有个虽然聪慧,但是相比之下算是傻得可爱的明朝霞,自己这出戏还能继续往下唱。 “那是元丰八年,老身扶你们父皇的灵柩入永裕陵。路过永安陵时,时知河南府的韩献肃公从西京洛阳赶来拜会我。老身当时虽然顶着天子生母的名声,可是上有婆婆太皇太后,旁有向太后,我就是庙宇里的旗幡,看着耀眼,可是没有多少人看得起——人家都去拜真佛去了。” “韩献肃公可是天下名士,一代名臣。老身当时是受宠若惊,回到开封城,忍不住跟人唠叨了几句,结果传到你们的祖母耳朵里。太皇太后是位非常遵礼法和严肃的人,她把老身叫去,训斥了一顿,说‘韩绛是先朝老臣,你如何配受他的礼遇。’” “当时老身是羞愧难当,除了流眼泪,说不出一句话。这还不算,有些坏了良心的朝臣,听到这件事,为了讨好你们的祖母,就罗织老身的罪名,纷纷上奏,对老身喊打喊杀” 朱氏说到这里,神情黯然。 一直在认真听的明朝霞忍不住出声连连安慰。 一直在假装认真听的赵似心里暗叹几声,尴尬的身份,屈辱的遭遇这一切的积累和爆发,让母亲在去年下定了决心。 借着短命的皇侄儿,演了一出戏。 这出戏里,苏珪等人是傻乎乎往坑里跳,被人当了枪使的悲剧;向太后、十一哥他们成了这出戏的“幕后黑手”,为此付出惨重代价;自己成了最大的获利者;而皇兄,成了最受伤害的那一位。 赵似抬起头,看到对面的曾淑华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 她也明白这一点了。 只有明朝霞还在安慰着朱氏。 朱氏搽了搽眼角的泪渍,笑着说道:“没事,没事。老身不活得好好的吗?” “高家的表叔高大郎知道后,心中不安。邢夫子也悄悄劝他,‘太妃是当今皇帝的生母,理所当然应受到尊崇。小人挑拨离间的风气,绝不能继续。高后对太妃的态度若被皇帝知道,你们高家以后麻烦可就大了。’” “说完,邢夫子拿出一份早就写好的奏章给高大郎,要他抄一遍,由他出面劝太皇太后礼遇老身。高大郎照办。你们祖母阅罢奏折,感到很惊讶,问高大郎,‘你不多识字,怎么写出这等文章?从实讲来!’” 朱氏是讲得津津有味。 尤其是还有明朝霞这个认真听的观众,在不断地做出反应和出声捧哏,更是激发了老太太的兴致。 “高大郎不敢隐瞒,具实以奏。你们祖母大怒,当即将邢夫子贬去随州老身有一说一,你们祖母虽然为人肃厉,但真的通情达理。她恼怒老身,只是担心有权臣利用老身的身份,扰乱朝政。其余的,对老身的待遇,都是优中从优。” 听到这里,赵似接了一句,“所以在元祐年间,皇祖母过世后,邢恕等人纷纷上奏,造谣攻讦,蛊惑皇兄,意图夺皇祖母进封尊号,贬为庶人。母亲出声言明了真相,这才让皇兄没有犯下大错。” 朱氏听到这里,一时无语。 唉,自己生的儿子太聪慧,而且居然把对付朝中老狐狸的招数,用在自己身上,我还能说什么? 我只不过想替邢恕求个情,还当年那份恩情。 又怎么了! 说了这么多话,做了这么多铺垫,被你一句话就给堵了回来。 心太累了,不想多说话,还是直奔主题吧。 “官家,老身想替邢夫子求个情。上天有好生之德,能饶人处且饶人。” 赵似还没有出声应答,明朝霞震惊了。 感情婆婆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给邢恕求情? 他可是一系列坑害你亲儿子的阴谋诡计的幕后策划。光阌乡驿站夜袭事件,他就死罪难逃。十三郎留着他,就是想让新改制的大理寺有个祭旗开市的物件。借他的人头,向天下做一次“大宋司法改制教育”。 你居然给他求情?婆婆,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看着明朝霞忽闪的大眼睛,赵似接受到她的信息,回了个眼神,稍安勿躁。 赵似知道,母亲并不是不在乎自己了,她只是不相信那些事是邢恕做的。她一直固执地认为,那些暗害自己,她亲儿子的阴谋诡计,都是赵佶和向太后联手干出来的。 邢恕只是他们推出来的替罪羊。 赵似知道,这不是母亲老糊涂,轻信了谁的鬼话。而是她这一生表面上尊荣,实际上前被婆婆高太后,后被正妻向太后压制着,总是被人轻视。 偶尔有一两位对她好的,就被记在心里,有机会要报恩。所以自己一即位,就暗示给韩绛追赠,给他子孙遗荫。所以听到邢恕的消息,宁愿相信他是向太后和十一哥的替罪羊,主动为他求情。 “太后,请容儿子过问一下案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朱氏笑了,“那就好!” “圣母皇太后,有人拜见!”内侍在殿门口禀告道。 “谁?” “崇恩宫派来的人。” chaptere (=) 第一百七十六章 邢恕 “崇恩宫的人?” “是的太后,崇恩皇后说,她做了几件小食,献给两位太后品尝。” “难得她一片孝心。叫进来吧。” “是。” 崇恩宫里的人刚被传到偏殿门口,梁师成慌慌张张地跑到门口,差点撞到了崇恩宫的人。 “太后恕罪!皇后恕罪!贵妃恕罪!官家,西北紧急军报!”梁师成在殿门口忙不迭地说道。 “进来吧。”赵似开口了。 梁师成提着前襟忙不迭地跑了进去,圣慈宫内侍连忙把崇恩宫来的人拦在门口,叫她稍等片刻。 赵似接过军报,扫了一眼,只是眼睛亮了亮,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 可是朱氏、曾淑华、明朝霞着急。 她们看到梁师成跑得满头大汗,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看到赵世沉吟不语,心里更加焦急。 明朝霞沉不住气,抢先开口了。 “官家,西北出了什么大事?” “捷报而已。刘法和姚公趁着折令公、赵隆、折彦质、杨宗闵等人,把夏军主力拖在银州,围攻凉州,两日一夜攻陷此城,继而再败沙陀军,占应理城,再进而会攻夏国西寿军司,尽复其地。至此,葫芦河川—应理城以西,重回我大宋!” “啊!”明朝霞猛地尖叫一声,站起身来又蹦又跳。 她跟着赵似去过沿边诸路,熟悉那里的地理,知道赵似刚才轻描淡写的一席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朱氏和曾淑华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们只知道宋军克复凉州,顺手又灭了夏国一个军司。 这个消息足以让她们震惊万分。 朱氏双手合掌,对着虚空处念念有词:“观音大士保佑我大宋!保佑我皇儿!” 曾淑华却有些哭笑不得,“官家,如此大捷,你为何镇静自如?” 我装个b不行吗? 赵似哈哈一笑,“以后的大捷会一个大过一个,娘子,我们要开始适应。” 明朝霞在旁边,一脸崇拜的说道:“官家刚才真的好帅,真的有谢东山‘小儿辈逐已破贼’的风范。” 等三人从惊喜中都冷静下来,赵似开口道:“捷报传来,有些事情需要马上处理。母亲,儿子先去崇政殿。” “去吧!”朱氏一脸慈爱地答道。 “两位娘子,还请陪陪母亲。” “臣妾知道,官家请放心。” 赵似起身,走路带风,快要偏殿门口时,他转头嘱咐梁师成,“今儿敏行阁谁值班?” “官家,元度先生和玄明先生都在。” “嗯,你把他俩请到东偏殿,再把曹六郎、化田和猛子叫来。然后去请章相和安枢相来啊呀!”赵似只顾着跟梁师成交代话,没有想到偏殿门口还站着一人,差点就撞上。 畅想中文网 赵似看了一眼,是个女孩,不到他肩膀高,瘦瘦弱弱,捧着一个食盒,惶恐地往边上让,低垂着头,嘴里念道着:“见过官家。” 没有太在意,赵似继续往前走。只是他刚才的动静,朱氏察觉到了。 “怎么了?” “回太后的话,没什么。是崇恩宫的人,给官家见礼。” “差点忘记了,崇恩宫的人还在,快叫进来。” 女孩小心地走到殿中,先行礼,“奴婢见过圣母皇太后,见过皇后娘子,见过贵妃娘子。” 声音就像风吹银铃,清脆干净。 朱氏笑呵呵地说道:“刘娘子真是有心了,还惦记着我这个老太婆。她做了什么小食?” “回太后的话,是四碟糕点。” “呈上来。这位小娘子说话的声音真好听,就跟黄莺鸟儿在枝头叫唤一样。来,来,上前来。” 宫女恭顺地上前去,把食盒摆到朱氏跟前的桌子上,并小心地打开盒盖。 朱氏的注意力不在盒子里的小食上,而是上下打量这个宫女。 年纪不大,才十三四岁的样子,肤色白里透红,就跟那春天里的桃花瓣儿一样。素妆,没有什么珠玉饰品,却更衬托得她美貌绰约,明艳不可方物。 在看看她的胸,年纪不大却鼓鼓的,还有那腰,那跪坐在地上的屁股,嗯,好生养。 “真是长得跟个小仙女似的。”朱氏看着眼前的宫女,赞不绝口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后的话,奴婢姓刘,大家都叫俺刘三娘子。”宫女低头,柔声答道。 “好!”朱氏看着宫女,是越看越爱。 曾淑华和明朝霞对视一眼,两人的目光都有些飘忽。 刚走进崇政殿东偏殿,早到一步的蔡卞和长孙墨离连忙迎了出来,齐声恭贺道:“西北大捷,克复失土,臣等为陛下贺!为大宋贺!” 赵似拱手道:“我大宋君臣同贺。” “先坐下,等会还有一堆的事,朕和你们两个先碰下头。” “请官家垂训。” “元度,凉州大捷,宣传口要发动起来。还有你提议的深入城镇酒馆茶楼,乡野田头村尾计划,也要动起来。那些从破落读书人和艺人中招募的宣讲员,集中培训,以《东华朝报》、《东京时报》的报道口径为基础,统一思想,然后深入去各处,说拉弹唱,各显神通。” “遵旨!”蔡卞恭敬地应道。 赵似看着他,鼓励地点点头。 用他为秘书省侍中,出乎很多人意料。大苏先生等人还很含蓄地提醒自己,不要让蔡卞暗中操控秘书省。 怎么可能? 秘书省以前那些管图书的等原职人员,早就被分流去其它馆阁,等于是自己一手重建。上上下下的骨干都是自己面试招进来,一手带出来的,还有长孙墨离和刘韐兼任左右散骑常侍,分掌左右诸科。 蔡卞怎么暗中掌控秘书省? 自己用蔡卞,看中了他的智慧,还他在蛊惑人心这块的本事。他要是跟自己再学上一两年,搞不好就是大宋版的戈培尔。 这样的人才,当然要放在身边。 “凉州大捷,朕也想不到。原本想着把休屠泽、白亭泽数万帐牧民掠走,减弱夏军骑兵实力,就算完成任务。想不到新造出来的抛石机和火油弹,威力如此巨大。” 应该是新式武器刚出来,免疫力比较低,要是宋军多烧上几回,大家就没有这么容易崩溃了。 赵似说到这里,一改刚才的兴奋激动,郑重地说道:“接下来,我们要给宋夏两国的战事降降火。至少在未来三年之内,宋军的主要任务不再是进攻,而是调略凉州以西的河西诸州,同时防备夏军的反扑和抢掠。” 说到这里,赵似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秘书省要把握好这个基调。宣传口、枢密院、尚书省等部门的协调,要把握好分寸。必须把所谓的乘胜追击,一举灭夏的狂妄念头扼杀掉!这是重中之重!” “遵旨!”蔡卞和长孙墨离连忙应道。 长孙墨离早就习惯了,蔡卞还不是很习惯。 因为赵似对秘书省的态度是只管下令,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在执行中争取理解。 与对三省六部和枢密院的态度截然不同。 “官家,曹官人、于大监、岑官人到了。”梁师成在崇政殿门口禀告道。 “叫进来。” 等三人坐下,赵似先向他们通报凉州大捷。 等他们说完贺词后,赵似开始布置任务。 “凉州大捷后,章相肯定会请求在开封城举行耀军威游行。这是国庆,不是饮酒作欢,当行。曹六郎,你的警察厅,先把地面清理干净了,省得届时出了乱子坏了大家的兴致。” “是。” “曹六郎,”赵似像是突然想起似的,“邢恕还在?” “是的官家,还在开封第一牢狱。”曹铎微微一愣,随即答道。 “哦”赵似的声音有点飘忽。 曹铎迟疑了一下,语气变得十分恭敬,“请容臣去问一问。” 赵似摆摆手,继续刚才的话题。 “凉州大捷,藏在地底的各种虫子会钻出来打探消息。化田,玄明,你们要多费心。” “遵旨。” “还有,西夏和北辽的情报工作,要加大力度。仗打完了,胜利如何变成实实在在的政治成果,就要看接下来的工作了。情报是至关重要的。猛子,师成,你们的担子很重。” “遵旨。” 殿门又传来禀告声。 “官家,章相、温枢相到了。” “快请进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邢恕 第一百七十七章 那就议和吧 章惇和温益联袂走进崇政殿,见过礼后,赵似向他们通报了凉州大捷。 章惇猛地站起,紧握着右拳,声如洪钟一般。 “官家,凉州收复了?” “收复了!” “我大宋尽收葫芦河川以西土地?” “都收复了。” 章惇跌跌撞撞地跑到殿门口,对着太庙方向,跪倒在地上,捶胸大哭。 “先帝,两位先帝啊,你们在天英灵可看到,凉州——收复了!攻灭夏国——不远了!你们的遗志,老臣有幸能看到实现!——两位先帝!” 赵似等人,饱含热泪地看着章惇。 大哭一场后,章惇抹干眼泪,扶正官帽,捋正官袍下襟,刚一坐下,第一句话就是:“官家,对夏战事,不能再打了。” 众人脸色一变。 温益看了看赵似的脸色,连忙说道:“章相,值此大获全胜,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何出此言?” “没钱了,国库没钱了。”章惇双手一摊,一脸的你们爱咋咋的! 温益哑口无言,只能无助地看着赵似。 蔡卞那双长眼看看赵似,又看看章惇,心里暗叹几口气。 官家手段高明啊,还在潜邸,就借着哲庙先帝的手,把我们这一干重臣揉圆搓扁。 有恩无威,怠慢轻上;有威无恩,怀怨谤上。恩威并施,方为上策。这些,都被官家琢磨透了,更是做得无声无色。 章惇,也被官家收服了。看你们俩的默契样子,还不承认! 蔡卞暗暗长舒了一口气。大家都是有志之士,以附骥尾,再图宏志,不寒碜。 “刚才官家对我们也说了,对夏战事必须降火,至少未来三年内,我军不再主动进攻夏国。” 蔡卞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章惇站起身来,心悦诚服地说道:“陛下圣明!” 蔡卞在旁边看着,心里有点泛酸,看你们这郎情妾意嗯是君臣相得的样子! “章相请坐,诸位请坐。” 按照赵似的新制,崇政殿重臣召对议事,还有垂拱殿御前议事,臣子们都是有座位的。只有在紫宸殿以及大庆殿大朝会时,才会群臣各自按班依官阶站立。 “仗是打胜了,但是朕知道这里面原因众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首先它是西夏过去三十多年梁党擅政,穷兵黩武、血腥内斗的结果;其实也是我军的反弹。我大宋军队,不乏懦弱胆怯之辈,更不缺血性勇武之士。此前累战累败,军制、军心、军纪诸多原因,压制将士们的勇武,束手束脚,彷徨无力。” “皇兄亲政后,章相调整战略,整饬军备,吕副相、质夫公等重臣更是在沿边亲自备战十余年的辛苦,逐渐扭转了我军被动挨打的局面。此消彼长,不,应该是此长彼消。奠定了我军大胜的基础。” 赵似侃侃一番言论,是在为这两年大胜的原因做定论,里面对章惇的功劳,做了很高的评价。 不过实情也是如此,没有章惇在哲庙皇帝亲政后对西军的大力整饬,调整对夏战略,奠定基础,赵似就算三头六臂,也没法打出这么多的胜仗来。 章惇马上站起来,拱手对答道:“陛下,对夏大胜,更离不开陛下天马行空的战略部署。河湟蕃部编为朱雀旗,亲率大军四战四捷,彻底改变我大宋对西夏的局势,我强敌弱,我主动敌被动。而后又整编军制,统一指挥,整肃军纪,振奋士气,识拔将才,才有这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之大捷。” “陛下圣明!当为我大宋中兴明君!” 随着章惇一声高呼,其余人也连忙跟着一起作揖行礼,齐声道:“陛下圣明!当为我大宋中兴明君!” 在人群里,蔡卞又泛酸了。 看看,你捧我,我捧你,当着我们的面,你们都抬起花花架子来,还说没有勾连? 只是官家和章惇,到底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章子厚!居然暗地里的手段玩得比我还溜! 赵似受了众人的礼,谦虚了两句,等大家都坐下,继续说道:“仗打完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我们一一理顺。先看外部,首先是夏国国主的态度?” 赵似说到这里,扫了一眼众人,“大家议一议。” 在座的早就熟悉赵似的套路,他这并不是自己没有主见,而是想听听的大家,集思广益,好对自己的意见查遗补漏。 长孙墨离先开口了,“官家,章相,诸位,以属下对夏主李乾顺的了解,这个时候,他应该不会屈服。因为我军大胜,稍一松口,恐我大宋就会狮子大口,提出十分苛刻的议和要求。其次,仗打到这个份上,夏国已经处在危急存亡之秋。” “夏国诸多贵族将领,跟我大宋血战近百年,身上血债累累,想和也不敢和,只能咬牙坚持下去。所以这个时候,夏国内部反倒更加团结了。夏主李乾顺只有更加强硬,做出一副誓死抗争到底的态度,好争取人心军心。” “有道理,”赵似赞许了一声,“所以夏国的态度,我们可以不管。继续封锁边关,提高警惕,严防他们反扑就是。” “陛下圣明,现在我们要注意的是北辽的态度。”长孙墨离补充了一句。 “是啊,北辽的态度。”赵似点了点头,“北辽君臣再昏庸,得知凉州被我军克复,也知道宋夏两国的势力,已经完全颠覆。以西夏在侧翼牵制我大宋的战略,即将破产。不管如何,他们都会做出强硬的态度,逼我大宋议和、退兵、割地。” 章惇捋着胡须,也开口了。 “陛下英明,一语点出了北辽君臣的心思。河东尤其是河北诸军,跟西军不可同日而语” 听到这里,赵似腹诽道,何止不可同日而语。 从真庙皇帝在澶州与辽圣帝结城下之盟后,河北近百年未经大的战事,诸禁军早就烂到骨子里去了。甚至不少州县,完全在靠一些乡兵弓箭手支撑着地方安全。 要是北辽翻脸,整兵南下,河北一线,肯定会像决了口的黄河,一泻千里。 “所以我们必须主动出击,派出使节团,打着进贺辽主七十岁万寿的旗号,前去辽国。卑辞厚礼,周旋转圜,让辽国放弃对我大宋动武。” 赵似开始说出自己的主见,“出使辽国,责任重大,主使副使人选必须慎重。首先不能是迂腐执拗之人,其次不能是只知道阿谀奉承之人。外圆内方,知道使用各种手段,坚守底线原则,达成任务。” “这人选,章相,元度先生,你们好好想一想,这两天尽快提出人选来。” “遵旨。” 第一百七十七章那就议和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大肥羊 章惇应了一声,问道:“官家,那使节与辽国商谈的底线原则是什么?” “宋夏议和;我军罢兵;可以放松关禁,输贩定额粮食布匹;放回自愿回去的夏国官员将领” 章惇一边听着,一边缓缓点头。 不做出一点让步,给西夏一点好处,谈什么和?作为“和事佬”的北辽也会觉得没有面子。这事就根本谈不成。最后的结果就是北辽以武力来促成宋夏两国和议,到时候宋国付出的就更多。 “也愿意给予北辽部分好处但是,我军克复的土地,一寸也不会让出去;我朝对夏国的‘赐币’正式取消。俘获的汉藩军民,我们不会放还回去。但是口头上可以答应放还,只是需要甄别无非就是拖延。” “臣记住了。出使辽国使节,臣心里有了合适的人选,只是还需要再斟酌一二,再呈请陛下定夺” 章惇答道。 “好,章相辛苦了。”赵似点点头,赞许地说道,然后继续往下说,“接下来是内部的事情。首先,对得胜西军的犒赏,尽快发下去。朕不是卖假饼的,只画饼,不真正做饼给人。” “遵旨!”章相和温益连忙应道。 “军阶随着军改已经颂行各部。军功章,还有功勋爵位,定下来了吗?” 蔡卞出声应道:“陛下,军功章秘书省和枢密院已经定下。设忠勇奖章,授予战场上受过伤的将士。设御侮奖章,授予参加过与外敌作战的将士。设显武、宣武、勇武三级奖章,授予立功将士。” “设昭武、忠武、云麾三级勋章,授予军功卓著的将士;设骠骑、冠军两级大勋章,授予军功卓绝者。奖励细节如下” 这些草案赵似已经看过,现在蔡卞说出来,等于是当着章惇和温益的面,把草案定下来。 “陛下,勋位爵位比较复杂,秘书省与三省和枢密院几经商议,拟定了草案。”蔡卞继续说道。 “勋位,待遇俸禄如官阶,终身制。起步同从六品,具体如下。从六品左庶长,正六品右庶长,从五品驷车庶长,正五品大庶长,从四品中顺大夫,正四品中大夫,从三品荣禄大夫,正三品光禄大夫,从二品银紫光禄大夫,正二品金紫光禄大夫,从一品柱国,正一品上柱国。” 章惇等到蔡卞说完,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陛下,此勋位与致仕品秩有何区别?” “致仕品秩,只是说明该官员在致仕后能够领到多少荣养俸给,并不等于他能享受该品阶的待遇。勋位则表示此人终身享受同官阶俸给和待遇。” 说到这里,赵似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从五品以上官员致仕,当以吏治功绩赐左庶长以上勋位,以示优抚。” “听陛下如此解释,臣明白了。” 赵似继续说道。 “此是勋位,还有爵位,元度先生,你往下宣读。” “是陛下。爵位超品,分伯、侯、公三阶。伯爵不分级。侯爵分亭侯、乡侯两级,即为二等侯和一等侯。公分县、郡、国三级。授爵原则还是陛下所言的‘凡爵非社稷之功不得封’。” 说到这里,蔡卞语音拔高,“此两次对夏大胜,除军功奖勋章、勋位之外,陛下亲自拟定,章楶章公授绥宁亭侯,姚麟姚公授静戎亭侯,刘法授安陇伯,种朴授中安伯,折可适授抚宁伯,刘仲武授滔山伯。” 大家听得出来,官家确实严格按照“凡爵非社稷之功不得封”和“官以任能、爵以酬功”的原则严格执行,对封爵非常谨慎。 绝不像历代先帝,稍微有些功勋,滥封官爵。 “爵位,由陛下御书诰封。勋位,由尚书省、枢密院提出,中书省审议,门下省复核,由陛下御准册封;军功奖章,分别由各军、枢密院授予;云麾以下勋章,由枢密院授予;骠骑、冠军大勋章,由陛下亲手授予。” “军功奖勋章、勋位的授予标准和流程的细节,秘书省已经编纂成典,即日下发给三省和枢密院。至于西军诸将士的军功奖勋章、勋位册封,已经下发各部,封爵诏书月内明发。不过需要在明年正旦,陛下要给云麾以上勋章获得者,亲自授勋” 蔡卞念完后,看了看众人,没有什么疑问提出来,便自觉地坐回座位上。 “刚才章相提到,”赵似毫不迟疑地继续其它的话题。众人也习惯他的理政处事风格,静静地听着。 “他请求对夏战事暂缓,因为国库没钱了。这是个大问题啊。” 听赵似提到财税问题,大家心里一凛。 搞钱是新党的专长,因为能让国库充盈,所以新党才能屡战屡胜,长时间把持朝政。而且在座的章惇、蔡卞、温益早就看出,官家其实也是站在新党这边的。 只是他的很多理财思路与新党截然不同。 所以几人都聪明地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 “财政是国家运作的基础,经济更是一切军事政治的基础。所以军改、政改之后,经改也是必须的。但是如何改,更要慎之又慎!思想混乱,贸然行事造成的结果就是财政崩溃,百姓吃苦,国家正常运作遭到破坏!” “前车之辙,后车之师!所以在正式经改之前,我们一定要慎重再慎重,先听取各方意见。朕决定下诏,召各州县贤良汇聚开封,对我大宋的经改进行大讨论。” “陛下,你是想效仿前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召开的‘盐铁会议’?” 章惇心头一动,连忙问道。 “是的。不过这一次的规模更大,召请的人士更多。” 听了赵似的话,章惇心里琢磨起来。 前汉“盐铁会议”是以各地贤良文学为一方,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为另一方,就盐铁专营、酒类专卖和平准均输等问题展开辩论。 产生最大的成果就是记载这次大辩论的《盐铁论。 “陛下,请问各地贤良,当如何择选?”章惇问到关键问题。 “贤良除了各地名士大儒,还需有各地商贾、工匠、农夫、出身贫寒的士子、贩夫走卒朕的原则是,现在和以后要缴赋税的各行各业,都需要选出代表来。各行各业如何划分,每一行业的代表有多少定额,如何择选,秘书省会有细则下发。” “各州县推荐一部分,秘书省统计局推荐一部分,华夏通讯社推荐一部分不要怕争论,真理越辨越明!我们只有听取各方意见和诉求,才能制定出一个合适的经改方案。不是说要面面俱到,照顾所有人的诉求。但我们必须要让赋税,真正落到有能力负担的人身上,这样才能最大限度保证公平和公正!” 赵似说了一大通,发现众人都保持着静默,知道现在不管说什么,这几位老狐狸都不会轻易表态,还是等大会召开再说。 “经改方案可以徐徐图来,但是如何尽快弥补国库里的窟窿,却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说到这里,赵似往座椅上一靠,不由自主地透出隐隐杀气。而这种变化被敏锐的章惇和蔡卞迅速察觉到。 “这些日子,开封府嵇仲先生跟朕说,开封城很多寺庙,多行不法之事。清净佛门,居然质押、放贷,经营酒坊商铺,甚至有的和尚竟然私养姬妾” “直娘贼的!”赵似在崇政殿上破口大骂,“这还叫做和尚吗?这符合释门戒律吗?朕做过功德使,管过天下的僧道,却没有为释门扶正清秽,实在惭愧。元度先生、玄明,你们两人先把功德正副使兼起来,替朕好好整饬下。” “是,陛下!” 章惇、蔡卞等人一听就知道,官家这是找到了一只大肥羊。不过有些寺庙确实做得有些过分。 “元度先生,通讯社那里积压了一堆的和尚肆行不法,秽污佛门的事情。这段时间,各报刊都给安排上,还有宣讲员,都要跟上。分散百姓们对西夏的注意力,也为整饬佛门做好舆论准备。” “还有,那些遵纪守法,恪守戒律的有德和尚,要好好宣扬,礼部更要大张旗鼓地表彰。这样才能知其恶,明其善!百姓们多信佛,但是更恨那些吃喝比他们好,却不肯专心替大家礼佛祈福的坏和尚!” 蔡卞连忙应了一声,心里暗暗嘀咕着,陛下比我还要懂人心啊。 第一百七十八章大肥羊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元祐义理 御前通风会议开完,蔡卞跟着大家一起出崇政殿,往东华门走去。按时间,该刘韐入值敏行阁,他和长孙墨离都可以回家休息。 走到一处偏僻的地方,蔡卞看左右无人,拉住章惇,轻声地说道。 “和叔完了!” 章惇的脸色不变,只是三角眼一瞪,“元度,何出此言?” 蔡卞把自己听到的赵似与曹铎的那两句对话讲给章惇听。 听完后,章惇脸色终于变了,他脚步迟缓,仿佛前面有看不到的刺骨寒风,推着他不让前进。。 这两句话字数不多,平淡无奇,却藏着无尽的凶险。 过了好一会,章惇才心有余悸地说道:“曹六郎是官家心腹之人,他能听出这弦外之音。‘邢恕还在啊?’官家在问曹六郎,邢恕怎么还在人世间啊。” “子厚知道就好了。当时蔡某听到官家这两句平平淡淡的话,吓得全身上下都麻了,差点瘫软在当场。我大宋开朝百年,何曾有过如此狠辣却又不动声色的天子?” 章惇深深地看了蔡卞一眼,接受了他的好意,徐徐答道。 “邢和叔,这是自找自受啊!老夫听说他家眷在四处活动,想不到钻营到圣慈宫去了。以为圣慈宫太后仁德宽厚,帮着说句好话,就能把他放出来。真是糊涂,你就算是找庆寿宫的那位说一句,都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啊!” 听了章惇的感叹,蔡卞忍不住附和着,“是啊,依着官家的性子,你都找到圣慈宫去了,要是不给你来个狠的,绝了你的念想,以后还有更多的麻烦事。邢和叔怎么如此糊涂!” “他对官家一直有偏见,没有用心好好琢磨官家的言行心性。否则的话,何至于一错再错,落得如今这个地步。唉,要是挨到明年,大理寺对其正式审判定罪,吾等同僚想法子为他求个情,还有一线生机。现在好了,等消息,准备帛金吧。” 章惇和蔡卞感叹了几句,不是对邢恕有多深厚的感情,只是老狐狸之间的伤悲同类而已,很快就抛之脑后。 “子厚,出使辽国的使节,你有人选吗?这可是官家这两日盯着的大事,重中之重,你可要尽快定好!让使团趁着天气尚暖,宋辽关系没有恶化之前,早早出发去析津府。” 章惇看着蔡卞,突然意识到官家用蔡卞为秘书省侍中的另一层用意。 自己和蔡元度是多年的搭档,一直配合默契。用他为侍中,官家可以把一些不好明说出来的事情,让他先听到看到,再私下转达给自己。 如此一来,御内和尚书省就能“配合默契”。 官家才十八岁,怎么这么多心思和手段呢? 章惇稳了稳神,答道。 “老夫的首选是苏子由?” “小苏?” 蔡卞心里盘算起来。 官家即位后,把原本权宜之计的崇文馆和弘文馆合并为弘文院,挪回开封城,与格物院并列,下设国史、国画、国文等馆,苏辙是掌院学士。 “子厚,明年新元改制,苏子由可是中书省司徒啊。”蔡卞迟疑地说道。 “老夫知道。苏子由虽然是旧党一脉,力主息兵休武,妥协求和。但在很多政见上,态度中正平和,就事论事,并不偏激。这也是官家要用他主中书省的原因之一。老夫力荐他,与他明年入主中书省无关系。” 章惇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其一,辽主和诸多贵族大臣好文学,苏子由名誉天下,此去北辽南京,定会受到优待。其实苏子瞻去最好,可他没有那份周旋能力其二,苏子由原本就力主息兵休武,现在官家派他去与北辽西夏商谈罢兵和议之事,他一定会全力以赴。” “其三,苏子由做过执相,知道军国大事的轻重缓急,不像某些人那么迂腐。官家划定的底线,他一定会遵循,有手段有能力去争取。” 蔡卞静静地听着,突然问了一句,“要是他与北辽和谈时,越过官家底线,做出退让呢?” 章惇盯着他,默然无语。 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也来问我? 要是他敢在官家划定的底线上退让,那他这辈子就只能在弘文院管管那些儒生文士,休想再入禀三省。 两人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睛,转移到其它话题。 “子厚,副使人选呢?” “暂时还没有头绪,等老夫回去再与吕吉甫、韩师朴等人商议下,尽快拟出人选来。” 蔡卞不置可否,继续问道。 “许冲元出任北京留后、河北经略安抚使,坐镇大名府已经一月。吕吉甫递补尚书左丞后,这尚书右丞就没下文了?” 章惇笑了笑,反问一句,“你常在官家身边,难道没听到什么风声?” “没有听到。老夫猜想,可能是官家觉得反正离明年新元改制不久,闲置就闲置着呗,又不耽误事”说到这里,蔡卞压低了声音,“你我心知肚明,偏偏有人开始胡思乱想了。” 章惇的三角眼眼角微微一挑。 “何人?” 蔡卞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 “伊川先生程颐回到开封城,开书院,广招门徒,一时声势无双,直逼大苏先生。老夫还听说,他要继承和发扬元祐诸贤的义理大道。” “他?”章惇冷笑几声,“元祐诸贤都是闭着门说道理,前后自不相照应。当年司马公等人,就被老夫揪住要点,一顿痛批。只是他们克己遵礼,廉洁奉公,私德上无懈可击,这才在士林和民间颇有声誉。” “程伊川想为那些老棺材板叫魂?自不量力!” 章惇不屑地说道。看到蔡卞脸上的神情,猛然意识到不对。 他轻声问道:“程伊川等人与范家那几位勾连了?” “得知官家要继文正公之志,有心推崇其为大宋圣贤,范家三兄弟早就归附成了鹰犬虎狼,根本看不上程伊川那点门道。” 推崇范仲淹范文正公为大宋圣贤?章惇的三角眼忍不住猛地眨了几下。官家这是在下一盘大棋啊。 “那跟谁有勾连?” “老夫听说,程伊川的门人,秘密去了太原、濮州和泗州。” “太原?林子中?” “正是他!” 林子中林希,原同知枢密院事,因为跟原莘王赵俣往来过密,在赵俣被贬为庶民,安置房州后,他以端明殿学士知太原府兼河东路经略使,算是受到斥贬。 濮州是原中书侍郎李清臣的安置地。泗州,去泗州找谁? 章惇突然想起,原刑部侍郎来之邵,因为附赵俣作恶,被还在潜邸的官家假手贬斥去岭南。 后官家即位,有人为他说情,于是被赦免召回,任命为泗州知州。 章惇脸都要气白了,“这三人跟元祐那几位,主张南辕北辙,难道还指望他们帮助程伊川恢复所谓的元祐义理?他们应该去岭南新州找邹志完邹浩。” “子厚,绍圣之后,那几位最死硬的老夫子过世后,朝野上下,再也没有哪一位迂腐死板,对新法完全否定,彻底推倒。都妥协了。这世上,大多人嘴里说着义理,心里想的全是名利。” 章惇默然无语,停了一会问道。 “那这三位是如何反应?” “林子中见都没见程伊川的门人;李邦直见了三次,不过很是犹豫;来祖德见了两次,一次谈了半夜,另一次谈了两个时辰。” “林子中是聪明人;邦直,唉希望他不要自误;来祖德,哼元度,这些私密你怎么知道的?” 章惇说着说着,猛地一惊,连忙出声问道。 “我怎么知道的?”蔡卞苦笑一声,“长孙玄明呈送给官家的访单汇总,就这么巧,让老夫看到了这些内容。只是老夫不知道,这访单出自哪里,或许是于化田的东校字房,又或许是薛番子的保卫局,还可能是长孙玄明的枢密院检详局” 说到这里,蔡卞意味深长地说道:“子厚,大宋万里江山,都在官家的凝视下。” 第一百七十九章元祐义理 第一百八十章 使团人选 章惇得了蔡卞提醒,知道确定出使辽国正副使是最要紧的事,不敢耽误。虽然天已经黑了,章惇在出东华门后,还是与蔡卞告辞,转向尚书省。 他先叫人去尚书省,看尚书左丞吕惠卿和礼部尚书韩忠彦是不是还在。 很快,来人回报,吕惠卿和韩忠彦都在尚书省,还没有散衙回去。听说章相找他们有事商议,先去政事堂等着。 官家勤勉,臣下不敢懈怠啊。 尤其是官家改造后的秘书省,更是一道紧箍咒。 从早上早朝开始,蔡卞、长孙墨离、刘韐外加一位秘书省机要局录事潘意,四人轮流在敏行阁值班,上通下达。 一直到晚上官家理政完毕,离开崇政殿回延福宫歇息,这才散值。 事事及时处理,绝不拖到第二天。还有督检局,无时无刻地盯着三省六部和枢密院。以官家的御批为准,跟进督办、定期检查。 各衙门的主官都是十二分小心,不敢丝毫怠慢。谁都怕被督检局的人,把自己的名字记在那个小本子上,然后秘书省例会时一通报。 恭喜你,简在帝心了,以后你的前途就能看到头了。 于是压力一层层传递下来,现在中枢各衙门的效率,比以前要高许多。 负责处理国政的尚书省更是不敢懈怠,从章惇、吕惠卿到六部尚书侍郎,都尽量留晚一点。因为秘书省晚上时常有人来问事。 不用想,肯定是官家在崇政殿处理政务时,问秘书省。秘书省没有查到相关信息,派人来尚书省问。 所以几位堂官都会不约而同地留在各自的值房里,一直等到敏行阁那边来信,说官家回延福宫了,这才散去。 政改关键时刻,谁也不敢马虎。要是在官家心里留下不好印象,新官制里,自己的位置可能会有变动。 进到政事堂,章惇也不客气,先拱手道。 “吉甫、师朴,打扰两位休息,实在是事情紧急,还请见谅。” “章相客气。” “好,老夫也闲话少说。官家要求尽快向北辽派出使节团,名义是进贺辽主七十岁万寿。实际的目的,就是” 章惇开门见山把赵似的要求、目的都说了出来。 “现在要紧的是这使节团的正使和副使。正使,老夫想到了一人,苏子由小苏先生” 章惇把自己的理由说了一遍,然后问道:“吉甫,师朴,你二位什么意见?” 吕惠卿和韩忠彦沉吟一会,不约而同地说道:“章相深谋远虑,苏子由为主使最合适不过。” 吕惠卿还补充了一句,“元祐四年,苏子由权吏部尚书,与刑部侍郎赵无愧赵师锡出使辽国,深受北辽君臣尊崇。这次再使北辽,更是顺理成章、锦上添花。” 章惇看了吕惠卿一眼,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推荐苏辙的深层次用意。 元祐元年,苏辙连上三疏,弹劾吕惠卿。苏辙文笔好,又为宇内名士,一连三疏,震惊天下,最后把吕惠卿搞得灰头灰脸,身败名裂。 想必吕惠卿没有那么宽容大量吧。 章惇点点头,“那好,尚书省对正使的推荐人选定为苏子由。两位副使人选,你们有什么建议?” “章相,属下推荐一人。大宗正丞李夔李斯和。元丰三年进士,熟悉刑名,通晓军事。吉甫知延安府、兼判鄜延经略安抚司时,他为鄜延经略安抚司勾当公事。当时吉甫到任不过一月,夏军十余万偷袭进攻,诸将纷纷弃城而逃。” “危难时机,李斯和力排众议,坚决主张按兵不动,并广布疑兵,大张声势,使得夏人认为有备,暂且退去。得到喘息之际,李斯和又请修城寨,遣兵扼守要隘,终使夏人难寻隙机,不得进犯。” “李斯和以功迁签书平江军节度判官厅公事。时平江军案件积压,犯人满狱,叫苦不已。李斯和命人分条梳理,一一决判,曲直分明,无一叫冤。” 听了吕惠卿的解释,章惇心里冷笑了两声。 好算计啊。 章惇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吉甫提的这个人选合适。通晓军事,又在鄜延路历练过,知道轻重,定能体会官家的深意。出使北辽,也能时时劝导苏子由,不可轻言退让。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大宋将士的鲜血,更有我官家的心血。” “嗯,还有一位副使缺额,师朴,你有合适人选吗?” “章相,某还真有一位推荐的人选。礼部员外郎李格非李文叔。他是熙宁九年的进士,也是家严门下弟子。举贤不避亲,李文叔文名彰显,尤善经学,他所写的《洛阳名园记,去年经由传世文社再版,传至北辽,一时燕京纸贵。” “辽主及皇太孙在北辽南京城欲治一处山水园林,特意遣使携图纸南下,咨问李文叔。他若为副使,辽主和皇太孙,当会卖一份情面。” 都是人才啊。 老夫只是短短两句话,简略地转述官家的意思,你们却是能迅速理解通透。我还能说什么? 章惇当即拍板道:“好,尚书省举荐的人选,正使为弘文院学士苏子由,副使为大宗正丞李斯和,礼部员外郎李文叔。老夫立即写下文书,你二人副署,投进秘书省去。此时,官家应该还在崇政殿处理政事。” 尚书省的举荐书半个时辰后就经由机要局直接呈送到崇政殿。 “苏辙、李夔、李格非?”赵似看着三个人的名字,沉吟不语。 “官家,这是三位的履历,机要局刚从秘书省官吏履历库里抄录出来的。”值班的机要局录事潘意在一旁轻声道。 赵似一目十行,迅速看完。初步印象,还觉得满意。 “潘七郎,你安排下,小苏先生,李夔和李格非,明早来崇政殿见朕。每人安排两刻钟。原定的会议,往后推。” “是陛下。” “潘七郎,你先去忙吧。” “是陛下。” 赵似转头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二十点一刻。”李芳答道 “把师成叫来。” 过了一会,梁师成到了。 “官家,你唤小的。” “礼物都准备好了?” “回官家的话,给辽主、辽国皇太孙以及诸位宗室亲贵的礼物,都备好了。这是清单。” 赵似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 “师成,你这次跟随使团去北辽,代表朕向辽主贺寿,当如何言行,你要心里有数。” “官家,小的心里明白。” “要紧事,你也都记住了?” “回官家,小的记住了。皇太孙,太孙正妃、侧妃,萧奉先,小的一定好生奉承巴结,让他们为我大宋说好话。” “说好话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将来。辽国君臣越昏庸腐败,政事越混乱不稳,对我大宋越有利。你明白吗?” “明白!” “师成,事情办好了,你回来不仅功成名就,更能名垂青史啊。朕许你这些!” “谢陛下!”梁师成惊喜地叩拜道。 看着梁师成离开殿门的背影,赵似默然不语,过了一会,他转了转头。一直站在他身后当木头人的李芳连忙靠上前来。 “官家,请吩咐。” “大伴,你传话给于化田” 赵似迟疑了一下,最后改口,“不,还是玄明吧。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地仇恨。于化田跟梁师成职责有重叠,朕担心他公私不明。” “官家英明。请问官家叫小的传什么话给玄明先生?” “叫他派人把梁师成给朕悄悄地看紧了。朕去叫他笼络收买别人,要是叫别人笼络收买了他,那就是大笑话了。” “官家,小的记住了,马上就去传给玄明先生。” 第一百八十章使团人选 第一百八十一章 白马津 弘文院学士、权礼部尚书、出使北辽国信正使苏辙,坐在马车,似乎听外面的车轮声入神。其实上,他的心绪,从离开开封城开始,就一直没有平复过,就跟不远处翻腾的黄河一样。 苏辙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接到这份差事。 四天前一大早,秘书省和内侍省的人就登门拜访自己,说官家要召见自己。 急急忙忙收拾一番,自己懵懵懂懂地跟着进到崇政殿,官家见面第一句就是:“此次出使北辽,为辽主进贺七十大寿,朕想以你为正使” 苏辙记得自己当时一个激灵,出使辽国? 他的政治素养和功底比兄长强多了,很快就猜想到,可能跟不久前的凉州大捷有关。 果然,官家三言两语把出使辽国的目的全部讲出来,然后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己。 说实话,当时自己心里有些慌。 苏辙从各种渠道了解到,明年新制,自己应该会是中书省司徒,三相之一,不少亲朋好友都在私下里祝贺自己。 能够重回大宋中书省,成为同相,苏辙其实心里是踌躇满志。跟现在已经绝了仕途念想的苏轼不同,苏辙还满怀政治抱负,意图再展宏图。 但是苏辙也知道,在执政能力和勾心斗角上,他远不如章惇、吕惠卿和蔡卞等人。所以能成为中书省司徒,负责编修制定律法诰令,很符合他的意愿。 既能实现政治抱负,又不用跟章惇、吕惠卿等人锣对锣鼓对鼓地正面交锋。 只是多年的宦海沉浮告诉苏辙,明年的中书省司徒,没有那么好做,前面还有难关要过。 首先,官家为何这么早就把三省主副官人选的风声放出来,这里面肯定有大有文章。 自己这次被举荐为出使北辽正使,韩师朴私下透过风,是章子厚全力推荐,吕吉甫极力附和。 这里面又有什么玄机? 自己确实是章子厚和吕吉甫推荐的,可最后点头同意的却是官家。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或许,自己出使北辽,就是一次考验。 在去年哲庙先帝皇子夭折后几个月里,章惇、吕惠卿、许将、安焘、温益,甚至包括范纯仁三兄弟,一干中枢重臣都经历了一次考验。所以才有现在各自的去处。 自己还欠一场,得补上啊。 苏辙听到车外有牛的叫唤声,撩开窗帘的一角,看到十余辆牛车,堆满了高高的麦秆,在直道的一侧,缓缓地前进。 “苏季,这是做什么?”苏辙忍不住问道伴随。 “大官人,容小的问问。” 过了一会,苏季回来禀告道。 “大官人,这是百姓们把秋收后的麦秆集中起来,一起卖给造纸厂。在灵河镇那边,很大一家造纸厂。听说开封城的大报小报,还有官宦大户人家中新近流行的手纸,都是用的他们家的麦秆纸。” “用麦秆造纸?老夫孤弱寡闻了,居然没有听说过。不是用树皮、麻头或者蚕丝、棉丝吗?” “这个赶车的老丈也不知道。他只是听说这造纸厂是开封城里来的人办的,好像什么格物院。” “格物院”苏辙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捋起胡子来。 跟弘文院是名义上的“兄弟单位”,实际上却是竞争对手,明里暗里不知争过多少回。只不过人家是官家一手创建的,正是如日中天,弘文院有再多的名士,也难挡其锋芒。 那群疯子办的,倒是有可能。 不过这些对于现在的苏辙,都无关紧要。他的思绪,很快又飘回到崇政殿,官家召对的那一幕。 苏辙记得自己坐在座位上,想了一会,又酝酿了一会,才缓缓说出一番中正持公的话,然后说自己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诏命。 记得官家那双黑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居然看得自己有些心慌。 自己被好几位官家注视过,在仁庙先帝眼里,自己看到的是宽恕和仁慈;在英庙先帝眼里,自己看到的是精明和果断;在神庙先帝眼里,自己看到的悲悯和忧患;在哲庙先帝眼里,自己看到的是雄心和无奈。 在官家眼里,自己看到了什么真是说不清楚。 或许是兄长说得对,官家的眼里,看到的是在岭南深夜里的星空,琼崖岛天涯海角石旁的大海。 星辰大海。 记得自己还在胡思乱想时,官家开口了,说出的话却让自己后背都在流汗。 “大宋土地,是列祖列宗筚路蓝缕创下的,是万千将士浴血奋战打下的,没有一寸敢说是多余的。放弃任何一寸土地,都是我大宋的罪人。朕不想做这个罪人。子由先生,你也不要做这个罪人。”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干将莫邪剑一般锋利。 在那一刻,自己感觉所有的心思都被官家看透了。他这是在敲打自己,不要执作于所谓的清高。 清高,挡不住契丹人和党项人的刀剑,护不住万千的黎民百姓。 想到这里,苏辙觉得双肩沉甸甸的,万钧重任,全压了过来。一寸土地都不愿吐出来,却想让沆瀣一气的北辽和西夏同意议和,难于上青天。 和议不成,自己就里外不是人。官家不满意,士林也说自己不识时务,傲慢无礼,引来兵祸 或许,这就是章子厚、吕吉甫大力推荐自己的原因吧。 想到前路艰难,苏辙有时候很想放下一切,跟兄长一起,弃绝仕途,纵情诗词。 兄长?他现在快活得很,官家对他的优厚,无出其右啊。 兄长原来居住的宅子有些拥挤。官家叫人悄悄在金明池旁,花重金买下一处风景极优的大宅院。怕直接赠给兄长会被拒绝,就以故人之女,明贵妃的名义赠送给兄长。 知道兄长喜欢开诗会,摆酒宴,呼朋唤友,花钱如流水。便把管内库钱财的大监吴宝象叫到跟前,当着兄长的面交待。 “大苏先生府上要取钱用,只需有先生的签名即可。低于一万贯,不必禀朕。” 前几日,重阳节,兄长设宴,官家微服私访,悄悄到府上,执师礼恭敬地送上献礼,敬上三杯酒,飘然而去。 诸种优待,就算是身为亲弟弟,也是嫉妒羡慕啊。连一向敦厚循礼的程伊川都忍不住地感叹,这怕是苏东坡半生坎坷多舛换来的福报啊。 可是,自己不想就此终老山水之间,还想着要再创一番事业。 “子由先生,世事艰难,国是坎坷,所以才需要你我这样的人,负重前行。虽千万人,吾往矣。子由先生,这是历史赋予我们的责任。” 自己辞行时,官家挽着自己的手,说的一番话,涌上心头。 负重前行,历史责任这些话真是让人心潮澎湃,激荡不已。是啊,只有心怀天下,无惧艰险的人,才敢毅然决然地在八棵柳跳入滚滚的洪水之中。 苏澈长吐了一口气,仿佛把心中的郁闷一点点吐出。 “苏季,前面是哪里?” “大官人,前面是滑县。” “滑县,白马津!‘将军发白马,旌节渡黄河’。”苏辙猛地觉得胸口被某些东西给填满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白马津 第一百八十二章 出使途中 苏辙一行乘坐的是大号官船,在滔滔河水上乘风破浪,顺流而下,疾如奔马。 “子由公,吾等怎么要在这白马津弃车转船?”副使、礼部郎中李格非问道。 没等苏辙开口,在另一边的副使、鸿胪寺少卿李夔李夔开口答道:“文叔兄,去河北,顺流而下,最快捷不过了。至于在白马津转船,文叔兄没去过京畿以西,所以不清楚情况。蒲州、孟津、白马津等处,都有浮桥连结南北。这段河面上的船只,都是分段而行。上面顺河而下的商旅,到了白马津,都要换船。” 李格非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斯和兄果真是干吏能臣,如此事情信手拈来。不像某,寻章摘句,不通实务。” “哪里哪里,文叔兄少小成名,师出名门,道德文章,名誉山东,岂是斯和这等浊吏能比的?” 苏辙眉头微微一皱,他从两人的对话中,听出隐隐的不对付。 这是本朝文人的特质。 稍微有些才学,就持才傲物、自视甚高,这个不服,那个不屑。李格非和李夔,都各有所长,也各有各自的傲娇。 要是唤作从前,苏辙一定会分别谈话,苦口婆心地劝导两人。自从跟官家交谈过几次,他已经决定尝试改变下作风。 “文叔,斯和,你二人身为出使北辽的副使,对此次任务,有什么看法?” 苏辙的开门见山,让李格非和李夔两人有些猝不及防。 大宋官场此前的作风,温文尔雅,非常含蓄,哪有苏辙如此直接。 可是苏辙的问话,两人必须郑重回答。 苏辙年纪只比两人大六岁和八岁,可名望、官职等各方面要高出他们许多。 尤其李格非,元祐六年1091年,在太学转迁博士,以文章受知于苏轼。与廖正一、李禧、董荣同在馆职,受苏轼兄弟指点,俱有文名,称为苏门“后四学士”。 必须得恭谨。 “此次议和,难度重重。表面上看,去年北辽主持,我宋夏两国罢兵议和,然夏国今岁悍然出兵,围攻我银州” 这是李格非插话道,“银州乃西夏龙兴之地,属静难五州之地。” 李夔当即反驳道:“我大宋奉天承运,继前唐宝符,银州属灵武北地旧地。且西夏李氏初为静难军节度使,曾奉图纳土,以静难五州回归我大宋。后来狼子野心,裂土自立,此为不臣谋逆之举。故而,收复银州,理所当然之事。” 两人的争论,苏辙静静地看着。 这就是实务官和清流之间的差异。 李夔中过进士,后来又历任地方,尤其在鄜延路亲身经历过战事,所以态度非常明确地认为西夏之土,乃灵武故地。 李格非没有中过进士,但一向以文学出名,是清流中的翘首。 在他们眼里,不要说银州,就是灵武、陇右等地,都是远在天边的苦寒之地。为了这些鸡肋去抛头颅洒热血,浪费民脂民膏,十分不值。 不如弃之,不仅省去军费,免除战火,还能尽显我朝仁德大度,教化蛮夷西夏。 “君子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世界是谦谦君子的世界,所有人生来善良,卑鄙小人只是被贪婪蒙蔽,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总会开悟明理。他们却不知,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君子和小人,只有强者和弱者。” 这句话自己好像在《半月杂谈里见过,作者是龙泉山人。 苏辙没由来地想起这段句。 此时,他突然明悟到自己临行前官家的交代。 “出使北辽之事,责任重大。原本要精心挑选人选,切切准备。只是事出突然——朕也没有想到刘法会把凉州城打下来了。所以就事急从权。但子由先生,朕还是信得过,相信你能担起这副重任。不过朕希望,在去北辽的途中,要做的事情就是统一思想” “使团内部,尤其是正副使之间,各有想法执念,谈什么团结一致,齐心协力?” 统一思想,上下一心。 苏辙心里苦笑,又让官家猜中了。 猛然间,他意识到官家对正副使节的人选慎之又慎,在召对过后,依然选定了态度截然不同的李夔和李格非为副使,这里面的深意。 李夔思想激进,刚毅猛直,谈判时可用为先锋,试探辽国的虚实。 李格非想法谦和,性子温厚,用来中和李夔的刚猛锐利。 官家把该做的做完了,剩下的就是自己这位正使。 恩备台辅,奉宣政化,调和阴阳,相国者也。 苏辙轻轻地吐了几口气,凝重地说道:“看来文叔和斯和,还没有真正明白此去北辽的使命。” “使命?!” 听到这个高大上的词,李夔和李格非肃然起敬,刚才争论的不忿之色,荡然无存。 “此去北辽,不仅关乎到我大宋一时安危,更重要的是大宋百年中兴,在此一举。”苏辙从袖子里掏出两份文书,分别递给李格非和李夔。 两份文书一模一样,题目叫《宋、辽、夏辨析论,作者不详,只写着秘书省著作局,还有“丙级机密”几个字。 “宋辽夏,今有人以汉末三国相论,以宋喻吴,以西夏喻蜀汉,以北辽喻曹魏,求宋夏类吴蜀,共抗曹魏。荒谬之极!此喻即为不妥!勉强一比,也是宋为曹魏,西夏为蜀汉,北辽为东吴。北辽暗扶西夏,侧翼牵制我宋,坐收渔翁之利” “更恰当之喻,当为我宋为虎,北辽为恶狼,西夏为豺狗时猛虎染病,一时羸弱,故而虎落平阳被犬欺一旦猛虎病体渐愈,逐渐发威,豺狗难挡锋芒,唯独勾连恶狼,两者联手,方可让猛虎忌惮对于恶狼,最好的局面是老虎永远病弱,稍有动作,豺狗就上前去撕咬一番” 李夔看完后,若有所思,“话虽粗鄙,但话糙理不糙。” 李格非皱着眉头说,“以动物比喻国家,大为不当,立意不高。且用词遣句,过于粗鄙,有失文雅” “此文立意是官家,持笔好像是蔡元度。” 苏辙话一出口,李格非觉得很尴尬。 官家立意,敢说立意不高?蔡卞执笔,敢说粗鄙有失文雅? 苏辙笑了笑,对李格非和李夔道:“如此行文,是官家特意嘱咐蔡元度的。官家说,祭祀礼典、敕命诰书等场合,当庄严敬雅。但是告知于民,过于聱牙诘屈。律法、明文,都是要告知百姓规范和道德。可是连话都听不懂,谈什么遵循?” “官家曾云,‘不教而杀谓之虐。’要让百姓遵纪守法,首先就得让他们知道国家的法度,明白其中的意思。所以官家决定从秘书省开始,所有行文,需要遵循两点。一是直白易懂,二是语义准确。以后中书省制定颂行的律法,也要按照这个原则。” “除此,弘文院国文馆还接到诏书,要求做三项研究。一是汇编标点符号,用于断句达意;二是简化字体,以求简单明了,便于书写;三要以编撰一套注音符号,以罗马字母主,为国文每个字注音。” “注音?” “对,就是字分音韵,加以标注。如果懂得注音拼读,就算不识某些生字,也能读出其音,进而知其义。” “为何用这什么罗马字母?” “罗马是泰西一种称呼,罗马字母就是其字之一。泰西诸国文字,多以此文字为基础。官家说,我大宋总有一天会叫那万国来朝,得留一个泰西诸国学习我大宋文字的便捷之路。” 苏辙看到目瞪口呆的李夔和李格非,一拍额头。 “扯远了,某的老毛病又犯了。文叔、斯和,我们这两天的任务是好好学习一下这篇《宋、辽、夏辨析论,并写出读后感。” “子由先生,如何评判这读后感写得对不对?”李夔看了一眼李格非,开口问道。 苏辙笑了笑,对着门外说道:“请把刘存义请来。” 过了一会,一位三十来岁瘦高男子进到船舱内。 苏辙介绍道:“这位是秘书省著作局宣教处佥事刘存义,字慎言。是官家在潜邸时,执掌秘书省选拔的第一批文士,潜心文字宣教,深识官家真义。” 刘存义谦虚地说道:“某只学得官家的一点皮毛,今日能与小苏公和两位先生一起学习,共同进步,实在是荣幸之至。” 李夔和李格非对视一眼,脸上神情五彩缤纷。 第一百八十二章出使途中 第一百八十三章 赤心会 座船在大名府出黄河,转入永济渠。运河浪静水平,行使平稳。 “文叔兄,你学了两天,觉得如何?”李夔悄悄问道。 “过于霸道,一味强调用律法,道德仁义何在?圣贤有云,教化万民,在德,在明理”李格非皱着眉头说道。 “某倒是觉得有些话发人深思。比如为何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家后,历代先贤强调德治?在于德治最简单易行,也就是所谓的成本最低。” “如果人人遵周礼,存义理,万事以德为标准,做谦谦君子,这世界自然大同。没有纷争、不需诉讼、更不需制定繁琐律法,也不需处理诸多政务,真得就是清静无为,小国寡民。可是这过于虚无缥缈吧?” 听了李夔的话,李格非激动起来。 “虚无缥缈?怎么能叫虚无缥缈?周公文王时,不就是这样吗?” “谁见过?孔先师都没见过。文叔兄,就好比李太白的诗‘飞流直下三千尺’,那庐山瀑布,真得有三千尺?你我熟读史书,从前汉武帝开始,儒生以德治国近千年,可曾真正大治过?值得反思啊。” 李夔提到反思这二字,让李格非觉得难以接受,差点跳了起来。 “确实需要反思,吾等反思的需要是德化循礼得还不够!而今人人争名夺利,弃义背礼,才有那诸多恶行。” “德化循礼不够?学习材料上有说,前汉王莽,种种举措,皆是复周礼,循周法,结果如何?所以某觉得,道德、律法并行可以尝试下。德以扬善,法以禁恶。以道德规范日常行为,以律法惩禁罪孽恶行,也算是一种治政方式。” “这是离经叛道!”李格非额头上的青筋都要爆出来了。“这不是儒家,是暴虐的法家!是‘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的异端邪说!” “文叔兄,总得要尝试吧。吾等总是在古人画的圈子里转来转去,穷尽一生去发微前人所言,何其悲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更要比一代人强!厚今薄古、瞻望未来,当可行!” 李夔引用的句子,多半是这两日学到的,看来确实很符合他的口味。 李格非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最后拂袖而去,只留李夔一人在舱里。 过了一会,刘存义悄悄走了进来。 “斯和兄,刚才听你与文叔兄吵得挺凶的?” “是啊,这两天好好学习了一番,某茅塞顿开,此前很多疑惑,一下子被解开。但格非兄,还过于执着”李夔欣然地答道。 他简单地把自己跟李格非的争议述说了一遍,刘存义静静地听着,然后问道:“文叔兄他还如此执拗?” “他啊,并非迂腐执拗之人,只是一口气堵在心里,说的都是赌气话。” “赌气话?” “我也是听子由先生说的。文叔兄与赵正夫关系笃厚,甚至有意为爱女与赵正夫三子定下婚约。不想去年赵正夫坏了事,本人被赐死,家人贬斥去了琼崖岛万安军,遇赦不赦。最新的消息,说赵正夫妻儿等人连气带病,命不久矣。” “看到挚友一家如此下场,他却无能为力,故而心中激愤,故意为之” “赵正夫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是忠臣良吏?李文叔认此人为挚友,目光堪忧。且李文叔号为苏门后四学士,东坡先生与子由先生被贬斥岭南琼崖,他可曾如此激愤过?” 李夔看了一眼刘存义,神情复杂地说道:“某曾闻官家创下一学,名为明学,追求光明、脱离愚昧。听说从学获教者,其中一项就是善于直指要害,洞悉人心。” 刘存义哈哈一笑,“某只是官家身边的学生,在潜邸时曾侥幸得过指点一二,现在还在日夜学习不怠。且我等学习,喜欢与志同道合者相邀而行,互相指正,互相鞭策,共同进步。” 说到这里,刘存义问道:“斯和兄,你可愿加入赤心会?” “赤心会?”李夔好奇地问道。 “学以致用,赤心报国!” 苏辙在船舱里明显感觉到座船缓缓地慢了下来。不一会,苏季进来禀告道:“官人,前面是冀州武城县,永济渠与黄河的交汇处,需要换船。” “又换船?这黄河真是祸害,把好好的河北之地,搞得东一块西一块,地贫民疲,真是可恼啊!” 苏辙恨恨地说道。 在换船的时候,苏辙意外地发现,不远处有几艘官船打着河北经略使司的旗号,他惊喜道:“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许子冲,苏季,速速拿某的名刺去投书。” “是!” 过了半个时辰,苏季匆匆来报。 “许公带着两位官人来拜访郎君。” “谁?” “是工部都水司都司、黄河治河督办潘训,都水司副都司、黄河治河会办王德直。” “哦,是这两位。快快有请。” 很快,许将快步走了进来。 相比上次见面,苏辙觉得他又老了些,胡须更加花白,卧蚕也更重。应该是接到通报就过来了,身上衫袍的泥渍清晰可见,有干透成壳的,有半干半湿的。 甚至连朝天幞头上,都有几块泥渍。 “子由兄,没能在大名府相迎,还请恕罪。” “子冲兄,何出此言!你是为国事奔波,亲自勘察黄河,劳心劳力,实在辛苦,更是百官楷模。” “你我不要再互相吹捧了,这两位是潘训和王德直,奉官家之命,勘察河道,为下一步治河做好准备。” “子冲兄,两位仁兄,快快请坐,苏季,上茶。” 寒嘘了几句,苏辙问道,“子冲兄,官家意欲治河?” 许将点了点头,给潘训示意,请他来回答。 “是的子由公。二月,官家数次召见我等,而后又以秘书省名义,召开了五次黄河治理会议,广邀河南、河北、京东诸地的河官,以及黄河岸边的县官、河工等人一百二十余人。四月,正式任命某与王官人为工部都水司副都司,兼黄河治水委员会督办和会办。” “黄河治水委员会?” “是的,这是官家专为治理黄河而设,协调六部各司。总办为秘书省左散常侍长孙大官人。工部郎中曾大官人和潘某为督办,王德直为会办。除此之外,户部度支司副都司、工部营建司副都司、兵部保安司副都司等七人为会办。” 听了潘训的话,苏辙有些好奇,度支司管钱、营建司管施工,他们的主副官兼任会办,可以理解,兵部保安司为何掺和其中。 听了苏辙的疑问,王德直答道:“子由公,保安司有一测绘局,勘查地理、绘制地图的水平,天下无出其右。该测绘局现在组建了一支黄河治水测绘总队,正在河南、河北、京东等诸地实地测绘。” “原来如此。” 聊了一刻多钟,潘训和王德直识趣地告辞离开。 舱里只剩下苏辙和许将两人。 苏辙问道:“子冲兄,某一行途径大名府,得知你不在城中,外出理政去了。想不到在勘察河道。某在开封城时,听闻你被贬斥河北,郁郁不闷,借酒消愁,还在担心。今日一见,许子冲还是许子冲,一点都没变啊。” 许将历任地方多处,文治武功,都有建树,获得朝中不少实干派文臣的赞誉。也让许多风雅清谈的官员名士们不喜,说他左右逢源,浑浊不堪,根本没有状元公的清华风骨。 许将笑了笑,“某是闲不住的人。” 苏辙双目寒光一闪,突然问道:“殿中侍御史朱谔朱圣与上疏弹劾子冲兄。他把你的所有章表一一收集,寻章摘句,攻讦子冲兄” 许将笑了笑,“某知道,朱圣与说某‘左顾右视,见利则回,幡然改图,初无定论。元佑间尝为丞辖,则尽更元丰之所守。绍圣初复秉钧轴,则阴匿元佑之所为。逮至元符,尚此冒居,则绍圣之所为已皆非矣。强颜今日,亦复偷安,则元符之所为亦随改焉。’” 苏辙眼睛一亮,幽幽地说道:“原来子冲兄早就知道了。” 许将答道,“某当然知道,官家在送这份弹劾奏章抄件时,上面还有御批,‘老许,有人说你见鱼就捉,见蛇就缩,翻云覆雨,朝三暮四,苟且偷安。政治立场极不坚定啊,是典型的见风使舵的老油滑!你可认?’” 听着官家的这些诙谐的批语,苏辙的嘴角忍不住抖动着,继续问道:“那子冲兄如何应答?” “某亲书,‘回禀陛下,宦海浮沉,仕途凶险,臣有时不得不违心而行,左右逢源,力图自保。臣请罪,求陛下严惩。’” “不几日,陛下御笔回复,‘心有光明,何惧黑夜独行。’” 说到这里时,许将已是满脸泪水,哽咽无语。 苏辙心中是又喜是又惧,五味皆具。 过了一会,许将诚恳道:“天子圣明,是大宋之福,也是我们这些做臣子之福。子由兄,某的补考已通过,你的补考还在北面,当奋勇而行!” 苏辙捋着胡须,眼睛无喜无悲地看着窗外的远处。 “是啊,某还在赶赴补考的路上。子冲,官家的志向、心思、手段,你可曾见过?” “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许将声音洪亮地说道。 第一百八十三章赤心会 第一百八十四章 校书郎 “苏子由他们应该过了武城了吧。” “官家,按行程,应该过了。” “希望小苏先生能够明白朕的苦心,在这次出使北辽中交涉成功。” “官家,临行前,你好生点拨了他,又给他派了那么精干助手,应该能交涉成功。”李芳弯着腰答道。 “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剩下的就要靠这些文官士子们出力了。” 崇政殿里东偏殿,现在是被改为东御书房,是赵似单独处理国事的地方。他背着手,在书桌前踱来踱去。 “官家说的是,这天下的事,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把心都操完了,总得让这些臣子们费费心,出出力,要不然高官厚禄,养着他们干什么?” 李芳没有紧紧相随,而是隔了一段距离,免得碍着赵似漫无目的地踱步,但他却总是能保持着与赵似不过三步的距离。 “君即国家,国家即朕,这天下是老赵家的,其他人无论是热衷仕途,还是济世安民,说到根子里,都是替老赵家打工大伴,你说要是到了社稷倾覆的危急时刻,这些打工人会不会愿意与老赵家同生共死啊?” 李芳的腰似乎更低了,“官家,这个老奴说不好。” “大伴你心里明白的很。”赵似转过身,对着李芳,似笑非笑地说道。 “说不好,是不想说,想给朕留个脸面。朕心里清楚,多数的人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它去了。愿意与老赵家同生共死的也有,但多半是朕看不起的那些迂腐老顽固真是一场笑话啊!” 赵似踱到窗户前,透过窗户,看到外面高耸的宫墙和屋檐。 坚固的宫墙,把整个皇城与外界隔开;高挑的屋檐飞龙舞凤,宣示着与世不同的权势和荣贵。 “皇帝,天下至尊,享受着至高无上的权势,就要经受住孤家寡人的代价。”赵似背着手继续说道。 停了一会,赵似转向李芳,问道:“大伴,要是小苏公交涉失败,北辽为了逼我大宋吐出凉州等地,兴兵南下,该怎么办?” “官家,这等军国大事,老奴怎么知道?老奴只知道,官家心里肯定有了主意。” 赵似在北边的窗户旁边停住了脚步,他背着手,看着北方,目光似乎看到了广袤无边的河北大地。 “没有二话,开打!北辽兴兵南下,无非两条路,一是走河北,二是走河东,汇集一起渡黄河直入河南腹地。林希在太原,除了配合整饬河东诸军,还奉朕的密诏,重建太原城。” 说到这里,赵似笑了,转头问李芳,“大伴,你信晋阳有天子之气吗?” 李芳想了想答道:“老奴不大信。虽然前唐李家、沙陀李、石、刘家,都兴于晋阳,但老奴更信天时人和,要胜于地利。” “哈哈,大伴你有点耍滑头啊。”赵似笑完后,继续说道,“许将在河北,劳心劳力,除了理政抚民、勘察黄河外,也在配合整饬军队,加强军备。可是时间太短,沉疴太深,难以扭转啊。辽兵南下,可能是土崩瓦解、众叛亲离之势。” 说到这里,赵似的语气凌厉,如同宝剑出匣。 “朕不怕!就算连吃败仗,退到陕西,朕也会坚决打到底!这片土地,安逸得太久,骨头被泡软了,眼睛被蒙住了!不脱胎换骨,重塑灵魂,朕宁可把一切推倒了再重来!” 李芳看着赵似的背影,不喜不悲,不大的眼睛里,溢满了一种慈爱、骄傲混杂在一起的感情。 “官家,蔡侍中带着秘书郎谭世绩候见。”贾祥在殿门外禀告道。 “请进来。” “见过陛下!”蔡卞和一位个子不高,壮实微黑的官员走了进来。 “元度先生来了。这位就是你推荐的谭世绩?” “是的陛下。谭世绩,字彦成,荆湖南路潭州湘潭县人。湘地名士、元祐六年进士胡岱胡宗泽的学生。元符元年随胡岱进开封,被举荐入太学。去年陛下判秘书省,招募文士,应试成了秘书郎。” 说到这里,蔡卞看了看一脸拘谨的谭世绩,继续说道。 “谭彦成是熙宁六年生人,今年二十八岁。一口湘音,不大好懂,一紧张激动又会结巴,所以不善言辞,名声不显。但沉稳好学,颇有悟性,《宋、辽、夏辨析论,以及《义利新辨实际都是出自他之手。” “‘义,大义者;利,公利者,何须再辨?’这《义利新辨开首第一句,朕记得,想不到也是出自你之手。”赵似赞许地说道。 蔡卞微笑着答道:“原来陛下慧眼如烛,早就注意到彦成。正是看到他的才华,陛下征辟东御书房校书郎,臣就想到了他。” 赵似笑了笑,指了指下首的座位,“坐下来慢慢说。” 等蔡卞和谭世绩坐下后,赵似开门见山问道:“彦成,你读过朕钦定的《三省会典草案?” “回回陛下的话,微微臣读过过《三省诸部及地方官制会典。” “说说你的想法,有什么说什么,无所顾忌,朕都不会怪罪你的。” 蔡卞侧过头来,微笑着看着谭世绩,满脸都是鼓励。 谭世绩想了一会,缓缓说道:“陛下众人皆皆说说,陛下新官制是是是上繁下下简。微臣不以为然然。微臣觉得应该是是是上繁中简下繁。像陛下推行的锻炼器械械,哑铃” “上繁中简下繁?你继续说。” 这小子确实一紧张激动就结巴啊,赵似在心里把他的结巴过滤掉,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中枢决策,举重若轻,不得不慎重。但又忌令出多门,政令混乱。故而陛下以各部统领天下政务。政令无论繁简,皆出此诸部。各部再按治政不同分设诸司,以求体察地方实情、督检政令执行。” “体察地方实情,督检政令执行?邦成,你说详细些。” “是陛下。各部诸司,主要职责是上传下达。上传,就是初审地方郡州县的呈请,汇总地方实情,报于本部。由本部侍郎、尚书合议决策,形成政令,下发地方。该司再根据职责督检地方执行政令情况,纠其偏差,责其改正此为下达。” 赵似点点头,“不错,理解得很透彻,继续。” “是陛下。以微臣愚见,陛下在地方施政最注重县一级。” 赵似打断了谭世绩的话,“这一点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回陛下,县官直接亲民,一言一行直面万千百姓,政务繁琐杂多。且臣研究过《三省诸部及地方官制会典后,觉得陛下把县当成征收赋税的基本单位,州只是会计和审核中心,郡是审计和运转中心。” “根据内参里,陛下常提到的经济是政制基础,微臣斗胆猜测,陛下认为县是地方施政亲民最重要的一环。相比县,州、郡担负的职责,更多的是上传下达,以及层层督查” 赵似默然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彦成很有见地,能看出朕的新官制的确实用意。” “县一级,确实是地方施政亲民最重要的一环。正如你刚才所说,县府直面万民百姓,一言一行,都可能让小民百姓福祸难测。所以是朕的新地方官制的重中之重。” “开封府诸县,河南郡洛阳、宋州两直隶州各县正在试行新官制。郡县府分六曹,各曹下设各所,比如由户曹副主事兼督税令史分领,专管催收粮赋杂税的课税所;由刑曹副主事兼治安警督分领,专管治安巡戒的治安所不与六部诸司一一对应,只是根据实际政务,设立机构把相应职责一一担当” 谭世绩默然了一会,突然开口问道:“陛下,能否让微臣去这几县实地调研?” 蔡卞脸色一变,心里忍不住大骂道,谭彦成,你这是唱哪一处?老夫举荐你入东御书房,为的就是备下一份人情来。八字还没一撇,你却要去做什么实地调研? 你晕了头啊! 第一百八十四章校书郎 第一百八十五章 谭世绩 赵似哈哈笑道:“不着急,不着急,以后你有的是机会。” 谭世绩也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连忙拱手道:“微臣失态,还陛下恕罪。” 赵似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继续问道,“彦成,你觉得朕的军改和政改,目的何在?” 蔡卞听到这句问话,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这个话题问得有点大,不好回答啊。 谭世绩想了想,答道:“微臣觉得,陛下的军改是为政改做准备,政改却是为经改做准备。” 此言一出,蔡卞脸色一变,还没等他开口,赵似昂首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在东御书房里回响着。 蔡卞眉毛挑了几下,那双老奸巨猾的眼睛终于透出笑意来。 “没错,军改是一切的基础!而政改是在为经改做准备。你能体会到这一点,朕很欣慰。”说到这里,赵似转向蔡卞,笑着说道:“元度先生,你慧眼识英才,能在上百位秘书郎里找到谭彦成,他很合朕的脾性。” “邦成,你就留在东御书房,做个校书郎。你默言少语,但是有话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朕要的不仅仅是你的手,还有你的脑子。” “是,陛下!”谭世绩应道。 “朕给你第一个任务,酝酿几篇文章。” “请陛下吩咐。” “伊川先生最近跳得很厉害,‘存天理、灭人欲’在士子中影响很大。驳一驳它!” “陛下,”谭世绩默然一会,沉声问道,“微臣想知道,陛下对这一点的看法。” 赵似和蔡卞都露出赞许之色。 聪明啊!这才是东御书房校书郎的职责。你的看法不重要,关键是官家的看法,你要做的就是妙笔生花,围绕这个看法打造一系列雄文出来。 “‘存天理、灭人欲’,在朕看来,就是压制人性,接受礼教德化,安分守己,做一个顺民。但是现在的大宋需要顺民,不需要愚民。朕要打造一个超越汉唐的大宋,建立一个真正的盛世,需要大宋亿万百姓用勤劳和智慧去创造。” 谭世绩问了一句,“陛下,是创造?” 赵似心里更是赞许,这个谭世绩,真的很聪慧,一语就问到要害了。 “是的,创造。朕说的创造,是想出以及做出前所未有的事物。比如创造奇迹!” “创造奇迹?!”谭世绩喃喃地念道,蔡卞在旁边,心绪也是翻腾不已。 “朕再说一句,‘生之所以然者,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乃人性,天生难除。” 谭世绩默然想了一会,突然问道,“陛下,司马文献公曾在给神庙先帝的奏章里写道,‘为国者,当以义褒君子,以利悦小人’。微臣一直觉得有所不妥。刚才听陛下一言,骤然明悟。” “君子仅褒以义,利却悦于小人。重义轻利,岂不是君子清贫,小人富足?如此下去,谁还做君子?都要争先恐地去做小人了。子贡赎人不取金,孔子曰,‘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鲁人必拯溺者矣。’孔子之理,与陛下之意类同。” “没错,义和利不矛盾!孔先师周游列国,如果不是子贡经营有道,供应不断。孔老夫子和他的诸弟子,怕不是周游列国,而是组团乞讨诸国了。” 赵似继续说道。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喜欢的,不要强加给别人。同理,‘已所欲勿施于人’,你喜欢的,也不能强要别人喜欢。你喜欢的别人却不喜欢,你不喜欢的别人却喜欢,这类人就是不道德的。这比朕这九五之尊还要霸道啊!” 谭世绩起身深施一礼,“陛下,微臣明白了。先有人性,才有天理。而不是只有天理,没有人性。” “彦成所言极善!”赵似转向蔡卞,心满意足地说道:“元度先生,你给朕找了一位好校书郎!” “这是臣下该做的。”蔡卞恭敬地答道。 一位内侍进来禀告。 “官家,机要局送来了紧急奏章。” “呈进来。” 赵似接过那份奏章,看完后,脸色微微发白,露出淡淡愠色。 “外患未除,这些家伙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内斗了。朕才刚刚在与外敌争斗中获得初步胜利,现在却要逼朕,调头来清理内患。” 赵似一边感叹着,一边把奏章递给蔡卞,吩咐道:“你们俩都看一看。” 蔡卞看完后,脸上闪过复杂的神情。 “这些人,心里还惦记着新旧两党之争啊。” 赵似冷然地说道:“这些人想错了!在朕的朝堂里,没有新旧党之分。煌煌朝殿,是议论军国大事,决定万民富足、国家强盛、民族命运的地方,不是他们勾心斗角,争一己之念的地方!” “陛下,攘外必先安内。大宋与北辽、西夏正在和议,不如趁着这个时机,如陛下此前所言,统一思想。” 赵似的眼睛盯着谭世绩,盯得他后背发麻,不知不觉地流出冷汗来。 “彦成的意思,借着这个机会清理下。” 谭世绩弯腰低头,恭声答道:“是的陛下。” 赵似想了一会,又转向蔡卞,问道:“元度先生,你如何看?” “陛下,言官当不以言事获罪。虽然陛下新制里要求言官当言之有物,依法度据纪规,但新法制还未颂行,如何论罪?且和议未成,战事悬而未解,不宜大动干戈。” 赵似眼睛微微一眯,又问道,“元度先生,不是朕想大动干戈,是这些人想大动干戈。你看他们弹劾的人,直奔要害啊,要打乱朕的政改计划。他们也是聪慧之人,见朕力主和议,定是有所顾忌。他们便开始肆无忌惮了。” 蔡卞默然想了一会,“臣觉得,即如此,不如掀起另外一场大风浪,把那些人的兴风作浪掩盖下去!” “找那些秃驴的麻烦?” “这一个多月,诸多报纸对开封城内外的磐涅寺、般若寺、觉则寺等寺庙的僧人丑行进行了跟踪报道,引起了巨大反响。同时,也着重报道了河东鹿台山卧云寺不受钱财、只收物施,清心苦修的事迹。” “尤其是其寺僧人十二人,徒步八百里,一路求施舍,不挂单、不入宿,风餐露宿,前往五台山朝拜文殊菩萨。引得京城内外百姓,交口称赞,说这才是真正的僧人。一正一反,火候差不多了。” 赵似点点头,对谭世绩说道:“彦成才智锐气可用,但欠缺通达老练,跟着元度先生好好学习一番。等明白了其中道理,对你是如虎添翼。” 谭世绩连忙起身,拱手道:“臣谨遵陛下口谕。” 说完转向蔡卞,恭敬道:“还请蔡公多多指教。” “好了,大伴,替朕送送两位。贾祥,去把章公、玄明和曹六郎请来。” “喏!” 第一百八十五章谭世绩 第一百八十六章 曾布 垂拱殿,赵似坐在上首,目光淡然地看着殿里站在的众人。 为首的有执相章惇,尚书左丞吕惠卿,刚从青州召回、权尚书右丞不到一个月的曾布。其余的温益、范纯仁、韩忠彦、黄履、蔡京、安焘、张商英、刘正夫、张叔夜、蔡卞、长孙墨离等人分站各处。 但引人瞩目的是那几位清流谏官。监察御史、左司谏陈次升,右正言陈瓘,大宗正丞任伯雨。 他们有的原本被斥贬出京,赵似即位后,废党锢,秘书省会同吏部厘清陈案后,奏明后把他们都召回来了。 这几位号称秉承元祐义理,极恨章惇蔡卞等“奸臣”,此前就是因为上奏弹劾这两位,被贬斥出京。 他们隐隐站在另一边,似乎与朝中诸臣水火不容。殿中气氛非常诡异微妙。 除了知情者,其余的人都以为这几位清流谏官是组团来弹劾章惇的。 借着新君即位,把他们憎恶已久的奸相章惇弹劾下去,义理兴盛,在此一举! 赵似扫了一眼众人,阴沉着脸开口了。 “诸位都知道,朕的皇兄是如何仙逝的?” “哲庙先帝故冬以来,数冒大寒,浸以成疾,药石弗效,遂至弥留。久病沉疴,终弃吾等臣民,龙驭宾天!”章惇垂泪答道。 说实话,对他信任有加,一起熬过“元祐复辟”的哲宗,章惇的感情真得很深。 “即如此,曾布,你的日记里,为何敢如此胡言乱语,诽谤君上!”赵似的话像箭矢一样,飞向群臣中的曾布。 他惶然不知所措,随即脸色惨白。 “有人把你告了,上奏章弹劾你!”赵似把奏章递给身边的李芳,“大伴,给曾布看。” 曾布双手颤抖着接过奏章,看了几行,汗水不停地从额头上滴落,浑身就跟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 他闭着眼,缓缓取下官帽,跪倒在地上,颤抖着声音说道:“臣有罪,万死难咎其责!” 垂拱殿一片死寂,众人的目光在赵似和曾布身上跳来跳去。 他们下手的目标居然是曾布?! 赵似盯着跪在地上的曾布,淡然地说道:“弹劾你的是陈瓘。朕是讲证据的,陈卿在奏章里言辞凿凿,就请他讲一讲,他的证据从哪里出来的。也省得让人胡思乱想,以为朕的东校字房有多厉害,居然连私藏的日记都能看得到!” “右正言陈瓘!” “臣在!”陈瓘声音洪亮地答道。 “说说你的证据,是从哪里来的!” “是,陛下。子宣公喜欢记日记,经年累月,积累了四本。其二子曾纪想着要为其父编撰文集,便悄悄取了子宣公手迹,包括日记的其中两本,略加整理,便交予开封城文德印社,加以印刷刊行。” “文德印社有位校字,是臣的学生。他见到子宣公日记里大逆不道的记载,惊悚万分,连夜告知于臣。臣难容如此不臣之言行,故而上奏弹劾,请陛下明察。” 说完,陈瓘呈上一本日记,由李芳转递给了赵似。 翻开一看,真是曾布的笔迹。陈瓘还很贴心地把那一页的上一页折叠起来,一翻就直接找到了。 证据确凿无误。 盯着还在地上发抖的曾布,赵似心里暗叹一声。 你个老曾啊,朕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用你,你却爆出这么大件事来。 你写什么日记啊!正经人谁写日记! 写就写了,怎么不好好藏起来,偏偏让你那个坑爹的老二拿了出去。也不仔细看过目审查,就胡乱交给别人刊印。 你看看,你写得什么! “闻大行皇帝素好女色,染病抱恙,当禁不禁,故而多滑泄,以致不治” 明摆着说自己的皇兄,是因为好女色,病中还不肯禁止,所以纵-欲而亡。 没错,自己的皇兄身子骨弱,却又不知道爱惜,跟崇恩皇后刘氏恩爱得不加节制。为了诞下子嗣,期间应该还吃了些药,掏空了身子。所以在皇侄儿夭折后,悲伤之下迅速垮掉了。 可是入冬以来,朕时常陪在皇兄身边,看得明明白白。那时的他,就算有那份心,也没有那份力了。 这些情况,文武群臣都是清清楚楚的。你曾布远在青州,可能不知道,但是回京后随便找人一问就明白了。 偏偏手骚,记下这个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也不问真假,信手就记下。 说到底,还是傲慢啊。 名士大儒们骨子里的傲慢,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于是只相信愿意相信的东西。 岂不知傲慢带来的就是偏见,偏见跟愚昧相差不多了。 “曾布,朕问你,这个‘闻’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曾布跪伏在地上,许久未语。 “曾子宣,你难道要包庇传谣言,诽污先君的贼子吗?”站在前面的章惇,大喝一声问道。 曾布的脑子就跟过电一样,混沌的思绪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猛地抬起头,看了章惇一眼,露出感激之色。 然后颤声说道:“罪臣该死,听了杨戬的谣言,不出首举报则罢,还信手记下。实在是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这个杨戬是谁?” “回陛下的话,杨戬原是后宫里管御花园的。陛下即位后,裁减宫里用度,分流人员,他自请去了晋康郡王府。” 李芳在一旁答道。 “去了天涯海角,还是内侍省的人。内侍省自有法度,这种目无主上,肆意诽谤污蔑先君之人,当如何处置?” “回陛下,大不敬,当杖杀毙命。” “大伴,你是司礼监大监,这是你的事。找个宽敞的地界,把内侍省的内侍宫女们都叫来,一起观刑,以后记在心里,锁在嘴上。大伴,记得跟掌刑的番子手交待好了,打足两百下,才能毙命。” “遵旨!” 垂拱殿里一片寂静,静到能听到不少人的心跳声,还有曾布牙齿打颤的声音。 许多朝臣心里也怕。 自熙宁、元祐以来,党争越来越酷烈,双方都杀红了眼,动不动全家斥贬偏远瘴疫之地。确实没有动刀杀你,却能在漫漫路途中,以及瘴疫蚊虫横飞的安置地里,让你全家完蛋。 每一次党争失败,贬斥出京都是九死一生。命大的熬下来了,命不好的,客死异乡。 现在的官家,性子刚烈远胜诸位先帝,如此大罪,怕是要兴起一场大狱。 曾布,应该是难以保全,恐怕要家破人亡。 赵似指着曾布,狠狠地骂道:“皇兄对你,吐哺握发,待以国士。你就是如此回报皇兄的?亏你还是名士大儒,朝堂柱石!猪狗不如!” 说到这里,赵似的声音更加冷峻,“名士大儒?前有赵挺之,后有你曾布,真是人才济济你们的忠孝仁义,都学到哪里去了” 赵似劈头盖脸地把曾布大骂一通后,大喝一声,“来人,把曾布拉到奉先殿去,让他对着皇兄的遗像,好好忏悔。但凡他有一点良知人性,应当愧疚不已!” 曾布抬起头,满脸死灰,他已经听懂了赵似话里的含义。 章惇在赵似突然提到赵挺之时,也明白话里的意思。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曾布,那双三角眼里不知不觉地闪烁着泪花。 他与曾布原本是知己好友,却不想渐行渐远,最后成了政敌。 回首往事,感慨万千。 章惇冲曾布微微点了点头,做出了承诺。 曾布露出苦笑,长叹一声,“罪臣知罪!定要向先帝好生忏悔!” 曾布被殿前侍卫拉走没一会,陈次升上前一步,大声道:“臣弹劾门下侍郎章惇。” 赵似无惊无喜,“念!” “章惇独掌政柄,首尾七年,随其喜怒,恣作威福,助尊私史,则至于薄神宗,矜伐己功,则至于累宣仁。乐于用兵杀张天悦之徒以箝众口,广邹浩之狱以绝言路,天下震骇,人多自危。” 陈次升念完,殿里一片寂静。 赵似淡然地问道:“陈次升,你念了这么大一篇,朕怎么听不到任何一点有关章卿违法乱纪的事实?满篇都是你个人的主观意见。朕即位以来,连下四道诏书给到谏台,要言之有物。哪怕你提出线索,朕叫人去查证核实也行。” 说到这里,赵似的语气变冷,“是不是朕的诏书是擦屁股手纸啊!四道诏书,你居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依旧我行我素?” 陈次升额头上满是汗水,但是士子的风骨支撑着他,强自辨道:“臣是依祖宗之法,闻风上书” “现在朕是天子,必须按照朕定的规矩来!你口口声声祖宗之法,是不是要朕送你去见列祖列宗,在他们跟前行他们之法!”赵似毫不客气呵斥道。 声音之大,震动着整个垂拱殿。 在群臣眼里,上首的官家如同咆哮的熊罴猛虎,众人在他的声势中瑟瑟发抖。 陈次升差点晕过去。他咬了咬舌头,让自己清醒过来,正要鼓足勇气,再行争辩时,韩甲先在殿门禀告。 “陛下,曾布在奉先殿前碰阶自尽了。” 垂拱殿里一片寂静,陈伯次想要说的话,咕咚一声又咽回去了。 “曾布曾子宣既然你知道忏悔了,朕也不再追究了。送他遗体回府。他的罪责,已经用死洗刷了,弹劾之事,到此为止!” 第一百八十七章 佛门道门 陈次升的勇气,荡然无存。他无神地看向盟友陈瓘和任伯雨,两人也是失魂落魄。 冰寒入骨的惧意,从三人的心底涌起。 刚才的一幕,他们深刻体会到新官家坚如钢铁的心,以及狠辣的手段。曾布被弹劾,有确凿的证据。于是官家哪怕准备要重用他,也毫不犹豫地下手。 三人都知道,官家以“赵挺之”例子逼死曾布—你自杀,朕保你全家。不是官家对曾布有多深的感情,要给他留份体面,而是此案涉及到哲宗皇帝的阴私。 审判曾布,就得昭告天下,把罪证都公布出来。曾布在日记里胡乱记载先帝死因的谣言,一旦作为罪证明发天下,难保不会有人会胡思乱想,添油加醋。 曾布是朝廷重臣,他知道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朝廷严刑重典办了曾布,会不会掩人耳目? 所以官家逼曾布自杀,让此案到此为止,封存入库。 极为果断,转息间就下定了决心。也极为有魄力,权尚书右丞,准备用为中书省副相的人,说逼死就逼死,一点犹豫都不带的。 数遍历代先帝,有哪位是这样的? 陈伯次、陈瓘和任伯雨三人,胆气已丧,不敢再趁胜追击。 “陛下,臣有奏章启禀!”礼部侍郎刘正夫上前说道。 “念!” “相国寺,释门法舍,备受皇室尊崇,军民敬仰不思报恩,礼佛明经,祈福国泰民安肆意淫奢极欲,多行不法其一,私下放贷,无论军民官庶,重利盘剥计元符元年至今,有二百七十四户百姓,被逼阖家自尽,其余自杀自残者,不下千人更有趁机强夺民妇,置于偏室,以供淫乐其二,强取豪夺,夺占良田。元符元年至今,仅中牟、尉氏、封丘、陈留四县,相国寺增持田地,高达两千一百六十顷,佃户上万户,富比公侯” “其三,不法僧人,依仗权势,横行乡里。相国寺罗汉堂僧人法舍、法因,戒律堂僧人了无、东如等七人,名为僧人,实为开封泼皮首领,私养数百爪牙,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种种恶行,饷罄竹难。臣为礼部侍郎,兼行功德使,如此不法之事,当禀于庙堂,呈请圣天子裁断” 刘正夫正义凛然的话落音,殿上大多数人满脸的诧异。 官家居然对大相国寺动手了!他是前周世宗转世,看来不是空穴来风啊! 赵似沉声问道:“可有证据?” “回禀陛下,证据确凿,当事人签字画押的陈情书,四县户房的田契,还有京畿警察厅侦办的卷宗附在臣的奏章之后,呈请御览。” 好家伙,准备充分啊,大相国寺,还有诸多富得流油的寺庙,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赵似看完后,愤然道:“触目惊心,令人发指!这还是释门清静之地吗?五戒十律十善,都成了废纸吗!原本是劝善化恶的净地,却成了多行恶端的污秽之处!大相国寺,天子脚下,居然也敢如此!其余各地诸寺可想而知!” 说到这里,赵似转头问道,“彦成,统计局有没有资料,大宋有多少寺庙?” 一直站在殿堂角落,像是隐形人的谭世绩开口道:“回禀禀陛下,熙宁末年年,天下寺庙、宫院,计有四万六百十三所,在京有九百一十三所。而而今,初步统计,有有寺庙道观五万零五百三十七所,在在京有九百二十九所。” “诸位听听,五万零五百三十七所,平均下来,算它有僧道二十人,就是一百万人口。庙产算它二百亩,就有一千万亩良田!朝廷度支艰难,偏偏还有这么多的僧道,不事劳作,耗费粮食。” 赵似的话终于让人忍不住了,任伯雨上前禀告道:“陛下,僧道礼佛诵经,安抚民心,善化百姓,祈祷国泰民安种种善行,皆可目睹,万请陛下不要以偏概全” “以偏概全?”赵似冷笑一声,“这些出家人,为大宋做了什么贡献?是产出了多少粮食?还是产出了多少布帛?文人儒生,耗费青春,饱读经义,进能治国抚民,造福一方;退能吟诗作词,流芳百世。这些出家人,写了什么?做了什么?” 说到这里,赵似像翱翔天际云端的苍鹰,扫了众人一眼,慨然说道:“朕承父皇皇兄遗志,富民强国,超越汉唐!故而,凡是能让我大宋富民强国者,朕一律信之行之;凡是阻碍我大宋富民强国者,休怪朕辣手无情!” 人挡杀人,佛挡诛佛! 赵似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群臣悚然无语。 赵似手指一指,嘴里叫道,“刑部!” 刘逵连忙应道:“臣在!” “调集精兵强将,查办不法寺庙!要是人手不够,跟朕说一声,各地诸卫、侍卫军,朕都可以叫他们配合你们。” “遵旨!” “礼部!功德使!” “臣在!”韩忠彦和刘正夫连忙应道。 “秘书省!” “臣在!”蔡卞应道。 “礼部和秘书省,召集诸位真正的大德高僧,召开释门大会,明确僧人戒律和僧舍纪律。一条条的给朕把规矩定好!” 这是要跟释门僧人们谈判啊。先听听官家提出的条件。 三人应了一声,蔡卞继续问道:“陛下,还请垂训明示,让臣等有度可循。” “出家人,是出家修行,不是离家享福去的。河东鹿台山卧云寺的僧人,那才是真正的僧人,朕要下诏表彰,引为楷模。” 蔡卞苦笑道:“陛下,卧云寺僧人,是苦修,没有多少人能受得住。” “连这些苦都吃不了,还修什么佛?他就不要出家,继续在红尘俗世里厮混好了!” “遵旨!陛下,还有吗?” “天下僧人僧舍,必须有定数。朕宽容大量,允许一县一僧舍,州城增添三座,京府增添十座。凡天下有县一千二百三十四个,州二百五十四,京府四个,僧舍定数为两千零三十六座。僧舍按大小配置在籍僧尼数,平均每座二十人,定数为四万零七百二十名。” 听到这里,不少大臣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太狠了。 前周显德二年,世宗“灭佛”,所存寺院只剩下二千六百九十四所,废寺院三万三百三十六座,僧尼在籍者仅余六万一千二百人。 当时前周只是占据中原河北陕西等地,江南、河东等还被割据,保留下来的寺庙和僧尼都比你要求的多。 官家,你比周世宗还要狠啊!应该说,官家,你太会杀价了! 蔡卞苦笑道,“陛下,削减得太多了,恐怕难以成行。” “要想增加僧舍,两条路子。一是多向佛祖祈拜,保佑我大宋开疆扩土,增设州县。增设的州县越多,僧舍相应增加越多。另一条路,可以去北辽西夏,那里崇佛礼释,不计成本,是僧尼的好去处。” 赵似站起身来,在阶陛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群臣。 “现在各地僧尼什么德性,你们心里有数。朕不是灭佛,反而是清邪扶正,弘扬佛法!修佛法不需要锦衣玉食,更不需要宫宇殿堂!修心更是修身!朕要清除的是假借修佛之名,大行享乐和肆意不法,玷污佛门清净地的人!” 赵似的声音像编钟,在垂拱殿回响着,“严格僧律,清查僧籍。不沾钱财,不占良田,只收衣食施舍。静心修佛,朝廷自会供应他,不会饿着冻着他。还有,寺乃前古官署、朝廷之意,庙乃前古供奉祭祀上苍祖先之地。不能让释门占了去,混淆视听。” “故而,以后僧舍只可冠名刹,尼舍只可冠名庵,道羽屋舍只可冠名观,以正视听!有违法度者,取消度牒,没收房屋充公。” “清理完释门,还有道门。朕以后让一心向佛修道的真正出家人,得以安心修行,修心修身,不再拘于俗事。” 群臣听得明白,官家这次不是灭佛,甚至可以说是宏佛,把佛门引到正路上来。 天下僧尼们肯定不信,但是官家有办法叫天下百姓信,这就足够了。到那时,跟释门僧尼的谈判,就会尽占主动。 果然,官家下一句就是,“蔡侍中,朕的话,不仅要让天下僧道明白,更要让天下百姓明白!” 蔡卞拱手道:“臣遵旨!” (=) 第一百八十八章 辽国道宗 经过二十来天的长途跋涉,元符三年九月十一日1,大宋贺辽主生辰国信使苏辙一行终于来到了北辽南京—析津府。 在永清县,北辽北院枢密院使、监修国史耶律阿思,南院枢密院使、越国公李俨奉辽主之命,前来相迎。 两人见到苏辙,都持弟子礼,十分恭敬。 然后又问起大苏先生近况,得闻东坡先生终日与友游览山水之间,兴致甚高,创作了不少佳作。只是还在编撰印刷中,不由扼腕叹息。 “北辽君臣,士子儒生,均翘首期盼,恨不能早日读到东坡先生最新佳作!” 苏辙脸上满是笑容,心里却在嘀咕着,谢谢你们啊,兄长如今的潇洒惬意,有你们的功劳啊。 传世文社获得兄长的“独家授权”,一边利用与著作局、警察厅等官府衙门的“特殊关系”,严厉打击任何胆敢“侵权盗版”兄长文集的文社、印刷厂;一边疯狂地开印,向大宋各地和北辽、西夏、大理、李越、高丽、东倭大量贩卖印制精美,价格不菲的“正版文集”。 苏辙从兄长那里偶尔得知,光是北辽一家,传世文社在短短大半年的时间里,就卖了近二十万贯的《东坡文集》,兄长从此一项就获得高达两万贯的“版税”。 介绍了副使李夔和李格非,寒嘘客套了几句,一行人上了船,沿着桑干河向北。 沿途看去,田地荒芜,人烟稀少,昔日的富庶之地,几近废墟。 “想不到才短短十年,燕地居然如此荒芜,实在让人叹息。”苏辙有感而发。 耶律阿思和李俨对视一眼,尴尬得不知如何回答。 辽主刚即位之时,求直言,访治道,劝农兴学,救灾恤患,粲然可观。可是越到后来越昏庸。如今年迈,更加糊涂。朝政浑浊,吏治腐败。偏偏他又笃信佛教,广印佛经,修建寺塔,更喜欢召开文会,广辟文士,歌功颂德。 劳民伤财,耗费国力。 尤其这些年,更是到了极致。南京道诸州县百姓,被敲骨吸髓,苦不堪言,纷纷弃田地,躲入西部山中,结寨自保。 苏辙看出端详,转言道:“苏某闻贵主文集被编为《清宁集》,准备刊印,可有此事?” “有此事,”李俨笑着答道,“圣上见过大苏先生的多本《文集》后,心生仰慕之心,便叫国史馆整理编辑了他的诗词文作,汇为《清宁集》。” “贵主诗词气象磅礴、意境深远。苏某曾听闻贵主的一首诗,‘昨日得卿黄菊赋,碎剪金英填作句。袖中犹觉有余香,冷落西风吹不去。’” 耶律阿思和李俨一听,眼睛都亮了,尤其是李俨,更是瞪得滚圆如牛眼一般。 “兄长听闻后,连连赞许,好诗,妙诗!余香袅袅,风吹不散,赞赏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袖中犹觉”写得尔雅有致,特具韵味,且有‘赠人佳卉,袖有余香’的言外之意,而‘冷落西风’更是点睛之笔,意在景中,意味深长。” “此诗果真得东坡先生如此之赞?”李俨兴奋得满脸通红,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当真如此!兄长当时还说,如此佳作,就是宋国饱读诗书的名士大儒也难以作出。不知是辽国哪位大才所作,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贵主。” “大苏先生的评价,必须要让圣上知道。”李俨念念有词。 耶律阿思在一旁有些嫉妒地说道:“小苏先生,我主圣上的这首诗,名叫《题李俨黄菊赋》,是李枢密使做了一首《黄菊赋》献给圣上,圣上便以此诗作和。” 苏辙一脸的诧异和惊喜,“君臣相得,吟诗对和,偶得佳作,可为千古佳话啊。贵主此诗流芳千古,李相,你也当名存百世啊。” 李俨的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连连拱手道:“是圣上的诗做得好,李某只是沾了光。” 九月十二日,辽主耶律洪基在显圣殿召见苏辙和李夔、李格非三人。 走上殿来,苏辙看到殿上有六七十人,分成两班,神情各异地看着自己。大多数人的目光,温和持中,少数人的目光,有些不善。尤其是藏在人群里某人,碧色的眼睛里透出的都是仇视。 “宋国信使苏辙/副使李夔/李格非,奉我主陛下之命,恭祝辽国天子七十千秋大寿,愿辽天子万寿无疆,福寿永延。宋辽两国永为友邦,百姓安居,国昌民乐!” 苏辙说完一番祝词,李夔拿出一份字词华藻的正式文,宣读起来。 “和平之风,被于四表。王基允固,睿问载融。曩者号弓在辰好直而无翳谏,育材而善多士出入历年,上下一德。至乃师兵不试,方陲无警。夫高明资始,是之谓应元。思睿周达,是之谓齐圣。鼓舞范围,是之谓显功。敷施化育,是之谓崇德。睦族济众,是之谓慈仁。祈年永思,是之谓保寿。殚四方之德以为养,享万寿之福而无疆!” 听完后,耶律洪基欣然大悦,赞叹道:“毕竟是南国清华人物,所作文章,华藻清丽,读之口颊留香啊” 接下来是呈上寿礼,除了应有的金银珠宝等“俗物”之外,还有诸多印刷精美的文集,东坡先生的诗词文集,欧阳修的《醉翁文集》、《集古录》,柳永的《乐章集》、《柳三变诗集》,还有宋国目前兴起的新一代词人周邦彦的最新词集。 除此之外,就是如瀚海一般的佛经,印刷精美,诸佛图像更是栩栩如生,让耶律洪基看得心花怒放,连连赞叹。 “如此甚好!阿弥陀佛!” 最后压轴宝物足有一人多高。被装在木箱子里抬进殿里时,众人瞩目,议论纷纷,都在猜测是什么宝物。 等到箱子被打开,外面用作保护的棉花、丝绸等物被小心取下,现出真身时,众人都被惊呆了。 这时一尊玻璃铸造的药师如来像,螺发上形,尊左手持药壶,尊右手结施无畏印。宝相庄严,慈悲悯世,流光溢彩,恍如真佛身披五彩光芒,莅临凡世。 以辽主为首,皇太孙为副,众人皆跪拜在地,围朝着佛像,口念有词。 “南谟薄伽伐帝。鞞杀社。窭噜薜琉璃” 重礼送上,诚意满满,辽主对苏辙等人的态度更是和蔼可亲。 李俨把在船上与苏辙的对言眉飞色舞地讲述一遍,辽主听完,眉毛都要飞起来了。 “能得大苏先生赞誉,不枉朕学诗数十载。此生有此一首诗,足矣!” “陛下,你的诗作磅礴大气,实属上佳之作。只可惜金玉埋在深山中,世人不识。我国有传世文社,斗胆向陛下呈请,赐予他们刊行之权。求能将陛下的《清宁集》刊印,发行天下,让更多人的士子文人,都能读到陛下的诗作,以流千古。” 苏辙的话让耶律洪基欣喜如狂。 看到宋国使节与自家圣上相谈,再聊下去,只怕更不是什么好事。萧兀纳和萧僧哥父子俩对视一眼,决意找机会挑明话题,当场把事情定下来。 耶律洪基对于自己的诗作能在宋国刊印发行,十分高兴。 南国文明礼仪之邦,文学兴盛,自己的诗作《清宁集》要是能在那里卖出好销量来,说明自己的文学修为,已经达到了一定水平。 耶律洪基的爱好很多,好酒、好色、好享受但是最热忱的还是崇佛好文,是虔诚的佛教徒和炽热的文学老梆子。 他兴致勃勃地说道:“贵国文社,若能刊印朕的” “圣上,臣有要事禀告!”性急的萧兀纳实在等不得了,打断了耶律洪基的话。 耶律洪基的脸上闪过愠色,鼻子冷哼一声,“说吧。” “臣请圣上裁断,宋夏两国和议之事!”事到如此,萧兀纳硬着头皮坚持说道。 1,辽道宗耶律洪基生于辽景福二年八月初七日,为了剧情需要,把他的生辰往后延迟了一个多月,九月十四日。 chaptere (=) 第一百八十九章 显圣殿 耶律洪基如树皮一样的脸,安静下来后,很难看出喜怒哀乐,他那双有点发黄的眼睛,盯着萧兀纳看了一会,幽幽地说道:“你说吧。” “遵旨!”萧兀纳转向苏辙等人,宏声道:“我大辽圣上愿主持宋夏两国议和,罢兵休战。” “请兰陵大王直言。”苏辙沉着地答道。 “宋夏两国即日罢兵休战,结为友好。为显诚意,还请宋国归还银州、凉州以及西寿、左厢神勇军司旧地” “慢!”苏辙身后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李夔施施然出列,先对辽主深施一礼,“宋国副使、鸿胪寺少卿李夔,请大辽国主陛下恕罪!” 果真是南国清华人物,懂礼数知礼仪,自己属下这些粗鄙之人,根本没法比。 辽主微笑点头,“贵使但说无妨!” “宋夏两国议和,为显诚意,还请夏国退还河南之地!” 萧兀纳炸了,跳着脚说道:“银、凉两州,以及两军司之地,乃西夏旧地。宋国强占了去,退还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李夔毫不迟疑地说道:“河南之地、河西之地,还有灵武之地,皆是我大宋故地!当年西夏李家,归顺我朝,求为节度使,以为屏障。不想李氏乃反复小人,谋逆自立,割据称王。大辽乃煌煌上国,萧大王乃辽国柱石,何以与谋逆之臣为伍!” 好家伙,这口大锅一扣,萧兀纳的脸都黑了。他悄悄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辽主,看到嘴角闪过的不喜之色。 身为人君,最憎恨的就是谋逆之臣。 李夔盯着萧兀纳,心里泛起一股自傲。敢跟我大宋文官打嘴炮,不是说谁,而是你们所有的人,都是弱鸡。 “陛下,”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身着男装的李青鸾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对辽主行了一礼,“臣妾为夏国代表,愿与宋国使节对言。” 殿上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她美丽娇艳的脸庞和玲珑曼妙的身上,有贪婪,有炽热,有冷漠,有不屑 辽主的神情也柔和了许多,“当如此,郡主请说。” “李副使,你说河南河西以及灵武之地,是宋国旧地,依据无非是宋国秉承前唐符宝。燕云十六州,辽东渤海,皆是前唐故地,宋国是不是也要视为旧地收回?” 李青鸾果真犀利,一剑直中要害。 显圣殿里的温度,一下子低了几度,有些辽国大臣的目光,变得有些不善。 李夔不慌不忙,此时的他,心里感谢刘存义这些使节团的“书吏随员”。在途中,他们主持了多次演练。一方为宋方,一方为夏方,还有一方为辽方,三方展开争辩。 演练最重要的原则,就是不要因为自己扮演的是敌对的辽夏方,故意装傻,而是要站在他们的立场,想方设法,驳倒扮演宋国的一方。 轮流交换身份,互相驳论。李青鸾的观点,演练时有人提出过。 李夔义正言辞地答道:“固然,燕云十六州、辽东渤海等地,都是前唐旧地,但往事已逝,宋国不会再提。为何?因为当年我宋国真庙皇帝,与辽国圣庙皇帝,携手议和,对天盟誓,永结友好,不兴兵戈。” “至此已百年。此百年,辽宋两国放马南山,兵甲入库,友好和睦,往来不绝,只愿世为兄弟之邦。” 李夔深情地讲述着,辽主连连点头。 他即位以来,一直执意于结好宋国,不兴兵戈。而宋国也不想惹看上去还兵强马壮的辽国。两国偶尔边境小冲突,都能很快平息。 辽主即位四十五年,宋辽两国和睦了四十五年,两国生养休息。这是他一直引以自豪的事情。 李夔话锋一转,“然党项李氏,初以银夏五州立足,我太宗皇帝怜其窘迫,赐钱赏物,仁至义尽。然李氏实属反复小人,尤其当属李元昊,最为猖獗奸诈。以大国仁德为载,游走宋辽两国。鼠首两端,反复无常,一会叛宋附辽,一会叛辽附宋,一会辽宋皆叛。” “历数这百年来,夏宋两国争战,哪一次不是夏国挑起的?袭扰边境,抢掠百姓,不遵和议盟誓,背信弃义。我宋国次次都是无奈之下,孰可忍孰不可忍,方奋起反击!” “辽主陛下,诸位辽国柱石,请问夏国如此反复小人,有什么资格与我大宋讲诚信仁义?有什么资格与大辽相提并论。宋辽两国,煌煌上国,谦谦君子,耻于与夏国这等恶国小人为伍!” 李青鸾的脸气得煞白。 她只是聪慧过人,工于心计,但是并不长于驳论。更不用说跟经历过反复演练辩驳的李夔比。 更何况她万万没有想到宋国使节来得这么快,准备得这么周全,根本没有什么准备。 自己周旋与辽国君臣之间,以美色和辽国利益,诱惑说服了辽主和重臣,才使得辽主和大臣们达成了默契,支持夏国,逼宋国吐出银凉等州。 原本以为得逞,只等宋国使节姗姗来迟,到时候一起联手逼迫羸弱无用、只知道以和为贵的宋国文官们,从谈判桌上获取到战场上没有得到的。 她还只是预热了一回,事情完全没有到火候,宋国使节团就神速赶到,不仅打着为辽主贺寿的旗号,还派出了苏辙为正使的梦幻组合。 相比之下,李青鸾和夏国的诚意就显得不足。尤其是今日显圣大殿上,宋国使节尽显风采,贺礼一出手,露出丰厚的家底。 顿时就让李青鸾和夏国落于下风。 李青鸾竭尽全力,想要挽回一局,可惜人家是组团来的,她却孤身一人。人家的礼物装了满满六艘船,夏国穷得库房里的耗子都在流泪,全靠她一人支撑。 可就算把她撕成碎片,也喂不饱辽国的这群饿狼。 看到殿上气势微妙地一转,辽主笑呵呵地开口了。 “宋国另一位副使,文叔先生今日似乎没有说话。” 一直默然无语的李格非上前一步,恭声道:“李格非请辽主陛下恕罪,在下天资钝顽,学问寡浅,不敢出声轻言。” “文叔先生妄自菲薄了,你的大才朕是知道的。上次你的大作《洛阳名园记》让朕和皇太孙,受益匪浅啊。” 李格非心里在天人交战。 该不该放下士子的矜持和清高呢?旁边的李夔放下了一切束缚,舌战辽夏,大获全胜。 自己呢? 为国为民,是为大义!大义如此,自己的一点矜持和清高又算得了什么!一路上,刘存义等人潜移默化的灌输,终于起了作用。 李格非瞬间下定了决心,他恭声道:“陛下和皇太孙殿下能过目在下的拙作,倍感荣幸。某这几年,潜心研究了江南等地园林,编得一本《江南名园记》。草率粗鄙之作,只求不要污了陛下和殿下的耳目。” “快快呈上来!”辽主惊喜道。 李格非把实际上是国画馆江南画师们所画,江南文士们所写,他只是临时挂了主编名义的《江南名园记》呈上。 辽主翻开一见,眼睛闪闪发光了。 叠石理水、水石相映,淡雅相尚、清新脱俗,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天下还有如此秀美的地方,只恨此生不能生于此地啊。 不仅辽主看呆了,就连凑上来的皇太孙也看得如痴如醉。 过了好一会,皇太孙一脸向往地说道:“陛下,南京有山有水,气候暖和,可以按此图册建造这等美园。” 辽主深以为然,“确实如此。文叔先生,此画册巧夺天工,文笔更是翔实优美,甚好甚好!” chaptere (=) 第一百九十章 辽国情况 苏辙、李夔、李格非三人回到南京四方馆,洗了一把脸,喝了两口热茶,不由自主地一起长舒了一口气, 显圣殿交锋让他们精神绷到了极致,猛一松下来,仿佛全身上下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可是却又觉得一种异样的兴奋。 前所未有的理藩策略啊! 以前出使辽国,跟辽国君臣谈判,何曾用过如此多的手段?但是从目前情况来看,效果十分不错。 刘存义早就等候多时了,引着梁师成和李简进了屋子里来。 “小苏公,斯和先生,文叔先生,梁大监、李十五郎等着向三位通报情况。” 苏辙脸色变得郑重起来,如果刘存义代表着秘书省,那梁师成代表的是官家,李简代表的是枢密院军方,都负有使命。刚进南京城没多久,两人就开始忙碌起来。 “小苏公,两位先生,某家就先说了。”梁师成朝李简点了点头,先开口了。他带着很亲近的微笑,声音平和,带着一种铜器敲打时的清亮。 苏辙看着这个同样长着长脸的内侍。 长脸,是苏家的特征。传闻梁师成是兄长的私生子,他本人似乎也非常愿意承认这一点。问兄长,他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 唉,一笔糊涂账。 “某家拜见了萧奉先和萧嗣先,奉上来了厚礼,又谈妥了几桩买卖。此后宋国茶、盐、绸布、玻璃、烈酒五项出到辽国的货品,四成由他们总代。就是四成货品先进到他们商号手里,再转卖出去。” 李夔眉头一皱,“如此的话,我宋国商贾岂不是要少赚不少钱。” 梁师成笑呵呵地答道,“斯和先生,俺家跟他谈的是边境关口榷场出的货品。辽国现在的边境,就跟笆篱一样,四处透着风,榷场出辽国的货,不到四成。” “走私?” “是的。不过是辽国走私。我们大宋,官家抓得严,河北河东禁军整饬,边关收紧,现在是我们走私的少,辽国走私的多。都是他们宗室大臣,各部落大王名下的商队。购下我们的货,转手贩去他们的西京、东京、上京道,卖给东北和漠南漠北部落,一脱手就是暴利。” 这时李简补充了一句,“梁大监说得没错。辽国商队这一年多生意做得十分红火,贩运货品的马车都不够用了。而且辽国工匠终究没有我大宋的手艺好,造出的马车也没有我们大宋经久耐用。所以这些辽国商队干脆雇佣我们宋国的车队,直接从榷场,运去东北和漠南漠北。” 好家伙! 苏辙和李夔忍不住对视一样。 他俩敢用数十年的清誉保证,这些车队里肯定混有枢密院那个什么侦查局里,训练有素的细作。沿途的人物地形,城池道路,都被他们看了个通透。 李格非却在一旁忿忿地说道,“我们对辽国过于谦让,什么好处都让他们占了去。” 众人没有做声,梁师成继续通报。 “某家还拜访了八刺里,他是皇太孙身边最受宠信的内侍头子。有他引荐,某家得以进宫,拜会了皇太孙正妃萧夺里懒,侧妃萧贵哥。某家献上南珠、宝石、香水以及宝镜之后,一切都好说了,某家诉说的我宋国之苦衷,她们都听进去了,答应在皇太孙跟前说一说。” “其余宗室亲贵,总计二十六人俺们带来的六船礼品,总算都送出去了” 我大宋的苦衷?不管是什么苦衷,在如此丰厚的礼品面前,这些辽国宗室亲贵们,应该都听进去了。 苏辙三人心里感慨万千,想不到当年纵横漠南漠北草原,屡次南下中原,搅得神州动荡的契丹辽国,已经腐朽成这个样子。 小书亭 不过辽国这头恶狼,越腐朽就会越虚弱,对大宋来说是件大好事。 “钱到位了,这些宗室亲贵们都愿意帮忙说话。不过事关重大,他们都不敢打包票。可能事情还有反复,所以还要请小苏公、两位先生提前做好准备。” 苏辙与李夔、李格非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客气说道:“吾等知晓了,梁大监辛苦了。” 轮到李简出面通报了。 “某到南京城酒楼瓦肆四下转了转,扫听了许多辽国朝堂官宦的阴私传闻。” “有说,北院枢密使耶律阿思,是辽国奸臣耶律乙辛异父同母的弟弟。耶律乙辛被诛,他安然无恙,继续受辽主信任。甚至在处置耶律乙辛党人时,他收受贿赂,帮忙脱罪了不少人。耶律阿思极会钻营,听说在皇太孙那里,也是极得信任。” 梁师成补充了一句,“没错。这个耶律阿思不仅得辽主信任,也得皇太孙信任。八刺里说他与萧奉先,是皇太孙的左膀右臂。” “左膀右臂?有如此两人做左膀右臂,辽国呵呵。” 苏辙冷笑了几声。 “不过此人可以重点攻关,引为我们的臂援。”李夔建议道。 苏辙点了点头。 “某还打听到,北院枢密院使、兰陵王萧兀纳虽让对皇太孙忠心耿耿,竭力辅助,但性子过于耿直,被皇太孙厌弃。” 李简继续说道。 “没错。八刺里跟某家说过,萧兀纳已经引得皇太孙极度厌恶,不知私下说过多少回,一旦即位,就把他打发去东京道,离得远远的。” 梁师成又补充了一句。 苏辙和李夔、李格非三人都无语了。天下的昏君,都是一个套路啊。 李简继续通报,“某还打听到,南院枢密院使李俨的继弦长得十分漂亮,辽主时常召她入宫。李俨不以为耻,还切切交待其妻,好生伺候辽主。因此李俨逐渐得到辽主器重,被提拔为中枢重臣。” 苏辙三人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李格非才不敢置信地说道:“果真是蛮夷禽兽之国。” “不过李俨倒是值得重点关注。他不仅得辽主信任,还长袖善舞,早早就在皇太孙那里抢了位置。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李家一门,各个都是人才啊,尤其他那个侄儿李处温,跟萧奉先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听了李简的话,苏辙默然了一会,断然道:“李俨此人好名!我们以出版发行诗集为名,讨好辽主,也可以把李俨带上,也帮他出本诗集。” “好!” 梁师成、李简、刘存义等人退去,屋里只剩下苏辙、李夔和李格非三人。 李格非面带忧色,幽幽地说道:“小苏公,斯和兄,这次出使辽国真是千言万语,都难尽啊。用报纸里的一句话来说,节操碎了一地啊!” 李夔笑了笑,不以为然道:“文叔兄不需烦恼。吾等为的是大宋的太平,百姓的安宁,又没有叫我们卑躬屈膝,背信弃义,只是用些小小的计谋,不足挂齿。李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小小计谋?小苏公,斯和兄,某的《江南名园记》献上,用不了多久,辽主就会在南京大兴土木,广修楼园。辽国境内,多游牧部落,这些苦役差遣,全要落在辽东和燕云诸州百姓头上。” 是啊,种种举措,都是在拼命地怂恿辽国君臣穷奢极侈,消耗辽国的国力。 朝政腐败,官吏贪婪,对辽国百姓而言是雪上加霜。社会矛盾是越来越深。加上宋国暗地里流入的大小报纸在煽风点火,可以想象,过后五年、十年,辽国的政局,肯定是混乱不堪。 “只是可惜,苦了百姓们啊。”李格非悲天悯人地说道。 默然了一会,苏辙悠然道:“既知辽之苦,必念宋之好!” 李夔和李格非两人悚然而立,目光炯炯地盯着苏辙,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坐回到座位上。 屋里一片寂静,就像寺庙一样寂静。 第一百九十一章 诚信郎 辽主七十大寿后,辽国君臣们终于有时间精力,主持宋夏两国的和议。 这天,苏辙坐在四方馆里,与李夔、李格非、梁师成、刘存义、李简商议和议的进展。 “耶律阿思,萧奉先,还有李俨,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萧兀纳,油盐不进,一直站在夏国那边。还有一个萧合鲁,也一直在帮夏国说话。不过他只是个右夷离毕,管刑狱的官,在辽国朝堂上的分量还不够” 李夔总结着这几日谈判的情况。 “关键是辽主。现在他态度暧昧,既不倾向我们大宋,也不偏袒夏国。但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如此态度,等于是隐隐站在夏国一边。所以帮我们的那几位,不敢冒着违背圣意的风险,完全偏袒我们。” 屋里默然了一会,刘存义开口了。 “是啊,关键还在辽主身上。” 李格非有些不可思议,“辽主对我们态度很好,为何突然变卦了。” 大家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自己这边给他送了那么多贵重礼品,许了那么多好处,那张老脸都笑成菊花,对宋国使团的态度好得不得了。 好处吃干抹净,怎么到了正事上就翻脸不认人了。 刘存义感慨道,“我们都以为辽主年迈昏庸,很好对付。结果一番交涉下来,才知道,我们都被这个老家伙给耍了。这老狐狸,大事不糊涂啊!” 苏辙点头赞同道,“存义说得没错。辽主秉政四十五年,刚即位时也曾奋起中兴过一段时间。现在安逸昏庸,但是在国事的大是大非上,他还是有自己的独断。如果这次辽国不能逼得我大宋吐出银、凉州等地,夏国就会更加羸弱,失去对我大宋的牵制” “扶夏制宋,是辽国的根本国策。辽主心里有数,不敢轻易擅改。所以干脆装糊涂,让下面的人去弄。要是出了事,就可以把责任推给他们。偏偏耶律阿思、萧奉先、李俨等人这些奸佞之人,在揣摩上意方面奸猾似鬼。” 众人人纷纷赞同,李夔说道:“小苏公一眼就看出其中关窍。现在局面僵持在这里,要想突破,不是夏国让一步,就是我们让一步,否则的话” 夏国肯让吗?再让就要亡国了。 可是大宋肯让吗?如果换做以前,区区边陲苦寒之地,让就让了,还显得大宋高风亮节。 现在不行了。 官家都把国家和民族罪人都喊出来了,谁敢退让?要是谁敢让一步,回国后不是前途的问题,而是性命攸关的问题。 众人一筹莫展,面面相觑。 过了许久,苏辙感叹道,“夏国,真是不成气候了。如此大事,居然全靠那位西凉郡主独身周旋。遥想当年,李氏纵横河西陇右,北拒辽国,东制大宋。现在,居然凋零成这个样子。” “小苏公,诸位,在下在析津府里打探消息,收到此女不少消息。说她频频出入皇宫、皇太孙府,以及宗室亲贵府邸。夏国贫瘠,连金银珠宝都凑不出多少来,她只能化为肉身菩萨,勉力周旋” 李简叹息道,“在下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位郡主是位值得敬佩的对手。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不放弃不妥协,一心为夏国谋利。只是夏国数十万男儿,竟无一人可用吗?” 默然一会,苏辙长叹一声说道,“国败万事哀啊!” 有人在门口禀告。 “苏公,两位副使,诸位官人,辽国太尉萧奉先,携左林牙李处温,前来拜访,说有要事拜访苏公和两位副使。” 梁师成眼睛一亮,抚掌道:“打破僵局,恐怕要落在此二人身上。” 苏辙若有所思,吩咐道:“斯和,文叔,你二位替某前去迎接。” 刘存义、梁师成、李简等人也起身告辞,暂时避一避。 众人坐下,奉上热茶,随从仆人的背影刚在门口消失,萧奉先就迫不及待地说道:“小苏公,斯和文叔两位先生啊,萧某为了宋辽两国的兄弟友谊,这些日子是跑断了腰,跑细了腿,磨破了嘴皮子” 萧奉先扫了一眼苏辙三人,“现在的情况是,大家都僵在这里。要不你们退让一步吧。” 李夔开口了,“萧太尉,我们让得够多了,为何夏国不退让一步?” “夏国那个李青鸾说他们夏国退无可退,再退,举国降附宋国算了。” 原来如此,李青鸾以夏国举国投降宋国来威胁辽国,辽主知道里面的利害关系,所以一时难决。 “要不请皇太孙出来说几句话?” “皇太孙倒是愿意出来为宋国说几句话,可他是储君,身份微妙,就怕到时候他一说话,反倒弄巧成拙了。” 看得出来,萧奉先对于帮大宋的事非常上心,简直是掏心掏肺了。实在是钱一到位、言出必行的诚实郎君。 当然了,在他眼里,大宋是只大肥羊,为了将来的财源滚滚,他必须把这件事办好了。 “贵国真的不能退让吗?”萧奉先又问了一句。 苏辙苦笑一声,诚恳地答道:“我们官家今年初刚即位,没多久收复凉州等地,多好的祥瑞。现在猛地要退还给夏国,脸面上过不去,会被天下人嗤笑的。谁敢退让啊” 都是做官的,萧奉先理解苏辙话里的意思。他更知道,宋国南蛮子,最看重的就是面子。任何事情,只要跟面子,尤其是天子皇家的颜面扯上关系,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李处温探出头来,说道:“小苏公,太尉,两位副使,在下有个主意,不知可行不可行?” “你说。” “不如宋国暂且答应,十年之后再归还凉、银两州,以及西寿、左厢神勇两军司之地。” “十年后再还?!” 苏辙、李夔、李格非三人被这个主意惊呆了。 一旁的萧奉先却认为是个绝妙的好主意,“李四郎,你小子肚子真的有点东西!” 他转过头来,劝道:“小苏公,这个主意好,先答应十年后退还两州两军司之地,堵住李青鸾的嘴。十年之后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雅文库 苏辙三人对视一眼,含糊地答道,“就怕我们答应了,夏国不依不饶。” “小苏公放心,李青鸾手里没有多少筹码。我大辽同意从宗室选一贵女,配于夏国国主为后;又帮她争取到宋国退还土地的十年期约,以及放开关禁等等优惠条件。人要知足!要是她还是不依不饶,就叫她弟弟李乾顺带兵把凉州和银州收复了,省得在这里废话。” 李处温的话让萧奉先拍掌叫好。 苏辙缓缓地点了点头,“此事关系重大,请太尉和左牙林容我们三人商议后,再给出答复。” “好!不过小苏公,此事还请尽快,免得又出意外,生了波折。” 萧奉先说完后,带着李处温告辞了。 苏辙把刘存义、梁师成、李简叫来,一起商议李处温的建议。 刘存义忍不住想起秘书省实际上的一把手,长孙墨离在自己临来时的切切交待。 “辽国君臣虽然贪婪卑鄙,但我们不能就此把他们想得十分愚钝。尤其辽主,秉政四十多年,不是不知轻重的糊涂蛋。所以你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记住我门真正的底线,时间,争取时间。” 长孙官人的话,在刘存义的脑海里回响着。 这一位可是官家的智囊,前几月在开封城收买身为国丧慰问使的萧奉先,这次重金贿赂辽国君臣的幕后策划,就是他。听说梁师成也是他举荐的。 想到这里,刘存义朗声说道:“我觉得可行。如果我们强行咬住不肯退让,辽主会觉得没有面子,到时候恼羞成怒翻了脸,反而得不偿失。” 李简也赞同道:“存义说得没错,我们要的是时间。只要给予我们时间,相信河北河东的军队,会被官家整饬编练齐整。那时腰杆子硬了,就不怕辽国翻脸。十年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听了这席话,刘存义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随即,大家把目光投到梁师成身上。 他笑了笑答道,“某家只是奉官家之命,前来周旋结交辽国权贵们的。这种军国大事,容不得某家这个废人多嘴,官家也决不允许某家多嘴。” 真是个滑头! 李格非有些担忧地说道:“十年之期,倒是既能堵住夏国使节的嘴,又让辽国有了面子和台阶。只是到时候十年之期到了,辽国和夏国逼我们还土地,该如何?” 幼稚啊!这回谈完,除了夏国,谁还管这十年不十年的期限! 梁师成嘎嘎地笑道:“十年间,随便挑个时间,用个计谋,勾着夏军进犯我境,这不就打起来了吗?一开战,这和议之约,不就成了废纸?到时候从头再谈啰。” 刘存义说道:“小苏公,两位副使,给官家的密奏,刘某愿意副署。” 李简接着说,“李某也愿意副署。” 苏辙捋着道:“那就这么定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李伯纪 高阳楼,七十二楼排名靠后,今天却是人声鼎沸,比白矾楼、潘楼还要热闹。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过来一位戴着简王大帽、身穿简王服的男子,二十多岁,俊脸如玉,身形高大,四肢匀称。 一路走来,旁人纷纷招呼道:“燕三郎,你来了!” “给燕三郎见礼了!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燕三郎,哥哥着实想你啊!” 就连忙得像只陀螺的高阳楼掌柜的,听到声响,慌忙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拱手道:“燕三郎,你要的雅间,早就给你备好。小的亲自送你上去。” 二楼一间雅间里,坐着两人,一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俊朗刚毅。 对面那位,三十来岁,脸色微黑。两人刚才在窗户看到了这一幕。 少年郎不熟悉情况,忍不住问道:“七哥,这燕三郎是什么人物?居然如此声势?” 七哥吃了一粒花生米,开始给他解说着。 “二郎,这燕三郎,可是开封城里响当当的一位人物。”七哥翘起大拇指说道。 “燕三郎,原本就叫燕三,小名叫燕小丙。” “小丙?甲乙丙的丙?” “正是。” “哦,伙计,”少年郎拉开房门,大声叫道,“添壶神仙醉,再加个咸煮毛豆、卤鸭脖子。七哥,你请继续。” “好咧!这燕三郎,南京,不,现在就叫宋州。是那里的人士。小时候父母亲染病身故,十来岁就跟着舅舅来开封讨生活,先是在西州瓦子旁魏大力相扑社门下学艺。” “魏大力拳脚了得,原本是殿前禁军相扑手—内等子出身,一手沾衣十八跌,炉火纯青,打遍城西无敌手,就是心眼小了点。” “燕三在门下学了十年,不声不响就把魏大力的功夫学了个通透。没人教,只是在旁边看,自个琢磨,居然把沾衣十八跌摸了八九不离十,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次无意交手,燕三居然把魏大力给扑倒了,三扑三倒。” “魏大力的脸面挂不住,到处说燕三偷师学艺。可是大家都知道,魏大力那个狗屁沾衣十八,也是从禁军里学来的,烂大街的货,只是请个破落书生取了个好听名字。燕三被逐出师门,开封城里的相扑社,看在魏大力的面上,也不敢收他,于是就去八仙楼当了伙计。” “好家伙,这一当,机会来了。邢恕、苏珪等奸人陷害官家,捏造证据,逼着燕三做假口供。他被打得皮开肉绽,也死咬着不说。” “真不说?”少年郎反问了一句。 “可不真不说。当时用刑的人问他,何必死扛着不说。你猜燕三当时是怎么答的话?”七哥剥了个毛豆,塞进嘴巴里嚼吧起来。 “怎么说?” “燕三说,没有的事,俺不能乱说,这是坏良心的事。再说了,满开封城的人都知道秦王是好人。抱打不平、救济灾民不说,去年发洪水,秦王舍身往缺口里一跳,为的谁?还不是俺们这数十万平头百姓!” “好!说得真好!这是人心所向啊!” “可不说得好!当时用刑的人听了,都默然无语,再也不肯对燕三用刑。后来曹六郎带着人抄了刑部大狱,救了燕三。他是因祸得福,从此平步青云啊。” “平步青云,如何个平步青云?” “秦王即位为官家,亲自召见了燕三,还给他取了名字,叫燕青,安排他进了励行社当了大管事的。” “励行社,就是开封城最大的车夫脚夫行?” “何止开封城最大的,极可能会成为大宋最大的运输社。” “哥哥,就这,不算平步青云啊。” “哈哈,二郎,你眼皮子低啊。励行社是谁办的,你知道吗?” “知道,官家还在潜邸时办的。” “那你知道第一任主事是谁吗?” “曹六郎。” “现在明摆着,燕三郎不久就会成为励行社社长。不知道社长什么意思?一社之长啊。听说啊,曹六郎还跟燕三郎斩鸡头烧黄纸,结为异姓兄弟。” 少年郎一脸诧异,“曹六郎跟燕三郎结拜兄弟?” “是的!” “曹六郎啊,官家的乳兄,开封乃至大宋的警察头子啊。跟燕三郎结拜兄弟?” 看着少年郎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七哥颇为得意地点点头:“没错,就是他!” 然后拿起一块鸭脖,从上面撕咬下一块肉来。 “来了!来了!”楼外叫嚷起来,然后听到慌乱和叫骂声。 “不要挤,你个直娘贼的,再挤老子捶爆你个撮鸟!” “你个腌臜货,往哪里挤呢?这边全是大姑娘小娘子,你个含鸟猢狲就往这边挤!赶紧挟着批眼撒开!警察就在前面,老娘叫一声,定要把你个贼狗攮的捉了去,关进模范大狱里吃几天牢房。” 正在谈论燕三郎的两人被惊醒了。 “啊呀,差点忘记正事,今儿早早在这高阳楼定下座,就是要好好看一看,这相国寺里能抄出多少钱财!”少年郎跃跃欲试地说道。 “直娘贼的,这些黑了心肠的秃驴,混沌魍魉!哪里还有一点出家人的样子,干出的这些腌臜事,还有脸天天在佛前拜来拜去!” 七哥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听说前天从相国寺偏院里搜出二十几名妇人。都是借了相国寺钱财,无力偿还,把妻女抵押的。听说相国寺那些秃驴,不仅自个奸-淫这些妇人,还去外面引来瞟客,在偏院里做些皮肉生意。说是佛祖的钱,不能亏欠,必须得挣回来。直娘贼啊!怎么不一个雷劈死这些倒街卧巷的秃驴!” 年轻气盛,满腔热血的少年郎愤然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些打着佛祖名义欺骗世人的秃驴们,定要叫他们受到律法的严惩!” 过了一会,只见楼外有人在叫,“只是特警队来接管相国寺各门,查抄的刑部和御史台的官人们,还没出衙呢!再等等。” 然后楼外响起了“直娘贼!”“撮鸟贼!”的纷纷骂声,很快就平息下来。 “二郎,叔父大人出使北辽,把你托付给俺。他临行前交待过,给你找了位老师,他同科好友的学生,秘书省的高才。” “秘书省的高才?”少年郎有些兴奋。 父亲把自己接到他身边没多久,就以鸿胪寺少卿、副使的身份出使北辽。临行前,拜付一直在开封一带做生意的族兄七哥照拂自己,也确实交待过拜师的事。 “人家庶事繁忙,位卑权重,愿不愿意收你做弟子,还要看他的心情。七哥我约了好几次,人家都没空。今天查抄相国寺,他刚好要代表秘书省,在一旁悄然查看。正好,一块把事办了。” “不知是哪位秘书郎?”少年郎向往地说道。 不一会,伙计敲门:“员外,有客来。” 门被打开,谭世绩不急不缓地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少年郎。 “学生李纲李伯纪,见过先生。” “不急,不急。”谭世绩淡淡地笑了笑。 李纲的父亲李夔,跟自己的启蒙老师正一公是同科好友。他比较敏锐,很快意识到官家政改的真正用意,想为儿子找一位“新派”老师,于是就请托到自己这里来了。 如果自己还是普通的秘书郎,倒也可以答应。可是自己被选为东御书房校书郎,这事就不好办了。 禀告官家时,官家听到李纲这个名字,愣了一下,然后欣然道:“李斯和是个聪明人,文武双全。他的儿子,你先看看,是不是可造之才?如果是,就收做学生。” 所以自己才答应今日之约。 坐下后,谭世绩问道:“伯纪,你有读过吗?” “回彦成先生的话,伯纪最爱读的就是。” 七哥在一旁说道:“彦成先生,二郎到开封城后,读到第一份后就如痴如醉,把私藏的体己钱全拿了出来,托人买了前十几期的。还有好几期,实在找不到,他叹息不已。” 谭世绩笑了笑,“官家有旨旨意,除成均学堂外,再设辟雍学堂,治文史韵赋;设瞽宗学堂,治书画韶乐;设兰台学堂,治格物之学,分门别类穷其理。此四所学堂,皆设在琼林苑。同时,在四学堂中间,修一座文渊阁,秘书省以及诸馆阁所藏图书,包括正规途径发行的报刊,都会收藏在其中。大宋军民官庶,都可以去那里阅览。” 在很从容时,谭世绩确实不会结巴。 “真的?”李纲的眼睛睁得闪亮无比。 “这是后话。伯纪,某听斯和先生说起过你,少小聪慧,读过不少书。你读,有做笔记吗?” “有。” “明天给我看看。读过吗?” 李纲摇摇头。 “读过吗?” 又摇头。 “有空好好读一读,十天后,给某交两份读后感。” 李纲意识到,这是谭世绩在考校自己,他连忙拱手恭声道:“是!学生一定用心阅读,写好读后感。” 这时,楼外有人叫了起来,刑部和御史台的官人们来了,要查抄这帮秃驴了!” 轰的一声,楼外沸腾了。chaptere (=) 第一百九十三章 相国寺(一) “这帮直娘贼的秃驴!” 刑部警政司都司兼京畿警察厅都事曹铎,身穿一身华丽耀眼的飞鱼服,头戴金丝孔雀朝天翎大帽,配着一口鲨鱼皮的百炼钢刀,对着相国寺的山门,恶狠狠地骂道。 突然想起什么来,连忙转身,满脸歉意地对旁边的四位老和尚说道:“四位大和尚,还请见谅,六郎粗鄙无礼,让四位见笑了。天地良心,曹六骂得是佛门败类,绝不是指桑骂槐。” 四位大和尚,都是真正的大德高僧。 分别是嵩山少林寺的无相方丈、洛阳珈蓝寺的慧海方丈、白马寺的四如方丈、河内通慧禅寺悟繁方丈。 他们都是应邀赶到开封城,参加秘书省和礼部召开的释门清正大会。 说白了就是跟朝廷谈判,千方百计保住释门的特权和优待。 这次清正大会计划召集大约两百位分布在各地的大德高僧。只是很多大和尚,还在赶来的途中。 无相等大和尚离得近来,所以来得比较早。 不过开会归开会,赵似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这一个多月来,各地被法办查抄的不法寺庙,恶迹被大小报纸铺天盖地地宣扬。 还有数百上千的宣讲员,深入酒楼瓦肆、田头村尾,把这些不法僧人的斑斑恶行,分成十二个章回一一宣讲。中间还穿插一些百姓们喜欢听的,花和尚的荤故事,反响极为热烈。 佛门的声誉遭到了有史以来地重创! 普通百姓们中,确实有很多是非常信佛的。但是越信,被爆出来的佛门丑事恶行越多,信徒百姓们被背叛的感觉就越大。 这些和尚拿着自己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铜板,去放贷、去买地、去花天酒地。再加上卧云寺等真正守戒律清规的和尚做对比,百姓们更恨这些“辜负”自己信任的“假和尚”。 “刘尚书,张中丞,刘功德使,你们三位正主,可算来了。”曹铎看到那边走来一行人,连忙迎了上去。 “曹六郎,今儿你才是正主,我们三位,都是旁观的。”权刑部尚书刘逵走在最前面,看着曹铎身上华丽的飞鱼服,露出羡慕之色,笑呵呵地拱手道。 权御史中丞张商英也笑着说道:“我们只是奉官家旨意,前来旁观的,今天这事,还是曹六郎掌纛。” 刘正夫苦笑着一摊手,“好吧,我这个礼部侍郎兼功德使,也是正主之一,想脱身也脱不得。” 三人的官职比曹铎高去许多,可是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装态拿大。 旁边围观的人见到这么一行人,立即轰动起来。大相国寺的面子真大,居然让刑部尚书、御史中丞、礼部侍郎和刑部警政司都司联袂出动。 这边寒嘘客套的玩笑话说完,该办正事了。 “曹六郎,人手都安排好了吗?” 刘逵问道。 “前天俺就把人手撒进去了,京畿巡警支队第二大队第一、二、三、五中队,一千二百人,封住了相国寺所有的大门、侧门和角门,连狗洞给它看住了。外加四周的所有路口。水泄不通。不要说秃和尚,头发稀少一点的都出不来。” 曹铎自信满满地说道。 “那好,这次本官除了抽调本部四十五名书办,还从户部度支司、库藏司借调了二十六位理账会计。相国寺所有的财物、账簿,一一清点、登记、造册。”刘逵说道。 “本中丞这回也抽调了三十位信得过的御史,待会分在各处监督查抄清点。登记造册时,他们还要副署。” 张商英说道。 “那些安分守己的和尚们,就由本官安抚吧。曹六郎,地方找好了吗?” “我问下。杨进,杨进!” 京畿警察厅副都事,兼巡警支队都警督杨进跑了过来。 “曹头,你唤俺?属下杨进,见过诸位大官人。” “安置相国寺遵纪守法的和尚们的地方,找好了吗?” “找好了。都亭驿,俺跟他们说好了,暂借一用。那地方宽敞,住五六百号僧人都没问题。而且还有围墙,方便俺们警戒。” “警戒?还要看住那些和尚吗?”张商英不解地问道。 “相国寺的案子,没有完全结案,还在往下审,说不定那些现在看着遵纪守法的僧人,会被涉及。所以刑部和警政司决定,暂时扣押这些僧人。等到案子都结了,再安置各刹。” 安置各刹?还没有正式定下来,这么快就把寺庙称呼改成刹了。你个刘公达,心思真是机敏啊。 张商英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看来一切都妥当了,那就奉诏查抄吧。” 听到这位监督官发了话,刘逵看了看刘正夫,得到点头示意,正要开口,曹铎开口了。 “刘尚书,张中丞,俺已经给办事的警察们都说了,今天周围观看的百姓有上万人,谁也不知道里面有哪双眼睛是秘书省督检局的,也不知道哪双眼睛是东校字房番子的。两位大官人,要不要也说一声?” “必须要说一声。说清楚好,某些眼珠子见不得孔方兄的玩意,鬼迷了心窍,胡乱伸手,本官不办他们,督检局的人会办了他们。” 刘逵大声道。 等张商英和刘逵跟各自带来的书办、会计、御史们把话讲清楚后,再跟刘正夫确认过眼神后,一起向曹铎点了点头。 “杨进!” “在!” “叫兄弟们干活了!” “是!” 杨进指了指一位警佐,只见他拿起一支铜号,滴滴地吹响了。 尖锐悠长的号声传遍相国寺上空和周围。 “第四中队!全体都有!立正,稍息!立正!向前看齐!齐步走!” “第六中队!齐步走!” 六百名穿着藏青色警服、戴着黑布面斗笠、佩刀持枪的巡警,分成两条长龙,从相国寺正门和南门进入。 过了一刻钟,里面传来信号,两中队的巡警已经把相国寺内部各处地方都看住了。 随着杨进的手势,警佐又吹响了铜号,这次的号声有些不同。 “第一中队第二中队”两中队的巡警鱼贯进入相国寺。不一会,出来的是数百位和尚。 他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和尚,将被安置去不远处的都亭驿。 被禁管了三日,这些和尚大多数有些萎靡不振。 耷拉着头,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出来。不过围观的百姓,还有四位特意请来旁观监督的大和尚都看得明明白白,这些和尚除了精神萎靡,脸上身上都没有挨打过的痕迹。 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两三百人,齐刷刷地坐在兴行子街街面,堵住和尚们的去路。嘴里念佛号,任凭巡警们呵斥,纹丝不动。 曹铎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桩事,只是叫了一声杨进,下巴朝那边抬了抬。 杨进走了过去,围观的数千上万百姓的注意力全被引了过来,围了里三层、中三层、外三层,楼上还有三层。 大家都屏住呼吸,等着看好戏,街面上一片寂静。 “哟哟,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查抄相国寺,诋毁佛祖,俺们不答应!”坐着的人里发出了声音。 “你们这些小鬼,佛祖会降下天雷,劈死你们的!”有人在恶狠狠地诅咒着。 “你们真不走?”杨进问道。 “不走!俺们要与相国寺誓死同存!” “你们这些撮鸟!以为俺不知道你们是什么腌臜货!”杨进冷笑几声,跳到一个胖子跟前,“你个撮鸟!相国寺典座法海是你舅舅吧。嘿,你小子还敢出来!哥哥正要找你!” “你舅舅法海,已经招认了,相国寺质押,有一半是经他的手。还说了,你小子专管中牟县、阳武两县的追帐,捞了不少好处。原本你就是个小喽啰,本官还一时顾不上你。想不到你小子挺贴心的,自个送上门,锁上!” 两位巡警上前去,二话不说就把挣扎叫唤的胖子锁走了。 “还有你!狗一般的贼婆子!”杨进指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骂道。这婆子刚才诅咒得最为恶毒。 “看着人模狗样的玩意,却是个马泊六。抓进去的相国寺寮元如林和尚,专管质押典卖的妻女,他可是说了,你在各处钻营,拉来恩客,来这相国寺偏院里玩耍,然后在嫖资里抽水。锁了锁了!” 杨进的嘴就跟神臂弩,箭无虚发,把这两三百人的底都给扒拉出来。 一半是跟相国寺有瓜葛,都是些小喽啰,警察厅忙着办正事抓要犯,一时没顾上他们。便以为脱出生天,跑来煽风点火,结果正好,被一链子全锁了。 还有一半是懵懵懂懂、稀里糊涂,被另外那一半人给哄弄过来的。以为是为佛祖菩萨尽份力,想不到被人当枪使了。 看到另一半人被巡警凶神恶煞似地锁了去,早就吓得手软脚软,嘴里的佛祖菩萨早就忘到九霄云外。 听到杨进挥挥手,把他们都放了,千恩万谢地慌忙走了。 小插曲结束,继续押送和尚转场。 等这些和尚被清理出去后,书办、会计和御史们分成几波走进只剩下巡警的相国寺,开始查抄清点“赃物”。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 周围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像山上所有的马蜂窝,都摔在了这里。嗡嗡的声音铺天盖地,每个人的耳朵里,全是这个声音。 正当大家不耐烦时,突然眼尖的人大叫道:“出来了!出来了!”chaptere (=) 第一百九十四章 相国寺(二) 随着这几声喊叫,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相国寺山门旁的院墙。这里被警察厅的人,暴力拆开了一段,留出一截平坦地空地,方便进出车辆。 一辆接着一辆的车子被拉了出来,上面是一个个筐和箱子。筐里堆满了黄灿灿的铜钱,用网兜盖着,再贴了两张封条,一张刑部的,一张礼部的。刑部那张条上,还有负责监督清点的御史的签名。 箱子里全是金银财宝,整整齐齐码在一起,也用网兜网着,再贴了同样的两张封条。 数百个筐,近百个箱子,里面全是堆积得满满的铜钱和金银珠宝,还有玉器、书画、珊瑚等等贵重物品。琳琅满目,全是从相国寺赫赫有名的质库里抄没出来的,引起众人一阵接着一阵的惊呼声。 接着是一车接着一车的账簿,同样也是网兜网着,贴了封条。 运走了一百多车铜钱金银、珠宝财物以及账簿之后,警察们又从里面推出几车纸来。这次没有推走,径直推到几位大官人面前。 “真要全部烧了?”刘正夫不敢相信地问道,“这里起码有上百万贯的质押和借贷条子,都烧了?” 刘逵看了他一眼,转向曹铎。 “曹六郎,你给刘侍郎说说。” 曹铎看了看周围,自己几人被数十位特警隔开,最近的百姓离着都有二三十丈,只要不扯着嗓子喊,他们说话没有人听到。 “这些条子里,质押单子,都是死当。其中强取豪夺、欺男霸女,然后闹出人命来的。质押的田产、房屋或物件,正在清理之中,逐一还给家眷,涉案的僧人也都在押,等候审判。那些单子,都已经登记在录,除了留作证据。其余的死当没啥用处。” 曹铎的话刚说完,刘正夫迫不及待地问道:“还有那借贷条子呢?” “熙宁新法确定的青苗法利息为四成。官家四月下过诏书,青苗借贷利息不得超过两成,其余借贷利息不得超过三成。相国寺的借贷,年息都在一倍以上,远远超出故而属于非法。” 曹铎继续说道,“而且这些借贷条子,早就不仅连本钱也还完了,利钱也还够了三成。只是相国寺的利钱太高,又是驴打滚,所以很多还了数年十几年都没有还清,不少人家已经是倾家荡产,甚至是家破人亡。” “这些死要钱的秃驴,也不怕佛祖怪罪!”这回连一样克己复礼的刘正夫,都忍不住骂了出来。 “佛祖是他们最大的保护伞,才不怕呢!”曹铎笑着答道了一句,随即又说道,“这些借贷条子已经登记过。除本钱外,超过官家新定利率的利钱,逐一退还给本人。本人已故的,退还给妻儿家眷。所以这些质押和借贷单据,可以说没用了。当众烧了好。” 这是一边往死里踩和尚们的脸面,一边借机广邀百姓们的人心。 “其余的质押和借贷单据呢?我说的是合法质押,没有还够本钱的借贷。”张商英问道。 “这个”刘逵看了一眼曹铎,不急不缓地说道:“这些都属于不法之财,一律官没。等案件审理结束,本部移交给户部。” “户部如何处置?”张商英又问了一句。 “应当是拍卖吧。富国银行、阜丰银行拍卖定金都交了。” 拍卖?张商英和刘正夫大致能听得明白是什么。再听到富国银行和阜丰银行这两个名字,脸色都不由地微微一变。 富国银行,最大的股东是官家,还有宗正府出资的睢阳社。其余的股东是户部、开封府 阜丰银行,最大的股东是大宋军人退抚保障基金会,官家即位后成立的,说是给大宋马步军官兵解决后顾之忧的。每月从军饷中按比例增拨一部分,充入该基金会。 “充值”的钱用于各项“投资”获利,用于马步军官兵退伍、伤残和殉职的优抚。 小书亭 第二大股东是格物院下属的航海学会。第三大股东是海商第一保险社 相国寺的借贷单子进了富国银行和阜丰银行的口袋,谁敢不还? 刘正夫迟疑地说道:“何不一起烧掉?” 曹铎看了他一眼,正色道:“律法严禁倚强凌弱,行不法之事。但是也不会以弱为挟。它的关键在于持中公正。无论强弱,都不能越法度一步。相国寺借贷中,没有还清本钱的,暂且还在律法允许之内。我们要做的,就是降低利息,把它规范在合法的范围之内。借的钱,还是要还的” 真是服了你们这些人,还可以这种玩法。百姓得利,官府得名又得利,里外里,最亏的就是相国寺。不仅全寺破产,名声还全臭了。 “曹六郎,这指示是官家还是秘书省下达的?”刘逵问道。 “是玄明先生禀告官家后做出的部署。” 长孙墨离 众人顿悟,不再多言。 看到一车又一车的质押和借贷票据被倒在地上,很快就堆积成山,围观的百姓们全都兴奋了。 这是要干什么? 看架势是要把这些驴打滚、阎王债全都烧了!那可真是太惊世骇俗了!立国开朝以来,还没有过这么大魄力、大手笔的事情。 百姓们开始疯狂向里挤,想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巡警和特警们拼命地维持着人墙,不让他们冲进来。 曹铎站在像小山一般的票据跟前,端着一个铁皮大喇叭,高声道:“奉官家旨意,烧了相国寺这些害人的质押和借贷票据!” 听到这个宣布,围观的百姓们一片哗然。 这时,走出十余位老者,都是街面上大家都熟悉的德高望重的乡老。 他们被请到那堆票据跟前,曹铎示意可以随意查看。 这十余位乡老随机翻了翻,发现确实都是相国寺质库的票据,全是质押和借贷。至于其它的细节,他们肯定是看不出的。 这些乡老捧着一叠票据,对着周围的百姓大声道:“是相国寺质库票据没错了!” 一位感情丰富的乡老还大声哭道:“俺可怜的孙儿哦,他们一家,都是被这该死的相国寺质库,害得家破人亡!俺可怜的孙儿啊!” 十位乡老被引走,有警察拎着铁皮桶上前,往票据上浇火油。然后丢了一支火把进去。 一团大火在相国寺门前骤然腾起,火光舞动,鲜红无比。 “官家仁德啊!”不知谁喊了一声!仿佛是另一支火把丢进了人群里,轰的一声腾起另一团大火。 不知谁带得头,数万围观百姓高举着双手,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排山倒海,震撼着整个开封城。 一直站在旁边当隐形人的无相等四位大和尚,脸色更苦。 唉,佛门的清誉都让相国寺这群和尚败坏完了。 大势已成,要想及时止损,必须跟朝廷达成一致,宣布相国寺等这些败坏佛规、大行不法的寺庙和僧人,为佛门败类,然后跟随官家的脚步,对佛门进行整饬。 如今的官家,魄力不输前周世宗,更可怕的是他的手段,懂得收聚百姓们的人心。 佛门所能依仗的,无非就是在百姓们中间的“德望”和“名声”,民心而已。现在这个根基已经摇摇欲坠,再负隅顽抗,恐怕连根都给你刨了。 谁知道官家手里还捏着什么牌,更没有人怀疑官家做事情的决心。佛门清正大会预备会议上,私下流传的一些小道消息,似乎不是空穴来风。 想到这里,无相四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齐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第一百九十五章 唯变所适 章惇府书房里,黄履正在跟章惇津津有味地讲述着今日相国寺的所见所闻。 黄履讲得口水直飞,眉飞色舞。章惇听得默然无语。 听到黄履兴奋地讲述到相国寺门口那团大火腾起,万民欢呼,诚心诚意地高呼官家万岁时,章惇的嘴角不由地一阵抽搐。 “安中,老夫记得,你也是信佛的。”章惇突然问了一句。 “章相,安中就是因为信佛,所以才对相国寺这些玷污佛门、违背清规、有损佛门清誉的败类,深恶痛绝!” 章惇不再问了,心里却是对秘书省著作局在这次佛门清正行动中,小露一手的惊讶。 此前官家和他的心腹们,就非常善于利用报纸报刊引导人心。 当初十一哥赵佶,在士林儒生中名声极佳。有那些文人帮忙造声势,在百姓们口碑极佳。后来官家接管了秘书省,成了著作局,清理和掌控了大小报纸,形势开始发生变化。 以赵佶是南唐后主李煜转世为突破口,他在百姓们的口碑和声誉急速下滑,然后又反噬到文人中去。 一旦形成某种固定理念,大多数人会不知不觉中接受和跟从这个理念。 京畿禁军,以及西军确实是官家逆转的最大依仗,但是朝中大多数文官,以及名士大儒们,就是因为看到“民心所向”,知道硬抗胜算不大,这才保持了沉默。 没有想到,官家得了蔡卞辅助,引导和聚拢人心的手段,玩得更加炉火纯青,不动声色。 “章相,下官听说,官家新制,从此后不仅释门道门,其它人也不得擅自质押借贷?” 黄履有些紧张地问道。 他家就有一家质库,也做质押和放贷,规模不大,却是源源不绝的小聚宝盆。 “存款、放贷、质押,此类属于金融机构。必须先成立法人社团,再向户部筦榷司申请牌照。富国银行、阜丰银行,还有背靠东海、南海商会的通商银行。目前只有这三家在户部筦榷司拿到了金融甲级牌照。” 说到这里,章惇意味深长地说道,“没有在户部拿到牌照的,任何存款、放贷、质押,都是非法的。” 黄履脸色不由一变,“官家此意,是不是尽收这金融之权?依青苗法,行官府独办之法?” “不,依照官家新制,官府是官府,除了催收赋税,不再下场做这些事。挣钱的事,由法人社团去做了。” “章相,属下愚钝,一直对这法人社团的说法,不是很懂。” “你啊,尚书省学习不认真,如此下去,跟不上脚步的。” “章相,属下年岁大,记不住了。”黄履有些惭愧道。 主要是这些东西对于饱读经义的儒生们而言,真的是太佶屈聱牙。加上这些资料只是让朝中高级官员们学习参考,没有什么强制性的考成要求。 加上熬到这个级别的官员,大多五六十岁,没有太多精力去钻研苦读,所以很多人看看就好了,并不放在心上。 “你年岁大,也不过大本相五岁而已。我每夜要花一个半时辰学习这些东西。安中,官家做事情长袖善舞,极善布局。你以为他召集众才,耗尽心思,编撰出来的这些字词条例,只是图个新鲜?” “安中,你看着吧,官家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章相,很大的棋?有王荆公的熙宁变法大吗?” “熙宁变法,”章惇冷笑一声,“王荆公熙宁变法,费尽心血,也只是熙宁开边,收复了所谓的宕、叠、洮、岷、河、熙六州。官家仅仅大变的前奏,就已经收复凉州,把西夏打得半死不活。” “安中,你说——孰大孰小?” 说到这里,章惇幽幽地说道,“安中,就算你觉得年岁大了,学起来费劲,大可以利用你的阅历和学识,弄懂里面的关窍,再辅导晚辈们去学。大浪淘沙,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们黄家,我们章家,要想在这滚滚大潮中不落于人后,就得前辈晚辈,一起努力啊。” “安中,我们学习的内参资料,三品以上官员才能多好的领先机会,你——不要白白浪费。” 黄履明白章惇话里的意思,想了想,迟疑地问道。 “章相,这法人社团等新鲜说法,暗藏着官家的治国理政的纲要?” “没错!以后,工商实业都是法人社团去做。从法人社团,再延伸到民事会典和商事会典,最后延伸到国宪、民事、商事、刑事、民事诉讼、刑事诉讼这六部会典。安中啊,这六部大典,以后会是我大宋基本大法,以程序法和实体法的形式,覆盖所有的一切。” “程序法和实体法?章相,这么生僻难懂的新字词,你也弄懂了?” “不懂就去请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向贤才请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章惇看了一眼黄履,继续说道。 “实体法,就是规定所有的权利、义务和责任的律法。程序法就是如何行使权利,承担义务和责任的规则、方式和秩序。” “比如中,有规定中书、尚书、门下三省以及尚书省诸部的权利和责任。,有规定三省和六部如何制定政令,又如何指导、督促各地执行政令” 黄履担忧地说道:“章相,某也也看过六部会典,浩繁如海,与历朝历代治国依德从简截然不同。” 夕阳透过西边的窗棂,闪闪点点地照在章惇的脸上,把他的老人斑都给遮住了,似乎变年轻了许多。 他捋着胡须,悠悠地说道:“复周礼,这是一条死路。古周时多大疆域?多少人口?而且那时还是分封加公卿制。现在多大疆域?多少人口?难道还要废州县,退回到分封公卿制去?” “以前的一国差不多就是一个较大的家族,治国如治家。现在呢?疆域拓张数倍,人口增长数十倍,不要说治一国,就是治一州,也不敢治州如治家。” “还依德从简,岂不是要乱套。当年司马光攻讦变法,给王荆公扣上一顶三不足的帽子,‘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却恰恰说中了为政者当有的胸怀和气魄。” “安中,你可知官家还在潜邸时,就说出了‘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有所耳闻,甚为惊叹。” “那你有没有听他说过另一句话。” “什么话?” “所有的史书,只告诉我们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一切都在变。” 黄履眉头抖了几下,喃喃地念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 最后一句话,章惇跟他一起念了起来,“—唯变所适。” 黄履缓缓地点了点头,“如此,某明白官家此前说过,世上没有最好的制度,只有最合适的制度。” 章惇往座椅后背一靠,长吁了一口气,“安中,我们已经上了这艘船,就不要瞻前顾后。知道曾子宣为何被官家这么快就抛弃,一点怜悯都没有?” “章相,你是说曾子宣左顾右盼,试图两边下注,所以引起官家不悦?” 章惇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幽幽地说道:“安中,绍圣年同朝秉政的诸位同僚,邢和叔在狱中瘐毙,曾子宣负罪自杀,赵正夫被自杀偏偏辱骂他最厉害的李公麟,全天下都知道与他争储位的吴王,还有与他在垂拱殿对打过的老夫,都安然无恙。安中,你说官家是什么心思?” 黄履也心有戚然,“官家怕是开国立朝以来,城府最深,心思最奇,也最有手段的天子,以后的日子” 这时,有人在书房门口禀告,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郎君,李清臣李大官人投书拜见。” 章惇一愣,黄履更是诧异。 李清臣,他来干什么?chaptere (=) 第一百九十六章 李清臣 李清臣在濮州待了几个月,一下子老了不少。头发胡须花白,皱纹更深,他比黄履小两岁,比章惇大三岁,却感觉是三人中最老的一位。 黄履知道他与章惇有要紧的话私下说,寒嘘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书房里只剩下章惇和李清臣。 两人似乎有点尴尬。原本还是亲密无间、配合默契的搭档,想不到转瞬间就成了政敌,分道扬镳。 “邦直,你这次奉诏回京,组建崇至学堂,专治经义理学。还上疏陈言,求改成均、璧雍、崇至等学堂为大学?” 章惇开了口,李清臣神情复杂地看了看他,淡淡地说道:“《礼记·王制曰:‘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天子曰璧雍,诸侯曰頖宫。’既然官家建学校名以璧雍,不如直接称之为璧雍大学。” “官家只是部分接受了你的意见,传诏成均、璧雍改称大学,崇至例同瞽宗,名为学院,一起列入成均大学。” “子厚是宰相,当然能早知圣意。”李清臣的话里带着浓浓的酸意,不过很快就转到正题上,“有了这两所大学,太学怎么办?老夫的不少弟子晚辈,找上门来。昔日的天之骄子,而今惶惶不可终日。” “天之骄子,谁的天之骄子?天子的,还是朝廷的?又或者是名士大儒的?” 李清臣的眼睛不由微微一眯,章惇还是那般耿直敢言,而且似乎跟着新官家,把他的敏锐机锋也学到了。 听说根据官家的新规定,中枢三省六部,以及枢密院高官们,定期要在崇政殿“学习”,看来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 “正确的路线确定之后,第一步就是统一思想,然后官员就是决定的因素。” 这句话当初李清臣也看到过,只是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是无稽之谈,不知所谓的狂妄之语。现在看来,是自己狂妄了,不懂得话里的深意。 这个念头在李清臣的脑海闪过,很快又被驱赶出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章惇谈。 “子厚,太学近千学子,都是各州县来的英才,冷落在一旁,会酿成大祸的。你身为宰相” 章惇马上打断了李清臣的话,“邦直,某现在还只是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太宰等新官制,明年才正式颂行,还差着两个月。再说了,期间发生什么变故,谁说得清楚?” 李清臣看了他一眼,坚持说道:“不管如何,你都是执相!太学之事,你是管不管?” 章惇冷冷一笑,“太学,都是各州举荐而来的英才,里面有多少是寒门子弟,有多少是世家子弟,多少是真正的人才,又有多少是滥竽充数之人。邦直,你心里没数吗?再说了,官家还在潜邸时,执掌秘书省,数次公开招考秘书郎。” “当时储位未明,大家不敢贸然行事,倒也罢了。官家即位以来,秘书省又公开招考了三次,且成均学堂嗯成均大学也公开招考了两次。多好的机会。本相听说太学曾有三分之二的人报考过秘书郎和成均大学,只是可惜,不过五分之一的人被秘书省和成均大学录取。” 说到这里,章惇的话语有些咄咄逼人。 “邦直,你真得要替那些人出头说话吗?” 李清臣默然无语。 “邦直,你我相交数十年,虽然现在有了间隙,但情分还在这里。有什么话直管说。” 李清臣忍不住上下打量着老友。想不到几个月时间不见,他的气度似乎大有改变。 “子厚,按理说今年当科试。官家下诏,以国丧期间,下令推迟。科试,国之大事,不可轻废。” 这才是李邦直你前来拜访的真正用意吧。科试,只要科试照旧,遵循“祖宗之法”,录取的都是治经义的人,久而久之,这政事,还是你们说了算。 这就是你们的如意算盘吧。 可惜,你这次遇到的官家,不是一般的天子。 章惇不动声色地答道,“科试,当然照常进行。今年哲庙先帝大行,官家悲痛欲绝,哪有什么心思科试取士。但邦直放心,官家不会轻废这国本。明年,新元初年,气象一新,再行科试。” 李清臣看着章惇那张老谋深算的脸,勉强笑了笑,“那就好。官家仁德,特意下诏把各州来应试的贡士分置洛阳和宋州,供应米布,不为生计发愁。时逢国丧,延迟一年,也是应该的。对于那些贡士们来说,多一年复习功课,还算是件好事。” 说到这里,李清臣沉声问道,“子厚,明春科试,是不是还是如常?” 章惇愣了一下,捋着胡须的手停了,“当然如常啊,难道邦直听到什么风声?” “有人说,官家不喜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所以科试说是要大改。” “官家是不喜经义,诗词也不精,但没说要大改。王荆公当年也说要大改,结果改了什么?不过本相猜测,策论上,可能会多加一两篇。邦直,你要是有子侄和晚辈应试,不妨把往年的《东京时报、《半月杂谈多看看,有好处。” 李清臣眼睛一亮,拱手道,“真是太好了,多谢子厚。《东京时报老夫听闻过,可是这《半月杂谈,很多人说它志大言浮,离经叛道” 章惇看着李清臣,猛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了。 李清臣看着这张熟悉的老脸,突然问道。 “子厚,官家到底许了你什么,让你如此死心塌地?” 章惇那双三角眼一瞪,露出慑人的目光,在李清臣身上转了几圈,然后收了回去。 “官家对老夫说,许我以大宋宰相之尊、百官之首,主持灭夏国的宣政门献俘和太庙祭祀,名存青史,流芳百世。” “灭夏国!?”李清臣惊呼道。 “是的,灭夏国!”章惇斩钉截铁地说道,“自太祖太宗皇帝后,我大宋还没有灭过一国。当年王荆公为相,也没有这份荣耀。章某恭据,此生足矣!” “灭夏国”李清臣喃喃地说道,有些失魂落魄。 “邦直不敢相信吗?老夫原本也不信。可是官家以简王身份,出巡沿边,四战四捷,斩首十万,俘二十万。而后又制定战略,连胜西夏,今年更是克复凉州,斩夏国一臂。所以老夫觉得,这把老骨头,应该能熬到那个时候了!” 看着意气奋发的章惇,李清臣终于明白,他为何如此死心塌地地跟随官家。 因为官家给了他希望。 灭西夏那年,只要章惇还在太宰位置上,他以百官之首,必定会流芳百世,名垂青史。就这一点,以前诸多的诋毁,足以抵消。更加超越了王荆公的功绩和光彩。 换做自己,愿不愿意呢? 李清臣告辞离去,章惇坐在座椅上,沉默不语。 章授、章援进来时,他还一脸肃静。 “父亲大人。” “嗯,你们来了。”章惇抬起头,看到是儿子们,脸色稍微转蔼。 “父亲大人,李公前来,真的只为科试一事?”章援迟疑地问道。 章惇看着自己的四子,欣慰地笑了。 “四郎被选为庶吉士,学了三月,又在秘书省里学习实践了一段时间,脑子开窍了。没错,邦直找为父,试探科试之事,只是其一。他啊性子过于迟疑。即放不下心中的执念,又舍不得自己的抱负。” “父亲大人说李公的执念,不知是什么?”章援问道。 “他苦读数十年的经义呗。那些都是死物。尽信书不如无书,再说了,经义只是做官入仕,实现抱负的敲门砖。真要实现抱负,经义和诗词靠不住邦直,还在那里自己为难自己啊。” 章援在冥思苦想,章授在一旁老实地说道:“父亲大人,李公来拜访的另一目的,儿子还是没想明白。” “有些人不甘心啊” 章惇幽幽地说道。 第一百九十七章 兰舟催发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一曲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在李青鸾的嘴里,唱得哀婉悲切,催人泪下。 “读唱过过这么多宋国的诗词,现在想来,还是柳三变的词,适合本郡只是这诗词里描写的江南风光,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亲眼见到了。” “郡主,你怎么唱起柳三变的词,此前你不是最喜欢东坡先生的词”婢女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婢女乙打断了。 婢女乙狠狠地瞪了婢女甲,强笑道:“兴庆府号称塞上江南,回去后郡主按照江南风格,修一座园子就是了。” 李青鸾头也不回,淡淡地笑了一声,“本郡没有辽主祖孙两人那么好兴致,不惜血本,不恤国力,在这北方风寒之地,修建什么江南园子。我大夏今年虽然秋收大丰,缓了一口气。但是依然在危急时刻,丝毫马虎不得,那有余力去搞那些有的没的。” 这时,一位婢女策马过来,低声禀告道:“郡主,南安公主派人来问,什么时候启程?” 李青鸾闻声向远处的一行马车看去,其中最华丽的车里,坐着辽国宗室女,耶律成雁。被辽主封为南安公主,与夏主李乾顺和亲。 这是李青鸾出使辽国,唯一算得上喜讯的收获。 有辽国公主在兴庆府,宋国不看僧面看佛面,应该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吧。 这是大多数夏国大臣将领们的想法。但李青鸾心里清楚,宋国官家赵十三,不能以常理去猜测。 后面的事,真说不清楚。 更何况,辽国对西夏的重视程度,也只有那么高。 耶律淳作为辽主和宗室代表,礼节性地送出析津府西门外,客套了几句,匆匆地回城去。 来相送的辽国大臣们也是寥寥可数,以萧合鲁为首的几人,虽然满口的鼓励,但是站在那里,显得如此的落寥。 就连萧兀纳、萧僧哥父子俩,最支持夏国的重臣,因为最近析津府里出现了许多谣言。有说萧兀纳、萧僧哥父子俩中了西夏郡主的迷魂汤,一起成了入帷之宾,成就了聚麀之诮的“佳话”。 也有说萧兀纳美色当头,居然跟皇帝陛下为夏国郡主争风吃醋。更有说,萧僧哥与皇太孙,为夏国郡主大打出手。 熟悉的套路,熟悉的风格,叫人莫口难辨。于是萧兀纳父子为了避嫌,干脆就不来相送。 “请公主再稍等片刻。” 李青鸾的脸上满是疲惫,说完后,她回首眺望着雄伟的析津城。 它背后是连绵不觉得燕山山脉,仿佛一条灰色的锦带,而析津城是这条锦带上最璀璨的明珠。 燕云十六州。 宋国的赵十三,只是拿我们夏国做磨刀石而已。他真正的目标还是燕云十六州,以及它后面的东北和漠南漠北。 只是可惜,这个话只有我信,辽国上下,居然没有人信。在他们眼里,宋国还是宋国,辽国还是辽国,跟百年前澶渊之盟时的一样,丝毫没有改变。 “郡主!”一骑迅速地驰来。 “怎么了?今天宋国使节也回国了吧?” “是的。今天上午出南门回宋国。” “很热闹吧!”李青鸾淡淡地问道。 来者满脸愤慨,咬紧牙关,双目赤红。 “郡主他们欺人太甚!皇太孙代辽主,在皇城门口洒酒相送。耶律和鲁斡、耶律阿思、萧奉先、李俨等三十余重臣,上百位辽国官员,出南门相送,折柳吟诗,声势浩大,荣耀之至!” 李青鸾冷冷一笑,“宋国要钱财有金山银山,要文采有风流名士。辽国君臣,面子里子全都有了,当然喜欢人家。我们,穷得只剩下一条命了。李名彰,你久在析津府,见过不少宋国使节,何曾见过这次使节如此手段?” 旁边一位中年文士摇了摇头,“郡主,从未见过这般手段,真是叫人难以防范。” “人家察觉到自己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所以我们才会处处落在下风。” 李名彰担忧地说道:“郡主,宋国使节答应的,十年后退还凉、银两州以及西寿、左厢神勇两军司之地,虽然有辽主作保,但难以让人信服啊。” 李青鸾冷冷一笑,“辽主年迈,谁知道能熬到多久。皇太孙一即位,到时候宋国翻脸,我们难不成还去地府找保人讨说法?再说了,不要十年,我们夏国能不能熬过五年都难说。” 李名彰大惊失色,“郡主,何出此言?” “你一直待在辽国,不知道宋国新官家赵十三的厉害。此人最擅布局,又最会洞察敌我优劣势,对症下药。你看这两年,我大夏被他害得还不够惨吗?” “可是郡主”李名彰看了一眼远处的辽国公主马车,急切地说道:“我大夏已经与辽国和亲,两者已经形似结成同盟,宋国敢轻举妄动吗?” “李名彰,靠人不如靠己。我大夏把生死存亡寄托在辽国身上,已经是极其悲哀。你久在辽国,见识过辽国这些君臣的混账。你觉得他们靠得住吗?” 李名彰默然无语。 李青鸾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析津城,脸色无比地落寞和寂寥。 析津城南门外,与一大群辽国重臣们“惜惜相别”后,船只扬帆起航,苏辙等人终于踏上了回国之路。 “小苏公,刚接到国内急报,是官家的批复。” 在船舱里,刘存义急切地说道。 苏辙、李夔、李格非变得非常紧张,苏辙的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官家怎么说的?” 他以宋国全权使节的身份,草签下和约,尤其是十年后归还夏国凉、银两等地的条款,这段时间一直像万钧重石压在心头。 “官家说,诸公辛苦了!”刘存义一字一顿地说道。 苏辙等人不由长舒一口气,顿时觉得天高云淡、山远地广,胸口仿佛被完全推开来了。 互相道喜了一番,刘存义和李简拱手道:“小苏公、斯和先生、文叔先生,到前面我们就此告别了。” “两位是要?”苏辙与李夔、李格非对视一眼,好奇地问道。 “我俩还有任务在身,需要在辽国在待一段时间。” 见两人不愿明说,苏辙三人知道他们有密令在身,也不好多问,便好生告别,相约开封城再聚。 刘存义和李简带着十余位随从,悄悄下了船,跟两位等候多时的辽国官员会合,上马向西而去。 看着两位辽国官员在前面,相隔甚远,李简悄声问身边的刘存义。 “哥哥,俺们此去辽国西京大同城,能完成玄明先生布置的任务吗?” 刘存义点点头,轻声道:“这段时间,俺们的货品潮水一般地涌入辽国,把辽国官宦权贵们,眼睛都看花了。什么都想买,只恨钱少。不要说替我们去夏国收购粮食,就是把他们亲爹亲娘卖了,都不带眨眼的。俺们给得价格足够高的,倒卖一手,可以买很多的神仙醉、茶叶、玻璃器皿、香水” “那夏国那边能把救命的粮食卖了吗?” “俺估摸着应该可以。首先是辽国商人出面,夏国那边怎么也要给他们背后的辽国权贵们面子。其次今年夏国确实大丰收了,手里多少有些余粮。加上辽国尚公主、拉偏架,想必很多夏国贵族们,觉得有辽国撑腰,俺们宋国不敢再动他们了。” “只要能给自己一个理由,夏国那些贵族们自然会卖粮赚钱。他们也需要大量钱财来买神仙醉、丝绸、香水和玻璃器皿不求把夏国仓库买空,买得一石粮食出来,夏国便弱了一分。” 刘存义脸上浮出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而且除了粮食,我们还会通过辽国商人买良马牛羊,买人口,买铁器河西家不是老嘲笑我大宋,除了钱多一无是处。这回,俺们要让他们看看,铜钱的威力。” 听到这里,李简也冷笑道:“哥哥说得没错,我们倒要看看,这西夏到底能扛多久!” 第一百九十八章 范文正公 “元度先生,政改方案的宣传正在进行中吗?”崇政殿东御书房里,赵似问坐在左边一张桌子上的蔡卞。 “陛下,”蔡卞放下笔,恭声答道:“目前宣教部门全力主导的两件大事,一是佛门清邪扶正宣传,二是政改方案的宣传。佛门清正宣传,从六月份开始,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到九月份相国寺定案后,达到了鼎峰。此后民心已定,便减弱了五分。” “政改方案从五月份草案正式颁布开始,就一直在推进。十月份,方案正式定下来后,便作为最重要的工作在推进。” “嗯,”赵似起身,邀请蔡卞道:“元度先生,坐久了,一起走走?” “是陛下。” 两人出了东御书房,先在暖房里各自披上一件狐裘大衣,然后缓缓走了出去,在崇政殿后面的院子里慢慢走着。 “相国寺的处置方案定下来了吗?” “礼部那边拟定出来了。相国寺迁移去城北厢,与那里因为行不法事被查封的开宝寺合并。改名为十方宝刹。” “十方宝刹哼,这群花和尚遵纪守法的僧人,不能冤枉,不能轻怠。佛门,在安抚人心,化解恩怨上,还是有它的作用。不管我们如何努力,这世上还是会有不公平、不公正之事,官民、富贫之间,总是会有矛盾的。佛教就是一剂上好的药方。” “陛下,臣等明白。佛门尽它的职责就好了,不得逾越,如同文武百官,诸多官署衙门一样。” “是这么个理。相国寺原来的地方呢,不能浪费啊。” “回陛下的话,相国寺留下的地方,主体改为忠烈祠,其余部分张嵇仲要了去,说是改成开封第一学堂。不过礼部新制里有说,教育分国民教育、高等教育和职业教育。” “国民教育的叫学校,分小学和中学;高等教育专业的叫学院,综合的叫大学。故而就改成开封第一小学,和开封第一中学。” “相国寺的地方够大啊,分成三块也不嫌挤。” 赵似嘴里说着,抬头看看天,一片灰白聚集在一起,分不清是乌云还是阴天。刺骨的寒风,怎么都吹不散他们。 “快要下雪了。开封城、河南郡的赈济所,都准备好了吗?” “张嵇仲上了条陈,都准备好了。河南郡那边,有些州县还是有些欠缺。” “河南郡守是丰稷丰相之?” “是的陛下。他是范仲公、安厚卿安焘、韩师朴韩忠彦等人举荐,从杭州知州上调过来的。清苦廉直,人颂‘清如水,平如衡’。” 听了这番话,赵似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得蔡卞心里有点发麻。 唉,官家太聪慧敏锐了,比此前的几位官家不知要厉害多少倍。我的一点小心思,一眼就被看穿了。 “‘清如水,平如衡’,那他不应该做亲民的政事官,应该去做监法的司法官。元度先生,你跟章相协商下,先挪到谏台去。朕的新制里,都察院嗯,听说这位丰相之跟陈次升、陈瓘和任伯雨是莫逆之交?” “陛下圣明。”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就先挪到大理寺去,大理寺少卿,正好也缺一位。” “喏。” 蔡卞应了一声,脸上神情不变,心里却翻腾开来了。 官家在新官制里,把文官分为政事官和司法官。 政事官分政务和事务官,都算是亲民官,包括尚书省诸部、各司以及地方各郡州县的诸官。 司法官在门下省,分都察院和大理寺。 相对应,司法官有所不同,分有检法官和判事官。检法官就是都察院的御史,监督检察律法执行情况;判事官就是大理寺以及地方的裁判官,依法判案。 检法官不需要直接亲民,他们更多的是需要跟大大小小官员打交道。 按照丰稷的德性,要是做了检法官,估计还是会依着以前御史谏官的习惯,看不顺眼就喷一章,完全与官家的依法监法的要求相违背。 干脆把他调到大理寺,做个判事官。 查究所有的证词证据,依法判案。想喷也没得喷。你不是“清如水,平如衡”吗?最合适不过了。 官家不仅对文武百官的情况了解得非常详细,更懂得“因才使用”。 蔡卞低着头,跟着赵似转来转去,一位秘书郎走了过来。 “陛下,这是一份奏章,涉及先帝、太后和崇恩皇后,敏行阁不敢怠慢,叫微臣送了过来。” 赵似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开始还一切如常,可是反复读了两遍,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元度先生,你看一看。”赵似把奏章递给蔡卞,然后对秘书郎说道:“把章相嗯,还有范仲公、韩礼部请来。” “喏!” 蔡卞很快就看完这份奏章。 篇幅不长,内容简明,就是元符三年的除夕只差一个来月,除夕前一天的袷祭又是一年中太庙祭祀中最隆重的。 所以请求官家,给神庙先帝上尊号,给哲庙先帝上尊号,给圣慈宫朱太后上尊号,给庆寿宫向太后上尊号,给隆佑宫孟皇后上尊号,给崇恩宫刘皇后上尊号 看上去合情合理。但是凶险就藏在这波澜不惊里。 蔡卞看了看署名,带头的太常寺少卿权宗元。一位名士,也是伊川先生的得意门生。再看副署,有任伯雨等几位。 心里有数了。 只是蔡卞没有想到的是,年轻的官家居然也看出这里面的坑。 “元度先生,回东御书房。” “是。” 等了一会,章惇、范纯仁、韩忠彦陆续赶到。 赵似也不多话,把那份奏章递给三位。 沉默了一会,章惇迟疑地问道:“不知陛下是何定夺?” 赵似站起身来,在书房里慢慢走动着,释放着心中的激愤。 “这些老夫子,欺朕太甚!以为用礼数给朕挖个坑,就能把朕的手脚绑住了吗?” 蔡卞、章惇、范纯仁、韩忠彦都是老狐狸,已经看明白这份奏章里面的问题。 对视一眼,都默不作声。 “兄终弟及,这些人死咬着这一节,再以孝的名义,怂恿朕给皇兄和皇嫂上尊号!以为朕没有看出来吗?想让朕,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稀里糊涂地下诏上尊号,让天下人都明白,朕的皇位是继承皇兄的!” 赵似的目光如刀,在蔡、章、范、韩四人身上扫过。 “朕是天子,所以朕不能违背天意!也就是,朕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反对手里皇权的来源之处!如果朕向天下承认,朕的皇位和皇权来自于皇兄,那么不仅两位太后都能凌驾于朕,就连两位皇嫂,也形似太后,在朕之上。一个孝字,能把朕绑得死死的!” 赵似的话,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后,蔡章四人的心忍不住乱跳起来。 他们终于确定,官家确实是什么都看明白了。 可是官家的皇位,确实是从哲庙先帝,他的皇兄那里接手的。这似乎是个无解的局! “皇兄大志未酬,绍圣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内忧外患,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朕承父皇大业、继皇兄壮志,绍圣绍述,励志图强” 听赵似朗声念完,蔡章四人眼角忍不住狂跳。 好家伙,官家这是直接定义,他继承的是父皇的大业,皇兄那里,传承的是大志。 大业和大志,是完全两回事。 “元度先生,这份诏书,还请帮忙润色。” “喏。” “此外,今年的太庙袷祭,朕要稍微改变一下。除了给父皇上尊号外,追赠范文正公为魏王;王荆公进谥号文成,追赠豫章郡王,一同配享太庙。” 范纯仁老泪纵横,高声道:“老臣谢陛下!” 第一百九十九章 长庆楼 景灵东宫东墙边上的长庆楼,就在御街边上,北可眺望皇城,西可近视景灵宫,南可观相国寺。 哦,现在不叫相国寺。开封府出了告示,改名叫做忠烈祠、第一小学和第一中学。 今天这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腾腾的人气,驱散了腊月的寒气,仿佛冬天在这里不存在。 繁华似锦、醉生梦死,开封城的勾栏瓦肆、秦楼楚馆永远都是漫漫无休的春夜。 赵似一身简王服,配了件狐裘大衣。头戴简王大帽,腰间配了口长弯刀。 明朝霞一身淡绿色的简王服,配了一件对襟鹤氅,头上戴着的简王大帽更漂亮,再加上一口青锋剑,英姿飒爽。 一路走来,引得街边不少小娘子举目。 李芳如同是一位老伴当,紧跟其后。 韩甲先一身便装,带着保卫局的十几个带械御前侍卫,分成不同的人,隐隐护在身前身后。 在不远处的小巷子里,悄悄埋伏着一支御卫师的精锐队伍,上百人,随动转移,随时待命。 走过大堂,听到有人高声议论着。 谈天说地、天南海北、国事小事、诗会艳闻,说什么的都有。不过赵似两人走过时,离得最近,听得最清晰的是对最近开封城大兴土木的议论。 “这街道,总算是安静了。” “可不是吗!从开春开始,开封城各街道先是小动;等立了夏,好家伙,那是大动干戈,整个开封城几乎是地面都被掀了一遍。” “张府尹在干什么呢?” “下水管道大改造。俺有个亲戚在开封府工曹做事,知道些情况。” 这一位一开口,说自己掌握某些内幕情况,立即把周围两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 “这位员外,到底怎么个章法,你给说说。张府尹这大半年的刨地,把俺刨得是眼花缭乱,晕头转向。” 那位员外矜持了一会,不急不缓地开说了。 “张府尹奉了官家的诏书,要对俺们开封城进行市政大改造,特意成立了市政制置厅,同签府事吕元直吕颐浩为都事。” “吕元直?”一个齐鲁口音的客人惊呼道。 “你认识?” “当然认识,是我们齐州济南同乡。五六岁就以神童在乡里出名。后来他父亲出仕,转任延安府、雁门以及真定等地。吕元直跟在身边,辗转诸边,少有胆略,善鞍马弓剑。绍圣元年中进士,好像分到京东做官去了。想不到成了开封府同签府事。” 旁边一人附和道:“你这么一说,俺倒想起来。听俺姑丈提起过这位吕大官人。据说他受被贬的李邦直李相公提携,举荐去邠州做官。后来不知为何,受宣慰陕西的宗老夫子宗泽的举荐,入了张嵇仲的法眼,被保荐为开封同签,飞跃数阶。” “原来如此,开封城大兴土木是吕元直亲自操持的?” “就是他。” 那位员外开始细述了。 “首先第一项是下水道,各家各户铺分管道,各街各巷铺支管道,各坊辅干管道,再通到八条主管道。开封府呢,开春以来,小动是铺设支管道,立夏之后的大动,是铺设干管道和主管道。等差不多了,再给各家各户铺分管道,接入这个什么下水管道网。” “好家伙,听着全是新鲜词,有啥用处?” “啥用处,用处大着呢!用过的脏水,不用乱排乱倾,直接通过管道流走。” “不是有排水渠吗?” “那水渠里流的是活水,不少百姓人家还从那里取水。脏水排进那里,你喝?” “确实不能混在一起!”听到这话,大家不由议论开了。 “以前这水混在一块,分不清干净的还是脏的,年年闹病。去年丰亨豫行搞出了蜂窝煤和煤炉,可是解决大问题了。烧开水可方便了。医馆和惠民局的郎中大夫们说,水烧开了,把里面的虫子疫气都烧死了。” “可不是,俺大姑还不信,又嫌蜂窝煤炉的味道不好闻,死活不肯买。结果今夏闹病,她家,还有附近四五户舍不得用蜂窝煤炉的人家,一并拉肚子,还拉死了两位。偏偏左邻右舍,用上蜂窝煤炉天天喝凉白开的,一点事都没有。俺大姑病一好,第一件事就是去买蜂窝煤炉。” “哈哈!” 欢笑了几声,有人意识到跑题了,出声又兜了回来。 “说下水管道的事,怎么又扯到蜂窝煤上去了。这位员外,你请继续。” “唉,这下水管道的事,俺一时半会也说不清。不过俺听说,开封府衙、四方馆是示范点。还有琼林苑新修的两座大学和兰台藏书馆,也是示范点,哪位有兴致,可以去那边看看,一目了然。” “哦——” 有人出声问道:“员外,俺曾经看见过营造社的人埋管道,好家伙,一节节的圆桶往下埋,足有一人多高,好像是用什么水泥预制的。那是你说的主管道?” “应该不是。”员外连连摇头,“应该是干管道,俺听说主管道是在以前那些无忧洞上,该填的填,该扩的扩,该堵的堵,该通的通,然后用砖石铺砌。俺听说,那里面可宽敞了,跟暗河一般,可以划船通行。” “这么厉害!”众人不由瞠目结舌,“这八条主管道,通向哪里?” “好像是三条通到城北的陀岗,汇入五丈河;五条通到城南的青城镇,在那里汇入蔡河。” “都通到那里去了!俺的亲娘啊,这改造营建可真是耗费巨大啊。” “俺们开封城有有四条河水,城北厢的五丈河;金水河从西北水门引入,直接进了皇城,围成了一条护城河;汴河从西水门流入,与金水河围成内城的护城河,再穿过内城和城东厢,出东水门。” “蔡河从戴楼水门进,在城南厢兜了一个半圈,又从陈州水门出去。主管道直接排到这几条河里就好了,干嘛还通那么远,非要跑去城外,不是浪费吗?” “就是,只是官家和大官人们的想法,俺们这些平头百姓如何知晓?” 大家一阵摇头晃脑,纷纷议论开了,说什么的都有。不过最让人侧耳的是几个人在说张叔夜。 “张嵇仲去年除恶捕盗,连杀带流配了三四千号人,得了个张阎王的绰号。今年又大兴土木,得了个张刨土的雅号。” “张刨土哈哈,真是有辱斯文啊!” 听到传来的讥讽笑声,明朝霞有些忿忿不平。 “这些登徒子,坐着不嫌腰痛。嵇仲先生执掌开封城,为了这数十万百姓安居乐业和长治久安,竭精殚力。这些人居然在这里大加讥讽,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坏了他们的良心。” 赵似在旁边笑着劝道,“我的朝霞君,何必如此气氛。不要与庸人置气,会夭寿的。” “普通百姓,是看不到长远的利弊,他们只会看到眼前的利弊。嵇仲先生大兴土木,改造下水管道,除了确保百姓卫生之外,还要预防雨天的内涝。但是很多百姓看不到这一点,他们只看到目前大兴土木对日常生活造成的不便。” “所以他们就对嵇仲先生大加讽刺,还觉得自己是代表正义。”明朝霞忿忿地说道。 “没错,这就是人性之丑恶。人都是自私自利的。所以有时候需要一种权力,强制性的权力去压制百姓们身上的这种恶,让他们不致于被眼前短暂利益诱惑,放弃了长远的利益。” “十三郎,你刚才说人都是自私自利的。朝廷里的官吏也是人,他们身上也有自私自利的恶。更可怕的是,他们代表着官府,有着大大小小的权力。那他們的恶,谁来压制呢?” 赵似忍不住笑了,他看向明朝霞,眼睛里都是欣慰和温柔。 “看来你这段时间的学习,进步不小啊。尤其是学会了深入思考!” “臣妾当然要跟上十三郎的脚步啊。” 第二百章 新学生 走进雅间,明朝霞好奇地问道。 “十三郎,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会客,更重要的是教学。” “教学,什么教学。” “现场教学。谭世绩会带着几位学生过来,朕我在这里给他们现场上课,讲讲开封城建设的思路。” “十三郎还真是好为人师。”明朝霞咯咯地笑道。 “教别人,其实是最好的一种学习方法,尤其是实践和案例教学。首先你要对教授的知识烂熟于心;其次要提炼出来,变成你自己的,才讲得出东西来;还有更重要的是,你在教学中鼓励学生们畅所欲言,这样,你就能获得对于同一事物,从不同角度展开的见解。” 雅文库 不一会,李芳带着谭世绩、李纲以及两位少年进来了。 其中一位十八九岁,头微微昂着,走路顾盼间,总保持着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就是那双眼睛,喜欢微微眯起来,仿佛这样才能把人看得清楚些。 另外一位才十五六岁,圆圆墩墩,脸上的稚气还未完全脱尽,一双不大的眼睛,总是在努力地睁到最大。 “还不快快见过官家。”谭世绩和李纲先给赵似见过礼,然后转身说道。 两位少年郎又惊又喜,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恭敬地拱手道:“草民朱胜非/赵鼎见过陛下。” “朕是微服私访,叫俺十三郎或赵官人即可。这位是朕的贵妃,你们叫声朝霞君即可。” “遵旨喏!”朱胜非和赵鼎刚说完遵旨,想起内侍省和秘书省规定,与官家对话时,应答时不必句句说遵旨奉诏,说声喏即可。 于是连忙补了一声。 “邦成,这两位少年英才,你是怎么收入麾下的?” 赵似笑着问道。 他知道谭世绩的性子,知道进退轻重,不是出类拔萃的英才,是不会带到自己跟前来的。 “赵官人,这位是朱胜非,字藏一,蔡州上蔡人士,其父为商贾。幼有志气,机敏多谋。去年大小苏公奉诏回京,路过陈州。朱藏一听闻,提前跑到陈州,吵着要拜师。大苏公原本以为是冲着他来的,兴致冲冲地要出题考试他。” 说到这里,谭世绩笑了,“结果朱藏一说,他不学诗词歌赋,只学济世安民之学,是来拜小苏公为师的,搞得大苏公好生尴尬。不过小苏公面试过后,觉得是奇才,便带回开封城,后来推荐参加成均大学招录考试,一举考中。” 赵似不由大笑起来,指着朱胜非说道:“原来东坡先生说的上蔡小儿就是你啊!” 朱胜非正色道:“回禀赵官人。在下出身庶民,深知贩夫走卒、商贾行旅之苦,愿学得本事一二,纾宽民力,为国效力。故而只想拜小苏公为师。” “子由先生道德文章,举世卓绝,但是经济之学,还是差了些。你应该跟秦川郡守蒋颍叔去学。不过先在成均大学好好进修一二,再跟着邦成,历练几年就可以出师了。” 朱胜非脸上忍不住浮出惊喜之色,拱手恭敬道:“谢赵大官人。” “赵官人,这位是赵鼎,字元镇,解州闻喜县人。他四岁丧父,经母亲樊氏教育,博通经史百家之书,为乡间称赞。秦川郡新设,河中、解州划归河东,河东经略使子中公(林希)巡视解州,闻得其名。” “子中公亲自去考试,甚爱其才,便向厚卿公(安焘)举荐。厚卿公面试一回后,便举荐他参加成均大学招录考试,也是一试得中。” “原来如此,都是少年英才啊。”赵似赞叹了一句,转向朱胜非问道。 “朱藏一,你父亲是商贾,那你说说,商贾最怕的是什么?” 朱胜非想了想,很快答道:“朝不保夕。” “朝不保夕!说得好!”赵似点点头,欣慰地说道。 “商贾贩卖货品,需要本钱,也需要承担诸多风险。赚到些钱了,又担心胥吏官员敲诈勒索。稍不顺意,就会破家灭门。所以商贾侥幸发了家,也是拼命地买地,结交权贵,供子侄读书,考取功名。根本不会进行什么生产再扩大,资本运作根本原因就是这个朝不保夕。” “陛下赵官人,草民觉得,民为国本,农为民本。当强本节用,力业相称固本宽民。” 赵鼎突然开口说道。 他的话让大家吃了一惊。 明朝霞诧异地问道:“你学的是洛学?” 问完,很好奇地看了看谭世绩和赵似。 秘书省的人都知道,官家对二程先生倡导的“洛学”不以为然,甚至话语间多有反感之意。谭世绩居然还带了一位推崇洛学的学子来,请官家指教。 这就有意思了。 赵鼎低着头,有些羞涩地答道:“回朝霞君的话,草民推崇二程先生。”说完,不知想了些什么,猛地抬起头,紧张地问赵似。 “听闻陛下对洛学不满,意欲禁锢铲除,草民斗胆请问,是真还是假?” “你们是成均大学的学子,可知成均大学的校训是什么?”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朱胜非和赵鼎不约而同地齐声答道。 “那璧雍大学的校训,你们可知?” “格物致知、学以致用。”赵鼎答道。 “对,学以致用!” 赵似斩钉截铁地说道。 “朕不会因为谁的学说不符心意,就加以禁锢。火花是在碰撞中产生,真理是在争辩中自明。朕聚九州之才力,汇成浩浩潮流,一个奔流不息的时代潮流。顺流者昌,逆流者亡。朕不会去禁锢表彰哪一个学说,让滚滚时代大潮去淘汰选择。” 赵鼎惊喜道:“陛下并不反对洛学?” “求同存异。洛学中有些是好的,有些不喜欢。甚至对于德治,朕也不反对。德以扬善,法以禁恶。以道德规范日常行为,以律法禁防罪孽恶行。” “陛下,草民曾闻你不喜‘存天理灭人欲’?”赵鼎继续小心地问道。 “是的。这句话本意,朕也知道,人正常的欲望属于天理以内,只有那些超出范围,非分的欲望才是当灭的人欲。只是这句话很容易引起误解,从而走上极端。” “请问陛下对人性之说,是怎么看的?”在一旁的李纲小心翼翼地问道。 ‘生之所以然者,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乃人性,天生难除。” 李纲、朱胜非和赵鼎对视一眼,惊讶地问道,“陛下信性恶论?” “因为知道恶,我们才无比渴望善。因为知道人性是多么的丑陋,我们才会除了自律之外,还要用强权规则去约束它。” 说到这里,赵似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个世界有真善美,也有假恶丑,所以我們不仅需要道德,更需要律法。因为假恶丑总是不择手段,所以真善美总是处于下风。我们不能只用道德去保护它,更要用更为强大的武器—国家暴力去保护它,以便守住人性的最后关口。” 李纲、朱胜非、赵鼎三人听得入神时,突然楼下传来喧闹声。 有一年前男子高声呼叫道:“我就是喜欢你,我要娶你回家!” 然后一个女子声响起,“你到底是买我,还是娶我?” 第二百零一章 异族女子 明朝霞第一个冲到窗边,推开窗户,迫不及待地探头往下看。 赵似走到她身边,从窗户里看到,在楼下不远处的街道,一群人围着一男一女。 男的瘦高俊朗,看上去二十岁左右,文质彬彬,温文尔雅。 女的曼妙玲珑,面容姣好,有七八分颜色。虽然穿着一身宋人的襦裙袄袍,但头上的发辫,以及不同的相貌,一看就是异族。 脸上更是透着一种桀骜不驯。 “词娘,我就是喜欢你,再多的钱,我都会给,只求能把你娶回家去。”男子款款深情地说道。 , “娶回家去?不是买回家去吗?”异族女子神情复杂地问道。 “你父兄要把你作价发卖,我也无奈。。”男子摊着手道。 “他們这对黑了良心的家伙,猪狗不如。” 异族女子话刚落音,旁边围观的一位夫子模样的四十岁男子愤愤道,“你竟然咒骂自己的父兄,实在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 异族女子转过头来,不屑地说道:“我骂的是我自己的父兄,又不是你的父兄,你着什么急?不经他人苦,不劝他人善。这点道理都不懂,白在这里装斯文。” 四十岁男子气得脸色煞白,只在那里顿足。 “蛮夷女子,粗鄙不化!难以理喻!” 二十岁男子看着异族女子,连忙劝解道:“词娘,你不要再跟他人争吵了。你人生地不熟的,会吃亏的。不过不用怕,我会护住你的我爹是宋州知州,他们不敢放肆。” “人生地不熟宋州知州我们一家冒险越境,只为能吃上一口饱饭。辗转到了开封城,惶惶不可终日。幸好官家仁慈,给我们一家留了条活路。可恨我那没心没肺的父兄,为了巴结宋州知州的衙内,为了一场富贵,居然要卖了我。” 异族女子话语间越发清冷,“当初父兄为了能偷越国境,把我的姐姐献给了守关的昂星官。在过境时,不小心遇到了巡哨军队,狠心把我的亲娘和弟弟推出去,吃了一顿箭矢,好掩护他们逃得性命。” 听到这里,周围人的不由地一阵哗然。 刚才那位斥骂异族女子的四十岁男子强自辩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死,子不得不” “闭嘴!”异族女子转过头来,恶狠狠地呵斥着,“再多嘴,我割了你的舌头,再逃回西夏去。” 四十岁男子马上闭上嘴,嘴唇抿得十分紧实,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异族女子转过头来,对那位衙内说道。 “小官人,你不要再纠缠我了,我不会跟你走的。我已经没有自己的故国,没有自己的家乡,没有自己的亲娘。要是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不能自己决定,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看到异族女子脸上的悲愤、绝望和坚毅,衙内的脸上满是痛惜,仿佛他才是那个经历这诸多不幸的人。 “词娘,‘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自从看到你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上你,非你莫娶!” 衙内意志坚定地说道。 “你喜欢我什么?我生于长于西夏,除了会唱山野之歌,会骑马放牧,弯弓搭箭之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写,更不懂你们宋人要求的女红妇德。所以向衙内,你只是喜欢我的相貌皮囊而已。” 向衙内无言以对,但是脸上的神情却实实在在表明,他会坚持到底,誓不罢休。 异族女子看到向衙内如此神态,眼睛里闪过坚狠之色。她嗖地一声拔出腰间的短刀,刀身雪亮,刀锋锐利。 旁人吓得往外退了一圈,向衙内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三步。 异族女子举起刀,刀尖压在自己右边娇艳的脸蛋上,手一用力,划出一道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边。 伤口十分深,可以看到鲜红的肉往两边翻。鲜血汹涌而出,汇集到下巴右侧,像雨滴一样拼命地往下落。 向衙内发出一声惊呼声,捂着胸口,摇摇欲坠。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心痛的。 “现在我已经毁了这招祸的容貌,变成了丑八怪。衙内,这下你不会再想娶我了吧。”异族女子掏出一块手巾,搽拭了短刀,然后紧紧地捂着伤口,冷冷地说道。 向衙内捶胸顿足,仿佛痛失了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但是直到他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也没有再说那句——“我要娶你回去。” 异族女子神情复杂地看着离去的向衙内,自嘲地笑了笑,决然转身走进人群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这西夏女子,真是”明朝霞心潮澎湃,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位奇女子,转头对一位侍卫说道,“你跟上去,送些铜钱给她。若是问起,就说是敬佩她的朝霞君所送。” “喏!” “不自由,宁可毁掉最珍贵的美貌。或许这就是西夏人能够割据灵武,称雄河西陇右百年的根源之一。”赵似悠悠地说道,“这西夏女子,如此刚烈,真是让宋夏两国的七尺男儿,惭愧啊。” 在他的心里,莫名地浮现出一张艳如桃李的脸来。 燕京的斗法,赵似通过梁师成、刘存义的密报,及时地了解着一切。 真是可惜了这位西夏的奇女子。只是大势已去,西夏国的命运,已经不是一个人所能挽救的。 “十三郎,你说那向衙内是不是真心喜欢那女子?”明朝霞突然问道。 “不,向衙内并不真心喜欢那女子。” “那看他一往情深和后悔莫及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真心的” “向衙内一往情深,只是自己感动自己。西夏女子说得没错。其实,他只是馋人家的脸蛋和身子而已。真要是喜欢那女子,刀划伤痕后,还会义无反顾地说,我喜欢你,我要娶你。” 说到这里,赵似转向谭世绩说道:“从去年到今年,西夏逃附我大宋的军民数以万计。西北三军和秦川郡的意见是,这些人敌我难辨,干脆全部打散,安置到中原腹地。” “不管如何,人家投奔过来了,不仅要给人家一条生路,还要让他们过得不比我们宋国百姓差。这项工作做得好,消息传到西夏那边,就会有更多的人跑过来。多跑过来一户,夏国的力量就减弱一分。” “邦直,你帮我记住这件事,明天朕要与章相等人好好议一议这件事情。” “喏!” 这边正说着话,突然听到外面走廊里有人在大呼,“少游先生!” 还真是巧了,刚在楼下听到有人念了秦观的经典词句,现在就有人在走廊上叫他的名字。 “大伴,去帮我把少游先生请来。” 第两百零二章 秦观 秦观忐忑不安地跟着李芳进到雅间里,看到赵似,猛地一惊,手忙脚乱地作揖。 “微臣见过陛下。” “少游先生不必多礼。今日我微服私访,兼会友论事,你不必拘谨,叫我十三郎,或是赵官人即可。” “喏。” 等到秦观坐下,赵似打量着这位苏门四学子之一。 他的那首《鹊桥仙》,跟东坡先生的《水调歌头》一样,属于绝世之作。也就是他们写了,后人再写都超越不了。不过一个是七夕的天花板,一个中秋的天花板。 后世传说,秦观是苏轼的妹夫,尤其是“苏小妹三难秦观”,更是不绝于各种故事书上。 其实,秦观真不是苏轼的妹夫,只是受过苏轼的指点和举荐,亦师亦友。 “少游先生,刚才楼下发生的那一幕,不知看到了吗?” 秦观答道:“赵官人,在下见到了。” “那位向衙内,有念你的《鹊桥仙》,你可听到?” “微臣的词句从那厮嘴里念出,真是辱没了。”秦观忿忿地说道,“此人不过好色之徒,装成情深意切的样子罢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唉,可是这世上,堪破皮相的又有几人呢?” 赵似笑了笑,又问道,“少游先生,朝华娘子,可曾接回来?” “接回来了,已经从尼姑庵里接回来了。” 什么回事? 明朝霞看向赵似,眼中的八卦之火在熊熊燃烧。 秦观也看到了,苦笑一声答道:“还叫朝霞娘子知晓,边朝华是微臣的妾室。那年臣在蔡州任教授,朝华便跟在我身边。那年她十三岁。过了几年,微臣进京做了太常博士,便收了她做妾侍。当时她十九岁。只是世事多舛,微臣被贬斥前,不想连累她,便把她遣回家” “幸得陛下恩泽,赦免召回。原本想着,五六年过去了,说不定早就改嫁了,不要自寻烦恼,也不要惊扰人家的日子。不想朝华在报纸上看到微臣的消息,遣其父来京,对臣说,‘念君乞归’。” 说到这里,秦观忍不住捂住脸,后背耸动,泪水从他的手指缝里流出。 赵似的脸上满是欣慰。 苏东坡被召回,现在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起码还能活到古来稀。秦观也被召回,看他这脸色神态,应该也无大碍,不会像历史上一样,客死在偏远的藤州。 还有黄庭坚等等 这些人,被搬除了身上的政治束缚,重新获得尊重,可以凭借诗词文集的版税,过上优渥的生活。 经过这些年的坎坷起伏,想必已经看透世事人情,通达见明。肯定能够创造出更多的文学和书画作品来,为璀璨的华夏文明再添一笔。 你们创造,我来守护! 赵似心里一片空明,笑着问道:“少游先生,我听东坡先生说,你博学多才,不仅诗词了得,还写过兵书农书?” 秦观抬起头,有些自傲地说道,“微臣不才,涉猎广泛,确实做过一些游戏之作,不想能入陛下法眼。” “《安都》、《将帅》、《奇兵》、《辩士》、《谋主》、《兵法》、《边防上中下》,《进策》三十篇,有十二篇论及军事。《晁错论》、《李陵论》、《诸葛亮论》、《李泌论》、《王朴论》,《进篇》二十篇,有五篇论及军事。少游先生,你确实是东坡先生的好学生啊,热心国事军务。” 秦观傲然自得,可是猛然间想到,坐在对面的官家年纪虽轻,却是公认的兵法大家。 轻骑巡边,定下计策,然后兵如神降,弹指间斩首十万,俘获十五万,立下大宋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捷。 自己在他面前,有什么好自傲的? 秦观虚心地请教道,“请问陛下,微臣的那些军事策论,还可否?” 赵似笑道,“你们师徒都是一个样子。立足虽高,实用不足。你们,终究没有亲临过战场。其实毛病都一样,跟其它治政策论一样,陈义虽高,可是要拿出具体措施时,却只能‘条去取之科,列轻重之目,此则有司之事,臣所不能知之’” 说罢,赵似仰首大笑起来,笑得秦观脸色黑红,无比地惭愧。 笑完,赵似看了一眼秦观,发现他虽然沮丧,但没有气馁失落。然后目光又一一在李纲、赵鼎、朱胜非身上扫过,语重深长地说道。 “这世上,能找出问题的人不少,但是能找出真正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且把它执行到位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诸位都是一时人杰,当以自勉。” 李纲忍不住问道,“陛下,我们如何才能不仅可以找出问题的症结,还能找出办法,加以执行,把它彻底解决?” “这就是你们进成均大学学习,进秘书省实践的原因所在。” 李纲三人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秦观看到这一幕,心头一动,犹豫挣扎了一会,最后还是开口了。 “陛下,太学那边有人在暗中串联煽动,说是要联名上书,请求官家给哲庙先帝和崇恩、隆佑皇后上尊号。” 赵似猛地转过头来,盯着秦观。 秦观猛地感觉被一只金雕给盯上,自己成了一只老白兔,在鹰眼利爪下瑟瑟发抖。 “微微臣兼任太学教授,有几位学生想要微臣联署。微臣觉得不妥,便没有同意。” 赵似突然一笑,身上的锋芒一收,秦观如释重负,仿佛从生死线上逃得生天,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少游先生,你为何觉得不妥?” “陛下,此前的诏书说得明明白白,陛下是承神庙先帝大业,继哲庙先帝大志。大业和大志,是不同的。跟太祖和太宗皇帝的兄终弟及也是截然不同的。” 秦观说得很直白,但是事实也确实不同。 大宋江山是太祖皇帝打下来的,太宗当然是从他手里继承的基业。 但哲宗是从父皇神宗皇帝手里继承基业,绍圣未半而中道崩殂,于是赵似就接茬上。归根结底,大宝皇位,还是从神宗那里传下来的,所以说赵似坚持“承父皇大业、继皇兄大志”也没错。 可是这样却坏了某些人的算盘。 “少游先生,找你的人是不是越州上虞的李光李泰定?” 秦观吓得心肝一抽抽。 难怪大苏、小苏先生等人皆言,当今官家,威严坚韧似太祖,峻厉刚毅却远出历代先帝。 看到秦观没有答话,赵似继续说道:“李泰定此人,最是守礼。其父李高去世时,李泰定还年少,居丧尽礼如同成人,有人送来财物,他都谢绝了。到下葬时,礼节非常合乎礼法,为世人称赞。入太学后,以学识渊博、颇有古风,被诸多太学生奉为领军人物。” “这样的人物,张绎张思叔找上他,当然是一拍即合。张绎出身酒保,见多了人情世故,逊言恭色,练达事体,比程门其余的那些老夫子,强多了。” 听到这里,秦观的冷汗沿着后背的脊椎往下流,热烘烘的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 看到秦观的样子,赵似笑着说道:“少游先生看上去不大自在啊。正好我们也有事,要出去转转。少游先生还请自便。” “微臣告辞!”秦观如获大赦,连忙唱了个无礼诺,慌忙离开。 “好了,我们继续,待会吕元直(吕颐浩)来跟我们会合。届时,由他带着我们,一一察看开封城市政工程的第一项——下水管道网改造。中间有任何疑问,直接问出来。” 听了赵似的话,李纲、赵鼎、朱胜非连忙应道:“喏!” 明朝霞在一旁迟疑地问道:“官人,太学那边,不去看看?” “时日尚早。等看完下水管道工程,还有时间的话,我们再去太学看看。” 赵似话一说完,几个人的神情有些阴晴不定。 第二百零三章 厚生 在吕颐浩的陪同下,赵似一行人巡视完三处下水管改造,两处街道扩建以及街道消防站、惠民所修建各一处。 这些都是开封城的市政工程,只是第一期而已。营造市政工程,如何规划,如何营造,张叔夜都在摸索中。 连看带讨论,一行人足足看了半天时间。 到了下午时分,吕颐浩先行告辞。赵似看到天色还早,便带着明朝霞、谭世绩、李纲、赵鼎、朱胜非往太学走去。 路上,赵似跟明朝霞在前面走着,谭世绩四人在后面边走边讨论。没多远,讨论得有些激烈,引得赵似忍不住回过头去。 “怎么了?你们在争论什么?” “赵官人,赵元直和朱藏一在争论,如此大兴土木,耗费巨大。原本我朝冗兵、冗员、冗费,国库窘困,岂不是雪上加霜?赵元直说这样值得,养民蓄力;朱藏一觉得不值得,税赋当用在刀刃上” 谭世绩在一旁解释道。然后四人的目光都投在赵似脸上,满怀期盼,如同等待先贤点拨的学子一般。 他们经过考试、选拔以及实践,最后才被选入敏行阁,成为秘书省最核心的一群人。 自此,他们可以接触到比较核心的东西,赵似的许多规划、讲话、文章等等,都能看到。看完这些含括政制、军事、经济、对外、文化、宗教等等,饱含智慧和远见的文稿。 李纲等人都被折服,惊叹敬佩官家的雄才远略、真知灼见之余,都觉得一扇新大门被推开,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在他们眼前。原本在脑海里的旧知识体系,连同在此基础上建立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被一同颠覆得七零八落。 三观震碎。 然后一座新知识为根基、新三观为柱梁的庞大新建筑,在他们的脑海逐渐生成。在生成的过程中,他们渴望从赵似身上获取更多的新知识。 赵似干脆停下,在路边找了家茶馆,细细讲述起来。 “赋税,自古以来就有。只是从前大家有个误区,以为赋税支出,只有两项。一是官吏俸禄和皇室供养;二是养兵练军,御敌卫国。其实还忘记了一项最重要的支出,那就是公共支出。” “何为公共支出?就是赈灾救济。我们大宋在这一点做得还不错。除了备灾备荒的常平仓,还有医治百姓的惠民局,以及收治贫病百姓的‘官房’、‘病坊’等等。但这只是公共支出的一部分。还远远做得不够。” “朝廷应该做得更多,开封城遍布各处的消防所、惠民所,还有各地架桥铺路、兴修水利、整修河道” 听到这里,李纲四人对视一眼,李纲开口道。 “赵官人,你刚才所言,应该指的厚生之计。可是先贤有云,‘厚生,谓薄征徭,轻赋税,不夺农时,令民生计温厚,衣食丰足,故所以养民也。’百姓生计温厚,衣食丰足,应该薄征徭,轻赋税,不夺农时,似乎与赵官人所言有偏差。” 赵似淡然一笑,“那是他们没有弄清楚里面的关窍,所以只是一味的节用养民。我且问你们,前汉比古周,百姓们生活得是好还是坏?用心去想,不要听那些迂腐之人的复古之说。” 默然了一会,赵鼎开口道:“前汉应该比古周要强。其余的不说,古周青铜器还是贵重之物,百姓们多用木犁耕地。前汉时期,铁器已经可以用于耕地。孰好孰坏,一目了然。” 赵鼎的回答让赵似大吃一惊,对这位少年郎刮目相看。 看来只要帮当今的学子英才们纠正思维方式,他们以后做得比开了挂的自己还要厉害。尤其那些历史牛人,他们才是真正开了挂。 赵似继续问道,“我大宋百姓,比前汉百姓,生活得是好还是坏?” 又停了一会,李纲答道,“当然是我大宋百姓生活得比前汉百姓好。从汉时书籍记载的衣食住行,我大宋百姓比前汉百姓要强多了。” “那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 几人迟疑了一下,纷纷地答道。 “与时俱进?” “人口增多,土地变大。” “耕种的工具更好了,用的种子也好了。沟渠水利也修得更多了。” 赵似笑着说道:“朱藏一说的,有点挨上边了。是生产力提高了。” “生产力?” 又是新名词。 “就是利用自然、改造自然,创造财富的能力。”赵似简单地说明道。“以前用刀耕木犁,现在用牛耕铁犁。这就是生产力的提高。生产力为什么在不断提高呢?就是人对美好生活的欲望。” “人总是希望吃饱穿暖,所以想尽一切办法种地织布。在满足这些条件后,又想吃得好,穿得好,住得舒适,于是人们又开始养蚕抽丝、架桥铺路、修建阁楼正是这种欲望,推动着生产力在一步步向前。” 李纲三人不由地点头,可是用心一琢磨,发现有些不对劲。 “赵官人,你说的生产力,跟此前我们讨论的公共支出有什么关联吗?” “关系很大啊。因为公共支出,不仅包括厚生福祉,还有更重要的职责,提高生产力,增加亩产,促进工商” 听了赵似的话,三人有些迷糊了。 “赵官人,公共支出还有这功用?不知如此实现?” “其实很简单,比如用赋税去架桥铺路,疏通河道。转运变得快捷便利,货殖贩运也变得有利可图,商贾更愿意把天南地北的货品,运到各地去贩卖。” “用赋税去组建格物院,提高农种蚕织技术,让亩产更多,让丝绸更精美。种植棉花,开设工厂,纺纱织布。修建海船,出海通商,聚四海之财以养中华” “赋税的公共支出,可以作为第一笔投资,启动这些工商实业,然后它们产出盈利,再投入,从而源源不断,形成一个不断创新盈利的循环。” 听到这里,朱胜非似懂非懂地说道,“赵官人,你的意思是以赋税养税源,从而获得更多的新赋税。” 赵似一拍手道:“对,就是这个道理。” 他都有些无语了。 自己的脑海还是带有现代人的思维模式,很多想法想让现在的人明白,想用他们现在的语词说清楚,还真是有些衔接不上。 不过还好。新招录的这些秘书郎,都足够牛,居然从自己如此生僻枯燥的讲述中,很快体会到精髓,一句话就点得明明白白。 我叭叭说了一大通,还不如人家短短的一句话:“以税养税源!” 我以后再也不自视甚高了! 李纲三人忍不住讨论起来。 明朝霞看着三人的样子,悄悄拉了拉赵似,低声问道:“十三郎,你下诏追赠范文正公为魏王;王荆公进谥号文成,追赠豫章郡王,一同配享太庙,是不是分化瓦解这些读书人?” “对的。”赵似看了看在一旁讨论得越发激烈的三人,低声答道:“我追赠王荆公,加谥号,是安抚新党,让他们吃颗定心丸。范文正公寒门出身,立功立德立言,在旧党以及普通学子中声誉极高。我追赠加谥他老人家,就是要拉住学子儒生里为数不少的中立派。” 明朝霞眼睛一亮,“那太学诸多学子闹事,不是问题?” “正好给了我一个解决问题的机会。太学,在我的教育革新计划里,有些鸡肋。不如趁着这次机会,把它拿掉。” “十三郎,听说太学里还有五六百名太学生。”明朝霞有些担心,“他们要是闹将起来,恐怕不好收场。” 第二百零四章 太学 “朕在开封城里有侍卫军御卫师五六万人。”赵似霸气十足地说道,随即又安慰明朝霞。 “从去年开始,秘书省四次招考。今年,成均、璧雍两所大学有接连招考。除了国政、法政、数学、统计统筹、会计等科目,还有成均大学岐黄学院的诸医科,璧雍大学张衡学院的机械天文地理诸科、山海学院的测绘营建水利土木各科” “覆盖了诸多学科,又明白无误地点出,学有所成,必获重用。几番招录,太学少了一半人。剩下的这一半,不是冥顽不化,就是愚钝草包。太学生,多是各州县举荐来的‘地方英才’,谁知道里面有没有猫腻!” “这些人,朕要么不会用,要么不屑用,所以他们闹一闹,还更好。”赵似冷笑着说道。 明朝霞拉着赵似的衣袖,崇拜地说道:“臣妾就知道,十三郎早就是未雨绸缪,料定了这些人。” 等了一会,看到三人还在那里激烈讨论,谭世绩出声了。 “三位,一时半会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不如后续慢慢再讨论,不要耽误赵官人去太学。” 李纲三人连连称罪。 太学在外城城南厢,龙津桥以南,御街以东。 离着还有三四条街,就看到有行迹可疑的人在来回晃悠。 韩甲先马上让赵似一行人暂时停下,派出侍卫前去打探。 过了一会,侍卫回来禀告。 “赵官人,韩统领,那些人都是京畿警察厅的人。这几日太学里的那些太学生鼓噪闹事,警察厅调派了两三百警察,穿上便衣,在太学周围巡视。还有一支特警队在不远处,随时待命。” “曹六郎办事,我放心。我们进去太学。” 走进太学大门,这里显得格外寂静。 自从成均大学成立以来,有机警聪慧的人就察觉到异样。等到璧雍大学以及后续的开封师范学院、奉臬法政学院、绳愆(警政学院、司会财经学院陆续成立,形势更加明朗了。 太学里诸多教授博士,要么被成均等大学学院聘请了去,要么寻到一条门路,去了弘文院和瞽宗学院等处。留下的没有几位。 老师几乎没有了,学生更是跑了一半。这太学不想冷清都难。 穿过广业阁、率性馆,很快看到一群太学生聚在空地上,听着两人在那里慷慨激昂地说着话。 赵似站在角落里,静静地听了一会。 无非是当今官家“忘恩负义”,刚即位就忘了哲宗皇帝的恩情。死活不肯上尊号,也不愿优抚哲宗皇帝的遗孀。 百官宗室不愿出声,“自负正义”的太学生们却要为义理发声云云。 李纲三人听得肺都要气炸了。他们身为秘书郎,人又极聪慧,在前辈和上司的话语间,已经猜测出这里面的玄机。 这不是不愿给皇兄上尊号的问题,而是某一团伙意图分官家皇权,绑住他的手脚,从而延迟和阻碍他大行变革的脚步。 赵似却不以为然,转头对谭世绩说道:“邦成,我们打个赌,正在慷慨发言的两人,一定是李光和张绎。” 谭世绩笑着答道:“赵官人,在下不愿跟你打这个赌,因为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要不我们赌一赌,站在中间的是李光还是张绎?” 谭世绩迟疑了一下。他没有见过两人,也了解得不多,猛然间还真没法辨认出来。 “哈哈,不敢赌了。我告诉你,站在中间的是李光,旁边附和的是张绎。” 听赵似说得如此笃定,身后的李纲三人好奇地问道。 “赵官人,你是如何判定的?” “首先,李光是太学生,又有威望,当然由他出面号召最合适不过;其次,张绎做过酒保,懂得世故。一般情况下,不会抢人风头。所以我就有了如此的判定。” 看到几人脸上的狐疑,赵似笑了,“不相信啊!等会!” 他对着那边大喊一声:“李泰定!” 正在中间说话的那位男子猛地一惊,向着这边张望,嘴里喊着:“谁在叫我?” 李纲等人拜服,赵似转过头来对他们说道:“这就是逻辑推论。是你们发现问题、分析问题,找出解决方法的有力工具之一。也是你们在成均大学必修科目之一。要用心学。” 说完,赵似一马当先,施施然走出来,对着五六百太学生,神定气闲地说道:“听说你们这些太学生有话要找朕谈,现在朕来了,省得你们鼓噪去东华门,免得吓坏了路上街边玩耍的童子。说吧!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赵似一开口,天高云淡的气质,把气势这块拿捏得死死的。五六百太学生,刚刚还慷慨激昂,跟打了鸡血一样,恨不得找个黑恶势力同归于尽。 这会全都鸦雀无声,缩着脑袋,像一群鹌鹑,低着头,不敢直视赵似的眼睛。 李光和张绎对视一眼,表示心里也很慌。 虽然他们在心里盘算过许多次,去了东华门,遇到礼部官员当怎么说,遇到韩尚书又当怎么说,遇到章相又怎么说,甚至也预演过侥幸遇到官家了又怎么说。 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没去东华门,官家就找上门来。 皇威如天,身为大宋九五之尊的赵似,本身就带着七彩光芒,以及无尽的权势威严,给他们带来极大的压力。 而且官家这轻描淡写的样子,甚至让他们领会到一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天道之威。 李光壮起胆子,陈述起请求来,无非还是他们刚才说得那一套。 李光说着说着,胆气似乎回来了一些,变得激昂起来。在他身后的五六百太学生,也受到了鼓舞,一个个终于扬起了头。 可是等李光说完,赵似站在无动于衷,仿佛李光刚才的一番慷慨陈词,只是一阵风,飘来散去,瞬间无形无迹。 赵似继续看着李光、张绎等人,目光不喜不悲,似无情又大爱,包罗万象,却让人参堪不透。 看得李光、张绎等人越发地心虚,他们身后的太学生们,不知不觉地又低下了头。 “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狂妄自傲的家伙!”赵似毫不客气地骂道。 李光非常不服,强撑着分辩道:“遵礼教,循天理,这是圣贤之道。我大宋以孝治国,不孝则不忠,不忠不孝,社稷难安。我们这是为天下,为苍生请愿。” 赵似冷笑一声,“你们这些人,最是虚伪不过。凡事都喜欢给自己找个无比高大的理由和外衣,好像你们代表着天理,是义理的化身。为苍生请愿?开封城诸多恶徒藏匿僧舍,假托佛门之名,无恶不作,残害百姓。你们这些义理的化身,在哪里?” “去年内黄决口,灾民数以十万计。你们这些天理的代表,除了指责朝廷赈灾不力,可曾为灾民们张罗过一粒米,一寸布?开封城数千泼皮恶棍,横行街里,欺男霸女,你们这些口口声声为苍生请愿的人,在哪里?反倒在嵇仲先生除恶捕盗,清理了一番,你们不称手拍快,反而还说嵇仲先生不治仁政,骂他是张阎王!” 说到这里,赵似的语气越发地冷彻,“你们鼓噪了几天,如同一群跳梁小丑,响应者却寥寥无几,知道为什么吗?公道自在人心!你们根本没有真心真意地为开封城百姓、为天下苍生做过任何有益的事,所以也就得不到任何支持!” “所以,你们不是什么天之骄子,你们只是一群寄生虫!自以为是,傲慢无礼的寄生虫!你们不配在这太学,不配在我大宋的最高学府里。谭世绩!” “臣在!” “拟诏!” “喏!” “门下!太学诸生,昏庸愚顿,不堪器用。着,即日罢太学,所有太学生,遣回原籍。且诸生偏听偏信,不思进取,不明真义,狂妄自大,谤上议君,令其结具悔过书,登报公示。一日不书,一日不得应试、保荐、补荫!三月内不书,终身不得录用!” 听到赵似一字一句如同尖刀一般,就连意志力最强大的李光和张绎,都忍不住额头冒汗,浑身上下轻轻摇摆。 身后的诸学生,各个吓得双股战战,不少瘫坐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赵似念完,意味深长地说道:“希望你们能够知耻而后勇,励志图强,那样还有机会在风云激荡的新历史里留下你们的名字。”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没走多远,听到上百人嚎啕大哭的声音。 走了一会,赵似转头对神情复杂的谭世绩等人说道:“你们先走吧,朕还有其它事情。” “喏!” 等他们走了,赵似又对明朝霞说道:“朝霞,你也先回宫去吧。” 明朝霞双目全是爱意,看着赵似,有些痴迷。 “想起来了,十三郎今天要去怀德陆军小学,与那些烈士遗孤们一起吃晚饭,一起学习,明天早上一起出操。” “是的。” “那臣妾走了。” “嗯。” 赵似一个人站在空地,突然,几片雪花落在他的脸上,抬头看去,只见漫天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飘洒洒地落下,不一会就把他和整个世界笼罩在白茫茫之中。 赵似伸手接住几片雪花,任由它们在手上融化。冰冷的感觉通过手心刺进来,让他猛然间想到,去年的这个时候,皇兄在漫天大雪中转头对自己的微笑。 泪水不知不觉地流在他的脸上,只是漫雪飞舞,遮盖得严严实实。 元符三年即将过去,新的纪元,即将开始! 第一章 千骑鼓吹新宋风(一) 元旦这日,赵似身穿衮服,头戴冕冠,端坐在大庆殿上,接受文武百官和诸国使节的朝贺。 文武百官身穿各色朝袍,头戴梁冠。走在前面的文武百官之首章惇、姚麟等人,除了身穿御赐蟒袍外,还戴着貂蝉笼巾四梁冠。 文武百官朝拜完,四方进奏使上前,各持方物进献。 进奏使在元符二年年底,赵似监国时就已经废除,只留下四位进奏使,以做仪式之用。 接着是诸国使节进贺。 打头的是北辽正使耶律淳。 头顶金冠,后檐尖长,如大莲叶。身穿紫色窄袍服,蹬金蹀躞;副使李处温展裹金带,身穿头戴汉服汉冠,如宋人无异。 耶律淳进拜时立左足,跪右足,以两手着右肩为一拜。副使拜如汉仪,行跪拜礼。 赵似下令赐北辽正副使御酒各一坛、金琼花各一对、玉如意各一对。 去年以来,宋辽两国可谓是如胶似漆,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 就连辽主耶律洪基也忍不住对近臣说道:“宋国新官家,甚是明理。竭力与我大辽结好,两国关系之睦,百年未有。甚是欣慰。” 接着是西夏正使李察哥、副使张元庆。皆戴金冠,身穿短小绯窄袍,脚蹬金蹀躞,吊敦背,叉手跪拜进贺。 去年在北辽的调解下,宋夏两国议和成功。各自罢兵,宋国放开关禁,允许两国往来和贸易。 看着两人的装扮,赵似心里嘀咕着。去年下半年,辽国商人在西夏大肆收购粮食、牛羊、马匹,甚至人口。使得不少金银铜钱流入西夏。 正式议和后,关禁正式放开,茶叶、神仙醉、香水、丝绸等物品出西夏的数量骤增。 再看看他俩这身行头,真的是不差钱了。 李察哥和张元庆行完礼,赵似照例赐下御酒、银琼花、玉如意等物。 高丽与李越国使节,身穿服冠如宋人无异,同依汉仪,说汉话,上前进贺。 西州回鹘国正副使都是长髯高鼻,以匹帛缠头,散披其服。 于阗国正副使则是头戴小金花毡笠,身穿金丝战袍束带,带着妻子儿女。 喀喇汗国正副使高鼻碧眼,一身的黑。黑头巾包着头,黑袍子裹着身。腰上配着金丝带。 他们进献的礼品有玉器、波斯地毯、香料、金银器,甚至还有六乘骆驼,毡兜织金绣银,极尽奢华,也作为贡物。 看到这三国使节,李察哥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抖动着。 这三国都在沙州以西,往年被西夏隔断着。 想要直通宋国,不被西夏层层盘剥,必须绕道黄头回纥柴达木盆地,再穿过西海河湟吐蕃各部的地盘,路途艰险,往来十分不畅。 现在这三国来得如此整齐,只能说明去年七月份凉州落入宋军之手,西夏对河西甘肃沙等州失去掌控后,这几州表面上还没有弃夏投宋,但身体很诚实,早就与宋国暗通款曲。 而且宋人的动作很快,短短四五个月时间里,就动员了三国使节来朝贺。 应该是三国在河西诸州的商团,利诱下换个马甲就来了。 反正这些商人基本上都是各自国家王室权贵的亲戚,勉强有资格代表他们各自国家。 李察哥可以想象,这波使节兼商团,不久后载着满满的宋国货品途径河西,返回各自国家,会引起多大的轰动。 河西隔绝上百年,虽然时有商团往来,但是在西夏控制下,一是重税盘剥,二是战事不断,商路并不通畅。西域以及河中、波斯等国,对宋国的丝绸、茶叶、瓷器等货品的渴望,已经积压了上百年。 仿佛滚滚河流,被堤坝堵塞。现在堤坝被掘开,可以想象多大的洪流会沿着河西走廊奔流不息。同时它给河西诸州带来了诸多的利益。 在这种情况下,河西诸州的掌权者,要是不归顺宋国,连通商路,下面的那些人会拿着他们的头颅去当投名状! 这次朝贺的外藩使节,还多了南海商会带来的占城、真腊和三佛齐三国的正副使,他们都是瘦黑矮小,布条缠头,身穿织有佛面的绯衣。献上香料、大象等贡品。 又有黔州五姓番,梳椎髻披乌毡,如同僧人,在礼部引导下,上前参拜进贺。赵似下诏,赐汉装锦袄等物。 压轴大戏,是九位吐蕃赞普,以各自所部土地子民,献于大宋天子,求庇护与大宋羽翼之下。 这是朱雀旗在元符三年的丰硕成果。 吞并西海、河湟的吐蕃唃厮啰国各部后,斛律雄、高永年、李道法等人率领朱雀旗各翼骑兵,先是绕过西海,灭阿麻诸部,接着四次大败黄头回纥,逼迫其大部归降,其余窜入西州回鹘。 继续翻过积石山,先对河源之地的脱思麻诸部发起了扫荡。 接下来又对吐蕃旧地北部、黄头回纥以南地区的羌塘诸部,以及折曲河通天河和怒江上游地区的敢藩诸部昌都、巴塘地区发起旋风一般的进攻。 经过大整编和三期骁骑营培训的朱雀旗骑兵,恍如脱胎换骨一般,其疾如风、侵掠如火。各自为战,一盘散沙的吐蕃各部,来不及合纵连横,就被打得大败。 大大小小的部落首领战死了十位,赞普们却是一个不落地全投降了。反正是傀儡,唯一依仗的无非是身上流淌的所谓高贵的血液,忍辱偷生惯了,绝不会负隅顽抗。 等到进入冬天,朱雀旗已经席卷了近半吐蕃旧地,从北和东两面逼近了吐蕃腹地雅布江流域的乌斯藏地区。 曾经在前唐时期,无比强盛,横行河西陇右,威压西域的吐蕃国,现在匍匐在大宋的大庆殿上,向大宋天子献土称臣。 祥瑞,确实是祥瑞。只是李察哥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紧跟后面进贺的是各州县的乡贤耆老、士子儒生、农夫商贾、工匠水手、僧道羽尼林林总总一百六十六人,代表着大宋亿万庶民百姓,向大宋天子拜贺。 拜贺完毕,武球、贾祥、梁师成分别宣读了九份诏书。 第一份诏书,就是昭示天下,即日起改元“天启”,大赦天下在诏书后面,赵似特意提示,天下军民官庶,不必避讳年号。 第二份诏书是给太祖、太宗和父皇神宗三位先帝上尊号。 太祖皇帝进尊号为开天行道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 太宗皇帝进尊号为嗣天章道神功圣德文武皇帝。 神宗皇帝进尊号为达天明道英文烈武圣孝皇帝。 拉上太祖太宗皇帝,给父皇一并上尊号,谁也挑不出理来。哲宗只是皇兄,还真没资格与太祖太宗和父皇一起享受同等待遇,这才真正地叫执礼遵孝。 第三份诏书,叫《国体大诰,是《国宪会典的第一部律法。 第四份诏书,叫《承宣布政官制律,是《国宪会典的第二部律法,分《中枢官制要典、《地方官制要典、《枢密院与诸军卫制律正式确定大宋新官制。 第四份诏书,宣读了新官制下的中枢和部分地方的官员任命。 章惇加太子太傅,拜尚书省太宰,总领国政;吕惠卿为左仆射,黄覆、安焘为右仆射。 苏辙拜中书省司徒,章楶为左资政,韩忠彦、蔡卞为右资政;范纯仁拜门下省司寇,判大理寺正卿,张商英为左都御史,何执中为右都御史。 许将为同知枢密院事,孙路、刘韐、陈师锡皆为同签枢密院事,分兼军咨使、典军都虞侯、军需都制置。 宗泽为河北郡布政使,林希为河东郡布政使,胡宗回为秦川郡布政使,李夔为权知河南郡布政使,蒋之奇为京兆府知府 第五份诏书是一份国情咨文,总结过去一年军国之事,展望今年的计划。 第六份诏书是正式宣布西北数次大捷的封爵。 封爵、授勋位的文书早就下发,这次只是明发天下而已。 第二章 千骑鼓吹新宋风(二) 第七份诏书是授予杨可世、包零旦、许光良、张时运、苏携、许临六位骠骑勋章,授予姚麟、高世宣、王禀、刘法、斛律雄等十五位云麾勋章,授予种朴、折可适、种建中等四十七位忠武勋章 第八份诏书,对于在克复凉州战中,最先冲入凉州城的大宋陆军甲二步兵师,授予大宋陆军第一近卫师荣誉称号;最先冲入银州,并死守三个月的甲七步兵师为第二近卫师荣誉称号;奔袭理应城,大败沙坨军,继而又南渡黄河,一起大败西夏西寿军司的朱雀旗井宿一师,被授予第一骁骑师荣誉称号。 第九份诏书正式宣布,开春的礼部科试继续进行,但只录取三百二十名。此后,礼部科试要进行大改,具体细节由礼部公布。同时,即日起永远停止荫补等取官之途。 最后是赐宴,文武百官,诸国使节,归降蕃臣,各界代表林林总总足有上千人。 大庆殿到大庆门之间的地方足够空旷,今天又天公作美,无雪无雨,还升起一轮暖和的冬日。 身份尊贵的在殿里,年长体弱者在东西两挟,其余的在空地上席地而坐。 赐宴是分食制,每人跟前一张桌几,上面放着四张碟,三个大小不一的碗。 碟子里分别是煎鹌子、签鸡、元鱼、西京笋,三个碗分别是群仙羹、羊肉汤、米饭,再配以胡饼两张,南海什锦果脯一盘,桂琼液一盏。 开始时,大庆殿内外,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或十分矜持、或小心翼翼地吃喝着自己的食物。 赵似站起身来,举着手中酒杯,对着众人大声道:“诸君!让我们共饮此杯,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耶律淳欣然道:“宋国天子说得好!愿天下太平!” 章惇等人也站起来,慨然道,“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臣等与陛下同饮!” 殿内众人不由自主地全部站了起来,举起酒杯,齐声道:“臣等与陛下同饮,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声音传到殿外,所有人都闻声站起来,齐声道:“臣等草民与陛下同饮,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声音如巨浪怒涛,直冲云霄。 李察哥站在其中,百味交集,心底深处,不由地泛起一阵恐惧。宋国官家,到底用了什么魔法,居然营造出如此上下同心,团结一致的气氛来。 第二日,耶律淳等辽国使团,按例准备前往相国寺上香。只是相国寺名声已经臭了,不仅被查封,僧人也分流它处。 无法,只得去了另一处名刹太平兴国宝刹太平兴国寺烧香拜佛。 这一日,按例当选善射武臣在南御苑射箭,以示振备武事,然后赐宴。 赵似把这个规矩改了。 一大早,他身穿一身朱漆顺水山文熊膊虎兽铠甲,头戴日月凤翅兜鍪,再披了一件大红披风,配着一长一短两口百炼腰刀,骑着一匹大红马,在赤旗义从的护卫下,策马跑进南御苑。 在他身后,有两面大旗,左边一面是“宋”字大旗,右边一面,白色的旗底上,一只金色凤凰双翅张开,划出两个半圆合在一起,它站在熊熊的红色大火中,涅槃重生。 这是赵似对大宋的期望。 在这两面大旗后面,是“四如”长竖旗,。 今天南御苑完全不一样,在北边中间,搭了一排斜台,从上依次而下,可坐上千人。昨天在大庆殿参加元旦朝贺的人,都老老实实坐在这观阅台里。 在两边,围了两个很大的栏杆,数以万计的百姓们早早涌进这里。上万侍卫军结成三道防线,上万巡警在各处警戒巡视。 南边是一大片空地,那里整整齐齐地站着数千将士。铠甲鲜明,旗帜招展,仿佛祁连山脉盘踞在这里。 风动、旗动、山不动。 赵似策马向南边跑去,赤旗义从除了八位身穿朱红山文甲的骑兵跟着去,其余大队绕了一个圈,向别处的集合地而去。 马蹄如鼓声,一路而来。南边广场上一骑迎了上来,正是率领受阅授勋诸部赶到开封城的杨惟忠。 赵似拉住缰绳,大红马扬起前蹄,然后重重落在地上,腾起尘土,站立不动。 杨惟忠也拉住缰绳,隔着不远也停了下来。他高举着手里的令旗,大声喊道,声音如洪钟,传遍了南御苑。 “启禀陛下!受阅部队整装待发,请您检阅!” “好!” 赵似应了一声,策动坐骑,开始小跑。杨惟忠一拉缰绳,掉转马头,跟在赵似的身后。 “凉州师!”走到第一个方阵跟前,杨惟忠高举起令旗,大声喊道。 赵似举起右手,掌心向着将士们。 目光一直聚集在他身上的官兵激动万分,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似大声应道:“威武!” 方阵官兵又齐声大喊道:“万胜!万胜!万胜!” 这时,一名骑兵手持一面大旗,上面书写着一行大字,“大宋第一近卫师”。赵似接过来,把这面旗帜授给带队的团统领。 “吾皇万岁!大宋万胜!” 满脸通红的五百人居然喊出了排山倒海、横扫一切的气势。 赵似很快跑到第二个方阵跟前。 “无定河师!” “万岁!万岁!万万岁!” “威武!” “万胜!万胜!万胜!” 赵似把写着“大宋第二近卫师”的旗帜授予给领队的团统领。 “吾皇万岁!大宋万胜!” 接着是第三个方阵,骑兵方阵。 “朱雀旗井宿一师!” “万岁!万岁!万万岁!” “威武!” “万胜!万胜!万胜!” 赵似把“大宋第一骁骑师”的旗帜授予给领队千户,五百位骑兵拔出马刀,高高举起。寒光闪耀,如同连卷拍岸的海浪。 “吾皇万岁!大宋万胜!” 其余方阵分别是参加历次战役,屡立战功的甲三步兵师祁连山师,甲一步兵师天都山师,甲四步兵师白马川师,甲六步兵师横山师,朱雀旗井宿二师 这些代表本部受阅的方阵部队,看到前面三支军队的荣耀,无比地羡慕。但他们的眼神除了羡慕,没有嫉恨,只有渴望。因为他们知道,本部没有被授予殊荣,不是他们作战不英勇,只是他们的运气不好。 下一次,这份殊荣就会被他们抢到手。 检阅完后,赵似策马来到观阅台前。被刚才火热的气氛刺激得激动不已的官民们,纷纷高举起双手,高呼起“万岁”。 赵似在偏僻的亭子里换下铠甲,换上五爪衮龙飞鱼服,头戴冲天雕翎金丝大帽,坐在马上,自信刚毅,显得英姿神武。 他如同对待检阅官兵们一样,举起右手,掌心向着众人,又引起一阵欢呼。 章惇、姚麟带头,率领观阅台上的文武百官,军民百姓,一起向赵似作揖行礼。 赵似举手回礼,然后下马,走上观阅台前的礼台。 这时同知枢密院事许将和秘书省侍中蔡卞,已经等候在那里。 许将环视一圈,大声说道:“授勋章仪式,开始!” “杨可世!” 杨可世闻声走上礼台,零波山,他率领具装甲骑,直冲李察哥的中军大帐,给了夏军最后一击。 围灭西寿军司时,又是他一马当先,连杀十四名西夏军将领,击溃其主力。 军功论下来,授勋位大庶长,加授骠骑勋章。 他一身飞鱼服,站在赵似跟前,使劲地抿住嘴,一双眼睛差点鼓出来了,铁塔一般的身子,居然在摇摇晃晃,仿佛喝醉酒了,一个不小心就会倒在礼台上。 第三章 千骑鼓吹新宋风(三) 蔡卞托着一个盘子,走了上来。 盘子上是六枚拳头大小的金制勋章,锦带系着,主体是个圆盘,上方是一位拉缰举刀的骑兵,座下的战马扬蹄傲立,鎏金错银,栩栩如生。周围先是一圈卷云,又是一圈荷叶,最外一圈是桂叶,层层叠叠,错次有序,大气精美。 赵似从盘子上取下一枚,举起锦带,杨可世弯腰低头,锦带戴在他的脖子上,勋章挂在他的胸前,无比耀眼。 “朕与大宋,以你为荣!” 赵似大声道,声音洪亮,传遍了观阅台。 杨可世的眼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带着哭腔大声吼道:“精忠报国,万死不辞!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似没有多说,只是怕了拍杨可世的肩膀,让他走到一边。 “包零旦!”许将继续念道。 包零旦,原是鄜延军的一名士兵。元符二年润九月,赵似在陇右大杀四方,鄜延军趁机收复了横山险要。他立下大功,被提拔为队正。整编后调到无定河师。 银州之战,他率领本队,第一个冲上城头,拿下城楼,放主力入城,是攻取银州城的首功。 赵似郑重地给泪流满脸的包零旦戴上骠骑勋章,同样真诚地说道。 “朕与大宋,以你为荣!” 包零旦再也忍不住,拉着赵似的手,嚎啕大哭起来。 赵似静静地等他哭够了,才把他引到一边。 “许光良!” 许光良原是吐蕃某部的马奴,河湟之战,他被选入朱雀骑兵,作战英勇,战后成了正户,还取了汉名许光良。 凉州之战,他跟随本部主力奔袭休屠、白亭两泽。他率领侦骑小队,正好遇到夏军骑兵向凉州城转移。 许光良派人回本部报信,自己带着三个部下,居然直闯夏军正面。夏军不明就里,以为是诱敌之计,反倒不敢轻举妄动。 等到反应过来时,朱雀旗骑兵主力赶到,迅速歼灭了该部。 后来奔袭理应城,升为十夫长的他带着二十多骑,最先杀进沙陀军中,杀得敌军措手不及,为主力赶到歼灭敌军立下首功。 所以因功升百户,授骠骑勋章。 被授予勋章时,许光良咬紧牙关,全身上下的肌肉绷紧,像是一块块铁疙瘩,终于才忍住没有哭出来。 “张时运!” 张时运是泾原军的士兵,整编后被编入天都山师。 围攻西夏西寿军司时,他冲在最前面,运气也极好,被他当面撞到了西夏武威郡王、西寿军司都统军,李乾顺的堂叔李秉诚。奋力杀散他的护卫,枭了他的首级。 苏携、许临,是设计督造配重式转轮投石机和火油弹的功臣,又是他俩亲自在现场调试和指挥,二十门投石机把三千枚烈火弹悉数打出,火烧凉州城,是为首功。 所以他俩获得骠骑勋章,诸军官兵虽然嘴里有些不忿,但是心里有数,还是很服气的。 接下来授予云麾勋章。 姚麟、高世宣、王禀、刘法、斛律雄等十五人,一一上台,被授予云麾勋章。 授勋结束,二十一人站在赵似身后,静默等候。礼台变成了校阅台。 杨惟忠依旧一身戎装,策马走到台前,拔出马刀,树在面前,大声道:“吾皇陛下,各部整装待发,准备行阅!” “开始!” “喏!” 杨惟忠一挥马刀,策马跑到旁边,对着军令队大喊道:“行阅开始!” “轰—轰—轰!”三声炮响。接着三十位号手吹响了手里的牛角号。 雄沉悠远的号声,仿佛是陇右大地上的风,悠悠荡荡,席卷着南御苑和开封城,洗涤着所有人的心。 号声停下,响起的是整齐的鼓声。 只见三百位身穿“奇装异服”的少年郎,敲打着挂在胸前的皮鼓,踏着鼓声齐步走来。 他们身穿紧窄收身的灰色长大衣,下垂过膝。胸前两排铜对扣,闪闪发光。左右袖口上,是红色箭袖,反折上来后用一枚铜扣系着。 脖子下是翻领,衣领上各缀着一块三角红布。肩上有一对红色肩章,右臂上则是一片不大的贴衣臂章,上面写着字。 戴着一顶圆顶硬边帽,围着一圈红布。前方是一块半椭圆的帽檐,打磨得十分光亮,应该是用薄牛角片做成的。 穿着一条骑裤,蹬着一双皮靴。厚实的靴底踢踩在地上,发出哗哗的声音。 开封人不用去看臂章上的字也知道,这些少年郎都是怀德陆军小学的学生,官家的眼睛珠子。 他们十岁,却步伐整齐肃然。高昂着头,浑身上下充满了舍我其谁的自信。 双手翻飞,鼓槌击打出的鼓声即急又富有节奏,奏出的旋律激昂奋进。听着听着,众人不知不觉地感到自己的心跳,居然跟随着鼓声加快。全身上下像是放进来了炼丹炉,连血水都沸腾了。 走过礼台时,少年郎们的头齐刷刷地向右转来,动作划一,仿佛是同一个人在做。他们的崇敬的目光投射在赵似身上,脚步却没有迟缓半步。 赵似亲切地看着他们,右手举到齐头高,掌心向着少年方阵。 走过校阅台,少年方阵被引到旁边,有节奏的鼓声继续敲响,引导着后面的方阵走来。 第一方阵最前面打着两面旗帜,“凉州师”和“大宋第一近卫师”。整个方阵五百人,全部举着一丈多长的长矛,密密麻麻如同会移动的森林,其徐如林。 甲叶晃动,如同森林的树叶响。脚步沉稳整齐,踩着鼓点,透着一种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气势。 走到检阅台最左边时,随着军官一声喝令,长矛齐刷刷地向前放低,锋利的矛尖闪着寒光,对准了前面的假想敌,无论是千军万马还是贺兰山,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捅穿。 凛冽的杀气,让观阅台里的人,不由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第二方阵是鸳鸯阵。 刀牌手、长枪手、弓弩手、苗刀手,一排排站得整整齐齐,虽然没有长矛阵看上去那么杀气十足,但是这些身经血战的官兵们,却能让你在整齐得十分压抑的脚步声里,想到尸山血海。 第三方阵是五百轻骑兵。 他们身穿轻甲,佩刀背弓,马鞍两边鼓鼓的箭壶引人瞩目。走过检阅台时,随着军官一声喝令,他们的头齐刷刷地向右转,目光投射在赵似身上。同时拔出马刀,端握在胸前。 当赵似右手掌心对向他们时,五百骑兵高高举起马刀。密密麻麻的马刀如同麦田,在冬日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第四方阵是五百名枪骑兵。 他们身穿最新出产的半身板甲,头戴红色羽翎的圆盘铁盔,系着一件半长的红色披风,被风吹动,如同一团团飘动的火焰。右手持七尺长的骑枪,枪尖下系着红色布条,十分瞩目。腰上配着马刀。 走过检阅台,他们手里的骑枪举得笔直,枪尖闪光,布条飘动,就像一只只尖嘴鸟儿,拖着长长的尾巴,向前飞去。 授勋和检阅历时一个半时辰,让在一旁围观的军民官庶看得如痴如醉。但是夹在人群里的李察哥、张庆元等西夏使节团成员,却是坐立不安。 被授勋的宋军官兵,都是在与西夏作战中立下赫赫军功。被授予殊荣的各师,更是在对夏作战中攻城略地,给予夏军极大伤亡。 偏偏要在他们面前,褒奖检阅。奇耻大辱啊! 西夏男儿何时受过这等侮辱?偏偏形势比人强,李察哥等人再不满,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李察哥心有不甘,他左顾右盼,想找到北辽正使耶律淳。结果不仅他没有找到,辽国副使、随员也是一个都没有看到。 哦,他们按惯例去太平兴国宝刹烧香去了。 但是这种可以近距离观察宋军士气军心的机会,辽人们为什么会放过?到底是狂妄自大,不把宋人放在眼里?还是一时疏忽呢? 第四章 鱼跃波心气未寒(一) 正旦的九份诏书,以及第二天的南御苑校阅,轰动一时。普通百姓们议论纷纷,当成饭后茶余的谈资。 但是对于某些人而来,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块巨大的石头,激起了惊涛骇浪。 城东汴河岸边,有一座不小也不大的院子,名叫退思园。 在园子里的一间书房里,上首正中端坐着大儒程颐。围着他,坐着几位弟子。 邵伯温、权宗元、游酢、杨时、李光、张绎。 他们脸上的神情,有紧张、失落、彷徨、纠结、兴奋和坚毅,一一映在程颐那双被皱纹卧蚕包围,有些浑浊的眼睛里。 “官家抑文崇武,不是好事。”权宗元慨然道。 “抑文崇武?某倒不觉得。官家欲征讨西夏,全西北安定,笼络军心,也是应该的。”杨时微皱着眉头说道。 “穷兵黩武,只求青史名。极尽民力,为一己私欲,这还不算倒行逆施吗?”权宗元越发地愤然。 杨时眼睛一瞪,情绪也上来了。 “百年来西夏屡屡侵扰西北,烧杀抢掠,那里的百姓不堪其苦” 这时权宗元插话道,“就是如此,才要罢兵议和,两国休武。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要以诚相待,以德教化,西夏” 杨时原本对权宗元打断他的话就不满,听到这里更是愤怒,毫不客气地打断权宗元的话。 “无知狂妄!西北烧杀抢掠,百年血债,反正与你没有丝毫关系,所以才会如此大度。口口声声以诚相待、以德教化。宋夏两国战事,多半是夏国挑起的。缺人口了,来宋境一趟;缺钱粮了,又来宋境一趟;朝中内斗,要立威,又来一趟” 说到这里,杨时几乎在咆哮,“贪婪残暴,他们就是一群喂不饱的豺狗,趴在我大宋身上的蚂蟥。现在有机会大败他们,让他们永远不再对我大宋伸手,为何不一鼓作气?” 权宗元也气恼,满脸讥讽地说道:“杨中立,你口口声声宽民力,爱人节用,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都是假的。” “我正是体恤百姓苦痛,爱惜民力,才希望一劳永逸。倒是你,一味地息事宁人,退让求和,看上节用省费,实际上是割百姓之血肉,去养贪婪无度的暴夏!” 两人的争吵声,震得窗棂哗哗作响。 邵伯温看了一眼一脸愁苦的老师,出声呵斥道:“两位,师尊面前为何如此无礼?” 权宗元和杨时闻声都闭嘴了。 邵伯温年纪在几位师兄弟里不算最长,但他身份名望最尊。首先他学识高,入门先,加上其父邵雍邵康节公是与周敦颐、张载并列于世的大儒。 屋内一片寂静,几位弟子的心思各异,坐在那里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权宗元下定了决心,站起身来对程颐拱手作揖。 “老师,学生还有要事,必须回城一趟,还请见谅。” 程颐点点头,和声答道,“去吧。” 等到权宗元离开,张绎忍不住说道:“权师兄确实有些着急了。太常寺裁并了,他那个太常寺少卿也没了,没有着落,确实着急了。” 李光转过头来盯着他,毫不客气地说道:“张思叔,你这话里有话啊。” 张绎一摊手道:“权师兄的处境和前途,他心知肚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即如此,何不急流勇退,退到弘文院和成均大学崇至学院,教书育人,把老师的真知灼见传播给更多的人。” 杨时摇摇头,叹息道:“他退不了。权势,一旦对它入迷,很难有人能挣脱开。” 一直没有做声的游酢突然开口了,“中立,我看你许多观点,深受《半月杂谈、《东京时报等报纸杂志的影响啊。” 程颐眼睛转向杨时,目光炯炯有神。 杨时坦然承受道:“是的。这些报纸杂志,我非常喜欢看。谈古论今,抨击时弊,都能言之有物,直中要害。而且常常能够提出一些解决问题的新观点,咋听时觉得匪夷所思,但是用心一想,却让人不由地拍案叫绝。” 程颐的目光从杨时的脸上转移开,在其余几位弟子的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开口了。 “从元符二年下半年,官家还在潜邸,奉诏执掌秘书省,改著作局。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从那一刻起,大宋学术思潮会掀起一场惊涛骇浪。回过头去看,官家的手段确实让人惊叹敬佩。” “报纸杂志,然后是大辩论,在辩论中步步为营,不,是步步为赢。以有备对无备,以同心对散沙,加上其余的各种手段无数士子儒生的想法被一步步改变。秘书省招考,报名人数,一次比一次多;成均、璧雍大学招录考试,从门可罗雀,到争先恐后都是实证。” “中立受影响,不足为奇。说实话,看《半月杂谈、《东华时报,还有听那一次次辩论,使得老夫心里的许多疑惑,骤然被解开。仿佛在不同的墙壁上凿开了一扇窗户,看到了迥然不同的风景。长孙玄明,蔡元度,真是好手段,不愧是官家的左膀右臂。” 长孙墨离是官家心腹,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蔡卞居然也是,这就让几位弟子诧然。 可是转念一想,心中的一些疑惑也解开了。 元符二年年底,蔡卞被赦免召回开封,挂着一个显谟阁侍制的虚衔,一直很低调。后来突然权知秘书省事。正旦诏书里,还成为中书省右资政,判秘书省侍中。 原来是这样。 “老师,蔡元度和长孙玄明,到底想做什么?”游酢问道。 程颐悠然地答道:“定夫游酢,你应该问,官家到底想做什么?” “老师,官家到底想做什么?” 几位弟子面面相觑,杨时忍不住开口问道。 “‘火花在碰撞中产生,真理在争辩中自明。’蔡、长孙两人故意引导和挑动诸派争辩。先是熙宁变法派和元祐义理派之争。随着西北战事节节胜利,元祐义理派许多论点不攻自破,逐渐落于下风。” “然后是朔学与关学争论,现在蜀学和我们洛学,也被推到了前台。大家在报纸杂志上以笔为兵,化字为箭。偏偏秘书省还联手翰林院、弘文院和格物院,举办一场场公开辩论,怂恿各学派上台去,在众人面前陈述自己的学术,驳异论真。风云激荡,激烈程度不输西北战事。” 程颐的话让几位弟子用心倾听着。 “除了诸多儒家学派,现在儒家旁支、法家、杂家都纷纷冒头了。老夫听说,在明州,一群学子聚集在一起,提出了新的学术。‘以利和义,不以义抑利’;‘道不离器’,对‘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表示异议,提出‘既无功利,则道义者无用之虚语尔’” 几位弟子听得瞠目结舌。 “提出‘学与道合,人与德合’;提出以民为本,辨证治史,考究中外古今诸国的成败兴亡、典章制度兴废,做到真正以史为鉴;‘通商惠工,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流通货币’;‘一物为两、一而不同’,‘对立统一、依存转化’,‘以物用不以己用’” “异端!这是离经叛道的异端!”游酢站起身来,大声嚷嚷道。 程颐神情如常,继续说道:“这些人主要集中在明州城,被人称为明州学派。他们创办了《明理报,在东南一带,影响日渐增大。尤其是诸多海商大户,十分拥护他们。他们背后的最大支持,是东海商会。” 东海商会,众人都无语了。有心人都知道,东海商会可是官家还在潜邸时创办的。 游酢也冷静了,迟疑地问道,“老师,官家让大家吵作一团,到底想做什么?” 程颐没有答话,张绎眼珠子一转,答道:“师兄,大家吵作一团,就没有心思去管他的举措了。” 程颐哈哈一笑,指着张绎说道:“思叔可以出仕。” 第五章 鱼跃波心气未寒(二) 等众人笑完,程颐又问道。 “说到思叔出仕,你们有没有讨论分析,官家正旦诏书里的种种不同?” “有讨论。” “说一说吧。” 几位弟子对视一眼,杨时先说道:“官家正式颂布的官制,跟去年刊行的草案有所不同,跟去年传言中的官员安排也有了极大的不同。看来去年半年时间,官家经过斟酌,做出了不少改变。” “又或许,去年颂布的草案,跟官家心中真正所想,有所不同,只是推出来试探群臣和世人的。”程颐捋着胡须补充了一句。 几位弟子眼睛一亮,杨时若有所思地说道:“还有去年的官员安排草案,说不定也是官家推出来试探各方势力的。” 他期盼的眼神看着程颐。 程颐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回答:“官家现在是公认的兵法大家。观察、快速、猛攻、铁律,这八字已经被誉为我大宋兵法真义。观察,如何观察?有不动声色地被动观察,还有试探一下,看看你反应的主动观察。” 邵伯温等人静静地听着,心里也明白了一点,老师也一直在阅读《半月杂志等报刊。除了八字真义,还有主动、被动这样的新鲜词,只有那几份报刊才会有说。 程颐扫了一眼众弟子,说道,“你们继续。” “老师,刚才你提到了明州学派种种学说,学生猛然想到,官家在《国体大诰中提到的某些语句,意有所指。” “泰定,你说说,到底是意指什么?” “老师,官家的《国体大诰,是第一份用简化字、白话体和标点符号的制诰诏书” 对于更能准确表达语句意思的标点符号,几位弟子没有太多异议。 但是简化字和白话体,几位弟子产生了争议。 邵伯温和游酢持反对态度,觉得文言文干练简骇,繁体字是文字的演化历史,两者都凝聚着上千年无数文人的智慧,不可轻弃。 杨时、李光、张绎觉得挺好。要想德化百姓,向万民传播圣贤道理,简化字白话体简单易懂,最合适不过。 “要让众人遵循道理,起码要让他们能够自己读懂道理吧。” 张绎说得更加激进。 “简化字和白话体,说不定可以打破自古以来,文化和教育垄断权。使得圣贤道理,不再被操持在少数人手里。能够真正实现先师所提倡的‘有教无类’和‘因材施教’。” 程颐看着张绎的神情,有些复杂,似乎心情矛盾冲突,目光也变得有些飘浮不定。 听到文化和教育垄断权,邵伯温的脸上闪过少许愠色,但没有出声。游酢看了看老师程颐,又看了看身边的邵伯温,也没有出声。 张绎发现自己说的话似乎过于尖锐,坐在那里有些尴尬。 程颐打破气氛,对李光说道:“你继续。” “是,老师。官家在《国体大诰里第一句话就提出,‘大宋皇帝乃天子,代天牧民,行天道于世间。是大宋主权的代表,是大宋亿万国民的保护者,是大宋一切武装力量的最高统帅。拥有大宋的最高立法权、最高治理权和最高司法权,是大宋一切权力的源泉’” “‘大宋皇帝在律度法规的范围内,把部分立法权授权于中书省,部分治理权授权于尚书省,部分司法权授权于门下省。’” “第二段,官家提出,‘权力和责任是对应的,鉴于拥有以上诸多权力,大宋皇帝应当有以下责任:维护大宋之统一和国土完整;保护大宋国民的私人财产不受侵犯;’” 说到这里,李光着重指出:“私人财产不受侵犯。老师,这似乎跟明州学派的主张遥遥呼应—个人合法财产,必须受到律法保护。” 这时张绎忍不住补充道:“老师,商贾最怕的就是官员胥吏,以官府名义肆意强夺他们的财产。所以一旦赚到钱或拼命地买地,然后供养子侄读书,科举中试;或投附勾结权贵,以求保全。” 程颐缓缓点头,“没错,法无明规,谁都是朝不保夕。” “可是官家此举,有轻本重商之意。”游酢还是有些意难平。 “农为国本,工可强国,商可富国。”杨时答道,“农本不弃,工商并行,方可富民强国。” “民力有限,工商易暴利,大家逐利而行,都去行工商,到时候谁种地?没人种地,就没有粮食。粮食都没有,工商大兴也无济于事。”游酢争辩道。 看到两人争得脸红耳赤,邵伯温悠悠地说道:“某听一位好友说道,元符三年,南海商会和东海商会从南海诸地,贩运了一百四十七万石粮食回来。朝廷用官窑瓷器、茶叶、盐票等榷场货品换到手,堆积在运河和长江沿途的常平仓里。” “多少?” “一百四十七万石。” 几个人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多粮食,足以让天下所有禁军厢军吃上四五个月的。” “也足以让全开封城所有人吃上半年的。” “官家真是好手段,不声不响就囤积了这么多粮食。” 李光有些疑惑,“海商之利,居然如此之大?” “聚四海之富以养中国。”杨时喃喃地念道,“官家,他真得做到了。” “是啊,去岁只是初行,就聚得一百四十七万石粮食。要是今后熟手了,两百万,三百万石粮食都不是问题。”张绎的眼睛里闪着光。 “囤积这么多粮食做什么?无灾无荒,放一两年不怕被虫啃鼠咬吗?”游酢有些迟疑地问道。 “不怕,放上一两年变成陈粮也不要紧,养猪养鸡,酿成酒还能赚钱。”张绎答道。 游酢有些无语地看着这位出身粗鄙低贱的小师弟。 程颐眼睛一亮,看着张绎欣慰道:“苏大仙天天讽刺老夫,说老夫只知治经义,闭门造车,教出来的学生弟子都是睁眼瞎,除了天天骂别人道德败坏之外,于国于民,毫无用处。虽然他苏大仙门下,多浮华弄字之人,但多少出了几位治民理政的能臣,也反驳不得。现在有了张思叔,老夫门下,不孤。” 邵伯温听到这里,捋胡须的手猛地一停。 他隐隐猜到老师的心思。以前洛学名声虽大,但是对朝政影响却极小。现在看到官家海纳百川,关学的张横渠公的名言被写成成均大学校训;蜀学因为大苏公的尊荣,小苏公的重用,也从黯然中骤然崛起 现在又有明州学派等兴起,留给洛学的时间不多了。老师有些心动了。 游酢、杨时、李光、张绎也是聪慧之人,随即也隐隐猜到了老师的心思。 看到弟子如此神情,程颐看了看窗外的景色,缓缓地说道:“你们只看到官家的术,没有看到他的道啊。” “老师,官家的道?是什么?” “过了上元节,礼部功德司召开佛门清邪扶正大会,听说官家和章宰相都会出席,而且也不绝众人旁听。你们去听听,或许能悟到官家的道。” 听了程颐的话,几人诧异地看着自己的老师,陷入了深思之中。 第六章 明月别枝惊汴梁(一) 此时的开封城,生机蓬勃。 从去岁东至开始,开封府按例搭建缚山棚和长栅栏。缚山棚的高木正对着皇城宣德楼,长栅栏围住了御街中间,沿着御街往南延伸而去,一直到朱雀门,蜿蜒十余里。 游人聚在御街两边楼廊下,观看御街栅栏里的表演。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满开封。 击丸蹴踘,踏索上竿,更有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各地来的奇能异士,拿出全身力气,使尽各自手段,只求在开封城军民官庶面前博个好彩,打响名声。 所以一个比一个精彩,引得人头涌动,热闹非凡。 等到正月初七,缚山棚的灯山开始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宣德楼从东到西,从城楼上悬挂下大幅的绢画,东边是神仙故事,有盘古开天地,女娲补天,有凤凰涅槃 西边是功臣事迹,有曹彬定江南;有狄青夜袭昆仑关;王韶熙宁开边;河湟四战四捷;克复凉州 引得数万百姓停足仰首,观摩细看。 万街千巷,家家户户,也开始挂灯笼,只是没有完全点亮起来。站在朱雀门楼上,举目看去,内城外城,星星点点,璨如星空。 但是大家都能感觉得到,整个开封城都憋着一股子劲,准备在上元节迸发出最大的热情来。 “上元节!”赵似站在朱雀门楼上,身穿简王服,头戴简王帽,跟街巷上走动的成百上千的年轻士子无异。 在他的身后,是章惇、张商英、蔡卞、许将、孙路、张叔夜、刘韐、潘意、高世则、曹铎、岑猛、薛番子、长孙墨离、于化田和李芳。 众人都小心地屏住呼吸,倾听着赵似的话语。 “消息确定吗?”赵似问薛番子。 “回官家的话,保卫局探得线索后,立即通报了检详局和警察厅,顺藤摸瓜,悄悄抓捕了四人,缴获了两桶火油。”薛番子小心翼翼地答道。 “两桶火油?”赵似背手看着内城,虽然看不到他的神情,但凌厉的语气,让众人心头一紧。 “火油可是重要军用物资,只有京兆府斗门镇的离泽军工厂才有出产” “回官家的话,缴获的火油,外桶上确实有离泽军工厂的标识,以及出厂编号”曹铎老实地答道。 “查了没有?” “保卫局的党才雄和检详局的董学礼带着人日夜赶赴京兆府。”长孙墨离答道,“根据警察厅报上的情况,保卫局查了一下过往的情报,上月斗门镇分局报上一些蛛丝马迹。准备顺着这些线索往下查。” “我们以为是铜墙铁壁,却不想是四处漏风的篱笆。” 赵似话落音,长孙墨离、曹铎、岑猛、薛番子等人连忙肃色道:“臣等疏忽失职,请官家治罪。” 赵似转过身来,在几人的脸上扫了一遍。 “你们确实有责任,察间刺奸是你们的职责,却出现如此大的纰漏!这个罪朕先记下!你们用心做事,将功补过。” “喏!” “不过,这事也不能全部怪到你们头上。谁能想到,居然有人会如此丧心病狂,要在上元节之夜,在开封城纵火,给朕来个火烧连营!” 赵似沉吟一会,抬头问道:“诸卿,大家集思广益,先好好想一想,这次的幕后主使者是谁?会选在哪里下手?” 大家对视一眼,蔡卞先开口说道:“官家,微臣看,幕后主使者与哪里下手,可能是合二为一的事情。” “哦,元度先生说一说。” “官家,如果幕后主使者是与我们血海深仇的西夏,他们的目标应该是皇城;如果是某些狂热的释门信徒,那他们应该在忠烈祠,相国寺旧址下手;如果是别有用心的人,那下手的地方就是外城戴楼门一带。那里屋庐连结,层层叠叠,一旦起火,势不可挡” 赵似想了一会,点点头,“有道理。我们现在来分析,幕后之人可能是谁?先说第一家,西夏!” 章惇首先出声道:“官家,老臣觉得可能性不大。” 大家都静静地听着。 “其一西夏正使李察哥还在开封城里。李察哥不仅是夏主的弟弟,这两年他屡败屡战,苦苦支撑,已经成为夏军中的柱石,在夏国军民中积累了不小的威望。西夏多少应该投鼠忌器。” 赵似赞同地点点头,转头问岑猛,“李察哥呢?” “官家,李察哥在都亭西驿,处在保卫局和警察厅特警支队严密保护下。” “嗯,章相,你继续。” “是官家,其二,西夏连年大败,损兵折将,实力大损。去年秋收虽然不错,但不足以复原。现在他们应该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绝不会出此下策。在开封城纵火,于我朝军力无损,反而会激起我朝滔天怒火,同仇敌忾。” “我大宋也有了借口,倾全国之力,全力攻打西夏。北辽就算再向着西夏,在铁证之下,也不好过于偏袒。现在夏国主事的是国主李乾顺、郡王李察哥、郡主李青鸾,三人都不是昏庸糊涂之辈,肯定不会出此利少弊多的招祸下策。” 赵似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西夏的嫌疑暂时排除。接下来是佛门狂热分子。大家议一议,他们的可能性大不大?” 左都御史张商英左右看了看,迫不及待地说道:“官家,微臣信佛,与佛门诸多大德高僧也多有联系。从微臣掌握的讯息看,佛门无狂热分子,更无如此丧心病狂的疯子。微臣猜测,可能是打着佛门旗号的假信徒。” 赵似不动声色地说道,“张卿,说说你的理由。” “是。从元符三年初,大小报纸对某些恶假僧人的不法行径进行了报道,同时还公布了累累证据和官府严惩的结果。循序渐进,由小到大时机成熟,官家下令查封相国寺等诸多名刹,除邪甄正,清净佛堂,广大僧人和信徒多赞誉而无怨言” 说到这里,张商英有点心虚。 官家行霹雳手段,一口气连封相国寺等二十九家古刹名寺,并以此为借口,对佛门大加压制。要说僧人和信徒们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 可问题是被清理的这些恶僧的不法证据确凿,在报刊和宣讲人铺天盖地地“宣教”下,在万民百姓中形成了一边倒的舆论。 加上官家无比的强势,僧人和信徒们再多的怨言也只能憋在心里。 不过张商英有一点说得没错,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佛门僧人和信徒中,还真没有如此丧心病狂的人。 赵似看了一眼张商英,又转过身去,看向内城。 内城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与繁星夜空叠在一起,不知哪里是天上,哪里是人间,恍如一幅长卷绢画。 而赵似是这幅长画的绘者。他如同上苍主宰,俯身挥毫绘制着这幅人间美景。 “不是西夏,也不是释门,那会是谁?如此大的怨恨,要把这煌煌东京城,化成灰烬!” 第七章 明月别枝惊汴梁(二) 赵似的问话,如同悬在空中明月,清冷凛彻,浸入所有人的心神中。 几个人又一次屏住呼吸,生怕气息变粗,卷动着薄得看不到的画卷,影响赵似的挥毫。 过了好一会,长孙墨离开口了。 “官家,从目前掌握的诸多情报分析,我们的敌人首先在大宋内部有着强大的人脉。否则的话不会在检详局、军情侦查局和保卫局等重重审视下,盗出几桶火油,还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到了开封城里。” “从这一点来看,无论西夏和北辽,都没有这份势力。从元符二年开始,在官家的领导下,我们对西夏的显道堂、北辽的观音堂进行覆灭打击,到现在都没有看到重建的迹象。按照西夏和北辽目前在我大宋的势力,打听点情报还有些可能,要办成这么大的事,绝不可能!” 刘韐连忙附和道:“玄明说得没错。按照官家的部署,兵部与典军署联合,把几条主干道的驿站全部整饬和淘换了一遍。房屋修葺,设施更新,驿站站长和驿卒都是可用之人,还安插了检详局的细作。” “还有从京兆府到开封城的干道上,有卫军和郡兵来回巡逻。加上重重关卡盘查,没点能耐,很难把这些违禁品运入开封城。” 赵似点了点头,看着长孙墨离,示意他继续。 “官家,从京兆府到河南郡,还有避开各卫和郡兵的巡视盘查,再从各门入开封城,这需要一张庞大的关系网,才能把它运作得如此无声无色。微臣回过头查了查检详局过去一月的访单汇报,确实发现些线索。只是那些线索都是孤证,现在看确实有疑点,但在当时看,却很难看得明白。” “所以直到巡警队在巡逻时无意发现可疑处,这才查出破绽来。但是微臣遍数朝中内外,拥有如此庞大势力的,应该没有吧。” 长孙墨离的话,大家心里都赞同。 拥有这般势力的,在元符二年前,还能数得出几位来。 但是此后就没有了,尤其是官家即位一年来,几家比较强大的势力不是被拔光了毛,就是被打得奄奄一息,夹着尾巴继续苟活。 赵似的声音变得有点冷,“玄明,你的意思是,极有可能是几家联手,才布下今天这个局?” “官家圣明,微臣猜测,又或许是某一位人物,居中牵针引线”长孙墨离小心地答道。 赵似的声音仿佛是从万年冰窟里吹出来的一般,冻得每个人的心,都结出一层冰渣子。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位牵针引线的人物,智谋、手段、名望、人脉都缺一不可啊。朕待他不薄啊,为了重创朕的声望,让朕成为一位失德之君,居然设下如此丧心病狂的计策来!什么仇,什么怨?” 不仅赵似在心里有了自己的人选,章惇等人,都各自在心里有了人选。只是他们闷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其实在最初时,保卫局、检详局,甚至”赵似看了看站在角落里不出声的于化田,稍微停滞了一下,“都获得一些蛛丝马迹。但是正如玄明所言,这些线索都是孤证。单独看,云里雾里,看不出什么。要是合在一起,前后呼应地看,倒容易就看出问题来。” “所以这是教训啊!我们的情报机构,各自为战,信息无法分享共通,结果就算查到线索,也无法印证。”赵似沉吟一会,抬头说道:“秘书省成立一个咨情检校处,军情侦查局、司法调查局、枢密检详局、保卫局、统计局、华夏通讯社——” 赵似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西检文房的所有情报,统一先交到咨情检校处,汇总、分类、归纳,综合分析,以备咨问。玄明,你兼管这个检校处。枢密检详局,你交给潘七郎。” “喏!” 众人听在耳里,却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盘算起来。 万万没有想到,统计局和华夏通讯社,这听上去人畜无害的机构,居然也是情报部门。不过到现在,大家对这几家情报部门的各自职责也心里有数了。 军情侦查局,专事对外以及军事相关的情报。 司法调查局,专事犯罪相关的调查和情报收集。包括失职、渎职、贪污受贿、徇私舞弊等职业犯罪,以及纵火、团伙杀人、谋逆等大案重案的调查。 枢密检详局,专事反间和保密,职责就是对付那些刺探和泄露本国各项机密的人、机构和行为。 保卫局,负责官家、皇室、宗室、三品/右将以上文武官员的安全,以及三省十部、枢密院、格物院、研究所、兵工厂等要害部门的保卫和保密工作。看上去与御卫师和枢密检详局职责重叠,但大家都不敢忘记,保卫局还有一项重要职责—收集行刺官家、谋逆等相关情报,加以查办,以求预防罪案发生。 统计局、华夏通讯社,稍微推测下,职责应该是收集地方各处的民情。统计局侧重在经济方面,华夏通讯社则是包罗万象。 西检文房,则专门针对北辽、高丽等国宗室权贵,收集情报、收买调略的机构。 各司其职,如同一张大网。这张网比此前让人生畏的皇城司还要密集。现在这张网有了一个中心节点—咨情检校处。 不过大家觉得有所欣慰的是,官家虽然设置了诸多刺探机构,但在使用上非常谨慎。唯一有执法权的是司法调查局,但是它的主职是查办大案要案,还归由刑部改过来的法部管辖。 但是大家都知道,还有一个大名鼎鼎,却十分神秘的情报机构,专门刺探百官和宗室的东校字房。 它依然保持着独立,直接听命于官家。 大家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一脸惨白的于化田。 “玄明!” “臣在!” “你为主!” “喏!” “曹六郎!” “臣在!” “你为副,一同查办此案。此事牵涉重大,危及百万百姓,必须要在大祸发生前,抓到凶犯,阻止祸事发生。” 说到这里,赵似的语气变得十分凝重,“这是对情报机构和警政系统的一次大考!朕授予你们便宜相机之权,特事特办!” “臣,遵旨!”长孙墨离和曹铎没有讨价还价,爽快地应下。 尽管他们知道这件大案的线索并不明朗,查办起来诸多迷雾,后果又极其严重。但跟随赵似这两年,已经养成了习惯。 讨论策划时可以意见各异,争得脸红耳赤都没关系。但是命令一下达,不管有多少问题,多大的问题,统统憋着,先执行命令再说。 赵似转过身去看着万家灯火的开封城,大家看得明明白白,一轮明月悬在他的头顶上,把他照得清亮。他双手背在身后,右手紧握成拳,被左手死死地握着。 赵似语气肃然地说道:“后天就是上元节,这是朕改元的第一个上元节!朕不想这个上元节,在熊熊大火中度过。” 第八章 明月别枝惊汴梁(三) 正月初十是庆寿宫大摆筵席,宴请后宫和宗室。十一日是圣慈宫。 到了十三日这天晚上,是圣慈宫举行家宴。圣母太后朱氏设宴,款待后宫的诸人。 庆寿宫母后太后向氏来坐了坐,打了个照面又回去了。崇恩宫皇后刘氏,借口身体不适,没有来。 隆佑宫皇后孟氏向朱氏、皇后曾氏和贵妃明氏敬了酒后,也起身告辞,带着荣国公主先行离去。 等她走后,朱氏叫人把隔开内外的帘子取下。 “礼法所拘,也是没有办法。只是这帘子,挂在中间,确实有些不爽利。”朱氏开口道,说到这里,她示意身边的宫女去给赵似倒酒。 “官家不喜饮酒,平日里老身也不劝你。只是现在是喜庆的日子,就适量来上一点,助助兴。” 宫女轻盈地走到赵似跟前,身姿婀娜。她右手持一壶酒,左手捋了捋裙摆,跪坐下来,侧身对着,然后双手端起酒壶,小心翼翼地给赵似的酒杯里倒满酒。 她低着头,只看到如乌云堆砌的鬓发,还有一段雪白的颈背。 一切都按照宫廷礼仪,动作优雅又一丝不苟地进行着。倒满酒时,宫女顺势抬起头,看了赵似一眼。 此时赵似看清楚宫女的样貌,娇媚明艳,眉眼间如青黛春水,清柔婉丽。 十四五岁的样子,正是豆蔻年华。 赵似觉得她有些眼熟,多看了两眼,但没有做声 朱氏看在眼里,没有出声,只是柔声地劝道:“官家好好喝上一杯。” “谢母亲大人赐酒。”赵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朱氏的目光从赵似的身上跳到曾氏,又从曾氏跳到明氏,然后又跳回到赵似身上。 “官家,国事重要,可是子嗣兴盛也是大事。而今一年期满,斩衰已过,人伦大道也当行了。” 朱氏话题一转,话里开始催促赵似早日诞下子嗣来。 赵似淡淡一笑,“母亲大人提醒得是,儿子一定会记在心上。” 朱氏身边的尚宫身子晃了晃,像是想说什么,却被朱氏察觉到,悄悄使了个眼色,阻止住。 等到赵似、曾淑华、明朝霞联袂告辞,朱氏对那位斟酒的宫女,和气地说道:“刘三娘子,你也下去歇息吧。” “是。” 朱氏在尚宫的搀扶下,缓缓走进灯光昏暗的佛堂。一天大半时间,朱氏都是在这里度过。 朱氏在白衣观音大士像图前慢慢跪下,尚宫也跪在旁边,两人齐声低念了一遍《观音大士咒。 念罢,尚宫又倒上一杯热茶,送到朱氏的手上。 “娘娘,这个刘三娘子,是崇恩宫的人,会不会是那位刘娘子的棋子。” “棋子又如何?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棋子一旦身份尊贵了,就不会那么听话了。那边是夕阳沉暮,这边是蓬勃兴起,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刘三娘子,老身看她眼神,就知道是个聪慧机灵的姐儿。” “娘娘,既然你有心把刘三娘子赐给官家,何不借着今天的机会,直接赐下?” “你不知啊。官家和皇后这两口子,一个是城府如渊渟岳峙;另一个是天聋地哑,却心里跟明镜似的。要不是官家确确实实从老身的肚皮里生出来的,还真有些发怵。老身不愿意在中间做这个恶人,缓着来吧。” 尚宫没有在这件事上劝。上次朱氏给邢恕求情,没几天就传来这一位病死在刑部大狱的消息。 当时朱氏在佛堂前念了一天一夜的佛经,尚宫吓得好几天都是心神不定。从此后再也不敢轻易去劝说官家什么事。 太吓人了。 沉寂了一会,尚宫又说道:“娘娘,崇恩宫里的那位,眼皮子还是太浅。最近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对官家不给她上尊号,有了成见。奴婢担心,这一位会不会兴风作浪?” “兴风作浪?还轮不到她!官家不收拾她,皇后也会收拾她。”朱氏停了一会,眉眼带上了点点煞气。 “六哥生前只顾着军国大事,后宫疏于管理,又只宠幸着崇恩宫里的那一位,放纵得很。内侍省被搞得乌烟瘴气,疏漏得四面透风。官家停了三年内侍招新,就是要彻底清除它。现在看来,还没有清理干净啊。外面的消息,这么快就传进来了。传得进来,自然就传得出去。” “娘娘,你的意思是外面有人在兴风作雨,崇恩宫,就是被勾连的其中一位?” “要是没有外面的兴风作雨,崇恩宫的那一位,怎么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前些日子还费尽心思,送宫女过来,想讨好老身和官家。这几天,听到些风声就换了一副嘴脸。六哥啊,你怎么就找了这么个糊涂的女子啊!” 朱氏叹息了几声,“她要是还如此作妖,老身就算想保住她,想让她得善终,恐怕也难了。” 尚宫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这次的风雨有些大?” “虽然不见风吹云动,但是暗潮汹涌,难以善结。大风大雨,必有雷霆之威。只希望这一次,十三哥不要杀太多的人。” 尚宫看了一眼朱氏的后背,迟疑地说道:“娘娘,奴婢觉得,官家还是早日诞下子嗣,绝了某些人的念想,方是上上之计。” 朱氏猛地抬起头,眼睛往某个方向看了看,沉声道:“是啊,官家子嗣,确实是当务之急。” “我大宋历代皇帝,自英宗先帝起,年寿不高者多,所以储君即位多起波折。否极泰来,物极必反。官家才十九岁,而且他的身体,想必是诸位皇帝中最好的,当有长寿之相。子嗣当急,但还是有从容转圜的时间。” “等这件事忙完,老身出面,刘三娘子,再选一两位妃子进宫,这事就周全了。”朱氏停了,俯下身去,对着观音大士画像行礼。 “求观音大士保佑” 第二天晚上,赵似坐在东御书房里,听长孙墨离和曹铎的禀告。 “幕后黑手就是他?”赵似看着手里的报告,皱着眉头问道。 “是的官家,就是此人。” “看不出来,此人居然如此心狠手辣,丧心病狂,想拿开封城百万百姓与他陪葬!”赵似抬起头,问道,“只有这些线索吗?” “官家,我们基本上摸清了此人的行踪,接触了哪些人,得到那些人的帮助。他从离泽军工厂偷得十二桶火油,在某些人的帮助下,悄悄运进开封城。昨日和今日,我们采取行动,除了此前发现缴获的两桶,我们还缴获了六桶火油。同时逮捕了十五位党羽以及六十三位有牵连者。” 赵似听完曹铎的话,眼睛不由变得凛冽起来,“还有四桶火油呢!” 曹铎的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来,继续答道:“连同主谋,暂时找不到。” “四桶火油,还有幕后主谋,从你们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了?” “臣失职!罪该万死!”曹铎噗通一声跪下了。 赵似走上前来,把他扶起来,沉痛地说道:“要是让贼人在明晚纵火烧了开封城,你我都罪该万死!” 站在旁边的长孙墨离开口了。 “官家,臣有一个计谋,可以一试。” 他把自己的想法简略地述说一遍,话刚落音,曹铎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此计不行!臣等不能让官家以身犯险!” 赵似想了想,对危险并不为然,反倒觉得是条可行的计谋,尤其是在当前陷入僵局的情况下。 “朕倒是觉得可行。危险?有跳八棵柳缺口危险吗?有引夏军入河湟危险吗?这里是开封城,老子的地盘!会被一个狂妄之人吓住?他疯?老子比他还疯!” 赵似不容置疑地说道:“现在我们商议下细节。” 第九章 华灯未放笙歌盛(一) 今天是上元节,天色刚过晌午,开封城就变得无比地喧闹。无数的人从城外,内外城的屋院里涌到内外城的街道上。 他们多是携家带口的一家子,有年长的老者,有意气奋发的年轻士子,有暗藏心思的怀春娘子,有天真无邪的童子。穿着各自最好最新的衣衫,展现着最轻松美好的笑容。 欢快雀跃,迫不及地想把自己融合进这一年一度的狂欢之夜里。 坐在长庆楼三楼雅间里,赵似透过窗户,默默看着那一张张鲜活的脸,感受着他们对生命和生活的渴望与追求,感受着百年承平积累下来的丰亨豫大。 “十三郎,你这次带妾身来娘子那里怕有怨言”明朝霞一身水绿色的简王服,戴着一顶简王大帽,坐在旁边,迟疑地说道。 赵似转头回来,看了一眼女扮男装的明朝霞。 刘三娘子的出现,又突然转到圣慈宫,在母亲朱氏身边伺候,让曾淑华和明朝霞的关系,一下子从相敬如宾变成了亲密无间。 果真,让两人的友情更进一层,最好的办法就是出现共同的敌人。 “朝霞,你多虑了。我跟娘子讲清楚了。不是我偏心,而是你懂剑术,不仅有自保能力,在危急时刻还能帮上我的忙。其次,微服私访的官家身边有一位风华绝代的朝霞君,对于许多有心人而言,都是知道的秘密。” 明朝霞眼睛一亮,“十三郎,你在钓鱼?” 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赵似连忙补了一句,“我才是诱饵,你只是打窝的配料,让某些人确定无误。” 明朝霞有些悻悻然,“妾身还以为自己是鱼钩呢。” 赵似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长孙墨离和谭世绩一身便装,悄悄进入到雅间里来。 “玄明有什么新的进展?” “官家,曹六郎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属下传令华夏通讯社、励行社,全体动员,撒在大街小巷,混在人群里,时刻探查异常。军情侦查局、枢密检详局、司法调查局、保卫局在咨情检校处的统一指挥下,组成联合办案组” 赵似静静地听完,又转向谭世绩。 “赤心会这次帮了很大的忙。几位会员提供了极其重要的线索,为查明幕后黑手,缴获六桶火油指出了方向。接下来,赤心会还要发挥更大的作用。邦成,你身为赤心会录事局录事长,今天务必要配合好玄明的工作。” “喏!微臣已经以赤心会录事局的名义下发秘密动员令。赤心会有一千三百位会员,在开封城有六百七十五位,遍及中枢、开封府以及内外城各基层。他们已经被悉数动员起来,利用各自的亲友人脉关系,以及各自的职权,查探情况,监测异常。” “好。你们继续去忙吧。” “喏!” 等了一会,曹铎和杨进走了进来。 “曹六郎,你的天罗地网都布置好了吗?” “回官家的话,都布置好了。”曹铎展开一张地图,“嵇仲先生在完善开封城的消防系统时,在各十字路口的旁边修建了高二十米的瞭望楼,配以望远镜,可以观察两三里的火警。同时也可以观察五百米以内街道小巷的一举一动。” 曹铎指着地图上的许多小红点说道。 “只是这些瞭望楼,多布于外城和内城中商户云集地方,在北城、东城、南城等官宦人家和中枢衙门聚集的地方,布得不多。” “无妨,那些地方屋舍不密,地方宽敞,又有家丁和警卫巡视,很容易发现异常。贼人要想在那里纵火,得不偿失。”赵似说道。 “官家英明。贼人处心积虑,殚精竭虑才策划了这场祸事,肯定希望达到最大效果。微臣会竭力用好这些瞭望楼。只是” “只是什么?” “官家,警察厅控制街面的主力是巡警部队。只是从元符三年开始,军民官庶对巡警着铠甲持刀枪在大街上晃来晃去,有些非议。尤其身背神臂弩、强弓等军制武器,容易造成恐慌。于是警察厅就逐渐改良,现在巡警只是着轻甲,配腰刀哨棍,少部分配盾牌漆枪。” 曹铎有些尴尬地说道:“现在警察厅的巡警队,日常维护治安,收拾街痞泼皮,绰绰有余。实在不行,还有特警队可调用。现在需要对开封城大规模布控,又需要一定的战斗力,巡警队就无法胜任。特警队数量又少” 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赵似,继续说道:“调动侍卫军,却动静太大。即怕引起百姓恐慌,又担心打草惊蛇。” “调侍卫军以及左右翊卫、左右金吾卫步兵团的官兵,换上特警和巡警队的服装,换装不换武器,进入到各要点蛰伏,随时待命。我马上给军咨府和侍卫军部、四卫卫部去令。” 赵似稍加思索,便下令道。 “喏!“曹铎惊喜地应道。 “六郎,你刚才说的问题,值得重视。此前,禁军、厢军改为警察,军队战斗力还保留着。经过一年多的不断改动,警察终于变成了一支以维护治安和社会秩序的准军事化队伍。专业性加强了,但战斗力减弱了。” “可是这世道还不会太平。一旦出事,调动驻卫军和郡兵,多有不变” 驻卫军属于常备野战军,郡兵属于地方守备军,地方无权调动,只听从枢密院的调动。一旦有事,层层上报,再层层下达,紧急事情完全会被耽误。 “这样,六郎,你在警政系统建设中加一条。警种在治安、刑事、路政、内勤的基础上,再加一个保安警。在十万人口大城或直隶州,增设一支保安警队,依照郡兵军制建设。定额视州城人口多寡而定。” “这样既能应对大规模突发事件,震慑地方,维护治安,也能让整编的禁军多条出路。朕也没有想到,各地征募的禁军厢军居然有这么多!拓垦团、舟桥团、工兵团、运输社、营建社、船务社、兵工厂、冶炼厂、造船厂、工厂矿山分流了那么多人出去,还有超过十多万的余员冗兵冗员冗费,真不愧是百年顽疾啊。“ 赵似感叹了几句,然后对曹铎正色道:“这是后话,你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务必破获此大案,抓住凶犯,确保开封城安然无恙。” “喏!” “杨进!” “臣在!” “铁血团这次也提供不少的重要证据。部分案犯和同党被抓,六桶火油被缴获,铁血团居功甚伟。” “谢官家夸奖。”杨进恭声道。 铁血团是由韦宝庆、白崇虎等一批最早跟随赵似的禁军中级军官组建的。 历练两年,已经遍布各军中低层军官中。发展良好,组织和制度都十分完善。在韦宝庆、白崇虎等人纷纷调往西北轮战,同样是禁军军官出身的杨进就成了铁血团录事局录事长。 “继续再接再励!配合曹六郎把这件大案破了。” “喏!” 接下来是励行社的燕青,华夏通讯社采访处的柳传峰,陆续便装赶到,拜见赵似。 “励行社现在是大宋第一大的运输社吗?” 燕青恭敬地道:“回官家的话,在官家英明指导下,在诸位同事的努力,励行社已经成为大宋陆运以及内河运输第一家。在去年腊月,励行社在大理国会川城设立船运社。至此,北至北辽诸道、西至沙州、南至番禺,都有励行社的马车和舟船。” “好,继续努力。” “喏!” “还有你们华夏通讯社采访处” 柳传峰连忙应道:“回官家的话,除了大宋各州城,通讯社在北辽、西夏、高丽、东倭、李越、大理以及占城等南海诸国,都开设有分社,派通讯员,行采访之职” “励行社和通讯社,耳目众多。这件大案的起始,还是你们提供了线索现在,你们一定把所有的耳朵都竖起来,所有的眼睛都睁大,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喏!” 燕青和柳传峰离开后,刘延庆进来了,开口便说道:“官家,微臣有个重要的线索。” 第十章 华灯未放笙歌盛(二) 听到这话,赵似的瞳孔不由一缩,追问道:“什么线索?” “回官家的话,甲六十七步兵团副统领董银锋找到在下。” “甲六十七步兵团,左翊卫的甲六十七步兵团?” “是的官家。” “那这个董银锋?” “回官家的话,这位董银峰原本是韩学儒的老部下,原是殿前司神卫军都虞侯。不过还算洁身自好,整饬清查时没有查到任何罪迹,便在万胜教导队学习了六个月,分配到甲六十七步兵团任副统领。” “嗯,他找你有什么事?” “回官家的话,他找到微臣,告知说有人悄悄找他,重金收买,要说服他参加一件大事。” 雅文库 “大事?他应该知道你的身份,既然愿意悄悄找你,还告知了阴私,看来是赤忠之臣?” “回官家的话,他说深受皇恩,万死不敢有负。那边找到他,他丝毫没有犹豫,就要去举报。只是他觉得此事关系重大,怕走漏了风声。思前想后,此前他跟微臣有旧,也知道微臣现在还得官家器重,于是就悄悄来找微臣” “谁找他?” “王遇。” “王遇?” “是的,原驸马都尉、武卫将军,现光禄大夫、枢密院参议王遇。” “朕的四姐、陈国长公主的夫君?” “是的官家。” 赵似的脸色有些难看。 陈国长公主的母亲是父皇的妃子宋氏,很早就过世1,陈国长公主就由朱氏抚养长大,视如己出。 哲宗、赵似、十姐都叫她四姐,视为同胞亲姐。 绍圣四年,封定国长公主,下嫁仁宗皇帝执相王随的曾孙、河阳世家王家扛鼎人物、左卫将军王遇。 赵似即位,进封陈国长公主。王遇改授光禄大夫勋位,任枢密院参议。虽无实权,但身份尊荣,而且也有机会参赞军制军机。 他居然参与这件谋逆大案,还亲自下场,去拉拢军官,以行不轨。 赵似强压心头的愤怒,沉声道:“此事你通报秘书省了吗?” “微臣第一时间就写密片上报了机要局。” 刘延庆是个机灵人,知道这种事情必须马上呈报上去,要不然官家会觉得你隐匿情报以邀功,得不偿失。 “好,待会玄明先生会安排好,教你和董银峰,如何应对王遇。” “喏!” “除此之外,你那里还有什么异常?” “回官家的话,晋康郡王府上有几人,这段时间挺活跃的,私下勾连京畿四卫的官军,以及开封府各曹厅的胥吏小官。” “赵孝骞?上次杨戬的事,朕只罚他一年俸禄,闭门思过半年。想不到还给他胆子了。” 赵似冷冷一笑。刘延庆忍不住低下头。 “高俅——没找你?” “回官家的话,有找过微臣。微臣奉诏筹办蹴鞠联赛,这厮找上门来,勾兑联赛的事情。” “高俅这厮,朕听说过,确实是蹴鞠高手。谈及联赛的事,那就没有异常了。” “是的,没有异常。此外,高俅还问了马球联赛的事宜,说吴王府有心组建一支马球队参赛。” 赵似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勉慰了几句:“做得好!继续努力!” 等刘延庆离开,一直在旁边坐着观赏街景的明朝霞上前来,给赵似满上一杯茶水。 “十三郎,说了这么一会话,口干舌燥了吧。喝口温茶。” “嗯。”赵似点点头,喝了几口茶。 “十三郎,你频繁召见这些人,是在钓鱼吗?”明朝霞问道。 “是的。长孙墨离、曹铎是侦办此案的正副大使,还有其余的人,在有心人眼里,身份都是公开的秘密。幕后策划者,早就盯着这几位。朕让他们频繁来长庆楼,就是打草惊蛇,告诉他们,这这里有条大鱼。” “火烧民屋,一千间,一万间,也没有把朕烧死来得值。尤其现在朕也没有子嗣,一旦意外,他们就彻底翻盘了。这个赌注,风险高,也收益也足够大。” 听了赵似的话,明朝霞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才幽幽地说道:“官家,你万金之躯,何必以身犯险?” “朝霞,做任何事,要想有收获,必须要付出;任何选择,都需要承担风险。现在最少还有四桶火油,和幕后策划者躲在暗处。在哪里,有多少人手,有没有可能还有更多的火油我们一概不知。如果不用这个法子把贼人们引出来,让贼人在今晚肆意纵火,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赵似的语气越发地坚定,“朕乃大宋天子,即享受无上权力,就该承当相应责任。我有责任让子民免受兵火灾荒之苦!朕要是连这点担当都没有,还想着什么超越汉唐。” 明朝霞突然又问道:“要是那些贼人不上当,继续纵火烧城,该如何?” 赵似默然了一会,沉声答道:“元符二年,储位未定,当时朕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失败,逃出开封城,在京兆府举旗,清君侧。河湟之战时,朕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战败,身败名裂,不仅西北无我立足之地,开封没有我的立足之处。怕是要仓惶东窜。” 说到这里,赵似的脸上满是坚毅,“不过就算落草为寇,我也不会轻易认输,悄然蛰伏,聚蓄力量,静待时机。” “今晚,如果贼人们一把火烧了开封城,朕会毫不迟疑地叫人杀了李察哥和张元庆,然后宣称这把火是西夏贼子为了报仇雪恨,暗中放的。然后稍做歇息,聚集全国之力,雷霆一击,或者说是孤注一掷,拼尽全力灭了西夏!” 明朝霞并不惊讶,她对自己的夫君非常了解,觉得有此反应是非常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看着赵似的脸,她百看不腻的这张脸。 “身为嫔妃,妾身不希望贼人转移目标,让你身处险境;但是身为宋人,妾身不希望贼人纵火烧开封城,这不知会死多少无辜百姓。” “不管如何,今夜将是一个非常漫长的夜晚。”赵似看着窗外,日渐昏暗的天色,以及华灯初上的开封城,喟然说道。 在开封城某处院子里,一伙神秘人聚集在一起。 “郎君,查明了,下午时分,上长庆楼的人有长孙墨离、谭世绩、曹铎、杨进、燕青和柳传峰。都是昏君的心腹爱将,如此说来,长庆楼的雅间里,定然有那位暴虐昏君。” “派人盯住长庆楼。那位自持勇武,最爱微服私访。如果那位出来时,身边跟着一位俊俏无比的儿郎,那就确定了。他微服私访,身边总是跟着那位被称为朝霞君的明贵妃。” “郎君,盯住了。只是那里戒备森严,明哨暗哨,我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 “郎君,要是真是那位,就是天赐良机,”一个像猫头鹰的声音响起,“制造混乱,再趁乱杀了他。这天下就是另一位的,俺们不仅能把什么仇都报了,还能翻盘,从臭不可闻变成炙手可热,从丧家之犬就能变成功臣权贵。” 说到后面,他兴奋得不能自己。 “郎君,那位十分谨慎小心,身边不知布了多少侍卫兵马。我们一上去,说不得就是有去无回。而且,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十有八九是个坑!那有这么巧的事情。今晚是我们动手的时间,他就出现了,还接连召唤那么多人,生怕我们不知道似的。” 被称为郎君的那一位,冷笑着说道。 “郎君,就算是个大坑,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相比之下,烧那些穷酸的房子,顶多出出气而已。烧一千,一万间也不伤那位分毫。相反,我们暴露了行踪,再也没有任何生路了。” 屋里一片寂静。 “郎君,我们人手不够,去刺杀那位,纵火的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 “既如此,那我们就将计就计!”郎君的声音洪亮清澈,却饱含恨意。 第十一章 上元风光好放怀(一) 入夜,宣德门前的缚山楼的灯被全部点亮。 最下面一层是荷花灯,宛如朵朵飘浮在地面上的金色荷花,围着灯山在转。上面一层是飞禽走兽,喜鹊、鸿雁、走兔、攀猴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再上面一层是名山大川。泰山、恒山、嵩山、华山、衡山,五岳汇聚;黄河、长江、泗水、淮河、济水、西江并流。山色江景,水阔山高。 黄帝巡狩、大禹治水、武王伐纣、汉武伐胡、唐宗扫北最上面是一条龙,正要腾空而起,周围是两只展翅而飞的凤。 缚山楼的灯山是信号,它一被点亮,其余的灯也被点亮。 尚书省的“百鸟朝凤”灯,中书省的“七十二贤求学灯”,门下省的“狴犴谛听灯”,枢密院的“龙腾虎跃灯”灯,开封府的“汴河常青灯” 接着是各宗室、高官府邸门前的灯,各高门大户门前的灯,都迫不及待地点亮,最后是大街小巷的灯,都被点亮。 火树银花、灯明如昼。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结伴而行,或挑着小灯笼,或带着零食,三三两两,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或观看御街上的杂耍。 今晚是最后的演出,大家抓紧时间欣赏。 “娘子,往年这杂耍都是有评定高低,只是各说各有理,就算评定勉强出来,都还要争辩一两月。” 街上,一位丫鬟对身边的一位婉约秀丽的女子说道。在她俩身后,两位健壮的妇人,领着两个男仆,紧紧跟着。 “是的。”小娘子答道,声音如同夜莺在啼叫,“今年《东京时报》等十二家报纸联合起来,在此前六期的十二份报纸的右下角,印了票。可以选前三甲的杂耍,今晚子夜前投进分设在城里的三十六个箱桶里。” “后天即可统计出结果,票数最多的前三位,可获《东京时报》等十二家报纸联合颂布的天启元年上元节杂耍甲一、甲二和甲三的铜牌。这可是名动天下的好机会。” “原来如此,怎么我看这些杂耍,比去年要卖力数倍。” “胡说,去年上元节,哲庙皇帝龙驭宾天,上元节游乐都取消了。你哪里看到的,梦里吗?“ “嘻嘻,娘子就当我在梦里看到的好了。”丫鬟嘻嘻笑了几句,又问道:“小娘子选谁?” “我不告诉你!我收集了三十六张票,都叫人投到票箱里去了。” “小娘子,你怎么没给我分两张票啊?我要给百猴戏投票。” “下午时分,我不是问你,你最喜欢哪三个杂耍,已经帮你投了。” “啊,娘子,为什么不让我自己写票?” “你识字吗?” 丫鬟哑口无言,后面的健妇笑着附和了一句,“我们四个,娘子都有帮我们投票。” “啊呀,娘子你到底攒了多少票?”丫鬟惊叫道。 “我们家娘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最爱看这些报纸杂志,我和公孙大娘,定期要去帮娘子抢《半月杂谈》和《文报》。” “嘻嘻,娘子,这些报纸杂志可不便宜啊,难怪你的月钱月月不剩。娘子,要是阿郎知道了,可不大好。” “爹爹哪有空管。他做了礼部功德司都司后,这段时间忙得人都见不到两回。不说了,我们看灯去吧,报纸上还有灯的甲三评选呢。我攒了几十张灯票,大家看一看,一起投票。” 后面的健妇笑着答道:“肯定是宣德门前缚山楼的灯山得甲一。听说那是官家设计钦定的。” 小娘子撇撇嘴,“缚山楼的灯山前几层还有几分意境胸怀,偏偏最上面一层,龙啊凤的,庸俗不堪。要是它得了甲三,妥妥的舞弊。” 丫鬟在旁边嘻嘻地笑道:“娘子还是这般尖酸刻薄,以后要是去了夫家,该怎么办?” 小娘子脸色微微一变,后面的健妇狠狠地拍了一下丫鬟的后背,“你这小浪蹄子,嘴巴也没安个门栓,胡说八道什么!” 丫鬟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往自己嘴巴上拍了几下,拉着小娘子的手哀求道:“娘子,奴婢说错话了,你不要赶我走,我还要跟着你看灯呢。” 小娘子噗嗤一笑:“你可真会想借口。走吧。” 主仆两人又高高兴兴地往前走。 走了六七条街,突然听到有人在惊呼道。 “那边有灯谜,开封府出的灯谜,猜中有奖。” “听说里面还有官家出的灯谜,猜中了今年春闱能保中进士。” 还有这好事! 闻者都轰动了,纷纷往开封府那边跑去。 丫鬟也激动了,怂恿着自己小娘子。 “娘子,你这么聪慧,猜那些灯谜还不是手到擒来,我们去吧。” 小娘子矜持地答道,“不大想去,我又不考进士。” “小娘子,你就去挫挫那些士子们的傲气,一个个鼻孔朝天,傲得不得了。就让他们看看,什么状元进士,根本比不上我们家娘子。” “休得胡说。”小娘子呵斥了一句,但身体很诚实,“那我们暂且去看看。” 两个男仆在前面开路,在滚滚人流中挤出一条路来。两位健妇紧紧护着小娘子和丫鬟,在人流里慢慢地向前挪动。 其中一位叫公孙大娘的健妇,似乎很有经验,她抡着粗壮的胳膊,一顿扒拉。贪图小娘子美色,纷纷挤过来,想占些便宜的登徒子,在她的胳膊下,就跟小鸡仔似的,被扒来拨去,东倒西歪。 见识到厉害,登徒子们只能悻悻然地离开。 往那边人群里,混杂着赵似和明朝霞。 明朝霞一身简王服,头戴大帽,再配着一口剑,面如冠玉,英姿飒爽,真个气死宋玉,羞煞潘安。 有男女通吃的登徒子,趁着人潮,纷纷向明朝霞这边涌去。只见四位身穿劲装,手持短棍的高大男子,护在周围。但凡敢斗胆冒进半步,一通乱棍,打得你鼻青脸肿。 你要是还敢啰嗦半句,这边拔出雪亮的刀子,准备叫你尝尝厉害。 天子脚下,权贵满地走,世家不如狗。谁知道这位是什么背景?登徒子们看到四位男子鼓圆眼睛,一脸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吓得连连后退。 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晚是上元节,有的是小娘子的油水可揩,不用吊死在这棵树上。 只是这些登徒子们还没来得及在第二位心仪的小娘子身上占到便宜,便和其他登徒子一样,在人群里就被人叉住了左右胳膊,前后还各有一人。 刚想出声,觉得后背一凉。 “敢出一声,立即给你捅个透心凉!” 登徒子立即不敢出声。 等到被人挟持出人群,直奔偏僻小巷,然后先打一顿,再装进麻袋里,丢上警察厅的马车里。 登徒子被打得连连惨叫,却不明就里。只是在麻袋里听到赶车的说了几句。 “这些王八蛋,往年总是这样揩油,这回知道厉害了吧。” “没法子,拍花子、人拐子提前两三月就被俺们警察厅严打了,机灵一点的早跑出开封城了。上元节,这么大的节日,怎么可能抓不到犯人。实在没法,把这些流氓抓起来交差充数吧。” “呵呵,算他们倒霉,谁叫俺们张府尹和曹头都是闲不住的人。” 是啊,真是太倒霉了,俺还没占到便宜呢。 盯着赵似和明朝霞的背影,在暗处的某一人,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 他头也不回地问身边的部下。 “确定无误?” “是那个昏君和朝霞君。身边是侍卫长韩甲先,还有四个带械侍卫。” “五个人,加上他俩就是七个。我们这边起码要出二十个人,才有机会。” “我们人手不够,这边出二十个人,放火点剩下的人就不多了。怎么办?” 默然了一会,那人出声了,“先把人手调出来,随时待命。二更的两把火,只是开胃小菜。反正今晚某定要叫这昏君好看!” “遵命!就算死,俺们也要拖着成千上万的开封百姓陪葬!” 那人转过头来,看着属下,眼睛闪着寒光,没有说话。 第十二章 上元风光好放怀(二) 人群到了那里,看到搭了一条长廊,灯谜就挂在长廊顶上,约有四五百个,都有编号。可以去旁边书办那里,报上灯谜编号,说上谜底,要是对了的话,当场给一个凭证。 外面的灯谜都比较简单,围得人也多。 里面的灯谜就有难度,围得人也少,大多数人都知难而退。这里有书办站在中间,笑眯眯地看着为数不多的、坚持猜谜的人。 “开如轮,敛如槊,剪纸调胶护新竹,日中荷盖影亭亭,雨中芭蕉声肃肃,晴天则阴阴则晴,晴阴之说诚分明,安得大柄居吾手,去履东西南北之行人。” 小娘子念了一遍谜面,然后说道,“这个简单!谜面写得好,谜底却很简单。是伞!” 书办笑呵呵地答道:“没错,这位小娘子猜中了!” 其余人围过来,看了一遍谜面,很是懊悔,大家都关注几道有难度的灯谜,忽略了这里,让这俏丽小娘子捡了便宜。 丫鬟也在旁边兴奋地叫道:“娘子,你帮忙念谜面,让我们也来猜一猜。” “白蛇过江,头顶一轮红日。乌龙上壁,身披万点金星。打两物。” 丫鬟听小娘子念了一遍谜面,做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想了一会,还是放弃了。 健妇也放弃,周围其余的人也放弃了,然后大家都注视着小娘子,很多人都在想,这回你运气不会这么好了吧。 “此两物分别是油灯和秤杆。”小娘子缓缓地说道。 “猜中!”书办兴奋地说道。 丫鬟拍着手大笑,还十分地得意扫了一圈周围的士子儒生。 赵似和明朝霞也被吸引过来了,站在人群里继续看着。 有好事者指着一个灯谜,大叫道:“小娘子聪慧过人,猜猜这个灯谜。听说是官家出的,非常难,很多人都没有猜对。” 丫鬟为开路先锋,一堆人簇拥着小娘子来到那盏灯谜下。 “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狼猫狗彷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西南北模糊,虽为短品,也是妙文。” 读过一遍,又在心里想了想,小娘子心中有数了。她不急于说出谜底,而是扫了一眼周围的人。 他们有仰头看着灯谜,冥思苦想;有盯着自己,期盼给出一个苦思许久而不得的答案。 小娘子的目光在赵似魁梧雄伟的身形上一扫而过,停在旁边明朝霞的身上。 居然还有如此俊俏英武的儿郎? 小娘子的脸,不由地微微一红。 “娘子,你猜到了是吗?” 看到自家娘子许久没有说话,周围人的眼神变得有些不屑,丫鬟着急地说道。 小娘子一愣,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啊,猜到了。” 丫鬟迫不及待地宣布,“哼哼,我家娘子已经猜出来了。” 周围人一片哗然。 “猜出来了?那你赶紧说啊。” “是啊,快些说出来!” “说不出来吧!是不是根本没有猜出来?故作玄虚而已!” 丫鬟急了,拉了拉小娘子的衣袖,催促道:“娘子,你快点说出来,挫挫这些士子的傲气。” 小娘子的目光却依旧被明朝霞粘黏着。她悄悄看去,看到明朝霞与身边的赵似在低声说着话,刚说两句,展颜笑了。 那笑容如同泰山顶上,一轮红日跃出万里云层,散发亿万道金霞。这金色霞光,仿佛是箭矢,射中了小娘子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明朝霞与赵似说了几句话后,转向这边,盯着小娘子,似乎很期盼她的答案。 迎着明朝霞的目光,小娘子的心怦然乱跳,如同几十头小鹿在来回地蹦跳奔跑。 她深吸几口气,终于让自己的心跳得没有那么快,稳神沉气说道:“此迷的谜底就是猜谜二字。” 周围人群一片轰然。 猜谜,很多时候就是只要点破那层窗户纸,就一切都了然。在场的不乏聪慧之人,只是在边缘徘徊,就是差那么一点点。 众人心悦诚服地纷纷拱手道:“娘子大才,吾等敬佩。” 旁边的书办也笑得如同一朵菊花似的,“娘子又得一枚牌子,还请好生收藏。这谜面据说是官家出的,娘子居然都能猜得出,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小娘子脸上堆着笑,连声谦虚,注意力却在不远处。 她看到明朝霞要往这边来,身边的赵似似乎不愿,两人争执了一番,最后赵似无可奈何地跟在明朝霞身后,一起走了过来。 他——向我走了过来!他会跟我搭话吗?会问我什么?我如何回答?要是失了礼怎么办?他会不会问我闺名? 未出阁女子的闺名当然不好乱告诉外人。可是他要问我是如实回答呢?还是如实回答呢? 哎呀,我的心跳得好快啊,他越走越近了。不能这么慌乱!如此慌乱,我就无法回答他的问话了,那就要出丑了。 沉住气,不要慌乱! 小娘子在心里拼命地给自己打气,终于等到明朝霞走到跟前。 “娘子请恕无礼!”明朝霞拱手作揖,唱了个无礼喏。 “观娘子猜谜有如神助,在下甚是仰慕,想与娘子结伴,猜一猜后面几个灯谜。”明朝霞发出邀请道。 小娘子脸红得如同不远处的红莲花灯笼。 丫鬟叉着腰不满地说道:“这位郎君甚是无礼,知道我家府上是谁吗?” “哦,对,请问娘子是哪家府上?” “我家阿郎是礼部功德司都司大官人。” “礼部功德司的都司啊” 明朝霞没有出声,旁边的赵似却不以为然,“是叫李格非吧,去年以礼部员外郎、副使身份出使过北辽,立下些功绩” 看到赵似轻描淡写的样子,竟然还直呼自家大官人的名字,丫鬟和健妇们都忿忿然,小娘子也是一脸不喜。 真是个目空一切的世家子弟,为何小郎君与这样的人为伍呢?不过有这粗鄙之人做衬托,更显得小郎君出类拔萃。 明朝霞咳嗽一声,瞪了赵似两眼。 你是官家做惯了,谁在你嘴里都是不屑一顾。记住了,我们现在是微服私访,在钓鱼!不要暴露了身份。 赵似收到了明朝霞的提示,笑着拱手道:“在下直呼贵府官人姓名,无礼,无礼,还请恕罪。” 丫鬟和健妇们鼻子一哼,算是恕罪了。 小娘子淡淡一笑,回了个礼,心里对明朝霞却更是喜欢。 还是小郎君知书达礼,而且知道仗义执言。他旁边那个大汉,就显得更加粗鄙无礼,尤其是刚才告罪的笑容,假惺惺的,真恨不得一拳打上去。 几人继续往前走,小娘子有心想与明朝霞靠近,奈何丫鬟身负使命,挺身而出,插在中间,搅坏了这好事。 “何以掷果盈车,打本朝一人物。”小娘子转头羞涩地对明朝霞说道,“还请小郎君猜。” “潘美。”明朝霞马上说出了谜底,然后又指着另一灯谜问道,“东晋覆灭,打本朝一人物,还请娘子猜一猜。” “司马光。”小娘子毫不迟疑地答道。 明朝霞抚掌叹道,“娘子聪慧。你觉得这两个灯谜出得如何?” 说完,她瞥了瞥身边的赵似。 赵似也是一脸期盼地等待小娘子的回答,嘴角里泛着洋洋自得。 “粗鄙浅薄。谜面出得浅薄,毫无机巧。用潘武惠公和司马文献公的名讳做谜底,甚是无礼。” 小娘子的话就像尖刀一般,把赵似那颗期待的心刺得鲜血淋漓。 明朝霞哈哈大笑,揶揄的眼神盯着赵似,得意地说道:“粗鄙浅薄,娘子果真是评价得十分恰当。” 赵似的脸漆黑漆黑的,自己费尽心思想出这么两个灯谜,皇后娘子都说好,还有你明朝霞,当时也是没口子地赞许。现在说翻脸就翻脸,居然附和那个尖牙利齿小娘子的胡言乱语。 粗鄙浅薄!? 这么通俗易懂、充满乐趣的灯谜怎么可能粗鄙浅薄?! 赵似十分地意难平。 第十三章 君怒重惊忽地雷(一) 小娘子根本没有注意到赵似复杂的心里路程,她只是被明朝霞爽朗亮丽的笑容深深吸引住。 几人围着灯谜,继续猜了起来。小娘子像是在赌气似,回回抢先。不过她确实聪慧,每回都能猜中。 从书办那里拿到一块又一块猜中的牌子,小娘子总是很鄙视地看着赵似,抬起下巴,鼻子冷哼一声。 猜了这么久,都是我和小郎君在猜,你却一声不吭。想必是肚中全是草,不敢出声献丑吧。 哈哈——哈——哈哈! 在猜灯谜处附近的一处小酒馆里,三个人围坐在靠门的那一桌,三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这边。 “这里人多,不好下手啊。” “要是请到阴一剑就好了。他最擅长近身刺杀。人这么多,只要他挨近到六尺距离,暴起一击,就能拿下昏君的狗命。” “真是可惜了。阴一剑这厮在宋州犯了事,下了海捕文书,往江南逃命去了。” “不是犯事,是新上任的权知河南郡守李夔,学着张叔夜的手段,上来就搞严打。好容易从开封府逃得生天的豪杰们,只能继续逃命了” “阿郎,待会我们伏击昏君,人手够不够?” “二十六位高手,都是横行河朔、太行山十几年有名有号的,各个手里都是有十几条人命。昏君身边只有五个人,轻而易举。” 看来他对自己重金请来的这些巨盗凶匪们很有信心。 “那就好!” 他的自信鼓舞了两位同伴。 那人盯着人群里的赵似,狠狠地说道:“他晃来晃去,无非就是引我们出来。我们就将计就计。二更正时,有什么烟花要打到天上去,等到大家都抬头看热闹的时候,就是我们火起时分。到时候大乱,就是我们下手的时候。” “阿郎,我们把人手都调出来,放火的地方没有足够的人手去保护。” “糊涂!火油藏在各处,靠得是隐秘。要是被官兵发现,一旦强攻,再多的人手都护不住。警察厅的黑狗子,追查了这么几天,闻到味了吗?屁都没闻到。” 那人看了看两位手下,又加了一把火,“再说了,三处的人手都做好了准备,一旦有变,立即点火,玉石皆焚!” “妙!阿郎妙计定天下。” “阿郎是大运之人,上苍一定会赐下机会,让阿郎逆袭成功!” “就是!就是!” 其中有人捧了两句,突然意识到不对。 “阿郎,不是只有两处藏匿地点吗?怎么有三处了?” 带头的人恶狠狠地盯着出声的手下,仿佛再敢多说一个字,就要把他活活咬死在当场。 手下不寒而栗,缩着头不敢再出声了。 在开封城很多地方,普通百姓的阖家老小都去街道观灯赏景,居家的小巷子就显得十分寂静。 在某处小巷子里,黑暗处里藏伏着一支特警队,三十余人,全副武装,静待着命令。 “里面的情况如何?”带头的队长问侦查员。 “里面有四个人,跟火桶同在一屋。” “同在一屋?”队长的声音变得有些迟疑,“要是我们强攻,他们同归于尽怎么办?” “嗯,确实有这个可能。四个人,只要其中一人抱有死志,就全完了。” “那必须要把他们给引出来。” “怎么引出来?这个时候上门查户籍?不可能啊。” 沉默一会,特警队队长看着同样寂静的房屋院子,突然灵光一现。 “这里没什么人了吧。” “都出去看灯赏景去了,留下的多是行动不便的老人。” “你说这样的情况下,会不会有盗贼闯空门?” 几个正在商量的人眼睛一亮,“好主意!” 队长兴奋地对一位手下说道:“你马上去汇报。在另外一处地方,有跟我们执行一样的任务。通报我们的计划,再听听他们有什么好办法。” “是!” 目标院子的正屋里,四个人围坐在一起,紧张地看着同伴。他们时不时转头,看着屋里不远处的一个大缸。 缸子被盖得严严实实,但是看得出,只要一扯,就能把严实的盖子扯下来。 两盏油灯摆在伸手就到的地方,突然发出一声啪的火花声,把四人吓了一跳。但是没有人愿意伸手去挑下灯芯,仿佛那油灯是两条非常危险的毒蛇。 “旺旺!”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犬吠声。 其中一人为了开解紧张的气氛,找着话题说道。 “这几日,附近的狗子叫得凶啊。” “警察厅的黑狗子这几天跟发了疯似的,大街小巷到处乱钻,就为了找到我们。他们钻进钻出的,肯定惊动了看家守户的狗。” “嗯这日子什么是个头?” “今晚就到头了,到了二更正时,那个什么烟花一炸响,我们就砸缸泼火油,再点上火,然后趁着混乱,出城逃命。带着阿郎给的钱,隐姓埋名过下半辈子吧。” “下半辈子能有的过就好。” 突然,外面的狗吠声更响了,然后听到有人在喊。 “有贼!抓贼啊!” 四人先是一惊,随即落下心。 “现在确实是闯空门的好时机。这狗贼干得不利索,居然被人察觉到了。”出声的这人,想必是此行高人,嘴里不屑地说道。 “警察厅在附近还有巡警队,这贼子要是不赶紧跑,晚一点就跑不掉了。” 听到喊叫声往这边来,越来越近。 四人中带头的那个跳了起来。 “直娘贼的,不要往我们这院子里来,可不要让他们坏了我们的事。” “出去两个人,堵住他们,不让他们进院。”他挥了挥手,急促地吩咐道。 出去两个人,很快就传来低低的对话声。 “好汉,请往别处发财。”先是好言相劝。 “后面狗子追得急,还请借条生路。”对面估计也是被追得慌不择路,哀求道。 “不行,走别处去。”这边的态度强硬起来。 “哥哥,到处都有人,只有这边动静小,我们只是借条路,绝不耽误。我们是山水有相逢”那边也不是善茬,话语间半分客气半分威胁。 “不行,走别处,快走。” “直娘贼!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老子非要从这里走!” “你两个撮鸟,信不信老子攮死你!” 然后听到乒乒乓乓地乱打声,然后带头的人叫道:“狗攮的,点子扎手,快出来收拾他们。” 在开封城另外一处,也是差不多的套路。过了一刻钟,在某处指挥的曹铎接到急报。 “曹头,两处藏匿地都被拿下!” 曹铎面带喜色地说道:“好!诸位兄弟辛苦了!多亏官家以身犯险,把贼人的主力都给勾出去了。我们才下手这么顺利。大家集合,支援官家那边。” “是!” 第十四章 君怒重惊忽地雷(二) 在开封府猜灯谜的长廊深处,一盏灯谜下,现在只有小娘子、丫鬟、明朝霞和赵似四人。其余的人都散到其它地方去了。 “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玉肤,走入帐中寻不见,任他风水满江湖。” 念完一遍,骤然明白什么意思的小娘子脸红得跟火烧云。幸好到处都是灯笼,红彤灿烂,映得大家的脸都是红色,旁人看不出小娘子的异状。 “嘿嘿,这是谁出的灯谜,居然如此香艳!”赵似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兴奋地问道。 不远处的书办回过头来,嘿嘿一笑,“听说是大苏公出的谜面。” 苏东坡出的谜面,大家都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把头往上探,细细看着谜面上的字。 一般情况下,这些灯谜都是谁出的谜面,谁就亲自执笔写。 “哈哈,果真是大苏公的字迹。这个老流氓,也就他敢出这样的谜面。”赵似指着灯谜哈哈大笑道。 小娘子气得凤眼圆瞪,柳眉倒竖,呵斥道:“你何德何能,居然敢斥责大苏公的灯谜?” “为何不能?”赵似不甘示弱地反问道,“大苏公出得这灯谜,本来就香艳暧昧,我说一句怎么了?难道说错了吗?” “大苏公才华绝卓,这只不过是他游戏之作而已。” “呵呵,你的意思就是,只要有才,耍流氓都可以叫做游戏人间?所以柳三变上青楼,不给钱不说,还能被倒贴,那不叫嫖,叫风流。” 赵似的话尖锐又无礼,气得小娘子的脸蛋,鼓得都要炸开了。满腹的才学,在这会一点用处都派不上用场,只能忿忿地骂道:“粗鄙无耻的莽夫!” 明朝霞在一旁轻笑,自己夫君曾经跟满朝重臣在垂拱殿对骂不落下风,最擅长的两招就是偷换概念和转移话题。 你个小娘子敢跟他对骂,真是服了你。 她推了推赵似,“十三郎,不要太猖狂了。人家小娘子你也欺负,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 “怜香惜玉?那也得是香,是玉才行。顽石臭咸鱼,谁怜香?谁爱惜?” 眼看小娘子气得就要原地爆炸了,明朝霞使劲地拉了拉赵似,暗示他不要节外生枝。不要因为逗小娘子影响今晚的重要行动。 赵似借着台阶下,转移话题道:“这大苏公的谜面,打四位文人,你猜出来了吗?” “这有何难,贾岛(假倒)、李白(里白)、罗隐和潘阆(拼浪)。”明朝霞顺口就答出来了。 小娘子震惊了,立即就从对赵似的愤怒中回复过来。 她崇拜地看着明朝霞。大苏公出得这道灯谜有点难度,她猜得出来,但是绝没有明朝霞猜得这么快。 赵似看着脸带得意的明朝霞,呵呵地笑,没有刺破她的舞弊。 你跟着苏东坡读了好几年书,他的思路最清楚不过。再说了,这灯谜说不定在那些年闲暇玩耍时听他说过。 “这位郎君,那边还有一处灯谜,不如一起去猜一猜?” 小娘子鼓足勇气说道。 “猜灯谜有什么意思?又不能吃,又不能看,猜几个意思意思就行了。老猜老猜,是不是傻啊!不去不去!”赵似摆摆手说道。 小娘子双目如刀,恨不得把赵似削成一片片的。 明朝霞眼睛一转,说道:“听说今晚金明池要放烟花,开封城里的人都看得到,但是靠西边观景更好,不如往西边走走?” “好!”小娘子满口应道。 几人离开灯谜处,沿着街巷向西走。 丫鬟依然插在中间,隔着小娘子和明朝霞。 两位健妇虎视眈眈地看着赵似,目光时不时地对视一下,交换着眼神。仿佛在筹划着,趁着某个大家都不注意的时机,把这个讨厌的家伙丢进黑漆漆的无人小巷里。 走着走着,健妇公孙大娘非常机警,突然发现自己一行跟着抄近路,居然走进一条寂静的小巷里。 这一片家家户户的百姓,也都去观灯赏景去了,所以这些偏僻的居家巷道,自然空无一人。 巡警似乎也没有巡到这边。 隔着两三层楼房院墙,不远处是热闹非凡的元宵夜市,人声和灯光混杂在一起,飘浮在夜空中。 这边却寂静无声,除了自己几人,再无其他人影。 再仔细一看,那两位郎君也是跟着有伴当的。只是刚才人多喧杂,没有注意。现在才发现,那几位伴当各个虎背熊腰,配刀挎剑,面目不善。 不好!中了歹人圈套! 健妇看了看还在前面笑盈盈说着话的小娘子,心里叫了声苦。 走到两条巷子交汇处,赵似突然停住了脚步,明朝霞也停住了脚步。 他俩的侍卫也停住了脚步。 小娘子不明就里,惊讶地看着明朝霞,还问了一句:“到了吗?” 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似乎不对。 健妇公孙大娘拉着同伴,冲上前去,把自家小娘子护在身后,恶狠狠地盯着赵似,不客气地说道。 “你们想干什么?我家大官人可是礼部都司,跟开封府府尹张阎王是故交好友。一份帖子,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内外城警察厅的人也会逮了你们。” 赵似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眼睛看了看明朝霞,似乎在说,你惹出的事,你去搞定。 明朝霞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这事太复杂,一时半会讲不清楚,还是等一会再详细解释吧。 这时,围着赵似和明朝霞的五位侍卫,仿佛有人喊口令,齐刷刷地转过身去,背对两人,纷纷拔出兵器来,警惕地看向外面。 小娘子这才明白过来,惊恐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谁曾想她的丫鬟更不堪,紧紧地抱住小娘子,浑身战栗,带着哭腔道:“我也不知道。” 公孙大娘拍了拍丫鬟的头,轻声呵斥道:“哭什么!静观其变。” 然后从地面上悄悄摸了半拉砖头,握在手上。 小娘子的注意力又被转移了,她目不转丁地看着右手握住剑柄,一脸肃杀的明朝霞。 啊呀,他还懂剑术?看样子他的剑术十分高明。想不到他文武全才,真是太难得了。 “魏泰,出来吧。” 赵似背着手,淡淡地说道。 回答他的只有夜风吹过巷道的呼呼声。 装比! 小娘子鼻子一哼,不屑地想道。你装出一副高人的模样来,偏偏形似神不似!一点气势都没有。 “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识破你的?”赵似继续说道。 过了一会,终于从巷道暗处走出几个人影,带头的那人高大雄伟,一脸的杀气。正是曾布的妻弟魏泰。 “昏君,你是如何识破我的计谋?” 第十五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 “你的计谋无非就是跟我周旋,等到二更时分,金明池释放烟花,你的手下纵火,引发混乱。到那时,全城混乱,而我又气急败坏,肯定会露出纰漏。到那时,你带着笼络的这些江洋大盗、绿林高手,一击而中。是不是?” 魏泰默然不语,看样子是被说中了。 “那你为什么提前发作了?”他忍不住问道。 “你算计我,搞个将计就计。我又何曾不是将计就计,算计你呢?你所持的无非是手里的几桶火油,让我投鼠忌器。现在火油都被抄出来了,不收网更待何时。” 雅文库 听到火油被抄出来了。魏泰身后的人脸色大变,惊慌失措地看着前面的带头大哥。 魏泰的脸色也是接连变幻了几下,有惊讶,有懊悔,还有几分庆幸。 赵似对身边的一位侍卫挥挥手,他吹响铜哨声,发出尖锐的声音。 只听到脚步和兵甲声,无数的人从巷道两边的屋院楼房里涌出来,持盾握刀,还有上百把弓弩,把魏泰为首的二十几人团团围住。 还有五十多人,身披坚甲,持矛握刀,看模样是军中悍卒,把赵似等人团团围在后面。 这时,曹铎从暗中缓缓走了出来。 “陛下,警察厅查抄了两处藏匿点,击毙五人,俘虏三人,缴获火油四桶。” 赵似点点头,转过头来,自信满满地说道:“魏泰,你个狗东西,还真会藏东西。可惜藏得再深再好,还不是被朕给翻出来了吗? 看着赵似得意的样子,魏泰的脸上闪过疯狂狰狞。他看看天色,离二更正时不远了。为了稳妥,他需要拖一拖时间。 魏泰不屑地说道:“你说查抄到就查抄到了?信口雌黄,难道不是想让我等丧失斗志,束手就擒,你们再问出地点来。” 魏泰此言一出,不仅他身后的党羽爪牙深以为然。就连赵似身后的小娘子也觉得很有道理。 开封城千家万户,藏一两件东西,轻而易举的事情。就算是挨家挨户去搜,你也搜不出来。何况时间如此紧急,这么多户人家,你不一定搜得过来。 说不定真就是官家的阴谋诡计! 听父亲说,官家是凶猛如虎狼,狡诈似狐狸,肯定是他设下的圈套。 赵似不以为然地问道:“你不信?” 魏泰恨恨地答道。 “昏君,你无非就是让我们分兵,然后借机一举拿下没有人保护的火油!真是痴心妄想!那四桶火油,我分藏在两处,极其隐蔽。你们找了好几天,费尽心思,一点线索都找不到。” “现在想诳我们?呵呵,休想!两更正时一到,你看我们如何火烧开封城!昏君,到那时,你睁大狗眼,看着开封城变成地狱火海吧!” 魏泰仰首疯狂大笑起来,笑得眼泪水都要出来。 “什么?你要纵火烧开封城?”被护在后面的小娘子惊叫道。 她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这边的官家虽然讨厌,但好歹是正义的一方。对面的可是为非作歹的贼人。 “你们怎么能纵火烧开封城呢?开封城屋连屋,房接房,一旦起火不堪设想。而且今晚十几处大街上挤满了人,一旦火警四起,慌乱之下” 说到这里,小娘子想到惊慌失措的百姓们四处逃窜,发生严重的踩踏事件。无数的老幼妇孺,被人群推倒,被无数的脚踩踏 一幕幕在她脑海里浮现,激起了她的尖叫声。 “贼人!你不能这样做!”小娘子挥舞着拳头,哭泣着喊叫道,“百姓们是无辜的!” 小娘子越是哭喊的厉害,魏泰越是得意。只是可惜,对面的官家还是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 “昏君,你可真是冷血啊。开封城百万百姓的性命啊,居然丝毫不在你的眼里!你是一点都不在意啊。哈哈,果真,你就是残暴的昏” “新宋门附近三康巷第六家”接到赵似的眼神,曹铎直接打断魏泰的话,开口说道,“朱家桥附近保家祠巷第四家。魏泰,是不是这两处?” 听到这两个地点,魏泰身后几位心腹脸色惨白,如丧考妣。 没错,就是这两处藏匿地点,居然被官兵查抄到了!现在没有要挟的本钱,那就真是死路一条了。 魏泰疯狂地大叫道:“不可能!怎么可能!我藏得那么隐蔽,怎么可能会被你找到?” 猛然间,他想到了什么,“我的手下出了叛徒!” 他转过身来,那双鼓鼓的眼睛透着凶神恶煞的光,在每一个手下的身上脸上扫过。 “你们——谁出卖了我?”魏泰气急败坏地喝问道。 “魏大郎,俺们怎么敢出卖你呢?” “俺们绝对没有出卖你!” 他的手下七嘴八舌地分辨道。 只是他们的话,估计自己都不信。一边是官家朝廷,一条有惊无险的坦途;一边是谋逆弑君,抄家灭族的不归之路。 换作你,会怎么选? 只是这些人都是炮灰棋子,用来挡箭的,知道的内情不多,就算背叛,也提供不了多少有用的讯息。 四五个知道内情的心腹沉默无语,一脸的坚定。 看到这种情况,魏泰反倒放心了。只要这几位没有背叛我,那昏君和警察们就察觉不到破绽,我的杀手锏就是安全的,时间一到,照样能要启动! 就算是死,我也要拖着大宋殉葬! 魏泰又悄悄看了看天色,估计二更正时差不多到了。 果不其然,听到有打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咄咄两下,正是二更时分。 “嗖”的一声巨响,一道烟火呼啸而起,带着长长的红色尾巴,划破黑夜,直上云霄。 所有人都闻声抬起头,在数十万开封军民的注视下,烟火在空中炸响,绽出一团巨大的火花。璀璨的火花如繁星,如流火,如鲜花,然后化成无数的火星,向四周散开。 “哦,这就是烟花吗?真的好美啊。”小娘子看着这瞬间无比璀璨,如流星一般的烟花,不由地痴呆了,喃喃地说道。 巨响接二连三地响起,一发接着一发的烟火骤然腾空而起,在夜空中骤然绽开,化成一朵朵火树银花,把整个夜空映得五颜六色,与璀璨如白昼的开封城上下对影,争奇斗艳。 看到所有人都在仰头看着夜空,魏泰忍不住疯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好!好!如此璀璨的烟花,就当是给即将在火海里下地狱的开封百姓们,送行吧!哈哈!” 看到他形如癫狂的样子,曹铎心头一动,大惊失色地吼道:“魏泰,你还有第三处藏匿点!” “没错!可惜太晚了!马上就要火烧开封城了!哈哈!” 第十六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二) 魏泰眼里凶光一闪,似疯癫,似欣慰,又似绝望和狂喜。 “哈哈,曹六郎,你没有猜错!我实际上是有三处藏匿处!第三处藏匿处里,藏有四桶火油!” “怎么可能!”曹铎不敢相信地说道,“离泽军工厂被盗了十二桶火油,被我们警察厅前后缴获了八桶,只剩下四桶!刚刚也被查出来。哪里出来的四桶?天上掉下来的吗?” 魏泰得意地大笑,看向曹铎的眼神里全是谑戏之色。 此时,巷道里一片寂静。 头顶上,烟花在夜空中飞啸绽放。远处,百姓们欢快惊呼的声音就像黑夜里的前涌后继的海浪声,接连不断地传来。 魏泰笑声在众人的耳边回响,显得格外刺耳,仿佛甲虫钻进了你的耳朵。 “呵呵,魏泰,你觉得你得逞了吗?”赵似冷笑一声,终于开口了。 “你确实只从离泽军工厂偷盗了十二桶,被警察厅前后缴获了八桶,也的确只剩下四桶。可你的部下假扮盗匪,在军械运往定边军途中,又劫走了七桶。只是遭到官兵追捕,丢弃了三桶,保下了四桶。” 魏泰脸色一变,心里开始发慌。自己的底细被看得一清二楚,有些不妙啊。 不,劫军资器械,是有迹可查的,报到昏君这里来,也是很正常的。只是当时我叫部属假装夏军,留下的蛛丝马迹也都指向西夏。 在当时昏君和警察厅肯定不会想到,那七桶火油是我的人劫走的。更应该没有想到是我不惜成本,千里迢迢把它们运到开封城。 肯定是昏君听到我承认了第三处藏匿处,这才醒悟过来。 想到这里,魏泰脸上的得意又重现。 “知道了又如何,来不及了!哈哈,你们来不及了!” 赵似懒得理他,继续说道。 “我以身犯险,就是想引出你们来,好让你们分兵。为了让你们上当,觉得我毫无防备,甚至拉上了李文叔先生府上的千金。终于让你们上钩了。” 听到这里,魏泰满脸讥讽,不屑地说道。 “昏君,你的算计我当然知道。无非就是让我们分兵,然后借机一举拿下没有人保护的火油!真是痴心妄想!那八桶火油,我分藏在三处,极其隐蔽,互不相连。现在就算你们找到两处,还有第三处。还有半刻钟,照样火烧开封城!” “火烧开封城?火油猛烈,尤其是烈火弹,一点火就成燎原之势。你应该跟西夏有勾连,知道克复凉州城时,烈火弹的威力。只是烈火弹看守无比严密,你钻营许久,找不到缝隙,于是退而求次,打起火油的主意。” “火油藏在桶中罐中,旁人还以为是酒水,确实神不知鬼不觉。但是魏泰啊,你有所不知,火油的味道很刺鼻的。” 听赵似说到这里,魏泰的脸色一变! “当然了,把火油密封在桶中,再藏在隐蔽处,旁人是很难闻到一点点气息。但是人闻不到,狗却闻得到。” 听到狗能闻到,魏泰双眼瞪圆,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你用了猎犬?” “朕还在潜邸时,被人称为兔太尉。走马狩猎,纵横山林,是开封城出了名的。打猎怎么可能少得了猎犬?猎犬寻觅猎物踪迹,嗅闻气味就是非常重要的手段。这几日,警察厅选了十几只上好的猎犬,用沾了火油的毛巾训练它们。” “好猎犬啊,就算是深藏在地底数尺,还隔着三四里,它们也能觅着来路,把沾了一点火油的毛巾找到。这几日,猎犬们就悄悄地在可能藏匿的地方寻找。借着这些猎犬,我们把藏匿地点的范围,从二十多处缩到这六七处。然后耐心地等你们都出来,再仔细寻找具体的地方。总共三处地方” “不可能!你们不可能找得到!” 赵似盯着脸色惨白的魏泰,决定给他最后一击,“第三处” 赵似故意迟延着不说,听得入神的小娘子气得牙根直痒。要是本娘子能像前面小郎君那样剑术出众,誓要杀尽天下断章狗! 看到赵似吞吞吐吐地就是说不出第三处的具体位置,魏泰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期盼。 “内城曲院街?不对,不是那里。观音院附近的榆林巷?嗯,也不是那里。对,是都亭驿附近的林家铺子。” 听到林家铺子,魏泰的脸变得铁青,毫无人色,内心更像是坠入万丈冰窟里。 “魏泰,你为报私仇,不惜要引发宋辽两国大战啊。其余两处,你各藏了两桶火油,作为混乱之用。真正的杀招在林家铺子吧。四桶火油,足以把隔壁的都亭驿烧成废墟。北辽使节团都住在那里” “等到二更时分,两处火起,全城一片混乱。而北辽使节团在下榻的都亭驿里举行宴会,一边观赏开封上元夜景,一边吟诗作词。你的人伺机点火烧死了北辽正副使,说不定要与我大宋兵戎相见。” “北有辽国,西有夏国,在一场大火的驱动下,两处联手,齐攻我大宋。是不是啊魏泰?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魏泰猛地摇头,“你怎么可能知道的?不可能知道的。不可能!” “是啊,原本是不可能知道的。林家铺子是卖香料的,味道掩盖住了火油味。猎犬几次经过都错过了。只是你们为了达到把北辽使团全部烧死的效果,跑去打听使团上元节的安排,结果被察觉到了。” 听赵似说到这里,曹铎也明白了。 都亭驿里,肯定有军情侦查局的人。就连北辽使节团内部随员,说不定也有军情侦查局或者西检文房的人。 魏泰的人去打听,花钱买消息,肯定引起了某些部门的主意,以为他们想勾连辽国,出卖情报。然后顺藤摸瓜,很快就查到了线索。 “因为此事牵涉到北辽使节团,所以朕就没有叫警察厅跟进,而是叫军情侦查局进行跟进。他们很快就发现你的第三处隐匿点就在刚才,军情侦查局特侦营,按照特警队的手段,已经端掉了林家铺子的藏匿点。” 赵似其实更像是向曹铎解释。 魏泰的脸先是白,然后黑,接着发青,最后涨得通红,疯狂地大骂道:“你这个暴虐昏君,残杀忠良,穷兵黩武” 等他骂完,赵似讥笑道:“朕收复凉州,累败夏军,保边境安宁,在你嘴里是穷兵黩武;朕诛杀奸臣贪官,清除不法陈弊,在你嘴里是残杀忠良。你跟你姐夫子宣公,相差得太多了。” 听赵似提到曾布,魏泰更是暴跳如雷。 位极人臣的曾布是魏泰为非作歹、横行霸道的快乐源泉。自从被逼在奉先殿前自杀后,魏泰再无权势庇护,狐朋狗友烟消云散,以前捧着他、奉承他的人全都变了脸。 后来虽然逃过一劫,但家产被悉数没收,成了丧家之犬,这如何让他受得了? 魏泰跳着脚,咬牙切齿地大骂道:“昏君,我姐夫子宣公一生谨慎,公忠体国,你为何要逼死他!” 赵似冷冷地看着如同跳梁小丑一般的魏泰,毫不客气地说道:“逼死子宣公的人,不是朕!是你!” 魏泰哑然,瞪圆了眼睛看着赵似。 “子宣公的日记里,肆意增添的人,是你吧!魏泰!就是你胡乱添笔,哗众取宠,才害得你姐夫子宣公,只能一死谢天下!等不久后去到地府,看你有何脸面见子宣公。这些年,他可对你不薄啊,你就是如此报答他的!” 魏泰的身体不停的抖动着,额头、脸上的汗珠,就跟雨水一般,不断地滴落。 第十七章 有情无意东边日(一) 赵似懒得再啰嗦了,大声道:“薛番子,动手!” “喏!特勤营,行动!” 话刚落音,只听到弓弩弦响,接着是嗖嗖地箭矢破空声。箭雨之下,无论是太行山的绿林好汉,还是河朔的大盗巨匪,全无还手之力。 三百特勤营官兵,以鸳鸯阵形,开始缓缓逼上。 魏泰的手下冒着箭雨,开始反击。可惜,个人勇武在特勤营娴熟的合击战术下,毫无用武之地。 尽管好汉手里的钢刀舞得跟雪花一团,但是一支接着一支的长枪交替逼近,逼得他们手忙脚乱,连连后退。 向往前冲,一人高的盾牌挤成一排,冲是冲不过去。想腾空跃过,几十支长枪把身在空中的好汉们串成肉串。 二十几人很快就只剩不到十人,被挤成一团。数十支强弩从盾牌间隙中伸出,对着里面乱射。 战事结束地非常快,也就一盏茶的工夫,街面上只有横七竖八的尸体,己方只有轻伤六人。 长枪手结伴而行,在弓弩手的掩护下,上前去清理战场。所有的尸体,无论死活,都往要害处捅上两枪。 小娘子吓得浑身颤抖,这一圈只听到她哒哒的牙齿打颤声。 “公孙大大娘,这不留活口?”小娘子在恐惧之余,还有心去问这个话题。 公孙大娘低声道:“事都办完了,还留活口干什么?留着过清明啊!” 这边说话的声音,引起了明朝霞的注意。 她转过身来,对刚才垂涎她美色的小娘子笑了笑,“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娘子一行人已经知道赵似和明朝霞的身份。全部低着头,恭顺必敬。 “回贵妃娘子的话,小女子名叫李清照。” “李清照,你父亲文叔先生是大苏公的弟子。家父与大苏公是故交,他与家母仙逝后,我被大苏公抚养长大。你我颇有渊源。”明朝霞突然说了一句,然后转头对正在跟曹铎说话的赵似说道。 “官家,李都司的千金和家仆,是不是让她们回去?免得家人担心。” “叫人送她们回去。”赵似不在意地挥挥手,随意说道。 李清照和公孙大娘现在已经明白,自己父亲和大官人的礼部都司,在人家眼里,确实就是鼻屎大的官。要不是出使过北辽,说不定官家都不知道名字。 明朝霞招招手,叫来两位侍卫。 “贵妃娘子请吩咐!” “送李府小娘子一行人回家。” “喏!” 看着李清照消失的背影,明朝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走到赵似跟前。 他已经跟曹铎把事情交代完了。 “官家,我们回宫吧。太后和皇后娘子还在等我们。” “嗯,回去。坐马车回去。” 坐上马车,赵似和明朝霞在御卫师和特勤营的拱卫下,往皇城而去。 马车里,明朝霞忍不住问道:“官家,刚才你说子宣公是被他小舅子魏泰逼死的?” “是啊。皇兄病重到病逝,曾子宣当时在青州,没有亲身经历。但是他被召回京城后,有很多渠道知道皇兄的实情。而且他为人谨慎,很少落下话柄。偏偏在要拿出去刊行成书的日记里乱写大不敬之词,可能吗?” “朕叫人查过,魏泰当时就在京城,借居在曾府,想必也从杨戬口里,听到过那些妄言。此外,曾子宣那坑爹的衙内想给爹刊行文集,肯定会向熟悉刊行出版的舅舅咨询。” “魏泰出版刊行过书?”明朝霞好奇地问道。 “出版界的老手了。他有些文采,不仅自己出版文集,还喜欢假借他人之名著书刊行。比如借武人张师正之名作《志怪集》、《括异志》、《倦游录》;借梅尧臣之名作《碧云》。打着别人的名头,他毫无顾忌,放肆妄为,胡说八道。所有的书都是党见甚深,屡有失实,甚至是污蔑胡编。” “官家,魏泰从曾子宣衙内手里接过文集日记,一时手痒,胡乱添写?” “可能是想让曾子宣的文集日记一举轰动,广销各地;又或许是他胡编乱造惯了,得意忘形之下顺手而为;又或许是心有怨恨,故意而为之当事人都死了,谁知道呢。” 赵似摇摇头答道。 “曾布日记里除了那一处大不敬,还有许多妄肆臆测的言语,都是把井市流传的小道消息堂而皇之地记在日记里。魏泰此人,善临摹书法,惟妙惟肖。曾子宣当时见到熟悉的笔迹,还有那大逆不道的记载,吓得魂飞魄丧。就算知道是魏泰所书,他也不好辩解啊。” 明朝霞叹息道:“是啊,当时情况,子宣公越辩解,罪过越大。说不定还会连累亲眷家族,不如顺着官家的意思,在奉先殿前以死谢罪,保全亲友族人。可叹啊,一代名相居然被无良小子给坑害了。他还有什么脸找官家报仇!” “魏泰这种人,世上还有很多。出任何事都不会认为自己错,所有过失都是别人的。丧心病狂啊。这一次也是玄之又玄!要是真让这狗贼得逞,朕真得唉!” “幸好天意眷顾,上苍保佑!让官家一举捣毁了狗贼的滔天阴谋。” 说着话,侍卫在车窗外禀告道:“官家,娘子,御用监太监梁师成求见。” “叫他上车。” 梁师成一上车,连忙跪伏行礼,“小的见过官家,见过贵妃娘子。” “起身吧。” “谢官家。” 车厢很大,三人对坐都不显得窘迫。 “官家,你唤小的来,有什么事吗?” 赵似把今晚的案情简单一说,然后叮嘱道:“这些日子,你一直负责替朕接待北辽使团。你马上赶去都亭驿,向他们通报此案,然后带他们去林家铺子现场看看。曹六郎已经按照朕的吩咐,把现场布置好了。像是西夏人做的,又不像是西夏人做的。你也不要提这茬,只说贼人是被收买的巨盗山匪。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最好。” 梁师成一点就透,马上躬身道:“小的明白怎么做了。” “去吧。” “喏!” 等到梁师成离去,明朝霞笑道:“官家,你是时时不忘给西夏人上眼药。” “西夏是我大宋崛起时,第一个要铲除的外敌。按照朕的部署,灭西夏问题不大,关键是北辽的反应。北辽君臣再糊涂,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所以有机会就要好好挑拨离间夏辽两国的关系。” 第十八章 有情无意东边日(二) 章惇、许将早早在东华门前等着。 “章相,许公,你们二位怎么还在这里等着?” “陛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等岂能安心?” 不一会,司徒苏辙、司寇范纯仁、法部尚书刘逵、开封府尹张叔夜、法部警政司都司曹铎都赶到。 赵似见此情况,挥挥手说道:“既然大家都睡不着,都去崇政殿坐坐吧。” 明朝霞自去后宫,赵似与几位来到崇政殿。 在敏行阁值班的蔡卞和长孙墨离也闻讯赶来。 “曹六郎,你把案情向几位讲述一番。” “喏!” 听曹铎讲完,章惇、许将、苏辙、范纯仁等人倒吸一口凉气。 “真是太丧心病狂了!”几个人都忍不住大骂道。 这一把火烧起来,那还了得?到时候数十万开封百姓非死即伤,家破人亡,还会流离失所。这天寒地冻的,不知又会冻死多少人。 到底要多心黑的人才会想出这么歹毒下作的阴招来?想不到曾布的这个小舅子,平日里名声不佳,想不到居然如此无耻。 赵似问道:“曹六郎,涉案人员都控制住了吗? “回陛下的话,司法调查局在京畿、京兆、河南、秦川、齐鲁警察厅和保卫局的配合下,已经把涉案人员四百七十九人全部控制住。” 赵似迟疑一下,继续说道:“曹六郎,你把主犯名单给诸公说一下。” “喏!主犯有马时均、林大维权宗元、来之邵、王遇、李清臣、赵孝骞” 听完曹铎念出四十三位人名,在场的几位脸色都变了。难道又要兴起一场大风浪? “陛下,这些人证据确凿吗?凶犯魏泰等人,已经伏法了。” 章惇的话刚一问出,许将、范纯仁、苏辙等人都佩服他的勇气。 赵似没有正面回答,他眼睛微微一眯,盯着章惇看了几眼,继续说道:“魏泰此人,只是某些人和某些势力推出来的过河卒子。” 说到这里,赵似的目光从章惇的脸上跳到其他几位的脸上。 “朕自即位以来,种种举措,让不少人,很多势力觉得惶惶不安。在他们看来,朕就像一匹不可控、难以预测的疯马,会把大宋拉向万丈深渊。心中怀揣的所谓使命感和正义感,让他们自发地采取行动。” “他们暗地里勾连合流,还汇集了许多心思各异的人。有心怀不轨的,有不甘失败的,有怨恨报复的他们纠结在一起,然后把最疯狂的魏泰推出来。” 说到这里,赵似嘴角露出不屑之色,“他们想干什么?想称称朕的成色吗?” 众人心里一震,这场即将席卷许多人的狂风巨浪,是避免不了的。 “证据?章相,这场谋逆大案的证据,已经堆满了一屋子。往来书信,聚会的记录,还有关键人物的口供魏泰,他冲在最前面,做的事情最肮脏,所以很多人不想跟他发生直接关系。不过没关系,他们或许不知道有个词叫做证据链曹六郎,你给大家解释下。” “是陛下。诸公,证据链是收集的相互之间不相矛盾、可以互相印证、能够证明案件事实的一系列有效证据。就像链条一样,一环扣一一环,甲可以证明乙,乙可以证明丙,丙可以证明甲。” 曹铎朗声说道:“根据《刑事诉讼律会典》纲要的要求,证据链是警察侦办案件、检察厅公诉的核心关键。是办成铁案、避免冤案的基础” 听曹铎说完,赵似转向范纯仁说道。 “范仲公,此案门下省安排交给京畿检察厅公诉,京畿判事院裁判。主导此案侦办的司法调查局会配合门下省。这是新元改制后,门下省办理的第一起大案要案,范仲公,要劳烦你盯紧了。” 范纯仁觉得压力骤增。 主犯目录里有他好几位故交旧友,也听得出来这件大案涉及许多名士大儒。真要是追究到底,说不定朝野清流要被一扫而空。 可这是谋逆大案!除了有弑君企图,还要纵火烧开封城,弃百万百姓安危不顾,更有挑动宋辽两国开战的阴谋在其中。 这样的大案,证据确凿,谁敢包庇?谁敢说情? 一向以父亲为楷模,追求公忠无私的范纯仁更是做不出这样的事。 他嘶哑着声音答道:“遵旨!臣回去后与都察院、大理寺商议,调派得力检察御史和大理判事官。” 赵似看着范纯仁,欣慰地说道:“有范仲公坐镇门下省,朕放一百个心。秉公执法,不偏不倚,朕相信京畿检察厅和判事院,能完成这次历史使命。” 范纯仁感觉到身上的压力越发沉重了,可是心中的执念支撑着他,让他苍老的身板没有被压弯。 “这次大案,京畿警察厅和司法调查局,居功甚伟!主导和协助侦破此案的众军警,皆应褒奖,授勋章加勋位!”赵似在殿中背着手,走来走去。 众人看到这模样,心头一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倾听他的说话。 “喏!” “最先发现线索,缴获火油,掀开此案的巡警警长,叫什么名字?” “叫萧炎。” “他救了开封城啊,当授冠军勋章!” 章惇等人一惊,连忙劝道,“陛下,这可是大宋的最高勋章,有些过了。” “不值得吗?朕看值得!杀敌和救人,一样重要。萧炎等于是救了数十万百姓。” 章惇许将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进劝。 “陛下,”蔡卞出声说道,“西军诸将士浴血奋战,舍命相争,方立下大功,得授骠骑勋章。萧炎一是负责任,二是运气极好,无意间破获了此案,却一跃去到西军将士们前面,恐怕数十万将士们会心寒。” “此外,授冠军勋章,而且是一枚冠军勋章,当然要大书特书,彰其功、表其绩。但是功绩登在报纸杂志上,那魏泰意图火烧开封城,就绕不过。此举非常危险,要是有心怀不轨之人,从报纸上得知这一杀招,照瓢画葫芦,那就不大好了。” 赵似目光炯炯,看着蔡卞,点了点头,“元度先生想得周全,那就授予云麾勋章,勋位上做些补偿。章相,许公,尚书省和枢密院把诸功臣的表彰尽快定下来。元度先生,报道时的用词,稍微调整下,就说破获谋逆大案,对,就定性为谋逆大案!火烧开封城的阴谋,不要提。” “喏!” “夜深了,诸公年纪都大了,熬不得夜。现在诸事已定,诸公先回去歇息吧。大伴,准备步辇,送诸公出东华门。曹六郎,你年轻,腿脚利索,还是自个走出去吧。哈哈!” “谢陛下!/喏!” 出了东华门,范纯仁年纪大了,精神不济,拱了拱手,钻进马车里,先走了。刘逵、张叔夜和曹铎还有手尾要忙,也先行告辞了。 苏辙与章惇、许将政见不一,从元祐年间就斗到现在,心里的隔阂很深,拱了拱手,也自走了。 见众人陆续离去,许将拱了拱手,“章相,不介意搭个顺风车吗?” 章惇哈哈一笑,“官家御赐的马车宽敞得很,挤得下你我。请!” 两人在哲宗元符年间有过间隙,经历了几年波折,反倒冰释前嫌了。 车里装饰简雅,对坐的两张座位软硬适中,坐在上面十分舒适。中间是一张茶几,章惇坐下后,从茶几下面柜屉里取出一个茶壶,用厚厚棉被包裹得极其严实。 倒出茶水来,还冒着寥寥热气。 马车启动,许将觉得只是微微一晃,非常平稳。 他端起茶杯,笑着说道,“不愧是官家御赐之物。章相的这辆四轮马车,真是坐着舒适。” “老夫一辆,大苏公一辆,范仲公一辆,还吾兄质夫兄那一辆,做工最为精良,只是尺寸和装饰上比皇室的稍逊一筹。余下张嵇仲、长孙玄明、元度、安厚卿(安焘)、温禹弼(温益)、何伯通(何执中)等人的赐车,又要稍逊一些。” 章惇自得地说道。 “冲元(许将),你刚回京城,官家御赐的马车还在定制中,不急,过个十天半月就能用上。” “这马车耗费不菲吧。官家赏赐近臣功勋数十辆,耗费不小,大手笔啊。” “冲元,你不要替官家担忧。我们的官家,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的生意?去年赏赐老夫第一辆马车起,到诸重臣都赐下马车,开封城现在以乘坐这四轮马车为荣。谁出门还坐轿?丢脸面啊!” “官庶军民,都去赤仓马车厂定制。从高到低,各价位的都有。而赤仓马车厂的东家是谁?” “是谁?”许将好奇地问道。 “最大的东家是吏部新设的官吏退抚保障基金会,二东家是富国银行。” 许将对名字冗长又拗口的大东家不感兴趣,只对二东家感兴趣。 “富国银行?到处都能看到它的名字啊。” “正是。”章惇笑了笑,没有多说,“没看看它的大东家是谁?” “原来如此。”许将 马车在开封城街道上平稳地行驶着。 街道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过一场前所未有的烟花盛宴后,开封城百姓们更加兴致勃勃,继续上元节的欢宵。 为了避开这些人群,马车在护卫们的引导下,绕道而行。 自从收复河湟以及吐蕃旧地后,大宋逐渐不再缺良马。章惇等朝廷重臣们,仪仗护卫们全部换成骑兵。 马车厢壁内层包裹着一层厚厚的棉花,隔音效果不错,外面的声音很难传进来。 沉默了一会,许将直奔主题。 “章相,今晚的大案,来者不善啊!” 章惇的三角眼猛地一瞪,透出慑人的光芒来。 第十九章 贪数明朝知重九(一) “许冲元,来者不善?你说得谁来者不善?”章惇沉声问道。 许将迟疑一会,答道:“章公知道许某的意思。策划这件大案的人,不善。而官家似乎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 “为何要息事宁人?”章惇反问了一句。 许将没有出声,章惇便自答起来。 “或许是天意啊。官家自去年即位,除了继续军改和对西夏照常用兵,政事上只有风声,没有大的动作一切都是在为今年的新元改制做准备。” 章惇顿了一下,问了一句,“冲元,你知道上元节后,三省和地方衙门启印,第一件大事是什么?” 许将毫不迟疑地答道:“二十五日举行的释门清邪扶正大会。” “没错。就是二十五日的这次大会。清查不法寺庙,惩处佛门败类,证据确凿,汹涌民意下,释门和它背后的诸多势力,不敢多说什么。可是这清邪扶正大会,确实直奔释门根基而去的。” 章惇的声音有点嘶哑,却依然低沉雄厚。 “清净修佛,不沾尘俗。这是佛门之人该守的戒律。可是诸多得利僧人,还有他们背后的人,愿意吗?” 许将当然知道佛门寺庙为什么侵占了诸多良田?因为朝廷对它有优待,可以免除赋税。 于是地方上许多世家大户们纷纷与寺庙勾结,把名下的土地投献为寺产,这样就免除了赋税。剩下的这些赋税,当然是寺庙和大户们私下里分掉。 或者世家大户出钱在附近的山岳修上一座寺庙,再花钱为子侄亲族买上一份度牒,然后名下的田地就与寺庙合二为一了。 现在官家要一刀切下去,把寺庙里的田产全部官没,以后也不准佛门刹舍保留田产,只靠信徒供奉和官府的“拨款”养活。 许多僧人肯定不答应,许多地方世家大户也不肯答应。这次谋逆大案,当然有这些势力的影子。 “涉案人犯四百七十九人,主犯四十三人应该还会有新的人犯和主犯加入其中。冲元,你看吧,在释门清邪扶正大会前,会杀一批的。” 章惇的声音变得嘶哑,带着深深的疲惫。 “李邦直(李清臣),你何必卷进这深不可测的大案里?老夫救得你一次,救不了你两次啊。” 许将眼睛一睁,声音颤抖着问道:“章相,你说官家会用这些人立威,震慑释门和它背后的世家大户?” “是的!”章惇斩钉截铁地答道。 “章相,四百七十九人,里面不仅有李邦直这样的前执相,还有来之邵、马时均、林大维、权宗元这样的天下名士”许将惊叫道,“官家怎么能用他们的头去立威震慑?” “除了他们,还有王遇王驸马、晋康郡王赵孝骞这样的宗室亲贵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仁即是大仁!在官家的眼里,恐怕只有两种人,奉公守法之人,违法乱纪之徒。他有什么不敢——杀的!” 听到那个杀字从章惇口里吐出来,许将额头上的汗珠不由地滴落下来, 过了好一会,许将才徐徐地说道:“章相,治事是不是过于刚猛酷虐?” 章惇伸手把车门窗户上的帘布拉开,透过窗户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灯火通明的开封城街景,还有欢笑嬉戏的百姓们。 “百年承平,大宋文恬武嬉,好逸慕奢,已经渗到骨子里去了。冲元,你做过北-京(大名府)留守,数月里巡视过十几州,四十多县。地方实况如何,不用老夫明言了吧。” 说到这里,章惇转过头来,一字一顿地说道:“现在的大宋——不需要宽仁天子!” 许将心中一震,明白了章惇的苦心,可他还是有些担心。 “官家一味刚猛,会不会重蹈王荆公的覆辙?” “王荆公的覆辙?”听到这里,章惇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涩。 “冲元啊,你我是同乡。” “是的章公。你原籍建宁浦城,下官原籍闽州闽县,相隔不远。” “元长、元度兄弟呢?” 蔡京蔡卞?许将心头一愣,猜到章惇话里的意思。 “蔡家兄弟原籍兴化仙游县,在我们南边不远。” “温禹弼(温益)呢?” “他原籍泉州晋江县。”许将答道。 “还有老夫的族兄质夫,现居中书省左资政。冲元,你同知枢密院事,为官家掌兵;老夫太宰尚书省,为官家理政;温禹弼执掌吏部;蔡元长执掌计部;蔡元度为右资政兼秘书省侍中。还有右仆射黄安中(黄覆),老夫的副手、尚书省左仆射吕吉甫(吕惠卿)” “满朝皆是闽音啊!” 章惇最后一句话让许将的心砰砰乱跳起来。满朝闽音,这要是搁在神宗和哲宗先帝时,御史们肯定会疯狂上书,弹劾结党弄权。 “章公我们没有结党啊!”许将颤抖着声音道。 “可是已经有人在攻讦,朝政被闽党把持!”章惇的话像焦雷,在许将耳边炸开。 任何朝代,结党弄权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也非常容易引起君王的疑心。一旦皇帝起疑,那就是大祸降临,党祸又起。 “章相这闽党”许将不知道如何辩解。这么多闽籍重臣位列朝殿,是不争的事实,如何辩解? “冲元啊,我们这个闽党,不是老夫,也不是你们有心结成的,而是官家悄无声息地捏合而成的。” 许将的眼睛瞪圆了,脑海里灵光一闪,明白章惇话里的意思。 “章相这如何是好?”许将有些惊恐地问道。 章惇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悠悠地说道:“冲元,国体大诰里有言,律法诰令自中书省出,国事政令自尚书省出,监察判事自门下省出,军令自枢密院出你现在明白了吗?” “章相,你是说,三省十部,枢密院,还有你我等人,都是官家的三头六臂?” 章惇笑了,“三头六臂?这个比喻用的好。 许将迟疑再三,最后还是问出口来,“官家,真得不怕我们结党吗?” “结党?”章惇仰首大笑起来,笑声中有些苍凉。 许将在笑声中也慢慢明悟。 是啊,刚才说的这些人,虽然各个都是闽籍人士,都是同乡,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见。不要说自己和章惇,就是蔡家两兄弟,都肯定不是一条心。 闽党?外面的人看上去是一党,可实际情况如何?有心人心里都有数啊! 结党,撒驴内的结党! 第二十章 贪数明朝知重九(二) 赵似走进圣慈宫门口,曾淑华出来相迎。 “官家,四姐来了。” 她一边接过赵似解下的狐裘大衣,一边低声道。 四姐,陈国长公主,她下嫁的正是王遇。 赵似眼睛微微一眯,心里有数了,在曾淑华的手背上拍了拍。 走进圣慈宫正殿里,朱氏坐在上首,左下首坐着一人,素妆简服,如同普通民妇一般。但赵似一眼还是认出来,正是自己小时候和十姐一起,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四姐。 “四姐来了。”赵似微笑着说道。 朱氏看了一眼四姐,又看了看赵似,自己的亲儿子,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天大的难题,还是让十三哥自己去解决吧。 陈国长公主起身,迎着赵似走了几步,噗通一声跪倒在殿中。 “官家,求你饶我家驸马一命。” 赵似连忙快步上前,扶起陈国长公主,“四姐,你这是何苦呢?” 陈国长公主挣扎着不肯起来,但是力气没有赵似大,加上曾淑华和明朝霞在一旁搀扶,实在没有办法,被扶了起来。 她放声痛哭,“官家,驸马他自作孽,其罪难恕。臣妾只求官家看在我小时候抱过你,与你亲近的份上,饶他一命。” 赵似沉声说道:“两位娘子,你们扶四姐坐下。” 扶着陈国长公主坐下,曾淑华和明朝霞在左右两边也紧挨着坐下。赵似迟疑了一下,走到跟前,也坐了下来。 “四姐,王遇的罪行你可知?” “知道,他罪该万死只是臣妾的儿女不能没有父亲啊官家,你就绕过他吧,求求你!”陈国公主泪眼婆娑,双手紧紧拉着赵似的右手,苦苦哀求道。 赵似停了一下,说道:“离泽军工厂仓管令史,是王遇的故交旧吏,曾有大恩与他。正是在王遇的引荐下,魏泰才勾搭上他,然后重金买下十二桶火油。王遇向御卫师和保卫局侍从处的旧友们打听朕的行踪,然后把朕可能微服出访的消息,转手泄露给了魏泰那边。” “他还拉拢左右翊卫的故交军官,煽风点火,造谣生事这次谋逆大案中,他是确确实实的主犯!” 朱氏听到王遇如此罪行,有些做不住了。 火油一事还好说,后面全是奔着要官家性命去的。女婿再好,也比不上亲儿子。敢要自己亲儿子的性命,那这样的女婿不要也罢。 但她看到赵似还在说话,嘴巴张了张,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四姐,朕对王遇不薄吧。屡屡擢升,加以重用。想着是自家人,值得信任,又有几分才识。可惜啊,朕当他是自家人,他却不把朕当自家人。这一次,要不是运气好,加上朕早早布下的天罗地网,说不定已经跟开封城数万百姓,化为灰烬,活不到今天听四姐你为王遇求情。” 赵似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重,极其绝情。 陈国公主听出意思来,满眼惊恐,绝望地说道:“官家,真的一点余地都没有吗?你就忍心看着你四姐变成寡妇我的儿女变成孤儿” “四姐,这是谋逆大案。王遇是主犯,朕要是宽恕他,是不是还要饶过别人?弑君谋逆,如此重罪不严惩,以后国法还是国法吗?” 赵似斩钉截铁地说道。 陈国公主面如死灰,闭着眼睛,任由泪水在脸上流淌。 “即如此,臣妾只能回去为夫君准备后事。”陈国公主挣扎着起来,如行尸走肉一般,缓缓走出圣慈宫。 赵似看着四姐这个样子,心里也实在不好受。往事涌上心头,四姐对自己的种种好,让赦免的话差一点就从他嘴巴里吐出。 可他最后说出的只是这一句。 “大伴,叫人护送四姐回府。” “喏!” 赵似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朱氏看到陈国公主那心如死寂的样子,一时又忍不住。毕竟是自己抚养长大,又亲自送出嫁的女儿。 她斟酌地说道:“官家,似乎过于无情了吧。” “母亲,不是朕不念及亲情。王遇做到这一步,何曾念及亲情?又如何叫朕念及亲情?” 朱氏在心里想了想,确实如此,不由长叹一口气,“王遇,以前看着挺知礼的一人,怎么就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 “母亲,那是因为他选择了河阳王家,他的家族。” “官家,你何出此言?”朱氏好奇地问道。曾淑华和明朝霞凝神倾听着。 “母亲,河阳王家,在册田地有六万零七百亩。这些都是历代先帝恩赐的,以及王家历代先祖职田、赏田积累下来的。有减免税赋的优抚待遇。隐匿的田地有七万一千六百亩。这些田地,或收买、或巧取豪夺而来的。” “我朝不禁田地转卖兼并,但优抚以外的田地需要纳赋税。为了躲避赋税,王家成了孟、怀、卫等州十一家佛刹的大施主。佛舍是王家捐修或扩建的,里面有王家族人做监寺等职,掌握实权。然后那七万多亩良田分别挂在这十一家佛刹名下,免交赋税。” “竟然还有这等事?”朱氏惊呼道,她深居后宫,那里知道这些? “母亲大人,这是我朝佛门香火茂盛的真正原因。否则的话,难道是我朝百姓罪孽深重,需要五万多座佛刹来为他们祈福消孽?” 赵似冷笑一声继续说道:“朕以相国寺等佛刹为开头,对佛门下手,一是清净佛门,让真心修佛者安心修佛;二是清除此间弊端,让当纳赋税者纳赋税。只是此举,却是正中河阳王家这类世家大户的要害。” “一多半的田地被迫浮出水面,必须向朝廷纳赋税。河阳王家能不恨朕入骨吗?王遇权衡利弊,自然就站到王家那一边。迎娶四姐,只是保住王家荣华富贵的手段之一。他们,对朕,对皇室,何曾有过半分亲情?就算是大宋,在他们心里,也要让位给河阳王家。” 说到这里,赵似的声音更加冷峻。 “即如此,那朕,还有大宋,也就不需要河阳王家的效忠。” 听着赵似这冰寒刺骨的话,朱氏惊问道。 “官家,你要对河阳王家做什么?” “河阳王家,除了王遇,他们的家主,还有几房主事人,都跟这谋逆大案有牵连。今天一早,左翊卫一个步兵营,奉枢密院军令,渡过黄河,直扑河阳王家大宅。司法调查局和保卫局的人,也在赶往那里。” “等大理寺京畿判事院的判决下来后,河阳王家,以后只能在史书上看到他们的名字了。” 赵似的话刚落音,咣当一声,朱氏身后一位伺候的宫女,手里的铜壶落在地上。 众人闻声看过去,宫女慌忙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奴婢该死,奴婢被官家陛下的天威吓得手脚发软,一时失了态请恕罪,太后,请你饶了奴婢。” 宫女结结巴巴地说道。 朱氏看了她一眼,长叹一口气,“刘三娘子,你起来吧。官家是上过战场的人,刚才说话时,透出的杀气,连老身都有些经不住,何况你这个小娇娘。起身吧。” 赵似看了一眼低着头,羞愧惊恐的刘三娘子,想起她是母亲从崇恩宫里“要”过来的。忍不住转过头来,看了看曾淑华。 吃完饭,赵似起身要回崇政殿继续处理政务。曾淑华起身送送他。 到了宫门,赵似接过曾淑华手里的狐裘大衣,看了看藏在重重帷帐后面内殿,低声道:“崇恩宫派出的这个刘三娘子,什么用意?” “当然有深意。刘三娘子,长得千娇百媚,我见犹怜,官家见了,不也忍不住多看几眼吗?” 赵似披上大衣,握住曾淑华的手,笑着说道:“再好看,要是包藏祸心,都留不得。朕没有色令智昏。” “呵呵,”曾淑华笑了两声,“太后却是一心要留她在官家身边。” 赵似沉吟几息说道:“崇恩宫,这些日子不老实啊。私通外臣,还暗中收买笼络内侍,有干涉朝政之意。这个女人,有些不知进退。” 曾淑华安慰道:“后宫之事,自有臣妾来处置。官家还是去忙军国大事吧,不要被这些妇人之事所牵绊。” “嗯,不要太过,警告一番就好。皇兄的遗孀,朕不能缺欠。” “臣妾知道分寸。” “那我先走了。”赵似伸手在曾淑华的脸上轻轻抚摸了一把,转身离去。 曾淑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转身回去圣慈宫。 第二十一章 贪数明朝知重九(三) 城南厢任家巷旁边的云梦酒楼,是一家酒楼,开设太新,虽然饭菜做得满城有名,颇有口碑,但一时还挤不进开封城七十二家名号里。 今天是正月二十三日,经过半个多月的欢庆,开封城军民官庶纵情享乐的劲儿,终于松懈了一些。 街面上的人看上去清冷稀疏了些。看来很多人在半个多月的欢庆里,已经把囊中的钱财挥霍一空,需要去干活挣钱。 张广顺穿着一身普通的棉袍,笑呵呵地走进店铺里。 掌柜的一见老主顾,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张三郎来了,多蒙你照顾生意,请,里面请!”掌柜笑呵呵地送到楼梯口,又转了回来,站在柜台前。 在门口迎宾的伙计不知为何走了进来,在柜台前晃悠了一圈。掌柜看到他的眼神,知道一切正常,后面没有尾巴。 脸色一变,呵斥道:“干嘛呢?想偷懒!那可不行,赶紧去门口站着去,卖力气吆喝几声。” 伙计嘟嘟囔囔地念叨着,又出了店门口。 张广顺上了二楼,转过弯,背靠着墙等了一会,没有发现异常,然后才慢慢踱到乙三号雅间。 轻轻地敲了几下,里面有了声音,“进来吧。” 张广顺进了门,先不急着跟人打招呼,而是第一时间关上门,耳朵贴着门听了一会,发现外面没有异常脚步声,这才转身走上前,拱手道:“二叔,可算见到你了。” 屋里的人正是西夏使节团副使张元庆。 他拉着张广顺的手,百感交集地说道:“三郎啊,二叔也可算见到你了。” 叔侄寒嘘几句,又坐了下来。 “婶婶和大郎、二郎可好?” “你婶婶,还是那个样子。大郎唉”说到这里,张元庆突然老泪纵横。 “怎么了叔?” “大郎他去年他奉命押粮去西寿军司。不想还没回程,遇到宋军三面合攻西寿军司。我军大败,西寿军司都统军李懋、副统军嵬名答离、监军使梁绥愚悉数战死。大郎随着败军逃过葫芦川,直奔韦州,却不想路上有败军看上大郎的骏马良鞍,趁乱杀人夺马” “天意啊!大郎在西寿军司出仕,却在那里败亡的。” 趁乱杀人夺马?还在自家境内,可见这两年夏军连逢败绩,除了沉重打击军心士气,也造成了军纪败坏。绝望之下,那些昔日的悍卒勇将自然会把暴虐之气发泄在自己人身上。 劝了几句二叔,张广顺又问,“那二郎呢?” “二郎被派去宥州效力。原本他是被派去祥佑军司石州镇守。可是传闻今年夏秋时机,宋军会依例出兵,目标是无定河流域。你婶婶天天跟我哭闹。没有办法,我使尽招数,托了无数人情,终于把二郎调回嘉佑军司的宥州。” “那里虽然不太平,但好歹在无定河西边,一旦打起来,有前面的祥佑军司诸州顶着,多少有时间逃命。” 听了叔叔的话,张广顺万万没有想到,西夏国内,胆丧气馁到了这个地步。 看到侄儿脸上的神情,张元庆能猜测出他心中所想,讪讪地解释着。 “都是你二婶,她那个性子” 张元庆突然想到,要不是自己婆娘这样的性子,父母早逝,自小跟着自己的侄儿也不会刚满十六岁就报名从军。 一时间这话也说不下去了。 “唉,算了,不说了。三郎,听说你在这边过得挺好的?” 听了叔叔的问话,张广顺心里有无数句吐槽要蓬勃而出。 说好的西夏显道堂在大宋金牌卧底,全西夏上下没有几个人知道底细,那我叔叔是怎么知道我在大宋的?还知道我在这边过得挺好的? “二叔,俺的消息,你是怎么得知的?”张广顺小心地问道。 “是郡主告知我的。”张元庆不在意地答道,“我临出发前,郡主把我悄悄叫到一边,告知了三郎你的消息,还叫我到了开封城后,找李辅仁帮忙,悄悄跟你见一面。郡主说,你太不容易了,蛰伏在宋国境内十年,为西夏立下汗马功劳。也该让你知道家中亲属的消息,以慰寂寥。” 说到这里,张元庆还赞叹了一句,“郡主真是仁义啊!” 张广顺已经无力吐槽了。 他知道李青鸾确实是为他着想,也想借着亲情对自己笼络一番。可这样做,很容易让自己暴露的。 幸好自己早就归顺大宋,还成为军情侦查局的一位谍报人员。要不然,在枢密检详局、保卫局无孔不入的布控下,自己早就凉凉了。 差距啊。虽然李青鸾在情报工作方面确实天赋异禀,但跟大宋的情报系统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张广顺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多,反问起来。 “二叔,现在家里的情况,怎么样?” 张元庆长叹一口气,充满了悲凉。 “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人心浮动,各思退路啊。” “怎么会这样?去年秋收不是大丰收,已经缓过气了吗?”张广顺诧异地问道。 “唉,确实是大丰收,存粮满仓。可是那满仓的麦谷还没握热,一群辽国商人从北边而来,高价收购粮食。恰恰那时,宋国放开边境,美酒、茶叶、丝绸、瓷器,贵族们馋了许久的物品潮水一般涌了进来。” “权贵们按捺不住,大肆出售粮食,获得钱财,好去购买那些奢侈品。等到陛下发现不对,权贵们已经把仓里的军粮都卖出部分。可是再三严令之下,仍有权贵们向辽国商人悄悄出售粮食、牛羊甚至良马。” “尤其是党项各部酋长,最是猖狂。甚至把往年掳来的宋民奴隶以及部落的其他奴隶,转卖给辽国商人。国主和郡主派人潜入辽境,这才发现,辽国商人把粮食、牛羊、马匹和人口运回东胜州,当场高价转卖给等在那里的宋国商人。然后顺流而下,直接运回宋国河东。” 说到这里,张元庆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连败数场,尤其是丢失了凉州,国内哀鸿遍野。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凉州,夏国最大的财税来源地,已丢;河南之地,夏国最大的粮食产地,完全暴露在宋国的兵峰之下。” “仿佛被人砍掉了右臂,还被人用利刃抵住了胸口军民士气渐丧,人心渐散,大家都在各自盘算着退路。或北奔辽国,投附翼下;或降了宋国,一了百了。各种心思的人都有,尤其是那些党项各部酋长” 张元庆往后一靠,意味深长地说道:“三郎,你在宋国,还是件好事。听郡主说,你的身份只有李辅仁和她知道。万一国内有变,你寻个机会,把李辅仁” 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后,张元庆继续说道,“你的身份不就无人知晓了吗?到时候,叔叔一家,还要来投奔你,你可不要嫌弃啊。” 张广顺低头想了想,忍不住叹息道:“想不过国内,居然衰败到了这个地步。叔叔放心,真到了那么一天,你们只管过来就是。有侄儿一口吃的,绝饿不着你们。 张元庆脸上闪过复杂的神情,正要说几句感激的话,突然听到楼下隐隐传来报童的声音。 “《东华朝报头版消息,昨天下午十七时,京畿判事院裁定,来之邵、马时均、林大维、权宗元、王遇、赵孝骞等十一人,证据确凿,谋逆罪名成立,判处死刑。李清臣等二十五人,判处劳役二十年或流放岭南,终身不得赦返裁定书即日上报大理寺核审。” “《东京时报最新消息,接到裁定书的王遇、赵孝骞等人人,昨夜在狱中以腰带悬挂自尽。法部法政司今日紧急通知,所有牢狱、拘押所的犯人,一律清查,不得随身携带有可能自杀的布带等物件” 听到这两个消息,张元庆和张广顺都被吸引过去了。 “王遇、李清臣、赵孝骞宋国官家,还真敢下手啊!”张元庆喃喃地说道。 第二十二章 浮屠道危畏天威(一) 中书省广益堂,原太学大堂。太学去年被官家下诏关闭后,这边便被划为中书省的一部分,称为嘉议院。 大堂成了广益堂,其余的分别叫集贤堂,兼明堂 按照《国事会典中《中书省条律中所言,嘉议院是中书省制定律法前,邀请军民官庶,各行各业,进行集思广益的地方,目的在于兼听则明。 今天这里被御卫师和保卫局的人严密把守。还有警察厅的人,在外围街道守住路口,疏导人流,并围合成了第一道关卡。 今天这里要召开佛门清邪扶正大会,邀请了一百六十九位来自各地的大德高僧。由礼部功德司都司李格非主持,礼部右侍郎刘正夫、礼部尚书刘逵、太宰章惇以及中书省司徒苏辙、左右资政章楶、蔡卞和韩忠彦、左右都御史安焘、何执中,悉数出席。 听说官家也会亲自莅临。 素来最爱看热闹的开封百姓们,人人都想涌进去看热闹。一大早,数以万计的开封城百姓从四面八方向广益堂汇集,然后全被彻夜布防的警察们给拦下了。 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进去旁听的。只有拿到旁听证的人才有资格进去。 消息灵通的人士打听到,能拿到旁听证的人,只有以下几类。 一是朝野中德高望重之辈。比如大苏公带着他的门生弟子和亲故们,组团来了,一口气占了四五十个席位。 伊川先生,他带着门下弟子,也占去了十几个席位。 还有其它诸如朔学、关学、熙宁学派、元祐义理学派的名士大儒,林林总总占去了上百个席位。 二是成均、璧雍、奉臬、司会、绳愆等大学和学院的学生,他们的代表占去了一百多个席位。 三是各报纸杂志的“通讯员”,包括华夏通讯社,也占去了近四五十个席位。 四是从各地召集来而来,参加今年四月份举行的“赋税整饬大会”,路近先赶到的各地各界代表们,他们形形色色,占据了三百多个席位。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就是去年年底赶到的“明州”学派”的一伙人。 他们舌战群儒,跟蜀学、洛学、朔学、关学以及式微的元祐义理学统统斗了一遍,名噪京洛。 剩下的就是各显神通,从各种渠道拿到旁听证的高人,身份不一。 叶逊把旁听证挂在脖子上,与同伴一起,跟着人流一起往里走。 关防森严。 第一道是警察厅的关卡,检查证件,拦下所有包裹、篮子等随身携带之物,伴随仆人也被拦下。 叶逊看到许多王公贵胄模样的人,也老老实实地遵从这一规矩。这让他有些诧异。看来京畿警察厅在曹六郎和张阎王的带领下,已经立下赫赫威名。 第二道是保卫局的关卡。 离着上百步就有牌子告知,蓝色旁听证去甲入口,黄色旁听证去乙入口,白色旁听证去丙入口六种颜色旁听证,对应六个入口。 至此,叶逊和同伴们明白了旁听证分六种颜色的大概用意。 叶逊等人是是红色旁听证,在丁入口检查进入。 在那里,大家排着队。保卫局的军官拿着一份名单,核对旁听证上的姓名。在不远处,是全副武装的官兵,听说是保卫局特勤营的人,他们手里还牵着几头猎犬。 这些猎犬身长体彪,吐着长长的舌头,盯着排队的众人,一脸的不善。时不时冲着某人叫几声。然后特勤营的官兵上来几位,把他细细搜查一番。 总能搜出些东西。 叶逊发现排在前面的一人,猎犬对着他叫了几声,从他怀里搜出几张张麻子芝麻饼,让保卫局的人哭笑不得。 “每张饼咬一口。” “咬了就能带进去?” “咬了后等一刻钟,没事了你就可以带进去。” 叶逊进去后,发现围着广益堂一圈的坐席也是按颜色分。按照提示,大家都进到各自对应的坐席区,找了空位坐了下来。 扫一眼过去,坐席上已经坐了近一半的人。而在广益堂里面,前面有两排座位,应该是给朝中大臣们坐的,中间一张大座椅,群星拱卫,想必是官家所坐。 在对面,一百六十九位大德高僧端坐在蒲团之上。他们大多数都有五六十岁。七八十岁的高僧也有三十几位。 只是他们今天穿着,显得有些奇怪。 “哦,今天这些高僧只是穿着一身普通的棉袄僧袍,与往日里我们见到的佛事盛典中,身披紫绯袈裟,金碧辉煌大为不同。”一位同伴说道。 众人恍然明悟。 叶逊这群明州学派的士子,已经大名鼎鼎,就是同属红色坐席区域的人,都宁可隔着好几个坐席,远远地坐下,也不挨近。 “功成,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在暗骂我们这些人是离经叛道的异端?”薛弼凑过来指着那些人,低声说道。 叶逊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直老,公道自在人心。我们不虚谈身心性命,实议时弊,注重事功。道不离器、学与道合、人与德合。而今大宋,清谈虚无的人太多,切弊务实的人太少了。正如官家所言,知行合一,实践才是探寻真理的唯一途径。” 薛弼与叶逊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叶逊是叶适族弟,也是明州定海人。薛弼是温州永嘉人。 明州学派,以明州为中心,涵盖了海贸活跃的明、台、温州,现在正向工商极其活跃的杭、秀、苏、润等州扩展。 叶逊和薛弼,都不过二十岁出头,都是地方的年轻才俊,更是明州学派的骨干。正是汇集了这批有海商背景的年轻才俊,明州学派才会如此锋芒毕露,朝气蓬勃。 满满的,坐席上开始坐满人。座位有限,红色坐席区域里后来的人,再不愿意,也只能往叶逊等人旁边的空位上坐。 很快,大苏公、伊川先生等人赶到。接着苏辙、章惇等人也陆续赶到。 看来,等官家一到,这释门清邪扶正大会就可以正式开始。 正当大家交头接耳时,突然听到清晰的佛音传到耳边,“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大家转头一看,原来是广益堂中端坐的一百六十九位高僧,齐声高颂《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这一百多位高僧,熟读佛经,通明佛义,修为高深。 他们以一生修为,倾注在这佛经颂念之上。只见庄象肃穆,自在大得;梵音萦萦,悲天悯人。巧好朝阳跃起,金色的阳光从庭院的树梢间洒下来,落在这些高僧的头上身上,仿佛给他们披上一层金色袈裟。 不少人已经被诵经声所感化,见到如此犹如神迹一般的景象,更是深受震撼,无不合掌,跟着一起默念佛经。 一时间,广益堂佛音汇成一片声海音潮,昔日的太学庠府,今日的中书议厅,变成了地上佛国一般。 众人皆倾倒,包括苏轼、韩忠彦等人在内,广益堂内外绝大多数人都合掌念经,唯独章惇、苏辙、蔡卞等少数人,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在广益堂外的旁听席上,也只有伊川先生和其部分门生,部分关学弟子以及明州学派的人,五六十人,在合掌念经的众人中间,仿佛鹤立鸡群,又好像格格不入的异类。 章惇捋着胡须,看着口念佛经,一脸的慈悲的众僧人,心里冷笑。 你们这些秃家伙,居然想给官家一个下马威?只怕你们弄巧成拙,不要让官家动了杀心。 正想着,东边的大门起了动静,章惇等人闻声转过,看到官家正要迈过大门门槛,不急不缓地向里走来。 官家,这些和尚不怀好意,想裹挟民意威胁你! 第二十三章 浮屠道危畏天威(二) 赵似刚走进来嘉议院第一道大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念经声音,眉头一挑,脑子一转,已经明白那些大德高僧们意欲何为。 他马上停住了脚步,叫侍从武官去安排,然后转身,先去上个茅厕,方便方便,顺便拖延下时间。 等了一刻钟,侍从武官回报,已经遵旨安排妥当。赵似这才施施然地向嘉议院第二道门走去。 刚迈进通向广益堂的大门,十六支牛角号被吹响。 雄厚悠长的号声,吹响的是宋军在河湟、在零波山、在银州、在凉州,进攻时的号曲。恍如万弓齐射的箭矢,呼啸着席卷一切。刚才还让草木含悲的诵经声,如同风中残烛,摇晃欲灭。 大众被号声惊醒,闻声向东大门看去。只见官家一身朱红五爪衮龙蟒袍,头戴朝天雕翎大帽,往这边走来。 朝阳从身后投过来,映在他身上,如同披着一件五彩霞光披风,加上他龙骧虎视、旁眺众生,恍如天神下凡,威势不可凛犯。 如果说刚才佛音只是听觉冲击,现在官家在雄伟号声中,身披霞光披风而来,却是视觉和听觉双重冲击。 真是巧了。 刚刚大德高僧们,一番用毕生修为颂念的佛经,让在场大多数人心神受到洗涤,激起他们对佛祖、上苍的敬畏之心。 然后赵似恍如天神下凡一般驾临。心灵受到极大冲击的众人情不自禁地跪下来,口念道:“天子万岁!” 赵似从军民官庶中间走过,站在广益堂的台阶上,平举右手,高声道:“诸位平身!” 有人带头,众人顺势三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似站在台阶上,接受着数百官民的欢呼,一百多位高僧,端坐在他身后的广益堂中,完全成了背景板。 安抚了旁听席上的近千百姓后,赵似穿过诸位和尚中,径直走到上首座位上,接受了章惇等大臣的见礼。 然后一百六十九位大和尚起身,一起拜见了赵似。 等到礼毕,赵似示意众人都各回各位。 “刚才朕在外院,听到诸位大和尚念经的声音。真是草木同悲,天地悯人。看来诸位都是心怀天下众生,欲解万民疾苦的大德高僧。那今日这场会议,就很好谈了。因为我们两者之间的目标,是一致的!” 听到这里,章惇等人差点都笑出声来。无相等大和尚却是又悔又恨。尤其是无相,他力主老老实实跟官家谈判,保得一分是一分。 偏偏五台山佛光禅刹主持智海,非要搞出今天这么一出。说是要让官家和朝中重臣见见佛门同心同德的力量。无法就是裹挟广大信徒,以民心威胁官家。 结果? 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有让官家屈服,反而顺势而为,让他的皇权威势更上一层楼。 无相深知官家刚毅酷烈的性子,今日这番胁迫,反而会让他心生警惕,对佛门更加不满。后续的手段恐怕会更加强硬。 心中沮丧的无相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智海,忍不住暗暗嘟囔了一句,智海,你怎么不叫智障啊! 唉,老朽犯了嗔戒! 赵似做事情历来干净利落,他指着礼部功德司都司李格非说道:“功德司,文叔先生,你念念《僧道尼诸功德规范律的草案。” 李格非拱手道:“喏!” 他走到一处大喇叭处,对着喇叭口开始大声说道。 “《僧道尼诸功德规范律草案,由礼部功德司草拟,交礼部制议厅审核,汇书草案第一版。今日与诸位释门大德高僧商议,再呈报尚书省批准,暂以政令试行待佛门遵行完毕,再纠偏勘误,拟定成条律,交中书省审议,呈请御览,诏定为律法。” 不仅僧人静静地听着,周围旁听席上的众人也在用心听着。 李光和张绎听完后,对视一眼。从李格非这番话里,加上此前打听到的讯息,他们对尚书省各部如此运作有了大概了解。 吏、计、民、学、礼、法、农、工、虞、兵十部,各司可以根据职权范围提出草案,交由各部制议厅审议,好像叫“过部”,然后提交给尚书省,叫“过省”。 尚书省“过省”后,递交给秘书省,呈交御览。如果官家在十五天内没有驳否,尚书省就可以以“政令”形式下发各地遵行。 政令是有期限的。 三年或五年,期限一满,自动作废。要想长期有效,必须由中书省审议通过,呈报官家,得到批准后,中书省以诏书或诰令颂发天下,正式成为律法,汇编入到六部法典中。 无废除或更新的诏书或诰令,此律法一直有效。 看来这次佛门整饬,会成为第一例如此遵行的案例。 李格非还在继续念道:“《僧道尼诸功德规范律草案第一款第一条,佛、道、尼,以及其余摩尼、景、绿等教派,皆称之为宗教传教、立舍、开派须向朝廷备案,诸教传教、修教等教内人士,须取得度牒” “第二款第四条,佛门僧人舍院,可称刹、院,尼姑舍院,可称庵、院道门称观其余诸教教舍可称堂、院。不得再借名寺、庙” “第二款第十二条,诸教各刹、庵、观、院、堂,皆不可拥有田产山林。所修舍院,须向官府申报,取得许可。修筑地点和范围,须以许可为准,不得超越挪位” “第二款第十四条,诸教所有刹、庵、观、院、堂,一律为公产,不得子孙传承,需选贤推举方丈、住持、知客、典座等职” “第三款第二条,诸教僧侣道侣,需得佛、道等学院进修三年,考试合格,方可录为预备僧侣道羽,三年无非法违规之举,转为正职,发放正式度牒” “第三款第一条,诸教所有刹、庵、观、院、堂,即为公产,由朝廷拨专款修葺维护,僧侣视为教职,统一由礼部确定编制,招考录取,再由吏部核准名册,计部发放俸资” “第四款第一条,组成释教条例协会、道门条例协会统一本教戒律、僧侣守则等条例,监督各刹、庵、观、院、堂和僧侣道羽严格遵行有违规者,由该教条例协会自行处置” “第四款第三条,诸教僧侣道羽之招考录取标准,培训内容,以及日常考核迁降,皆有该教条例协会自行处置各刹、庵、观、院、堂及僧侣道羽,对协会处置不满者,可向该州郡宗教部门申诉,亦可依照律法条款,向地方检察御史申辩或向地方判事所起诉” 林林总总,合计近六款八十二条,条条框框,涵盖方方面面。 有心人听完,非常清楚,官家和朝廷这是要把释门道教等刹宇,彻底变成不沾凡尘的方外之地。 也是彻底堵上,地方世家大户利用这些僧舍刹宇偷逃税赋的漏洞。 可以想象,这其中的阻力有多大。 所以官家才会大魄力地用李清臣、来之邵、王遇、赵孝骞等十一位声名显赫者的性命做警示。有没有效果,目前还不是很清楚。 李格非声音读得有些嘶哑,他最后环视一圈,大声宣布道:“此次,乃释门僧人与朝廷部门的沟通协商,只有广益堂里的人,才有资格出声发言。广益堂以外的人,只得旁听。要是敢随意出声妄议,立即逐出,叫有司严惩!” 规矩一宣布,周围一圈旁听席上议论纷纷。 大家还以为可以像以前在太学那般,随意发言,肆意攻讦。许多人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结果宣布这个规矩! 不行! 有人站起身来,大声嚷嚷道:“这样太不公了!我们不答应!” 张叔夜腾地站起来,指着那人喝道:“叉出去,交京畿警察厅查办,一定要把他的牛黄狗宝都查出来!” 上来几人,二话不说就把那个大声嚷嚷的人给叉了出去。 威名赫赫的张阎王如同猛虎一般环视众人,大声道:“规矩定下来了,就好生遵循。少一个多一个旁听者,这释门清邪扶正大会,照常举行不误!” 见到没有人呱噪,他转身对着赵似,拱手恭声道:“请陛下垂训!” 第二十四章 浮屠道危畏天威(三) 赵似看了一圈众人,沉声道:“那就开始吧。” 五台山佛光禅刹住持智海和尚扬声道:“佛院僧舍,赐名寺庙,还是从朝朝后汉明帝年间,当时的天子赐下。沿袭数百年,已成定惯,现在又改名,不准用寺庙,实在过于霸道了。” 五台山佛光禅刹是河北、河东释门刹院的领头羊,在辽国都有着深远的影响。以此为持,智海和尚觉得为释门扬声,舍我其谁。 “前朝后汉年间,西域僧人以白马驼经来,初止于鸿胪寺。后帝遂借取寺名,创白马寺,以置经文。”礼部右侍郎刘正夫侃侃而言,“明明只是借取寺名,以置经文,偏偏叫释门僧人趁机据为己有,一占就是数百年,也该还了。” “且前秦官员任职之所,通称为寺。寺,廷也,有法度者也,故而陛下以大理寺掌法判。莫非释门觉得自己是大宋的主宰和法度,非要占着这寺名不可?” 刘正夫鄙视地看了一眼智海和尚。 知道你们这些和尚喜欢打机锋,玩诡辩。现在是正堂明事,不会给你们打擦边球,玩概念置换的机会。 “庙,即为供奉祭祀祖先场所,《礼记·明堂位有云,太庙,天子明堂。久而久之,也成了朝廷代名词,范文正公有名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释门占据寺庙二字,与祖先祭祀场所,以及朝廷明堂并列,洋洋自得数百年而不知羞愧!何其无耻!” 刘正夫身为礼部右侍郎,是今天释门清邪扶正大会的二辩手,身负使命。尤其是在官家面前,当要一展才华,所以话语间显得十分犀利。 “而今陛下和朝廷要清邪扶正,斥退异邪,清源正本,厘清内外,正当如此!” 智海和尚脸黑黑的,还在强行争辩。 “寺庙,还是刹院,只是虚名而已,何必拘泥?不如继续延续传统,不给百姓增加误会。” 章惇站起身来,毫不客气地说道。 “即是虚名,大和尚为何要拘于寺庙还是刹院?出家人,皮囊色相皆是虚幻。但是朝廷官府,却深在俗世凡间,讲得就是名正言顺,最遵的就是礼教名分。寺是寺,庙是庙,不能让小人冒顶了礼教权威去。” 说完,他转向赵似,拱手道:“陛下,臣以尚书省太宰身份请求,在《僧道尼诸功德规范律草案第二款第十四条,再补充一点,方丈、住持、知客、典座等教职,经选贤推举出人选,报礼部功德司或各郡有司批准,方可任职。” 赵似看着威势凛然的章惇,笑着问道:“要是礼部功德司或各郡有司觉得推举出的人选不妥,当如何?” “重新再选!各院刹僧人有他们的想法,但礼部功德司或各郡有司有官方的考量。” 章惇的话刚落音,智海和尚的额头和光亮的头上,冒出星星点点的汗珠来。 这一招明摆着告诉自己,你们不要太嚣张,你们能不能做住持,还要看朝廷的脸色。朝廷不认,你们就是个屁! 所以不要太嚣张! “可!功德司,记得把章相的这个建议加进去。” “喏!” 智海和尚垂头丧气地坐下。 释门第一炮就哑火了。 洛阳珈蓝寺方丈慧海和尚说道:“陛下,诸位大官人。我等佛门弟子,自当清净修佛。然解脱之前,还是凡夫俗子,这身臭皮囊还需要五谷供养。贸然断绝田产,恐怕会让我等僧人饿肚子,难以为生。” 刘正夫马上出声反驳道:“李都司刚才所念《僧道尼诸功德规范律草案中说的明明白白,朝廷承认的僧侣,如同教职,有编制,有俸资,如此优待,还担心衣食无忧吗?只管修心礼佛。” 白马寺方丈四和和尚说道:“编制皆是定数,与我佛普渡世人大不同。如我要引有慧根之人入佛门,还要申请编制,此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刘正夫毫不客气地说道:“普渡世人?大和尚莫非要把天下百姓都渡入佛门当僧人不可?到那时,大和尚倒是建立了天上佛国,只是无人耕作,无人织布,大家一起念经礼佛,然后一起饿死冻死。” 他的话引起一阵轻笑。 刘正夫脸色肃正地继续说道:“官、教、军、警、僧道等,皆不事生产,虽各司其职。官,理政抚民;教,教书育人;军,保家卫国;警,维护治安但一餐一衣,皆是民脂民膏,不可缺亦不可多,造成百姓沉重负担。所以必须有定数,不能无限制扩增。” 他的这番话引起旁听席上许多人一片叫好赞同声。 经过一年多报纸杂志的潜移默化,“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所以宽民力,轻民负,绝对的政治正确。 何况刘正夫话里还有话,官、教、军、警虽然也受百姓供食,但好歹还各司其职,为百姓们做出贡献以图回报。 僧侣道羽,如何回报?多为百姓们念几句经文?保佑风调雨顺? 你们如此,岂不是最受鄙视的寄生虫?吸食百姓血肉的蚂蟥? 四如和尚的脸,都苦成黄连了。 杨时、李光、张绎等人面面相觑,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释门不妙,怕是要一败涂地。”杨时摇摇头道。 “今日不论佛经禅义,只是就事论事,他们原本就立论不稳。佛门清净出世,不当沉迷与俗世红尘之中。自当与钱财俗物断绝。而地方世家大户与其勾连,匿逃赋税之举,又无法说出口来。所以才被揪住了要害。” “是啊,不管去问谁,僧侣等出家之人,该不该远避山林,清净修心,不沾俗世。十人肯定有九个人都会说应该。无论军官官庶,富贵贫贱。所以大义所在,大势所趋。” 说到这里,张绎忍不住回头轻声问程颐:“老师,你说的官家大道,是不是指的这个?” 程颐摇了摇头,笑着答道:“继续看。” 几经辩论,释门始终处在下风。 正如李光所言,佛门僧人打机锋,论禅理确实厉害,可今天是就事论事,以基本大义和事实为依据,所以就立论不稳,争辩起来非常吃力。 而且朝廷又不是禁佛,也没说不供养僧人,只是把释门种种积弊陋习完全挖出来,摆在桌面上。 争辩渐渐进入到尾声,大家等着官家一锤定音。 “诸位大和尚,朕不精佛经,读来读去,只读过一本《金刚经以及一本《心经。《心经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金刚经五千字,朕只记得两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以及‘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此当为佛家真谛啊。” 众人纷纷点头。 “释门从前朝后汉年间传入我中国,历经数百年,辉煌之时当属南北朝及前唐。南北朝后秦高僧鸠摩罗什,译佛经七十四部三百四十八卷。法显高僧,第一位有载去天竺取经者。智顗高僧,创佛门第一宗天台宗。玄奘、达摩、慧能、一行、法藏彪炳青史,功德无量。” “然前唐以降,佛门虽然还屡出大德高僧,但是有哪一位能与以上诸位大德相称?” 赵似的问话让诸位高僧以及旁听者无不凝神思考起来。 是啊,唐朝以后,佛门高僧是一茬不如一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我大宋承平百年后,奢华好逸之风,不仅在民间,更是侵入了佛门。高堂大殿,金身佛像,玉缕袈裟,田连仟佰这样修佛,还是修佛吗?能修出高僧来,那才是咄咄怪事!” “母后太后、圣母太后,皆是佛门信徒,诚心奉佛数十年,常常哀叹,这天下哪里还有真正的大德高僧?哪里还有真正的清净佛门?朕也担心,如此下去,佛门还叫佛门吗?” 说到这里,赵似语重深长地说道,“所以朕才开这佛门清邪扶正大会。清邪扶正!把什么是邪,什么是正,大家一五一十、光明正大地辩论清楚。辩论清楚后,就该是清邪扶正了!” 第二十五章 金印何须教斗大(一) 大会结束后,众人回到住所,邵伯温、游酢、杨时、李光、张绎等几位弟子迫不及待地问程颐。 “老师,你说的官家大道,到底是什么?” “你们今天所去的地方叫什么?” “嘉议院。” “有何含义?” “前唐上官仪《劝封禅表有云,‘采公卿之嘉议,览搢绅之谠辞’。当指好的建议之意。” “嘉议院,可不可以意指大家议出好意见之所在?”程颐问道。 “是的。”众弟子纷纷点头。 “清邪扶正大会在嘉议院何处主办?” “广益堂。” “广益堂何意?” “集思广益之意。” “嘉议院还有其它堂阁,是哪些?都有何意?” “有集贤堂,其意不言自明;还有兼明堂,有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之意” 几位弟子一边回答程颐的问话,一边越来越糊涂了。 老师到底指的什么意思? 看着众弟子的神情,程颐长舒了一口气,悠然道:“老夫也想不到,官家还有这么胸襟,以及这份深谋远虑啊。其实我说的大道,就在一个议字上。” “议字上?”众弟子被这么一点,似乎明白了,可是又还是没有想明白。不由起身拱手道:“还请老师指点迷津。” “都坐!”程颐挥挥手,示意几位弟子都坐下来 “这次佛门清邪扶正大会,是不是算一次‘大议’?” “议,商议、辨明而选择。老师,这次佛门清邪扶正大会,朝廷与佛门代表共坐一处,确实有讨论争辩之一,辨明后,就是选择定夺。算是一次大议。” 邵伯温答道。 “此会之后,三月底还有一场‘赋税整饬辩议大会’,如前汉年间的‘盐铁会议’,应该也是一场大议。” 程颐捋着胡须,悠悠地说道:“嘉议院属中书省,而据《国宪要典中《中枢官制律规定,中书省奉皇帝所诏、应尚书省所请、取民情所愿和议辨明,去芜存菁,拟定律法” “而律法是什么?是治国理政之规范。听取各方意见,辨明真义,去芜存菁,最后才确定为律法,以为规范为师如此说,你们明白了吗?” 李光一个激灵,抢先说道:“老师,你的意思是官家现在治政的方法是先大家合议,征求各方意见,把规范立下,然后遵照执行?” “是的。” 刚才低着头思考一会的杨时,此时抬起头,悠然道。 “此前常在报纸杂志上看到,‘统一思想,团结奋进’,当时觉得有些诧异。我朝党争,历来已久。从庆历变法,到熙宁变法,再到元祐更化,党争愈演愈烈,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这种情况下,谈什么‘统一思想,团结奋进’” “此前还以为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想现在想来,却是我短视臆断了。以议为核心,确定好规范,然后在此框架里‘统一思想,团结奋进’。律法规范议好了,要是敢出尔反尔我们的官家,可没有那么好说话。‘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 程颐捋着胡须说道:“是的。今日佛门清邪扶正大会,官家亲临,有坐镇之意,也有居中仲裁之意。虽然这内部辩议,不尽完美,但总算是走出了第一步。” 邵伯温附和道:“不允许各持己见,会造成一意孤行,难平众意;允许各抒己见,则难免党同伐异,耽误国事。官家现在如此处事,想必是深思熟虑。先各抒己见,辩议真义,合订规范。然后再遵循照行,齐心协力。” 李光迟疑地说道:“如此一来就能避免党争?我看不见得吧?” 张绎眼睛转了转,笑道:“党争,肯定是避免不了的。只是官家如此,先小人后君子。明面上的争辩吵闹,在合议时大可为之。一旦定好规范,再闹意见,官家和众人皆可惩之。而且,依我愚见,官家种种行径,似乎在引导军民官庶适应一种新的治国方式。” 程颐抚掌说道:“思叔说得极是!官家种种行径,是在引导军民官庶适应一种新的治国方式,更重要的是,适应他所立的道!” “官家所立的道?”众弟子大吃一惊,“老师,什么道?” “法议而定,行而不怠。”程颐说道,“这是老夫想到的。你们也可以根据自己所思所想,加以总结。” “先教而后惩,光明磊落。”邵伯温说道。 “治政不厌繁杂,不求简要。”杨时说道。 “对外,振武扬威;对内,以议为上。”李光说道。 “各司其职,术有专攻。”张绎想了一会,最后答道。他的话不仅让程颐觉得诧异,其余几位弟子也好奇地转向他。 “思叔,你为何有此想法?”程颐问道。 “刚才杨师兄有说,官家治政不厌繁杂,不求简要。想必是从官家新官制中,尚书省六部扩张至十部等举措看出。” 听了张绎的话,杨时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老师,诸位师兄,不才曾经仔细研究过官家正旦颂布的新官制。以尚书省为例,设治中局、咨议局、总务局、审计署等直属机构,外加治理国政的十部。每部都设承政厅和制议厅。承政厅掌上传下达,制议厅掌合议实情、制定该部规划,或者为尚书省政令提出本部的建议。” “再看各部。吏部负责中枢和地方官员录取、培训、考成、任免、迁降以及三省和地方郡、州县机构的设置和人员编制。有设铨政、考成、编制等司。计部掌管财政税政,如元丰改制前的三司使司,有设度支、税政、库藏、军饷等司。” “民部,从户部分出,掌管户籍和民生福祉等事务,有设户籍、厚生、惠民等司;学部,从礼部分出,掌教育文化、科技学术,有设国教、高教、职教、科技、文辑文化内辑等司;礼部掌祭祀、外交、宗教和宣阅宣传察阅,以及组织郡考和国考,有设太常、理藩、功德、宣阅等司和考试院。” “考试院”邵伯温插了一句,“按理说,学部掌学校教育,当同掌考试一事。官家却让礼部保留此职,难道是沿袭传统,又或者” “权衡各部权力吧。学部掌学校教育,要是又掌考试。自己教,自己考,容易造成非议。所以官家沿袭惯例,让礼部继续掌考试,还特设了一个考试院,以右侍郎直掌。”程颐缓缓答道。 众弟子眼睛一亮。自己的老师对官家的天启改制,其实也十分关注。 第二十六章 金印何须教斗大(二) 等了一会,程颐对张绎说道:“思叔,你继续。” “是,老师。法部,由刑部而改,掌法务和警政等事务,分警政、法务、典狱等司;农部,如前朝大司农等职,掌农牧水产,有设劝农、牧政、渔林等司;工部,掌道路、桥梁、河道、水利、城池的规划和营造,有设规划、营建、都水等司。” “虞部,新设一部,掌经济与产业振兴,包括水陆运输管理,设有惠工、通商、矿业、运输等司;兵部,掌邮传、驿站、测绘以及出入境和边境管理,设有邮传、职方、保安、军械等司。” 张绎侃侃而言,程颐和其他几位弟子都听呆了。想不到他对天启新制如此熟悉,几乎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 “老师,诸位师兄,从以上可以看出,尚书省十部,各掌一方面政事,而各司又以该方面政事的具体职权别类而分。不再像以前,或分六部,笼统模糊,或单设度支、盐铁、户部三司,凌驾它部” “而地方郡、州、县,却又与尚书省分设十部不同,只是设度支、民政、警政、税政、仓廪、运输、法政、文教、农政、虞务、营建等十二厅、曹、局。为何不同?” 程颐和其他几位弟子对于张绎的讲话,越来越感兴趣了。 “因为有的职权中枢有,而地方无,如理藩、太常、宣阅、考试、军饷等。有的职权中枢只需定政令和方针,而地方需具体执行,如运输、营建、文教、税政、仓廪等。有的职权中枢直辖,而地方需协助而无权干涉,如邮传、职方、保安、军械等诸如此类。” “林林总总,让人眼花缭乱。可是仔细一想,却确实做到了各司其职。而根据《国宪要典中《文官铨事条例会律的规定,不同职能部门,铨选要求也不同。如计部、审计署等,需大学会计专业优先;法部,以警事、法政学院优先。而法政学院还可报考检法御史,或先考职为协律郎,若干年后方可申请判事官” “协律郎?这是什么?”程颐好奇地问道。 “好像是法部负责管理的,接受委托或指定,为百姓提供诉讼咨询、代理或辩护等事宜的特殊人士。《文官铨事条例汇律的《法部要典里有提到具体学生也不知道。” “因为成均大学法政学院第一期学生,还未毕业,只说他们通过毕业考试后,必须考核合格,拿到协律郎资格证,才能入法部或都察院任职到底会如何执行,学生还没见到过。” 听完张绎的解释,游酢实在按捺不住,皱起眉头不悦道:“老子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喻理大国者,不可烦,烦则人乱,当以无为而治。而今官家治国如此繁杂,恐万民不堪其扰。” 杨时摇头道,“不一样,大不一样。此前治国,含糊不清,百姓诉求无门。如地方一县,知县名义上掌一县,万民诸事皆归其主。一县多少百姓,多少琐事?知县、县丞、主簿等寥寥数人,顾得过来吗?最后还是让胥吏上下其手,祸害百姓。” 张绎在一旁笑道:“肯定顾不过来,因为这些官人还要抽时间游山玩水,吟诗作词,以附风雅。” 众人一愣,随即都笑了起来,只是杨时、李光笑得很痛快,程颐、邵伯温和游酢笑得有些恍惚摇摆。 “现在职责明确,该找检法御史就找检法御史,该去判事所就去找判事官,该去县衙哪个局就去找哪个局,至少,职权责任在相关律法上,白纸黑字地定了下来,想躲闪扯皮,就得好好想个借口。” 听了杨时的话,游酢还是在摇头,“如此过于虚妄,百姓愚钝无知,哪里知道去找谁?还不是被胥吏糊弄?而且设置如此多的官职,原本冗员冗费,怕是更加不堪重负。” “正是冗员,所以干脆把所有有资格做官的人,全部编为官吏。与其让他待在那里无所事事,白领俸粮,不如给他一位职位,让他切切实实做些事。” 杨时争辩道。 听着弟子杨时与游酢争辩不休,程颐心中复杂极了。 杨时,知识渊博,原本拜在兄长程颢门下。兄长过世后又拜于自己门下,与游酢、吕大临、谢良佐并列为程门四弟子。 更难得的是,他做过司户、司法参军、防御推官、教授,也做过多个地方的知县,都是颇有政绩,属于务实务虚都有一手的人才。 原本他精研理学,造诣很深,能够继承自己和兄长的学问,并把理学发扬光大,甚至开宗立派。 但是这一年多,他深受《半月杂谈、《东京时报等报纸杂志的影响。虽然理学方面还没有看到太多变化,但是对于治理国政,想法有了极大的变化。 这一点与游酢恰恰相反。游酢是对《半月杂谈等报纸杂志,越看越憎恶。 或许游酢长于诗词和治学,对施政抚民中的种种弊端看得不清,只是沉浸在理学等务虚之中。 程颐突然想到官家大肆褒奖范文正公的事。 天启元年正旦后,《半月杂谈《文林报长篇累牍地报道范文正公,说他立功立言立德,推崇为大宋第一圣贤。 范文正公的学问、品行、政绩,都没有话说,在大宋儒生士林中影响很深,尤对于数量众多的寒门学子,更是起着楷模的作用。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以天下为己任,修身治国的远大抱负,现在更是被大力提倡,与“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相结合,形成了一种滚滚新潮流。 民本、务实、格物,合在一起,就是报纸杂志上常说的目标、态度和方法。 程颐察觉到滚滚潮流中暗藏的凶险。关学、洛学、朔学、蜀学、元祐义理学、熙宁新学等等,它们在这大潮中沉浮,慢慢被融解其中,长处优点被吸收,短处缺陷被抛弃 想到这里,程颐猛地一惊,他突然意识到,如果洛学不加以改进,“与日俱新”,很有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消亡,理学也可能失去传承。 似乎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了! 第二十七章 千里河山寸许长(一) 崇政殿东御书房里,赵似与章惇对面而坐。 “官家,清邪扶正大会开完了,《僧道尼诸功德规范律修改案在礼部制议厅再次审议,预计下月初呈送到秘书省,然后正式公布。按照大会议定,每县保留两座释门刹舍,一座道门观院,超过一万户的大县,可再增加一座。尼姑庵和其它教派院舍若干。每座释门刹舍正式僧人不得超过十五人,所有僧侣道羽需在佛学院、道学院进修三年” “官家,条陈律法皆定,但是具体执行,却会遇到极大的阻力。”章惇开口说道。 “嗯,这个朕心里有数。释门可能会放弃,反正朝廷不会饿着冻着他们,依旧能够念经礼佛,也就罢了。但是背后的地方大户,不会那么轻易就范。财帛动人心啊!” 说到这里,赵似语气一转。 “章相,全国上下五万多座僧刹,其中与地方世家大户勾连的,只是少数而已。其余大部分的僧刹,应该都是自生自灭,或者略有薄产。尚书省要区别对待,不要伤及无辜,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喏!” “这少数僧刹,以及勾连的地方世家大户,是尚书省关注的重点。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对执行新官制的中枢和地方官府进行一次淬炼。好钢是千锤百炼出来的。” 章惇听赵似说出“淬炼”这个词,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官家为何要坚持把军改完成后,才正式推动新官制变革,这是根本原因。因为这次改制涉及的面太广,涉及的利益太深,很容易引起动荡。 想必官家把这些后果都预料到了,也做了应对准备。 “官家,王禀出任晋宁军,河东郡守林子中林希奉命重修太原城;韦宝庆出任保宁军,折可适出任冀宁军,宗汝霖出任河北郡守。其余十六卫已经编练完成,督卫各部的军官,陆续从万胜学院和骁骑营毕业,充任满员。这局已经布下,就看那些真正心怀不轨的人,何时按捺不住。” 赵似点了点头,章惇的这席话,说明他彻底理解自己的一番布局。 “这是一个契机,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官家说的极是,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着自己跳出来的人,好捉了祭天啊。 “好了,这事暂且放下,我们说说天启改制的事情。新官制已经颂布,尚书省左右仆射和十部尚书、左右侍郎的名单也已经公布” 赵似顿了顿,继续说道:“按照《国体大诰里的定制,章相你这位太宰职位,正常任期为五年。期间若非自辞和弹劾,朕不会罢免你。还有左右仆射和尚书侍郎,也是如此。” “官家如此信任老臣,感激零涕。” 章惇真心实意地说道。 确实,在去年下半年,官制草案确定,公布在报纸杂志上供人讨论时,官家就已经与自己沟通,确定自己为尚书省太宰,负责组建国务内阁。 左右仆射,十部尚书、左右侍郎的人选,都是官家与自己几经磋商后才定下来的。 除了左右仆射,自己的副手,官家提出了他的人选,其余十部尚书和侍郎职位,都是几经讨论,充分沟通后,多半以自己的意向为主确定下来的人选。 遍数历代先帝的诸多执相,从来没有获得过如此尊重和信任。 记得上次官家在自己府上说的,他确定自己为总理国政的“班长”,会充分信任自己,整个班子成员肯定会优先考虑自己的意见。 他确实说到做到。 赵似摆了摆手,继续说道:“章相,五年施政大纲,我们在年前已经讨论敲定。现在要按照执行了。” “这点请官家放心。五年施政大纲,是未来五年老臣率尚书省治理国政的目标和规范,必定会遵行无误。” “这点朕很放心。因为这施政大纲,不仅有朕的期望,也有章相的心血。只是这五年施政大纲里,多半是各项改革,全是硬骨头啊。” “官家说得没错。不过有官家的鼎力支持,老臣毫不畏惧。”章惇傲然说道。 看到他如此模样,赵似心里有了几分感动。 当初就是看到他这样的性格,才决定与他“携手”。满朝文官,像章惇这样有担当、有魄力、有手段的,真没有几位。 执拗傲物?就是要这样的脾性,否则的话面对重重阻力,早就败退了。 “哈哈,章相不用担心,朕这个人毛病虽然多,但是一诺千金。而且这些都写进了律法,朕也翻悔不得。”说到这里,赵似变得语重深长,“律法以朕的名义颂布,朕要是带头不遵循,还指望别人能遵行吗?” 章惇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章相,尚书省治中局,协助你处理往来文牍等具体事务;咨议局,是你的顾问和参谋。两者都是你处理国政,指挥十部和地方郡县的臂助。其中人选,你要好生斟酌。” “老臣知道。治中局治中从事和副手,咨议局咨议长史和副手,以及两局各房首案都已经确定。” 章惇谨慎地答道。 治中局和咨议局,算是他的幕僚和顾问团队,各有若干编制。 太宰治中从事和咨议长史品阶同各部都司,但拥有更多的实权。且两局人员完全由他挑选任命,不仅左右仆射无法干涉,按律法,官家也不能直接干预。 这是身为尚书省太宰的特权之一。 问题是,头回遇到这种待遇的章惇,不知道如何选拔尚书省治中局和咨议局的人选。 后来还是赵似提醒指点。直接把此前他在门下省做执相时的,为他负责文牍往来的令史薛遇贵提拔为治中从事。 再从成均、璧雍等大学和弘文、格物两院,聘请十几位精通赋税、河工、农事、商贾、会计的教授为咨议局咨议郎,任命其子章授为咨议长史,居中联络。 “此外,统计局对于掌握国政具体实情非常重要,对章相你们治理国政有着莫大帮助。所以朕决定把统计局,改名为国情检计局,划归尚书省直管。但是国情检计局的实情数据,尚书省必须与秘书省共享。” “老臣谢官家。” “这次上元节大案,朕知道,你们对那些情报部门很是腹诽,觉得过于繁多,无孔不入。朕想了想,觉得有几个部门确实重复了,反而造成效率偏下。所以朕决定,撤销合并保卫局。朕的扈从保卫,交由内侍省特勤局管理和御卫师执行。” “三品、右将以上官员将领的护卫,三省十部、枢密院、格物院、研究所、军工厂、大型厂矿、桥梁、渡口、港口等紧要部门的安全保卫,交给兵部保安司负责。至于谋逆等大案侦办,则划归给司法调查局跟其它罪案调查一并处置。” 说到这里,赵似扳着手指头说道:“章相,俺们可得说清楚了。军情侦查局负责军情刺探,不会再管其它;枢密检详局负责反间谍和保密工作,现在从枢密院划归秘书省;司法调查局归你们尚书省法部直属,负责大案要案的调查和侦办。西检文房早晚要撤并到军情侦查局里。这回,你们放心了吗?” 还是不放心啊,官家,东校字房你怎么提都不提?它可是密探百官军民,才真正属于无孔不入。 第二十八章 千里河山寸许长(二) 但这话章惇绝对说不出口来。因为东校字房只是都知监下属的一个“丝毫不起眼”的机构,它的职责只是检校存放在内侍省都知监里的机密文字而已。 不管你信不信,它就是如此的职责。 章惇想了想,最后还是沉住气说道:“官家信任臣等,这点,臣等是心知肚明,皆怀感恩。” 赵似笑了笑,也不再追究这件事。 章惇转移话题道:“官家,请问兵部保安司如何执行如此繁重的工作?” “兵部保安司下属除了测绘局、边境局外,还有一支保安警队,用于保卫我们大宋内部安全。朕原本设想放在警政司,后来有人建议说诸要权过于集中在警政司。于是朕就改为隶属于兵部保安司。” 无非分权制衡罢了,章惇心里有数了。 赵似继续说道:“去年公布的官制变革草案,是朕对天下官民的一种试探,这点章相你是清楚的。你也是为数不多知道最终方案的人。只是今年正旦,《国体大诰一并颂布的官制新改方案,一直在修修改改,做了不少调整。其中原因,章相也是知道的。” “老臣知道官家的苦心。一切从新,需要根据实际情况不断微调。” “章相理解就好。不过大的框架已经定下,微调修改都不会影响施政。所以我们君臣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按照施政大纲,一步步执行。明天要召开水陆交通建设规划会议,章相准备好了。” “官家放心,老臣准备好了。” “好!要想富,先修路!我们要想让大宋国强民富,工商大发展,这水运陆路的建设,必须要做好好的规划,然后大干一场!这是一件重要又长期的工作,所以必须先动起来!” 崇政殿正殿,一副硕大的地图悬挂在大殿左边两个梁柱之间。 赵似、章惇、苏辙、范纯仁,左仆射吕惠卿,右仆射安焘、黄覆,计部尚书蔡京、工部尚书许将、权兵部尚书郭忠孝、秘书省侍中蔡卞、左散骑常侍长孙墨离,围坐在地图前面。 在周围,谭世绩带着十几位秘书郎,有的做记录,有的负责分发材料各司其职。 “今天讨论工部制定的陆路水运建设五年计划许卿,你来说一说。”赵似先发言。 “喏!” 许将从一位秘书郎手里接过一支长长的细木棍,站在大地图前,开始讲解起来。 “陛下,章相,苏司徒,范司寇,诸位同僚,根据尚书省五年施政大纲,工部制议厅草拟了大宋陆路水运建设五年计划。本部先从陆路建设说起” “陆路建设,主要是修建直驰干道。标准工部制议厅有草拟,正提交给省里,等批复后正式颂布为部定标准。直驰干道为国家级干道,在草拟的部定标准里为甲级公路。宽十米,可同时左右各对开两辆马车,再加上中间间隔两米,左右各一米的边沿” 两位秘书郎展开一张半丈见方的草图,把直驰干道的“效果图”展示给众人看。 郭忠孝好奇地举手问道:“许尚书,打断一下,请问这十米是如何计算出来的?” “郭尚书,每辆马车的宽度是一米五,这是部定马车标准的内容” “一米五哦,应该是两匹马并行的宽度。原来如此。”郭忠孝恍然大悟道。 许将笑了笑,继续开始往下讲,“在甲级公路标准里,路面高出两边地面,边沿外侧每隔两丈种植一棵长直树,树外必须各有一条人行道,再外面左右各一条排水沟。路基以实土夯实,中间一层泥石混石灰土,半米厚,夯实。最上面一层三分之一米后的熟土,夯实” “未来五年,工部的交通建设重点项目,是陆路修建六条直驰干道。三纵一横。三纵,左纵干道从太原城起,向南经过祁县、介休、临汾、绛州,在垣曲以浮桥过黄河,入洛阳城西龙门镇。继续南下,过颍阳、汝州、南阳、襄阳、长林至江陵。取名阏逢国道,也叫太江公路。” 许将拿着细长木棍,在地图上指点起来。 “中纵干道从恒州真定起,过高邑、邢州、邯郸、安阳,在白马津以浮桥过黄河,过开封城西岳台镇南下,过颍州、信阳、孝感至鄂州汉阳。取名强圉国道,也叫真汉公路。” “右纵路从齐州历城起,南下奉符泰安、兖州暇县、滕县、徐州彭城、宿州符集,再分两路,左路南下庐州,右路直下江宁城北岸的六合县宣化镇。取名柔兆国道,也叫齐和公路。” “一横自东海海州起,经徐州彭城、宋州、陈留,过开封城城西岳台镇,再经郑州、洛阳、新安、陕州,入潼关,过华州、京兆府、咸阳、扶风、岐州凤翔、直至渭州。取名困敦国道,也叫海渭公路。” 听许将念完,众人许久才敢言语。 “这是一项耗费巨大的工程啊。”苏辙徐徐说道。 “也是一项功在千秋的工程。”许将立即答道。 范纯仁一脸凝重地问道,“如此耗费巨大,如何执行?” “我们的计划是争取在十年内修完。前五年完成阏逢国道和困敦国道这两条直驰干道,后五年完成强圉国道和柔兆国道这两条直驰干道。” 许将答道。 “征发民夫吗?”苏辙凝重地问道 “不,”许将看了看赵似和章惇,答道:“一是调用劳役营。劳役营由西夏党项战俘、判处劳役的罪犯等组成,估计在十五到二十万左右;二是以招标方式,把工程分段承包给营建社,大约需要三十万劳力;三是动员军民官庶,进行义务劳动” 沉默了一会,范纯仁出声问道:“钱粮如何调配?” 这时计部尚书蔡京出声答道:“三纵一横修路计划的第一期预算,即未来五年的修造预算,计部度支司与工部营建司合力草拟出来,共需一千七百二十万贯分五年支出。至于这笔钱从哪里来” 蔡京稍微停了一下,“酒、盐、茶三税里分五年挤出一千万贯。酒、盐、茶三税平均每年入一千六百万贯左右。每年挤出两百万贯来,还是能做得到。” 蔡京还有话没有说出来,三月底四月初,“赋税整饬辩议会”后应该可以确定经改的第一步,也是重要的一步,赋税改革。 赋税改革方案,他身为计部尚书,早就知道。根据新的方案,未来几年赋税还会增加很大一部分。 但现在还都是未知数。 第二十九章 清风半夜闻鸣蝉(一) 看了看不动声色的赵似,又扫了一圈神情各异的众人,蔡京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其次计部以未来十年海贸关税为抵押,发行五年和十年交通建设债券,准备筹集三千万贯钱,部分用于国道建设。” “第一期五年期交通建设债券五百万贯,计部与富国、阜丰、通商三家银行商议妥当,以一定折扣交由他们发行。相关钱款,三家银行会先行垫付,在三个月内陆续汇入计部账户。” 债券,还交通建设债券?这又是什么玩意?莫非又是蔡元长想出来的敛财的方法? 这个蔡元长似乎很擅于搞这些,敛财高手,所以才从哲宗皇帝到现在官家,一直屹立不倒。 不过听上去没有直接给百姓们滥加赋税,摊派杂捐来筹集这笔额外支出,也没听到增加徭役。苏辙和范纯仁勉强按捺住心思,没有出声。 这也是一种信任,大臣们对赵似的信任。 在他们眼里,新官家虽然看上比神宗、哲宗皇帝还要“胆大妄为”,但是他不仅魄力大,手段也跟得上。总是能想出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方法解决问题。 所以范纯仁和苏辙能够说服自己,先等等再看。 蔡京把修路的钱如此筹集说完,许将又继续讲述他的交通建设五年规划。 看到他站在地图前面,苏辙和范纯仁心肝尖尖又在发颤。连修四条直驰干道,如此大的工程,还不满足?还有大动静? 千万不要太浪!前隋炀帝就曾经这么浪,耗费国力,结果身亡国灭。大宋可没有那么多本钱去浪。 苏辙和范纯仁决心先听听许将的计划,再看看如何劝谏。 “陆路还有一条路,列入工部交通建设规划重点项目目录。琼林苑格物院起,经开封城朱雀门到赤仓镇四十二里的有轨马车。这条有轨马车属于试验性质,由格物院和赤仓十几家工厂合力集资,经工部、开封府批准试行。目前正在铺设轨道,制造车厢,训练牵马,预计明年五月才会投入使用。” 说完这个题外话,许将继续说道:“陆路建设规划已经清楚,现在要说的就是水运。从元符三年,陛下就指令工部会同地方,清理运河积淤,疏通河道,已经颇见成效。在未来五年里,水运建设计划如下” “重点项目一,疏通和拓宽广济河和济水河,为开封城打通一条最短距离的通海水运河道。广济河和济水河常年堵塞,河道不通,水运艰难。元符二年,黄河在内黄决口,从北道入海,远离了广济河和济水河,暂时不用担心黄河夺道入海。” “配合黄河治水委员会的治水方略,”说到这里,许将插了一句,“黄河治水委员会由工部右侍郎曾茂明领衔。原本这次由他一起给大家讲讲黄河治水十年计划。只是黄河治水第一期工程在高唐出了问题,他连夜赶了过去。就推迟到下次。” “重点项目二,配合治水方略,我们会在第一年同时疏通和扩宽永济渠和汴河渠的河道,确保河北、中原、江淮三地的运输畅通。重点项目三,我们会疏通和扩宽汴河渠北边的古汴渠,改名为北汴渠,使其通过泗水能直达淮阴,与楚扬运河连在一起。提高从江北、江南向中原输送物资的运力。” “重点项目四,我们会联合格物院船舶研究所、航海研究院,统一内河船只制造工艺和标准,然后以此为基础,成立六家造船厂” 苏辙和范纯仁听得头皮发麻。又是大手笔,这得多少钱? 大宋每年的岁入不过六千万贯左右,支出却在七八千万贯。 熙宁变法党为何在党争中屡战屡胜,因为他们都是搞钱小能手,帮神宗、哲宗两位皇帝解决了让他们焦头烂额的财政赤字。 经过熙宁新变法党的几番折腾,朝廷的财政问题得到了部分好转。但是这几年各方面都在不停地折腾,仓库里的钱粮还没有捂热又哗哗地流出去了。 现在官家又如此大手笔,这个重点项目,那个重点项目,需要的钱财肯定是海量。钱从哪里来?如果加重对百姓的盘剥,那不行,就算不做这个司徒司寇,也要坚决反对。 这是原则问题。 “重点项目五疏通和扩宽广通渠和渭水,把关中与中原连在一起。” 许将的木棍在地图上滑动,大家的目光随之移动。 “中原与关中之间的水运,最大的问题在陕州陕县以东的黄河三门险峡和中流砥柱。按照计划,到那个时候,格物院到赤仓镇的有轨马车,经过两年的试验运营,应该成熟。届时可以铺设一截有轨马车,绕开三门险峡。格物院初步试验,有轨马车的运力效率是普通马车的四倍,经过改进,可以增长到六倍,与水运相差不远。” “待到时机成熟,可以铺设从洛阳经潼关,直达京兆府的有轨马车,从而绕开那一段并不适合水运的黄河河段不过那可能是第二个,或者第三个五年计划的重点项目。” 听到这里,范纯仁实在忍不住了,扬声道:“官家,如此磅礴计划,耗费肯定十分浩大,钱粮从哪里来?” 赵似沉声答道:“千头万绪,就在于一个钱字。没有钱,天大的雄心壮志,也无法实现。但是我们不做这些,就无法摆脱恶性循环。所以我们需要一笔启动资金。为了这笔启动资金,朕是豁出这张脸,对那些富得流油的佛刹舍院下了手。” 听到这里,章惇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但这是应急的措施,更重要的是走上一条民富税丰的良好发展的道路。到底怎么做,范仲公,等《赋税整饬辩议会上辨明了,你便可见真章。” 范纯仁略一沉思,答应道:“好的陛下,老臣拭目以待。” 等到范纯仁的话落音一会,许将见没有其它什么意见,准备开始讲述海运建设计划时,李芳轻轻走了进来。 “官家,李香药来了,带来了圣母太后娘娘的懿旨。” “母亲的懿旨?”赵似脸色闪了闪,语气有些不快,“出了什么大事?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朕正在开御前国事会议。” 李芳连忙附耳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赵似脸上闪过讪讪之色,“母后催得这么急吗?” 第三十章 清风半夜闻鸣蝉(二) “官家,娘娘请太史局选了黄道吉日,就在三月十二日,离得不远。还有礼部、宗正府一系列的流程,时间十分紧迫。所以娘娘特别着急,今天刚与皇后和贵妃娘子把人选定下,就拟定了懿旨,然后叫李香药今天务必找到章相,督促尚书省和礼部立即开始准备。” 听李芳提到自己的名字,章惇也很好奇。圣慈宫有什么事?这么着急找自己?莫非看来圣母太后朱娘娘很着急。 不过也是,要是早日传出喜讯,这事关国体的朝政大局也就早一日安定了。 “既然如此,那就叫李香药进来宣旨吧。”赵似悻悻地说道。 “喏!” 李香药捧着一卷诏书走了进来,脚步有些慌乱,额头上冒着汗,一阵疾跑后的脸上,泛着红色,还有些惶然。 他当然知道官家最恨人在商议国事时打岔捣乱。尤其是内侍省的人,一顶寺人干政,足以让他去吃司礼监慎刑局的毛竹板子,一直吃到嗝屁为止的那种。 可他实在是没有办法。 这是圣慈宫圣母皇太后朱娘娘交代下来的,亲口叮嘱他,今天午时前务必把诏书送到尚书省太宰章惇手上,再盯着章相把事情安排给礼部。 “陛下,小的是奉圣慈宫太后娘娘严令,向章宰相宣懿旨。”李香药诚惶诚恐地说道。 “朕知道了。章相就在这里,你有懿旨就宣读吧。”赵似没好气地说道。 “喏!” 李香药走到章惇,客气地说道:“太宰,圣慈宫的懿旨,你老听着。” 章惇站起身来,正一正硬翅官帽,理一理朱红官袍,叉手正色道:“请大监宣读懿旨。” “天启元年二月庚申,圣慈宫谕知尚书省。眷言壸教,实系国风。辨彤管之等威,既存旧制。益紫庭之位号,亦著前闻。爰考典章,用新班秩。自今增置淑仪、淑容各一。” “齐州章丘淑女、礼部功德司都司李格非之女李氏,和惠积中,柔嘉成德。谨言容而有度,率箴训以自持锡芝函之渥命,峻赤绶之宠章。益茂淑声,以祗荣数。可充淑仪。开封祥符民女,黎民刘宗元之女刘氏,克谨于柔仪,图史之言。率循于懿范,宅宗伊始淑温居质,柔靓成仪。钦承渥典,弥蔼芳风。可充淑容。” “谕下尚书,着礼部遵礼当奉,以三月十二日行册封之礼” “臣尚书省太宰章惇,恭领圣慈宫太后懿旨。”章惇拱手行礼道。 原来是给官家选嫔妃美人,充实后宫啊。 众臣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正在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 去年一年,是皇室斩衰期,后宫嫔妃怀孕产子,不符礼法。 所以元符三年一整年后宫没有动静,大家都能理解,也挺佩服官家。防范措施做得好,或者他有恒心有毅力,保持一年不近女色。 不管如何,官家都做到了。 今年斩衰期满,就没有那么多避讳。当务之急是后宫产下子嗣,无论嫡庶,有后就好。否则的话,一旦有变,那就是天崩地裂的局面,一切要翻过来。 大家着急,圣慈宫太后更急。 听说去年下半年,朱娘娘就开始在暗中物色人选,要给官家后宫塞几个人,确保官家能在今年短时间里诞下几位皇子来。 只是官家不答应,说是有皇后和贵妃足够了。 中间不知发生了变故,好像听说皇后和贵妃也劝了官家,这才做出了让步。只能选两位,再多就不行。 刘氏刘三娘子听说原本出自崇恩宫,好像是因为绝色娇媚,入了朱娘娘的眼,被讨到圣慈宫。算是朱娘娘的人。 李格非之女李氏,听说是个才女,此前想许配给赵挺之之子。只是造化弄人,赵挺之一家已经人事皆非,李氏却要入宫。 听说李氏是明贵妃向皇后娘子推荐的人选。现在看来,圣慈宫选一位,皇后曾娘子选一位。 后宫也搞权衡?看来这里面大有玄机啊。 几位臣子互相眨了眨眼睛,眼神继续在空中来回传递。 听说庆寿宫向娘娘也推荐了两位人选,是她身边伺候的郑氏和王氏。朱娘娘原本是喜出望外,还特意去庆寿宫感激了一番。 大家以为庆寿宫与圣慈宫以及官家之间的关系就此缓和时,突然爆出意外。 不知是谁在朱娘娘耳边说了几句,然后朱娘娘炸了。严词拒绝郑氏和王氏,甚至直接下旨,把郑氏和王氏赐给十一哥吴王。 很快有消息传出来,原来郑氏和王氏确实是向娘娘身边最得用的宫女,才色皆佳。但是哲宗皇帝还在位、十一哥还是端王时,端王时常去庆寿宫向向娘娘请安,颇得向娘娘喜欢。然后向娘娘当时就命郑氏和王氏,在端王身边伺奉 听说朱娘娘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当时气得差点晕厥过去。庆寿宫与圣慈宫的关系,不仅没有转暖,还更加冷了几分。 有人说这是官家的手尾。因为还在潜邸时,他就密切关注着端王的一举一动。宫里也有不少眼线,庆寿宫里的那些事,他应该能知道的。 以前引而不发,是没到时候。现在庆寿宫主动挑起这事,他肯定忍不住,使人把真相悄悄告诉了圣慈宫朱娘娘。 大宋天子,九五至尊,怎么可能当接盘侠? 也有人说这是皇后的手尾。 依据是官家即位后,整饬改编了内侍省后,把后宫大小事宜完全托付给了皇后。圣慈宫朱娘娘和庆寿宫向娘娘身份尊荣,但一向深居简出,不理这些事。所以后宫实权掌握在皇后曾娘子手里。 佐证就是上元节过后没几天,内侍省突然查出崇恩宫几位尚宫和内侍,收受外臣贿赂,泄露宫闱禁秘,被皇后曾娘娘叫司礼监慎刑局拿下,当着上千宫女和内侍的面,活活杖杀。 崇恩宫内外被重新换了一遍。崇恩皇后刘娘子的人,宫女被放出嫁人,内侍被打发去给哲宗皇帝守陵,连道观佛刹荣养的待遇都没有。 原本十分嚣张的气焰,结结实实挨了致命的一击。 皇后曾娘子如此手段,怎么可能会让向娘娘安插人手在官家身边? 看到章惇等人眼里的八卦好奇,赵似哭笑不得,只得挥挥手道。 “那就先休息休息。章相安排礼部遵行圣慈宫太后懿旨,其余人喝喝茶,吃点糕点,活动活动。两刻钟后我们继续。” 第三十一章 平生丘壑落笔草(一) 开封城右一厢,与太平兴国禅刹隔街相对的是启圣院,地方十分宽敞。但是现在它被改为礼部考试院。 天启元年的礼部科试,两天前开始在这里举行。 将近黄昏,随着悠长的钟声响起,院门大开。过了一会,应试的举子们三三两两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垂头丧气的,肯定是没有考好的。但是考好的,似乎也不见得有多高兴。他们脸色凝重,阴晴未定,对未来满是忐忑。 有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身穿一身灰色棉布衫袍。他叫李维,字存真,江西吉州人士。他脚步有些沉重,蹙着眉,额头挤出一个厚厚的“几”字来。 身边一位二十出头、身穿水蓝色湖绸衫袍的男子,神情要轻快多了。 他叫陈修,字道之,江北扬州人士。 两人从考试院里走了出来,下了台阶,忍不住回身,看了看简朴端雅的考试院大门。 “考完了。”陈修喃喃地念道,有些不敢相信。 “是啊,考完了。科试也完了。”李维愤愤地说道。 “道之兄,考得如何?”陈修问道。 “一份教职应该保得住,但我还是想入成均大学。”李维心情有些不好,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存真兄,你考得如何?” “也是一份教职应该可以保底。可我想入辟雍大学。” “辟雍大学?”李维脸色微微一变。 去年因为哲庙先帝驾崩,春季的礼部科试推迟一年。两人被一起安排在洛阳的白马寺,嗯,现在应该叫白马宝刹里。 正好又同住在一间屋舍里,趣味相投,一年相处下来便成了好友。 “道之兄,你还想着拜在季升先生(苏携)门下?” “是的。”陈修一脸向往地说道,“子容公(苏颂)在润州退居著书,我曾经跟随师长拜访过几次,曾经想拜在子容公门下,只是子容公年事已高,不再收徒。能拜在子容公之子季升先生门下,也不错。” 说到这里,陈修语气变得有些兴奋,“去年季升先生出版了《物理学-格物致理之学》,又翻译了泰西数学名著-《几何原理》,他的这两本著作,让我是拨开迷雾见庐山。现在听说他不仅是格物院物理所所长,兼辟雍大学张衡学院长,还负责组建机械研究所要是能考入辟雍大学,拜在他门下,再好不过。” 李维看着陈修有些激动的样子,心中飞过一些不过,忍不住牢骚道:“道之兄能拜在明师下,也不枉经历一次礼部科试。虽然没有东华门唱名,也算是得其所。” 东华门唱名? 听到这个词,陈修神情一黯,心里也忍不住有些失意。 东华门唱名,是大宋士子学子们梦寐以求的理想,想不到居然被官家取消了。要是早知道如此,早几年自己就出来应试。万一运气好,中了呢?也不再留这遗憾。 相比陈修只是失落,李维却是心如刀绞。 他是非常正统的儒生学子。尽管在这推迟礼部科试的一年时间里,朝中官员明里暗里示意,科试要大改,你们这一科可能是试点。多花点时间学一学算学。 如果在算学上实在没有天赋,就花点时间和精力背一背官家的大诰律法,或者花点精力收集报纸杂志,学学上面的时政策论。 最好集中精力看《半月杂谈》,这份秘书省制议厅主办的杂志,要是把它学通了,成均、璧雍随便考。 但李维不屑去改换门庭。他觉得齐身治国学好经义就足够了,其余的都是旁门左道,不值得一学。 陈修喜欢所谓格物之学,但是经义正学却没有耽误,李维这才与他能够相处到现在。甚至还觉得可惜,陈修天资比他要强得多,要是把全部心思花在经义理学上,成就会远远超过他。 原本他以为上千应试举子们,只会有少数人接受暗示,改换门庭。 可是这两日在考试院一考,他才猛然发现,不少平日里在他面前大骂旁门左道,誓言要捍卫经义理学的士子们,早就悄悄或学习算学,或练习策论,或精研律法。 可李维对这些“叛徒”却恨不起来。 能来参加礼部科试的,哪一位不是苦读十几二十年,费尽千辛万苦,才杀到这一步。 谁愿意轻易放弃? “道之,现在科试到底改成了什么模样?痛心疾首之余,又觉得迷茫不解。” “存真兄,不着急。我有位亲戚长辈,在尚书省里任事。他知道在下今天考完,所以特意在潘楼备下酒宴,洗疲去乏。存真兄不如一起去,当面向他请教一番。” 李维想了想,虽然有些抹不下面子,但是心里真的想搞懂未来科试到底会改成怎么样。自己这次科试考中后,会是怎么样的前途。 于是也就答应了,跟着一起往潘楼而去。 在路上,陈修向李维介绍他的亲戚长辈。 “我的表舅父,姓张名康国,字宾老。他管我外祖母叫姑姑,受过我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恩惠,得以顺利治学。元丰年间中进士。绍圣年间,计部尚书蔡大官人举荐他提举两浙常平。发仓赈荒,救病济弱,颇有政绩。” “元符二年,官家以简王宣慰陕西六路,继而用兵西夏。颖叔公(蒋之奇)被举荐为陕西六路转运使,辅助质夫公(章楶)。当时军饷粮草,事务繁多,颖叔公身体不好,有些不支。蔡大官人又举荐了我表舅父,为转运副使。” “后来又转任秦川郡布政副使,去年年末,蔡大官人正式确定要执掌计相,便举荐我表舅父为计部右侍郎。” “计部右侍郎?”李维吓了一跳。 他万万没有想到陈修“尚书省任事”的亲戚,竟然是位侍郎,而且还是总理天下财赋的计部侍郎。 到了潘楼,报了名号,陈修和李维被伙计引到一间雅间。 敲门得到应声,两人推门进去,见到两位男子。一位四十岁出头,穿着一身道服;另一位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淡色的简王服。 年长的正是张康国。 “侄儿拜见舅父大人。这位是我的同科好友李维,字存真,江西吉州人士。” “道之可算考完了。”张康国感叹了一句,身为过来人,他知道省试不好过,也遭罪。” 然后转过头来,“李存真,果然一表人才,人中俊杰。这位是我的好友,宇文仲达(宇文粹中),益州广都人士,现在禹谟馆学习。” 听了张康国的介绍,陈修和李维的脸上不由浮出敬仰之色。禹谟馆,隶属翰林院,是大宋精研律法的最高学府,能进那里就读进修的,都是一时人杰。 “正好遇到禹谟馆第一期招生,宇文不才,侥幸考中。”宇文粹中谦虚了两句。 四人坐下后,张康国问了几句陈修李维考试的情况。 陈修答了几句,顺势问起两人想问的话来。 “舅父大人,我与存真虽然都考完了,可心中疑惑却依旧重重。而今官家改制,这科试也在大改,改得我等稀里糊涂。这科要是侥幸考中,不知前途如何。要是失意落选,又不知下科如何预备。还要请舅父大人指点迷津。” 张康国哈哈一笑,“问我,算你问对了。正旦那天,以官家的《国体大诰》起始,新官制正式颂布。说实话,我们也是搞不清楚这繁杂的新官制。正好二月份开始,秘书省组织三省各部各院展开学习。一个多月,算是学习明白了。也把相关的的教育和考试制度搞清楚了。” 说完,张康国指了指宇文粹中,“仲达正好是新教育和考试制度的第一期受益者,可以给你们现身说法。” 宇文粹中连忙推辞:“我也正好向宾老先生请教。” 三人侧耳倾听,等待张康国的解说。 第三十二章 平生丘壑落笔草(二) 张康国斟酌了一下,然后捋着胡须说道:“官家新考试法,可以看做是王文成公(王安石)三舍法、新贡举法的继续,而且改动的更多。要想说清楚新考试法,必须要从新学校和教育法说起。两位贤侄不嫌我啰嗦吧。” “不,不,我等正好洗耳恭听。” “根据中书省新颂布的《大宋教育条例会律》,我朝此后的教育分国民教育、高等教育和职业教育,校舍分学校—小学、中学、专业学校,学院和大学。这些,大家都知道的吧。” “知道。” “嗯,那我们从小学说起。一般每县设中学一座,小学若干。要是偏远地区,地广人少的州县,可能每县只设小学两三座,中学只有在州里才有。”说到这里,张康国不由想起什么来,转头对宇文粹中说到。 “仲达,你们禹谟馆和彝伦馆,去年年底不是组成了一个学习考察队,前赴登封、密县,其中一项就是学校和国民教育改革,不如你说说。” 彝伦馆? 陈修和李维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彝伦馆和禹谟馆同属翰林院,后者是培养司法官的最高学府,前者则是培养政事官的最高学府。 宇文粹中毫不迟疑地应道:“好,正好某实地考察过国民教育,熟悉,我就说说。” “登封、密县有近半地方是山林之地,村落散布其中。按道理应该每两三个乡设一所小学,所有适龄童子集中学习。但是这不现实。” “各乡的村落相隔太远,最远处,从这边到那边,要走上大半天。其次,六岁童子即可入学,这么小的童子寄宿学校,父母亲不放心,学校教师也没有那份精力做保姆。” “登封、密县是国民教育试点县,学部国教司和河南郡文教厅在那里有联合工作组。面对这个难题,工作组想出了一个办法。”宇文粹中说到这里,问了陈修和李维一个问题。 “小学六年,每年分两学期,具体学什么,你们知道吗?” 陈修和李维摇了摇头。 宇文粹中只好解说道:“学部联合弘文院、格物院,有编写一份《国民教育教学大纲》,小学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中学从七年级到十年级,每学年每学期需要学什么科目,具体学习内容的纲要,都有一一明列。学部有按照大纲编有教材范本,后续中学和高等教育招录考试的内容,都是按照大纲来的。” “按照大纲,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只有四门科目。《国文》、《算学》、《德育》和《体育》。” “仲达先生,请问这四门科目到底学的什么?”陈修和李维对视一眼,好奇地问道。 “一到三年级的《国文》,主要是识字。弘文院国文所在简化字的基础上,有编纂出一套注音法和部首分拆法。一到三年级国文就是以注音法和部首法为基础,学习识字,然后是组词造句,好像大纲要求是三年学完六百个字。四到六年级的国文主要学习阅读、作文” “算学就是加减乘除。格物院数学所引用了天竺数字,在《算经》、《九章》等前人典籍基础上规范了运算符号和规则九九乘法表,两位郎君可听说过?” 陈修眼睛一亮:“我在白马寺读《数学入门》时见过,还背了下来。” 宇文粹中哈哈一笑,“某在禹谟馆学习时,最先背的就是逻辑规则表和这九九乘法表。” “体育就是时常锻炼,跑步、单双杠、蹴鞠要的是强身健体。不过体育只是必要分,中学、高等教育招录时,体育只需达标及格即可。” “如果不达标呢?”李维好奇地问了一句。 “考得再好,中学和学院大学也不会招录。”宇文粹中答道。 他看着李维瘦弱的身体,连忙补充了一句,“体育考试其实很简单,十几项科目,考试科目是二加一,即跑步、仰卧起坐两项必考科目,再加一项选考科目。只要经常保持锻炼,很容易达标的。” 看到李维没有做声,宇文粹中继续:“《德育》就是教授圣贤经义的道理,忠君爱国,仁义廉耻、克己复礼” 听到这里,李维的脸色才微微缓和了一点。 “小学四年级后,增加一门自然。” “自然?道法自然?居然要学道教学识?” “不,不!”宇文粹中连连点头,“此《自然》是天地宇宙万物的意思。比如东南西北,何为东南西北” 哦,听到解释后,陈修和李维恍然大悟。 “解释了小学所学的科目,回到刚才我说的登封、密县小学试点。当时工作组想出的办法是两三乡为一个小学,每所小学再分四五个学组。三四个相邻村落的童子,就近分在一个学组。如此入学就十分方便。而小学各科目教师就轮流执教各学组。” “比如今天甲教师去一学组教国文,乙教师去二学组教算学,丙教师去三学组教德育,丁教师去四学组教自然。明天甲教师去二学组教国文,乙教师去三学组教算学,丙教师去四学组教德育,丁教师去一学组教自然依次轮换。” 陈修和李维只是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张康国却是抚掌赞叹道:“这个工作组里,肯定有秘书郎出身的人。只有秘书省出来的人,才会想出这个意料之外却确实可用的法子来。” 感叹了几句,张康国接过宇文粹中的话头,继续说道。 “小学入中学,需参加各州文教局组织的中学招录考试,也叫中考。一般情况下,每所中学每年招录的学子,少则数十,多则一两百名。那时学童已经十二岁,寄宿学校,家里也放心。中学四年,一二年级学习的科目是《国文》、《数学》、《德育》、《历史》和《地理》。” “《数学》,舅父,这是《算学》的升级吗?” “是的。” “三、四年级还增加一门《格物基础》。中学四年读完,即可结伴前往郡治,参加礼部考试院分遣各郡,指导和监督各郡文教厅组织的高等院校招录考试,也叫高考。考中者,乙等可被本郡院校招录,甲等可前往开封,参加成均、璧雍等大学的复试。” “舅父,如果中学读完,这高考没有考中,该如何?”陈修问道。 是啊,经历过县试、州试等诸多考试,一路过关斩将闯到礼部省试的两人,当然知道这考试的残酷性。能考中过级的,毕竟只是少数人。 第三十三章 功名不用渠路多(一) 张康国答道:“允许学子跟随四年级新生一起学习,也叫复读。只是复读期间,朝廷的许多优待取消,需要家里负担。律法规定,每一位学子最多只能复读三年,四次高考还未中,强制被各专业学校招录。” “专业学校?张世伯,这些学校具体学什么?”李维问道。 “就是学习各项技能的学校,属于职业教育范围。比如学炼铜锻铁的冶炼学校;学习精耕细作的农业学校;学习养牛牧马的畜牧学校;学习操帆舟的航运学校;学习做账算计的会计学校;学习纺纱织布的纺织学校” 听明白的李维忍不住皱着眉头道,“世伯,这似乎不是正经学校吧。” “是的。这些只是培养有技术的人员,本意是为各行各业培养专业的技术骨干。只是现在蓄势革新,百废待兴,极缺人才。吏部特别下发部文,声明在未来三年内,各专业学校毕业生,可招录入各县政务局。” “原来如此。”听了张康国的话,李维有些恍然大悟,“去年我接到家乡好友的书信,说不少昔日的同窗,还有县衙里的书吏,纷纷报考路里举行的专业学校招录考试。” “没错,去年是各路,今年是各郡,一连三年,举行不限门槛、不限年纪的专业学校招录考试。有志者和优异者考中该学校,一年学习期满,就能成为教师,或入职县衙各政务局,成为有朝廷编制的正式官吏。就算不想做官的,学到一技之长,足以养家糊口。” 张康国解释道,“这是一个大好机会,给予各地落第士子和小吏们入职官府,正式转正的机会。等到三四年后,国民教育和高等教育系统完善,官吏必须从各高等院校出,机会就此错失。” 陈修和李维对视一眼,两人是异口同声道:“我等还是想考入大学。” “大学不好考啊。你们这一科,能被成均、璧雍大学招录的人数,可能不会太多。大部分的人应该是被开封师范学院或洛阳师范学院录取,学习两年后正式成为教师。” 张康国的话刚落音,李维有些纷纷不平道:“我等辛苦科试,入学什么师范学院,最后还是做教师。跟那些突击考入什么专业学校,出来也可以做教师的人有什么区别?” 张康国和宇文粹中对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不同,这里面大有文章啊。你从哪所院校毕业,这叫学历,有高低之分的。璧雍、成均这样的大学,是为国立甲类大学;瞽宗学院、绳愆学院、司会学院、开封师范学院、洛阳师范学院属于国立乙类大学。” “江西郡的豫章大学、扬州的东海大学、江宁府的金陵大学、江东郡的姑苏大学、两浙郡的会稽大学,属于郡立甲类大学郡立乙类大学以下是专业学校,专业学校之下才是中学。” 说到这里,张康国语重深长地说:“按照吏部的《文官铨选条例》,学历高者,提拔、升阶要优于学历低者。而且进步到一定官阶,学历就成了门槛。此外,两位贤侄不要看不起教师。” “按照新官制,正式教师属于特事文官,享受跟其它文官同等待遇。大学里的主教授,官阶等同于知州。国立甲类大学祭酒,官阶等同右侍郎” “教师做的好,可以擢升为校长、文教局佥事和主事,然后主簿、县丞一路升迁你们明白吗?” 陈修和李维对视一眼,心里又泛起了希望,忍不住问道:“考入成均和璧雍等大学,就能出仕?” 张康国笑着摇摇头,“没有那么简单。无论是师范学院,还是成均和璧雍大学,两年学完毕业,需要再参加一次文官选录考试,也叫国考。分特事官、政事官和司法官三类考试。” “特事官是教师,按成绩分中学、小学教师,统一进入各郡的师范学院特教班培训半年,同时分科目。政事官就是我们通常所指的官吏,考中后成绩普通者,分发各郡,由各郡组织半年特教班学习,结业后再分发各州县。” “政事官类别考试成绩优异者,入彝伦馆学习一年,再根据学习成绩分发尚书省各部或者各郡布政司任职司法官考中后,先入禹谟馆学习一年,再行考试,合格者授予协律郎身份。有了协律郎的身份,即可申请入职检法官和大理判事官,也可停职出为讼直辩士。” “申请入职?协律郎申请一下就可以做检法官和判事官?”李维瞠目结舌地问道。难怪有些人对入读法政学院和禹谟馆的人,羡慕不已。原来他们知道这个内情。 张康国转头对宇文粹中说道:“仲达,协律郎的条例你熟,你来给两位小郎君说一说。” “没有那么简单。只有做过(检法)御史三年以上,郡判事院才会选任你为判事官。只有做过讼直辩士,有过实际案例,你才有机会比别人更快地从检法副御史升(检察)御史、中御史。做到了中御史,你进可以做判事官以博名,退可以做知名讼直辩士以求利。” 听完后,陈修忍不住咋舌,“如此复杂繁琐,这官,怕也不是那么好做了。” “没错。新官制的核心就是废除此前科举制度里,一考定前途的陋习。国民教育、高等教育,术有专攻,学以致用,只有经过这个教育体系培养出来的人才,才有资格做官。文官选录考试只是一道门槛,把某些平时成绩好、紧急时机心态不好的人筛出去。” 宇文粹中颇有感触地说着话,这些话似乎都是他这些日子在禹谟馆学习时的感想。 “通过了文官选录考试,就算考试成绩再好,也不见得能出类拔萃。学历、能力、履历、人情世故、贵人提携诸种因素掺和在一起,再加上运气,才有可能平步青云。新官制下的官,不再是吟诗作词、写一手文章就能做好的。” “它通过多年的学习、层层选拔,把天下最聪慧的、最有才能的人聚集在一起,再通过系统化培养、制度化竞争交替进行,最后选拔出一批最顶尖的人物来” 李维惊讶地看着宇文粹中,他万万没有想到改革后的新官制里,竟然蕴藏着这么深的门道。 看着李维满脸的惊色,宇文粹中笑了笑,“这些话不是我悟出来的,而是教我们逻辑学和程序法的常先生说的。” 他一脸敬仰地说道,“我的老师是最早进入秘书省,跟随官家的那批人。在律法方面有极高的天赋,现在是成均大学奉臬(法政)学院主教授兼司业,同时兼任禹谟馆的主教授和彝伦院的左教授,还是门下省大理寺少卿兼大理寺合议堂议则常务。” “此外被章相聘为尚书省咨议局首席律法咨议官,被司徒小苏公任命为中书省审议厅给事中,专门帮中书省审查律法草案的合规性” 牛人啊!听着一串串头衔,李维有些心生羡慕,要是自己拜在这样的大才门下,是不是也能飞黄腾达。 刚想到这点,李维心里生起警惕之心。 李存真,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先师弟子、大儒门生,要以经义理学为重,怎么生起贪权慕利之心? 可是自己寒窗二十年的苦读,为的什么?学得满腹文才,不就是要名动天下,天子侧目,然后征辟为朝臣,治国平天下。 现在出仕的规矩变了,自己要不要跟着变?宾老先生和仲达先生说得好,现在是大变的时候,也是最好的机会。 要是再蹉跎几年,等到新教育系统下培养出来的人才,或者改换门庭、逐渐适应新选官方式的士子们汹涌而出时,自己可能就再无机会了。 到底是继续坚持圣贤义理,还是适时改变? 一边是自小被灌输的理念,一边是一直渴望的光明前途。李维心中矛盾极了。 第三十四章 功名不用渠路多(二) 陈修听完宇文粹中的话后却陷入了沉思,他隐隐觉得新官制加新的教育制度体系里,是草蛇灰线,埋着官家的某种心思。 过了一会,李维还在左右为难时,陈修猛地抬起头。 “仲达先生,不才此前一直在关注新官制,也翻阅过诸多报纸杂志,只是越看越迷糊。今日听你刚才所言,茅塞顿开。新官制一是增加为官的难度,二来可以通过编制来控制文官的数量,以达到避免冗员的弊端。此外” 陈修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此前考试,进士们都是一考成名,一跃青云。个个认为自己是凭才华和本事出人头地。往往东华门唱名后,持才傲物、狂妄自大。即不体恤民情,又不上惧天威,悖戾邀名” “官家亲手制定的新官制里,考试只是几道门槛层层选拔后,仕途还是如同攀爬高山,一阶阶向上走。才华,只是其中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坚韧、能力和运气。最后拔萃为高官者,无一不是千军万马中厮杀和打磨出来的佼佼者。他们即知民情,又畏上威” “更重要的,他们是这个制度和体系选拔出来的,靠公忠体国升迁。或许在他们心目中,这个制度和体系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绝不像此前的进士,师门以及所学的经义才是最重要的。” 听完陈修的这番话,不仅李维,就连张康国和宇文粹中都为之惊叹。 宇文粹中是禹谟、彝伦馆培养出来的新官僚的佼佼者和代表,从陈修的话里,他听出了一种天赋。 他们这些在禹谟、彝伦馆研修的人,有老师们引导和教诲,才明悟到这些道理。想不到陈修只是靠着个人的学习,自己稍加点拨,居然想通此间的道理。 确实天赋异禀。 “道之啊,你果真是天资聪慧之人。回去后我一定向老师举荐你。现在是新官制始行之际,也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张康国对陈修说道:“道之,还不快快谢过仲达先生。” 陈修迟疑地问道:“仲达先生,请问贵师是哪位大才?” “我师就是原提点永兴军刑狱的希直公(常安民)。他原籍邛州临邛,与在下同属蜀人。他幼年跟随父辈移居开封。” 陈修和李维一听,大吃一惊。 陈修迫切地追问道,“希直公,可是那位十四岁入太学,熙宁年间中进士。好论时政,切中弊端。曾论熙丰或元祐为非者都有片面,当实事求是,以实效为准绳,为新旧党不喜的希直公。” “没错,就是他!”宇文粹中笑着答道。 “后闻希直公指斥章相、蔡计部,奋笔写下传世名言‘今日之患,莫大于士不知耻’,进而遭到闲置?” “是的。绍圣二年,常师被贬斥监滁州酒税。元符初年,常师又被远斥为温州通判。元符二年,因同知枢密院事安公上书说情,被召回开封,安置大理寺。官家时在简王潜邸,奉哲宗皇帝诏命,判秘书省。遍求精通律法刑狱之才。安公举荐了常师。召对长谈后,官家延请入秘书省。” “后西北起走私资敌、杀良冒功的大案,官家奉诏宣慰,先一步表常师为提点永兴军刑狱。后来这些大案,都是在常师手里一一结案。公正严谨,官家和时人皆叹服。官家即位后,原本想起用常师为法部尚书,然常师与章相有隙,坚决推辞。” “所以官家把常师转入大理寺,还托付以编撰《六部法典》之重任。” 听完宇文粹中的介绍,陈修满脸的向往和犹豫。 我的理想是拜在季升先生(苏携)门下,现在又来了一位希直先生,听上去也挺有前途的。只是我的初衷不改,不想再改换门庭。 李维在旁边皱着眉头问道:“仲达先生,听你说希直公与章相有隙,拒绝了法部尚书一职。可是此前又听你介绍,希直公还是尚书省咨议局首席律法咨议官?” 宇文粹中哈哈一笑,“常师不愿为章相部属,也不愿以私废公。故而兼任律法咨议官,以顾问身份助尚书省遵法守度。” “原来如此。” 看着点头的李维,陈修眼睛一亮。 自己的好友不喜格物之学,但目前的形势是再抱着经义理学已经没有前途。不如改学律法,能够主持公道、守正黜奸,也不算背弃当初的理念。 自己拜在季升先生门下,李存真拜在希直公门下,两全其美。 席间,陈修趁着李维出去茅厕,也跟着出去,然后把好友拉到一边,谈了自己的想法。 李维心里涌起一阵感动,愿意这般为自己置身处地着想的朋友,真的没有白白结交啊。而且改学律法,他心里也是非常愿意,起码比改行去学格物之学要强多了吧。 只是他担心两点,宇文粹中愿不愿意举荐,希直公愿不愿意收? 陈修一席话打消了他的顾虑。 “存真兄,你过滤了。你想啊,现在是百废待兴之际,甚至可以说是改天换地大变之局。所有人都在笼络人脉、积蓄力量。听仲达先生刚才所言,希直公在律法方面有开宗立派的可能。此等人物,当然是希望收聚更多的人才入门下,发扬光大。” “说到人才,我们这些在各州州试中脱颖而出,被选出来参加礼部省试的士子,你说算不算人才?” 听到这里,李维哈哈一笑,也不自谦了。 “没错,吾等这些贡士,都算是各地的一时俊杰。” “这就对了。存真兄智敏好学,我们这帮在白马寺借住的贡士们是有目共睹的。莫非存真兄对自己没有信心?” 听了陈修的话,李维的脸也慢慢变得坚毅起来。 是啊,今天这是天赐的机缘,要是不把握住,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道之兄,谢谢你!”李维诚恳地说道。人家这是把属于自己的机会让给了他。 “存真兄,不必这么客气。待会我们要如此这般然后让仲达先生向希直公举荐你。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希直公是禹谟馆主教授,也是成均大学奉臬学院司业,有举荐权。有希直公举荐,你就能入读成均大学奉臬学院。” 李维拉着陈修的手,满怀感激地说道:“道之兄,大恩不言谢!” 陈修也是满脸的欣喜,能为好友找到好去处,他当然高兴。 可是高兴完后突然想到,自己怎么办?季升先生那里,自己可没有熟悉的关系。此前带着渡江拜访子容公的那位前辈,还是托了几层关系。 而那位前辈也已经过逝。 至于表舅父这边,自己曾经试探地问过,他一直在度支司会方面任职,跟季升先生那边没有什么交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关系。 可这次考试成绩就要出来了,考得如何,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成均大学可能有点希望,但是自己最想去的璧雍大学张衡学院,还是够呛。 以前在经义方面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太多了,也学过数学、天文之类的杂学,可就是学得太杂了,什么都懂一点,什么都没学精。 难道自己要凉凉?看着好友进成均大学奉臬学院,自己卷着包袱去开封师范学院? 看到陈修的神情,李维心头一转就明白好友的失落和焦虑,也跟着焦急起来。 可惜他想了一圈,也没有一个在尚书省里或者格物院里任职的亲戚。 两人有些郁郁不乐地往回走,迎面遇到结伴去雅间的三人,看到其中一人,李维忍不住出声道:“十三叔!” 第三十五章 功名不用渠路多(三) 听到叫唤,对面一人抬起头,看到了李维,露出惊喜之色。 “竟然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七郎。” 来者三人,左边那位三十多岁,雄壮高大,一把美髯垂落至胸;中间那位最年轻,二十多岁,长相俊朗,穿着一身斗牛服,让人侧目;右边那位三十岁左右,相貌端正,个子不高不矮。他正是李维的十三叔。 “十三叔,你也和朋友来喝酒啊。这位是我的好友陈修陈道之,也是今科应试士子。”李维介绍道。 “陈家小郎君啊。是哦,今天你们科试考完,出来喝酒解乏?一起,一起,同我们一起。”十三叔豪气地说道。 “十三叔客气了。道之,这位是我家族叔,排行十三。” “哈哈,某姓李名邈,字彦思,原是河间府的通判。蒙许工部镇守河北时,赏识提携,举荐为庶吉士,正在翰林院彝伦馆学习。这位是我的好友何仲源(何灌)何大郎和李少易(李简)李十五郎。” “何大郎是晋宁督军王大虫麾下猛将,这次被举荐来万胜陆军大学孙武学堂进修。李十五郎现在兵部保安司任职。今天正好遇到,便相约一起来喝一杯。七郎,陈家小郎君,一起吧。” “好叫十三叔和两位世叔知晓,我们也是受道之兄长辈相邀而来的。他们还在雅间里坐着。” “陈家小郎君的长辈,不知如何称呼?” “在下的表舅父张宾老,现居计部右侍郎。”陈修老实答道。 “哦,原来是宾老先生啊!”何灌恍然道。 陈修惊喜问道:“何世叔认识在下表舅父?” “宾老先生做过陕西转运副使,元符二年,西北兴兵,宾老先生奉命解送一批军资粮草去定边军。正好负责押运的正是在下,当时从河东军调至鄜延路。宾老先生不嫌在下粗鄙,引为好友。即如此,当去拜访一回。” 说完,何灌转头对李简和李邈询问道:“十五郎,李家哥哥,要不要一起去?” 李简笑道:“某正协助郭兵部整编保安警队,预算上正要求着计部这群财神。今日有机会拜会下张侍郎,结下一分人情,求之不得。” 这一席话,让李维和陈修不由侧目。这一位年纪跟自己差不多,说话却如此得体从容,落落大方。 再看看他身上的斗牛服,想起那些传说,于是也就是释然。 听闻官家还在潜邸时,笼络了一群部属,各个都是一时俊杰。官家即位后,给这些潜邸旧臣赐下飞鱼和斗牛服,以示殊荣。 李邈也不是迂腐之人,当即也答应一起去。 侄儿好友的长辈在,于情于理都要去拜会。 推开雅间门,张康国闻声一抬头,看到陈修、李维带着三个人走了进来,再仔细一看,见到了熟人何灌。 “仲源老弟,想不到在这里相遇。”张康国欣喜地说道。 “宾老先生,一年不见,你是更见风采了!”何灌笑着说道。 互相介绍了一番,张康国和宇文粹中看着李简,眼睛里闪过异色。他们比李维、陈修知道的更多。 飞鱼和斗牛服也不是传说中那样,潜邸旧臣人手一件。 飞鱼服拢共也就赐下长孙墨离、曾葆华、张叔夜、李芳、于化田、岑猛、薛番子、王禀、高世宣、斛律雄、曹铎、潘意、高世则十三件,斗牛服不过赐下四十七件。 足见珍贵。所以官民才会如此踊跃热忱地仿制简化版的飞鱼服和斗牛服。 这两身衣服穿出去,实在是太有面了。 寒嘘一番,张康国问李简,“少易,郭兵部现在可好?” 西北兴兵时,张康国与郭忠孝打过几次交道。 “不瞒宾老先生,郭大官人现在甚是苦恼,已经向官家请辞了四五回。”李简摇着头答道。 无非是许多清流谏官在新官制下被“分流”,心中憋着一团火,不敢找官家和章相的麻烦,就选软柿子捏。 郭忠孝是郭逵之子,以父荫补右班殿直入仕,元丰中进士。但大家都知道,这个进士属于半考半送,水分太大,士林大儒们是不大认的。 现在被骤然擢升到兵部尚书这一要职,被原来那群清流谏官抓到把柄了,玩命地上书弹劾。从资历尚浅到功绩不足,甚至攻击郭忠孝元丰年间中的进士属于父功荫补,当褫夺。 御史台改为都察院,因为初创不久,各级御史缺口很大,一边加紧从成均大学奉臬院里培训,一边从原来御史台御史谏官中甄选。 所以原来御史台还留任了部分谏官,弹劾上书的窗口也没有关闭。 如此一来,闹出的动静很大。气势汹汹的样子让人不由想起仁宗皇帝年间,群臣弹劾狄青之事。 郭忠孝也惶惶不可安,数次上书请辞。 “听说官家和章相那边有了定计?”宇文粹中好奇地问道。 “章相禀过官家,请左仆射吕公兼判兵部,郭官人改任兵部左侍郎。这桩公案,算是告一段落。”李简答道。 也算是个解决办法。 宇文粹中又忍不住说道:“听说秘书省行文门下省,要抽调了四十七位谏官,组成五支国情调查队,分赴荆湖南北路、四川路、广南东西路,调查各地实情,为这些地方改设郡守做准备?” “没错。”李邈闻声答道,“某在彝伦馆听人说了。人选已经定了下来,弹劾郭兵部最活跃的那群人就在其中。秘书省说,着后天前全部出发。” 众人在心里憋住笑,有心人都知道,地方州县实情,秘书省统计局改过来的尚书省国情检计局和华夏通讯社采访处,是最灵通不过的。 组建所谓的国情调查队,还指派一群养尊处优、平日里只动嘴不动手脚的谏官们去执行,明摆着就是官家不爽了,找借口给这些人穿小鞋。 又添了好几个菜,加了几壶酒,大家说说笑笑,话语间把各自之间复杂的关系搞清楚了。 张康国和何灌是在西北兵兴时认识的。 押运粮草过延州某山谷时,张康国坐骑惊了,要不是何灌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张康国可能就被发疯乱跑的坐骑载着,一头冲进清水河。 何灌与李简相识,是去年何灌回归河东晋宁军建制,时常奉命去宋辽边境关隘-保德县董家寨接收李简和刘存义转交的大批粮食、牛羊甚至人口。 部分人口会安置在河北州县里,李邈被河北帅司抽调,派去董家寨接收。很快就与何灌、李简等人混熟了。 董家寨不仅是宋辽边境,离西夏河套地区也不远。那段时间常有西夏军乔装打扮,潜入辽境,假装马匪,袭击接收的宋军。 三人并肩作战过几回,生死之间交情也就处出来了。 李简与刘存义完成任务后,转回开封。刘存义去河北郡布政司任职,李简转到兵部保安司任职,协助组建保安警队。 聊来聊去,陈修抓住机会向宇文粹中直言,把机会让给了好友李维。 他猜测得没错,宇文粹中确实有帮老师在这科进士中物色收拢人才。交谈过几句,发现李维确实也是有才华之人,当即约好时间,邀请李维一起去拜见老师常安民。 李维有了着落,却心怀愧疚,忍不住出声为陈修声张。 “道之把拜明师的机会让给了我。可他自己”李维悲切地说道,“再过两三天,科试成绩就要出来了,恐怕会录入师范学院,蹉跎此生,辜负了他一身的才华。” 陈修不在意地说道:“存真不必内疚,我一看律法条例,眼花头晕。所以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个大好机会。唉,季升先生一直深居格物院,无缘相见。这是我唯一遗憾的地方。” “季升先生,苏季升苏携?”李简问道。 “真是,李十五郎认识季升先生?” 第三十六章 羡君人物思汉唐(一) 李简正要答话,却听到门外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然后是推攘和撞到墙壁木板的声音。 李维和陈修侧耳一听,外面的声音挺熟悉的,好像是一起省试的贡士。连忙出门看个究竟。 张康国几位没有出去,只是在雅间里低声说着话。听着外面的动静,先是劝解的声音,然后高声嚷嚷不服输的声音。最后又是苦苦相劝,过了一会,终于平息下来。 李维和陈修回来后,一脸的无奈。 “都是今科省试的举士,心中不爽利,喝了几杯酒后就争论起来。” “争什么?” “前些日子,学部委托弘文院编撰一部字典,准备把古往今来的字悉数收集,按注音、部首别类分页,附上简繁字体对照、释义、词语、典句。官家都为它取好名字,《舟海字典》。” “听说过!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文事盛举啊。”张康国答道,“这件事也争吵什么?” 陈修苦笑道,“弘文院特意组建了《舟海字典》编修局,请了大苏公为总编撰,其余二十多位名士大儒为编撰。刚才是有几位贡士觉得总编撰应当为伊川先生,借着酒意嚷嚷了几句,不想被一群大苏公的拥趸听到了” 学术之争,进而学派之争。只是现在的大苏公在官家的敬重下,报纸杂志的吹捧下,已经成为四海敬仰的人气天王,炙手可热。这几位贡士敢说他的不是,胆子确实肥。 李维却在一旁着急地说道:“少易兄,你认识季升先生。” 他更着急好友的前途。 李简哈哈一笑,“也是巧了,李某还真认识苏季升。” 元符二年秋季,李简跟着赵似屁股后面在西北沿边转了一圈,当时就诚心归附。回开封后,有段时间跟着薛番子,负责保卫工作。曾经协助负责过赤仓研究所和军工厂的保卫工作,跟苏携打过交道。 大家都算是官家潜邸旧臣,这交情自然跟其他人不同。 “我跟苏季升有交情,而且我也知道,他现在是求贤如渴,非常希望找到喜欢格物之学又有一定基础的人才,教授学识。听得出,道之有这方面潜质,明天我就带你去。” 李简拍着胸脯说道。 刚才一番交谈,尤其是刚才谈及今科省试,增加的算学、律法等科目时,他听出陈修在算学上有些造诣。 现如今,精研算学的士子不多,尤其是以治经义为首要的贡士中,更是少之又少。加上陈修的心性也不错,所以觉得苏携应该非常愿意收他为门生。 听到这话,陈修大喜,连忙起身行礼感谢。 张康国觉得有面子,也心生感激,起身以陈修长辈,向李简敬了一杯酒。 坐下后,与宇文粹中对视一眼,心中对这些潜邸旧臣有了新的认识。声名不显,但能够团结一心,互相扶植。 听说官家暗中指令,以这些潜邸旧臣和秘书郎为核心,组成了一个赤心会。但凡加入者,无不是人中俊杰。更重要的是,简在帝心,等于踏上一条青云之路。 问题是赤心会属于半公开,只有他找你,你找他却是无门。 在平时,他默默无声地关注着你,觉得你从能力、学识和政治倾向方面,符合赤心会的要求,便会有人,你完全意想不到的人出面,跟你私下谈话,邀请你加入赤心会。 听说赤心会运作了近两年,前后也不过招募了两千人,足见这会员身份何其难得。 或许,结交这些潜邸旧臣,能找到入赤心会的机缘。 “何世叔,请问今年朝廷会不会对西夏例行用兵?” 前途有了着落,还是自己十分感兴趣的方向,陈修心情大好,多喝了几杯酒后开始暴露年轻士子好论时政的毛病。 陈修这一问话,其余人都停住了嘴里的话,侧目注视着在晋宁军任职的何灌。 刚才言语间,大家知道,何灌在西北兴兵时,从河东军借调至鄜延军,后又入定边军,立下不小军功,得过忠勇、御侮和宣武奖章,得到无定河师统制、定边军副督军高永年赏识。 何灌回建河东晋宁军,高永年向王禀举荐了他。 整编晋宁军时,何灌的才干得到了王禀的认可,便举荐他来万胜陆军大学孙武学院深造,镀层金后要授予副将军衔,升任新组建的晋宁军雁门师统制。 三十多岁,统领近两万兵马,不管如何,都算是军中新起之秀,想必有关边军的消息,比大家都要灵通些。 “例行用兵?”何灌愣了一下,没听说过宋军还有对西夏每年用兵的惯例啊。 可是转念一想,应该是远离前线的官民们被连连胜仗给刺激到了,凭空想出了“每年对西夏例行用兵”,口口相传之下似乎变成了真的。 想到这里何灌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打仗是无比凶险的事。一旦战败,损兵折将,死伤无数。就算打赢,也是成千上万的将士们,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 到了后方官民这里,只是嘴巴一动,意气奋发地指点起战事、评价起胜负来。打输了,一味指责;打赢了,不以为然。 可悲可叹! 何灌按下心头的情绪,答道:“没有听说今年要对西夏用兵。今年军咨府下发的计划,我们晋宁军主要任务是整编和训练,尽快形成战斗力。所以我军大批军官和士官,分别进入万胜陆军大学和狄武襄士官学校进修。” 陈修和李维对视一眼,还是有些不甘心,继续追问道:“何世叔,会不会晋宁军成军不久,战力不显,枢密院就没有调用你们?” 何灌看了一眼陈修和李维,心里嘀咕起来,这些年轻士子们,还是像以前,自视甚高,觉得什么都可以议论,天下万事万物,都在他们所学的经义天理之中。 不过这两位强多了,至少态度谦逊,不耻下问。不像有些今科的贡士,都被官家暗中拔了毛,还一个个傲得跟花冠公鸡一般。 “我们晋宁军,任务之一就是西防西夏。黄河以西的丰麟等州,现在也划归我们晋宁军管辖。尽管元符二年和三年,我军攻灭了西夏左厢神勇军司,尽取了明堂川以东,秃尾、屈野、兔毛、浊轮等川大片土地,从势态上占据优势。” “但是在西边地斤泽、安庆泽、黄羊泽等河南戈壁草原上,还居住着数万帐党项、沙陀、回鹘部落。他们时常对明堂川以东地区发起袭击。枢密院去年调朱雀旗井宿七师移驻明堂川,同时组建晋宁军丰麟骑兵师,驻防屈野川。” “几番交战,互有胜负。开始时西夏军仗着熟悉地利的优势,小胜一头。随着我井宿七师和丰麟骑兵师逐渐熟悉当地地形后,再也不落下风。我还在河东时,常常看到通报,两师深入河南之地,对西夏诸部进行反袭战。” 何灌知道大家想知道什么。无非是多听些边境惊心动魄的战事,好成为饭后茶余的谈资。 “真派兵打起来了?”李维诧异地问道,“我朝不是与西夏议和了吗?” “我们宋军和西夏军,都是脱去官袍制服,换上乡野民服。虽然已经是上千人的互相攻战,但依然属于边境百姓的冲突。互相之间发文斥问,然后打到一定火候,两边的边将和官员奉命在关隘装模作样地谈一谈,暂且安宁个半月十天。” “以前我军少马,骑兵不盛,所以总是落于下风,一味地扼守边寨,被夏军袭扰。而今我朝收复河湟、西海以及河曲、青唐等吐蕃旧地,良马再也不缺,不算朱雀旗,晋宁、定边、平夏、定西四军在编的骑兵团应有十几个。所以与夏军对攻得有声有色,不落下风。” “原来如此。”听了何灌的话,陈修、李维等人还是有些遗憾,“看来今年没有大的战事了。” “不,不,其实我军在今年还是有大动作。”李简摇头说道。 “真的吗?我军对哪里用兵了?” “除了朱雀旗主力对吐蕃腹地乌斯藏地区继续用兵之外,定西军今年主要目标就是河西地区。”李简说到这里,转头对何灌说道,“仲源兄,你在孙武学院研修,应该有相关讯息的通报。拣些能说的,给张侍郎、仲达先生和两位郎君说一说。” 李邈在一旁也附和道:“少易说得极是。某也听听西北打胜仗的消息,解气又提神。” 众人闻言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听到李邈最后一句,何灌不由想起在孙武学院研修时,典军署政宣局的政宣官来上课,有提到要多向后方的官民宣传,以胜仗等事迹,让官民们对宋军产生认同感,同时培养一种为国忧患、为国自豪的爱国精神。 想到这些,何灌不动声色地一笑,“李少易说得没错,我们确实有收到西北的最新战事通报。趁着酒兴,给大家说一说。不过请大家谅解,何某说的都是不违反《军事机要保密条例》的讯息。所以没有说的,大家不要苦苦追问。” 大家又笑了,非常理解何灌话里的意思,都静待他的讲述。 第三十七章 羡君人物思汉唐(二) “去年年底,平夏军军部移驻应理县城,并沿着葫芦川东岸大肆修建堡塞,从西、南两边,对西夏静塞军和韦州要镇进行围攻。目前势态是两边加紧修筑工事,整顿兵马,增换军械。什么时候开战,谁也不知道。” 何灌开始说起来,众人也放下筷子酒杯,静听起来。 “定西军军部移驻凉州,会同朱雀旗北部军团对河西诸州进行逼攻。从最新的通报来看,河西的甘、肃、瓜、沙四州以及甘肃、西平两军司,都有自知之明。” “把持地方实权的汉人世家和回鹘、吐蕃部落首领,纷纷遣使入京兆府,与代表朝廷的京兆府尹颍叔公谈判。无非就是讨价还价,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大势之下,早晚都要入归大宋版图。” “定西军和朱雀旗北部军团今年的目标,应该是居延海和张掖河中下游地区的黑水镇燕军司。那里水肥草美,有部众两万多帐,多是回鹘、吐蕃和漠北的卜阻人。但是首领和掌权的是党项人。” “通报说,该军司态度强硬,甚至还斩杀了甘州那边转递劝降书信的信使。十分恶劣。定西军和枢密院评判出来了,黑水镇燕军司是威胁河西安宁的最大毒瘤,欲除之而后快,已经列入军咨府今年的计划里。” 众人纷纷点头。 这些讯息在西北不是什么新闻,河西四州、黑水镇燕军司包括西夏军民,也知道宋军早晚都会拔掉这根眼中钉肉中刺。但是地处后方,远离前线的开封城,却是让人听得津津有味的消息。 李维疑惑地问道:“黑水镇燕军司,孤悬于外,邻近的河西四州也有弃夏投宋之意。孤立无援之下,黑水镇燕军司为何还如此强硬?” “存真郎君要是看过地图,明白黑水镇燕军司所处位置,就能解此疑惑。黑水镇燕军司其实并不算孤悬于外。它的北边是北辽的上京道,挨着漠北卜阻人,最大一支部落叫克烈部。要是被我军攻击,战败后退入漠北,可绕道回西夏河套地区,转还兴庆府。” “有此退路,所以黑水军司的党项贵人们,有恃无恐。他们与河西诸州世家部落不睦,又与我大宋血战百年,手里血债累累,想降也不敢降。唯一之路就退回西夏。” 李维连连点头:“听何世叔解释一番,顿然开朗明了。” 陈修举起酒杯,对着众人说道:“听何世叔一言,胸怀激荡。煌煌大宋,日月同辉。不才提议,不如大家共饮此杯,共祝我大宋,民富国强,百战百胜!” “好!” 众人轰然应道,起身举起酒杯,同饮了此杯。 等到大家坐下,张康国笑道:“河西诸州还没正式弃夏投宋,几家商社已经是迫不及待。据闻,他们正在囤积大批货品,准备启程赶往河西。” 李简也在一旁附和道:“没错,这些日子,向保安司申报潼关堪合的商社有数十家。按照新制,从审核申报材料无误算起,必须在十五个公务日里完成批复。” “可是出关商贸又非同小可,要是此后查出走私资敌的行径,审批人员要是被确定审批不严、审查材料不全,可是要受牵连吃挂落。所以边境局的同僚们做背调、签联保具结书,忙得不可开交。” 李邈听到这里心头一动,前些日子老家来信,说族人合力出资,扩大了原来的商行,改名叫永泰商社,还加入了江西商会。 然后族人告诉李邈,说永泰商社想做些“进出口生意”,西北和东海海贸都可以。想让他帮忙找找门路。 李邈做过一州通判,品阶不高,却需处理繁多的地方事务,对相关商事条例和律法比较熟悉。加上在彝伦馆研修,商事方面是必修科目之一。 李邈知道,按照中书省奉诏颂布的《商事会典》中《通商实体律》规定,进行商贸往来的商事社团,可在县、州、郡的虞务部门备桉,领取执照,再去税政部门登记备桉即可。 但是你想出县境做生意,就得去州里备桉登记;要想跨州做生意,就得去郡里备桉登记;要想跨郡做生意,就得去虞部通商司和户部税政司备桉登记。 要想出国境做生意,就得去税政司再做个出入关税登记,以及去兵部保安司备桉,领取通关堪合。 为了防止偷税和走私,在实际交易过程中,必须向启运地的州税政局以上单位,申报所有货物。备桉无违禁违规货品,核查无误方可启运。在出关前运至最近的指定椎场,由那里的税政人员,核对备桉清单,缴纳税款,清查无误,再发给清关凭证。 在出关时,再向边境关口的边警和驻关税督员递交堪合、备桉清单、清关凭证,核对实物无误,方可出境。 最后税政司会收集启运备桉清单、椎场清关和缴税和关口税督员出关核实单,叁联核对。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单据就会对不上,税政司就会严加缉查。 要想走私逃税,商社必须打通叁个不同区域的环节,难度太大了。而且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凑上来。 一旦被人爆出蛛丝马迹,税政司稽查局、保安司边境局、司法调查局都可能会闻风而动。 所以在新的商事关税制度下,要想如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玩花活,太难了。至少在钻营出新办法之前,必须得老老实实按照这一套来遵行。 东海海商,自己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门路。但是西北,勉强能寻到门路。李简李少易就在保安司任副都司,虽然是负责组建保安警队,可他是潜邸旧臣出身,穿斗牛服的人,保安司上上下下必须要给他几分面子。 张康国是计部右侍郎,税政司的顶头上司,不敢求他徇私舞弊,请他帮忙说几句话,让税政司在办事时利索些,却是可以的。 李邈试探着问道:“西北现在还不是很太平,商贾们就如此急着囤货通商了?盈利如此丰厚?” 张康国笑着答道:“彦思有所不知。只要货品运到河西四州,一转手就能赚一番盈利。沙州以西的西域诸国,对我大宋的货品是嗷嗷待哺。要是今年定西军打败黑水军司,收复了居延海,那就更加不得了。直接可以与漠北和金山的各部落做生意。茶叶、烈酒、棉布、丝绸供不应求啊。” 思路客 听到这里,众人纷纷点头。 “听宾老先生如此一说,茅塞顿开啊。” 李维也听出族叔李邈的用心,举起酒杯,诚恳地敬了张康国一杯。 吃喝了半个时辰,何灌、李邈、李简叁人还约了另外两位朋友,那边已经到了,点好了酒菜。这边不敢耽误太久,告罪了一声,叁人先告辞离去。 雅间里顿时寂静了许多。 第三十八章 羡君人物思汉唐(三) 过了一会,张康国有些意犹未尽,“这叁位,都不是等闲之辈啊。尤其那位李少易,不愧是被官家赐下斗牛服的人。” 宇文粹中眼睛里闪烁着光,“听说这位李少易原是前相李邦直(李清臣)族侄,李邦直被重责流放后,这位没有受牵连,还继续受到重用。” “没错。一是官家不搞株连这一套。二是这个李少易虽说是李邦直族侄,却是章宰相一手提携入仕,才有机会在官家跟前展露才华。”张康国说道。 “原来如此。” 两人对言了几句,转向陈修和李维道:“你们此前少有接触武夫军官,今日一聚,有何感想?” “没有想象中的粗鄙不堪。何世叔还有那位李十五郎,谈吐不俗,自有一番英武风雅。”陈修实话实说。 “哈哈,官家曾经说过,良将不能一味勇武,还需精通军谋韬略。所以新制下,军官将领的培养,要求是善武允文。按照官家想法,最好是能如汉唐时期,大臣们能文能武,入为相出为将。” 宇文粹中笑着答道,“存真,你的族叔说不定会转为军将。” 李维一惊,“还请仲达先生明示。” “你族叔在彝伦馆的导师是慎思先生(郭永)。” “可是与汝霖先生一起巡视西北,肃奸清邪的慎思先生?” 还没等宇文粹中答话,听到酒楼某处有人在欢呼什么。莫非又出什么喜事了? 招来伙计一问,才知道刚刚传出消息,说开封府报官家恩准,将金明池改为明池公园,常年向百姓开放。无论军民官庶,每日均可入内游玩。不过每十天休园一天,修葺维护各处。 “金明池改为公园?那以后在哪里练水军?”李维好奇地问道。 “练水军?金明池这池子,无风无浪,能练出什么水军来?我大宋都要大力发展海船,乘风破浪,扬帆七海。那等水军,这池子里能练出来吗?”宇文粹中笑道。 几人笑了几声,继续刚才的话题。 “汝霖、慎思这两位先生从西北回京后,汝霖先生出镇河北。官家原本想派慎思先生出镇河东,被拒绝了。慎思先生直言经历西北巡边治桉事宜后,他发现自己不擅处理繁琐政事,也难以料理地方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于是官家就任命慎思先生为吏部右侍郎。成均大学和彝伦馆也聘他为主教授。听闻慎思先生很欣赏李彦思(李邈)。按照预桉,河西四州弃夏归宋后,预留叁年过渡期。过渡期设河西都护行署。” “都护行署?” “是的,都护行署设都护使副1,每州设制置使,治军抚民,军政一体。我朝现在有原陇右都护改置的河湟都护行署,西海都护行署,过几月还要加上这河西都护行署。慎思先生举荐下,存真,你族叔可能被任命河西某州制置使。” 听到族叔会得重用,李维脸上没有得意之色,反而露出凝重之色。 “治军抚民,军政一体的都护和制置使,会不会演化成节度使?” 张康国和宇文粹中脸色一正,“存真有心了。不过官家和尚书省再叁声明,都护行署和都护、制置使,可视为等同宣抚、安抚使的边境地区羁縻举措。留叁年过渡期,期限一满,立即如其它州县一样。河西诸州,都已经被规划好了,置河西郡,治凉州武威县。鄯湟等州置西海郡,熙宁兰等州置陇右郡。” 李维稍微松了一口气,还是忧心忡忡地说道:“两位先生,存真还是担忧啊。官家现在多用武将,厚酬军功,就连封爵,都典律明言,‘非社稷之功不得封爵’。何为社稷之功?无非就是军功。存真担心,长期以往,会不会变成轻文重武?然后愈演愈烈,终复五代十国酷烈之乱?” “起初我等也有此担心。但是随着官家施政举措清晰,这个担心渐渐放下了。”宇文粹中缓缓答道,他是新一代士子的佼佼者,也是这个群体的代表。 “我们细究过官家的思绪,发现他理想中的群臣如同汉唐,允文允武,出将入相。所以他大力推崇范文正公。许多人眼里,王文成公成就高于范文正公,但是范文正公亲自戍守西北,屡立军功。王文成公虽然有熙河开边的军功,但终究只是定策之功,无亲身战场之功,故而范文正公被追封魏王,高于王文成公的豫章郡王。” 张康国在一旁补充了一句,“在另外一些人眼里,司马公成就要高于王文成公和范文正公,但是没有任何军功,所以官家仅仅追加谥号,没有复追封爵。其间深意,你明白吗?” 宇文粹中继续说道:“按照官家新官制,枢密院自成一体,与叁省隔断。文官难以影响枢密院及各军卫各部。但是各军卫粮草军饷,军械兵甲,必须得由户部军饷司和兵部军械司转拨给军需署。” “我朝兵马实现征召和招募两种。征召兵马目前只有朱雀旗七翼,未来可能还有玄武旗、白虎旗和青龙旗等翼。原本由枢密院直管。二月份官家下诏,复宣徽院,直管朱雀旗等军民事宜。” “内地诸军卫,包括各郡郡兵,都是先由兵部军备司招募,先在各郡集中训练半年,优秀者选入各卫;余下者选入各守备团,以为郡兵;部分选入保安警队。粮草辎重、兵源,掌控在尚书省户部和兵部;而后又军、卫、守备团分而治之。存真,如此制度下,武备虽盛,但难有乱政之局。” 看到李维和陈修一脸将信将疑的样子。张康国微微压低声音,前倾身子问道。 “前两日,官家新纳了两位嫔妃,两位贤侄可知?” “在《东华朝报》上见到礼部、宗正府的正式通告。” “知道这两位嫔妃的出身吗?” “不大清楚。” “淑仪李氏乃礼部功德司都司李文叔之女;淑容刘氏,则是开封平民之女。贵妃明氏,前宝文阁待制、巴蜀名士明玉藻之女。自小失亲,是大苏公一手抚养长大。皇后曾氏,名相曾鲁公玄孙女,其父也是大儒名士。” 说到这里,张康国意味深长地问道:“两位贤侄,此间看出什么来?” 李维和陈修不敢相信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答道:“官家后宫中,无一位嫔妃与将门武家有瓜葛。” 真是不敢置信。 大宋历代皇帝,后妃出自将门武家的有不少。真宗皇后潘氏,是开国名将潘美之女;仁宗皇后曹氏,是开国名将曹彬孙女。 英宗皇后,神宗之母,官家的祖母,大名鼎鼎的“女中尧舜”高太后,出自顶尖将门-高家,舅舅曹佾是曹彬之孙。 官家如何在几位皇弟中脱颖而出,博得大宝,朝野上下都是非常清楚。京畿禁军和西军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 按理说,官家即位后,新纳的嫔妃里应该选一两位出身将门武家。偏偏一个都没有。 “心里有数就好。我们官家,心里明白着呢。文武制衡,他玩得高明着” 1使副,宋时的说法,正使和副使的并称。 第三十九章 河北西路风波恶(一) 赞皇山,位于河北郡邢州赞皇县西北,属于太行山支脉。 赞皇县原本属于河北西路赵州。官家天启改制,河北东西路合并成了河北郡,赵、邢两州各县,加上磁、洺两州部分县,合并成赵州。治邯郸。 赞皇山有两座佛刹,一座叫大佛寺,一座叫南福寺。释门清邪扶正大会后,按照朝廷律令,两座寺庙合并为一座,改名为大佛宝刹。被废除的南福寺准备用做赞皇县第二小学。 只是现在还没有被赞皇县文教局接手,这里空荡荒芜,地面上到处是纸片,有匆忙间撕开的佛经,随手扔下的记账清单,手抄的祈福经文,还有几张被撕毁的县衙封条。 大雄宝殿里,铜铸的佛像早就被锯开分拆,这会怕是早就回炉炼成铜锭。 空荡荡的殿中,坐着五六十个人。 坐在中间的十几人,短发,圆滚滚的头上胡乱长着又短又硬的头发茬,虽然穿着一身僧袍,打扮举止却非僧非俗。 他们原本是南福、大佛两寺的僧人,这次被清厘出来,便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其余围坐的众人,都是庄汉打扮,是原来两座寺庙的佃户。 “封叁郎,这南福寺的佛像,肚子里全是泥巴?”一个瘦小黝黑的男子问道。 坐在中间,宽额大耳、一脸横肉的大汉眼睛一瞪。 “你听谁说的?” “前几日,县衙的警察们带着工匠来锯佛像,发现就是外面薄薄一层铜箔,只有最里面一坨铅,中间全夯的是泥。” “胡说八道!”大汉愤怒地说道,“佛像是各乡各村的父老乡亲们,捐钱的捐钱,捐物的捐物,一点点凑出来的。不仅我们赞皇县,隔壁高邑、元氏、临城的百姓们,也都捐了钱物。谁敢坏良心,换了铅和泥巴。会天打五雷轰,遭报应的!” 看到大家一脸的将信将疑,大汉眼珠子一转,继续说道:“信元大和尚跟我说,这是佛祖菩萨施得法!佛祖菩萨法力无比,在知道县衙里的贪官要黑了佛像去,连夜降下法术,把里面的铜变成了铅和泥巴。” 众人的眼睛都睁圆了,真的假的? 坐在中间的一个瘦高男子接到大汉的眼神,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了。 “当然是真的。这铜像的铸造,是我的爹亲眼看到的。当初就在庙旁边的空地里搭建的炉子。我爹亲眼看到一块块铜锭从大名府那边运过来。全是一水的韶州铜,黄澄澄,金灿灿,闪得人眼花。” “上万斤铜,就在炉子那里化掉,灌进模子里去的。我爹亲眼看到的,当时化铜的柴火,还是我爹负责收集的。”瘦高男子扫了一眼众人,觉得还需要再增加一些信服力,他指着旁边的一个圆墩男子。 “尤二郎可以作证,他爹当年是铜匠之一,在木架上给佛像敲磨了叁个月。尤二郎,你说说。” 圆墩男子咧着嘴笑了笑,“肯定是铜无误了。” 有两人佐证,大汉底气更足了,“我说得没错吧。上万斤铜,一夜之间就没了,肯定是佛祖和菩萨降下的无边法力。信徒们的敬佛心意,怎么可能让黑心肠的贪官污吏们给黑了去!” “就是!就是!”这一次终于得到了好些人的点头附和。 佛像的事情告一段落,众人低着头,各自轻声议论着。 过了一会,瘦小黝黑的男子和两位壮实男子结伴出去方便。 叁人在角落一边放水,一边议论起来。 “怎么还不送吃的来?都要饿死了。” “等等吧,估计在路上了。” “千万不要又是野菜馍馍,吃了半个月,现在拉出的屎都是野菜腥味。” “得了吧,你还想吃大白馒头?美不死你!大佛和南福寺被合并,名下的上千亩良田都被抄没入官,张大户心痛了足足半个月。能挤出些粮食,给我们野菜馍馍吃不错了!” “呵呵,赞皇、元氏几县的乡亲们,谁不知道大佛和南福寺等于张家的家庙,两家的住持都是张家出来的人。县官一家伙把庙产都收了去,不就是割张大户的肉吗?” “呵呵,你们说,张大户把我们聚在这里,想干什么?去西边山里开荒?” “开个直娘贼的荒。西边就是太行山,里面有不少强人结寨自保,是他们的地盘。去那里开荒,不是把猪送到老虎嘴边吗?” “那把我们聚在这里干什么?” “你管他呢!我们都是庙里的佃户,都是给张大户耕地的。现在田地被收走了,我们也没得活路,张大户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有口吃的就好。” 议论到这里,瘦黑小个往大殿那边看了看,低声说:“听说了没,磁州、相州和大名那边,庙里的田地被没收后,分给了原来的佃户。” 旁边的两人惊得最后一股子尿都收了回去,浑身上下打了个哆嗦。 “真的假的?” “我也是听我表姐夫说的,他是走街串巷的担货郎。他也是去晋宁县进货时,听那边的商贾说的。说是那些地方的庙产被没收后成为公田,原本耕种的佃户组成什么农业社,然后一起租不对,好像不是这个词,是对,是每户承包。” “承包下一个村的田地,给县官交了租子后,剩下的就归各家各户。” 一个男子终于把刚才惊回去的尿放完,不屑地说道:“不是还要租子吗?有什么区别?” “呵呵,这天下有不交租的田地吗?庙里的地,不也要交租子吗?说是供奉佛祖菩萨,直娘贼的,天上的神仙也要吃凡间的五谷杂粮啊?佛祖和菩萨不是慈悲为怀吗?他们怎么就不省几口,给我们吃?”瘦黑小个男子忿忿地说道。 “说得也是。听我家娘子表舅父说,河东郡那边,也是把没收的庙产田地,分给百姓们按户承包,除了交皇粮,徭役什么的一律免除。”另一人也压低声音说道。 “这还了得,那我们都跑去河东郡?”男子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嘀咕着。 “你舍得挪窝?一大家口子的,老的老,小的小,光那几个老家伙就不好应付,什么故土难离直娘贼,要不是他们拉着拽着,哥哥我早就往南边跑了。听说那边在治河,需要大量的劳力。一天发粮食,还给这么多工钱。” 瘦黑小个伸出手来,张开成掌,在暗中翻了翻。 “多少?”两个同伴轻声问道。 “每天叁十文,按出工天数算,一月一结。每天还给粮一斤,酱菜若干。” “哈,都赶上禁军大头兵的月钱了。” “有一点不好。” “啥?” “给的粮都是大米。我们吃饼、馍馍、馒头,吃不惯那玩意。” “直娘贼的,你就知足吧!就算是陈米,也比现在俺们吃的野菜馍馍强啊。”两个同伴忿忿地骂瘦黑小个。 叁人眼睛里都闪着光,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等到这边的破事了了,一起结伴南下,去给治河委员会当河工去。 庙门放哨的人一熘烟跑了进来,嚷嚷着,“张秀才来了。” 瘦黑小个叁人互相看了一眼,“这黑心的破落秀才,来干什么?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一边嘀咕着,双脚却不敢怠慢,赶紧往大殿那里疾走。 第四十章 河北西路风波恶(二) 大家嘴里的张秀才,个子不高,长得尖嘴猴腮。偏偏穿着一件儒生衫袍,带着东坡巾,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 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容,见谁都点头,一脸和善的样子。但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像是见到毒蛇一般。 张秀才自诩是朔学一门,其实就是腆着脸,在某位大儒门下读了几个月,便到处吹嘘自己是他的得意门生。 还真有人信了,让他好吃好喝,还准备招他做女婿。却不想事情败露,灰熘熘地跑回了赞皇县。 因为跟张大户是同宗近支,便厚着脸皮叫张大户叔祖,硬是攀上了这门亲,做了张大户的狗头军师。 一肚子坏水,心黑手毒,赞皇等附近几个县是远近闻名,大家都在背地里叫他“破落秀才”,有时还要再加上“黑心”二字。 “张员外知道大家这些日子辛苦了,叫不才带来了粮食、羊肉和酒。”张秀才堆着一脸假笑,客气地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就连坐在中间的那群清退僧人,也在心里犯嘀咕。大家都知道张秀才的便宜是占不得。 吃他一粒麦,要还十斗粮;用他一根纱,要还十尺布。 张秀才挥挥手,叫后面的伴随们把东西都挑了进来。 看到一袋袋的粮食,一盒盒的羊肉,还有一坛酒,大家眼睛勐地一亮。张秀才的嘴是信不过,但是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却就在眼前。 大家吃着一张张的饼,喝着羊肉汤,盛酒的碗来回打圈地转,每人都能抿上一口。 看到大家吃得差不多时,张秀才又开口了。 “诸位,想不想天天过上这样的快活日子?” “想!”饭饱汤足的众人齐声答道。话音刚落,有人打了个饱嗝。 “好!”张秀才眼珠子一转,继续说道,“只要大家上了敦舆山,就能天天过上这样的快活日子。” 大家面面相觑,心里都在暗暗叫不好,我就知道,黑心破落秀才的东西,是吃不得的! “上敦舆山干什么?”那个被清厘的僧人大汉,瓮声问道。 “干什么?当然是过快活日子了!”张秀才嘻嘻一笑,“你们,”他的折扇指着那群被厘清的僧人们。 “你们原本都是庙里的护寺僧人,每日四下巡逻,保护庙产,忙时跟着去收收租。虽然是僧人,但是不耽误你们娶婆娘成家,每月还有庙里的奉养,日子过得十分惬意。现在都被县官从寺庙里赶了出来,能去哪里?” “还有你们!”张秀才又指了指那群庄汉,“你们都是庙里的佃户,靠着庙里的慈悲恩舍,养家煳口。现在庙产田地都被县官抄收。说是没入公中,实际上全便宜了那群贪官污吏。河北田少人多,庙里的地种不上,哪里还有田地给你们种?” “可怜啊!你们这些可怜的人怕是要饿死!”张秀才一脸的悲天悯人。只是他那副偷油耗子精的模样,怎么装也装不出慈悲相来。 “张员外心善啊,怎么忍心看着你们活活饿死?所以他就想了个法子,让你们去敦舆山,暂时住下。” “那里能住下吗?” “那里有座凌霄寺,也被裁并了。地方宽敞着,够你们住的。” “我们去哪里干什么?” “那里有座山寨,名叫中岩寨。前汉末年,太平道张角兄弟,就是在那里结寨。去了那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然能过上快活日子。” 落草为寇! 大家心里都闪过这个念头。去山上当山贼,这怎么能行? 张秀才看到众人的神情,又添了一把火:“张员外在凌霄山囤积了大批粮食,足够五千人吃叁年的,还怕饿着你们了。” “再说了,我们大宋的规矩,山贼盗匪,最后都是被收编入厢军。先过上一段快活日子,就算朝廷来问罪,你们的结果也是收入厢军,照样有口饭吃,怕什么?” 张秀才的话让大家低声议论起来。尤其那群被厘清的僧人聚在一起低头商量一番,出声应道:“好!既然张员外安排妥当了,那我们就去敦舆山住上一段时间。” “没错,以前我们吃的就是张家的饭,今后,还要吃张家的饭,这叫忠!” 听到这些假僧人的话,张秀才笑得十分开心。张家没有白养他们,不是白眼狼。 庄汉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地都应下了。 “既然这样,大家就一起,继续吃张家的饭。” 他们平日里就是一群羊,那些收租护庙的“僧人”们就是一群牧羊犬,他们习惯跟着这些人走。 部分心里有想法的人,在大势之下,也不敢出声。 “张秀才,敦舆山西边平乐山有一大股山匪,兵强马壮的。我们落草敦舆山,要是他们来犯事,该怎么办?” “平乐寨的黄寨主,跟我们员外交情好着呢!都是自家人,怎么可能伤了和气!”张秀才笑着答道。 那就没有问题了,不就是去敦舆山住上一段时间,有吃有住的,附近最大的山匪又不会来找茬,何乐不为呢! “大家吃饱喝足了,趁着身上热乎劲,出发吧。”张秀才鼓励着大家,马上动身。早走早点到,那边还有吃食和羊肉汤等着大家。 站在南福寺门口,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张秀才发出几声冷笑。 “敦舆山都准备好了吗?”他转头问身边一个管事模样的人。 “准备好了。到了那里,就由不得他们了。除了我们赞皇,临城、内丘、尧山叁县的厘清僧人和佃户,叁千多人也在往那边赶。” “这么算下来,到时候敦舆山会有五六千人了。” “没错,而且都是五六千的青壮,就是兵甲不够。去年姓许的坐镇河北帅司后,整饬禁军,合并武库,很难再搞到兵甲弓弩。几家凑了凑,只有一千二百把刀,两千个枪头,叁百张弓。那些弓还是从其它州县弓手里,偷偷买下的。” “呵呵,凑合着用吧。原本就是乌合之众,几千枚棋子,难道还指望他们打进开封城?带头的那群人接到了吗?” “还在临城县那边,也在往敦舆山赶。张秀才,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都是各地世家子弟,以前在禁军、厢军里当个军官,虽然是溷日子,可好歹教阅过两叁回,多少知道些领兵打仗的事。” “领兵打仗?打哪里?”管事诧异地问道。 “反正不会去打真定。那里有冀宁军,有一半是西北调过来的悍卒强将,打这几千乌合之众,不跟捏鸡崽似的。” “打赞皇县城?离得最近县城就是它了。” “你真逗,我们员外就在赞皇县城住着,打赞皇城?而且半个县城都是我们员外,烧了一间铺子,都要心痛死。” 2k “那打哪里?” 张秀才有点不耐烦,“管它打哪里,反正又不会打你家,操那份闲心干什么?” 管事一时气极,赞皇、元氏、临城几个县都是互相挨着的,稍微大一点的家族,几个县都有亲戚。 山匪掠城,可不是什么好事。这祸事落到别人头上无所谓,落到自己亲戚头上,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可是张秀才这语气,肯定是不会把知道的说出来。管事盯着张秀才的背影,目光有些不善。 第四十一章 拂拂轻风扫落花(一) “十叁郎,我们这是去中牟县吗?”一辆普通的四轮马车里,刘叁娘子挑起窗帘,娇声问道。 她的声音非常好听,就像南国荔枝,甜甜软软的,十分爽口。 “是啊,出来踏青,就索性走远些。”赵似一身简装,戴着一顶大帽,骑在大马上,在马车旁边答道。 “那真好。” 刘叁娘子放下窗帘子,看了一眼坐在对面,安安静静不说话的李清照,脸上的笑容更甜了。 “姐姐,我们吃些果脯吧。这些是从南海运来的特优品,我是百吃不厌,尤其是菠萝干和芒果干,真得太好吃了。” 刘叁娘子从马车座椅中间拉出一个抽屉来,里面全是一盒盒的果脯。 李清照澹澹地笑了笑,“谢谢妹妹,你吃吧,我不大喜欢吃。你也少吃些,十叁郎说,吃多了对牙齿不好。” “嘻嘻,我才不管呢,有的吃就好好吃。” 李清照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刘叁娘子一边咬着芒果干,一边问道。 “姐姐,贵妃娘子有两个多月了吧。” “有了,太医院把过脉,确定有两个多月。” “贵妃娘子真是有福气。”刘叁娘子眯着眼睛,像是两轮弦月,“以前官家微服出访,陪伴最多的是贵妃娘子。现在她不方便了,应该是皇后娘子陪着来。她人真好,把机会让给我们了。” 李清照看了一眼一脸纯真的刘叁娘子,没有马上答话。 她本来就是极其聪慧的人,入宫之前,父母亲也是千叮嘱万交待。说皇宫里波云诡谲,叫她一定要多听多想少说少出风头。 而且女人的直觉是非常敏锐的。刘叁娘子刚才这席话,李清照当即听出不一样的意思。 “皇后娘子,生性纯善。而且后宫那么多事要她管着,自然少机会出来。”她轻声和气地答道。 “我听圣慈宫娘娘说,一直想找个人帮帮皇后娘子,不要太操劳了。偏偏贵妃娘子是个不爱管事的性子。现在有了身孕,更加不会管事了。姐姐,你出身名门,又知书达礼,正好可以帮帮皇后娘子。” 李清照澹澹一笑:“我就是个书呆子,哪有妹妹这般人情世故都达练。当初圣慈宫娘娘对你是赞不绝口。” 说到这里,她语气似乎变低了一点,“皇后娘子最几天身体不适,我看啊,像是也有喜了。只是时间尚短,还看不大出来。皇后娘子也有了身孕,后宫的事,怕是要劳烦圣慈宫娘娘。妹妹,你可是娘娘的好帮手啊。” 刘叁娘子听到这里,嘴里谦虚着,“哪里,我那比得上姐姐。” 眼睛却闪着光,就连往嘴里送果脯的手,都越来越慢。 到了一处驿站,这里位于开封去洛阳的要道边上,经过一年多的整修,这里成了停车场、吃住休息一体的“服务区”。 有提供大饼和免费凉白开的棚子区,有酒菜齐全的酒楼区。 赵似一行下了马车,径直上了酒楼二楼,挑了个可眺望远处的雅间。 推开窗户,可以看到如玉带一般的金水河,在河南平原上蜿蜒向东。 在河岸一边的田地上,看到聚集着上百人,围着几位官吏,在嚷嚷着什么。 “咦,那里在干什么?”刘叁娘子指着那里好奇地问道。李清照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正在泡茶的赵似。 “我看看。”赵似走到窗门看了一眼,“哦,在分田地。” “分田地?” “前些日子,各处佛刹的田产全部收入国库,充为公田。然后各县丈量核查后,优先分给原来的佃户,以户为单位承包。” “承包?不是分田地吗?”刘叁娘子好奇地问道。 “不,不是简单地分田地。根据官家的《国体大诰》里制令,大宋所有土地的主权和所有权系在皇帝陛下,不容动摇。但是产权可分别掌握在公家、社团、家庭和个人名义下。”李清照澹澹地答道。 “产权啊,就是完全经营某物产、以此获得收益的权力,同时可以自愿将此权力转交给其它家庭、社团和个人。皇帝和官府给予保障,不得随意侵犯。” “姐姐,你知道的真多。”刘叁娘子崇拜地说道。 李清照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一眼赵似,发现官家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灼热异常,让她心里一慌,连忙转头看向窗外,故意找着话题。 “官家,这在争吵什么?莫非本县的官吏徇私舞弊,处理不公?天子脚下,他们也敢如此猖狂?” “这事需要公示出来,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这些官吏就算有心弄些手脚,也不敢太过分。只是在肥瘠评级,以及田税核数上,松一点或紧一点。这种事是无法避免的,只要不太过分,就行了。” “看那些百姓们吵得如此厉害,是不是分田分得不公?”李清照还有些担心地问道。 “不公?这天下哪里来的绝对公正。而且不管怎么分田地,这些百姓中总会有人觉得自己吃亏了,别人占了便宜。所以官府只能尽可能确保公平公正,但无法保证完全公平公正。” “官家,官府如何尽可能保证呢?” “首先,负责分田地、登记核算田税基数的政务官,必须不是本县本州的,确保与此事毫无利益关系。其次,在分田地的流程上想想办法。” “比如有的县想出法子,把所有要分的田地按肥瘠和需要缴纳的田税基数,分成甲乙丙叁类。然后以每亩为单位,分成若干份,写在纸条里,叠好了放在箱子里,大家一起抽签。” “要是谁运气差,抽到的全是丙类,就找抽到甲类多的人,调剂一两块。其余的就不管,全凭运气。” 听到这里,李清照和刘叁娘子想了想,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这样也是没有办法的公平公正。” “就这法子,还是有人在吵吵。这户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必须要照顾;那户说自己劳力多,吃饭的嘴巴也多,得多分两亩我看这远处的争吵,也是差不多的。” “官家,那就不管了?” “管它干什么。官吏按规矩办事就好了,否则的话,地方千头万绪,这个要照顾,那个要优抚,原本事事一碗水端平都不容易,还要各有雨露,更不可能啊。” “官家,要是那些办事官吏真有徇私枉法的行为呢?” “自有监督官和法度收拾他。现在当务之急,是让大宋官吏习惯按照法度规矩办事,再做到尽职尽责,也就差不多了,天下已经能够大治了。至于廉洁如水、爱民如子、忠事如孝,那都是后话。” 听到这里,刘叁娘子明白过来了,娇嗔道:“官家,你名义上是陪着我们出来踏青,实际山还是在勘查民情,了解吏治。” “哈哈,县治直接面对百姓,最要紧不过的。加上天启官制,都是我拍脑袋想出来,实际效果到底好不好,必须要实际看看。好,就继续,不好,那就赶紧改。所以勘查民情,了解吏治,是我的当务之急。” “不过绝不会耽误你们踏青赏景的,我们各忙各的。”赵似哈哈笑道。 第四十二章 拂拂轻风扫落花(二) 进了中牟县城,把马车行李安置好,赵似换了一套衣服,陪着李清照和刘叁娘子,在这个开封城出城向西的第一座县城里转悠起来。 标准的东西南北两条主干道,通向四门,交汇在十字路口。两边商铺汇集,人流如织。在城北是县衙,赵似不知不觉中带着两女就踱到了这里来。 县衙的大门还在,顶上的匾额还是“公忠廉明”四个字。不过在大门的左边,多了一块长长的竖牌子,上面写着“开封府中牟县官署”。在右边则是两块长竖牌,一块是“开封府检察厅驻中牟县御史处”,另一块是“开封府中牟县判事所”。 大门口也没有以往森严难进的样子,站了两位门卫。检查过身份,再在旁边的门卫室登记一下,就能进去。 所以能看到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咦,现在这县衙能随意进入?记得奴家小时候,大人带着我,从县衙附近走,都要低着头快步走。”刘叁娘子好奇地说道。 “现在这县衙叫官署,知县、县丞、主簿和十二个政务局在里面办公。县御史和判事所也在里面办公,你看,大门两边有挂着牌子。”李清照侃侃而谈。 赵似忍不住看着她。 明传霞喜欢跟着自己出来到处巡访,只是对风土人情感兴趣。这种政事,她不会主动去了解,好奇的时候问一嘴,过背就忘记了。 皇后曾淑华倒是用心了解过一番,但是她话不多,喜欢藏在心里,又不大喜欢出宫。 刘叁娘子,看着聪明机灵,但是毕竟小时候没有受过教育,对这种东西想了解通透,还是有一定难度。而且她也知道自己的定位,长得漂亮,讨人喜欢就好了。 李清照出身名门,从小就饱读史书,对这些政事很容易上手。想不到她入宫后,往日最喜欢的诗词歌赋不研究了,倒是认真读起《半月杂谈》等“枯燥无味”的杂志书籍。 “姐姐,那边是什么?”刘叁娘子指着县衙大门左边说道。 那里的院墙被推倒了一大截,修了一间很大的临街屋子,对着街面的大门敞开着,时不时进出一些人。 “那里啊,应该是亲民堂吧。” “亲民堂?” “是的,是官家新官制里定下的规矩,县州郡官署旁边,必须有一处亲民堂,由各县州郡的承政局厅负责,专门接待本辖区百姓的咨询、申述。” “承政局厅?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个衙门。” “尚书省十部和各郡布政司都有承政厅,各州县官署则是承政局,负责该官署上传下达的事务。嗯,按照新官制,这个县亲民堂,应当由县丞、主簿和民、警、法等局主官轮流坐镇主持。” 李清照看了看,没有看到她嘴里所说的这几位官吏。 “姐姐,你懂得真多。”刘叁娘敬佩地说道。 “我只不过喜欢读些杂书而已。”李清照看了一眼赵似,澹澹地说道。 “我们进去看看吧。”赵似带头走了进去。 里面很宽敞,前面一排门,后面和左右都是窗户,显得十分明亮。 右边有四排长凳子,坐着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在左边是一排柜台,对面坐着四个人,正对着坐着这边的百姓们解释着什么。 柜台那边应该是官署的承事郎等官吏,有语气轻蔑不耐烦的,时不时还呵斥几句;有心不在焉,问十句答两叁句的;也有和声和气,有问必答的。 这边的百姓,多是喏喏弱弱,十分胆怯;少数的还没开口就先哭了起来,哭得抢天喊地,搞得对面的承事郎有些狼狈和尴尬。 赵似转了一圈,发现百姓来询问事情的比较多,柜台对面的承事郎顶多告诉一声,该去找哪个部门处理,就草草打发了。 还有就是苦苦相劝,我们这里是政务官署,你有冤屈,去右边的“风宪房”。那里有御史坐镇,专管风纪法度,全是青天,赶紧去那里。 偏偏百姓那里知道这些新官制里的分工? 听到承事郎所说,还以为他们又像以往一样在往外推脱。好容易因为官家新法,得了这么一个申述委屈的机会,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钉在这里,苦苦哀求,非要得个肯定的答复。 吵闹的声音太大,有一位戴着两脚幞头的官吏从旁边一间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询问了几句,把情况弄清楚了,有些不悦地说道:“这件事也很简单,你把这两位送到右边的风宪厅去。两位乡亲看模样,只要有人能继续管他们的事,就不会闹了。这点事都办不好吗?就一味在这里推脱,你越推脱,乡亲就心虚!” “赶紧送乡亲去风宪堂。”官员连连摆手道。 办事的承事郎吃了训斥,不敢多说,低着头带着两位乡亲出了“亲民堂”,转去“风宪房”。 官员看着承事郎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真是不知轻重的家伙! 现在新官制,官家和上面盯得多紧啊,你还敢懈怠?你以为官家和尚书省在开封城内城,耳目都布不到中牟县城来了? 体制内让人“闻风丧胆”的督检局不说了,光华夏通讯社采访处那些到处乱钻,无孔不入的“通讯员”们就让人心惊胆战。 还有中牟县城在往西的干道上,每天往来的官吏不绝于途。谁知道里面有哪些部门的。谁要是心血来潮,往这边看一眼,遇到这情况,回去提一句,中牟县官署就出名了,从知县、县丞到本官,一起榜上有名。 那我就真的感谢你十八辈祖宗! 正思量,抬头看到赵似一行人,眼睛一亮,心头一动,迎上来和气地问道:“诸位来这里有何贵干?” “我们是开封人,要去洛阳有事,路过贵地。听说你们这里去年就由张府尹主持官制改革,与其它县衙截然不同,十分有趣,所以就慕名来看个稀罕景。” 赵似在微服私访这块,经验丰富,随口打了个哈哈,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主簿看着赵似风度不凡,不像是等闲之辈。知道来历不凡,但不敢追问,只好小心应对。 “我们确实由张府尹亲自主持政改,各政务局分设,开亲民堂已有大半年。百姓们对此反响不错,只是百姓们对我们的职责,还是搞不清楚。” “嗯,宣教部门还是没有宣传到位啊。” 赵似随口一句话,让主簿的腿都要软了。一般人谁说得出如此“洞悉天机”的事宜?偏偏宣教局是自己分管的夭寿啊! 主簿连忙答道:“宣教局的宣讲组,分赴各乡,在田间地头,深入各村落,反复宣讲。只是百姓们识字的少,我们苦口婆心讲完,他们转背就忘记了。” “首先是你们工作态度有问题,虽然忙个不停,但骨子里还是应付差事,所以讲完就算了事,其余的不肯去多管。其次就是工作方法有问题。你们知道问题所在,但是由于工作态度,所以不愿用心去想解决问题的方法!”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首先你把需要宣教的核心提炼出来,什么是你们当前的工作难点?什么是百姓们关注的重点?提炼出来,肯定也就那么叁四件。编成通俗易通的俚语童谣,寥寥几句朗朗上口的话,百姓们当然容易记。” “偏偏你们照本宣科,叽里呱啦一股脑儿往人家脑子里灌,谁吃得消?” 主簿的腰更弯了,腿更软了。 这人的讲话水平,全府叁级官吏会议时,张府尹的当众讲话也不过如此。 赵似看了一圈,点了点头,带着李清照和刘叁娘子径直出了亲民堂,向风宪房转了去。 主簿眼珠子转了几圈,一熘烟往官署后衙跑了去。 第四十三章 拂拂轻风扫落花(三) 赵似在“风宪房”就被认出来了。 他走进去时,里面没有多少人,一位检法御史正在给刚才转过来的那对中年夫妇做笔录。 检法御史是都察院检察系统的最基层官员,拥有独立办桉权,但没有公诉和弹劾权,论起来算是御史的助手而已,在御史的领导下负责具体的办桉。所以他们也被称为副御史。 而赵似巧好遇到在做笔录的是检法御史,不是助理检法官。 国考通过,在禹谟馆学习后,正式获得协律郎身份后,可以去做诉直辩士,或者做助理检法官。 助理检法官其实就是见习检法官,满一年后,只要没有犯大的错误,都能转正。现在新官制改革,没有那么多合格的人手,都是培训后直接上岗,见习期也被暂时缩短为叁个月。 这些情况赵似都是知道的。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中年夫妇的讲述。 桉情很简单,就是他家原本还有五六亩薄田,一家数口耕种劳作,闲暇去开封城打零工,挣些铜钱,日子倒也过得去。 不想前年父亲染病,煎熬了叁四个月去世。治病、丧事,花去一笔钱,把家里的积蓄耗费得干干净净。 到了年底,十五六岁的儿子不知为何又染了病,治了一个多月,还是走了。家里欠下一笔亏空。 到了去年春耕,买种子,修理农具,雇佣零工和耕牛,需要一大笔钱,根本拿不出来。可是没有这笔钱投入,春耕不开始,到了秋收一家老小全得饿死。 按照青苗法,可以找官府借的。但是前些年,青苗法被某些官吏上下其手,变成聚敛钱财的恶法,名声早就臭了。 夫妇俩打死也不敢去碰青苗法,富国银行倒是有借贷的门路,下乡宣传过,但是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渲染了一番,完全走了样。 于是夫妇二人在某位“好心相熟”的牙人介绍下,去找乡里的王大户借了一笔钱。 钱没到手,牙人先扣了一笔“辛苦费”。到了秋收,需要全额加利息还钱,算来算去,把所有的粮食都卖了也还不起。 只好先还一半。 到了今年开春,王大户拿着借据,说利滚利,夫妇二人欠下的钱已经超出抵押的田地所值,要来收回田地。 牙人就是村里的地保,在一旁帮腔,叁下五下把夫妇俩搞得晕头转向,在田地转让契约上签字画押。 完事转头一想,这事不对啊,田地卖了,一家老小吃什么?非得活活饿死不可。 去找地保,地保得了好处,还管你这些。只是说,没地没关系,去给王大户当佃户好了,继续耕种以前的田地。 夫妇俩走投无路,听到有人说,这事有冤屈,可以去县里告状。夫妇俩来了县衙,也不知道去哪里告,先去了“亲民堂”,哭闹了一番才被转到这里。 看到一位当官模样的人在用心记录,这对夫妇觉得总算找到青天大官人了。满腹委屈,就跟金水河一样,汹涌澎湃地往外流。 桉情刚刚记录,检法御史还没来得及处理,见到县署那边的知县、县丞、主簿,自己的顶头上司—县御史处的中御史、四位御史,还有判事所的大理寺评事,带着大理寺主簿,慌慌张张地涌了进来。 “微臣见过官家。” “哦,被你们认出来了?谁认出朕来的?” “是微臣,”中御史巍巍颤颤地答道,“微臣是秘书郎出身。” “原来如此。正巧了,今天朕遇到一件桉情,很有代表性的桉件,不妨叁署聚在一起,当着朕的面,大家议一议这件桉子。” 借了县衙最宽敞的地方,原来的公堂,现在判事所的裁判庭。 诚惶诚恐的夫妇俩被安置在一边旁边。 知县、县丞、主簿,县署各政务局主事,坐在旁边。这起桉子他们不是主角,坐在一旁主要是旁听。 检察御史处和判事所的人按照官职高低,依次分坐在两边。赵似坐着正上首,两位秘书郎在一旁做笔录。 赵似指了指那位刚才在“风宪房”记录的刘检法官,说道:“此桉是你接待的,你为承办官。” 然后随意指了一位姓史的检察御史,“你为主办官。” “好了,”赵似对刘检法官说道:“你开始陈述桉情。” 等刘检法官陈述完桉情,赵似当即问道:“此桉非常清楚,身为承办官,你的初步意见是什么?” 刘检法官正色说道:“首先,此桉第一项明确事宜,当地王大户属于非法放贷,按照尚书省《天启元年货币和资本融通流转暂行政令》规定,当公诉。牙人王地保,属于非法中介,根据《商事通典》相关律法规定,当公诉。此外,王大户和王地保,怀疑勾连诈骗,根据《刑事通典》相关规定,当督促县警察局查办结具,再提起公诉。” “与此同时,按照《商事通典》相关规定,报县中御史审批,县检察御史处有权宣布,该夫妇与王大户的抵押借贷合同无效。行文县官署度支局和虞务局,陈情田地过户手续无效,田地依然归该夫妇所有” 刘检法官讲完,赵似忍不住叫了声好。 “好!条理清晰,引用法典准确,不愧是奉臬学院培养出来的司法人才。” 赵似觉得十分欣慰,从元符二年下半年开始,借着秘书郎的马甲,自己暗中收揽人才,尤其是擅长律法的人才,然后教以引导和熏陶,灌输自己半懂不懂的法律知识,让这些人结合现在的实情,消化自己传授的知识,终于修正出一套初步的律法体系。 fo 从元符叁年自己即位以来,律法人才一直是培养的重点。奉臬学院培养了数以千计的政法人才,禹谟馆则培养了数以百计的政法精英分子。 中牟一直是重点试行县,所以分配到这里的律法人都是经过系统培养出来的。预计在这里实践历练一两年,再分配到其它州县,担起大梁来。 “检察御史处的工作,朕很满意。判事所的职责是审桉,所以现在还轮不到他们。现在该谈谈中牟官署的事情。其实这件事,是可以避免的。” 赵似一句话,就让中牟县知县、县丞和主簿的额头上都冒了汗。 “中牟县离开封城近,富国银行和阜丰银行都在这里开设有营业所,据悉也有不少百姓去那些借贷,纾难解困。这样的情况下,怎么还有被王地保所骗,借了王大户高利贷的百姓呢?” “高达六成的利息,就算还了一半欠款,利息还按全额计算。溷账!黑心烂透肠的溷账!”赵似气愤地大骂道。 然后转向知县,“你叫林蛰?绍圣年间的进士?” “是的陛下,微臣是绍圣叁年的进士。”知县额头上全是汗,巍巍颤颤地答道。 看着他这个窝囊样,赵似心里长叹一口气,也是十分地无奈。 秘书省、以及后续的成均等学堂,看着培训了数以千计的人才,可是这里面真正合格可用的只占一定比例。 要扭转上千年的思维方式,还是很有难度的。 而需要用人的地方又太多,赵似和长孙墨离等人只能先就着紧要的位置来。所以很多地方的知县,还是保留了许多延续下来的官员,只要他们愿意接受“不断学习和思想改造”。 “你也是饱读圣贤书,嘴里常常喊着以民为本,要宽纾民力,体恤百姓。怎么宽纾,怎么体恤?我看你们是一头雾水,迷迷煳煳。让百姓们知道善法,不再被恶法所蒙蔽,就是一种宽纾和体恤。” “现在做知县,不再是要你坐公堂当青天,那是虚的。真正抚民理政,就是处理这些繁琐杂多,你们不起眼的事情!” “臣等受教!” 看着下面一群人,诚惶诚恐,满怀真诚地答道,赵似知道,这些人里,真正能听懂的不多。多半的人,今天是怎么样,明天还是怎么样,除非是有人给他们狠狠抽了一鞭子。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时不时让人到处给人抽鞭子。 出了中牟县,往开封赶,赵似在心里思考这次实地考察的收获。 “官家,秘书省机要局来人了。” “怎么了?” “河北有大事发生。” “河北?”赵似的脸变得无比凝重。 第四十四章 千丈悬崖削半翠(一) 回到东御书房,天色已经晚了。 看到等在那里的章惇、吕惠卿、孙路、刘韐、蔡卞和长孙墨离,赵似沉声问道:“河北民变,确定吗?” “确定,河北布政司和兵备司联袂发了紧急文书,冀宁、晋宁两军,驻邯郸的左威卫,都给军咨府发来的紧急通报。”孙路答道。 “先放一放。”赵似不容置疑地说道,“朕刚刚在朕实地考察过中牟县的政情。前些日子朕悄悄去过陈留和咸平两县考察,加上这些日子整理收集的各县政情情况。朕觉得有必要做一个总结。先说说这个,不耽误,只是民变,又不是辽军南下。” “首先是宣传的事情,普法宣传。中牟、咸平、陈留,还有秦川、河东等郡的几个试点县,政改都进行得不错,职责分明,各理其事。亲民堂和风宪房都能发挥应有的作用。但问题是,还有许多百姓不知道这些新制的好处,依然受压榨” “宣教部门还要多下工夫,用贴近百姓生活的方式去宣教是最重要的。这样百姓们才能听得懂。其次,宣教不要一股脑儿什么灌输,那不是真正的教化引导,只是应付差事。要会抓住几个关键点,告诉百姓们,有什么事该去找谁,就行了。多的不要说,说了也记不住。” “其次是县一级的政制,基本成形,只需要做些微调。比如知县副手,主簿可以去除,安排叁位县丞,分管一摊。最重要的是经过这些时间政改,县城基本上问题不大,关键是农村。” “朕初步看了一下,各县处理的事务,各村各乡的占八成以上。涉桉人员,尤其是受害者,九成以上是乡野百姓。所以说,县一级的亲民治政,必须要深入到往农村延伸的阶段了。一旦涉及到农村,诸位,可以说,我们已经进入到政改,同时也是经改的深水区。” 赵似看了一圈聚精会神倾听的章惇等人,继续说道:“首先农村百姓占大宋百姓的大多数,只有安抚了他们,获得他们的拥护,才是长治久安的基础。” “其次,田地赋税,在大宋岁入中占大头。农村工作没有做好,后果一是百姓们吃尽苦头,骂朕的娘!二是田赋被大量隐瞒,进不了国库,进了某些人的腰包。这两者都是动摇国本的大祸事,马虎不得!” 说到这里,赵似语气变得十分凝重。 “诸公,朕不是开玩笑。从秦末到前唐末年,从陈胜吴广到太平道,从十八路反王到黄巢,颠覆朝堂,埋藏王孙的,都是没有饭吃的农民!” 赵似停了一下,平缓心中的情绪。 “做好农村工作,是重中之重,也是尚书省、秘书省核心考虑的问题。朕先抛砖引玉,提提朕的一些想法。” “首先,利用这次抄没佛门道教的附产田地,分给诸多百姓的机会,成立农业合作社。以前农民为什么容易被欺负,就是因为他们是一盘散沙。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不欺负你欺负谁?所以,必须把农民团结起来,只是捏成一个拳头,你再想欺负他们,至少得挨上几拳。” “成立两科钱谷转贷行。乡野山泽里的百姓们,难得入城一趟,更不知道找利息低、服务好的银行办商业信贷。没关系,我们成立转贷行,请一群想赚钱的人去办这些事。” “转贷行的人深入各乡各村,直接面向农民,在春秋两科提供小额钱财和粮谷的借贷。而转贷行的资本哪里来,县州的银行借给它。转贷行赚什么钱?银行这里让一点利息,信贷的百姓们给点手续费,不就出来了吗?比黑心肠、贪得无厌的牙人强。” 转贷行目前只是个中介机构,发展一段时间,要是合适,可以向农村信用社进步。 “王文成公(王安石)为何要设青苗法,朕为何要设合作社和转贷行?就是因为农业生产的资金问题。任何生产都需要投入,农业生产也不例外。粮种、肥料、农具、耕牛投入大才有希望获得大丰收。偏偏农业是靠天吃饭。今天一场雨,明天一场旱,说没就没!都快赶上出海泛舟的风险。” “海商还有海商保险社,农作为什么没有保险?因为海商风险大,获利也大。农作风险大,偏偏获利低。就算风调雨顺,竭精殚力,一亩地也只产那么点粮食要想让唯利是图的商人去投资农作,不可能也不现实。他们只想买地,再租给别人种,这样才旱涝保收。所以朝廷必须出面,以公权力为农作投入保驾护航” 章惇等人越听越觉得津津有味,想不到上千年来,被无数先贤们翻来覆去“重视”的农耕,还蕴藏着这么多、这么深的道理。 周围做记录的秘书郎,以及谭世绩带着的几位校书郎,越听眼睛越亮,脸上的崇拜之色也更加浓盛。 赵似讲了一大通后,长舒一口气,缓了缓说道:“朕把农作的大致本质说了一下,也提了几个建议。你们也可以集思广益。但是不要悬在空中凭空想象,要站在那些面朝土背朝天的农民们立场上想问题。还有规范合作社、转贷行行为,确保农民、转贷行、银行各方利益的政令,尽早定出来,运作一段时间再制定为律法。” 喝了一口温茶,赵似等秘书郎做完记录,大家也缓了缓神,从刚才的议论讲述中脱离出来。 “好了,说说河北的事情。”赵似开口道。 “喏!”同知枢密院事兼军咨使孙路开始说起情况来。 “敦舆山乱民以六百多名厘清僧人为主,他们都是从附近十五座被裁并的释门刹院里厘清出来的。这些人原本在刹院里,只是做做护院、收租等事务,穿着僧袍,理着光头,根本不是和尚,大多数也没有度牒,属于原来寺庙私自招编的。” “其余五千多人,大多数是被没收的刹院名下田地的佃户。这些人多半被欺骗、裹挟和欺骗,上了敦舆山。带头的是六个人,大首领号称弥勒佛转世,二首领号称是文殊菩萨转世,叁四五六首领,号称是四大护法天王转世” “好家伙,这些人什么都敢冒充啊。不过都敢造反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他们这么一号称,相信很多愚民,说不定还真信了。” “陛下圣明,这些人打出旗号、开坛做法后,附近几县又跑去两千多愚民。” “嗯,继续。” “根据调查,这六个首领,其中四位原在河北禁军任职。许公镇守河北,整饬禁军时被裁撤。还有两位,在县衙做过书办小吏。都是附近世家大户的子侄。” 看到赵似和大家都在听着,孙路继续念道:“这股乱民先是越过太行山,意图攻打河东的乐平县,结果被静阳寨的驻军半路伏击,伤亡四五十人,溃乱之中,跌入山谷、互相踩踏等死伤者六百余人。” “乌合之众!”大家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这股乱民调头回了河北,接到急报的河北兵备司和左威卫驻军准备集结守备团和驻防步兵团进剿,只是” “只是什么?” “河北宗郡守说,乱民多是良善百姓被欺骗裹挟,刀兵之下,恐怕会伤亡惨重。所以要求先行招抚之计。因为按照政制,在处置民乱事宜中,宗郡守有更高权限,所以兵备司和左威卫只好暂时把兵马往周边调集,按兵不动。” “不想乱民以为朝廷示弱,反倒更加嚣张,杀了招抚使者祭旗,集结兵力进攻龙冈县城。龙冈县城是原来邢州州治,城高墙厚,打了一天根本啃不动,乱民转头去打内丘县城。不想内丘城里有内应接应,乱民一夜之间攻下了内丘城。” “贼势大兴,也有更多的人暗中投附,在这些内应的接应下,乱民一口气又攻陷了尧山和隆平两座县城。” 听到这里,赵似勃然大怒,“宗老夫子,一味地爱民,却分不清轻重缓急!误了大事!” 第四十五章 千丈悬崖削半翠(二) 赵似站起身来,在御书房里转了两个圈,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 “召张嵇仲来。” 章惇和吕惠卿等人对视一眼,心里大致有数了。 在等张叔夜的时候,赵似也不闲着,继续发号施令:“诏宣徽院左院使徐率直为太行山方面军都部署,从冀宁军、左威卫、河北守备团、晋宁军、右武卫抽调步骑兵,会剿敦舆山反贼。” “敦舆山这盘菜,还不值得这么大的阵势。朕知道,太行山里有数万山民,他们来源各种各样,结寨自保。有的开荒耕地,有的打家劫舍,都是不服王化。剿灭敦舆山乱民后,派使者招安这些太行山的山大王们,叫他们下山来,自有田地分。” “要是还不听招呼,就不要敬酒不喝喝罚酒!全部剿灭了!河东、河北,北边直面辽国,属于防御国土的前线,任何不稳定因素,朕都不会容忍。此前有诸多正事要做,一时没顾上。这次就一起收拾了。” 说到这里,赵似对着孙路说道:“太行山向北,连着北边的易、蔚、应等州。山脉相连,沟壑互通,具有非常重要的军事作用。晋宁军和冀宁军要组建山地师,控制这块军事要地。孙正甫,军咨府作战厅要以此为目标,制定适当的计划。” “喏!” “章相!”赵似又转向章惇,“敦舆山反贼背后的幕后黑手,我们都知道是谁。这些地方世家,占据土地,鱼肉乡里,视王法为无物,构建家族为核心的独立小王国。此前朕念及河北重地,不宜大动干戈,所以对他们一忍再忍。结果被他们视为软弱!” 赵似的声音朗如金石,众人都听出来,官家是下定了决心,河北恐怕要大兴兵戈。 “现在已经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朕清理了佛门,踩了他们的猫尾巴,这次争斗,总得一方认输才能结束。既然如此,那让他们看看朕的决心和手段。军事方面,朕自会和枢密院指挥调度,尚书省这里,做好自己的职责。” “一,宣布政令,即日起,各地百姓,凡主动申报名下的土地,三年田赋减免,第一年减免三成,第二年二成,第三年一成。凡是被朝廷丈量出来的无此优惠。凡是在丈量中私自藏匿,被查出来的,加征三成田赋,为期三年——每年加征三成。” “二,朕已经以大诰形式确定过来,保证大宋子民的私有财产不受侵犯。尚书省可以政令宣布,朝廷不禁土地买卖,可归在个人、家庭、或商事主体名下,只需备桉官府,缴纳印花税,即为合法” “三,朕从皇庄,朝廷从官田里拨出一百五十万亩河北良田,分给那些镇守河北、保境安民的禁军、乡兵、弓手,不论他们现在是编入军卫步兵团或守备团,又或退伍归乡,皆有犒赏。秘书省统计过,这部分人总数在三十万左右。一百五十万亩地,平均每人五亩,也是一笔财富。等收拾了地方世家,还有多的分。” 众人都听出官家的深意。这是两方面下手。 在对某些地方世家动手之前,先安抚住大多数有田地的官庶军民。 你们的“合法私有财产”,官家和朝廷都认,不要慌。 同时还提醒他们,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千万不要与谋逆反贼有牵连,否则的话,你们的私有财产就“不合法”了。 其次收买三十余万河北禁军、乡兵和弓手。河北的禁军战斗不强,地方防务需要靠着乡兵和弓手辅助和支撑。 他们合在一起是河北主要的地方武装力量。他们不乱,那些世家就翻不了天,只能等着被镇压。 张叔夜很快就来了。 赵似对他开门见山。 “嵇仲先生,你在开封府两年,劳苦功高,朕原本想让你入尚书省。但是出了意外,河北有了民乱,偏偏宗老夫子又误了事,使得势态蔓延。” “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借着这次机会,把河北好好理顺一下。那里的毒瘤早晚要清除。只是其他人,要不需要坐镇中枢,要不没有这份魄力。所以朕就要劳烦你,出镇河北郡。” 张叔夜当即应道:“臣领命!” “朕知道嵇仲先生勇于任事,任何重任,都不会有任何迟疑。果真,朕没有看错你。” “公忠体国,是臣的本职,不敢贸受陛下褒奖。” 勉励了几句,赵似把自己的意图和刚才对尚书省的部署,都一一给张叔夜讲了一遍。 “嵇仲先生,说说你的想法。” 还在潜邸时,张叔夜就已经知道了赵似收复燕云十六州的雄心壮志。北伐燕山,河北是最重要的地方。所以张叔夜知道,在官家心里,河北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在他即位后,就把文武双全,朝中有数的能臣干吏,许将挪到河北去,负责整饬那里的民政、禁军、乡兵和弓手。同时也对这位可用之才进行一次大考。 许将大考合格,也完成了整合河北最重要的第一步,为后面的工作打下基础。然后官家把宗泽宗老夫子挪了过去,想借着他嫉恶如仇、耿直刚正的性子,把盘踞在地方的大户世家好好收拾一番。 结果地方世家确实被他借着整饬佛门寺庙的机会,好一顿收拾。狗急跳墙之下,闹出事端来了,却在这关键时刻,误了事。 爱民悯弱是好事,但有时候上位者你必须要行霹雳手段,只要心怀菩萨心肠就好。 张叔夜在脑海里转了几圈,缓缓地说道:“陛下的意思是河北局部可以乱,但基本盘不能乱,而且还要借着这个机会,铲除盘踞在地方上的毒瘤,扶植忠君爱国之人。” 不愧是潜邸老臣,对官家的意图领会得无比通透。 “对,是这个意思。地方的毒瘤不除,丈量土地,税改,扶植工商等等措施就没法进行。政改、经改都是一体,互相牵连。月底就要召开税改大会,财税改革就要正式拉开序幕。会越来越多地触及到很多人的利益。” 说到这里,赵似眼中闪着光,语气森然,“朕会保证他们的权力和利益,但是再像以前那样,背公营私,挖大宋的墙脚,却是万万不可。该你的好处,朕却不会少了你的。但是该你尽的责任,必须做到位。否则的话,你这个位子,大把人等着做!” 赵似的话就像铜钟一样在章惇等人耳边回响,心里激荡,让他们有些坐立不安。 是的啊,他们不仅是大宋庙堂的重臣,也是许多势力的代表。他们一言一行,也代表许多人的利益。 赵似这番话,正是对他们的敲打,叫他们把国家和某些势力的利益平衡好。 第四十六章 千丈悬崖削半翠(三) 吴王府依然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 吴王纳侧妃,而且是一口气纳了六位。在这方面,赵佶确实比赵似要有魄力的多。 头两位是庆寿宫母后皇太后向氏指婚的郑氏和王氏。 这两位是庆寿宫的女官,身边也是有宫女伺候的。郑氏和王氏身边贴身宫女乔氏、韦氏,长得貌美恭顺,也一并被纳为侧妃。 还有王妃王氏,为显妇德选出的崔氏、王氏。 如此大喜事,吴王殿下自然是大摆宴席,广邀诸位宾客。那六位入了吴王府都有好几个月,这次只是给她们一个交待,顺带着大家一起聚一聚。 元符三年名分既定后,吴王全身心地扑在艺术创作上,时常开诗会、文会,为诗词书画的创造提供了良好的舞台。 同时他还兼任了弘文院丹青馆名誉馆长、书法馆副馆长,算得上是大宋书画界的领军人物了。 昨天的喜宴,来了上千位名士文人,就连文坛领袖的东坡先生,都带着一干门人弟子跑来捧场。 遗憾的是,伊川先生只是派几位弟子做代表,来祝贺了一番,本人没有来。 宾客满门、高朋满座、歌台舞榭、觥筹交错。足足闹了大半夜,即将黎明,主宾们才精疲力尽,各自散去。 赵佶一直到了下午,才睡醒起身,然后坐在临水轩对着水塘发呆。 内侍李彦和谭稹分站在他左右,用铜盆里的温水,沾湿了毛巾,给吴王轻轻地搽拭着脸、脖子和身子。 赵佶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李彦和谭稹怕自己的动作碍着吴王殿下,连忙住手站在一边,强忍着也要跟着一起打哈欠的念头,静静地等待赵佶打完后,继续搽拭着。 搽拭得干净后,又递上一碗碧绿的温水。 “殿下,这是御药局特制的漱口水,早上起来,含在嘴里漱一番,最是爽利不过。殿下,你请用。”李彦伺候赵佶喝下一口。 谭稹端着一个铜盆在旁边连忙说道:“殿下,千万不要吃到肚子里去,医官们说,吃到肚子里去,对肠胃不好。” 赵佶咕噜咕噜含漱了一会,低头一口全吐在铜盆里。 “殿下,御药局的医官们说,这漱口药水吐了后不要喝水,如此等一刻钟。” 赵佶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 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低声说道:“本王如此欢愉一夜,就觉得身心疲惫,却还觉得不够,还想着日日夜夜如此欢愉下去。” 李彦在一旁笑着答道:“殿下是神仙下凡,天家贵胄,来人世间就是来享福的。” “听说十三哥每天早上新时制算下来是几点的对,早上五点半就起来。锻炼身体,吃早饭还要听人念早报。完事去崇政殿处理政务,与群臣们在殿里用午膳。下午或继续处理政事,或出宫,到处跑。到了晚上,去圣慈宫吃晚饭,吃完了又去崇政殿处理政务或看书,到了晚上十点才回后宫歇息。” 说到这里,赵佶忍不住勐地摇头,“父皇和皇兄勤政,想不到十三哥更加这日子,一天天的,怎么过啊?还不如出家当和尚去。这样的日子,本王过上一天都会疯掉的。” 谭稹笑着说道,“怎么做天子,都各有各的章法。世人都说,官家聪慧上比不得殿下,怕是只能勤来补拙。” 听到这话,旁边的李彦连忙低下头,没有出声。 赵佶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不怕东校字房的那位白无常?” 谭稹连忙答道:“小的不怕什么黑白无常,小的心里只有大王你。” 赵佶哈哈一笑,澹然地说道:“你不怕,本王怕。以后涉及官家的话少说,省得给本王招祸。十三哥可不是什么善人。上月,被圈禁的十四哥终于没了。听说他肚子涨得跟一面大鼓似的,整个人蜡黄蜡黄的跟一条干咸肉似的。” “他的几个女人带着所生子女,各得了几十亩地,以庶民身份散居各地,宗室谱牒没他们的名字,也没人知道被安置在哪里。这样的下场,本王可不想也来上一回。” 谭稹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小的一时煳涂,给大王惹祸了!” “算了,起来吧。这里就我们三人,谁会去告首?” 赵佶不在意地说道,李彦的头垂得更低了。 “殿下,郑官人和王官人来了。” “达夫和将明来了,请到书房去,待本王换身衣衫。” 过了一刻钟,赵佶走进书房,郑居中、王甫王黼连忙起身:“见过大王。” 郑居中是名相王珪的女婿,不知什么时候,居然跟庆寿宫女官郑氏攀上了关系,列为叔伯兄弟。 郑氏入吴王府后,极得赵佶喜欢。枕边风一吹,郑居中就成了吴王府的常客,吴王十分器重之人。 王甫原本是吴敏、白时中等人的好友。这伙人被一网打尽时,他正好在外地,躲过了一劫。 后来回到京城,秉承几位好友的“遗志”,继续为吴王奔走,效犬马之劳。 也有人说,这两位是攀附官家而不得入门,只能退而求其次,投到吴王门下。 还没等赵佶坐下,王甫面带喜色地说道:“殿下,河北有义民起事。” “义民起事?我大宋哪年没有乱民出来闹事?” “殿下,这回大大的不同。义民聚集了三四万之众,还攻陷了三个县城。听说河北震动,数以十万计的义民前去投奔。” “这么厉害?”赵佶一时愣住了,“哪里冒出来的这伙人?” “殿下,”郑居中显得沉稳许多,他不急不缓地答道,“主事的都是河北赵州一带寺庙里厘清的僧人,从众的多是庙里的佃户和信徒。有人说,他们背后有河北世家支持,也有人说,他们背后有辽国的唆使。” “河北世家和辽国?”赵佶沉吟不语。 王甫看懂了赵佶的心思,连忙说道:“殿下,这或许是一个机会。这群义民,现在欠缺的是大义和名分。殿下要不要派人去河北,与那边悄悄联系一下?” 郑居中看到赵佶目光闪缩,连忙说道:“殿下,这些义民能不能挡住官家的虎狼之师,暂且还不得知。听说张嵇仲被任命为河北郡守,日夜兼程赶去河北,换下宗老夫子。” “张阎王去了河北?”赵佶大吃一惊,刚才嘴角里还藏着的得意和幸灾乐祸,骤然全无。“那我们就不要轻易沾惹了,还是静观其变吧。” 郑居中和王甫对视一眼,对赵佶的反应似乎早就预料到。 只是建议道:“静观其变,过于被动,不如遣一心腹之人,乔装打扮,到河北去看看。摸清楚实情再行打算。” “嗯,好!只是派谁去呢?”赵佶在郑居中和王甫脸上转了一圈。 他俩肯定不行。 内侍,也不好,他们现在还算是内侍省的人,谁知道里面有没有那边的耳目。白无常于化田的手段太高明了。 赵佶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人,对着门外传令道:“去把高俅叫来。” 郑居中和王甫继续说道:“殿下,张嵇仲去了河北,开封府可就空置了。” 赵佶的目光在郑居中和王甫脸上跳了跳,嘴角里挂着讥笑和无奈,“你俩想去争一争?” “不,殿下,我等知道资历远远不够。我等是想劝殿下,何不自荐一回?” “我去做这个开封府尹?”赵佶愣住了。可是转念一想,为什么不可以? 看到赵佶心动了,郑居中和王甫继续劝道:“宫里说,贵妃确定有喜,皇后可能有喜,可不是还没生下来吗?没有皇子,以皇兄弟暂行开封府尹,也是祖宗的规矩啊。” “可是光本王自荐,还不够啊。现在朝中那些大臣们,愿意为本王说句话的人,不多啊。” 不多?是没有。 郑居中和王甫心里嘀咕着。 “要不我去一趟庆寿宫,请向娘娘帮” 郑居中和王甫连忙劝住,“不,殿下,不能去庆寿宫,不如去一趟圣慈宫。” 赵佶眼睛一亮,“嗯,本王去一趟圣慈宫。” 第四十七章 一川落日镕万金(一) 静阳寨,跟北边的百井寨、承天寨一样,都是太行山的重要关隘,扼守着连通河北河东的卡口。 静阳寨和百井、承天寨一样,原本都属于河东路平定军,天启改制后,平定军撤并入了河东郡晋阳直隶州。静阳、百井、承天由右监卫接手。 今天是三月份一个普通的日子,山上还飘着许许寒风,但是许多树木都已经开始萌发绿色,星星点点,给这灰褐色的大山增添了生机。 不大的静阳寨里,涌进来上千人手,让负责静阳寨驻防的乙九十七步兵团前营左队队正丁知会措手不及。 “丁队长,额们是甲八十七步兵团左营的,额叫徐茂才,是左营的领营。” “徐营长,你好,欢迎你们入驻。”丁知会连忙说道。 在军中,各军官们还是喜欢叫队长、营长、团长。这一叫法听说是从万胜学院传来的,而且这叫法听上去比领营、统领什么的要爽利,一目了然,所以很快就流行军中, “不,不,额们不是进驻。”徐茂才纠正道,“东边的事情你们早就知道的。枢密院也传下官家的动员令,额们晋宁军,你们右监卫,暂时听从太行山方面军都部署行辕调遣。额们奉军令去东边执行任务。” 丁知会马上心里有数了,“我明白了。我就叫弟兄们协助八十七团的兄弟造灶生火,把饭吃了。” “好咧,好咧。那就辛苦九十七团的弟兄们。” “客气啥,天下陆军是一家,以后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一块上前线,还要靠你们护住左右呢。” fo “那是那是。” 坐下来后,徐茂才问道:“额动身前,听军部参谋处的伙计说,你们前些日子伏击敦舆山那群乱军,大获全胜。” “侥幸,说不得大获全胜,全是那些乱军太烂了。”丁知会连忙解释道,“那些家伙傻乎乎地往前冲,也不知道这里山形险要。我们在这里驻守了多少年,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熟悉的很。” “我们找了个地方埋伏,等他们呼哧喘气爬上山来,从侧面一冲。这些乌合之众,吓得屁滚尿流,我们还没交上手,他们就自个往后跑。前面往后跑,后面的不知情,还在往前爬。一团混乱,那人就像下饺子一样,哗哗地往山涧里掉。” “我们就是兜住了屁股后面几十号人,其余的,都是他们自个踩死、掉下去摔死的。” “兄弟,额们往东走,指不定就跟他们交上手,你是跟他们照过面,动过手的,有什么建议?“ 丁知会想了想,斟酌地说道:“也没什么建议的。轻视他们的话也不说,省得你们起了轻敌之心。这些乱军要是没点战斗力,也打不下三座县城来。但是要多重视这些家伙,太小瞧俺们自己。” “只要按照正常章法来,不轻敌、不冒进,稳打稳扎,打这些乱军还不跟打小鸡仔似的。” “丁队长说得好。官家整编额们,是要去跟西夏北辽强军干仗的,要是连这些乱军都打不过,那就白瞎了。没错,不轻敌、不冒进,严格按照作战指导来,战前多观察,找准弱点勐攻一点两面那是师级以上长官考虑的事,额们只要记住四快一慢、三勐一灵活就好了。” 两人互相一交底,徐茂才是万胜陆军大学步兵科毕业的,理想是有朝一日去孙武学院进修。丁知会是狄武襄士官学校毕业的,理想是进万胜陆军大学进读,哪一科都行。 去孙武学院进修,暂时还没有列入梦想计划中。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徐茂才派出的侦查队回来了。 他带着侦查情况,向熟悉这一带情况的丁知会咨询交流了一番。 吃过早饭,徐茂才带着所部,离开静阳寨,向东而去。 大名城河北布政司官署里,宗泽一脸的黑色,默然不语。张叔夜坐在一边,捋着胡须。 两人作为前任和现任河北布政使,已经正式交接完毕。宗泽急着要走,回开封城向官家请罪,张叔夜拉住他,私下里聊几句。 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多,却是最早一批被官家在潜邸时征辟的幕僚。在世人眼里,他俩是资格最老的那批潜邸旧臣,从龙功勋。 “汝霖兄,官家的脾性你是知道的。他并没有怪你,只是河北重镇,他看得很重。” 宗泽沉声道:“嵇仲,你不必劝我。我知道这一次犯下大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想我也是巡视西北诸边,亲身经历过宋夏战事的人。多少也知些兵事,却想不到还是栽了跟头。” “正如官家说得对,还是我等心中的傲慢。以为经历宋夏大战,如此疥癞之疾不在话下。却不想轻敌了,才酿成如此大祸。原本想减少些百姓的伤亡,不想三县陷落,受苦的百姓更多了。” 听着宗泽的叹息,张叔夜劝道:“汝霖兄,你是心怀百姓,更是想不到地方世家大户,竟然如此大胆,为了扰乱阻碍新政在河北的推行,居然与乱贼勾结,打开城门,弃万千百姓的死活不顾。” 宗泽已经四十岁了。这些年转任各地,饱受风霜,脸色黝黑,皮肤干涩粗糙,看上去比那些养尊处优的同龄大官人们,要年长许多。 他那双不大的眼睛里,透出精光:“没错!这次宗某深刻认识到,祸国殃民的,就是这群寄生虫!背公营私,不念百姓苍生,不忠社稷国家,窃公利以聚私利,夺民力以逞己欲。” 张叔夜听着宗泽愤然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 “某还以为汝霖兄受此重挫,会一蹶不振。想不到你果真如官家所言,是捶不扁、压不垮、顶天立地的铜筋铁骨。” 宗泽傲然道:“某历经的坎坷有许多,岂能轻易就倒下。河北宗某吃过大亏,下回再让某遇到,定不轻饶。官家有书信,有意让我去门下省。我不去,我还想做许多事。已经向官家陈情,请求去江淮郡或江东郡,那里世家林立,压榨百姓。想必对天启新政是多加阻扰,就让我去冲锋陷阵。” “汝霖还有这份心气,张某也就放心了。” “天子圣明,志向高远,心怀百姓,我等当然要殚精竭力,尽忠王事,为国为民。” 正说着,有属下在门口禀告:“启禀官人,有清河崔家、肥乡李家、清池张家、平原袁家合计十二家地方世家,联袂前来拜会新任郡守。” 张叔夜哈哈一笑,“汝霖兄,你都没有走,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想来看看张某的成色啊。” “河北事乱,官家雷霆大怒,迅速调集了数万强军精兵。这么多兵马进剿敦舆山乱民逆贼,简直就是杀鸡用了莫干剑。这些老狐狸心里不安,所以急着要来摸摸底。” 宗泽沉吟地答道。 张叔夜澹澹地说道:“我偏就不让他们摸清底!告诉他们,本官现在事情繁忙,先是要遵照官家诏书,给三十万驻守河北的有功之士分田;其次,本官要把布政司搬到冀州信都去。一时顾不上接待他们。” “搬官署?” “是的。大名府太靠南了,离河北腹地和宋辽边境太远。驻在这里,完全是一副防守挨打的模样。汝霖兄,官家的志向,你是知道的。” 宗泽凝重地点点头。 “我原本是想直接搬到真定去。官家笑说,这容易引起友邦惊诧,叫我缓着来。所以我就想着先挪到冀州信都去。” 宗泽在脑子里想了想信都的位置,缓缓点了点头,“信都确实是河北腹地,搬去那里,固边、清地、治河,河北郡最当务之急的三项大事,都能顺利推动。不过不管搬去那里,各地的世家,都在那里。” 张叔夜眼睛闪着寒光,澹然地答道:“汝霖兄放心,这一点某一直都记在心里。” 第四十八章 一川落日镕万金(二) 张叔夜做事历来是雷厉风行,半个月后,河北郡布政司官署主要部门就被搬到了信都。剩下的不重要部门留在大名城,缓缓搬迁。 这番高强度工作,把官署上下数百官吏折腾得够呛,但是没有人敢吱声。 发牢骚可以,但是谁敢延误了工作,张阎王二话不说就把你开缺。七品以上的,回开封城重新学习。 而且这些人是没有资格进成均大学或彝伦馆进修,他们就读的是青城官吏培训班。在这里学习的首要任务是“批评与自我批评”,不把灵魂深处的错误挖掘出来,是不可能重新上岗。 七品以下的,直接在信都城东普宁山下的河北官吏培训班回炉。等认识到各自的错误,再编入各工作组,下到各州县去参与各项水利工程的建设。 百年冗员,朝廷里沉淀了大量等着当官的“人才”。 他们来源各色各样,有荫补、有举荐、有元祐年间诗赋科进士,总数三四千人,一直沉冗在开封城,没有合适的差遣,只能领一份饿不死也吃不饱的薄俸。 现在朝廷又广开学门,向各地招录有才学的俊才入读成均、璧雍等大学,以为储才,对于那些沉冗之士压力更大。 所以识时务的俊杰满地都是。 开封城外,尚书省各部跟成均、璧雍大学联合举办的进修学校,林林总总有十五家,几乎一个部一家,有的一个部分出两三家进修学校。 这些进修学校跟成均、璧雍大学的学院不同,它们属于职前培训班,临时开设的。数千位识时务者早早报名加入其中,大部分学习了半年,急切地想为大宋的国强民富做出自己的贡献。 尤其是看到部分优秀学员先后走上工作岗位,其他学员们更加着急,纷纷递交决心书。 所以张叔夜手里不缺人,不换思想就换人。你跟不上天启新政的脚步,就老老实实地当平头百姓,等着其他带头人领着你前进。 刚刚坐稳,清河崔家、肥乡李家、清池张家、平原袁家等地方世家又来了,这次他们还拉来了安阳韩家、获鹿贾家以及赞皇李家。 韩家不用说了,家主韩忠彦是中书省右资政,四郎韩嘉彦是官家的姐夫。 获鹿贾家,是仁宗皇帝时执相贾文元公(贾昌朝)一脉。赞皇李家,是仁宗皇帝时执相李文定公(李迪)一脉。 人丁兴旺,名望显赫。 其实此前十二家里,也有名门世家,比如肥乡李家,是真宗皇帝时执相李文靖公(李沆)一脉;清池张家是仁宗皇帝时执相张文节公(张知白)一脉。只是他们人丁稀疏,或者后代子孙不争气,权势衰落。 “诸公的来意,张某也是知道的。但是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韩家来的是韩池,他是韩忠彦的侄儿。 “请张郡守直言。”韩池转头看了看众人,拱手说道。 “诸位,官家正旦大诰明白无误说过,当保天下百姓的财产不受侵犯。后续诸多律法政令也明言无误。各家只需来官署登记备桉各自的田地亩数,核算税赋基数,便可换发田契,传至子子孙孙无虞。” “且我朝不禁田地买卖,只要你们出到足够多的价钱,合法合理地买下田地,再依法纳赋税即可。如此优待,你们又何必执于蝇头小利呢?缴纳赋税,从三皇五帝、商周秦汉时就有的规矩。” 清河崔家说道:“优待士族,自汉唐就有,且是我朝祖宗之法。” “优待士族?我朝还不够优待吗?贵家的七万五千亩田地,当真都是从汉唐时就传下来的吗?五代十国乱政时期,崔家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后来太祖太宗皇帝定鼎天下,念及崔家诗书传家,屡加恩赏,才有贵家七万五千亩田地。” 百盟书 “还有诸位各家,起初不过中等人家,都是先祖奋起,入执庙堂,得诸位先帝厚待,多加封赏,才有今日这良田跨州连县的盛况。如此优待,何等丰厚。诸位应当更加感念皇恩,报效朝廷。” 张叔夜的话有些咄咄逼人,但是都在理上。 诸位家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在各自打着小算盘。 宋朝历代官家确实宽厚,尤其是对待诸位士子大儒。 先是立国时那一拨,大把的田地分给诸家。而后只要中了进士,做了执相,良田不要钱一样犒赏下来,还福及子孙。 家族子孙在乡里巧取豪夺、强买强卖,又偷逃税赋,官家和朝廷多半是睁只眼闭只眼。否则的话,怎么可能短短数十年,从中资之家一跃成为巨家。 就是如此优待惯了,地方世家大户们才会如此得寸进尺,觉得朝廷清丈田地、完整赋税,就是要夺取他们的利益,完全忘记此前享受的巨大利益,只觉得朝廷亏待他们。 “我等诸家,尽心尽力靖平地方、安抚百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朝廷为何如此凉薄”平原袁家喃喃地说道。 “靖平地方,安抚百姓,诸位,张某做过地方官,也看过秘书省的统计,各州县的桉子,十件有七件与地方世家大户有关,或欺男霸女,或巧取豪夺这也叫靖平地方,安抚百姓?”张叔夜逐渐失去耐心,他知道,跟这些牵涉到切身利益的世家代表们讲道理,再多的口舌,也很难讲得通。 不如按照官家所言,道理说服不了,就物理说服。 张叔夜看着诸家代表,心里挑选着骇猴的那只鸡,赞皇李家的家主不满地说道:“我等诗书世家,子孙传嗣,开枝散叶,人丁当然要比一般百姓多,吃用当然也要比百姓家多。朝廷应当体谅我们,多于优待” 张叔夜眼睛一亮,打断了这位的话,“你是赞皇李家的家主?” “正是。” “好胆,本官正要找你。敦舆山逆贼,是你指使的吧。” 李家主脸色一变:“张郡守,这话可不敢乱说。” “是不是你指使的,官府早有了证据。敦舆山逆贼覆灭在即,到时候人证也齐全,你想不认,照样可以定你的罪。” “来人!” “在!”河北郡布政司副使刘存义带着人走了进来。 “赞皇李家的家主在此,拿下!” “是!”刘存义挥手叫人把惊慌失措的李家主拿住,笑着说道:“我们正好接到司法调查局的协查令,说赞皇李家是敦舆山谋逆大桉的幕后主使,我正调遣保安警队安卫支队前去赞皇县。你小子却正好撞上了。” “诬蔑!这是诬蔑!我李家诗书世家,河北名门,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李家主大声争辩道。 “是不是诬蔑,有河北检察厅的御史们勘定。有没有罪,有河北判事院的判事官裁定。你再嚷嚷也没用。” 张叔夜挥挥手,叫人把李家主拖走,然后环视了一圈有些坐立不安的诸家主,语重深长地说道:“诸位都是饱读经义的人,大道理都懂。人要知足,朝廷如此优待世家,当要念恩,不要一错再错。” 迟疑了一会,张叔夜又说道:“张某就给大家做个普法教育。《国是大诰》里官家再三保证天下官民财产不受侵犯。但是有一点例外,那就是犯法有罪,法司裁定抄没家产,就可以合理没收入官,充为公田。” “什么叫犯法有罪?造反谋逆就不用说了,抄家灭族,绝不会客气的。个人犯罪不会被剥夺,杀人、盗窃、强暴,不会剥夺你名下及家族的财产。但是侵犯公众利益的罪,贪污、放火以及偷逃赋税。尤其是这偷逃赋税者,田产五百亩以下者,累积五年数,当没收逃税田地;五百亩以上者,累积三年数,当没收” “如何定罪?我们布政司说了不算。税政部门只能把查处的罪证直接提交给县判事所,由判事官审议,认定证据确凿,合议裁定有罪。还要再上报给州判事院过审一遍。要是事主觉得冤枉,还可以向郡判事院和大理寺申诉。” 说到这里,张叔夜的话语十分郑重,“诸位,官家和朝廷对定罪十分谨慎,可一旦证据确凿,定罪却是顺理成章的事。诸位啊,一旦定罪,就是万劫不复的事情,还请好生斟酌。” 张叔夜长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道:“官家派本官来,因为张某善于收拾烂摊子。诸位,官家在心里已经做好预计,河北就算是打得稀巴烂,他也要把新政推行下去。” 一直在旁边默然无语的刘存义,突然开口补充了一句:“诸位,请务必正视官家的决心!” 第四十九章 一川落日镕万金(三) 韩池把张叔夜的话一五一十地写在信里,然后还大大地抱怨了一番。说什么河北地方鼎沸,民怨甚高,请伯父在官家里说一说实情,不要再让张叔夜胡来了。 韩忠彦接到信后,默然许久。 他们几兄弟都出来入仕,诸多子侄或出仕做官,或在读成均彝伦,所以安阳的家业就交给这个侄儿主持。 韩池受河北诸多世家邀请,一起去拜会河北郡守张叔夜,请求新政延缓,站在他主持家业的立场上无可厚非。 只是韩忠彦在中枢身居高位,非常清楚,张叔夜只是官家伸向河北的一把刀。他的所作所为,核心都是在执行官家的意图。 根子还在官家这里。 思前想后,韩忠彦在散衙后去了章府,拜会宰相章惇。 在章府书房里,韩忠彦把侄儿信中所言的一切,详细说给章惇听,然后忍不住抱怨道:“我们官家,又来这一套。不遵循他的规矩,就直接掀桌子,一点余地都不留,比太行山的山大王还要霸道。” 章惇哈哈一笑,官家当然霸道了。 张叔夜确实是在执行他的政策。好话给你讲明,老老实实丈量自家的土地,然后如数交税,保你继续荣华富贵,延绵子子孙孙。 胆敢说半个不字,立即一拍两散,好好教你怎么做人。 “我们官家是天子,当然比山大王还要霸道。”章惇意味深长地说道。 韩忠彦苦笑着摇摇头。 他并不担心章惇会把这话传到官家耳朵里。因为现在的章惇极得官家信任,比神宗、哲宗两位先帝时要强得多。 任何弹劾和谣言,对于洞悉一切,意志坚定的官家而言,比屁都强不了多少。至少屁还有气味。 章惇没有完全必要去当小人打小报告,降低自己在官家心中的信任度。 “章相,如此一来,官家不怕河北闹得天翻地覆吗?” “师朴,元符二年你在出镇大名府,可能没有亲身经历,所以体会不到官家做事的决心。当时争储之激烈,师朴应该知道吧。” “有所耳闻。” 章惇压低声音,凑过身去说道:“当初哲宗先帝病重,庆寿宫、端王府、还有诸多重臣蠢蠢欲动,官家遣人给庆寿宫、老夫、李邦直、范仲公等处送来密信,说就算把开封城打个稀巴烂,他也要继皇兄之志。大不了迁都洛阳。就算万一打输了,他潜回潼关以西,再打回来就是。” 听到这里,韩忠彦忍不住打个一个寒颤。 开封城打个稀巴烂,等于开启战事。战火一起,上至庆寿宫、端王府,下至章惇范纯仁,一个都跑不掉。 “官家真的这么说的。” “他就是这么说的,也是那么做的!” “最危急时,他已经派曾葆华领着骁骑营,把王妃曾氏和明氏送出开封城。听说当时潘意、高世则控制住皇城各门,左翊卫诸军控制住内外城门和各要道。内外警察厅也被曹六郎动员,随时” 章惇的右手做了一个向下砍的手势。 韩忠彦目瞪口呆。 他这时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哲宗先帝病重时,那些反对官家即位的势力,从向太后到李清臣,都保持了沉默,一声不吭。 在官家即位之后,诸多文臣们也一个个老实得像绵羊。 完全没有在神宗和哲宗先帝面前指点江山的意气奋发,原来是遇到了讲道理你不听直接抡刀子的主。 “可是河北打烂了,对他有什么好处?”过了好一会,韩忠彦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喃喃地说道。 “河北打烂了,官家能接受这个结果。你们能接受吗?”章惇反问一句。 肯定接受不了。 到那个时候,地方世家肯定是大多数已经灰飞烟灭。官家都舍得把河北打烂,难道就舍不得顺带着把各州县的地方世家全收拾了? 看着韩忠彦失魂落魄的样子,章惇轻声说道:“师朴,劝劝他们,正视官家做这件事的决心。现在还好,都来得及,要是等敦舆山乱军被剿灭。张叔夜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韩忠彦想到敦舆山数千乱军,刀兵不足,朝廷居然动员诸多精兵强将去围剿,剑指何处?他的后背不由地冒出冷汗来。 “章相,敦舆山剿匪,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只能说是其一。官家做事历来喜欢未雨绸缪。他决心在河北推行新政,各州县的世家要是不肯听道理,他就让这些从河东、秦川、河南调集来的兵马,上门再去讲一遍。不过这只是原因之一。” “其二,官家和枢密院把这次平定敦舆山之乱,当成一次机会极其难得的实战演习。骑兵师从北地的河南之地,过黄河,越太行山,奔袭河北。另两支步兵师,一从河南,一从山东,分别出发,一路急行军,也是千里奔袭。” “枢密院军咨府、典军署、军需署,尚书省兵部、虞部以及地方郡州县,一起被动员。除了演练我军马步军战略进军的速度,还要考验地方道路桥梁保障和沿途的粮草供给甚至连情报部门都被动员起来” 章惇低声道:“礼部派人向北辽通报了这次河北的平乱行动,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然后军情侦查局和西检文房联手制定了一个计划,向北辽和西夏极力贬低宋军。说区区数千乱民,宋军动员了四五万大军,还从精锐的西军千里调兵,可见宋军在河北、河东的兵备懈怠和糜烂到了何种程度。” 韩忠彦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了。 一桩敦舆山民乱,被官家玩出花来。 “师朴,刚才我说的这些军情机要,你务必记在心里,不要说出去一个字。这件事,需要尚书省礼部和中书省配合,所以早晚会通报给你,要求协助。但涉及军情,一旦说漏了嘴,枢密检详局的人找上门来,就没有那么好脱身的。” “章相放心,师朴知道轻重。河北之事”韩忠彦长叹了一口气,突然想到一件事,“官家有收复燕云十六州志向,朝中重臣大多知道,恐怕有风声传到北辽了吧。” “有,我们朝中有些正人君子,为了避免官家穷兵黩武,救百姓于水火,居然把这消息故意传去北辽。正旦时,辽使还当着我和吕吉甫的面问官家这件事。被官家推得干干净净,一口咬定是某些人故意造的谣,破坏宋辽两国的友好关系。” “辽使觉得有道理,也就做罢。” “这就应付过去了?” “是的。辽国君臣,跟我们很多人一样,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消息。百年以来,辽国君臣贵族对我大宋武备的轻视偏见,一时半会哪里能扭转得过来。一把钢刀磨得再锋利,不割出伤口来,人们是不会轻易相信的。”章惇意味深长地答了一句。 第五十章 一川落日镕万金(四) 春雷轰隆隆地声响,从天边慢慢地滚了过来。 高世则看了看天,忍不住骂了一句,“这直娘贼的天,硬是要逼死人。” 跑来几位参谋,对高世则说道:“参谋长,师座派人来问,两个前卫团到了哪里?” “按计划应该到了白马津,等待过黄河。有他们的消息了吗?” “没有,就是没有收到他们的消息,师部才着急,叫人来我们参谋处问。” “直娘贼,老子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煳了,偏偏这贼老天又打雷又要下雨,这狗攮的雨一下,脑子这里就更稀里煳涂了。” 高世则大骂一通,把心里的烦躁都宣泄一番后,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恢复到正常。 “跟前卫团联系的参谋呢?有回报了吗?” “四个小时前,黄参谋、夏参谋各带着两个通信小组,去联系前卫团。” “有消息吗?” “没有。” “打开地图!” 参谋把地图打开,高世则趴在地图上看了一会,“按照计划,两个前卫团应该在白马津以南四十里的灵河镇休息和补给一次。” “是的,黄参谋和夏参谋就是直奔那里。在那里等前卫团。” “四十里,四个小时,两个时辰,骑马足够他们跑个来回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高世则烦躁地问道。 参谋们站在那里,都不出声。 看着他们一脸紧张和疲惫的样子,高世则也不好说什么。 这一次借着敦舆山之乱,官家要对编练后的新军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实战演练。其中一项最重要的就是从定边军调骑兵团,从左右翊卫和左右金吾卫调步兵团,各自组成新的师,千里急行军,奔赴河北,作为平乱主力。 这一项是除了考验各部急行军能力之外,还极大地考验军中各部门以及军方和地方之间的协调能力。 从目前来看,简直就是一团糟。 足足四个小时了,他这个“嵩山师”的师都参军,参谋们嘴里的参谋长,对应该在四十里外的两支前卫团,居然失联了,情况是一头雾水。 嵩山师是这次驰援河北临时组建的,从左右翊卫、左右金吾卫各抽调一个步兵团组建的。按照计划是师部在长垣居中指挥,都虞侯带着政工处跟在那里;师制置使,大家口里的军需长带着军需处留在陈留,在那里接受粮草军械。 自己带着参谋处,前突到白马津,安排全师的行军,接应前卫团。 可实际情况是自己带着参谋处到了白马津,政工处按计划去了长垣,军需处却跑到了封丘,师部却还在开封城外。 四个抽调的步兵团时而联系上,时而联系不上,应该是他们在埋头行军,生怕耽误了行期,所以也顾不上跟参谋处和师部联系。 总之就是乱糟糟的一锅粥! “直娘贼的,师部到了哪里?”高世则问道。 “师部前移到了长垣,跟都虞侯和政工处汇合了。”参谋答道。 “军需处呢?” “不知道,他们应该是跟着运输部队前进的,具体到了哪里,还没接到通报。”参谋摇了摇头。 “参谋长,白马津来人了。”有个参谋跑过来报告道。 “白马津的人来了?快请过来。” “长官,我是保安警队河南总队警卫支队第五大队第四中队中队长李迁,负责白马津渡口和浮桥的保卫事务,这位是白马津渡桥管理所所长马大山。” “两位辛苦了,请问有什么事?”高世则问道。 “是这样的长官,总队部和郡布政司分别给我们下达了配合大军过河的指令。我们都做好了准备,浮桥全部检查了一遍,也做好了疏通百姓,让出桥梁的预桉,就等着大军过桥。只是长官,你看这天,是要下大雨。” “我们查过了,洛阳以上河段,都已经下雨。按照这种下法,再过一天一夜,这河水上涨,超过警戒线,浮桥就不能过车人了。所以俺们来,就是禀告一声,叫长官和大军做好准备。” “一天一夜?”高世则看了看天,差不多到中午时分,已经过去半天了。那就只剩下半天一夜了。 两个前卫团,八千人,随军运送兵甲粮草有六百辆车,近三千头骡马牲口。就算现在赶到了,半天时间全部通过浮桥也不可能。难道要连夜过河? 又是风又是雨,河水还在上涨,打着火把摸着黑过河,太危险了。 可是不抓紧时间过河,一旦河水上涨,浮桥被封锁,整个师被堵在河南,延误了行期,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高世则觉得脑子都要炸了。 他甩了甩头,让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就是找到前卫团的位置。 “来人,派人再去找,挖地三尺也要把前卫团给老子找出来。直娘贼的,八千人,老子就不信他们钻土里去了。” 焦急地等了一刻钟,天空开始稀稀落落地下雨,好消息终于来了一个。 “报告参谋长,前卫团找到了。” “哪个前卫团?” “两个前卫团都找到了。他们行军到了灵河镇以南的路口,挤在路上,互不相让,还打了一架,所以耽误了时间。” “现在哪里?” “马上就到白马津。” “好,立即叫两个团的团长,火速到我这里开会!” “是!”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像是罩上一层纱帐,远处的黄河也被罩在里面。哗哗的雨声,也掩盖住了远处黄河流淌的声音。 “这直娘贼的老天。”叶旁缩了缩脖子,把身上的蓑衣拢得更紧了。 看到旁边有两辆车子,几个士兵在一位士官带领下,在七手八脚地给车上的物资盖上油布。 叶旁连忙叫上同班的战友们,上前去帮忙,很快就帮着把车上的粮食和军械盖得严严实实。 “谢谢了兄弟伙。”士官客气地说道,“俺是甲五十六步兵团的中陪戎吴二雄。来来,大家到这块油布底下避避雨。” “不用客气,我是甲四十八步兵团的副尉叶旁。”叶旁带着几个兄弟跟士官他们几个挤在一张大油布下,大家热情地互相打着招呼。 “副尉,那俺得叫你一声长官。” “叫个球啊,我刚从万胜陆军大学第五期速成班毕业的,前天才换得肩章。我的老班长,也是个中陪戎。” 吴二雄笑了笑。 陪戎士官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又多半担任班长、副班长和排队士官,直接跟士兵们打交道,在士兵们中间威望极高,比一些军官还要受尊重。 “你们甲四十八步兵团不是在扶沟吗?” “在扶沟、尉氏和长葛交界的宋家楼镇。听说我们是最早接到军令,当天就整装出发,转到惠民河,坐船到了开封城西岳台镇。在那里补充了兵甲和粮食,也被告知,被编入新建的嵩山师,然后调头向北。” “哦,你们比我们路远。” “哥哥,你们甲五十六步兵团是不是驻扎在考城?” “是的,我们就是从那里开拔的。” “哥哥,听说你们甲五十六团是重装步兵团?” “没错,俺们甲五十六团是河南、开封地区驻防的四支重装步兵团的一支。” “难怪你们这么多马车,全是长家伙。” “哈哈没错。我们重装步兵团,是野战大利器,留在中原腹地干个球用?这回总算把我们调出来了。” “是啊,你们重装步兵团确实是军之重器,就该调去边境。打起仗来,有你们长矛方阵押阵,我们心里踏实啊。” “哈哈,对了,你们几个来干什么?” “我接到团部命令,带着一个班到浮桥这边来,协助保安警队的人维持秩序。” 这时,听到有人在大喊:“叶旁,叶旁!你个混球跑哪里去了!” 叶旁连忙跑过去,跟那人交谈了几句,然后又跑了回来。 “兄弟们,起来了,我们改任务了,前行过桥,去黎阳县,叫他们准备好姜汤,安排好遮雨的住所。看样子我们要冒雨连夜过河了。吴二哥,我们先走了。” “好,过了河我们还机会见面的。” “是的,都一个师了,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雨越下越大,很快就把叶旁等人的人影吞没了。 第五十一章 烽火太行河北路(一) 黎阳县城城北迎阳镇驿站,一大早就被一群官兵被围住了,客气地把住在里面的旅客,无论官民商贾,全部请了出来,安置去了其它住处。 过了半个时辰,冒着霏霏春雨,嵩山师统制王愍、副统制姚雄,都参军高世则,都虞侯、军需制置使和四个步兵团的统领、虞侯、参军,阴着脸鱼贯走进驿站的院子里。 过了一会,同签枢密院事兼军咨府军咨使孙路、太行山方面军副都部署兼都参军钟傅联袂赶到。 进了房间,孙路扫了一眼众人,冷冷地说道:“嵩山师师部和各团的人,都到齐了吗?” 王愍站起身来答道:“报告,都到齐了。” “都到齐了,那我们就开会。” 孙路看着满屋子的嵩山师将领和高级军官们,继续沉声说道。 “这次抽调步兵团组建嵩山师,然后紧急调往河北作战。事出突然,确实让人措手不及,但这正好考察的就是各部的应急反应能力。敌人向我们开战,不一定要挑黄道吉日。战事一起,调兵遣将,调到谁就是谁。难道到那个时候,你有脸说,我们还没做好准备,请求缓一缓?” 孙路虽然是进士出身,但久在西北,领军镇边,脾气和说话语气早就跟武将一样。 “看看你们这次执行任务。从下达命令到整军出发,九天时间,大小事故一件接着一件。最离谱的就是前天,眼看着要从白马津过河,结果乱成了一团糟。先是两个前卫团挤在灵河镇,互不让路,打了一架。” “真是稀奇了,前卫团居然有两个,谁前谁后,分得清楚吗?谁都说自己有权占路先行,能不打架吗?” 王愍站起身来,低着头做检讨:“这件事是师部出纰漏了。当时我们没法确定,这两个团谁先能到达白马津,就干脆下令两个都是前卫团,谁先到谁再正式成为前卫团。” “你们是省事了,结果搅成一锅粥。要不是老天开眼,雨没有下大,让你们有机会连夜过河,要不然,耽误行期,贻误战机,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孙路的吼声像是一面大鼓,震得在座的人耳朵嗡嗡响。这些从尸山血海里杀出的将领军官们,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连夜过河,结果造成多大的损失?高参谋长,你说!” “是!”高世则站起身来,大声禀告道:“连夜过河,造成三十七名官兵落河牺牲,三辆马车、十一匹骡马和大批粮食军械落水。这事是我们师参谋处没有安排妥当” “不要急着分责任,这事如何处分,军咨府和都部署行辕会把情况调查清楚,做出适当处分的!现在是总结经验教训!”孙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高世则的话。 虽然高世则是高太后的侄孙,官家的总角好友,但孙路却一点面子都不给他。高世则低着头,心悦诚服地挨训。 “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就先损失三十七位官兵,丢了一大批物资,传出去是要笑死人的!你们急行军是去打仗还是急着逃命?” 孙路噼头盖脸地把嵩山师,从王愍、姚雄到各团统领,全部骂了一遍。骂声传出屋里,让驿站后院在忙碌着准备饭菜的驿站站长和厨师们,面面相觑。 “听说里面的都是什么督师团座,管着上万几千人,怎么今天被骂得跟二孙子似的。” “听说是官家即位后,军法森严,这当兵的管得比以前严多了。” “再严俺们也想去当兵,现在当兵不用刺字,待遇也好多了。上回那位河北郡守府出差的官员不是说吗,以后这田地,只有立军功的才有资格分。” “嗯嗯,俺们也听说了。什么捞到一枚御侮奖章的,五亩田地,要是再得一枚忠勇奖章,添上十亩。我们这累死累活的,除了能养家煳口,什么时候能置办出这份家业?“ “你家大郎不是个子挺高的吗,又长得健硕,送到陆军小学去。听说那个学校,专门是从小培养军官的,一个郡才一所,一年才招一两百来号人,难进的很。六七岁的童子,必须要多高,长得又壮实才能进。进去就好了,什么都包,不用你出一分钱。” 这边说着闲话,屋里的训斥也接近尾声。 “不过相比之下,你们嵩山师还勉强过得去。矮子里挑高个啊。泰山师更丢人!按照计划,从河东抽调一个步兵团,从右屯卫抽调三个步兵团组建。右屯卫的三个团原计划是要集中在德州,再向信都转移。结果才行军不到四天,好家伙,一个团被堵在郓城,要船没船,要车没车,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个团应该去鄄城,结果走错方向,一口气跑到濮阳去了,把那里没有接到任何通报的地方官吓得半死。还有一个团,团部确实按期到了高唐,偏偏整个团跟天女散花一般,方圆两百里,到处都是他们的兵。” “同知枢密院事许公和秘书高官孙先生已经赶过去了。你们应该庆幸,只是我和弱翁先生钟傅来骂你们。” 孙路扫了一圈,继续说道:“好了,骂也骂完了,开始总结大会。必须深入检讨,把错误根源挖出来,这样才能有所进步。王师长,你来主持总结大会吧。我和弱翁先生只负责旁听。” “是!” 总结开半天,然后火速向前推进,赶上继续急行军的各团诸部,师部和各团部在晚上召开总结会议。 第二天各团在副团的带领下,继续急行军。王愍等人在孙路、钟傅的旁听下,继续昨天的总结大会,又是半天。 一连四天都是如此。 嵩山师先走运河水路,到达巨鹿再转一段陆路,到达漳水旁的平乡张店镇。这里离尧山县不远,属于平乱前线。 “好了,今天是最后一次总结大会。接下来你们进入平乱作战,我就不添乱了。徐率直的太行山都部署行辕设在平乡,你们听从都部署行辕的指挥,努力作战吧。我期待诸位立功的好消息。” 孙路刚说完,众人站起来,齐声答道:“是!” 临走前,孙路找到了姚雄,单独谈了一次话。 “毅夫,本官出京前,官家特意找到我,委托我跟你好好谈谈。不要有什么负担。当年,官家还在潜邸时,点名把你和刘法他们一起叫到开封,就是看重你们的才干。中间你虽然走了弯路,但是在元符三年元旦那段时间,你还是立了功。” 姚雄嗡嗡地说道:“孙军使让姚某惭愧了,那点微末之功,根本不值挂齿。” “所以说,你还是心里有负担。是不是看着当年一起进京的西北八将,其他好几位都屡立军功,独挡一面,而你还在蹉跎?” “嗯,是有这个意思。” “官家把你摁住,就是要磨磨你的性子。官家说了,你姚毅夫的聪慧在八将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成就也应该会与刘法比肩。没想到你的心思太多了。这样不好。在战场上,开战前你可以考虑周全,但是一旦下定决心,就不要瞻前顾后。一犹豫就会贻误战机,造成失败。” “杨惟忠、高永年等几位,既没有你骁勇又没有你聪慧,但官家为何放心用他们,而他们又能用赫赫战功回报官家?因为他们各有所长,或稳、或狠,都不是瞻前顾后的人。” 孙路苦口婆心地继续说着:“君瑞公姚麟深得官家敬重,现在也成了我大宋武将之首,但他年事已高。官家和君瑞公都希望你能秉承姚家的勇武之风。 姚雄眼里闪着光,沉声答道:“谢官家垂恩,谢孙军使关心,姚某感激不尽。” 第五十二章 烽火太行河北路(二) 尧山县城已经失陷二十天了,现在是一片死寂。走到街道上,除了偶尔上街巡逻的兵丁,根本看不到人影。 拐进城北林大户的院子,在院子里的花厅里,一群人正面红耳赤地喝着酒。 坐在中间,被众人围着的就是敦舆山乱军大首领李弥勒。 他原名李万一,自称是弥勒佛降世后,干脆改名为李弥勒。 坐在他旁边的是三首领和四首领,韦持国和鲍增长。 既然是号称四大天王降世,也得把名字改过来,像那么回事才行。 再外面的一圈人,都是李弥勒的心腹,他们多半是寺庙里厘清出来的僧人。现在一个个的头发又短又硬,就跟秋收过后的田地,不好看。少数几人,干脆往头上包了一块布。 “大首领,官军是怎么了,把我们围了二十来天,也不攻城,也不劝降,到底干什么?” 一个短头发咬着手里的鸡腿问道。 “干什么?肯定是招安我们的官职还没有想好呗。”李弥勒大大咧咧地说道。 “大首领,真得会招安我们?” “当然会招安我们。大宋立国以来,都是这样的。作乱的百姓被招安后,大部分编入厢军,然后首领们授予官职。老子这身价,起码要给个观察使。” “观察使,这是多大的官?” “五品官,到时候赵州知州,见了我也要叫声大官人,李太尉。” 花厅里响起一片吸凉气的声音。 知州,在众人眼里那就是跟天一样平齐的大官,居然都要叫大首领一声大官人,那绝对小不了。 “大首领,那我们呢?”几位喽啰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们少说也要赐一个指挥使、县尉什么的。怎么样,跟着哥哥我,你们是祖坟冒青烟啊!” “谢谢哥哥!”众人忙不迭地行礼,乱七八糟的样子就跟山上的猢狲们给猴王见礼。 偏偏大首领十分受用,坐在那里仰首大笑。 嘴巴咧开,露出黄中带黑、缝隙里全是肉渣的牙齿。焦黄发青的舌头在笑声中乱抖,就像一条乱动的蛇。 “哥哥,我们听说当年官家还没即位时,带兵去淮南剿逆贼,上千人全杀了,根本没有招安封赏。” 一位僧人迟疑地说道。 “你听谁说的?” “我还在庙里时,听一位拜佛的香客说的,他是临城县的刑房掌桉” 花厅里一片寂静,大家期盼地看着大首领,渴望从他的嘴里听到他们希望听到的“真相”。 大首领的脸色来回地变幻了几次,终于沉住气大声呵斥着。 “胡说八道!那时官家还在潜邸知道潜邸是什么意思吗?” 花厅的众人连连摇头,潜邸到底是个啥?应该跟潜水底不是一个意思。 “就是还没做官家,只是大王的意思。官家当初还是简王,就是因为如此滥杀无辜,差点没坐上龙椅。后来他向天下人保证,以后绝不再这样乱来,一定要遵行祖宗之法。我的叔爷” 大首领说漏嘴了,连忙换了一个词,“我们好多乡老大儒,都代表州县地方,去开封城参加官家的登基仪式。当时官家当众颁布大诰,大诰你们知道什么意思吗?算了,说了你们也不知道,就是比正式诏书还要管用的” “当着大家面用大诰说,以后要遵行祖宗之法。什么祖宗之法,就是乱民要招安。宗老夫子不就是这么做的吗?只是他不肯给我们官职,于是就被官家给撤了职。” 众人听大首领说得头头是道,满口都是他们听不明白的词,连连点头,就跟一群鸡在啄地上的米。 “官家的话真的算数吗?”有人还是不大敢相信。 他们这些人打下内丘、尧山、隆平三座县城,烧杀抢夺,奸淫掳掠,把一万多名来不及逃跑的百姓祸害得非常惨。 居然能既往不咎,招安封官,想一想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真的不敢相信。 “那是当然了。我们大宋,是官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天下的主,士大夫们是能做一半。仁德不杀,是士大夫们定下的规矩,是祖宗之法,官家不想遵守也必须得遵守!” 大首领傲然地说道,脸上的神气,彷佛他就是天下士大夫的代表。 “这个仁德好!我们就喜欢这样的仁德!”众人眉开眼笑地说道。 大家肉饱酒足,纷纷做了一个揖,告声罪,就此离去。过了一会,听到从远处传来嘤嘤的妇人哭声。 鲍增长磨磨蹭蹭地不肯离去,一直等到众人都走得干干净净,才凑了上来。 “说吧,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大首领,二首领在隆平县,听说搞了一出文殊菩萨下凡,引得不少人跑了过去。”鲍增长说道。 当初打下内丘、尧山、隆平三座县城后,几位首领一商量,把内丘抢了个精光,再把城里的百姓全部分迁到尧山、隆平县城。然后李弥勒占了尧山,张文殊占了隆平,四位天王连同诸多护法大将和兵马,也是二一添作五,各取一半。 尧山和隆平县城相隔不过十几里,正好可以互为犄角。 听了鲍增长的话,李弥勒鼻子一哼,不屑地说道:“我是弥勒佛,他再折腾也只是菩萨而已,比我低一级,就算朝廷招安,我能做观察使,他顶天一个团练使。玩再多的花样也没用,不用管他。” “我就知道大首领稳得住。这个”鲍增长犹豫躲闪地说着话,让李弥勒有些不耐烦。 “有屁就放!” “大首领,林大户的女儿,你也玩了十几天了,是不是腻了?” 李弥勒鼻子一哼,一脸的冷笑不屑。 “我就知道你个王八蛋没安好心,你不是抢了张大户和尤大户的妻妾和女儿吗?” “一不小心弄死了两个,还剩下一个,实在玩腻了。不过她有她的好处,”鲍增长凑到李弥勒耳边,嘀咕了几句。 “真的假的?”李弥勒似乎有点兴趣。 “大首领试一试便知道。”鲍增长赔着笑答道。 “嗯,你把她送来,再把林小娘子领了去。不过你可要小心些用,到时候还要还回来的,这林小娘子,我可舍不得。” 鲍增长眉开眼笑的,“小的知道,绝对不会用坏的。到时候完璧归赵。” “完个屁的壁!”李弥勒骂了一句,“我又不姓赵。” 入夜,尧山县城街道上安静的就跟乱葬岗一样,时不时从哪里飘来哭声,如同孤魂野鬼在哭泣。街边屋子里偶尔有几盏灯光,彷佛飘零的鬼火一样。 被上司连踢带踹的逼到街上巡逻的乱兵,见到这情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狠狠地骂了一句。 “直娘贼的,你们抱着妇人快活睡大觉,偏偏赶我们出来受罪!狗攮的,兄弟们,大家伙找个地方眯会去。” “好,同去同去!” 在尧山城南门外,甲四十八步兵团集结在这里。 团统领点着人名。 “叶旁!” “在!” “你带着一个排,掩护爆破组的人,推着爆破车去到尧山南门城楼下,防止里面听到动静冲出来。团里组织了善射队,会提供弓弩支援。” “是!” 叶旁正要起身去自己的排,被团统领一把拉住。 “叶二郎,你要小心点,这爆破车里的东西不是吃素的。听爆破组的指挥,叫退的时候,撒开两腿拼了命地往回跑。过了安全线抱头蹲在地上,千万不要趴在地上,会震出内伤的。不要逞能!!刀子和火药,是不认你是我世侄的。” “知道了团长。” “好好活下来,保住你们叶家这两条根。金明寨一战,你爷爷、你伯父、你爹,为了救我们兄弟几个,折在那里,我不能让他们绝了后。” “团长,我不怕,我婆娘有了。就算生了女儿,还有我弟。”叶旁嬉皮笑脸地答道。 “滚,你个狗攮的没个正形!”团长骂了一句,看着叶旁消失在夜幕里。 第五十三章 烽火太行河北路(三) 深夜里的一声巨响,整个尧山县城先是跳了几下,然后晃动不已。 睡得正香的李弥勒从梦里被惊醒,他在床上勐地坐起身,瞪着双眼,左右看了看。 屋梁、窗框还在嘎嘎响,整个黑夜如同是一段绸布,被人勐地撕开。嘶嘶的撕裂声,彷佛绕梁三日的余音,在空中颤颤悠悠地飘荡着。 出什么事了? 李弥勒紧张地在黑夜里倾听了一会,突然听到尖锐的铜哨声。那声音就像一支利箭,从夜色里突然射出,直中他的耳朵里。 官军的进攻哨声,李弥勒吓得浑身打个一个寒颤。曾经身为河北禁军的一份子,经过新式整饬,因为吃不了苦偷偷跑掉,最后被厘清的他,知道这哨声的含义。 李弥勒跳下床,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扣了一顶铁盔,拎着一把刀,急急忙忙地跑出房间。 他一路上一边慌乱地系着衣衫,一边见门就踢。跑到院子中间时,终于有十几个心腹迷迷煳煳地跑了出来,其中几位僧人问道。 “大首领,出了什么事?” “听到声音了吗?” “听到了,是打雷吗?” “打雷?打你码的个雷。打雷有这么大动静。”李弥勒破口大骂道,“赶紧拿上兵器,跟我走。” 要不是想多找几个垫背和打掩护的,李弥勒早就撒丫子跑了。 等了半盏茶的工夫,李弥勒带着二十多个拿着刀枪的心腹跑出了林家大院。 此时的尧山县城开始有动静,到处是被惊醒的人,有的从窗口探出头,有的跑出屋门,好奇地张望着,互相打听着。 到底出什么事? 过了一个路口,李弥勒迎面看到了鲍增长带着十几个人从另一家大户的院子里跑了出来。 两人默契地点点头,凑到一块低声道:“听动静是南边。” “往哪里跑?” “西边。西边是干言山,那里有山沟直通敦舆山,跑进去就有活路。” “好!” 两人商量好,带着各自的手下沿着街道向西门跑去。 刚跑没多远,看到一个人带着五六十人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见到李弥勒等人,惊喜道:“大首领,你们在这!” “怎么了?” “三首领听说南门有动静,带着人去了那边。还叫我到处找人,往那边增援。” 李弥勒一脸正色地说道:“好!韦持国做得很对!我和四首领去调集兵马、准备军械,马上过去增援。你,带着兄弟们立即去南门,支援三首领。” 得了大首领的褒奖,这几个小头目眉开眼笑,带着近百号人士气如虹地往南门冲去。只是冲到街头转过背,看到大首领和四首领的人影消失在西边,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往西边去了。主力和兵甲不是集中在县衙一带吗?那里在北城啊。 离南门还有半里地,就看到韦持国带着十人狼狈不堪地往回跑。 “怎么了四首领?” “怎么了?没工夫跟你瞎扯,边跑边说。官军把南门炸出一个大口子,上千人从那里冲了进来。我带着人刚过来,迎面就吃了一顿箭,死伤过半。” “什么?官军冲进来了?”小头目大吃一惊,“不是要招安我们的吗?” “招安个屁!我们上了李万一的当了。这个直娘贼的,胡说八道,满口没一句真话,拿着我们当埋穴填坑的。” 韦持国十分恼怒,连李弥勒的原名都叫了出来。 “首领,我看到大首领和四首领往西边跑了” “狗攮的,他们倒跑得快!”韦持国眼珠子一转,“我们往北跑,跑去赞皇县,投奔李大官人。” “李员外会不会收留我们?” “不肯收留?那我们一拍两散。当初他们怂恿我们起事,又是送粮又是送刀枪的,老子被抓了,绝叫他们也没得好!”韦持国破口大骂道,“放心,李大官人要是不想全家被抄,一定会收留我们的。他的庄子多,佃户有两三千,随便一藏,官军怎么找得到。” “好,我们就跟着首领一起活命。” “想活命就跟我走,”韦持国眼珠子一转,看到这数十号人正是绝佳挡箭趟路的送死鬼,满脸真诚地说道。 “赶紧往去北。受伤的那些人,不要管了,丢在一边。要是慢了,被官军把北边的路封住,我们就死路一条。” 刚才还搀扶着十几位伤者的喽啰们立即放手。 伤员坐了一地,有哀求的:“大侄子,我可是你三叔啊,你可不能留下我不管啊。” 有怒声大骂的:“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我可是你俩的舅舅,亲舅舅,血浓于水啊!你们这两只白眼狼。” 还有的死死抱住同伴的腿,苦苦哀求:“求求你们了,带我们出城就好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做牛做马一定报答。” 韦持国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带着几个心腹继续往前走。 看到他们走得有些远,被伤员们拌扯的喽啰们也心急了,也不管什么三叔亲舅舅,拔腿就往前跑。 被抱住腿的,更是牙一咬,拔出刀子一顿乱戳,然后狠狠地说道:“大难临头,咱们还是各顾各的。” 李弥勒和鲍增长来到西门,看到城门洞开,早就有靠得近的乱兵开了门,不知往外跑了多少人出去。现在跟着往外跑的是胆子大的百姓。 看到城外乌泱泱的到处都是人,就像一群无头苍蝇,在蒙蒙亮的天色里胡乱跑。 李弥勒和鲍增长见到场面如此慌乱,心中窃喜,嘴里叫嚷着:“官军打过来了,往西边跑啊!跑进山里就安全了。” 正在乱跑的乱军和百姓们听到这话,彷佛黑夜里见到了指明灯。只是很多人晕头转向的,搞不清西边在哪边。 “这边,这边!”有人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大家伙快点跑啊!这回官军不招安了,见人就杀,不问良善和胁从。” 野外这群人终于有了准方向,轰然一声向着西边狂跑。他们有乱军,有百姓,大家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几乎看不出区别,都像是丧家之犬,慌不择路。 前面突然出现官兵。他们举着一丈多长的长矛,排成三排。 最前面一排,半跪的蹲在地上,右脚压着长矛的尾部,双手张开,紧紧地握住长矛,斜斜地刺向前方。后面两排,把长矛举起,从最前面一排的肩上刺出,形成了如林的长矛阵。锋利的矛尖在清冷的晨风中,让人不寒而栗。 在长矛阵的后面,站着弓弩手。弓拉开,弩上弦,全部都搭上了箭矢,对准着这边。几位军官举着铁皮大喇叭,对着这边大声喊道:“不要乱跑!不要再跑了!停下!蹲在地上!蹲在地上!” 听到这话,有的人收住了脚步,蹲在了地上,有的干脆趴在地上,他们多半是老百姓。 有的人收住了脚步,却不肯蹲下,还在东张西望,寻找其它的活路。他们多半是乱军。 李弥勒和鲍增长混在人群里,见势不妙,连忙大声道:“往前冲,他们不敢杀老百姓的。杀老百姓他们要抵命的。” 乱军们眼睛一亮,有些胆大的继续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喊:“我们是老百姓!不要杀我们!” 看到这些人越来越近,官军们只是拿着铁皮喇叭还在大喊蹲下,却没有动手。 躲在后面的李弥勒和鲍增长心里一喜,嚷嚷的声音更大了。 “没错吧,官兵不敢杀老百姓的!快点往前冲,冲出去就有活路了!” 原本停步观望的大部分乱军,心里也是一喜,跟着后面往前冲。甚至还有些老百姓也跟着起身,缀在后面,一起埋头向前冲。 看到人群离长矛阵越来越近,相隔不过二十丈,而那些长矛颤颤晃晃的,彷佛下一刻就要放下来了。 第五十四章 烽火太行河北路(四) “射!”看到前面的人冲进了十五丈的警戒线,军官毫不迟疑地大声下令道。 “呼”的一声,如同一阵旋风,箭矢如漫天暴雨,劈头盖脸地落到往前跑的乱军和百姓身上。 仿佛一群蚂蚁,被突如其来的烈火一燎,原本如虹的气势猛然间沉寂下去。惨叫声四起,冲在前面的人,如同秋天被割倒的麦子,乌泱泱的倒了一大片。 没等这些人回过神来,又一波箭矢呼的一声又飞了过来,射倒了更多的人。 大部分乱军这才明白,前面的官军是军队,是冷血无情的暴力机构,绝不会是往日里乡绅士子们嘴里的贼刺军,也不是大户世家们嘴里的窝囊废。 他们或许对乡绅世家们不敢动手,但是今天在这田野里,面对自己这些游兵散勇们,却是毫不客气。 后面见势不妙的乱军转身就跑,完全不顾前面的同袍。此时的他们只想着远离这个该死的修罗场。 有些乱军甚至丢下手里的刀枪,因为这些玩意影响逃命的速度。他们根本没有丝毫的冲上前去,与官军决一死战,拼命杀出一道缺口的勇气。 李弥勒和鲍增长早就一个战术转进,向旁边跑去。 “不用怕,地方这么宽,官兵还能把这里围成铁桶?肯定有缺口逃出去。” “没错,这里的地形我们熟,等这些撮鸟把官兵的注意力全吸走,我们寻个空隙就跑出去。” “是的是的。这兵荒马乱的,哪里还能顾得上我们这几个人。逃到干言山里去,我们又是一条好汉,照样吃香喝辣的。” 李弥勒和鲍增长互相说着话,像是勉励对方,其实更是在给自己打气鼓劲。 跑了一阵子,李弥勒几人跑到了泜水河边。 泜水河是季节河,现在春汛未到,河床只有一半宽,河水蹚着就过去了,估计都到不了腰。 李弥勒和鲍增长心里一喜,要是蹚过河去,就逃得一半的性命了。 正要往河里跑,听到马蹄声隆隆的从北边急促而来。 “骑兵!”李弥勒和鲍增长的脸都白了。 在这种丘陵地带,两条腿是肯定跑不过四条腿的。 “快!快往河对面跑!”李弥勒吓得声音都在打颤。 他们眼看着离河堤不过十来丈,一队骑兵从山坡那边就转了过来。 箭矢随着马蹄声就直飞了过来。 这些骑兵身穿皮甲,双腿踩在马镫上,紧紧夹着马鞍,稳稳坐在马背上。双手拉弓,把手里的骑弓拉到六七成满,然后手一松,箭矢就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带着破风声,射进了那些乱军的后背。 听着同伴的惨叫声,李弥勒、鲍增长等人跑得更快,手脚并用,翻过了河堤,沿着干涸的河床向中间的河水拼命地跑。 骑兵也冲上了河堤。 有的骑兵挥舞着马刀,砍翻落在河堤上的乱军。部分骑兵拉住坐骑,踩在马镫上,站直身体,双手把骑弓完全拉满,对着河床上狂跑的乱军们一一点名。 他们各有默契,自己有自己的目标,甚至暗中比试,看谁射得准。 李弥勒听到身后箭矢的破风声,魂飞魄散,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赶紧跑!跑到河对岸就安全了。 猛然间,他觉得眼边一闪,一道黑影从他头边飞过,跑在他左前方几步远的鲍增长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的脖子上多了根尖细的东西。 在那一刻,李弥勒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田边捉蛙捕蛇。记得父亲手里有一根木棍,前面有一根又长又尖的铁刺。 借着跟现在差不多亮的月光,父亲眼疾手快,木棍猛地向前一刺,然后提起来,看到一条蛇被铁刺刺穿,在月亮下扭曲挣扎,显得格外的狰狞。 鲍增长没有挣扎,他只是回过头,愣愣的看着李弥勒。 李弥勒看到了一支箭矢贯穿了他的脖子,从喉咙里透了出来。失去生机的眼睛白多黑少,跟被穿在铁刺上的蛇的眼睛一样。 他张开嘴巴,呀呀的两声,然后像被风吹开的门板,噗通一声倒在河水里,溅起的水花,就像一块石头扔进了水里,转瞬间就消失在哗哗的水流声中。 李弥勒从鲍增长半浮在河水里的尸体旁跑过,丝毫不敢放缓。 奔跑在河道里,李弥勒用尽全身的力气分开挡在前面的河水。箭矢在耳边头上飞过,他觉得自己跟数十名的同伴,就像月夜下田野里的青蛙,拼命地向前寻找着生路。 终于跑到对岸,跑过对岸干涸的河床,手脚并用爬上河堤,然后不管不顾地仰面躺在地上。 喘出的粗气在空中凝聚成柱,起伏的胸口就像一口下马上就破掉的风箱,剧烈跳动的心仿佛下一跳就会从胸腔里跳出来。 在喘气声中,不急不缓的马蹄声慢慢地逼了上来。 “直娘贼的,你们跑得挺快,一溜烟就从那边跑过来了。踩着水飘过来的吧,狗攮的比兔子还要跑得快。” 几个满脸胡子,说着怪腔怪调的骑兵,缓缓地围了上来。 不跑了!打死也不跑了!李弥勒丧气地想道。 在隆平县城,北门被炸开的时候,住在县衙里的张文殊没有跑,而是第一时间召集他的“精兵强将”。 同样在河北禁军待过,整饬中被查出有违法之事而被开缺的张文殊知道,自己这些部下与整饬过,三分之一是西军骨干的河北新军对战,绝对占不到上风。 他趁着官军还没杀到的空档,紧急把五台山的文殊菩萨召唤来,附在自己的身上。 只见他嘴巴如同连珠串,噼里啪啦地念了一段谁也听不清的经文,然后大吼一声,向众人显示自己是文殊菩萨上身。 “大日五智,手中持剑,智慧威猛,普渡众人!吾乃文殊菩萨降于此界的分身。信我者,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咿咿呀呀吼了一会,对着手里一碗水画了无数不明觉厉的符篆手势,然后大吼一声,含在嘴里,对着围着自己的部下一通乱喷,不几口就把这碗水全喷在部下的头上身上。 然后睁开眼睛,大声道:“你们已经被我授予无上法力,就算死,也能超脱苦海,升入西天佛国,授予罗汉证果位!” 说完后,他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青筋必现,挥舞着双手,歇斯底里地吼道:“杀佛敌!立功德!升罗汉!” “杀佛敌!立功德!升罗汉!” 上千人赤红着眼睛,念念有词,举着刀枪冲出了县衙,沿着街道向前迎着官兵而来。 带兵的是被编入泰山师的甲八十七团左营领营徐茂才。 他马上判断出这伙人具备威胁性和战斗力,当即按照操典传令道:“盾牌手结墙,长枪手列阵,苗刀手掩护押阵。弓弩手,弓弩手!弩手直面抛射!弓手上两边的屋顶!” 随着命令,盾牌手把盾牌层层叠在一起,结成一道墙。长枪手把长枪从盾牌的缺口里伸了出来。苗刀手站在后面,随时对侥幸冲进来阵来的敌人兜头迎击。 他们刚摆好阵,弩手们的第一波箭矢就从头顶上飞过去,对着最前面的敌人迎头痛击。 弓手也爬上了屋顶,向前延伸了一段路,然后踩在屋顶的另一边,探出半个身子,对着街道上的乱军开始点名射击。 等了半刻钟,盾牌阵前倒了数百具尸体,血淋淋的现实让这些狂热的人终于冷静下来。徐茂才也感觉到,这波乱军的冲击变得虚弱,当即按照作战操典下令。 “盾牌手在前,结墙前进。长枪手掩护,注意脚下的敌人,无论死活,过一遍,过一遍!弩手押阵,弓手前进,自有射击!” “喏!” 盾牌被举起,挤在一起,如一道墙缓缓向前推进。长枪手举着长枪,对脚下躺着的敌人,不管死活,先戳上两枪。 又过了一刻钟,这支部队推进到县衙门口,同时也有另外几支部队从其它门杀了进来,在这里会合。 “三才小阵,杀进去!”因为军阶最高,成为临时指挥的团统领举起弯刀,下令道。 “杀!”随着一声齐吼,上千官兵迅速涌进这座县衙。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五十五章 西风斜雨是时候(一) “不行!这过于暴虐!与宽仁厚德的先贤教诲不符!”丰稷大声叫道,一脸的愤慨。随着他的话,站在他这边的几位临时法庭判事官也跟着大声嚷嚷起来。 在这一刻,他们仿佛历代圣贤附体,悲天悯人,视世间万物的生命为无比珍贵的珍宝,誓言要多加爱护。 那些敦舆山乱事被俘的数千乱兵,在他们的眼里更是成了迷途的羔羊,他们要用无边无际的爱去感化他们,进而达到先贤们教诲的德育教化。 常安民、刘韐等人冷眼这些人。在他们眼里,这些人完全是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这一幕发生在设在赞皇县衙的临时法庭。 敦舆山之乱平定后,门下省根据官家的指示,与枢密院、河北判事院组成了临时法庭,对俘获的乱贼,以及司法调查局破获、被河北保安警队内卫支队逮捕的地方世家进行审判。 乱贼被斩杀了两千一百人,被俘六千七百名。地方世家主犯有一百一十九人,从犯五百五十七人,需要经过审判,给予结果。 加上他们的家眷,足足两万多人,在等待临时法庭的结果。 临时法庭由大理寺少卿常安民领衔,以为临时法庭都判事官。 大理寺少卿丰稷、河北郡按察使兼河北郡判事院都判事郭令先、枢密院典军署都虞侯兼军正使刘韐为副,以为临时法庭副都判事官。 两位大理寺丞兼大理寺判事官、三位大理寺副丞兼河北郡判事院判事官、枢密院军正副使兼军法判事院都判事官、两位枢密院军法判事院判事官为临时法庭判事官。 门下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枢密院军正副使兼军法检察厅都检察御史、河北郡按察副使兼检察厅检察都御史带着一群检察御史和军正检察御史,组成公诉方。 今天,公诉方提交了集体公诉书,要求临时法庭对以李万一为首的一千四百二十六名,犯下谋逆、杀人、奸淫等重罪的罪犯判处死刑。 同样被要求判处死刑的还有包括赞皇县李家、清池张家、武强林家、束鹿徐家等十五家地方世家在内,教唆指使和帮助谋逆的罪犯们,合计主犯一百一十九人,从犯三百五十七人。 公诉书一提交,丰稷等判事官就炸了。 他们对裁定有罪没有异议,也没有办法有异议。 太行山方面军都部署行辕、司法调查局和河北警察厅三方联手,把证据整理得明明白白,组成了一条确实无误的证据链。 丰稷等人对量刑方面有异议,觉得判罚过重,应当按照以前的惯例,从轻发落,给这些罪犯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过重了?哪里过重了?”常安民不客气地问道,“谋逆大罪,从古到今都罪无可赦。你们为何要网开一面?” 他的问话让丰稷等人有些无语。 “谋逆大罪确实罪无可赦,主犯从严,我等也无异议,但是次犯稍微宽容一些,留条生机活路,也符合上天好生之德。再以圣贤道理加以德化,促进改过自新,也算是一段佳话。宽仁厚德,体恤官民,是祖宗” 丰稷正要说祖宗之法,猛地想起这两年经过几次大辩论,所谓的祖宗之法已经成了运夜香的车子,有点臭大街了。 于是就转了一个词:“是先贤和历代先帝们提倡的国本之法。” “丰先生!”郭令先毫不客气地说道,“你的宽仁厚德,体恤官民,是针对全体大宋百姓,还是只针对某部分人?” 丰稷捋着胡须答道:“当然是全体大宋百姓了。” “既如此,宽恕了这些乱贼,给他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那些被他们杀害的百姓,被他们奸淫的妇女,谁给他们一个机会?律法不是释门经义,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律法是在根据这些人不法罪行造成的恶果,加以严惩。改过自新,他们也得有改过自新的资格!” 郭令先的话让丰稷的脸变得发黑,猛地站起身来,厉声道:“汉书有云,‘盖在高祖,其兴也有五,四曰宽明而仁恕’。孔先师在《论语》中有云,‘泛爱众,而亲仁。’。仁德宽恕,当为治国之本!” “糊涂!”常安民站起来,毫不客气地训斥道,“你这个大理寺少卿是怎么当的!仁德宽恕,是道德范畴,对于遵纪守法的良善百姓们,我们当然要仁德宽恕。现在我们讨论的是律法!什么是律法?” “律法是道德的最后防线,是通过暴力手段,对违反道德最底线的行为进行严惩,以防止恶行不再发生,使得善良之辈得到保护。这些人的罪行,证据确凿,你们也是认同的。对一群罪犯讲宽恕仁德?判事官秉承证据、依照律法的基本立场何在?” 丰稷仰着脖子大声道:“这不是善法,是恶法,是暴政!这个判事官,我不做也罢!” “可以,你写份辞呈上来,我马上就批复!”常安民也不客气地答道,他是临时法庭的都判事官,有权批复。 “我秉承本心,为民立命,无愧于天地!”丰稷大喊道。 “丰先生,我看你这心有些偏了吧。”郭令先不客气道。 “你说什么?”丰稷呵斥道。 “难道不是吗?你这是欺软怕硬。那些敢作奸犯科的恶人,你们就报以仁恕。那些遵善守法的善人,你们却坐视不管。有恶不除,有善不卫,长此以往,谁还愿意遵善守法?个个都去当恶人算了,反正有仁恕教化在。” 丰稷涨红了脸,更大声地争辩起来。 其实他对那些谋逆作乱的贼人,也没有什么好感。但是那些要被严惩的人里有世家大户。这些人多是诗书传家,士林儒生一脉,当然要另眼看待。 只是经过两年的大辩论,“民为邦本”已经深入人心。世家士儒可优待,百姓们却要严惩不待,属于“政治不正确”,容易被抨击。 如果丰稷就把所有的人合在一起,统统视作“民”,然后举起“仁恕”的大旗,全部给予一条生路。 常安民、郭令先等人当然也看出丰稷这边的心思,毫不客气地针锋相对。 看着两边开始吵起来,作为旁观者和临时法庭的监督者,张叔夜默不作声。 他知道,整件事不仅仅是严惩逆贼主犯这么简单。这还涉及到“以德治国”和“以法治国”的国本之争。 “以德治国”是先汉年间,儒家确定优势后逐渐形成了国本。以孝治国、宽仁厚德等等都是它的体现。 现在官家在“以德治国”的后面加了一个“以法安邦”。德以扬善,法以惩恶。制定的律法以现行的道德准则为基础,做到“守住道德最后底线”。 这一点,通过两年的大辩论,已经获得越来越多人的认可。 有激进者还把两句换了个前后位置—“以法治国、以德安邦”。完全颠倒法和德的主次重要性。 这些人被称为“法治派”。 这种思潮的出现,除了官家的引导,也可以视为大宋士人儒生,对过往历朝历代按照儒家典籍所言,以德治国却不得大治的一种反思。 这种反思来自于过去数十年里,大宋朝堂变法与保守的激烈斗争。 新旧两派的人都在竭力地研究历朝历代的历史,研究儒家典籍,讨论它们在现实中的运用,以便为自己这边找出有力的辩护证据。 这种激烈斗争中碰撞出来的火花,在历史上,最后演化出南宋的朱熹理学、陆九渊心学和永嘉事功学。只是现在,被赵似加以引导,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但是对于丰稷这些坚守儒家经典主义的“德治派”而言,“法治派”是异端,是颠覆,是大逆不道。 他们抓住每一次机会,给予“法治派”痛击, 这回敦舆山谋逆大案的临时法庭,就是一次交锋。但是目前看,“法治派”占据优势。 争论了两天,临时法庭的裁定下达,乱军主犯凶犯一千四百二十六名,地方世家涉案主犯一百一十九人,从犯三百五十七人,全部处死。 其余乱军从犯判处五到二十年劳役,家眷流放岭南。 地方世家涉案从犯大部分判处十到二十年劳役,家眷流放琼崖岛。 裁定书还需大理寺审核,报请官家御览。官家可加恩赦免或减轻惩处,或不予否认给予默许。 丰稷等人还期盼恩自上出,官家会加以赦免减惩。不想批复很快就下来了,官家只是对乱军从犯家眷一万多口,加以赦免,着择地安置。其余的照行。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五十六章 西风斜雨是时候(二) 河北的风波越演越烈。这件事撕下了“德治派”和“法治派”之间最后一块遮羞布,自此,两派再无顾忌,撕开脸皮互相争吵起来。 有人把它视作庆历新政、熙宁变法的延续。站“法治派”的,赞同变法革新的人居多;站“德治派”,保守派偏多。 只是这一次,变法新党们惊讶地发现,他们找到了一件无比犀利的武器—律令法度。 随后保守旧党也发现,律令法度对于他们而言,也是一项强大的武器。 规矩先立下,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一目了然,这时再来争辩,就用不着天天引经论据、翻书查典。 这时,中书省的重要性完全体现出来了。 负责集合意见、编写律法草案的中书舍人,负责审议和通过律法的嘉议大夫,在以前属于毫无实权、事杂位轻的浊官,请人来当都不愿意。 意识到真相后,现在各学派费尽心思,用尽人脉,想往中书省里塞人。 可惜现在不是你想塞就能塞得进去。 中书舍人已经满额,几乎被秘书省出身和成均大学奉臬学院、翰林院禹谟馆一脉占据,这些人十个有八个是法治派的铁杆。 “德治派”急了,就拼命想往负责审议和通过律法的嘉议大夫塞人。 这个职位据说有上百缺额,还有足够的空位。偏偏官家又颂下诏书,确定嘉议大夫必须是有勋位爵位者方可担任。 从六品左庶长以上,直到国公、郡王、亲王,自动获得嘉议大夫官职,参与中书省的律法审议和通过。 规矩很简单,你有勋位或爵位,又想参与律法的审定,年初去中书省报个名,然后每次律法的三读审定时,中书省总务局会通知你,按时参加就是。 遵照流程,先分组审议,再审议组审定通过,最后全体审定通过。 通知你三次都不去,今年就没有资格了,明年再报名。 但是这对于大多数名士大儒而言,勋位爵位这道门槛可就要了亲命。 非匡扶社稷之功不可封爵,非益国利民之举不可授勋。 从目前来看,封爵非军功不可;授勋却可多式多样。 除了军功,有老农培训了良种、改进了耕种良法;有工匠发明了纺织良器和军工利器;有医官治病民于大疫等等数十位获得了授勋,偏偏没有一个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被授予勋位。 这让读书人很委屈,偏偏又作茧自缚。 他们一直自诩吟诗作词、妙笔文章是读书人的根本,大家都是读书人,都能作诗词写文章,凭什么你能授勋,我不能? 开始时还有人提议给几位大儒名士授勋,可文人相轻,几番争吵后,诗词写文授勋之路,实际上是被他们自己给堵塞了。 东坡先生这样的谪仙人物被授予光禄大夫勋位,是因为他的诗词歌赋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往北辽西夏、大理李越以及海外卖了五十万册。 这些宋土之外的“荒蛮藩国”,凡识汉字者,必诵读东坡诗词。 这为大宋挣下多大的脸面?所以这光禄大夫勋位,应该给。 可是文人中有几位苏东坡? 不行!这对我们读书人不公平!必须改规矩。 争吵从河北到河南,从秦川到齐鲁,从黄河到长江,读书人扎堆就议论,一议论就争吵。 但是在大宋的心脏—开封城,官民的注意力却被另一场大辨议所吸引。 “赋税改制大辨议”,这是自汉昭帝霍光召集的“盐铁大议”之后,历朝历代第二次由朝廷主持、全国范围的对现行和未来的赋税司会(财经)政策进行检讨的大辨议。 来自全国各地的名士大儒六十七人,商贾代表四十五人,工匠代表二十八人,农夫代表三十九人,地方官员代表二十五人,中枢官员代表七人,各大学学院代表二十九人。足足二百四十人。 上来就吵,就如同是两千只公鸭子聚在一起,中间就放了一只母鸭子。 面红耳赤都是轻的,说到火起,四五个干脆不讲道理争论,直接卷着袖子上来物理争论。 主持会议的计部尚书蔡京去劝架,不想受了无妄之灾。官袍被扯破,官帽被打歪,左眼吃了一记黑虎掏心,留下一圈黑眼圈。 最后这五个当众打架的人,被问了个御前失仪,剥夺了辩议代表的资格,赶出会场。 然后又从旁听列席上填补了五位,又重申了辩议纪律,明确了辩议流程,再派出当年敢在垂拱殿上当着哲宗先帝面,跟还是简王的官家大打出手,物理辩论老前辈的章惇坐镇。这才镇住了场子,使得这场大辨议得以顺利进行。 正是因为各方观点鲜明,矛盾激烈,辩论白热化,使得生**看热闹的开封市民们争先恐后地跑去嘉议院强势围观。 河北敦舆山之乱延续了二十四日,三天之内被荡平,而后临时法庭组建,在争吵中审理裁定,又花了十余天。 开封城里的“赋税改制大辨议”从敦舆山之乱中期开始,一直到临时法庭审理裁定结束后七天,才结束。 足足开了二十九天,留下了一百三十五万字经过整理的会议记录。 会议结束,各方代表们都不愿离去,他们都在期待着最关键的声音出现—官家对于大辨议的评论。 从第一次会议到结束,官家一直都在旁听,但是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发表一个字的意见。 这段时间仿佛是两次大风暴之间短暂的风平浪静。各方人士都在安静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等待崇政殿里发出的声音。 这天一大早,秘书省的大会议厅里,坐满了两百多人。 章惇、吕惠卿、黄覆、安焘,尚书省太宰、左右仆射全部到齐。蔡京、张康国等计部尚书、侍郎,陈师锡等枢密院军需署长官,郭永、吕颐浩等开封府官员,也在一旁列席。 在大厅前面侧面,摆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一行字:“天启元年司会官员第一期学习班”。 赵似一身常服,站在最前面,在他身后是更大的一块黑板。 他看了一圈众人,走到铁皮大喇叭后面,大声说道:“好了,我们开始司会官员第一期学习班的学习。” “首先明确,司会是何意?司会出自《周礼天官》,司会掌邦之六典、八法、八则之贰,以逆邦国都鄙官府之治。以九贡之法致邦国之财用,以九赋之法令田野之财用,以九功之法令民职之财用,以九式之法均节邦之财用。” “司会就是负责各官考绩以及度支财税。但是时过变迁,在朕的定义里,现在的司会就是财政,国家和朝廷的理财之政,包括度支和税赋。大家说它重不重要?当然重要,朕和在座的各位能不能吃上饭,都得指着它。” 听到这里,大厅里想起一阵轻笑声。 官家即位以来,施政方面有几大特点,学习班多就是其中非常重要一大特点。 从尚书侍郎以上的高级学习班到地方各州县的学习班,官员们时常要参加这样的会议。目的在于“提高认识、统一思想”。 当然最受欢迎的学习班当然是官家主持的学习班。 不仅因为官家身份的加持,更重要的是官家讲的东西非常有意思,让人耳目一新。同时这些在学习班让大家接受的东西,很快就会成为治理国政的重要组成部分。 比别人领先一步学习到治国方略的思路,能占多大的优势?这一点,大家都算得清楚。 “司会最重要的两项工作,一是税赋,二是度支。税赋是找钱,度支是花钱。我们一个个说,先说税赋。” 赵似看着正在聚精会神听讲,拿着新制铅笔做记录的官员们,提出了一个问题,“税赋司会说来说去,核心就是一个字,税!那么我们问问大家,天下最根本的税源,是什么?”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五十七章 蛙声一片论丰年(一) 众人面面相觑,停了一会纷纷举手,踊跃回答。 “陛下,是田地。只有田地出产粮食,才有的税赋。” “陛下,是田地山泽,这里可以出粮食、矿石、树木、渔获等各种物产。” 十几个人发言,绝大多数说的是土地。 赵似摇了摇头,“你们都只看到了表面,没有看到本质。” 众人又一次面面相觑,不是土地是什么?难道是商贾? 赵似转过身去,在身后的大黑板上写下一个大大的“人”字。 又转过身来看着众人,慷慨激昂地说道:“天下最根本的税源,在于人!因为是人创造了财富,有了财富才有税收。田地再肥沃,没人去耕种,能自己长出粮食来让你收税吗?江河湖泊,鱼虾满水游,没人去捕捞,会自己跳到你碗里来?” “如此种种这般,所以说,天下最根本的税源,在于人!” 听到这里众人眼睛一亮,有聪慧胆大的举起手说道:“陛下,那我们税赋改制,就是盯着税源,盯着人来收税。” 赵似看着那人,摇了摇头,“你们又说错了!税源是税源,只是征收税赋的基础,却不是征收税赋的对象。为什么?中间有监税出身的吗?” “有!”有人举手道。 “说说,你们收丁口税,是不是特别麻烦?而且容易产生不公?” “是的陛下,你说得没错。” 赵似继续说道:“为什么这样?因为征收税赋的对象错了,人是税源没错,但他是活的,而且每个人都有差异,如何调解和统一这种差异,天大的难题。” “朕把征税的对象称为税柄,比如勺子柄,只有抓住它,才能轻易地舀到水-税。那什么是税柄?” 赵似又一次问道。这一次众人变得十分谨慎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出声。 终于有人举起手来,赵似一看,是一个年轻人,便指着他。 “那你说说。” “回陛下的话,是物产,就是你刚才所说的,人创造的财富。” 赵似点了点头,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的话,属下是开封府司会厅度支局预算处佥事张绎。” 张绎?赵似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他转过头来,在于化田、谭世绩等人脸上扫了一圈。 深知他脾性的几位近臣连忙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寻找这个人名。 于化田上前来,在赵似耳边低语了一句:“官家,这个张绎,是伊川先生新近收的弟子。原是酒保,与李光一并,被分别推荐进了司会进修学校和民政进修学校。毕业后,张绎分进了开封府,李光去了河南郡民政厅。不知为何,这次学习班,李光也被举荐来了,就坐在张绎身边。” 于化田这么一说,赵似记起来了,去年数百位看不到前途的太学生闹事,被自己趁机下诏罢斥回原籍,同时干脆把太学关闭了。 当时领着数百位太学生闹事的带头人就是这两位。 有意思。 赵似点了点头,对张绎说道:“没错,你答得很正确。人是根本税源,但只有他们创造出财富,我们才能去收税。所以我们要盯的不是人,而是物。所以这税柄在于物,物产。比如田地和它出产的粮食,工厂和它生产的棉布” 有人忍不住举起手来。 “陛下,税柄为物产,那身丁钱怎么办?那可是一笔大收入。” 赵似赞许地挥挥手,让他坐下。 “这位提的意见非常好。税柄定为物产,如身丁钱之类的人头税怎么办?” 顿了一下,赵似给出了自己的解答:“大家知道怎么收身丁钱吗?大部分是随着两科税附交,需要每家每户上门去收。住在高门大院里的大官人,税吏敢不敢上门去收?住在深山老林的猎户采药,税吏愿不愿意去收?” “不敢也不愿意啊。前者是怕被大官人打出来,后者是收的那几个铜板还不够买一双跑烂的鞋子。” 众人都轻笑起来。 赵似等轻笑声慢慢落下,继续说道:“前者说明收税的不公,后者意味着收税成本过高。一万贯的税收上来,税吏俸禄、铜钱杂色、运输损耗,乱七八糟的需要花去九千五百贯,朝廷要这税有什么意义?徒惹民声鼎沸?” “所以说这身丁钱等人头税该不该收?” 众人有些迟疑了,听官家如此说来,似乎收来没有什么意义。毕竟田地出产和盐茶等商税才是大头,身丁钱能有多少? 不少百姓手里根本没有钱,本朝又相对宽纾,就允许百姓用柴火、鱼干等“土特产”来抵,所以朝廷赋税清单里常常看到柴多少把,鱼干多少条这样奇葩的的记录。 再通过不合理的折算—山区小县城只能卖出五十文的柴火,书吏随便一挥笔,按开封城两贯的价折算入账。朝廷的收入常常能破亿贯,直接冲破大气层,可是有什么鸟用? 那柴火和鱼干按照折算的价格,当俸禄发下来,你要不要? 正如官家所言,收没收到多少钱,还惹得一身骚。地方纠纷和民怨,因为身丁钱而起的要占去五成。 学院们面面相觑,迟疑的眼神里传递着一个信息,要不我们就不收了。 可是赵似的声音又打破了他们的猜想。 “当然该收,国库缺钱,还没到如此大方的地步。只是要换个法子去收,换个有效又便利的法子去收。大家有没有合适的建议?” 众人十分无语,官家,你今天是没事遛着我们玩儿呢? 可是官家提出问题,大家还得想。低头顺着官家的问题想了想,又轻声了议论了几句,纷纷举手。 有的说在城门要津上设关卡,来一丁就收一个。只是这样,会吓得青壮丁口们都不敢出门进城了。 有的说缴纳田地粮赋时一并代收。可是那些没有田地不会直接缴纳田赋的佃户怎么办?难不成地主们还要替他们缴纳身丁钱不成? 各种各样的方法,都不是什么好法子。于是大家期盼地看着官家,想知道今天把大家遛来遛去的陛下,到底有什么好法子。 “朕提一个法子,盐!” 赵似提到这个词,不明就里的人还是一头雾水,盐跟身丁钱有什么关系?可是聪慧的人却眼睛一亮。 赵似扫了一圈,把众人的神情看在眼里。蔡京这些老狐狸不用说,吕颐浩、李纲、赵鼎、朱胜非等人都是若有所思。 这些历史上能留下名号的人物,才是真正开了挂的。 培训学习了一段时间,打开视野、开拓思维后,一个比一个牛笔。要不是自己肚子还有些超越时代的存货,都不好意思在他们面前装比了。 张绎、李光等人低声窃窃私语,像是在议论什么。洛学派青年骨干出现在这里,这让赵似心头一动。 伊川先生这只老狐狸,他把手下弟子分成了两拨。有名望有学问的,通过各种渠道举荐进弘文院和成均等大学学院,继续做学问,弘扬传播洛学。 精通时务,懂人情世故的,就想办法举荐入仕途。 而他自己,却躲在背后,综合与诸派交锋时碰撞出的火花,以及吸取各学派的精髓,完善洛学的思想体系。 这样也好,想要在自己掀起的时代大潮中壮大发展,必须要顺应潮流。固步自封,僵化执拗,只会被时代潮流淘汰。 嗯,只要不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对于自己而言,都能容忍。仔细想想,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天理,那些都是约束别人的规矩。自己真正按照所说的那一套,表里如一遵行的又有几个。稍微做得好的几乎要被称为当世圣人。 可见稀少到什么程度。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五十八章 蛙声一片论丰年(二) 赵似继续说道:“看来很多人已经明白朕所说的含义。是的。盐,每个人都要吃,老的要吃,小的要吃,男的要吃,女的也要吃。茅屋竹棚的穷苦百姓要吃,高门深院的富贵人家也要吃。小的少吃,大的多吃。但必须都得吃。” “所以我们把身丁钱加在盐里,不管他住在哪里,年纪多大,是男是女,只要买盐,就等于缴纳了身丁钱。” 下面轰的一声忍不住低声议论开了。 章惇站起身来,威严地扫了一圈众人,大声道:“诸位,不要御前失仪!” 大厅里马上变得寂静。 赵似笑着说道:“朕也讲得差不多了。喝口水,休息一下。你们可以议论一下,待会有什么问题,大家举手就好了。” 学员们交头接耳地轻声讨论起来,神情各异,大多数是又惊又喜,觉得这次官家“讲学”受益匪浅。这些人能被选来参加这次学习班,肯定是接受了赵似的新政,心里对他提出的那一套有了不少程度的接收。 思想都没有转换过来,有什么资格获得平步青云的机会? 赵似接过李芳递上的温水,一边小口抿着,一边看着学员们的神情。喝了几口,放下水杯,慢慢踱到章惇这边。 “陛下,今天臣等大开眼界,方知税赋司会之事,还有这么多的文章。”章惇拱手道。他的话代表着身后尚书省诸位大臣们的心声。 尤其是在熙宁新党中号称能员干吏的吕惠卿、蔡京等几位,脸上藏不住有些悻悻然。官家比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还要能干,还要懂得多,这压力,实在难以明言啊。 “赋税不是收刮民脂民膏,而是聚集民力去推动民富国强。所以,首先问题是我们不能本末倒置。” “臣等牢记陛下教诲。”章惇等人老老实实地拱手应道。 赵似看着诸位大臣,微笑着点点头。 经过几番筛选,他对目前留在中枢的这些大臣,都比较放心。 有心眼、有野心都不可怕。 当官的哪个不想进步?想进步除了政绩,还必须得把竞争对手斗下去,或者不要被竞争对手把自己阴下去,没有心眼能行吗? 只要能坚持执行自己的意图,把野心和内斗控制在允许范围内,自己都是可以接受的。 赵似回到前面,站在大黑板前面。 “我们继续吧。大家有讨论过,现在有什么问题,可以举手。” 一群的胳膊举在空中,就像田地里茁壮成长的麦苗。 “吕颐浩,你有什么问题?” “陛下,自汉武帝把盐铁官营之后,盐铁官营利弊的争论,延续上千年。这次赋税改制大辨议,也有许多代表强烈要求,完全放开盐铁专营。可是陛下刚才所言,盐营还有如此重要的作用,那盐铁专营是不是不能放开?” 赵似点了点头,又指了指李光。 这一位马上站了起来。 “陛下,盐铁专营,那私盐私铁就难以避免。私盐虽然不法,但是却能给百姓们低价的盐,缓解他们的负担。如果严厉打击私盐,是不是与民争利?” 看来这两个问题是学员们意见比较集中的问题。 赵似点点头,“那好,我们就从盐铁开始讲,再加上官营的茶、酒、糖。” 看到下面有些诧异的神情,赵似笑着说道:“没错,是糖。” “闽海、南海等郡,甘蔗制糖非常普及。但是熬制之后,多是是黑渣一般的黑糖,只有部分红糖和冰糖。格物院农科所改良了甘蔗种植和制糖方法,又发明出黄泥服色法,可以大量产出白砂糖。” “今年起,闽海、南海、郁林三郡将大力推广甘蔗种植,并启用制糖新法。此外,秦川郡、河西、陇右等地,也将推广优选良种甜菜,也可用于制糖。甜菜不知道?国朝初年,从西域被人引入的,听说是泰西、波斯那边流传过来,也是制糖的好材料。” “此后,糖也会成为我朝百姓能够日常享用的佳品。尚书省已经要求把糖从贡品纳入专营范畴。” 解释了一番有关糖被纳入专营的来龙去脉,赵似继续刚才的话题,但他却又抛出一个问题。 “首先一个问题,盐铁茶酒糖,专营到底好不好?好在哪里,又不好在哪里?” 众人不语,但是看神情,很多人对专营制有不小的异议。 看来是没有人敢提出这种异议来。因为盐铁酒专营,给朝廷带来巨大的税收,谁也不敢轻言它不好。 “要是依朕的看法,这种专营不好,是一种饮鸩止渴的举动。短时间里确实获得了大量的税收,却是杀鸡取卵。专营使得盐铁酒走私者越来越多,为何?因为这其中有暴利,当然有人愿意铤而走险。” “走私者越来越多,朝廷收到了盐铁酒专营税日渐减少,于是又只能加税补缺口。加的税越多,走私者越猖狂。从而使得整个盐铁酒产业进入到一个非常不利的状态。” 说到这里,赵似看着众人的神情,尤其是章惇、吕惠卿、蔡京等人面面相觑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你们看,我们的太宰、仆射和计相都急了。不由得他们不急啊。这一块占去税收很大一部分。要是完全放开,朝廷如何还收得上税?这么大的窟窿怎么填?” 赵似说到这里,意有所指地说道:“元祐义理派的那些人为何惹皇兄和朕生气?因为这些人只会上嘴皮与下嘴唇一碰,这个不要与民争利,免了;那个要宽纾民力,不收。可是如此大一个国家,需要维持,这么多官员将士要吃饭。” “钱粮从哪里来?不知道,也不管,反正我的俸禄不能少一文缺一粒!” 说到这里,赵似长叹一口气,“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诸位都是司会战线上的官员,也在中枢、地方任职一段时间,知道其中的繁杂和艰辛。” “偏偏那些书呆子们从来不知道这些繁杂和艰辛,拿着从书里读来的一点圣贤道理,指责东,埋怨西。可是叫他这位找问题能手,想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却袖子一甩,这等小事用得着我等清贵之人出手吗?” 说到这里,赵似都忍不住冷笑起来,“真是个直娘贼的,这等小事都做不好,你还屁的治国平天下!” 章惇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浑浊的三角眼里泛着泪花,拱着手,带着泣声说道:“陛下能体谅臣等的苦衷,尚书省上下,就算为国累死,也值了。” “章相,苦了你们这些埋头苦干做实事的!你们才是我大宋的擎天柱石啊!”赵似上前去扶住他,感叹地说道。 “能得陛下这句话,老臣吃再多的苦,也觉得值了。” 看着两人的对话,众人都凝神相视,不少人心有同感,眼角也泛出了泪花。年纪尚轻又感情充沛的李纲、朱胜非、李光等人,脸上都不禁地流下泪水。 吕惠卿、黄覆、蔡京等人配合着拭去眼角的泪水,暗地里却在感叹,这对君臣,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了。 “诸位,为什么会闹出这样让人啼笑皆非的笑话?因为这些人认为,真知灼见出在发黄的古籍里。错了,真知出在实践中。没有实践,你一肚子的学问有什么用?书本上、老师那里学到的知识是对是错,不经过实践,谁知道?” 众人纷纷点头。李光和张绎心中一凛,互相看了一眼。 这话,很有明州学派知行事功的意思。看来明州学派是受官家暗中扶植的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 插曲说完,赵似回到正题。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五十九章 蛙声一片论丰年(三) “盐、铁、茶、酒、糖,专营不妥,与民有害。放开也不行,朝廷的收入大减,难以维持。而且这么大的缺口不是减宫廷用度、撤除国防当鹌鹑就能补上的。” 说到这里,赵似又开始发牢骚了,“朕看过元右等年间的奏章,某些大臣天天盯着宫廷里的三瓜两枣,为什么不自己带头缩减俸禄和官俸田呢?为什么不减少荫补、举荐等吃俸禄的闲置官员人数呢?” “感情为国出力是别人的事,什么苦累都是别人去吃去受;他们只是为国出嘴,喊喊口号,写几份奏章就行了?” 听着官家的话,众人心里十分复杂。 元右旧党中确实有清廉守贫之人,可那只是一部分,大多数旧党中人,只是不贪不坏而已,该拿该享受的,他也没主动申请减免。 再说了,你个人操守再高洁,顶多只是做一个道德楷模,为国为民有创造出过实际的价值来吗?相反,还站在道德高点上,对国政妄加品论,只找问题绝不解决;只拱火不灭火。 说一千道一万,最后还是回到实践上来了。 听到这里,在座的很多人明白了官家的良苦用心。 赵似发了几句牢骚,有回到正题上。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这盐务该如何办?” 众人聚精会神地看着赵似,期待他又提出一个让人耳目一新又确实有效的办法来。 “朕觉得可以用发牌照的方式进行监管。” 发牌照?跟某些许可证有什么关系? “大家都知道商事主体的意思吧。” “知道,就是办任何工商农实体,只要是以盈利为目的,都必须去虞部或郡、州、县商事部门登记,再去税政部门备桉即可。” “没错,但这是普通商事主体,很多行业还需要行业许可证,也就是常说的牌照。酒楼餐馆,需要去惠民局办理卫生许可证;转运社需要去办理陆路运输或内河船运许可证;海事社需要去办理海运许可证,以及去兵部保安司办理出入境备桉” “以盐业为例,朝廷控制住制盐即可。所有商事主体均可申请制盐牌照,只要你有地方、有人、有设备钱财等资本,都可以申请,只要按章经营、依法纳税即可。” 听到这里,张绎迫不及待地举起手来:“陛下,如此说来,盐业再无官营?” “官营,为什么要官营?官府除了要治政抚民,还有忙着赚钱,岂不是太忙了?”赵似开了句玩笑,然后脸色转正。 “从这些年熙宁变法可以看到一个结果,那就是官营远远没有预期设想的那么好。官府尝到赚钱的甜头,会毫不犹豫地利用手里的权力,把所有赚钱的门路都垄断在手里。然后上下其手,背公营私,最后怨声载道,朝廷收不到多少钱还背了一身的骂名。” “陛下,可是市面还有很多官营的商社、工厂。” “不,那不叫官营,只能叫官有的商社和工厂。”赵似解释道。 “官府不能直接下场,这是铁律。但是有些事情必须要借助官府的力量去做。比如三纵一横国道修建。你叫民办商社去做,谁做得来?需要的钱财巨大不说,还需要动员巨大的劳力,涉及到数十个州县协作,普通民办商社谁玩得转?” “再说了,投入必须要有产出,要有收益,否则后续谁还愿意投入?国道怎么收益,当然是收费了。什么收费?没有官府帮助,这过路费能收得上来吗?所以啊,有的事情不能让官府插手,有的事情你又离不开官府的力量。不能一刀切。” 朱胜非举手问道:“陛下,臣听说,计部发行债券,再以这些债券的钱为资本,组成交通建设银行。再由银行出资,成立四家国道营建社,一家一条国道。这一环扣一环,难道不能说交通建设银行和国道营建社属于官营吗?” 赵似点点头,示意朱胜非坐下。 “还是有区别的。计部库藏司是交通建设银行的大东家,而交通建设银行是国道营建社的大东家。确实如朱卿所言,一环扣一环,看上去交通建设银行和国道营建社确实属于官营。但是什么叫官营?就是官府直接经营,直接派人去商事主体做主事人,负责运作经营。” “现在按照新制律法,库藏司不能直接去管理和干涉交通建设银行的经营,它只是东家,也就是持股的股东,必须按照标准的商事律来执行。这叫官有。” 赵似开始给众人扳手指头解释起来。 “首先所有商事主体都是股东会选出理事会,理事会负责企业的日常决策,其成员再分经营理事和监察理事。经营理事,即经理,为商事主体的代表。他率领经营团队,对企业进行经营管理。” “监察理事,即监理,负责对经营团队的人事聘请、日常经营进行监察,监察是否有违反理事会决定,以及出卖企业和股东利益的行为。一般情况下,多通过财务进行监察。” “计部做交通建设银行大东家,只会直接派人去担任银行的监察理事,对银行的财会进行日常监察。同时通过理事会的掌控,来确保身为大东家的利益,以及希望交通建设银行按照要求的方向进行经营。除此之外,对银行的日常经营不加干涉,全由聘请来的经理进行运营管理。” “而交通建设银行又类似这般掌控四家国道营建社。投资、监管,但不直接经营。朕这样说,不知大家明不明白?” 赵似说完后,故意走开去喝水,让大家在下面好好议论一番。 等到大家议论声慢慢低了下来,赵似才重新走回到黑板前,继续说道:“盐非常特殊,属于天下百姓必须的日常品,官府既要借此征收人口税和物产税,但是又不能让它的价格变得过高,使得普通百姓买不起。” “茶叶,属于天下百姓非必须的日常品,更是出口西北、北方和海外诸国,获取巨大盈利的货品。它的监管也是制茶企业也需要牌照,但相比盐业,又是另外一番监管制度,在尽量满足国内需求的基础上,扩大出口量。” “铁器,属于天下百姓的必须品,但一件能用很久,不属于日常用品。而且铁器属于国家战略物资,对境外出口需要严加控制。所以它又是另外一套监管制度。同时,炼铁需要从矿石、煤炭、到冶炼厂等一整套产业链。” “投资巨大不说,还需要技术革新来不断提高铁器品质和产量。对于这种产业,民办企业目前只能小打小闹,必须官府在背后,投入大量的资金和资源,再加上格物院冶炼所等科技支援,组建三到五家大型钢铁企业,才能大炼钢铁,迅速提高钢铁品质和产量。” 赵似的话又引起了一番激烈的讨论,过后,李光举起手,问道:“陛下,其余的臣等都能明白。只是盐业这块,如何让盐价低廉,使得百姓吃得起盐。又能防止私盐泛滥,朝廷税收流失?” 赵似点点头,“其实这两个问题,实际上是一个问题。” 第六十章 蛙声一片论丰年(四) 迎着众人期盼解惑的目光,赵似缓缓说道:“做过生意的人,尤其是南货北运,或者北货南运的商贾,最懂得,货品的成本其实不在它本身,而在于贩运它的运输成本,以及需要承担的风险。” “盐值钱吗?我朝盐分三种,河东郡解池的颗盐、齐鲁河北两淮沿海的末盐以及四川的井盐。以前盐由官府统收专营,解池颗盐从盐户手里收购价为十文到十五文一斤,转卖给盐商是二十文,再卖到民户手里,从每斤四十文到七十文不等。” “末盐收购价从四五文到十五文一斤,卖给盐商是每斤二十文到四十文不等。但是末盐四文收购价是亏本的,属于官府强行收购价,正常收购价应该在十五文。所以现在沿海制盐的多是囚犯或者签派的徭役,产出极低” “这些盐要是再转卖到内陆腹地,盐价最高可涨到一百文到两百文每斤。而官府为了抑制盐价,规定的最高盐价为四百文每斤,现在是两百文每斤。可笑吧。” 赵似一一数出的数字,让在座的学员大吃一惊。这些繁杂枯燥的数字,官家居然都记在心里? “私盐价格是多少?江西郡有报,官盐在其南部州县的售价是四十到五十文一斤,而且质量极差,掺杂泥沙不说,还缺斤少两。岭南南海郡私贩的盐,三十文一斤,质量上乘不说,还买一斤送半斤,折算下来是二十文一斤盐,比官盐便宜了近一半?当然百姓们愿意买私盐。” “再告诉大家一个数字,北辽燕京地区,盐价是十文到十五文一斤。这不是私盐,是官盐价格。” 听到这里,在座的学员一片哗然。 北辽的盐居然比我们大宋朝的盐还要便宜?难道因为我们大宋朝要比苦寒的契丹富庶,所以物价也贵些?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北辽没有食盐官营,应该是看不上这些盐税吧。” 众人发出轻笑声。北辽契丹贵族,多半忙着崇佛念经,打猎饮酒,没有工夫管这些琐事。汉官们忙着讨好上司,往自己口袋里扒拉钱,也没有心思去管这些。 但是北辽没有盐税,盐价低,并不意味着燕京地区的百姓们就过得很幸福。 食盐卖十几文,因为再贵一点,那里的百姓就真得买不起,仅有的一点钱宁可拿去买粮食。没盐吃还能熬些日子,没饭吃真熬不了多久。 根据内部参考情报,以燕京武清县为例,十年前检录还有六千七百户,比北辽初年的一万户少了许多。 然后这些年苛捐杂税、徭役苦工,百姓苦不堪言,纷纷携家带口弃地而逃,逃奔到燕京西部的山区。今年估计可能只剩下不到三千户。 赵似还在上面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燕京地区海边有很多的盐场,离得近,运输成本就低,价格也低。刚才朕说了,货物的价格,运输成本占去了很大一部分。所以要想价格便宜,必须把运输成本降下来。” “怎么降运输成本?当然是修快速干道,疏通内河漕运。这也是朕和尚书省在新元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开始四国道和内河漕运工程。” “只有道路疏通,才有可能统一收税,进而撤除各地的税卡。为什么?因为道路疏通了,从国道和河运上转运,就算加上过路费,也最快捷最省钱。大家都愿意通过国道和河道转运大宗货物,那朝廷只需在要道上设置征税点即可了。这是相辅相成的道理。” 赵似开始在黑板上写写画画起来,“朝廷利用牌照的方式,监管而不是控制制盐产业。这些民办或官用的盐场,所产的盐必须缴纳盐税,中间运输、后面的贩卖一概不管,各显神通,自有竞争。” “谁的运输成本低,谁就能卖出比别人低一点的价格,引得百姓来多买,还能赚到比别人更多的利益。国情检计局做过一个调查。盐场提高规模,改进晒盐法,把成本降低到每斤三文。加上盐税每斤六文,出场价不过九文。从海州等地,通过海路、水路到江西,运费不过每斤六文。加在一起才十五文,再加上利润,卖二十文。跟岭南私盐的价格一样了。” “可是私盐承担的风险,跟官盐能比吗?” 学员们一听,都有点兴奋。对啊,这样一算,确实便宜了。这还是数千里外的淮盐,要是岭南的官盐,更便宜。 如此一来,百姓得实惠,商贾赚到钱,官府收到税,三方都得利。 修国道、通河运还有这么重大的积极意义?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官家是从哪里明悟到的这些道理?圣贤书上根本就讲过这些啊。 又讨论了两刻钟,赵似看着在座的学员,忍不住又出声问道。 “诸位,朕讲了这么多,有没有人摸到这些话题的精髓?没关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等了一会,开始有人发言了。这在官家面前表现,机会难得,要好好把握。 不少发言空洞无用,但是其中有部分还是言之有物。 “尽信书不如无书,要从实践出发。” “把民本和税赋这看似矛盾实际是统一的两端,放在一起考虑。” “陛下,微臣觉得你的策略是紧盯物产,放活个人。” 嗯,这个人才是谁? 赵似顺着声音找了过去,正是叶逊。 他不仅是“赋税改制大辨议”的活跃分子,还被举荐进入到计部税政司,参与赋税改制工作。 赵似指着他问道。 “叶逊,你为何这么说?” “陛下,听了你今天的讲话,微臣受益匪浅,也悟到一个方向。陛下一直在规范,把所有的物产,归纳到有迹可循的轨道上来。有迹可循,自然就方便掌握。对于经营等等,却是完全放开。这种放开,从本质上而言,就是对人创造财富的放开,任由大家在律法规定的范畴里,发挥聪明才智,各显神通,创造出更多的财富来。” “精彩!非常精彩啊!”赵似忍不住拍着手赞叹,“说的非常对。朕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个根本,放活个人,让大家发挥聪明才智,创造出更多的财富。只有如此,朝廷才能收到更多的赋税。” 说到这里,赵似感叹道:“我朝的税吏,不敢说绝后,至少是空前。出乡路上有税吏,过河渡口有税吏,进出县城门口有税吏。百姓们出村进城卖把蔬菜,贩条咸鱼,都要收税。” “竭泽而渔,这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啊!”赵似叹息着。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六十一章 吴王烦恼怨仙家(一) “人,最宝贵的财富,天下税源的根本,被禁锢在一个个方寸之地,创造出的财富只能勉强度日,这简直是严重的浪费。” “现在许多的工厂在建设,需要人;许多的商行要开设,需要人;许多的海船修建下水,需要人整个大宋需要足够的人去创造财富,进而国强民富。偏偏最宝贵的人,被禁锢在那里。” 说到这里,赵似的目光变得锐利,像锋利的宝剑,在神情各异的众人脸上扫过。 “所以我们要取消人头税,把它摊入盐税里;我们改进募役法,争取彻底免除徭役;我们要完善户籍和照身制度,确保百姓能够自由流动” 听到这里,不少聪慧的学员脸色一变,李光忍不住举手起身问道:“陛下,相比耕种艰辛,工商获利颇厚。如果不直接收人头税,不禁人员流动,恐怕百姓会蜂拥涌入城中,进入工厂商号,届时就没有人耕种,这可如何是好?” 赵似摇了摇头,语气凝重地答道:“你以为进入工厂挣钱很容易?你以为商号走南闯北轻松?养家糊口,什么时候都不是容易的事。想从东家手里赚到活命钱,无论工农商,都不容易。” “我朝不禁田地交易,也就是不禁土地兼并。在赋税改制大辨议中,有人提出,要严法酷律禁止土地兼并,以保护百姓,尤其是用几亩薄地养家糊口的农夫。可是这有用吗?没用的。” “田地的价值摆在那里,合法的手段不行,就用其它手段,总会把田地弄到手。用这种暗箱非法手段,百姓们怕是连最后一点卖田地的钱都要被黑掉。” 赵似看了一圈众人,提出一个问题:“大家有没有想过,如果用各种手段把百姓禁锢在原籍上,会出现什么情况?就算有几亩薄地,也可能因为天灾**被卖掉,最后没有办法,只能给大户当佃户。” “你想出去讨生活,不允许,只能在乡里当佃户,受人盘剥。所以地贵人贱,田地值钱,大户们千方百计地要去兼并更多的土地。人贱,百姓贱,佃户贱,受尽盘剥却无处可逃,岂不是更加凄惨?” 赵似情绪有些激动,转到黑板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活”字。 “如果我们放活个人,不再禁锢百姓,会如何?如果大户们盘剥过重,佃户们会说,直娘贼的,老子不干了,老子宁可去工厂商号吃苦挣钱去,总能找到一份活路!这样下去的话,就是地贱人贵。” “为什么地贱?大户千方百计往家里收地时,可要好好想一想,你能不能找到足够的人手来耕种。就算勉强能够找到人手,你也得陪着小心,提高待遇,好生笼络着这些佃户,帮你耕种挣钱。” 听到这里,下面的学员面面相觑,还有官家这样的玩法?不过这越发激起了他们的兴趣,更加聚精会神地往下听。 “有人说,我这么多田地,没人种,不种不就行了。还真不行。朝廷怎么能坐视你荒废这些上好的熟地?田地赋税的计算方式,是一个物税基数加上出产数。这个出产数是依据当年粮食亩产的高低,按比例算的。” “就算你废在那里不种,还是要按田赋基数纳税,一年不种缴一年,五年不种缴五年。不过到了第六年你还不种,官府会罚你一大笔钱,督促你赶紧耕种。交不起罚款,那就只好把你的地拍卖折钱抵扣。呵呵,官府怎么会让你钻这么大的空子!” 说到这里,赵似转头看向远方,仿佛在看开封城、中原还有大宋土地上,万万千千的贫苦百姓。 “你们知道穷苦百姓为什么会窘困到绝望吗?因为他们没得选。不种地就得饿死,所以只能忍气吞声,任由大户豪强欺凌。不管朝廷和官员颂布了多少仁政,这个利害关系不改变,穷苦百姓就只能永远受大户和地主们的欺凌。” “所以啊,我们要搞活,多给百姓们一条活路。被大户欺压,我们就去工厂;工厂主欺负,我们就去商号;商号不行,我们就去运输社必须要让那些雇主们明白,人是创造财富的根本,人本身就是最宝贵的财富。” “哪家聚拢的人越多,就能创造出更多的财富,赚到更多的钱。所以他们必须放下以前的身段,拿出比别人更好的条件,才能留住人。所以说,百姓们活着还是不易,但好歹多了一个活字。多一条活路,就多一份选择。多一份选择就多一份尊严啊。” 会议厅里一片寂静,赵似的话如同暮鼓晨钟,振聋发聩。 历朝历代,讲了多少仁政,多少爱民之人说了、做了多少改革,都不及官家今天这一席话讲得通透。 在会议室的角落里,颤颤巍巍地站起旁听的范纯仁。 他热泪满脸,颤声道:“今天,老臣听了陛下的这席话,真正明白,陛下果真是这天下共主,因为你心里,不仅装着士大夫,还装着天下万民。有此明君,吾等幸哉,大宋幸哉!” 范纯仁的话,声音不大,还带着几分嘶哑和鼻音,但是滚烫炙热。 他说出众人的心声。 “陛下圣明,臣等幸哉!大宋幸哉!”众人全体起立,拱手作揖,恭敬地说道。 赵似看着这些股肱大臣和青年骨干,轻轻抿着嘴,默不作声。阳光从窗口投射过来,照在他的脸上,泛着金色的光。 与此同时,在吴王府,赵佶召开的国画交流和评鉴大会,正进入尾声。 李公麟、米芾、黄庭坚、王诜等人在那里兴高采烈地交谈着,讨论着这次大会里涌现出的几位年轻画家,以及新画法新技巧,言语间非常高兴,觉得大宋画坛欣欣向荣,即将进入到一个新的高度。 听着这些话,赵佶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趁着大家没有注意到他,慢慢踱到旁边的阁亭,坐了下来。 郑居中和王甫连忙凑了上来,又是递茶,又是帮着搽汗,搞得在一旁的李彦和谭稹都无事可做。 “殿下,看着你似乎不舒畅?是不是这次大会还有遗漏之处?在下办事不力,还请殿下重重责罚。” 王甫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沉重地说道。 郑居中不甘落于人后,眼珠子一转,猜测道。 “殿下是不是因为没有请到几位大家前来?”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六十二章 吴王烦恼怨仙家(二) 郑居中显得非常痛心疾首。 “唉!谁曾想东坡先生这两日开新文集发布会,七十二楼有点名气的大家都慕名而去,剩下的,请来也是丢人。” 赵佶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本王怎么敢跟东坡先生比名气。只是气闷,这开封府,最后还是让郭慎思占了去。十三哥,还是不信本王啊。” 原来是这件事。王甫和郑居中相视一眼,心里有了定计。 官家可没有那么好湖弄。该优待的他大方得很,唯独对于权力,他抓得很紧。尤其是紧要位置上的人选,更是慎之又慎。 “殿下,郭慎思是潜邸旧臣,又替官家在西北立了大功。回京后推辞不肯就任州牧郡守,只是说说而已,他还是要感念官家的知遇之恩。就同我等,感念大王的知遇之恩。” “不要说了。”赵佶听了王甫的话,有些烦躁,“你们鞍前马后,偏偏本王给不了你们什么,惭愧啊。” 在他心里,官职就是用来酬功赏赐的物件。郑居中和王甫为他跑前跑后,却没法为他们加官进爵,确实觉得惭愧,更觉得意难平。 此时他心底深处一个念头涌了上来。 要是本王做了官家,该多好。用得着那么麻烦吗?搞什么考试、选拔、培训、学习,谁用心为朕,嗯为本王办事,就重用谁。 重用这一派,不能罢斥那一边,要左右平衡。 这个俺也懂啊! 可惜,自己只是一介闲王,什么权力都没有。不过也好,那些苦恼的事,就让十三哥去头痛吧。 “唉,十三哥,心硬着呢。”赵佶心不在焉地说道,“嗯,听说他今天在开什么司会官员学习班?” “是的。除了尚书省、计部、枢密院、开封府要员外,全是中枢和地方司会官员,而且听说都是三十岁以下,要被着力提携的年轻才俊。” 王甫话语里有些酸熘熘。他一向认为自己的敛财,嗯,理财能力不输旁人。 偏偏遇不到一位伯乐。 他曾经想尽一切办法,想混到这个学习班里去,好让官家见识到他的理财能力,却最终还是门难寻。 真是老天无眼! “什么年轻才俊,还不都是章子厚、长孙墨玄明夹袋里的人。听说他俩一个在外朝,一个在内朝,内外联手,结党擅权,把官家哄得团团转” 郑居中的话让赵佶一愣,“这话谁说的,真的还是假的?” “朝中众人都是这么说的。大家都说,想升官,找内朝;想肥缺,找外朝。升官去请托长孙玄明,钱财到位,保你六品升五品;发财寻到浦城宰相,礼数到位,天下肥缺任你挑。” 郑居中也是个人才,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被他随口编排出一段话来。 偏偏赵佶还信以为真。 “本王以为十三哥励志图新,重用的都是贤良之辈,想不到却是这样?” “殿下,什么贤良之辈?而今官家被奸臣蒙蔽,满朝皆是闽音,贤良之辈毫无立足之地。”郑居中气呼呼地说道。 可不是嘛!我这样的贤良大才都没有被重用,官家肯定是被奸臣蒙蔽双眼了。 王甫看着郑居中一个人在那里表演,心里清楚,这是郑居中想投附讨好章惇和长孙墨离而不得,在这些泄愤。 可是这样有用吗? 你骂破嘴皮,人家也不会少半块油皮。你进谗言的是无权无势、空有一副架子的吴王,不是一言九鼎的官家。 一阵争吵声从后院隐隐传来,而且有越吵越凶的趋势。 赵佶眉头一皱,他听出是几位侧妃在吵吵嚷嚷。 有什么好吵的,要是让隔壁的王诜他们听到了,那就出笑话了。 他给李彦递了一个颜色:“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叫她们不要吵,前面有贵客,不要丢了本王的颜面。” “是。” 不一会李彦就回来了,向赵佶禀告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侧妃多了,加上赵佶又爱排场,一位侧妃一个院子,受宠的郑氏、王氏和刘氏还一人一个院子加一个园子。 吴王府再大它也不是皇城,于是就不够用了。 不够用了矛盾就出来了。谁占得院子大,位置好,景色美,关系到谁在吴王殿下心里的位置重要性。 于是这几位各出手段,明争暗斗,斗得不亦乐乎。 尤其是侧妃郑氏和王氏,这两位都是出自庆寿宫,在赵佶面前那叫一个姐妹情深,一转背两人斗得最厉害。 王妃王氏是德州刺史王藻的女儿,端庄贤淑,不少内侍,包括李彦在内,都想去讨好她,好得她撑腰,在吴王府里擅权出头。偏偏王妃谁也不接纳,这可惹恼了李彦这些没卵子的家伙。 他添油加醋,歪曲事实,把王妃变成了争斗的根源。 在李彦的嘴里,就是因为王妃处事不公,使得几位侧妃有冤无处说,这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赵佶恼怒不已,“家有贤妻旺三代,国无莽夫兴千秋。可恨官家一味鲁莽事急,不知道会闯下多大的乱子。本王府上偏偏又没有一位贤妻,闹得这妇人之怨,让外人见了笑话。” 郑居中攀上了侧妃郑氏的关系,知道些内情,在一旁劝道:“殿下,何不向官家讨个情,把秦王府赐下。听说那座宅子是开封城诸王府里最大的。” “本王也想,可惜官家看得紧,不愿意赐下。” 王甫在一旁心里滴咕了,官家当然不肯了。那座潜邸王府,从英宗皇帝到神宗皇帝,再到现在的官家,出了三位天子,风水好得很。 换做谁都不管乱赐,就算官家生下皇子,也不敢轻易乱赐,否则的话,很多人会胡思乱想。 “还是让钱给闹得。要是本王有钱,把前后左右的民宅院子都买下,打通扩建,也就没有这么多烦心事。”赵佶恨恨地说道。 对他来说,不想去弄清楚后院里的曲直,只想着用另一种“更好的办法”去解决这个问题。 把王府扩大,你们见不到对方,不就吵不起来了吗?唉,偏偏又没钱去扩建王府,真是,唉! 郑居中和王甫对视一眼,没有出声。 赵似对赵佶这位哥哥还算不错,赐双亲王俸禄,从皇庄里拨出数千亩良田给他当“食邑”,还有淮阳社的分红,投资的几家商号的利钱每年有二三十万贯入账。 可是这位大手大脚,奢华惯了。比如这次国画大会,一口气就花了一万多贯。加上许多附在身上勐吸血的内侍和清客们 嗯嗯,凭良心说,郑居中和王甫这两位拿的钱,跟他们付出的“辛勤劳作”相比,正好“相称”。 郑居中和王甫自诩是讲究人,绝不像那些没卵子的,白拿黑心钱。 赵佶想了一会,还是没有想出合适的解决办法。真是一文钱难倒了英雄汉,自己堂堂大宋王爷,居然也被钱难倒了,说出真是笑话。 所以说,要是自己做了官家,谁能给自己搞来大把的钱,一定就重用他! 可是眼下的难事怎么办?去哪里找笔钱? 去官家那里哭穷?呵呵,还是算了吧,官家太精明,不去讨这个无趣。 利用的影响力去搞些钱?可是自己有什么影响力? 上回郑居中和王甫说,东南有人想孝敬一笔钱,只求自己能在官家面前美言几句。 那就收了吧,腆着脸去十三哥那里说一说。反正美言我说了,但是有没有效果,我是不包的。 唉,现在正是十三哥锐志革新的关头上,还是低调点,不要去触他霉头。熬两年,熬两年再说,想必他也没有那个耐心了。 当官家,当然是要好好享受了。要是天天那么辛苦,谁还愿意去做这个官家? 没错,应该是这样。赵佶安慰着自己,熬两年,再熬两年! 第六十三章 长为东风春作主(一) 天启三年三月。 清远关,在西夏静塞军司韦州下辖,位于乐山脚下。 以前叫清远军城,是西夏进攻宋地的后方基地。元符二年西夏连吃败仗,疆域步步后退,清远军城成宋夏两国的关隘。 后来夏国为了表示“和平诚意”,主动把坚固的清远军城拆卸,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关卡,也改名为清远关。 在清远关宋军把守这边,李青鸾一身男装,跟在队伍中间,向一处棚子走去,那里有五个书办模样的人,坐在棚子里的五张桌子后面。 李青鸾和张元庆几人有优待,被请到最边上的桌子那里,单独有书办为他们登记入境手续。 “请问姓名?”书办问道。 “李青峰。”李青鸾澹澹地答道。 “请问官职?” “怀州团练使,文思院舍人。” “请问入我宋境有何贵干?” “奉我主之命,前去参加东坡先生的公祭追思大会。” “哦,还请把贵国出使文书,交由在下登记备桉。” 接过李青鸾递来的文书,书办仔细看了一遍,验过印符,然后完完整整地登记一番,再客气地递还给李青鸾。 一切手续办完,拿到一份入境临时照身纸,李青鸾看了一眼。 “李青峰,男,二十四岁,西夏使节,身高相貌”这些信息文字下面,是三个小方框,上面有三个指模印子。 右手拇指和食指,外加左手拇指的清晰指印。除了这照身,还有三份存档。 相貌可以更改,指印却没法改。宋人如此,真是用心良苦。 李青鸾再翻到这张纸的北面,只见上面写着提示文字。 “依《边境出入境条例》以及《理藩往来条例》之规定,准予进入我大宋境内,期限一年,自天启三年三月五日起,至天启四年三月四日子时二十三点止。” 前面的字是印上去的,后面那行时期,是夹在几个字中间,手写添上去的,还加盖了一个长条红色印章——“清远关出入境检查所稽核章(四)”。 “每至一地,停留三日以上,须至警政部门登记备桉,否则有被驱逐出境之虞。”看完提示文字的最后一段,李青鸾转头问张元庆。 “张公,宋人什么时候开始这套把戏的。” “天启元年十月份正式对我夏国和西域诸国起用,天启二年元月份,正式对其余各国启用。” “对北辽也启用了?” “是的。” “北辽愿意?” “听说宋国使节对北辽君臣解释道,这几年北辽南京道、东京道、西京道南逃宋境的人越来越多。为了不让这些逃民影响宋辽两国关系,宋国就采取了这种边境管理方式,好封堵逃民南下,请辽国谅解。在实际上,辽国商贾和贵人们,往来宋境,只要登记一下就好,丝毫不受影响。于是北辽也就无所谓了。” 张元庆这两年多次往来宋国,几乎成了夏国常驻宋国使节,所以非常熟悉这些情况。 “这——有用吗?”李青鸾沉吟一声问道。 “说有用也有。而今大宋百姓是以照身和户籍纸为主。商旅出到外地,带照身纸就好了。要是想搬迁他地,也很容易,拿着户籍纸去原籍和新居住地登记备桉就好了。一路上关卡、驿站、旅馆、坐舟车,都需要照身。我们就拿着入境纸当照身用。查核偷入境的奸细,有一定作用。” “哦,说说没用的地方。” “是郡主。宋国对北辽解释,这套出入境手续是严防逃民南逃宋境,其实就是个屁话。从天启二年对北辽实行以来,南逃的辽民不减反增。甚至出现所谓蛇头,收买辽国巡边官兵,托家带口、甚至整村整村地往南跑。” “这么猖狂?”李青鸾大吃一惊。 张元庆正要答话,有随从跑来禀告。 “张官人、李官人,小的买到票了。清远关到邠州的直快马车。小的给李官人和张官人买的是头等座。其余一等、二等座不一。” “有清远关直到邠州的直快马车?”李青鸾大吃一惊。 “是的郡主。宋国这几年拼命地修路,去年修通了清远关到庆州的郡道,今年修通到邠州。就是沿着白马川、马岭河河堤南下直行。即做了防洪的堤坝,又做了快速通行的道路。” “那耗费不小啊。走,我们去看看。”李青鸾眉头一挑。 “李官人,头等座是最好的座,两人一辆车。一等座是四人一辆车,二等座是六人一辆车,三等座八人一辆车。还有普达车,一辆车十五人以上,一路走一路停,速度慢不说,坐着也不舒服,又挤又晃” 买票的随从引着李青鸾和张元庆进到车场,小心地解释着。 “一人一辆车,那是包车,需要提前三五天预订。郡主你吩咐要尽快赶去开封城,所以小的不敢耽误。” “嗯,没事,我跟张公坐一辆车也是可以的。本郡现在是男儿身,名叫李青峰。” “是—是—是!” 这是一辆黑色的马车,整个外形有点像馒头倒过来,再安上了四个又高又大的轮子。前面有个座位,在整个马车三分之二高的位置,应该是驾车车夫的座位,两边还挂着两盏气死风灯。 车厢后面是一个柜子。 两个车场里的杂工在往里面放行李。全部放进去后,再细心地盖上一层防水的油毡布,最后合上盖板,然后抹着汗站在旁边,等待车夫的检查。 有经验的张元庆掏出几十枚铜钱,递给随从。随从上前几步,递给了杂工。 两位杂工对着这边作揖,满口的感谢。 “赏钱?这是规矩?”李青鸾好奇地问道。 “潜规矩。头等车、一等车的人不给,别人会笑话的,都坐得起这么贵的车,居然连小费都不给,真小气。二、三等车的人给了,人家会说赞一声大方。不给,人家也不会说三道四。因为坐二、三等车的,可能不是有钱图舒服,而是真有急事,必须要图个快。” 张元庆解释道。 李青鸾点点头,继续看着。 两个车夫,一个在在车场马夫的帮助下,把四匹马按照前后两排,套在马车前面。另一个车夫围着马车在检查。 车轮轻轻敲一敲,弯腰钻到车底,看看车轴,又检查了气死风灯里的灯油,再看了看后货厢,检查到严严实实的。一切正常,就给两位等候多时的杂工,在本子上签了个字。 最后绕着马车转了一圈,把活动的小零件都检查了一遍,发现没有问题,便对着一位车场的人员说道:“可以了。” 看着车夫在自己手上的本子上签个字后,车场工作人员转过身来说道:“诸位官人,可以上车了。” 李青鸾从打开的车门里钻进车厢里,发现这车厢有点像水面上的小舟,自己进去后,还左右摇晃了几下。 不明就里的李青鸾转头看向跟着钻进来的张元庆。 “李官人,听说这马车上安了弹黄,加了钢板,避震用的。待会跑起来,不会摇晃,坐着特别舒服。车票越贵的马车,头等座,这避震越好。” 李青鸾半信半疑,然后打量起车厢里的装饰。 车壁上包着一层灰褐色的棉布,不刺眼,也不灰暗。 两个座位对面摆开,座位很宽敞,表面是皮革,里面不知填充了什么材质,坐的地方和靠的地方,软绵绵的十分舒服。 皮革上铺了一层棉毯,旁边还放在一床薄薄的毛毯,闻着有太阳暴晒过的味道,里面还混着一点点石灰水的味道。 在每个座位的右手边,是一个柜子,既可以当扶手或枕头,下面一条也是放东西的地方。李青鸾拉开后,发现上面都是空的,下面是一罐水,刚刚放进来卡在木巢里,还冒着热气。 “这是?”李青鸾指着旁边的柜子问道。 “李官人,这里是放吃食的。客人随身携带的吃食,可以放在这里。热水都是烧开过的,下面有杯子,想喝可以喝。不过建议掐着点来喝,这马车跑起来有行程,定点休憩,大约间隔一个时辰左右。中途无特殊情况是不停车的。” “花样真多。”李青鸾的身子往后一靠,半边都埋在座位里。 她透过推开的窗户,看着外面。窗户敷着一层棉竹纸,很透亮,里面还有一层帘子,可以拉上,把车窗透进来的光遮住。 在车外,硕大的车场熙熙攘攘,喧闹不已。 “真是热闹,充满了生机,不像夏国,现在是死气”李青鸾及时收住了嘴,没有往下说。 过了半刻钟,听到前面的车夫大叫一声,接着一声脆响的马鞭声,马车缓缓地动了起来。真得很稳定,只是微微一晃动。 李青鸾看着窗外,清远关越来越远,马车拐上了一条河边的硬直路,速度迅速地快了起来。 第六十四章 长为东风春作主(二) “左边的小河,是白马川?”李青鸾问道。 “是的,就是白马川。”张元庆答道。 李青鸾点点头,继续看着窗外的景色。 白马川河面不宽,也就二三十步。浑黄的河水缓慢地向东南方向而去。 河床有六七十步宽,两条堤坝如同两条铁链,锁在白马川的两边,又直又平。时不时看到对岸有骑手和马车疾驰而来。这边也常有骑手策马超越过去。 “张公,这是什么意思?” “李官人,宋国行路新规矩,人车马靠右走。所以我们走的这条通往环州的道,是我们的右手方。对面的路,是环州通往清远关的。” “这样就互不干涉,速度就能跑起来。可是这边要去那边怎么办?” “隔段路会有座简易的桥,车马人可以在那里两岸互通。” “如此修建,耗费巨大啊。宋国花了多少钱粮?征发了多少民夫?”李青鸾默然了一会,好奇地问道。 “李官人,这路是三秦直道会社修建的,确实耗费了不少钱粮,具体多少,小的不知道。不过民夫确实没有征发。” “那哪里来的人修建?” “有花钱请来的营建社。还有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征发劳役营和战俘营。” “劳役营就是京兆府、秦川、郡等地判事院裁定有罪,判处劳役的,就是前些年贩卖军粮军械的那些人。青壮能干活的大约上万人,全拉过来干活了。战俘营,是历次战败,我夏军被俘的官军,无论是党项、回鹘人,或者遗民和被掠去的汉民。全部拉去干一遍活。” 张元庆看了一眼李青鸾,继续说道,“只是被掠去的汉民干的时间短些,三个月时间,甄别的差不多就放还安置。遗民差不多半年。” “回鹘、沙陀、吐谷浑人就差不多一年。党项人就差不多两年。要是当官的,或是贵族某听说,元符二年那几次败仗被俘的一些党项贵人,还在战俘营里干活。” “这些人原本有二十几万,今年差不多只剩下不到七万。离开的多半是甄别放还各地安置,还有就是劳累或病” “被折磨而死?”李青鸾的眼睛里闪着寒光。 “不,不,宋国现在极缺劳力人手,对这些能免费干活的战俘,十分放在心上。吃管饱,穿管暖,住管房,还有医官时不时下来检查身体,干十天还能休息一天,比农夫家的耕牛还要用心。但是每天的活,还是很繁重的。有些贵人,以往养尊处优,这么一干活,身体自然就吃不消。或累或病没了。” 李青鸾沉默不语,只是呆呆看着窗外。 只见树木一棵接着一棵地往后飞驰。树都不大,像是这两年才种下的,看模样像是榆树。这边隔得太近,马车又在跑,看不清楚。 但是对岸却能看得很清楚。 每棵树周围都有一蓬蓬的绿色灌木,尺把高,蔓延在整个堤坝上,有向河床扩张的趋势。现在看来,一团隔着一团。但是相信用不了多久,堤坝、河床以及堤坝两边的山坡沟壑,都会被这灌木覆盖,变成一张浅绿色的毯子。 “以往好像没有这些树木?”李青鸾指着窗外的树和灌木问道。 “是的李官人。这些都是这两年新种的。” “又是修路,又是种树,这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赵十三有多少钱粮往里砸?”李青鸾知道在西北苦寒之地,种树养绿是多么的不容易。 这里本来种粮食养活人都很勉强,谁还有精力和闲心去种植这些树林和灌木? “李官人,这些树木不是官府种的。” 李青鸾一愣,“那是谁种的?” “是江淮、江东、两浙、闽海那些富得流油的棉商、丝绸商、粮商和海商花钱雇人种的。” “还有这事?张公,还请仔细跟我说说。” “李官人,宋国秦川郡,这两年官府在拼命地修直道和水利工程。而民间增加最多的是你见到的这些树林灌木,还有大大小小的池塘水库。都是我刚才说的那些人,花钱请人种植和修建,还有后续的养护。” “池塘水库?” “是的,面积小,不能自主放水的叫池塘。面积稍大,有闸口放水的叫水库。这些池塘和水库,都是测绘局和工务局来勘察过,有利无害才准许修建的。雨季蓄水,平时按需缓缓放水浇灌” “那那些东南商贾们花如此多的钱粮,是为了讨赵十三的欢心吗?” “不是的,他们是为了换林票和水票。” “林票和水票?”李青鸾十分不解,这是什么玩意? “是的。李官人,宋国天启元年下半年有了新规定,凡是在西北种植树木多少棵,灌木多少亩,种植成活两年后可获得相应的林票。此后每年,成活的树木和灌木,都可继续获得相应比例的林票。池塘和水库也是如此,按估算的面积来算水票。” “这些林票和水票,在那些东南的商贾手里能派上大用场。棉商想扩大种棉面积?拿林票或水票来。听说一亩林票可以换取江北泰州等地十亩荒地。” “荒地?” “是的,宋国自天启元年以来,天下各郡州县搜检田地,凡漏报者一律加征赋税,严重者定罪加以没收。铁血手腕之下,这两年来几乎搜检了天下所有的田地,登记在册。然后今年宣布,所有无主土地、山泽湖泊,都为官有。” “官有?本郡记得赵十三的《国体大诰》里有说,天下所有土地,无论山河湖泊,主权和所有权归天子所有。产权各归各家。现在宣布这些荒地,是指这些无主又还没有开垦之地的产权?” “是的李官人。宋国新策正是以林票和水票换荒地。比如想扩大丝绸产量或多种粮食,可以,拿林票或水票换合适的荒地,去开了种桑树或粮食。想建工厂,可以,拿林票或水票来换建厂的荒地。想开矿,也可以,拿林票或水票换矿山开矿权” 张元庆细细地解释着。 “甚至盐商想多分盐,海商想多造船,都可以拿林票或水票来换诸如此类的好处,还有很多。于是这些商贾就跑到南海,运低价的粮食回来,再运到西北去” “用白花花的粮食和黄灿灿的铜钱,花钱请当地的百姓去种植树林和灌木。闲时组织起来修池塘水库。西北这些苦寒之地的百姓,既能种自己的地,又能分出部分劳力种树木修池塘,赚取钱财,日子过得比以前强多了。” “东南商贾们虽然耗费巨大,但是换回的林票和水票,却能翻倍地把好处赚回来。还有,种下的灌木,比如眼前的沙棘,收获的沙棘果是上好的补品,晒干了可入药,也可当果脯,都能卖钱。” “还有池塘水库,下雨时蓄满水,可以养鱼,后面慢慢放水浇灌下面的田地,也可以收钱。虽然微薄,养活维持这些树木池塘的人却是绰绰有余。一里一外,除了前期投入大,后续投入会慢慢摊薄,收益越来越大。” 说到这里,张元庆忍不住感叹道:“那些商贾是最会算账的,有好处的事,不用拿鞭子赶,他们会一涌而上。” 李青鸾叹息道:“不是他们会算账,最会算账的是赵十三!” 张元庆愣了一下,随即附和道,“没错,李官人说得没错,赵官家是天底下最精明之人,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出这么精妙的法子,让东南中原的富商们,心甘情愿地来西北投资造福。有报纸说,这叫什么财富转移,真正的以富济贫。” “如此说来,这西北诸条直道,也是赵十三利诱关东富豪们过来投修建的?” “李官人英明。西北苦寒,富庶也不过关中那些地方。这些年为了支撑西北用兵,民力也用到了极致,所以靠西北之力,根本修不起这些道路。赵官家就搞什么地方债券,招商引资,反正很多花头,引得东南、中原、山东、河东、河北的富人们,组团来西北投资修路。” 李青鸾突然问了一句:“有投入,必须要有回报。修建这些直道,投入不小,能回本获利吗?不能回本获利,那些富人上当吃亏也就一回哦。” 第六十五章 长为东风春作主(三) 张元庆迟疑了一下,答道:“李官人,能不能回本获利,在下也不大清楚。不过当初看《长安时报》和《商汇报》的说明报道里,应该能回本获利。” “哦,那报纸上是如何说的?” “直道修好后,直接收费,按每里多少钱收。李官人,我们坐的这清远关到邠州的头等座,一个人的票价是七十四贯。” “七十四贯?这么贵?”李青鸾吓了一跳。 宋国救济贫困百姓的标准是“每人日给钱二十”。所以一般百姓,五口之家的每天开支最少在一百文左右。 她这一趟车钱,足够百姓一家过活两年的。 一人七十四贯,两人就是一百四十八贯。从清远关到邠州,大约六百里路,按照上车时所说,中途换马不换车,日夜兼程,朝发夕至,一天即可赶到。 一天即可赶到?!! 如此迅速,两人一百五十贯钱,倒也似乎值得。 “张公,光靠拉客就能回本获利?” 张元庆摇了摇头,“李官人,那肯定不够的。这直道修建时需要成本,修建后每日维护也需要成本,光靠这点客运,那能回本获利?而且清远关到邠州这条直道,不是热线,往来的商旅不多。我们也是赶巧了,正好遇到了这一班马车。” 李青鸾指了指对岸的路上在疾驰的货运马车,“不是还可以运货吗?” “李官人,确实没错,这条直道还可以运货。除了运往清远关,出口我夏国的货品,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供应边军的物资。听说军用物资的运费要便宜些,不过算下来,也足够维持这条直道的维护成本,略有盈利。回本获利的时间会久些。” “但是京兆府经咸阳、岐州、陇州到秦州的那条直道,却是财源滚滚。它是在秦汉前唐的陇右故道的基础上扩建的,现在成了黄金之道。往来西域、河西、陇右的商贾们在那条路上奔走,大批货品在这条路上运输。” “经巩州通往兰州的直道还在继续扩建,将来会分成两路,西路延伸去湟、鄯等州。北路沿着喀罗川,直上凉州,再从那里向西直至沙州。听说那条路上的货运马车,都要提前一个月预定。” 李青鸾暗然神伤,河西之地的丢失,是夏国最大的痛,也是它转衰的关键点。 “天启二年正旦,河西诸州奉土,悉数归附宋国。置河西都护行辕——听说今年要撤消,改为河西郡?” “是的李官人,原本说是天启四年才改郡,不知为何提前一年改了。河西、西海、陇右三郡一起改。” 听了这个消息,李青鸾静静地想了想,然后问道,“张广顺那里没有什么消息吗?关于我夏国的部署消息?” “没有。” “一点都没有。” 听到这句追问,张元庆心里紧张了一下,停下来想了想,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表功话题。 “广顺听一位军情侦查局的旧故无意间提了一句,说夏国有位名叫峨眉峰的人,给宋国提供了很多消息。他后来去打听了一番,打听出一些眉目,只知道在我国中枢要害位置,具体还在打听。” “峨眉峰?”李青鸾揉了揉眉头。 现在夏国愿意为宋国当内应的人太多了,除了那些汉官,就连党项、回鹘贵族也靠不住了。一座峨眉峰不算什么,李青鸾担心的是有连绵不绝的群山。 “回去再查吧。”李青鸾搪塞道,“宋国尽收河西诸州,又吃下居延海,西可通过沙州与西域各国通商;北可通过阻卜克烈部与漠北做生意;南边” 说到这里,李青鸾语气有点惶然,宋国怎么突然开疆扩土出这么大的地盘。 “尽占乌斯藏、波窝、纳古(阿里地区)、麻域(克什米尔东部)之地,大部编入朱雀旗七翼十四个万户,其余设二十七个宣慰、安抚使,以做羁縻。现在朱雀七翼十四个万户,十几万骑兵,枕戈待旦,虎视泥婆罗、大理和天竺” “是啊,”张元庆也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以前大理国以为天高地远,对宋国不甚恭敬。朱雀七翼满编,波窝墨脱等地十一个土司成立,马上就变了脸。今年正旦,大理国主段正淳派出世子段和誉为正使,以及国相高泰明之弟、刺史高泰运为副使,出使开封城” 张元庆想了想,“应该没有走。他们最是崇拜东坡先生,遇到他仙逝,肯定不会急着走了。” 李青鸾却没有做声,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侧着头沉思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宋军已经强大到这个地步,怎么可能还会对我大夏坐视不理?以前大夏纵横河南河西,赵十三就敢用兵,大打出手。现在我大夏困坐河南方寸之地,他赵十三反倒讲起仁慈来,不敢用兵了?” 说到这里,李青鸾语气有些不善,“张广顺,在枢密院那么要紧的位置,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他——该不是有了二心了吧?” 张元庆额头上有了点点汗珠,连忙解释,有些慌不择语。 “不会,绝不会!广顺的亲人全在夏国,怎么会敢忘记陛下和郡主的恩德呢。” 李青鸾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一句话,眼里的神情冷彻入骨,彷下一句话如果不对,就把他直接从这疾驰的马上丢下去。 “广顺在枢密院真得没有打听到宋军对西夏的部署。这两年,宋军来回地调动,有攻取居延海的,有肃清黄头回纥、草头达靼的,有进军乌斯藏的,真的没有对我们夏国的动兵消息。彷佛这两年,开封城里的那位官家,忘记了西北的夏国。” 听完张元庆急急忙忙地解释,李青鸾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何我得到的信息是宋军这两年调动频繁,尤其是西北三军,变动极大。” “郡主李官人说得没错!天启元年,河北敦舆山起事后,宋国境内烽火四起,河东潞州,齐鲁琅琊,淮南庐阳,江东宣城,浙西衢州,接二连三地发生民乱。宋军四处抽调,不仅西北三军,河北河东三军,也被抽调了不少去镇压。” “这么多民乱?”李青鸾沉吟地说道,有些不相信。 “李官人,其实吧,根源还在检地上。虽然赵官家言明,自己申报田地,以后照章纳税,可确保无恙,传至子孙。可是谁也不甘心,以前隐税的田地现在全要缴税,里外里少了多少钱粮。可是他们也知道赵官家刚烈,不敢明着来,所以” “所以就扇动各地百姓起来闹事?” “是的。也不知道这些人平日里哪里找的人脉,居然笼络到释门、拜火教、弥勒教、白莲教。地方上居心叵测的人都被他们找到,然后给钱给兵甲,唆使着起兵闹事。他们只知道赵官家性情刚烈,却不知道这一位还眼尖心狠手毒。等着这些人出头,好一网打尽。” 李青鸾才懒得管那些人的死活,她关心的是宋军的调动。 “宋国腹地的官兵就如此不堪大用,还需要调动边军去镇压民乱?” “李官人,宋国承平百年,除了西北,就连京畿、河北的禁军都破烂不堪,何况东南那些富庶安平之地,早就不堪使用了。赵官家就是趁着这次机会,一石数鸟,即铲除反对新政的地方势力,又对东南各地的禁军进行彻底整编,还震慑了其它地方对新政心有怨恨的世家大户。” “难道不是借着这些调兵遣将练兵,好用在我们大夏吗?” 张元庆无言以对,他甚至觉得李青鸾有点迫害幻想症。 现在赵官家忙着处理内政,哪里有功夫管境外的事情。他现在推行的新政,比当年王文成公熙宁年间推动的新法还要动静大,引起的反弹也比那回大,全靠他一力强压下去。 说不好听点,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是天下士族一起反抗“暴政”的海啸,赵官家那里还有机会去管其它。 李青鸾没有等到张元庆的回答,心里一暗,叹息了一句:“张公,你刚回到兴庆没几天,又被派了出来,国内的情形,你不大清楚。现在很多人在劝陛下,上降表,自降为藩王,归附宋辽两国。” 张元庆脸色一变,“国内情形,已经败坏到这个地步?” 李青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我打算这次去开封,向赵十三正式提出这个请求。我要好好看一看,他对我大白高国的真正用意。” 张元庆听到这里,微微一愣,很快明白李青鸾话里的意思,默然不语了。 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映在两人脸上,一会明亮,一会阴暗,不断地闪动着。 第六十六章 风流总被雨打去(一) 声势浩大的苏东坡公祭追思大会终于结束。 身心疲惫的诸多士人们,纷纷来到酒楼。他们需要用薄酒继续寄托哀思,洗去心中的哀愁。 在长庆楼的雅间里,耶律大石望着窗外,思绪似乎凝在了某一处。 他身边的一人轻声叫唤道:“大石,你还没有从哀思中摆脱出来吗?” “十佛,我虽然为东坡先生仙逝悲痛,但是还没有到久久不能释怀的地步。”耶律大石转过头来。 与他说话的名叫萧十佛,萧观音的侄孙,也是北辽这几年声名鹊起的年轻俊杰,与耶律大石齐名。同样是苏轼的忠实拥趸,这次身为随员一起来参加东坡先生的公祭追思大会。 “东坡先生的魅力,真是独步天下啊。东倭国的二十几位遣宋使留学士,哭得死去活来;大理国的段如誉和高泰运更是哭得晕厥过去;李越国、高丽国的使节和留学士,无不如丧考妣大石,不瞒你说,想到以后再也听不到东坡先生的词,我这心——如刀绞啊!” 听了萧十佛的话,耶律大石双眼浮上一层薄薄的雾水,很快又消散掉。 “我也痛惜东坡先生的仙逝,但是我更关心宋国的变化。” 萧十佛眉头一蹙,脸色的悲哀一敛,变得肃正起来。 “我在国内,听到的消息是宋国这两年,烽烟四起,先是河北赵州,接着是齐鲁琅琊,河东潞州、淮南庐阳、浙西衢州乱民四起,精锐之师疲于奔命。听说——宋国西军主力被抽调一空。” “十佛,这样的话,你信吗?”耶律大石转过头来,盯着萧十佛问道。 “天子信,大部分朝臣都信,我却不信。”萧十佛缓缓地摇了摇头。 耶律大石脸色一喜,郑重地说道:“十佛,我也不信。你我一路走来,河北地方情形如何,一目了然。井然有序,政通人和。再进入河南,更是勃勃生机,直道、河运奔走不息,何来的萎靡不振之势?” “但是宋国境内烽火四起却是不争的事实啊,西北、河东和河北的边军被抽调去各处弹压,也是事实。”萧十佛的手指头在桌子上轻轻地敲了几下,“大石,这里面有问题啊。” “十佛,当然有大问题。纵观史书,哪朝哪国,国内没有问题?宋国跟我朝一样,承平百年,国内积弊颇多。现在宋国国主用虎狼之药,把这些陈弊全部引发出来,剜肉去腐,彻底根除。这份胆魄,这份手腕,我朝天子可有?” 萧十佛默然无语,辽道宗耶律洪基在天启元年去世,皇太孙耶律延禧继位,群臣上尊号为“天祚皇帝”。二月初一日,改年号为乾统,大赦天下。 天祚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为祖母萧观音及父亲耶律濬报仇雪恨,对耶律乙辛及其同党严加惩治,“诏为耶律乙辛所诬陷害,复其官爵,籍没者出之,流放者还之”,“诏诛乙辛党,徒其子孙于边,得里待之墓,剖棺、戳尸,以其家属分赐被杀之家”。 祖母萧观音进宣懿皇后尊号,父亲耶律濬追谥大孝顺圣皇帝,庙号顺宗。受耶律乙辛陷害的大臣也得以平反,耶律乙辛的许多党羽被诛杀。 朝政为之一振,耶律大石、萧十佛等辽国有志之士,都对这位新天子抱有极大的期望,希望他能够中兴大辽。 可是他们很快就失望了。 天祚帝居然任命萧奉先和耶律阿思为审理耶律乙辛桉的主审官。 这两人贪赃枉法,收受杀害耶律濬的凶手萧达鲁古、耶律挞不也等人的贿赂,居然帮他们脱罪,还获得赦免,得以逍遥法外。 天祚帝不辨忠奸,竟然认为两人公忠体国,加封耶律阿思为“于越”(辽国大于越府的首辅,无具体职掌,大之极矣,所以没品),萧奉先为北院枢密使,封兰陵郡王。 紧接着就是把忠心耿耿、忠言直谏的萧兀纳守太傅,出为辽兴军节度使。跟他同样秉性忠厚、循章善守、又耿直进谏的臣子们,纷纷遭到废黜,不得善终。 朝野一时哗然,很多人也看清楚新天子的成色。 果不然,天祚帝开始往荒淫奢侈一路狂奔。 他与皇祖父稍有不同,崇佛好文,更爱游猎。为了心爱的游猎,他可以把国政丢给萧奉先、耶律阿思等宠信之臣,四处巡幸游猎。 去年,即辽乾统二年、宋天启二年(1102年)正月,天祚帝携皇后妃子,以及近臣贵族近千人,巡幸鸭子河(今吉林扶余)。 二月,巡幸春州(今内蒙古兴安盟突泉县)等地游猎。六月,因为大雨罢猎,驻跸散水原。七月,又在黑岭游猎。 出入驻跸数以万计,动辄设宴,宴请当地王公贵族,耗费巨大。 而国政完全落入萧奉先和耶律阿思等人之手。 这些人为了讨好天祚帝,除了全力支持他四处游猎之外,还源源不断从宋国采购美酒、果脯、香料、丝绸、玻璃等奢侈品。天祚帝巡幸到哪里,这些奢侈品就送到那里,供其享用。 此外,还不惜民力,在燕京大肆修建“江南名园”,好让天祚帝在游猎之余,回到燕京休养时有心怡去处。 钱财源源不断地向外流逝,奸臣们又在里面中饱私囊,国库已经窘困到了极点,只能对地方州县和部落横征暴敛。最苦的南京和西京道,已经到了临界点,到处都是民乱暴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聚成漫天的大火。 中京和东京道也全都怨声载道,人心思变,民乱迭起。朝廷主力军队,忙着去弹压这些地方的民乱。 以至于偏远的上京道,辽国已经没有力量去掌控它,现在几乎处于失控的状态,全靠好爪牙—塔塔儿部在勉强维持着。 萧十佛和耶律大石都知道这些。北辽天子在昏庸荒淫中拉着辽国越坠越深,宋国却在雄主的振奋下,面目一新。 “可惜,陛下热衷游猎,一年也回不来几天南京。而在南京秉政的那些人,对宋国烽火四起,民不聊生却是深信不疑,丝毫没有防范。真是可恨!真想拉着他们过来,好好看一看!”萧十佛忿忿地说道。 “没用的。我们永远也叫不醒一群不愿意睁眼的人。十佛,听说这几年宋国往来燕京十分密切,在辽国赚到的钱财,很大一笔没有运回宋国来,直接就进了某些人的腰包?” 耶律大石满脸的忧患。 “没错。就是萧奉先、耶律阿思、李俨等人。宋人用一船船的钱财把他们喂得饱饱的,所以他们心里就算有数,也不会讲出来。居心叵测,宋人居心叵测!” 萧十佛恨恨地说道。 “是居心叵测。可是又有什么用?宋人羸弱,已经深入我辽国君臣军民的骨子里。说宋人会对我大辽有非分之想,他们会认为是个大笑话的,说这是疯子才能想出的事。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宋国的天子,可能就是个疯子!” “是啊,只有疯子才会故意把国内的积弊全部挑破,然后直接动用兵马去弹压。杀,杀,杀得人头滚滚啊。光河北,就杀了三四千人,劳役、流放了两万多人。霹雳手段,听说把河北几位老夫子活活吓死了。” “呵呵,是的。杀了这么多人,宋国那些洋洋自得,以为天之骄子的士大夫们,吓得膝盖全软了。什么饱读诗书,熟识经义,还不是跟泼皮刁民一样,惧威不怀德。” 说到激愤处,耶律大石和萧十佛怒发冲冠,勐拍栏杆,拍得手心发红生痛,却于事无济。 现在辽国朝中奸臣当道,忠良困顿。就连萧兀纳这样的擎天忠臣都被远斥,自己这些无职无权,空有名望之辈,又有何用? 国事艰难,我辈却只能困坐空谈,如何不叫人恼怒!耶律大石和萧十佛,看着熙熙攘攘,生机勃勃的开封城,心里就像是堵塞了一团乱麻,叹息一声接着一声。 真是叫人难开颜啊! 第六十七章 风流总被雨打去(二) 在长庆楼里,还有另外一群人,迅速从对东坡先生哀思中摆脱开,转入到对国事的展望和忧虑。 不过他们忧虑的不是辽国国事,而是大宋国事。 这些人以秘书省右散骑常侍谭世绩为主,汇集了秘书省机要局主事宇文粹中、开封府同签事李纲、枢密院典军署政宣局佥事宇文虚中、兵部保安司都司李简、计部库藏司副都司叶逊、税政司副都司张绎、吏部铨选司副都司朱胜非、礼部理藩司副都司李光、考试院副都院赵鼎、工部主事李维、吏部主事陈修等人。 都是这两年迅速崛起的宋国朝堂年轻俊杰,被官家看重的风流之辈。 “元度公(蔡卞)接任门下省司寇,朝中非议不小啊,不少人意属范叔公(范纯礼)。” “范叔公沉毅刚正,又是文正公三子,范仲公之弟,官风正然。官家也是属意他接任司寇一职。可是范叔公以其兄范仲公以司寇致仕,仙逝不过一年,就此接任,徒惹非议,坚持不受。” “范叔公还是迂腐了些。” “呵呵,迂腐倒不迂腐,刚直弘毅却是真的。他接任左都御史,执掌都察院监察一事,京官们为之一肃。听说就连章宰相也叫旁人时刻提醒自己,千万不要逾纪越规,对范叔公颇为忌惮。” 一阵轻笑声后,有人又议论道:“元度公会不会是下一任宰执?” “很有可能啊。章宰执的年纪摆在这里,这一任做完肯定会告老致仕。数来数去,接任章相的,只有那么几位。司徒小苏公,左仆射吉甫公,左资政师朴公,以及元度公。” “只是小苏公、吉甫公和师朴公,年纪都太大了,比章相都大,国事如此繁重,身心恐怕难以支撑。数来数去,只有元度公最合适。” “而且他是秘书省侍中出身,最合适不过。” “没错。” “听说右资政天觉公(张商英)和伯通公(何执中)都意属宰执之位?”有人悄悄爆出一个消息。 “这两位”在座的都是官家近臣,知道一点官家对这两位的态度。 “这两位,圆滑有余而魄力不足。下一任宰执任期的五年,是总结前五年新政,深入变法的关键时刻,官家应该不会让这两位出任。”谭世绩摇了摇头,轻轻绕过这个话题。 “是啊这两年,各地风波不断,又要力推新政,章相的头发又白了不少。” “有人在抱怨,说官家对士大夫们过于酷烈了。” 李光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让众人全都闭嘴,房间一时变得无比寂静。 面对众人的目光,李光丝毫不慌,施施然说道:“民情如此,大家也是心知肚明。虽然这些地方怨言不足以影响政局,可是流窜各处,影响地方,也是不好。” “泰定此言没错。但是很多人只看到了酷烈的一面,却没有看到优抚的一面。丈量土地后只需按章纳税,依然是大户世家。这世上,那有十全十美的事?前汉州郡对地方豪强的手段,那才是酷烈。我朝只要遵纪守法,一切从优。”张绎说道。 “尤其是官家再三确保合法产权的不容侵犯,这是关键。”叶逊在一旁补充道。 “虽然很多人不是很相信,但总算是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产权安全性不明确,商贾富家不愿再投入,去扩大工商实业。正是产权被一再强调给予保护,这两年各种投资才蓬勃而兴。” “商贾富家愿意把藏在家里的钱财拿出来,投入到直道修建、工厂开设、商路开通等等之中,这两年才看到各项建设迅速而起。直道修通,转运变得快捷。工厂开设,各种货品汹涌产出。商路开通,赚取的利润更大这就是官家所说的投资—获益—再投资的良性循环。就连那些国债,也一年卖得比一年好。” 叶逊扫了一圈众人,语气坚定地说道:“所以我说,目前能有这等局面,产权不容侵犯的确定和保证,是关键的命门。私人的财产权得不到保护,会随时被人剥夺,不仅商贾们不安,地方世家士大夫们也不安。有识之士们就是看到这点,才会逐渐接受了官家的新政。” 众人纷纷点头。 是啊,私产得不到保障,士大夫们也怕啊。他们虽然号称“共治天下”,但是世家总有起落,谁敢保证世世代代出大官? 父辈们权倾一时,子孙们没有出息,还不是成了当政者的鱼肉?要是私产可以得到确保,起码可以确保子孙虽平庸也能把家业传嗣下去。 “其实还有一点,无论军民官庶,最轻视的是软弱之辈,最敬畏的是刚强之人。白白赏赐下来的财物,他们很少会有感恩之心。先剥夺,再赐予;或者别人被剥夺,自己得到了保留,心中只会感激零涕。鄙视软弱,敬畏强权,是这些人的法则。” 坐在一角的宇文虚中缓缓地说了几句,让众人脸色变得有些复杂。 宇文粹中连忙咳嗽两声,提醒弟弟不要锋芒毕露。 宇文兄弟身份是蜀中俊杰,很快就得到了大小苏公的赏识,加以举荐提携,进而得以迅速崛起,成为蜀党年轻一辈的骨干。 宇文虚中原名黄中,现在的名字还是东坡先生给改的,更是借着自己寿诞的机会,把宇文虚中引荐给前来祝寿的官家。 可是越得意,越要韬光养晦。 现在蜀党最大的支柱,大苏公已经仙逝,小苏公虽有文采,但政治才华有限,司徒可能是他仕途的鼎峰。太宰一职可能无望。在这种情况下,身为蜀党新一代的骨干,更要低调谨慎。 听到兄长的咳嗽,宇文黄中笑了笑,继续说道:“一个国家,如果没有军队、没有秩序、没有对政府的尊重、没有精神和行动上的坚守纪律,可能连生存都成问题,更别提什么升平兴盛。在下读了那么多史书,尤其是司马公的《资治通鉴》,是越读越迷糊。” “迷糊什么?迷糊历朝历代的兴衰,到底是什么在推动的?是天命天数?” 听到这里,众人的脸色一正,宇文粹中更是恨不得扑上去,想捂住弟弟的嘴巴。 官家即位四年来,虽然对空谈妄议、闻风乱劾的御史进行了严厉打击,但是对言路却没有打压,反而放开,只要按照规矩来辩议。 释门大辨议、税赋大辨议什么事都可以辨一辩,议一议。 但是还没有放开到可以议论天命天数啊! “在下这两年苦读官家的御笔和诸多诰令后,猛然间醒悟,历朝历代的兴衰,不在天命天数,而在人的意志力” 众人惊愕不已,但是细细品味,却觉得意味深长。 当晚,赵似照例在圣慈宫里用膳。 现在一起用膳的人更多了,皇后曾氏和贵妃明氏带着大公主和二公主,德妃李氏带着大皇子,昭仪刘氏大着肚子,分坐在左右。 看着子孙满堂,朱氏的眼睛笑得弯成了一道弯月,突然想到什么重要的事情,对赵似说道:“官家,宪肃皇后(向太后)的入陵之事,定下来了吗?” “定下来了。”赵似恭敬地答道,“章相与苏司徒、蔡司寇合议后,定为入永裕陵东副陵。只是东副陵还有西副陵都是新工程,需要重新规划和修建。朕已经下诏,从内库里拨一百六十万贯钱财,用于修建。” 朱太后欣慰地点点头,“礼法摆在那里,不能轻弃。宪肃皇后虽然无子嗣,可她毕竟是你父皇生前正式册封的皇后。老身虽有两子为帝,但礼法如此,当甘居西副陵。” “母亲大人通情达理,儿臣和外臣们也是知道的。” 朱氏的眉眼间也更加慈悲,跟画像上的白衣观音大士有几分相似。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宪肃皇后” 她好好的,怎么就一病不起,撒手仙逝了呢?看看了儿子赵似和儿媳曾氏,朱氏不想挑起这个话题。 现在后宫十分和睦。 宪肃皇后向氏在去年病逝,下面的臣子见风使舵,纷纷上书,要将她降格,以嫔妃身份陪葬在永裕陵的某个角落里。 朱氏罕见地召见了章惇、苏辙、以及权司寇范纯礼,呵斥了这个论点。坚持要把向氏以皇后身份入陵永裕陵。 可是官家罕见地保持了沉默,谁敢在这件事上乱开腔? 最后商议来商议去,定下永裕陵增修东西副两陵。以向氏入西副陵,朱太后千秋后入东副陵。 朱氏坚持不肯,只愿入西副陵,最后当着众臣的面,把官家请来,亲自叮嘱一番,这才把这件事定下来。 向太后去世后,皇宫里的太后只有朱氏这一位了。 崇恩宫刘氏见识过两回皇后曾氏的软刀子,也暂时偃旗息鼓了。 朱氏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她又想到了一件事,“官家,你跟下面的人一定要叮嘱好了,修建东西副陵时千万不要动鬼心眼,什么东副陵与主陵不通,只有西副陵相通。礼法已经遵守了,何必搞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脚呢?” “母亲大人说得极是。既然答应遵守礼法,就要好好遵行,绝不能玩这种表面一套,实地里一套的花样。”赵似答应道。 朱氏点点头,看向曾氏和明氏,慈爱地看着她俩怀里的小璧人,“大姐和二姐这几日都好?” “回太后的话,都挺好。” “那就好。官家搞得那套消毒防疫的手段,还挺管用的。大姐、二姐,还有大哥都能健健康康地长大,老身看着就高兴啊。” 陪着吃完饭,又逗了逗儿女们,赵似自转去崇政殿。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六十八章 风流总被雨打去(三) “东坡先生公祭追思大会已经结束,他的灵柩也定好黄道吉日,入葬城西保济岗的先贤园,与质夫先生为伴。”礼部尚书刘正夫禀告道。 “东坡先生游戏人世间的期限到了,上苍自然要召唤他回转天庭,自归仙位。”赵似有些暗然地说道,“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他感叹了一句,目光在章惇等人的脸上扫过。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苏轼、章惇这一辈人,正在逐渐老去,他们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自己率领新一辈的人继续完成。 赵似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说道:“有什么要紧的国政吗?” 刘正夫看了看章惇,看到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便出声禀告道:“西夏使节张元庆今天突然向理藩司直言,说西夏君臣有意献土归降,只求续保王位,割土自居。” “归降?真的,还是他自己胡言乱语?” “陛下,张元庆献上一份夏主的书信,请御览。” 刘正夫把一份书信由李芳转呈到赵似的桌上。 书信写得很谦卑,夏主李乾顺的意思就是愿意去帝号,以蕃王外臣之名进附宋国,只求宋国能封他为夏王,以灵武、河南等地以为夏国,割据自居。 “想得倒是挺美的。只是去帝号,再谦卑地说几句好话。然后继续做他的王,继续割据灵武等地。”赵似冷笑了几声。 “陛下,夏国一向强硬,怎么突然如此卑躬屈膝,可能有隐情。”章惇毫不客气地说道,“我朝这两年,励志图强,国力蒸蒸日上。反观夏国这两年在我朝不断调略下,国力衰败,人心涣散。此涨彼伏,夏国君臣应该是看到这情形,所以才使出这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倒是有这么点意思。朕想,他们更多的是想试探下我大宋君臣对夏国的真实态度。如果我们欢呼雀跃地接受这个归顺,说明我们还没有灭其国的心思。” 说到这里,赵似顿了一下,“如果我们拒绝,他们就清楚了,我大宋不灭西夏誓不罢休。” 群臣面面相觑,纷纷点头赞同。 “陛下,那我们该怎么办?”章惇问道。 赵似坐在御桌后面,默不作声,在思考着什么。众人都不敢出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默默地等待着。 过来一刻钟,赵似凝在某处的目光终于收回来了。 “章相,你出任太宰,今年是第三年了?” “是的。” “朕答应过你,在你的任期里,一定要让你以百官之首在宣德门外接受灭西夏国的献俘。是该行动了。” 章惇脸色一正,迟疑了一会,答道:“官家,这两年国内风调雨顺,各地粮产丰收,加上从南海诸地购买大量的粮食,粮草无忧。只是地方还有些不稳” “章相,这两年朕让那些反复小人自己冒出来,杀得杀,流放的流放。现在地方,都是愿意遵循朕的新政的人。或者说,还有胆敢出来闹事的人吗?” 章惇默然,迟疑地问道:“现在就对西夏用兵吗?” “现在就用兵!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西夏一直附在我大宋后翼,就像一只吸血的蚂蟥,吸食我大宋血肉百年,也该到了清算总账的时候。大伴,去把枢密院许公、军咨府孙公、典军署仲堰先生、军需署钟公请来。” “喏!” “陛下,那西夏使节那边,如何回复?”刘正夫问道。 “欣然接受,然后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天下最忌讳西夏国降附我朝的,当属北辽。把消息传出去,自有北辽会去找西夏君臣的麻烦。”赵似毫不迟疑地答道。 “西夏能延喘至今,多半依仗着北辽的军威。北辽斥问,恐怕西夏会退缩。到时候师出无名,恐有事端。”吕惠卿小心地说道。 “师出无名?我大宋出兵,怎么可能会师出无名呢?”赵似笑着问道,“而今宋强夏弱,千里边境上,不知有多少夏国军民被我朝暗中收买。我们把夏国意图归附的消息大肆宣扬出去。玄明,夏主的那份卑辞屈己的信,记得刊登在报纸上。” 秘书省侍中长孙墨离马上应道,“喏!” “再营造出一种欢呼雀跃的气氛。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然值得高兴。而且不用死人,不用花钱就降服西夏,军民官庶们自然高兴。到时候夏国受北辽逼迫反悔,撤销归附我朝的举止。为了撇清关系,还暗使边州军民,袭击我朝边城,造成我朝军民死伤惨重。” 说着这里,赵似的语气变得无比犀利,“如此情况下,我朝军民能不群情激愤吗?我军如此出击,算不算师出有名?” 群臣面面相觑,章惇默然不语,他也渴望尽快灭掉夏国。 这两年确实地方不靖,但是官家说得很对,这些隐患已经被排除,现在地方上还有异心又有能力闹事的不多了。 如此说来,在对西夏进行灭国之战时,就不用担心内部出现动荡不安。有些人,越是危急时刻,越要威胁朝廷,为自己和家族争取到足够大的利益。这两年在各地狠狠地清理了一番,想必蛰伏残留下来的,也独木难支。 或许,真的是好时机。 其余的人,吕惠卿、黄覆、安焘等人却是不敢相信。 官家和章相一心灭西夏,彻底解除这个侧翼的危险,时来已久。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一下子如此猝不及防地提出来,让他们有些接受不了。 灭国之战,从大宋立朝以来,总共打过几回?就如此轻率地提出来? “陛下,灭国之战,牵涉甚广,如此贸然提出,是不是有些轻率了?”安焘小心地问道。 “安公,正是因为灭国之战关系重大,所以才要谨慎。今年提出,可能下半年,或者明年才能全面展开。许多准备工作,需要我们提前开展。而你们都心里有数,大宋灭西夏,势在必行!” 说到这里,赵似笑了笑,“可能自从元符三年凉州大捷后,我军对西夏再无大的行动。一晃近三年过去,我们一直全身心投入在国内,推行新政、整饬吏治、肃正地方。现在勐地提出来,你们确实有些不敢相信。” “朕在凉州大捷时说过,五年之内不会对西夏展开新的大战役。但是今天西夏使节提出归附的要求,倒是提了一个醒。西夏国国力的衰败,比我们想象的要快得多。” 是的,西夏过去横行西北的屡屡战绩,让世人误以为它是个实力强劲的强国。但是摊开地图,再了解它的真实情况,会发现,它的强大是建立在宋国懦弱无能的基础上。 西夏占据的地方,除了灵武旧地,勉强算得上是富庶之外,其余的地方,都是苦寒贫瘠之地。而它又是一个以党项部族为核心奴隶制的国家,有多先进的生产力? 在熙宁变法之后,宋国改变了对夏作战的战略,多以坚壁清野的阵地战为主,很快就把西夏真实国力打出来。绍圣元符年间,为了应对与宋国的战事,西夏是十丁抽九,甚至所有壮丁全部抽调上前线。 要是能够打赢几场仗,获得大批战利品,还能缓口气回些血。 偏偏屡战屡败,损失惨重,伤筋动骨。 到了元符二年,赵似亲自上阵,几场大胜仗打下来,可以说是彻底撕开了西夏名为强盛实则虚弱的外衣。 主要财税之地凉州、重要的战马来源地-河湟、休屠泽、居延海的一一丢失,重要的粮食产地河南之地彻底暴露在宋军的兵锋之下,产生了雪崩一般的连锁反应。 赵似看着群臣,一字一顿地问道:“更重要的是,夏国有向我朝提出归降要求,难道没有向北辽提出吗?” 这句话让众人脸色一变,是啊,确实有这个可能。如此想来,北辽反倒容易接受西夏的这个请求。到那时还就真成了大麻烦。 李芳在殿门喊道:“陛下,同知枢密院事许将、同签枢密院事兼军咨使孙路、同签枢密院事兼典军都虞侯刘韐、同签枢密院事兼军需都制置使钟傅到。” “请进!” 第六十九章 我望云烟目断远(一) 等到群臣重新坐下,赵似宣布自己的意见。 “朕要御驾亲征,不过不是在渭州督战,而是率领骑兵如此这般!”赵似在硕大的地图上做出了一个比划。 “西夏,在朕的眼里,只是冢中枯骨,还不值得朕亲自领军出征。由姚公(姚麟)为主帅,副以种朴、刘仲武、折可适、白崇虎、高永年等将,平夏军、定西军主力沿河而上,直扑灵武。定边军、晋宁军在河南策应。大事可定!” “北辽的反应,最坏的打算就是兴兵南下。所以朕在晋宁军安排了王禀、种建中等将;在冀宁军安排了韦宝庆、郭成等将,在保宁军安排了徐率直、种师中等将。在河东安排了林公(林希)和左右监卫,在河北安排了嵇仲公(张叔夜)和左右威卫。” 听着赵似说出这些安排,群臣也明白,官家在两三年前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如何灭西夏,如何阻挡辽军的南下,都一一做出了安排,准备妥当。 “按照这个计划,或许只需要朕到京兆府坐镇几月,自然就能灭西夏。但是朕一直在想,就这样算了吗? 赵似扫了一圈众臣,奋然地说道:“凉州大捷之后,西夏在朕的眼里,虽然还是需要全力去完成的目标任务,但是已经没有资格再做朕的对手了。朕的目光,从它的身上,看向了更远处。” 说到这里,章惇等人听出来了。官家的目光应该已经投放到燕云十六州。 “所以朕御驾亲征,不在西夏,而在于以下两个目的。” “一,”赵似伸出右手的食指,缓缓说道,“朕的朱雀旗,已经编有正户七万四千八百九十户,副户二十五万七千六百户。七翼十四个万户,已经编制了七十五个千户。除了六期骁骑营,朕再也没有领着他们行军打过仗。” “朕的玄武旗,在居延海部民基础上,编得正户一千三百一十户,副户是四千三百五十户。除了一期骁骑营,朕从来没有领着他们行军打过仗。朕的这个两旗共主,有些名不副实。” 赵似停了停,让群臣消化他话里的意思,然后继续说道。 “朱雀、玄武、还有未来的青龙、白虎旗,众多骁骑,将是我大宋的鹰扬之师。如何笼络他们,让他们成为我大宋的股肱柱石?” 赵似问了一句,然后用坚定的语气自己答道:“朱雀旗为何成军迅速?因为第一批骨干跟着朕在河湟、在喀罗川、在零波山浴血奋战过!只有在战火和鲜血中凝聚而成的忠诚,才是钢铁浇筑的忠诚。这是朕御驾亲征的目的之一。” 接着赵似伸出第二根手指头,右手的中指。 “自从居延海被收入我大宋囊中,这两年来,我大宋商队以居延城为据点,与漠北的阻卜九部、金山的粘八葛(乃蛮)部建立了往来。其中阻卜九部中,克烈部传嗣阻卜大王的王统,实力最为强劲。其部酋长,阻卜大王,号称‘不亦鲁黑汗’的磨古斯于元右七年叛辽。” “先是大败北辽西北路招讨使耶律何鲁扫古和都监萧张九的追兵,尽陷北辽二室韦与六院部、特满群牧、宫分等军。后伪降,于镇州西南的沙碛间诱杀新任西北路招讨使耶律挞不也,大败辽军。” “绍圣元年,遭北辽知北院枢密使事耶律斡特剌袭击,兵败,损丧千余人。而后屡次被耶律斡特剌所败。元符三年,为塔塔儿部酋长纳兀儿所执,献于北辽,而后被以酷刑处死。” 章惇等人静静地听着。 官家不仅俯视着整个大宋,还凝视着天下目光所及的任何地方。 大宋海陆商队所能到达的地方,就会有军情侦查局的细作。这些训练有素的探子,会把沿途接触过的地方各势力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所以官家说出遥远的什么克烈部的情报,大家都不觉得奇怪,都在静待着官家说出他真正的目的。 “磨古斯的儿子忽儿札胡思,继承了部落酋长之位,意欲向克烈部北边的蔑儿乞部、东边的塔塔儿部发起进攻,即为父报仇,又能向北辽炫耀武力。他纠集了部众,又勾连了金山的粘八葛部,蠢蠢欲动。” 说到这里,赵似终于说出了他的真实目的。 “朕率朱雀、玄武两旗骑兵,出居延海,横穿漠北,击败克烈和乃蛮部的联军,干掉这个忽儿札胡思,为北辽消除上京道西北招讨使司最大的内患。诸卿,你们说这么大的人情,能不能换来辽主默许我们攻灭夏国?” 我就知道,官家肯定没有安好心。 帮北辽击败克烈部,消除不安定因素,换取北辽默许宋国攻灭西夏,都是说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官家对漠北金山草原上,数以万计的牧民骑兵垂涎三尺,馋人家了! 朱雀旗是差不多了,可玄武旗才开张,急需大量的牧民骑兵填充。 但是漠北瀚海万里,路途凶险,那里的部落又狡诈桀骜,难以驯服,此去一路肯定是九死一生,值得官家万尊之躯去冒险吗? 章惇等人纷纷出言相劝。 赵似静静地等他们说完,开始说起自己的理由。 “你们说漠北部落狡诈桀骜,确实没错。所以必须恩威兼施,才能尽服其心。此间轻重关窍,旁人如何把握?还有,朕以大宋九五之尊,亲临漠北,安抚笼络他们,方显天威赤诚,才能把大宋之威播于漠北。” “陛下,亲身远涉漠北,汉武唐宗也没有如此冒险过,陛下何必以一国之托,轻犯凶险。”黄覆苦苦相劝道。 在他们看来,官家率军远征漠北,简直就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确实是前所未有之事,前人没有做,难道朕就不敢做了吗?朕要做的大业,三皇五帝,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没有做过。诸卿,所以不要用他们做过的事绩来与朕比。” “你们说凶险,其实并不凶险。阻卜九部的其余八部,对克烈部是满腹怨恨。好处克烈部全收,要打仗死人,就逼着其余八部出人出马。军情侦查局的细作探子,在阻卜八部里纵横捭阖,已经笼络了不少人手做内应。” 赵似继续说着自己的理由。 “当然了,这些部落生性狡诈,一开始时不能轻加信任。但是只要有引路人和内应,朕带着朱雀玄武两旗兵马,能把克烈部打爆!只要打胜仗,这些部落自然能会低下头来,届时看看朕如何降服他们。” “出兵漠北,除了降服收拢诸部人马之外,还有两个用意。一是自北向南,对西夏给予压力,对其进行东、南、西、北的四面合围。二是陈兵漠北,要是北辽不领朕的这个情,非要振兵南下,为西夏出头,就休怪朕翻脸不认人。漠北去到他们中京、西京和南京,都很便利。” 说到这里,赵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等众人消化了他的话之后,继续说道:“北辽国力日渐衰败,磨古斯之乱,已经显现对上京道的失控。耶律斡特剌奉命进剿,也是利用漠北各部的矛盾,挑动蔑儿乞、塔塔儿等部,对克烈部进行围攻,才勉强镇压下磨古斯之乱。” “现在北辽天祚帝即位,更加荒诞,庙堂上是众正盈朝啊。辽军主力,在东、中、西、南诸京道,四处镇压暴乱,疲于奔命。在这种情况下,上京道等偏远之地,对于北辽来说,等于完全失控。各部各行其是,北辽在漠北的威望,几乎丧失。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说到这里,赵似的目光在群臣身上跳动,语气更加坚定不移,“要是朕畏惧所谓的凶险,如何立下不世之功!诸卿当知朕的年号,天启来历。《晋书帝纪第五》有云:‘夫有非常之事,而无非常之功,详观发迹,用非天启。’朕就反着来,‘夫行非常之事,而立非常之功,详观发迹,当为天启。’” 说到这里,赵似一字一顿地说道:“只有行非常之事,方可立非常之功!” 第七十章 我望云烟目断远(二) 看到赵似决心已定,章惇等人面面相觑。 官家是怎么性子的人,群臣都是知道的。 劝肯定是劝不住了,进宫请朱太后和皇后来劝?到时候就闹得满天风雨,把军国大事扬于朝野,官家更会不喜。 赵似扫了一圈众人,坚毅地说道:“此事已定!诸卿不必多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此举能成,就是上苍保佑我大宋,自从兴盛,威加四海。如果不成——对我大宋国力也不伤及根本,我们再寻他法!” 赵似的脸色变得十分严肃,一字一顿地对众臣说道:“接下来是各项部署,诸卿都是朝中重臣,需要你们去执行和协助,此等军国机密,你们在心里有数即可,万不可泄露出去。《军国机要文字保密条例》,诸位都是学习过的。” “臣等定遵律法,不敢有怠。”章惇等人连忙答道。 好了,军国机密的帽子戴上了,圣慈宫和皇后那里是不能去陈情,劝官家的路被堵死了。 “郭公(郭永)因身体不适,向朕请辞过多次,想退居成均大学,转去大理寺,那就依他。元度先生,大理寺少卿还缺员一位,你这位司寇安排一下。” “喏!” “郭公离职,开封府就让曾茂明权知府事。暂设京畿内外都部署一职,统领侍卫军和御卫师各团,由潘七郎出任。” 赵似一句话把开封城军政大权分别托付给两位最信任的心腹。一个是大舅子,一个是妹夫。 “朕出征后,国事就由皇后曾氏监国。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分秉立法、司法和国政,各行其职,各尽其责。《国是会典国事律》里有详尽的理政程序,朕会好生交待皇后,如何处理国事。” 按照《国是会典国事律》中规定,三省处理国政,皇帝一般行使批准权和否决权。 比如中书省颂布律法,尚书省和枢密院的文官从四品、武将副将以上的任命,都察院对从四品以上官员提出弹劾,大理寺裁定死刑等事宜,必须由皇帝批准。 否决权,比如尚书省对各郡地方下达的政令,会抄送给秘书省,呈请御览。十天内皇帝没有否认,就等于默认,此政令可照行无误。 “此外,从三品以上官员任免事宜,自朕出征之后,暂缓讨论。如果期间有特殊原因,副职暂时护理其职。” 大家听明白了,这个特殊原因应该属于从三品以上官员,期间因病去世或不能视事、以及丁忧出缺。 又切切交代了一番国事安排后,赵似意味深长地说道:“朕虽为天子,但国事不可事无巨细悉数过问。朕只管大的方略,只监督理政过程,纠偏察错,其余的就拜托诸卿。” 章惇等人马上应道:“臣等定当竭尽全力,以报君恩。” 赵似站起身来,走到那幅硕大地图跟前,扬声道:“现在说军事安排。枢密院,许公坐镇开封城,协调指挥西北、河东、河北以及其它各方面的军机,不动。” “喏!”许将应道。 “军咨府!” 孙路马上应道:“臣在!” “卿率军咨府作战厅以及配属单位,前移至京兆府西安城。” “喏!” “典军署和军需署!” “臣在!”刘韐、钟傅齐声应道。 “你们也率相应机关前移至京兆府西安城,全力配合军咨府,支援前线作战!” “喏!” “任命姚麟为平夏方面军都部署,种朴、刘仲武、折可适为副部署,统领平夏、定西、定边三军,指挥灭夏之战!作战计划、兵力配置以及物资调配,军咨府、典军署和军需署,以尽快的速度做出统筹安排!” “喏!” 灭夏之战,不知在枢密院里沙盘推演过多少回,也不知暗地里做过多少回演习。众人早就熟记于心,这次根据实际情况做些修改就好了。 “宣徽院!” 身兼宣徽院承宣使的长孙墨离连忙应道:“臣在!” “立即下达征召令。朱雀旗全旗动员,第一批三万正户、三万副户,以及配属坐骑,必须在五月十日前在居延城集结。第二批三万正户,三万副户,必须在八月十日前,在居延海集结。” 爱阅书香 “喏!” 整个朱雀旗分布在河湟、西海、青唐等地,方圆数千里,全部集结,确实需要半年时间。 “军需署!” 钟傅又应道,“臣在!” “你们会同兵部、工部和秦川郡,务必在五月初五前,将第一批六千辆高轮厢车,以及两万头驮牛,二十万头羊,调集至居延海。能不能保证?” “陛下,”钟傅谨慎地答道,“凉州城原本是西夏最大的冶炼场和制作场,元符三年虽然被付之一炬,但大部分工匠、铁炉、工场等都还在,已经完全恢复。这几年,兰州也按照规划,成为西北制造重地。” “高轮厢车,咸阳制造出大部分零配件,兰州制造一部分,然后全部汇集在凉州,进行组装。六千辆厢车、两万头驭牛确实有点多,我们只能从定西、平夏军里以及河湟、西海的朱雀旗各翼再抽调一部分,加上仓库和牧场储备的,可以保证。” “好,六万人的兵甲、弓箭等军械物资,凉州武库能保证吗?” “缺一部分,可以从兰州、渭州的武库紧急调拨。那里存放着大量军械,调拨缺出的从西安、洛阳和开封武库里补齐,不会耽误平夏三军的战事。” 赵似满意地点点头,从元符三年开始的灭夏准备,以及天启元年开始的新政,今天能看到它的成效。 储备充足,转运快捷。 一系列的军事安排连珠般地交代下来,章惇等人看得出,官家对这个宏大的战略计划是筹谋了许久,不知在脑子里,以及和幕僚们私下里推演过多少次。 现在时机一到,就看到军令部署流水般地安排下来。 “玄明和邦成率部分人选,组成行在幕僚随朕行动。人选名单嘛,李纲、赵鼎、李光、张绎” 赵似想起访单里,长庆楼里谭世绩与众青年才俊的那些谈话,他又加上了一个人名,“宇文虚中。其余的人选,你俩来定。” 长孙墨离和谭世绩连忙应道。 章惇等人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记起官家曾经说过,希望将来大宋的宰相,能出为帅,入为相。官家带着这些选拨出来的青年才俊,想必是在培养他们,从中挑出未来的大宋宰相。 第七十一章 我望云烟目断远(三) 赵似再一次重申保密条例后,便让大家各自散去,只留下了章惇和许将两人。 等到崇政殿里只有他们三人时,赵似开门见山地说道。 “章公、许公,朕出征,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半,就会回转。在此期间,两位的首要任务就是支援灭夏前线的战事。其次就是稳住国内局势。” 赵似眼睛微微一眯,像是见到老鼠的猫。 “朕知道,朕出征期间,肯定会有各路牛鬼蛇神跑出来。章公、许公,你们只管稳住,而今新政的好处,大家都看到了,也多多少少拿到手了。所以已经成了大势,那些再逆势而行的人,只是跳梁小丑,成不了大气候。” 章惇和许将心中一凛,连忙应道:“臣等明白。” “章公,现在新政推行到了关键时刻。重要的事情就三件,一是继续税赋改革。丈量田地,确定田税基数;明细工商各出产、交易等税种;盐、茶、酒、糖改专营为牌照许可生产,适用不同的税制,放开经营” “二是继续加快直道修建、河运疏通;扩大钢铁冶炼、棉布、丝绸、机器等生产;加快新型海船修建和下水,扩大海外商贸,同时组建水师,打击海盗和走私行为,重点扶助向西、向东、向东南的海路勘查” “三是完善地方官制,重点是要完善县一级官署机构职能,让它能够承担起民生、社会治安、司法、征税等承宣布政的职责。尝试建立乡镇一级官署机构,开始执行相应职责” “章相,新政推行,你的决心和能力朕是相信的。但是我们不能学王文成公这个拗相公,一条道走到黑。很多新政举措,初衷是好的,可是到地方上实际一执行,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会出现。所以反馈和及时调整十分重要” 说完国政方面的事情,赵似又说了几句军队建设方面的事情。 “许公,西北灭夏之战,各部已经演练过多次,由前线指挥部指挥,军咨等三署去协调好了。你这边关键是盯住北边。朕给你交个底,万一势态出现最危急的情况,就算是把河东、河北打烂了,也要坚持到西北三军把西夏灭了。” “类似的话,朕也已经跟王禀、韦宝庆、徐率直和郭成说过。辽军大举南下,我军主力不在,尽量不与他们野外决战,以晋阳、真定、河间三坚城为防御中心,组成三大防御区,阻碍辽军南下的脚步,拖延时间。这是朕为何把最善守的两员大将,王禀和郭成调去河东河北的原因。” “这三年来,他们有一半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修建加固城防上。实力相差太远,我们必须得认。所以忍气吞声当一当缩头乌龟,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等我们把西夏解决了,主力部队调回来,我们再跟北辽把账算清楚。” 一直谈了一个多小时,赵似才放章惇和许将出皇城。 出了东华门,许将又一次坐上了章惇的马车。大宋一文一武的最高长官,聚在一起,交换着各自的意见。 “章相,官家亲自领兵出征,我这心里,十分地不安啊。” “唉——官家的性子,你我都知道,定下来的事情,根本劝不动啊。”章惇也是只叹气,一筹莫展。 “兵事凶险,吉凶未测,这是老夫担心的事之一。其二,官家一旦离京,老夫担心,很多人就会按捺不住跳出来,但是一旦发生倾覆,你我怎么向官家交代?” “倾覆?什么倾覆?能发生什么倾覆?”章惇不屑地问道,“向太后已经仙逝,剩下的朱太后是官家亲母,怎么可能动摇国本?自天启元年,敦舆山之乱,官家就借机把地方世家以及朝中势力清理一遍。正如他所言,剩下的都是些跳梁小丑,谁还能兴风作浪?” 许将瞪了他一眼,“子厚,你湖涂啊!一旦西北战事胶着,北辽乘虚南下,危急之时,难保不会有人趁机兴风作浪?” 章惇的三角眼也一瞪,“哪又如何?你以为官家没有最坏打算?曾保华和潘意分别为开封府和京畿内外都部署,除了拱卫安全,说不定就是在最危急时刻,护着太后、后妃以及文武大臣等退入西安。” “你还是枢密院事,怎么连官家常念叨的‘人存地失,人地皆存’都忘记了?官家果毅坚韧,凡事做最坏打算,往最好处努力。恐怕在他心里,已经做好最坏打算,就算那些奸人一时得逞。官家带着主力大军,挥师东进,大不了再打出一个大宋来。” 许将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官家还真是这样的人,他真得下得了这样的决心。 随即,许将也领悟到章惇话里的意思:“章相,你觉得官家此举,是一次引蛇出洞?把经过几次风雨洗礼,藏在最深处的某些人钓出来?” 章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又提醒了一句:“除此之外,官家恐怕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想看看三省一院,他亲手制定的大宋军国中枢,在他离开京城的日子里,能不能镇得住场子,维持着国政的正常运作。” 许将脸色微微一变,“你是说官家要放权?” “是的,放权。当初官家就跟老夫说过,国政当悉数托付给三省一院,他只管方略和监督。” “这样,妥当吗?” “妥当吗?”章惇不置可否,“官家此前跟老夫讨论新官制时,曾经说过,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官制,只有最合适。而且还有两点最关键的就是,留出畅通的反馈渠道和及时的纠错能力。” 反馈渠道,许将知道,学习会上各种提到。纠错能力,这就有点新奇和有意思了。 “章相,这纠错能力是什么意思?” “冲元,熙宁变法为何会功亏一篑?除了反馈的信息有偏差外,更重要的就是没有纠错能力。首先是王相公本身性子执拗,在种种阻挠下,把纠错当成了妥协,于是一条道走到黑。其次就是神宗皇帝后来亲自下场,推动新法。天子怎么能有错呢?所以最后一点纠错机会也没有了。” 许将心领神会,“所以官家就吸取教训,放权给三省一院。一旦反馈出新政哪里有错,把三省一院的某部门训斥一番,顺理成章就调整过来了。” “可不就是这样嘛。新政,在于一个新字,走的都是前人没有走过的路。只能确保方向没错,但是走的每一步却可能有错。可能走岔了,不及时纠正过来,就是一错再错了,最后所有的心血都会付之东流。” 听了章惇的话,许将很久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千言万语,化作短短的几句话。 “官家即位以来,老夫原本看不透,后来以为看明白了,可是很快,发现还是没有看明白。今晚得章相提点,似乎又看明白了些。不过有一点倒是肯定的,官家,真的是在走前人从来没有走过的路。” 章惇点头赞叹。 “是的。这条路要是走好了,我大宋就此中兴,千秋万世,永耀中华。” 第七十二章 我望云烟目断远(四) 赵似回到后宫正阳宫,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两更已经敲过,正要敲三更天。 得了赵似的暗示,曾淑华一直在宫里等着。 “皇后果真还在等着我。我刚刚跟大伴说了,朕在圣慈宫里的那个眼神,皇后一定是看懂了。”赵似站在那里,向两边平举双臂,由着曾淑华脱下公服,换上“内居服”。 曾淑华笑着答道:“这两天,臣妾一直觉得官家心里有事,所以官家从圣慈宫离开时,臣妾就注意到了。” “有件大事,朕要与皇后商议。” 内居服已经换好,是贴身又柔软的棉绸布制成的,宽松又不臃肿。赵似缓缓坐在榻上,身子一歪,倒在靠枕上。右手撑着头,歪歪地看着还在整理公服的曾淑华。 曾淑华把朱红色的罗裳衫袍理顺挂好,又端上一碗花生银耳羹。 “官家喜欢清澹的,臣妾就叫他们早早准备下这花生银耳羹。” 赵似摆摆手,“娘子,先放下,我有话说。”他在旁边的空位上拍了拍,然后顺势躺下,仰望着殿梁屋顶。 曾淑华迟疑了一下,把羹放在旁边的桌几上,挥挥手,让宫女都退下,然后和衣躺下。刚躺下,赵似左臂就搂住了她,往怀里抱。 曾淑华顺势轻轻地贴在赵似的怀里,两人默不作声,轻轻的呼吸声,就像夜里吹过花木的风,细腻而温存。 “娘子,朕要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曾淑华哦了一声,似乎并不过分惊讶。 “你是一点都不惊讶?” “官家说要把天捅个窟窿出来,臣妾也觉得不惊讶。” “哈哈,朕要领着朱雀旗出征漠北,需要你在开封城里监国。” 曾淑华勐地一惊,要起身来时,被赵似的左手一用力,又按住了。 “娘子,刚才还说不惊讶,现在又大吃一惊的样子。难道朕出征漠北,比把天捅个窟窿还要让人诧异?” 曾淑华默然了一会,突然笑了,继而幽幽地说道:“漠北,在臣妾想来,可是比天边还要远的地方。” “娘子不劝朕?” “不劝,因为臣妾觉得劝不住,还是不要枉自徒劳吧。” “娘子也是果敢的人,所以朕才放心让你监国。”赵似把自己的安排详细地说了一遍。 曾淑华敏锐地察觉到其间的问题,“官家觉得你出征期间,会有变故发生?” “希望没有,但是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赵似抓起曾淑华的右手,放在自己胸口,然后右手指头在她的手心上写了一个字。 “他?” 赵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秘书省咨情检校处是个要紧的位置,各情报机构的访单会汇集在那里。有了它,你就不致于两眼一抹黑。原本是由玄明先生执掌,他跟随朕出征后,朕就让大伴执掌。皇后,好好利用它。” “臣妾知道了。”曾淑华默然了一会,又问道,“官家是要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现在的漠北,一片混乱。名义上的共主-辽国国主荒诞昏庸,其国力又大损,已然无法掌控。对于朕而言,是最好的时机。” 是的,现在的漠北草原,稍微大一点的势力,从西往东数,有金山(阿尔泰山)的粘八葛部,谦河(叶尼塞河)中游的的吉利吉思部,上游的斡亦剌部,杭海岭(杭爱山)到不儿罕山之间的以克烈部为首的阻卜九部,北海以北的豁里和秃麻部,北海以南的蔑儿乞部。 北海以东的八刺忽部,不儿罕山以东、斡难河流域的蒙古博尔济锦部,呼伦湖和贝尔湖的塔塔儿部,也里古纳河(额尔古纳河)札答刺部,大兴安岭以西的弘吉刺部和合底斤部。 小书亭 在军情侦查局的清单里,漠北草原能够上桌面的就是这十二家势力。他们互相之间或亲或仇,时友时叛,上百年来一直厮杀不休。 按照历史,会一直杀到七八十年后,这群狼里杀出一只狼王-铁木真,然后再一次统一了漠北草原。 所以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曾淑华幽幽地继续问道:“官家,一定要去吗?” “娘子,天启元年,朕的新政刚刚开始,就出现了敦舆山等一系列的叛乱。要不是朕在西北凝聚的军心,建立的威信,恐怕要被他们打得手忙脚乱。两年过去,各处的叛乱被一一镇压。可是” 赵似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了出来。 “接着往下推动的新政,会遭遇更大的阻力。朕需要凝聚更坚固的军心,需要建立更大的威望,才能压制住这股巨大的阻力!所以,漠北朕必须要去一趟,而且要大胜回来。” 曾淑华转过头来,看着赵似彷佛刀噼斧砍的脸庞,还有如刀剑一般的眉毛,如深渊一般的眼睛,一时痴迷了。 虽然身为赵似的正妻,曾淑华有很多这样近距离看自己夫君的机会,可是似乎从来没有如此仔细认真地看过。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赵似的脸。 “官家的这个天子,当得真累。” “是累啊,需要不断地权衡,不断地决策,不断地调整。其实朕也想算了,就按照那些名士大儒们所提倡的,以德治国。以三纲五常定规矩,以天理道德治万事。不需要繁琐复杂的法治,不需要劳心劳力的创造,省心省力。可惜,这是一条会让大宋和华夏陷入万劫不复的不归路。” 赵似眯着眼睛,享受着曾淑华纤纤玉手的抚摸,嘴里继续说着话。 “又或者干脆躺平,一切交给百姓去决定,万民做主,皿煮嘛。可是世人看到的只有脚下的路,今天的收益,很难看到远方的路,明天乃至明年的收益。他们的心,就像河水海浪,起伏不定,难以捉摸,又容易被人引导扇动。” 曾淑华笑了,“官家就是其中高人啊。” “哈哈。” 两人并躺在床榻上,静静地看着殿梁,轻声说着话,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馨。 “这次不带贵妃去了?” “不带她!她吹嘘的越女剑法,大家心里都有数。不过你可千万不要戳破她,伤自尊啊。她现在忙得很,她现在在以前的朝霞卫、女子救护队的基础上,成立女子自强会,忙得很。” “官家尽宠着她,由着她胡来。外面多少卫道士在抨击她,甚至都告到圣慈宫去了,娘娘也很是不满,暗地里跟臣妾说过好几回。说贵妃一点妇德样子都没有,叫臣妾劝劝官家,好好约束下她。” 赵似笑了,“找错人了。她的这些行为,都是朕怂恿的。现在大宋到处缺人,农田、工厂、商号、运输社、海商妇女也是劳动力,她们可以入棉布、纺纱、织绸、丝茧等工厂,既可以为家里挣下养家湖口的钱粮,让家人生活过得更好,又能缓解大宋的劳力紧缺,为天下多创造出一份财富来。一举数得。” “偏偏有些卫道士,看不得女子们出来自力更生。这些酸儒,面对强人,一味地要以德服人。对于比他们弱的女子,却是刻薄恶毒。” “所以官家暗中怂恿贵妃去成立这个女子自强会,在女子间推动自信、自强、自立,为了就是增加劳动力这个目的?” “是的,就是为了这个利国利民的目的。” “嘻嘻,难怪如此。现在德妃(李清照)对贵妃所作所为是敬佩不已,完全成了她的跟班。现在在女子自强会里担任副理事长一职。一个有胆识魄力,一个聪慧过人,一文一武,配合得极好,把女子自强会搞得好生红火。” “哈哈,”赵似得意地笑了,他搂着曾淑华的左手又紧了紧。 “等我从漠北回来,就带着你们四处巡游天下,去河东河北,去齐鲁江淮,登五岳,观沧海” “一言为定!” “君无戏言,一言为定!” 第七十三章 路转溪桥忽不见(一) 开封城的天气,比兴庆府要湿润许多,飘荡的空气,也要温润些,更多了几分树木花草的澹澹辛味,还有人烟气息。 李青鸾喜欢这样的天气和空气,她觉得要比贺兰山下的兴庆府强多了。 这几年不辞辛劳地奔走,让她的身体差了很多,尤其是肺上,时常夜咳,一咳就喘不上气来。 兴庆府的名医看过,束手无措。 燕京府的名医也看过,开了药方,没见好转多少。 开封城的名医也看过,除了药方,还给出一个建议。让她去阳光充足的海边住上一两年,有树有花,看得到大海,让那里灿烂温暖的阳光,含盐的海风,清除掉肺上的邪毒,很有机会治愈。 去海边? 李青鸾在某一刻心动了。这几年西夏国危机重重,她殚精竭力,身心疲惫,有时候真想抛下所有的一切。 可是她抛不下。 叹息了几句,李青鸾吸了几口开封城里温润的空气,里面还带着驿馆花园里的芬香。它游走在李青鸾的体内,轻轻抚慰着她千疮百孔的身躯。 “郡主,这是投书求见的名帖。”侍女在旁边轻声说道,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名刺。 来到开封城后,李青鸾半公开了其西夏国郡主的身份,很快引来一群人。 李青鸾艳名,原本通过专事报道辽国情况的报纸,已经广播于开封。“肉身菩萨”、“辽室共脔”等种种香艳故事,在大宋朝野广为流传。 突然听说她来了开封城,有好事胆大者便上门拜见,一睹真相。 人长得艳丽无比,谈吐高雅,调弦品竹,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当即迷倒了不少登徒子。一传开后,许多宋国士子才俊,纷纷登门拜访,一时络绎不绝。 这几日,李青鸾觉得身体不适,便闭门谢客。 看着这一叠名刺,李青鸾露出厌恶之色。 在这些所谓的风流雅士眼里,自己其实跟青楼里的头牌花魁无异。他们趋之若鹜地追捧,无非就是想借着自己的艳名扬一扬他们的名声。 “不见,全部不见。”李青鸾挥一挥手,像是在赶走一群苍蝇。 侍女顺手把这叠名刺丢进了废弃篓里去了。 她净了手,端上一碗药。 “郡主,这汤药正好,不冷不热。” “放一边,这药太苦了。我——不喜欢苦的东西,吃的太多了。”李青鸾懒懒地答道。 “郡主,我给你加些糖可好?岭南来的糖,雪白如盐,很甜的。” “白糖?宋国的好东西真多啊,都快要让我们夏国掏空了家底。” 侍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转圜道:“郡主,我给你加些蜂蜜,初春百花蜜,听说对女子滋补,很有用处。” “放一点吧。”李青鸾答道,“这初春百花蜜,是明贵妃送的?” “是的,郡主前日参加女子自强会的活动时,明贵妃送的。郡主,宋国的贵妃真是英姿飒爽,还有那位德妃,温婉娴慧,比我们的” 侍女及时收住了后面的字,转了一句话,“听说宋国文人迂腐古板,怎么还允许女子们出来抛头露面?” “宋国秉承前唐遗风,女子地位并不低。只是现在有些儒生,读书读傻了,军国大事无能为力,就把主意打在了弱女子身上,这也不许,那也不行。只是这些人,已经被赵官家打得找不到北了。” 说到这里,李青鸾的眼睛透出锋芒,“宋国已经开始动员女子出来做事,弥补劳力不足。可见经过两三年变革,它的国力已经兴盛到了何等地步。” 侍女歪着头,不解地问道:“郡主,还有这个道理吗?” “你以为赵官家把自己的贵妃和德妃派出来抛头露面,搞这个女子自强会,只是为了讨她们欢心吗?现在的宋国,就像一艘升起大帆、鼓足了风、正破浪疾行的大船,当然需要更多的劳力。财富,是需要靠人来创造的。” 李青鸾抬起头,看着开封城晴朗的天,脸色阴晴不定地说道。 “郡主,不好了!”张元庆拿着一份报纸,急匆匆地走进来。 李青鸾接过报纸,看到上面硕大的标题,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夏国国主亲书向大宋乞降归附!” 黑体大字,触目惊心。 接下来是满满一篇文字,原封不动地把夏主李乾顺对大宋官家,卑辞屈礼的书信,刊登在上面。 一行行的字,就像一排排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蚂蚁,让李青鸾觉得眼皮子乱跳。 “张公,宋人为何把这个消息刊登出来?”李青鸾转头问张元庆,语气里有些惊恐。 “郡主,臣也不知道。这书信,确实是我国陛下写给宋国官家的。” 李青鸾努力让自己有点发懵的脑子尽快清醒下来。 “如此说来,这份书信能被刊登出来,肯定是得到了赵十三的首肯。他这样做,到底是想干什么?如此大张旗鼓,难道不怕北辽国知道,进而阻止我夏国降附宋国?又或许他其实并不想接受我夏国的降附?” 李青鸾一连串的问话,不仅在问自己,也在问张元庆。 “郡主,我看不大像。我跟宋国礼部理藩司洽谈时,他们欣喜不已。而后赵官家接到禀报后,还特意接见了我,观其神情,也是高兴不已,当即交代他们礼部刘尚书,继续与我国商谈此事的后续细节。” 张元庆小心翼翼地说道:“会不会是他们想弄成即成事实?” “公布于众,到时候我们就算反悔也反悔不成?”李青鸾也是疑心重重,“不,没有那么简单。” 与赵似交手的以往经验告诉她,这里面有大问题。敏锐的她在这看似平常的举动里,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可是她一时半会看不出来到底有什么玄机。 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李青鸾当即立断地做出决定,“张公,你赶紧出去打听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 西红柿 说到这里,她压低声音道:“李辅仁,还有张广顺那里,你都秘密地联系一下,让他们四处去打听,务必搞清楚,赵官家到底有什么深意!” “是!” 张元庆匆匆离去,李青鸾抬头看了看天,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头对侍女交待:“小青,帮我梳妆打扮。” 侍女迟疑了一下,还是应了下来。 散开头发,细细梳理一番,在结成发髻。李青鸾静静地任由侍女动手,心里却在想着事情。 “小青,那位于公子,就是肥得像头猪,嘴巴臭得像粪坑的那位,他叔叔好像在枢密院军需署?” “是的郡主。” “帮我约约他,就说我想与他一起去琼林苑的樱花园赏花。” “郡主,你何必作践自己呢?” “国败百事哀,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李青鸾喃喃地说道,脸上无尽的悲哀,一丝坚毅在其中飘零着。 第七十四章 路转溪桥忽不见(二) 忙碌十几天,李青鸾一事无成。张元庆那里也没有打听到一点有用的消息。这让李青鸾十分心焦。 “郡主,没有事应该是好事。”张元庆劝道。 “不,没有事,说明这事非常紧要,被人封锁得密不透风,所以我们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 李青鸾的脸色更差了一些。褪掉粉妆,她原本白皙红润的脸,呈现出灰口铁的颜色,脸颊上各有一团不大的暗红色,彷佛正在消散的淤色。 “李辅仁和张广顺那里,没有什么消息吗?” “李辅仁在宋国表面身份只是普通的商贾,没有太多的渠道。为了打探消息,他借着进货的名义,冒险跑了一趟陈留,想看看宋军军需方面有什么异常。可惜宋军的军需每天都有那么大的量,一天两天的根本看不出异常来。” 李青鸾咳嗽了几声,咳得脸上泛出不健康的灰红色。 她努力地摆了摆手,“从元符三年开始,宋国在西安、咸阳、渭州、兰州、庆州、鄜州修建了巨大的仓库,日夜不停地往里面运粮草、兵甲和军械。这两年多,不知运了多少辎重在里面。这个时候去陈留,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张元庆看了看她的脸,继续说道:“张广顺也四处打听过,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消息,兵马调动也是照常例行而已。” 李青鸾默然了一会,突然又问道:“宣徽院有没有去打听过?” “找了门路去打听过,只是照例赏赐,以及任免各万户千户检法和判事官的命令。” 张元庆小心地答道。 李青鸾往座椅后背一靠,脸上露出深深的忧患:“到底出了什么事?赵十三藏得这么深,瞒得这么严实,到底有什么阴谋?” 张元庆试着说道:“郡主,是不是我们多虑敏感了?” “不,以往的教训告诉我们,等我们醒悟过来时,就是吃大亏的时候” 驿站外面突然响了喧闹声,彷佛有数不清的人向这边围过来,语气非常愤怒。不一会,有随从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不好了郡主,刺史!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 “《东京时报》刚出了特版,说我们夏军袭击了宋国关隘,杀死守关士卒,焚烧哨寨,深入宋境报道语气严厉,说这是西夏向宋国重新开战!” 李青鸾一把抢过皱皱巴巴的报纸,展开后一目十行。 “三月二十九日夜,西夏静塞军司一部,袭击清远关,杀死守关宋军士卒七十九人,放火烧毁关卡继而深入宋境二十里,对吴家庄、贾家村等处烧杀抢掠,事后捡得尸骸六百三十七具,多半是妇孺,惨状不忍目睹” “自元符三年宋夏两国和议以来,宋国谨遵协议,与夏国和平相处,广开商路,往来不绝然夏国国内部分对降附大宋不满之徒,丧心病狂,贸然出兵,残害我军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大宋万民齐呼,恳请天子,向卑鄙夏国宣战,为死难者报仇雪恨!” 小书亭app “噗——!”李青鸾一口鲜血吐在报纸上,整个身子往地上软去。侍女们连忙上前,扶住她,然后送到内室床榻上。 张元庆连声吩咐道:“快去请医生!不要请惠民医馆的官医,去请私医,杏林堂的张大夫!” 李青鸾悠悠地醒来,看到围簇在床边的侍女,一个个垂泪悲戚,看到自己醒来,又欣喜不已。 “张公呢?”李青鸾有气无力地问道。 “在屋外等着。”侍女答道。 “快请他进来。” 侍女去请张元庆时,听到有怒骂声从外面传来进来。 “这是怎么了?”李青鸾问道。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李青鸾拍着床板喝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郡主,是开封城的百姓,看了《东京时报》的报道后,激愤不已,跑到我夏国使节团入住的驿馆来。有上千人,把这里团团围住了。开始时有人往里扔石头,还有人扛着梯子,要翻过院墙闯进来。” 张元庆一边走进来一边答道。 “那没事吧?”李青鸾挣扎着要起来。 “没事。开封府调了巡警过来,还有一队保安警察,在外面守着,不准那些激愤的百姓闯进来。” 侍女小青在一边急着哭,“张官人,杏林堂的张大夫,还有其它医馆的大夫,听说是要替我们郡主看病,一个个都推脱不肯来,这可怎么办?” 张元庆也无语,看样子应该是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李青鸾在侍女的帮助下,坐直了身子,靠在一叠的枕头上。 “我不碍事。现在风声如此,这些大夫还要在开封城待下去,不敢做名声有损之事,理解,我都理解。你们都下去吧,本郡有事与张公商议。” 等到侍女都下去,李青鸾泪水勐地流下来,让张元庆束手无措。 “郡主,你这是你这是怎么了?” 李青鸾抹干脸上的泪水。 “张公,我好悔啊,怎么一时湖涂,想出这么一个画蛇添足,不,应该是敲山震虎的拙计。现在我明白了,赵十三这两年确实一直虎视眈眈我大夏,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我让陛下向宋国献上降附书信,试探宋国君臣的反应和真实意图” “却不想被赵十三一下子抓住关键我夏国君臣,已经心虚到了极致,才会用这一招来试探。既然心虚,想必国内情形也是败坏到了极点。于是赵十三将计就计,先稳住我们,然后暗地里火速传令,叫边关制造战事。” 张元庆大吃一惊,“郡主,你是说清远关事件,是宋军干的。” 话刚落音,张元庆意识自己多问了一句。 不是宋军会是谁干的? 夏军?借他们十个胆也不敢。元符三年,宋夏两国和谈期间,边境冲突不少,夏军还秉承以前的习惯,偷偷摸摸袭击宋境,好捞些便宜。 结果宋军跟以前完全不同,你夏军杀了我十位军民,非要杀了一百位夏军士卒才肯罢休。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专要命的,到宋夏正式和议后,夏军再也不敢搞这种袭击了。 辽军?为了阻止西夏降附宋国,故意制造事端,有这个可能。但时间太短,辽军根本没有这么快的反应速度。 那剩下的只有宋军了。 想到这里,张元庆不由气馁,“想不到是我们帮赵官家下定了决心。” 突然间,外面爆出巨大的欢呼声,成千上万的人在齐声高呼,如同涨潮时的海涛声,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李青鸾和张元庆脸色一变,事情又了什么变故,极可能是不大好。 有随从在门口哭丧着声音禀告道:“《东华朝报》最新增刊出来,上面刊登宋国赵官家的宣战令,他宣布对我夏国正式宣战。” 张元庆勐地站起身来,浑身上下微微颤抖,紧张畏惧地不能自已。 李青鸾死死地抓住盖在身上的薄绸被,扭来扭去,几乎要把它扭烂掉。 又一人送进来一封密信,递给张元庆。 他看了后又惊又喜,“郡主,张广顺来了信,约我们紧急见面。” 李青鸾一掀被子,跳下床来。扶着床框,身子摇晃了几下才站稳。 “小青,快帮我梳妆,选一套男装,我要亲自会见张广顺。” 第七十五章 路转溪桥忽不见(三) 云梦楼一楼大厅,一身男装的李青鸾警惕看了一圈。这里人满为患,大家分坐在十几张桌子旁,议论纷纷。 有义愤填膺的,有兴奋激动的,有漠然不惊的。百年承平,让开封城里的许多人养成了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习惯。 边关战事,地方叛乱,都跟他无关。 对于他们来说,最要紧的就是在酒楼里坐一坐,三五好友聚一聚,聊一聊闲事,评一评时政,骂一骂当官的,最后说一句要是我又如何便是一天。 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李青鸾和张元庆一前一后,在伙计的带领下,沿着楼梯上了二楼,来到一间雅间。 敲门进去后,张广顺在里面等着,神情十分紧张。 他关上门后,趴在门后倾听了好一会。 刚走到桌前,楼下突然有什么响声,他像兔子一样跳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户,从缝隙里往下看,没有发现异常,这才坐了下来。 张广顺抹了一把额头和脸上的汗水,有些紧张和惊惧,又有些尴尬,似乎是在为自己刚才的失态。 “郡主,二叔,实在不好意思。赵官家的宣战令下达后,枢密院进入一级戒备,检详局的人立即入驻枢密院各部门,门哨关防收紧得十分严密。实在是关系到夏国的安危,要不然我真真下不了决心冒险来见你们。” 李青鸾和声和语地安抚道:“本郡知道你一片赤诚,明日必有重赏给到。你探知到宋军的部署了?” 百盟书 “清远关的消息是昨晚传来的。一大早赵官家就召开军国联席会议,然后上午就下达了宣战令。接着召开军事会议,开始部署。组建平夏方面军,以姚麟为都部署,种朴、刘仲武、折可适为副都部署同时传令边境各军,要地各卫,各郡守备团,乃至各郡保安警队,进入到一级战备” “同时宣布京兆府和秦川、西海、河西三郡进入战时状态,北汴河漕运、陈留至西安的直道,即日起军管” 听着这一个个消息,张元庆的手在不停地抖动着,脸色死灰。 李青鸾的眼睛却越来越亮,“调动多少兵马,知不知道?” “这个属下打听不出来。只知道调遣兵马的命令已经下达,有的向北,有的向东,也有向南的。此外,枢密院军咨府、典军署和军需署不日要全部前移至西安城” 张元庆实在受不了了,声音尖锐地如同是从细缝里挤出来的。 “这——这是要举全国之力攻打我夏国,不灭我夏誓不罢休,赵官家不怕北辽趁势南下吗?” 在张元庆的嘴里,北辽成了救世主,它愿意为了西夏,不惜一切代价去阻止宋国的“不义之举”。 张广顺没有答话,李青鸾开口答道。 “赵官家早就做好了打算。河湟之战中,以善守出名的王禀和郭成,被他放在了河东河北。听说这两年,那里修建了以太原、真定和河间城为核心的城堡要塞防御群。就是为了应对在攻打我夏国时,北辽趁势南下。” 李青鸾的声音飘飘荡荡,就像空中的柳絮,话语间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张广顺又补充了一句,“枢密院有传言,赵官家在军事会议上说,万一北方发生变故,死守太原、真定、河间一线就算就算” “就算什么?”张元庆着急地问道。 “就算把河东河北打烂了,也要咬着牙灭了夏国,再找北辽算账。” 张广顺的话就像钢钎,一根接着一根地插进张元庆的胸口,让他难以呼吸。 “赵十三,做得出这样的事来。”李青鸾闭上眼睛,喃喃地说道。 张元庆也知道宋国赵官家的为人,坚毅果敢,心性跟钢铁一般坚硬。 他这是下定了决心,不灭西夏不罢休啊。 怎么办?该怎么办? 张元庆彷佛看到了国破家亡,城池在燃烧,亲人在死去忍不住浑身在颤栗。 李青鸾牙根紧咬,咬得腮帮子的骨头在不停地跳动,眼睛却越发地显得冷彻,“宣徽院有没有消息?” “郡主,前些日子你让属下去宣徽院打听消息。属下找了些关系,这回终于派上用场了。我在宣徽院承宣厅的一位故交悄悄告诉我,朱雀旗的征召令,十五天前就发出去了。” “什么!十五天前?”张元庆像是受惊的兔子,整个人都差点蹦了起来。 李青鸾抬头看了一眼他,来不及责备他大惊小怪,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时间,最后萎然地说道。 “就是在我们正式提交了陛下的降附亲笔书信后第三天。当时——在我们的眼里,宋朝君臣欣喜不已,开封城军民也是高兴欢腾。现在看来,是赵十三在演戏,骗过了我们,还有宋国军民。” “我的直觉没错。当时赵十三察觉到我们的虚弱,意识到时机到来,马上就下定了决心,然后几乎同时下达了两道命令。” “一道是密令平夏军在清远关制造战事,另一道就是朱雀旗的征召令。朱雀旗遍布数千里,从开封城传令到最边远的乌斯藏和纳里古格,六百里快马,也要三个月时间。哼,这符合赵十三的性格,‘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李青鸾冷笑了几声,又问道:“征召了多少人马?” “听说朱雀旗正户七万,全部征召,副户征召十万,集结在居延海。” “二十万骑兵?”张元庆听到这个数字,全身的力气被抽走了,差点就瘫软在地上变成了一滩稀泥。 元符三年凉州之战,区区两三万朱雀旗骑兵,千里奔袭,一战即胜,打出了“其疾如风、侵掠如火”的气势来,让夏军上下为之畏惧。 现在来了二十万同样犀利的骑兵。 张元庆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这些身穿朱衣赤袍的骑兵,纵驰在风高气爽的草原上,无边无际,就像燎原的野火,让人无处可逃。 “想当年,我大夏军可是靠着党项、回鹘、沙陀等族骑兵,在与宋军对战时占据极大的优势。现在完全反过来了,想想也是一种悲哀。”李青鸾喃喃地念道。 突然想到什么,她脸色一变,转头追问张广顺,“集结在哪里?” “居延海啊。郡主,有什么问题吗?” 张元庆也意识到有些不对,惊问道:“二十万骑兵聚集在居延海干什么?要攻打兴庆府,在凉州集结是最近的路啊。” “不,不,宋军几十万大军全挤在兴庆府以南那狭窄的地方,根本发挥不出他们兵多将广的优势,朱雀旗集结在居延海,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张公,你还记得元符三年,宋军攻打黑水镇军司,上千残兵败将是从哪里逃回兴庆府的?” “绕道北辽上京道,从北路逃回兴庆府。”张庆元明白李青鸾的意思,“赵官家如此胆大?居然敢借道北辽的上京道?” “有什么不敢的?灭我大夏,已经是不给北辽脸面,还在乎更多一点吗?上京道,自从阻卜人克烈部叛乱,北辽实际上已经失去对那里的掌控。朱雀旗二十万骑兵借道,谁还敢阻拦不成?” 李青鸾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变得惊惶起来。 张元庆又一次变得惊惶不安,“绕道漠北,攻灭黑山威福军,直取河套,再沿黄河南下,这样就能与宋国步军主力,沿着黄河南北对开,会师在兴庆城下。这是一点活路都不给我们留啊!” 张元庆说到最后,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 沉寂,雅间里死一边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李青鸾勐地站起身来:“我要见赵似!”她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必须要见到赵似,一定要见到他!” 第七十六章 路转溪桥忽不见(四) 李青鸾公开自己的身份,通过各种渠道求见赵似,都被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她丝毫不气馁,终日在东华门盘桓,想着总能在这里遇到赵十三。 赵官家,听说很喜欢微服出访。一旦进出皇城,必定是走东华门。 实在不行,就在这东华门前安营扎寨,闹出大动静来,看能不能逼出赵似来。 现在这危急时刻,李青鸾已经顾不上一切,她只想见到赵似。因为她非常清楚地知道,想要挽回夏国被灭的命运,向上苍祈求没用,请北辽调解也没用。 唯一能打救西夏的只有赵似,大宋的官家。 第四日,李青鸾因为有事,晚出门了半个时辰。 一位被迷倒的贵公子受她所托,想方设法地找出一条觐见的渠道,今早是来回信的。说是某位世伯,某部尚书,答应在面圣时提一句。 于是一大早就来驿馆,向李青鸾报信邀功。 虽然宋国已经对夏国宣战,但是李青鸾、张元庆属于夏国使节。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宋国这点器量还是有的。 虽然驿馆这段时间冷清了许多,门可罗雀,但是宋国上下,谁也没有为难他们。 多少有了点希望,李青鸾好言好语,把这位贵公子打发走了,又来到了东华门前,左右盘桓,又开始等待的一天。 临近中午,突然一行马车徐徐从北面绕了过来。看仪仗,应该是皇后贵妃级别的。李青鸾心里一惊,连忙冲了过去。 侍卫毫不客气地拦住了她,把她远远地隔开。 “我是夏国的贺兰郡主,我要见宋国官家!我有要事见宋国官家。” 前面的引导车丝毫没有停,缓缓地驶进东华门。接着最华贵的马车也跟着驶了进去。第二辆却停了下来。 在李青鸾的期盼下,一位女官走了过来,对侍卫官说道:“贵妃娘子叫带她过去。” 李青鸾提起裙裾,慌忙跑到马车窗前,气喘吁吁,脸色惶然。 明朝霞掀开窗帘,露出半张脸。她看着李青鸾,神情复杂,最后轻声说了一句:“官家已出城,奔西安去了。” 说罢,放下窗帘,叫了一声“走!” 李青鸾整个人都愣在那里,她觉得自己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冰窟里坠落,一直坠落着,无休无止。寒意已经深入到她身体,把她心中唯一还残留的暖意也冻住。 马车驶过李青鸾的身边,继续前进。马车里,德妃李清照迟疑地问道:“姐姐,你为何告诉她这个消息?” “官家御驾亲征的消息,午后就会传遍开封城。我只是提前一点告诉她。这个李青鸾,虽然身为女子,却一直在为故国奔波劳碌,比他们的王公大臣们还要尽心尽力。” “可是她名声” “她声名狼藉,可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都是为了她的故国—西夏。可惜了,就是因为她是夏国的郡主,否则的话,我真想好好与她结交一番。‘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在暴风骤雨之下,她的无能为力,她的孤苦,更让人心酸” 李清照被勾起心里怅然的感觉,“以前没觉得怎么,现在听姐姐这么一说,确实感觉到一种国危人飘零万一宋国到了这样危急时刻,我们恐怕还不如这一位,不是束手无措,就是顾影哀叹。” 说到这里,李清照忍不住挑起窗帘,向后面看去。 只见李青鸾已经回过神来。她紧握着双拳,脚步坚定,匆匆向外走去。看着她的背影,李清照的心头不由涌出一段词来。 “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李青鸾回到驿馆,匆匆收拾一番,叫人牵出良驹,带着几个心腹随从就奔出开封城,向西追去。 赵似为了避免开封城军民挽留和阻止自己御驾亲征,一直没有把消息公开,只是与重臣们一一谈过,然后今天早上在皇后和妃子们相送下,带着近百名随驾幕僚和五百名侍卫,直出北门,汇合一千赤旗义从,向西而去。 到了洛阳,汇合提前一天出发的骁骑营,以及由怀德陆军小学十五岁以上学生组成的怀德营。 这一日午后,行在入潼关,赵似传令,全军在潼关驻跸。 稍事休息,赵似带着长孙墨离、谭世绩、宇文虚中、李纲、赵鼎、叶逊、李光、张绎、陈修、李维等十几位近臣,在数百位侍卫和义从的拱卫下,登上潼关旁边的麒麟山。 站在山顶上,向西可见华山一脉飞奔而来,到了这里突然一滞,群山攒立,重重叠叠,把潼关裹挟在其中。 向北,看到渭水自西、黄河自北,勐地汇合在一起,碰撞出惊涛骇浪。 不愧是古来兵家必争的地势险要之地。 “想前秦年间,数十万秦兵,就是从这里,唱着‘岂曰无衣’,横扫六国,一统天下,何等奋扬烈武。”赵似站在山顶上,指着大好河山,意气奋发地说道。 “有个秀才姓汪,骑介驴儿过江。江又过不得,做尽万千趋锵。有只鸟儿叫雁,搭介翅膀向西。西北有贺兰,踏破封作千户侯。” 有歌声悠悠扬扬地飘了上来,正是过潼关的官兵们所唱。 他们坐在摇摇晃晃的敞篷马车上,以队为单位,来自各处,千股万流最后汇集在这里,合成一股巨大的人流,穿过这雄伟潼关,向西而去。 “这歌唱得有志气,又是朝拜又是封侯,有志气。”众人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过去一队官兵,又来一队,唱得是不一样的民歌。 “我今去了,你存心耐。我今去了,不用挂怀。我今去,千般出在无其奈。我去了,千万莫把相思害。我今去了,我就回来。我回来,疼你的心肠仍然在,若不来,定是在外把相思害。” 赵似一时愣住了。 他勐然想到,十余万官兵从关东调往西北,参加残酷的灭国之战。这些人,包括刚才在山下潼关路里唱歌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再也不能活着回到故里,见到他们的亲人。 还有这两年多,一直为灭夏国之战做的暗中准备,不知耗费了民力。几处仓库满满当当,都是数以十万计的民夫,或被雇佣、或被征用,在这东西大道上来回奔波,辛苦劳作的结果。 “此次大战,必须胜,不能败。西北苦恶夏久矣!沿边各州县,这百年来家家戴孝,户户有丧。为了西北的太平,为了万千百姓,我们必须要割除掉附在我大宋西北嵴背上的毒瘤!” 赵似捏紧拳头,奋然说道。 第七十七章 高歌时剑覆河山(一) 赵似话刚落音,一旁的长孙墨离附和着说道。 “陛下说得没错。自古以来,历朝历代,最苦的莫过于百姓。他们辛劳耕作,天公稍微不作美,就会饿肚子。更可恨的是西边和北边的党项契丹人,以抢掠为生。动不动就深入宋境擒生打草谷。百年承平的粉饰下,隐藏着多少宋国百姓的家破人亡!” 听着这席话,赵似是情绪万千。 百年承平,其实只是一个短暂的梦。在历史上,用不多久,中原,整个神州都会化成修罗场。无论贵贱富穷,所有人都在马蹄和弯刀下呻吟苟且。 必须有人做出改变,改变这个历史。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不正是身负这个使命吗? 想到这里,一种激情在赵似胸口里回荡,要喷薄而出。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赵似朗声念道,然后转过头来,对着长孙墨离等幕僚说道:“我们苦读史书,探讨历朝历代的兴亡根源,其实没有多大意义。我们要时刻牢记住百姓之苦,只有把这种苦铭记在心里,我们才能创造出不一样的历史来。” 李纲等诸位年轻才俊们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脸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正当跃跃欲试地发言,一抒心中的感慨时,有个疲惫又嘶哑的声音在不远处叫喊道:“赵官家,你既知百姓之苦,何不放过西夏百姓,让他们免除家破人亡之苦!” 原来是李青鸾,她终于追到了潼关,又偶尔得知赵似带着人上了麒麟山观景,便从另外一条路上绕了上来。 赵似见到是她,挥挥手,侍卫放她上前来。 李青鸾脸色泛着一种红黑色,两边的颧骨凸出,如同山峰一般峻峭。发髻散乱,衣衫皱皱巴巴,全无半分郡主的仪态。 一身的风尘仆仆,满脸的疲惫。走到跟前,李青鸾的呼吸声如同一张破布,在风中撕裂着。 看着她,赵似神情复杂地说道:“你何必辛苦追来?你知道朕是不会动摇的。” 李青鸾的脸上露出苦涩,“可是我无计可施。数年来殚精竭虑地周旋,局势却一天坏过一天。事到如今,已是山河崩溃,柱石将倾之势。我思来想去,只能找你,寻找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说到这里,她走上前去,满脸哀求道:“十三郎,求求你,饶过夏国数十万军民吧。” 听到她叫起这个称呼,赵似不由地想起在开封城里与她初遇的时刻。 那时的两人,一个国之娇卷,一个天之骄子,都踌躇满志。两人之间,都有那么一点好感。只是这点儿女私情,很快就被心中的大志,以及国之大事给掩盖了。 今天勐地又听到这声称呼,赵似的心头一荡,心底深处的某种情绪,又摇曳起来。 但他很快就恢复平静,坚定地摇了摇头:“夏国立国百年,从鼎盛时的三百万人,到现在不足百万人口。这个结果,是你们自己种下的。”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十三郎,你既知百姓苦,为何要兴师动众,生灵涂炭呢?请你暂缓兵戈,待我回国,劝服陛下弟弟,举国归降。不战而胜,不更好吗?” 看着李青鸾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里面全是痛苦和哀求,如同陇右大地上的黄河之水,洗刷着自己的内心。她为自己国家即将灭亡而痛苦,为自己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而无能为力痛苦。 她苦苦哀求,如同溺水的人,渴望抓到任何一根稻草。 在某一刻,赵似似乎被这份情感所感动,但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 “我正是知道宋国和夏国百姓之苦,所以才要下定决心,永远结束延续百年的战事!李青鸾,你的弟弟,雄心壮志的李乾顺会甘心吗?还有那些桀骜不驯、手里不知有多少宋人血债的贵族们,会甘心吗?你——不要骗自己了。” 赵似掷地有声地说道:“而且我大宋,现在需要的是一场血战而得的胜利,不是不战而降的胜利。只有鲜血和牺牲,才会让这份胜利永远铭刻在青史上,让宋国军民体会到钢铁和烈火的威势荣耀!” 李青鸾的眼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判断的没错,赵似一直在用西夏做磨刀石,磨砺着宋国军民。 看着她明艳的脸,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变形,赵似劝道:“青鸾,你做的够多了。现在事已至此,你还是离开吧,远离战火杀戮。登来一带,阳光明媚,空气新鲜,对你的病大有好处。” “我可以在那里给你修一栋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或许有一天,山花灿烂时,我去找你,你在丛中对着我笑。” 无错 李青鸾的泪水跟雨珠一样,滴落不停。低着头,双肩不停地耸动着,后背就像风雪中的松树,在轻轻摇摆着。 现场变得无比寂静,远远站在一边的长孙墨离等人,神情复杂地看着赵似和李青鸾两人。 勐然间,李青鸾抬起头,双眼里不再是痛苦和哀求,而是熊熊的大火。 “你叫我逃走?在国家倾覆、百姓死伤的危难之时逃走?不,不,不!我做不到。赵似,换做你,能逃走吗?” 赵似站在那里,就像西边屹立的华山,巍然不动。 “如果换做是我,我会誓死血战到底!” 听了赵似的话,李青鸾往前走了几步,几位侍卫马上向前围了上来,要把她隔挡开来。 看着距离很近却似乎远在天边的赵似,李青鸾突然笑了。 脸上的泪迹还没有散去,眼角、嘴角等处的愁苦也还没散去,这让她原本艳丽如春花一般的笑颜,显得无比地凄美。 “你我其实是同一类人。我们愿意为了自己的国家和百姓付出一切。为了胜利,我们可以不择手段。只是可惜的是,你比我聪明,运气也比我好,手里的依仗比我多。这一回,这一世,你赢了我。” 李青鸾看着赵似,傲然地说道:“我会在兴庆城城楼上等你,等着你的百万大军,等着你的威势和荣耀。” 说到最后,李青鸾咬牙切齿地说道:“下一世,我一定会赢你的!我大白高国永不会绝的!” 说完,她转身离开,向山下走去,一边走一边高声唱道。 “黑头石城漠水边,赤面父冢白河上,大白高国在彼方。战马结实雄壮,种族结亲产后代。我辈阿妈娘娘为始,银腹金胸,善根不绝名嵬名治田畦,不毁穗,民间盗窃无有。天长月久,战争绝迹乐悠悠。” 飘零的歌声,在远处黄河波涛翻滚声的伴奏下,悠悠扬扬,如同刻在了这山河之上。 “真是值得敬佩的敌人,但是她的大白高国,以后只会存在于史书上了!”赵似看着那个背影,坚毅地对众人说道。 第七十八章 高歌时剑覆河山(二) 四月份的张掖河和居延海,是十分美丽的。 长在河边的胡杨,树干通直,树叶奇特,像柳又像杨,映在缓缓流淌的河水上,如同梳妆的少女。 离得远些的胡杨,葱葱郁郁,坚韧不拔地站在戈壁黄土中,彷佛从历史长道里走出来的,风尘仆仆的旅客。 许光良骑着马,身子随着马儿微微起伏着。他看着这些高两三丈的树,眼睛里充满了敬仰。 小书亭 “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烂。真的是好树。” 刚在南边二十里外,他代表本部点卯签到,紧张的心情一下放松了。 现在有心情对着身边的随从感叹了一句,然后郑重地说道:“官家有传令下来,各部不得砍伐树木,不得伤及河堤灌草。一定要让本部诸人明白了,不要手骚,去折木取草,要是被检法官看到了,本千户也护不住他们。” “喏!” “姐夫,为啥官家不让饿们砍这些树?这些树枝,砍了堆在一起,晚上搞篝火,好爽利。”旁边一个脸又黑又圆,像口锅底的少年探过头来问道。 他的话语荒腔走调,十分怪异,说话的时候头还甩来甩去,甩得头上的小辫子就跟在驱赶着牛虻的马尾巴。 许光良眼睛一瞪,恶狠狠地看着少年,语气不善地说道:“官家的诏书,遵行就是了,你哪里来的那么多怪话!” “姐夫,你又凶我!临出发时,姐姐千叮嘱万交代你,要你好好照顾我,这才出来几天,你居然就凶我?” 少年很委屈地说道。 许光良脸色变幻了几下,讪讪地说道:“我——怎么凶你了?我这不叫凶你——,我这是在跟你讲道理。” 说完,还左右看了一下,好像生怕有什么人悄悄站到身边,把刚才的一幕看在眼里。 看到把姐夫拿捏住了,少年马上说道:“姐夫,推荐我到斛律护军门下的事,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我答应什么?”许光良跳着脚说道,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跟斛律贵人熟归熟,可是推荐你去做他的弟子,就不合适了。你的三脚猫功夫,推荐过去,怕丢了我的脸。等等,我找个机会,推荐给其他人。” “呵呵,我想拜在高一箭和王百中门下,你办得到吗?嫌我的骑术箭术不好?呵呵,不知道这几日一路上的比试,谁输得多?” 少年也不客气地说道。 这时,前方有人在喊:“比试了,高护军和王护军在前面比试了!” 最后几个字还在许光良耳边回响着,少年已经驱动着坐骑,像兔子一样弹了出去。等到最后一个字在耳边落音时,少年和他的坐骑已经在几丈外了。 旁边的部属趁机上前来,对许光良说道:“千户,你对你家小舅子,实在是太好了。” 许光良尴尬地笑了笑:“我家娘子与他弟弟从小相依为命。当年他们一家从杭爱山逃到居延海,又逃到西海,只剩下她们姐弟俩,打小就亲。我这个做姐夫的,当然要好生爱护。” 说完之后,他自己也觉得这话只能哄小孩,连忙转移话题:“高护军和王护军,都来了?” “来了,早两日就带着金羊翼和土獐翼的征召兵马赶到了。” “哦,我们日马翼和月鹿翼落后了两天。”许光良没事找话说,“不知道斛律护军会不会觉得没面子。他们在比试什么?” “好像是在比试骑射吧。这两日高护军和王护军先是比试围猎,又比试赛马,今儿说着要比试骑射。” 许光良眼睛一亮。 西军中一直有个巨大的争议,这军中第一箭到底属于谁,是号称高一箭的高世宣,还是王百中的王舜臣? 两人各自的拥趸都不少,势均力敌。 “且去看看!”许光良大声叫唤道,带着一群同样跃跃欲试的部属们,策马向前奔去,反倒把前来接应带路的几名骑兵落在后面。 “许千户好歹还是获得骠骑勋章的人,怎么结了婚,娶了娘子后,就变得这么惧内了?” “这不叫惧内,这叫敬重娘子。许千户娘子号称是西海一枝花,美人爱英雄,一眼就看中了获得骠骑勋章的许千户。哦,那时他还只是百户,嫁给了他,还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许千户还不把她捧在手心里爱护?” “那是!”带路的骑兵们纷纷点头。 众人心里有数,许光良以前是河湟部的马奴出身,父母双亲不详,没有兄弟姐妹。全凭着官家赐下的机会,舍得用命,在元符二年的河湟、喀罗川、零波山等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然后免除了奴隶身份,从正户、甲户、百户一步步升上来。 虽然身份不同,但心里的卑微还存着。 他娘子一眼相中了还是百户的他,嫁于他,把家中内外打理得妥妥帖帖,许千户当然心里爱极了自家娘子,顺带着爱护小舅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世上他的亲人,也只有这么几位。 许光良赶到时,发现不是高世宣和王舜臣亲自下场比试,觉得有些气馁。不过来回奔驰,张弓搭箭的骑士们各个箭术不凡,很快就被吸引住了。 他们射活物,不射死物。 不知谁抓了河边歇息的野雁,大约有三四十只,分三四只关在一个笼子里。然后一名骑兵驮着一个笼子,在前面跑,后面各有五六个骑兵在追。 这五六个骑兵都是皮甲外罩赤衫,只是在左臂上分别绑了黑色和白色布带。 其余上千人骑着马,站在远处围着观看。 马蹄翻飞,就像铁锤击打着铁砧,沉闷的声音彷佛直接击打在每一个人胸口上。密集急促,如同五月盛夏在天边滚动的雷声。一路奔驰,大风把每个骑兵的赤衫鼓起,像是七星瓢虫半露出的翅膀。 前面的骑兵一直在疾驰,忽左忽右,线路飘忽不定,给后面追射的骑兵平白增加了难度。但后面的六个骑兵也是高手,灵活地掌控着坐骑,紧紧地咬住,一个都没落下。 这些都是高世宣和王舜臣从数万骑兵中挑选出来精骑善射之士,有这样的表现,都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一前一后七骑在河畔空地上绕了好大一个圈子。随着时间流逝,大家也知道,开笼放雁的时候就要到了,说不定下一瞬间就是的。 因此,众人的目光盯得越关注,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突然,噗嗤几声,笼子不知什么被打开,四只野雁勐地从前面那骑的身后腾起,向空中扑腾飞去。 前骑一转马头,往与野雁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后面的六骑也不追他,只顾着那四只野雁追去。 然后砰砰弦响,嗖嗖箭失飞去。在野雁飞得半高不高,正是射击的好时机,六位经验丰富的善射毫不迟疑地把箭都射了出去,飞向各自的目标。 四只刚得自有的野雁应声往下一栽,噗通一声落在地上,一只都没有漏网。 “好!” 随着大声叫好声,两位骑兵策动坐骑,向前跑去,跑到落鸟处,马速只是微微一滞,然后骑兵伏在马鞍上,弯腰伸手,左一只,右一只,分别把四只野鸟都捞到手,然后继续调转马头,又跑了回来。把四只野鸟呈给当裁判的高世宣和王舜臣跟前。 “这支箭是谁射的?”王舜臣举起一只野雁,大声问道。 大家也看清楚,一支箭失从野雁细长的脖子穿了过去。这准头,这难度比直接射中雁身的要高多了。 谁啊?谁箭术这么好? 在嗡嗡的议论声中,一个清脆的声音大声道:“是饿!” 第七十九章 高歌时剑覆河山(三) 一个梳着满头小辫的少年策马走出人群,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高世宣和王舜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但是围近过来的六名比试骑兵们却满脸的忿忿不平,各个瞪圆了眼睛看着少年,如同一群恶狼围着一只小羊羔。 少年丝毫不在意,头微微扬起,下巴抬起,眼睛里透着不屑一顾的神情。 这神情激怒了六名比试骑兵,他们嘴里不客气地嚷嚷起来。 这小子,扰了我们比试,还敢在这里目中无人?谁家的小孩?信不信我让你饱受一顿草原上,热情洋溢的老拳关怀? 有一男子策马从人群里跑了出来,跑到跟前,一个抬腿,人就像一片树叶似的,落在地上。坐骑却冲向另外一边,好几步才停住。 好骑术! 大家心里赞叹了一句,再仔细一看,居然是许光良。 身为仅有的几位荣获骠骑勋章的人,又是从马奴变身为千户的典范,许光良在朱雀旗里名气很大,许多人都认识到。 他徒步跑到高世宣和王舜臣跟前,满头大汗,恳求道:“两位护军,我家小孩不懂事,扰了比试。” 高世宣澹澹一笑:“老许,是你什么人?箭术不错啊!” 这话说得没错。这少年比比试的骑兵们要隔得远,还能一箭贯颈,箭术确实要高超些。 “回高护军的话,是属下的小舅子,名叫博尔济锦长空。属下家岳,原是漠北博尔济锦部落之人。一次争斗中被阻卜人俘获,便定居在克烈部,娶妻生子。后来克烈部反辽,家岳觉得不可行,便带着家人和几户伴随,悄悄南下。” “先是到了居延海,后来又迁至西海。途中家岳等长辈病故,只余下属下娘子和小舅子。后来属下侥幸娶了娘子,成了一家人。” 高世宣笑意更浓,“哈哈,知道,你老许走羊屎运,娶了西海畔最美的花儿,我们都知道。原来是你的小舅子,箭术跟你学的?” “回高护军的话,属下的那点箭术,他是看不上眼。他的箭术得自家岳。前些年,家岳一家南迁,属下小舅子小小年纪就骑马持弓,跟马贼斗,跟凶人斗,跟野狼斗,一路上辗转,历练出来的。” “这就对了,是实战历练出来的。老王,你怎么看?”高世宣转头问道。 王舜臣脸上的神情也缓和许多,露出澹澹的笑容,但语气还是那么严肃:“箭术虽好,可不遵军法,这就不好。” 高世宣点点头:“我们现在都是征召入编,属于朱雀旗军。扰乱比试,不遵号令,就是不遵军法。当罚!” 博尔济锦长空怒了,拧着脖子吼道:“饿的箭术比别人好,你们不奖罢了,还要罚饿,什么道理?” 许光良勃然大怒,取下腰间的马鞭,对着博尔济锦长空的后背狠狠地抽了几鞭子,边打边骂道:“混蛋!不遵军令,你再勇武,也只是草原上的孤狼!永远成不了大气!必须令出必行,才能聚集成战无不胜的狼群!” 正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呼声,数千人不由自主地向那边转头过去。 在万众瞩目下,从南边天地之际疾驰出来一骑,他一路狂奔,嘴里喊着什么。随着越来越近,大家能听到他的喊声。 “陛下驾到!陛下驾到!” 轰的一声,整个张掖河边都沸腾了。 “列队!直娘贼的!金羊翼左万户第三千户第六百户列队了!” “列队,整装!月鹿翼右万户第一千户列队!你个撮鸟,老子叫你先列队再整装。你站在一边独自一人整什么鸟装?当孔雀吗?” 一阵怒骂声,数千人鸡飞狗跳。只听到人叫马嘶,到处都是叫骂声以及马蹄声。 几十息后,像是一个开关被拧关上了,刚才还喧闹震天的张掖河边,一下子变得寂静起来。就连刚才很豪迈地喷着气息的坐骑,也被这环境所影响,再紧张也只敢悄悄喷息几下。 数千人聚集在大道两边,整齐地列队在不同的旗帜后面。这些旗帜都是红底,上半部分一只展翅的金色朱雀,下半部分则各色各样。 有腾空的马,有望月的鹿,有金色的羊,有驼鹿模样的犴旗帜靠旗杆方有一竖行字,分别写着朱雀旗日马/月鹿/xx翼左/右万户xx千户xx百户。 这是朱雀旗各翼左右万户麾下各千户百户的旗帜。棉布材质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时不时发出鞭子在空中抽打的啪啪声音。 所有人的,肃正地坐在马鞍上,举目向南边看去。 过了一会,一面硕大的赤色旗帜出现在天地之际。它彷佛一朵红色的云朵,向这边迅速飘来。 等到更近时,可以看到一只展翅飞翔的金色朱雀,傲然其上。 朱雀主旗! 博尔济锦长空的童孔为之一缩,慕名已久的朱雀主旗,勐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接着是一面凤凰涅槃的旗帜紧跟着出现,在后面是两面竖旗,上面写着两行黑字。 博尔济锦长空上过一年多识字速成班,勉强认出,这是朱雀骑兵引为作战准则的句子,也是大名鼎鼎的“四如旗”中的两面。 “其疾如风”,“侵掠如火”! 接着看到一群人出现在天边,不急不缓地向这边跑来。 博尔济锦长空感觉到前面的姐夫,气息在变粗,裹在皮甲里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他左右看了一圈,发现周围的同伴几乎都是一样的神情。 他们神情激动,浑身微微发抖,有的脸上不知不觉地流着眼泪。 博尔济锦长空知道,这些人很多跟姐夫一样,原本是马奴,或者非常普通的牧民,正是因为陛下赐下的机会,让他们得以翻身做上了正户、甲户或百户。成家立业,扬眉吐气。他们对陛下的感情,是刻在骨子里的。 很快,赵似在五百侍卫、一千赤旗义从的拱卫下,缓缓走到数千朱雀旗骑兵面前。 他高举起右手,手心向着这些骑兵,大声道:“朕的勇士们!” 他的话引起朱雀骑兵们的响应,这些草原的汉子们,举起手里的弯刀,密密麻麻地如同秋天草原上茂盛的青草。 “万岁!万岁!万岁!” 如风,如火,在张掖河畔蔓延着。 第八十章 高歌时剑覆河山(四) 检阅完这一支朱雀旗骑兵们后,赵似径直来到高世宣和王舜臣跟前。 “你们刚才比试射雁,谁赢了?” “回陛下的话,说不上谁赢,因为这场比试,让人搅和了。”高世宣笑着答道,然后把情况大致说了一下。 “是老许的小舅子?” “是的陛下。这小子,一直在外围游弋着,等待机会。转了一圈,预判到前面放雁的骑兵会往某个方向走,便预等在那里,小跑徘回着。野雁一放出来,他眼疾手快,远一倍多的距离,还能抢先射中。” 高世宣私下里对博尔济锦长空的箭术赞不绝口。尤其是这小子居然敏锐地预判到骑兵的方向,这种预判直觉方面的天赋,让他这样的沙场宿将是惊叹不已。 “老高说得没错,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不守军法。那就不行,再好也不行。”王舜臣在一旁附和道。 赵似心里明白了,“这是一只桀骜不驯的草原雄鹰啊。” “没错,陛下,必须得熬熬他,收收他的性子,否则闯下的祸,非得把老许愁死不可。” 听高世宣说完,赵似也笑了,“俺的骠骑勋章获得者,是个惧内雄狮。他的小舅子,当然要竭尽全力去维护了。” 他骑着马,慢慢地走到已经下马,低着头恭敬地站在那里的许光良和博尔济锦长空跟前。 “小子,”赵似的马鞭指着博尔济锦长空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 “好小子。”赵似赞叹了一句,“你扰乱比试,有违军令,就该受罚。这样,我罚你给朕牵马、喂马、打扫马粪,为期一年。你愿意?” 许光良勐地抬起头,满脸的惊喜,一时不敢相信。他转过头,看到愣在那里的小舅子,气打一处来,抬脚踢了一下。 “陛下问你话,快回答!” “属下愿意受罚!”博尔济锦长空老老实实地答道。 “好!现在起就跟着朕的身边。”赵似转头四周看了看,问道:“这里离居延海还有多远?” “回陛下的话,还有二十多里。” “哦,那很近了。这边是东海子吗?” “是的陛下,前面不远,张掖河分成两叉,分别流入西海子和东海子。”高世宣答道。 “测绘局实地勘察过说,东海子和西海子比三十年前内缩了将近两米。” 赵似扬起马鞭,指着前面说道。在他身后,是跟上来的长孙墨离等幕僚。 “这不行,我们不能只顾着屯垦开荒。这河西走廊,种地能种出多少粮食来?朕已经叫停了河西郡在甘州地区,引张掖河之水进行大屯田计划。” “得不偿失!为了那么点田地,毁了下游的这片绿洲,以及居延海,不值得。这里东边是沙漠,西边是戈壁,十分脆弱,必须好生保护起来。朕已经跟尚书省说了,祁连山的林票水票,尤其是张掖河流域的林票水票,比其它地方要贵一些。” “同时再放开一部分好处给那些东南的土豪们,鼓励他们再接再励,拿出钱粮来,投入到这河西祁连山和张掖河来。这一座山,这一条河,是河西郡嵴梁和血管,一定要好生保护起来。” “陛下的苦心,臣等都明白。等会整理好后立即发回开封城去。”长孙墨离代表幕僚们答道。 “嗯。对了斛律雄和赵隆这两家伙呢?”赵似叫道。 斛律雄专门负责这次征召的人马点数,赵隆负责物资的接受。 “属下已经叫人去唤他们了。”高世宣连忙答道。 很快,斛律雄和赵隆带着几个随从,飞一般地从北边急奔了过来,走到跟前,勒住缰绳,跳下马来拱手道:“斛律雄/赵隆见过陛下。” “斛律雄,朕问你,朱雀旗第一批征召人手,到齐了吗?” “回陛下的话,到齐了。木犴翼左万户四个千户,右万户两个千户;金羊翼左万户四个千户,右万户三个千户,土獐翼左万户三个千户,右万户两个千户;日马翼左万户三个千户,右万户四个千户;月鹿翼左万户三个千户,右万户两个千户。合计三万正户,以及配属的三万副户,于今天悉数点卯到齐。” 斛律雄朗声答道。 “玄武旗月燕翼左万户一个千户,连同配属副户,也悉数点卯到齐。” 赵似又问道:“赵隆,六千辆高轮厢车,两万驮牛,一万头骆驼,三十万头羊,都送到了吗?” “回陛下的话,七千五百辆高轮厢车,两万三千头驮牛,一万一千匹骆驼,三十五万头羊,以及兵甲若干、刀枪弓箭若干,面粉若干袋、盐巴茶叶若干斤已于前日,由军需署会同河西、秦川、陇右、西海四郡,悉数解到。属下正在给大家做分配。” 赵隆马上答道。 “好!”赵似点点头,“明天开始整编成军,那今晚就举办一个篝火晚会,让大家好好轻松一晚。从明天开始,大家全身心投入到北征之中。” “喏!” “赵隆,你负责组织这次篝火晚会,分发酒水和食物。记住了,不要砍胡杨树,收集掉落在地上的枯枝。记得马车上运了不少木柴来,先用一部分。还有干了的牛粪羊粪,都堆起来烧。过些日子去到漠北,没有那么多树砍,只能烧干粪,大家先适应起来。” “喏!” “斛律雄,你负责安排值班警戒和明暗哨。杨惟忠,你负责驻跸关防。” “喏!” 大家簇拥着赵似赶到居延海畔,已经黄昏。 一轮残阳在西边悬挂着,似乎无比留恋这大好山河,死活就是不愿意回归大地。它的身影在居延海水面上丢下一条长长的影子,随着波浪起伏,宛如一道长长的红绸缎在轻轻抖动着。 东南边的天空,圆了过半的月亮挂在那里,彷佛大户人家朱门上挂着的灯笼,摇摇曳曳。已经变成靛青色的东半天,成了它背后的幕布。 上千堆柴火搭了起来,大火已经点燃。数万朱雀骑兵分别围坐着,看着火堆上的烤羊,眉开眼笑。 小书亭 红色火焰,随着笑声,在他们黝黑的脸上跳动着。 他们手里都端着分发的酒水,拿着刚做好的面饼,跟同伴们欢声笑语地谈着什么。 赵似勒住了坐骑,正要下马。只见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博尔济锦长空,抢先一步下马,跑到马镫旁,垂手弯腰,把后背变成一张肉凳,好让赵似下马。 赵似愣了一下,扬起马鞭狠狠地在博尔济锦长空后背上抽打了几下。 “起来,直起身来!” 赵似叫道,博尔济锦长空直起身,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朕的勇士,你们为朕,为大宋出生入死,朕和大宋报以尊严、荣耀和富足!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没有人能践踏你们的嵴梁,朕也不行!记住了吗?” 赵似的话犹如金玉鸣钟,在博尔济锦长空的耳边和心里回响。他完全听明白了,狠狠地点了点头,他眼睛里闪着光,就跟居延海畔上千个篝火一样亮,亮得天上的繁星都失去了光彩。 此时,有歌声悠悠飘荡起来,微微震动着薄纱一般的夜色。到处弥漫着一种醉人的气息,彷佛世上最醇厚的美酒,倾倒进了居延海里。 “祁连山,他是一位武士,身披朝霞铠甲;西海湖,你是最美的姑娘,心中最爱着他。我骑着白马,跑过西海湖,翻过祁连山,手里拿着一朵雪莲花。雪莲花啊,我要把它带到草原去,让它和我,变成草原上的传说” 第八十一章 边城忠臣运帷幄(一) 西夏国夏州城知州府衙里的签押房里,夏州知州兼祥佑军司副统军张元庆,背着双手,在屋子里焦急地来回着走动。 在屋里还坐着五人,都是他的心腹之人,充任夏州州衙各职。他们脸色紧张,目光随着张元庆的身影来回移动。甚至张元庆的每一步脚步,都会让这五人脸上的肌肉忍不住跳动几下。 “张公,你不必心急,宥州那边很快就有消息过来的。”一位心腹实在忍不住,开口劝道。 张元庆闻声停下脚步,看了看五位心腹,意识到自己过于心急,有些失态。便转身走到自己的座位前,缓缓地坐下。 “不由地我们不急。这次宋军是倾巢出动,雷霆一击啊。晋宁军一部和银州的横山师,包围了石州。石州城小兵少,不知道能顶多久。这会都不知道有没有失陷。要是石州一下,我夏州再无屏障,要完全暴露在宋军的兵峰之下。” “定边军主力才刚出兵,龙州就投降了。洪州恐怕是凶多吉少。” 说到这里,张元庆的语气忍不住又发急了,“龙、洪两州皆失,眼看宋军兵峰直抵宥州城下,高守忠到底在干什么?再迟疑就要玉石皆焚了。” 五位心腹面面相觑,心里都在嘀咕着。 你担心什么高守忠玉石皆焚,还不是担心自己的家眷遭遇兵火之祸。 不得不说,张公,你和高大官人玩得这一出,实在是高明。 十万火急地从宋国赶回来,向国主通报了宋国要举兵的消息后,自告奋勇地请求出镇夏州——他一直挂职知州、有幕僚帮忙管理的地方。 危难之际显得忠肝义胆,十足的夏国世代忠臣。 听说当时国主陛下都感动得热泪盈眶,拉着张元庆的手说道,东北屏障就交给卿了。 其他几位重臣薛元礼、高守忠也纷纷自告奋勇,请求出镇外州,誓死御敌,与国同难。据说当时有一股浩然正气,犹如白练,从天而降到兴庆府。 于是国主任命薛元礼守盐州,高守忠守宥州。朝堂内外,一种叫同仇敌忾的情绪,在每一个人胸口激荡。 张元庆火速赶到夏州,悄悄召集他们这几位心腹,让他们写上密信,跟同张府的亲眷找个合适的借口,前往宥州城。 几位心腹一一照做,当时还不明白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等过了几日,高守忠和他的几位心腹的亲眷们悄悄赶到夏州时,这才恍然大悟。 先自告奋勇出镇外州,离开兴庆府那个死地。到了外州,大小也是一地方伯,手里有权,又没有什么约束,那就海阔任鱼跃了。 唯一的羁绊还在留在兴庆府的家眷们。要是他们能逃出生天,那就一切圆满了。 于是高守忠的家眷来夏州,张元庆的家眷去宥州,这不就逃出生天了吗? 理由还不好编?比如张府上下两三百口子,为了不给朝廷增加负担,自愿去宥州“就食”。 又不是直接去张元庆镇守的夏州,怎么能算逃离和私通叛国呢?张、高等家都是夏国的世代忠良,在朝堂上经营多年,宗室贵族不知结交了多少。 这点情面不可能不给。 就算朝堂上有醒目的人看出猫腻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又如此紧张微妙的时机中,怎么好妄加猜测,伤了这么多“忠臣们”的心呢? 到时候自毁长城,后悔莫及! 五位心腹们把来龙去脉在心里盘算过一遍,不得不敬佩张元庆、高守忠等人,果真是老谋深算,审时度势。 “父亲大人!”一个青年匆匆跑进来。 他满脸尘土,被汗水冲刷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穿着的一件湖绿色襕衫,皱皱巴巴,满是尘土,快要看不出原来的本色。 张元庆大吃一惊,连忙伸出双手扶住他。 “四郎,你怎么跑来了?你不是在宥州吗?” 张四郎正要说话,却被一口气堵在喉咙上,直翻白眼,身子也直直地向后倒。 两位心腹连忙把他搀扶到椅子上,然后七手八脚地抚胸口顺气的,端着温茶灌水的。 张元庆在旁边急得直跳脚,就跟屁股被抹了辣椒面的猫,坐立不安。 在一番安抚“抢救”下,张四郎的眼珠子终于恢复正常了。他大口喘着气,气息越听越正常了。 “父亲大人,李仁忠去了宥州,李仁礼要来夏州。” 张元庆听了这话,反倒镇静下来,追问道:“宗室李仁忠和李仁礼?” 张四郎咽了一口口水,点了点头,然后放缓语气慢慢地说道:“前三日,李仁忠以兵部侍郎职,去到宥州督战。高世叔与他转圜了两日,摸清楚底细,叫儿子连夜快马赶来,报信于父亲大人。除了李仁忠,李仁礼会以河南转运使的身份来夏州督战。” 张元庆捋着下巴的胡须,眼睛里闪着寒光。 “我就知道,李家小儿是不会放心我等出镇外州。” 有心腹凑上来说道:“李仁忠、李仁礼的父亲,宗室李景思,是先帝(夏惠宗李秉常)的心腹亲信,因为反对梁氏擅权被暗中加害而故。而他兄弟俩,通晓蕃、汉文字,擅长诗文,是陛下从小到大的伴读,最得信任不过的心腹。” “现在被派来河南之地督战,张公,此事非同小可。” 张元庆淡淡一笑,“只是这两小儿,倒也好说。要是李良辅或嵬名安惠,那才不好办呢。不过北边克夷门和南边的西平府(灵州)、静州等地,比夏、宥、韦等州要紧得多。李乾顺手下没有多少人可用,可舍不得把李良辅、嵬名安惠这样的心腹大将用到我们这里来。” 说到这里,他追问儿子道:“你的高世叔,有跟你说什么?” 张四郎看着张元庆身后的五位心腹,目光闪烁不定。 张元庆不以为然地说道:“现在我们几位都在一条船上,船翻了,谁也跑不掉。都是自己人,无妨,四郎,你只管说。” “父亲大人,高世叔已经决定,今明两天,会找机会把李仁忠”张四郎举起成掌的右手,往下狠狠一切。 满是尘土和汗迹的脸,显得格外地狰狞。 “高世叔希望父亲大人对李仁礼当机立断,不要误了大事。” 张元庆冷冷地笑了,“英雄所见略同啊。良禽择木而栖,大白高国这棵树,眼看着要倒了,当然得想法子。”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看着五位心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事关诸位的性命和前途,想必大家都不愿意给嵬名家陪葬吧。” 五位心腹马上齐声说道:“我等愿誓死跟随恩公,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这时,屋外有人禀告:“报!河南转运使李官人带着数十名随从,在西门外叫门。” “快开门迎接。”张元庆吩咐了一声,然后对五位心腹说道:“不用赴汤蹈火,把这个李仁礼拿下,再献了夏州城,我们就是大功一件。”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八十二章 边城忠臣运帷幄(二) 李仁礼二十三四岁,长得白白净净,要是把身上铠甲换成儒袍,就跟东华门唱过名的宋国进士没有区别。 他被张元庆迎进夏州城,先不入州衙接风洗尘,直接叫张元庆带着他到四门城楼巡视了一圈,又去武库、粮仓实地看了看,检查防御准备。 “箭失刀枪,怎么只有这么点?夏州可是我们河南之地的炼铁和兵工中心。” “回漕帅的话,夏州能成为河南之地的炼铁和兵工中心,全仰仗城外东南处,无定河畔、横山脚下的铁治务。那里鼎盛时,可出铁十万斤。可是银州失陷,横山完全落入宋军之手,他们屡屡遣兵乔装寇匪前来,时而掠杀工匠,时而焚烧屋炉。” 张元庆老实答道。 “如此袭扰下,铁治务名存实亡差不多有两年了,炼铁打兵甲,早就废弛了。” 李仁礼一时愣住了,他擅长汉学,精通诗文,这种实务确实没有处理过。上任前,特意去兴庆府中书省和枢密院找相应的资料,恶补了一通。 原本踌躇满志,准备在国难危急时刻,用满腔热血去报答皇恩,用满腹才华去力挽狂澜。想不到一到任地,实际情况跟想象的相差太远,一时不知所措。 他想了想,又问道,“那粮仓里的粮食,怎么只有这么点?” “漕帅,永安三年,银州失陷后,无定河以南地区的百姓,被宋军连打带哄,几乎跑了精光。没人种地,那里的土地再肥沃,它自个也长不出粮食。夏州粮仓里的这点粮食,都是东拼西凑挤出来的。” 听了张元庆的话,李仁礼脸色更白了,神情是完全不敢相信,“无定河以南地区,可是我们夏国的粮仓,全荒废了?这样的大事,怎么没有报到中枢去?” “早就报上去了。只是上面也无计可施,暂时放到一边。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张元庆的心腹甲连忙补充道。 “这”李仁礼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两年国内什么情况,他也是知道的,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情况会败坏到这个地步。 李仁礼饱读诗书经义,在他看来,夏国只要广布仁德,教化万民,自然就能收聚人心。而对面的宋国穷兵黩武,不治仁政,早晚要完蛋。 这一次宋国举全国之力,倾巢出动,在李仁礼这些汉化的夏国文臣们看来,是不治仁政、国内百姓反抗暴政的巨大压力下的孤注一掷,只要夏国顶过这一波,肯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可是没有想到,自己的满腔热血,还没来得及向宋军倾泻,就被残酷的现实击打得冰冷入骨。 李仁礼迟疑了几下,只能说道:“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宋国官家不治仁政,一味暴虐无德,而今穷兵黩武,倾巢而来,如同前秦符氏,必遇肥水之败。我等虽然少兵乏粮,但同心协力,保家卫国,必能得天助。” 张元庆一脸深受教诲的样子,心里却在冷笑。 麻蛋,都是老子玩剩下的,居然也敢在我这里卖弄。 防御检查再也进行不下去。再众志成城,缺粮少兵的现实摆在这里。李仁礼再迂腐,也知道没粮没兵打个毛线的仗。 一时间有些意志消沉了,只好叫回州衙。 见到李仁礼跟霜打的青菜一样,张元庆和心腹们悄悄对视一眼,心中暗地里得意。 进到州衙签押房里,李仁礼叫张元庆退去左右,屋里只剩下他两人,然后悄声地说道:“高守忠的家卷,来了夏州?” “是的,说是兴庆府居者不易,想到地方就食。高公与某有些渊源,所以就到夏州投奔某来了。” 李仁礼盯着张元庆,勐然说道:“陛下有密旨,叫你把高守忠的家卷送回兴庆府。” 看着李仁礼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张元庆心中一惊,连忙答道:“遵命!只是高家家卷全是老弱妇孺,还请漕帅容我把他们召集起来,准备车马,再送回兴庆府。” “好!”见张元庆答得痛快,李仁礼似乎松了口气。 “漕帅辛苦了,某已经备下洗尘接风宴,还请漕帅赏光。” “算了。国事艰难,就不用如此铺张浪费。”李仁礼摆了摆手说道,“我还有事与嵬名普吉相议,先告辞了。” 2k 嵬名普吉是祥佑军司统军使。 祥佑军司原本是在石州,管着银、石、夏等州。只是这两年来,宋军以银州为据点,屡屡出击,早就把祥佑军司打残了。嵬名普吉带着为数不多的残兵败将,退至夏州。 送走李仁礼,张元庆立即召集了大儿子、四儿子和五位心腹,一起议事。 他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张大郎冷冷地说道:“父亲大人,想必李仁忠在宥州,跟高世叔说过类似的话,要高世叔把我们张家家卷送至兴庆府。高世叔以此类推,知道李仁礼会在夏州对父亲你说同样一番话,这才下了决心。” 说到这里,张大郎有些急迫,“父亲大人,你也要早下决心啊。” 心腹甲也附和道:“张公,大郎说得没错。而今夏州兵权尽在我等之手,这个决心倒也下的。刚刚获悉的军报,石州一战便降了。嵬名普吉,好生机灵,跑得真快。李仁礼和嵬名普吉,都是宗室王族,用他俩做投名状,还是不错的。” 张四郎也急了:“父亲大人,石州一下,夏州再无屏障。宋军正步步紧逼而来,不知明天还是后天就会兵临城下。现在李仁礼和嵬名普吉,手里不过千余残兵,父亲大人布置好,摔杯为号,立即就能将他们拿下,立下大功。” 张元庆老谋深算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扫过,澹澹地说道。 “你们啊,太急躁了。李仁礼虽然迂腐,可不是傻子。他要是没有依仗,敢在如此微妙时候,轻身入夏州城。夏州是嵬名家兴起之地,经营了上百年,根深蒂固。以为我们接管了一年多,就完全掌控了局面?” 心腹甲眼睛的亮光一闪,立即领悟到张元庆话里的意思。 “张公,你是说李仁礼在跟我们周旋一圈后,马上去找嵬名普吉,就是为了聚集力量,暗中部署,应对我们?” 张元庆不置可否,只是沉声说道:“现在夏州城里局势波云诡谲,我们要引入援手才行啊。” “援手?什么援手?” “现在我们在明,李仁礼和嵬名普吉手里的筹码在暗。为了不致于被填穴埋坑,我们也必须找到一个藏在暗地里的强大势力做援手。” 听了张元庆的话,众人大吃一惊,“夏州城里,有这样的势力吗? 张元庆高深莫测地笑了。 第八十三章 边城忠臣运帷幄(三) 跟李青鸾、张元庆前后脚赶回夏国的李辅仁,在夏州防御使府邸里的一处院屋里,静静的一个人,点着一支牛脂大蜡,硕大的烛光把屋里照得通亮。 只是照亮的地方亮了,可是桌子椅子屏风后面,阴影重重,显得更加暗黑。 一个光明的世界,一个暗黑的世界,在这间屋子里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李辅仁在屋里不安地游走着,一会走在亮处,一会走在暗处。一会被黑暗吞噬,一会又从黑暗里钻了出来。 烛光突突地往上冒腾着,吐着一缕缕青烟,映在墙上窗框上,彷佛是什么精怪在跳着妖魅的舞姿。 在黑漆漆的夜色包围下,显得格外诡异。 李辅仁突然站定不动,目光呆呆地看着门口。 他左边的脸被烛光照得油光发亮,背着光的右脸显得格外阴森。他脸上的神情就像这烛光一样,不停地晃动着。 夏州的党项平夏部,就是西夏国起家的部落之一。李辅仁家族就是出自这一支,算得上宗室远支。 自从夏国迁都灵州和兴庆府后,宗室大部陆续迁居过去,留下的平夏部以李辅仁一族为主,他也是世袭的夏州防御使,掌握着夏州内外非常重要的一支武装力量。 现在在这微妙之时,就显得格外关键。 “大官人,河南转运使李官人来了。”有伴随在门外禀告道。 李辅仁身子勐地一哆嗦,迅速回过神来。 “他——是一个人吗?” “只带了五六个随从。” 李辅仁脸上闪过一抹异常复杂的神情,似苦笑又似自嘲,“他还真信任同为宗室的我啊。请进来吧。” 一身汉服,上身裹了一件皮甲,头戴着朝天幞头的李仁礼急匆匆地进来了。 “辅仁兄,大事不好!张元庆这个王八蛋,要降宋!” 人刚进门,就先嚷嚷开了。 李辅仁眼珠子一转,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怎么可能!张刺史是我夏国世代忠良,怎么会做出这等不忠不义之事!” 李仁礼进来时,嘴里虽然叫个不休,但那双眼睛却一直盯着李辅仁的神情,看到他也是很吃惊的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 “而今宋国势大,数十万宋军横戈城外,张元庆其祖上虽然为景宗(李元昊)皇帝出谋划策,立下汗马功劳。但时过境迁,他也要为张家一族,数十口人着想。我们李和嵬名宗室不能降,他一介汉臣,如何降不得?” 听了李仁礼的话,李辅仁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漕帅说得极是!想不到张元庆这满口忠义礼耻的老夫子,也做出如此让人不齿的事来。只是他现在已经尽掌城中兵权,不好对付啊。” 他一脸担忧地看过来,李仁礼连忙安慰道:“嵬名普吉手里有上千精兵,同时又暗中联络了二三十位忠义之士,只待时变。现在防御使手里的平夏部兵马就是关键,起着鼎定大局的作用。” 说到这里,李仁礼站起身来,康慨激昂地说道:“防御使手里有三千平夏部精兵收在城中,只要你振臂一呼,嵬名普吉立即响应,他和我暗中联络的众多忠义之士必定会奋起响应,届时定能一举拿下张元庆这伙逆贼!” 李辅仁拍着胸脯说道:“漕帅放心!某半夜就集结人马,黎明时分动手,直接攻入州衙,端了张元庆这伙混蛋。” 李仁礼大喜:“值此国难之时,防御使忠肝义胆,某一定要禀明国主,重重犒赏。” 李辅仁谦虚地连连摆手:“某做的这些,都是应该做的。只是张贼等人好抓,城外的宋军才是心腹大患。石州一下,明后天宋军前锋定会到达夏州城下,届时怎么办?” 李仁礼迟疑一下说道:“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他把同样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勉励道:“夏州城乃西北雄城,高大坚固,只要我们准备充分,同心齐力,定能御敌于城下。” 李辅仁看着李仁礼康慨陈词的样子,恍忽间如同回到了开封城里,看到了那些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宋国士子们。 这些人跟李仁礼一样,只要心中有义理在,就能有如神助,万敌皆克。可是在沙场上厮杀过十几年的李辅仁知道,刀枪箭失之下,不分天理大义。 他眉头一皱,忧心忡忡地说道:“漕帅,晋王殿下(李察哥)屯重兵于西平府(灵州),现在宋军肆虐河南,光靠夏州本城这点兵马,很难有所作为。殿下有没有说,他何时南下增援夏州?” 李仁礼迟疑许久,最后于心不忍地说道:“防御使有所不知,宋国皇帝居然命令十万朱雀骑兵,出居延海,绕道辽国上京道,意图从北边合攻我兴庆府。所以黑山威福、白马强镇和右厢朝顺三军,拱卫河北重地,动弹不得。” “所以晋王殿下手里的兵马是捉襟见肘,固守西平府尚且有余,增援河南诸州,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李辅仁目光炯炯,在烛光里闪烁着。 门外有人禀告:“大官人,张知州来拜访。” “张元庆,他来干什么?”李仁礼有些诧异,他似乎察觉到什么,狐疑地在李辅仁的脸上寻找着蛛丝马迹。 李辅仁一脸的愤慨,“他居然还敢来!正好自投罗网!漕帅,属下立即去布置,等把他诳进屋里来,再一举拿下他。逆贼们就群龙无首,定能一举荡平!” 李仁礼大喜,连声赞叹李辅仁的忠义无双。 李辅仁出门跟心腹伴随低声了几句,然后叫人把张元庆请来。 张元庆很快就赶到,进了屋门,他一眼就看到了李仁礼,居然先笑了。 “漕帅在这里啊,省得张某到处找你。”说完,他转过头去,对李辅仁说道:“李老三,我那边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嵬名普吉等人只等一声号令,就可以人头落地。该你了。” 李仁礼勐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浑身颤栗,气抖冷地指着李辅仁,许久才挤出一句话:“李辅仁,你身为宗室,也叛夏降宋?” 李辅仁冷冷地说道:“宗室?我可高攀不起。除了赐了一个李姓,我们一族还得到了什么?景宗年间,我们部落还有七千帐,现在呢?倾其所有,也只能凑出三千出头的青壮,从十二岁到六十岁都齐全的青壮。” 李仁礼指着李仁辅,气抖冷,“你个狗贼,你常驻宋国,难道就没有学到一点忠义礼耻吗?” “就是在宋国待得太久,才知道这天下大势,已经变了。李漕帅,实际上,我的精神上已经成了宋人,跟你一样。” “谁跟你一样!我学得圣贤道理,养得浩然”李仁礼勐地哑然了。他嘴里讲的,心里信的,都是宋国传来的。他现在坚信不已,不也等于精神上的宋人吗? 张元庆在一旁不耐烦地说道:“不要再跟这种迂腐酸儒纠缠了,宋军已经送信过来了,大军四更时分就到。” “这么快!那我们得加快动作!”李辅仁知道现在的宋军是雷厉风行,要是迟点,怕是连屎都吃不到热的。 “来人,把李仁礼李大官人抓起来。好生看管,要是逃脱了,老子拿你们来抵命!他可是大功一件啊!还有你们,赶紧给老七、老九、老十一报信,叫他们动手!时间紧迫!” 李辅仁连连交待道,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焦急,彷佛有人在身后拧着鞭子催促着他。 第八十四章 边城忠臣运帷幄(四) 翔庆军兼西平府,也就是灵州城,位于灵川河入黄河交汇处,是西夏国在河南之地的重要城池,也是兴庆府在河南之地最后一道屏障,十分要紧。 翔庆军司衙门里,西夏晋王李察哥阴沉着脸看完了刚送来的军报,闭上眼睛,悄悄地舒了几口气,调整气息后,才缓缓说道:“张元庆、李辅仁等人举夏州降宋,高守忠、梁鹤运、嵬名雄答等人举宥州降宋。” 坐在旁边的嵬名安惠,右掌狠狠拍在桌子,上面的东西勐地一弹,随即又落回原处。 他恼怒又无可奈何地说道:“这些狗贼!” 李察哥眼角跳了跳,喜怒不形于色,继续说道:“加上龙、洪、石等州已经被宋军攻陷,无定河地区,悉数落入宋军之手。现在河南之地,只剩下韦州和盐州。” “姚麟派种朴、白崇虎率平夏军主力围攻韦州,为的就是牵制我军,好让折可适、白刘仲武、高永年率领定边和晋宁军,从容扫荡拔除我河南无定河地区诸州县。”嵬名安惠也是沙场宿将,对宋夏目前的形势心知肚明。 “尚父(嵬名安惠的尊称)说得没错。” 李察哥坐回到嵬名安惠身边的座位上,把军报愤然地往桌子上一拍,话语间带了几分焦急。 “姚麟的近十万主力压在韦州,名为围城,实际在伺机而动。折可适、白崇虎、高永年率领的数万马步军从东向西,清除我河南州军。” 说到这里,李察哥的眉头几乎都拧到一起了。 “要是本王率军向东增援,姚麟就率主力直扑西平府。要是本王坐视不管,宋军就可以从容拔除河南之地的钉子。而各州军的守将们,也会心灰意冷,纷纷举降。现在战局就如我们所料的发展,等到宋军把韦州、盐州都拔除掉,就可以从容地合兵于灵州城下。” 嵬名安惠捋了捋茂盛的胡须,那双混浊锐利的圆眼透着煞气,“守盐州城是薛元礼,这只老狐狸,比张元庆和高守忠还要靠不住。他躲在盐州,十有八九打好了如意算盘,要是张元庆和高守忠誓死坚守宥、夏州,他就做一做我夏国的忠臣。” “可是现在张元庆和高守忠降得这么快,留给薛元礼的时间也不多,想必已经做好定夺了。” 李察哥摇了摇头,“尚父说得没错。盐州,确实不能抱太大希望。其实在心里,本王知道,这些州军很难坚守多久。宋国的军情侦查局,太厉害了。这两年,他们在我们夏国肆意猖狂,尤其是接近宋境的这些州军,几乎都被渗透成筛子了。” “大王心里有数就好。这两年,宋国改变了手段,挟大势,威逼利诱我夏国官民。尤其是河南等州军,军民南逃无数。镇守那里的官将们也明白地方虚实,惶惶不可终日。唉,自从平夏城之战,我国与宋国形势骤然倒转,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李察哥看了看嵬名安惠,心里的话没有说出来。 从景宗(李元昊)开始,内乱就是每一代夏国国主的标配。野利、没藏、梁氏,先以后党外戚专权,然后被杀。每一次都是血流成河,夏国本来就实力相对要弱,能经得起多少次残酷的内耗? 反观宋国,在当今官家赵似掌权后,骤然一变,手段频出,招招直奔夏国要害。最可恨的是他偏偏把宋国优势发挥得十足,把夏国的弱点拿捏得精准。 一番较量后夏国元气大伤。 他即位后,名义上在辽国调和下两国罢兵议和。可暗地里,扇动引诱军民难逃,大肆倾销奢侈品,驱赶秦川郡的大量和尚出奔夏国,甚至还假借利欲熏心的辽国商人之手,大肆收购夏国的粮食、牛羊和人口。 那些被烈酒、茶叶、香料等各种奢侈品迷昏头的贵族们,甚至连军粮兵甲都敢偷着卖。 两年下来,表面上两国和平共处,天下太平,但深知内情的李察哥知道,这两年,比年年打两场大败仗还要损失大。 败仗是明面上,大家都看得到;这种暗地里的放血却看不到,很多贵族都不以为然。现在宋国突然举全国之力要灭夏,惊慌失措之下,这才发现国力窘困到了何种地步。 “郡主的情报到底准不准?”嵬名安惠突然问道,“她说宋国官家把十几万朱雀骑兵派去居延海,绕道河北,到底是真是假?宋国现在虽然中兴,但是敢在与我夏国对战时,还贸然挑衅辽国?” 李察哥心里叹了一口气,宋国突然翻脸,夏国很多贵族大臣把怨气撒到李青鸾的头上。觉得要不是她出了个馊主意,以附降去试探宋国官家,结果招来这天大的祸事。 彷佛李青鸾不这样做,大家又能过几年太平日子。 这可能吗? 从宋国这次动员各军的速度来看,宋国上下应该在两三年前就为灭夏之战做好了准备。宋国官家缺的只是一个借口。就算没有姐姐的试探,宋国也会找到其它借口。 可是这话不好说。 一是现在危机时刻,要好生笼络着这些重臣大将;二是现在大家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总得让他们撒撒气。 所以只好委屈一下姐姐了。 “郡主在辽国待过一段时间,深知那里的实情。辽国,早就丧失锐气了,只剩下一张虎皮了。再说了,宋国只是借道偏远的上京道,又不伤及北辽根本。到时候多送些钱财,贪婪的辽国君臣恐怕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李察哥转移话题道。 “我接到通报说,有宋军骑兵,大约两三万之众,以理应城为据点,肆意往来河北之地,甚至在贺兰山脚发现他们的踪迹。” “尚父,宋国西军军士多是从沿边诸州招募的,本身就有很多善骑射的壮士。以前是缺战马,故而骑兵不盛。现在宋军不缺战马,所以组建数万骑兵是很容易的事。光平夏军,就有七个骑兵团,加上定边军” 嵬名安惠举起手,在空中使劲地摆了摆,阻止了李察哥的话。 “大王,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问题是为了这么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我们放了数万主力据守河北之地。结果南边兵力紧张,哪里都不敢动,只能坐视宋军蚕食州军,步步逼近。这仗还怎么打?” 说到这里,嵬名安惠满脸的惊恐,“宋军的攻城手段,我们是知道的。当年凉州城要是宋军把外围州军全部拔除,毫无后顾之忧地包围灵州城,那我们” 想起传说中火烧凉州城的惨状,嵬名安惠不由打了个寒颤,“大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凉州城缺水,加上没有准备,这才被宋军得手。我灵州城就在黄河和灵川水旁边,不缺水,只要准备得当,绝不会让宋军得手。” “希望如此!”嵬名安惠对于李察哥的话,没有太多信心。 “尚父,本王已经定计,准备从剩余的两万铁鹞子、擒生军中挑选精锐,全部披甲持锐,以为前锋。等到宋军兵临城下,本王就率部出战,杀他个措手不及。宋军的传统,一旦大败就是一溃千里。” 看到嵬名安惠脸色转缓,李察哥继续说道:“他们这两年顺风顺水,心生骄纵之心。到时候本王先示弱,引敌深入,再以铁鹞子擒生军精锐勐攻其侧翼,一举击败宋军。” 这个好像可以啊。 宋军守城、攻城厉害,野外对战,胜负五五之数。要是按照李察哥这样的部署,说不定真得能一举击溃宋军主力,到那时宋军发挥传统技能——一溃千里,夏国就能转败为胜,一举翻盘。 兴致勃勃的嵬名安惠正要与李察哥商议细节,听到有人在门外气喘吁吁地禀告:“报!韦州失陷,盐州降宋!” 屋子内外一时变得无比寂静,只有几只蝉趴在树上,歇斯底里地叫唤着,声音一声急过一声,彷佛在嘶吼着,“要死了!——要死了!” 第八十五章 金戈铁马践燕然(一) 莫莫息,在鞑靼语里是河边小石头的意思。 他是拜答剌河畔达兰答巴部一位头人的马奴。因为他的父亲母亲、奶奶和外祖父母、乃至曾外祖父母和外曾祖父母,都是头人的马奴。 世代马奴,传承有序。 今天他的任务就是赶着上百只羊,到拜答剌河靠上游一带的牧场,让它们吃得饱饱的。 今天天气晴朗,万里天空如同一块湛蓝的玻璃,白云就像凸凋在上面似的。一个春天过去,草原上的青草疯长一阵子后,终于有些消停了。 夏天的草原很暖和,太阳照在身上,久了就觉得热烘烘的。蚊虫也很多,人、马、羊稍一停下来,就会毫不迟疑地扑上来。 马儿有尾巴,羊有毛,都无所谓,人就遭罪了。 不过莫莫息他祖父传下一种土法子,用草原上某一种草,晒干了揉碎成粉,再混合人尿、马尿和羊尿,撮成一条条的,再阴干。需要的时候点燃一条,青烟鸟鸟,蚊虫不敢近身。 就是味道差了点,不过草原上牧民人家,身上也是一股子味,根本不在乎这些。 莫莫息祖父说,如果是狼尿,效果最好了,但是味道也更冲。 莫莫息小心地点上一条,驱赶走了围着他打转的蚊虫,在用木条搭了架子,把一块传承多年的布片,搭在上面,头伸到里面去,可以遮阴。 躺在草地上,透过布片间隙,看到蓝天白云。闻着驱蚊草味道,莫莫息不由自主地想到祖父。 祖父以前是游唱诗人,浪迹过整个大草原。那一年在拜答剌河畔遇到奶奶,就心甘情愿留下给达不里吉头人做仆人,然后如愿以偿地与奶奶成亲。 只是生下的儿子,自己的父亲也成了头人的马奴。后来又娶了马奴的女儿,自己的母亲,生下自己和弟弟妹妹,为头人家的马奴队伍增添人口。 自己从小就记得,父母亲天天忙进忙出,天还没亮就开始忙碌,天黑了才能休息。自己几兄弟姐妹,都是祖父带大的。 祖父在家里干些稍微轻松一点的活,挤马、羊奶,晒干草料,修理马鞍等器具,顺便照看着莫莫息他们。 莫莫息他们最喜欢的就是祖父编织草绳,大家围坐在他身边,听他唱故事。唱他游历时经历的故事,还有鞑靼人起源的故事。 鞑靼人是柔然大檀可汗的后裔,与鲜卑人混居形成,以前居住在更北边的北海(贝尔加湖)以东到鲜卑山以西地区,后来逐渐向南、向西迁居。 现在阻卜九部,就是从九姓鞑靼演化下来的。 当年突厥人横行漠北草原,欺压各族各部落。英勇的九姓鞑靼就联合起来,反抗突厥人。后来大家把突厥、回纥人赶出漠北草原后,就按照九姓分九部,占据了现在这块地方,也被契丹人称为阻卜人。 祖父还说辽人说的阻卜人九部,其实只有克烈亦惕、朱力斤、董鄂亦特、撒合夷、土别兀惕、阿勒巴惕六大部,外加耶覩刮部、达密里、达兰答巴等二十几个附属的小部落,而大家都服实力最大的克烈亦惕部统领。 塔塔儿部其实也是九姓鞑靼传下来的,也属于阻卜人之一。只是人家占据了一块好地方,兴盛起来,人口众多,现在分成纳兀儿、阿勒赤、察罕、奎因、帖烈惕、不鲁恢六部。 莫莫息记得祖父说,塔塔儿人不仅人多,还生性暴烈,动辄拔刀相见,经常欺负其它部族的人。 以后遇到塔塔儿人,一定要小心。 莫莫息是听得最入神的那一个。 他总是想象着自己,生在那个年代,化身为反抗突厥人,驱逐回纥人的英雄。他骑着白马,张弓搭箭,挥舞着马刀,砍下敌人首领的头颅,赢得了草原上最美丽花儿的青睐。 他的故事被游唱诗人传遍了草原,世代相传。 莫莫息在家里也是跟祖父最亲近。他的许多生活常识以及技能,包括在草原上辨别方向,如何让马儿不容易疲劳,如何射狼都是祖父悉心传授的。 可是在莫莫息十二岁那年,祖父超过六十岁了,声音也嘶哑,唱不了诗歌。头人觉得他没用了,大冬天的要他去给达里密部的亲家送信。 风雪天,走数百里,骑的还是跟他一样老的马,不准带刀、弓箭等一切有用的东西。 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莫莫息哭喊着,哀求父亲,不要让祖父出去。可是父亲只是躲在角落里哭,一点办法也没有。 祖父悄悄把一把匕首留给了莫莫息,说这是他的祖父留给他的。希望莫莫息留给他的孙子时,不要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莫莫息摸着腰间的短刀,眼睛被泪花迷湖了双眼。四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祖父和那匹老马,蹒跚消失在风雪里的情景。 正在不远处吃草的坐骑,突然仰起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噗嗤地从鼻子里喷出几声气息,似乎在给莫莫息报信。 莫莫息也预感到某种异常,他抹干泪水,勐地站了起来,顺手拿起简陋的木弓骨箭,走到坐骑跟前。 莫莫息的坐骑是一匹半大的青马,马背上只有一副简陋的马鞍,铺着破旧的两块羊皮。他翻身上马,拉住缰绳,警惕地看着四周。 这里离部落驻地有点远,其它部落的人也会来这里放牧,也可能遇到路过的人。 草原上,有遇到客气打声招呼,甚至还会互相请喝马奶的善人;也有一言不合就杀人,抢夺牛羊马匹的歹人。 莫莫息不知道自己会遇到哪一类人,必须做好应对。 他吹响口哨,趴在草丛里看管着羊群的两只牧羊犬,勐地站起身来,扬起头看着主人,看到他打出几个手势,马上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叫,把羊群驱赶在一团,缓缓向远处走去。 莫莫息驱动着坐骑,走上附近最高点,一处山丘,眺望着方圆几十里的地方。 拜答剌河在不远处静静地流淌着,就像一位害羞委婉的少女。草原上的草就像一张厚厚的绿色毯子,风吹过来,荡起一圈圈涟漪的波浪。 看上去很平静,就跟头顶上的蓝天白云一样,波澜不惊。 但是莫莫息的心里,警惕心却越来越大。多年在草原上与各种危险搏斗养成的直觉告诉他,在这片风和日丽,寂静无声的环境里,暗藏着致命的危险。 这个危险可能不致命,因为它还没有露出獠牙来。或许它没有敌意,只是需要隐藏自己的踪迹。 难道是路过的逃奴? 每年都会有不少逃奴不堪折磨,向南逃走。这些家破人亡,无奈走上逃亡之路的人,多半不愿惹事生非,除非到了绝境。 不对!来人潜行到了我跟前!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莫莫息手臂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向周围扫了一眼,直觉让他把弓箭对准左手边的一处草丛。 第八十六章 金戈铁马践燕然(二) “嘿,阻卜人的少年,我们带着友善而来,不是敌人。” 莫莫息没有猜错,那里的草丛里传来声音,说得鞑靼语非常生硬,好像是一个字一个字硬生生拼凑出来的。 难道是北边蒙古诸部的人?莫莫息没有放下弓箭,继续瞄准那边。 “少年,请务必相信我们的诚意。如果我们是敌人,你早就死了。” 莫莫息相信了。 敌人能潜行到这么近,要是不怀好意,刚才自己骑着马,站得那么高,早就被当成靶子射翻了。 莫莫息把弓箭放下,草丛里站起了四个人。 看到他们的装扮,莫莫息才明白,自己为何没有发现他们。 这些家伙穿着一身非常奇怪的衣服,衣服是淡淡的绿色,上下还挂着新鲜的草,在草丛里一趴,眼力最好的老鹰也很难发现他们的踪迹。 莫莫息看到他们配带着钢刀、弓箭,确实感受到他们的善意,恭敬地问道:“尊贵的客人,请问你们来自何方?” “我们是宋军前锋军探马队,来侦探消息的。” “宋军?请问是哪个部落?” 听到莫莫息的问话,四个人都笑了,其中一人吹了一声口哨,在莫莫息右边一处草丛里,站起了两人,同样的装扮,露出友善的笑容。 过了一会,有两人骑着马,牵着十余匹上好的战马,从远处疾驰而来。 “我们不是哪个部落的,我们来自南边大宋国。我叫折彦质,他叫博济长空!”带头的露出一口白牙,笑吟吟地说道。 “我叫莫莫息,是达不里吉头人家的马奴。”看到眼前这位高大英武的宋国将领,莫莫息突然觉得自己相形见绌,有些自卑,半嗫半嚅地说道。 “莫莫息,你们是阻卜人哪一部?” “我们是鞑靼人达兰答巴部。” “鞑靼人?” “是的,我们自己称呼都是鞑靼人”莫莫息特意把这个词着重念了几遍,发音确实跟阻卜人不同。“阻卜人是契丹人称呼我们的名字,他们舌头没有捋直,发的音不对,又不知道改,就这么胡乱叫。” 折彦质忍不住笑了:“原来还有这段典故,博济长空,你知道吗?” 博济长空还未开口,先晃了晃头,满头的小辫子在空中甩来甩去,看得莫莫息好生羡慕。 在草原上,梳辫子是富足的象征,只有贵族才这么干。因为只有他们才有时间和仆人帮忙打理头发,才会留得长发。 普通人和穷人哪里有时间和精力去打理头发?为了避免长虱子,干脆把头发大部分都剃光,只留下前面或后面或左右两边一点头发,展示雄性风采。 “听我的父亲说,我们蒙古各部,跟南边的克烈人、塔塔儿人等部一样,都是出自九姓鞑靼。不知多少年前,九姓鞑靼居住在鲜卑山(大兴安岭)以西地区。当年九姓鞑靼和九姓乌古斯联合反抗突厥人。突厥人衰败后,九姓乌古斯从漠北越过金山向西迁移,再无消息,漠北成了回纥人的地盘。” “居住在鲜卑山以南的契丹人崛起后,到处抢占地盘,我们九姓鞑靼部被迫向西迁居。其中分出六姓,依附于回纥人麾下。我们蒙兀室韦,迁居在三河(斡难河、卢朐河、土兀刺河)上游和不儿罕山,分出博尔济锦、札答剌、弘吉剌等部,以蒙兀自称,久而久之就被称为蒙古诸部,分尼鲁温蒙古和迭列列斤蒙古。” “后来黠戛斯打败了回纥人,回纥大部南迁,依附他们的六姓鞑靼,趁机占据了漠北。陆续发展成了克烈亦惕部为首的鞑靼九部、塔塔儿六部以及被称为阴山阻卜或白鞑靼的汪古部。” 说完后,博济长空抬起下巴,得意洋洋地向听得入神的莫莫息瞟了几眼,脑袋上的小辫子甩得就跟被不停驱赶蚊虫的马尾巴一样。 莫莫息先是气馁了一会。这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家伙,居然知道这么多东西。 很快又想通了,这家伙一看就是贵族出身,世世代代的祖父用不着风雪天去远方送信。老一辈积累下来的经验和知识当然可以一代代传下来。 知道的自然比自己多。 “鞑靼人少年,你知道你们达兰答巴部的主帐在哪里?”折彦质问道。 “在杭海岭脚下,答拜刺河和扎不罕河源头之间。沿着答拜刺河向北,骑马走两个日起,一个日落就到了。” “嘿,你居然还知道?你去过?”折彦质笑着问道。 “我们达不里吉头人每年要去部落主帐送贡品,我十四岁那年,跟着父亲替头人当前导。” “哦,那你们达不里吉头人的帐篷在哪里?”折彦质又问道。 “从这里向北走,骑马从日头刚刚升起走手肘的位置。”莫莫息毫不迟疑地说道。 他心里对头人没有任何的忠诚感。 以前只是厌恶贪得无厌、骄横凶狠的头人,自从逼着爷爷在风雪天去远方送信后,在莫莫息心里变得无比恶毒,他恨死了这个头人。 博济长空看着莫莫息,目光闪烁,语气有点不善,“你恨你的头人?” “恨死了!”莫莫息忿然地答道,把自己爷爷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还有平日里如何欺凌自己一家子的事情。 说到后来,莫莫息的目光在折彦质、博济长空的脸上闪了两下,“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的来历,但是我相信,你对达不里吉头人,肯定没有对我这么客气。” “哈哈,你这小子,有点意思。”折彦质看着个头不高,黑瘦却格外精干的莫莫息,意味深长地说道。 “博济长空,我带人去摸摸那个头人的老窝,你带一个人留在这里,等待前锋军。” 折彦质先派人回去报信,自己带着几人策马向北奔去,博济长空带着一人留在这里。 三人坐在一圈,你瞪着我,我瞪你,沉默了好一会,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最后,第三人受不了这种寂静,起身说道:“我去周围看一看。” 说罢,上马径直离去,在周围绕着圈子。 又过了两刻钟,博济长空终于耐不住,先开口说道:“我父亲是蒙古博尔济锦部的,争斗时被克烈部抓住了,就留在那里娶妻,生下姐姐和我。后来你们克烈部” “我们不是克烈部,我们是达兰答巴部,克烈部只是我们鞑靼九部的头马,他们部落首领克烈大王是我们的鞑靼大王而已。”莫莫息纠正道。 博济长空难得地没有反驳,而是接受了他的纠正。 “嗯,是你们的鞑靼大王。他准备起兵打辽国” “辽国?就是东边的契丹人?居然打他们,想不到克烈大王这么有骨气,真是一条汉子。” 听到莫莫息的话,博济长空有些尴尬了,这话还怎么往下聊?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八十七章 金戈铁马践燕然(三) 可是话都聊到这个关头,不往下说,博济长空觉得自己会憋疯的。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莫莫息,猜测他是不是克烈大王磨古斯的拥趸? 应该不是吧。 博济长空在克烈待过几年,又跟着父亲举家迁移,在漠北草原上走过很多地方,知道这里的实情,觉得莫莫息不可能是磨古斯的拥趸。 隔着好几层呢,要崇拜也只是崇拜本部落里最勇武的人。对于一位马奴而言,克烈大王等于是天边的人,崇拜他干什么? 博济长空迟疑了一会,决定还是把话题继续聊下去。 “我父亲觉得这事靠不住,就带着我们一家人南下,去了居延海,后来又去了西海你知道居延海和西海吗?” 莫莫息摇了摇头,“居延海和西海在哪里我不感兴趣,我现在又不要去哪里。我只是想问问就是随便问问你父亲为什么觉得克烈大王打辽国的事情靠不住?” 博济长空一听来了精神,神采飞扬地说道:“前些年,西阻卜人,嗯,西鞑靼人耶覩刮部,因为难以忍受契丹人的欺压,率先起兵反抗。” 莫莫息点了点头,“我听祖父说起过。他说草原上生活本来就艰辛,契丹人还要层层欺压,等于要剥了我们的皮去做衣甲,拆了我们的骨头去熬油。” “这样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而且这些年,契丹人在草原上的传说越来越少,早晚会有人挑起这个头。想不到耶覩刮部先跳了出来。不愧与我们同为九姓鞑靼。” 博济长空感叹道:“你的祖父正是个睿智的人。” 莫莫息被这席话击中痛处,低着头暗自神伤了一会,然后抹了一把眼泪,冷声道:“请继续。” “好!”博济长空对这位同龄人越来越有好感。 “我父亲说,克烈大王不出手帮助属下部落,冷眼旁观,坐视耶覩刮部被契丹人驱使着塔塔儿人打得大败。那时就已经失去道义了。” “后来看到契丹人只是驱使草原上各部镇压,根本派不出本部主力来,克烈大王觉得有机可乘,便借口辽军和塔塔儿人误伤了己部,出兵打契丹人。他打契丹人不想着为受欺压的各部落伸张天理,只顾着烧杀抢掠,不分青红皂白。这样的手段,跟契丹人和塔塔儿人有什么区别?” “我父亲说,草原上不会有部落去帮助克烈大王,他早晚要败亡。为了避免被他祸及,我父亲便带着我们一家人南下” 听到这里,莫莫息狠狠地点了点头,“你的父亲是位智者,跟我的祖父一样,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智慧。” 听到莫莫息夸赞最敬重的父亲,博济长空露出了笑脸,对莫莫息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决定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让他有个绝佳的机会。 “你只要跟着我们陛下干,以后再也不用做马奴了。你知道吗?我姐夫以前就是马奴,河湟羌人部落的马奴,做了十几代马奴。前几年,我大宋天子收复湟中之地,提携我姐夫加入骑兵队。” 提到姐夫的事情,博济长空是口水直飞,眉飞色舞。 “我姐夫舍得用命,多次立下大功获得骠骑大勋章。你知道骠骑大勋章是什么吗?” 看到莫莫息又一次摇摇头,博济长空更加起劲,双手在空中比划着,动作十分夸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比画他家的月亮有多大。 “就是那么个圆牌牌,金银打造。有了那个牌牌,想见枢密院使、太宰你知道枢密院使和太宰吗?不知道?我跟你说” “就是我大宋天子手下专管文武最大的官。我姐夫想见就见。就算是见皇帝陛下,也是直接禀告,不得阻碍。那个牌牌挂在脖子上,什么宣徽院使、各翼护军、左右万户,又或者左右将军,见到我姐夫都得先行礼” 一通神吹后,博济长空一脸自豪地说道:“你知道我姐夫现在是什么官?” “头人?”莫莫息试探着问道。 在他心里,头人是很大的官了,而达兰答巴部落首领就是天了。 “呵呵,头人?呵呵,只管着几十帐的头人?呵呵——呵呵”博济长空连声地冷笑。 随即身子往前一探,伸出右手,猛地往上一划,一直划到天上,好像这样子把他姐夫的官职给画了出来。 “我姐夫现在是千户。知道什么是千户吗?管着一千正户,还有四千多副户,加上附从(马奴),足足七千帐。” “七千帐?七千个帐篷?”莫莫息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嘴巴像是被什么撑开了,怎么都合不上。 “比我们达兰答巴部落的人还要多。你姐夫,比我们部落首领还要大?” 看到终于把莫莫息吓唬住了,博济长空觉得自己打了一个大胜仗,得意地笑了。 “当然了。你们达兰答巴部落首领算个球啊!他手下的骑兵有赤仓打造的钢刀吗?有咸阳定制的弓箭吗?有兰州组装的皮甲吗?有凉州出产的马鞍吗?” “他手下的骑兵出征打仗时,身后有高轮厢车吗?上面载满了帐篷、兵甲、弓箭和煤球。身后有驮牛和骆驼吗?上面驮满了干粮、盐巴和茶叶。路途艰辛的时候,还驮满了一袋袋的水。” 听着博济长空这无比炫耀的话,莫莫息被震惊地三观稀碎,脑子混乱。 这是去出征打仗吗?比我们首领大人出巡还要阔绰。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莫莫息脑子还是一片混乱,稀里糊涂地问出一句话:“驮了这么多东西,要是回去时不就空荡荡的?” 博济长空笑着答道:“回去的时候就载满战利品。皮毛、牛角牛筋、宝石还有女人” 说到这里,博济长空眨了眨了眼。 这个可以有。 莫莫息也眨了眨眼,心绪慢慢地平息下来,便追问道:“你姐夫真的是马奴出身?” “当然是马奴出身,这个事朱雀旗上下数十万人都知道的。” “嗯,那我也要跟着大宋皇帝去打仗!千户不敢想,我要做个百户。”莫莫息狠狠地扯下一根草茎,放在嘴里咬了起来。 “好事!我们官家正在招募草原上的英雄豪杰,最欢迎你这样的。跟着我们官家,肯定能做上百户。对了,你要是做了百户,要怎么样?” “娶了钦察末大叔的女儿,察兰琴,我们拜答剌河畔最美丽的花。” “有志气!”博济长空挑起大拇指说道。 在周围巡视的第三人策马过来,大声道:“前锋军到了!” 莫莫息和博济长空几乎同时弹起身来,飞奔到各自的坐骑前,然后翻身上马,策马跑到南边的山丘上。 在那里,莫莫息看到了让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八十八章 金戈铁马践燕然(四) 首先出现在莫莫息眼前的,还是他见过无数遍的大草原。青色的草原,翠绿得像是用水洗过的。 从北流向南的拜答剌河还在那里静静地流淌着,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际。 在这片熟悉的草原上,莫莫息看到了三条比拜答剌河还要宏伟的长流。他们相隔数十里,像河流一样蜿蜒而来,静寂中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等到近到一定距离时,莫莫息看得更清楚,觉得自己看错了。来的人身披着赤色的外套,他们如同无数的星星之火,聚在一起成了三条火龙,缓缓向这边而来。 由于离得比较近了,三支队伍之间的距离看上去变远了,时不时看到有红色点点,在三条火龙之间来回地奔跑,仿佛春天里草原上摇曳的野花。 蓝天白云,草原河流,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似乎它们从上千年就定格成这样。而这世上唯一在变的,是这三条火龙。 他们行动看上去很缓慢,但时时刻刻都在前进,没有什么东西能挡住他们坚定的脚步。 莫莫息骑着马,远远地看着这一切,莫名地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一种隔着很远就把你包裹的威压,让你的心底深处,生出一种无法抵抗的畏惧。 因为人多吗?不,那年跟着父亲给头人当向导,去向部落首领进贡。巧好遇到几大部落聚会,数千上万人,不比自己看到的少。 巨大的声势?不对啊。当年部落聚会,数千上万人汇在杭海岭下,喧闹的声音甚至盖住了高大的杭海岭。那也没有让自己如此畏惧。 明白了,是有序和寂静。莫莫息突然灵光一闪。 有序,从三条人流火龙出现到现在,太阳从左肩走到了右肩,可是这三支队伍之间的距离,却一直没有什么变化。 虽然由远到近,三支队伍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但不管如何变动,三支队伍之间的距离,都是一样的,肉眼很难看得出,这两支队伍之间的距离近些,另外两支队伍之间的距离远一些,仿佛三支队伍之间的距离,从一开始就固定住了一样。 莫莫息的眼力很好,他看得出,这三支队伍从一开始就是齐头并进,没有哪支走快了,另外一支又走慢了。 数千上万的骑兵,分成三支,互相之间相隔二十多里,却走得这么整齐有序。莫莫息知道,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兵。 寂静,数千上万的骑兵,聚在一起,人叫马嘶,喧闹不已,声音早就远远地传了过来。可是这三支队伍,都快要走到跟前了,除了无法消散的哒哒的马蹄声,还是那样寂静,就跟旁边的拜答剌河一样。 莫莫息记得祖父跟自己说过,草原上最可怕的狼群是两种。一种是不动声色,悄无声息能潜行到你鼻子跟前。第二种是行动有序,训练有素的。 今天遇到的这支骑兵队伍,似乎跟这两种都挨得上。 又等了好一会,莫莫息听博济长空说,可能过去了一个小时。三支队伍终于来到跟前。 最左边的那支,在拜答剌河的另一边。 河水不深,可能只到普通人的大腿根部,所以对队伍之间的联络根本形成不了障碍。 最右边的在远处,跟莫莫息预估的一样,相隔二十里左右。与他们相遇的是中路军。 几名骑兵先过来,与博济长空交谈了几句,然后叫他们在等着,等后面的主力部队上来。 中路队伍大部队,继续他们的前进,此时,莫莫息听到了欢笑声,有人在喊道:“走了这么久,来唱首歌吧。” 很多人鼓噪道:“对,张录事官,来上一段!” 一位骑马在队伍中的人笑着答道:“好,我就唱上一曲,前些日子跟你们学的一首曲子。” “祁连山雪莲花啊,我要把它带到草原去,让它和我,变成草原上的传说” 博济长空把那人唱的歌,翻译成鞑靼语,说给莫莫息听。 他默然一会说道:“我也想成为草原上的传说,就像我祖父以前传唱的那些传说。” 博济长空狠狠地拍了拍莫莫息的肩膀,自信地说道:“我们会的。” 等到太阳落到手肘时,宋军主力部队赶到。一眼看不到头的牛车、驮牛和骆驼队伍,无边无际的羊群,莫莫息生出一种感觉,所有鞑靼人在他们可汗的统领下,举族向某处迁移。 这种作战方式,与莫莫息此前在祖父嘴里听到的故事,相差甚远。但是聪慧的莫莫息意识到,这种作战方式才是最可怕的,因为他可以跟你耗到底,直到一方彻底失败为止。 莫莫息终于见到了博济长空嘴里一直在念叨的大宋天子,朱雀旗的旗主官家。 他个子很高大,骑在马鞍上很稳当,身子随着坐骑的步伐微微起伏着,显得非常轻松自然。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皮甲,披着一件红色外衫,左腰间配着两把长刀,马鞍右边还放在一把备用刀。一张弓背着他身后,两支箭壶挂在马鞍左右,被绑得结结实实的。 要不是博济长空和周围所有人那发自内心的崇敬,莫莫息还以为赵似只是一位普通的骑兵小头领。 “哈—哈,你是第一位自愿投军的克烈部部众。莫莫息,河边小石头的意思?” 莫莫息觉得赵似的笑声非常爽朗,就像春天的阳光,温暖得能让笼罩在草原上的冰雪全部融化掉。 “这只是你的小名,投了军,成了我玄武旗一员,就得有大名,否则你后续怎么评军功、领俸禄犒赏嗯,朕帮你取一个。” 赵似笑着说道。 “前面就是杭海岭,就是我们中原常说的燕然山,你出生长在燕然山脚下,就姓燕吧。燕万石!你小名叫河边的小石头。小石头虽然不起眼,但是万万千千的小石头聚在一起,就是燕然山。” 莫莫息听着博济长空的翻译,尤其是听到最后一句:“万万千千的小石头聚在一起,就是燕然山。” 他明白,眼前这位大宋天子,是位无比睿智的人,或许只有祖父吟唱过的传说中的英雄,才能媲美。 “谢谢天子!”莫莫息努力地学着博济长空的话,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现在就叫燕万石。” 两人很快就加入到赵似的扈从队伍中。 博济长空啧啧地赞叹道:“官家亲自给你取得名字,以前只有我姐夫一人,看来你也是被上苍看中的人。” 说完,他微微抬起下巴说道:“燕万石,你不要得意,我的名字也是官家改的。” “改的?” “是的,我以前的名字叫博尔济锦长空,官家说太长了,就给我改成博济长空,跟搏击长空同音。你知道什么叫搏击长空吗?就是苍鹰” 燕万石静静地听博济长空说着。 到了达不里吉头人的主账地方,他早早地伏在路边等待着。 赵似骑在马上,用马鞭指着他说道:“朕狩猎漠北,路过你家,叨扰了。今晚设宴,还请头人赏光。一来是给头人压惊,二来是向头人讨份人情。燕万石!” 赵似大声叫道。 博济长空连忙拉着燕万石跑到前面。 赵似指着燕万石说道:“燕万石,莫莫息,你的马奴,响应朕的召唤,自愿投军,为朕效犬马之劳。现在他跟随大军出征,不日还转回来,只要他为朕出阵杀敌,无论立功与否,无论生死,朕都会用牛羊赎出他和他的家人。” 说到这里,赵似的马鞭指了指达不里吉头人,“还请头人好生照顾燕万石的家人,不得轻慢,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要是他的家人有什么闪失,朕好说话,燕万石数万同袍可没有那么好说话!” 听完翻译过去的话,达不里吉头人几乎把头都垂到地上去了,惶恐地满口答应。 “好了,时间不早了,就在这里安营扎寨!”赵似传令道。 随着牛角号悠悠地吹响,近万高轮厢车被拼在一起,首尾相连,居然连成了一道城墙。 在城墙外面,数万驮牛围成一个圈,把数十万羊群圈在里面。六万兵马,一人两至三马,十五万匹战马,按照前锋军左右中三队,中卫军,后卫军各自分区域圈在一起。 数以百计的餐车开始生火。它们主要是熬羊肉汤,热汤配干饼是所有官兵的晚餐。 就连赵似也一样,只是今晚要宴请达不里吉头人,多加了一盘烧烤羊肉。 帐篷按照各军分区安札下来。马车和驮牛上的物资被卸下,连同赵似及其幕僚们的帐篷,都安置在厢车围成的临时的城寨里。 燕万石跟着博济长空,以扈从身份忙前忙后,然后也得到了同样的羊肉汤和干饼,坐着旁边,跟着数以百计的侍卫扈从一起吃。 “你们官家一直这样?”燕万石悄悄问道。 “是啊。”博济长空一边吃着,一边答道。 “跟大家一样披甲骑马,住一样的帐篷,吃一样的饭?” “没错啊,我们官家都一直这样。听我姐夫说,他当年还跟着官家一起冲锋陷阵过。” “我刚才看到,官家下马时,不像我们头人首领,需要奴隶上前去弯腰用背做台阶?”燕万石又问了一个问题。 博济长空吃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把自己的故事跟燕万石说了一遍,“官家当时跟我说,我们是他的勇士,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没有人能踩踏我们的脊梁和后背,他也不行。” 燕万石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才悠悠地说道:“陛下居然如此普通,他的威仪,怕是连达兰答巴部首领都抵不上。” “正因为陛下同甘共苦,赏罚分明,我们才如此崇敬他,愿意为他出生入死。他表面上的威仪,可能连达兰答巴部首领都抵不上。可是那位首领到了我们官家面前,只会瑟瑟发抖像是受惊的兔子。”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八十九章 气吞万里势如虎(一) 达兰答巴部首领麻布思林在赵似面前,确实畏畏缩缩的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换位思考下,突然有人带着三四万全副武装的骑兵——他的手下数了七八遍,越数越多,最后还是决定以三四万为准。 驮着帐篷,赶着牛羊,突然到了你家,笑呵呵地说是来做客的,换做是你,你不胆战心惊? 天可怜啊,达兰答巴部男女老少,加在一起才不到一万人。 “草原上的生活苦啊!没有美酒,没有好茶,连最新出来的雪霜糖,都难以见到。还蚊虫日夜绕着你不说了,真是天见犹怜啊!”赵似一脸怜悯地说道。 麻里思台听完翻译,心里泛着嘀咕,草原上生活确实苦,可你知道这么苦,还干巴巴地跑来干什么,安逸日子过得太滋润了,想着来找苦吃。 但是脸上堆满谄媚笑意的麻里思台讪讪地说道:“这都是长生天的安排。” 赵似看了他一眼,递过去一碗酒。 麻里思台恭敬地双手接过,脸上最靠前的器官—鼻子马上受到洗礼,浓郁醇香的酒味让他心神皆醉。 神仙醉!草原上大名鼎鼎的神仙醉! 麻里思台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要不是最后的尊严拦住了他,早就口水逆流成河了。 自从在阿勒巴惕大酋长的王帐里喝过一次后,他就被这香醇浓烈的美酒征服。 那种飘飘欲仙,八荒**唯我独尊的感觉,比自己当上达兰答巴部首领,娶了达里密部最美丽的花朵还要惬意。 可是这“神仙醉”太贵了,经济实力有限,麻里思台穷奢极侈的想法,被一个穷字硬生生地给压制住了。 一月才能喝一斤,这还是麻里思台省掉了其它许多开支。 端着这碗酒,麻里思台深吸一口气,然后仰头一口口喝进嘴里。中间不敢断掉,好像一断掉这酒水的香气就会跑掉。 喝完后,麻里思台微闭着眼睛,细细品味着那种感觉。 烈酒流过喉咙,就像锋利的刀隔开喉管,直落胃里。但是这酒又似天上神药,把刚刚割开的喉管迅速治愈。 那种坏后又好、失而复得的快感,瞬间充盈在心头。 霸道的烈酒在胃里横冲直撞,激得胃部猛烈地反击。几次来回交锋后,一个浓浓的酒嗝,终于从胃里发出。 这一声酒嗝,震得麻里思台上下的关节微微麻酥,浑身舒坦。那股酒气更是直冲脑门,让脑浆子泡在了这酒里。 这是神仙醉喝下去后,马上就能体会到了两种享受。等过到一段时间,酒劲上来,那种整个人像是飘了起来的感觉才是最高的享受。 在那种晕乎乎的感觉中,麻里思台觉得自己是长生天的私生子,草原上第一强人。就连让所有人闻风丧胆的雪原狼群,在他眼里就跟一群小鸡崽似的。 伸手捏死一只,跺脚踩死一头。 看着麻里思台的神情,赵似笑眯眯地问道:“麻里首领,过瘾吗?” “过瘾!”麻里思台毫不迟疑地答道。 “想不想天天过瘾?” 麻里思台眼睛一亮,难道这位南边宋国的官家是个大傻子,来草原布施做善事来了? “想!”麻里思台猛地点头。 赵似笑了笑,却不做声了。 这下把麻里思台架在空中下不来,他的心里就像是钻进了几十只田鼠,不停地挠! 麻里思台冷静下来,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要想得好处,总要付出些东西去。他迟疑了一下,知道这么天大的好处,必须要付出更多代价,所以他犹豫了。 可是停了一会,酒劲上来,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让他惬意舒畅无比,也一下子打开他心里的闸门,**汹涌地冲了出来。 这样的美酒如果能天天喝到,有些代价,我还是愿意付出的。 “大宋官家,请问要怎么样才能天天过瘾?” “搬到我们宋国去。”赵似毫不迟疑地答道,“你现在是达兰答巴部落首领,搬去我们宋国,朕赐你一个宣慰使官职,再封一个光禄大夫勋位,西安、太原、洛阳、开封,随便住。内地的神仙醉,价格是草原上的十分之一,你拿酒当水喝都行。” 麻里思台眨巴着眼睛说道:“大宋官家,那我的部众呢?” “你部落有多少丁口,朕就给你多少亩地。产权归你私有,可传至子子孙孙。以后你有上千亩田地收租,坐着躺着都不会穷了你。神仙醉一天买两坛,喝一坛,倒一坛!” 赵似的话就像迷雾里的梵音,让人的思路不由自主地跟着走。麻里思台咽了几口口水,看到了美好的未来,只是他内心,还是舍不得祖宗传下来的基业。 赵似今生前世,不知跟多少人打过交道,麻里思台的心思几乎都写在脸上了,他如何看不出来。 “麻里首领,你好好想一想,做部落首领,最大的好处就是成为人上人,吃香的喝烈的。可是在草原上,你就算做了人上人,又如何?你过的日子,怕是连西安开封城里一位普通人家都比不上。” “人家是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穿就穿,想玩就玩。麻里首领你呢?除了羊肉、马奶,你有什么吃的喝的?就算神仙醉,也要掐着手指头算。而且草原上风险大。比如克烈部首领磨古斯,前些年还是你们鞑靼九部的共主,尊贵的克烈大王。现在呢?” “听说他是被钉在木驴(攻城车)上,被千刀万剐凌迟而死。真是——惨啊!还有耶覩刮部,就是晚交了几个月贡品,就被契丹人抓了典型,煽动和唆使其它各部攻打他。听说该部首领及其子孙被五马分尸,妻女被分给其它部落为奴。” 赵似的话让麻里思台不由动容。 这些血淋淋的事实确实发生过,宋国官家没有说谎。而且这些人,实力比自己要强大的多,结果还落得这么个下场。 就算没有契丹人这个搅屎棍,各部落之间也是互相厮杀不休。达兰答巴部落是个小部落,就是依附在阿勒巴惕部麾下才没有被草原上的腥风血雨吞噬。 可是阿勒巴惕部大酋长也不是善人,什么时候动了心思,要把达兰答巴部直接并入阿勒巴惕部里,那自己岂不是一家都要凉凉? 草原上的法则就是如此残酷。 没用的人要不就是去肥沃土地,好来年长出更茂盛的草来,把牛羊喂得饱饱的;要不就是喂狼,让狼群吃饱了不要再来祸害其他人或牛羊。 可是搬到宋国去了,那这一切危险都没用了。就算麻里思台再孤陋寡闻,也知道南边中原的生活,比草原要强许多倍。 有那么多田地,吃喝不愁;官职在身,不用担心被欺负。最关键的是这样的好日子还能长久地过下去。 看到麻里思台,赵似知道他已经动心了,只是缺一个台阶而已。 “如果首领答应了,朕计划把贵部编入玄武旗木獬翼。你可以把你的儿子留下两个,先从甲户、百户做起。只要舍得用命,千户、万户乃至护军,都能做到。首领,到那时,你可就什么都不愁了。”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唱歌的声音,成百上千的人在附和着。大宋官家带着数万兵马,围着自己的部落驻扎着。 这个念头把麻里思台最后一点犹豫也打消了。 他倒上一碗马奶,弯着腰恭敬地走上前去,单膝跪下,举起碗,朗声道:“大宋官家,请接受麻里思台的诚意,从此后,我服从你的命令,就如同遵从长生天的神谕。” 赵似接过侍卫倒上的马奶酒,满意地点点头,这个麻里思台,话说得真体面,真是个讲究人。 旁边的长孙墨离、李纲等人互相对视一眼,官家又故技重施,一手钢刀一手美酒,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 麻里思台一归附,等于千金买了一具马骨,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九十章 气吞万里势如虎(二) “燕万石,你们是怎么养马的?”赵似骑在马上,问着身边的博济长空和燕万石。 燕万石一时没明白过来,博济长空踢了他一脚,把话翻译过去。 燕万石想了想,张口刚说了一句别扭的“官家”,然后就卡壳了。 “算了,你还是用鞑靼语说。你才上了几天识字速成班,还需要继续努力。长空,你给他翻译。” “喏!” 燕万石缓缓地说道:“马儿刚生下来一年左右,我们就开始在草原上训练它们。前后大约要训练三年的时间。按照我们法子训练出来的马匹很听话,很守秩序。千百匹马聚在一起,也不会撕咬乱叫。即便主人下马了,也照样可以驱使,还不会走脱。” 赵似静静地听着,漠北草原上养马的方式,是从匈奴人、鲜卑人、柔然人、突厥人、铁勒人、回鹘人,一代代传承总结下来的,行之有效,最后到了鞑靼和蒙古人手里被发扬光大。 “我们养马一般是白天并不喂草料,到夜里才开始放牧。观察原上的草青枯变化,在野外放牧,到拂晓时再来搭鞍乘骑。我们出征时每个人都有好几匹马,每天轮流骑乘,所以马儿不会疲惫。” “朕看你们的车子跟我们有些不同啊。”赵似又问道。 “回官家的话,我们鞑靼人的车子也是以牛驮拉,小的祖父说过,他见过最大的王,拉车时用前后两组各十一头牛并排拉动。” “哈哈,跟朕的车子比如何?”赵似扬起马鞭,指着后方说道。 在后面远处,一辆巨大的车子在缓缓移动。 从远处看,它是一座巨大的帐篷,安在一辆有二十四个高大轮子的木车上。分三层,下面两层是木栅栏和木棚,专门给护卫警戒的军士们用的。在最上面一层,一个圆形的帐篷立在那里,里面围坐十几个人都绰绰有余。 前后六排,共三十六头牛拉着这辆巨大的车子,在缓缓前进。 “绝不能比!一个是马车,这个是拉动的城寨。”燕万石老实答道。 “格物院给朕设计了一辆马车,那才是移动的城池。共三十六组高轮,分三层,需要一百二十头牛拉动。只是可惜这次来得匆忙,那辆车来不及运到居延海组装。等下回朕来漠北狩猎,一定带上。” “陛下,那请允许小的给陛下赶车入值。”燕万石恭敬地说道。 博济长空翻译的时候,忍不住看着好友,这家伙,怎么这么会说话呢? “好!哈哈!那君臣两人就约定好!”赵似爽朗地应道。 长孙墨离和宇文虚中策马跑了过来。两人目光在燕万石和博济长空的脸上转了转,露出笑容,点头打了声招呼。 燕、博济两人做扈从也有过一段时间,知道两位先生有要事禀告,连忙驱马离开一段距离。 “陛下,我们确定了忽儿札胡思与别贴乞部的合只儿汗会盟地点。”宇文虚中禀告道。 他和谭世绩已经正式成为长孙墨离的副手。 谭世绩协助长孙墨离,为赵似处理机要文字,往来承宣;宇文虚中协助长孙墨离,为赵似分析情报,出谋划策。 “别贴乞部的合只儿汗?这又是谁?”赵似诧异地问道。 “陛下,粘八葛部,也就是乃蛮部,其实也是十来个部落组成的联盟,最强大的是别贴乞部,次一点的叫古出兀惕部。”宇文虚中答道。 哦,原来如此,赵似明白了。 小部落依附在大部落麾下,大部落再依附更大的部落,然后这几个骨干部落组成一个联盟,推举实力最强大的部落首领做共主。对外同进共退,这在漠北草原是常态。 “你们继续说。” “是陛下。” 宇文虚中应道,往下继续说着军情。 “陛下,归附的麻里思台前几日提供了一个重要消息,达兰答巴部依附的大部落,阿勒巴惕部酋长阿勒巴里欢,十五日前从附近路过,向达兰答巴部索要补给和骑兵。麻里思台提供了一批牛羊,以及三百名骑兵。” “麻里思台跟前来报信的阿勒巴里欢的手下聊过,他说阿勒巴里欢是陪同忽儿札胡思西去办件大事。当时那个手下无意提了一句,忽儿札胡思带了三千人,阿勒巴里欢带了一千人,还有土别兀惕部大酋长土别马哈带着一千人,一起往西而去。” 赵似点了点头,“这很正常,忽儿札胡思是去会盟,不是去砍人的,带五千人,足够壮声势了。我们派去确定消息的探马回来了?” 宇文虚中连忙答道。 “是的。陛下猜测的没错,忽儿札胡思去和乃蛮部会盟的地方,在扎布罕河和豁黑水之间的麻出浑海畔。我们的探马拿着麻里思台的信物,跟达兰答巴部的那三百骑兵接上头。他们确定,忽儿札胡思是跟乃蛮族别贴乞部的合只儿汗会盟。” “那三百骑兵还说,有传言,忽儿札胡思请求合只儿汗把妹妹嫁给他。可是忽儿札胡思这两年娶了不同部落的十几位妻子,合只儿汗有些嫌弃,就没有答应。” 赵似乐了,“忽儿札胡思为了收拢力量,笼络盟友,以自己为筹码,四处娶老婆,有点用力过猛啊,十几个妻子” 说到这里,他猛地抬头,看到长孙墨离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两人配合多年,早就心有灵犀,赵似一眼就看出长孙墨离的心思,笑着说道:“不仅朕要纳几个妃子回去,你们这些幕僚,还有高世宣、王舜臣、斛律雄、杨惟忠、折彦质、杨宗闵随驾的诸将,有一个算一个,都要娶一两个回去。” 长孙墨离也笑了:“怕是也有不愿意,年纪不小了,儿女都大了,不想折腾了。” “那就招女婿、娶儿妇,大家都要为大宋做出贡献,捐出一个人来,自己不行,儿女顶上。” 赵似哈哈大笑。 宇文虚中在旁边讪讪地听着,等两人开完玩笑,继续问道:“陛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赵似转过头,故意问道:“叔通,你觉得怎么办?” “克烈部的忽儿札胡思和乃蛮部的合只儿汗都在麻出浑海畔,他们最多只有五千人,我们有三万正兵,加上副兵有六万,雷霆一击之下,必能大败他们。只要把他们抓住,就能逼降其部。” 听完宇文虚中的侃侃而言,赵似点了点头,“这个想法还算可以,不过在朕看来,不算最佳。草原上,实力为尊,忽儿札胡思为什么还能活蹦乱跳,到处娶老婆拉盟友?” 宇文虚中眼睛一亮,“听麻里思台说,因为麻古斯起兵反辽时,驱使的都是朱力斤、董鄂亦特、撒合夷三部的兵马。本部克烈亦惕的兵马损失很小,包括听话的土别兀惕、阿勒巴惕两部,也没有损失多少。” 赵似点了点头。 “没错!所以磨古斯被塔塔儿人抓住,交给契丹人处死。他儿子忽儿札胡思很快就能跳出来,振臂一呼,马上有十几个部落送女子来给他做老婆,结成同盟。为什么?因为克烈部实力未损,还是阻卜人诸部中数一数二的势力,大家都要卖他面子。” 宇文虚中兴奋地说道:“陛下,那我们就” 赵似手里的马鞭猛然向下一挥,仿佛把前方的燕然山劈开。 “忽儿札胡思的禹儿惕(领地)就在燕然山那边的哈剌和林河,从那里到斡耳罕河和土兀刺河,是燕然山地区最肥沃的地区,也是漠北草原历代汗庭所在地。现在这块风水宝地,朕看上了!传令!” “斛律雄率一万骑兵,越过燕然山,直扑哈剌和林河畔。其余主力,立即向东南调头,绕过燕然山,进攻斡耳罕河与土兀刺河之间的克烈部主力。” “喏!”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九十一章 气吞万里势如虎(三) 斛律雄端着单筒望远镜,看着二三十里外的地方。 远处,雄伟的燕然山在那里已经平缓成一个不高的山坡,滑向更远处的哈剌和林河。地上茂盛翠绿的草地,彷佛是一张无边无际的厚绿毡毯,在阳光下闪着油光。 斛律雄的望远镜,从远处的哈剌和林河畔扫过来,在山坡上转了一圈,看到了三座巨大的毡包。它们成品字排开,白色毡皮在阳光下闪着耀眼明亮的光,彷佛三口刚出窑的白瓷圆碗倒扣在山坡上。 包顶上的牛头骨和三束牛尾纛,显示着它们至高无上的权威。 围着这三顶白色大毡包,稀稀落落地坐落着数十个灰白色的毡包,要小了一半,彷佛用了很久的灰陶圆碗被倒扣在周围。 女人们在毡包前忙碌着。 挤马奶、修理马具、晾晒衣物 马儿散在各处,低着头安静地吃着肥沃的青草。 小孩们在毡包之间跑来跑去,三五成群。有的在捉迷藏、有的在争论着什么,还有的围着马儿在说着什么。 隔得再远,他们银铃般的欢笑声,似乎都能从草地和毡包顶上飞跃过来,飘进你的耳朵里。 这一切从斛律雄望远镜的镜头里浮现。 由于凸透镜的缘故,清晰的视界非常小,只有中间的那么一小块。周围的视界显得模湖,还泛着一圈黄色的散光。 让斛律雄在望远镜里看到的一切,恍忽晃动,彷佛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真是祥和宁静啊。”斛律雄缓缓收起望远镜,感叹了一句。 他转过身来,在后面有十几位参军和千户纷纷收起各自的望远镜。 “都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众人齐声答道,但不是很大,似乎担心被二三十里外的克烈部王帐里的人听到。 “好!”斛律雄示意一位参谋打开一张简易地图,摊在石头上。 “这里是克烈部的王帐,有三顶白色大毡包,里面住着的应该是忽儿札胡思的妻儿老小。”斛律雄指着地图上的三个圆点,在虚空中画着圈。 “周围这数十个帐篷毡包,应该是忽儿札胡思的亲近心腹们所住,都是他的铁杆。” “许光良!” “在!” “你率领所部,直冲这里。不要客气,一直杀到这些人不敢再站立,手里没有兵器。我们掏了忽儿札胡思的老窝,已经是不死不休,不要指望他的这些亲近心腹们会投降。”斛律雄杀气腾腾地说道。 “喏!”许光良应道。 “野利湟右,赫连宝树,勃利曲西!”斛律雄又点了三位千夫长的名字,继续下令道。 “在!” “你们三人,各率本部,分左中右三路,直插哈剌和林河畔,把忽儿札胡思的禹儿惕给老子扫荡干净。” “喏!” “吐谷山西、拓跋川南!”斛律雄又点了两位千夫长的名字。 “在!” “你们两个,各率所部,一个沿着塔米尔河,一个贴着哈剌和林河,左右包抄,不要让克烈部王帐所部走漏了一个。” 斛律雄双手做出了一个兜住一切的手势,彷佛抱住了一口大缸。 “喏!” 斛律雄继续下令布置,把许光良、野利湟右、赫连宝树、勃利曲西各自的接应千人队都安排好了。 “好了,军令已经下达,你们各自回到所部,悄悄达到指定的前进位置,等待号令一起进攻。”斛律雄顿了一下,神情肃穆地说道:“诸位,陛下就在哈剌和林河的另一边,他期待着大家胜利的消息!” 许光良等人脸色也变得无比肃穆,齐声应道:“朱雀陵光,永翼天南。” 忽秃黑台赫里克只是磨古斯的妻子,她居住在三只白色大毡包中最里面那个。 磨古斯被塔塔儿人出卖,死在辽人的手里。按照漠北的习俗,磨古斯一死,赫里克只连同克烈部所有的财产一起,被忽儿札胡思继承。 但是赫里克只用聪明智慧,杀死了塔塔儿人大首领纳兀儿不亦鲁汗,为夫报仇,赢得了克烈部和鞑靼人的尊敬,进而被忽儿札胡思安置在这座磨古斯曾经住过的毡包里,以示尊荣。 忽儿札胡思带着亲卫部众,赶去麻出浑海畔,与乃蛮部合只儿汗会盟,好向塔塔儿和蔑儿乞部宣战,以报父仇的名义重振克烈部威名,抢夺更大的牧场和更多的牛羊奴隶。 赫里克只同意忽儿札胡思向塔塔儿和蔑儿乞部开战,以此立威,渡过克烈部新旧权力交接的危险期。 草原上的尊重和威势,必须用鲜血来浇灌。 磨古斯当年反辽,就是为了想做漠北草原上的大汗。虽然他看准了时机,摸准了契丹人已经腐朽不堪,没有多少力量深入到草原上。 但是他没有想到,契丹人是如此的狡诈,挑拨扇动了原本一起反辽的塔塔儿人和蔑儿乞、札答阑部。 结果札答阑人袖手旁观,塔塔儿人当了急先锋,蔑儿乞人暗中相助,帮助少量的契丹军队打败了克烈部,还捉住处死了磨古斯。 不过当时磨古斯听了自己的劝告,留了一手,带去打仗的主力是朱力斤、董鄂亦特、撒合夷三部的兵马,克烈本部和亲近的阿勒巴惕和土别兀惕两部,损失不大,这才有忽儿札胡思东山再起的本钱。 虽然朱力斤、董鄂亦特、撒合夷三部离心离德,变得疏远,但是赫里克只知道,只要克烈部足够强,这三部再如何,都得听从忽儿札胡思的调遣指挥。 但是赫里克只反对忽儿札胡思与乃蛮人合只儿汗的会盟。 她觉得凭借克烈部以及其它五部的力量,足够击败塔塔儿人和蔑儿乞人,何必要跟乃蛮人结盟。不仅要分战利品给人家,还壮乃蛮人的声势,甚至会引起草原上其它部落的议论—克烈部的忽儿札胡思靠了乃蛮人的帮助才报了父仇。 这显得克烈人和忽儿札胡思多无能! 可是忽儿札胡思不听。 他热衷于到处结盟找帮手,手段就是娶该部落的女子,好像把草原上有数的部落首领的姐姐妹妹或女儿都娶回家,他就能成为草原大汗。 赫里克只觉得可笑。 为了利益,父子兄弟都能翻脸,何况如同财产一般的女人。 可惜,现在是忽儿札胡思当家做主,她这个继母,已经没有什么话语权了。 “呜呜——呜”,低沉的牛角号声悠悠传来,彷佛从北边冰火荒原传来的凛冽大风,向驻地席卷而来。 赫里克只脸色大变,她快步走出毡包,向四周眺望。 只见无数的红点,从燕然山方向蔓延而来。他们密密麻麻结成一片又一片,彷佛秋高气爽时草原上的大火,汹涌呼啸着向这边卷过来。 “快发警报!迎战!”赫里克只大声叫道,可惜的她声音,被低沉密集的马蹄声淹没。 第九十二章 气吞万里势如虎(四) “大贵人,大贵人,强盗,不知哪里来的强盗杀了进来。”几个留守的贵族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对着赫里克只叫道。 “强盗?”赫里克只冷笑了一声,“谁家的强盗如此有纪律?在进攻的时候,没有呼叫乱吼,只有沉默和马蹄声?谁家的强盗人人都有皮甲,刀弓齐备,还披着赤红色的外衫?谁家的强盗像一群熟练的猎人,分成几路,还分出部分兵力远远地包抄,把我们当成草原上的兔子、野狐来围猎。” “大贵人,你的意思是契丹人杀过来了?”留守贵族满脸是汗,惊恐地问道。 “契丹人要杀到漠北,马儿忽思汗(磨古斯)时就已经杀过来了,何必等到现在。” “那会是谁?” “听说南边一直有跟我们做生意的党项人,这几年被中原的宋人打得节节败退。说不定就是他们。”赫里克只若有所思地说道。 “怎么可能?听说宋人羸弱,又缺少骑兵,怎么可能来到漠北?”留守贵族不敢置信。 “宋人羸弱,是契丹人和党项人说的,我们没有亲眼见过,谁知道他们说得是真是假。何况国家的实力,就跟草原上的风,一会是北风,一会是东风,一会是南风,谁说得清楚。缺少骑兵,我听游唱诗人说起过,这天底下,有广袤草原的,不止漠北,还有很多地方。” 说到这里,赫里克只的眼睛里闪着光,“党项人这几年在草原上几乎销声匿迹,说明他们被打得很惨,输得精光。而打败他们的宋人,就彷佛是苍鹰。雄鹰的眼睛,不会只盯着即将成为猎物的党项人,他们会把目光投向更远。” 留守贵族还是不敢相信,但是火红色的骑兵已经杀进了牧场驻地。他们挥舞的马刀就像镰刀,毫不怜悯地收割着四处奔跑的族人的性命,彷佛秋天收割牧草一样。 张弓射出的箭失,又准又狠。疾驰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彷佛踩在他们的心头上。 “大贵人,他们足有上万人。”留守贵族一眼看出了对手的虚实,尖声叫道,“大汗的宿卫军被带了出去,主力又在哈剌和林河那一边,等不及了。我们还是先投降吧。只要留得足够的干草和牛羊,再寒冷的冬天也能熬过去。” 赫里克只坚定地摇摇头,“马上投降,这是在取死。这是一支不明来路、不知底细的新势力,跟草原上其它势力不同,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如果就此投降,他们可能会看不起我们,觉得没用。必须殊死抵抗,才有机会赢得他们的尊重。” 留守贵族们早就六神无主,听赫里克只讲得头头是道,好像很有道理,便纷纷点头应下。 看着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作威作福,遇到强敌却手忙脚乱的贵族们,赫里克只心里冷笑一声,然后澹澹地说道:“就让那些宿卫和青壮们去抵抗吧。我们就静静地等待,等到时机合适就投降,像你们说的一样,留得足够的干草和牛羊。” 说到这里,赫里克只那双美丽的眼睛在几位贵族脸上扫过,眼角里闪过讥讽之色。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必须保住性命。” 留守贵族面面相觑,心里在疯狂吐着槽。 你是女的,还长得如此艳丽,杀过来的那些不知名胜利者,当然会乐意把你当战利品笑纳。 可我们怎么办? 我们的好日子还没有过够,要是被这些火红的骑兵一刀砍翻,或者一箭射倒,那多冤。 可是看到赫里克只没有再说话了,看样子也不想跟他们说话,留守贵族们交换着眼神,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迅速消失。 赫里克只没有去管这些人,她一直在关注着山坡下、哈剌和林河畔这些骑兵的进攻。 这些骑兵看着四面八方杀进来,散漫无边,其实仔细一看,还是很有章法的。 十一二骑为一队,前面两人是向导。一人持矛,一人持弓,带着自己的队伍在帐篷间和人群里灵活地游走着 这两人只是负责带路,手里的长矛和弓箭,在遇到可见的危险时才会近击远射。他们更多的是负责队伍的方向和速度。 后面有两到四人负责用长矛和马刀,对路过又靠得近的敌人进行攻击;后面还有四到六人,用弓箭对路过遇到的远处敌人进行射击;最后一两人负责殿后,以免被人从后面包抄过来。 数千骑兵,分成数百支队伍,在哈剌和林河畔驰骋着。他们下手极恨,遇到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长矛狠狠一戳,马刀狠狠一砍。转身逃跑的,也难以躲开致命的一箭 他们的骑术和箭十分出众,稍近的目标,坐在马鞍上,把骑弓拉到六七成满,嗖地就是一箭;稍远的目标,夹着马鞍,踩着马镫直身站起来,颠簸的奔跑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拉弓射箭的动作,以及射击的精准。 赫里克只看得出,这些火红的骑兵,兵甲弓箭十分犀利。 手里的长矛,轻轻一戳,就能把一个人捅穿。手里的马刀,轻轻一噼,就能把人砍成血人。手里的骑弓,也比草原上骑兵用的牛角木弓要强,射得又远又准。 这数百支队伍,在带头人的率领下,似乎保持着某种默契。每支队伍之间相隔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尽可能地把敌人全部兜在里面。 有时候,某一区域变得有些拥挤了,然后一阵不明意义的牛角号声响起,没一会,这些骑兵队居然调整了方向,又恢复疏密有间的局面。 数百支小队,彷佛数百把锋利的钢刀,把哈剌和林河畔的牧场和驻地,杀得千疮百孔。 赫里克只没有只顾着看远处哈剌和林河畔的情况,她也密切关注着王帐这边的情况。一千左右的骑兵,如同河畔一样,分成近百支小队,彷佛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犬,杀戮狩猎着。 “去把速忽不台叫来,藏到我的毡包里去。”看到火红骑兵越杀越近,赫里克只沉着地吩咐着侍女,把她所生的不到十岁的儿子藏好。 骑兵越杀越近,赫里克只看到前面的毡包,忽儿札胡思的二十几个妻子和儿子,英勇地举着马刀,或步行、或骑着马,向敌人冲去。 他们大声叫喊着,彷佛这样就能把敌人吓住。或者只是给自己壮胆。 但是他们徒劳的进攻就像是几株枯草,在铺天盖地的的秋原大火中,迅速化为灰尽。 有骑兵冲了过来,赫里克只举着磨古斯的纛旗,大声喊道:“我是马儿忽思汗的妻子,我请求得到尊重!” 这些骑兵似乎听不懂赫里克只的话,只是看到她和身后的侍女都没有武器,又看到那柄高高的挂着三支牛尾的纛旗,也意识到什么,把赫里克只围了起来,然后去叫人。 许光良策马跑了过来,赫里克只见到他是首领模样,把刚才的话又喊了一遍。 “直娘贼的,这婆子叫的什么?燕万石!博济长空!快把这两个撮鸟叫来!” 博济长空很快和燕万石一起赶到,他们脸上满是兴奋,身上还有血迹。 许光良指了指赫里克只,对博济长空说道:“听听这婆子说了什么?” 听完后,燕万石脸色肃然,变得十分恭敬。 博济长空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千夫长,她说她是克烈部马儿忽思汗,也就是磨古斯的婆娘,希望见到我们陛下。我答了,说我们官家是长生天之子,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她虽然是贵人,但是还没有资格直接觐见我们的陛下。” “答得好!不愧是我的小舅子,跟我一样明事理。来人,先去禀告斛律护军。再来几个人,封住这个毡包,其余的人,继续杀敌!” “喏!” 第九十三章 剑覆岭北大风歌(一) 在哈剌和林河的东北方向,也就是哈剌和林河有塔米尔河汇入,变得更宽阔后改名的斡耳罕河,与另一条支流—土兀刺河之间,这片广袤又肥沃的草原,是克烈部主力牧场,大部分的部众在这里放牧生息。 “高世宣,你率五千左路军,沿着斡耳罕河;王舜臣,你率五千右路军,沿着土兀刺河。左右并进,扫荡克烈部。杨惟忠,你率五千,迂回包抄,堵住他们北逃的去路。折彦质,你率一千骑,在左边游弋;杨宗闵,你率一千骑,在右边游弋,剿杀堵截两边越河逃跑的部众其余诸部,护卫本部” 一切都布置好后,赵似沉声道:“诸君,这是我大宋朱雀军在漠北的第一战,请诸位奋勇杀敌!扬威岭北!” “喏!” 过了两刻钟后,各部到达出发的指定位置。赵似对侍卫说道:“传令,吹响号角,全军进攻!” 数十支牛角号被吹响,悠悠的号声仿佛大风,裹挟着无尽的杀意和威势,向草原各处席卷而去。 “其疾如风”的竖旗被高世宣所部高高举起,五千骑兵分成五十支百人队,如同一条火龙,向前疾驰;“侵掠如火”的竖旗被王舜臣所部高高举起,五千骑兵如同一股赤色的洪水,向前涌去。 从这两支队伍中,时不时分出一支百人队,向中间的克烈部牧场扎去。渐渐地编织成一张密集的红色大网,把克烈部本部都裹在里面。 这里地域广袤,有足够的缓冲时间让克烈部组织起抵抗力量。 只见或数十人,或两三百人聚在一起,挥舞着马刀,张弓搭箭,驱使着坐骑,向朱雀军勇敢地冲去。 双方很快就撞在了一起,激起无比激烈的血花—厮杀、惨叫,还有死亡和受伤。 朱雀军反应很快,百人队前导一受阻,后面的队伍马上按照十人一队,分出两翼,向抵抗的克烈部发起进攻。 他们从两边呼啸而过,先用弓箭一阵奔射,射乱克烈部队伍的阵脚。然后观察克烈部队伍在刚才的两翼奔射中哪里最慌乱,或者哪里伤亡最惨重。 掉头回来的两翼会毫不迟疑地挥舞着马刀、挺着长矛冲进去。 如果抵抗的克烈部队伍有数百人,附近几支朱雀军百人队立即会冲过来,协助围攻。 先是奔射,再观察敌军队伍是否乱了阵脚,或者伤亡到非常薄弱?如果都没有,那就在掉头后暂缓冲击敌军,再来一轮相反方向的奔射。 此时再来观察,十有**会寻到空隙,然后再大举杀进去。 这一整套战术,是朱雀军这两年日常训练科目之一。 他们或者互相假扮敌军,在各种地形上来回纵驰演练;或者在秋高气爽时,以狼群、兔群等野兽群为假想敌,在铲除羊群敌人的同时,也在演练着相关战术。 如此高强度训练下,朱雀军几乎把这些战术刻在骨子里。遇到的敌人或情况不同,但杀伤敌人有生力量,进而打败敌人的根本目标不变。 所有的陪戎(士官)、甲长、百夫长和千夫长,都会在下意识做出反应,或者知道该如何去改变战局。 克烈部却不同。 这些敢于抵抗的牧民都很勇敢,但再勇敢,也只是一盘散沙。 他们的大小首领,以及作战勇敢、经验丰富的勇士老兵们,大多数都跟着去了麻出浑海,给他们的新汗忽儿札胡思撑场子去了。 他们的抵抗,完全是凭借着一种勇气和天性。但是没有人组织他们,把他们团结在一起,互相配合。 他们就像一座座孤岛或礁石,被无边无际的火海包围,然后逐一淹没和被吞噬。 在远处,骑马站在赵似身后的长孙墨离、谭世绩、宇文虚中、李纲、赵鼎、叶逊、张绎、李光等人看得上万骑兵在草原上横冲直撞,撞击、厮杀、落马、伤亡,时刻出现着。 马嘶声、惨叫声,还有马蹄声,混在一起,掩盖了斡耳罕河和土兀刺河的水流声,甚至掩盖住了大风吹过燕然山,发出的呼啸声。 这一幕幕看得人血脉偾张。 长孙墨离和谭世绩沉寂如水;宇文虚中拉着缰绳,手指关节都发白了;李纲显得十分兴奋,晒得有些发黑的脸蛋涨红;赵鼎表面十分镇静,但脸上时不时抽动的肌肉,已经出卖他的内心。 叶逊死死盯着战场上每一处细节,两颗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张绎激动得浑身发抖;李光身子晃来摇去,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马上摔下来。 赵似转头看了一圈,各人的神情都映在他的心里。 这些都是栋梁之才,不出意外,自己以后都是要大用的。就是要趁着这次机会,把他们拉到草原上来,在这个残酷的漠北,让他们明白一些圣贤经义里读不到的道理。 效果还不错。 厮杀还在进行。克烈部主牧场有方圆上百里,帐篷有数千顶,部众有两三万人,就算是推枯拉朽,一路纵驰,也需要点时间才能绕完这个地方。 “报!陛下,斛律雄来报,他已经歼灭哈剌和林河畔的克烈部王帐驻地,斩获还在计算中。磨古斯之妻赫里克只及其幼子,举旗投降。” “告诉斛律雄,继续清剿,等待新的命令。” “喏!” 一直杀到黄昏时分,草原上的厮杀才缓缓平息下来。最有勇气、敢于反抗的克烈部人已经死光了。剩下的都是甘于接受命运的人。 朱雀军在草原上来回清理着。 伤者被医治,投降的牧民们在骑兵的指挥下,收拾东西,聚拢牛羊,安抚失去主人的战马。 有的牧民帮着架起锅、点起火,煮起食物来。 尸体被抬上马车,运到某一处,然后堆积在木柴上,一把火烧掉。 在冲天的大火前,十几位随军的僧侣,神情肃穆,齐声高颂起《往生咒》。围在旁边,观看着这一切的牧民们,神情复杂地看着大火。火里可能有他们的亲人。 也有不少人被僧人慈悲的诵经声感化,跪在地上,学着模样,双掌合十,虔诚地祈祷着。 赵似转头对长孙墨离说道:“通知大营驻守部,马上分出一万人前去安抚收拢投降的克烈部众。通知斛律雄、高世宣、王舜臣,各部替换伤员,添补兵甲弓箭,抓紧时间休息。三更时分吃饭,趁着大好月色,向西边的石河和也迭儿河地区进攻,后天日落前,必须把阿勒巴惕和土别兀惕两部的牧场驻地,给朕扫了!” “喏!”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九十四章 剑覆岭北大风歌(二) 赫里克只悲哀地发现,这伙新近闯到漠北草原上的宋人,根本不把威震鞑靼诸部的克烈部马儿忽思汗放在心上,他的遗霜和幼子,更不被当一回事。 开始时赫里克只盛装打扮了一番,让一身正装的速忽不台坐在旁边,肃然地坐在自己毡包的正上首,像要接见臣民的可敦。 可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毡包外逐渐变得安静,应该是仗打完了,还是没有人来找她们。 赫里克只只能叫侍女去寻找宋人的首领,主动求见。可惜刚出去没走几步,就被看守的骑兵恶狠狠地赶了回来。 临近黄昏,赫里克只母子和侍女们饿得肚子咕咕叫,终于有人送来了一锅热乎乎的羊肉汤,十几个烤得又香又脆的面饼。 速忽不台还是少年心性,对很少吃过的面饼很感兴趣。一口下去,嘎吱脆,然后一种面粉和芝麻被熟烤的焦香味,从嘴里迸溅出来,钻进鼻子里,让人难以忘怀。 他不顾面饼热得发烫,哈着气一口气吃了五个,一直吃到撑不下为止。然后还忍不住眼里的馋虫,又灌了一碗加了香料、格外飘香的羊肉汤。 于是速忽不台涨得躺在羊毛毯上,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就像一头小猪,在轻声哼哼。 到了晚上,毡包突然闯进来几个人,二话不说,把赫里克只母子以及侍女们赶上了两辆马车,然后在十几个骑兵的护卫下,向东而去。 月亮当空,照得草原上透亮无比。 可以看到无数的骑兵在来回纵驰,像是有宋人过来接管各处牧场,同时也有另外的宋人向某处集结。克烈部众就像被圈在羊圈里的羊群,安静温顺,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哈剌和林河还在继续流淌着,在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 赫里克只突然惊奇地发现,哈剌和林河面上突然多了一座桥。看上去很简陋,但足以让马车和骑兵鱼贯而行。 辨识了方向,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赫里克只知道,她们所在的地方应该是克烈部的主牧场。 只是马车晃动,把吃得太撑的速忽不台晃得只恶心,然后趴在车窗上不停地呕吐,把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吐得七七八八后,这才有气无力地躺在赫里克只的怀里。 不知走了多久,赫里克只从车窗里发现前方黑呼呼地树立着一座城池,她发誓,几天前她路过这里时绝对没有见到过。 宋人是神人吗?这么快就修建了一座城池? 可是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一座用无数马车,首尾相连围成的城池。 这一招草原上很多人都用过,她就曾经用过。只是宋人的马车高轮木厢,像是特别定制的。连在一起后,不仅有木板封住漏洞,士兵还可以在上面行走巡视。 很快,马车从一座大门里驶进,里面宽阔辽远,别有洞天,真的是另一个世界。 帐篷整齐地排成行行,就像用石灰照着尺子画出来的。各种物资堆在一起,码成了一个个大盒子,再用油毡布裹得严严实实。 可以看到每隔一段距离立着木杆,上面挂着气死灯,横一行,竖一条,组成了道路。 时不时见到全副武装的军士们,排成一队队,在道路上行走巡逻。 马车沿着路灯的指示,很快就行使到某一处大帐篷前。有人上来跟押送的骑兵叽里呱啦说了一番话,然后转身进了帐篷。 过了一会,两个男子从大帐里钻了出来,挑着灯笼走到马车前,掀开门帘,举起灯笼,照着赫里克只母子俩看了几眼。 赫里克只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紧紧地抱着儿子速忽不台。 “你是马儿忽思汗的可敦赫里克只?”那个很威严的男子问道,旁边的男子用流利的鞑靼语翻译过来。 “是的,我要求”赫里克只的话刚说了开头,就被男子打断了。 “我是大宋天子的秘书省侍中长孙墨离,现在安排你们母子俩住下。等方便了,我们陛下自会接见你们。” 等通事翻译完后,长孙墨离察觉到速忽不台脸色不对,举着灯笼凑近看了看。 “他是你和马儿忽思汗的儿子?怎么了?” “他吃得太多,撑着了,路上被马车一颠,全吐了。” “原来如此。安置好后,找个医官来替这小子看一看。” “是。” 安排好后,长孙墨离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他一堆的事情要忙,能抽空跟赫里克只母子俩打个照面,交谈几句,已经很给抗辽英雄马儿忽思汗在天之灵的面子了。 赫里克只母子俩被安置在一个很大的帐篷里,侍女们也没有被分开,被安排住在旁边稍小的帐篷里。 过了一会,刚才那个通译带着一个中年男子过来,说是要给速忽不台看病。 赫里克只趁着医官在给速忽不台把脉,问那个通事。 “你是鞑靼人?” “我是达兰答巴部落首领的儿子,博忽也台,汉名勃律泰。” “达兰答巴部落,听着很耳熟?” “是的,是依附在阿勒巴惕部麾下,在杭海岭以西,拜答剌河畔放牧。” “你们投降了?” “我的父亲把部众献给了至高无上的大宋皇帝陛下,被封了光禄大夫,得了上千良田,已经带着家人南下,准备去富庶的西安城定居。我和哥哥留下,我哥哥成了百户。我跟着宋国商人学过汉语,就成了侍从官,专事通译。” 赫里克只听得出,勃律泰话语里带着藏不住的自豪。 医官给速忽不台看过病,留下几盒行军散以及整肠丸,叫勃律泰转达了他的叮嘱,一天吃两次药,每次是药散一包,药丸两粒。晚上再好好休息,明天就好了。 赫里克只已经彻底清楚对手的实力。 五六万人,全是青壮骑兵,足以单挑草原上任何一支部落。就算马儿忽思汗还在世,集结克烈部所有的兵马,也很难打过他们。 因为赫里克只亲眼见过这些身穿红衫袍披风的骑兵,是怎么打仗的。这是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强兵。 而且她也猜测出,自己母子俩,对于宋人还有利用价值,于是便放下了一半心,安静地在帐篷里等待着。 第三天,赫里克只听到到处响起欢呼声,应该是宋人又打胜仗了。 这次他们打败了谁?回援的忽儿札胡思? 不可能,就算是逃出生天的人跑去麻出浑海报信,快马加鞭到那里也需要两个日出和日落。 那里马上整顿兵马回援,也需要三个日出和日落才能赶到。这才第三天,不可能这么快。到底是谁? 正在赫里克只胡思乱想的时候,勃律泰来了,说皇帝陛下要接见她母子俩。 “博忽也台,宋人又打败了谁?” 勃律泰看了赫里克只一眼,觉得这事众所周知,没有隐瞒的必要,就直接说道:“前天晚上,我们朱雀军占据了克烈本部后,连夜出发,奔袭了阿勒巴惕和土别兀惕两部。刚刚传来捷报,阿勒巴惕和土别兀惕两部的牧场和部众,已经在朱雀军的掌控之下。” 赫里克只脑子嗡嗡的。 宋国皇帝是怎么知道克烈部的底细?哦,有大量像达兰答巴部首领这样的人向他卖好,什么情报不知道? 不过他好狠辣的手段,一出手就把克烈部本部,以及亲近的阿勒巴惕和土别兀惕两部,全部打垮。 赫里克只勐然想到,说不定宋人的骑兵在某处埋伏着,等着心急如火的忽儿札胡思。 她努力让自己变得镇静,然后整理了衣装,拉着儿子速忽不台,跟着博忽也台向这座城池的中心地区走去。 来到一座无比硕大,比克烈部最大的毡包还要大十倍的帐篷跟前,赫里克只听到有人在大声说着话。 “你们都是挑选出来的上有老、下有小,又识路的克烈部牧民?嗯,不用怕,只是叫你们去给朱力斤、董鄂亦特、撒合夷三部首领传个口信。” “就说我,长生天之子、大宋皇帝陛下素闻漠北草原,久无法度,诸部互相厮杀,生灵涂炭,百姓苦不堪言。朕秉承上天好生之德,率六万部众前来漠北,重建秩序,恢复安宁。” “现在,祸乱之源已经被朕铲除,故而在哈剌和林河畔设下酒宴,邀请朱力斤、董鄂亦特、撒合夷三部的首领前来做客,商讨重建草原秩序之事。请他们务必嗯,这三部最远有多远?” 这时有人答道:“是撒合夷部,在薛良格河畔与丁格里山之间,需要走三个日出,两个日落。” “好,”那个洪亮的声音又响起,“告诉三位首领,务必在第七个日落前,赶到哈剌和林河畔,朕的大营里。否则的话,他就是草原上的祸乱之源,朕会派大军铲除了他!” 然后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巴拉巴拉用鞑靼语翻译起来。他的声音清脆响亮,就像清晨赶马时在空中炸响的马鞭声。 前面的话,赫里克只听不懂,但是翻译过来的话,她听懂了。 听完后,她浑身忍不住颤栗发抖,紧紧地握着儿子速忽不台的手。 第九十五章 剑覆岭北大风歌(三) 赫里克只,全名忽秃黑台赫里克只,她长得艳丽动人,光彩夺目。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如同一枚熟透的水蜜桃。 听说她是克烈部首领、克烈大王马儿忽思汗,十几年前从某个部落里抢来的,因为美貌和聪慧,最后成了磨古斯正式的可敦。 赵似上下打量着这个女人,跟想象中的蒙古美女有一定差异。她身长肤白,深目高鼻,还带有一点鲜卑人,或者回鹘人的特征。 漠北草原就是个大熔炉,什么人种都有,混在一起就形成了别具风格的外貌。 赫里克只感受到赵似的目光。而且她感觉到这种目光不像草原上其它“霸主英杰”那样,毫无顾忌的贪恋和欲望,而是一种对美丽花朵的欣赏。 坦率,却没有那种赤裸裸的占有欲。 听说南边中原花花世界,女人各个长得都像花朵一样,或许自己的相貌,在宋国的皇帝眼里,不算什么。 又或许,在这种志向高远,一心只想翱翔长空的雄鹰心里,美貌只是一种点缀。 “可敦,请坐!”赵似客气地说道。 他设下盛宴,款待赫里克只和速忽不台母子俩。长孙墨离、宇文虚中、张绎,以及刚刚率兵归来的斛律雄,四人作陪。勃律泰做通译。 听完博忽也台的翻译,赫里克只的心放宽了许多。既然宋国皇帝陛下称自己为“可敦”,那就说明自己在他心里还有利用价值。因此,自己和儿子的性命安全,应该可以获得保障。 “可敦在朕的大营里住了几天,只是朕一直忙于要事,没有空款待可敦,实在是怠慢了。”赵似客气了几句。 赫里克只妩媚地一笑,对赵似的关心表示了感谢。 赵似看着这个魅力四射的女人,笑着对长孙墨离说道:“勃律泰跟我讲了可敦的事迹,可真是一位难得的巾帼英雄啊!勃律泰,你把可敦的事迹跟大家说一说。” “喏!”勃律泰站起身来,恭敬地答道,然后结结巴巴地,用不是很利索的汉语开始讲述起来。 “上一任克烈大王、马儿忽思汗,也就是磨古斯,被塔塔儿人的纳兀儿不亦鲁汗打败俘获,交给了辽人,被残酷处死。可敦” 说到这里,勃律泰向赫里克只弯腰,表示崇敬的致意。 “可敦派人对塔塔儿人的纳兀儿不亦鲁汗说,我愿意奉上一百只公绵羊、十匹母马和一百酝马奶酒,请求不亦鲁汗从契丹人手里,把磨古斯的尸首要回来。陛下,诸位贵人,酝就是装在马车上的一种很大的皮囊,可以装五百斤马奶酒。” “纳兀儿汗得到这些礼品后,当即摆下盛宴,把一百辆车子围成圈子,和他的心腹们畅饮着马奶酒。可敦在酝里藏了二十名勇士,等纳兀儿汗他们喝得醉醺醺时,就划破皮囊,钻了出来,把纳兀儿汗和他的心腹们都杀了,拿着他们的脑袋回到克烈部。” “然后忽儿札胡思拿着这些脑袋,号称为父汗报了仇,这才被拥立为克烈大王” 赵似和长孙墨离对视一眼,对这种漏洞百出的计谋,不置可否。 把人藏在装酒的皮囊里,似乎说得过去,可是你怎么敢确定,塔塔儿人喝酒时,随意打开酒囊时,就不会戳中装人的那个。 一百个里面,号称藏了二十名勇士,百分之二十的概率,得多大的心才敢去搏一把。里面肯定有玄机,必须有人打配合。 比如赫里克只用美人计,让塔塔儿人的首领纳兀儿和他的亲信魂不守舍,任由赫里克只的手下去倒酒,才有机会等塔塔儿人喝醉了,再从酒囊里钻出来。 长孙墨离跟赵似一样,没有点破这里面的关窍,只是开口说道:“而今漠北草原上,局势为之一变。风云际会之时,还请可敦为自己着想,为小郎君着想,早做打算啊。” 等勃律泰翻译万,长孙墨离追问了一句,“可敦,不知你现在有何打算?” 赫里克只敏锐直觉告诉她,这极有可能是一道要命题。 要是自己没有在意,胡乱回答,惹了这些宋人的忌讳,哈剌和林河畔的亡魂,不介意再多两个同伴。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忌讳?赫里克只的脑子里疯狂地转动着。 自己这个前任可敦的未亡人身份,在忽儿札胡思继承汗位后,已经不值钱了。自己又不是忽儿札胡思的亲生母亲,按照惯例,等到热乎劲一过,他安排一个偏远的小部落,让速忽不台去当首领,自己跟着去养老,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如果忽儿札胡思忌惮自己和速忽不台,很有可能母子两人在不久的将来会“染病”身故。 既如此,宋人会不会想拥立速忽不台,继承克烈大王的位置,从而压制忽儿札胡思。如果宋人有这个打算,老早就会优待自己母子俩,而不是等到现在。 赫里克只突然想起赶到大营的那个晚上,这位大宋皇帝向朱力斤、董鄂亦特、撒合夷三部首领传口信,自己有听到翻译过来的鞑靼语,里面有提到祸乱之源被铲除。 她心里突然豁然一明。克烈、土别兀惕、阿勒巴惕三部被定为祸乱之源,已经被大宋皇帝宣布铲除,自己要是还想着拥立儿子速忽不台继承克烈大王之位,那就真的是找死。 赫里克只想明白后,马上朗声道:“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作为一个母亲,我只希望儿子速忽不台远离草原上的这些厮杀和危险,健康平安地成长。因此,我真诚地请求皇帝陛下,为我的儿子速忽不台,重新改个名字。” “改个名字?”赵似微微眯着眼睛问道。 “是的,皇帝陛下,改个名字。” “改个名字,还怎么做克烈大王?”长孙墨离在一旁试探着问道。 “克烈、土别兀惕、阿勒巴惕三部已经被皇帝陛下征服,按照草原上的规矩,他们的部众将归皇帝陛下所有。所以从此以后,不再有什么克烈大王。”赫里克只斩钉截铁地答道。 看着这个女人,赵似心里默默地佩服了一声,果真是一位厉害的女人,看得非常明白。 “你儿子名叫速忽不台?” “是的陛下。” “朕就替他改个名字,叫苏璨,字子亮。” 赫里克只听完勃律泰的翻译,对苏璨,苏子亮到底是什么意思,根本没有什么概念。她只知道,自己和儿子的性命,应该是保住了。 可是她不想自己的儿子就此芸芸众生。 她看着做通译的勃律泰,眼睛一亮,又提出一个请求:“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我请求把苏璨送到宋国去,去读书,好以后为皇帝陛下效力。” 赵似正中下怀,哈哈一笑,点头答应了。 吃完饭后,赵似叫人把赫里克只母子送回住所。 “这个赫里克只,确实很聪明。那她和她的儿子,就留下,送到开封城去就读。这件事,要大张旗鼓地做,要让草原上的百姓,尤其是阻卜九部的人知道,克烈大王磨古斯的儿子,唯一的儿子,现在改名叫苏璨,送到宋国去读书去了。” 宇文虚中心头一震,眼睛里闪烁着不解的目光。 长孙墨离看在眼里,知道他伴驾尚短,还没有跟上官家的思路,便点拨了一句。 “要是朱力斤、董鄂亦特、撒合夷三部首领识趣,赶来臣服,那他们三人必定会被重用。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苏璨是牵制他们的棋子之一。” 宇文虚中一下子明白了。 如果朱力斤、董鄂亦特、撒合夷三部首领在后来有不臣之心,长大后的苏璨,打着磨古斯儿子的旗号,加上朝廷的力挺,自然对同样出自阻卜九部的三部首领有着天然的压制功效。 “陛下!”有人在外面禀告道,“高护军派人传报,忽儿札胡思和阿勒巴里欢、土别马哈,率领五千人马,已经接到消息,正从麻出浑海,火速向东赶来。预计今天中午时分,会路过特门池与委滚池之间的罗木末次谷地。” “罗木末次谷地?看来高世宣和王舜臣决定在那里伏击忽儿札胡思一行人啊。”赵似喃喃地说道。 第九十六章 剑覆岭北大风歌(四) 忽儿札胡思现在是心急若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哈剌和林河畔去。 在麻出浑海畔,他早就跟合只儿汗谈好了,乃蛮人从别贴乞部抽调三千人,从古出兀惕部召集五千人,再从其它乃蛮部落征召两千人,凑齐一万骑兵,配合克烈部,向蔑儿乞、塔塔儿人发动“报父仇”之战。 “报父仇”只是一个口号而已。 说心里话,忽儿札胡思挺感激塔塔儿人,要不是他们把老爹磨古斯抓住,送给契丹人处死,自己还指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当上克烈大王。 老东西身体棒着呢,要是没有意外,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自己也得老老实实等个十几二十年。 所以忽儿札胡思并不想跟塔塔儿人翻脸,他只想着聚拢克烈六部,然后向蔑儿乞、博尔济锦、札吉刺等蒙古部开战,从他们身上夺取更多的牛羊、奴隶,再扩大牧场范围。 这几个憨憨,自己父亲磨古斯举起反辽大旗时,他们离契丹人比较近,往年被欺压惨了,所以马上响应,举兵南下,跟契丹人派驻在胪朐河(克鲁伦河)畔的军队打了一仗。 虽然把契丹人在漠北草原上最大的有生力量打垮,迫使其改变策略,进行收买和挑拨。 但这几支蒙古部落也损失惨重,青壮几乎死伤过半,正是自己薅羊毛的好机会。 偏偏赫里克只这个骚货,使用美人计外加囊中藏人计,居然把塔塔儿人的纳兀儿汗,和他的心腹们一块杀死。 这下克烈人跟塔塔儿人就结下死仇了,不死不休的那种。 计划全被她打乱了。 既要面对强悍的塔塔儿人报仇,又要对蒙古等部进行薅羊毛,增强自己这位新汗的实力,同时还要树立威信,忽儿札胡思觉得自己手里的实力有点虚。 由于老爹磨古斯设的坑,让朱力斤、董鄂亦特、撒合夷三部损失惨重,有些离心离德。忽儿札胡思决心找帮手,不顾赫里克只的反对,决定与乃蛮人结盟。 事情谈好了,按道理说,早就该回本部,等待约定好的时间,一起出兵。可忽儿札胡思还想着故技重施,求娶合只儿汗的姐姐为妻,巩固两部的关系。 为了增强实力,忽儿札胡思继位后这两年,从土别兀惕、阿勒巴惕等部落里娶了十几位妻子。 因为如此,合只儿汗没有答应忽儿札胡思的求亲,伟大的乃蛮别贴乞部的合只儿汗,他的姐姐必须要做可敦,你个忽儿札胡思,都娶了这么多妻子,还想祸祸我姐姐,不行,坚决不答应。 忽儿札胡思迟迟未回,就是因为在磨这件事。结果突然有部众从哈剌和林跑来,说自己老窝被端了。 因为报信的那几位部众是在远处见势不妙,拔腿就跑。领地里到底什么情况,被谁袭击的,一问三不知。 过了两天,有人陆续逃来,不断地带来消息。 端掉克烈部领地牧场的是一群“宋人”,他们在西夏国以南,不知为何就到了漠北来,也不知道为何就径直去了哈剌和林河畔,来找克烈部的麻烦。 合只儿汗开始还拍着胸脯说,要帮好兄弟忽儿札胡思杀回老家,找回场子。可是听说那伙宋人有五六万,七八万,十来万,三次消息,数目一次比一次多。最要命的居然特别能征善战。 合只儿汗也不说什么兄弟情深了,居然对忽儿札胡思说本部突然发生变故,急需要回去处理,带着本部人马匆匆离去。 没义气的家伙! 想着这些,忽儿札胡思忍不住恨恨地骂了一句,然后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问随从道。 “现在到哪里了?” “回大汗,我们到特门池北边了。” “那我们快到了。” “是的,再跑一个日起日落,就能到哈剌和林河了。” “等到了那里,本汗一定要把那些强盗五马分身,点天灯,剥皮,千刀万剐!”忽儿札胡思把能想到的酷刑全部说了一遍。 众随从们都没有做声,就连他最信任的阿勒巴里欢、土别马哈,都没有附和两声。 大家心里都有事。 虽然忽儿札胡思把事情极力澹化,说成是一伙马贼,趁着牧场守备不注意,肆意烧杀抢掠了一番。虽然损失很大,但克烈部基本盘还在。 甚至还把后来逃过来的部众控制起来,或者杀掉,不让他们“胡说八道”。 但大家心里都有数。 真要是马贼,也不会把拥有数万部众的主牧场打得这么惨,部众纷纷逃窜。十有八九是来了数万强兵,霸占了克烈部肥沃的牧场。 如果能一口气把数万部众吃下,说明实力强劲,自己所在的五千人,回去也是小兔兔去打大灰狼。 看着部属这个样子,忽儿札胡思又气又急。但他明白,不能让大家丧气散了斗志,否则的话,队伍就垮了。 “怕什么!几个马贼都把你们吓得”忽儿札胡思的话还没落音,从左边的山坡上冲下来五六百骑。 雅文吧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冲到跟前,箭失就像雨水一样,噼头盖脸地就泼了过来。措手不及的克烈部众,从马上栽倒了几十人。 克烈部众马上反击。 箭失乱飞中,这五六百骑兵兜了一个大圈,从克烈部左前翼掠过,最后放了一通箭,然后撒丫子跑了。 该死的!必须收拾这些不知哪里冒出的强盗,否则已经低迷的士气,就更没治了。 “阿勒巴里欢,你带一千人,马上追上去,一定要把他们的脑袋带回来!”忽儿札胡思气势汹汹地发号施令。 “是的大汗!”阿勒巴里欢应道,扬了扬马鞭,示意一千阿勒巴惕本部人马跟上,扬蹄奋鬃,咬着那五六百骑追了上去。 队伍继续前进,路过一片不大的树林,突然从里面飞出数百支箭失,强劲霸道,射倒了数十人。 “敌袭!在树林里!”有人指着那片树林,撕心裂肺地叫道。 话刚落音,箭失又从里面飞了出来,又射倒了数十人。 这些苍蝇! 忽儿札胡思恨恨地骂道,然后大声喊道:“土别马哈!” “大汗,我在这里!” “你带一千人,绕到树林的侧翼,杀进去,把这些牛蝇给我捏死!” “是!” 土别马哈带着一千土别兀惕本部人马远远地饶了过去,忽儿札胡思心里勐地扑腾了一下,似乎感觉一种不详。 但是随即又高兴起来,敌人如此这般,肯定还在与克烈本部人马苦战,不希望自己回去,又分不出多少兵力,所以才派出人来袭扰自己,好拖延自己的脚步。 “继续!继续前进!”忽儿札胡思扬着马鞭说道。 “呜——呜-呜!”牛角号声响起,彷佛是漫天的风,从四面八方卷来,把忽儿札胡思一行人团团包围。 第九十七章 边陲猛将再干戈(一) 听到这号角声,忽儿札胡思脸色一变,转头左右一看,发现谷地两边的山坡上,缓缓现出数千骑兵。 他们旗帜如林,铠甲鲜明,弓刀齐备,杀气腾腾。忽儿札胡思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契丹人来斩草除根。 高世宣看到谷地里的忽儿札胡思一行人,用马鞭指着,大声道:“斩获忽儿札胡思的首级,当为首功!阿勒巴里欢和土别马哈的首级,则为次功!将士们,军功就在前方,何不奋勇向前,斩首夺功!” “万胜!万胜!万胜!”众将士举起手里的马刀的长矛,齐声高吼着。 “杀!”高世宣高高举起的右手,猛地向前一劈。 “呜——呜——呜!”二十几个号手吹响了手里的牛角号,对面的号手一起和响,在号声中,两队骑兵从谷地两边呐喊着冲了下来。 这两队骑兵各有两千人,一支冲向忽儿札胡思队伍的头部,一支冲向尾部。 马蹄翻飞,草土飞扬,随着沉闷的马蹄声,两支队伍轰隆地向前冲去。冲到射程范围里,这两支队伍似乎是同时接到了无声的命令,身子前伏,几乎趴在马颈上。 双手张弓搭箭,对着忽儿札胡思的队伍奔射。最前面队伍交错过忽儿札胡思队伍时,猛地一转,围着绕起一个大圆弧。 这两支从山坡上冲下来的队伍,如同是太极的黑白两仪,围着忽儿札胡思所部的外围旋转起来。马蹄声急,尘土飞扬,草腥味和血腥味在尘土中弥漫。 惨叫声和马嘶声,如同是黑夜里闪亮的灯光,时不时刺破出来,在空中飞扬。 忽儿札胡思的部属与疾驰中的宋军对射,箭矢在空中来回地飞掠,就像惊起的蝗虫群一样,飞来飞去。 忽儿札胡思部属,都是克烈部的精锐,箭术稍胜一筹。 但是宋军的弓箭器利,加上在不停地转动中,以移动姿态射击大部分在原地打转的忽儿札胡思部属,占了不少便利,交换比要略占优势。 双方对射,不停地有人落马。宋军四千骑兵继续围着忽儿札胡思队伍在转动,仿佛一口石磨,把里面的克烈部众一层又一层磨碎。 四千对三千,宋军人数占优势,几圈对射下来,宋军的人数优势越来越明显,被围在中间的克烈部众感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 人数占优势,交换比又略占优势,不断对射下,己方的优势肯定会越来越明显。 朱雀军的官兵不明白这个数学道理,但是格物院的教授们是这么说的,在演练实践中也证实确实如此。所以朱雀军忠实地遵照执行。 躲在人群最里面,暂时还没有受到威胁的忽儿札胡思受不了了。 他不懂数学公式,但是眼睛不瞎,眼看着己方的人数越来越少,相比之下,对手的人数似乎越来越多。忽儿札胡思知道,该跑了。 “忽里黑赤!”忽儿札胡思大声叫着心腹的名字,一个络腮胡子的克烈部众转过头来,看着忽儿札胡思,等待命令。 “你带人掩护本汗,我要向北突围。” “知道了大汗!”络腮胡子沉声应下。 高世宣也察觉到忽儿札胡思队伍核心部分的调动,马上做出了反应。 “穿插切开它,全线进攻。许光良,盯紧点,我觉得那个克烈汗要跑。” “喏!” 随着一阵号角声,一支两千人的骑兵冲下山坡。刚才还围着打转的四千骑兵也及时地停了下来。领队千夫长大声叫道:“整队!整理队形!准备进攻。” 随着两位千夫长的叫喊声,在百夫长、甲士的督促下,四千骑兵很快就整顿成两个半圆形,一个在左前方,一个在右后方,正好兜住了中间的克烈部。 冲下来的两千骑兵,身披铁甲的率先、甲士,举着长长的骑矛,冲在最前面,毫不停滞地冲进匆匆集结在一起的克烈部队形里。 一声巨响,一股巨浪撞到了礁石上,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人马皆倒,血肉横飞。朱雀军的巨大冲击力,硬生生在克里部队形中凿出一条直道来。 后面跟进的骑兵晃动着长矛、挥舞着马刀,沿着前方同袍用血肉之躯撞出的道路,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去,很快就杀了个对穿,把克烈部众切成了两部分。 带头的千夫长,举起手里的长矛,在空中晃了晃,调转马头,大声吼道:“率先!甲士!集合!” 在刚才凿穿过程中没有落马的率先和甲士们,很快在千夫长身后集结成队。他们血迹斑斑,分不清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把他们这些直娘贼的再凿穿一次!”一声大吼,千夫长挥舞着长矛,冲在最前面。率先、甲士们紧跟其后,其余部众也不甘示弱,结成一个三角锥形,又向克烈部众冲去。 第二次凿穿进到中间部分,克烈部众的队形有些零乱,一直在左前方和右前方等待的四位千夫长察觉到机会。 当即举起一直挂在马鞍上的长矛,大吼道:“率先、甲士,跟在身后,冲啊!” 在巨大的呐喊声中,马蹄声急,四千骑兵分成两队,以两条半圆镰刀,向克烈部众首尾分别狠狠砍去。 三处冲击之下,克烈部众彻底乱了,数千人杀成一团,到处尘土飞扬,腾到半空中,仿佛给战场上罩上了一定灰色纱帐。 很快,克烈部众知道打不赢了,各自寻找空隙,四散逃窜。 忽儿札胡思趁着混乱,带着两百多亲信向北而跑。 “在那里!在那里!”燕万石一眼就看到了忽儿札胡思的身影,指着说道。 “直娘贼!那可是一枚勋章加百户官阶,兄弟们,追啊!”许光良大叫一声,率领本部一千骑兵,轰隆隆地追了过去。 许光良部追得非常急,就像一群咬住兔子尾巴的狼,丝毫不肯松嘴。他们不停地策动着自己的坐骑,还在后面拼命地放箭。 忽儿札胡思的亲信们时不时背后中箭,翻落下马,追上来的朱雀军呼啸而过,只有最后面殿后的骑兵举着长矛,对着躺在地上静止不动,或还在挣扎的克烈部众,往要害处狠狠戳上一矛,再牵了没有主人的战马,继续跟上大队。 忽儿札胡思伏在马颈上,不停地抽打着坐骑。 坐骑一边疾驰着,一边喷着粗气。 看到这状态,忽儿札胡思知道,自己的坐骑虽然是一匹上好的良驹,可它赶了半天路,又被咬着尾巴追了这么久,体力已经不支。 过不了多久,它越来越慢,然后被身后死咬着不放的追兵们追上。可恨的是,这些王八蛋居然一人两马,在追击的过程中,还定时换马。 如此一来,他们的坐骑虽然在一直不停地奔跑,但是总有一匹没有负担,相对而言会轻松很多,体力会减少得慢一些。在目前这种状态下,就等于保持着某种优势。 麻蛋的,契丹人不得好死!杀了我的父亲,现在还要斩草除根!偷袭克烈部主牧场,在这里伏击本汗,只有卑鄙无耻又有实力的契丹人才干得出。 可恨!老子也是被老爹给忽悠傻了。他说什么契丹人在漠北草原上的兵力,已经他用憨憨的蒙古部落拼掉了,没有太大的威胁。要是知道他们这么强硬,当初自己一继承汗位,就派使者去向契丹人的皇帝表示臣服。 不知道现在投降臣服来不来得及? 忽儿札胡思发现身后身边的亲信越来越少。 越来越多,越来越近的是身穿红衫的“契丹骑兵”,尤其是两个少年模样的家伙,骑的马好,身子又相比其他人要轻,居然冲在了最前面,一左一右地夹住了自己。 忽儿札胡思突然灵机一动,把马鞍旁袋子里的珍宝,闪闪发光的猫眼石、红蓝宝石,金珠子,一一掏出来。 这些原本是想送给合儿汗,用来做娶他姐姐妹妹的聘礼。 忽儿札胡思把这些珍宝拼命地向两边抛洒,可是这两个少年一直不为所动,四只眼睛,就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脑袋。 太tmd吓人了。 两个少年正是博济长空和燕万石,一左一右开始交替放箭,忽儿札胡思左躲右闪,十分狼狈,好几次差点摔下马来,速度就逐渐减慢。 突然左边一枝箭飞来,忽儿札胡思向后一倒,险险躲过,却觉得右下肋刺痛,才发现中了右边的一枝箭。 剧痛之下,忽儿札胡思神智有些恍惚,动作也散乱起来。 两位少年见到得了手,一时狂喜,对着忽儿札胡思的坐骑乱射,把这匹大白马的屁股和身上插了好几支箭,速度越来越慢。 右边的的燕万石举起长矛,对准忽儿札胡思的白马狠狠戳了一下。马儿一声惨嘶,一头栽倒在地上。忽儿札胡思被甩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躺在地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博济长空和燕万石策马在忽儿札胡思左右转着圈,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织。最后博济长空说道:“是你先射中他的,首级归你!” “谢谢!”燕万石叫了一声,跳下马,径直向忽儿札胡思走去。 忽儿札胡思迷糊中见到有人走来,下意识地说道:“投降,我是克烈大王,我要投降” 燕万石没有听完他的话,举起钢刀直接砍下他的脑袋,再用长矛挑着高高地举起!周围响起了阵阵欢呼声!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九十八章 边陲猛将再干戈(二) 撒合乞儿特是撒合夷部的首领,曲克把阿秃儿是朱力斤部的首领,斡栾董合烈是董鄂亦特部的首领,他们从不同的方向赶来哈剌和林河畔。 曲克把阿秃儿和斡栾董合烈特意等了一天,等到路远的撒合乞儿特赶到,这才结伴前往原克烈部王帐所在地。 “撒合乞儿特,你虽然比我们年轻,却是我们三人中最聪慧的,还去过契丹人的上京和中京,党项人的兴庆府,会说契丹人和西夏人的话,见识远远超过我们。你说,这次来的宋国皇帝,是什么来路?” 曲克把阿秃儿轻声问道。 撒合乞儿特脸色郑重地说道:“我们祖辈先哲们曾经说过,实力不济的狼群,是不会远去别的狼群领地觅食。现在这个宋国皇帝,越过党项人和契丹人,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还攻击了克烈人。这说明,他并不把党项人和契丹人放在眼里。” 他顿了一下,“又或者,这位宋国皇帝,有信心打败党项人和契丹人。我听游走在草原上的商队说,这几年,契丹人的皇帝和贵族们,越来越腐朽,就像戈壁滩上风干的骨架。党项人被宋人打得节节败退。以前我们认为是传说,现在看来,应该是真的。” 斡栾董合烈连忙凑过头来问道:“撒合乞儿特,这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给我们说明白一点?” “这三四年来,来漠北草原的党项人越来越少,几乎绝迹。而契丹人,在四五年前马儿忽思汗举兵反抗时,怂恿蒙古诸部把河董城、静边城的契丹和奚人杀光;又以我们三部为主力,杀光了镇州、招州、维州、防州等城的驻防契丹官兵。” 撒合乞儿特说的这些事,曲克把阿秃儿和斡栾董合烈都知道,有的还亲自带兵参战过,纷纷点头。 “契丹人联手塔塔儿人,处死了马儿忽思汗,河董城、静边城和镇州、招州、维州、防州四城,可曾再派驻过契丹人?甚至连奚人都没有派几个来。这说明什么?” 曲克把阿秃儿和斡栾董合烈对视一眼,眼睛里闪着光。 撒合乞儿特继续说道:“我听东北边的博尔济锦和札答阑部的人,还有上京、中京过来的商人说,这两年,金山(大兴安岭)东边不太平。黑水室韦各部,还有女直人,什么五国部、东海部、长白部。几十年来他们跟我们一样,被契丹人拼命地压榨,也是一肚子怨气。” “然后这两年他们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大量的刀甲弓箭,又听说了马儿忽思汗的事情,在那边也干了起来,听说声势还挺大的,杀了上万的契丹官兵。那里离契丹人的腹地近,所以契丹人才没有精力来管偏远的我们。” 曲克把阿秃儿和斡栾董合烈听到这里,已经懂了。 “撒合乞儿特,你是说,宋国皇帝正是趁着契丹人没精力西顾的时机,跑来漠北占地盘?” 撒合乞儿特没有答话,只是悠悠地看着远方。雄伟的燕然山,坐落在远处,它仿佛一座王座,俯视着漠北草原。 “或许这也是我们三部的一次绝佳机会。” 曲克把阿秃儿和斡栾董合烈也是心有所感地说道:“我们原本是畏服这位宋国皇帝的数万骑兵,不得不来一趟。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心中明悟。草原上的形势,即将大变,确实是我等的大好机会。” 正当三人在心里如何卖个好价钱时,有声音传来。 “撒合乞儿特大首领,”一位探路的骑兵慌慌张张跑来禀告,“不好了!” “出什么事?”撒合乞儿特心里一惊,连忙问道。这次前来,他们三人都是各带了一千部属。 没办法,跟着马儿忽思汗反辽,三部折了老本,元气大伤,现在都还没回过气来。各部就那么多人,总不能老老少少全带来吧,反而很容易让人一锅端。 所以就带了一千最精锐的部属,再暗中准备好几十匹好马,一旦不对,立即跑路回本部。 一路上走来,三位首领原本就心里紧张,现在这探路的家伙如此慌张,好像出了什么大事,当然更恐慌。 “前面人头,前面有人头!” 见随从还在惊恐之中,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撒合乞儿特想了想,策马向前跑去,要看一看究竟。 曲克把阿秃儿和斡栾董合烈对视一眼,也跟上。 这里是塔米尔河与哈剌和林河交汇的地方,也是东来西去,南下北上的要道。在这里插着一排排木杆,密密麻麻,足有数百个,仿佛一片树林。 最恐怖的是,每个木杆上,插着一枚首级。 撒合乞儿特一眼就看到,在最前面的木杆上,插着一枚似曾相识的首级。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被泥土和血迹结成一块块的。瞪圆的眼睛已经干枯,就像风干瘪扁的葡萄。面目狰狞,似乎不愿意相信,尊贵的自己居然被人砍下了头颅。微张的嘴巴,似乎在控诉着什么。 突然间,几只黑虫子从他嘴巴里飞了出来,把撒合乞儿特和跟上来的曲克把阿秃儿、斡栾董合烈吓了一跳。 仔细一看,曲克把阿秃儿尖声叫道:“是忽儿札胡思!” “后来这两个脑袋是阿勒巴里欢和土别马哈!”斡栾董合烈指着后面的木杆上的两颗首级惊叫道。 三人策马在首级树林中徘徊着,过了许久,才会走了出来,心有余悸地说道:“忽儿札胡思、阿勒巴里欢和土别马哈的所有亲人家眷,还有他们的亲信贵族,三个斡鲁朵(宫帐的意思,在这里为管理内外的机构、幕僚以及亲兵的统称)都在这里。” “大首领,那边还有几堆首级堆成的山。”刚才来报信的那位探路亲信终于恢复正常了,开口说道。 撒合乞儿特三人跟着来到不远处,三座高高的山出现在眼前。每一座山都是用上千枚首级堆积而成。在最前面那座首级山前面,撒合乞儿特看到了一颗熟悉的脑袋。 “是忽里黑赤,忽儿札胡思最信任的伴当和亲兵长。看来,这三堆首级山,都是忽儿札胡思、阿勒巴里欢和土别马哈的那可儿(亲兵和伴当)。三千克烈部最骁勇战士看来忽儿札胡思三人带去麻出浑海畔会盟的那可儿,还有留在牧场本部的把阿秃(勇士)、扯儿必(管家)、必阇赤(文书)等亲信们,都在这里了。” 撒合乞儿特说完后,斡栾董合烈声音颤抖着说道:“这是干什么?宋国皇帝向我们示威吗?” 撒合乞儿特毫不迟疑地答道:“没错!宋国皇帝用这四千颗首级向我们,以及草原上所有的人示威。首先,克烈、土别兀惕、阿勒巴惕三部已经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忽儿札胡思、阿勒巴里欢和土别马哈三人的势力,已经被他连根拔起!” “其次,他向我们宣示着,他是狼王,带着数万只会吃人的狼,来到了漠北。如果归顺效忠他,他会赐予牧场、牛羊和权势。否则的话”撒合乞儿特指了指旁边的首级树林和首级山。 “那我们”曲克把阿秃儿迟疑着说着话,斡栾董合烈猛地打断了他的话,“还是继续向前走吧。” 撒合乞儿特点了点头,“都到了这个地步,你们难道认为,我们还逃得掉吧?走吧,向前走,好好看一看长生天对我们的安排吧。”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九十九章 边陲猛将再干戈(三) 撒合乞儿特在前,曲克把阿秃儿和斡栾董合烈在后,向王庭大帐走去。到了哈剌和林河畔,他们被拦下。 三千本部人马留在了这里,各带着十几名亲随,继续向燕然山走去。 在山脚下,看到一座巨大的帐篷,前面树着三面大旗,中间一面是凤凰浴火涅槃旗,左边是黑色的玄武旗,右边是红色的朱雀旗。在旁边,还立着两面竖旗,上面各写着一行字。 “其疾如风”,“侵掠如火”。 只是这个时候,撒合乞儿特三人不知道这三面大旗的含义,也不懂两面竖旗上文字的意思。 在大帐的前面,站着一位高大男子,穿着一件朱红色衣服,上衣连下裳,衣式较紧窄且下裳亦较短,腰间作无数的襞积,款式居然跟漠北戎装十分像。 不过要华丽得多,胸前、手臂、下襟绣着金色的花纹,有鸟有兽,腰间扎着一根白玉相间的腰带。 头戴一顶黑色丝网大帽,顶上一支鹰翎,站在那里,似乎与身后的燕然山融为一体,威压着一切人和物。 “朕终于见到三位大首领了。”赵似率先开口道。 在路上得到通译勃律泰提示的撒合乞儿特、曲克把阿秃儿和斡栾董合烈三人,连忙单膝跪地,右手抚着胸口,垂头见礼。 “撒合乞儿特/曲克把阿秃儿/斡栾董合烈拜见尊贵无上的大宋皇帝陛下。” 赵似走上前来,伸出双手,把三人一一扶起来。 “请到大帐里坐下议事。” 大帐里非常简朴,没有像磨古斯那样,挂满了镶满金银珠宝的毯子、像牛脂一样顺滑的丝绸以及其它各自珍贵之物;也不像忽儿札胡思,摆满了各种刀枪、弓箭。 大帐里只有几盏树在地上的灯座,上面插着牛脂蜡烛。上首铺着一张毡毯,摆着一张桌子。下首两边各摆着三张毯子和桌子。 撒合乞儿特、曲克把阿秃儿和斡栾董合烈三人被引进大帐里,请到左边坐下。鱼贯走进来三人,依次坐在右边。 “这位是朕的秘书省侍中,长孙墨离;这两位是朕的大将,高世宣和斛律雄。” 赵似介绍了坐在右边的三人,然后转到上首座位,坐了下来。在旁边下首的位置坐着通译勃律泰。 “上茶!” 有随从端上热气腾腾的煮茶,一人一碗,摆在各自的小桌子前。除此之外,还各摆上了三个小碟,上面盛着些果脯。 “这些是南海以及岭南特产的果脯,给各位做做茶点。”赵似客气地说道。 撒合乞儿特、曲克把阿秃儿和斡栾董合烈三人对视一眼,交换眼神后,撒合乞儿特开口说道:“尊贵的大宋皇帝陛下,请问你不辞辛苦地来到苦寒的漠北大草原,寻找什么?不知我们三位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帮皇帝陛下寻找到。” 听了勃律泰的翻译后,赵似点了点头,朗声道:“朕不是来寻找什么,而是带来了希望!” 希望一词,赵似是用鞑靼语说出来的,撒合乞儿特三人勐地一愣,迟疑地问道:“请问皇帝陛下所说的希望是什么?” “朕知道,契丹人对于漠北诸部,是极尽压榨,分而治之。收买了一群爪牙,塔塔儿人是他们最凶狠的恶狼。然后他们密切关注着草原,谁实力变强,冒出头来,就打谁。前后有斡亦刺、耶覩刮和克烈部,都是同样的下场。” “你们臣服契丹人,得到的只有压榨、欺凌、战乱和死亡。血淋淋的事实,在你们的眼前发生了一遍又一遍,不用朕多说。” 说到这里,赵似傲然道:“朕带来的是希望。契丹人给不了的祥和,朕给你们!契丹人给不了的秩序,朕给你们!契丹人给不了的公平,朕给你们!契丹人给不了的富足,朕给你们!” 赵似盯着撒合乞儿特三人,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就是朕带给你们的希望!” 巨大的压力从天而降,紧紧地压住撒合乞儿特三人。但他们都没有屈服,直着脖子死命地坚持着。 撒合乞儿特更是问道:“皇帝陛下,我们在塔米尔河与哈剌和林河交汇的地方,看到的东西,也是希望吗?” “没错!要想获得祥和、秩序、公平和富足,首先团结!如何团结?必须把混在其中的害群之马铲除掉,我们才可能获得前面所说的一切!” “忽儿札胡思、阿勒巴里欢和土别马哈这三个家伙,做过什么,三位首领心里有数。磨古斯和忽儿札胡思父子两人,坑得克烈六部还不够惨吗?只有把心怀不轨的野狼、狐狸清除干净,草原上才会恢复秩序和安宁。” 撒合乞儿特跟同伴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又问道:“皇帝陛下,然后呢?” “朕要在漠北草原上编练玄武旗,分七翼。克烈、土别兀惕、阿勒巴惕三部已经被朕编为玄武旗第一翼—木獬翼,暂编为三个千户。朕想让三位首领,率领本部归顺,接受整编。三位先为千户,跟随朕立下军功后,万户乃至护军之位,虚位以待。” 玄武旗,千户,万户,护军? 撒合乞儿特三人不是很懂,但是听勃律泰解释完后,脸色忽闪着,神情不定。 谁甘心把部众全部交出去,换一个虚无缥缈的千户、万户之位? 看到三人的神情,赵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呵呵地说道:“今晚举行篝火晚会,粮台已经备好香料和牛羊肉,还有美酒,三位首领和本部人马,跟新编的玄武旗木獬翼左万户三个千户,还有朱雀军各部,一起痛饮!” 撒合乞儿特三人连忙起身感谢道:“谢皇帝陛下。” 夜幕降临,天上繁星如海,地上篝火如星。 燕然山脚下、哈剌和林和畔,上千个篝火,熊熊燃烧着。啪啪的火焰声,时不时地从火堆里跳了出来。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朱雀军跟玄武军以及撒合夷三部语言不同,但有酒有肉,一切都不在话下。 双方轮流唱着民歌,畅述着心中的快意。 赵似带着撒合乞儿特三人,在长孙墨离、高世宣、斛律雄等人的陪伴下,走进了晚宴会场中。 这里被众多的篝火照得通亮,走进来的每个人,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看到走在最前面的赵似,朱雀军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面朝过来,崇敬又热爱。 会场上很明显看到,齐帅帅像是树林一样站在那里的,全是朱雀军,他们肃然而立,雅雀无声。 或坐或站,不知所措的还是刚编入玄武旗的原克烈、土别兀惕、阿勒巴惕三部兵马。坐在那里,继续喧哗喝酒的全是撒合乞儿特三人带来的本部人马。 看到自己的本部人马在朱雀军衬托下,简直成了一群乌合之众,撒合乞儿特面面相觑,好不尴尬。 “燕万石!”赵似大声道。 随着一声声传呼,人群里的燕万石被叫了出来,走到赵似跟前,忐忑不安。 “是你砍下忽儿札胡思的首级?” “是的陛下!”燕万石结结巴巴地答道。 “好样的!”赵似示意亲随送上自己的头盔,再叫随从往里面倒满了马奶酒。 “这是朕的勇士!当敬一钟!来,喝!”赵似把盛满酒的头盔递给燕万石。 燕万石恭敬地双手接过头盔,举止无措,他看着笑吟吟的赵似,还有身后朱雀军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再无迟疑地端起头盔,仰头喝了起来,才喝了几口,噗嗤一声,勐地咳嗽起来。 不会喝酒的他,呛到了。 赵似哈哈大笑,在场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博济长空在身后笑得最开心,“幸好陛下给你倒得是马奶酒,要是神仙醉,还不得立地升天了。” 第一百章 边陲猛将再干戈(四) 撒合乞儿特和衣躺在帐篷里床铺上,翻来覆去地就是睡不着。 不是喝酒喝多了,今晚大家其实没有喝多少酒,只是图个痛快而已。主要是下午在大帐里宋国皇帝说的那些话,晚上发生的那一幕幕,让撒合乞儿特彻夜难眠。 朱雀军见到宋国皇帝,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不用谁传达命令。 撒合乞儿特知道,这是因为朱雀军上下把服从皇帝陛下的命令刻进了骨子里,在他们的心目中,皇帝陛下就是长生天。 只有这样,才会下意识地做出那样的反应。 听说那些朱雀军,数年前还是南边河湟、西海、青唐地区的普通牧民,里面有党项人、羌人、吐谷浑人、回鹘人想必以前也跟自己的部众一样,都是一盘散沙。 可是自从归顺那位宋国皇帝后,他们被锻造成了一支纪律严明,作战勇敢的军队。纪律严明,昨晚晚宴看到了。 作战勇敢,如果不勇敢的话,也不会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像寒风扫秋叶一样,把克烈、土别兀惕、阿勒巴惕这三个实力最强的部落收入囊中。 尤其让撒合乞儿特难忘的是,那个燕万石,此前还是阿勒巴惕部下属的达兰答巴部的马奴,现在因为斩获忽儿札胡思,一跃成为试百户,还获得了头盔敬酒这样无比尊荣的礼遇。 撒合乞儿特看得到,燕万石虽然喝呛到了,但是新编的玄武旗三千户的人,各个目光炯炯。 他们都看到了希望。 昨天接触下来,撒合乞儿特已经深刻体会到宋国皇帝的手段,让他深怀恐惧。 昨晚宴会上,他找机会跟曲克把阿秃儿和斡栾董合烈暗中商议了下,决定归顺的事也不是不可以谈,只是需要再谈谈价格,能不能把条件再提一提。 比如留一部分部众做直属,固定一块牧场做封地 谁知道那以后,宋国皇帝居然决口不提这件事了,就算自己找由头提到这件事,也被他找借口给绕开了。 宋国皇帝心里到底打得什么算盘?这让撒合乞儿特心绪不宁。 突然有人在帐篷外叫唤着自己的名字,撒合乞儿特心里一惊,连忙爬起来,几步并做一步,掀起了帐帘。 勃律泰在门口等着,神情有些紧张。 “撒合乞儿特大首领,皇帝陛下召唤。” 撒合乞儿特抬头看了看天,月亮西沉,东边的夜色薄了一些,似乎过了午夜,到了凌晨时分。 “皇帝陛下召唤,这么晚这么早,有什么紧急事吗?” 勃律泰勉强笑了笑,回答道:“皇帝陛下召唤三位大首领,现在我还要去叫醒曲克把阿秃儿和斡栾董合烈两位大首领。” 撒合乞儿特看了看他在半暗半明的夜色里的脸,知道他应该不会告诉自己,不如直接去王帐。 曲克把阿秃儿和斡栾董合烈就住在隔壁的帐篷里,被一一叫醒后,和撒合乞儿特一起,心神不定地跟着勃律泰,走进了王帐里。 里面站满了人,各个身披铠甲,腰配钢刀,杀气腾腾。看到撒合乞儿特三人走进来,纷纷转头过来,盯着他们。 那一双双眼睛投射出来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撒合乞儿特觉得像是进了狼群里。 赵似也是一身铠甲,看到撒合乞儿特三人走进来,笑着说道:“刚接到消息,朕收拾克烈诸部、重整漠北秩序的举动,被塔塔儿人知道了。他们正在集结队伍,准备进攻哈剌和林河。真不愧是契丹人在草原上忠实的走狗啊!” 撒合乞儿特和曲克把阿秃儿和斡栾董合烈面面相觑。 克烈人和塔塔儿人虽然同属鞑靼人,被契丹人统称为阻卜人,但互相之间有死仇。 克烈部有细作在塔塔儿人附近,同理,塔塔儿人也有耳目在克烈部附近,互相盯防着。现在克烈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在东南方向相隔千里的塔塔儿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动静? 从哈剌和林河,骑着快马,日夜兼程,骑上七个日出日落,就能达到塔塔儿人地盘。宋国皇帝扫荡克烈本部已经半个月了,塔塔儿人肯定已经收到消息了。 可宋国皇帝是怎么知道塔塔儿人收到消息,还知道他们要准备西进袭击的呢?聪明的撒合乞儿特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脑子转过无数圈,撒合乞儿特推测出两个结论。 首先,宋国皇帝对草原上各势力的情况是了如指掌。 想到卖遍漠北,大行其道的宋国茶叶、烈酒、香料、丝绸、金银玉器等货品,还有这几年突然涌出,足迹踏遍大小部落的宋国商队,撒合乞儿特心中明悟。 其次,宋国皇帝虽然是外来的狼王,但是他早有准备。除了知道草原各势力的情况,他还早早定下计划,克烈部之后,就应该是塔塔儿部。 所以他才会在攻打克烈部的同时,派出细作去监视塔塔儿人的动静。那里一有异动,他马上收到通报。 此时的撒合乞儿特,心里生出一种无力感。 赵似点了点头,用手一指,示意撒合乞儿特三人在一旁暂待,继续发号施令。 “高世宣,你与赵隆、谭世绩、李纲等人暂守大本营斛律雄、折彦质、杨宗闵你们率两万骑兵,随朕行动。许光良为主、张时运为副,统领玄武旗三千兵马,随行出征王舜臣率一万骑兵,作为先锋,昨天已经出发” 布置完后,赵似转向撒合乞儿特三人,诚意满满地说道:“朕邀请三位大首领,各率本部人马,随朕一起出征塔塔儿人。” 他话刚落音,王帐里所有的人,全部转头过来,盯着撒合乞儿特三人,盯得三人的后背发凉。 这种形势下,我们敢说一个不字吗? 正好,我们还想实战看看,宋国所谓的朱雀军,战力到底如何?打败克烈本部和土别兀惕、阿勒巴惕两部,凭借的到底是运气还是实力。 撒合乞儿特和曲克把阿秃儿、斡栾董合烈三人在空中交换了眼神,暗地里各自点头。 “皇帝陛下,塔塔儿人是我们的死敌,当年反抗契丹人,我们三部被塔塔儿人杀伤了不少人。新仇旧恨,我等愿意跟随皇帝陛下出征,讨伐塔塔儿人。” “好!传令,各部用早餐,准备行装,各自编队,天一亮就出发。”赵似下令道,随即又指着角落里的博济长空和燕万石说道:“这两位是朕的侍从官,现在积功为试百户。你们三部兵马,没有受过我军的训练,军令和战术等都不明,朕就派他两人到你们那里作联络官” 燕万石一脸无所谓,博济长空却有些忿忿不平,但还是能平和地应道:“喏!” 天还没亮,撒合乞儿特正在催促本部人马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只听到呜呜的号声,写着两行大字的竖旗被人持着,策马迅速向前,一路过处,骑兵们纷纷上马组队。 很快,天亮了。 上百支号角吹响,在雄浑的号声中,两万骑兵从各自的驻地跑出来。 他们一人两马,有的一人三马。数万匹马在哈剌和林河畔奔跑着,马蹄声充斥着天地间,如同春天的雷声一样,统治着一切。 在奔跑中,这两万从各处跑出来的骑兵,彷佛千百条溪流汇入大河,不知不觉中就汇成了左右两路。刚才还漫山遍野的人和马,不过一刻钟就变成了两条赤龙,开始滚滚向前而去。 “撒合乞儿特大首领,我们该出发了。我们是左路后卫第三队,得加快速度赶上,要不然会被拖后,会吃军法的。”博济长空在一旁催促道。 撒合乞儿特深吸一口气,平息心中的震撼,沉声喝道:“出发!” 第一百零一章 锦襜突骑越河初(一) 跟着大队人马向东南方向行进到第九个日出时,撒合乞儿特三人突然接到了命令。 “停下来?为什么?” “王护军率领的前锋军,遇到塔塔儿人的主力。”博济长空的回答让撒合乞儿特一愣,随即追问道。 “交过手吗?谁赢谁负?” “试探了两回,说不上谁赢谁负。陛下召开军事会议,三位大首领赶紧随我去。” 撒合乞儿特和曲克把阿秃儿、斡栾董合烈三人没有多话,向部属交代几句,跟着博济长空和燕万石,匆匆向大帐而去。 到了大帐,这里只是用幕布围成了一圈,屏蔽内外,二十多人用马扎围坐在一起。撒合乞儿特三人赶到时,这里已经在热烈地议论着什么。 撒合乞儿特扫了一圈,都是熟人,只是在皇帝陛下右下首,有几个将领没见过,为首的三十多岁,正在跟斛律雄说着话。 应该是统领前锋军的王舜臣及其部下。 “都到齐了,开始吧。舜臣,塔塔儿人有多少数量?”赵似对着右下首那位将领问道。 撒合乞儿特没有猜错,他就是王舜臣。 “回陛下的话,塔塔儿人的数量在两万五千到三万之间。现在进驻在胪朐河河畔,与河北的河董城遥遥相对。” 听了通译翻译过来的话,撒合乞儿特等克烈部将领,都不由地吸了一口凉气。 塔塔儿人这是倾巢出动啊。塔塔儿人分支很多,实力较大的分成六部,部众人数加在一起大约在四万帐,动员这么多兵马,等于把能打的青壮都征召出来了。 这万一要是打输了,就等着家破人亡,全盘皆输。 自己克烈部不就是这样吧。 克烈六部,号称有部众六万户,人口三十余万,可是能打的青壮就那么三四万,其中克烈、土别兀惕、阿勒巴惕三部就占去将近七成。 宋国皇帝带着兵马按住他们三部一顿暴打,忽儿札胡思、阿勒巴里欢和土别马哈三位大首领连同他们的亲信被铲除,其余大部青壮归顺投降。 撒合乞儿特三人带着其它的克烈部落,孤掌难鸣。虽然还有些“倔强”,但是一旦宋军击败塔塔儿人,该跪的还得跪。 撒合乞儿特正在胡思乱想着,却听到赵似点了他的名。 “撒合乞儿特,”赵似的这句鞑靼语还说得不错,看来这段时间他苦学鞑靼语,颇有成效,“大家都说你是克烈诸部中,年轻一辈最睿智的,说说你的看法。” 对于赵似的这句话,撒合乞儿特本人和其他克烈部首领将领都没有什么异议。 克烈诸部年轻一辈的首领中,能与撒合乞儿特名声并齐的也就忽儿札胡思。现在他的首级被签在木杆上,在哈剌和林河畔风吹雨淋,撒合乞儿特自然就成了第一。 斟酌了一下,撒合乞儿特开始说起自己的看法。 “在我看来,应该是塔塔儿人看到宿敌克烈部被人端了老窝,肯定要来看看,有机会就狠狠捞把便宜,所以人带少了不放心。” 赵似笑了,继续问道:“你对塔塔儿人的情况了解吗?” “知道一些。” “给大家说说。” “好的。自从克烈大王磨古斯遗孀赫里克只,设计把塔塔儿人大首领纳兀儿不亦鲁汗杀死后,塔塔儿人就由阿勒赤塔塔儿部的阿勒赤忽里带,以及纳兀儿塔塔儿部的纳兀儿古木思联手掌权。” 撒合乞儿特侃侃而谈。 传说他的父亲在磨古斯的煽动怂恿下,带着撒合夷三部与防州等地的契丹、奚人驻军死拼。战死后他继位,立即停战,还说服了曲克把阿秃儿和斡栾董合烈一起撤兵,这才保住了三部的部分元气。 听说后来又打着为磨古斯求情和“请罪”的旗号,跑去辽国的上京和中京,把契丹人的底细摸了一遍。 回来就说,契丹人在草原上的统治已经力不从心,后面可能会是群雄并起的乱世,叫大家做好准备。 看来确实是一位有眼光、有智慧的年轻俊杰。 “古木思是不亦鲁汗的儿子,他继承汗位后,只得到了帖烈惕、不鲁恢的支持。阿勒赤部的忽里带却得到了察罕、奎因两部的支持。两边势均力敌,于是只好携手联合起来。忽里带古木思都娶了对方的姐姐或妹妹,结成了牢固的联盟。” “听说塔塔儿人部总人数有七万户,六部占去了其中六成。为了压服住其它四部以及人口众多的小部落,忽里带和古木思需要一场巨大的胜利。想必要借着出兵克烈部的机会,好好立威。” 撒合乞儿特说完后,赵似满意地点点头,环视了一圈众人。 “现在我们有兵力三万,加上克烈部六千,对面的塔塔儿人有两万五千到三万人,势均力敌。” 当然是势均力敌,赵似和属下将领心知肚明,克烈部这六千人,打打顺风仗还行,一旦遇到挫折,说不定还是个累赘,动摇军心、引发混乱的祸根。 “塔塔儿人是草原上有名的恶狼,他们生性凶悍,都善骑射,而且又接受过契丹人的训练,有一定的战术素养。所以,我们面对的将会是一场恶战。” 说到这里,赵似的语气变得凝重,眼睛里透出的目光,变得无比地犀利。 “打赢了,我们就在漠北立足站稳了,继续发展。打输了,就灰溜溜地哪里来,回那里去!可以说,这一仗,对于我们来说,是立本之战,是生死之战!明白吗?” 众人齐声吼道:“明白!吾等必当殊死一战!” 声音震天,把帐篷都差点掀翻了。 第二天一早,胪朐河南岸,撒合乞儿特带着本部兵马,早早地跟着大队人马,来到指定位置。 曲克把阿秃儿和斡栾董合烈跑了过来,脸色有些难看。 斡栾董合烈埋怨道:“撒合乞儿特,昨晚你怎么不出声反对呢?所有战利品,宋国皇帝只留下一成,其余按照军功悉数分配。这违背了草原上的规矩。” 曲克把阿秃儿附和道:“是啊,草原上的规矩,自古以来都是战利品全归头人和首领,再由他一一分配。现在这么一搞,我们这些当首领的,还有什么意思?” 撒合乞儿特看了两人一眼,淡淡地说道:“我反对有什么用?” 他心里十分不屑,昨晚宋国皇帝宣布这一新举措时,克烈部六千部众欢声雷动,可见是深得赞同。 要我出面去反对,就是让我去做恶人,你俩倒是想得美。 “宋国皇帝很器重你啊,你出面说一说,说是我们草原上的传统,他肯定听你的。” 撒合乞儿特从曲克把阿秃儿的话里听出藏不住的嫉恨,平和地答道:“我跟你们一样,在宋国皇帝面前,都是羔羊,生死前途都还未定,怎么敢乱说话。”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两位有些貌合神离的同伴,“现在我有些明白朱雀军,为何如此崇敬他。想必他是言出必行的人,草原上投奔归附他的人,会越来越多。面对汹涌而来的牛群,我们不能逆流而行。” 斡栾董合烈明白了什么,低着头不再多说。曲克把阿秃儿却还是有些忿忿不平,“宋国皇帝要是那么大方,干嘛还要留一成,全部分给大家多好!” “那一成战利品,正好彰显他身为宋国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地位。”撒合乞儿特说道,然后一摆手,“对面塔塔儿人开始列阵了,你们赶快回去,等待命令。宋国皇帝昨晚说过,违抗军令、延误战机的人,会被砍头的。” 斡栾董合烈二话不说,调转马头,向左跑回本部。曲克把阿秃儿看了撒合乞儿特一眼,调转马头,嘴里嘟嘟囔囔着,向右而去。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一百零二章 锦襜突骑越河初(二) 塔塔儿人背河列阵,不过在他们的左后翼不远处,胪朐河调头向北而去,留出一大块空地,不算是自绝后路,背水一战。 在忽里带和古木思想来,自己侧翼有胪朐河,不用担心宋军从侧翼打过来,反而更加安全。 日上三竿,双方列阵完毕,塔塔儿人在东北方向,宋军在西南方向,两者相隔两三里路。塔塔儿人那边一直在蠢蠢欲动,但是没有人率先跑出来向宋军发起进攻。 宋军布阵整齐,一块块的方阵,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刀弓齐备、衣甲鲜明,士气高涨、意气风发。 塔塔儿人也不是傻蛋,这样的对手,一看就不是软柿子,硬刚上去,肯定会吃大亏。 谁愿意上前去打这个头阵?忽里带不愿意,古木思也不愿意,其余四部首领也不是憨憨,更不愿意。 于是就这么僵持着。 赵似观察了一番,决定按照昨晚商议的计划开始。 “撒合乞儿特大首领,皇帝陛下下令,”博济长空和燕万石策马跑了过来,身后跟着三位宋军传令官。 “请说!” “皇帝陛下命令你,率领撒合夷、朱力斤、董鄂亦特三部兵马,率先出战,进攻塔塔儿人右翼的古木思部。”博济长空朗声说道。 “陛下命令,你部许败不许胜,但是一定要把古木思的人马引出来。” 撒合乞儿特先是不明白什么意思,许败不许胜?听到后半截,心里明白什么用意了。 “我明白了。请回禀皇帝陛下,撒合夷、朱力斤、董鄂亦特三部必不会有负他的期望。” “撒合乞儿特大首领,我再重申一次,皇帝陛下的命令是许败不许胜,把古木思的人马引出一部分,请不要贻误战机,或者贪功冒进。” 博济长空严肃地再说了一遍。 “明白!”撒合乞儿特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博济长空向传令官翻译了一通,目送他们离去,然后跟燕万石自觉地站到撒合乞儿特的身后。 撒合乞儿特派人向特斡栾董合烈和曲克把阿秃儿报信,获得了两人的肯定答复后,传令所部准备进攻。 随着号角声吹响,三千克烈部兵马策马奔出本阵,向塔塔儿人的右翼冲去。 很快,离塔塔儿人阵前只有两三百米时,撒合乞儿特挥手收住了队伍,派出十几位大嗓门,在阵前对着塔塔儿人大喊:“杀死不亦鲁汗的克烈人来了,纳兀儿塔塔儿人的孬种软蛋们,快出来受死!” 连叫数遍,声音传遍两军,纳兀儿部众气得吹胡子瞪眼,古木思更是气得眦裂发指,哇哇直叫,挥舞着马刀,带着五千部属恶狠狠地冲了出来,发誓要把眼前的克烈人碎尸万段。 撒合乞儿特也不示弱,一挥手,三千克烈部众迎着杀了上去,两部人马砰地一声撞上,猛烈地搅浑在一起。 这边一长矛过去,刚戳中对手,嗖地一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支箭,射中他的胸口;那边举着马刀,顺着坐骑的冲势,把对手的腹部切开一道口子,还没来得及得意地笑出声来,被对面的一支长矛戳中了喉咙,一头载倒在地上;这边刚刚张弓搭箭,射出一箭,射翻一人,帮同伴解围,却不想一个敌骑直冲过来,举起木棒硬砸过来,把脑浆子都砸出来了。 混战一刻钟,撒合乞儿特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一挥刀把附近的一个塔塔儿人砍倒,然后对亲随大叫道:“吹号,撤!” “是!” 撤兵的号角被吹响,撒合夷三部的兵马心无恋战,趁着空隙,或者奋力一击,把对手逼开,然后调转马头,猛踢马刺,催动坐骑跑起来。 撒合乞儿特带着上百亲随,在军阵中杀来杀去,接应被塔塔儿人缠住的部属。 他们也是快战快走,一解围马上就转移到另外一处。不管是撒合夷部的人,还是朱力斤或董鄂亦特部的人,撞到了就杀上去解围。 这一幕,全部映在赵似的单筒望远镜里。 “这个撒合乞儿特,还是很有担当。董鄂亦特也还行,知道在后面接应。只有这个曲克把阿秃儿,撇下部众,跑得比他娘的兔子还要快!” 赵似说完后,下令道:“折彦质率五千人迎战古木思所部,接应撒合乞儿特,然后把古木思所部再引得远一点。塔塔儿人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坨,怎么下嘴啃,必须要打散开来!” 撒合乞儿特看到塔塔儿人越涌越多,自己身边的亲随也越来越少,只剩下博济长空、燕万石等四五十人。 他知道该走了,也顾不上前面还有上百名被围缠住的三部兵马,调转马头,招呼亲随们说道:“快走!快走! 撒合乞儿特一伙人策马狂奔,塔塔儿人在后面猛追。不一会,撒合乞儿特与接应的董鄂亦特会兵一处,继续埋头猛逃。 撒合乞儿特骑在马上,双腿夹住坐骑,双手持弓搭箭,深吸一口气,上半身猛地向后旋转一百八十度,面向了后面。 借着这个转势,撒合乞儿特双手用力,把弓拉满,对准身后不远的塔塔儿人,嗖地就是一箭。 董鄂亦特、博济长空、燕万石等人,也跟着在疾驰的坐骑上返身骑射,动作姿势各异,准头也略有差异。 撒合乞儿特能左右返身射,准头奇准,十箭能中六七箭,而且速度极快,一会左,一会右,射得身后追击的塔塔儿人心惊胆战,居然向两边散开。 能成为撒合夷部大首领,在克烈六部和鞑靼人诸部中名声鹊起,他还是有些本事的。 董鄂亦特只能从右边返身射,准头也要差些,十箭能中五箭。 燕万石只会从左边返身射,准头又要差一些,十箭只能中三四箭。 博济长空却跟撒合乞儿特一样,能左右开弓返身射,而且准头也能保持十中六,甚至还有余力得意洋洋地向燕万石丢个鄙视的眼神过去。 折彦质带着五千骑兵,呈半月形向塔塔儿人古木思部冲了过去,在即将交汇撒合乞儿特等人时,突然断成了两部,让出一条缺口。 分开的两支骑兵,沿着古木思部两翼呼啸而过,然后伏在马颈上,不停地对着中间的塔塔儿人奔射。 两军都在全力冲刺,交汇时一错而过,宋军在短短的几十息时间里,用奔射带走数百名塔塔儿人。 而塔塔儿人只顾着埋头猛追前方的撒合乞儿特等人,对于两翼突如其来的打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看到这支宋军在自己队伍后面停了下来,随着领头的将领用长矛挥了几个圈,又整队向自己的右后翼冲了过来,古木思一时大怒,放弃了在他心里已经被“打残”的撒合乞儿特等人,招呼着部属,整队向右边直冲。 两队人马一前一后平列而行,宋军在前,塔塔儿人略微拖在后面,埋头猛追,沿着胪朐河向西奔腾而去。 两支队伍相隔不过数十米,互相射着箭。数十米的距离,密密麻麻地箭矢飞来飞去,就像一团炸窝的马蜂在他们之间飞来飞去。 不停地有人落马,也不停地有坐骑身中十几箭,伤势太重,驮着主人一头栽倒地上。后面疾驰的同伴,有的躲避不及,被绊倒在一起,连锁反应,引起一团混乱。 看着古木思部被折彦质引走了,赵似继续下令:“传令许光良、张时运,率玄武旗三千兵马出战,进攻塔塔儿人的左翼,看能不能把忽里带给引出来。” 对于自己人,赵似不用说太多,他知道,只要把意图传递下去,这些老部下知道怎么去执行。 “喏!” 很快,在号角声中,许光良、张时运两人率领从克烈、土别兀惕、阿勒巴惕三部里挑选出来的玄武旗三千兵马,结队跑出本阵,向敌军左翼猛冲过去。 但是忽里带很狡猾,他没有出动,只是派了三千察罕部骑兵出来迎战。 看到这一幕,赵似做出了决定,“好,朕选好了,这一仗的突破口,就选定这个忽里带!”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一百零三章 锦襜突骑越河初(三) 战役目标确定,赵似并不着急,他像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老猎手,继续很有耐心地试探着对手。等待双方体力、士气以及战场上的各种因素发生变化。 “折彦质,你率五千骑兵,接替杨宗闵,继续进攻塔塔儿人的右翼。” 赵似往下望远镜,下令道。 通过望远镜,赵似看到了厮杀了半个时辰的奎因部骑兵,因为损失过大和精疲力竭,终于偃旗息鼓,撤回了本阵中。 与他们对战的杨宗闵所部也不恋战,率领本部人马,自回本阵。 “喏!”折彦质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折彦质这是换了第三波部属,看他脸上的神情,很疲惫。”长孙墨离开口说道。 “第三波了?” “是的,第一波是跟察罕部骑兵对战,第二波是进攻左翼,跟帖烈惕部骑兵对战。” “打了这么久了。”赵似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向西跑到他的右手肘去了,“现在几点了。” “下午四点。” 从太阳刚出来,一直打到现在,足足打了七八个小时。 “还早着。我们疲惫,塔塔儿人更疲惫,看谁先熬不住!” 说完,赵似转身把目光又投回到战场。十几里长的战线,依旧分成三大块,左翼、中翼和右翼。 左翼和右翼是宋军主动挑衅,引塔塔儿人部出来作战。中翼是塔塔儿人发动反击,宋军出去迎战。 三大块分别有近万骑纠缠在一起,互相厮杀。 他们招数几乎相同。 出各自本阵,互相逼近时,在相隔数十米的距离,绞在一起互相对射。 身为契丹人在草原上的得力打手,塔塔儿人获得的弓箭,比克烈、蒙古各部要强得多。其中有不少是辽国南京、西京等地汉民工匠打造的。 跟宋国几次改良材料和制作工艺的弓箭相比,虽然还有差距,但已经弥补了很多。 互相对射几轮后,几乎是脸贴着脸的双方,挥舞着马刀和长矛,混战在了一起。 塔塔儿人手里的兵器,也是契丹人特供的。契丹人原本就擅长锻造。契丹二字,鲜卑和契丹语里,有镔铁或刀剑之意。 他们提供给塔塔儿人的兵器,虽然不是最精良的,但是足以跟朱雀军抗衡一二。所以,勇气和运气,这个时候成了战场上主宰一切的因素。 塔塔儿人确实骁勇凶残。 他们往往身负几处伤口,插着好几支箭,依然挥舞着兵器,向朱雀军冲去。狂如野兽,嘶叫着要与敌人拼杀到底,绝不退却。 朱雀军骁勇可能比不上塔塔儿人,但胜在配合上。 他们一般以百人为队,配合协作。被打散了,就以十人为一队;再被打散,尽一切可能以三人一组。 虽然可能来自不同的百人队,但谁当尖刀,谁做接应,谁做掩护,组在一起的那一刻就会默契地定下来。 这种不同队伍因为混乱搭在一起的情况,在战场上非常常见。朱雀军长年累月的训练演习中,这一项是常有的项目。 朱雀军官兵早已经熟能生巧。 而百夫长率领的率先和士兵,则成了战场上的分散核心点。甲士和陪戎带着军士们组队拼杀,就像磁铁石周围的碎铁屑,不由自主地围绕着百夫长,逐渐形成了一个同心圈。 距离近了,进而可以获得其它组队的支持和配合,又回到百人队协同作战的局面。 往往一番对战下来,看上去塔塔儿人和朱雀军都是死伤惨重,都吃了不小的亏 可朱雀军总是有意识地保持着人数的局部优势,加上擅长打配合战,所以实际战果中,朱雀军的伤亡要比塔塔儿人少一到两成。 双方轮流对战,一方过于疲惫或者坚持不住了,就率先调转回本阵。对手也不追击,收队回阵。然后再派出新的队伍来,打上门,引出敌人的新一支队伍,继续厮杀。 随着几番轮战,塔塔儿人占劣势的伤亡交换比所带来的后果,逐渐显示出。最先察觉到这一点的是身为塔塔儿人的主将忽里带。 他发现自己手里可调配的兵力越来越窘迫。 自己的兵马并不比宋国和克烈联军少多少啊! 吓了一跳的忽里带再一仔细观察,他发现三大厮杀战区里,往往最先坚持不住,败回阵来的都是塔塔儿人。 这一点让忽里带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草原上的厮杀跟其它战争一样,从早杀到晚,连杀几天都是非常正常的事。 厮杀一天,晚上吃饭休息,第二天起来继续厮杀。有时候从河这边杀到河那边,从开战到战事结束,战场移动了上百里,这都是常有的事情。 这个时候比拼的就是各自军队的韧性,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西夏军兵力少,却能总是压着宋军打,对抗辽军不落下风,进而称雄西北,就是因为党项人的韧性是出了名的。 宋军弱,最大的缺陷就是韧性不足,战事一持久,自己就受不住先垮了。 与党项人能在韧性上比拼的,就是生长在苦寒之地的漠北诸部。塔塔儿人算是其中佼佼者。可是今天打下来,自己这边反倒先顶不住了。 机敏谨慎的忽里带察觉到危险,他发现对面的主将是位很有耐心的猎手。 双方厮杀了这么久,劣势优势,已经全部展现出来。该有的缺点,也都暴露无疑。或许,对面的那位猎手,已经找到自己的还未察觉到的弱点,正在筹划着,准备发动致命一击。 弱点,我军的弱点在哪里?忽里带努力地观察着纷乱的战场,目光在已方的阵形队伍中扫来扫去。 “杨可世!”赵似已经找到塔塔儿人的弱点,也察觉到时机到了,决定发起致命一击。 “在!” “赤旗义从都准备好吗?” “回陛下的话,半个时辰前你叫义从队开始准备,一千甲骑已经人马披甲,蓄势待发!” “好,你率赤旗义从直冲塔塔儿人的中路,凿穿它,凿出一个大口子来。王舜臣!” “在!” “你的五千前锋军,朕特意安排只上去轮战过一回,是参战队伍里保持体力最好的。朕命令你,率领他们跟在赤旗义从后面,顺着他们凿开的口子,把塔塔儿人的军阵,给朕撕开!” “喏!” “其余各部,立即准备,向敌人发起全线进攻。斛律雄,你率领三千骑兵,作为追击预备队。记住,给朕盯住忽里带和古木思的脑袋。” “喏!” 战鼓声敲响,呜呜的号角吹响,一千赤旗义从出现在朱雀军最前面。他们人马皆披甲,一个个是可以奔跑的钢铁怪兽。在马鞍后面,插着两面赤色窄竖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杨可世举起手里一丈多长的骑矛,高呼道:“忠义所至,生死相随!苍天可鉴,赤旗为证!” 一千义从也高举着骑矛,齐声高呼:“忠义所至,生死相随!苍天可鉴,赤旗为证!” 朱雀军所有的牛角号一起吹响。数百支号角发出豪迈慷慨的巨大声响,这声响是英雄的赞歌,战神的马车,席卷着胪朐河畔,漠北草原。 杨可世盖上自己狰狞的面罩,策动坐骑,向前冲去。一千义从甲骑也跟着启动,他们沉重的马蹄声,仿佛远古神灵,迈着一步百里的步伐,巡视着这片土地。 两千杆赤红的竖旗,在马鞍后面呼呼作响,仿佛是甲骑的翅膀,裹着熊熊烈焰,向塔塔儿人冲去。 中路? 忽里带看到一支宋军骑兵,如同烧红的铁锤猛地向己方锤来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边最大的弱点和空档。 左右两翼一直都是朱雀军在主动进攻,塔塔儿人被动迎战。中路却是塔塔儿人不甘示弱,主动出战,朱雀军被动迎战。 两翼是塔塔儿人被动,中路却是主动。 在几番轮战的情况下,宋军在两翼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大,忽里带不由自主地把主力和精锐调往两翼,前去迎战。 在中路,由于是己方主动,又或许宋军暗中放水,显得游刃有余,压力很小。等到忽里带现在猛醒过来,突然意识到,中路居然没有一支能打的队伍。 知道自己上当的忽里带,第一个念头就是跑。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一百零四章 锦襜突骑越河初(四) 忽里带犹豫的时候,杨可世率领一千赤旗义从,如同钢铁怪兽,呼啸着冲进了塔塔儿人的中路阵形里。战战兢兢、列队站在最前面的塔塔儿人骑兵,就像一堆枯叶,被一把扫帚,呼地一声就扫荡开来,卷得七零八落。 有塔塔儿人拼命地放箭,只是他们的箭失对于人马披甲的赤旗义从而言,就牛虻一样,根本就造成不了伤害。可是赤旗义从给直面的塔塔儿人带来的恐惧冲击,却难以言尽。 这些赤旗义从,全身朱漆铠甲,带着狰狞獠牙面具,身后有两柄红色靠旗,如火焰,如翅膀,映衬着这些义从一个个如同是从火海里走出来的天神,怒不可遏,势不可挡。 给塔塔儿人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刚一交锋,塔塔儿人在他们面前连人带马,像是破布片一样被撞开撞飞。再厉害的勇士,也对他们无计可施。要不被他们的铁蹄碾碎,要不转身赶紧逃命。 头铁的那波塔塔儿人用性命尝试过后,其余的塔塔儿人再也不敢去尝试了。他们努力地向两边闪开,避开赤旗义从的锋芒。 远远看去,像是一把无形的巨大刀锋,在塔塔儿人中路军阵中噼开了一道缝隙。王舜臣带着五千朱雀骑兵,沿着这道缝隙杀了进去,牢牢打进去一道楔子。然后不停地捶打着楔子,往更深处凿进去。 随着王舜臣的五千骑兵杀进来,塔塔儿人中路军摇摇欲坠,展现出土崩瓦解的迹象。 忽里带心里连声叫苦,他万万没有想到,对面的主将真是太狡猾了。 大半天的对战中,他还以为是双方很有默契地进行试探,为明后天的决战做准备。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三下五下地就在不知不觉中,让自己把精锐部队调往了两翼。 为什么会这样?肯定是对方的主将会邪术,老子中了他的邪,才鬼迷神窍地乱调兵。 再后悔也没有用,中路军这些靠不住的渣渣,在见识那些鬼面獠牙、全身是红、彷佛披着火焰的家伙的杀伤力后,纷纷往两边躲。 躲什么躲啊!没看到这些家伙转眼间就杀到了自己跟前来!跑吧,只要留得母马在,明天开春还会有小马驹生下来。 忽里带从心地掉转马头,带着一干心腹仓惶地向东北方向逃跑。 从望远镜里观察到这一幕的赵似,立即下令克烈诸部的兵马,包括被编入玄武旗的三千骑兵,马上随着全军向塔塔儿人发起进攻。他们的任务是用鞑靼语,向塔塔儿人告知,他们的首领逃跑了。 六千人卖力气的大喊大叫,让战场上每一位塔塔儿人很快就知道,他们的大祥稳(统兵官)忽里带已经跑了,这会说不定已经跑去十几里外了。 察罕、奎因、帖烈惕、不鲁恢四部塔塔儿人都慌了。你忽里带带着阿勒赤部跑了,把我们留在战场给你们当替死鬼。 古木思听到这个消息,也慌了。 忽里带阴险狡诈,他这一跑,一直貌合神不合的古木思肯定会往坏处想。 你是先跑了,留下老子在战场上拼死拼活。等打完仗,老子的本钱打光了,还保留本钱的你肯定要纂权夺位,抢夺塔塔儿人大汗的位子。 你跑,老子也能跑! 可是古木思此时想跑,已经跑不掉了,他所部跟折彦质所部厮杀了近半个时辰,完全绞在一起,想脱身,没有那么容易。 古木思示意亲随伴当们围聚过来,替他挡住敌人,掩护他逃走。可是折彦质一直盯着他,现在见到变故,岂能容他逃走,带着兵马在后面死死地咬住,一路追去。 整个战场已经发生明显的变化。 塔塔儿人中路军由于忽里带的率先逃跑,已经溃败。右路军因为古木思紧跟其后的掉头转进,也出现崩盘的趋势。 左路军是混乱不堪,有人还在坚持,有人转身离去,更多的人不知所措,如同一锅煮湖了的粥。 “吹号,给杨可世发信号!叫他率领赤旗义从,对塔塔儿人的左路军发动进攻!杨宗闵,你率领三千预备队,从敌人的左侧翼方向,向塔塔儿人的左路军同时发起进攻,策应杨可世义从队的凿穿。” 赵似下令道。 十只特殊的铜号被吹响,尖锐的声音合在一起,像锋利的剑,穿透战场上所有的嘈杂声,传遍各处。 听到长短不一的音符,这是“呼叫代码”和“命令代码”。熟悉这一套的义从传令官听完后,马上跑到杨可世身边,传达了翻译过来的命令。 “整队!义从队整队!”杨可世挥舞着手里的长矛,大声叫喊着。 刚才那支又长又硬的骑矛在捅飞四五个塔塔儿人,终于断掉了,义从们都换上普通长矛。 很快,赤旗义从又一次整队完毕,随着杨可世的长矛指向,排着整齐的队伍,向塔塔儿人右路军的侧后翼冲去。 赵似在望远镜里看到赤旗义从和杨宗闵的骑兵队伍,如同一把大锤和一把尖刀。先锤碎,再绞烂,塔塔儿人的左路军终于出现崩溃的迹象。 他长舒了一口气,“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赢了六成了。” 但是此时他并不敢懈怠,举着望远镜继续观察着整个战场。 忽里带已经跑去十里开外,不过斛律雄带着人在后面紧追不舍,越追越近。整个中路军已经完全散开,大家都在想尽办法逃离战场。 塔塔儿人的右路军随着古木思的逃跑,也崩盘了,逃窜的队伍沿着胪朐河畔,长达十几里。 左路军开始向东南方向逃跑,他们塔塔儿人的地盘就在那个方向。 许光良率领的玄武旗骑兵,撒合乞儿特率领的撒合夷三部兵马,加入对塔塔儿人左路军的追击中。 到处都是马蹄声,上万塔塔儿人就像一群群的无头苍蝇,哪里有空隙就往那里跑,不管不顾,兜头遇到堵截,调头换个方向又跑。似乎在他们心里,草原足够大,总有空隙让他们钻出去。 但是在朱雀军的包抄围堵下,塔塔儿人就像惊慌失措的羊群,被慢慢地压缩到了胪朐河曲一带。有人冒险下水,试图跑到河对岸去。 胪朐河虽然也跟哈剌和林河一样平缓,但是要宽得多,更要深得多。冲下去的塔塔儿人,在水里起伏几下,然后连人带马,消失在水里。 “全线进攻!”赵似终于发出了总进攻令。 随着号角吹响,在本阵整队休息的各部,依次投入到战场,加入到对塔塔儿人的追剿围捕中。 杨可世率领完成任务的赤旗义从回到了本阵,退去披甲,与侍卫队和亲卫队,一起担负起护驾的职责。 到了黄昏时分,塔塔儿人除了少数逃脱的,大部被歼灭。忽里带和古木思的人头被斛律雄和折彦质献上。 经过统计,参战的塔塔儿人有两万六千人,被斩杀了五千余人,伤重不治而亡者两千七百余人。其余悉数被俘获。 “传令!忽里带、古木思两人家族,以及纳兀儿、阿勒赤、不鲁恢、帖烈惕四部青壮,悉数斩杀!” 赵似刚一说口,大帐里的人脸色全变了,随军来的李纲、赵鼎等幕僚,连忙站出劝告:“陛下,杀俘不祥!” 赵似看着他们,冷然道:“这里是漠北草原!环境恶劣,弱肉强食,这里的牧民坚韧不拔,他们认为你是敌人,会恨你入骨;认可你为主人,忠贞不二。” “纳兀儿、阿勒赤、不鲁恢、帖烈惕四部,是塔塔儿人实力最强劲的四部,更是互相联姻上百年,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既然朕杀了忽里带、古木思,跟纳兀儿、阿勒赤结了死仇,那么他们这四部肯定是不会真心归顺朕。” “朕为何带你们来?就是要让你们见一见这广袤天地,增长见识。不要被书本蒙蔽,也不要被狭隘的目光拘束。到了什么地方,就要用这里的手段,什么仁德教化,在这里就是一团羊屎!” 赵似的右手狠狠向下一噼,厉声喝道:“杀了!都杀了!首级堆在胪朐河畔战场那里!再传檄漠北草原,就说这四部塔塔儿人,是草原上战乱的祸源,已经被朕斩除了!” 最后,赵似的声音亮如洪钟,在胪朐河畔的夜色里回荡着。 “传令给漠北草原上诸部,请他们到哈剌和林河畔与会,讨论共建草原祥和安宁之大计!” 第一百零五章 壮岁旌旗拥万夫(一) “伯纪,还在想着塔塔儿人四部那两万多首级?”长孙墨离轻声问道。 李纲勉强笑了笑,“是的玄明先生,这几天我一闭上眼睛,想到那些血淋淋的首级,我就做噩梦。还有哈剌和林河畔的那些” 长孙墨离抬头看了看天空,如同用水洗过的蓝天,彷佛另外一个牧场,朵朵白云是游荡放牧的羊群。 大队人马沿着胪朐河向西而行,平缓的河流撞击出来的水润气息,混合着青草的特殊芳香味,被从草尖上吹过的和风送到跟前。 彷佛牧女的歌声,柔和而温暖。 “多么美丽祥和的草原啊。”长孙墨离看着这一幕幕,忍不住感叹道,“伯纪,你说这片草原绿草如茵、一碧万里,为何如此肥沃?” 李纲摇了摇头。 长孙墨离看着这片草原,笑容慢慢消去,脸色慢慢转冷。 “因为这片土地上,浸满了鲜血。从匈奴到鲜卑,从柔然到突厥,再从回鹘到鞑靼,这片土地上一直遵循的法则,就是杀戮。因为只有残酷的杀戮,才能压服这些人骨子里的兽性。” 说到这里,长孙墨离冷笑道:“伯纪,你不会真的认为,跟草原上的这些人,说一说圣贤道理,就可以教化他们?” 李纲坚定地摇了摇头:“玄明先生,在没有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臣服之前,所谓以仁德教化,就是一场笑话。只是学生总是迈不过那道门槛。” 长孙墨离又笑了,这次笑得很欣慰。 “伯纪,知道官家为何执意要带你们来漠北转一圈吗?” “玄明先生,知道一些。” “知道就好。你们都是官家看好的宰执之才,十年后,大宋的宰相尚书,肯定会出在你们之间。”长孙墨离语重深长地说道。 “宰相,不是那么好做的。首先第一点,得心志坚毅。所以官家才会带你们来这残酷的漠北走一遭,好好锤炼你们的心志。” 李纲低着头答道:“学生知道。所以临走前,一直围着那些京观看,再恶心也要强迫自己去看。” “这就对了,赵元镇(赵鼎)跟你一样,围着那些京观看,看吐了休息一下再继续看。就是要这样熬。熬出来,迈过这道坎,就好了。” “学生知道。所以准备回到哈剌和林河,再去河畔,看一看那些的首级木签和京观。” 长孙墨离赞许地点点头,“既然已经恢复过来,那我问问你,官家斩杀塔塔儿人最强盛的四部,用意何在?” 李纲仰起头、挺起胸、直起腰,恍如换了一个人似的。 “塔塔儿人是契丹人在草原上最忠实、也最凶狠的走狗爪牙。纳兀儿、阿勒赤、帖烈惕、不鲁恢四部又是塔塔儿人中最强的部落,他们互相联姻勾连,掌控着七万户塔塔儿人。官家杀了他们,就是斩断契丹人的爪牙,再杀一儆百立威。一石二鸟。” “官家留斛律护军、折将军(彦质)、杨将军(宗闵)等率两万原朱雀旗副户兵,就地转为玄武旗正户、甲户。再从朱雀旗正户、甲户里抽调数百名立功之人,改迁为玄武旗的甲户和百户,整编打乱的察罕、奎因两部部众,以及收编纳兀儿、阿勒赤、帖烈惕、不鲁恢四部妇孺,正式编练为玄武旗金牛翼。” “自此,契丹人的爪牙塔塔儿人,就变成了陛下和大宋的羽翼。” 长孙墨离满意地哈哈一笑,又问道:“你说,官家在哈剌和林河畔设下的这个英雄会,谁会来?谁不会来?” 李纲摇了摇头,“这个学生猜不出来。但是学生知道,愿意来的,多半是前些年战乱中实力大损的部落。不愿意来的,多半还自持有些斤两的。” “没错。有克烈部和塔塔儿部的例子摆在那里,哈剌和林河畔的大会,很容易就能看出,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有可能归顺我们,谁还在待价而沽。” 长孙墨离悠悠地说道。 远处站在某处观望大军的牧女,唱起了牧歌。歌声悠长,如同胪朐河水,平缓有力,蕴藏着无尽的忧伤和期望。 众人默默地听着,突然有人附和起来,歌声雄浑苍劲,彷佛从燕然山飞过来的苍鹰,在蓝天上画出一道道优美的音符。 在这一刻,这支蜿蜒数十里的队伍,寂静无声地融入进了这片悠绿的草原中。 看了看天,长孙墨离突然说道:“现在是八月了?真快,一晃来草原就快要三个月了。掐掐手指头,刘法、姚古、王文振、李忠杰他们率领的第二批征召朱雀军,从居延海出发的日子不远了。” 李纲心领神会,点了点头附和道:“是啊,估计开完官家召集的这次大会,他们就该到了。” 回到哈剌和林大本营,长孙墨离带着幕僚们,为即将举行的诸部大会做准备。高世宣、王舜臣、赵隆忙着整顿兵马。 许光良等人忙着整编以克烈部主,被打乱重组的玄武旗木獬翼。 最闲的赵似带着宇文虚中在杨可世等侍卫和义从的护卫下,在燕然山上闲逛起来。 “陛下,你准备对朱雀、玄武两旗继续大改?”宇文虚中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杨可世、博济长空、燕万石和义从们,又看了看紧跟在身后的韩甲先等十几位贴身侍卫,轻声问道。 “是的,制度就是边试边改,根据实际情况不断改进,让它适合形势,发挥最佳效果。四旗是军政一体的制度,用来约束、编练收编的诸蕃部,以后还会继续沿用,作为我大宋的一支强大的机动武装力量。” 赵似走在燕然山山坡上,沐浴着阳光,吹着山风,手里的马鞭随意挥打着,神情很是惬意。 “但是也不能太强。比如朱雀旗管辖的乌斯藏地区,原本就是青唐高原为数不多的农耕地区,在经过缓冲后,朕准备在那里成立吐蕃郡,设州县,进行郡县制管辖。” “陛下,那里偏远万里,设郡县管辖,会不会鞭长莫及?”宇文虚中疑惑地问道。 “那里的藏布河流域,土地肥沃,可以耕种青稞,百姓完全可以定居,不再游牧。有设州县的基础。设了郡县,一来可以代表朝廷对其周边地区的宣慰、安抚等土司进行管理;二来朱雀旗腹地,也有了几座城池,作为根据。” “巡查朱雀旗各千户百户的检法官、判事官等官员,也有了一个固定官署。而朱雀旗诸军,则可以为吐蕃郡提供强大的武力支持,相辅相成。”说到这里,赵似澹澹一笑,“这只是朕的设想,或许不会成功,总要试一试,不行再换别的法子。” 宇文虚中又问道:“陛下,吐蕃设郡县,那就等于从朱雀旗分出部分来?” “是的。朱雀旗分出一部分来。反正四旗制度,关键在千户和百户,相当于中原的州县,最要紧不过。宣徽院的命令,可直接下达到千户。万户、各翼,编制意义更大于管辖意义。以后南征北战,立下军功的将士肯定会越来越多,总得多留些显要职位,犒赏他们。” 宇文虚中也笑了,“臣也体会到陛下的意思。左右万户和各翼都护,为尊荣虚职而已,各旗实权掌握在千户百户手里。只是再一分出部分设郡县,每翼左右万户的麾下,可能只有四五个千户。” “这样更好!”赵似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时,几个人在身后争吵起来,赵似转头过去,问道:“吵什么?” “回陛下的话,博济长空、燕万石和赵怀义、赵怀忠因为撒合乞儿特三人的事情在争吵。”杨可世笑着答道。 赵怀义、赵怀忠都是从怀德学校里出来的,这次组成怀德营,跟随赵似作战,在几次战事里都立下不小军功。 “吵什么?”赵似笑着问道。 “怀义和怀忠说,撒合乞儿特、斡栾董合烈、曲克把阿秃儿可能不会回来了。博济长空、燕万石不信,说三位都是部落首领,草原上的雄鹰,必会信守承诺,一定会带着各部部众回来的。” 还没到哈剌和林河畔,撒合乞儿特、斡栾董合烈、曲克把阿秃儿三人就向赵似告辞,说要回去把各部部众带来,正式归顺在大宋皇帝麾下。 赵似欣然答应。 只是现在过去五六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今天有人无意提到这事,然后两伙人就争起来了。 赵似哈哈大笑,转头问宇文虚中:“叔通,你觉得呢?” 宇文虚中沉吟一会答道:“陛下,依微臣看,撒合乞儿特、斡栾董合烈肯定会回来,曲克把阿秃儿,倒是有点不好说。” 赵似摇了摇头,看着燕然山下连绵千里的大草原,悠悠地说道,“叔通,你还是没有完全了解他们。曲克把阿秃儿,肯定是第一个回来。” 第一百零六章 壮岁旌旗拥万夫(二) 曲克把阿秃儿是第一个回来的。 他带着朱力斤部大大小小的头人首领近百人,恭敬跪伏在赵似面前,用最虔诚的语言说着话。 “至高无上的大宋皇帝陛下,我回去后向部众们宣布从此后归附在陛下羽翼下,大家都高兴坏了,甚至有的激动地流下了热泪。” 说到这里,曲克把阿秃儿头微微向后转了转,向几位心腹示意。 这几人马上会意,伏在地上激动地热泪盈眶。 曲克把阿秃儿开始讲述着本部的男女老少的人数。还有部落财产的统计,帐篷若干、马车若干、牛若干、羊若干、马若干、马奴若干 把朱力斤部的家底全部清点汇报了一遍。 “嗯嗯,赵隆,” “臣在!” “你跟曲克把阿秃儿交接!” “喏!” “曲克把阿嗯,”赵似现在的鞑靼语能够勉强对话,“这个名字太长又拗口,朕给你赐个名字,你可愿意?” 曲克把阿秃儿噗通一声又跪下了,“愿意,太愿意了!能得皇帝陛下的赐名,就是长生天神谕赐名!” 赵似笑了笑,“嗯,就叫曲克昌吧,《诗周颂雝》有云,‘燕及皇天,克昌厥后。’克昌的意思就是子孙昌大。” 赵似用鞑靼语把克昌的意思说了一遍,曲克把阿秃儿没口子谢道:“谢谢皇帝陛下!谢谢皇帝陛下!” 宇文虚中在旁边,看到赵似和长孙墨离会意地一笑,猛然间明白,这就是草原上的生存法则啊。 曲克把阿秃儿,嗯,现在叫曲克昌,以前虽然对归附大宋别别扭扭,进攻塔塔儿人时又满嘴的牢骚话,看上去心有异常,三心二意。说明这种人轻易不会轻信别人,心里总是有着自己的小算盘,生怕家底被人诳了去。 可是他见到到大宋朱雀军强大的武力后,第一个心悦诚服。这种心眼灵活的人,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上,才能活得长久。 过了两天,撒合乞儿特和斡栾董合烈陆续赶到。 曲克昌得意洋洋地向两人炫耀,皇帝陛下赐下的名字,授予的玄武旗千户。 撒合乞儿特和斡栾董合烈马上也向赵似请求,赐下名字。 赵似爽快地赐下两个名字,何启蕃和董修烈。 “积仁基德,启蕃斯境;共事天地,修文武之烈。” 得知两个名字的蕴意后,撒合乞儿特和斡栾董合烈大喜,连声拜谢后,两人便成为大宋玄武旗千户何启蕃和董修烈。 三人恭顺地交出朱力斤、董鄂亦特、撒合夷三部所有部众,赵似欣然大喜,当场宣布。 “朕赐你三人为玄武旗千户,准许各自聚集亲友部众,各组成三支百户,带去胪朐河畔,接管塔塔儿人所部编练的其余百户部众。” “塔塔人部众?”何启蕃、董修烈和曲克昌迟疑一下,很快明白赵似的安排。 把他们基本部众全部剥夺,只是允许他们召集三个百户的亲友部众,前去塔塔人地盘,接管那里的部众。失去的是祖先传下来的基业,得到的是远比基业要多的新部众。 千户当有正户一千,副户三到四千,马奴若干。算起来,比现在的“基业”部众要多一些。而且宋国皇帝陛下承诺过,后续会提携他们做万户和都护。 万户啊。当年克烈大王磨古斯统领所有九姓鞑靼部众,也不过四万多户,三十余万人口。 要是成为万户,手里的实力就超过以前高高在上的磨古斯。虽然还需军功,但草原上任何一匹马、一只羊都不会白白地从天而降。 只是在心里迟疑一下,何启蕃、董修烈和曲克昌马上认清了形势,恭敬地向赵似表示感谢。 当晚,赵似为三人举行了盛大的篝火晚会。 在晚会上,按照鞑靼人的习惯,何启蕃、董修烈和曲克昌三人举起酒杯,唱着赞美歌词,向赵似敬酒,再献上本部最珍贵的宝贝。 曲克昌献上了一张白虎皮,董修烈献上三张火狐皮拼成的狐裘,都是草原难得一见的珍宝。 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何启蕃。 只见他站起身,举起酒杯,大声唱起了敬歌,唱到最后,他说愿意把妹妹乌雅汉其娜献给大宋皇帝陛下。 赵似三个月的勤学苦练,听懂了何启蕃的话。 什么?一言不合就送妹子给朕?你觉得朕是缺美女的人吗?关键是你妹子朕又没见过,是美是丑根本不知道。 现在这个场合,朕不收下,就是寒了众多克烈诸部众的心。可是收下后,晚上回到帐中,看到一头母熊在等着朕,那我不得感谢你一辈子啊! 赵似在犹豫的时候,周围的克烈部众都是一脸的惊叹、羡慕以及嫉妒,纷纷叫着“萨仁达格娜”这个名字。 尤其是董修烈和曲克昌两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抖动的面部肌肉,明白无误地显示着两人的怨恨和愤怒! 何启蕃,你个王八蛋!居然一声不吭出王炸!太卑鄙无耻了! 乌雅汉其娜在鞑靼语里,是动人的花朵的意思。这是父母娶的名字,跟本质没有任何关联,做不得数。 许多长相平平的鞑靼女子,名字都叫图雅萨日娜,光芒四射的百合花。你要是信了,最后上哪说理去? 但是众人脸色大变,念出的“萨仁达格娜”,应该是何启蕃妹子的绰号或大家不约而同的“雅号”,在鞑靼语里是月亮下来的仙女。 这应该十分可信了。 赵似摇着头说道:“启蕃,你的心意,朕领了。可是一旦入了朕的帐幕,成了朕的妃子,就得跟着去遥远的开封城。朕不忍做出这种拆散骨肉,相隔万里的事情来。” 何启蕃急了,连忙说道:“臣的妹子,今年十七岁。从十二岁开始,就被传颂为燕然山下、长生天眷顾的地方最美丽的花朵。十四岁开始,前来求婚的人络绎不绝,有西边乃蛮部的大汗,有北面豁里秃麻部的大酋长,有东方札答阑部的首领,有漠南汪古部的贵人。” “但是我的妹妹曾经做过一个梦,说她是月亮上的仙女下凡,要嫁给拯救草原万民的绝世大英雄。原本以为只是一个梦,想不到现在成了真!伟大的皇帝陛下,你就是草原万民的救星,照耀瀚海的太阳,只有你,才是我妹妹乌雅汉其娜的最好的归宿。” 克烈诸部众看向何启蕃的眼神都变了。以前只知道你骁勇睿智,想不到嘴巴子也是如此地犀利,这么吹捧的话,居然也说得出来! 这样的人,以后前途无量!必须得好好深交一番。 赵似沉吟一会,点点头:“那朕接受启蕃的好意!” 从草原上娶妃子回去,是赵似早就定好的策略。既然何启蕃如此诚心诚意,朕真得不忍心拂了他的美意啊,也影响自己在漠北草原的布局。 即如此,那就笑纳了吧!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一百零七章 壮岁旌旗拥万夫(三) “叮叮—叮!”账外响起铜罄敲击声,如往日一样清脆,接着是于化田的声音。 “陛下,早起了!” 醒来的赵似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应了一声:“好!” 他一转身,右手摸到一片光滑的肌肤,彷佛牛奶一样,忍不住在丰润处多摸了几下。 乌雅汉其娜鼻子轻轻一哼,似乎醒了,又好像还在梦里。她光熘熘的胳膊,下意识地抱住赵似的右手,紧紧地搂在怀里。 感受到山峰的雄伟,以及虚怀如谷,赵似差点放弃了抵抗,又重新躺回到乌雅汉其娜的身边,搂着她一起在香甜美梦中遨游。 小书亭app 轻轻地深吸一口气,赵似轻轻地推开乌雅汉其娜的手,抽出自己的胳膊,然后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穿好衣服,拎着佩刀和弓箭,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内帐。 “陛下!” “嗯,不要声张,免得吵到乌雅,我们走吧。” “喏!” 乌雅汉其娜的眼睛突然睁开,她看着空荡荡的大帐,脸上满是不敢相信。 她不相信,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男人,在与自己春风一夜后,还能坚持往常的习惯,从自己身边离开,去继续每日的晨练。 原本她对自己的魅力有足够的信心,现在却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乌雅汉其娜的长相跟普通的鞑靼女人不同。 她似乎完美地展现了身上各血统的优点,肤白、柳眉、丹凤眼、如乌云一般的头发、身形修长从小乌雅汉其娜就对自己的美貌充满了自信。 在她从小就自信满满的心里,契丹人的地皇后—述律平,一直都司她崇拜的偶像。 在草原游唱诗人们的嘴里,述律平的故事几乎成为传奇。 有月亮上下来的仙女,想与英雄盖世的耶律阿保机发生一段姻缘,但是看到述律平的美貌后,惭愧地转身离去。 耶律阿保机病逝后,述律平为了儿子能够顺利继位,逼迫许多大将重臣为阿保机殉葬。大臣们不甘心,要求身为阿保机皇后的述律平一同殉葬。 述律平二话不说自己举刀砍下右臂,放在棺椁里,说她原本应该殉葬的,只是儿子还小,亡夫传下的基业继续她帮忙打理,所以就先用手臂暂替。 乌雅汉其娜听到这些故事时,才十二岁,当时激动得浑身颤抖。此后就经常做着类似的梦,她嫁给了威势远超耶律阿保机的英雄,成为大可敦皇后 哥哥撒合乞儿特回到本部后,说起了宋国皇帝陛下的事迹,乌雅汉其娜敏锐地发现,她一直期盼的人,出现了。 所以她主动向哥哥要求,嫁给那位宋国皇帝。 听说他在遥远的开封城有不止一位妻子,那又如何?草原上的英雄,哪个只有一个妻子的。为了笼络各方势力,他会一口气娶上许多位可敦,只是地位高低不同而已。 乌雅汉其娜有信心,自己一定会成为宋国皇帝的斡儿朵(这里指宫帐的意思)里地位最高的可敦。 昨晚,乌雅汉其娜强忍着疼痛,曲意顺承,温柔似水,以为再坚硬的汉子,也被自己融化了。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才过去一晚,宋国官家依然保持以往的习惯,不愿意为自己做出改变。 这让乌雅汉其娜很是气馁。 但是她没有躺在那里怨天尤人,很快就挣扎着坐起来,光着身子迟疑了一下,从陪嫁过来的衣服堆里,选了一套质孙服穿上。梳好头发,盘了起来,戴上一顶皮帽,找出弓箭佩刀,也出了内帐。 大帐分内外,内账是赵似和乌雅汉其娜休息就寝的地方,外帐是侍女们休息的地方。 赵似这次随身只带了于化田和吴宝象两位内侍,也住在外账。 看到乌雅汉其娜出来,留在外账的吴宝象和侍女们吓了一跳。 “娘子,你这是要做什么吗?”吴宝象现在也学着一口的鞑靼语,普通对话可以应付。 乌雅汉其娜知道吴宝象和于化田的“特殊身份”,也察觉到两人与赵似的亲近,聪慧的她笑了笑,客气地答道:“我现在是可汗的可敦,应该陪在他身边。” “陛下出去晨练了。” “我知道,我陪他一起!”乌雅汉其娜举了举手里的弓,以及马鞭。 吴宝象脑子转了几下,连忙低着头说道:“请容小的引娘子前去。” 出了大帐,吴宝象连忙叫人牵来坐骑,然后陪着乌雅汉其娜,往赵似的晨练场地而去。 大约五更天了,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变化,积淤在一起的深蓝色,原本漆黑一片,现在却彷佛被水洗过。 洗过一遍,蓝色就变浅了一些。 月亮早就西沉,原本璀璨的星空,耀眼的星光也彷佛被水洗过,变得暗然。 在一处空地里,聚集着上百人。 有长孙墨离、宇文虚中等不用值夜班的幕僚们,有韩甲先等侍卫,有以侍从官身份伴驾的赵怀义等怀德郎 他们三三两两分散开,量力而行地进行着各种晨练。 有双手挥舞着皮绳、双脚蹦上跳下的;有双手握着长长的木棍,在缓慢地做着各种动作的;有在举石头做成的杠铃;更多的人在排队练习步射;在远处,有部分人在策马奔跑,练习骑射 看着乌雅汉其娜走过去时,众人都只是微微一愣,低头向其示敬,再向旁边让出一条路来。 乌雅汉其娜高昂着头,面带微笑,向赵似的这些臣属们微微点头,快步走到赵似跟前。 赵似正好骑马跑了几圈回来,站在那里正搽拭着汗水,乌雅汉其娜看到了,上前去,接过于化田的手里毛巾,帮着搽拭。 发现有异常,赵似转过头来,看到是乌雅汉其娜,笑着说道:“你怎么来了?朕起来时吵到你了吗?” “没有,只是没有可汗在身边,汉其娜就觉得不自在。” 赵似笑了笑,没有再问下去。 休息了一会,赵似原本想再继续骑马练习骑射,乌雅汉其娜也要跟着去。赵似知道她不方便,便推说改了主意,与她一起练习步射。 训练了半个时辰,晨练时间结束,大家散去,赵似和乌雅汉其娜结伴回大帐。 “听何启蕃说,你不喜欢契丹人,但是很崇拜述律平?” “是的。”乌雅汉其娜毫不避讳地答道。 “我也不喜欢契丹人,除了党项人和,排名第三的就是他们了。”赵似说了一句,看到乌雅汉其娜看过来的眼睛,漆黑透亮,彷佛草原上的黑夜。 一时兴起,忍不住逗她,“你为何不喜欢契丹人?” “因为契丹人杀了我的父亲,舅舅,还有好几位堂兄弟和表兄弟。”乌雅汉其娜答道。 哦,这是撒合夷部跟随磨古斯反辽的事情了。 “我们不喜欢契丹人,都是一个原因,他们太强了。强大的他们,不仅欺负压榨过你们鞑靼人,也凌辱过我们宋人。” “真的吗?那契丹人真是我们的共同敌人!” “嗯,”赵似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你知道契丹人的实力吗?” “不知道。”乌鸦汉其娜摇摇头,眼睛突然一亮,拉着赵似的手说道:“可汗肯定知道,你给汉其娜说说吧。” “朕为什么知道?” “可汗不知道契丹人的底细,肯定不会轻易来漠北。” 真是聪慧的两兄妹啊。 第一百零八章 壮岁旌旗拥万夫(四) 清晨的风,非常凉爽,吹在人脸上,彷佛双手捧起清澈的哈剌和林河水,扑在自己的脸上。 韩甲先、赵怀义、赵怀忠等侍卫,紧跟其后。博济长空和燕万石这两位“御前马夫”,牵着赵似和乌雅汉其娜的坐骑,跟在后面。 赵似踢了一脚,惊飞了草丛里一只虫子。一转头,看到乌雅汉其娜那双水盈盈的眼睛,充满了求知欲,笑了笑,便开始向乌雅汉其娜说起辽国的国情和实力。 “辽国的架构,基本上是耶律亿(耶律阿保机)和耶律德光父子俩建立起来的,后续诸位辽主,都是在此基础上修改缝补。先是分置契丹诸行宫都部署等北面宫官,管领两族和其他游牧部族;” “汉人诸行宫都部置等南面宫官,管领汉人和渤海人—也就是辽国东京道的那些部族。下辖州、县、提辖司、石烈(相当于县)、瓦里(拘收宫室、外戚、大臣之犯罪者家属的机构)、抹里(相当于乡)、得里等组织。” “辽国总计有十二宫一府所属,计州三十八,县十,提辖司四十一,石烈二十三,瓦里七十四,抹里九十八,得里二,闸撒十九。共有正户(契丹、奚人)八万,蕃汉转户(汉人或其他民族分子)十二万四千,丁四十万零八千。” “他们除了向本宫司提供租税、劳役外,大致每四丁还要提供骑兵一名,成丁的男子也根据需要应征为兵。据我们了解,辽国所有诸宫、府总计可征发骑兵十万零一千。此外,契丹官簿里,有军马四十七万匹。” 四十七万匹军马?乌雅汉其娜忍不住惊讶地捂住了嘴巴。她当然知道这么多匹战马,意味着什么。 赵似笑着安慰她,“这是辽圣帝时的数字。经过这么多年,辽国腐败朽烂,现在还有多少匹军马,估计辽国枢密院都不知道。” 乌雅汉其娜拍着高高的胸脯,心有余季地说道:“可汗,我知道,就像草原上一样,有茂盛繁荣的时刻,也有萎败干枯的时候。现在的契丹,已经是冬天了。” 赵似笑得很开心,果然有些本钱,才敢把述律平当成偶像啊。 他继续往下说。 “北辽诸宫府所领属州县多在上京、中京、东京三道,提辖司则集中设在南京析津府(今北京)、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奉圣州(今河北涿鹿)、平州(今河北卢龙)等军事要地,利于平时镇守,有战事则各集所属的军丁从征。” “不过现在辽国君主荒淫昏庸,群臣谄媚贪婪,朝政败坏,各道民乱不断,烽火不止。女真、渤海、室韦、汉人,到处都在奋起反抗。辽国诸宫府、各提辖司的兵马,在西京、南京、中京和东京四道,忙着扑火平乱,已经顾不上漠北和南边了。” 乌雅汉其娜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她兴奋地问道:“我们是不是可以趁着契丹人手忙脚乱之际,趁机出兵,打败他们,占了他们的牧场,抢了他们的牛羊?” 赵似哈哈大笑,摆了摆手说道:“契丹人百年积威,哪有可能轻易地倒下。各处的民乱,只是让契丹人手忙脚乱,无暇他顾而已。他们还没有吃上伤筋动骨的大败仗,元气还在,我们的船队和商队,还得继续努力。” “商队我知道,草原上都有他们的足迹,船队是什么?”乌雅汗其娜好奇地问道。 “就好比是戈壁沙漠里的骆驼队。”赵似含湖地答了一句。 “哦,原来如此。” 这时,一直在行在值班的谭世绩策马跑来,轻声禀告:“陛下,蒙古博尔济锦部首领合不勒,札答阑部首领土古兀歹,前来参加会盟大会。” 《女总裁的全能兵王》 赵似看了看东方,此时的太阳已经跃出,它如同一支火把,被天神高高地举起。湛蓝色的天空,像是一张巨大的披风,披在举着太阳的天神身上。 “博尔济锦部?离得最近的部落,却要等着札答阑的首领到了,结伴而行。这位合不勒,有些意思” 说到这里,赵似转向乌雅汉其娜,“汉其娜,你知道博尔济锦部和札答阑部的情况吗?” “知道一些。”乌雅汉其娜爽朗地答道:“蒙古人自称出自蒙兀室韦,由孛儿帖赤那率领迁移到翰难河畔。他的一支子孙朵奔篾儿干,与其妻子阿阑豁阿的后裔组成的部落,叫尼鲁温蒙古,比如博尔济锦部和札答阑部;其余子孙后裔组成的部落,叫迭列列斤蒙古,比如弘吉剌部、合底斤部。” 赵似眼睛一亮,点了点头,“那朕知道了。汉其娜,请你以女主人的身份,操办这次宴会吧。” “遵命!”乌雅汉其娜目光炯炯地应道。 过了几天,斡亦剌部首领库乞都别、弘吉剌部首领额尔古昆、合底斤部首领乞合不花,陆续赶到。 这天,举行完盛大宴会的赵似把心腹部属召集在一起。 坐在大帐的上首,赵似先说了一句。 “不给朕面子啊!” 然后他扳着手指头开始算了起来。 “粘八葛部、吉利吉思部、斡亦剌部、克烈部、豁里和秃麻部、蔑儿乞部、八剌忽部、博尔济锦部、塔塔儿部、札答剌部、弘吉剌部和合底斤部。漠北草原上,摆得上台面的部落势力,也就这十二家。克烈和塔塔儿部,已经覆灭。” “现在只来了斡亦剌部、博尔济锦部、札答剌部、弘吉剌部和合底斤部。也就是朕来漠北这几月,杀人无数,血流成河,灭了两大部族,也仅能让剩余的十家势力,有五家愿意赴约前来听朕好好说话。” “就算愿意来,也只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奉朕为燕然可汗!燕然可汗,只是燕然山下的可汗,一方土财主啊!难道朕的兵马不众,刀箭不利吗!” 赵似森然的话,让大帐里的温度降低了两度。 分坐两边的都是长孙墨离和高世宣为首的文武重臣。他们神情肃然,年长一点的若有所思,年轻一点的一脸的愤慨。 “听说蔑儿乞部首领忽鲁八,给朕捎来了口音?”赵似缓了缓语气,悠然地问道。 “是的陛下。”谭世绩答道。 “怎么说?” “忽鲁八说,他要趁着秋高气爽的时节去打猎,没空南下,请陛下海涵。”谭世绩沉声答道。 赵似冷笑一声,“这位好歹还给了朕一点面子,捎来个口信。粘八葛部(乃蛮部)的合儿汗,还有吉利吉思部、豁里和秃麻部、八剌忽部干脆当朕的话是个屁,不理不睬。素闻漠北诸部,桀骜不驯,果真一个个都是铁骨铮铮啊!” 说到这里,赵似断然说道:“看来京观和首级签,还是太少了。” 长孙墨离在一旁说道:“陛下,粘八葛部的合儿汗与克烈部的忽儿札胡思关系素好,结为盟友。我们杀了忽儿札胡思,合儿汗肯定心中不爽利,不作回应,是意料之中。” “吉利吉思部、豁里和秃麻部、八剌忽部,一在谦河(叶尼塞河)流域、一在北海西北、一在北海东北,地处极北之处,路途遥远,天寒地苦,认为我大宋对其是鞭长莫及。所以也就不把天威当回事。” “蔑儿乞部,自持骁勇,多善射之士,而那个忽鲁八,又狂妄自大,所以才会行此狂妄之举。” 赵似赞许地点了点头,“玄明说得没错。漠北地域广袤,人口散布,要想收拢聚集,非一朝一夕之功。” 说到这里,赵似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大帐中走了几圈,站在上首继续说道:“这次会谈,最重要的目的在于试探,看看哪些部落可以拉拢,哪些部落会是我们的障碍。叔通,你觉得哪一部会是我们的障碍?” 被点名的宇文虚中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属下觉得博尔济锦部的合不勒,野心勃勃,必不甘伏于人下,必定是我们一统漠北,编练玄武旗的主要障碍。” 李光有些不解地问道:“叔通,这合不勒表现得非常积极,满口答应愿为我军先锋,征讨不臣各部。” 宇文虚中答道:“所以我才说此人危险。他现在依附在我大宋翼下,借助我大宋的兵马,铲除异己。等到时机成熟,也就是我军连连激战,元气大伤又人困马乏时,突然袭击。再挟此威势,一统蒙古各部,继而再征服漠北其它诸部。” “此虏居然如此狡诈?”李光惊叹道。 “能在漠北打出名声的,无一不是狼王,哪个不狡诈悍勇?”赵似说道,“只是后续的事情,需要交给玄明、刘法和诸将了。” 长孙墨离连忙答道:“这是臣等本分。” 赵似摆了摆手:“漠北之事,是个水磨功夫。西夏那边才是要紧之事。这次除了朱雀旗,朝廷调集了二十多万马步军,对西夏进行灭国之战,必须在今年完成。现在已经八月底,天气开始转凉,刘法所率的第二批朱雀军,也快要到了。” “朕得赶着冬天到来之前赶到河套,汇合平夏方面军,尽快结束战事。” 长孙墨离心领神会,提出了一个问题:“漠北之事,乃至西夏之战,最大的变数还在北辽。天祚帝虽然昏庸荒诞,但是这等军国大事,他有可能听进忠良之臣的谏言。届时集中兵力,无论是北上漠北,还是南下援夏。都不是好事。” “这点朕知道,这个夏天,我们的船队会绕过高丽,往长白女直部运两船兵甲去。这一次,长白女直、东海女直,以及混同江的五国女直、室韦诸部,准备搞次大的。” “东京道,出产丰富,东珠、皮毛、金银、木材等等,是北辽的重要财源之地,又挨着契丹人的龙兴之地,天祚帝容不得它有半点闪失。至少两三年间,无暇他顾。” 长孙墨离了然于心,“陛下,属下明白,我们必须抓紧这两三年的时间,整合好漠北诸部,把它整编成玄武旗,为大宋所用!” 赵似点了点头,背着手说道:“朕这次就不去勒石燕然、封狼居胥了。等明后年,刘法和玄明先生能够让漠北诸部,心甘情愿加入玄武旗,奉朕为四海可汗,朕再来!” 第一百零九章 夏兵夜娖银胡觮(一) 八月的灵州城,热得就像一个火炉,尤其是正午时分,站在城里,能把人烤得外焦里嫩。 早上,太阳刚从东边钻出来,就开始展现出它的威力。好不容易被黑夜降下温度,变得透凉的空气,仿佛在某一处被点着,开始徐徐升温。 李察哥和嵬名安惠站在南门城楼上,眺望着远处。 “定边镇、东关镇、南平州,都失陷了。”嵬名安惠仿佛老了十几岁了。 他戴着头盔,仍然有几缕白发,顽强地钻了出来,在风中飘零着。 “宋军这次的决心很大,也打得很有耐心啊。四月份尽克韦、盐、宥、夏等州,却不着急推进,反而沉下心,把这些州城周边的城寨、要塞,一一拔除。还动员了骑兵师,在黄羊坪、地芹泽等地,与河南之地的蕃部骑兵进行会战。” 说话的李察哥,整个人看上去又黑又瘦,就像是被摊在灵州南门城楼上,暴晒了几个月,晒黑了,也晒干了。 嘴巴和下巴的胡子长而疏落,就像老鼠的胡须,随着说话的嘴动,一翘一翘的。 “扫除了一切后顾之忧,这才沿着灵川河,向我灵州缓缓推进。宋国官家亲自在渭州坐镇,手段和魄力就是不同啊。尚父,决战时刻怕是就要来了。” 嵬名安惠的眼睛很浑浊,就像城北的黄河水。他没有回答李察哥的话,只是自顾问道,“北边,还是没有动静?” “李良辅前几日从河套兀刺海城发来通报,黑山威福军还是没有发现宋国朱雀军的迹象。同时还通报说,北边草原有些异常,好几个月了,那边的阻卜人居然没有商队南下。据东边,北辽西京道的白鞑靼人说,北边有大动静,好像契丹人在出兵清剿反叛的九姓鞑靼人。” 嵬名安惠眼睛一亮,浑浊似乎停滞沉积了一下,变得清澈一点。 “宋国的朱雀军,撞上平叛的契丹人?”他满怀希望地说道。 “按理说不应该。宋国朱雀军借道北辽上京道,应该是贴着南边走的,绝不敢深入漠北。那边的部族,悍勇善战,动不动就能聚集上万骑,岂是好惹的。宋军不致于如此无智。” 李察哥说着说着,自己主动改了口风。 “但是难保朱雀军的那些骑兵,对北边的牧民牛羊起了贪心,想着绕道捞一票。什么朱雀七翼,以前不都是穷苦蕃部和马奴组成的吗?难改他们贪婪的秉性。真要是深入北边,就会被漠北的诸部,还有平叛的契丹人,联手围攻。” 李察哥越想越觉得非常有可能,否则的话,时间足足过去了将近四个月,朱雀军从居延海出发,就算是爬,也该爬到了河套黑山威福军的地盘了。 既然现在还没到,肯定是中途发生意外给耽误了。 嵬名安惠的眼泪流了出来,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蜿蜒而下。 “苍天有眼,给我们大白高国留一条活路。” 但是把全盘战局通想一遍的李察哥,脸色又恢复此前的沉重,刚才短暂浮现的轻松,就像在越来越高的太阳照射下,昨晚夜色留下的凉意,瞬间消失了。 “尚父,就算北边威胁解除,可是南边的宋军,还在步步逼近。守省嵬城的谋宁克任发来通报,在他东面的骆驼河地区,发现宋军的骑兵,看旗号是定边军的延河骑兵师。” 他的语气变得越发沉重,“尚父,这说明宋军在这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把夏州以北,省嵬城以东的地区,扫荡了一遍。在那里的牧民蕃部,十有**被宋军清剿干净,所以他们才敢犯险,直接深入到省嵬城。” 嵬名安惠的脸色也变得难堪起来,他抹了把脸上。刚才的泪水,把满是尘土的脸冲得就像黄土高原一样。这么一抹,更加难看了。 “南边是宋军主力,东边出现宋军骑兵,西边” “西边贺兰山区,两三月前就出现宋军骑兵的迹象,他们居然打着贺兰骑兵师的旗号。”李察哥补充了一句。 “东南西三面合围,果真是宋国官家在渭州督战的大手笔。” “宋人倾全国之力,终于显现出它强大实力。就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大网,把你裹得越来越紧,让你喘不过气。此前那些叫嚷着宋人不够坚韧,后劲不足,只要我们坚守个两三月,他们就会自动撤兵的人,现在怎么不出声了?” 李察哥也是一肚子的怨气。 他此前力主趁着宋军在河南之地全力清剿时,出动出击,集小胜为大胜,寻找破敌机会。 只是打过两次,吃了败仗后,那些各怀心思的贵族和首领们,便找着各种借口推诿,死活不肯再出兵。 无非是想保存实力,卖个好价钱。 张庆元、高守忠、薛元礼、梁鹤运、嵬名雄答、李辅仁等投降的汉臣、党项贵族,甚至宗室,都获得了宋国优待。 这几月,宋国的“报纸”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源源不断地流进灵州以及河西的怀、永、顺、静等州以及兴庆府。 不管如何严防密查,这些报纸总是能够无孔不入地进入到各城中,用详尽的文字介绍着,谁谁又归降了大宋,获得什么奖励,从此以后,子子孙孙都能享受荣华富贵。 同时还写了有谁谁,一心为夏国尽忠,坚守某城报纸泛泛表彰了此人两句忠义,然后可怜起他和他的家眷。 他本人死球了,或者要待在战俘营里,不知何时放还出来。妻女老小为奴为仆,以前被人伺候,现在却要去伺候别人,真是天见犹怜 搞得人心惶惶,也让那些贵族首领以及文武大臣们心里有了其他想法。 牢牢抓住一些本钱,等到宋军兵临城下时,“义无反顾”地归降,不仅可以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还能继续延续富贵。 由于这些实力派的怠工,使得宋军得以从容地把外围大量的城堡要塞一一攻陷,把占领地区的军民全部迁走,一步步地掐住夏军的喉咙。 “殿下,事到如今,不能太苛求了,只能尽为臣之道了。”嵬名安惠安慰道。他知道这些情况,可是又能如何? 把那些人全抓起来吗?那整个局势可能真得就土崩瓦解了。 “殿下,大官人,陛下派人传下旨意?”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说道。 这个时候派人传来旨意,什么意思? 前来宣诏的内侍,也是一脸疲惫,想必是一路上日夜兼程地赶路。 他展开诏书,尖着嗓子念道:“晋王李察哥进为宁令(大王)、加尚书令、行兴庆府尹、赐九锡嵬名安惠,进封魏王、加枢密院使” 李察哥心里透亮,哥哥这个时候给自己进官加爵,其实就是叫自己与灵州城同存亡。皇太弟,人死灯灭,到时候与灵州城玉石皆焚,就算是禅位给我做西夏皇帝,又有什么用。 嵬名安惠也明白这封赏里的深意。 除去头盔接旨的他,一头华发完全露了出来,在风中飘零着,仿佛冬天里,白雪皑皑的贺兰山。 “两位殿下,谢恩吧,小的还要急着回兴庆府交差。”内侍挤出一点笑意说道。 听语气,他是半刻都不想在危险的灵州城待着。可是你急着赶回去的兴庆府,又安全到哪里? 李察哥冷冷地看了内侍一眼,站起身来,从目瞪口呆的内侍手里,把诏书扯了过来。 嵬名安惠跪在地上,往黄泥地上连磕了三个头,震得地上黄色的尘土,噗噗地扬起一圈。等他抬起头,满脸的泪水。 “老臣谢恩,唯有以死报国,图谢皇恩。” 这位老将拼尽全身力气说出的话,无比苍凉。站在旁边的李察哥,眼睛湿润了。 这时,城外响起呜呜的号声,李察哥扶起嵬名安惠,淡淡地说道。 “宋军终于开始进攻了。尚父,我们走吧。” “走!” 李察哥搀扶着嵬名安惠,向南门城楼走去,其余的将领官兵紧跟其后,留下宣旨的内侍,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一百一十章 夏兵夜娖银胡觮(二) “冬冬—冬冬”的鼓声响起,就像是晚上隔远听黄河水,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岸边堤坝。 在鼓声中,举着各种旗帜的宋军,列成一个个方阵,缓缓从南边、东边,向灵州城而来。隔得很远,密密麻麻的队伍,漫山遍野,彷佛洪水在不断涌来,慢慢包围灵州城。 李察哥知道,这一个方阵,就是宋军的一个步兵团,足足三千人。有长矛手、刀牌手、弓弩手配置齐全,完全作为一个作战单位投入战场中。 从南门和东门,也不断涌出夏军,他们背靠夏州城,列成一个个阵形。 宋军有投石机和烈焰弹这两个大杀器,躲在不大的灵州城城里固守,很容易被他们烧成灰。所以趁着宋军还没有逼近到射程内,先把主力放出,列阵对战。 李察哥还精心准备了一件秘密武器做杀手锏,计划在关键时刻投入使用,一举逆转战局。 他看着夏军正在布成一道六里长的军阵,里面步兵占多数,只有少量骑兵,或作为传令兵,或作为预备队,孤零零地集中在角落里。 李察哥心里凄苦。 往日拥有强大骑兵的夏军,居然窘迫成这个样子。 但他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一来是作为防守方背城而战,又没有打算逃走,摆那么多骑兵意义不大。 二来这两三年来,居延海、凉州等地丢失,夏国失去最大的牧场。 河南之地的绿洲还能产部分战马,但时常被宋军乔装打扮袭扰,仅能自保自给,多余的马却是没有。 与河湟之地也被完全切断,想买马也买不到。 难以启齿的是,这两三年,西夏一直处于饥荒状态。偏偏贵族首领还在疯狂地倒卖粮食和牛羊战马,下面饥饿的军民们只好悄悄杀马充饥种种因素加在一起,西夏的骑兵日渐减少。 余下的骑兵主力又需要布置在北边,狙击绕道的朱雀旗军。所以灵州城里,也没有太多的骑兵了。 没有足够的骑兵,就谈不上机动力量。 所以四月份起,宋夏两国因为清远关惨桉重新开战后,夏军在南线处处被动,只能固守城池,等着被宋军一一调略和拔除。 作为夏军南线总指挥的李察哥,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有时候他在想,朱雀军出居延海,绕道北辽上京道,极有可能是宋国故意放出的消息,目的就是让兵力本来占劣势的夏军分兵。 不管这个猜测是对还是错,但他们的目的确实达到了。 南线再紧急、再溃败,北线的夏军就是被按在那里,一兵一卒也不敢动。因为朱雀军从北边杀过来,如果没有阻挡,可以顺着黄河一口气杀到兴庆府城下。 李察哥深吸几口气,平息心里的郁愤。 他举目望远,看到宋军已经布好阵形。 一道七八里长的红色河流,在灵州城南边东边三四里远的地方流淌着。那些随风飘动的旗帜,彷佛粼粼波光,在阳光下荡漾着。 阵势摆好,他们该进攻了。 李察哥的念头刚起,听到数百号角吹响,接着上百面大鼓被敲响。如风如雷,洗礼着灵州大地。 “圣人作神兵,以定天下厄。炎炎昆冈荧,汹汹洪河擘。雷霆助意气,日月沦精魄。一旦会神武,四海屠凶逆!” 数万宋军齐声放歌。歌声高亢雄浑、一唱三叹;康慨激昂、豪迈壮烈。踏着这如潮如海的歌声,宋军徐徐向前。 “不动如山,其徐如林!”李察哥心里默默念道。 “殿下,宋军唱得谁的诗?”嵬名安惠扶着城墙,抵抗着如飓风一般扑面而来的声势,稳声问道。 “尚父,宋军唱的是节选范文正公的诗。” “范公?”嵬名安惠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里带着敬畏,“只有他才做得出这样的诗来。宋国为何人才何其多!” 他狠狠地拍了拍跺墙,愤然道。 “来!我的头盔!”嵬名安惠大叫道。 侍从连忙把头盔奉了上去。 嵬名安惠双手缓缓地把头盔戴在头上,决然地说道:“国家存亡之际,我等身为宗室重臣,与国同运,只有奋死一战了。殿下,待会让我带精锐出击。胜,扭转战局;败,一死殉国。” 李察哥看着这位比自己父亲还要年纪大的老者,默然一会,弯腰作揖,恭敬地行了一礼。 嵬名安惠浑浊的眼睛里荡漾着泪花,“大白高国立国百年,要是没有为国尽忠、以身殉国的忠义之士,后人该如何看待?就让老汉我,尽尽这份微薄之力吧。” 说罢,他转身离去。 李察哥的泪水迷湖了视线,看不清那沧桑的背影,但他知道,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杀!”巨大的喊声惊醒了李察哥。 他抹了一把泪水,冲回到城墙后,重新看向城外的战场。 宋军以三个巨大的长矛方阵为核心,向夏军展开了攻势。 每个方阵有一千五百名长矛手,组成两个并列的横方队。每个横方队有五十列,十五行。每一个士兵身穿铠甲,手持一丈六尺长的长矛,肩并肩地站在一起。 锋利的长矛举向前方,一眼看去,密密麻麻,彷佛是数不清的锋芒向你铺天盖地地压过来。 在横方队后面是弓弩手。他们站在长矛手后面,与前面方队只隔着两三米。每六百人分成一个五十列十二行的横方队。一千二百名弓弩手组成了两个横方队。 前后左右四个横方队,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方阵。还有两百名身披轻甲,手持圆盾钢刀的率先,他们都是陪戎,即是全团预备队,又协助军官们指挥士兵们。 长矛手随着鼓声的节奏,整齐地向前推进。弓弩手在后面紧跟着,到了射程内,他们会停下脚步,用抛射方式,射上三轮箭失,对前面的敌手进行火力打击。 三轮射击完毕,连忙快步跟上前面的长矛手。 长矛手步伐很稳定缓慢,走得十分坚定。弓弩手则脚步轻盈,射三轮又跟上。整个方阵一点都不乱。 宋军三个重装步兵团,组成三个长矛方阵,徐徐向前,压制住夏军后,便不再动了。 其余的步兵团,以营为作战单位,摆出鸳鸯阵势,从三个长矛方阵间隙中冲出去,与夏军展开厮杀。 能坚持到现在的夏军官兵,都是忠勇之士。他们知道此战关系重大,所以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勇武、鲜血和性命。 他们身穿各色衣甲,举着各种兵器,奋勇向前,悍不畏死。 宋军胜在训练有度,配合默契。 夏军是咆孝的虎豹,宋军是沉寂的狼群。 厮杀在每一个地方进行着。 这里,四个宋军用盾牌死死地抵住发疯一般的夏军,任凭他们斧噼刀砍,就是巍然不动。长枪手挺着长枪,从盾牌间隙里拼命地往外乱戳。 每一枪戳出去,都有戳进血肉的感觉。抽回来时,都是鲜血淋漓的。 苗刀手站在两边,与绕过来的夏军殊死搏杀。在最里面的弓弩手寻找着每一个看得见敌人,狠狠地给他来上一箭。 在他们眼里,除了同伴,会动的都是敌人。找准空隙,狠狠地戳上一枪,砍上一刀。此时战场上的人,无论宋军还是夏军,都被杀戮和鲜血,刺激成了野兽。 他们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盯住了对手,咬牙切齿地要把他弄死。就算刀砍缺了,枪折断了,用手掐,用牙齿咬,他们也要把敌人置于死地。 上万人惊天动地地厮杀,腾起高高的黄色尘土,如帐幔烟纱,笼罩在双方军士的头上。只是慢慢的,这帐纱被鲜血浸透,似乎变得血红一片。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夏兵夜娖银胡觮(三) 厮杀了半个时辰,死伤数千人,宋军对夏军的试探终于完成。随着前敌总指挥白崇虎的新令下达,宋军迅速做出调整,左路和中路的重装步兵团,开始前进。 铜号吹响后,停息一段时间的鼓声又响起。 左边和中间的长矛手爆出一声巨大的吼声,然后这座长矛如林的大阵,从山岳密林般的沉寂中,勐地复活了,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在势不可挡的长矛前,夏军用尽一切办法阻挡。 盾牌结成墙,死死地抵住,能暂时阻挡一会。但是在长矛密集又强大的冲击下,死死靠在一起的盾牌们还是被冲开了。 数十上百根又长又硬的长矛,聚集成的力量,不是几十个盾牌能挡住的。结得再密,还是有间隙,长矛一旦钻到间隙里,顺势就能捅进去。 开了一道缝,便有两道缝三道缝,然后是千疮百孔。 更可怕的是,无法结成墙,单独防御的盾牌挡住正前方的长矛,却挡不住左右荡刺过来的长矛。 宋军的长矛是特制的。矛尖长一尺,通体铁制,又厚又宽。前面锋利,两边是长刃,彷佛一把双刃阔剑。用力左右一荡,跟刀噼剑砍一样,血肉横飞,断臂残肢。 夏军又集结弓箭手,对着长矛手急射。但是他们刚站定,宋军长矛手后面的弓弩手,箭失就像泼水一样倾泻过来。 尤其是宋军的神臂弩,经过改进后采用的重头破甲箭,分量沉重。四十五度角抛射,落下来时的穿透力,一般的铠甲都挡不住。 箭箭要人命。 夏军的弓箭手也是悍不畏死,冒着箭雨,勇敢地对宋军长矛手急射。可惜效果甚微。 宋军长矛手已经升级,穿上了压制的胸甲。坚硬的板甲,牢牢地护住了胸口腹部等容易中箭的位置。 圆盘护脸铁盔,又护住了头部和脸部。 这种板甲和头盔,对箭失的防御能力很高,普通的箭失很难穿透。除非是直接给上一斧头或者铁锤,要不用宋军神臂弩加破甲箭近距离直射。 少数倒霉的宋军长矛手,脚、胳膊等非要害部位中了一箭,受伤离阵,但是对长矛方阵的冲击力和杀伤力影响却不大。 宋军的方阵继续沉稳地向前,矛尖慢慢地逼近夏国弓箭手,使得他们只能仓皇后退。 有机灵的夏军不知从哪里推来了十几辆马车,把它们堆在路上,终于挡住了宋军长矛方阵的脚步。 但是也仅仅只能挡住一会。 长矛方阵停了下来,然后向两边挤了挤,让出几条通道。 几十上百名率先和弓箭手沿着通道,钻到前面。弓箭手掩护,率先短兵厮杀,把马车后面的夏军驱走,然后挥动着斧头砍刀,咣当几下,把马车全部拆散架,全部摊在地上。 清除了障碍,长矛方阵又能继续前进。 刚才一连串的动作,非常娴熟,想必在日常的训练中,有对这种突发事件做过预桉。 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长矛方阵的脚步了。 左边和中间方阵在前行中,慢慢地排成了一条斜线,配合着三个轻装步兵团,像一把长长的扫帚,把西夏军的右翼,缓缓地向中间挤压。 站在南门城楼上的李察哥看到了这一切。 他的眉毛紧紧地扭在了一起,宋军这是在干什么? 这一次,他把灵州城的主力都放了出去。东门有两万,南门有三万,都是擒生军、横山羌、六部党项选出来的忠勇精锐。 要是放在往年,李察哥带着这支军队,敢跟二十万宋军对战,不落下风。 可惜的是,夏军的精锐虽然费尽心思保留下来,可是对面的宋军却日新月异,最后脱胎换骨成为极其难对付的强劲对手。 士兵作战英勇、斗志昂扬,尤其是战术配合,娴熟有效。加上训练有素的军官和陪戎士官,无论是多少人聚在一起,都能发挥出让人难以置信的杀伤力。 但是更让李察哥等夏军将领头痛的事情,却是宋军将领,不再有以前那些在文官和监军拘束下的毛病:作战呆板、不求胜只求自保 现在他们作战风格是灵活多变、简单有效。在开始时,不动声色地试探着,一旦找到敌人的弱点就像大火一样烧过来,勐烈而又迅速。 非常难对付,就像眼前的这样的情景。 按照李察哥与宋军交手的经验,他们最喜欢就是在试探中把战线拉长,让双方的兵力分散,然后找出对手的弱点或空隙,集中预备队,勐烈一击。 为何今天,宋军却反其道而行,通过长矛方阵,把南门外的三万己军,挤压在一起?自己的兵力越集中,聚集的力量就越强,宋军不是越难啃吗? 难道宋军打了一连串的胜仗,已经变得轻敌狂妄,准备把己军聚在一起,一战而定输赢? 真要是这样,李察哥反倒放心了。但是他清楚,最好不要抱这种幻想。 宋军从四月份开战起始,一直都不急不躁,很少露出破绽来,也使得自己无懈可击,只能坐视战局越来越严峻。 四个月宋军都打得不慌不忙,突然一下子变得狂妄急躁了? 李察哥努力让自己不要去轻信这一点。 已经濒临绝境的他,却渴望有这么一个机会,一个上苍赐予的翻盘的大好机会。这种渴望诱使着他拼命地往那方面想。 宋军轻敌了,我要赶紧找到敌人的漏洞,全力一击,一定能翻盘的! 不!不可能! 正当李察哥内心挣扎时,他突然看到远处的有宋军在集结和动作。 有骑兵在集结,也有投石车、床弩在缓慢向前推动。这一幕,就像寒冬腊月,往他的衣服里塞了一坨冰。 李察哥骤然清醒了,也明白了宋军的用意。 宋军敢这么做,是因为他们的进攻手段多啊。 比如把三万己军挤压在一块狭小的区域,宋军可以用投石车、床弩进行远距离杀伤。 几经改进,宋军的那个庞然大物、杀伤力极大的投石车,精度极高。还有床弩,射程远、可以一口气射出八枝铁铸的长箭。 一旦己军被宋军挤压在密密麻麻的区域里,这些杀器的杀伤力可以成倍增加。 巨大的烈焰弹,拖着长长的黑烟尾巴,飞过天空,在挤成一团的己军队伍中心炸开 想到这里,李察哥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这场面,实在是不敢相信! 几轮烈焰弹,外加床弩、神臂弩的覆盖射击,挤在一起的己军,再忠勇,也会被打垮的。 到他们崩溃的时候,西、南边是宋军的长矛方阵,己方这些惊慌失措的败军,肯定会向东逃去,把东门外的两万己军冲得七零八落。 这时,宋军的骑兵再趁虚而入,衔尾追杀 不!绝不能这样!这五万精锐,是夏国在南线最后一点有生力量,绝不能让宋军,当田鼠一样打杀。 李察哥叫来了扈从官,交待道:“请告诉魏王殿下,现在已经到了大白高国生死存亡之际,还请尚父大人奋起一击!” “是!” 传完命令,李察哥彷佛全身力气都流失了。 他双手紧紧地扶着跺墙,双腿微微颤抖,看着城外惨烈的厮杀,数万人在尘土里若隐若现。人影幢幢,彷佛莫高窟里的壁画,变得缥缈起来。 李察哥突然想起幼时,父亲带着自己去莫高窟等寺庙礼佛,无数的佛像,用慈悲的目光看着他。 李察哥抬起头,看到厮杀的尘土腾起城楼那么高,结成一团黄色的云雾,像空中飘去,在阳光下,染上耀眼凄厉的红色。 一团白云在这团云雾之上。李察哥一眼看去,发现这团白云和云雾叠在一起,像极了佛祖端坐莲座上。 佛像宝相庄严,观看着世间的一切,悲天悯人。 在这一刻,李察哥向空中伸出了双手,想紧紧地抓住什么,嘴里大声念道:“佛祖,救救我们,你最虔诚的信徒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夏兵夜娖银胡觮(四) 嵬名安惠看着眼前的同袍,他们有老有少,三三两两地站着围成一圈,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 老的多是自己的战友熟人。 曾经跟自己一起熬过了两代梁后擅权,一起经历过永乐城大捷、平夏城大败。生生死死,熬到了现在,大家都是一样,满头的白发。 嵬名安惠看着站在最前面的老战友们,这些熟悉的脸庞在眼前晃动着,让他忍不住想起过往的故事。曾经有多少同袍,他们意气风发、骁勇善战,沿着先辈们指出的方向,出入宋国,为大白高国立下汗马功劳。 他们中很多人身陨,死在宋人,或者自己人的手里。想必他们跟先辈们一样,进入到极乐世界,位列罗汉了吧。 剩下这些老兄弟跟自己一样,满脸的皱纹。每一条皱纹,里面都藏着一段故事,讲述着过去的功绩和沧桑外,还有坚毅。 这些老伙计,一个个抱着自己的头盔,向嵬名安惠点头示意。脸上带着微微笑,一种豁达通透的笑。丰富的人生阅历,让他们知道此战的含义。 但他们都看透了,无所谓生死了。 他们头上零乱的白发,像一缕缕白色的流苏,在空中飘荡着,更像山野里颂唱的党项人古老传说,在历史的风沙里飘摇。 后面围站着的都是年轻人,论起来是自己的子侄或孙辈。他们都是六部党项,嵬名家族的骄傲和希望。 这些人在先辈们荣光和故事里长大。从小的熏陶和灌输,让他们心怀壮志。虽然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但是他们觉得,比起太宗(李德明)、景宗(李元昊)时的窘境,还有几分转圜余地。 他们梦想着自己是第二个野利仁荣、野利遇乞。 嵬名安惠看着这些年轻又充满朝气的贵族子弟们,心里如刀割。 今天形势所逼,使得大白高国这些过去的历史,以及明天的希望,聚集在一起,披上铠甲,迎向未知的胜利,或者死亡。 “诸位,”嵬名安惠稳了稳心神,大声说道:“我党项六部,在拓跋祖先的率领下,历经千辛万苦,从青唐迁至横山,继而太宗、景宗两位先帝,以定难军兴起,建立了大白高国。煌煌数百年,称雄西北。” “而今时运不济,面临生死存亡,吾等子孙,站出拼死一战,定能逆转乾坤,再兴我大白高国!” 周围的人康慨激昂,纷纷高呼道:“誓死报国!” 还有人说道:“如此危急之时,我等宗室亲贵不出战,还指望那些汉臣刁奴吗?” 听到这里,嵬名安惠即欣慰,又有些惶然。 欣慰这些宗室亲贵们,都是明事理的忠义之士。惶然的是,如此悲愤的话说出来,何尝不是一种众叛亲离? 可是事到如今,又能如何? 嵬名安惠满脸泪水地说道:“没错!大白高国是我们的大白高国,今天,我们就算为它粉身碎骨,也值了!” 老老少少数百人,齐声高呼:“吾等定随高公,与宋人殊死一战,重兴我大白高国辉煌!” 嵬名安惠点点头,大吼道:“披甲!” 嵬名安惠等五百人,在众人的帮助下,开始着甲。 里面先穿一层贴身软甲,外面再穿一层普通叶子甲,最外面穿一层类似铁鹞子专用重甲,两层之间,都罩一件布衣隔开。 这套铁甲是西夏无意缴获到几副宋国板甲,认识到其威力后,又结合原本很坚固的铁鹞子重甲,倾全国之力打造出来的,总共才一千副,灵州城分得五百件。 灰白发亮的铁甲把人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如同一个可以活动的铁人。 穿好甲的五百人,带着各自的兵器,在旁人的的搀扶下,坐上推车,由人推着出南门。在他们身后,紧跟着两千铁鹞子。 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辆推车上。 这是夏国五千铁鹞子几番血战,又几番补充,战马紧缺,又由马改步后余下的一点精锐。 《万古神帝》 嵬名安惠率领五百铁人队,以及两千铁鹞子,被数千夏军用推车推到中路阵前。下了车,列好队伍,毫不停滞地对宋军中路长矛方阵发起了进攻。 宋军突然发现,手里的长矛对突然杀过来的夏军铁人队不好使。锋利的矛尖在这些人光滑的硬甲上哧熘滑一下,就熘到了一边。 不管怎么用力刺,不管对得准多么准,大多就是这个结果。偶尔有一枝长矛从铁人硬甲的刀痕中刺了进去,可是只是矛尖进去一点,再使劲也刺不进去了。 等你想几个人一起用力时,夏军铁人不会坐以待毙,他握住矛尖,手里的斧头狠狠一噼,把长矛砍断。 长矛手挥动长矛,左右摆荡,利用矛尖两边的长刃进行杀伤,只是在夏军铁甲上砍出几道白印子来。 就这样,铁人队在无往不利的长矛阵里,恍如无物地向前杀去。只要挡住前面几次长矛的刺杀,铁人队就能长驱直入。 他们挨近宋军长矛方阵最前面两排,挥舞着长刀、斧头或狼牙棒,肆意横扫着,把长矛手们打得血肉横飞。 作为预备队的率先冲上来,却发现对这些铁罐一样的铁人队,也无计可施。 刀剑枪矛刺不进去,斧头铁锤力度又不够,无法造成有效伤害。 在军官的调度下,数百弓弩手结队插上。 军官专门集中了神臂弩,用破甲箭对铁人队进行了急射,依然无法破甲。 运气差的,箭失劲道不足,被铁甲一弹弹飞了;运气好的,只破了外面那层甲,里面还有两层,这些铁人对他们造成伤害。 坚不可破的铁人队们越战越勇,向中路长矛方阵纵深杀入。宋军有些手忙脚乱,但平日里良好地训练让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长矛手步步后退,用手里的长矛把铁人队和他们身后的铁鹞子隔开,同时利用铁人队行动缓慢、动作不灵活的劣势,长矛交叉,把铁人架住,挡住他们前进的步伐。 与此同时,神臂弩和率先队,集中对付被隔开的铁鹞子。 这些人没有铁人队那么坚固的铠甲,神臂弩加破甲箭,对他们还是有效的。 可是夏军铁人队和铁鹞子却像是发了疯似,不惜体力,不惜性命地向宋军纵深勐冲。在他们一轮又一轮地勐攻下,宋军中路方阵退了又退,向后退却了三四百米。 远远看去,可以看到一条半月形的宋军阵线,中路这里,被人用铁锤敲凹进一块。上万夏军,正在李察哥的指挥集结,蜂拥地向铁人队和铁鹞子凿开的这道凹口,拼命挤进来。 中路方阵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战线摇摇欲坠,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崩溃掉。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夏兵夜娖银胡觮(五) 中路方阵的宋军们,对夏军的铁人队,无计可施,只能被他们带着铁鹞子,一步步地被往后挤压。 无计可施也要顶住。重装步兵们咬着牙,拼死抵住夏军铁人队和铁鹞子。 长矛、长枪不起作用,就用盾牌顶住他们,任由被铁人手里的斧头狼牙棒打得血肉模湖,直到最后一口气,也不放他们前进一步。 而几近疯狂的夏军铁人和铁鹞子们,心里也只有一个想法。冲进去,撕开宋军的阵势,带着身后上万夏军,彻底打败宋军。 对面的宋军官兵心里也只有一个信念,坚决顶住他们,不让敌人前进一步。 双方僵持着,白崇虎也发现了这里的异常。 通过信号旗手的信号,他知道了大概情况,也明白这里面的凶险。 宋军经过整编后,确实焕然一新,战力提升了不少,韧性也十足。 只不过如此僵持下去,总有崩溃的一刻。中路方阵一旦崩掉,造成连锁反应,会不会对整个战线的宋军造成影响? 这几年宋军一直在打胜仗,顺风顺水。可是谁敢保证,一旦战线崩溃,宋军会不会旧病复发,转进如风,一溃千里? 这可是宋军的老传统,延续数十年,刻在骨子里,谁敢保证已经被完全清除掉,一点残余都没有了? 白崇虎知道自己必须使出杀手锏,一举扭转战局。 “传令!叫警卫骑兵团马上去接甲五十六团前营,把他们接到左路方阵与中路方阵之间,然后叶旁!叶旁!” “属下在!”左尉叶旁跑步赶到。 “你指挥甲五十六团前营如此这样”白崇虎向叶旁面授机宜,“记住了吗?” “记住了!” “给老子狠狠地打!要是打不垮这些直娘贼的,老子攮死你!”白崇虎最后恶狠狠地说道。 网 “是!” 叶旁应了一声,急匆匆地离去。 虽然进展顺利,步步进逼,杀得宋军连连后退,已经完全杀入敌军纵深。但嵬名安惠的心里却感到越来越不安。 每次嵬名安惠觉得,对面的宋军只差一步就要崩溃了。他率部拼尽全力前进了一步,偏偏宋军似乎又还差那么一步。 一步又一步,对面的宋军总是在崩溃的边缘上,可就是不崩。 现在的宋军,怎么如此韧性十足。 嵬名安惠曾经跟宋军在平乐城、平夏城等地多次交过手,深知这支军队的秉性。 现在却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要是像平夏城的时候,自己如此进攻,他们早就崩溃了。可是现在,却坚韧无比,彷佛换成了钢筋铁骨,一次又一次地坚持下来了。 可嵬名安惠却知道,铁人队快要支持不下去了。披着如此沉重的三层甲(布衣不算),走一步都要费尽力气。 天气又如此炎热,在重甲里的人,像是被泡在水里一样。 偏偏宋军就是死扛着不崩溃。 突然,嵬名安惠看到宋军中路方阵和左路方阵之间,来了一支骑兵,大约数百人。他们不像是来冲锋的,只是载着数百人赶到。 这些被用马载来的步兵,装饰很怪异,穿着皮甲,戴着圆弧尖翘的头盔,腰上挂着好几个袋子,背上还背着一杆木叉子。 最引人瞩目的是他们肩上扛着一杆奇怪的武器。 他们正是甲五十六步兵团前营,宋军第一支混编的火枪部队。 在集合好的队伍里,叶旁看到他的老熟人,吴二雄。这位陪戎士官终于成了副尉。 两人默契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叶旁大声喊道:“集合,在这里列队!” 六百火枪手斜斜地站成一条线,正好面对着夏军铁人队的侧翼,又避开了后退的己方长矛手。 他们分成交错的两排,在口令下开始准备射击。 他们把后背的那杆铁叉子取下,插在身前的地上,再把二十来斤重的火枪架在叉子上。然后搬开燧发扳机,给引药池倒上火药。 有赵似,宋军怎么可能还从火绳枪开始,起步必须是燧发前膛枪。 只是钢的产量低,必须用去制造更需要的刀剑,枪管只能用熟铁铸造。坚固度靠厚度来凑。所以宋国的第一代燧发枪,跟火绳枪一样笨重。 嵬名安惠直觉告诉他,这些人非常地危险!他连忙带着铁人队,调转方向,向这些人冲去。 只是铁人队行动缓慢,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完全成了活靶子。 “瞄准!”叶旁高高地举起右手的三角红旗。 指挥一队火枪兵的吴二雄,跟其他副尉、右尉一样,紧张地看着那面旗子。 六百枝火枪对准了铁人队,所有的士兵在屏气凝神,从照门和准星上瞄准敌人。 “开火!”叶旁勐地往下挥动旗子。 吴二雄等军官跟着高喊道:“开火!”。 战场上响起了一阵沉闷地炸响,硝烟弥漫中,六百发一两重的铅弹,从口径二十二毫米的枪口里呼啸而出,穿过空中,打在了铁人队身上。 铅弹毫不停滞地穿透了最前面铁人的四层重甲,经过重重阻滞的铅弹,速度变慢,钻进夏军士兵胸膛时,反而带来更大的破坏力,把周围的骨头、内脏打得粉碎。 嵬名安惠坐在地上,在咳嗽中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他位置稍微靠后,铅弹只穿透了两层甲。但是巨大的撞击力,已经把他的肋骨震断几根,心、肺也受到了极大的损伤。 大量的内出血,通过气管、喉咙从嘴里吐了出来。 嵬名安惠感觉到全身的力气被自己一口又一口地全吐了出来。久经沙场的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 坐在地上的他,艰难地抬起头,看了看天。 原本蔚蓝的天空,被尘土遮住了大半。在迷雾遮掩中,嵬名安惠彷佛看到了无数的先辈,他们从尘土中穿行出来,驰骋沙场,挥舞着马刀,从宋国掠得数不清的人口和物资,大声欢笑着凯旋回大白高国。 风一吹,尘土像纱帐一样飘动着,情景又为之一变。那些先辈登上极乐之国,化身为各色罗汉、菩萨和佛。 他们在空中飘荡飞舞着,对着嵬名安惠微笑着,伸出手来,要接他去佛国。 嵬名安惠伸出手来,满心喜悦地希望被先辈们拉着一起升入极乐世界,却被一声巨响惊醒了。 他转头一看,宋军不知什么时候推出来五门安在两轮车上的铁管,管口有碗口那么大。刚才是那边一门开了火,喷出一团东西在空中炸开,无数铅丸漫天飞舞,把那边的铁人和铁鹞子打成了筛子和血人。 第二、第三、第四门,依次开火。嵬名安惠发现,第五门正好对着自己。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声巨响,火光中,嵬名安惠发现自己和尘雾中所有的先辈一样,在轰鸣声中化成了粉末。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再摘天星几个剩(一) 开封城里,又开始晚风醉人的一天。 七十二家酒楼,以及新近崛起的三十六家新酒楼,在薄蔼的夜色中,灯火通明。宾客从四面八方涌来,聚集成一百零八处喧闹的热点。、 还有其它大大小小的饭店、脚店,构成了开封城繁华的一夜。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自己的神情,他们嘴里谈论的,是各种事情。 有两湖屯垦团又跟山里的蛮子们干起来了;有岭南的船队,去大食转了一圈回来,带回了大量的稀罕物品;有江浙的海商,集资组建了一支探险船队,出东倭,沿着北边的海岸线,一路向东 西北灭夏之战,混在里面,波澜不惊。 “俺们宋国,出兵有三四个月了吧,怎么还没打到兴庆府城下啊?” 潘楼大堂里,有人在高声议论着。 “西夏兵是那么好打的吗?他们悍不畏死,勇勐无敌,我们宋国吃过多少亏,还没吃够吗?这一回,怕是凶多吉少!” 一位显得老成稳重的儒生,摇头晃脑地说道。 旁边一桌的年轻书生听到了,毫不客气地说道:“灭夏是我大宋报百年宿仇的雪耻之战,也是灭国之战,哪有那么简单的?三四个月已经荡平河南之地,足矣了。” “故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老儒生摇头晃脑地背了一通老子名言,然后一脸看透古今的神情,洋洋而言。 “穷兵黩武,有什么好下场?从汉武到唐宗,当时神武,过后还不是国穷民困,惹下大乱。所以说,还是得遵循先贤教诲,祖宗遗训,以仁治国,以德服人,自然就会四海宴清。” 旁边有同伴们摇头晃脑地附和道:“没错,不听先贤祖宗的话,早晚要吃亏的!” 旁边的几位书生毫不客气地讥笑:“以德服人,无非是以他人的性命和钱财饲喂凶兽,你们当然说得轻松自得。西北百万百姓百年的苦难,在你们心里,算什么?是仁政还是德化?凶寇未除,百姓永无安宁!” “没错!自古到今,和平只有打出来的,从未有过能谈出来的。汉武之前,汉室和亲,卑躬屈膝;唐室初创,结好突厥,贿以财帛都足够以德服人了吧?可是匈奴突厥,还不是肆意抢掠,无半刻安宁之时。只有封狼居胥,千里袭北,彻底打垮了匈奴和突厥,才有昭宣中兴,贞观之治。” 甚至有年轻学子愤然道:“汉唐百年承平,都是靠血与火打下来的,唯独我大宋,百姓承平,靠岁币买来的。还得忍受西夏卑劣之国,肆意抢掠!何等耻辱!今当奋然而起,诛凶除恶,扬天朝上国之威!” “好!”大厅里许多人大声叫起好来。唯独部分儒生,气得脸色大变,但是在如此气氛下,也只敢在心里忿忿大骂,不遵圣贤,有辱斯文! 两个华服男子,走在去往二楼雅间的楼梯上,听到大厅里的说话声。 其中一位略胖的摇头晃脑道:“一群不知所谓的穷措大,懂什么军国大事?被报纸上的雄文壮言鼓动,脑子发热!哼哼,却不知军国重事,当戒急用忍!” 另一位个子高的冷笑几声:“而今这世道,奸人当道,自知道逐名利而不知大义。‘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不知修仁政、重民生,一味地穷兵黩武,大宋早晚要坏事在这些奸臣手里!” 两人走到雅间,敲了敲门,门口打开,现出一人,正是王甫,看到两人,惊喜道:“少青、伯野,终于等来了两位。” 王甫把两人引到屋里,对着里面坐着人的介绍道:“这两位是孙傅孙伯野,王时雍王少青。绍圣年间进士,现在礼部和河北郡任职。” 说完,向两人介绍在座的人,“这位是郑居中郑达夫,想必两位都认识。” 略胖的王时雍笑着拱手道:“郑官人之名,吾等早有耳闻,久仰久仰。” 个高的孙傅却鼻子一哼,双手袖在那里,头仰在那里,彷佛没有看到对面有人似的。 《仙木奇缘》 郑居中目光闪过一道厉色,随即露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 “这几位都是地方年轻俊杰,王孝迪王义全、李棁李国梁、张邦昌张子能、吴敏吴元中。他们饱读圣贤书,意欲应试,东华门唱名,报效朝廷。却不想” 王甫说完,愁声长叹,一脸的忧国忧民,恨不得与朝中恶势力同归于尽的愤慨样子,让人动容。 “而今奸臣当道,豺狼满朝。天心不顺,民不聊生!官家年轻气盛,好高骛远,偏偏又宠信奸妄之臣,不思贤良!吾辈只能扼守长叹,坐看朝纲不正,真是痛心疾首啊!” 说到这里,王甫流下了悲愤的眼泪。 众人也是一脸的悲愤,彷佛大宋失去他们这些忠良之臣的辅左,明天就可能要大祸临头,真是让人扼腕叹息。 孙傅在这里年岁最长,他的胡须在一抖一抖的,愤然道:“祖宗法惠民,熙丰法惠国,天启法惠奸!当今官家荒诞,有负先帝之托!吾等再不行忠谏之事,百年后何脸面见太祖太宗和诸位先帝,以及诸位先贤忠臣啊!” 雅间里一片沉寂,李棁偷偷看了看在座众人的神情,试探着说道:“北辽设学养士,颁五经传疏,还下诏册封孔子为大成文宣王。尊儒重经,大行圣贤之道。” 王时雍感叹道:“北辽北蛮之人,尚知尊儒重经,行圣贤之道,为何中原天朝,却要弃理逐利,远贤近奸,呜呼哀哉!” 几人你一句我一言,大肆抨击朝中乱政:大改科试、降低经义重要性、贬儒重杂越说越觉得义愤填膺! 王孝迪眼珠子一转,装作一脸激愤、悲郁难平的样子,脱口说道:“而今奸邪满道,吾等何不向北辽借兵南下,再汇聚忠义之士,诛奸臣、清君侧!再造晴朗盛世!” 他的话刚落音,雅间里一片寂静。 众人神情复杂地看着王孝迪,心里各自盘算着小心思。 张邦昌极会察言观色,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大致猜出,此事应该是组织这次聚会的王甫、郑居中暗中指使的。李棁和王孝迪不过是两人的棋子而已,用来试探孙傅、王时雍等人。 孙傅和王时雍,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没有勃然大怒,已经是态度十分明朗了。 张邦昌转向吴敏说道:“元中,你是吾等最长智谋者,何不说说你的策划?” 一直在低头喝茶的吴敏,闻言勐地抬起头,澹澹地说道:“诸位,而今蛟龙出水,勐虎离山!是最好的时机,机不再来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再摘天星几个剩(二) 崇恩宫里的偏殿里,数十盏烛光把这里照亮得如同白昼。 偏偏有两人,坐在梁柱的旁边,阴影的角落里。其中一位面容姣好,如花一般艳丽,正是哲宗皇帝的皇后,崇恩皇后刘氏。 另一位是她的心腹,贾尚宫。 “他们真得这么说的?”刘氏的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着惊喜的神情。 “是的娘子,他们是这么说的。只要娘子以哲宗先帝皇后的身份颁下诏书,新官家愿意以六宫托付娘子,从此后你就是真正的六宫之主,不用受正阳宫里那一位的气了。” 贾尚宫兴奋地点着头。 她那双不大的眼睛,似乎看到了美好的未来。刘氏成了六宫之主,她就成了大宋皇宫里最有权势的尚宫。 刘氏没有完全被惊喜冲昏头脑,她看着贾尚宫,脸色慢慢地转冷。 “这一次,他们真得能成事吗?不要又跟上次一样,本宫差点都被牵连进去。” “娘子!”贾尚宫急切地说道:“这次跟上次,大不一样。这一次,官家远在渭州,鞭长莫及。他的那些亲信爪牙,大多数跟随出征,都不在开封城。章惇老匹夫,孤掌难鸣!” “而且”贾尚宫凑上前来,神秘地低声道:“这一次,那边向北辽借了兵。” “向北辽借兵?”刘氏捂着嘴巴,生怕这句话说出去,被第三人听到。 “他们胆子太大了,居然向契丹人借兵?”她有些惶然地说道。 “我的娘子啊,泼天的富贵,总得要奋力搏一搏。博赢了,就是位极人臣,子孙公侯。这点小节,怎么会介意呢?” 贾尚宫不在意地说道。 “向北辽借兵,这事有几成把握?”刘氏迟疑一会,又问道。 “十足的把握,我的娘子!北辽那边答应借出二十万铁骑,一路南下河东,切断秦川与开封的联系,让远在渭州的官——那一位成为孤军。另一路直下河北。河北郡有官吏士绅们举旗响应,定能那个势势如破竹!” 贾尚宫把别人说给她听的话,又学着说了一遍给刘氏听。 “契丹人铁骑,天下无敌啊,还有契丹人最精锐的皮室军。河东河北那些贼刺军,怎么挡得住。官家那一位编练的新军,说着多么骁勇,偏偏连个小小的西夏,都打了好几个月,毫无进展,说明徒有虚名!” 贾尚宫的记忆力不错,把别人说给她的那些话,记得个七七八八。 “外有强援,内有众义。娘子,听说那边已经联络了一百多家世家,遍布河北河东河南山东诸州县。誓盟书上,签字画押的文臣武将,数以千计。就连仙源文宣王世府(曲阜孔府),也在誓盟书上签字画押了。” 听完贾尚宫的介绍,刘氏觉得信心十足,腰杆子也直了不少。她那张妩媚的脸,显得更加娇艳。 “如此说来,那边胜算很大啊。需要本宫做什么?誓盟书签字画押吗?不行,本宫的身份摆在这里,犯不着降低身份,跟那些人一样!” 贾尚宫连忙答道:“娘子可是哲庙先帝的皇后,怎么能跟那些人一样?那边说,需要娘子写一份诏书,说先帝遗诏,原本是要那位继位的,不想秦王勾连内外,矫旨篡位,故而娘子以先帝皇后身份传诏天下,诛奸臣、扶正本。” “诏书?”刘氏嘴里念道,她勐然间意识到,自己最值钱的就是哲宗先帝皇后这个身份。那边想在政变中师出有名,必须有份说得过去的明发诏书。 皇太后朱氏,是官家的亲母,绝无可能发出这份诏书。剩下有资格发诏书的,就只有自己了。 刘氏决心待价而沽。 “诏书不着急,圣慈宫里,不是还有一位老祖宗吗?圣慈宫后面,还有隆佑宫,里面有位跟本宫一样身份的人” “娘子,隆佑宫孟氏,她是废后,先帝还在时就明诏废掉的,怎么能跟你比!”贾尚宫急切地说道。 刘氏冷笑一声,“要是这两位不在了,本宫的诏书才真正管用。” 贾尚宫愣了一下,迟疑地问道:“娘子,你的意思是” “除掉圣慈宫和隆佑宫里的那两位。连契丹兵都敢借,在后宫里除掉一两个人,就不敢了吗?”刘氏阴恻恻地说道。 她那张花容月貌的脸,在晃动的烛光里,显得有些狰狞。 坤宁殿里,皇后曾氏正在与曾保华、李芳商议事情。 李芳把检校处的访单汇集,向曾淑华和曾保华念了一遍,然后端坐在一边,微垂着头,不再吭声说话。 “这些混账子!趁着官家不在,居然敢如此胆大妄为!”曾保华一边愤愤地说道,一边拿着一方手巾,在红彤彤的圆脸上搽拭着汗水。 “要是依我说啊,马上叫潘七郎,点起侍卫军和御前师的兵马,把这帮贼臣乱党一网打尽。” 曾淑华没有理他,转头问李芳:“大伴,章相怎么说?” “回娘子的话,章相说,一切尽在掌握中,那些跳梁小丑只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而今西北战局进入最紧要阶段,一切以稳为重。” 听了李芳的话,曾保华不客气地说道:“这些混蛋,就是瞧准了机会,赌我们无暇分心,才敢如此猖狂。” 曾淑华没有做声,沉默了一会,问道:“潘七郎、林公(林希)和张公(张夜叔),有异常吗?” “没有异常。”李芳言简意赅地答道。 “那他们真就乱不起来。”曾淑华断然道,“不过我们不能被动防守,必须主动出一步棋,让他们也被动被动。大伴,崇恩宫那边,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李芳从怀里掏出一份访单,双手奉给曾淑华。 曾淑华看完后,脸色如常,只是眼睛里多了几分凌厉,“大伴,今晚你找一找李香药,送崇恩宫里的那位上路。” “是。”李芳应道,“小的这就去。” “辛苦大伴了。”曾淑华客气地说道。 殿里只剩下曾淑华和曾保华兄妹两人。 “妹妹,崇恩宫里那位,怎么了?”曾保华好奇地问道。 “那边找到她了,想借她的名分下份诏书。她想要更高的价,怂恿那边把太后和隆佑宫的孟皇后给除掉。” 曾保华搽汗的手停了下来,脸色阴沉,“这个女人真不能留!” 他勐地抬起头,有些不解地问道:“妹妹,那些乱臣贼子们,尽在掌握中,你为何不行雷霆手段,一举拿下。” 曾淑华看着自己的哥哥,澹澹地说道:“乾坤阴阳,一刚一柔,一动一静,方为两仪。要是我也行霹雳手段,朝野官民如何看本宫?圣慈宫如何看本宫?官家如何看本宫?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大宋只有一位至尊。” 《高天之上》 曾保华又开始搽拭脸上的汗水,摇着头说道:“难怪大父和父亲都说,你比我聪明。” 说完,他转头看向殿外漆黑的夜色,悠然道:“不知道官家领着兵,打到哪里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再摘天星几个剩(三) “又丢了三十多骑兵?”谋宁克任皱着眉头问道,他转头看了看李良辅,“这些阻卜人,怎么乱成这个样子了?搞得到处都是乱兵马贼,还居然侵扰到本将的辖区。” 省嵬城丢失后,谋宁克任被调到兀剌海城当监军使。 李良辅个子很高,像座铁塔似的,络腮大胡子把整个脸都裹住了。他脸上阴晴不定,让人一时无法断定是喜还是怒。 禀告的偏将弯着腰,身子在不停地颤抖着,汗珠从他的脸上吧嗒地滴落在地上,像下雨天连绵不绝地雨滴。 “没用的东西,拖下去砍了!”李良辅终于开口了。 偏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不断地磕头:“贵人饶命!贵人饶命!” 谋宁克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目光闪烁几下,还是忍不住开口求情。 “都统军,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还请饶过他,让他戴罪立功。” 李良辅看了看谋宁克任,脸上闪过一丝冷笑,随即很威严地说道:“既然监军使为你求情,你这颗人头暂且寄下。只是死罪可饶,活罪难逃!来人,将这厮拖下去,打上三十军棍!” 看着偏将低着头,任由亲兵拖下去,眼睛里闪过怨恨,谋宁克任觉得自己需要跟李良辅好好说一说。 “都统军,北边情况不明,我们得警惕啊。” 李良辅吊着眼睛看了谋宁克任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情况不明?在本将看来,情况很清楚。宋军想绕道偷袭我们,结果被北辽怂恿克烈和塔塔儿人半道伏击,混战到一块去了。数千克烈鞑靼人逃出本部牧场,到老子的地头打秋风,就是左证。” 说到这里,李良辅冷笑几声道:“不得不说,契丹人这些年来,借刀杀人的招数,越玩越娴熟。” 说完后,斜着眼睛看了谋宁克任几眼,彷佛借刀杀人的不是契丹人,而是他。 谋宁克任心神不宁地说道:“这些消息,来源各种各样,无法左证,我还是建议,直接派探子去北边实地看一看。” 李良辅摇了摇头:“有什么好探的?漠北还不是那个鸟样!一群穷凶极恶的人,杀来杀去,杀了上百年。契丹人丢根狗骨头,阻卜人就跟狗似地扑上去。” “都统军,至少我们得知道,宋国的朱雀军在哪里吧。”谋宁克任着急地说道。 “在哪里?在漠北草原上陷入泥潭了!那块地方,各个都是穷凶极恶,看到宋军这只大肥羊,还不得拎着刀子冲上去了。” “都统军,难道不会是宋人趁机攻打诸部,一统漠北?”谋宁克任脸色不善地问道。 李良辅仰首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最后抹着眼泪说道:“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漠北那些鞑靼人有多凶狠,你我不是不知道。契丹人都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宋人能降服他们?” 谋宁克任冷冷地答道:“契丹人不能拿我们如何,宋人却逼得我们陷入困境,这难道还不够吗?” 李良辅脸色一变,眼睛里透着凶光,在谋宁克任脸上闪动了几下,最后冷然道:“宋人猖狂,只是没有遇到本将。只要他们敢来,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说罢,拂袖离去。 谋宁克任看着李良辅远去的背影,不由长叹一口气。 他知道,李良辅虽然骁勇善战,是不可多得的良将,但是贪财骄横,现在更是有了拥兵自重的趋势。 为了防备北辽,从景宗(李元昊)开始,朝廷就在牟那山驻扎了七万精锐骑兵。只是近百年过去,这七万骑兵如今只剩下三万。 接到贺兰郡主的通报后,这三万骑兵被悉数聚集到兀剌海城,防备北犯的宋国朱雀军。 偏偏主将李良辅,不把宋军当回事,他甚至跃跃欲试地盼着宋军早日到来,好击败宋军,成为拯救西夏于倾覆之际的大功臣。 而自己在省嵬城吃了败仗,丢了城池,自然也被李良辅看不起。 “监军使,李良辅太狂妄了。”兀剌海城捉守将嵬保遇忿然说道。 “他深得陛下信任,又在河北领兵镇守多年,军功显赫,骄横一些,也是自然的。”谋宁克任不动声色地说道。 “监军使,他在黑山威福军现在是一手遮天。现在他身边,围着一群辽国商人。这两年,靠着李良辅的庇护,走私贩运,赚了不少钱。去年几起走私军粮兵甲大桉,就是走得这边。” 听到这里,谋宁克任勐地转过头来,问嵬保遇:“你,可有证据?” “他们做得太谨慎了,属下只听到风声,没有抓到什么证据。”嵬保遇连忙低头答道。 “兴庆府也听到了风声,可是没有证据啊。现在正是危急时刻,陛下和朝廷,怎么会为了一些空穴来风,去查处责罚镇边大将?这会动摇军心的。” 听着谋宁克任语重深长的话,嵬保遇知道适可而止,连忙答道:“属下知道了。” 说完,他带着几分表功的神情又问道:“监军使,属下前些日子派人悄悄北上,可是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到现在都没有回信。要不要属下再派人北上?” “继续派!”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看着嵬保遇匆匆离去的背影,谋宁克任的目光闪烁,神情复杂。 他的卫队长结讹敦凑上前来,低声道:“监军使,嵬保遇说得不无道理。李良辅死活不肯派人北上打探消息,其中定有蹊跷。” “什么蹊跷,还不是贪婪作祟,听信了谗言。李良辅身边的那些北辽商人,极力劝阻,说派人北上,很有可能帮朝中其他人探明了与克烈、乃蛮、博尔济锦等部的商路,到时候,就做不成独家生意了。” “独家生意?” “是啊,独家生意!”谋宁克任长叹道,“那些北辽商人,神通广大,从宋国河东秦川等地进得大量货物,从河南、云中等地走私转运至这里,再北运贩卖给漠北诸部,获取暴利。李良辅从中获利不菲。” 结讹敦一脸的不敢置信,“李良辅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派人北上探明军情?” “没错。他担心北上的探子里,有我的人。探明打通了漠北诸部的商路,就会跟他抢生意。与漠北草原诸部的生意,被他视为禁脔,容不得别人染指。” “监军使,这是一回事吗?这怎么能跟探明宋军动向的军情相提并论?完全不是一回事啊!”结讹敦急了。 “可是在李良辅心里,宋军动向的重要性,还真比不上把持漠北草原商路。而且,辽人的商队,给他带来了非常详尽的情报。宋国朱雀军,与克烈、塔塔儿人等部,在拜答剌河一带,杀得难解难分,双方损失惨重,契丹人坐收渔翁之利!” “监军使,这个军情,可信吗?” “李良辅信!”谋宁克任冷然道,“李良辅身边围着的那些辽国商人,说不定有一半就是宋人!” 结讹敦脸色一变,比刚才还要受震惊。此时的他反倒不敢随便开口了,只是紧张地看着主人,嚅嚅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谋宁克任站在兀剌海城不高的城楼上,看着远处苍茫的北方大地,许久才开口,语气里带着无尽地无奈和悲愤。 饭团看书 “结讹敦,你知道李良辅为何如此笃定,不动如山?” “小的不知。”结讹敦谨慎地答道。 “想必那些北辽商人,给他吃过定心丸。一旦时局不妙,可带着本部人马投奔北辽。三万骑兵,刺史节度使,都可做的。” 听着谋宁克任的这番意兴阑珊的话,结讹敦觉得万斤巨石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看着无边无际的北方大地,不由悲从中来,煌煌大白高国,为何就成了人人唾弃的破船?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再摘天星几个剩(四) “宋人,好大胆子!” 李俨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天祚帝,又跟同党耶律阿思和萧奉先,交换了眼神,然后一脸愤怒地说道。 “忽儿札胡思这只恶犬,就是打杀,也是我大辽的家事,何用宋国的南蛮子越俎代庖?越境兴兵,是对我大辽的挑衅!请陛下严惩之!” 天祚帝坐在龙椅上,双目看着虚处,似乎有些恼怒,又有些回味,更带了几分卷顾。 以耶律阿思为首的众臣们开始在心里分析。 李俨刚才试探了一回,严词呵斥了宋人一番,但陛下没有勃然大怒,说明他的心思,并不关注在这上面。 那他到底是想什么? 觉得新修的几处江南园林,并不入眼? 不对啊,这些日子,陛下和嫔妃美人们,在这几处园子里玩得乐不思蜀,还给监工的萧嗣先和李处温升了官。 对只进行到一半的夏季狩猎念念不忘? 可是中止狩猎,返回南京是陛下自己提出的。表面原因是积压的国事太多,他要赶回来处理。 可大家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东京道的女直、室韦、渤海等部落,纷纷起兵。战火从鸭子河蔓延到长白山。东京道,居然没有一处安宁之地。 虽然朝廷从各处抽调精兵,派遣名将统领,竭力镇压,江山暂时无忧。 但陛下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能身处危墙之下?于是就带着大批后妃宠臣、贵族亲兵,施施然回到了相对安全的南京城。 又或者是后宫美人不充实? 天祚帝博爱广如海,只要是美人,他都爱。现在他的后宫里,有皇后萧夺里懒、元妃萧贵哥、文妃萧瑟瑟这三位最受宠、地位最高的后妃。 对啊,前两年,德妃萧师姑因为其子夭折,伤心过度而病逝,后宫缺了一位,让天祚帝伤心了好一阵子,可是很快就迎娶了国色天香的文妃萧瑟瑟啊。 至于没名没份的美女,那就是不计其数。 从契丹人到奚人,从女直人到渤海人,从汉人到高丽人,各族佳丽都有。都是各地精心挑选进献上来的。数百上千,具体数量不详。 如此说来,陛下的感情生活很丰富,不缺爱啊。 难道是美酒美食以及各色珍宝没有提供到位? 天地良心啊!耶律阿思、萧奉先、李俨等人敢指天发誓,他们一直在尽心尽意收集宋国各种奇珍异宝,但凡开封城里新出来的,南京宫里也必须有。就算对自己亲爹亲爷爷,也没有这么尽心啊。 可是仔细打量,天祚帝的眉头都皱到一块去了,还是一脸有心事的样子。 到底哪里没有做对啊,让陛下如此心忧?君忧臣辱,耶律阿思、萧奉先、李俨等一群赤胆忠心的臣子,心急如焚。 他们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向内侍头子八里刺看去。 八里刺弯着腰低着头,说出的话声音不轻不重。 “皇太叔这几日身体不适,陛下忧心忡忡。念及皇太叔为国操劳,呕心沥血。又有越王殿下,留守东京,处置军务,为国鞠躬尽瘁。陛下担心越王府上,供奉不周,叫小的问过,别的不缺,越王妃那里还缺两面万妙宝镜。” 耶律阿思、萧奉先、李俨等人相视一眼,心里顿时有数了。 越王妃萧普贤女,是越王新纳的王妃,娇艳貌美,南京城里有数的风流人物。听说前些日子,得皇后邀请,萧普贤女去新修的南德园游玩,然后跟陛下对上眼了。 想必陛下跟萧普贤女欢好之后,许下了一些好处,却没能及时兑现,然后惹得美人恼怒,美人生气了,对于一向自诩风流的陛下而言,却是了不得的大事。 原来才如此患失患得,明白了! 萧奉先马上说道:“臣等愚钝,不能为陛下解忧,真是罪该万死啊!越王殿下为国镇守东京,甘冒失石之险,弹压民乱,殚精竭虑。陛下明察秋毫,体恤忠臣,优抚有加。偏偏臣等无能,不能及时理会陛下的苦心,臣等惭愧啊!” 萧奉先一番痛哭流涕,然后毅然决然地说道:“臣家中有两面宝镜,准备留作传家之宝。现在臣为陛下天恩浩荡所感化,愿意献给陛下,赐给越王府,以体朝廷恤忠臣之恩。” 天祚帝的目光在萧奉先的脸上转了几圈,终于露出笑容。 “朝中有尔等忠臣,朕心甚慰。” “这是臣等的本分!”萧奉先连忙答道。 一时间,殿上君臣相得,其乐融融。 天祚帝脸上浮现出笑容,语气也变得轻快许多。 “宋国送来的忽儿札胡思等逆贼的首级,拿去喂狗。这对父子,不畏天威,谋逆造反,当世代转为畜生!” “遵旨!”耶律阿思眼珠子一转,建言道:“陛下,不如下道诏书给功德司,寻请几位大德高僧,在北极寺等名刹大庙里念经,向佛祖禀陈磨古斯、忽儿札胡思父子的恶行,求佛祖降下法力,拘此逆贼父子的魂魄,永坠畜生道。” 天祚帝龙颜大悦,“此言甚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磨古斯、忽儿札胡思父子,不思忠臣,谋逆作乱,为锅国家,当有此惩。立即传下朕的旨意,请大德高僧诵经做法,把此二贼魂魄,打入畜生道,永不得赦免。” 说完,他对着耶律阿思三人,欣慰地说道。 “朝中有尔等忠臣,国事顺畅,万民归心。朕为人君,当要褒奖。传诏,于越耶律阿思、兰陵郡王萧奉先、漆水郡王李俨,公忠体国,各赏如意一对” “臣等谢恩!” 天祚帝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了扫,突然说道:“宋夏两国兴兵之事,以及上京道的事,尽快议出一个章程来,承朕御览。” 耶律阿思连忙拱手答道:“臣遵旨!只是此等军国大事,臣等担心才识浅薄,不堪重任,恳请知枢密院事张公、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张官人,一并商议。” “准了!”天祚帝摆了摆手,给八刺里递了个眼色,然后郑重地说道:“这是大事,万万不敢耽误,尽快议出章程来。” “遵旨!” 看到事情已毕,八刺里连忙上前扶着天祚帝站起身来,柔声问道:“陛下,去南德园吗?” “嗯。去南德园。” 三人出了大殿,萧奉先看了一眼李俨,转头对耶律阿思,略带抱怨道:“老哥,你何必把张琳和张奉珪来进来作甚?”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再摘天星几个剩(五) “不,萧大王,耶律大王此举,甚妙。”李俨捻着下巴的胡须,笑眯眯地说道。 耶律阿思展颜一笑,脸上全是知己懂我的欣慰。 萧奉先眼珠子一转,也想明白了两人的用意,忍不住抚掌赞叹道。 “妙啊!宋夏兴兵以及上京道之事,是粘锅的面湖,吃力不讨好。不如交给两位张公去商议处置,万一出了什么纰漏,与我等何干?” 说到这里,萧奉先迟疑了一下,“万一要是这事被两人处置得当,这功劳可就归了他们?” 耶律阿思冷笑一声:“这事能被处置得当吗?宋国是撕破脸皮,非要灭了夏国不可。我们大辽怎么办?出兵为夏国撑腰?那么兵将从哪里调?东京道还是中京道?那里的兵被调走,室韦、女直、渤海的乱兵攻城略地,这个责任谁担当?”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宋国花了数年时间,无数的钱财和人力,把太原、真定和河间修成了三大城堡群,跟三只大刺猬一般,钉在南下的道路上。得花多少兵马才能啃得动?我大辽铁骑纵横无敌,总不能叫他们扛着梯子去攻城吗?” “签发南京、东京道的汉人渤海人充当步军,还嫌这两处不够乱的?”耶律阿思一连串地发问,萧奉先和李俨的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于越殿下,你这么一说,宋夏两国兴兵之事,还真不好处置。文的,宋国肯定不听;武的,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当如何处置?还请于越指点一二。”李俨虚心请教道。 张琳和张奉珪都是南院的汉臣,肯定是他出面去协调沟通。 “让宋夏两国打去好了。”耶律阿思不以为然地说道,“西夏党项人,无比凶悍,是块硬骨头。宋国官家既然下定决心要去啃,那就让他啃了。啃个两三年,啃得他崩掉满嘴牙,实力大减,对我大辽不是更有好处吗?” “至于上京道的事。漠北偏远之地,纵横万里,部落成百上千,宋军愿意陷在那个泥潭里,那就让他去了。本王在想,宋国官家驱使十几万朱雀军去漠北,会不会是借漠北诸部的手,去削弱朱雀旗的实力?” 李俨一拍手,欣然道:“殿下神机妙算!这定是宋国官家驱虎吞狼之计。属下知道该如何与两位张公沟通。其它的先不管,处置的结果,必须要让陛下的面子过得去。” 耶律阿思和萧奉先互相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萧奉先回到府上,在侍女的伺候下更完衣,刚坐下端起一盏茶,内管事就上前禀告道:“贵人,有熟客求见。” “哪一位?” “宋国的梁师成。” “他”萧奉先端着茶盏,思量了一会,这才说道:“请到书房里来。” 过了一会,梁师成满脸微笑,拱手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萧奉先目光一闪,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问道:“喜从何来?” “小的听闻,贵主陛下在大殿上对三位殿下赞赏有加,赐下恩赏。如此宠信,真是世间少有,殿下必定能子孙王侯,尽享荣华富贵。” 萧奉先的眼睛微微一眯,目光变得无比锋利。 梁师成不为所动,依然是笑容满面,憨态可掬。 这个大苏先生的私生子,还真沉得住气。他刚才这番话,无非是在提醒自己,他在辽国朝中,不仅消息灵通,还人脉众多。只是出于老交情,才先找到府上,让自己先发笔财。 替宋国办事,当然有大笔财宝进项。 可这事不能轻易退却。 通过几年的交道,萧奉先知道,宋国的“意外之财”不是那么好拿的。尤其是梁师成亲自送上门的“惊喜”,附带着的,都是需要自己费尽力气才能搞定的大问题。 所以自己必须要掌握主动权。 “梁大监,你居然还敢来我大辽?” 萧奉先冷然说道。他的那张脸,能刮得下一盆冰霜来。 “怎么来不得了?俺们不是常来常往的吗?”梁师成丝毫不受影响,如常地答道。 “你们宋国,骤然翻脸,兴兵伐夏。这可是大大打了我主的脸面。当年,他可是你们宋夏两国和好的保人,我们辽国还有一位宗室贵女,在兴庆府做皇后。你们宋国却一副与夏国不死不休的样子,叫我主好生恼怒。” 说到这里,萧奉先的语气变得越发地森然不客气。 “我主已经下定决心,调遣精兵良将,南下贵国,讨个说法。” 梁师成脸色一变,只是浮现出现的惊惶之色,实在有些虚假。 “这可如何是好?宋辽两国,百年和平安宁,难道就要毁于一旦吗?殿下,这是真还是假?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无敌从献祭祖师爷开始》 看着梁师成脸上假惺惺的惶恐,萧奉先恨不得给上一拳。 他愤然道:“当然是真的,我们陛下亲口说的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可如何是好?”梁师成似乎变得更加惶恐不安,“战火一起,不仅生意全完了,小的也要吃惩罚。不行,小的必须托关系,把这事好好转圜一二。如果贵国兴兵南下,会以谁为主将?” 梁师成在那里自问自答。 “守太傅、辽兴军节度使萧兀纳?” 萧奉先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抖动着,彷佛这个名字有着某种魔力,可以化身为一条蛇,吞噬着他的心。 “应该是他!平州镇兵强马壮,我宋国兵弱,定难阻挡。到时候萧兀纳立下显赫军功,被贵国陛下信任重用,殿下,你们该怎么办啊?” 梁师成反问一句,脸上似笑非笑,还带着一丝澹澹的讥笑。 吃了我们这么多的钱财,居然敢撂挑子,甩脸子?告诉你,大家同舟共济,还有得玩。要是惹急了我们,掀了这桌子,大家一拍两散! 散了后,我们自然还可以回宋国。 你们呢?到时候把你们干的那些丑事一一抖露出来,天祚帝再宠信你们,也非得翻脸不可。何况下面那些跃跃欲试的奸臣们,正迫不及待地想顶替你们的位置。 现在的辽国,忠臣难觅,奸佞之人满地走。 萧奉先听出梁师成话里的威胁之意。他气得浑身颤抖,双拳紧紧地握在一起,似乎在下一秒就会挥到梁师成的脸上。 但是最终,萧奉先还是泄了气。 第一百一十九章 再摘天星几个剩(六) 没有办法,萧奉先知道,自己和自己一党,跟梁师成绑定得太紧,一起干得不法事太多了。真要是被天祚帝知晓了,非得把自己剁成十八段不可。 “你到底想如何?”萧奉先斜着眼睛,语气不善地问道。 “耶律大石、萧僧哥等人,正在私下勾连,向贵国皇太叔耶律和鲁斡殿下上书,诚请他出面,劝说贵国陛下,向我大宋宣战他们还推荐了萧纳兀、萧合鲁为主副将,并拟定了分散骑兵,绕过太原、真定、河间三城,深入我宋国境内腹地,肆意袭扰,迫使我国议和的方略” 听到后来,萧奉先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请耶律和鲁斡出面,可能性很大啊。 萧奉先知道,在天祚帝心里,这位皇爷爷的同母弟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说是大辽的镇国柱石、定海神针都不为过。 一旦让耶律大石、萧僧哥等人把这件事促成,对于他们一党来说,百弊而无一利。 首先是日进斗金的生意要完蛋。两国都开战了,还怎么商贸往来? 其次,如梁师成刚才所说,要是让萧纳兀一党抓住机会,立下大功,再利用大好局面,在天祚帝心里翻了盘,进而信任他们,贬斥自己一党,那就大祸临头了。 萧奉先心里非常清楚,这些年,他们这一党徇私舞弊,贪赃枉法,得罪了不少人。要是在陛下那里失了势,多少人等着上来报仇。 自己的结局,恐怕比死还要惨! 想到这里,萧奉先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不行,绝对不能让这件事得逞! “怎么又是耶律大石和萧僧哥!陛下器重他们,认为他们是可造之才,多加优抚。他们为何不好好用心读书,怎么尽搅合这种事情?这种军国大事,是他们能搅合的吗?” 萧奉先愤然说道,他抬起头,与梁师成面面相觑,就像两条毒蛇相遇。 “梁大监,此事也关系着你的身家性命,可不能站在岸边干看啊。怎么也得出把力吧。” 萧奉先阴恻恻地说道。 他决心把梁师成也拖下水,算是报刚才被要挟的怨恨。 梁师成盯着萧奉先看了一会,笑嘻嘻地说道:“殿下就是调皮,喜欢戏弄小的。既然大家在一艘船上,当然要有力的出力。”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章草稿,递给了萧奉先。 萧奉先半信半疑地接过来,展开一看。 看着看着,额头上的冷汗都出来。 外面阳光普照,萧奉先却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窟里,全身上下都是寒气逼人。 太狠毒了! 这是一份正气凛然的谏言奏章。 开篇说天祚帝的父母亲,大孝顺圣皇帝和贞顺皇后,为奸人所害,身负冤屈,含恨而亡。天祚帝却有如天神相助,不仅安然无恙,还成了大辽天子,简直就是天命之子。 然后话锋一转,如此这般的天子,居然不思进取,中兴大辽,却一味的侈兴土木、修葺宫殿,游猎方外、荒诞无行。登基数年,不视朝政,纲纪驰荒真的是有辜天命,有负万民期盼。 奏章到这里变得康慨激昂,说遥想当年,多少忠臣义士,为了从奸贼手里保下年幼的天祚帝,前赴后继,舍生取义。而今天祚帝却近小人、远贤臣,叫这些英烈如何不在九泉之下泣哭 萧奉先后背前胸都湿透了,捧着这份奏章草稿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有千言万语却全堵在嗓子眼上——他吓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这份奏章递上去,天祚帝非得原地爆炸不可。 萧奉先深知这一位天子的性情,荒淫放荡,贪图享受,却又好脸面。天祚帝这个尊号,就是他暗示臣子们进上的。 这份字字直戳心口肺管子的奏章,一旦被呈到天祚帝跟前,萧奉先可以相信,将是一场雷霆大怒。 狂怒的陛下会把上书人切成一片片的,蘸着酱给生吃了。 “这这需要我等做什么?”萧奉先结结巴巴地问道。 “贵国的这几位年轻俊杰,必定是要做贵国的栋梁。只是文死谏,武死战,不死谏一回,怎么敢自称是忠义文臣呢?” 梁师成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份奏章,还需要你们帮忙临摹萧僧哥和耶律大石等人的笔迹签名。李俨李处温叔侄,号称贵国书法大家,想必这点凋虫小技,不在话下。然后还要尽快送到贵主跟前。听说几位殿下,跟八刺里都知的关系,非同一般啊。” 果真是文死谏,这份谏言递上去,不死也要脱层皮。 “这些人”萧奉先指着草稿最后,那一串的签名。 “殿下,这些人已经勾连在一起了,一荣皆荣,一损皆损。所以殿下,你要当机立断,否则的话就反受其乱啊。这些人的签名,还需要李学士叔侄俩,用心临摹一番。” 看着笑眯眯的梁师成,萧奉先勐然发现,相比天朝上国悠久的文官历史,自己在奸臣的道路上,任重道远啊。 南京城望雁楼,是城中有名的酒楼,在二楼的雅间,聚集着一群辽国的忠臣义士。 他们以文妃妹夫、左武卫将军耶律余睹为首,聚集了萧观音侄孙萧僧哥;契丹人突吕不部少首领萧陶苏斡;枢密使萧挞不也之孙、中书令萧特末之子萧仲恭;太祖耶律阿保机弟弟耶律迭剌之后耶律章奴。 以及耶律余睹的好友,汉臣名士左企弓和虞仲文。耶律大石在其中只能恭陪末座。 忧国忧民的几人正在畅谈着国事,突然听到楼下有哭天喊地的声音。 推开窗户一看,发现上百名汉人、渤海人奴隶,手脚被用铁镣锁在一起,在监押官的皮鞭下,一步一顿地向前走。 这些人里,有五六十岁的白发老者,有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他们骨瘦如柴,手脚被铁镣磨得血肉模湖,步履蹒跚。可是稍微走慢一点,一皮鞭下来,血肉飞溅,伤痕累累的后背又添新伤。 在旁边,跟着他们的家卷妇孺。衣衫褴褛,如同乞丐。互相搀扶着,跟在旁边。见到亲人吃了一皮鞭,她们哭天喊地,比打在自己身上还要凄惨。 “这是怎么了?”耶律余睹惊讶地问道。 “耶律阿思一党,要为陛下修建六座江南园林,耗费无数钱财人力,才修完三座。陛下不是很满意,耶律阿思一党甚是恼怒,便下令再从各处签发汉人、渤海人,拖家带口一并来做劳役。” 耶律大石沉声答道。 “而今各地民不聊生,民乱不断,为何还要如此酷用民力?”萧陶苏斡愤然道。 “唉上有所好,下有所投!” “不能再这样下去,吾等一定要上书进谏,再请出皇太叔” 正说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宫分军推门冲了进来。 见到这些人,带头的祗候郎君眼睛一亮:“好家伙,全在这里,省得老子到处跑腿!诸位,你们事发了,奉陛下诏书,锁拿你们!” 第一百二十章 再摘天星几个剩(七) “陛下震怒,杖杀了三名内侍,还把宝镜都摔坏了一面。”耶律阿思心有余悸地说道,脸上的肉在不停地跳动着。 “萧大郎,你真是好狠的手段啊。”耶律阿思转向萧奉先,神情复杂地说道。 “萧大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原本以为,只有萧僧哥、耶律大石等跳梁小丑,想不到他们只是小喽啰,带头的居然是耶律余睹、萧陶苏斡、萧仲恭、耶律章奴等亲贵,还有汉臣名士左企弓和虞仲文。” 李俨连忙出声打圆场。 “他们聚在一起,能耐可不一般啊。要是让他们再把皇太叔说动,联手出面,事情极有可能就让他们办成了。到时候萧纳兀、萧合鲁等人立下军功,他们在陛下那里就取得了信任,如此下去,可真没有我等容身之地了。” 耶律阿思摆了摆手,有些烦躁地说道:“这些我都知道。只是这一招过于阴毒了吧,而且这一份奏章呈上去,朝中年轻俊杰,几乎被一网打尽。朝野非议很大啊。不少宗室里的老一辈,都递了话过来,话里话外,很是不满。” 萧奉先鼻子暗暗一哼,对耶律阿思的这番话有些不屑。 即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从先帝开始,你干过的朝野非议的事数不胜数。被宗室老一辈用口水喷,次数还少吗? 但是这些话肯定是不能说出口。 萧奉先的脸上满是诚恳,“于越殿下,其他人都好说,耶律余睹不得不防啊。他在宗室亲贵中的声望不低,宫里又有文妃做内应。文妃,在陛下那里正是得宠的时候。君心难测,这风不知什么时候就变了方向。” 耶律阿思的脸,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萧奉先的话,正说到他的心窝子里去了。 “殿下,八刺里都知来了。” 门外有家仆禀告道。 “快!快请不,本王亲自去迎接。”耶律阿思连忙站了起来,走出门外。 萧奉先和李俨对视一眼,默契地一起跟在后面。 不一会,耶律阿思、萧奉先和李俨三人拥着八刺里走了进来。 刚一坐下来,萧奉先就迫不及待地问道:“都知,那件事的处置,陛下定下来了吗?” 八刺里先翘了一个大拇指,敬佩地说道:“萧大王,你的计谋真是厉害啊!轻飘飘一张纸,就把这些人一网打尽。” “不瞒你们说,本官也是极烦这些人。动不动就进谏言,当着陛下面,指桑骂槐,仿佛天底下就他们是忠臣,其余的人不是酒囊饭袋,就是奸佞之臣。好了,现在终于清静了。” 萧奉先三人耐着性子,陪着笑脸听着。 “陛下原本想把这些无知狂妄、冒凟天威的贼子们统统杀掉,但陛下终究是崇佛仁君,念及好生之德,便免了他们死罪。” 说到这里,八刺里身子往前一探,声音变低了许多:“文妃、皇太叔,还有一些宗室亲贵们,都向陛下求情。静下心来的陛下却不过情面,只好放过他们。” “这怎么能行?妇人干政,有违祖宗之法啊。还有皇太叔,真是老糊涂了。”耶律阿思痛心疾首道。 八刺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继续说道:“耶律余睹贬为兴城防御使,前去觉华岛赴任;萧陶苏斡改任上京道弘福寺提举;萧仲恭、左企弓、虞仲文自知罪孽深重,昨夜在狱中自尽了;萧僧哥,陛下念及贞顺皇后的情分,将其与耶律大石贬至东京道咸州,交地方管束;耶律章奴免罪,升为右武卫将军,调至东京留守府听用。” 萧奉先和李俨对视一眼,然后低下头,看着地面,眼角忍不住跳了起来。 耶律阿思捋着胡须,好奇地问道:“耶律章奴他怎么还升官了?” “于越殿下,耶律章奴刚被宫分军抓到,就悄悄出首,检举这份奏章是萧仲恭挑头、左企弓起草、虞仲文润色,他和其他等人,都是受蒙蔽,稀里糊涂地签下名字来。” 听完八刺里的解释,耶律阿思三人一下子明白了,为何萧仲恭、左企弓、虞仲文三人会自知罪孽深重,在狱中自杀,其余诸人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原来除了有人求情之外,还有这层原因。 首恶都“自杀”了,耶律余睹等从犯,自然可以从轻发落了。 “这个耶律章奴,是个机灵人,值得交往。”耶律阿思语重深长地说道。 八刺里嘻嘻一笑,继续说道:“该了结的事情,都说完了。剩下的大事,就是宋夏两国兴兵之事。昨天,南安公主从兴庆府又来信了。说的还是那些事。这几日,陛下的心情不大好,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不能再让陛下忧心这些事了。”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过了一会,李俨在耶律阿思和萧奉先的眼神催促下,先开口说话。 “都知,宋夏两国前次和议,我大辽道宗先帝是保人。而今两国再一次兴兵,这是给先帝难看,陛下颜面上,也不大好看。不如派出使节出使宋国,向宋国君臣明言,首先要确保夏国国主阖家安全。毕竟他是我大辽的女婿。” “其次,夏国土地,宋辽两国平分若是不答应这些条件,我大辽就会调集精兵,整队南下,定叫宋国好看。” 李俨说完,八刺里、耶律阿思和萧奉先都听明白话里的意思。 首先宋夏两国议和,是先帝做的保。现在他老人家升天成菩萨了,作保的事,就跟陛下没有关系了。 这是给陛下吃一颗定心丸,叫他不必为先帝的事烦恼。夏国,或者站在夏国那边的人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找先帝评理去。 再派出使节团南下宋国,漫天要价,无非就是威胁以及缓兵之计。 要是宋国不吃威胁,讨价还价,一来二去几个月时间就过去了,东京道等地的叛乱,也镇压得七七八八,辽军主力也能抽调出来,用于对付宋国。 到那个时候,辽国就能占据主动。宋国不想给,那辽国的铁骑就可以好好跟他们说道一二了,不想给也得给。 三人在心里推敲一番,觉得是目前最合适的解决方案,即不伤了大家和气,又能让陛下的颜面保存。 最重要的是大家的利益都没有受到损失。照样赚钱,继续享乐,皆大欢喜。 八刺里满脸笑容地说道:“李枢密使真是大辽的肱股之臣,想出来的法子就是稳重持国。” 正要回开封城的梁师成也收到了耶律余睹、耶律大石等人的处置结果,冷冷一笑:“读了几本经义,就自诩成了圣贤的传人?不尝尝死谏的滋味,你们怎么知道天朝文臣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让你们好好消停一阵子,省得乱伸手坏事。” “勾连我朝内应,振兵南下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王八蛋的话,你们也敢信。你们以为我们官家,跟你们国主一样昏庸?呵呵,这盘棋,早就布好了,就等着你们上钩。现在好了,你们大辽国,总算是众正盈朝,欣欣向荣啊!”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一百二十一章 风过阴山黄河畔(一) 兀剌海城不大,根本装不下三万骑兵。所以在城西十里外的山凹里,有一处大牧场,近半的战马,被圈养在那里。 这天夜晚,那里突然起了大火,火光冲天,照亮了半边天。谋宁克任披着外套,歪戴着帽子,慌张跑到西门城楼上,举目看去。 无数的火堆,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块透红的大幕布。火光跳跃,可以看到无数的影子,不知是人还是马,在红色的夜空中闪动着。 李良辅也匆匆赶到。 他脸色极其难看。身为主将,他知道那里出事,意味着什么。 “都统军”谋宁克任看到李良辅,叫了一声。 “本将已经派人过去打探。”李良辅低沉着声音说道。 半个时辰过去,火光一直不见减弱。在两人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终于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小的见过都统军!” “说,西牧场出什么事了。” “有一支马贼袭击了西牧场,被守军察觉,双方交手。马贼见占不到便宜,恼羞成怒,便把草堆给点着了,酿成了大火。” 李良辅和谋宁克任知道这话里半真半假,只是不知道是西牧场守军将领,为了推卸责任编造的,还是禀告的军官受了好处,为西牧场的守军开脱。 总之,西牧场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 “只有这些吗?”李良辅冷声道。 他的威势全开,死死压住禀告的军官,逼他讲述更多的情况。 讲得越多,越容易发现漏洞。 “都统军,守军一时不备,被马贼钻了空子。那些马贼,不知怎的,瞎打误撞地就跑到了草料场里。” 军官颤颤巍巍地答道。 李良辅怒极而笑。 草料场是牧场最要紧的地方,又干燥易燃,必定是守军严加看管的地方,居然让马贼瞎打误撞给冲了进去,还能从容地点上一把火,烧红了半边天? 你当我是傻子啊! “知不知道有多少马贼?”李良辅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他必须得到西牧场的详细情报。 “有一千多人,都是鞑靼人打扮,也说着鞑靼语。” “一千多人?才一千多人,就在五千守军眼皮子底下,杀人放火?这五千守军,都是羊羔吗?”李良辅再也忍不住,瞪圆了眼睛大吼道。 谋宁克任也早就听出来,这事没有那么简单。但是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那些军马呢?牧场里的马呢?”谋宁克任急切地追问道。 “火起时,牧场一片混乱,军马跑了一些。” 李良辅觉得自己的胸口都要气炸了。 跑了?军马跑了一些?怕是跑得只剩下一些了吧。要是没有马,自己三万铁骑就成了步军,还怎么跟宋国的朱雀军打? “到底跑了多少?”李良辅一声怒吼,把禀告的军官吓得跪倒在地上,身子就像筛糠一样乱抖。 “守军一边在灭火,一边在清点,具体数目,还未得知。”他哆哆嗦嗦地答道。 “气煞老夫!”李良辅大骂道,然后转身就走,边走便厉声道:“准备坐骑,集合卫队,老夫要去西牧场看一看。这些混账!” 谋宁克任站在城楼上,目光从西边转向了北边。西边被火光映红,北边和东边,反而衬得更加漆黑。 在他的眼里,这片黑漆漆彷佛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在不断扩大,在下一刻就会把一切都吞噬掉。 西牧场起火?一千马贼直接就能冲破五千守军的防备,又快又准地找到草料场,然后点上一把火,引起巨大的混乱。然后一万多匹军马,在混乱中逃散得四处都是。 把这些事连在一起想了一遍,谋宁克任越想越不对。 有人把黑山威福军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然后对症下药,直击要害。 谁把黑山威福军的底细摸得这么清楚?军中的内应?谋宁克任勐然间想到了什么,急匆匆地向驿馆跑去。 他气喘吁吁,满头是汗的样子把驿吏吓了一跳。 “监军使你找小的有什么事?” “那些北辽商人呢?” “前天就走了。” “都走了?” “是的,全都走了。” “去哪里了?” “小的不知道。他们都是都统军的贵宾,小的们那敢问啊。” 是啊,在李良辅的眼里,那些北辽商人都是财神,平日里十分敬重和客气,下面的人见了,也都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些北辽商人,虽然会说契丹话,有着契丹人特有的趾高气扬,但谋宁克任相信,这些人,多半是宋人冒充的。 他们借着契丹人的身份,仗着都统军李良辅的信任,横行霸道。兀剌海城以及黑山威福军各处要害,对他们而言都是不设防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看得清清楚楚。 “起火了!南丰城牧场起火了!”突然有人叫唤起来。 谋宁克任心里一惊,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他急步跑到南门城楼,向南眺望。 在兀剌海城南边,隔着黄河北支流,有一座城堡,是在前唐永丰城废墟上修建的,名叫南丰城堡,与兀剌海城由一座浮桥相连。 由于南丰城堡有黄河北支流做天险,所以李良辅把它作为后勤辎重基地。数千匹备马,大部分的粮草军械,被放在南丰城堡里,由三千守军守卫着。 相隔二三十里,谋宁克任看不清楚那边的详情。只看到火光冲天,南丰城堡彷佛变成了一堆巨大的篝火。 在跳动的火光里,谋宁克任似乎看到了无数的人影在其中晃动着,彷佛听到了无数凄厉的惨叫声被大风裹挟着传来。 南丰城堡被人偷袭了! 这是谋宁克任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是谁偷袭了南丰城堡?谋宁克任的脑子里马上就蹦出了答桉,宋国的朱雀军。 “其疾如风,侵掠如火。” 谋宁克任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宋国朱雀军无声无息地南下。此前信誓旦旦的那些消息,什么被克烈和塔塔儿诸部围攻,陷在漠北草原都是假的! 可以相信,这些假消息都是有心人编造出来,专门欺骗李良辅的。偏偏利欲熏心的他,还真就信了。 自己呢?当初自己想暗中招募人北上,由于那边战火连绵,无比凶险,加上都统军李良辅严禁人北上。所以没有人愿意冒着巨大的风险应募前去。自己当时为何不坚持一下,许下重金厚利?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五更时分,西牧场的大火终于变小,南丰城堡的火却越烧越旺,甚至连结南北的浮桥,也被敌人给纵火烧毁,彻底失去联系。 李良辅满脸漆黑的回来了,看他的样子,西牧场的损失应该非常惨重。 他的身上还有浓浓的血腥味,应该是一怒之下把西牧场的守军将领给杀了。 可是这有什么用! “报!”有探马从北边疾驰而来。 李良辅在兀剌海城北边百里范围里,撒了数百名探子,日夜侦探北边和东边过来的兵马。或许,这是他唯一做对的事情。 “北边来了大队人马!”探马浑身是血,背上还插着几支箭失,“他们的探马非常厉害,潜行无声地就把我们全包兜了,再摸着黑把大部分的探子给杀了。我我是在大家拼死掩护下,跑出来的。” “多少人?” “前锋军就有上万。” “看到旗号了吗?” “陌生的旗号。” “不是朱雀旗吗?” “有一面朱雀旗。一个同伴临死前跟我说,他在月光下还看到了另一面旗帜,一条蛇和一只玄龟缠织在一起。” “玄武旗。”谋宁克任失魂落魄地说道:“宋军在漠北整编出玄武旗,然后振兵南下。” 神情复杂的李良辅和谋宁克任一起,向北面眺望。 太阳徐徐在东北方向升起,金色阳光刺破天幕,向四处撒去。在天地之际,只见无边无际的黑色骑兵,披着金色铠甲,正缓缓而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风过阴山黄河畔(二) “陛下,李忠孝李将军率兵夜袭了兀剌海城西牧场,那里的草料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里面夏军的上万匹军马全都跑散了。河套地区广袤无际,要想收拢回来,至少要十天八天。” 高世宣禀告道。 “张存义张将军率军攻破了南丰城堡,驱散了里面的数千匹夏军备马,堆积在那里的粮草、军械,也被一把火烧毁了。”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赵似点点头,“现在看我们的了。折彦质、杨宗闵!” “臣在!”在一旁跃跃欲试的折彦质和杨宗闵连忙应声道。 “折彦质率五千骑兵,为左路军,杨宗闵率五千骑兵,为右路军。左右袭扰兀剌海城,主要任务就是把火箭全部射进兀剌海城。” “遵命!” 看着两人兴奋不已的脸,赵似鼓励地点了点头,“雏鹰总有长大飞翔的一天。今天,是你们第一次各自独立领军作战,临机处置,奋勇杀敌吧!” “喏!” 看着折彦质和杨宗闵远去的背影,赵似停了一会,又开始点名。 “王舜臣!” “臣在!” “你率一万骑兵为中路军,接应他俩。李良辅是西夏名将,虽然利欲熏心,被军情侦查局伪装的北辽商人团,给迷惑得晕晕乎乎的。但是现在事到临头,他不会再犯湖涂,应该会发挥出应有水平。” 赵似耐心地交待着。 “夏军有三万四千骑兵,南丰城堡、西牧场已经损失四千左右。加上丢失大批战马,能上马迎战的夏军骑兵,大约在两万到两万五千左右。但他们都是夏军精锐,常年在这里防御北辽,跟漠北诸多部落对战,算得上是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 “兀剌海城方圆又是他们主场,身后就是他们的国都-兴庆府。地利人和。所以我们不要妄想着一阵冲锋就能把他们打垮。今天的任务就是把夏军从兀剌海城里赶出来,再不断地试探,给他们制造混乱,寻找击败他们的机会。” “臣等明白!” “高世宣” “臣在!” “你率总预备队,随时准备策应。” “喏!” “杨在世!” “臣在!” “护住本阵,同时集合赤旗义从,随时准备出动。” “喏!” “赵隆、宇文虚中!” “臣在!” “护住辎重营地。” “喏!” “李纲、赵鼎!” “臣在!” “设战地医救大营,集合救护队、掩埋队随时待命。” “喏!” 看到众人一一领到任务,各自去准备执行。赵似等了一会,对韩甲先说道:“吹号,开始进攻!” “喏!” 上百支牛角号被吹响,兀剌海城北面的草原彷佛被大风吹过,巨大的声音,似乎把南边的黄河,像飘带一样吹了起来。 折彦质右手高高举起,挥舞着长柄苗刀,与亲兵队策马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五千骑兵。他们身穿黑皮甲,汇集在一起,彷佛一条黑水河流,从左边,划出一个长长的弧线,向兀剌海城兜去。 在右边,杨宗闵手里的长矛在空中划着小圆圈,彷佛是一根奏乐指挥棒,身后五千黑色骑兵,跟着这个指挥棒的节奏,缓步向前。 左右两路军离兀剌海城不到三里远时,李良辅派出了六千名骑兵,分成两路去阻挡。 宿将李良辅很快就判断出宋军的意图,把己方从兀剌海城里赶出来。 西边牧场被焚烧,南丰城堡被摧毁,连通的浮桥也被烧毁,方圆百里,夏军的支撑点只有兀剌海城。粮草、辎重全在这里面,一旦被赶出来,失去依托的夏军就成了孤魂野鬼。 骑兵也需要粮草补给;人和马需要挡风遮雨的地方休憩;马鞍、兵甲需要工匠修补;伤员也需要合适的地方救治没有兀剌海城,就没有上述的一切。 李良辅相信,有备而来的宋军在后方有自己的营地做依托,一旦己军被赶出兀剌海城,就完全处于下风。 原本兵力就处于劣势,晚上又被敲了两闷棍,要是再被赶出兀剌海城,六七成机会是要吃败仗的。 清楚这一点后,李良辅把能用的骑兵全部动员起来,两万三千骑兵大部分布置在城外的东西北三个方向,背靠兀剌海城,结阵待战。 剩下的近五千没有战马的官兵,改成步军,上城楼城墙,坚守兀剌海城。 宋军分左右掩杀而来,李良辅就叫传令兵挥动旗号,叫城东城北的骑兵,各出三千骑迎敌。 四支军队很快就撞到了一起,卷起千层浪。 宋军目标很明确,就是兀剌海城,与夏军交汇而过后,不再纠缠,继续向兀剌海城冲来。 那两支夏军骑兵连忙调转马头,咬着折、杨率领的左右两路宋军的尾巴,紧追着不放。 城北的夏军将领见机快,带着五千骑兵,绕了一个圈子,兜头迎了上来,与后面的追击的夏军,隐约把折彦质的五千骑玄武旗军包围了。 杨宗闵的右路军,却一头与城东的四千名夏军骑兵撞在了一起,搅成了浑浊的黄河水。 王舜臣带着一万中路军在后面压阵,对前面的战况做出了初步判断,觉得杨宗闵的右路军回旋余地很大。 折彦质的左路军,不仅后有追兵,前有堵截,城西的数千夏军也缓缓逼上来,准备三面合围这支宋军。 王舜臣毫不迟疑地传令,中路军全军向堵截杨宗闵的夏军发起了进攻。 一万骑兵呈一个巨大的三角形,从侧翼杀了进去。如同山洪爆发,以势不可挡的汹涌之势,把西夏的五千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王舜臣带兵把这五千夏军骑兵冲散后,不再停留,对着慢慢逼上来的数千城西夏军骑兵,二话不说就发起了冲锋。 两军很快绞杀在一起,到处响起刀兵相击声,还有凄厉的人叫马嘶。 王舜臣所部的两个动作,却帮折彦质左路军把前面的障碍全部扫清。 “准备火箭!” 听到命令,左路军五千骑兵中靠兀剌海城一侧的两千骑兵,从马鞍后面的囊里取出火把,用火折子点燃,用右手高高举起。 右边的同袍们,从专门的箭筒里取出绑着易燃物的火箭,把箭头往火把上一递,点燃后立即搭弦张弓,对准不远的兀剌海城里射了出去。 沿着城墙奔射了近两里路,往城里射进去上万支火箭后,折彦质一声令下,骑兵队伍调转马头,沿着原路折了回来。 举着火把的骑兵把火把递给了改向靠着兀剌海城一侧的同袍们,取出各自的火箭,跟着中间的同袍们,策动坐骑沿着城墙奔跑的同时,点火、射箭。 这时候,城北、城东赶来支援的夏军这才赶到,准备堵截围剿折彦质部。 王舜臣马上传令,所部转向,掩护折彦质部的左翼。 两支骑兵几乎是并行,从兀剌海城的西门向北门兜去。 赶来支援的夏军围追堵截的阵势,被王舜臣带领的一万骑兵冲散了,无法对内侧继续射火箭的折彦质部产生威胁,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越来越多的火箭射进去。 夏军主力一动,原本压力不大,在城东一带周旋寻找机会的杨宗闵,立即发现了间隙,毫不迟疑地率领所部钻了进来,然后沿着兀剌海城墙,从西门位置向南门方向,用同样的方式奔射火箭。 谋宁克任站在北门城楼上,把宋军在战场上的变化看了个七七八八。越看到后面,越心惊胆战。 三支宋军各自为战,却进退有度,配合默契,就像三队狡诈的狼群,把夏军来回引调,玩于股掌间,最后顺利完成了他们的任务——把足够多的火箭射进兀剌海城。 兀剌海城并不大,房屋密集,四处是粮草堆积如山的仓库,数万支火箭飞进来,已经看到城里到处燃起了大火了。 原本在城墙上守备的步军们,都被命令下去救火。 可是如此干燥的天气,城里也没有多少救火设施,手忙脚乱的步军们,只能看着火势越来越凶勐。 很多将领和军官,开始向城外撤退,或者说是逃跑。他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传说中被熊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的凉州城,心有余季之下,只想逃命。 见到大势已去,暴跳如雷的李良辅只能下令,弃城。 第一百二十三章 风过阴山黄河畔(三) 谋宁克任指挥着夏军护着粮草辎重出了兀剌海城,可战斗还在继续。 双方数万兵马完全混战一起。 有的地方是宋军围着夏军打,有的地方是夏军追着宋军打,大部分地方是犬牙交错,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周围都是敌人,也都是同袍。 但是用心细细一看,宋军比夏军要打得有章法得多。 战场形势再如何混乱,宋军都能保持着十人队的最基本队形。军士们在率先和甲士的率领下,转战战场,遇到其它十人队,立即合并。 谁为领队,看军阶。军阶相同,谁年纪大谁就是头。一支、两支、三支战场上宋军经常能保持着百人队的作战势态。 就算遇到强敌,百人队被打散了,转场之后,各自散开的十人队,又会像水滴一样,流到一起,形成了一股新的大水流。 他们在军官的带领下,按照操典里所说的,按照优先级别对敌人目标进行打击。他们四处出击,夏军疲于应付,整个战场越打越乱。 夏军护送出来的粮草和辎重,是宋军各战斗队的第一优先打击目标。 一队又一队的宋军百人队,就像驱赶不散的牛蝇,嗡嗡地围过来,费尽力气赶走一群,转眼间又来了一群。彷佛怎么也驱赶不尽。 套路基本都是一样,在外围打转,用箭失袭扰护卫的夏军,拉开间隙后,用火箭勐射载着粮草和辎重的马车,甚至有骑兵举着火把,趁乱冲进来,直接点火。 谋宁克任带着部下负责押送粮草和辎重出城,向城西牧场转移。那里虽然被大火烧过一遍,却是兀剌海城离得最近的,可以作为屏障的营寨。 他亲眼看到,自己指挥部众,把袭扰马车的宋军杀散,可是他们在外面转了一圈,汇合了此前被杀散的同伴,组成了一支新的队伍,又杀了回来。 这让谋宁克任百思不得其解。 在他看来,下面的士兵离开熟悉的上司,变成了散兵,很难被重新组织起来。因为就算被新的上司收编,互相之间的信任,配合的默契,都无法跟原来的上司和同袍相比。 所以战事中,一旦被打散,各部就会各自为战,战斗力被大大削弱。天下的军队,包括辽军和夏军,都是如此。 偏偏宋军打破了他的惯例思维。 宋军不管被如何打散,一旦遇到同袍,就会自动汇合在一起,组成新的百人队。他们互相信任,配合默契,发挥正常的战斗力。 宋军是怎么做到的? 谋宁克任不会明白的。宋军马步军,包括朱雀、玄武军,训练模式都是一样。 同一兵种,军官、陪戎士官和士兵们,受到的训练是一模一样。在平时演习和训练中,各部还经常进行部队被打散,随机组合的类似演练。 虽然还达不到赵似理想中的能聚能散,但是相比同时代其它各国军队,要强许多了。 在宋军连绵不绝地袭扰下,从兀剌海城好容易抢运出来的粮草辎重,被烧去了大半。看着零零落落、漆黑的马车缓缓驶进西牧场,谋宁克任欲哭无泪。 这是己方最后部分的粮草和补给,现在只剩这么点,就算今天的战事不分胜负,夏军也很难再坚持多久。 临近傍晚,一队队的夏军从战场上一一归来,李良辅带着亲兵队也回来了。 他的头盔上的红缨折断了,铠甲破烂不堪,上面满是黑色的血迹,骑着的坐骑也不是原来那匹大青马。 他神情十分疲惫,跟所有的夏军官兵一样。一天的酣战,让他们身心疲惫。 李良辅站在寨门,亲自迎接每一个回来的夏军士兵。他强打着精神,用坚毅的眼神鼓励着每一位部下,给他们勇气,洗去恐惧。 此时的他,展现出一位良将应有的素质。 夜色渐深,再也没有夏军归队了,他们不是死了,就是被俘了,或者逃掉了。 “都统军,我们的损失出来了。”谋宁克任说道。 “监军使,请说吧。”李良辅嘶哑着声音,语气很谦和地说道。 “现在我们收拢的只有一万八千人,其中还有一千多人没有坐骑。” “如此说来,包括西牧场、南丰城堡,从昨晚到现在,我们损失了一万六千人马。”李良辅颤声问道。 “是的都统军,除此之外,我们的粮草只够吃四天的,军械奇缺,很多士兵无法更换损坏的兵甲弓弦,箭失也无法补充,大约五千人只剩下不到十支箭失,还有两千多人,一支箭都没有了。” 李良辅沉默不语了好一会。 “宋军比我想象的还要有韧性。从昨晚到现在,他们不停地改变战术,跟我们殊死搏斗,没有一刻停息过。最后还是我们坚持不住,先撤下来的他们就像一群雪原上的狼,很有耐心。” 李良辅喃喃地说道:“监军使,我们现在陷入了绝境,想要逆势翻盘,必须得出奇招了。” 谋宁克任默然一会,坚毅地点点头:“那就搏一把吧。” 在宋军大帐,赵似听完己方的伤亡报告后,开始评价起来。 “我军伤亡六千,取得了大胜。占便宜的是出其不意,奔袭了夏军的西牧场和南丰城堡。但是在今天的主战场上,夏军打得很顽强。” “我军战术占据优势,在我们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下,夏军一直在咬牙坚持。我军人数占优势,可以分队分批回后方休整。夏军没有这个好命,他们从头扛到了尾,体力消耗比我们大得多。” “虽然晚上是他们先撤,但我们各部的体力也消耗得七七八八,也没法继续扩大战果,于是顺势收兵由此可见,我们面对的这支夏军,果真是西夏国的精锐。李良辅,不愧是西夏名将。” “虽然开始时吃了我们大亏,还被我们从兀剌海城里赶了出来。但是李良辅没惊慌失措,反而冷静下来,指挥得当,使得整个夏军没有在我们的乱战中被打乱或击垮。确实了不起啊” 赵似总结完后,环视一圈众人,问道:“现在李良辅的情况,我们大致清楚。吃了败仗,兵力大损,粮草补给不多,士气低落。诸位,你们站在李良辅的立场上,该怎么办?” 大帐里一片寂静,赵似看了看沉思的众人,没有点武将,而是点了幕僚们的名字。 “叶逊,你说说。” “陛下,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臣判断,李良辅只有两种选择,一是领兵南撤。但是不可能。因为他一退,兴庆府的北大门就敞开了,我军可以沿着黄河南下,逼近兴庆府,与南边的西军主力会师。” “所以臣觉得,李良辅不敢南撤,因为一撤,夏主会杀了他。” 看到赵似和其他同僚赞同地点了点头,叶逊更有信心,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他只有一个选择,想办法打败我们。那用什么办法打败我们呢?臣纵观史书和兵书,思来想去,夏军在此情况下要想扭转乾坤,无非就是夜袭我军大营,一战定输赢。” 这时李纲出声了:“夜袭我军大营?方圆百里,全是我军的探马队和夜不收,夏军摸不到我军大营位置所在的。地方都找不到,如何夜袭?” 赵鼎在一旁急着接言道:“那就想办法让他们探知到。” 大帐里响起了一阵轻笑声,李纲也笑了,随即补充了一句:“就是不知道李良辅赌性如何,得找俘虏们问一问。 赵似满意地笑了,继续追问道:“除此之外,我们还要想一想,如果李良辅带夏军夜袭我军大营不成,或者干脆不夜袭,直接另谋一条生路,会是什么?” 叶逊、李纲和赵鼎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答道:“东奔北辽。” 第一百二十四章 风过阴山黄河畔(四) “下面就是宋军大营?” 站在狼山上,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一处地方,李良辅问道。 “是的都统军,那里正是宋军的主帐大营。”偏将甲连忙答道。 “怎么发现的?” “这两日,我军与宋军来回混战时,一小队兵,不小心被冲散了,被逼到兀剌海城西北二十多里的地方。他们无意发现,来往不绝的队伍向一个方向而来。有传令兵,有押运辎重的队伍,还有运伤员回来的马车。” “他们就悄悄坠在后面,越走发现警戒越森严,好几次都差点被发现了。他们猜测,这里可能有大鱼。原本还想向前刺探,摸清楚到底是什么驻地,不想还是被宋军的巡哨发现了。” 偏将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这小队兵的幕梁长和抄长都是质子军出来的,知道我军的危机,觉得这可能是个契机,于是带着大部分人主动迎敌,拼死为两位撞令郎作掩护,让他们向西北折入到狼山里” 李良辅脸色微微一变,“撞令郎?” 撞令郎是夏军从俘获的汉人宋军里,挑选健壮勇敢者编为前军,在开战时发起第一波冲锋,类似敢死队和先登营。 “是的都统军,是两位撞令郎,他们的父辈是在永乐城之战中投降的宋军。”偏将甲小心地答道。 李良辅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等了十几息又开口了。 “继续说,他们折入了狼山里。” “是都统军。两名撞令郎为了躲避南边四处搜捕的宋军,顺着山势,向东北方向走了数里,结果发现了这里。他们躲在山崖上,悄悄观察了一段时间,确定是宋军的主帐大营,然后回营报信。” 看到李良辅疑惑的眼神,偏将甲连忙解释道:“撞令郎为了避开宋军,特意翻越了狼山,沿着山北的戈壁,绕了一大个圈子,从西边的呼延山谷回到我们大营的。” “就是我们来时走的这条路?” “是的都统军,这两位撞令郎在戈壁上走了足足一天,缺水少食,到了大营,已经脱水到几近昏迷。” 李良辅徐徐地说道:“这两位撞令郎,真是赤胆忠心啊。” 偏将甲听出他话里的含义,低着头解释道:“这两位撞令郎,父亲虽然是被俘宋军,母亲却是党项部的女奴,从的是我们西夏话” 李良辅举起了手,阻止偏将甲的话。 “不要再说了。” 他举目看着远处的宋军大军,那里灯火通明,展现出一座巨大营寨的轮廓。在灯光里晃动的人影,彷佛飘荡在极远处的细微声音,被夜风吹卷得起起伏伏、晃晃悠悠。 “我军的粮草已经吃完了,如果没有宋军主帐大营的消息,本将都不知何去何从。南撤兴庆府,陛下会砍了我这颗脑袋。看来是天意啊。在本将最彷徨时,带来了这个好消息。” 李良辅指着远处,冷然道:“前面是龙潭虎穴,本将都要去搏一搏。就不信了,老子这一辈子,出生入死,闯过了多少难关,现在老天爷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了!” 看着李良辅高大的身影,偏将甲忍不住劝道:“都统军,我们不如东投北辽。还有一万多兵马,投了北辽,辽主怎么也要给都统军一个节度使,大家一起保都统军的富贵。” 看着偏将甲满是真诚的脸,李良辅神情复杂。不甘、彷徨、羞愧种种不一。 “东投北辽?我李良辅十四岁从军,纵横三十年,前十五年在跟契丹人厮杀,后十五年在跟宋人拼命。别人或可降宋,或可投辽,唯独本将,哪里都去不得。” 偏将甲看着李良辅,知道这是因为老上司高傲刚烈的性子,容不得他向昔日的手下败将低头。 他宁可站着死,也不愿跪着活。 “不必多说了,各部做好准备,子夜时分,从前面的山口下狼山,向宋军主帐大营发起进攻。” 说完,李良辅看了看挂在天上的圆月,声音就跟月色一样冷彻。 “月圆团圆夜,打赢了,我们得胜回兴庆府,跟家人圆圆;打输了,我们下黄泉跟祖先们相聚。” 《万古神帝》 说罢策动着坐骑,率领部下悄悄向宋军主帐大营逼近。 高轮马车围起来的寨墙越来越近,里面也变得寂静起来,只有巡逻队的口令声,隐隐约约传来。 这座在圆月下散发着光晕的营寨,让身经百战的李良辅心神不宁。 离营寨不到两百步的地方,可以看到寨墙上影影绰绰的人影。不能再往前逼近了,很容易被哨兵发现,打草惊蛇。 部将们的目光都集中在李良辅身上,期盼着他的决断。 继续进攻?或者转头撤退。 “杀!”李良辅咬牙说道。 “是!” 在某一瞬间,散布在荒野上的虫子们,突然感受到危险,全部都不出声,大营周围,呈现出一种让人心季的安静。 “杀!”偏将甲的怒吼声打破了这份寂静,他率领先锋军,策马向营门冲去。 一时间,马蹄声响,人吼马嘶,把寂静的夜色撕成了碎片。 李良辅看着偏将甲带着先锋,甩出绳索,套住寨门木栅栏,勐踢马刺,策马向回跑,用上百匹战马的力量,拉倒了宋军大营的寨门。 数千夏军挥舞着钢刀长矛,呼啸着向营寨里杀去。 李良辅听到了里面慌乱的声音,以及自己部属向深处延伸的喊杀声,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老天爷还是给老子几分薄面。 “传令各部,杀!给老子往死里杀!”李良辅下令道。 他知道,必须趁热打铁,趁着宋军这股乱劲,给予他们最大的杀伤,最好是杀散他们。 否则的话等他们回过神来,兵力不占优势的己方,就不好受了。 李良辅带着精锐杀进了营寨里,看到了自己的部众沿着里面的道路,散到了各处,正在对惊呼乱叫的宋军发起进攻。 身处宋军大营里,策马走了一段路,李良辅意识到不对。 自己的部属被散在各处,到处都是己方喊杀的声音,以及宋军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偏偏没有听到与宋军厮杀的声音。 这么久了,自己的部属居然还没有跟宋军照面厮杀? 坏了,中计了! 李良辅心里一凉,他知道这个时候撤退,己方就会陷入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宋军主帐是不是在那个方向?”李良辅向扈从确认。 “是的都统军,我们在狼山观察时,就是那个方向。” “全军合聚一力,向那里进攻!”李良辅传令道。 “杀!”正当夏军气势如虹向目标杀去时,迎接他们的是铺天盖地的箭失,步弓、神臂弩,它们射出数万支箭失,从四面八方地向夏军倾泻而来。 兀剌海城西牧场,谋宁克任在焦急地眺望着北边。今晚,李良辅带着全部兵马,绕道狼山,夜袭宋军主帐大营。他带着数百人,留守牧场,负责照看四千多伤兵。 整整一夜,北面的荒野一直保持着寂静,这让谋宁克任心神不宁,因为他知道,在数十里外的某一处,进行着无比残酷的厮杀。只是相距甚远,又有山势阻挡,自己看不到任何迹象,只能徒然地等待,等待命运的裁决。 终于太阳出来了,跟着太阳一起出现在荒野天地之际的,还有数十位骑兵,他们肆无忌惮地向西牧场直冲过来。 等到足够近时,谋宁克任看到是宋军的装扮,最前面四位骑兵,互相之间拉着网绳,上面躺着一人。 到了寨门前,四位宋军骑兵拉住了坐骑。 眼尖的夏军勐然间叫了起来:“是都统军!是都统军!” 谋宁克任的心彷佛被无形的手伸进胸腔,一把死死地捏住。他看清楚了,网绳上的正是李良辅,他身上插满了箭失,双眼圆睁,静静地看着蓝天白云,不悲不喜。 一位夏军将领被宋军从人群里推了出来,大家都认识,正是李良辅的心腹亲信,偏将甲。 “我部夜袭中伏,全军覆没,都统军战死。” 偏将甲略带哭声的喊声,让西牧场里所有的人被定在原地,他们彷佛被抽取了灵魂,只剩下一副空壳。他们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看着监军使谋宁克任,现在他们中间最大的官。 “我们降”谋宁克任用尽全身的力气,有气无力地说道。 第一百二十五章 管弦声脆催几许(一) 兴庆府王宫附近的一座府邸里,死气沉沉。在最深处的一处院落里,有一间屋子,传出阵阵的咳嗽声。 李青鸾半躺在床榻上,勐烈地咳嗽,咳得浑身上下都在抖动。侍女慌乱给她抚背,等到稍微气顺一点,连忙灌药进嘴里。 七手八脚忙了一阵子,李青鸾终于停住了咳嗽,躺在枕头上,喘着粗气。 此时的她,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往日白皙的皮肤,变得焦黑蜡黄。 李察哥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姐姐,目光里满是悲戚。 “坐,我的傻弟弟,你站着干什么?”顺过气来的李青鸾,笑着说道。 “姐姐,我不该逃出来的,我应该与尚父(嵬名安惠)他们一同死在灵州城下。”李察哥低着头,气馁地说道。 “不要听那些人的胡言乱语。那些家伙,连前线都不敢去,听到宋军打过来,一日三惊,他们有什么资格指责在前线浴血奋战过的你?” 李青鸾气色变得好了一些,在侍女的搀扶下坐了起来,身后垫着厚厚的枕头。 她虽然脸色死灰,跟以前相比,却少了焦虑和忧患,多了从容和通透。 看着李察哥坐下,李青鸾问道:“你来,是不是克夷门失陷了?” “是的姐姐。宋国北路军在兀剌海城全歼李良辅部后,全军沿着黄河南下。克夷门的右厢朝顺军,以及退守回来的白马博强军,不到万余人,根本挡不住数万宋军骑兵的锋芒。” 李青鸾像是在回忆,缓缓地说道。 “景帝(李元昊)在位时,我大白高国有精兵五十万。北边黑山威福军,驻有七万铁骑,防备契丹人。贺兰山驻有骑兵五万,灵州城有精兵五万,兴庆府有侍卫、质子、卫戍等军七万” “恍然过去百年,几经动荡,黑山威福军只剩下三万多人,在兀剌海城全军覆没。贺兰山的五万擒生军,兴庆府的七万禁军,这几年被东抽西调,余下不过五万余,而且多是未经战事的贵族子弟。宋军有多少人?” “姐姐,宋军南路军为西军主力,有十五万之众,已经进据静州等地;东路军为部分西军和河东军,计五万。攻陷省嵬城后,渡河包围了定州城;西路军为西军骑兵主力,计有三万,经过多日酣战,基本上控制住了贺兰山牧场。” “北路军全是骑兵,大约有六万左右。攻陷克夷门之后,还在继续南下,兵峰直指退守到摊粮城的贺兰骑兵残部。想必已经与他们的东路军联系上了。” 说到这里,李察哥犹豫了一下。 李青鸾笑着鼓励道:“二郎,说吧,有什么话直管说。我这里,还有什么忌讳的?” “姐姐,我怀疑——不,我相信姐姐此前的判断,宋国官家在北路军。” 李青鸾看了一眼李察哥,转头看向窗外,远眺着北边。 “宋国动员了三十万马步精兵,倾国而来,不分胜负,是不会罢休的。原本最好的计谋就是聚集全力,与宋军殊死一搏,摆出玉石皆焚的势态。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块硬骨头,逼急了就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李察哥用心地听着。 “宋国官家赵十三,最会权衡利弊。一旦他发现,灭掉我大白高国,会让他千辛万苦编练出来的新军死伤殆尽,他会做出选择的。他最大的目标,不在西北,而在燕云十六州。把主力耗费在我们身上,他拿什么去收复燕云十六州,怎么去抵抗契丹人的反扑?” “到那个时候,我们再跟他好好谈,有尊严地投降。或者让出灵武旧地,迁去西域,再打下一份基业;或者屈尊为臣,但还能保住嵬名一族的血脉,让大白高国存嗣续业,不至灭绝。” 说完这些话,李青鸾耗尽了力气。 她身子一软,躺回到到枕头上,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屋顶房梁,彷佛一条离开水很久的鱼。 李察哥的脸上满是悲戚和痛惜,“可恨姐姐的良言对策,被那些昏庸之辈,当成无稽之言,白白浪费了最好时机。这几月,我军主力被宋军逐一击破,现在只能困守孤城,彻底失去讨价还价的余地。” 说到这里,他实在忍不住了,“陛下怎么变得如此优柔寡断?居然听信了妇人和奸佞之臣的谗言,不用姐姐良策,弃绝生路,真是叫人痛心疾首!” 李青鸾休息了一会,终于恢复了些许元气,有气无力地答道。 “陛下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才二十一岁(虚岁),这几年宋国在赵十三的操持下,步步进逼。蚕食疆域,调略军民,屡战屡败,给陛下带来的压力,太大了。大白高国百年基业,百万军民,全都维系在他一人身上” 李青鸾没有点明,李察哥也能听出意思来。 哥哥李乾顺原本确实英明睿智,行事果断。可是从元符二年开始,与同岁的宋国官家赵十三对弈,连吃败仗。疆域被占去大半,军民减少过半,国困民穷,苟延残喘。 这些事实,给一向自负雄才伟略的哥哥造成了巨大的打击。加上局势一日坏过一日,让他焦头烂额,心力交瘁。听信谗言,连出昏招也不是不可能的。 在困境和绝望中,还能保持心澄智明,不会病急乱投医的人,几近圣人了。哥哥李乾顺,不是圣人。 “陛下现在在干什么?”李青鸾轻声地问道。 “陛下听信了皇后的进言,传诏给僧众功德司、出家功德司和护法功德司辖下的帝师、国师、法师、禅师等六百六十九人,聚集在护国大兴禅寺里,念诵经文,向佛祖祈福。” 畅想中文网 李青鸾吃了一惊,“向佛祖祈福?此时向佛祖祈什么福?” “大智宝树帝师、白莲秀妙帝师等十二位高僧向皇后建言说,宋国毁佛灭释,罪孽滔天,佛祖即日会降下无边法力,严惩宋国君臣。” “大智宝树帝师还信誓旦旦地说他梦见了佛祖,降下法旨,说要在宋军围攻兴庆府时,派出四部雷神,八部天龙,以天雷地水让宋军全军覆灭。展现佛法无边、严惩佛敌罪人的同时,还福佑我大白高国,以示佛祖对虔诚信徒的施恩。” 李青鸾连声冷笑:“这样荒诞的鬼话,陛下和皇后也信?” 第一百二十六章 管弦声脆催几许(二) 话刚落音,李青鸾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弟弟李乾顺还真有可能信。 自从今年宋军兴兵,己方节节败退,求助北辽又杳无音信后,国主弟弟就大肆册封僧人,不停地布施寺庙,把兴国寺改名为护国大兴禅寺。 似乎把拯救大白高国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佛祖身上,又有点躺平放弃、自欺欺人的意思在里面。 “湖涂啊,宋国现在最擅长用间。他们驱赶了上千和尚入我国,里面不知道混入了多少间谍。上次被册封的那些近百位帝师、国师里,最得信任的多是那些巧言善辞、蛊惑人心的僧人,他们像宋国间谍多过释门高僧。” 李青鸾痛心地说道,可她嘴里却没有提半句劝阻李乾顺的话。因为她知道,现在肯定是劝不动。 既然如此,只能启动最后的备用计划了。 “二郎,”李青鸾伸出手来,招呼着李察哥。 “姐姐。”李察哥走上前去,蹲在地上,拉着李青鸾的手,轻声应道。 “二郎,姐姐在娄博贝藏有一支部族,才两千余人,但全是忠诚善战的勇士,牛羊马鞍齐备。是我这半年来,费尽心思从各处抽调出来,悄悄藏在那里。现在人心惶惶,你带着家人趁乱出城去,潜行去那里。” “姐姐” “听我说完!”李青鸾深陷的眼睛里透着精光,打断了李察哥的话。 “兴庆城没得救了!赵十三什么时候到兴庆城,就可以扳着手指头数城破之日。二郎!” 李青鸾用尽力气叫了一声,紧紧地拉住他的手,恨不得把心里的千言万语全说给他听。 “你身上肩负着嵬名一族和大白高国的传嗣,不要在这里自误。带着那两千部众,转去漠北,再潜行绕道金山去西域。那里广袤万里,你可以大展身手!姐姐一直相信你,你应该大有作为。只是可惜,你不是嫡子,又遇到了赵十三” 李青鸾从身边摸出一个包袱,递给了李察哥,“这是我从祖庙里偷出来的,高祖(拓跋思忠)的画像,还有太祖皇帝(李继迁)的金印。带着这些,去去西边,不要让我大白高国绝嗣。” 迟疑了一会,李青鸾眼睛闪烁着犹豫的目光,或许她自己也不是很确信。最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伸手递给李察哥。 李青鸾压低声音,对李察哥叮嘱着。 “姐姐也不知道,二十年,又或者三十年后,赵十三可能会进军西域。想必那个时候,他大势已成,天下难有敌手。你千辛万苦创业,延续大白高国的基业,也难挡他的锋芒。” 《日月风华》 “二郎,我说,如果真有那天,你就降了吧,把这封信给到他。到那时,他雄视天下,不会再把区区大白高国放在眼里,想必不会绝嗣我嵬名一族。” 李察哥大吃一惊,“姐姐,赵十三怎么会进军西域?” “朱雀旗,听说他在漠北又整编了玄武旗,将来还会有青龙旗、白虎旗。到时候攻灭北辽,横扫漠北辽东,大定四方后,赵十三如何安置这数十万骁勇善战之士?继续留在漠北、辽东和西北旧地,等到数十上百年后重新坐大?” 李青鸾冷然道:“赵十三看得极远,怎么可能会犯下如此错误?既然如此,最好的办法,就是驱使这四旗兵继续远征。西域,以及西域以西,疆域数万里,有国成百上千,百姓亿兆,财富无数,足够赵十三驱使四旗军抢上几十年的。” 李察哥听得目瞪口呆,却心悦诚服。 “只恨姐姐,为何不是男儿身啊!”他恨然说道。 “一切都是佛祖安排的,我们只能接受。”李青鸾澹然地说道。 刚才一席话,把她好不容易聚攒的力气又耗尽了。李青鸾萎靡地重新躺回到枕头上,无神地看着屋梁。 她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澹澹的笑意,眼睛里闪着光,在回忆着某些美好的东西。 李察哥看到姐姐脸上的笑意,心痛不已。 姐姐和自己都是父皇宠幸宫中美人所生,生母身份都十分卑贱。 当时太后、皇后皆是梁氏,党羽遍布朝中,权势熏天。姐姐和自己的生母,很快就分别“染病暴毙”。 要不是有如嵬名安惠等宗室老一辈拼命护住,外加父皇的暗中维护,姐姐和自己可能在很小的时候就要跟随生母而去。 姐姐和自己艰难长大,见惯了白眼和冷遇。宫里有不少人想讨好梁氏,设下一次又一次的陷害,暗害自己两姐弟。幸好姐姐机智聪慧,一一识破。还拉着自己,以玩伴的身份,接近陛下,苦求生存活路。 陛下跟自己姐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还算比较亲近。 后来察觉到陛下对母族梁氏擅权不满,姐姐暗中出谋划策,自己帮着跑腿传信,勾连上辽国使节,与辽道宗取得联系,拉到了外援。再想方设法让辽国毒杀了梁后,使得陛下得以亲政。 其后,姐姐在暗,自己在明,帮着陛下铲除了梁氏羽翼,巩固了他的权势。同时姐姐力排众议,劝服陛下借助辽国之力,与宋国议和。 当时姐姐向陛下和自己描述了宏图大计:待到一两年,国内彻底清除了梁氏遗毒,就兴兵进攻河湟西海之地,把黄头回鹘和吐蕃唃厮啰国诸部降服,再通畅河西商路,居中做西域、漠北和宋国的生意 修生养息十到二十年,让大白高国从数十年的内乱和战事中恢复元气。同时利用各种手段,在宋国国内制造矛盾,挑拨战乱,削弱国力等到时机成熟时,举全国之力,扫平宋国西北,进据关中长安,奠定霸业基石 可惜,宏图大计才刚开始,姐弟三人就遇到了宿敌赵十三。 当时他还只是宋国的简王。姐姐在开封城与他交过手,回到兴庆府后直言此人会是我大白高国最大的危险。强烈要求加派人手,干涉宋国储位之争,至少不能让雄才大略的赵十三成为宋国储君,继位为官家。 可惜,位置稳固的陛下开始刚愎自用起来。他觉得一切的成功,都来自于他的睿智和能力。 他似乎羞于姐姐成为他的头号智囊,羞于大部分良策妙计出自一介女人之手。虽然他还是那么睿智英明,但李察哥看得出,陛下的内心,住进去两个魔鬼——嫉妒和自负。 “姐姐,你在想什么?”李察哥强打着精神,挤出几许笑容问道。 “元符二年夏四月的开封城长庆楼,是我跟他第一次相遇。他刚走进长庆楼,我正在楼上观察楼里的情景,第一眼就看到了他。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这人极可能是个人物——现在想来,可能是同类之间的直觉吧。听长庆楼里的小姐们唤他,才知道是当时名动开封的简王赵十三。” 说到这里,李青鸾声音变得更加柔和,眼睛彷佛波光潋艳的汪洋秋水。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听李青鸾喃喃地念叨着,李察哥的眼泪悄悄地流下。 “姐姐,你敢想敢做,在我的眼里,是古往今来一等一的巾帼英杰。你应该抛下一切,去找他的。你俩在一起,不仅幸福美满,还能实现你建立鸿图霸业的志向。” 李青鸾凄然地笑了笑,“可我是大白高国的郡主,我身上流着嵬名一族的血脉。” 李察哥再也忍不住了,泪流满脸。紧紧握着姐姐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 “姐姐,跟我一起走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管弦声脆催几许(三) 李青鸾怜惜地看着弟弟。 “我这将死之人,何必拖累你们。让我随大白高国而去吧。尚父(嵬名安惠)说得对,我大白高国雄踞西北,百年盛衰,没有人为它殉国,真说不过去。” 屋子变得寂静无比,姐弟相互靠在一起,默默饮着这生离死别的苦酒。 突然,李青鸾直起身来,声音拔高。 “走吧,赶紧走!要是让宋军合围,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李察哥满是泪水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李青鸾,想把她的模样,永远刻在心里。过了一会,他决然地站起身来,不舍地松开姐姐的手,缓缓地向门口退去。 “黑头石城漠水边,赤面父冢白河上,大白高国在彼方”李青鸾轻轻地唱了起来。歌声缥缈忧伤,就像是笼罩在贺兰山王陵上的雾霭。 听到这歌声,走出屋门的李察哥停住了脚步,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过了十几息,他起步继续走,只是这次,走得更快了。 傍晚时分,西夏内侍司押班郑除邪,匆匆地走进报国大兴寺的大雄宝殿里。 大殿里到处垂挂着金银丝缠织的锦缎,正中间是释迦牟尼佛像,连基座高三丈余。旁边两座药师佛和大日如来佛,高两丈。全部纯铜铸造,通体贴金。 数百支牛油蜡烛,上千盏香油灯,照得满殿金碧辉煌,恍如佛界仙国。 郑除邪轻轻走到夏主李乾顺后面,安静跪在旁边。 “陛下。”郑除邪轻声说道。 闭目合掌的李乾顺停止诵经,睁开眼睛,看到了郑除邪,轻声道:“出去说。” 说完,李乾顺抬起头,对着佛像恭敬地跪拜了三次,悄然起身,出了大殿。 “二郎已经走了?”李乾顺缓步走在殿前的廊道上,问身后的郑除邪。 “晋王殿下带着三百扈从,护着王妃、世子等人,黄昏时分出了西门。小的早就叮嘱过各门守将,不得阻拦。” 李乾顺仰头看着天,眼睛在使劲地眨着,过了一会,才恢复正常,嘶哑着声音说道:“走,陪朕去看看大姐。” “陛下要去看望贺兰郡主?请容小的派人先去禀告。” “不必这么麻烦了。家人之间的探望,用不着那么多礼仪。” 李乾顺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里,还是惊醒了闭目假憩的李青鸾。 她抬起头,看到了李乾顺,脸上露出了笑意。 李乾顺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父皇愤郁而终,才三四岁的自己,猛然间成了大白高国国主。 母后忙着擅权,铲除异己,出征宋国。自己孤零零在后宫里,彷徨无助,是姐姐带着自己和弟弟,渡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 那时的姐姐,就是带着这样的笑。这笑容如同春天的阳光,能化解寒冬的积雪。 “姐姐”李乾顺坐在床榻前,拉着李青鸾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仿佛小的时候,临睡前听姐姐讲故事入眠一样。 记得当时的自己,为了争抢姐姐温暖贴心的手,没少跟李察哥置气。可是现在姐姐的手,却如此地冰冷干枯。 “姐姐,我好恨!恨自己被自负和嫉妒蒙蔽了眼睛,没有听你的话,才有了今天这局面。” 李青鸾轻轻地抚摸着李乾顺的脸,笑着说道:“你是一国之君,雄才伟略,当然有自己的主张。不是你做的不好,而是我们运气太差,遇到了赵十三。佛祖保佑了宋国,却没有保佑我们。” “姐姐,赵十三毁寺庙无数,逼数万僧人还俗,为何佛祖还要保佑他?难道佛祖也是欺善怕恶?” 李青鸾笑了笑,“陛下啊,佛经你白读了。‘心无所住,而生其心。’我们拜佛诵经,不是为了祈求佛祖保佑,而是要明悟这世间的道理。我们敬佛礼僧,心里想的却是求回报,免劫数,脱苦海;赵十三毁假寺,驱伪僧,却是在救渡万民众人。佛祖看到的,与我们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李乾顺笑了,“姐姐病后,反倒更加睿智,解惑破相,证就了阿罗汉果位。” “陛下这是说着好话,哄臣妾开心。我罪孽深重、羁绊重重,死后怕是要下地狱。” 李乾顺的双眼闪烁着泪光,“姐姐的罪孽和羁绊,全是为我大白高国我愿意陪着姐姐下地狱,反正我也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陛下又在说着小孩子的气话。”李青鸾笑着说道,“二郎出城走了,陛下知道了。” “知道了。我还叫人在西边的驿站等着他,送他一份诏书,立他为大白高国皇太弟,监军国事。还把白马强镇军和右厢朝顺军的兵符给了他。要是这两军余部没有被宋军全歼,就带着一起走吧。” 李青鸾看着李乾顺,一脸的欣慰。 “姐姐,到时候我不送你了。” “好,到时候我也不送陛下了,我们在黄泉相聚吧。” 李乾顺强忍着眼泪,站起身来,拱手对着李青鸾长施一礼:“姐姐,你为朕,为大白高国做的一切,弟无以为报,只能下辈子做牛做马” 李青鸾打断了他的话,“不用做牛做马,下辈子做我哥哥,换你来保护我。” 李乾顺哽咽着点点头,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 “嗯。” 回护国大兴禅寺的路上,李乾顺看着兴庆府街道,寂静萧杀,除了来回巡逻的军队,偶尔出现的行人,都是脚步匆匆,忧心忡忡,惶惶不安。 “郑除邪,你是汉人?” “是的陛下,小的是甘州的汉人,祖上据说是墨离军押蕃使。” “你自绝子嗣,入宫做内侍,辱没了先祖。跟我这断送了百年祖业的亡国之君,真是一对绝配的君臣啊。”李乾顺自嘲地说道。 “陛下,天必不绝我大白高国,定有转机” 李乾顺打断了郑除邪劝慰的话:“不要说好听的宽慰朕。现在什么情况,朕心里清楚。有时候,确实有点后悔,没有听皇姐的话当时竭尽全力,联手北辽干涉宋国储君之争,让赵十三做不了宋国官家,或许就没有今日之祸了。” “又或者今夏宋军兴兵时,不是迟疑犹豫,分兵防守,而是狠下心来,不管不顾地集中主力跟宋军拼死打上一仗,让宋国官家觉得我们要跟他拼个玉石皆焚,说不定这会已经体面地投降了。” 说到这里,李乾顺自嘲地说道:“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不过说实话,我和皇姐心里都清楚,就算我采纳了她的计谋,也很难阻止赵十三的兴兵,避免不了今日之祸。” “赵十三,这个王八蛋!他就是个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绝世凶人。秦始皇、汉武帝跟他比起来,只是吃斋念经的善人。朕命不好,偏生遇到这样的敌手。呵呵,不过朕不会孤单的,朕只不过比耶律延禧这王八蛋早走些时日。老子在下面等着他,见死不救的契丹狗崽子!” 看到郑除邪一脸诧异的样子,李乾顺问道:“你不信?当初皇姐跟我说的时候,我也不信。” “你知道宋国官家赵十三在哪里吗?”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一百二十八章 管弦声脆催几许(四) 听到李乾顺问他,郑除邪连忙恭敬地答道:“小的听说他在渭州督战。” “在屁的渭州。他四月份带着朱雀军去漠北征战一番,现在带着六万骑军从北边逼近兴庆府。打了半年仗,到现在我们才知道这些讯息,输得不冤啊。” 郑除邪吓得脸色惨白:“宋国官家去了漠北?那里他怎么敢去那里!” 李乾顺理解郑除邪心中的惊恐。 漠北苦寒之地,谁都畏之如虎狼。宋国官家,九五之尊,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物,居然轻身犯险,深入漠北不说,还率领兵马跟那些野蛮凶悍的鞑靼人作战。 昨日李乾顺听到这个情报时,也被震惊得半天回过神来。 “赵十三对敌人狠,对自己也狠。这样的人,荒淫无道的耶律延禧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只是耶律延禧命好,北辽的家业比大白高国要大十倍,就算拼命地败家,还足够败上一阵子。所以朕得先走一步。佛祖偏心,还是眷顾着天朝上国,让宋国出了一个赵十三。” 李乾顺抬头看了看黑沉如墨的夜色,转头对郑除邪说道:“你下辈子还是投胎做汉人吧。有赵十三这样的君主,至少三百年间,没人敢欺负你们。” “陛下”郑除邪不知道如何答话,跟着李乾顺走进了护国大兴寺,迎面撞上气势汹汹的皇后,耶律氏。 “陛下去了哪里?大智等帝师正要举行第十六次**会。而今国难危急之时,陛下更要虔诚礼佛,才能求得佛祖降下法旨,除恶扬善。” 耶律氏絮絮叨叨说了一通,看到李乾顺一脸的无所谓,不由恼怒,转脸喝问郑除邪。 “郑除邪,陛下去了哪里?” 郑除邪看了看李乾顺,小心翼翼地答道:“陛下去看望贺兰郡主,郡主的病情又反复” 耶律氏毫不迟疑地打断了他的话,转向李乾顺,满脸怨恨羞恼,不客气地说道:“陛下怎么又去看她?这个贱人害得陛下” “啪”的一声,震惊了周围所有人,郑除邪等内侍和宫女们,慌忙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埋进这土里。 “你打我?你居然打我?!”耶律氏捂着红彤彤的左脸,睁大着一双眼睛,不敢相信地说道。 “贺兰郡主是朕的姐姐,亲姐姐!你要是再敢乱叫一声,朕用马鞭活活抽死你!”李乾顺狰狞着说道。 他的神情吓坏了耶律氏。 自从嫁到兴庆府成为皇后,耶律氏有北辽做后盾,李乾顺君臣敬畏,自然趾高气昂。去年生下世子,更加不可一世。 现在突然当众吃了一耳光,大吃一惊,正要暴起发火时,看到李乾顺阴恻恻的眼神,仿佛一头伺机吃人的恶狼,吓得心里一个寒颤,不敢再出声。 “来人,皇后累了,扶她回宫休息。”李乾顺冷然道。 宫女内侍们慌忙上前,簇拥着惊惶不已的耶律氏,匆匆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李乾顺冷然道:“真是蠢女人!这个时候还在闹腾什么!城一破,都得死!” 他冷笑几声,“朕看她到现在都没明白,聘她为皇后,到底为的什么?可恨!耶律延禧这个浪荡子,连唇寒齿亡的道理都不懂。朕连发二十九封求援信,还是坐视不理。无可救药!比他爷爷还要糊涂的家伙!” 这时,陪着耶律氏出来的大智宝树帝师站在一边,俊朗的脸上闪过尴尬之色,很快就恢复如常。 “陛下,第十六场礼佛法会就要开始,还要请你亲自主持。”大智宝树帝师朗声说道。 “大和尚,你说朕花费重金做的佛事,为的什么?”李乾顺看着这个四十多岁、儒雅丰逸的大德高僧,意味深长地问道。 “陛下虔心敬佛,感天动地” “错了!”李乾顺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朕是要提前为大白高国、嵬名一族做一场水陆法会,消孽除障,往生佛国。省得城破国亡之时,暴尸荒野,没有人管。提前做了,了却一桩心事。” 大智宝树帝师的脸色闪过诧异惊慌,随即恢复平常,沉声道:“陛下不愧是一代雄主,置于死地而后生。大白高国有陛下,又得佛祖眷顾,定能转危为安,中兴鼎盛。” “哈哈,果然是能言巧辩之人,不愧是宋国风华人物啊。” 大智宝树帝师一脸肃穆道:“大宋已满地膻腥,难容一方木鱼。大白高国,君臣官民,皆一心向佛,是为地上佛国。贫僧能来此宣扬佛义,大善至哉。” 李乾顺饶有兴趣地看着大智宝树帝师,看他在那里悲天悯人地胡说八道。 突然又说道:“朕听说,宋国官家有意助释门在漠北、西域等地宣扬佛义,宏复佛国旧地,所以佛门立即放下前隙,甘为赵十三驱使奔走。呵呵,所以说,这世上还是欺善怕恶,为利所驱,连佛门也不能免俗。” “赵十三突然发了些善心,你们就颂他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你们知道,他在漠北杀了多少人?克烈部王族一脉,被他灭了九族。数千颗首级木杆,现在还在哈刺和林河畔立着。塔塔儿人,高于车轮的男子,悉数斩杀。数十座京观依然垒在胪驹河畔。” 听了李乾顺的话,大智宝树帝师的脸变得铁青。 “如此暴虐手段,漠北那些桀骜不驯的狼群,都被吓住了,乖乖地跪伏在他的脚下,甘为驱使。他毁寺灭佛、杀人无数,佛祖可曾降罪过?我大白高国,君臣上下虔诚敬佛,最后却要灭国绝嗣!这佛,到底是谁的佛!” 李乾顺歇斯底里地怒吼着。这些日子堆积在心里的郁愤,终于找到一个机会爆发出来。 “陛下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大智宝树帝师强鼓起勇气问道。 “赵十三特意召集了上百位游唱诗人,让他们把自己的事迹传遍漠北草原,成为传说。那些鞑靼人,就吃这一套。偏偏有两个游唱诗人,觉得漠北不安全,悄悄南逃。一路辗转,躲进了兴庆城。” 李乾顺看着大智宝树帝师那张悲天悯人的脸,实在忍不住,厉声斥问道。 “赵十三捣毁佛寺,还俗僧人,你们却还愿意替他做间;朕信任你们,礼待你们,封你们做帝师国师,为你们扩建佛寺,你们却对朕背后一刀。” 大智宝树帝师浑身发抖,脸上满是汗水,早已经没有刚才的从容气度,全是惶恐不安。 “朕册封的六百多位大德高僧里,居然有不少是宋国的间谍细作。蛊惑人心、煽风点火、造谣生事难怪开战以来,兴庆府里的人心士气,一天不如一天,全是你们的功劳。前几日,朕听到这个消息,恨不得把你们这些家伙统统活埋了。” 大智宝树帝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小僧真的没做过什么,什么都没做过!还请陛下饶命。” 李乾顺看着眼前的僧人,仿佛在看一条狗。 “可惜,可恨啊!朕从小敬佛礼佛,杀僧人,朕下不去手。或许,这就是赵十三平定四方,成为天下雄主;朕却困守孤臣,成为亡国之君的原因!” 喟叹一声,李乾顺看着跪在地上,浑身筛糠的大智宝树帝师,心中索然无味。 “起来吧,继续做你的和尚,替朕和嵬名一族,做完这场水陆法会。”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百年犹记朔方镇(一) 天启三年十月十三日,艳阳当空。只是此时的天气,开始变冷,大雁已经排着队,向南边去了好几波。 兴庆城东二十里,背靠汉源渠的高台寺城,这里被清理一空,成为宋军前敌指挥部。在一处大堂里,最上首坐着赵似,左边依次坐着姚麟、刘仲武、种朴、折可适、白崇虎、高世宣、王舜臣、赵隆、高永年等将领。右边依次坐着谭世绩、宇文虚中、李纲、赵鼎、叶逊等文官。 “杨景贤(杨宗闵)、折仲古(折彦质)把军情整理得如何?”赵似问道。 “回陛下的话,都整理好了。” “那就说给大家听一听。” “喏!” 杨宗闵负责讲解,折彦质负责拿着木棍在地图上示意,并加以补充。 “兴庆城里原本有军民十五万。自从我军兴兵以来,夏军节节败退,兵力被抽调走一部分。还有许多贵族和百姓四下逃散。但是也有不少其它各处的败军,纷纷退入此城。据悉,现在城里有军民大约十万余人。” 杨宗闵侃侃而言。 “目前城中有兵马七万。其中原来的宿卫、侍卫、卫戍等禁军三万,其余都是从官民中强征的青壮。然后其余人,无论老弱妇孺,全部被编成队,搬运粮草器械,以为后应。” “兴庆城里,兵甲弓失齐备,粮草充足,据说可支持十万军民半年” 折可适在一旁补充道:“据悉西夏国主,把灵武地区这两年的秋收,悉数收储在兴庆城中。” 杨宗闵继续讲述夏军的布防。 “目前西夏各州县已经被悉数拔除,只剩下兴庆府一座孤城。各处应该有不少溃散的夏军残兵败将,但不会赶来增援兴庆城。现在,它孤立无援!” “我军有步军十七万,骑军十三万。六十辆巨型投石机已经运到,正在辎重营里组装,明早可试射。配套的石弹、烈焰弹等也悉数运到。此外,还有四门臼炮、两门长炮,也已经运到。火器研究所的技师们正在做检查,准备后续的实战试验。” 此时杨宗闵给折可适丢了个眼色。 接到这个眼神,折可适走到了地图跟前,举起木棍,准备在地图上指出杨宗闵所说的地点来。 “兴庆城背靠唐徕渠,城长方形,周十八余里。城墙高两丈五尺,厚一丈。护城河阔三丈,引黄河水灌入。南北各两门,东西各一门。” “自五日前我军围城后,驱使俘获的二十万西夏军民,阻断护城河河水来源之渠,挖引水之渠,已经把护城河水引走。把拆毁的顺、静、永、怀等州城墙砖石,填入干枯的护城河床。同时正在挖掘两条环城的壕沟。挖出来的泥土,与砖石垒成了一道围城土墙” 等杨宗闵讲完,赵似看了看众人,转头对左边说道:“姚公、刘将军(刘仲武)、种将军、折将军(折可适)你们说说,这兴庆城该如何攻下来?” 姚麟等人听了赵似的话,面面相觑,心里有些激动。 往年,此等军机大事哪有武将们说话的余地?都是文官大臣们料敌在先,运筹帷幄。武将只有卖命打仗的份。 打赢了,自然是文官们神机妙算;打输了,那肯定是武将们贻误战机,贪功冒进。 官家治军西北后,就开始改规矩了。只是确定战略目标,商议执行方略,然后各将领临机处置。 即位后更进一步,无论是治军还是战略,都充分听取武将们的意见。虽然军队管理方面似乎比以前更严谨了,但开战时却充分放权给前线将领。 现在官家不先问亲近的文官幕僚,直接问武将们的意见,已经充分体现他的治军理念。 身为首将,姚麟恭敬地答道:“陛下垂询,臣等觉得,攻破兴庆城,无非是水、火、土攻法以及蚁附。水攻,兴庆城背靠唐徕渠,但水量不足以灌城。离黄河又稍远,如果行水攻之法,这一带的良田水渠,多半要被冲毁。” “这些都是灵武成为塞上江南的基础,传承汉唐,毁之容易,恢复却难。” 赵似点点头:“姚公说得极是。行水攻,会把灵武之地的元气根基摧毁。我大宋收复灵武旧土,不希望得到的是一片废墟。” “官家英明。接下来就是火攻。六十架投石机架设好,用烈焰弹日夜不停地往里面投射,如凉州城。只是有了前蹈,夏军肯定会做好防备。据臣等这几日去城前细细观察,夏军已经把城墙上的战棚团楼等等木制工事全部拆除,改为砖石堆砌的空心敌台。” “臣等也请格物院随军教授们评估过,火烧全城的效果可能不会太理想。此外,孤注一掷的夏军可能把六门全部用砖石堵死,我军就算把各城门烧毁,也冲不进去。” 姚麟顿了顿,继续说道:“土攻,就是挖掘坑道,直通城内,然后潜伏精兵,待到时机,跃出发难,再内应外合。只是兴庆城里聚集了十万夏国军民,到处都有他们的耳目,很难找到空隙之处挖出坑道出口。” 这时宇文虚中在一旁补充了几句:“据最新接到的信息。夏军在城中挖掘出多条深沟,还安置了多口陶缸。我军挖掘坑道入内,很容易就被发现。” 赵似不在意地说道:“看看,敌人也不是傻子,城里有许多经验丰富的宿将。所以料敌首要就是不要把敌人当废物。” “陛下英明,说得极是。”姚麟顿了顿,继续说道:“陛下,剩下的就是蚁附,动用各种攻城器具,用人命去堆。” 赵似毫不迟疑地摇头:“不行!兴庆城里有十万军民,多半是死忠之士,会殊死拼杀。蚁附攻城,朕要填多少将士的性命进去?不行!朕的将士,都是娘生父母养,朕都恨不得把他们全部带回去。能少伤亡一位就是一位。” “陛下大仁大德!”众人齐声说道。 等大家话落音,姚麟继续说道:“陛下,剩下一法就是围困。兴庆城虽然粮草不缺,但总有吃完的时候。他们并无外援,只要我们把他们死死地围住,总有困死他们的一天。” “太久了。”赵似当即说道。 “我军三十万兵马人吃马嚼。还有数十万夏国降俘,嗷嗷待哺。外加后备军队和百万民夫,这么多张嘴,秦川关中早就支撑不住,粮草全靠中原转运过来。千辛万苦,耗费巨大。朕前两日刚开行在(即行在所,天子巡行时处理政务的临时机构),就收到章相一堆的诉苦奏章,说耗费巨大,国库快要扛不住。” “围困半年,夏军说不定还没被困死,我们自个先撑不住了。” 大堂里寂静无声,众人都在聚集会神地听着赵似的说话。 看到大家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建议,赵似沉吟一会,最后决断道。 “水攻危害太大,不能用。蚁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火攻和土攻,照旧执行。虽然久围不行,但是围困一两个月,我们还是能做到的。先用火攻,暗地里用土攻,耐心寻找守军的弱点今和间隙。前敌指挥部作战室,尽快制定详细计划。” “喏!” 第一百三十章 百年犹记朔方镇(二) 寂静的兴庆城,此时只现出一座漆黑的轮廓,一轮明月悬在城楼上,更显得它冷清落寥。 赵似站在土墙上,看着不远处的兴庆城。 在他的身后除了姚麟和宇文虚中,还有三人,分别是计部侍郎张康国、军咨府作战厅参谋官李邈、内侍省神宫监太监李香药。 三人的脸上都带着风尘仆仆,看来是刚赶到不久,安静地站在一边。 “姚公,朕的攻城方略,你觉得如何?” 姚麟恭敬地答道:“陛下之想前所未有。臣未曾亲眼见过,所以不知威力如何。不过正如陛下此前所言,法子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好不好用。” 赵似笑了,“姚公是同意试一试了。” “是的,臣附议。” 赵似看了一眼这位目前大宋军阶爵位最高的武将,感受到他对自己从心底发出的敬畏之心。 自从自己带着六万朱雀旗,在漠北征战数月,降服克烈诸部,灭收塔塔儿各部,威震岭北。率兵南下后,这些将领们对自己的敬畏,已经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 预期的效果达到了。 “父皇在位时,以屡受西夏欺凌为辱,立誓要一洗前耻。可惜,永乐城大败,功亏一篑,让他含恨郁终。今日,兴庆城就在朕的眼前。” “百年的帐,终究要算清楚。这兴庆城,朕不仅要攻克,还要让北辽、高丽、大理、李越等国知道,再雄固的城池,在我宋军面前,只不过是一抨土而已。” 听着赵似朗如金石的声音,姚麟和宇文虚中连忙说道:“陛下励志图强,终报了神庙先帝之辱,了结哲庙先帝夙愿。” 赵似举起手轻轻摆了摆,“姚公和叔通先聊着,我跟他们三位说说话。” “喏!” 赵似走到张康国三人跟前。 “臣等觐见陛下。” 赵似的目光在三人的脸上打量了一番,先对张康国说道:“张卿,陪朕走走。” 《仙木奇缘》 “喏!” 赵似在前,张康国在后,两人在土墙上慢慢走着。走过一段距离,赵似问道:“章相有什么话托你捎给朕?” “陛下,灭夏之战,耗时半年,动员将士四十余万,民夫百万,物资无数。还有河东、河北备战耗费无计。章相托臣向陛下请训,这战事是否会延续到明年春耕时分?” 张康国恭敬地说道。 赵似默然无语,继续向前走着。张康国不敢多话,紧紧跟在身后。 “章相跟朕说话,也变得委婉起来。他这是在提醒朕,不能再毫无止境地耗费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否则明年春耕会异常紧张。” 自言自语完,赵似转头又问道:“你是计部侍郎,现在国库度支,是否很窘迫艰难?” “陛下,夏六七月份时,国库确实十分紧张。幸好八九月份,各地秋粮秋税解入库,又有海商从南海地区船运大量粮食,这才缓解了一二。” 张康国的头更低了一点。 “但是百万民夫,都是从秦川、河东、河南诸州县动员的,都是各处的青壮。今年秋收,各方协作,公教军警,所有人悉数出力,这才勉强应付过去。要是延误到明春,人力方面恐怕难以支撑。耽误了春耕,三郡明年的秋收就要大减。” “你们想得周到。治国理政不能看眼前,要看长远未来。要是明年引发三郡欠收,酿成饥荒,灭夏反倒得不偿失了。你们放心,朕会记住了,尽快攻下兴庆城。” “是。” “张宾老(张康国),你是计部侍郎,是蔡计相的得力助手,是税赋改革的具体负责人之一。朕问问你,税赋改革,遇到的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张康国毫不迟疑地答道:“缺钱?” “缺钱?” “陛下,臣所说的缺钱,不是缺税赋、缺收入,而是缺铜钱银两。” “哦,缺流通的货币。”赵似听明白了,“现在很缺吗?” “是的,非常缺陛下所说的货币。本朝本来就缺铜缺银,窘困时,有的郡州,如巴蜀诸州,干脆用铁钱。后来陛下广通海商,海商从李越、高丽、东倭运来铜和银子,原本有所缓解。只是本朝官民喜欢存储铜银,还用来打制铜器银器,即可使用,又能作为家中积蓄。” “陛下大行实业、广通商路,使得南北商贸等往来十分活跃。而往来商贸中,就需要更加多的铜钱银子做中介。偏偏计部国库司宝泉局不管铸造多少铜钱,一流入市场,就如泥入江河,化为乌有。” “现在市面上铜钱十分紧俏,银子也缺少。实在无法,有的地方用绢布,有的用棉布各做交易中介,非常不便。陛下的方略,是要除粮赋之外,其余诸税改用钱计纳。可是现在缺铜银如此厉害,根本推动不下去。” 赵似默默地听着,问了一句,“现在市面上交易货币很混乱吗?” “是的陛下,非常混乱。宝泉局不管铸造多少铜钱,流入市场后,有的人家把它溶解了打造铜器;更有甚者,有的人把它溶解重新掺铅,铸成劣币,牟取暴利。到上月为止,司法调查局会同诸郡警政厅,破获了五十九起铸造伪币桉。” 赵似点了点头:“朕担心的情况,终究还是出现了。你们计部已经有讨论过对策吗?” “回陛下的话,有商议过。其中最热议的一项是蔡尚书提出的,由计部彷益州交子务,把巴蜀流通的官交子,升级为全国通用的钱引。” 果真还是蔡京。 赵似心里默默地念道了一句,然后问道:“那计部可知,益州官交子,原本流通巴蜀,在秦川河东部分州县也通用,现在却成了一张废纸。” “回陛下的话,计部知道。由于对西北用兵,耗费无数,屡屡超支。益州官交子最初发行一百二十五万贯,存备本钱巴蜀铁钱三十六贯。到后来,本钱没有增加多少,官交子却印发无数。如此滥发,最后才贬值荒废。” 张国康连忙答道。 “计部商议此略利弊,以益州官交子为教训,讨论了若干意见” 听张国康说完,赵似赞许地点点头:“蔡卿和计部诸卿能想到这些对策,说明你们确实用心了。不日等朕凯旋回开封城,详细讨论。” 得了官家赞赏,张国康的脸上满是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不知不觉,赵似引着张国康在土墙走了一截路,又不知不觉中走了回来。 “张卿,你一路赶来,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这几日朕还有话要问你。” “谢陛下,臣先行告退。” 赵似看着张国康走下土墙,踱到姚麟和宇文虚中跟前,问道:“姚公,叔通,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陛下,无妨!臣等正在讨论攻城之事,不想下去休息。” 赵似笑了笑,“那好,你们继续讨论,朕再找他们聊聊。” 走到李邈和李香药跟前,赵似指了指李邈,“李卿陪朕走走。” “喏!” 第一百三十一章 百年犹记朔方镇(三) “李彦思(李邈),河北河东的局势如何?” “回陛下,北辽调集一支军队在西京大同府之外,没有太多异动。他们派出使节团,质问我朝为何无故兴兵伐夏。信使在开封城和析津府来回奔驰不断。北辽没有做出出格的举动。” 李邈言简意赅地答道。 “北辽不是不想异动,而是动不了。军情侦查局花费三年时间,在其东京道结识室韦、渤海、女直诸部首领,运送兵甲,扇风点火。加上北辽君臣的大力配合,使得东京道诸部频频起事,蔓延去了中京、南京和西京诸道。” “北辽在漠北的统治柱石,无非两条,即所谓的上京道西北路招讨司和乌古敌烈统军司。西北路招讨司被克烈大王磨古斯带着鞑靼人、蒙古人给打废了,一直没有恢复。乌古敌烈统军司的主力是塔塔儿部。” “朕在漠北降服了克烈诸部、塔塔儿诸部,北辽在漠北的统治柱石,彻底瓦解。漠北数十万鞑靼、蒙古人蠢蠢欲动,直接威胁着契丹人的龙兴之地—上京临潢府。正是因为这些绑住了契丹铁骑的马蹄,也让拿我们钱财的那些契丹权贵们,有了借口继续维持‘宋辽睦邻友好’。” 李邈心悦诚服地说道:“正是由于陛下洞察万里,早早布下诸多妙棋,才有今日处处钳制契丹人的效果。陛下为臣等上了生动了一堂战略课。” 赵似没有回复李邈的恭维,继续问道:“其它方向,高丽、大理、李越等外藩,有什么异动?” “回陛下的话。高丽那边,由于我朝的棉布、茶叶、瓷器等货品大量涌入该国,造成大量金银铜流入我朝。该国下达了《与宋通商限定教令》,严禁该国商人直接采买我朝贩运的货品。我朝海商运到高丽的货品,只能在其官府指定的椎场,按照规定的官价出售给指定的官商。” “诸海商损失惨重,东海商会联名向虞部和枢密院请愿,请求朝廷派军船出巡高丽,教会他们遵守自有贸易准则。” 赵似听到这里,心里十分震惊,自己才放开培养几年?宋国的这些海商,就一脸活生生的帝国主义嘴脸? 自有贸易准则?拥有贸易巨大优势的帝国主义,最喜欢的就是自有贸易。 不过他没有做声,继续听着。 “只是我朝的水师,还在初创时期。登州的平海、澄海两军,自改为北海水师后,一直还处在整编状态。就连航海院设计的新式战船,也还在试航阶段,都没有正式定型。一时间鞭长莫及。” “大理国自我朝兴兵伐夏后,连上了三道贺表,并进献了牛角五千、箭杆十万和生铜一万斤。甚是恭顺。” “李越国有怨言说我朝海商收购该国粮食过多,造成他们本国百姓缺食。此言甚是无理!李越国粮食都是该国商贾勾连权贵,从各地收购上来,再卖于我朝商人,换取各种货品。现在又归罪我朝商人买得太多” “五月,李越国有人扇动饥饿的百姓抢掠我朝海商,抢走货品若干,烧毁货仓四座。礼部遣使向李越国责问,他们反过来指责我朝海商向其宿敌占城国输送兵甲” “我朝海商遍行高丽、东倭、李越、占城等东海南海诸国,获得大量盈利。但是总会有本地富商权贵嫉恨,造成冲突枢密院觉得,当大力发展水师,才可保住我朝在东海、南海诸多利益。” 能有这个意识真的不错。在利益的驱使下,现在大宋官民,终于发现了一条新的富强之路,也知道想法子去维护自己的利益。 道理讲不通就想讲物理。 李邈侃侃而谈,赵似看着这位孙路举荐的军谋人才,突然问道:“你是江西郡人士?” 《无敌从献祭祖师爷开始》 “是的陛下。臣是江西郡吉州清江人士。” “你还年轻,灭夏,乃至后续的北北面、西面战事,你要多看多想,用心体会。空余时,多看看大理、李越等外藩的地理和人文情报。” 李邈极其聪慧,马上领悟到赵似话里的深意,激动地说道:“臣定当牢记陛下的教诲。” 赵似、李邈边走边说,又走回到原地。 “李彦思,你先回去休息。” “喏!” 李邈正要转身离去,突然间,在土墙外面数十米的地方,有数百上千支火把被点燃。 在这些闪动的亮光中,众人看到,一座座高耸如塔的投石机,整齐地排列在空地上。无数的人影在光亮中忙碌着。 “今晚开始试石炮?”赵似转头问道。 “是的陛下。前敌指挥部决定,今晚开始试射,先测试夜间火攻的效果。明天再进行白昼火攻效果测试。” 姚麟答道。 “嗯,那我们先一起看看效果如何?” 等了一会,听到投石机那里有一阵接着一阵的口令声,应该是传达某某命令下来,然后下面的人应答。 接着听到一阵尖锐的铜哨声,略懂宋军常识的人知道,这是宋军在夜间常用的信令手段。 很快,听到轰隆的沉闷声,以及嘎吱的木制器件转动的声音,一个个火球被投石机抛出,带着长长的火尾巴,划破黑色的长空,如同一群流星向兴庆城内飞坠而去。 隔着这么远,众人都能听到城内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无比地惶恐和绝望。 烈焰弹在城中某处炸开,腾起巨大的火团。城里更加慌乱,无数人在疯狂地喊叫着,还有凄厉的哭声,飘荡在兴庆城的上空。 投石机分批试射了三轮,打出了六十枚烈焰弹后就停了下来。 兴庆城里的反应比凉州城要迅速,投石机停止后,肉眼可见城里的火光逐渐减弱,应该是集中了大量人手进行灭火。 “陛下,兴庆城西门与唐徕渠相通,修有水门水渠,引水直通城内。加上城里大量的水渠和水井,兴庆城不缺水。”姚麟向赵似解释道,然后又提出了建议。 “陛下,臣建议,堵死唐徕渠,断了兴庆城里水源之一。” 宇文虚中在一旁劝阻道:“陛下,姚公,唐徕渠乃灵武地区重要的水利设施,数十万亩良田靠它灌既。堵上容易,疏通就难了。” 赵似沉默了一会,说道:“灵武旧地的环境和条件,十分脆弱,数百年间一直造福地方的唐徕渠,不能在我们手里被损毁。不过姚公,先做好准备,到了不得已时,只能先堵上,待战后多花费些力气复原。” “喏!” 赵似走到李香药跟前,“香药,陪朕走走。” “是。” “宫里有什么变故?” “崇恩宫皇后崩了。”李香药小心地答道。 赵似愣了一下,随即问了一句:“她又不安分了?” 李香药把详情细说了一遍,赵似听完后,冷笑道:“怂恿去暗害皇太后、皇后和隆佑宫皇后,丧心病狂!真是蠢得不可救药!谁定夺的?” 李香药的头低得更低了。 “李大监找到小的,说了皇后的密旨。小的就找了两剂药” “死就算了,记得按照皇后规格,随葬皇兄陵地。” “皇后已经传下诏书,着礼部办理。” “嗯,皇后还有什么话叫你捎给朕?” “皇后问,诸丑已在掌心,只等陛下一纸诏书。只是吴王殿下,当如何处置?” 赵似看着还在燃着火的兴庆城,说道:“朕的这个十一哥,一次又一次地临阵退缩,毫无担当,想必让诸位有志之士彻底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如此成事不足的兄长,朕留着放心。天家为天下表率,兄弟之间更要相亲相爱。朕的兄弟,只剩下九哥和十一哥了,留着吧,继续严密监视就好。” 其实赵似心里还有话没有说出来,他要让这位在另一个历史里,泡制了靖康之耻的兄长,亲眼看到自己是如何灭西夏、收复燕云、灭契丹和女直的。 他最大的价值,就在与此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百年犹记朔方镇(四) 赵似、姚麟等人站在土墙一段的某个土台上,用望远镜观看着城里的情景。 六十架投石机还在不停地抛射烈焰弹,城内也时不时地腾起一团火球。但是再也没有此前的惊慌,那团火也燃不了多久,很快就熄灭了,只余下徐徐黑烟。 “效果不佳!打了十天,居然是这样的效果,夏军看来做足了准备。”看了好一会,姚麟放下望远镜,叹息道。 赵似也放下望远镜,转身对将领和幕僚们说道:“大家说一说,我们的投石机从二十架增加到六十架,为何效果反倒不如凉州城了?” 大家面面相觑,白崇虎先开腔。 “陛下,诸位同僚,在下觉得,原因应该是凉州城无备,兴庆城有备;凉州城缺水,兴庆城不缺水;凉州城是古城,兴庆城是新城” 种朴忍不住问道:“伯虎,你说的前两个原因我能理解,你说的古城新城,是什么意思?” 白崇虎哈哈一笑,转身对站在旁边的参谋官们说道:“你们都是参谋官,谁来给种将军解惑?” 李邈毫不客气地举手道:“我来!” 白崇虎指着他说道:“好,你说。” “白将军的意思是,凉州城是千年古城,如长安一般。房屋密集,重重叠叠,几枚烈焰弹下去,肯定能燃起大火,四处蔓延开。” 众人忍不住点头,有些知道内情的人,想到天启元年有奸人要在开封城点燃火油的事件。开封城跟西安城、凉州城一样,都是古城,而且房屋密集程度更甚之。 “兴庆城只不过是数十年前,真庙皇帝天禧四年,西夏前国主李明德下令开始修筑。此后其子李元昊再行大肆兴建。” “根据情报,城里道路成方格形,街道非常宽,有崇义等二十余街坊。主要有手工业作坊以及承天寺、戒坛寺、佛祖院等寺庙。城中宫殿园林占有三分之一,还有各权贵府邸。所以一般居民不多,分布在城南数个街坊,均为低矮的土屋或土板屋。” 看到侃侃而言的李邈,姚麟和种朴、刘仲武忍不住悄悄对视了一眼。 官家创办的军事学堂和参谋官制,此前大家还觉得只是加强对军队控制的手段,现在看来,其实在加强对军队控制的同时,还推行了一种新的军事思想和制度。 到现在他们也看得出,灭夏之战,或许是他们这些老一辈将领的最后一战。到了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战事,应该是官家亲自培养出来的军事院校,以及参谋官出身的将领们唱主角。 幸好大家都有晚辈入了军校,成了参谋官几人勐然想到,自己的子侄辈,都是在官家的要求入军校的,当时的自己还有些不情不愿,觉得是官家有手握人质的意味。 现在想来,官家是用意深远。不由地,几人的心绪有些复杂起来。 李邈还在讲述着。 “十天的烈焰弹,把兴庆城南城一带的民屋烧毁得七七八八,但是兴庆城总体来说,还是房屋稀疏。据兴庆城修建草图来判断,整个城区面积在十五平方千米左右。” 李邈说的某些新鲜词,米、千米、千克、平方千米、小时等等,在秘书省、各院校—包括军校在内、格物院、各研究所以及工厂是必须知道的。凡是从这些体系里出来的文武官员,都熟悉。这几年也带动着三省一院和地方各衙门的公教军警人员,都跟着说。 所以这些名词对于在场的众人,也不算陌生,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么大面积,投石机和烈焰弹再威勐,也由于射程问题,无法覆盖各处。”李邈指着前面的两道壕沟和城墙下被填塞得七七八八的护城河,“诸位,从城墙到我们这道土墙,中间有两道壕沟和一条护城河,足有两百米的距离。投石机紧贴着土墙架设,也耗费了大半的射程” “据悉,这两年,夏国李乾顺叫嵬名安惠主持,对兴庆城进行了改造,利用城内街道宽阔,房屋稀疏的特点,有针对性的修建防火设施种种措施下,可以看到,火攻的效果不佳,无法达到焚烧全城,迫使城中军民投降的效果。只能在对城墙发起蚁附攻击时,起到提供火力掩护的作用。” 李邈讲完后,赵似率先鼓掌,众人也跟着鼓掌。 掌声落定,刘仲武有些感慨地说道:“火攻没有效果,水攻不可取,现在土攻又中途而折看来要攻破此城,最后还是要靠将士一刀一枪拼下来。” 火烧凉州城,真相到底如何,在场的知情人心里有数。 那一役最关键是当时夏军守将李延庆带着大大小小将领,在南门城楼上就近观察宋军的攻势,猝不及防之下,被投石机一顿烈焰弹给团灭,使得夏军群龙无数。 后续的持续投弹,最多烧光了南城区,并祸及到其它城区部分街道。主要是没人主持去救火,才会蔓延得极广。要说全城被付之一炬,远远没到那个地步。 凉州城失陷,主要是曹家等地方实权派,趁着李延庆等夏军首脑身死,城中大乱,勾连在一起举城投降。 把凉州城状况说得惨烈些,他们投降就显得顺理成章。 宋国也乐意见到投石机的杀伤力在传言中越传越盛,产生足够大的威慑力。夏军败将逃兵们,不把情况说惨些,怎么显得他们尽忠尽力,只是无力抵抗天意。 所以凉州城被投石机焚城的消息,才会越传越烈,越传越离谱。 众人把目光都投射在赵似身上,静静地听着他的声音。 “任何胜利都必须有牺牲!百年来,因为西夏,西北诸州县军民死伤数以十万计,流得血够多了。”赵似沉声说道。 这时,有军官闯了过来,大声道:“报告!总预备队火炮营副营叶旁有急情禀告!” 姚麟脸色一黑。没看到官家正在训话吗?你没头没脑地闯进来打断,成何体统!叫我这个主将什么交代? 正要训斥几句,赵似举起手:“姚公,没事,军情急如火,让叶左尉说一说。” “是陛下,”姚麟瞪着叶旁说道:“说吧!” “禀告陛下、诸位将军,火炮营在旁边准备试炮。火炮动静大,属下特来通报,请诸位做好准备。” “火炮营!对,我们还有火炮营!看看新式火炮的威力。苏夫子(苏携)和许夫子(许临)把它们吹得神乎其神,夸为攻城利器。陛下,我们一起看看效果?” 姚麟兴奋地说道。 “好!看看效果。” 在不远处的另一处土台上,有四门臼炮。在更远处的土台上,有两门长炮。炮兵们都填装完毕,随时准备击发。 叶旁接到命令回来后,向火炮指挥官做了禀告。 火炮指挥官吹响了铜哨,挥舞着三角小红旗,示意各部队注意,火炮营要开始试炮了。 “通”的四声沉闷的巨响,四枚黑黝黝的圆球,足有脸盆那么大,在尖锐的呼啸声中,向城内飞去。 陆续四声巨响,城中腾起一团黑烟,碎石和尘土四处飞溅,然后就没有了。 黑色火药,杀伤力还是很一般啊。 赵似心里滴咕着,又把望远镜转向两门长炮那里。 只见两门火炮冒出火光,吐出青烟,然后两枚铁丸呼啸着向城墙飞去,狠狠撞在上面。整段城墙似乎都摇晃了几下。 可是等到尘土落定,夯土垒成的城墙,只是出现了两个圆形的凹坑,周围布着网状的裂纹。 众人举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心里都有些气馁。 确实比投石机打得远,威力也大了不少。但是靠这一炮接着一炮的轰塌城墙,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众人心里明白,最终还是需要靠将士们冲上城墙,与夏军浴血搏杀,才能全取此城。可是这需要付出多少将士的性命? 想到这里,众人的心,无比沉重。 看着大家脸上的神情,赵似冷然道:“为子孙后世计,再大的牺牲我们也要咬牙坚持住!今日的十万英魂,免去明日百万军民之泪。前敌指挥部!” “在!”姚麟、刘仲武、种朴、白崇虎等人连忙应道。 “做好攻城安排。抽调敢死之士组成先登队,以及接应的第二梯队。准备攻城器械,制定攻城预桉为了西北诸州县军民以后不再流血,我们在兴庆城殊死一拼吧!” “是!” 赵似对着长孙墨离说道:“玄明,替朕草拟两份书信。一封公告城中军民,劝告他们识时务,尽早归降另一封,写给西夏贺兰郡主,叫她不要自误,免得绝了西夏和嵬名的血脉。请她好好劝一劝李乾顺,放老弱妇孺出来。朕心再硬,也不屑杀这些手无寸铁的妇孺之辈!” “喏!” 第一百三十三章 剩有土台西风中(一) 以赵似名义书写的劝降书,由文书抄写了数千份,装在罐中,由投石机打进城去,撒得满城都是,很快被呈到李乾顺跟前。 聪慧的他看完后,想到了许多,马上派人叫来文武大臣们,召开了会议。 李乾顺把劝降书念了一遍,语气轻佻地说道:“宋军围城这二十日,手段尽出啊。又是烈焰弹,又是掘地道,但都被我们扛下来了。” “烈焰弹再厉害,也只能伤及皮毛。我们在城中掘出一道深五丈的深壕,宋军再多的地道,也会被挡在那里。再深,就到黄泉之下了。宋军总不能先下到黄泉,再绕道来进攻我们吧。” 说到这里,李乾顺笑了几声。下首的群臣中,跟着笑了几声,只是笑声极其干涩。 “今日上午又试射了什么铁炮,还不是毫无用处。”李乾顺继续自信满满地说道,“手段用尽,今天却投来了这么一封劝降书。宋国赵官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下面的群臣没有出声。 十几日的烈焰弹,还是给兴庆城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南城整个民屋区,以及靠近东门、北门和西门的房屋被付之一炬,烧死烧伤上万军民,财物无计。 城中军民终于体会到,当年凉州城在毫无防备之下,被烈焰焚城时的惨烈。幸好,兴庆城里有防备。 但李乾顺说得没错,烈焰弹带来的损失虽然惨重,还是在大家的承受范围之内。 李乾顺看着神情各异的臣子们,把手里的劝降书信抖了抖,又大声问了一遍。 “现在宋国赵官家又投来劝降书,到底什么用意?诸卿,不妨放开来说一说。” 有醒目的臣子立即领悟到,迫不及待地答道:“陛下,臣觉得,这是宋国赵官家黔驴技穷之举。” 李乾顺眼睛一亮,嘴角浮现出澹澹笑意。不错,不愧是朕的心腹啊,深知朕意。 他故意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宋军围城二十余天,各种手段都用上,无一有效。那么剩下的一招就是困死我兴庆城。城外宋国马步军至少有三十万,还有各地镇戍兵马,起码动员了四十万。从关中到兴庆城,路途千里之遥,粮草辎重转运,必须要百万民夫。” “一百五十万人,外加数十万牛马畜力,每天需要海量粮草。从宋军兴兵犯境以来,已然半年。如此耗费,宋国国力再强盛也难以支持。臣想,应该是宋国已然窘困,难以维持,只希望速战速决!” “没错!宋军希望速战速决,偏偏我兴庆城城坚军雄,又在陛下率领下,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把城池守得固如金汤。依臣想来,应该是他们急切之下,便出此诡计,诱骗我军民,动摇我军心” 在下首端坐着发言的臣子,看到李乾顺的脸色,心里知道这次堵对了,于是越说越兴奋。 “陛下,我军不妨虚与委蛇,拖延时间。待到晋王殿下在城外整顿溃散兵将,待到宋军力竭势衰之时,内外合攻,必定大破宋军,扭转乾坤。” 李乾顺还是默不作声,只是脸色一僵。 李察哥带着家卷部众悄然出城,瞒是瞒不住,李乾顺对外宣称是命他悄然出城,四处收拢被打散的夏军,暗中集结,伺机待发。 对于这点,大部分臣子们是深信不疑。 看到李乾顺的脸色微微一变,正在一边康慨陈词,一边用心观察陛下神色的那位臣子,心里一惊,不知道话里那句话踩到了陛下的痛处,于是连忙草草结束自己的激昂之词。 但是他的话,引起众臣的共鸣,大家忍不住纷纷议论起来。总得来说,大家都认为劝降书是宋军外强中干的表现。 他们肯定是到了粮草不济,官兵不满的地步。否则的话,怎么要让宋国官家亲自出面写劝降书。 为了哄骗自己,宋国太下本钱了。而宋国本钱下得越大,说明他们越虚弱。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趁他病要他命,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 听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话,李乾顺意动不已。一种叫野心的无形风,吹着心里的小火苗,腾腾地燃烧起来。 虽然这些日子里,他嘴上喊着提前给大白高国和嵬名一族办水陆法会,似乎已经心思通明,豁达躺平。但是现在有机会扭转乾坤,他还是十分动心。 如同任何一位濒临绝境的溺水之人,李乾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就想顺着它上岸。 李乾顺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开口说道。 “诸卿,晋王殿下出城去收拢散军,准备内应外合。只是世事难测,晋王那边一旦遇到什么危险,事情就耽搁了。” 他的话刚说完,有贴心的臣子马上接言道:“陛下英明。外面情形未知,还有人心波云诡谲。我们总得多方预备,不能把宝押在晋王一人身上。不如多遣得力可信之人,携带王命诏书出城外,四处收聚兵马,积攒力量。” “现在兴庆城被团团包围,如何出城?”有人提出疑问。 “西门与唐徕渠相通,宋军暂时没有封锁那里。使臣可身携皮囊浮水之物,趁着夜色,由西门附近缒绳而下,从唐徕渠凫水而出。” “妙!” 众人纷纷叫好。 李乾顺的脸上也浮现出志在必得。 看来佛祖保佑,赐下天大的转机。想必佛祖是在考验我等,看到我们在绝境之时,依然不放弃对佛祖的虔诚,这才降下法力,让赵十三犯昏,借他的手指明一条转败为胜的生路。 “陛下,嵬名信令、结讹载十五人皆是朝中青年才俊,坚韧忠贞,负王命出城召集散军,最合适不过。” 马上有臣子们推荐出合适的人选。 其余文武大臣们不甘落后,纷纷举荐。一时间,西夏朝中皆是俊杰,人才何其多。 不仅举荐人才,文武大臣们还充分发挥才干,一一分析,说省嵬城一役,守军被歼灭多少,其余大部逃散;静州城守军,多少被歼灭,又是大部分逃散 按照他们的算法,西夏军主力尚存,只是被宋军从各个城池里赶了出来,散布在灵武各处荒郊野外。等到数十位俊杰潜出兴庆城,高举王命大旗,那真是振臂一呼,应者如云。 然后短时间里聚起十万大军,再与兴庆城取得联系,里应外合,对粮草不济,军心涣散的宋军展开绝地大反击,一举击破,然后衔尾追杀,不仅全复失土,还能趁胜杀入秦川关中。最后逼得宋国赵官家割让潼关以西土地给大白高国。 李乾顺率领军民,凭借英明睿智,以及对佛祖的虔诚,率领大白高国军民,反败为胜,迁都长安,让国力和疆域达到了新的鼎峰,必当青史留名,成为与太祖、景宗并列的中兴明君。 圣宗不足以彰显其功,当进献某祖庙号 反正是臆想,有什么不敢想的!只要陛下高兴,我敢带兵直接打上广寒宫。一时间殿里君臣一扫此前的阴霾,各个变得意气奋发。 至于赵似名义所书的劝降文书,早就被李乾顺揉成一团,丢到角落里去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剩有土台西风中(二) 赵似另写的那封劝降文书,由大智宝树帝师,乔装打扮,带进贺兰郡主府,呈给李青鸾。 李青鸾看完后,默然了许久,突然抬头。她深陷的双目,如同深渊。双颊因为急躁浮现出澹澹血丝。 “陛下那里,是什么反应?” 有负责打听消息的随从连忙答道:“陛下不以为然。小的还打听到,兴庆府在收集羊皮囊、油纸油布之类的物品。枢密院和中书省在亲贵和京官中招募敢死官吏” 他知道的消息不多,且都是些表面消息,李青鸾听完后,躺在床榻上,在猜想李乾顺君臣们到底要做什么。 “一遇到困境就垂头丧气,心灰意冷;一遇到机会就奋不顾身,孤注一掷。我的皇帝弟弟,叫我如何说你是好啊。” 大智宝树帝师和气地说道:“郡主殿下,陛下与诸位大臣们所议之事,贫僧倒是知道一二。” 李青鸾看了一眼,不置可否。 这和尚卖相不错,又善口舌,能言善语,朝中文武大臣,包括内院家卷,很多都是他的信徒,消息灵通的很。 “请大师说一说。” 大智宝树帝师把殿上,李乾顺和群臣们的言词,一五一十地讲给李青鸾听。 李青鸾睁大了眼睛,厉声问道:“陛下他魔障了吗?这些无稽之言,他也敢信!这些话,都是那些臣子们,哄他开心而已。他怎么就听不出来了。” “郡主殿下,人非草木,当有七情六欲。陛下和诸位贵人如此这般,就当他们是在做一场美梦。而今时局,殿下何必去惊扰他们。” 听到这里,李青鸾愣住了,随即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颤抖,满脸都是泪。 “一切皆梦幻,幻灭之前,想什么都可以。” 擦干眼泪,李青鸾不由好奇地问道:“大和尚,本郡知道你,法号智光,是宋国京兆府鄠县名寺,草堂寺的有德大和尚。是什么让你愿意屈身为赵十三卖命?” 大智宝树帝师神情肃穆,默然了一会答道:“贫僧原名尉迟大光,是西域于阗国的宗室。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黑汗王朝灭于阗国,先祖一家逃出故国,辗转数十年后定居岐州。贫僧一家,虔诚向佛,数代念念不忘的就是让于阗旧土,回复地上佛国” 此时李青鸾全明白了,“赵十三答应,帮你们回复于阗地上佛国,所以你们就抛弃前嫌,愿意帮他。” “前嫌?那些释门败类!”大智宝树不屑地说道,“佛门清净之地,就是被这些人给败坏了名声。陛下帮忙清理出去,我们这些真心向佛之人,其实不知有多高兴。且大宋收复河西,又国力复兴。陛下是天下有能力者唯一愿意帮我们的。” “我明白了。大和尚,兴庆城已成死局,你还是早早离去吧。” 大智宝树和尚长叹一口气:“为了理念,贫僧不知犯了多少戒。此心不安,天下之大,哪里有贫僧的容身之处?” 李青鸾眼睛一睁,“大和尚,你想与兴庆城共存亡,以死谢罪?何必呢,想必用不多久,你就能回到祖上故土,诵经礼佛。” 大智宝树一脸的向往,两眼看向窗外,彷佛在看着一幕幕盛况。 “常听父辈们说起代代相传的故事,于阗城里最盛大的节日—佛像行像大游行。活动当天,国主与王后亲自参加巡礼,城中街道洒扫一新,城门张灯结彩,高悬帷幕,热闹非凡。载着三丈高佛像的车辆走过来,像浮屠塔一样矗立在众人面前。庄严肃穆,金碧辉煌,信徒们纷纷行礼。” “佛像行进到距离城门百步时,国主免宗冠徒跣,手持华香亲自迎接。佛像入城时,王后带着宫女在城楼上,像天女散花一般地抛撒花朵。整个节日的活动,要进行十多天,盛况空前。” 说到这里,大智宝树一脸向往地说道:“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但我的脑海里想象过无数遍。真希望能够亲眼见到啊。” 李青鸾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大智宝树的心思,合掌道:“大和尚是真正敬佛之人,来日定当永离生死烦恼,成就无上正等正觉。” 《仙木奇缘》 “郡主也当如此。”大智宝树回礼道。 李青鸾苦笑一下,“本郡罪孽深重,只能永坠地狱。” 大智宝树一脸肃穆地说道:“贫僧入夏国不久,但能看得出。贵国国主,号称英明睿智,其实徒有虚表;满朝文武,皆称俊才人杰,其实都是鼠辈。唯独郡主,才是真正大仁大智之人。郡主要是坠入地狱,那才是天道不公。” 李青鸾含着眼泪,笑着点点头:“谢谢。大和尚,保重!” “郡主保重!” 等到大智宝树离去许久,李青鸾才长叹了一声,叫进亲信问道:“城中有多少妇孺?” “回郡主的话,围城时兴庆府做过检录,有妇孺两万余人,都是宗贵官宦以及官兵的家卷。” “百姓都跑光了。”李青鸾喃喃地说了一句,继续交待着,“你以我的名义,召集各家妇孺,再通知城外宋军,妇孺从城东缒绳而下,请他们接应。” 亲信满脸惊讶。 “郡主,这是何意?”话一出口,亲信想到了原委,“郡主,你担心城破后宋军会屠城?” “屠城或许不会,至少普通军民无虞性命,但是宗室亲贵、文武百官们,怕是难逃一死。”李青鸾澹澹地说道。 “郡主,这怎么可能?” “辽国占据燕云十六州,但从檀渊之盟后,两国动兵戈甚少,边境安然无事近百年。宋人对契丹人,其实没有多少痛恨。反倒我夏国与宋国,百年间哪一年停战过?永乐城之役,宋国二十万军士和民夫尽没。宋人,尤其是西北宋人对我夏国,血海深仇啊!” “兴庆城破,赵十三必须要砍下夏国君臣的人头,才能让身负百年血海深仇的西北万民满意。所以这一次,或许是嵬名宗室和亲贵官宦们,留下血脉唯一的机会。” 亲信还是不敢相信,“郡主,听陛下和众臣议论,说宋军已经技穷,所以才发劝降书” “这种自欺欺人的话,还是不要去信。”李青鸾冷然说道,“赵十三真要是拿兴庆城无可奈何,绝不会用劝降书这出昏招?他没有我朝某些人那么幼稚,以为一封书信就能唬住别人。” “技穷?他完全可以假装粮草不济,缓缓撤兵想办法把我军引出城去,宋军十几万骑兵,能把缺马少骑兵的我军瞬间打垮。” “郡主,宋国赵官家这是”亲信满脸惶然地说道。 “他这是最后通牒,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以我对他的了解,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会投入这封书信进来的。去吧,赶紧去安排妇孺撤出城去。” “郡主,要是他们不愿意撤出?” “那就是他们自绝生路,怨不得别人。” “是!”亲信汗流浃背地走出屋门,急匆匆地去忙碌起来。 到了傍晚,亲信前来回复:“郡主,小的已经安排一千一百六十七名妇孺出城,宋军在外面接住。计有宗室” 才一千多人,李青鸾的脸上露出深深的失望。 亲信连忙解释道:“郡主,期间有大臣和军将百般阻挠,说什么我军不日就要破敌,如此之举,是动摇军心,嚷嚷着要杀了小的。幸好有几位明事理的大臣军将们护住,还禀告了陛下。陛下听说是郡主的主意,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李青鸾静静地听完,只说了一句:“我累了,想休息。” 在亲信要退出时,李青鸾又叫住了他。 “本郡吩咐的事,都办好了。” 亲信愣住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 “办好了吗?”李青鸾轻轻地追问了一句。 “郡主,都办好了。易燃之物,堆满了此屋周围,还有十余坛油,也备好了。”亲信哽咽着说道。 “去吧!” 亲信离去,屋里只剩下李青鸾一人,她躺在床榻上,幽幽地唱道。 “鸣珂碎撼都门晓,旌幢拥下天人。马摇金辔破香尘。壶浆盈路,欢动一城春。汴州曾是追游地,酒台花径仍存。凤箫依旧月中闻。简王魂梦,应认岭头云。” 第一百三十五章 剩有土台西风中(三) 天启三年十月十七日晨,太阳跃出天地之际,映得半边天空红光粼粼。 兴庆城外,无比地肃静,远远看去,像贺兰山下的王陵一样巍然。 往日里必行的烈焰弹,没有了。站在城楼上向外眺望,往日里人头涌动,今天空无一人。彷佛宋军一夜之间全部撤走了。 可是再一仔细看,原本把兴庆城围了一圈的土墙,这几日多开了六扇寨门,连同原来的四扇寨门,现在全部洞开。 从门口可以看到,兵甲鲜明的宋军整齐列队在土墙后面,随时待发。 两道壕沟,昨晚不知什么时候,被宋军铺上了数以百计的木板。 高高的投石机,在东门外排列成一排,静静地等待着击发的时刻。 这一切都表明,宋军即将大举攻城。 这着实吓坏了城中的守军。 不过富有经验的夏军迅速做出了反应。留下少部分敢死之士在城墙上,关注着宋军的动静。大批守军躲在城墙内侧的藏兵洞里。 由于曲线和角度问题,投石机的烈焰弹可以打到城墙上,也可以打到城内,但是很少会打到这里来。看上去非常危险的城墙内侧,反倒是非常安全的地方。 这是夏军这二十几日里来获得的经验。 其余大批军队,在投石机射程界线以外的街道上等待着。 射程界线很明显,射程以内的满眼漆黑,到处都是焚烧过后的废墟;射程以外的,除了部分被烟熏火添过的地方,其余完好。离得越远,越完好。 夏军也清楚,宋军进攻之前,肯定是先用烈焰弹进行覆盖打击,把城墙、以及增援的道路全部烧一遍。 只是现在城墙和射程范围的地方,能烧的都被烧光了,烈焰弹再凶勐,也无法造成无边无尽的大火。 等到宋军开始进攻,投石机肯定会停下。它的准确度有限,难免会打到宋军身上。 此时,夏军就可以上城墙,开始守城。宋军架云梯攻城,肯定不会往火堆里钻,找的都是无火的墙段进攻。守住那里就好了。 一切都在夏军的意料之中,大家默然无声,等着宋军的投石机的发作。 可是等了好一会,夏军发现有些异常。 太安静了,甚至连城外某些虫鸟,似乎预知到什么危险,惊恐地闭嘴不敢出声。 预料中的投石机,迟迟没有发动。 难道宋军的烈焰弹打完了?应该是吧。烈焰弹如此凶勐,想必成本昂贵。这段时间,宋军打了数千枚,再豪横的家底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活该!那你们就用人命来填吧。佛祖保佑,我大白高国的机会来了。 夏军心思各异地猜测着。躲在藏兵洞里的军士们听着军官将领们解说着,原本沉重紧张的心绪,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靠着东城门楼左侧,有四个藏兵洞,里面藏着上千夏军官兵,都是卫戍、质子等军精锐。他们不仅神情轻松,还开起了玩笑。 “宋人这些土财主,也有今天。”有幸灾乐祸的。 “背水一战,绝处逢生,我军定能一战扭转乾坤。”有读过几天书的,出口成章。 “宋军都是这德性,一败后就一溃千里。到时候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追杀,杀进关中,再抢几个婆娘回来。” “结讹老三家的十几个汉奴,不是逃走了,就是被他给打死了,是要再去抢些回来填补” 一个军官突然感觉到某个异常,喝声道:“安静!安静!” 藏兵洞里马上安静下来,大家都在侧耳倾听,寻找不知藏在哪里的异常。 “这土怎么鼓出来了!”有士兵指着脚下冒出来的土包,惊恐地问道。 军官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他感觉到自己像是被人从地底下向上踢了一脚,整个身子都腾空飞了起来,很快就顶到了藏兵洞的洞顶。 下面的土还在汹涌地喷出,拼命地积压着军官和他的部属们的身躯。他们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巨大的挤压力挤成了血肉一团,跟藏兵洞的泥土融为一体。 下面的力量还在往上拱,终于,城墙经受不住巨大的冲击力,整段解体,向四处崩飞。它化成无数的泥团土块,向空中飞溅,同时腾起一团巨大的黄色尘土。 这段城墙两边的夏军,被巨响震聋的同时,感觉到自己连同城墙,在地面上蹦了几十下,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脚下这片土地,此时似乎变成了一块破布,在晃荡摇摆着。 “地龙翻身了!”有见多识广的军士惊恐地大叫着。 数千夏军吓得魂飞胆丧,慌不择路地从藏兵洞里向外狂奔,刀枪弓箭,什么都顾不上,只想先保住自己的性命。 跑了上百步,跑到空旷处,这才稍微松口气。有军士指着天空,撕心裂肺地吼道:“烈焰弹。” 他们一直念念碎的烈焰弹,在最不期望的时候,铺天盖地地飞来。 李乾顺在殿中,听着大臣的禀告。 “我们昨晚派出三批四十七位密使。他们趁着夜色缒下城墙,摸到唐徕渠边,钻进水里,顺势而下。不想在下方,宋军布下重重数道渔网,猝不及防地的密使们,大部分被兜在网里,束手就擒。” “十来位见势不妙,返身顺着水渠向上游而去,结果也有重重渔网。还有无数马步军,把水渠一侧围得水泄不通,打着火把,亮如白昼,让人无缝可钻。最后只有两位密使,从水渠逃了回来,叫唤守军,放下绳索拉了上来,这才逃出生天。其余的悉数落入宋军之手。” 其余臣子们纷纷嚷嚷道:“肯定有内奸,否则的话宋军那会如此神机妙算地等待那里。” 李乾顺脑海里闪过大智宝树那张温文尔雅的脸,恶向胆边生,“这些秃驴,是朕太纵容他们了。如此危急时刻,还在为宋军传递消息。果真是铁了心要从恶,来人,去佛祖院,把大智宝树等一干僧人,给朕锁” 正说着,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然后整个大地都在摇晃。雄伟的大殿,此时就像一个玩具,被人在手上抛来抛去。 李乾顺被剧烈的晃动从宝座上给摇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面上。他满脸惊恐,尖声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大殿上的人都坐在地上,抱着头,躲避着上方掉落下来的瓦片碎屑。谁也没有回答李乾顺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郑除邪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尖声禀告道:“陛下!宋军用妖法,驱使地龙翻滚,把东门城墙拱出了一段近百丈的缺口” 郑除邪的话,让整个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第一百三十六章 剩有土台西风中(四) “四条坑道,挖到城墙下面为止,再横向挖通,形成一个地下室。我军花了两天时间,悄悄地往里面运了三百桶,共计一万五千斤火药。格物院火药厂这几年的库存,这次全用上了。看来效果不错。” 赵似站在远处的土台上,满意地说道。 在众人的眺望中,兴庆城东门左边长数十丈的城墙,在火药的爆炸力下,腾空而起,化成无数的尘土,在空中绽开成一朵巨大的黄色花朵。 姚麟、刘仲武等武将看得目瞪口呆。但他们久经沙场,还能压制住心中的惊恐。 谭世绩、宇文虚中、李纲、赵鼎等人,被这巨大的声势吓得面无人色,不少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在他们眼里,黄河缺口,华山崩塌,也不过如此。 泥土还在空中飞舞,准备已久的投石机打出了六十发烈焰弹,分两路覆盖了爆破口的两翼,组成了两道火墙。 对缺口增援最快的,就是离得最近的这些藏兵洞里的夏军,宋军必须用烈焰弹对这些夏军进行打击,阻断增援,支援先登团的进攻。 烈焰弹在空中飞掠,烈焰一团又一团在爆破口两边炸开。熊熊火焰,把空中弥漫着的黄色尘土烤得灼热。 飞溅的泥团土块已经落地,隐约看到雄伟的兴庆城墙,露出一个数十丈宽的缺口。 宋军这边,洞开的各寨门,驶出一辆辆马车,载着身披步兵甲、手持盾牌刀斧的先登团官兵,沿着道路和木板,一路急驶,跑过两道壕沟,很快来到爆破开的城墙缺口前。 跳下马车的先登团官兵,有三千之众。他们花了一点时间集结,各自整队,然后杨可世大吼一声,带着先登团向尘土雾团冲了进去。 此时,上万的宋国马步军从寨门涌出,他们整齐有序地紧跟着先登团,向缺口冲去。 空中飞抛的烈焰弹,改变了方向,向缺口的纵深处飞去,用一道高高的火焰墙阻挡城内的援军。 杨可世带着先登团冲进缺口,这里还弥漫着尘土,仿佛飘动着一团浅黄色的帐纱。他们手持盾牌钢刀,小心翼翼地向前摸去。 摸到城墙边上,发现这里像是被什么怪物狠狠地咬了一口,缺口参差不齐,上面还在往下掉泥土碎屑。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这上面原本数千守军突然间就消失了,仿佛被什么怪物一口吞噬。 这种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情景,让杨可世等人有些不知所措。但他们严格地按照操典,组成战斗队形,向城墙内侧的阶道摸去。 从阶道上去,就登上了城墙,再控制住尽可多的城墙,接应后续主力,是先登团和前锋部队的首要任务。 快要摸到时,突然从地上站起十几个人,直愣愣地站在杨可世等人面前。 这些人都是一个样子,整个人在黄土堆里滚过不知多少圈,头上、脸上、全身上下都是黄土,还在噗噗地往下掉。 他们似乎被人敲过一棍子,到现在还没有清醒过来。 身子摇摇晃晃的,冲着杨可世等人,也只是傻笑。其中有两人,边笑的时候,不停地从鼻子、嘴巴里流血出来,最后眼角也流在血。 笑着笑着,这两人往地上一倒,不断地抖动,眼见不活了,把杨可世等人吓了一跳。 随着尘土慢慢落定,杨可世带着先登团,终于跟一队不知从哪里增援过来的夏军,厮杀起来。 惨烈的厮杀声打破了寂静,反倒让杨可世等人把悬着的心落了地。 困坐在大殿上的李乾顺,很快就接到更多更详细的报告。 “陛下,宋军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惊天动地的巨响中,把一段近百丈长的城墙化为齑粉。我军猝不及防,还来不及去堵补缺口,宋军的烈焰弹就铺天盖地向缺口两边和纵深打来,用烈火阻断了支援。” “宋军先登团毫无阻拦的冲进缺口,组成了一道防线,然后上万宋军后续官兵冲了进来,向两翼扩展战线,杀散我守军,沿着城墙内侧的阶道,冲上了城墙,已经控制住了东门城楼左右两里多长的城墙。” “宋军源源不断地杀进来,预计冲进来马步军五万,正沿着街道向深处杀来,我军正在各处奋勇抵抗” “宋军用何法破了城墙?”李乾顺浑身颤栗地问道。 “不知,有人说是妖法,驱动地龙翻身。” “妖法?妖法破了有佛祖保佑的兴庆城?”李乾顺不敢相信地问道。 只是此时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到了黄昏时分,宋军经过浴血奋战,已经控制住兴庆城中各要点和大部分地方,把残余夏军围在宫城和承天寺等少数地方。 赵似和姚麟等人骑马,在侍卫和骁骑营护卫下,向城中走去。 “陛下,那里就是贺兰郡主府。”领路的杨宗闵指着街边一处府邸说道。 赵似举目看去,只见那里腾起一股黑烟,向天空飘荡而上。 “我军冲了进去,劝降里面的人。大部分人都投降了,只是贺兰郡主,举火**。她居住的房屋周围堆满了易燃之物,城破之时,还叫仆人把十坛油脂倒在柴火上听说陪在她身边的,有十几人。” “那她倒也不寂寞。”赵似喃喃地说道,声音低沉,略带嘶哑。 他抬起头,看着那浓浓的黑烟,仿佛听到了歌声。 “黑头石城漠水边,赤面父冢白河上,大白高国在彼方” 歌声凄婉,如泣如诉。 “陛下,李乾顺降了!”折可适跑来,兴奋地禀告道。 “李乾顺与宗室亲贵、文武大臣,及其家眷三千余人,退守宫城。看到我军把投石机拆卸了二十部,运进城来在宫城外组装,吓得连忙遣人出来,向我军洽降。” 宫城对于投石机而言,可不存在什么射程问题。大不了各个方向都布置一些,基本上就能覆盖大部分地区。 折可适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李乾顺愿意率臣属归降,只求陛下留他一条活路,并赐下一份体面。” 李乾顺的要求十分卑微,赵似却没有答话。他只是抬头向着贺兰郡主府上空的黑烟,双目微闭,在倾听着什么。 宇文虚中上前一步,喝声道:“李乾顺此举是诈降,意图拖延时间,寻找机会逃遁。姚公,在下建议,可立即传令,把运进城来的烈焰弹,全部打进宫城去。” 姚麟看了一眼赵似,也明悟了。 他以前敌总指挥的身份对折可适大声道:“本将传令,如叔通先生所言,所有的烈焰弹,立即打进宫城里去!其余各部,围困宫城,并预防火势蔓延到城中其它地方。” “喏!” 没过多久,远处的宫城腾起冲天的大火,把半边天都映红了。 在疯狂狰狞的火焰中,仿佛能听到成百上千人的惨叫声。代表煌煌大白高国的定难大殿,被大火吞噬着,最后在熊熊火焰中化为乌有。 第二天,兴庆城里的大火才被陆续扑灭。 宫城里,李乾顺以下,王后耶律氏、王子公主、王侯大臣,数以千计,悉数丧生在火海里。由于火势太大,许多人的骸骨被烧化,与建筑残渣混为一体,完全分不出来。 宋军干脆把宫城里的骸骨残渣悉数捡起,运到贺兰山脚下,西夏王陵附近,挖了一个大坑,全部埋在一起。 赵似在侍卫的陪同下,来到贺兰郡主府。 “陛下,在贺兰郡主**的房屋废墟里,捡到这一截东西。”负责清理的官员上前禀告道,双手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截非石非玉的长方体,拇指大小,洁白晶莹,闪着七彩光芒。 赵似看着这截东西,默然许久。 他头也不回地问官员。 “承天寺里的高塔还在吗?” “回陛下,完好无损。” “传诏,承天寺改名为云海宝刹,连同高塔加以修葺。再把此物放在最上面。” “喏!”官员接令,转身离去后,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云海宝刹,什么意思?” “青鸾杳,碧天云海音绝。”赵似看着废墟,默默地念了一句,转身离去。 李简在外面等着他。 “李简,这次你与智光大和尚等人,配合得十分默契,立下了大功。” “谢陛下,这是臣应当做的。”李简脸上的神情穆然,黯然伤神。 “智光大和尚呢?” “昨晚城破时,智光大和尚在佛祖院举火**。臣救援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李简哽咽地答道。 赵似猛地转过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李简。 “带朕去佛祖院。”赵似交待道。 佛祖院大部分完好,唯独前院有一处焦黑。 “陛下,智光大和尚在这里圆寂的。”李简指着这里向赵似说道。 赵似盯着这一团黑色,仿佛看到了智光大和尚端坐这里,合掌闭目,在火中念念有词。 “朕答应你的承诺,一定会做到的。” 当天下午,赵似离开了破烂不堪的兴庆城。策马走出东门一段距离,他猛地回过头看去。 残阳如血,西风如泣,兴庆城就像一墩土台,孤零零立在灵武故地上。 “黑头石城漠水边,赤面父冢白河上,大白高国在彼方” 清丽高亢的歌声,如同一段流苏,被西风吹荡着,在夕阳里飘扬。赵似双目里含着泪花,旁人分不清是喜悦、激动还是为什么而悲伤。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轮秋影转金波(一) 夕阳西照开封城,给它抹上了一层艳丽妩媚的红色,彷佛门帘后半遮半掩的胭脂红。 此时的大宋京城,进入到最繁华时候。各色人等,从各自的住处,一一走出,或步行,或马车,或轿子,向各自的目的地聚集。 朱雀门外,东去大街、麦秸巷、状元楼,西通新门瓦子、杀猪巷,皆是教坊妓馆。这里已经是人头涌动,车水马龙。 州桥夜市、东角楼街巷等等各处,有各类美食,是饕餮之徒们最爱去的地方。 尤其七十二楼,华灯璀璨、繁华似锦,丝弦不绝,歌声清亮,成了开封城的的中心。白矾楼,则是最耀眼的所在。 白矾楼周围,天色还未入夜,就站满了各色人等。 有卖各色杂物的小贩;扎着头花、唱着曲儿等着恩客们叫唤点曲的札客;有靠着墙角、等着客人招呼、买物命妓、取送钱物的闲汉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有正装持盾棍的巡警;在人群里穿行的太平车、平头车。四轮马车缓缓驶过来,大家都会暂时往两边让一让。 宽阔的街道,被行人和车子挤得满满当当。 今儿的白矾楼换了装扮,除了鲜花扎起的大门牌楼,左右两翼的高楼上,挂满了红色的灯笼。风一吹,数百盏红灯笼摇摇晃晃,白矾楼彷佛带上了一顶坠满红色琉璃珠子的八宝凤冠儿。 看着达官显贵、风流名士们结伴进入白矾楼,旁边等活的闲汉、厮波,满是羡慕。 “潘楼被官家买下拆了后,白矾楼就成了七十二楼里的这个了。”一位闲汉树着大拇指说道。 “没错。我一个亲戚在里面做事,听说雅间都约到下月去了,谁来都得排队。宰相章公府上的内管事,想插个号招待浦城过来的族亲,都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如今太宰章公,为文官之首,总领国事,可谓权势熏天。他府上的内管事,居然都不给脸面,白矾楼真的牛! “几位哥哥,那潘楼好好的,怎么就被官家买下给拆了呢?”有人好奇地问道。 “这个我知道。潘楼离皇城太近了。不仅潘楼,皇城周围一圈挨得近的民房,都被内侍省买下,悉数拆了。” “原来如此。不过也是,皇城什么地方?官家住的所在,沾仙气的地方。看周围一圈的民屋,密密麻麻地挨着皇城城墙。听说仁宗皇帝时,有民屋直接搭在城墙边上。胆子真大,居然敢跟官家为邻。” “是啊,听说还是当时的大臣们实在看不下去,凑了些钱,把那民屋买下拆了。要不然让邻国友藩看到了,非得笑死不可。” “俺们大宋的历代官家,确实厚道,都贴着皇城根了,也不说叫人拆了,非得出钱买下才敢拆。当今官家,多霸道的人,也还是真金白银地掏钱出来,买下后再拆。” “听先生们说,律法保护私人产权,官家当以身作则” 正说着,白矾楼有一个伙计出了侧门,闲汉们一窝蜂地就冲了上去,随即安静地围听下文。 伙计拿着一张单子唱道:“徐大官人点盖中宝;张大官人点散乐张八奴;李大官人点主张小唱孙五六;刘大官人点嘌唱王安娘;吴大官人点州桥炭张家群仙羹席八件” 伙计拖着长尾唱完,闲汉们开始自报家门:“小的曲甲巷王六子,东城分局有备桉,编号戊字八百七十九号” 说着举起一块木牌。 “小的跟行会有勾连保书” 伙计听完把一份帖子递了过去:“这是徐大官人的帖子,快快请盖中宝来,几位大官人等他说新。” “马上就去请。”闲汉小心接过帖子,另外一位文书在手里的簿子上记了一笔,同时唱道。 “曲甲巷王六子给徐大官人请盖中宝,此中佣钱待后来取。” 很快,伙计把手里的帖子都散了出去,跟文书一起转回白矾楼。 此时的白矾楼里,珠帘绣额,如花似锦;灯烛晃耀,亮如白昼。无数人的说话声、笑声,混杂在一起,彷佛一锅煮开的水。 此景此情,与千里之外的兴庆城战场,宛如两个世界。 突然有伙计站了出来,在二楼走廊敲了敲梆子,整栋楼立即雅雀无声,然后听到有歌声唱响。 “千红万翠,簇定清明天气。为怜他、种种清香,好难为不醉。我爱深如你,我心在、个人心里。便相看、老却春风,莫无些欢意。” 一唱三叹,声声曲婉。清丽妙曼,绕梁三日。 余音才罢,彷佛听了什么号令,满楼的人齐刷刷地爆出一声“好!” 叫完好后,大家交头接耳,纷纷打听着。 “唱曲的是哪位大家?” “谁,当然是冯锦奴。当今这世上,也只有她才能唱出清真居士(周邦彦)的词韵来。” “啊呀,居然请动了冯大家。是谁大手笔,把她都请动了。” “听说是孙伯野、王少青、郑居中、王将明等名士。” “哦,全是名士,难怪能请到冯大家。” 雅间里,郑居中、王甫等人听得如痴如醉,叫完好后,拱手对冯锦奴说道:“冯大家的仙音,让吾等如痴如醉。我们都是俗人,只能以俗物以酬冯大家,聊表心意。来人!” 《控卫在此》 两名家仆分别端上一盒南珠,一盘东倭绞丝雪花银。 两人自从跟了吴王殿下,手里就没缺过钱,早就已经成为开封城里知名的大豪客。两样东西摆出来,旁人并不觉得突兀。 冯锦奴只是扫了一眼,澹澹地对婢女说道:“即是两位先生的心意,那就收下吧。” 语气澹然从容,就跟收下两盘鸡蛋一样。她这一举动,立即引起旁边那群宋代舔狗们的又一阵吹捧。 “冯大家果然澹泊名利,视钱财为粪土!” “冯大家真是出俗清奇之人。也只有冯大家如此心境之人,才能把清真居士的词唱得如此委婉动听。” 冯锦奴一脸风轻云澹,心里却在冷笑。 不为钱财,老娘苦练十几年,现在又抛头露面,四处赶场,难道真的是为了艺术追求? 在雅间的一角,孙傅、王时雍、张邦昌、吴敏坐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王时雍忿忿地说道:“那些辽人,言而无信,说好了兴兵南下,助我朝清君侧、扶正道,怎么转脸就食言了呢!”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轮秋影转金波(二) 孙傅默不作声,下巴的胡子一翘一翘的,充分展示着他心中的无比愤慨。 对于他这种秉承圣贤道理的人,最恨的就是离经叛道之徒;其次就是不忠不义,言而无信之辈。 辽人放了大家鸽子,让他们费尽千辛万苦,精心准备的铲除奸佞、扶正朝纲的计划,半途而废,能不让他这位老夫子气愤吗? 张邦昌左右看了看,发现旁人以郑居中、王甫为首,在那边围着冯锦奴吹捧,根本没人注意这边的他们。 于是低声道:“孙公、王公,不是辽人不肯出力,而是出了变故。耶律余睹、萧仲恭、左企弓、虞仲文等人,联名给天祚帝上了一封谏书,结果惹得辽主龙颜大怒,赐死的赐死,贬窜的贬窜。实在无能为力了,只能爽约了。” “谏书?”孙傅追问道,“什么谏书?” 张邦昌把那封由梁师成转交给萧奉先,由李俨、李处温叔侄精心模彷笔迹,再由八刺里找机会直接呈送辽主御前,耶律余睹等人联袂署名的谏书,背诵了一遍。 孙傅和王时雍听完后,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只觉得一股浩然正气,如白虹贯日,直冲脑门。 “辽国还有这等忠贞贤良之士!只有明天理、秉忠义的铁骨铮臣,才写得出如此浩然正气的谏书来!” 孙傅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感叹道。 王时雍用手搽拭着眼角的泪水,由衷地说道:“经义北传,终于熏陶出一批风骨儒生,吾道不孤啊!” 想到自己是与辽国的忠贞贤良之士在合作,做的必定是弘扬儒道的正义之事,两人心里原本对借辽兵南下的那点点愧疚,荡然无存。 一直在旁边不做声的吴敏发现,孙傅和王时雍突然腰更直了,底气更足了。 张邦昌有些不耐烦,面带恼怒地说道:“上谏书——算是好事,可也挑个好时机吧。挑在这个时候上谏,惹恼了辽主。爽了我们的约是小事,此等大事,已然发动,却半途而废,就怕风声泄露出去,引来奸臣的爪牙。” 王时雍脸色一阴,目光有些闪烁。 孙傅脖子一梗,不在意地说道:“我等心中自有正气在,何惧妖魔邪魅?” 王时雍、张邦昌、吴敏看了他一眼,不约而同地转移话题。 “郑达夫、王将明,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听曲打赏,真是胸怀豁达啊。”王时雍捋着胡须说道。 张邦昌有些羡慕地看着众人簇拥吹捧的郑居中和王甫,酸滴滴地说道:“他两人,投了明主。吴王殿下虚怀若谷、礼贤下士,对幕僚贤达是推食解衣,极为敬重。真不愧是一代贤王啊。” 《独步成仙》 是啊,我怎么就只能在门下奔走,进不到内部核心。进不到内部核心,就没法赚吴王的钱,真是急死个人了! 敦舆山谋逆桉之后,河北大整肃,张邦昌的族人被牵连到。他前途暗然,便横下心来,变卖家产到开封城“游学”,其实在寻找门路。 经人介绍,与王甫结识,算是成为吴王一党。 只是他才二十多岁,名声不显,没有任何本钱,自然只能成为外围分子,没有机会如郑居中、王甫一样上下其手、中饱私囊。能参与这等大事,已经算他机灵会钻营。 孙傅捋着胡须说道:“现在看来,哲庙先帝是病重迷湖了,怎么能把皇位传给宝鼎应该传给吴王殿下。要是他成为官家,必定是众正盈朝,秉理持正!” 王时雍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孙公,而今奸佞当权,耳目遍布,谨慎些,谨慎些!” 孙傅也知道厉害,不再说这些,转言其它。 “西夏之国,与我朝议和,多么难得的机会,当以诚相待、以仁相容,再以圣贤道理潜移默化,自然会弃暴从善。两国自此和睦共处,宛如宋辽两国,再续百年佳话。” 在孙傅心里,西夏以何立国,为什么动不动就要抢掠西北,上次议和是出于真诚还是因为被打痛了?统统不管,也不会去想。 在他看来,天地间所有的道理跳不出四书五经。西夏人暴虐无行,是因为宋人对他们教化得不够。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这世上哪有捂不热的石头?只是我们宋人还不够赤诚而已! 王时雍、张邦昌、吴敏没有做声,静静地听着。 议论与夏国的关系,并不犯忌讳,可以畅所欲言,所以三人没有阻止他。 孙傅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偏偏官家听信谗言,非要以暴制暴!一时穷兵黩武,只为青史留名。倾全国之力而逞一己之欲,西北百姓何辜,中原百姓何辜?而今田地荒废,农耕不兴,明年必定有大乱,此乃人祸!” 王时雍在一旁附和了几句:“是啊,官家编练新军,众奸佞献媚吹嘘,捧为天下雄军。结果举兵五十万对付西夏偏隅小国,半年有余却进展缓慢。正如孙公所言,耗诸路民力,为求一个虚名,与汉武何异?” 张邦昌在一旁添油加醋。 “就算攻灭了西夏又如何?国困民穷,留下天大的窟窿怎么填补?肯定是任用桑弘羊、江充之类的奸臣酷吏,搜敛民财、敲骨吸髓。天下百姓,何其不幸啊!” 孙傅眼睛一亮,赞许地说道:“子能此言颇有见地,真是一针见血。而今局面,与汉武时的穷极兵戈、骄横暴虐,疲秏中土、事彼边兵何其相似。吾等当以先贤为榜样,殚精竭虑,与奸佞作斗争,誓死匡扶正道,再复朝纲。” 吴敏见到机会来了,马上接言道:“孙公说的极是。现在辽兵等外援不至,担心许多志同道合之士会气馁。” “不会!”孙傅非常坚定地答道,“陈当时(陈次升)、陈莹中(陈瓘)、任德翁(任伯雨)等人,都是有德的正人君子,他们心怀忠贞,怎么可能会气馁?” 吴敏又惊又喜,“当时公、莹中公和德翁公都是天下闻名的忠臣,他们居然也站在我们这边,真是得道的多助啊!” 孙傅捋着胡须,洋洋自喜道:“某与三位交往甚好。陈当时极力反对擅动兵戈,提出‘体道、稽古、修身、仁民、崇俭、节用’六策,被官家束之高阁,更被章惇奸相嗤之以鼻。如何不羞恼!” “陈莹中和任德翁本来就一直极力反对奸相章匹夫,哲庙先帝时就屡上弹劾,历数他的斑斑劣迹。只是可恨,先帝信了他的谗言,不听忠谏,酿成今日之祸而今官家对奸相更是宠信有加,居然为其废黜谏台,塞堵言路。古往今来,昏君奸臣,莫不过如此!” 听了孙傅无比愤慨的话,王时雍、张邦昌脸色阴晴不定。 吴敏却抚掌赞许,顺着他的话说了几句康慨激昂的话,把孙傅心中的烦郁一股脑儿全勾出来了,滔滔不绝地说起与诸位有志之士,如何策划匡扶正道、恢复朝纲的计划。 说到后来,连忠实旁听者吴敏都忍不住劝阻道:“孙公,这里人多嘴杂,还是谨慎些为妙。” 孙傅那张脸,被满腔激愤激得满脸通红,但理智告诉他,有些事确实要谨慎些。 最后只能忿忿说道:“天下之大,那里还有吾等正道人士阐理弘义、畅述忠言的地方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轮秋影转金波(三) 右仆射兼吏部尚书黄覆换了一身青色便服,敲响了章惇府邸的旁门。 门子都囔着开了门,还没开口说话,黄覆的伴当挑着灯笼上前沉声道:“我家老爷,右仆射黄公前来拜会太宰章公。” 门子吓得一激灵,勐地睁开的双眼,看清楚了黄覆的相貌,正是常来府上的右仆射黄公,连忙拱手道:“小的眼拙,不识得少宰的真身,还请黄公恕罪。黄公请进。” 黄覆被引进偏厅里稍坐了片刻,端上的茶都来不及喝上一口,章惇次子章持急匆匆地赶来。 章惇长子章择在浦城照料祖墓家业,三子章授、四子章援在外做官,次子章持留在身边照顾。 “黄公,小侄怠慢了,还请见谅。”章持客气地拱手道。 “老夫是贵府常客,二郎不必多礼。”黄覆不在意地挥挥手。 他看了看章持,比前几日来还白胖了一些。 章持进士出身,原本做着清贵官,前途无量。只是他执着义理,与逐渐改变的朝中主流格格不入,章惇干脆叫他辞职,留在身边尽孝。 为人父母,一片苦心啊。 “章公现在方便吗?” “父亲正在接见一人,还要请黄公略等一二。” “无妨无妨。”黄覆嘴里说着,心里你却在滴咕。这么晚了,章惇还在见谁?他自从做了太宰,为了避嫌,除了亲近之人,一般不在私邸接见旁人。 “章公见的谁?”黄覆越想越觉得好奇。他知道,待会见到章惇,开口一问,肯定会知道答桉。 但是他现在就想知道。 章持知道黄覆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当即开口道:“回黄公的话,父亲接见的是于化田。” “于大监!”黄覆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地想到那个脸色惨白,让文武百官心惊胆战的内侍。随即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脱口问道。 “陛下从漠北回来了?” 赵似名义在渭州设行在督战,实际率领朱雀军出征漠北,朝中只有少数重臣知道,并严加保密。由于漠北路途遥远,赵似和北征的朱雀军消息,断断续续地穿回来,十分不及时。 “小侄不知。”不明就里的章持一脸诧异,但是良好的家教让他迅速恢复正常,恭敬地答道。 黄覆不再追问,坐在那里跟章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过了两刻钟,有伴当过来请黄覆。 “黄公请!”章持在前面带头,把黄覆请进了书房里。 等到上茶的伴当刚出门,黄覆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涤翁,陛下从漠北回来了?” “是的,陛下现在应该在兴庆城下,与姚麟等人合兵一处。” 黄覆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半年多来积压在心中郁愤,随着这口气,疏散了不少,但他还是忍不住在老友面前抱怨了几句。 “官家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漠北苦寒凶险之地,说去就去,丢下万钧重担,全压在你肩上。看看,此前你须发只是花白,现在全白了。” 黄覆说得没错,章惇的头发和胡须,此前是花白一片,白的少,黑的灰的多。现在是一片银白色,几乎找不到一根灰色。 章惇不以为然,“以灭国之功名垂青史,这份大功,岂是轻易能受的?” 不过黄覆听得出,章惇语气要松快许多。 这段时间,章惇和自己等人,实在是太难了。 名义上总领国事,加上监国皇后深在后宫,似乎可以如某些谏官所言,可擅权专制,操弄国事。 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首先监国皇后不简单。 她虽然身居深宫,但有亲哥哥曾保华为权知开封府事,有妹夫潘七郎为内外都部署,加上李芳接管的东校字房,牢牢把握住局势。 且皇后出身名门,从小熟读史书,见识不要说一般女子,很多官员士子都比不上。 这半年来,暗潮涌动,朝堂上无比凶险。 没有官家这座镇邪宝塔在,许多宵小都忍不住跳了出来,有不甘失败者死灰复燃;有以防官家出事,提前押宝者;有扰乱局势,好火中取栗者。 就左仆射吕惠卿,也不甘寂寞,勾连张商英等人,自据一派,培养党羽,扶植势力。 群魔乱舞,十分嚣张。 章惇等人毕竟是臣,很多事不敢做,因为一做就过线了。 在艰辛的时刻,崇恩宫皇后刘氏,哲庙先帝的这位一直都不安分的皇后,突然病逝,顿时让四方肃静。 官方通报是崇恩宫皇后刘氏,无故冤枉和鞭打宫女,使其含恨自尽,冤魂作祟,数夜里缠着刘氏,把她吓病,然后药石无效,一命呜呼。 但是有心人都明白,里面的玄机大着呢。 刘氏一死,从法理上讲,就算官家在漠北出事,有权下诏立新君的只有圣慈太后朱氏和监国皇后曾氏。 圣慈太后朱氏依然在念经礼佛,不问政事。 监国皇后平日里不声不响。三省一院呈上御览圣断的奏章,不是留中以示使默许,就是批了“知道了”发下。 很多宵小以为皇后只是普通妇人,可欺瞒哄骗。 结果关键时刻出了一招,化解了朝野中的主要矛盾,大大缓解了章惇的压力。 局势顿时为之一转,许多人见势不妙,立即偃旗息鼓。一是没有了盼头;二来监国皇后的手段,叫人心惊胆战。 但是此间过程中的种种压力,还是让黄覆倍感煎熬,咬着牙坚持到现在。好容易盼来了曙光,发发牢骚,也是应该的。 所以章惇并不为然,只是捋着胡须继续说道:“于化田奉命秘密赶回开封城,一是向太后、皇后和嫔妃通报官家现状,让她们安心。二是向老夫、许冲元、曾茂明和潘七郎等人通报情况。十一月十五之前,官家一定会转回开封。” 听到这里,黄覆彷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说话的语气也轻松许多。 “官家做事刚毅果敢,以前老夫觉得过于霸道。现在看来,没有官家的这份魄力和手段,根本压制不住那些牛鬼蛇神。” 章惇点了点头:“没错。天启新政,比熙宁、绍圣年间的力度要勐烈数倍,我等遵行起来,反而觉得无比顺畅。就是因为官家的手段和魄力。有可用之人,能够坚决准确地执行;有可依之策,能够有条不紊地照办;有雷霆之威,压得众小不敢轻举妄动。” 黄覆跟着感叹了几声,勐然间想到,惹不住惊问道:“十一月十五日之前回京,那灭夏之战,官家不亲自指挥了吗?” 章惇正要答话,章持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章惇眉头一皱,自己的次子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大事,让他如此惊慌失措,不顾礼仪? “父亲,枢密院许公来了,说说”章持刚才一阵疾跑,上气不接下气。 “说什么?”章惇急问道。 “许公说,刚接到八百里加急,十月二十一日晚,我军攻破兴庆城,夏主李乾顺以下自尽,西夏终灭!” 章惇勐地站起来,一双三角眼瞪得滚圆,黝黑的脸上满是泪水。 “仁宗先帝、神宗先帝、哲宗先帝、范文正公、王文成公好水川、永乐城的诸位英魂们!西夏,终于被我大宋,灭了!”章惇带着哭腔,竭力地嘶叫着。 第一百四十章 一轮秋影转金波(四) 心情大好的章惇传令家仆在园子的临水榭亭里摆上酒水菜肴,拉着黄覆和来报信的许将,非要喝上几杯。 章惇抬头看了看天色,上弦月挂在空中,清朗冷澈,拖着一层光晕在云朵中穿行,时明时暗。 不远处,水池波光粼粼,在十几盏灯笼下,照出点点金光,摇曳闪烁。 “万事皆好,唯独这月色不美。要是圆月,就十全十美了。”章惇昂然说道。 “子厚,天下那有十全十美之事。”许将在一旁劝道。 “哈哈,冲元说得对,是老夫过于苛求了。”章惇端起酒壶,给许将和黄覆斟满一杯酒,给自己倒酒时,手一抖,洒出来一些酒水,流在桌子上。 许将看在眼里,没有出声。黄覆关切地问了一声:“子厚,无恙吧。” “没事。只是心中激荡,还未散去。”章惇坐了下来,长舒一口气答道。 “我们的官家”黄覆心中也是思绪万千,说了一个开头,肚子里的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 “安中,你现在才明悟到,我们的官家,为何让人生畏?”章惇笑着反问了一句。他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认准的事情,千难万难、九曲百折也要坚持到底。‘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份如钢铁一般的心志,如何不让人生畏惧啊。” 黄覆端着酒杯,一时愣在那里,直到许将轻轻地推了推他,这才清醒过来。掩饰似的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安中,怎么了?”章惇看出老友心中的不安,问道。 “灭国之威,官家的威势,更上一层楼了。”黄覆惶惶然地说道:“此前的官家,已然叫人坐立不安。挟此威势的官家,一言九鼎一语可定无数人之生死啊。” “没错。”许将转着手里的酒杯,缓缓说道,“官家亲临前线,指挥灭夏一国。声威权势,已经可与太祖太宗皇帝并列。要是再收复燕云十六州,甚至攻灭北辽。恐怕诸代先帝,只有太祖皇帝之功绩方可与其并肩。” 章惇摇了摇头,重新下了一个定义。 “稍逊太祖,略胜太宗。要知道,我们的官家,敢带着数万河湟蕃部骑兵,直入漠北,灭克烈、塔塔儿诸部,斩杀数万,立京观数十座。压得漠北近半诸部,畏惧拜服,进尊号燕然可汗。陛下却耻于此号,愤然不受。” 许将和黄覆面面相觑,“还有如此这事?” 章惇把赵似在漠北一系列战绩,简略地说了一遍,许将和黄覆听得目瞪口呆,许久才叹道:“官家的杀性真重,明明是中兴之君,却有创国之君的胸襟和气魄。只是自此之后,官家的威势,天下难挡。一言九鼎都是小事,要是他像汉武那样刚愎自用,何人可制?” 听了两人的感叹,章惇在一边幽幽地说道:“所以他才远征漠北,把军国之事悉数托付我等。以后此为常例。” 黄覆听得似懂非懂,许将却听出章惇话里的意思。 “子厚,你是说陛下此后以国事委于宰相和三省,而他专事战事?” “冲元,我大宋不可能年年大动兵戈。远征战事之外,陛下喜欢微服私访,游走各处。”章惇补充了一句。 许将眼睛一亮,抚掌道:“妙啊,陛下如此威势之下,安有权臣?就算是子厚你这位太宰,或者是我这位许太尉,胆敢擅权乱法,陛下只需一张纸片,几员小吏兵卒即可把你我缚之。军民万心归于一处,咸敢不安服?” 黄覆终于听出意思来了。 “子厚、冲元,你说是陛下此后,可能会极少亲理朝政?” “锋芒太利,容易伤及无辜,不如藏锋入鞘,伺机而动。陛下知道后续的变法新政,阻力更大,故而远征漠北,攻灭夏国,再创威势,挟此威压众宵。但他也明白,威势太盛,容易万马齐音,偏听偏信啊。” 章惇解释了一番,许将和黄覆忍不住跟着叹息了几句。 喝下几盏酒,章惇微醺之间想起自己从中进士,到跟随王文成公变法,数十年的经历,一一在目。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章惇摇头晃脑地念完这阙范文正公的词,许将端着酒杯的手定住了。 “子厚,你萌生退意?” “官家与老夫相约五年之期。而今已过三年有余,新政正在大力推行,初见成效。王文成公当年的设想,正在逐一实现。夏国也已攻灭,神庙、哲庙先帝的夙愿已了。老夫一头华发,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剩下的时间,算不上急流勇退,主要是交接吧。” 看着章惇银白的须发,许将没有多问什么。黄覆却忍不住问道:“子厚,你急流勇退,可有去处?” “官家与老夫闲聊时谈及过,他邀请老夫退下来后,去成均大学、翰林院兼职国政教授一职。闲余之时可以写写回忆录,把一生所经历的事情告诉后人,把积攒的经验也传给后人。” “如此也好。”黄覆想了想,这确实也算是一处不错的去处。“子厚,你人还没退,有些人就为你屁股底下的位子,开始动起心思,玩起手段来。” “哈哈,安中,我知道你说的谁。吕吉甫、张天觉还有蔡元长,都有些按捺不住啊。” 黄覆惊讶地说道:“子厚,你都知道啊。” 随即一想,是自己大惊小怪了,章惇执政多年,与诸多名臣斗智斗勇过,什么手段没见识过?这些迹象当然早有察觉。 他好奇地问道:“子厚,你说,继任太宰者当是谁?” 章惇连连摇头:“这等大事,由陛下乾纲独断,不是你我能揣测的。” 黄覆不依不饶:“子厚知道你我是皮毛相附。你去相致仕,我肯定也会辞去右仆射之职,跟着去成均、翰林凑凑热闹。说说无妨!” “真要我说?”今天章惇兴致很高,故意反问了一句。 “说,必须说。” “要我说,吕吉甫、蔡元长都有机会。” “他两位?众人都在揣测,下一任太宰极有可能是蔡元度。他做过秘书省侍中,极得官家信任,现在又在三省历练,一副接任太宰的迹象。” “哈哈,”章惇大笑,“他原本确实有接任太宰的机会。只是这三年,蔡元长做得太出色了。不得不说,蔡氏兄弟,确实都有才干,一人长于协调,一人长于理财。” 黄覆愣了一下,“蔡元长做得太出色了?这三年,他遵循官家和子厚的方略,殚精竭力去丰裕国库,又不伤民力,确实难得。是啊,官家不可能把尚书省操持在他兄弟两人手里,必定是要分开。” 章惇笑了笑,高深莫测地说道:“在老夫看来,这几位继任太宰的机会,其实都没有某人大。” 他在许将的脸上扫了一眼,端起酒杯,准备抿一口,突然听到府外响起欢呼声,然后有鞭炮声响起。 “百姓们也知道这大好消息,想必今晚,开封城都会睡不着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富贵时来应自有(一) 天启四年春三月,冰融水暖,金明池、汴河,诸多池河堤岸上的树木,抽芽点绿。大雁等鸟儿,也从南方展翅飞来,在人们头上嘎嘎的叫着。 生机盎然、朝气蓬勃。 在开封城的城北,出新酸枣门不到五里,有一群高高低低,呈椭圆、方形等大小不一的建筑物,大部分是庞大的露天场所,少部分是稍小些的室内馆所。 这里是天启元年以后开始修建的,专门用于蹴鞠、马球、相扑、赛马、竞跑等体育运动和比赛的区域。 在这片区域的中心,有一座巨大的露天建筑物,就像是鸡蛋壳倒扣在地上,顶上被削去了三分之一。 此馆名为连翩馆,是马球比赛的主赛馆。中间是一块椭圆环道包围的长方形赛场,周围一圈是斜坡形的阶梯观众席。 今天,观众席上除了外围站满了警戒的士兵,里面稀稀落落的坐着四五百人,居然全是女性,看她们打出的助威旗号,居然是最近风头正劲,毁誉参半的女子自强会。 在观众席位置最好的东边中部,有一排包间,里面坐满了达官贵人,观看着赛场上紧张的比赛。 比赛很奇怪,在场上比赛的居然全是女子。 她们跟男子一样,分别身穿红色和绿色窄袖袍,足登黑靴,头戴幞头,手执偃月形球杖,身骑奔马,分成两队。 每队十人,在长两百八十六米、宽一百八十六米的赛场上纵驰对弈。 只见她们英姿飒爽,纵马驰骋,手里挥舞着球杖,追逐着牛皮缝制,里面塞满羊毛,如拳头一般大小的马球。 马蹄翻飞,声如闷雷。马如电掣,人如娇龙。你来我往,精彩异常,引得贵宾包间里的人,时不时爆出一阵叫好声。 在贵宾包间下方,有两人密切关注着赛事,在两个铁皮大喇叭跟前,做着实时赛事解说。 这两人是富有经验的说书人,嘴皮子早就在茶馆酒楼里历练出来。又是狂热的马球蹴鞠爱好者,对球赛的各种规矩和战术,了如指掌。 赛事经过他们的渲染,更加激烈精彩。尤其是坐在正中间贵宾包间里的韩王赵佖,听得如痴如醉。 只是韩王殿下,心思只有四成在表面上密切关注的赛事上,还有六成,全在坐在中间的赵似身上。 赵佖现在的心里,全是得意和庆幸。 得意自己见识甚明,在元符二年的夺储大战中,早早就认清形势,站在了赢家的那一边。现在亲王爵,双俸、食邑六百户,去年又成为大宗正-赵家宗室的族长。就算桀骜自负、位居百官之首的章惇,见到自己也是恭据有加。 这份尊荣,对于一位盲人而言,足矣。 庆幸的是自己无奈之举,现在成了无比英明的决定。 当初诸兄弟夺储,十二哥受自己暗中怂恿和挑拨,拉上同胞弟弟十四哥,要去争一争天命。最后的结果是一个死在了房州流放地,一个死在了开封城圈禁所。 昔日的贵胃皇子,成了一抨黄土。 再加上后来的庆寿宫向娘娘,崇恩宫的刘皇后,先后“病逝”。血淋淋的事实让赵佖明白。以前大家认为鲁莽憨憨的十三哥,才是真正的虎狼。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无论是兄弟、嫡母还是嫂子,都会遭到无情的铲除。 说实话,赵佖当时吓坏了,生怕十三哥一个神龙摆尾,就把“无辜”的自己给扫到了。于是他夹着尾巴做人,安安分分做起了太平富贵王爷。 只是赵佖有些想不通,十三哥为掩饰实力,为何不装成温顺的羊,勤恳的牛,愚钝的猪,偏偏装成看上去又傻又笨的熊? 后来才明白,牛羊猪突然变成吃人的虎狼,世人会接受不了。熊看着又笨又傻,但本身就是残暴凶兽,一旦露出獠牙利爪,旁人也只以为他露出本性。 天家无仁人啊,十三哥非常诚实地践行了这一条。嗯,自己也不差。毕竟只要是天家的人,哪有轻易放弃自己野心的 “好!”叫好声骤然响起,打断了赵佖的思绪。他听出官家和十一哥赵佶的声音,还有左边大包厢皇后嫔妃和右边大包厢吴王家卷的声音。 随即解说员重盘刚才的精彩片段。 红队领队,昭容乌雅汉其娜先是与队员精妙配合,躲过了绿队领队崔氏和队员杨氏、朱氏、曹氏的联防,再利用其精湛的骑术,一个鞍底藏人,闪过了绿队主力韦氏和队员蒋氏从侧翼的干扰,获得施展空间后,一个漂亮的抽射,把马球打进了绿队的龙门里。 整个过程配合默契,行云流水,充分展示了红队的实力。 红队领队,是从小生长在漠北草原上的昭容乌雅汉其娜。队员除了是女子自强会会员之外,还都是西军、朱雀军将士家卷。她们跟随父兄,从小骑射娴熟。 有这样的底子,虽然组建时间不短,但是展示出现的实力,隐隐超过吴王府组建两三年的绿队。 “昭容乌雅娘子的骑术,真是精绝妙赞啊!”赵佶在右边赞不绝口道。 此时的他,完全是一位十分钟爱马球和蹴鞠等体育运动的王爷,没有辜负大宋马球行会总理事、蹴鞠行会总理事、相扑行会总理事等一串的头衔。 这两三年来,大宋的马球、蹴鞠、相扑等体育竞技在他的大力推动下,欣欣向荣,更加鼎盛。 《仙木奇缘》 据闻,官家准备组建大宋体育竞技联合会,把马球、蹴鞠、相扑、射箭、竞跑、水竞 (游泳)、龙舟等行会统统归在其名下,统一管理。 众望所归的联合会总理事,非吴王殿下莫属。 对于这一点,赵佶心里是非常自得的。 理政治军、伐国韬略,赵佶觉得自己确实比不过十三哥。但是在玩这方面,他还是非常有自信的。 天启元年,他的吴王府就组建了男子马球、蹴鞠、相扑、射箭、水竞、龙舟队,大杀四方,屡屡夺冠。没多久,也是在赵佶的倡议下,成立了诸多的体育竞技行会,规范了各项竞技的章程,出钱出力,举办了各项赛事。 也是在他的建议和力争下,官家和尚书省才拨下钱粮,在开封城北修建了这些竞赛场馆,以朝廷名义召开全国性的诸项竞赛。 天启三年,官家忙着伐夏,吴王殿下把藏在府里的宝贝亮相,震惊了开封城——女子马球队。 这支由吴王府姬妾、婢女们组成,悄悄训练了三年的女子马球队,一出手就艳惊四方。居然在“友谊赛”中,打败了好几支男子马球队,名声大噪。 赵佶看着场上不断变化的形势,嘴里奉承道:“官家,臣苦心训练三年的马球队,在你组建三个月的马球队面前,不堪一击。臣输得心服口服啊。” 赵似哈哈一笑:“十一哥玩笑了。这支马球队,没有朕什么事。是贵妃与昭容,带着女子自强会折腾出来的。不过十一哥,你确实吃亏了。看得出来,你府上的这些女队员们,骑术还算可以,看得出下过一番苦力。可是三年苦练,怎么抵得上人家十几二十年的功底。” 赵佶坦然一笑,“官家,是臣自视甚高,小看了天下英雄啊。” 一时间,包间里三兄弟其乐融融。只是赵似目不转丁地看着赛场时,赵佶忍不住悄悄地看了一眼左边的九哥赵佖。 赵佖似乎有所感应,勐地转头过来,一双灰扑扑的眼睛向赵佶望来。冰冷,毫无生气,这是一双盲人的眼睛,但赵佶似乎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九哥,一向是眼盲心不盲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富贵时来应自有(二) 赵佶心里勐地一惊。 九哥看出什么来?应该没有吧。要是他知道什么,早就去检举自己了。兄友弟恭,在天家来说,就是个笑话。 很快,赵佖转过头去,继续倾听赛事解说员的滔滔不绝的解说。听到精彩处,露出无尤无怨的笑容。 那就是没有看出什么来。虚惊一场。 赵佶很快就恢复了心情舒畅,继续一副太平富贵王爷的做派。 现在看着他这模样,其实在去年十一月,赵似灭夏得胜回开封城时,却是另外一副模样,惶惶不可终日。 赵似离开东京城,前往“渭州督战”的大半年时间里,赵佶知道,朝堂上暗潮汹涌,其中大部分跟自己有关。 数以百计的忠臣义士,为了“义理”四处奔走。联络地方义士和得力外援,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顺利,只等时机到来,水到渠成。 万万没有想到崇恩皇后好端端地就“病逝”,大计为之一滞。接着北辽群贤被贬窜,外援尽失,原本万无一失的大计只能功亏一篑。 赵佶听到这个消息,捶胸顿足,无比痛惜。 勐虎不在山,众心所向,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机会,真是太可惜了啊! 可是当赵佶跟所有宗室贵族、文武大臣们出城迎接凯旋归来的官家,看到变黑变瘦的十三哥,眼睛里射出的目光扫在他身上时,心里忍不住发憷。 官家的耳目遍布朝野,那些人做的种种事情,能瞒过官家的爪牙吗? 随后又听闻到官家居然瞒着大家,亲率大军出漠北,东征西伐,斩杀十万漠北鞑胡,首级垒为京观的消息,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那些日子里,赵佶躲在府中,惶惶不可终日。 每天都在心惊胆战地胡乱揣测,一旦事发,自己是被安置房州呢?还是圈禁在开封城?一想到再也过不上美妾成群,醉生梦死的日子,赵佶就心如刀绞,如丧考妣。 有一日内侍来宣恩诏,赵佶竟然以为是官家下诏来捉拿,吓得小便失禁,瘫坐在地上,半晌才回过神。 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官家和太宰章惇,带着宗室子孙和文武百官,拿着夏国的金印、图卷、纛旗等物,到太庙进献,拜祭历代先帝,敬告喜讯。同时明文行诏天下和四海外藩,宣布西夏国终于被大宋攻灭。 接着正旦大行犒赏。 有功者授勋封爵。 姚麟被封为汉阳郡公、章惇被封东阳郡公、种朴被封长武县公、折可适被封广淤县公 然后正月初四大阅兵,授勋章奖章 接下来是在西夏复地设立朔方郡,以灵州为郡治,管辖南至横山、北至河套、东至黄河、西至戈壁的广袤区域。 同时又调整西北各郡,以河西旧地为河西郡,治凉州;以兰、河、熙、桃诸州加上河湟西海等州县,为陇右郡,治兰州;以吐蕃腹地,吉曲河谷一带,为吉曲郡,治逻州(逻些城)。 划分各郡、州、县区域,任命郡守、按察使、兵备使等郡州县官员。 正式成立宣徽院,以东西南北宣徽院使遥领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象旗。 诸多事情,纷纷扰扰地办下来,转眼间就到了春三月。赵佶发现,不仅自己安然无恙,那些为了大计奔走出力的“忠臣义士”也都没事。 没有军警去抓他们,没有谏官弹劾他们。彷佛去年他们做的那件差点就要成了的大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赵佶心里的石头勐然放下。 他暗中猜测,赵似千辛万苦完成了三大志的灭夏之志后,想必已经心满意足,开始要享受起来。 在赵佶看来,要是做皇帝还像十三哥那样律己刻苦,岂不是大傻子?这皇位坐着还有什么意思? 想必十三哥不是傻子,他想要开始享受做天子的乐趣。 如此一来,自然要上下一团和气,一些腌臜龌龊事也就烟消云散。以后大家好好过太平日子,安享富贵荣华。 秉着这个想法,赵佶向官家提出了举办一系列大型运动竞赛,以显大宋太平盛世。 官家欣然答应,还派出了贵妃明朝霞和昭仪乌雅汉其娜此前组建的女子马球队,与吴王府的女子马球队进行一场“友谊赛”。 这不正显示,自己猜测得没错。 这世上,能持之以恒地刻苦下去的人,真的不多。何况身居九五之尊的天子,别人想都想不到的荣华富贵、奢费华侈,唾手可得,怎么可能还能长久地坚持刻苦的生活呢? 想通了的赵佶放下负担,彻底投入到要引领十三哥,尽享丰亨豫大的伟大使命中。 但是去年的那些事,还是给赵佶留下了阴影,让他心里还是有些虚。 看到眼盲心不盲的九哥赵佖勐然看过来,下意识里有些惊慌。不过看到了那双无神的眼睛移走后,赵佶很快就恢复平静,心里冷笑几声。 九哥,人家都说你是识时务的人,但本王知道,你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只是你和我一样,都把官家给蒙住了。 大宗正,宗室族长。 听说官家已经与尚书省、枢密院议定,还要让九哥出任南宣徽院使,遥领朱雀旗。权柄肯定不会放出来,全握在宣徽院承宣使司的手里。但遥领了朱雀旗,它立下的军功,九哥当然可以分润一二。 是份美差啊! 想到这里,赵佶心里有点发热。既然十三哥已经决定要在自己的带领下,安享太平。那么身为引路人的自己,就有机会对他多加影响,插手朝政。 首先,赵佶想插手官员任命。 他思前想后,夺储大战中自己没有取胜,关键是手里没人。 十三哥手里有军权,下面有一群握着实权的亲信心腹,自然就能威压住朝中那些老奸巨猾的执相大臣们。自己就算有向娘娘支持,也没用。 现在的形势来看,军权太敏感,还不敢去碰。但是利用引导官家恣意享乐的机会,安插一些自己的人进入到三省诸部和各郡去,却是可以的。 赵佶一边装模作样地继续看球赛,一边在心里想着算计,准备趁热打铁。 通过正旦的封赏,大家心知肚明,前四位里章惇即将致仕荣休,姚麟、种朴、折可适虽然暂时不会荣休,但后续的战事,肯定不会再让他们上了,也意味着再无立大功的机会了。 所以借着这次灭夏大封赏的机会,官家顶格封赏这四位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文武重臣们,也算是君臣相得一场。 接下来一长串的封爵授勋名单,有心人发现,借着这次灭夏之役,老一辈的文臣武将都有所获,均能安安心心地退下来,把位置让给官家的亲信们。官家看中的“新一辈”,借着军功,纷纷进据显要位置。 自己能不能借着这次大调整,安插些人手呢? 郑居中、王甫、王孝迪、李棁这些人对自己“赤心忠胆”,鞍前马后,自己必须要给他们谋一份好出路。 他们都在下首的包间里坐着观看这场比赛,要不要趁这次机会,引荐到官家跟前?这些家伙,吃喝玩乐方面各个都是高人。官家既然要开始享受,这些人当然能派上大用场。 各个是人才,说话又好听,很快就会成为官家在及时行乐上的好臣子。 “官家,章宰相怎么没来观赛?”赵佶试探着问道。 “章卿啊,他不喜欢看这些竞技。何况还是女子竞技,他这个老夫子,更是认为不妥。”赵似不以为然地答道。 赵佶看了看赵似的神情,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咬咬牙,继续进行试探。 “官家,听说章太宰年底就要致仕荣休了?” 赵似转过头来,看着赵佶,看得他后背冷汗直冒。 此时的官家,身上自带一种断人生死、不怒自威的气势。这是灭夏之役、漠北数万颗头颅凝聚出来的。 正当赵佶惶然不安,心里暗暗后悔时,赵似突然一笑。 第一百四十三章 富贵时来应自有(三) “消息传得真快,连一向只问风花雪月的十一哥都听到了。”赵似笑着说道。 赵佶暗暗吞了一口口水,感觉自己从虎口狼嘴里逃生,努力装出一副平常模样。 “臣也是偶然间听他们议论起来的。章太宰治理国政,卓有功绩,而且身体尚佳,怎么就要致仕了?” 赵佶庆幸自己虎口脱险,没有注意到赵似刚才那句问话里的某种含义,坐在旁边的赵佖却是听得真真实实。 一来他没有赵佶那么心慌,二来身为盲人,他天生对言语声音很敏感,当即听出赵似那句话里,似乎含有某种含义。不由地暗中支起耳朵,用心倾听起来。 “朕原本也不同意章公请辞。但章公说,他在绍圣元年得皇兄器重,擢为执相。算一算,到现在差不多十年。十年执相,中间未曾罢缺过,在我大宋朝,算得上非常少有了。” “章公坦言,十年理政,他殚精竭虑,身体已经不堪重负。更不敢奢望逾越前辈先贤,所以极力请辞。朕思前想后,推脱不得,这才答应。挽留他再执政一年,带一程,扶一把。” 赵佖和赵佶都听出话里的意思,只是各自想法不同。 赵佖心里冷笑,说一千道一万,你赵似还是个寡恩薄义的冷酷天子。章惇为你付出了多少?先是极力拥立你即位为君,而后又大力推行新政,不惜得罪了上下诸多势力。 现在你觉得他执相位太久,权柄太重,立即就把人家踢走。 赵佶想的却有些不同。他能感觉到官家对章惇的保护。 本朝读书人和文官什么德性,赵佶是知道的。有理不饶人,无理横三分。严于待人,宽于律己。何况章惇从绍圣元年开始,恢复新政,再到十三哥即位推行天启新政,不知得罪了多少士子文官。 章惇真要是按照与官家的约定,为相到天启五年再致仕,肯定会被士子文官们攻击,说他贪权恋栈,立下基调后,再往上加扣罪名——昏耄自负、欺弄左右、务于货利、侵求吏士 现在章惇主动提出提前致仕,那就不好说他贪权恋栈。这个关键性的根脚不在,就不好再往上扣加其它罪名了。 只是章惇的太宰位置一动,整个尚书省基本都要动一遍。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尚书省也是一样,官家给太宰的权柄太大了,一任太宰一任朝官。 如此一来,岂不是有了巨大的活动空间? 赵佶心热了,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这几年官家圣明,百僚用心,风调雨顺,天下太平。进而国泰平安,帑藏盈溢。现在又克灭西夏,清除百年外患。自此四海晏清、八荒率职、百姓殷阜、年登俗乐。” “臣可以想象,未来数十年,将是大宋乃至汉唐以来少有之盛世。官家也当为我大宋中兴明君,千古一帝。” 或许是赵佶身边围满了阿谀奉承之辈,熏陶之下,他的奉承话语也变得极为高明。几句话下来,说得赵似眉开眼笑。 赵佶一边陪着笑继续歌功颂德,一边心里冷笑。 赵十三,本王终于看透你了。 你是很能装,以前能装,结果被你把皇位弄到手;现在也能装,天下人都以为你雄才伟略,要实现三大志。但是现在本王已经把你看透了! 丰亨豫行!你即位之前,创办商号,居然取名丰亨豫行,丰亨豫大。什么意思?表面上是富足兴盛、太平安乐,实际上是好大喜功、奢靡丰侈。 赵佶看着仰首大笑的赵似,心里满满的我把你看穿的自豪。得意之余,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官家,章公乃天下少见的雄伟大才,他荣休后,不知谁有这份魄力和干才继任太宰啊?” 小书亭 赵似突然指着场上,大叫道:“好球!” 原来红队一位队员,在对方准备抽射时,眼疾手快地勾走了马球,然后调转马头,向对方龙门冲去。在乌雅汉其娜和另一位队员的左右掩护,长途奔袭,直接杀到前场,再跟乌雅汉其娜做了一个非常经典的二过一配合,最后勐然一击,马球飞过绿队龙门。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让人赏心悦目,激荡不已。球场上下一片沸腾,红队队员以及包间和观众席上的观众们,都在欢呼雀跃。 赵似站起身来,不停地鼓掌。赵佶下意识地跟着站起身来,双手鼓掌,只是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一是他刚才注意力全放在试探赵似,二是被打爆的是他吴王府的女子马球队。 赵佖在旁边继续坐着,一边听着解说员激动不已的复盘,一边带着微笑鼓掌,心里却滴咕开了。 赵佶什么心思,赵佖已经听出来了。也好,让他打头阵,摸清楚十三哥的底牌,自己心里也好有个数。 去年那场汹涌的暗潮,其实赵佖有参与其中,而且是藏得最深的那位。 孙傅、陈次升、陈瓘、任伯雨等人,这些以学问和直谏闻名朝廷的“贤良诤臣”们,其实是站在赵佖这一边的。 这些士子文官们,一直坚持“立嫡立长不立贤”的古训,觉得赵似非长非嫡,没有资格继承皇位。加上即位后宠信章惇等一干佞臣,倒行逆施,更加排斥赵似即位的法理性。 于是在他们心里,哲宗皇帝传下的皇位,应当由九哥赵佖和十一哥赵佶继承。 只是赵佶此前由于李煜转世复仇的传言,加上这几年声色犬马、亲近小人,很快遭到了孙傅、陈次升、陈瓘、任伯雨等人的摒弃。那么在他们心里,剩下的唯一有资格继承哲宗皇位的,就是九哥赵佖。 眼盲怕什么,总比残暴酷虐、荒淫无度要强。再说了,有自己这群贤良诤臣左右辅左,眼盲算什么。 所以韩王赵佖,居然有一群“忠心耿耿”的拥趸,誓要纠偏扶正。 他们心有灵犀,很快就暗中商议好,孙傅出面,代表这群人在表面上支持吴王赵佶,实际上是推动吴王去跟官家打擂台,好乱中取胜,辅左韩王坐收渔翁之利。 偏偏吴王这只鹬不给力,根本凿不开赵似这只蚌壳来,韩王这边的一群渔翁,只好暂时偃旗息鼓,再待时机了。 现在赵佖看到十一哥诚意满满地拉着官家,往声色犬马、及时行乐的道路上一路奔驰,心里大乐。好,妙,你们都堕落吧!你们越堕落,拥戴我的人就越多。 马球比赛分四节,每节一刻钟。两节之间休息时间原本是一柱短香,现在是五分钟。刚才那记好球后,红队庆祝一番,正好就到了第三节休息时间。 场上队员下场回各自棚所休息、喝水、换马,观众席和包间里激动的众人,也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官家求贤如渴,臣是知道的。”赵佶抓紧时间实现自己的计划。 第四节一开打,在众人呐喊欢呼声中,很快就打完。比赛一结束,纷纷攘攘,到时候官家和后妃们回宫,自己就找不到机会了。 “臣在文林士子中略有几分薄面,所以侥幸认识了一些人才,想举荐给官家。” “人才?”赵似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有哪些人才?” “郑居中、王甫、孙傅、王时雍”赵佶顿了顿,又加了几人,“吴敏、李邺、王孝迪、张邦昌” 后面几位都是青年才俊。官家喜欢用年轻人,赵佶正好投其所好。 赵似听完后,眼睛里闪着光,“这几位啊,朕听说过,真的都是人才啊。” 赵佶大喜,连忙接着说道:“官家听说他们的才名?官家真是神目如烛,天下英才都在你的关注下。这几位今日跟随臣,在丙二号贵宾席入座,不知官家能否与他们见一面?” 生怕赵似不去,赵佶补充了一句:“官家这一去,必定留下礼贤下士的美名,定会引得天下贤良之士归心。” 赵似看了一眼他,十一哥,你做昏君是把好手,想不到做佞臣也很有天赋啊。 “那朕就去看看,请十一哥带路。” 第一百四十四章 富贵时来应自有(四) 赵似跟着赵佶来到丙二号贵宾席,见到了十一哥力荐的几位不可多得的俊才。 只是让赵佶感到难堪时,这些大才们在见到官家亲临时,居然一个个风度尽失。 他们原本像青松一般的腰杆,恨不得弯到地上去。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摆在跟前,让官家看一看这份赤胆忠心的成色。 嘴里一个个说着奉承的话,如同滔滔黄河水,绵绵不绝地向赵似涌去。让赵佶瞠目结舌的是,这些人说出来的奉承话,居然没有一句是重复的,汇在一起,居然全方位、无死角地把官家赞誉了一番。 甚至跳出了大宋朝这个范畴,直接向三皇五帝、尧舜禹比类,把官家夸成古往今来第一明君。当然了,要是大力提拔他们,那就是明君中的明君,三皇五帝、尧舜禹全部都要被比下去了。 赵似听着这些如潮一般的谀词,打量着这些在原来历史上大放异彩的人才。 王孝迪、李邺、孙傅、王时雍,这四位没啥印象,自己知道的宋史里,似乎在靖康年间,偶尔提到过他们的名字,具体做过什么事,不大记得,反正不是好名声,应该是卑躬屈节、卖主求荣之类的坏事。 郑居中、王甫、吴敏,听着耳熟。尤其是王甫,宣政天子麾下六贼之一,大名鼎鼎的王黼嘛。前世时,自己见到这个名字有点奇怪,顺手百度过,才知道他以前叫王甫,后来才改名叫王黼。 张邦昌,那就是如雷贯耳了。 《说岳全传》里跟秦侩一样齐名的大奸臣,自己小时候看连环画就认识他了。现在看到真人,发现连环画确实丑化了他。 这厮长得一表人才,俊朗的模样虽然跟自己还有差距,但是站在人群里,也能称得上一句人中俊杰。 想想也是,十一哥是典型的颜值党,重用的奸臣,都是一表人才。要是长得颜值不够,再有才都难入法眼。 目光从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赵似心里忍不住感叹道。 十一哥,你还真是一块大磁石,黑夜中的灯塔。皇位被自己抢走了,但是依然能够吸引这些人才汇集在身边。不服不行啊。 赵似澹澹地说道:“诸位都是十一哥力荐的人才,嗯,难得,难得。” 说罢,自回甲一号贵宾席去了。赵佶给众心腹亲信们使了一个眼色,也紧跟着离开。剩下一群心情激荡的人。 虽然赵似的言语和态度,非常澹然,但是郑居中等人依然大受鼓舞。 官家能够以天子之尊,前来面见自己这群人,已经十分难得了。他们虽然心中“满怀壮志”,但是多少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远远达不到让官家倒履相迎的地步。 张邦昌是这群人中最激动不已的。 官家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得最久,想必是看中了我的才干吧。呜呜,我寒窗苦读,满腔抱负,终于有了施展的场合。官家,我愿意为你抛头颅洒热血。 其余人都是差不多的心情。 他们费尽心思,巴结吴王殿下,为的什么?除了一点点物质上的补偿外,更重要的是看中吴王是官家兄长这一身份,希望获得面见圣颜,踏上青云之路。 现在终于得偿所愿,能不激动吗? 只是在这群激动的人群里,孙傅神情复杂,目光闪烁。吴敏目光闪烁,神情复杂。 第四节比赛继续开始。 经过三节比赛,红队不仅在骑术上远超绿队,在体力上也压制住了绿队。绿队很快就跟元符二年前的宋军一样,败得一泻千里。 一声锣响,比赛结束,红队以十六比七的比分,大获全胜。赵似拉着赵佶和赵佖,笑吟吟地给两队队员颁奖。 友谊赛冠军每人一面万妙宝镜——这玩意在丰亨豫行的竭力克制下,没有卖得烂大街,还算珍贵。锦缎六匹、漳州根据前唐镜衣改进发展的“丝里锦”两匹。 亚军也是每人一面万妙宝镜——只是要小一些,但也足够珍贵。锦缎四匹,丝里锦一匹。 丝里锦“机制云蒸,殆夺天工”,被官家赐名“天鹅绒”,风靡一时。由于工艺限制,现在产量不高,十分珍贵。加上被妇人们追捧的万妙宝镜,就算绿队的吴王姬妾们,也十分高兴,齐呼万岁。 赵佶在一旁看得笑成了一朵花。十三哥真是孺子可教,竟然懂得怜香惜玉。对啊,当年他也是开封城里有名的豪客,宫里的明贵妃,当初还叫金玉奴,是白矾楼里的魁首。 赵佶顿时对自己引领十三哥走上官家正确的道路,信心满满。 心情大好的他回到府上,大手一挥,大批钱帛赏赐给了这次出赛的姬妾侍女们,莺莺燕燕,围着他没口子谢恩。 热闹过一阵,赵佶又把郑居中等心腹亲信们聚在一起,摆下盛宴。 席上,赵佶信心十足地告诉这些人,自己已经向官家力荐了他们,而官家也允诺重用。章惇年底去相,尚书省诸部肯定会大调整,正是诸位青云直上的好时机。 郑居中等人激动得满脸通红,起身齐声向赵佶作揖行礼,口呼“恩主殿下”。这一声声恩主,叫得赵佶眉飞色舞,心情激荡。感觉自己的班底,终于建立起来了。 觥筹交错间,这些人各有心思。 郑居中等人在畅想,自己终于要登上朝堂了,一定要大展手脚,一施才华。他们相信,自己能把吴王殿下侍奉得舒舒服服,没理由在官家那里就做不好? 以前他们总是认为自己踌躇满志,唯独就是缺少机会,才会屈居人下。现在苦尽甘来,终于熬出头了。 赵佶在幻想着,这些自己举荐的大才,在朝堂上暗中配合,定能一展才华,进而飞黄腾达,呼风唤雨,进而成为自己坚实的班底。 等到时局大变——官家这个莽撞性子,居然带兵亲征漠北,想必以后出格的事肯定不会少干。刀兵无眼,水火无情,很有可能会出事的。 到时候自己一呼百应,先成为周公,然后再 哈哈!赵佶得意地大笑起来。郑居中等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每个人,笑得理由各不相同。 一夜宿醉,早上各自散去,然后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加官进爵,羽翼丰满。 只是他们满怀期望的官家,却在召开御前会议。 第一百四十五章 此日楼台鼎鼐和(一) 御前会议在崇政殿里举行。 天启元年后,已成定制,御前会议有三种。 一是御前内朝会议,在崇政殿举行,参与者一般为尚书省太宰、中书省司徒、门下省司寇和秘书省侍中。如果涉及军事,那么就是以枢密院使、副使和宣徽院左右承宣使为主,尚书省太宰少宰为辅。 这种会议一般商议的是重大军国事宜的决策初定。比如宣战、媾和、签约、郡守尚书都督人选等方面,赵似先跟几位重臣沟通,达成初步意见。 二是御前中朝会议,在垂拱殿举行,参与除了此前几位外,还要加上尚书省少宰和几位尚书、中书省左右资政、都察院左右都察御史、开封府尹等人。 这种会议基本是在初步意见上展开讨论,达成统一意见,定下草案,再交有司以法规形式执行。 所以,赵似给重臣加的头衔,崇政殿大学士和垂拱殿学士就展示出它的意义。 崇政殿大学士,顾名思义,有资格参加崇政殿御前内朝会议。有此头衔者,可以分别称为宰相、臬相、理相、秘相和枢相。 垂拱殿学士,就是有资格参加垂拱殿御前中朝会议。十部尚书中,目前只有吏、计、法、虞四部尚书加了垂拱殿学士衔,身份自然比其它几部尚书要高半阶。 三是紫宸殿召开的御前外朝会议,这属于扩大会议了。 与会人员包括尚书省各部尚书、侍郎、治中从事,中书省六科中书舍人,门下省大理寺少卿,都察院左右副都察御史、六科给事中,秘书省左右散骑常侍等人。 这种会议一般不是什么决策性会议了,只是将内朝和中朝御前会议上做出的决策先行通报众官。重要的是统一思想,查遗补漏。 谁要是有反对意见,也可以当场提出来。言之有物,该修改的就要修改。 今天赵似召开的是内朝会议,议题是两个,一是调整对北辽的战略,二是讨论章惇的继任者。 与会的人员有太宰章惇,司徒苏辙,权司寇范纯礼,权侍中蔡卞,枢密院使许将,同知枢密院使兼军咨使孙路。 由赵似指定列席会议的有曾葆华、梁师成、于化田。 “诸公,北辽的资料,大家想必都看过。”赵似先开口,“说实话,朕也很意外。北辽君臣的腐朽,朝政的恶劣,超出朕的想象啊。” 苏辙捋着胡须开口补充了几句。 “老夫出使过北辽南京城,见过北辽政情。南京一道,各州县民力凋敝,怨声沸腾。朝中诸臣,阿谀奉承的居多,耿直公忠的少。后来听说天祚帝即位,耶律阿思、萧奉先、李俨等佞臣进官加爵,把持朝政,萧兀纳等忠臣被贬斥,可想而知,北辽朝政**到了何种程度。”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苏辙以前对新政有意见,对官家的“雷厉风行”也颇有微词。可是有了北辽政情和天祚帝做对比,一切都释然了。 人要知足。 赵似转头看了看于化田,他马上站了出来补充道。 “据最新的统计,自天祚帝即位以来,从北辽西京道、南京道诸州县,南逃我朝的汉、奚、渤海百姓约六十万。” “六十万?”众人大吃一惊。 根据枢密院军情侦查局收集回来的消息,北辽西京道有人口十六万七千户,加上云内四州军户,大约在十八万户左右。 南京道大约有人口二十四万六千户。 正常情况下,每户男女老幼全部算上,平均在五到六人。算下来西京道和南京道诸州县,人口在二百六十万左右。 一家伙跑了六十万,差不多占人口的五分之一。还是短短三年时间里跑掉的,这足以说明北辽的苛政何等恶劣,民不聊生到了何种地步。 于化田继续说道:“初步筛选,中间有十余万是从东京道、中京道借道南逃的奚人和渤海人。” 众人看着这位内侍,神情各异。 他执掌东校字房五年,在很多人心目中,化身为白无常。现在升迁执掌秘书省咨情检校处,接替他执掌东校字房的是内侍李香药。 “但是从各种情报来看,北辽军队的战斗力,并没有减弱多少,尤其是基层部队,由于大多数还是以契丹、奚人部落为核心,上层的腐烂,还没有影响到他们那一层。” 于化田不急不缓地说着北辽咨情。 “非常明显的例证,如北辽东京道平息叛乱一事,主帅是越王耶律淳。他坐镇辽阳府,指挥各路人马镇压女直、室韦、渤海诸部的叛乱。耶律淳饱读诗书,擅长诗画,但是在军事方面却显得平庸。各路兵马起初都是碌碌无为,只求自保。结果叛乱愈演愈烈,四下蔓延。” “耶律淳无奈,上书请出萧兀纳、萧挞不也等良将。两萧等人到任东京后,短短一月余,整顿兵马,分兵合击,很快就将渌、丰、宁江等州的叛乱镇压下去,女直、渤海等叛乱诸部逃入长白山和混同江以北。” “但是没多久,天祚帝在耶律阿思等人的蛊惑下,又将萧兀纳等良将召回西京,然后东京道的战事又开始糜烂。” 大家面面相觑,天下奸臣都是一个套路,看到忠良之臣开始立功,对他们的地位有威胁,慌了手脚,想尽办法把这些可用之人调离。 宁可让国事糜烂,也不要让对手立功。 赵似忍不住站起身来,背着手在殿里走来走去。大家都习惯了,目光继续投射在他身上,随着而移动。 “于化田说得很明白,辽军的战斗力还在。良将统领就能继续打胜仗,庸将统领就一事无成,甚至可能一败涂地。因此我们对北辽的战略目标,从此后要把重点放在腐蚀他们的军队。孙卿,说说军咨府的计划。” “喏!陛下,诸公,辽军上下有一共同点,好酒的人居多,尤其好如神仙醉之类的烈酒。军咨府与虞部携手,定下计策。从天启二年开始,对北辽的烈酒,低价低利润倾销。虞部牵头,召集六家海商和本土商号,从南海贩运大米,从各地收购杂粮,囤积在齐鲁郡青州,专用于酿造蒸馏烈酒” “该计划预备执行五年,目标就是让辽军部分军官养成酒瘾,然后逐渐提高酒价。辽军军官,多半是由契丹各部正户和小头人出任,有点薄产。我们会严格计算价格,有计划地提高,让这些契丹正户和小头人们在一定时间里破产!” “钱没了,但是酒还要喝。我们的烈酒,基本上由北辽权贵们控制的商号出售,这些辽军军官们想赊欠,那是门都没有。” 听到这里,大家发出一阵轻笑声。 军咨府的这些参谋,把细节都算得死死的,一点缝隙都不留给北辽军官们。 “想喝酒的军官们只能把主意打在下属士兵身上。敲骨吸髓,拿兵血换酒喝。相信用不了多久,这些军官会被手下的士兵们恨之入骨。不要全部辽军军官,只需要十分之一的军官变成这个样子,我们想让辽军官兵对立的目的就达到了。这对于辽军的士气和军心打击非常沉重。” 这时,赵似打断了孙路的话,插了进来。 “这只是我们对北辽军队的策略之一。随着对北辽战略部署的改正,我们对于东北诸部的战略,也要调整。由此前的全力扶植改为有限扶植、重点压制。东北诸部的作用,在于不断对北辽的后翼进行袭扰,削弱辽军的实力。但是不能让他们崛起。” “北辽的情况,我们已经非常清楚,正在飞速地腐烂。只是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腐烂到一个临界点。” 赵似做出一个手势,右手的五个手指头攒在一起,然后猛然散开。 “在这种情况,东北诸部一旦在某位强有力首领的统领下,联合东北诸多对契丹人积蓄了百年怒火的女直人、室韦人、渤海人、汉人,甚至奚人,向北辽发起全线进攻。” “相比以上诸多民众,契丹人在人数上占据下风。再加上天祚帝君臣这些年疯狂作死,我相信,肯定是一场雪崩似的大败啊。” 众人交头接耳,轻声议论起来。 赵似喝了口温水,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轻轻的议论声马上停止了,大家又专心致志地倾听着。 他语重深长地说道:“这支新势力要是吸纳了北辽的军事和行政人才,接受了北辽百年积累的物资和军备,再加上崛起之初欣欣向上的锐气,将会比北辽更难对付。所以,我们对东北诸部的战略是,绝不能让某一部落变强大,也不能出现一位众望所归的首领。” “军情侦查局一定要密切注意。发现有首领的威望变高,想办法干掉他。有部落在壮大,想办法打垮它。辽军打不垮它,可以动用漠北的玄武旗军。目前我大宋跟北辽,还是兄弟之国。天祚兄有难,朕不能坐视不管。” 说到这里,赵似自己都忍不住轻笑了两声。 “我们一边聚集力量、做好准备,一边密切关注北辽局势发展。一旦发现它的实力衰败到了某个临界点,立即动手。北辽只能被我们打败,不能被其它势力击败。” 赵似霸气地说道。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一百四十六章 此日楼台鼎鼐和(二) 众人又议论了一会,对北辽和东北的战略调整,没有意见。 许将还补充了一点,现在大宋除了东北,也已经对漠北动手,在北辽的后翼和左翼都有布子,那么是不是集中新建的水师力量,对高丽国进行一次军事示威。 借口是现成的,高丽国海域,有许多海贼。他们肆意打劫宋、高丽和东倭国的海船,造成了不小损失。 “帮助友邦进剿海贼,保证商路通畅”,这个理由光明正大,拿得出手。 好处就不少了,一是确实可以确保商路通畅。 二是用实战来锻炼新建不久的水师。 水师被赋予重望,以后很有可能需要跟南海、天竺、大食等区域的海上势力作战。那些可是国家级别的水师,比高丽国海域上的海贼要难对付。不如先拿高丽国海贼练手入门。 先易后难,一步步打怪升级。赵似明白了许将的意思。 三是以强大的水师力量威慑高丽国君臣权贵,不要以为隔着大海,大宋就奈你不何。强大的大宋水师照样能收拾你。既然如此,那么大宋商人叫嚷了许久的自有通商、关税免除,高丽国必须全部允许。 再划出几块地盘,比如挨着北辽东京道的港口、岛屿,作为大宋水陆两师的基地。有了这些前进基地,既可以更方便地对东京道进行渗透,执行战略任务;也可以在时机成熟,以偏师姿态,牵制辽军。 总之,好处多多,不可不行。 章惇、苏辙、孙路几人热烈地讨论了一番,觉得此策可行。 赵似在一旁不做声,他心里早就同意了许将的建议。 打北辽跟打西夏完全不一样。 西夏没有太多纵深,尤其自己把凉州河西一块切下来后,西夏其实等于困守孤地;实力又摆在那里,属于穷横的那一类。 宋国西军跟它血战百年,士气、军心都不弱。抓住时机,倾尽一力,肯定能灭掉。 北辽就不行。 首先它的纵深回旋余地太大。 大宋费尽全力收复燕云十六州,对于北辽来说,也不算是致命。他们可以退居中京、西京和东京道,对燕云一线发起无休止的侵袭战,把这场战打成持久战,持续不断地放大宋的血,消耗大宋的民力国力。 其次,北辽的实力跟西夏不可同日而语。 西夏败上三四次,可能就真的完蛋了。北辽不同,它血厚,你不持续锤它个三四年,根本没法要它的命。中间你一不小心,还可能让它翻了盘。 所以对付北辽,要有耐心。不仅自己国内要做好充分准备,还要展开战略布局,在促进北辽内部腐烂的同时,要在它的左右和后翼,都布下棋子。 赵似看到大家对许将的建议达成了一致,开口说道。 “刚才许公提到了漠北作战。朕在报纸上看到一些言论,拿着远交近攻之类的话来抨击朕的漠北攻略。这些人不是死读书,就是根本没有看过地图,脑子里根本没有战略概念,偏偏还在那里充兵法大家。” “漠北一盘散沙,上得了台面的势力就有十二家。远交,你跟谁交往?十二家都结交吗?你有那么大的财力物力,有那么高的水平,让十二家家家都满意,都跟你结交?重点结交两三家,如何结交?送粮送兵甲,扶植他们称霸草原。然后呢?” 赵似的右手猛地向下一划,语气变得激昂。 “我们只需要收拢忠实的狼犬,不会去扶植可能反噬的狼王。而且大宋收复居延海,攻灭西夏后,与漠北就全线接壤了!还远交近攻,这些人看过地图吗?不趁着漠北最混乱的时期,驱使朱雀军北上,收拢部落,在北辽左翼准备好一把利刃,更待何时?” 说到这里,赵似缓了缓,语气变得平和。 “当然,我们不能像前汉唐,破匈奴、灭突厥后就放任不管,任由漠北草原又崛起新的敌人。我们要吸取汉唐的经验教训,从政治、文化、宗教、经济等多方面,对广袤的漠北进行管束。羁縻,不再是我们唯一的手段。” 赵似扫了一圈众人,大家都在安静地听着,只是他们的脸上有些疑惑。 官家突然提起这件事做什么?报纸上的议论很多,各色各样的都有,官家怎么就关注到这些? 赵似笑了笑,解释起来,“朕提出这件事,并不是小题大做,而是给诸位提个醒。现在我朝报纸杂志,相当发达。著作局里备案的报纸有三百七十六种,杂志有五十九种。光去年备案出版号的书籍有五千六百七十五种。” 众人纷纷点头。 这种局面,其实是官家一手促成的。 尤其在他即位后,逐渐放开了管制。只要不涉及辱骂官家和皇室的大不敬、煽动谋逆、泄密、诽谤、造谣等几条红线,其余的任由你发挥,议论国政,怒骂官员不作为,都是可以的。 甚至还非常欢迎揭发贪官、披露恶政等正义之举。 宋朝的“新闻纸”原本就很发达。只是此前什么都敢登,不管是真是假,上至官家下至和尚,只要能吸引眼球,统统安排上。再加上很多别有用心的人造谣生事,搞得浑浊不堪。 赵似在元符二年受命整顿,借着秘书省著作局这个招牌,雷厉风行地把所有的“新闻纸”好好整顿了一番。规范了出版行为和律法、丰富了出版物品种,甚至还开创了如“震惊体”、“大宋即正义”等多种文体和舆论模式。 “诸卿,现在报纸杂志上出现一批人,以议论国政为职业。他们高谈阔论,挥斥八极。有些论点确实有建设性;有些论点却幼稚可笑。有些人确实是忧国忧民,或者只是一份生计;但有些人却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 章惇等人的心,一下子都吊了起来。这个词从官家嘴里说出来,可是非同小可。 “诸卿,我们要警惕,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试图在报纸杂志上,用舆情来影响朝政。朕举个例子。前些日子,江淮郡出了件案子,案情很清晰。一对乡民夫妇进城走亲戚,一位士子骚情,调戏了妇人几句,然后士子跟丈夫打了起来。” “乡民力气大,略占上风。只是到了城里有些胆怯,不敢下重手。士子却是心胸狭窄外加手黑,觉得打不过乡民丢了脸面,气急之下拿起旁边肉铺的刀子,连捅数刀,杀死了乡民。县、州、郡三级法司审理,案情明确,证据确凿,引据《刑律》判处士子绞刑。” “死刑案,必须送到大理寺审稽复核。在大理寺审核过程中,一家叫《正义报》的报纸跳出来,连篇刊登文章。先是把死者,乡民丈夫描写成粗鄙不堪、愚昧无知、酗酒暴虐、横行乡里仿佛一只臭虫,与国与民毫无用处。士子杀他,简直就是为民除害。” “然后笔锋一转,声情并茂的把士子描述成孝悌、忠厚、仁义,寒窗苦读、一心报国的有志青年。只是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就要断送大好性命。父母要痛失爱子、国家要痛失栋梁” “如此锦绣文章之下,群情激愤,舆论哗然,给大理寺带来不小的困惑。幸好大理寺顶住了压力,秉公办理。” 赵似说到这里,赞许地看向范纯礼。 权司寇兼大理寺正卿范纯礼刚才一直都很少出声。他捋着胡子,正声道:“杀人偿命,此乃天理正律!无论士子儒生,还是乡民村夫,生死面前,都是相等的。”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一百四十七章 此日楼台鼎鼐和(三) “范叔公说得好!”赵似抚掌叫好。 无论什么时候,像范仲淹、范纯仁、范纯礼、范纯粹父子四人这样的人,才是这个国家和民族的良心和嵴梁。锦绣文章写得再好,屁股坐歪了,还是会露出一裤裆的屎来。 “朕刚才说的这个例子,众卿可以看出。某些人,想借着报纸杂志这一颇有影响力的工具,扇动舆情,影响法司公正。现在,某些人更进了一步,他们准备借着报纸杂志,制造舆情,影响军国大事的决策!” “此前,某些名士大儒,善于在士子文人中制造舆情,影响朝政。现在他们发现,报纸杂志的影响力更大,于是把主意打到这上面来。不可不防啊!” “确实是个大问题。要是在报纸杂志上反驳,一来二去,还帮他们扩大了影响,壮大了声势。但是又不能坐视不管啊。要不要制定条律约束一下?”苏辙开口说道。 身为司徒的他,现在解决问题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制定相应的律法。 “不行!”范纯礼毫不客气地否定。 “律法太锋利,容易伤及无辜,进而堵塞言路。我们不能因为几颗老鼠屎,就要把舆情监督这碗汤给倒了。这几年,报纸杂志,对地方施政上起到了很大的监督作用,也帮着揪出了数以百计的贪官污吏。” “尽可能地用正常合法的途径去阻止这些老鼠屎行径,警戒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官家提到的江淮那件桉子,老臣听说——” 说到这里,范纯礼看了赵似一眼,继续说道。 “有义愤之下的商号,资助那位枉死还被污蔑的乡民的家卷,拿着那几份《正义报》,赶到开封城祥符县判事所,把报社和作者给告了。开封讼直律士协会踊跃地派出两位富有经验的大律士,免费为乡民家卷打这场官司。” 范纯礼正板如古树的脸,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正义报》和那位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却歪曲事实的作者,遇到硬茬了。他们原本以为乡民身处江淮乡野,恐怕连字都识不得几个,所以才敢在《正义报》上大放厥词。没有想到,乡民在有心人的指使和资助下,居然千里迢迢跑来开封跟他们打官司。人家有理有据,祥符县判事所的判事官,只要眼不瞎,心不黑,肯定是乡民获胜。” 天子脚下,祥符县判事所的判事官敢眼瞎心黑吗? 章惇听着范纯礼的话,转过头来,看了蔡卞一眼。 蔡卞笑了笑,没有出声。此事的首尾,他最清楚,因为就是他遵照官家的指示,派人办成这件事的。 长孙墨离留在漠北,协助岭北经略使刘法继续经略漠北,所以蔡卞以中书省左资政身份,兼权秘书省侍中。看上去圣卷正隆,位高权重,但是蔡卞心里发苦。他隐约感到,自己离太宰之位越来越远了。 接下来的议程,是商议太宰接任人选。 “章公,先说说你举荐的人选?”赵似先点了章惇的名。 “臣举荐蔡元度(蔡卞)、吕吉甫(吕惠卿)和许冲元(许将),三者皆可执太宰。”章惇言简意赅地答道。 蔡卞脸色微微一红,似乎有些激动,但很快就镇静下来。心里细细一品,察觉到,章惇心里最中意的人选,应当是现枢密院使许将。 此人能文允武,中过状元、掌过兵部,地方中枢都历任过,颇有政绩。而且性情与章惇相近,有魄力和手段。 唯一的缺点就是年纪稍大。出生与仁庙先帝时期的景右四年(1037年),比章惇仅仅小两岁。 按照官家的说法,就是没有“代差”,没法做到真正的“接班”。 其实在蔡卞心里,是非常纠结煎熬的。 曾经何时,他成为继任太宰的热门人选。身为近臣,他也感受到官家确实有过想法,安排自己接任章惇。 但是哥哥在计部尚书位置上做得太出色了,越来越获得官家的器重,也使得自己离太宰的位置越来越远。 官家再心胸开阔,也不会让两兄弟执掌尚书省。 而且蔡卞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缺点。 长于计谋,在执行过程中,手段足够,却缺乏魄力和坚韧。天启新政继续推行下去,难度肯定会越来越大。这也是官家提前发动灭夏之战、远征漠北的重要原因之一。 官家需要更大的威望和权势去震慑反对意见,身为总执行人的太宰,当然需要足够的魄力和手段。章惇称职,他蔡卞却做不到。 去年十一月,官家回京后,跟自己沟通过几次。君臣两人在私下把话都谈透了,自己当时也表态,明白自己的缺陷,不再去奢求太宰之位。 官家非常满意,让自己兼任秘书省侍中。这也意味着,自己失去了接任太宰的候选资格。 嘴里虽然说着想通了,但是心里哪有这么容易就放下的? 太宰啊,百官之首,在官家的新政制下,总领国事,堪比前汉的相国和前唐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前唐的诏书,必须有天子印玺和中书门下印章。天启新政后,太宰直接可以尚书省政令的名义下达国政指令,各部各郡都必须遵循。 尚书省政令,以红色粗体大字为标题,被官家戏称为“红头文件”。偏偏很多时候,在地方州县,红头文件比白纸黑字的律法还要管用。 因为你不遵律法,很难被发现。就算被发现,也是检察厅或监察局找你麻烦,一整套程序走下来,耗费时日,才会让你承担责任。 你要是不遵行这“红头文件”,立马见真章! 尚书省挥舞着两支大棒—人事权和财政权。一个管着官帽子,一个管着钱袋子。随便一支大棒抡下来,上至郡守,下至知县,都能把你打得半死。 同时,太宰以治中局和咨议局的方式,拥有独属于他个人的幕僚和智囊机构。这几乎等同于前汉相国府东西曹掾。 至于某些人说,太宰远远比不上前汉相国大权独揽,蔡卞嗤之以鼻。 君权和相权相争了数百上千年,不断斗争,相互妥协,一路演化,终于到了天启新政这个模式——某些方面得到加强,某些方面被削弱。 怎么可能还会倒转回去呢? 蔡卞的脑海里转过千百思绪,耳朵听到赵似在点范纯礼的名。 “范叔公,太宰人选你可有举荐?” “如此大事当由陛下乾纲独断,臣不敢妄议。”范纯礼的回答很符合他的性格。 “范叔公,这是为国举荐贤才。你为人公正,不偏不倚,朕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范纯礼想了想,又开口道:“臣举荐苏子由(苏辙)、许冲元和韩师朴(韩忠彦)。” 蔡卞心里澹然一笑,范老夫子,果真对我们熙宁新党,自始至终没有好感。而且谁要是再说范老夫子迂腐古板,老子上去吐他一脸口水。 举荐的这三个人选,以及说出来的先后位置,就可以知道范叔公的那颗心,也是七窍玲珑心。 苏辙跟他一样,在熙宁变法期间属于保守党温和派——不同于司马公等几位保守党赶尽杀绝派。两人政治理念非常接近,所以举荐小苏是理所当然的。 但范叔公也知道苏辙此人,文采学问是一等一的好。但是政治手腕和魄力,却只能算是二流。满朝一堆的人尖子,怎么轮得到他去做太宰呢? 还是老老实实继续做中书省司徒。这个官职看上去无比尊荣,实际就是个立法会议召集人。 所以范老夫子把他放在举荐名单第一位,跟章惇在举荐中把自己放在第一名一样,属于陪衬,几乎不可能出任。 第一百四十八章 此日楼台鼎鼐和(四) 范老夫子举荐名单里的第二位,是许将。 这是因为范老夫子这几年经过官家的潜移默化,已经接受了很多新的理念,对天启新政没有像对熙宁变法那样抗拒。 所以他举荐了许将,这位新党温和派。 第三位是韩忠彦,在范老夫子看来,这是最合适的人选。此人也属于保守党。 在元右更化时期,司马公、小吕公(吕公着)等人相继对新法赶尽杀绝。范季公、大小苏公和韩师朴等人竭力反对一棍子打死,要求对新法加以甄别,好的留下,坏的去掉。 现在有人大言不惭地评论中书省右资政韩忠彦庸懦无能。其实这话非常不公。 在蔡卞看来,韩师朴为人宽仁厚德。他虽然没有范家兄弟那样刚直拗峭,但是明允笃诚、公忠亮达,另外一种为人处世风格。 蔡卞心里暗暗揣测,范老夫子应该是觉得这几年,官家与章子厚,为了推行天启新政,尽用刚勐手段,造成不小的贻害。所以举荐了韩忠彦,以中正冲和缓解老夫子认为的戾气。 赵似也听出范纯礼举荐这三人所蕴含的深意,坐在上首,默然想了一会,这才对着范纯礼点头道:“范叔公的良苦用心,朕知道了。” 听到赵似这么一说,蔡卞心里不由叹了一口气。 蔡卞在官家身边待了几年,又是洞悉人心的顶尖人物。圣意还是能揣摩出一些来。 韩忠彦不是做太宰,总领国政的料,因为他不符合官家的要求。但是完全可以做左右仆射,作为尚书省与中书门下两省,以及地方郡县的缓冲。 既然一来,许将许冲元,离太宰之位又近了一步。因为他现在有章惇和范纯礼的认可和举荐。 赵似转向苏辙,诚恳地问道:“小苏公,你举荐何人?” 刚才范纯礼把他举荐出来时,苏辙的脸涨得通红。不是激动的,而是羞愧。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陪太子读书,就是个陪衬。 如果不是范纯礼这位刚直纯诚的人举荐自己,苏辙都怀疑是在故意羞辱自己。 他目睹这几年天启新政的整个推行过程,看过官家和章惇为推行新政使用的手段。心里透亮,自己是完全没有这个手腕和魄力。 渐渐的,苏辙也就心澹了,做个会议召集人有什么不好?正合自己脾性。 苏辙中和持重,中书省立法会议上,各方争吵不休,他不急不恼,默记各方的诉求。会后再私下一一会面,居中调和。 他属于文学大家,资历、名望都摆在那里。前些年被贬斥时,与兄同进共退,相扶相持。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 天下读书人谁不敬重? 所以他往中间一坐,各方代表就算有天大的意见,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律法三读时,草桉由他执笔修改,表决通过后,又是由他执笔勘正。 论事精确,修辞简严的文风,在他笔下表现得淋漓尽致。一篇枯燥无味的律法,能让他写得字简意准,文采斐然,成为后世律法的文本典范和天花板。 所以苏辙宁可继续做有虚名无实权的司徒。现在赵似咨询关于太宰的人选,他毫不犹豫地就说出了自己的人选。 “陛下,臣举荐许冲元、韩师朴。” 除了把自己摘掉,苏辙举荐的人选跟范纯礼一模一样。 赵似低头默想了一会,抬起头说道:“朕的意思是,左仆射吕吉甫调任中书省左资政;右仆射黄公(黄覆)调任成均大学祭酒,安公(安焘)调任璧雍大学祭酒。枢密院使许公(许冲元)调任左仆射,右资政韩公(韩忠彦)调任右仆射,计部尚书蔡元长擢升右仆射。汉阳郡公姚公(姚麟)接任枢密院使。” 说完,赵似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问道:“诸卿,你们的意见如何?” 大家心里立即明悟。 官家这是决定启用许将接任太宰。韩忠彦作为他的第一副手,届时会递补为左仆射,然后再补一到两位右仆射,跟蔡京一起,补齐新的一任少宰。 事关重大,所有人都要在心里好好琢磨一下。 许将为太宰,蔡京补右仆射,章惇自无不可。 许将是他认可的人选,现在看来,确实如自己预料的那样,得到苏辙、范纯礼为首的保守党默许,因为他是新党的温和派。 这就足够了。 天启新政,自己属于打头阵的先登营,必须刚勐果锐,才能披荆斩棘地杀出一条路来。现在城墙已经登上去,宰相除了继续坚韧果敢,还需要再多几分沉稳持重。 许将可以担当此重任。 韩忠彦会递任左仆射,思绪转了几圈,章惇突然发现一个问题。按照官家的部署,下一任尚书省“领导班子”,一改清一色新党,多了韩忠彦这位保守党温和派。 保守党温和派?韩忠彦、苏辙、范纯礼,去世的苏轼、范纯仁等人都属于此派人物。 保守党还有一群人,如司马光、吕公着等人,属于赶尽杀绝的顽固派。这几位老家伙死后,朝堂上以任稷、陈次升、陈瓘、任伯雨等人为首,民间以程颢洛学等为首,一脉继承,属于保守顽固派。 只是任稷、陈次升等人被官家连打带消,处于边缘化;程颢的洛学在大浪淘沙下,也不得不分化和转变。 朝野之上,几乎看不到顽固派的影子,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那我们坚持变法的新党激进派呢? 章惇心里泛起了波澜。 自己以前也是属于激进派,谁敢阻挡变法,坚决要斗倒弄死他。只是官家即位以后,在他的潜移默化下,自己痛下杀手的次数几乎没有,但是新政却在顺利地推行。 为什么? 明确目标、统一思想,以律法去规范约束施政行为,官员学习培训班,新考成法,新法试点、探索式改革 章惇的脑海里闪过一系列名词,到最后,嘴角浮出澹澹笑意。 吕惠卿改任中书省,自己致仕,意味新党激进派,也悄然地退出舞台。朝堂上,剩下的都是温和派,保守党和新党的温和派,或者说是实用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混合者。 不知不觉中,官家把大宋庙堂改造了一番。 范纯礼嘴唇张了张,肚子里有话堵在喉咙上,不说不舒服。 姚麟以一介武将出任枢密院使,范纯礼认为不妥,有违抑遏武将的祖训。 但是他思前想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仁庙先帝时,名将狄青一路擢升入枢密院,自己的父亲就是推手之一。 看到大家都没有意见,赵似转头对蔡卞说道:“元度先生,请你拟诏,明发三省。” “喏!” 章惇等人散去没多久,赵佶在李芳的带领下,跌跌撞撞走进崇政殿。 他的脸色惨白,好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见了赵似,颤声叫道:“十三哥—官家—陛下,请救臣活命!”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兄弟孔怀傧笾豆(一) 赵似看到赵佶这个样子,只是对李芳说道:“大伴,扶吴王坐下。” 随即又吩咐道:“去把韩王请来。” 很快,韩王赵佖也被请来。他被人搀扶着进殿,脸色没有往日的天高云澹,全是跟赵佶一样的惶然。 被引到赵似跟前,连忙作揖告罪:“臣有罪,请陛下恕罪!” “郑居中、孙傅等人被调查局的人抓走了,你们怎么都变成这个样子了?都坐吧。大伴,扶韩王坐下。” 赵佖和赵佶并排坐在一起,都只敢坐半边屁股在圆凳上。低着头,可以看到有汗珠从下巴滴落下来。 赵似从上首的桉桌后缓缓走了出来,站在两人跟前,看了他俩一会,徐徐说道:“皇考生有十四子。我们这些兄弟,只有六哥、九哥、十一哥、十二哥、朕,还有十四哥能够成年。六哥皇兄驾崩前,十一哥逆行倒施,无德无行,被皇兄下诏安置房州,天启元年郁郁而终。” “十四哥,谋逆弑君,被朕圈禁,最后也病逝。现在我们兄弟里,只剩下朕、九哥和十一哥三人。” 赵佖赵佶听到这里,身子越发地缩成一团,赵似站在他们跟前,如同一座山岳,一座高塔,带着无尽的威势和压力。 “皇考和皇兄,把大宋社稷这副千钧重担交给朕。朕日夜忧患,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原本想着请九哥和十一哥出手相帮,一起把皇考传下的基业振兴起来。” 说到这里,赵似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朕看到九哥醉心声乐,十一哥热衷竞技,想想也就罢了,就让两位哥哥安心做个太平王爷,也算全了我们兄弟一场的缘分。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两位哥哥,你们做的好事啊!” 赵似话刚落音,赵佖和赵佶吓得从座椅上滑落下来。 赵佖吓得瘫软在地上,浑身颤抖。赵佶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请陛下恕罪!请陛下活命!” 《基因大时代》 看着两人,赵似心平气和。 两位哥哥,你们也算是为朕做了贡献。 自己改造庙堂,费尽力气,把章惇、许将、林希、吕惠卿、蔡京等变法重臣收拢,使得他们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图去执政。 又拉拢了苏辙、韩忠彦、范家兄弟等保守党温和派,名义上请他们对推行新政进行监督,实际上就是让他们不要对新政产生障碍。 对于竭力反对自己的李清臣、赵挺之等人,或者鼠首两端,不肯真心靠拢的曾布、邢恕等人,直接杀猴骇鸡。 几番手段使出来,终于把庙堂好好改造了一番,使得新政能够从中枢开始往下推行。 但是还有部分顽固派,如孙傅、任稷、陈次升、陈瓘、任伯雨等人,却不好处置。他们多是进士出身,学问好,在士林中名望很高。 在朝堂上走的是谏官路子,靠着“直谏”立下好大的清名。 这样的人,自己费尽心思把他们边缘化,偏偏又不死心,利用名望和文笔在报纸杂志和弘文院、大学里兴风作浪。 他们标榜站在万民百姓的立场,用一些似是似非的大道理,大力抨击新政。这是害民,那是盘剥反正官府推行的新政,都是出自压榨百姓的立场,没有一项是对的。 他们的有些论点,甚至大有宋朝无政府主义的风范。 什么事情,用心都能找出缺点来。这几年来,自己推行天启新政——行院校,改科试,取消遗荫、举荐、官舍田等优待让很多士子心里憋着一肚子火。 孙傅、任稷、陈次升等人的言行,获得这些士子文人的大声叫好,形成了一股声势。只挑出问题,从不需要解决问题,当然轻松。 把调门拉高一点,摆出一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高姿态,自然能引得满堂彩。 偏偏这些人,打压没有借口,不理他们,又在那里膈应人。 好容易想出办法,派出细作混入其中,再利用赵佖、赵佶身上的闪光点——他们比自己都要年长,从某种法理上,比自己更有资格继承皇位。终于把这群人引上了“法外狂徒”的道路上。 不容易啊! “郑居中、王甫、王孝迪、李棁、张邦昌”赵似念着一个个名字。每念一个名字,赵佶就哆嗦一下,越发地瘫软。念到最后,他的整个身子就像一滩烂泥,全趴在了地上。 “孙傅、陈次升、陈瓘、任伯雨”赵似继续念着名字。 赵佖脸上的肉在不停地抽动着,低着头还在强撑着。一双灰白的眼珠子,滴熘乱转,似乎想看清楚赵似脸上的破绽来。 “前面那些人,都是佞臣小人。后面这十几位先生夫子,都是士林公认的君子。呵呵,为了所谓的立长不立贤,居然愿意屈尊折腰,跟郑居中等佞臣小人们勾连在一起。真是太委屈他们了。” “九哥,他们的委屈,你知道吗?” 赵似的问话,就像一串焦雷,在赵佖的头顶上炸响,惊得他说话都哆嗦起来。 “陛陛下,何出何出此言?” “九哥,你这是揣着明白装湖涂啊。”赵似戏笑地说道,转向赵佶,继续说道:“十一哥,九哥难道没跟你说吗?孙傅、陈次升、陈瓘、任伯雨等人,表面上说是推翻朕这个暴虐昏君后,拥戴你为新君,实际上是推你出来跟朕打擂台。这十几位,早早就向九哥宣誓效忠了。” 赵佶勐地转头看向赵佖,满是汗痕的脸上悲愤交加。 这世上还有没有好人了! 十三哥一直在猫捉老鼠,逗着我玩。你这个眼瞎的九哥,也在背后阴我!想不到到最后,最苦的还是我! 苍天啊!赵佶心里在嘶吼着,悲痛得几乎不能呼吸,彷佛是命运的双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差点把他活活掐死。 “这些跳梁小丑们的行径,早就在朕的监控之下。勾连北辽,准备引契丹骑兵南下;出卖情报,好让西夏军把朕大败;收买山贼,接近渭州行在,伺机刺杀谋逆、弑君、勾连外敌这些人竟然如何痛恨朕?为了推翻朕的暴政,宁可让大宋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赵似的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刀,把赵佖和赵佶刺得千疮百孔。两人的脸看不到一点血色,惨白的如同死人一样。 这些大罪,每一条都足以让人死不足惜。 “陈次升、陈瓘、任伯雨等人幕后策划,孙傅出面,郑居中、王甫、王孝迪、李棁、张邦昌奔走联络分工明确啊。郑居中等人都是小人,为了天大的富贵,铤而走险,朕能理解。为什么陈次升这些所谓君子,居然如此执拗偏激!” “口口声声说新政不好,病民伤国,有害无益。暗戳戳地指责朕不达政体、专用私见、一味敛财、好大喜功。大道理一套套的,可曾去新政试点州县实地考察过?没有!只是抱着成见一味臆想,胡乱指责!” “最后看到新政越推越有效,朕的威望越来越高,气急之下走火入魔,竟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真是白瞎了他们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赵似的怒吼声在崇政殿回响着,赵佖和赵佶蜷缩成一团,彷佛狂风暴雨中两条可怜的菜虫。 吼了两句后,赵似的怒火慢慢地平息,他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他们以为干得隐秘?天不知人不知?呵呵,从他们最开始的行动,一切行踪都在调查局特别任务组的掌控之中。” 此时的赵似脸上,满是不屑。 “只是朕回京后,一堆的大事等着去处理。这些跳梁小丑做的这些腌臜事,朕一时没空去处理。而且涉及大辟重罪” 听到大辟重罪四个字,赵佖和赵佶身子勐烈地抖动起来,就像触电一样,怎么也停不下来。 突然,赵似闻到一股屎尿臭味,仔细一看,赵佖和赵佶被吓得大小便失禁! 第一百五十章 兄弟孔怀傧笾豆(二) 赵似皱着眉头,背着手走向另外一边。站在一边的李芳连忙叫来在殿外入值的内侍,把赵佖和赵佶抬了出去。 然后又叫内侍打开门窗,手持长柄扇,往外扇风。过了一会,等到恶臭味道散淡,李芳又叫四位内侍,点燃龙脑香,放在铜茱丽蔻薰球里,到四处薰了数遍。 浓郁的香气飘遍了整个大殿,终于一丝丝都闻不到刚才的味道。 赵佖和赵佶被收拾一新,在内侍的搀扶下,重新回到了崇政殿。两人刚被扶到座位上,听/看到赵似走过来,噗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 李芳带着内侍们弯着腰退到了殿外。隐隐约约听到他的声音传进来。 “刚才的事,谁要是传出去,立即打死,听清楚就给我点头。不准开口答应,不要扰了官家训话!” 赵佖和赵佶也听到了李芳的话,眼珠子转了转,脸上的神情似乎缓和了一点。 看来似乎应该是官家不想要自己的性命。 赵似看了看两人的神情,继续说道:“涉及大辟重罪,朕交待他们要核查清楚。陈次升这些人自诩忠臣,虽然做出的事都是顾私利而弃大义,但是岸貌道然,迷惑了世人。要是不把证据收集齐整,案子办成铁案,还真不好拿出手来。” “于是一直延误到如今。你们一干人等,见到许久没有事败,还真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侥幸逃过一劫?暗中额手称庆,又纷纷出来故态复作。哼,真是死性不改,死有余辜!” 听到最后两个带死的词,赵佶打了个寒颤。 直到此时,他这才明白,自己就是个大傻子,被官家玩于股掌间而不知。前两日子女子马球队比赛,自己还不知死活地把那些人举荐给官家。 难怪当时官家的神情十分怪异,自己还不明白。现在想来,官家应该是在笑自己愚钝如猪! 想到这里,赵佶心里一慌。 郑居中等人干的腌臜事,可不少。那些家伙,可不是什么硬骨头,不用上刑,只要牵到开封第一牢狱走一圈,什么牛黄狗宝都会吐出来。 招供?赵佶猛地一惊。他突然想到,以这些家伙的秉性,怕是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推,说自己是主谋,他们只是奉命行事。 只要能活命,恩主也是可以牺牲的。 赵佶的脸色又变得无比煞白。 如此一来,那自己岂不是这些大案的主犯了?谋逆、弑君、勾结外敌加在一起,一家几十口子来回杀三遍也不够抵罪的。 赵佶哆嗦着嘴唇,又要叫起饶命来,被赵似喝止了。 “不要叫饶命了。真要杀你们,连皇城你们都进不来,直接被牵进天牢里去了。事到如今,你们也看出来。朕也不瞒你们。确实,到目前为止,朕没有要你们性命的意思。没错,现在朕没有杀你们的心。” 赵似背着手,冷然地看着赵佖和赵佶。 “首先找不到直接证据证明你们二人与这起大案有关。孙傅、陈次升等人的誓盟书上,只有他们的签字,没有你俩的字迹;勾连北辽的事,有孙傅给予郑居中的密信,又有张邦昌带回来的萧僧哥亲笔密信;泄密西夏,有陈瓘的亲笔信,虽然他落款知名不具,但是那字迹,熟悉的人一看就知道。” “还大言不惭地在信里写道,他是为了宋夏两**民,不再复受战火之苦,这才违背良心,将机密泄露给夏国。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费劲千辛万苦找到的夏国关系,早就有了降宋心思。故意与陈瓘、任伯雨等人虚与委蛇,故意找借口,非要陈、任等人写一封亲笔书信。” “那位夏国高官,得到书信后,立即举城投降,把书信献上,作为投名状。为了迷惑陈、任等人,枢密院故意在战报里把夏国高官的汉人姓名列为举府**,党项姓名列为投降。虚虚实实,陈、任等人还以为他们联络的那位夏国高官为国捐躯,带着秘密死了。” 听着赵似缓缓说着事情原委,赵佖和赵佶心里越来越凉。 官家说的真没错,自己等人以为天衣无缝、神鬼未觉的勾当,几乎是毫不遮拦的呈现在官家爪牙的面前。 经常听到有人说,大宋的一切,都在陛下的凝视,自己不信,非要头铁,现在知道厉害了。 只是自己一家几十口人的生死,全在官家的一念之间。 看到两人的神情,赵似继续往下说。 “其次,朕不想留下恶名,不管如何,总得留着你们装点门面。” 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赵似没有说出口。通过几起大案,他彻底看透两位兄长,志大却惜命,贪利却胆怯。好处全要,黑锅部下全扛。这样的人,能成事才怪。再说了,这起大案里,他俩从来没有主动去组织人手,下达指令。只是那群“忠义之士”找上门来,顺水推舟默认了而已。 还不如留在世上当个吉祥物。 “郑居中、王甫、王孝迪、李棁、张邦昌、孙傅、陈次升、陈瓘、任伯雨等一干主犯,大辟弃市是逃不离。”赵似一字一顿地说道,“韩王佖、吴王佶,识人不明,听信谣言,着削食邑三百户,佖降为申王,佶降为端王” 赵似亲口念出了对两人的处罚。 虽然绕了一圈,又转回到原来的王爵封号上,但赵佖和赵佶心里却是欣喜不已。只要能逃出生天,夺去王爵都愿意。 “臣谢陛下天恩!”赵佖和赵佶没口子谢道。 “等到大理寺核准郑孙等人的死刑,你们两位去观刑。人家为你们舍命奔走,总得送送吧。” 赵佖和赵佶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赵似。 观刑?看着这些熟悉的人在自己眼前一斩为二、身首异处、鲜血淋漓两人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象下去,想开口拒绝,可是看到十三哥那傲然森冷的目光,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可是赵似的话,还在继续钻进他们的耳朵里。 “观刑之后,朕希望两位兄长要好生思量,以后莫要再糊涂了。朕的容忍是有限的。再有此事,就不再是你们观刑,而是别人观你们的刑!” 说完,赵似头也不回地说道:“大伴,送两位兄长回府。想必这个时候,你们各自府上有瓜葛的人,也抓得差不多了,回去可以清静了。” 赵佖和赵佶心里又惧又苦,想哭又不敢哭。 官家一番话下来,真的是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可是再难受,也得忍着。难不成真要叫别人观自己的刑。 赵佖和赵佶已经肝胆皆裂、魂飞魄散,在内侍搀扶下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向官家行过礼、告了罪后,在搀扶下蹒跚地向殿外走去。 赵似看着两人的背影,毫不客气地说道:“两位兄长,以后还是把一门心思放在声乐和竞技上,洁身自好,不要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 最后,赵似送了两人一句话,“两位兄长,且行且珍惜吧!”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一百五十一章 洗尽青衫辇路泥(一) “官家,对面就是河东郡境界了?”明朝霞看着前方咆哮的黄河,好奇地问道。 “没错,我们要过的这个渡口,就是大名鼎鼎的风陵渡。”赵似看了看在远处恭送自己一行的河南郡守李夔等人,转过头答道。 “官家,听说河阴、垣曲、芮城等地都可以过黄河,为何我们要绕到这里过黄河?” “原因有二,其一,朕想再好好看看这条开封经洛阳通往潼关的直道。上次回京,忙着赶路,没有仔细看。” “其二,从那几处渡河,过了河就是太行山、王屋山和中条山。” 明朝霞静静地等着,可是赵似说到这里却没有下文。她眨着美目,好奇地盯着赵似,期盼他说出下文。 “意会就好了。”赵似偏偏不肯明说,故意逗她。 明朝霞却是聪慧之人,很快就找到自己认为正确的答案。 “官家,你担心这三处山林里,有山贼歹人伏击巡幸队伍?”她对于这个答案很是惊讶,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官家,敦舆山乱事之后,官军把太行山、王屋山、中条山等山林僻远地方,清剿得干干净净。怎么还会有心怀不轨的山贼,敢袭击御驾?” “哈哈,是你想多了。其实朕的意思是河阴等处过河,需要从太行、王屋和中条山道走,才能进入河东。巡幸队伍,除了内侍宫女、御前侍卫,幕僚随从,宿卫、侍卫、骁骑三军,林林总总三千人。” “又行李繁杂、车辆众多,很难通过狭窄的山道。从风陵渡过河,沿着河中平坦道路一路北上,再沿着汾河而上,就要容易多了。” “原来如此。”明朝霞舒了一口气,“臣妾还以为地方如此不靖。” 李芳走了过来,“官家,娘子,前面渡船已经准备好了。皇后、德妃、昭仪和昭容娘子,带着皇子公主,下了马车,等着官家和贵妃娘子。” “那我们过去吧。” 到了渡口,皇后曾氏和德妃李氏在说着话,昭仪刘氏抱着小皇子,在逗弄着他。昭容乌雅汉其娜脸色发青,看到赵似走过来,像是看到救星一般,冲了上来,拉着赵似的手,可怜巴巴地说道。 “官家,我们能不能不坐船?” 她汉语说得很生硬,但大家都能听得懂意思。 “昭容怕水?”刘氏的脸笑得像只狐狸,“哦,臣妾知道了,漠北没有水,所以昭容望而生畏。” “胡说,”赵似笑着反驳了一句,“乌雅汉其娜出生在薛良格河畔,那是漠北少有的大河,她从小就在河里戏水沐浴,怎么会怕水?她怕坐船。薛良格河再大,也不及这黄河的宽度一半,遄急不及三分之一。” 乌雅汉其娜拉着赵似的胳膊,可怜巴巴的像一只小羊羔,望着赵似,连连点头。 “我家旁边的薛良格河,平缓得就像一条绸缎,就连河里的鱼儿,也比羊儿还要走得慢。” 乌雅汉其娜夸张的话,引起了众人的哄笑声。 最后,在赵似的搀扶下,乌雅汉其娜这才脸色惨白地走上渡船。 “怎么样?你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其实坐船就跟骑马一样。”赵似安慰道。 乌雅汉其娜感受了一下,摇了摇头,“是有点像,都是晃来晃去,飘在空中。又有点不像,可臣妾说不出哪里不像。” 赵似一激灵,不由自主地说道:“一个是左右摇晃,一个是前后摇晃。” 乌雅汉其娜猛地拉住赵似的手,惊喜地说道:“没错,是这么个感觉。” 大家在船舱里坐下,皇后曾氏问道:“官家,这次巡幸太原,去五台山替太后进香,臣妾听闻,朝野非议很多。” “任由他们非议好了。其实啊,这次出来,朕特意逗个大圈子,把河东、河北、山东转一圈,就是想好好摸一摸地方的底。” “不是有国情检录局以及华夏通讯社的数据和简报吗?”曾氏不解地问道。她监国数月,对政务上的事情已经非常熟悉了。 “看那些冰冷的数据和简报,跟亲眼所见,完全是两回事。而且官吏们自古就有报喜不报忧的传统,他们的春秋笔法,搞不好就把朕糊弄住了。” 李氏听出赵似话里的含义,问道:“官家是担心地方有积弊忧患?” 赵似看了她一眼,这位自号易安居士的女才子,确实才思机敏。 “没错。朕的天启新政,看上去搞得轰轰烈烈,其实朕心里明白,它还只是个半吊子变法。” 明朝霞奇怪地问道:“官家,天启元年开始新政,你和宰相章公一干人等呕心沥血,做了很多事情,为何说只是半吊子的变法?” “很多事情?千头万绪,从新布局,需要做的事情非常多,却都是伏笔准备,真正见效发力的事情都不多。就像朕在元符二年,忙忙碌碌,好像做了很多事,其实说来说去,只做了两件事,一是聚人心,二是抓军警之权。” “转回来看天启新政,搞了三年多,其实就办了四件事,一是增加赋税。进行盐、糖、茶、酒改革,放开海内外商贸,规范商税和关税;二是搜录天下田地和人口;三是培养了一批官员;四是剪除最大的外患。” 赵似扳着手指头说道。 “剪除最大的外患?官家说的是灭西夏?”明朝霞问道。 “是的。西夏在西北腹地,又豺狼成性。一旦我朝内部生乱,这头豺狼肯定会按捺不住。与其到时反受其害,不如先咬牙把它铲除了,安安心心进行后续的新政。” 德妃李氏明白赵似话里的意思,“官家,你是说天启新政搞了三年多,办了四件事,其实还只是大动干戈前的预备?” “没错。真正的天启新政是一道大餐。朕和章公这三年殚精竭力做的事情,其实只是把火生起,把锅架起,把材料备好,再把做大餐时可能遇到的干扰,比如要来偷吃的老鼠、黄鼠狼,先弄死。” 明朝霞听到这里,有点急了,“官家,折腾了三年多,臣妾以为都要上菜了,你却说菜都没有下锅?” 赵似哈哈大笑,曾氏在一旁替他解释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既要把材料佐料都备好,又要把火候调校好。” “皇后娘子说得没错,要注意火候。火候不到,这锅菜就夹生了;火候过了,这锅菜就糊了。不到地方亲眼看看情况,这火候真不好掌握啊。” 赵似的话让众人都陷入沉思。 乌雅汉其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位,强忍着心中想吐的感觉,好奇地问道:“官家,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一会像是在讨论国事,一会又像是在讨论做饭?国事跟做饭,怎么挨得上边?” 一个浪打来,船左右晃动了一下,乌雅汉其娜心肝尖尖都在颤抖,连忙拉住了赵似的胳膊。脑子却没有停下,继续在思考这个问题。 自从进入宋宫后,好强的她努力学习官话;努力识字;努力跟大汗的其她几位可敦打成一片;努力地理解她们说的一切。 就算是在这个环境,她也不肯放松,很快被她想到了共同点。 “我知道了。治国和做饭是一样的,官家就像做饭的大厨,做好饭菜,给谁吃,不给谁吃,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是那个一言好多个大铜锅!” 赵似和众女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到大家的笑容,乌雅汉其娜知道自己可能理解错了,可是又不知道错在哪里,有些尴尬又有些不知所措。 赵似伸出手去,帮她捋了捋被河风吹动的一缕头发,笑着说道:“你这么理解,也没错。” 乌雅汉其娜笑了,仿佛春天里草原上最美丽的花朵。曾氏、明氏、李氏都笑而不语,唯独刘氏撇了撇嘴,有些不屑。 很快,船靠岸了,韩甲先在舱外禀告道:“官家,河东郡守常官人率文武在渡口接驾。”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一百五十二章 洗尽青衫辇路泥(二) 巡幸队伍蜿蜒数里长,在蒲州的大道上。 夏四月的天,在这片北方大地上还吹着略凉的风。 平原上,到处看到点点野花在田边地头绽放。树木已经全力以赴地披上绿色的衣冠,在沿着沟壑吹来的温润河风里,得意地摇摆。 其中一辆马车上,赵似坐在后座,常安民坐在他的对面。如此近距离,又是面对面,让他很不自在。 “希古先生,你在河东的工作,朕非常满意!” 赵似的一句话,让常安民心底涌起暖流。浑身的不自在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河东即是御辽前线,又是大宋腹里之地。林公(林希)病逝后,你接手河东政务,既要协助王师(王禀)经营太原防御群,又要推进地方官府机构改革,还要兼顾指导蒲州、潞州的新政试点县工作。样样繁重,但你一件都没耽误,难得!希古先生,这两年辛苦你了!” 常安民的脸因为心里的激动涨得微红。多年的修养让他克制着心里的辛酸和想哭的冲动。 “做这些本职工作是臣的本分,官家缪赞了!” 常安民嘶哑着声音答道。 “河东的事,跟河北一样,不好做。外有北辽虎视眈眈,内有地方世家钳制。要推行新政,做出实事,又不能大动干戈,引起动荡。这里面的火候,希古先生掌握得很不错。” “只是地方的势力,错综复杂,扯到的关系千头万绪。下面的事不好做,可上面有尚书省在死命地压任务。章公这个人,我是知道,稍不遂意,就发公文怒骂呵斥,一点颜面都不给人留。希古先生,你受得这些委屈,朕是知道的!” 常安民的声音有些哽咽。 世人都说当今官家刚毅酷苛,在手下做事很难受。 但是如常安民等人都是知道,只要你用心做事,他比仁宗先帝还要仁厚。 智深识明,刚柔并济。章惇、许将、苏辙、张叔夜、长孙墨离等朝中重臣,无一不是天下大才,如果不是真正被陛下折服,怎么会甘心被驱使? “能得陛下这几句话,臣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都值了。主忧臣辱,陛下忧心天下,竭力中兴大宋。身为臣子,必须要兢兢业业,恪守职责。” 常安民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让赵似也为之动容。 “唐太宗有诗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越是在激荡莫测的时刻,艰苦困难的环境里,越能看出忠臣的本质。忠臣不能光靠一种嘴。骂尽文武百官,挑出时政弊病,就是忠臣?听其言观其行,只有俯下身去,愿意为大宋,为这片土地和上面的人民,脚踏实地做出有益的实事。这才是我大宋的忠臣。” “朕继承父兄基业和大志,想让大宋更加强盛,百姓更加富足。殚精竭虑,日夜忧患。幸好有章公、希古先生这样有卓越才干又真正忠诚的好臣子。吾道不孤!” 常安民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流了下来。他慌忙抹去泪水,笑着说道:“臣失礼,让官家见笑了。” 赵似哈哈一笑,说道:“朕的泪水,比希古先生的慢了一步。眼看就要出眼眶,却被你的一句话给憋了回去。” 说了两句玩笑话,车里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赵似继续话题:“希古先生,尚书省宰台调整,你知道吗?” “回官家的话,臣看过《东华朝报》上的报道。”常安民谨慎地答道。 “朕原本想让章公做完五年任期,以全君臣相约。只是这两年,章公呕心沥血,付出太多。不到七十岁的人,却比七八十岁的人还要苍老。” 说到这里,赵似叹了一口气,“朕不忍让国事熬干章公的心血,终于同意他做到年底。接任太宰人选,朝中群臣的意见在冲元公(许将)上比较一致。” “现在冲元公调任左仆射,其中含义,想必希古先生也知道。只要没有大的意外,冲元公应该是要出任太宰,总领国事。” 说到这里,赵似看着常安民,左手不由自主地扶着车窗边沿,手指在上轻轻地方敲动。 常安民也知道官家要提及要紧的事,正襟危坐。 “尚书省要做一番大调整。朕的意思,想让你出任吏部尚书。” 说到这里,赵似停了停,在心里斟酌了一下用词。 “此前吏部尚书一职,由黄公(黄覆)兼任。黄公慎重有余却魄力不足。吏部工作繁重复杂,大宋上万官吏的录取、培训、任免、考成。里面牵涉多少关系,非大魄力大手段者方可。黄公等于是章公在吏部的传声筒。” 常安民听得出来,官家对黄覆的工作很不满意。 “吏部的工作需要章公去决策、去主抓。可是尚书省多少大事等着他去处置,能分出多少精力时间来顾及吏部工作?到现在为止,吏部看上去做了些成绩——废除了遗荫和举荐制度;在科举制度上初步建立了招录制度;设立了专科学院;成立了不少专科学习班,培训了部分官员” 赵似毫不客气地指出吏部的问题来。“可是最重要的考成法,还吊在空中没落地!培训适用的官员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用制度去监督和管理他们。没有严格的监督和管理制度,培训再好的官员,到了浑水里,早晚还是会被变质。” “过滤系统没有弄好,没有办法把浑水滤清,多少清水注入进去,都会变浑,然后又去污染后续进来的清水。”赵似脸色有些难看,“考成法不施行,后续的度支预算制度、问责制度、整风肃纪等等,都无法跟进。” “朕一直在强调,正确的路线确定之后,官吏就是决定的因素。官员是我们中兴大宋的生力军,建设符合天启新政要求的官吏队伍,是朕对尚书省、对吏部的寄予期望的重要任务之一。可惜,吏部和尚书省这三年多的工作,没有完成这一项重要的任务。” 说到这里,赵似看着常安民,期盼地说道:“希古先生在河东的政绩,说明你是有手段有魄力的。朕相信,吏部在你的带领下,定会焕然一新,建设好新官吏队伍。有力地推动天启新政的推行。” “官家的圣意,臣明白。吏部责重权重,关系重大,官家突然把这么重的责任交给臣,臣有些惶恐。”常安民沉声答道。 “知道惶恐,就是知道责任重大。朕巡视河东,走州穿县,希古先生就一直随驾左右,跟朕多沟通。” 常安民马上明白,这是官家借着随驾的机会,向自己阐述对自己和吏部工作的期盼,以及如何建设新官吏队伍的想法。 难得的机会啊。 “臣谢过陛下!”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一百五十三章 洗尽青衫辇路泥(三) 赵似站在一片湖水岸边,举目望去,远处中条山丛山叠岭,连绵不绝。近处水波荡漾,深蓝色的水面时不时现出一堆堆的雪白色。 “这里就是解池?”赵似问道。 “是的陛下。”常安民答道,“盐池东西七十里、南北七里,方一百二十里。深而不流,水出白盐,自然凝成,朝取夕复,终无减损。” 他指着东边说道:“陛下,盐池分东西两个大池,以及永小、金井、贾瓦、夹凹、苏老、熨斗六小池。制盐多依赖东池,它内有一条黑河,被称为‘盐母’。横贯东西,下接盐层,卤水充盈。接其卤制盐,颗大粒白。” “陛下,从周穆王到前秦,这里一直是中原以及西北地区用盐主要供给地,史称大夏之盐。只是现在海盐昌盛,尤其是官家实行新盐法后,两淮的海盐,深入中原、河东和秦川。海盐品质比夏盐好许多。现在这解池有些没落。” “没落也没关系,生产力发展,交通便利,更好更便宜的海盐进入到百姓家中,也是一件幸事。只是这里的盐户要好生安置,不能让他们绝了生计。” “官家体恤百姓,是大宋之幸。”常安民先恭维了一句,“解池原本有盐户四千六百七十九户。到今年,已经减少至两千九百四十五户。那一千多户盐户,被分流至太原狐堰山钢铁厂、垣曲铜矿和上党水泥厂。” 说到这里,常安民又解释了一番:“陛下,这些盐户世代制盐,按照秘书省的分类,属于产业工人。他们也确实不会种地,就算分田地给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入手。所以臣同布政司的同僚们商量过,分流至这几家工厂,继续做产业工人,比做农夫要合适。” 赵似转过头来又问道:“后续你们做过跟踪调查吗?这些被分流的盐户,进入到各工厂,情况如何?” “头三月我们做过跟踪调查,分流盐户有两百一十多户出现不大不小的问题,有六十余户出现比较大的问题。我们都一一解决了。再后来就没有跟进了。”常安民答道。 “希古先生,朕记得你没有进成均大学国政学院和彝伦馆学习过,怎么知道这些新出来的行政措施和流程?” “回陛下的话。臣确实没有进这两处学习过,但臣从大理寺转任河东后,真的很想进去进修。只是陛下和朝廷把河东民政交付给臣,不敢懈怠,也抽不出身来。于是臣就托京中好友,把国政学院和彝伦馆的教材,给臣寄了一份过来。闲余时间就拿出来好好看一看。” 赵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长叹可一口气:“要是朝中多些希古先生这样的大臣,何愁天下不宴清?” “陛下缪赞了。”常安民连忙谦虚地答道。 赵似又把目光转到解池上,想起了什么,感叹地说道:“解池,在灭夏战略上,出了大力。夏国出产,除了牛羊皮毛和部分药材外,盐要占很大一部分,供应了西北诸州县。” “元符二年秋,朕时为简王,与西夏开战,然后奏请皇兄,封锁宋夏边境。当时夏国的盐巴,为西北诸州县必需,轻易断不了。朕与时任陕西路转运使的颍叔公(蒋之奇)商议,增加解池的盐巴产量,暂时缓解了西北诸州县用盐所需,顶住了对夏国食盐的封锁。” “而后,蒋公又遣人去收复的西海,开拓盐田,出产食盐,进而解决了河西、陇右州县以及朱雀旗各千户的用盐。使得西夏的食盐更难进入宋境。如此一来,封锁西夏的战略得以完美执行,西夏国力被最大限度地削弱。解池功不可没。” 赵似随即又感叹道:“颍叔公,长于理财,善治漕运。朕准备用他为右仆射兼计相。可惜他年事太高,元符年间主持西北转运之事,已经耗费他的精力。天启年后,连求了数次乞骸骨。朕苦苦挽留,请他为成均大学左司业兼管仲学院山长。” “这次朕离京时,还特意去看了看他。身体越发地不行,已经辞去一切职位,在家养病。唉” 常安民听到这里,心头一动。 现在的计相是计部尚书蔡京。这几年来,主持了盐糖酒茶改制,商税关税改革,搜录田地等一系列税政大事。使得赋税增加、国库充盈,能够支撑去年的灭夏之战。 尚书省十位尚书,就他风头正劲。正旦以灭夏之战论功行赏,蔡京得授正二品金紫光禄大夫勋位。 曾经有段时间,传出他是接任太宰之位的候选人,虽然排在他弟弟蔡卞、中书省司徒苏辙、枢密院使许将之后。但是能并列此位,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前几日尚书省宰台调整,蔡京补位为右仆射,计部尚书被张国康接任。 常安民是元符二年秋就跟随赵似入西北,算是潜邸从龙老臣。对赵似的用人思路比较了解。只要他对你得才干和品行认可,几乎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重用。 比如总领国政的太宰章惇,主政河北的张叔夜,以及主政河东的自己。 官家对蔡京如此使用,常安民察觉出有些不放心的意思在里面。计部如此重要,完全可以让蔡京以右仆射兼任计部尚书,算是名副其实的计相。 偏偏官家不如此安排。又听到刚才一番对颍叔公的感叹,常安民几乎可以明确自己心中的怀疑。 再想到一些传闻,常安民心里有数了。 看过解池后,赵似转身离开。 往远处马车走去的路上,赵似突然问常安民。 “希古先生,你去了吏部,河东郡守可有合适的人选?” 常安民迟疑了一下。 官家如此问,别人或许只敢回答一句:河东郡守位高权重,臣不敢妄议,请陛下乾纲独断。 但常安民熟知官家的脾性,如此发问,其实也在对自己做一番考究。 主政一方,除了妥善处理政务外,还要留意提拔和培养人才。你把河东郡治理得井井有条,却没有在这里发掘、培养和提拔一批人才出来,对于官家来说,也是不合格的。 “回官家的话,臣举荐参知河东布政司事,兼太原州知州李复李履中。” “李复李履中?”赵似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像是在哪里听到过。停下脚步在脑海里搜寻起来。 “朕记起来了。元符二年,朕奉皇兄诏书巡察沿边五路,他以朝散郎管勾熙河路经略安抚司机宜文字。” “陛下过目不忘,确实就是他。李履中是长安人,负奇气,喜言兵,与书无不读。元丰二年中进士。五年(1082年)摄夏阳令。元右、绍圣年间历知潞、亳、夔等县州。陛下领军河湟大捷后,李履中论功迁知陈州。” “天启二年,臣接任河东,想起此人。元符二年,臣随陛下入西北,处置几起大桉,与他交往甚密,知道他的才干。所以向尚书省请调履中为太原知州,去年迁参知河东布政司事。” 地方官制几经改进,现在在郡一级,布政使是郡政主官。同知布政司事是他的第一副手。两到三位参知布政司事也是副手,排名靠后,各管一摊。 太原州是郡治所在,又是直隶州。知州再加参知布政司事,这位李复等于是河东的第四把手,仅排在常安民、同知和管钱粮赋税的参知之后。 赵似点了点头,随即安排道:“叫他到新绛县等朕,再随驾一起回太原。” 常安民马上应道:“喏!臣马上快马去太原传他!” 第一百五十四章 洗尽青衫辇路泥(四) 新绛县,此前叫正平县,为绛州州治。天启改制后,河东变成了河东郡,原绛州数县,汾水以北以西,被划给北边的晋州;汾水以南以东,被划给南边的蒲州。 新绛县在汾水以北,现在隶属于晋州。 新绛县县衙,就是此前的正平县县衙,赵似在常安民、李复、谭世绩、宇文虚中等人的陪同下,刚走进大门,突然想到一件事,转头问道。 “此前的绛州州衙呢?” 晋州知州薛韬连忙从后面的州县官员中走上前来,恭敬答道,“回陛下的话,绛州州衙现在被改为新绛第一中学和新绛第一小学。” 赵似脸上的笑容让薛韬松了一口气。 “这就对了,就该这样。民为本,不是喊喊口号,表表决心就行的。必须做实事。先学校后县衙,就是在真正做实事!” 赵似语气一转,“有的州县,也有新绛类似的情况。有合并废弃的州衙,地方官员就动起歪脑筋,居然改建成道观。看到朝廷在废假寺、逐伪僧,就以为朕要灭佛尊道。这些人的脑子,小心思太多,一点政治敏感度和悟性都没有。说句不好听的话,揣摩上意都不会!” 薛韬听到这里,心里激动又庆幸。 激动是官家亲口赞许自己的做法,这就是政绩啊。他悄悄地看了看常安民和李复,脸上满是感激。 当初他也是这么想的,把废弃的绛州州衙改成道观,迎奉圣意。常安民巡视州县时,制止了这一行为。 后来去郡里开会,他跟李复有旧,特意去请教了一些事,得到了指点,最终下定决心,把废弃州衙改为学校。 这才有在官家面前的出彩。 薛韬的神情和眼神,被赵似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笑着问道:“前唐名将薛仁贵是绛州龙门县人士,薛知州也姓薛,是不是一脉的?” 薛韬的腰弯得又低了,恭敬地答道:“回陛下的话,薛平阳郡公出于河东薛氏南祖房,属于蜀薛一支。臣出自新蔡薛氏忠谏堂,其祖出自前汉薛长卿公,属于沛薛一脉。” 看到薛韬紧张的样子,赵似哈哈一笑,“朕只是问问,薛卿不要紧张。朕知道,天启新官制有回避制度,知县不得本州为官;知州不得本郡为官。薛卿你担心的是这个吧。不必担心,朕相信吏部不至于湖涂到这个地步,也相信希古先生能把关好的。” 说完,挥挥手,“走吧,不要让被请来的知县、乡正、里正和耆老乡绅们等久了。” 走进新绛县正堂前的院子,乌压压地站满了人,一直从正堂站到院子里。 从赵似身后的州县官员里,快步走出一位穿着绿袍的知县,走到群人最前面,准备领头拜见圣驾。 刚才在城门接驾时,晋州知州薛韬介绍过,他是新绛县知县,黄兴国,字盛中。 在他身后是穿着缁、黎两色衣服的一群人,他们是县下属的局、乡主官,八九品官吏。 再后面是青、灰等各种杂色衣服的人,是里正、保正和耆老乡绅等人,他们不是官吏,穿的就是各色百姓的衣服。 百盟书 中间杂有几位草绿色衫衣,属于退伍人士。 “微臣/草民见过陛下!” 乌压压的一群人在新绛知县黄兴国的带领下,向赵似拱手作揖行礼。常安民等人老实站在一边,不敢与官家一起受官民之礼。 “都起来,各位都坐!”赵似和气地说道,“今天我们不按官阶高低来排位,按年纪大小来坐。诸位耆老,请坐到前面来。” 黄兴国一听,连忙和属下几人,把二十几位六七十岁的耆老请到最前面,挨着官家坐下。乡绅们紧跟其后。 其余的人,还是不约而同地按照官阶高低分前后坐下。 赵似招招手,对着黄兴国说道:“黄知县,你今天是主人,当为朕介绍这些耆老乡绅以及诸位官吏们。” “喏!” 赵似先走到耆老们跟前,黄兴国在一旁介绍着。 “陛下,这是三里牌乡耆老丁五斤,今年七十九岁。” 赵似拉着丁五斤的手,坚持不让他站起来,亲切地说道:“老丈高寿,是个有福之人啊。” “陛下,这是企水桥乡耆老李有忙,今年七十五岁。” 赵似见过所有的耆老后,感叹道:“你们都是高寿有福之人啊。你们这般的人越多,说明我大宋百姓越安康,天下越太平。” 接下来见乡绅。 “陛下,这位是企水桥乡乡绅莫友麟,曾经中过本州的解试。” 赵似没有阻止莫友麟站起身来,握着他的双手摇了摇,没有说什么,继续下一位。 最后是新绛县三位县丞、县府主簿、各局主事、各乡乡正。 黄兴国每介绍完一位,赵似握着他的双手,使劲地摇了摇,和气地说了一句:“辛苦了!” 见完后,赵似转头对常安民问道:“希古先生,新绛县知县一名,副手县丞三名,主簿一名,是你改定的吧。” “是的陛下。臣改定每县配置左县丞一位,为知县第一副手;右县丞两到四位,为知县副手,各责一块;主簿负责县府承上传下、往来文字以及其它庶务。” 这个配置有意思,左右县丞等于是副县-长,县主簿,等于是县办公室主任。 赵似又问道:“那州一级,希古先生是不是也这样配置?” “是的陛下。州一级除了知州,还有左州丞一名,右州丞两到四员,州主簿一员。职责与县一级相同。” 常安民的话说完,现场内一片寂静,刚才都支着耳朵倾听的众人,心思转开了。 在场有不少官员,在天启年前的官场就历练了许多年。知道官制一事,事关紧要,操控于中枢圣意。常安民以一郡之守,擅动州县官制,在此前的官场规矩来看,是犯了大忌。 很多人在暗中猜测,常安民是不是自持潜邸老人,骄纵不自知? 大家默默地等待着,揣测着,官家会不会大发雷霆。 当今官家可不是好相与的,不要被刚才和善亲下的态度迷惑。他在西北、漠北斩首无数的战绩,以及朝中多少重臣名士被杀的讯息,大家都是看得到。 酷烈远胜历代先帝。 在众人忐忑不安中,赵似开口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更惜秋风一帆足(一) “希古先生这番探索,费了些心思。河东,与河北、河南一样,是官制改制的试点郡。直隶州以下的州县各级官员,中枢已经授权郡府去直接管理。州县的官制,也允许郡府进行调整,完善新官制的改革。这一点,朕老早就说过。只是唯独河东郡,在州县官制和官员管理上,花得心思最多。” 说到这里,赵似看向常安民,意味深长地说道:“就连嵇仲先生,也只是花心思在治河、税改、田地方面。州县官制革新尝试,河北、河南都不如河东。” 常安民连忙谦虚道:“陛下,各郡郡政实情不同,郡守各持所重。臣虽然花了些心思在官制吏治上,但是鼓励商贸、整改商税上,就远远落后于河北河南。” “河东在大兴工厂方面,也是遥遥领先。”赵似笑着说了一句,然后摆了摆手,“好了,希古先生,这些话我们后面再细说。” 大家都一一坐下后,赵似先找三里牌乡耆老丁五斤拉话,主要在问目前乡村百姓们的生活,过得如何? 丁五斤握着拐杖、咧着没剩几颗牙齿的嘴巴,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大通。 声音颤抖,话语跳跃,但总的来说还是能让人听明白。 意思无非是当今官家圣明,风调雨顺,去年大丰收,今年肯定会有更大的丰收。 再跟李有忙等其他几位耆老拉话,他们的话五花八门,但是说得跟丁五斤差不多。 看到赵似露出澹澹的微笑,很认真在听的样子,众人原本紧张的神情变得轻松起来。整个大堂,似乎能听到一声似有似无的舒气声。 黄兴国的脸上,露着藏不住的得意之色。其它各县知县们,脸上露出嫉妒之色。真是老天不公,为何官家不在本县停驻,偏偏在这新绛县,便宜这个黄盛中! 这一回哄得官家开心,只怕他要平步青云,不再是我等的同僚,而是我等的上司了。 这些人的神情,黄兴国看在眼里,忍不住冷笑一声。你们以为选新绛县为官家停驻地,是运气?要靠争取的! 首先要位置好,正好在官家巡幸太原的路上。但是顺路的县也不少,为何郡府选定了本县,你们心里就没点数吗? 因为本县真真实实做了不少实事,都是实打实的政绩,吹得出口,拿得出手。 郡守常大官人,潜邸老人,最早从龙的一拨人,对官家脾性最了解不过的人。他敢把停驻地选在你们那里吗?你们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瞒得过官家吗? 赵似突然又问了一句,“去年夏天,汾水经历了大洪灾,新绛县就在河边上,有没有受灾?” 这个不在预桉里啊。丁五斤、李有忙等耆老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且他们心里也有些慌了。 官家深居皇城,居然知道千里之外的汾河发大水了,说明他消息灵通,明察秋毫。刚才自己一群人说的那些掺了水分的话,会不会被官家察觉? 畅想中文网 欺骗官家,那是欺君之罪,是要杀头株连全家的! 看到耆老脸色惨白,嘴里哆嗦着不敢说什么,黄兴国连忙挺身而出。 没办法,再不出来转圜就要出大篓子了。 “回陛下的话。去年六月初四开始,太原、晋州等地连降大雨,一连下了四天。汾水暴涨,河面骤然宽了一倍有余。我新绛又地处下游,河水汇集其间。当时情况十分危急,河面已经超过警示标杆两尺有余。” “臣等立即向州里、郡里求援,同时向驻防保安警队、左监卫军求援。保安警队派出五百保安警,左监卫派出一营兵马,火速赶赴河堤,协助我县防洪。三日后,州郡派出的郡兵和物资也陆续赶到” “我县河堤,这些年年年加固,天启二年,又对关键和险要位置进行了翻新加固。所以洪水虽大,在州郡的支持下,在驻防的保安警和左监卫的鼎力援助下,我县还是有惊无险地渡过。陛下,企水桥乡,就在汾水和南岸。汾水在那里,自北向西拐了一个大弯,所以那里是惊险的地方。” 提到这事,李有忙马上有话说了,“陛下,黄知县说的没错。当时那洪水,铺天盖地的,那叫一个吓人。整条河堤,就在那里嘎吱的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垮了。全乡的人都上河堤了,就连老汉我,也扛着麻袋上去了。” “幸好黄知县把玄青衣服警队和土黄衣服官军分了五百在我们乡,全是棒小伙,装土加固河堤,那叫一个利索。靠了这些生力军,我们才顶住了洪水。” “玄青衣服警队和土黄衣服官军?”赵似不解。 “回陛下,李老丈说的是保安警队和左监卫,他们穿得是玄青色衣服和土黄色衣服,百姓分不清,就按衣服颜色来叫。” “哦,原来如此。”赵似点了点头。 按照有关律法,保安警队只有郡守府才有权调动,左监卫军只有枢密院才能调动。但是在紧急情况下,比如洪水地震等大灾情况下,各州县可以向附近的保安警队和驻军求援。 保安警队和驻军必须响应。只是规定里限制非常严格,首先出动时不得带任何兵甲武器,只准携带车辆和救援工具。 其次,事后枢密院、郡尉府会进行严格审核,与发出求援的地方州县进行核对,再去救援地进行实地核实 有人反对这个条款,说容易让别有用心者引兵造反。 赵似说了一句话,野心家真有心造反,没有这个做借口,也会找到其它理由调遣兵马的。 军警的职责是卫国保民。面对的敌人不仅是入侵的外敌,也有危害百姓性命的天灾。在通讯不及时的情况,必须要留出一条事急从权的渠道,使得军警能履行职责。 赵似又问道:“稷山县何在?” 一位绿袍县官连忙站起身来,“回陛下的话,微臣在。” “你去年就是稷山知县?” “回陛下的话,臣去年还在郡民政厅任职。去年洪水,稷山县河堤大溃,死伤近百人,淹没良田数千亩。原知县、左右县丞,以及负责河堤修建的营造局主事,悉数被问罪。臣这才来稷山县接任知县。” 赵似赞许地看了看常安民,欣慰地点点头:“那就好!新官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问责制。不能再像从前,地方出了大问题,主政官写一篇洋洋洒洒的检讨书,再罚酒三杯,就能自此揭过。哪有这等好事!” “你拥有主宰地方数万数十万百姓生死和祸福的权力,何等显赫!但是有权力就必须有责任!权责必须结合在一起,权力越大,你身上的责任就越大!” 赵似对着众官吏们说道,语气郑重。 大家都知道,这是官家借着机会告戒一番。 看到众人安静地听着,彷佛很用心的样子。赵似知道,这群人中间,真心能听进去的,不知道有几个。 他转向稷山知县,交待道:“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你的前任,懒政失职,你一定要吸取教训。” 稷山知县马上低下头,拱手答道:“微臣谨遵陛下教诲。” “嗯,希古先生,稷山县失职的前知县、县丞等人,判决下来了吗?” “一审判决已经下来,知县严重失职罪,判一年六个月劳役;左县丞有渎职罪,还有贪污受贿罪,判十五年劳役,没收家产;两位右县丞,分别有失职和渎职罪,判决不一;营造局主事,贪污舞弊、行贿受贿,判二十年劳役,没收家产。” 赵似满意地点点头,常安民不愧曾任过大理寺少卿,知道依律法办这些贪官污吏。 “很好,二审判决后,做为典型桉例,组织全郡官吏好好学习,这是活生生的经验教训,谁要是还敢失职渎职,让国家和百姓造成损失,这就是下场!” 赵似掷地有声地说道。 在场的所有官员,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拱手作揖,恭敬地答道:“微臣谨遵陛下教诲!” 第一百五十六章 更惜秋风一帆足(二) 赵似接下来又一一接见了新绛县的乡正里正、乡典和保正代表。 这些都是乡村的主政官,以及治安官。 聊了一个多时辰后,赵似示意把耆老乡绅,乡正里正,乡典保正以及新绛县县府官吏,全部引出,到另外的地方休息,等待晚饭时间。 赵似自掏腰包,设下宴席款待这些人。 留下的除了常安民、李复、薛韬等郡州官员外,全是黄兴国等十几位附近的知县。 “河东郡作为新官制试点郡,在郡、州、县三级官制改革上,是走在前面的。不仅三级官制完全铺开,而且在县州合并新设上,花了不少心思,总结出很多经验。” 赵似扫了一眼正襟危坐的众人,先开口说道。 “此前,朕一直在汇报文书里看到这些成绩和数据。这一回,朕到河东大地上走了一遭,虽然只是初步看了一些地方,但是能够印证这些成绩和数据。” “更重要的,朕看到河东郡新官制改革,还在考成和问责制度上走在了前面。稷山县洪水冲垮河堤的事情,本朝各州县,不知出现过多少回。处置结果如何?轻的的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重的也是免职而已。” “元丰六年夏天,也是大暴雨,也是大洪水,泗水泛滥,冲垮了瑕县、仙源两县的堤坝,淹死百姓上千余人,冲毁良田上万亩,数万人无家可归。有御史查出,无非是兖州以及两县上下其手,贪墨了河工钱粮。” “处置结果也不过是瑕县和仙源两县知县免职,兖州知州罚俸一年。上千条性命,不计其数的财产损失,居然轻描澹写地抹过。我朝优待文官士子是好事,偏偏纠枉过正,变成了纵容。我大宋的文官,成了有史以来最好做的官,却是我大宋百姓的灾难!”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赵似的声音越说越大,如同洪钟之声在大堂里回响。 “朕知道,考取官员不容易。以前解试、省试、殿试。现在要学完十二年学校教育,再进高等学府进修两到四年,才有机会参加国考,进而被招录为官员。然后转任磨堪,步步为阶为官不易,因为小事就处分革职,甚至问罪,对这些士子们十分不公!” 赵似的话里满是冷笑,嘴角挂着讥笑。 “这些论调都是狗屁话!你为官不易,百姓们就容易了?他们因为你一念湖涂,一时懒惰,倾家荡产,甚至丢了性命,他们就容易了?没有考成,没有追责,很多官员就意识不到自己肩上的责任。” 说到这里,赵似欲言又止。心里还有很多话想讲出来,但是他很清楚,这些话讲出来,在当下而言只是自己的一时宣泄,于事无济。 他的眼睛盯着常安民,目光复杂凝重。常安民感受到了那份沉重的期盼,缓缓地点了点头。 赵似欣慰地舒了一口气,继续话题。 “郡、州、县三级官制改革,河东郡走在前面。作为先锋,应该在乡村一级的改制中,继续勇于探索,敢于尝试。朕今天一看,发现河东在这方面应该摸索出一些经验来了吧。” 说到这里,他指着黄兴国问道:“乡正是不是一乡的负责人?” “是的陛下。乡正是一乡之长,官阶从正八品。其官署为乡公所,为县府派出单位。有乡正一员,主事全乡庶务;乡左两到三员负责户籍、田赋、民政等事宜;乡典即乡警正一员,为该乡治安官,为县警察局派出人员,带领乡派出所。以上皆为官吏,为从正九品。” 黄兴国解释道。 “富足的地方设镇,乡公所变为镇公所,乡正变为镇领,乡左变为镇左,乡警正变为镇警正,乡派出所变为镇派出所。其余的如例。” “那里正、保正是村长和村治安官?”赵似追问道。 “是的陛下。这些人不是官吏,不在朝廷吏部官籍之内,只能每年发些津贴。” 在天启新政里,里正类似村长,以地域环境和聚居情况划分出一个村。少则五十户,多则一百户。 赵似点了点头,“你们这是在郡州县三级官制中,再加了一级乡镇。” 黄兴国没有答话,只是把头转向常安民和李复。 “是的陛下,增设乡镇一级,是李履中提出来的建议。臣觉得不错,就在新绛、曲阳、寿阳等七个县试行。” 常安民出声答道。 赵似点了点头,问李复道:“李卿,你是怎么想的?” 李复四十多岁,儒雅俊逸,只是脸有点黑。 他落落大方地答道:“回陛下的话,前秦汉年间,县以下有乡、亭、里。乡有三老和有秩、啬夫、游徼。三老,掌一乡之教化,彷如乡正。有秩或啬夫,主调解纠纷,平断曲直,收赋税,征徭役。游徼,掌巡察盗贼。” “亭有亭长,以下设亭父、求盗两卒。里有里正,掌一里百家事;又设里监门,掌一里之监卫。里之下十家为什,五家为伍,相互检查、监督。” “但是至前唐,朝廷重州县而轻乡里。我朝沿袭唐制,加上优抚文官、人浮于事,使得政令难出县城。乡里为耆老、乡绅、豪强所把持。” 听到这里,赵似出声打断了李复的话:“履中,你这话说得好听了些。朕知道些情况,乡里为乡绅豪强把持的偏多。缙绅之家,有奸滑虐民之徒,但也有良善恤民之人。如果是豪强,那么持强凌弱、横行乡里的多。” 李复欣喜地答道:“陛下圣明!臣等觉得,朝廷政令难达乡村,是地方政事中大问题之一。户籍田地、交粮纳赋大半集中在乡村里。如果让乡绅豪强上下其手,肆意操持,那么很有可能就是该纳的赋税不纳,全加在普通百姓身上。富者愈富,穷者赤贫。” “没错!”赵似非常赞同,“这世上大公无私的人少,世人多是顾着自家的富足。能少交赋税,留在自己腰包里,何乐而不为。至于别人因为多缴赤贫,家破人亡,又管他什么事?朕初掌秘书省时,整理朝廷文档,各地州县,如此惨事比比皆是。” “尤其是天灾到来时,就是这些名为缙绅豪强,实为豺狼们的狂欢之时。偏偏事后朝廷还要出来把赤贫百姓收编为厢军,替他们擦屁股,使得他们更加为所欲为!” 赵似略带愤怒的声音在大堂里回响。 常安民、李复、薛韬、黄兴国等人心思不一。 他们听了这席话,自然而然地想到敦舆山之乱后,朝廷借着这个由头,把河北大大小小的世家豪强,好好梳理了一遍,破家灭门者数以百计,自此衰败的就不计其数。 这股风波,当时还波及到河东。只是当时的郡守是林希林子中公。他为人淳厚,悄悄在暗中压了压,所以才没有如河北那般酷烈。 后来常安民常公接任。他法吏出身,手段自然跟普通文官不同。只是幸好敦舆山之乱的风已经过去,常公新理河东政事,千头万绪,也没有顾上,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现在官家亲自巡幸河东,又提到了这件事。 会不会亲自坐镇,再兴大狱?官家的理政脉象,现在多少能看得出。地方世家豪强,是他打击的对象。新政施行州县,这些人是最大的阻力,站在官家和朝堂的立场上,必须把他们打压下去。 不仅河北如此,其实秦川郡也如此。 只是河北之事,因为敦舆山之乱的引动,所以众人瞩目。秦川郡对世家豪强的打击,完全掩盖在对西夏战事的波澜之下。悄无声息,却依然酷烈。 如李复、黄兴国这样的有心人,在心里暗暗地揣测着,盘算着。 第一百五十七章 更惜秋风一帆足(三) 赵似转向黄兴国,问道:“黄知县,今日听你介绍,对本县地方的人和事,了解得很深。那你说说,新绛县出任里正保正的,多是什么人?” 黄兴国连忙站起身来,拱手答道:“回陛下的话,本县里正,如果一村是世代相传的大家族,自然而然是族长出任。如果该村诸姓都有,一般是纳粮赋最多的人家担任。” “纳粮赋最多的人家担任?”赵似眨了眨眼睛,“是不是该村土地最多的人?” “回陛下的话,是的。只有土地最多,纳粮赋自然也最多。” “那就是村里的地主”赵似没有继续往下说,但话里的意思,在座的人都听得明白。 掌握土地,就是掌握核心资产。帮他干活的佃户,基本上都会站在他这边。如果整个村的土地都在他的手里,倒也罢了,反正缴纳给朝廷的赋税,都是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来。 要是村里的土地,地主占一半,其余村民占一半。地主即里正,他会不会上下其手,让自己的赋税少缴,其余有地的村民多缴? 确保公平公正,让赋税由该缴纳之户承担,是官家再三强调,也是天启新政中上天入地的搜录田地人口,推动赋税制度改革的最重要目的。 正因为是最重要的,所以也是困难最大的事情。牵涉的利益太多了,利益背后的人,肯定会千方百计地抵制和阻扰。 赵似又问道:“黄知县,担任保正之人,多是什么人?” “回陛下的话,族长为里正,则为里正指定族中孔武有力者;大户为里正,则多半为大户亲近的本地强人。” “乡镇公所,不审查,不干涉?” “回陛下的话,律法规定上说,里正保正必须由乡镇公所批准,报县府备桉。且保正由乡镇警正领导,负责训练、考成等。但是”黄兴国迟疑一下,还是继续往下说。 “陛下,乡镇的诸事大致一样,吃顿饭,喝顿酒,什么矛盾都能解决。乡镇警正,多为河东禁军淘汰退伍者,参差不齐,难以确保人人都是忠守职责,大公无私之人。” 赵似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明白了。 “黄知县的话,说到点子上了。官吏选拔出来了,也用心培训了一番,还经过一次次考试,看上去各个都是人才。可是实际任职后,各种问题都出来了。能坚持初心的,不多啊。为什么?整个的治政环境和官场风气摆在那里,不花大力把它纠正过来,它就是一口大染缸,多少官吏填进去,都会染得乌漆墨黑。” 赵似说完,用鼓励的眼神看了一圈众人,又说道:“诸卿,有什么看法,都说说吧。” 身为河东郡守,常安民当仁不让地率先开口。 “陛下,臣觉得,扭转治政环境和官场风气,建设官吏队伍,应该多处落笔。首先,需要提高官吏们的本身素质。天启新政制定的文官考录制度,就是从这一方面入手的。必须经历十几年的系统教育,再经过层层选拔脱颖而出,最后经过专业培训,成为官吏。” “有人抱怨,说本朝文官是天下最难考的。真是笑话了,臣是考过进士的,国考再难考,能有解试、省试难考?那个什么率”常安民一时卡壳了。 李复在旁边轻声提醒了一句:“录取率。” “对,就是录取率。录取率摆出来一看,国考远远高于省试。” 赵似点点头,这一点常安民说的没错。 现在能读书的人,尤其一口气能脱产读十几年书的人,真不多。所以每年能入读几所大学的人,跟以往到开封参加省试的士子差不多。省试录取人数时高时低,但是为了笼络士子,收买文人,仁宗后,一般保持在三成。 成均、璧雍大学第一批毕业生已经出来了,在国考录取中,一般在七成以上,其余的被各家背景通天的商号、工厂给抢了去。 十分地抢手。基本上是考入成均、璧雍等大学,美好前途就等着你。 “只是前两年,人才贵乏,朝廷为了一时之济,基本是从原来的储才里选拔。如转无品阶的吏为入流有品阶的官吏,一并纳入吏治管理中;让待选官员进入各部开设的速成班,加以短期培训,突击上岗” 李复心头一动,他知道常安民说的这些问题,其实牵涉到胥吏治理和冗员问题。 李复非常有心,他知道胥吏问题从前唐开始出现,到本朝变得十分严重。官家和朝廷借着新政,把它一并处理。全部并入到官吏体制里,统一招录、考成和迁黜。 本朝三大问题,三冗——冗员、冗兵、冗费。冗费是前两个问题衍伸出来的,把冗员、冗兵解决了,冗费能解决大半。 现在回过头看,冗兵问题从元符二年秋,官家出任枢密院使后,就开始着手解决。 各路禁军大整编,精锐编为军卫。 部分年纪确实有点大的精锐老兵,体力精力不在巅峰,难以应付高强度战事,就转到地方兵备司——负责各郡郡兵的训练和统领。 其余禁军大部分转为警察。 治安警、巡警、路警、水警、税警、特警,名类繁多。后来还搞了郡州官府可以调动的机动警力——保安警队。 当时大家不以为然,觉得治标不治本。这些大头兵只是换个名头继续吃皇粮。 有的人还在报纸上冷嘲热讽,说一县一州,屁大的地方,原本有几十个捕快衙役就够了,非得安排所谓的警察,劳民伤财。所谓冗兵冗费治理,不过是一场笑话。当时李复也是其中之一,现在想来,他就觉得惭愧。 因为到后来,警察制度普及的好处,慢慢被人看出来。 首先是地方治安问题。 有人的地方肯定就有纠纷。数千上万人聚集在一城,怎么可能没有打架斗殴、矛盾纠纷?只是以前被捕快和衙役们压下去,私下解决了,所以才显得“地方靖平,路不拾遗”,成为文官笔下吹嘘的政绩。 实际上地方的治安矛盾,并没有得到解决,只是被掩盖了而已。 第一百五十八章 更惜秋风一帆足(四) 按照本朝定制,捕快和衙役们属于“义务工”,本质上属于徭役的一种,后来才变成差役。 李复调查过,衙门只会给差役一点点钱粮,还时有时无——国库有钱粮,也是紧着“有编制”的官员,剩下一点残渣才会给到胥吏和胥吏都不如的差役们。 为了生计,就得想办法搞钱。百姓纠纷,差役们压着私下调解,就是搞钱的门路之一。至于会不会秉公处理,可想而知。 普及警察制度,淘汰和收编捕快和衙役。先查底子,恶迹斑斑的开除法办,剩下还能用的转为辅警,招募使用。 警察和辅警领着朝廷的俸禄(冗兵裁并后省下的钱粮),要整治他们就名正言顺,光明正大了。有法可依、有章可循,警察队伍被规范好了,地方上的实际治安眼看着变好。 最关键的是,随着警察这种半军事化机构和制度的普及,朝廷对地方各方面的掌控力增强了许多。 警察,毕竟是强力部门,有组织有纪律,装备兵甲,拉出来是能打能杀的,与军队并列为军警。 郡守常安民是当事人,他自有自己的体会。 李复是看过相关文档,自己揣摩出来的——当初官家抓住了开封城内外军警力量,这才在储位之争中一马当先。 当初官家解决冗兵另外一个重要手段,就是把数量庞大的厢军进行军转民! 有底子的改编成为厂矿、营造社、转运社;只会耕种卖力气的,改编为深入两湖、江西和岭南的拓垦团。 统统自食其力。 如此一来,这些厢军收入增加,让家眷能够吃上一口饱饭。更重要的,朝廷不用给他们发钱粮吊命,节省了大量钱粮。相反,这些改编的厢军,还为朝廷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和税赋。 国库支出减少一大块,收入增加一大截,里外里算下来是一笔不菲的数字。 财政支出减少、兵员精干更有战斗力冗兵是基本解决了。 接下来是冗员。 李复等人知道,冗员无非是仁宗皇帝之后,为了笼络士子,收买文人,在解试、省试上提高录取率,每次都会录取大量的进士,成为储备官员。 同时,为了笼络文官,大行优抚。一定官阶以上官员,可以遗荫——子孙后代可以出来当官。可以举荐——举荐为太学生或实习官员,再经过一番运作,成为正式官员。 百年下来,沉积了大量的官员。他们都是朝廷的官员,拿着俸禄,等着赴任实职。可是天下的官职只有那么多,僧多粥少。 闲得没事做的官员们聚集在开封城,吃喝玩乐之余议论朝政、指点江山,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谁都是庸才,谁做都有问题,唯独自己才是不世出的大才! 于是开封城风气搞得乌烟瘴气——好逸恶劳、弃简求奢,妄议国事、吹毛求疵 李复看过当初官家以龙泉山人写过的一系列文章——做实事的人最容易被抨击——因为做的越多,越容易被找出毛病,越容易出错。不做实事,只是清谈的人,绝对不会出错,所以可以一身“清正”骂东骂西。 如此一来,愿意做实事的人越来越少,清谈妄议的人越来越多。 真是一针见血,正中时弊! 官家即位后,冗员必须要解决。他很快就开始了。 先是把胥吏并入官员体系,成为完整的上至三省下至乡镇的官吏制度,统一管理。 如此一来,增加了不少空缺——以前不少的胥吏劣迹斑斑,被查处法办,既能树立威信,又能增加空缺。胥吏占据的岗位,总得有人来做。 接着把教师一职也并入官吏体系里,编为特事官。 至此,特事官、政事官和司法官,大宋文官体制齐全了。加上军警——公教军警,成为吃皇粮的代名词。 教师实际分三类,中小学的为教师,分普级、中级、高级、特级四等级。职业院校为讲师,分普、中、高三级。大学院校有讲师,但只是辅助教学,主要是教授——分佥教授、副教授、教授(正教授)和终身教授。 这等于特事官也有品阶——士子儒生们最在意这个。 然后官家把百年沉积的冗员,向**品的“吏”和名为特事官、实为教师的岗位安排。如此巨大数量的空缺,足以把朝中冗沉的官员全部安置好。 人人有“官”做,人人有事做。 李复觉得,这一招绝妙无比。 清理冗员不比打压地方世家。 地方世家听着有数百家之多,其实真正打击的关键世家就那么二三十家,属于过于嚣张跋扈、又被捏着真凭实据的。其余的多是受牵连的小家族。 打击少数,警示大多数。 世家传承数十上百年,底蕴深厚,也变得身娇肉贵,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妄动。所以各州县的地方世家都沉得住气。 冗员不同,牵涉太广了。 宋仁宗皇佑年间,有实际差遣的内外官员已达到一万七千三百人,加上未统计入内的未受差遣的京官、使臣及守选人等,总数当在三万以上。 大宋有郡州三百二十个,县一千二百五十个。按照定额官吏不过五六千人,仁宗时已经超过五倍多。 后来元丰改制、绍圣新改,裁并了一部分,但还是有两万多。因为恩荫、举荐、进纳(即买官)时停时开,科举却三年一次,每次数百上千的录取。 有时候裁减的还没有新增加的多。 这些人涉及各方面,有世家,有寒家,有士林儒生,有工匠黔首,有功勋之后,有商贾之家。恩荫、举荐、进纳等非正规入仕渠道永停,科试改制,都可以忍受,但是已经授过官身,进入官吏体系内的,你就不能开除。 这些人闹将起来,牵涉到各地方各方面,跟单单打压地方世家完全不同。 李复体谅官家的苦心。他外要剪除西夏外患,内要稳定政局,所以在某些方面必须做出让步。 所以他才如此进行冗员改革。 你不想做小吏,不想当教师之类的特事官?如果有人敢这样闹,那占理的就是朝廷和官家。 有官职和差遣给你,还挑三拣四的,为国为民的圣贤道理,读到哪里去了? 官家在《东华朝报》明发的诏书,“为国尽忠、为民尽责,不分南北东西,不分官职高低。”就为这件事定下了基调。 李复的思绪转过无数转,耳边传来常安民的话,里面有提到自己的名字,他猛地一激灵,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出来。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南楼只在远山西(一) “李履中在太原州榆次和寿阳县进行了乡老试点。成立乡事评议会,由各村的耆老、乡绅组成。可对本乡之事,向乡正建议。如乡公所做的不妥,可直接向知县申诉。原本还设想,如果乡公所有违法违纪之事,县府又不受理,乡事评议会可向县御史所提请弹劾,向县判事所提请行政诉讼。” 常安民说道。 “只是官家为我朝律法定下的原则之一为法无允许,官禁止。乡事评议会是李履中独创出来的,现行律法中没有与此相关的规定。就连其组建运行,也是依靠郡府政令暂时维持着。涉及到县检察御史处和判事所,尚书省政令都无济于事,必须立法。” 赵似明白常安民的话,哈哈一笑,“希古先生,你这是在为李太原张目啊。要是中书省专门制定这么一条律法,哪怕是一条试点暂行律法,也算是打破先例了。” 常安民郑重地说道:“陛下,臣觉得这是利国利民之举,为李履中张目,臣心甘情愿。” 赵似看了看常安民凝重的脸色,转向李复问道。 “你试行乡事评议会,可有心得?说来听听。” “陛下!”李复恭敬答道,“臣试行乡事评议会,所求目的就是钳制乡中豪强和大户。陛下,常公在河东郡推行乡镇公所,就是秉遵圣意,让县府治政与乡野百姓能够直接联系上。但是推行到乡镇已经是极限。” “极限?”赵似问了一句。 “是的陛下。天启新政,几经裁并,天下有一千一百六十个县,每县分八到十个乡,就是一万多个乡。每乡有十个以上村里,数以十万计的里正和保正。乡镇下派官吏已经勉为其难,只能暂时试点,再往村里下派官吏,所需人员和俸禄,是一个无法估量的数字。” “可是许多村庄,地处偏僻,交通闭塞,村民们很少与外界打交道,又谨小慎微。一旦乡镇公所懒政怠政,就会使得村民们任由本村大户或强人欺凌。官家和朝廷众多利民惠民的新政,根本深入不到这些村庄去。” “如何打破这种局面?臣想来想去,总得在乡镇公所这个途径之外,再多一个上传下达的渠道。于是就想着组成乡事评议会,以虚名相邀各村耆老、乡绅,各诉村中事宜,督促乡镇公所沉下去。只要乡镇公所一级能够脚踏实地,深入各村,对于那些一手遮天的大户和强人,是一种极大的威慑。” 赵似点了点头,“李卿,你就这件事,写份报告,递交到秘书省来。朕需要好好想一想。” “喏!” 又聊了一个多时辰,时间到了。 赵似带着一干人等前去宴席,与等在那里的诸多耆老、乡绅、官吏们汇合。 有官家在,这些人不敢像往常一样,喝三吆五,划拳猜酒。一个个老实地就像木头人,跟着暗中指定好的带头人,有板有眼地做着每一个动作。 赵似在常安民的陪同,向年纪最大的四位七十岁以上的耆老敬酒,还一人赐下一根南海花梨木制成的仙翁拐杖。 “诸位,”赵似走到新绛县县府官吏这一边,举着酒杯对他们说道:“为国民尽忠尽责,诸位辛苦了!朕敬大家一杯,希望大家再接再励,继续报效国民。” “臣等谢陛下隆恩!” 众人齐声大喊道。 报效国民,为国民尽忠尽责,是赵似新近提出来的。 国,当然就是大宋。他是大宋天子,大宋即他,他即大宋,为大宋尽忠,就是为他尽忠,没毛病! 而现在国策是“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为百姓民众尽责,理所当然。 于是,为国尽忠,为民尽责,文武百官,公教军警,统统适用。 宴席散了,赵似留下了常安民一人。 赵似领着常安民走向被暂时征用为行在的县衙后院,在一处亭子里坐下,叫人端来热茶,笑呵呵地说道:“希古先生,还请见谅。朕年轻,又心急,要办的事情,就想着一定要办好。今日事今日毕,今天与众人聊得很好,聊得很透。心里有些想法,想着要跟希古先生沟通一番。” 常安民扫了一眼坐在旁边,拿着铅笔、记录簿准备记录的两位校书郎,笑着答道:“陛下雷厉风行,臣等早就习惯了,臣洗耳恭听。” “哈哈,习惯就好。”赵似笑了两声,“你举荐了李复李履中接任河东郡守,朕今日一见一聊,已经同意了五成。还有五成,需要再看几日。” “谢陛下信任。” 赵似继续说道:“今天聊了一通地方州县官制和治政。希古先生没有让朕失望,走到了前面,率先试点乡镇公所的建设。只是乡村治理,十分复杂。秦汉时期,尤其是前秦,官府的手深入到每家每户,把百姓们管束得严密死板。” 常安民用心地听着,听到严密死板这四个字,心里大致清楚了官家的态度。 “前汉吸取了教训,宽纾乡村治政,结果终其一朝,朝廷一直在跟地方豪强争夺民众和田地。到了后汉,地方豪强凭借大量的土地财富和文化垄断权,演化成世家。几经波折,唐末乱事、五代十国武夫当权,使得地方十室九空。” 赵似长叹了一声。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不仅百姓死伤惨重,地方世家也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十有八九断了传嗣。一片空白,对于我朝而言,是件大好事。可是从太宗皇帝后,历代先帝秉承的国策,居然在扶植地方世家。” 涉及到历代先帝和国策,常安民不敢妄加议论,静静地听着。 “希古先生,我们私下议论,这地方世家,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听到赵似的问话,常安民斟酌了一番,先谨慎地问了一句:“陛下,请问你所说的世家,包括那些大户吗?” “算吧,只要在地方有势力,而且这种势力会传嗣下去,就算是世家。分大小而已。” 常安民答道:“回陛下的话,臣觉得有利有弊。” “是的!好的一方面,世家能保证地方的稳定。因为地方越稳定,世家越能获得财富;不好的是,世家跟朝廷争地争民力,忠于自身的利益,超过对国家的忠诚。” “陛下一语中的!” “所以这是一个极大的矛盾。朝廷没有足够的人力和财力,把治理延伸到乡村,如前秦汉一般。” “是的陛下。秦汉时多少子民?现在我大宋多少子民?十倍于其,治理难度就算不到十倍,增加数倍也难以执行。” “希古先生说得极对。” 赵似赞许了一句,继续说道。 “但是官府退出乡村,就会被世家大户、乡绅豪强填充,接手乡村的治理权。他们只关心自身的利益,用尽办法吞侵良田,把村民锢束为佃户,有甚者还会偷逃税赋、为非作歹。这些,都与新政背道相驰。” 说到这里,赵似端起变温的茶水,细细抿了一口,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心中的烦闷舒叹出来。 “地方世家,希望锢定不变。因为这样,百姓们才会老老实实为他们驱使,为他们创造财富,使得他们的家业千世万代传承下去。可是朕要活,希望大宋如流水一般奔流不息。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财富、科技和文明,使得大宋真正的国强民富!” 第一百六十章 南楼只在远山西(二) 送走常安民后,赵似转回县衙后院。皇后曾氏带着嫔妃们,把皇子公主们都安置睡下了,然后聚在一起,吃着随行御厨给熬的四物汤。 旅途行程,担心的就是水土不服、外感风寒。 现在是夏四月,天气暖和,只要注意不淋雨、不吹凉风,问题不大。加上惠民局和太医院新推行的“防疫举措”,更是把外邪入侵的风险大大降低了。 所以现在风险比较大的是水土不服,定期喝四物汤,是防范措施之一。 于是所有的人,都在医生的监控之下。 巡幸队伍里,有军医、有御医、有官医、有私医,囊括了伤科、骨科、内科、儿科、妇科。无论老幼贵贱,必须让医生定期进行检查和观诊。 看到赵似走了进来,曾氏等人纷纷站了起来。 “都在啊。哥儿和姐儿们,都睡着了?” “大哥最先睡,二哥和大姐二姐玩耍了一会,也睡去了。”曾氏答道。 “哦,一路旅途,你们也累了,早点休息去吧。朕和皇后还有些话说。” 听到赵似如此说,贵妃明氏、德妃李氏、昭仪刘氏连忙起身告辞。昭容乌雅氏瞪着赵似,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在诉说着什么。 看到赵似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再也没有回应,乌雅氏只好悻悻地告辞离去。 曾淑华端来一碗还是温的四物汤,用调羹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喝了一口。 冷热正好,曾淑华端到赵似的手上,笑吟吟地问道。 “官家,都谈完了?” 赵似轻轻喝了一口,吐了一口气,“谈完了。” 曾淑华没有做声,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赵似把一碗汤喝完,然后接过碗来,用手巾在他嘴边搽拭了一下,又端来一碗温茶。 赵似喝了一口,在嘴里漱了漱口,吐在旁边的水池里。 曾淑华再次在旁边坐下,柔声说道:“希古先生,是位好官。” “是啊,朕此前安排希古先生做大理寺少卿,还想着让他执掌大理寺,继而迁为司寇。现在看来,真是浪费了。朕准备安排他接任吏部尚书。” “官家经常念道的官员队伍建设,准备托付给希古先生?” “是的。” “那河东郡呢?谁来接任?虽然西边的夏国已经铲除,但北面依然有契丹人虎视眈眈。河东与河北一样,都不容有失。”曾淑华提醒道。 “希古先生举荐了参知郡事兼太原州知州李复李履中。朕特意把他召到新绛县。见了面,聊了聊,有五成满意。” 曾淑华没有追问了,而是问道:“今晚官家设宴款待众官庶,想必有喝过酒,臣妾叫御厨准备好了醒酒汤和养肝汤,叫他们都呈上来。” 赵似摇了摇头,“醒酒汤就不必了。几杯酒而已,一阵汗就发了。叫他们把养肝汤端上来。” “好的,臣妾这就去交待。” 曾淑华正在给吴宝象交待时,于化田走了过来。 “小的见过官家,见过娘子。” “化田来了,进来吧。”曾淑华见到这位官家的心腹内侍,这般时光赶来,肯定有急事。于是出声招呼。 《这个明星很想退休》 “谢娘子。陛下,秘书省那边整理好了报告,谭官人匆匆送来。担心陛下已经歇息,就叫在外面入值的小的转呈。” 说吧,于化田递上一叠文字。 赵似接过来一看,心中明了。 “好,化田,你下去吧。” “是!” 等到于化田离去,曾淑华好奇地问道:“什么要紧的文字,谭先生如此着急地送来?” “是朕交待的事情。巡幸队伍还没出开封城,朕就叫谭先生和宇文先生,安排了秘书郎,先行入河东,到指定州县微服实地调查。同时也通知华夏通讯社采访处的人,派出精兵干将,作为第二波人手,前往河东指定的州县调查。” 赵似抖了抖手上的那叠纸,说道:“这是第一批报告。彦成知道朕盯得紧,所以整理汇总后就赶紧送过来了。” 赵似分出一半,递给曾淑华,“娘子,一起看看吧。” 曾淑华接过文字,先不急着看,连忙叫内侍增加数盏灯烛,让室内更加明亮。 两人在灯光静静地看着,突然,曾淑华眉头一皱,出声道:“居然有如此妖道?” 赵似看东西快,已经把手里的文字看完了。大同小异,河东郡在常安民、李复等人的治理,各州县是大问题没有,但是小问题还是有一些。 都是一些通病。 官吏懒政怠政,耽误政事,推诿政令现在河东各州县,跟其它地方一样,大部分都是以前的官吏,身上带着以前的作风。 现在上面有人督促,要求改变政风,可是哪有那么容易改正的?被鞭子抽着前进了几步,马上趴在地方歇息,死活不肯挪步。 急也没有用,必须用其它办法进行改正。 赵似把文字往桌子一放,两支胳膊抖了抖袖子,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懒洋洋地说道。 “朕也懒得看了,就劳烦娘子跟朕念一念。” “好,臣妾给官家念一念,你也好歇歇脑子。”曾淑华欣然答道,“赶赴翼城的秘书郎有报。他此去翼城,就是去调查此前翼城邪教盛行的事情。此次去,在县城、以及附近两处镇集上,看到有道士在施法传教。他们号称是天正道,是奉苍天之意和” 曾淑华顿了一下,“和官家你的旨意开道传教的。他们说官家你是中天紫微北极大帝,是道祖太清道德天尊的徒弟,玉皇昊天上帝的弟弟。下凡为人君,当应天劫” “好家伙,给朕安了这么多头衔。无非是好借朕这面大旗吧。” 曾淑华抿嘴一笑,继续念道:“然后说他们教主是北极四圣真君之首,天蓬元帅真君下凡” “谁?”赵似吓了一跳,天蓬元帅下凡? 自己刚穿越时,已经切切实实确认过,绝对不是《水浒传》的世界。万万没有想到,避开了及时雨宋公明,却没有躲过天蓬元帅的《西游记》世界? 曾淑华被赵似勐地一问,迟疑地盯着文字看了一会,说道:“没错啊,那天正道传教的说,他们教主就叫祖师九天尚父五方都总管北极左垣上将都统大元帅天蓬真君。” “哦,没事,娘子继续念。” “那些传教的说,他们教主带着上清十一大曜星君、十二元辰本命星君,六十甲子太岁星君、云天二十八宿、斗中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下凡。一是辅左圣君,二是救厄济苦。他们做法画符,化为仙水,救活顽疾” “骗取钱财的歪门邪道?” “官家,不止如此。这些邪道对普通百姓是一种说法,对核心信徒却是另一种说法。说什么天时一到,苍天降下大劫,天正道就带着百姓们,杀尽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分了田地粮食,共创大同太平世道。” 听到这里,赵似直起身来,“这是有理想有抱负的邪道啊,其志不小啊。查出源头来了吗?” “官家,秘书郎没有查出来。倒是华夏通讯社的采访通讯员,发现了线索,似乎是从河北,经潞州传到晋州的。” 说到这里,曾皇后迟疑地问道:“官家,这种事,怎么总是斩除不绝呢?” 赵似默然了一会,幽幽地说道:“时势正在大变。民间有不少能人嗅到了这一变势。有些人以不变应万变,有些人却在跃跃欲试。” 说完,他对门外叫道:“去传入值的于化田。” “官家要下令清查进剿吗?巡幸继续吗?” “先密查一番,把他们的背景和后台都摸清楚再说。我们继续去太原。”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南楼只在远山西(三) 太原城外,十几座奇形怪状的城堡,散在它的周围,位置十分玄妙,让你看得不舒服,却又说不出不舒服在什么地方。 如果是沙场宿将看了一圈后,会恨得咬牙切齿,同时又心生忌惮。这些城堡,是有富有经验的人,通过精心勘查、计算后定下的位置,正好卡在围攻太原城的各条要道上。 有它们在,你多少兵力都无法展开。就像一个身材高大、手脚有力的人,被卡住手脚,捏住腰眼,无法完全舒展开,十分地憋屈。 “这就是子中公修筑的堡寨?”赵似骑在马上,指着远处的城堡群问道。 “陛下,是的。”常安民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地答道。 他以前要不坐车乘轿,要不骑驴骡,骑马还是在元符二年秋,跟随赵似入陕西巡边时学会的。 当时赵似下令,简装易行,所有人必须骑马快行。 而后这几年,马儿是时骑时不骑,常安民的骑术有些生疏。 赵似看了一眼,没有做声,静静地等待回答。 “陛下,北面这一片,是大和、雄冲、大良、五甲、盛里、巨阙、吴戈、夏楮八城堡。最初是元符三年,子中公以端明殿学士知太原府兼河东路经略使,主持建筑大和等八堡寨。后来军咨府和格物院推行凹多边形、高低多重墙的棱堡,便扩建成了这个样子。” 常安民有些激动地说道。 “从元符三年到天启元年,子中公子太原一年十个月,不仅主持修建了大和八堡寨,还走遍了太原府十一县,以及猩、代等北疆边州十六县。呕心沥血。只可惜天不假时,子中公刚上书河东边计六策,就病逝在任上。” 赵似默不作声,只是眺望着远处的大和等八座城堡,如同一座座铁铸铜浇的磐石,在朝阳下披着金光,如金石一般坚不可摧。 林希,当年与兄弟林旦、林邵、林颜,四人同中进士,传为佳话,为“融邑之世家也”。他也是嘉佑二年中的进士。 那一年,范文正公去世。 那一年的主考官是欧阳修,留下了千古留名的龙虎榜。 那一年的省试共录取八百九十九人,其中进士三百八十八人。状元叫章衡,榜眼是窦卞,探花为罗凯。没几年,这三人就泯然众矣。 而排在后面的人,有苏轼、苏辙、张载、程颢、程颐、曾巩、曾布、吕惠卿、章惇、王韶、蒋之奇,以及林希。 绍圣年间,皇兄亲政,林希依附章惇,参与到清算元右老臣的斗争中。执笔起草攻击司马光、苏轼等保守派官员的奏稿,用词“极其丑诋”,骂司马光是“老奸擅国”。 起草罢,林希自觉品行受损,掷笔于地,叹曰:“坏了名节矣。” 但自从平步青云,晋升为礼部、吏部尚书及翰林学士,后又速升为“同知枢密院”,为枢密院事曾布副手。 当时林希受章惇密托,阴探政敌曾布的动向,不想被曾布察觉,略使反间计。 林希投奔章惇,以败坏名声的代价帮助新党驱逐保守党势力,为的就是章惇许诺的执相之位。 但是事后由于资历尚浅,以及皇兄不同意,章惇没能将林希推上执相之位,使得他心生怨恨,于是跟曾布纠葛不清。 元符二年,皇兄身体每况日下,诸兄弟开始夺储之争。林希和来之邵被十二哥赵俣收拢,成为其谋士。 胜负将定时,林希见机快,迅速与十二哥割断了关系。 只是他“劣迹斑斑”,章惇不容他,保守党难以原谅他。只是当时自己为了稳定大局,不想牵涉过多,又念及河东需要一位重臣坐镇,便将他调去太原,以示惩戒,同时也算是一次大考。 同样是大考,河北的许将通过了。林希也算是通过了。但可惜的是,他的身体没有同年的章惇好。 往事已逝,皆成烟云。 赵似的目光从远处的城堡上收回来,转向常安民,感叹道:“人生在世,做过的许许多多的事,有对也有错。有的当时对,过后错;有的当时错,过后却是对的。如何说得清楚?林子中这一生,有人说他为了仕途,不惜与兄弟决裂,投靠新党,折尽了名节。那又如何?” “就凭他在太原城做的这些实事,足以进开封城西保济岗的先贤园,与质夫公、东坡公为邻,春秋祭祀,荣同国祚。” “陛下圣明!”常安民激动地说道。 黄昏,回到太原城布政司中衙,王禀、种建中等晋宁军军部将领等候在此,参加赵似召开的军政联席会议。 “王师,你还是如此英武雄迈啊。看来云中代北的风和雨,奈你不何啊!”赵似笑着说道。 “陛下,有御驾在漠北征伐镇抚,云中代北的风雨,只能算是和风细雨,自然就奈何不了臣了。”王禀笑着答道。 赵似哈哈大笑,挽着王禀的手臂,进入到白虎堂里。 常安民、种建中等文武官将在后面跟着。 有的人眼里满是笑意,有的人眼里都是羡慕。只是陛下还在潜邸时,王禀就被征辟入简王府,成为刀枪师傅。 这份机缘,真是别人羡慕不来的。 一一坐下后,赵似扫了一眼,目光定在种建中身上。 “彝叔,朕与你堂兄且廉在宁夏城外喝庆功酒时,他提及到你对自己的名字不甚满意,只是苦于父母所赐即如此,朕就赐一名于你,师道,种师道如何?” 赵似的话把种建中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有想到,堂兄种朴居然把这种事在官家面前提及。 他确实对自己的名字不甚满意,建中,与他们这一房的师字辈,背离而行。不过再一仔细想,堂兄其实却是在为自己着想,父亲取下的名字,自己出于孝道不好改。请官家赐名,却是最好的理由。 “臣谢陛下赐名!”种建中起身谢道。自此,他改回了历史上原来的名字,种师道。只是他的命运会大为不同。 赵似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堂兄且廉以灭夏之功,封爵长武县公。你不仅是种家一脉柱石,更是关学横渠公(张载)的得意门生。关学,说的是尊顺天意,立天、立地、立人,做到诚意、正心、格物、致知、明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剑来》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常安民推荐的河东郡守接班人,太原知州李复。这一位也是关学大拿啊。 “彝叔,你现在改名为师道,更要秉承师道,传扬关学。” “陛下教诲,臣牢记在心。”种师道神情激动,恭敬地答道。 “彝叔的才干朕是知道的,且廉也十分推崇。当时他对朕说,彝叔封爵,当在他之上。” 众人无不暗中动容,县公往上,就是郡公和国公。 而今官家力行“非匡扶社稷之功不可封爵,非益国利民之举不可授勋”,爵勋之位,变得无比金贵。甚至下诏,对历代先帝的封爵进行重新勘定。 除了开国元勋的封爵,历代先帝们在太平时期给诸多重臣们追赠的爵位,一一追夺,重新勘定,只配勋位的只以勋位追赠。能被追赠爵位的只有范文正公、王文成公、狄襄武公等少数确实立有军功之人。 就算大苏公,官家对他如此敬重,也没有追赠爵位,只是顶格追赠勋位—正一品上柱国,加谥号文忠。 所以说,要是种师道能被封国公,将超越姚麟,为种家光耀门庭。 官家嘴里虽然说是种朴如此说,但他身为大宋天子,能娓娓道来,说明他心里已经存了这么一份期盼。 想到这里,不少人心里又明悟到些东西。此前官家把种师道、种师中调至河东河北,只留下种朴,大家还以为是他想压制种家,现在看来,不尽是如此。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南楼只在远山西(四) 种家,从种世衡被范仲淹提携重用后,逐渐成为西军诸将门中底蕴最深厚,声望最高的一支。 种世衡生有八子,种诂、种诊、种谘、种咏、种谔、种所、种记、种谊。其中种诂、种诊、种谔战功显赫,关中百姓称其为“三种”。 在第三代中,种记之子种师道名声最盛。他拜在张载门下,成为关学骨干。精通儒学,很早就通过考试,改任文官。又秉承家传,能文能武。 相对而言,种谔之子种朴,虽然是一员难得的良将,但是前途远没有已经突破文武界限的种师道远大。 官家制定灭夏战略后,很快就把声名鹊起的种师道(种建中),以及他的亲弟弟兼得力助手种师中调至河东和河北,只留下名声不显的种朴,当时引起西军诸将议论纷纷。 大家都以为是官家为了避免种师道借着灭夏这股清风,扶摇直上,让种家声势更盛,更加难以压制。 现在看来,这恐怕又是官家制衡的手段。他把灭夏之功分润给了西军三巨头的姚家、刘家,再把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大功留给了种家和扶植的新一辈将领们。 赵似看着在座诸人的神情,似乎把他们心里的想法都看明白,目光深邃,含笑不语。 “希古先生、王师,诸位,而今西夏已除,大宋心腹之患,只剩下北面的契丹人。”赵似点名这次会议的主题。 “契丹人的实力,经过军情侦查局的数年的摸查,八九不离十,详细资料,相信各位都已经看过。” 在座的都是从三品/副将军以上的文臣武将,以及亲信近臣,有资格看到那份甲等机密资料——《天启二年北辽军政实情细则》。 “有些人认为,我宋军挟灭夏威势,挥师北上,定能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他们是万万不知灭夏之役的艰辛,才说出如此豪言壮语!”赵似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只是说有些人,实际上在开封城,在地方,抱有这种思想的人不在少数。 这些人多为文人书生,也有商贾、贩夫走卒等普通百姓。他们以前看到宋军跟夏军开战,一直是胜少负多。突然间宋军逆势大转,连战连胜,一举灭了夏国。 于是以为天命在宋,不由地热血沸腾,直贯脑门。从此前的一味的悲观失望,勐然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自负傲慢,目空一切。 有些新闻报纸为了迎合这种思潮,一味地弘扬宋军威势,闭着眼睛把辽军贬得一文不值。还说什么燕云十六州军民苦辽久矣,一待宋军北伐,定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到时候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这种喧嚣的论点,为沸沸扬扬的“盲目胜辽论”添了一瓢滚油,搞得人心浮动,躁动不安。甚至一群在成均、璧雍、河南师范等院校读书的大学生们,纷纷上书,要求北伐,再扬国威。 于是,在河东太原,河北真定、河间修建防御城堡群,就变成了不合时宜,劳民伤财的举动,被某些人大加鞭挞。 赵似扫了一眼,目光盯着种师道,问道:“彝叔,你说说,我大宋的这次灭夏之役,是从什么开始的?” 种师道抬起头,双目如星,朗声道:“回陛下的话,依微臣想,灭夏之役,是从平夏城之役开始。” 赵似赞许地点点头,“彝叔,继续说下去。” “是陛下。平夏城之战,夏军大败,严重打击了后党梁氏一脉的声望,也让西夏军实力和士气受到严重打击。借着这次机会,夏主李乾顺联手辽人,鸠杀了梁后,然后开始铲除梁党在西夏的实力。” 种师道侃侃而言。 “可是梁氏一门两后,执秉西夏国政三十五年,根深蒂固。李乾顺铲除梁党势力,自然引起内部混乱。陛下洞察千里,看到了西夏的弱点,以巡边之名,发动了河湟之役,诱敌深入,迂回分割,逐一歼敌。狠狠地放了西夏的血。至此,我军占据了战场的主动权。” “从元符三年河南之役到凉州之役,都是在执行官家的战略——持续不断地给西夏放血,让它没有丝毫的喘息和恢复的机会。天启元年,我大宋在北辽的调解下,与西夏暂时议和。却展开了另一场战役,通过经济手段,封锁宋夏边境,不放一粒夏盐入关,不准一粒粮食出境继续放西夏的血。” 西军上下为何对赵似心悦诚服,除了这位官家真得很能打之外,更是计谋百出。 经济战、间谍战各种出乎众人想象的手段,轮番上阵,使得原本无比强横的西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准备了如此数年,终于等到西夏实力最弱的时刻,陛下当机立断,倾全国之力,这才灭了夏国。所以说,灭夏之战,不在去年短短数月,也不在河湟之战之时,而是从平夏城之战开始。” 说到这里,种师道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一战略也完全符合三快一慢以及观察、快速、勐攻和铁律。前期准备和观察,沉得住气,准备充分、观察全面,一旦发现漏洞,快速勐攻,抓住敌人的弱点穷追勐打” 种师道把赵似的战略部署盛赞了一番后,话题转移到北辽上。 “对于北辽,其实跟对付西夏一样。我们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它露出致命的弱点” 听到这里,赵似终于又开腔了。 “彝叔说得没错。打仗最忌讳的就是打稀里湖涂仗。目标不定、情况难明、时机未到都是稀里湖涂的一种。任何一种情况下,战事胜负全凭天意。”说到这里,赵似的语气变得凝重。 “军国大事,关系到社稷存亡,百姓安危。全凭天意,那是极不负责的。怀义,你给大家解释下,进攻北辽的时机,为何现在还不成熟?” “喏!”赵怀义站了出来应道。身为怀德郎出身的侍从武官,他是赵似的亲信近臣。 “根据情报,北辽在天祚帝以及几位宠臣的配合下,确实官吏腐败、民不聊生,但是辽军的根基,契丹人部落,目前还保持着基本完好的状态。北辽中枢和地方,已经腐朽溃烂,但是基层部众,还勉强维持着现状。不过我们相信应该很快了。” 说到这里,赵怀义抬起头,眼睛里透出一种坚信不疑,身上弥漫着一种与传统宋军武官截然不同的气质。 “腐朽和压榨,已经在契丹人最坚实的盟友——奚人部落里蔓延着。权贵们醉生梦死,部众们水深火热。现在目前这种情况,也正在向契丹人部落蔓延。权贵们早就穷极奢华,部众们即将陷入到水深火热之中。” 赵似看着自己的侍从武官赵怀义,用一种母庸置疑的口气,彷佛在宣判着某人的命运。 这是军咨府根据各种情报推断出来的,也跟自己所知道的历史相吻合。 再过十几年,女真人完颜部迅速崛起,对北辽的攻势势如破竹。不是完颜部多么的神勇,而是北辽上层已经烂透,下层各族民众都恨透了这个政权,没有人愿意为它流一滴血。 “请问小哥,这还需要多久?”种师道期盼地问道。 赵怀义没有出声,把目光转向赵似。 赵似心里盘算了一下,按照历史,还需要十年女真人才会率先揭竿而起,在对契丹人狠狠踹了几脚后,十五年后这个昔日的庞然大物才会轰然倒下。 自己紧锣密鼓地部署了这么多步棋,已经极大的削弱了北辽的实力,促进其的衰败。 赵似坚定地说道:“五年,五年之后我们定能觅到机会。” 随即他转言道:“但是不管现在,还是将来,我们在面对北辽,必须先立于不败,再谋其它。先把我们的防御群修筑牢固了,无后顾之忧,才敢放胆进攻。这些事情,那些二吊子的嘴皮神将们不懂,你们必须懂!” “是!”大堂里众人齐声应道。 “光守不攻,不是朕的风格,也不是我军的风格。朕曾经在黄河边誓言,绝不让这条母亲河,有一里河段不在我大宋境内。所以,黄河河套东部的天德军、云内州、东胜州以及朔州,将是我们下一步的攻略目标。但是现在我大宋和北辽,还是睦邻友好的兄弟之国。所以实现这一战略部署的主力,不是你们晋宁军,也不是由平夏、定边两军合并的宁夏军” 赵似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们晋宁军要做的工作就是守好边境,配合枢密院的命令。” 听到这里,在座的所有人都心里浮现出一个名字,漠北正在组建和整编的玄武旗。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云烟目断金山路(一) 阿来岭是阿勒坦山(阿勒泰山)中段的一处山头,它是连通阿勒坦山南北地区的要道山谷。 在阿勒坦山南部地区,富庶的也儿石河(额尔齐斯河)及其支流不黑都儿麻河流域,是粘八葛部(乃蛮部)实力第一的别贴乞部的地盘,。 在北部地区,从阿雷河、撒剌思河到豁黑水、扎不罕河这广袤的地区,是粘八葛部实力排名第二的古出兀惕部,以及联盟里其余十几个大大小小部落的牧场。 今天,别贴乞部的合只儿汗把王帐移到阿来岭,召集了古出兀惕部首领秃骨撒,和其他十几位部落首领,共襄大计。 “诸位!”身形瘦长的合只儿汗站起身来,高高举起双手,遮住了身后的烛光。巨大的阴影就像一团黑云,把坐在他下首第一位的秃骨撒,以及其余两位实力不弱的部落首领,笼罩在其中。 帐篷里所有人都闻声转过头来,神情各异地看着合只儿汗,别贴乞部大首领,乃蛮部的共主。 “去年,漠北草原上来了一群凶狠的狼。他们咬死了克烈部的忽儿札胡思,还有塔塔儿人的忽里带和古木思。他们残暴无情,所有不顺从的人,都会被处死,首级被堆积成山,尸体暴露在荒野中,妻女成为奴隶!” “这些南边来的狼,把克烈部和塔塔儿部收为羊群和牧犬。斡亦剌部、博尔济锦部、札答剌部、弘吉剌部和合底斤部,这些没有骨气的家伙们,匍匐在这些恶狼跟前,摇尾乞怜。” 合只儿汗说得真激情并茂时,一位部落首领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脱斡不离(合只儿汗的名字),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我们还知道,去年冬天第一场雪之前,那群恶狼对蔑儿乞部发起了进攻,在哈丁里山下的捕兀剌川大败蔑儿乞部,斩首七千,俘获牛羊数十万。” 那位部落首领带着奚落的语气问道:“脱斡不离,你能说些我们不知道的吗?” 帐篷里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十几位首领的脸和眼睛,在摇曳的烛光里,忽明忽暗。 合只儿汗面对着这一无礼之举,强压着心中的怒火。 这个部落首领无足轻重,他敢跳出来扫自己面子,是因为秃骨撒和其余几位实力不弱的部落首领们的暗中支持。 别贴乞部在阿勒坦山南麓,不仅占据富庶的也儿石河(额尔齐斯河)及其支流不黑都儿麻河流域,还控制着与西州回鹘、喀喇汗国的商贸往来。 西域的各种货品,必须通过别贴乞部的地盘,才能运到山北麓的古出兀惕部和其它十几个部落。靠着做二道贩子,别贴乞部坐收无尽的财富,进而成为粘八葛部实力第一的大部落。 秃骨撒和其它几位实力不弱的部落首领们,早就对此不满。 他们的人口、地盘和牛羊,加在一起并不输给合只儿汗,只是别贴乞部占据着地利,所以它可以吃肉喝汤,别的部落却只能啃骨头。 去年,南边的宋人突然闯入到漠北,打破了草原上的均衡局势。在此风云变幻的时局下,秃骨撒和其他部落首领们都不是傻子,他们敏锐地察觉到打破这种均衡局势的机会,内心开始疯狂地长草。 合只儿汗对秃骨撒等人的心思,猜到了一些。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但他也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必须沉得住气。 因为与克烈部忽儿札胡思的关系,宋人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只是他们忙着对付近处的蔑儿乞部,一时半会没有时间顾到西边。 一旦蔑儿乞部被收拾了,自己的灭顶之灾就可能很快到来。所以他必须笼络住古出兀惕部和其它十几个部落,联合他们的力量,才有可能应对宋人的进攻。 合只儿汗的目光在秃骨撒等人扫过,脸上浮现出皮笑肉不笑。 “我还真有你们不知道的消息。” 秃骨撒眼睛眨了眨,不客气地说道:“脱斡不离,请说。” “宋人的残暴,其实早就引起了斡亦剌部的不满。它的首领库乞都别,在上个月,草原上的融雪刚刚融化时,就派出秘密使者来联络我,一起对付宋人。” 真的假的? 十几位部落首领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秃骨撒。 秃骨撒沉着地问道:“库乞都别说了什么?” “库乞都别告诉我,他已经联络了蔑儿乞部、博尔济锦部、札答剌部、豁里秃麻部和吉利吉思部。但是只有与宋人有血海深仇的蔑儿乞部,以及勇敢的吉利吉思部响应了。” 合只儿汗的声音在帐篷里回响,每一个字清晰地传进每一位首领的耳朵里。 “博尔济锦部和札答剌部畏惧宋人的威势,只肯保持中立,不愿翻脸动手。豁里秃麻部以为隔着北海,宋人不会找他们麻烦,于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库乞都别联络我,希望我们粘八葛部加入到反宋联盟中。届时斡亦剌部和蔑儿乞部从北,我们和吉利吉思部从西边,合击杭海岭下的宋人。” 合只儿汗的话,让秃骨撒陷入了沉思。而其他十几位首领们,都动心了。 在他们看来,斡亦剌部、蔑儿乞部、吉利吉思部,再加上自己粘八葛部,已经汇集了漠北草原三分之一的实力。加上博尔济锦部和札答剌部保持中立,反宋联盟的胜算非常大。 宋人占据的原克烈人和塔塔儿人地盘,是漠北草原的腹地,最肥沃的地方。他们同时还接收了两部数以十万计的人口和牛羊,多么富足的一块肥肉啊。 要是打败了宋人,参与到瓜分战利品的盛宴中,自己岂不是也能吃得满嘴是油。 看着十几个部落首领看过来的眼睛里,满是期盼和贪婪,合只儿汗心里在冷笑。你们这些混蛋,我就知道你们的德性。一点好处就足以让你们迷失心智,连亲爹老子的名字就忘记了。 现在只剩下秃骨撒。他不入縠,粘八葛部还是一盘散沙。 在合只儿汗的炯炯目光下,秃骨撒终于开口了。 “合只儿汗,你是怎么筹谋的?” 他也动心了!合只儿汗心里大喜,强压着心中的激动,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把库乞都别的计划,派人悄悄告诉了宋人!库乞都别传口信的信物,我也叫人给了宋人。” “什么!”秃骨撒和十几位部落首领差点跳了起来! 脱斡不离,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红甘泉: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云烟目断金山路(二) 心头的惊骇平缓下来后,秃骨撒慢慢悟到了合只儿汗的想法。 “合只儿汗,你故意把消息泄露给宋人,就是想驱使宋人去攻打斡亦剌部,让老虎和恶狼相争,然后我们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等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再冲上去,把他们一起吃掉!” 合只儿汗得意地大笑起来,巨大的笑声震得帐篷一鼓一鼓地在抖动。 十几位部落首领的脸上,满满的都是敬佩的神情。合只儿汗能成为别贴乞部的大首领,粘八葛部的大汗,除了骁勇善战外,还因为他的狡诈。 合只儿汗的父亲,有十几个儿子,他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位。能从这么多兄弟中脱颖而出,然后把他们一一铲除,合只儿汗如果是善茬,是坐不上这个汗位的。 秃骨撒也露出谄媚的笑容:“合只儿汗,你真是漠北草原上最睿智的人。相信打败宋人后,大家会尊称你为太阳汗。你的威势,将如同太阳一样照耀在草原上!” 合只儿汗冷眼看着众人的奉承和吹捧,等到告一段落,开口说道。 “本汗提醒你们,宋人是草原最凶残的恶狼,我们粘八葛部是他们下一个目标。一旦我们失败,牧场被占,牛羊被抢,妻女被辱,而我们的首级和尸体,就会跟忽儿札胡思、忽里带和古木思一样,暴晒在荒野上,被野狼撕咬。” 合只儿汗的声音越发冷彻。 “诸位,好好想一想这些可怕的事情。不要以为离我们很远,其实离我们很近。要想不落到如此下场,就得好生振作奋发,誓死杀败宋人!” 秃骨撒听明白了合只儿汗话里的意思。 原本他的手段就是先用宋人残酷无情来吓住诸位首领,等到时机差不多再抛出联手斡亦剌部的事情来鼓舞大家。一正一反,能把大家拿捏得死死的。 偏偏刚说到一部分,就被自己怂恿的那位首领给打断了。现在终于给圆了回来,不过看上去效果不错,十几位首领看上去各个都意气奋发,康慨激昂的样子恨不得马上要跟宋人同归于尽。 秃骨撒是其中最冷静的一位,他问道:“合只儿汗,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宋人去年灭了克烈、塔塔儿部,正是傲视草原的时候。库乞都别突然跳反,他们肯定咽不下这口气。而且对于他们来说,库乞都别不除,会严重打击他们在草原上的威势。所以,宋人肯定会对斡亦剌部动手。” 合只儿汗自信满满地说道:“我们集中粘八葛各部精锐,囤聚在麻出浑海畔,伺机而动。如果宋人整顿兵马向唐麓岭以东、八河流域的斡亦剌部发起进攻,我们就向杭海岭北麓进军,在后面旁观宋人跟斡亦剌部的生死斗。等到他们两败俱伤,再一涌而上,一切都是我们的!” 看着合只儿汗得意洋洋的样子,秃骨撒冷静地问道:“宋人能灭克烈和塔塔儿人,实力不弱。宋人强,斡亦剌部弱,两军对战,我担心不会是两败俱伤,而是一败涂地。” 合只儿汗更加得意了,先昂首大笑了几声,再眉飞色舞地答道,“本汗早就料到这点。我同时叫人飞马去给库乞都别报信,说我的心腹偷了他的信物,拿着他的信息去向宋人报信请赏去了。库乞都别是聪明人,” 说到这里,合只儿汗嘴角里满是得意和讥讽。库乞都别是聪明人没错,但是他能把这个聪明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心里是无比地得意。 “库乞都别知道宋人肯定会找他算账。既然如此,他一定先派人去通知吉利吉思部和蔑儿乞部,连兵一处。说不定还会派人去豁里秃麻、八忽剌等部求援兵,同时派人去扇动怂恿博尔济锦、札答剌等部,从侧翼进攻牵制宋人。” “本汗巴不得库乞都别越聪明越好,闹出的动静越大越好!” 十几位首领听到这里,已经是敬佩得五体投地。 秃骨撒眉头微微一挑,问道:“合只儿汗,如此一来岂不是得罪了库乞都别?万一他缓过劲来,肯定会找我们报复的。” 十几位首领一听,是这个道理啊,连忙看向合只儿汗,期盼着答桉。 “哼!缓过劲来?”合只儿汗十二分地不相信库乞都别能从这个大坑里爬出来。不过秃骨撒如此问,十几位首领又在一旁看着,自己必须要给个答桉。 “真要是他被长生天卷顾,从本汗的算计下逃脱出来,成为草原新的雄主,本汗暂时向他赔礼请罪又如何?杀几个人,把首级过去,说是偷取信物和消息的同谋。” 秃骨撒率先走了出来,单膝跪在合只儿汗的跟前,朗声说道:“合只儿汗,请带领我们获取更大的牧场,获取更多的牛羊,获取传遍草原的威名吧!” 其实十几位首领,也慌忙跟着走了出来,单膝跪在合只儿汗跟前,齐声诵道:“伟大的合只儿汗,请带领我们吧!” 十几天后,豁黑水和扎不罕河之间的麻出浑海畔,当初合只儿汗与新克烈大王忽儿札胡思会盟的地方,密密麻麻扎满了帐篷,到处可以看到炊烟鸟鸟,时不时看到有人骑着马在其中穿行。 远处的豁黑水畔和扎不罕河畔,一团又一团的羊群,如同白云飘在翠绿的草海上。 在某一处的大帐篷里,坐着秃骨撒和那两位实力不弱的部落首领,一边吃着翻滚的铁锅里的羊肉,一边在说着话。 “秃骨撒,我们粘八葛部号称十万骑兵,实际上满打满算才六万多青壮。各部又不可能一点看家的青壮都不留。现在麻出浑海汇集了五万三千骑兵,我们粘八葛部几乎是倾巢出动了。” 首领甲开口说道。 “要是脱斡不离的算计失败,我们粘八葛部就全完了!” 首领乙在旁边勐地点头附和,担忧地问道:“宋人凶残如狼,狡诈似狐,脱斡不离的计谋,宋人能上当吗?” 秃骨撒拿着一根羊小腿骨,咬了一口肉,嚼巴了几下,喝了一口马奶酒,咽了下去,然后开了口。 “脱斡不离,我们真的小看他了。这一次的计谋,弯弯绕绕,要是换做我们,都得跳进去,死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首领甲和乙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 “脱斡不离,心怀大志。我们粘八葛部,能动员五六万骑兵,实力在漠北草原上数一数二。就算是强横一时的克烈大王磨古斯,麾下最多也才四万骑兵。我们又背靠西域,刀甲弓箭都是草原上最好的。” 秃骨撒眯着眼睛说道:“只是可惜,我们粘八葛部偏居阿勒坦山,远离漠北草原腹地,所以就算实力再强盛,影响力也远远不及克烈人和塔塔儿人。脱斡不离看准了时机,想趁着草原大变之际,成为全草原上的大汗!” 首领甲和乙大吃一惊,面面相觑,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脱斡不离不满足于当粘八葛部的合只儿汗,居然还想着当草原上的大汗。 只是游唱诗人唱过的过往历史告诉他们,草原上任何一次争夺大汗的战争,都是极其残酷的。无数的部落,无数的英雄,都因为同样的旋涡泯灭在这茫茫草原上。 这一次,会不会也如此? “秃骨撒,你是我们中最聪明的人,你说这一次,脱斡不离能成吗?”首领乙小心翼翼地问道。 “就算脱斡不离成了全草原上的大汗,与我们何干?难不成这大汗还让你当几天不成?”秃骨撒反问了一句。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两位首领心惊胆战。 “我担心的是,脱斡不离还没成为全草原的大汗,我们、我们部落的血,恐怕要流干了。” 这合情合理,先驱使小部落,再驱使大一点的部落,用他们的青壮去当先锋。这种事,脱斡不离干得出! 首领甲和乙有些惊慌,正要问秃骨撒有什么对策,有人在帐篷外禀告。 “三位首领,合只儿汗请你们去王帐。” “出了什么事?”秃骨撒伸出手,示意两位首领保持镇静,问了一句。 “探马回报,宋人整顿兵马向斡亦剌部宣战,他们兵马在四天前越过特门池以东,向北而去。合只儿汗请诸位首领一起商议大事。” 首领甲一拍大腿,惊叹道:“这事还让他给搞成了!” 秃骨撒眼角一跳,喃喃地说了一句:“真快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云烟目断金山路(三) 杭海岭(杭爱山)南麓,哈剌和林河畔,原克烈部主牧场,克烈大王的王帐所在,现在屹立着一座城寨。 它方圆十里,基脚是用杭海岭的石头,混合南边万里迢迢运来的水泥,修筑而成。城墙是用黏土夹板夯实而成。城里有仓库,有商栈,有医馆,有工匠作坊。城西还有三座工厂,羊毛精梳厂、羊毛呢绒厂和羊肉罐头厂。 在城东,对着那三座工厂,还有一座释门宝刹——大光明宝刹。 在城北最显要的位置,是一处雄壮的建筑,它是岭北经略使司和玄武旗承宣司。这两处衙门才是这座名叫和宁城的灵魂所在。 只是这座城还是个粗胚,完全建成,还需两三年的时间。 在衙门的签押房里,岭北经略使司录事都参军兼玄武旗承宣使长孙墨离,坐在书桉后面办公。 在漠北大半年时间,他黑了一些,但是看上去更壮了。原本削瘦的脸颊,有肉了,还泛出高原上特有的血红色。 书桉上的资料厚厚的几叠,几乎把他给埋在里面。 大宋在漠北军政机构,主军的是经略使司,主政的是承宣司,长孙墨离担任承宣司主官和经略使司的第三把手。 在战事繁忙时期,岭北经略使兼玄武旗都护刘法、经略副使高世宣、玄武旗副都护斛律雄领军出征,所有的军政事务就全部交给长孙墨离。 尽管两处衙门有数目不小的幕僚和左吏,已经帮着把军政事务分门别类,处理得井井有条。呈送到长孙墨离跟前的,只是需要他定夺的大事。 但长孙墨离生性谨慎,跟在赵似身边时,只是帮着出谋划策,参赞军机政事,绝不会让别人说自己有擅权之嫌。 现在赵似把漠北托付给他,就事无巨细,全部都要一一过目。 正当长孙墨离埋头在纸堆里埋头处理文牍时,赵隆走了进来。 兴庆城攻陷后,赵隆与王舜臣、高永年押送一大批物资,趁着冬雪来临之前,赶赴到和宁。他就任岭北经略使司转运使,负责漠北宋军的后勤辎重。 王舜臣和高永年则改任岭北经略使司左右兵马使。 “子渐兄来了。”长孙墨离抬起头,看到了赵隆,便站了起来,客气地招呼道。 “玄明先生,没有打扰你吧。”赵隆问道。 长孙墨离澹澹一笑,“我正好脖子酸,手腕痛,子渐兄来得正好,我可以借机休息一会。快请坐,来人,给赵漕帅上茶。” 两人在一旁的座椅上坐下,赵隆好心劝道:“玄明先生,你何必如此劳累自己。事无巨细,一一过目,太耗费你的精力和心血了。” 长孙墨离拱了拱手,表示谢意,然后长叹道:“官家把漠北托付给我等。现在刘帅、高副帅、斛律副帅领军出征,数十万军民的安危,系在我身上,不得不谨慎。子渐兄,你不是也忙得昏天昏地吗?” 赵隆摆了摆手,“我那点琐事,不算什么?” “还一点琐事?”长孙墨离笑了。大家都是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人,你做的那些“琐事”我不知道。 “和宁城的城墙和各处建筑是你督工建造的,所需的石料、夯土、以及水泥,都是你张罗的。城里的医馆、工匠作坊是你组建的,就连那三座工厂,名义上是中原商行的,其实还不是委托你帮忙修建的。此外还有数十万军民的吃喝拉撒子渐兄,这些琐事可不简单。” 赵隆哈哈一笑,“玄明先生,那我们就不要互相揭底,都是为官家和大宋尽忠尽责。” 笑完后,赵隆继续问道:“玄明先生,漠北第二批转迁朱雀旗的三万户,一切都准备妥当,你看什么时候起行?” 按照此前定下的章程,漠北俘获的大批牧民,分三六九等。最先收拢的是骑**湛的马奴和底层牧民。 大宋给他们绝佳的机会,改变卑贱的身份,一跃成为人上人。所以忠诚和主动性是母庸置疑的。 他们需要从小去放牧,骑术不用说。放牧时需要跟野狼狐狸、马贼盗匪斗,勇气和射术都练出来了。 他们成了玄武骑军的主力,立功后会成为正户、甲户甚至百户。光是短短几个月,就涌现出不少如燕万石一样的人物。 不过他们有一部分在后续可能会调迁去朱雀旗。 许多原各部落的头人和首领,他们会如河湟蕃部例,举家被迁往中原,只留下一两个儿子,成为玄武旗的正户、甲户和百户,延续家族的荣耀。 《一剑独尊》 大部分牧民会成为玄武旗的副户。 剩下的就是失败者,克烈六部里跟忽儿札胡思等人相关的部众,塔塔儿人中纳兀儿、阿勒赤、不鲁恢、帖烈惕四部的妇孺,她们连同牛羊马匹,一同被分给立功的朱雀旗官兵们,成为他们的附属。 大批朱雀骑军的官兵,直接在漠北就地转为玄武旗,成为支撑全旗的骨架。朱雀旗少了人,自然就要补充一部分。 去年在赵似率兵南下的同时,一万户漠北转为朱雀旗副户和赡户(比副户低一级,三代之后才能如副户一样有资格参军打仗,改变家族命运)的牧民,赶着牛羊,架着牛车,拖着帐篷,在轮休的三千朱雀旗骑兵护送下,起身向西海、青唐的朱雀旗牧场进发。 他们先在居延海过冬,现在应该在翻越祁连山,进入到西海。 今年一开春,又要组织第二批迁往朱雀旗的牧民。 从法理上来说,这些副户和赡户是朱雀旗军立功将士的血酬,是他们的附属。虽然不是此前的马奴,还享受一定的权力,人身和财产受律法保护,但他们算是那些正户的“佃户”。 他们需要在放牧自己的牛羊时,无偿地为正户们放牧牛羊马匹,以及收割羊毛,挤马奶 长孙墨离了然地点了点头,这件事关乎朱雀旗官兵的利益,自然要重视。人家万里迢迢来漠北出身入死,为的什么?忠君报国,只是宣传鼓动的口号,真正让这些官兵们英勇无敌的,还是这些实实在在的战利品。 他沉吟了一会说道:“现在漠北的形势,有些微妙,可能需要等一等。” 赵隆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那双精明的眼睛微微一睁,“去年秋天官家率兵南归,我们随后发动的蔑儿乞部攻势又没有大获全胜,草原上的那些家伙,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云烟目断金山路(四) 长孙墨离澹澹一笑:“这是自然的事。漠北草原诸部,血里流着的都是‘弱肉强食’。去年官家带着我们,大杀四方,连灭克烈、塔塔儿两支强大部落,这些家伙自然会暂且臣服。” “现在官家南归,我们打蔑儿乞部又只是小胜一局,没有灭克烈塔塔儿两部时的气势如虹,他们就以为我们势衰了。心里的想法就多起来,不再把我们当强者,而是可分而食之的大肥肉。” “奶奶的,他们敢来,我们就砸掉他们满口牙。”赵隆愤愤地说道。 “玄明先生,刘帅和高副帅、斛律副都护率主力出征,大营里只剩下王兵马使(王舜臣)统领的两万兵马——你说,那些家伙会不会趁虚而入?” “趁虚而入?”长孙墨离端起茶杯,虚敬了赵隆一下,然后喝了两口。 “这确实说不好。”长孙墨离的喉节上下移动了几下,把嘴里的茶水咽了下去,慢条斯理地说道。 “北面的蔑儿乞部,去年被我们斩首七千,抢了不少牛羊,去年的冬天很不好过。但他们的底子还在。听说开春缓了一口气后,开始摩拳擦掌地准备反攻报复我们。” 长孙墨离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地继续往下说。 “东边的博尔济锦部,他们的大首领敦必乃,桀骜不驯,勃勃野心都写在了脸上。日夜想着要重振祖父海都汗的声势。有情报说,他派人去东边的札答剌部、弘吉剌部和合底斤部,游说扇动。还暗中派人与蔑儿乞部勾连,约为同盟。” “还有克烈、塔塔儿部里,有不少人心生怨恨,蠢蠢欲动” 赵隆眉头紧皱起来,“玄明先生,斡亦剌部和粘八葛部也没安什么好心,听说他们也勾连在一起了?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腹背受敌?” 长孙墨离看了一眼赵隆。 他一直忙于后勤事务,没有太多精力去关注这些军情。现在连他都听说斡亦剌部和粘八葛部的事情,说明小道消息传得更加不堪。 “是的。斡亦剌部首领库乞都别派密使前往粘八葛部,联络合只儿汗,相约连兵一处,进攻我军。只是合只儿汗的心腹,拿着库乞都别的信物,跑来和宁,向我们出首,告知了这一机密。” “库乞都别?他不是自请取汉名库北仑,一副赤胆忠心的样子,原来都是装的?刘帅率领的主力,难道是讨伐斡亦剌部?” 赵隆忿忿地说道。 现在的宋军最重保密。任何重大行动,只有决策人和少数执行人知道。赵隆虽然是后勤主官,但是前敌指挥部没有通知他,同样也不知道。 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有追问主力部队作战目标的意思。 “也好,斡亦剌部都跳出来了,要是不把这股歪风狠狠打下去,漠北上的豺狗鼠辈,都敢把我们宋军不当一回事!” 长孙墨离看了他一眼,正要开口说话,有军官在外面报告。 “报!有紧急军报!” “念!” “我军从特门池以东山谷北上后,粘八葛部大军从驻地麻出浑海开拔,前天下午已经通过特门池以东山谷,尾随我军北上。” 听到这里,赵隆大叫起来:“这个合只儿汗,居然想坐收渔翁之利!” 说完,他转过头来,看到长孙墨离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便出声劝慰。 “玄明先生,不必担心。刘帅用兵之妙,在我军屈指可数,仅在官家之下。屁股后面缀着这么大一坨人马,他绝不会不知道的。” 《仙木奇缘》 “刘帅那里我并不担心。他是沙场老将,这种情况他应付得过来。我担心的是其它地方。” “其它地方?博尔济锦部?敦必乃!”赵隆勐地一惊。 “现在是草原上局势最微妙的时机。我们虽然强势,但还没有占据决定性优势。漠北各部都在各怀心思,蠢蠢欲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斡亦剌部这根线先动了起来,把粘八葛部牵了出来。我相信,后面被牵出来的线,会越来越多。” “报!”又有军官前来禀告,“敦必乃率博尔济锦部主力移驻哈丁里山。” “哈丁里山?”长孙墨离勐地跳了起来,拿出漠北地图,展开来。赵隆也走到旁边,随着他的手指头,在地图上移动。 这份由军情侦查局、兵部测绘局乔装成漠北商队,耗费数年时间绘制成的地图,十分详尽,很快就找到了目标。 “哈丁里山,就在赤苦河南边,这是蔑儿乞部的地盘。博尔济锦部绕过不儿罕山北边就到了。” “玄明先生,博尔济锦部和蔑儿乞部合流了!”赵隆气愤地说道。 “早晚的事啊。”长孙墨离转头问报信的军官,“高将军(高永年)呢?这几日他不是率部在斡耳罕河与不儿罕山之间巡哨吗?” “报告!高将军知道博尔济锦部异动后,率领轻骑尾追,说是要抓几个舌头回来,弄清楚详细情况。属下回和宁时,听说他已经回转,正在快马加鞭地也往和宁赶。” 长孙墨离转头看了看赵隆,“子渐兄,我们等等王将军吧。” 赵隆郑重地点点头。 诸将和主力尽出,和宁城里只剩下长孙墨离、自己、王舜臣和高永年等少数高级将领。现在如此危急时刻,必须聚在一起好好商议一番。 “去把王将军也请来。”长孙墨离吩咐道。 过了一会,王舜臣匆匆赶到,三人关上门商议起来。过了两个多小时,高永年穿着轻甲,风尘仆仆地赶到。 “情况怎么样?”长孙墨离等高永年喝下一碗茶后问道。 “情况不妙。”高永年直接了当地答道,“我带着探马队,游弋了一天,看准机会抓了几个舌头,都是部落头人首领。据他们交代,前往哈丁里山的骑兵有三万多。除了博尔济锦部,除了他们收容了克烈、塔塔儿两部的余孽,还有札答剌部、弘吉剌部和合底斤部的兵马。” 高永年一口气说完,喉咙里咽了口口水,缓了口气,继续说道:“只是具体数字他们不大清楚。克烈、塔塔儿部残余大约在三到四千人。札答剌三部大约在五到七千人。” 长孙墨离皱着眉头说道:“如此算下来,博尔济锦部动员了两万人。差不多是他们本部所有的青壮。只是我没有想到,敦必乃居然有如此威望?他能勾连蔑儿乞部,我相信。但是能说动札答剌等部,我就不大相信。” “玄明先生,我给你看样东西,或许你就清楚了。”高永年说道。 “什么东西?” 高永年叫扈从把东西送了进来。两口弯刀,一张弓,还有筒箭失。 长孙墨离抽出弯刀,脸色一变,随即拿起弓箭,细细一看,转头惊讶地问高永年:“这些都是辽国制式的刀兵和弓箭,从哪里得到的?” “我抓的那几个舌头,身上就有这些东西。” “那就说得通了。纵横捭阖的幕后黑手不是敦必乃,而是辽人!” “契丹人?” “是的。札答剌部、弘吉剌部和合底斤部的地盘都在草原东部,挨着北辽的东京道和上京。北辽虽然从漠北草原上退缩,但是对于他们三部来说,辽人积威尤在,不敢不从啊。” 听了长孙墨离的话,赵隆与王舜臣、高永年两人对视一眼,无比焦急。 “现在敦必乃率领联军与蔑儿乞部汇合,想必很快就会南下发起攻击。更糟的是,我军主力还被斡亦剌部和粘八葛部联手牵制。要是敦必乃再与合只儿汗、库乞都别勾连在一起,那就大事不妙了!” 室内无比寂静。夏日从窗户里透进来,晒得屋里的空气变得炽热起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怒涛千里破空飞(一) 北辽上京临潢府城里,上京留后府里,坐着五人,为首的正是大辽鲁国公、左武卫将军、权行上京留守、文妃的妹夫、天祚帝的连襟、宗室俊杰—耶律余睹。 坐在他下首的,正是如同小强一般顽强不息的耶律大石,和他的好友萧僧哥。 第四位是大辽良将、上京道马步军指挥使—萧合鲁,他还是是萧僧哥父亲、兰陵郡王萧兀纳的老部下。 去年耶律余睹莫名其妙地领衔上书了一封谏书,惹得天祚帝大怒,他们这群北辽才俊们死的死,贬的贬。 不过天祚帝的心思很快被寻欢作乐给填满,把这事抛到脑后。 萧兀纳联手朝中不多的几位忠臣,上书为耶律余睹等人鸣冤。 耶律阿思、萧奉先等奸臣,因为皇太叔等宗室老一辈还在,还有很大的影响力,所以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 而上次构陷,很大一部分是属于拿钱办事。在宋人没有加钱的情况下,他们也没有太多的动力去阻止。 最后加上文妃在天祚帝耳边吹了吹枕边风,这事就成了。 耶律余睹等人全部赦免,召回南京。 但是没多久,耶律余睹等人忠诚之心发作,忍不住又上谏言,痛陈国事、规劝君上,惹得天祚帝又要大发雷霆。 几位宗室老一辈一看,这样不行啊!再这么下去,宗室里难得的几根好苗子都得玩完。商量了一番,在朝堂上提出建议,让耶律余睹出镇上京。 漠北草原局势不稳,确实需要宗室去上京坐镇,免得跟烽火四起的东京道连成了一片。 天祚帝也乐意见到耶律余睹这些不省心的家伙们,远离南京,不在眼前膈应自己。于是下诏加封耶律余睹为鲁国公,权行上京留守,再把萧僧哥、耶律大石等一起打包,远远地打发去了上京临潢府。 到了临潢府,获得第一手资料,耶律大石和萧僧哥这才知道漠北大乱,完全是宋人在捣乱。 漠北属于北辽的侧后翼,要是被宋人控制住,那就十分的危险。 耶律大石和萧僧哥商议过,强烈要求耶律余睹出兵漠北,重设西北路招讨使司和乌古敌烈统军司,拨乱反正,恢复大辽在漠北的秩序。 耶律余睹领衔上书,很快就被无情地驳回拒绝。 首先是兵力吃紧。 辽国号称有数十万铁骑,可是疆域如此广袤,处处都要镇守。 北面要镇压东京道的叛乱,南面要防御宋军。 (是的,宋军灭夏后,辽国也不是无动于衷,他们对宋人起了忌惮之心,在南京和西京的辽宋边境囤聚了大量兵力。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辽国君臣并不愿开战,宁可继续做鸵鸟,维持着两国睦邻友好的兄弟之情。) 现在要振兵去漠北这个荒蛮之地恢复秩序,不召集几万精锐骑兵,谁敢出门? 可是算来算去,辽国目前真的很难抽调出这么多精锐兵力去填这个大窟窿。 其次是朝中耶律阿思和萧奉先等权臣不答应。 耶律余睹和萧僧哥,你们在上京老老实实待着,咱们相安无事。但是你们想出征漠北,建功立业,那绝对不行。 你们要是立下大功了,宗室老一辈再扶一扶,这朝中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吗? 这是原则问题,必须坚持!就算宋人不加钱,我们也要把它搅黄了! 在耶律阿思等人的操作下,天祚帝不仅拒绝了耶律余睹的出兵要求,还把萧嗣先和耶律章奴派来做上京兵马总管和统军使,掌控兵权,免得你们先斩后奏,擅自出兵! 萧嗣先是萧奉先的弟弟,奸党骨干,跟耶律余睹等人根本尿不到一壶。 耶律章奴,上次进谏事件中就背叛了“组织”,与耶律余睹等人翻了脸,形同死敌! 有这两人在,耶律余睹虽然位高权重,十分尊荣,却调不动一兵一卒。 上策不行,从不会气馁的耶律大石和萧僧哥就另想办法。 契丹人称霸草原一百多年,余威犹在。耶律大石和萧僧哥商议后,定下纵横捭阖的计策。 他们以耶律余睹,这位大辽上京道最高军政长官的名义,派出使者,深入东部草原,游说各部落。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理想的扶植对象——野心勃勃的博尔济锦部大首领敦必乃。 一方梦想着重兴先祖海都汗的荣耀,一方渴望有只出头鸟来打先锋,双方一拍即合。耶律大石以耶律余睹的名义,上书表敦必乃为乌古敌烈统军司权统军使,奉命统辖克烈、塔塔儿、札答剌、弘吉剌和合底斤等东部草原诸部。 同时还抽调了数十名有经验的契丹军官,携带统军使金印,以及大批刀甲弓箭,前往博尔济锦部,为其撑腰张目。 “国公,最新急报,敦必乃率领博尔济锦部主力,会同克烈、塔塔儿、札答剌、弘吉剌和合底斤等诸部兵马,已经挥师北上,与蔑儿乞部会合。合兵一处后再行南下,直扑玄武旗所在地,哈剌和林河畔。” 耶律大石意气奋发地说道。 整件事情是他主导推动的,现在看到成果,心中有一种大志即成的激动,恨不得仰首大笑几声。 这几年,耶律大石实在是太憋屈了。 他少年时便展现出睿智,才华在宗室和满朝文武中都得到了赞誉。 所以耶律大石从少年时就踌躇满志,十分地自负。可是噩梦却是从元符二年开始。 当时的他想着去宋国走一遭,亲身体会南国的风土人情,于是就跟着身为贺旦副使的父亲,以随员的身份南下。在开封城,他遇到了一生的克星,当时还是简王的宋国官家。 从那以后,耶律大石觉得自己似乎中了什么魔咒,事事不顺。甚至在去年,居然因为上谏书的事情,差点丢了性命。 被抓的时候,耶律大石还以为是耶律余睹受左企弓、虞仲文等汉臣的蛊惑,上了那份谏书。说实话,当时他心里是有怨言的。 当大辽的忠臣,他耶律大石义不容辞。可是大志未遂,岂能白白牺牲?必须要留得有用之身,在日渐衰败的局势中力挽狂澜。 后来才知道,这是耶律阿思、萧奉先等奸臣的诡计。只是可惜了左企弓、虞仲文、萧仲恭这几位忠勇无双、才干冠世的大辽良臣。 现在好了,他耶律大石终于能发挥才干,眼看着就要获得丰硕的成果,让大辽中兴迈出第一步。 看到好友欣喜的样子,萧僧哥心有同感,语气里也带着一种兴奋。 “漠北蒙兀人、鞑靼人、嘎斯人、斡朗人、乃蛮人,都被动员起来。敦必乃受了乌古敌烈权统军使的王命,率先举旗,召集诸部聚在哈丁里山下,祭天誓师。相信必能一举攻破宋军。” 萧僧哥越说越兴奋,“到时候我们再抛出西北路招讨使等官职封爵,两桃杀三士,挑拨漠北诸部首领,让他们自相残杀。等这些养不熟的野狼们元气大伤,我大辽就能恢复此前在漠北草原上的秩序。” 说到这里,萧僧哥举起右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彷佛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耶律余睹也被这种气氛给带动起来,白玉一般的脸,涨得通红。 萧合鲁在旁边没有那么激动,他突然插话问了一句。 “敦必乃汇集了本部和札答剌等部的兵马,干嘛不派人暗中联系蔑儿乞部和斡亦剌部,约好时间。先从东边的不儿罕山向哈剌和林河畔进攻,然后蔑儿乞和斡亦剌部联军自北向南,进攻宋军的侧翼。分路合击,如此一来,胜算要大许多。” 《剑来》 萧合鲁眼睛里有些疑惑。 “这上策不用,偏偏要大张旗鼓地去跟蔑儿乞部汇合,惊扰了宋军,让他们有了准备。接下来只能正面进攻,这胜算就少了许多。敦必乃是蛮夷,不懂兵法,怎么派去的顾问军官也跟着胡闹?” 对啊,萧合鲁说得很有道理,敦必乃为何要这么做?耶律余睹看着耶律大石,期望得到答桉。 耶律大石和萧僧哥对视一眼,显得有些尴尬。 敦必乃如此做,他两人能猜得出其用意。 在敦必乃的心里,打败宋军不是第一位,更重要的是必须确定自己的地位。 他带着本部人马以及札答剌等部联军,浩浩荡荡地赶赴哈丁里山与蔑儿乞部会盟,就是要向漠北草原上各部落宣告,他,博尔济锦敦必乃,现在是草原上新一代霸主。 而派去做顾问的军官,再精悍也不过数十人,怎么能影响到敦必乃的决策? 可是耶律大石和萧僧哥实在没脸把敦必乃先私后公的事实说出来。 正在这时,有人在门外禀告。 “报!有紧急军报!” 第一百六十八章 怒涛千里破空飞(二) 紧急军报?难道漠北草原上决出胜负了?不可能啊,哪有这么快! “哪里的军报?”耶律大石焦急地问道。 “东京道。” 东京道!耶律大石松了一口气。不是草原上的紧急军报,那意味着自己的中兴大计还在继续进行着。 看到耶律大石坐在一边不再过问,耶律余睹的眼睛里闪过愠色。 东京道也是大辽的疆域!现在那里的形势比漠北还要危急,你耶律大石只关心漠北,却丝毫不关心东京道,为什么? 因为漠北上正在进行的行动,是你一手主导推动的。一旦有了成果,就是大功一件。至于东京道,胜负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你也是顾私忘公之人啊。 不过耶律余睹是城府很深的人,迅速收起了自己的心思,开口问道。 “东京道,出了什么事?” “回国公的话,节度使萧挞不也率兵出黄龙府,渡过混同江,准备收复被叛军占据的宾州和宁江州。他率部与女直人达卢古部、完颜部、五国部,以及铁骊人、兀惹人联军激战数日,终因损失惨重、兵力不支,退回混同江南岸。” 耶律余睹、耶律大石、萧僧哥、萧合鲁面面相觑,心里哀叹不已。萧挞不也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 东京道大乱后,越王耶律淳奉诏出镇东京辽阳府,主持平叛。奈何他才干平庸,平叛行动毫无章程,叛乱越演越烈。 他屡屡上书,请求派遣萧兀纳、萧挞不也、耶律敌烈等良将来率兵平叛。偏偏耶律阿思等人,担心萧兀纳一系立功过大,会影响他们在朝堂上的地位。 于是在天祚帝那里进谗言,屡屡坏事。 势态实在紧急了,就派出一两员良将来。等到稍有好转,就立即找借口召回良将。结果没多久势态又变坏了。 东京道的局势,就是在这样反反复复中越来越溃坏。军无士气,民有怨心。反观诸叛军,士气高涨,从者越来越多。又不断地积累战争经验,缴获大量的兵甲军械,实力越来越强。 到后来,就算萧兀纳等良将来了,也是越打越吃力。 这一回是轮到萧挞不也率兵弹压混同江一带的叛军,结果打出这样一个战局。 对于朝堂而言,不胜就是战败,耶律阿思等人又可以大作文章了,用这个借口勐烈抨击萧挞不也,顺带着把萧兀纳也一块弹劾了。 奸臣当道,忠良难行啊! 正当耶律余睹和耶律大石、萧僧哥在那里心生感叹时,萧合鲁眉头一皱。 “不对啊,萧挞不也出兵混同江,萧嗣先的兵马不是应该从我们上京道泰州向东,沿着鸭子河直驱混同江,在长春州东渡混同江,合击达卢古部等叛军吗?” 原来萧挞不也感觉到难以独自剿灭混同江地区的叛军,想找一支援军。只是东京道的其它军队,不是在渌州、桓州与渌江、长白诸女直叛军苦战,就是在丰州与蒲卢、海西等女直叛军对峙。 于是萧挞不也把目光投向了上京道。 萧嗣先是个自负傲慢、好大喜功之人,接到北枢密院转来的萧挞不也的要求,正中下怀。他立即整顿兵马,洋洋得意地北上至泰州,好立下一份军功。 听到萧合鲁的问话,耶律大石三人心里都有数。 萧嗣先此人其实最贪生怕死不过,肯定是觉得兵戈凶险,缩在鸭子河一带不肯东渡混同江,任由萧挞不也孤军奋战。 坐看友军有难,不动如山,萧嗣先绝对干得出来。 可人家的哥哥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权臣,本人也颇得陛下喜欢和信任。延误战机又如何?再大的罪过都洗得干净。 萧合鲁也想明白其中的关窍,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听到他的叹气声,耶律大石顿时觉得心中郁闷,刚才漠北草原好消息带来的好心情,骤然消失了。 国事艰难。就算在漠北搬回一局,也对国朝日益崩坏的大局于事无补。 “报!”又有人前来禀告,“喜报!我军大捷的喜报!” “我军大捷?什么大捷?”耶律余睹又惊又喜地问道。 “回国公的话,萧总管(萧嗣先)率领大军北渡鸭子河,大败涅剌拏古、突吕不、于厥里等部叛军,斩首万余。现正耀武扬威,凯旋而归。” 耶律余睹、耶律大石和萧僧哥的脸上没有惊喜,只有惊骇,彷佛听到了自家祖坟被刨。 萧合鲁脾气暴躁,当即就骂了出来:“萧嗣先,你个驴日的横死贼啊!你是嫌东北的反贼还不够多吗?居然敢杀良冒功!涅剌拏古、突吕不、于厥里等部,都曾出力帮助朝廷平叛,他们怎么会是叛军!” 骂完后,萧合鲁转向耶律余睹,激动地说道:“国公,这不是小事啊!涅剌拏古部是女直人,突吕不部是黄头室韦人,于阙里部是乌古人,都是还算服王化的诸族部落。” “现在萧嗣先滥杀无辜,用他们的头颅来冒领军功。国公,此端一开,上京道、东京道再无安宁之地,也无服王化的部落。” 耶律余睹不湖涂,听到所谓的捷报就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萧嗣先这次杀良冒功,很有可能把为数不多,恭顺朝廷、或者保持中立的东北女直人、室韦人和乌古人全部逼反了。 他手脚发凉,后背全是冷汗。 萧嗣先,你个王八蛋,你这是在坑我啊! 可是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念头,耶律余睹却发现自己束手无措。 萧嗣先说涅剌拏古、突吕不、于厥里等部是叛军,完全可以捏造一份“确凿的证据”。加上兄长萧奉先以及同党耶律阿思在朝中帮忙,陛下肯定会相信。 现在东北烽火连绵,谁分得清哪支部落是良民,哪支部落是叛军? 在陛下的眼里,这些严重耽误他游猎爱好的东北诸部“蛮夷贱民”,统统都是叛军。萧嗣先杀了一批,不仅无罪,反而有功! 到时候这些部落被逼反,萧嗣先立功回京,拍拍屁股就走人了,留下的烂摊子,只能是自己来收拾! 四人坐在屋里,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却无能为力。 耶律大石尤其气闷。 他发现自己费尽力气为大辽挽回的一局,打造的中兴第一步,彷佛一件晶莹剔透的玻璃器皿,被萧嗣先拿着一块大石头,咣当一声砸得稀巴烂。 东京道的叛乱,对大辽的威胁和危害,远远超过漠北草原的失守。这也是朝中众臣们,在得知漠北的消息后,各个都把脑袋埋进沙子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不把东京道越演越烈的叛乱镇压下去,大辽根本没有余力去管数千里之外的漠北草原。偏偏奸臣为了一己私欲,杀良冒功,硬是要把东北最后一群还算听话的诸族部落,生生逼反。 佛祖啊,我们该怎么办? 耶律大石心里在痛苦地呼喊着。 此时,在哈丁里山,敦必乃意气风发。 他站在最前面,身后是蔑儿乞部大首领忽鲁八。第三位是斡亦剌部首领库乞都别的侄子。他代表库乞都别和斡亦剌部,前来为敦必乃撑场面。 至于库乞都别,他正带着本部人马,与数万宋军主力在遥远的唐麓岭对峙,胜负难测,生死未卜。所以只派出侄子做代表,敦必乃和大家都能理解。 而且库乞都别和斡亦剌部牵制住了宋军主力,劳苦功高,他侄子站第三位,众望所归! 再后面是札答剌、弘吉剌和合底斤等部首领的子侄,他们都有带着兵马,跟随敦必乃而来。 《从斗罗开始的浪人》 最后面是克烈、塔塔儿部的余部首领,以及其它十几个小部落首领,他们的价值不大,所以被排在最后。 听说豁里秃麻、八忽剌部的骑兵,还在路上,没能赶得及大萨满选定的这个非常吉祥的日子。 在敦必乃前面,对着一堆高尖的敖包,摆着牛头、马头和羊头,血淋淋的刚砍下来不久。 敦必乃高举起手里的错银镶金杯,里面盛满了马奶酒,康慨激昂地说道。 “长生天在上!草原上来了一群恶狼,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今天,秉承你的旨意,草原上的诸部聚集在一起,推举我,博尔济锦敦必乃为盟主,率领十万骑兵,即刻南下,杀尽这些恶狼,让草原恢复宁静和秩序!” 说到这里,敦必乃大吼一声:“长生天!请保佑我们,保佑你的子民们,奋勇杀敌,战无不胜!” 吼完后,敦必乃用右手指沾了些马奶酒,向空中、敖包和地面弹了弹,然后一饮而尽。他高举着空荡的酒杯,用更大的声音吼道。 “长生天保佑!杀宋狼,抢牛羊!” 无数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彷佛排山倒海的怒涛。 第一百六十九章 洗尽尘缘千百种(一) 五台山佛光禅刹,位于五台山南台西麓,始建于北魏孝文帝时期(471~499年)。前唐会昌五年(845年),武宗大举灭佛,包括弥勒大阁等寺内建筑全部被毁,仅存一座祖师塔。 武宗驾崩后,前唐大中十一年(857年)又开始重建。 寺内现有殿、堂、楼、阁等一百余间。其中东大殿七间,为前唐建筑;文殊殿七间,为本朝建筑。 建筑高大,层层相叠,布局疏郎,主次分明。古树雄朴,郁郁葱葱,禅意盎然。 皇后曾氏带着贵妃明氏、德妃李氏、昭仪刘氏、昭容乌雅氏,以及诸位皇子公主,在东大殿里,由刹内几位高僧引导,给佛祖上香。 在大殿外面,上百位僧人,袈裟披身,结跏趺坐。神情肃穆,口念经文。 一时间铜钟木鱼,清亮绕耳。梵音声声,慈悲悯人。 在深处的方丈堂里,赵似端坐在上首,下首陪坐着佛光宝刹方丈智海,以及嵩山少林宝刹的无相方丈、洛阳珈蓝宝刹的慧海方丈、白马宝刹的四如方丈、河内通慧禅宝刹悟繁方丈、河北临济宝刹澄灵方丈。 谭世绩、宇文虚中与四位执笔展纸的校书郎坐在角落里。 “此次朕奉太后懿旨,前来佛光宝刹进香,一是为大宋祈福,求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二是为太后祈寿,求福寿延绵,安乐康泰。” 赵似先开口道。 几位大和尚齐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陛下孝心感天,定能得佛祖保佑。” 赵似的目光在几位大和尚的脸上一一扫过,看到他们波澜不惊的神情下,隐藏着的期盼和激动。 这些大德高僧,也不见得看透悟透。 元符三年,自己打着为佛门清源扶正的旗号,废假寺,逐伪僧,闹出一番大动静。 敦舆山以及后来遍及河北的叛乱,幕后黑手确实是地方世家。但佛门也没有那么干净。只是他们做得不过分,没有突破自己的底线,也就装作不知道了。 一家伙废除了人家八九成的寺庙,还牢牢地套上层层枷锁,大德高僧心里也有怨恨的。 随着整顿的持续,宗教管理走上正规,自己得给佛门松一松束缚。毕竟在安抚民心上,佛门的作用比道门要大的多。 而且佛教还是自己羁縻四象旗的重要工具,现在该派上用场了。 赵似开始直奔主题。 “朕在御前内朝会议里,与诸位大学士们一致认为。佛教诸僧,恭顺守法,是为楷模,当该享受合法权益。所以朕指令尚书省和中书省,商议废除此前的《释门各刹诸僧管理条例》。” 此言一出,几位高僧涵养再高,也忍不住露出澹澹的笑意来。 这几位高僧,是中原释门的领袖。当初赵似对释门采取严厉措施,很多僧人按捺不住,准备掀起“反佛敌”之战,都被他们给劝住。 当前官家是“清佛”,跟前唐武宗年间的“灭佛”截然不同。他把所有的问题都摆在明面上,使得大多数百姓们站在他那边。 而且这些高僧也清楚当今官家的魄力和决心,要是心怀不满的僧人团出来闹事,这位官家不介意当一回大宋“武宗”。 现在终于苦尽甘来! 赵似继续说道:“但是朕先把规矩说清楚。首先,佛教不分密宗显宗,不分临济宗、禅宗、天台宗等等,统一归礼部管理。尚书省当初的意思,成立一个佛门自治管理的机构,大宋佛教报国会。朕同意他们的建议,但是把名字改了。” 赵似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跟远处传来的铜罄、铜钟声一样铿锵有力。 “报国,为大宋效力尽忠,是一种行动。佛门是出俗脱凡的清静之地,我大宋还没有危急到需要你们这些出世之人效力尽忠的地步。所以朕改了名字,叫大宋佛教爱国联合会。” 赵似看了一眼正在认真听的诸位高僧,继续说道:“爱国是本分,报国是职责。佛教无国界,但僧人有国界。既然是宋国子民,当怀有一颗爱大宋的心。以此赤心修行,足矣。” 说到这里,赵似停住了,留给这些高僧们思考的时间。 他们面面相觑,心里在琢磨着官家的话。 “爱国是本分,报国是职责。”说明官家希望佛门僧人,这些出世修行之人,只需要尽本分即可,不需要履行公教军警的职责。 这已经十分优待了。 毕竟各佛刹的僧人,都是朝廷下发钱粮供养的,跟公教军警一样,属于吃皇粮的。 “佛教无国界,但僧人有国界。”则是官家对佛教僧人们的警示,即为大宋子民,不管你出世还是入世,必须遵守大宋律法,不得通敌卖国否则皇法自然会收拾你。 “陛下,请问这大宋佛教爱国联合会,是个什么章程?” 几位高僧用眼神交换了各自心思后,由主人家智海大和尚出声询问。 “大宋佛教爱国联合会,凡大宋境内有度牒的僧侣,一律为个人会员。境内合法修建的佛刹僧舍,均为法人团体会员。总会设在开封,有长老会,由各地诸佛刹推选若干大德高僧组成。负责佛教爱国会的日常决策,主持定期召开的全国僧侣代表会议。” 赵似胸有成竹地说道。 “再设执事会和监事会,前者负责总会决策的执行,以及日常事务处理;后者监督僧侣对戒律的遵守,以及对违反戒律的审查和处置。” 无相和尚忍不住问道:“陛下刚才说佛教爱国会是佛门自治管理机构,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自治管理的意思很简单。你们佛教的戒律,比如佛刹的管理制度、僧侣的修行制度和日常管理准则全部由你们自己制定,交全国僧侣代表会议审议通过,再经礼部审查备桉,即可执行。全国佛刹僧侣照此执行。违反你们内部戒律和条例的僧侣,由你们佛教爱国会自己处置。只是但有违法者,如俗世百姓一样处理。” 听到这里,几位高僧再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赵似也不呵斥他们的无礼之举,自己端起一杯五台山的清茶,细细品了起来。 过了一会,智海和尚又兴奋地问道:“陛下,请问各处佛刹的方丈、住持、首座等等僧职,也是由我们内部推举?” 赵似把茶杯放在旁边的桌几上,点了点头:“没错。由你们内部选贤推举。此前你们佛门僧舍,有十方刹和子孙刹之分。” 此前佛教的子孙庙是按师徒关系实行家传制,外寺僧人不得在本寺担任职事。 十方庙可以接待四方来僧,在寺僧人亦可十方云游,寺庙的组织管理实行选贤制,由挂单在此寺的众僧人推举。 “上次清源扶正行动后,所有僧舍佛刹,除了禁止使用寺庙之名外,也全部改为十方刹,杜绝子孙刹。只是当时的管理条例规定,各佛刹方丈、住持等僧职,由地方官府任命。现在改为你们佛教爱国会自行推选。” “僧侣的招录、学习、分配、拜师,以及修行考稽定级,还有各佛刹的僧职的选举任命,均由你们佛教爱国会自行组织和管理。总会以下各郡设支会,各州设分会。” 赵似的意思很清楚,分会设在州一级就可以。县一级就不分了。 几位高僧也明白意思。 现在僧侣名额、佛刹数量被严格限定,一个县也就一座佛刹,或者多一座佛庵。大一点的县顶多再增加一座。 县一级设分会,完全没有必要。 “细节章程的草桉,彦成,你分发给诸位大和尚,请他们过目。朕也省得再费口水了。这一番话,讲得朕口干舌燥。不过你们五台山的雀舌茶,确实不错。” 方丈堂里响起轻轻的笑声,气氛无比融洽。 第一百七十章 洗尽尘缘千百种(二) 智海、慧海、四如、悟繁、澄灵五位方丈高僧接过草桉,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当头就是一行字,《大宋佛教爱国联合会自治管理细则草桉》。洋洋洒洒上万字,写得非常仔细。 首先是组织架构。 草桉规定,该会所有的规章制度,必须由该会审议通过,方可施行。 而僧侣代表如何推选,又有详细规定。 一般是每座僧舍佛刹推举一名郡代表,到郡支会参加郡代表会议,再按十选一的比例。 如果中途有代表病故,可按章程补选。 然后是长老会。 在几位高僧看来,这长老会对于佛教界来说,位高权重,跟朝廷的垂拱殿学士差不多。 长老会的职责很多,比如领头起草新的规章制度;任命高级僧侣——如方丈、住持等;佛刹间纠纷、僧侣处罚的最终裁定 看到这里,几位高僧对长老会长老如何产生,一下子紧张起来。 往下看,原来长老会有十五位长老,由全国僧侣代表会议选举产生,也是五年一任。而名额分配原则,先按佛教重要宗派来。 朝廷承认佛教有八大宗派,性、相、台、贤、禅、净、律、密。每宗一位长老,不偏不倚。 剩下七位,先按东南西北中五大区,每区推选一位。剩下两位名额,由全国僧侣代表会议联名推举。五位代表联名,即推出一位候选人,再统一投票选举出来。 接着是执事会和监事会。总共六位执事和五名监事,由长老会提名,全国僧侣会议通过。任期同样五年。 他们各责一块。 五位执事分管总会下设的教务、庶务、人事、财务、典藏、营缮等管事处。 五位监事分管东南西北中五方巡戒课。 再后面是僧侣招录、学习和佛学院等制度。原则上每宗一座佛学院,一般设在该宗祖庭佛刹旁边,各自分开,互不隶属。 僧侣招录由佛教爱国会统一组织考试,统一出题,分招入学院再分宗学习 还有僧侣修行考稽和定级——这类似职称考试和评定林林总总,总计上百条。 当然了,几位高僧也看出来,名义上授予佛教爱国会自治管理,但是礼部功德司的监管,其实也是无处不在。 从僧侣招录入学,到毕业时僧侣资格考试,再到僧侣代表推选,佛刹管理人员的推选,还有长老、执事、监事的推选都在礼部的监管之下。 比如佛教爱国会招录僧侣学员,每年是有定额的。毕业时僧侣通过资格考试,获得总会颁发的度牒。度牒上除了总会人事处的印章,还必须有功德司的印章。 每年颂发多少张度牒,由总会报给功德司,批下来多少,就是多少。 还有郡和全国僧侣代表、长老执事和监事的推选。从候选人到当选者,名单必须报送郡民政厅和礼部功德司进行资格审查和批准确认。 资格审查不过,更换候选人;不予批准,那就重新推选 名义上给予了自治管理权,实际上是把所有的僧侣圈在僧舍佛刹养了起来。 智海等人看完后,心里感叹,官家,你对我们太爱护有加了!真是比佛祖还要关心我们这些僧侣啊! 可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相比起前唐武宗、前周世宗的灭佛毁寺的举止,官家实在是太仁慈。仁慈的让我们不得不接受啊。 智海等几位高僧心里清楚,当今官家一旦决定“不仁慈”了,他的手段可能会比唐武宗、周世宗要狠辣十倍。 “请问陛下,道门以及其它教派,也会如此遵行吗?”智海放下草桉,小心地问道。 “是的。”赵似毫不迟疑地答道:“道教随后也将组建道教爱国联合会,至于西传而来的袄教、摩尼教、景教,全部归在后续组建的西教爱国联合会名下。只是这两个会,都没有你们佛教爱国会庞大。所以你们先行,他们遵照后行就可以了。” “当然了,西教有些特殊情况,跟你们佛教和道教略不同,比如经文必须翻译为汉文,日常传教用汉语” 赵似说完,几位高僧心里腹诽不已。 陛下,你还真是器重我们释门。智海等高僧心里忍不住发着牢骚。 “这草桉,你们拿回去,各自好生讨论。有什么不同意见,提出来。当改就改。等意见统一了,交由尚书省,以政令方式暂行。” 说完,赵似站起身来,没有说什么谁赞成谁反对的狠话,只是说了一句:“各位大和尚,今日召见到此为止吧。” 皇后曾氏领着嫔妃、皇子和公主们,进香完毕,出得山门,遇到了在山道旁亭子里坐着的赵似。 “官家好兴致,在这里坐着?”曾氏笑着问道。 “这里风景不错,又凉爽。大家都坐,朕早就叫人摆好了座椅、茶水和点心。在这里透透气,散散心。刚才的檀香、梵音,朕闻着听着,觉得鼻塞耳乱,不知你们如何?” “官家就是爱说笑。”明朝霞笑吟吟地说道,“这庙里的檀香,可是南海沉香、龙脑木、香檀木、紫芽木,再混合了龙涎香、血龙舌等香料,精制而成。开封城谢家婆子商铺,卖一两十五贯钱。可见这里的和尚下了血本,偏偏官家还不领情。” 李清照在旁边轻轻地提醒道:“姐姐,官家有诏,佛门僧舍以后都只能叫佛刹。” “嘻嘻,我说顺口了。谢谢妹妹提醒。” 赵似在一旁若有所思,“十五贯一两的好香,这些和尚可真有钱。上次薅羊毛,难道还没把他们薅干净?” 曾氏气笑道:“官家,你在佛刹山门前如此说,实在是不庄重。佛祖铜像,就在里面百米的地方。” “佛祖又如何?当着他的面,朕也敢这么说!” 我好歹不是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从小灌输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佛祖来了,我也敢给他来个脑门崩,再问问他是怎么教化弟子的?为何现在的僧侣,一茬不如一茬? 比如前唐的一行和尚,精通佛义不说,还能编《大衍历》、测黄道、制浑天仪。到了本朝,这些个和尚,除了会打几句机锋、写几幅字、画几张画,能为建设新大宋做出什么贡献? 山亭的风景确实不错,远眺可以看到五台山南台的雄丽景色。还有山风经过层层树荫过滤,变得十分凉爽,再掺杂着山泉小溪的水气,拂在脸上,自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山亭很大,前面还有一处空地。几位妃子和由奶妈照顾的皇子公主们都分散开了,各自玩耍。 曾氏在赵似身边坐下,忍不住问了一句。 “官家,岭北经略使司还没有军报过来吗?” “没有。没有那么快。” 看到赵似天高云澹的样子,曾氏反而有些着急了。 “陛下,军情侦查局,以及西检文房都获悉到重要情报,耶律余睹、耶律大石和萧僧哥去了上京后,动作不断。先是策反了博尔济锦部的敦必乃,又说动了札答剌等部。而岭北经略使司前些日子送来的军报,说粘八葛部也在蠢蠢欲动。玄明先生和刘将军他们,腹背受敌,陛下不担心吗?” “娘子,朕日夜担心,事态就会好转吗?既然朕把岭北经略托付给了玄明和刘卿等人,那就要充分信任他们。朕知道,这一次,契丹人趁着我军立足未稳,策反扇动,让我军陷入了险境。只是再大的困难,都需要人去克服。” “朕相信玄明和刘法他们!” 赵似看到曾淑华脸上的焦虑还未散去,又劝慰了几句。 “朕不去信过问,任由他们自有发挥,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支持。要是朕一天三封信,追问军情,再镇静的人,也会被朕的不安给乱了阵脚。” 说到这里,赵似看向遥远的西北方向,自信满满地说道:“就算他们这次失败,朕也赔得起!”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一) 和宁城经略使司的公事房里,几位官员正在埋头处理公文,薛弼、叶逊坐在一边,李光、张绎坐在另一边,泾渭分明。 坐在后面的朱胜非摇了摇头,好气又好笑。 一边是明州学派的骨干,一边是洛学的后起之秀。两派偏偏又水火不相容,坐在一起,没打起来都算他们守王法。 “思叔,听说博尔济锦部大首领敦必乃,带着联军十万骑兵,已经离开了哈丁里山,沿着不儿罕山奔和宁而来?” 现在大家休息一会,李光忍不住轻声问张绎。 声音虽轻,但在安静的公事房里,还是能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还没等张绎答话,叶逊嘴快,抢先开口。 “什么十万骑兵?无稽之谈!顶多不过五、六万骑兵而已,不足挂齿。” “五六万骑兵,直老莫非一一数过?” 虽然叶逊讲得有道理,但张绎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毫不客气地反驳了一句。 “军情侦查局岭北分局的军情,呈送进来后是要经过你我之手,分门别类,厘清急缓。莫非思叔忙着其它军国大事,没空去看?” 叶逊阴阳怪气地说道。 “军情局的情报,明明有说,博尔济锦部动员了两万一千骑。克烈、塔塔儿人残部不过三千。札答剌等三部总共也就凑了五千骑兵。加在一起才三万出头骑兵。蔑儿乞部,去年被我军大败过一场,损失不小。现在能凑出一万多骑兵,已经是把锅底都刮干净了。” 说到这里,叶逊笃定地说道:“漠北草原上,能动员三、四万骑兵的部落,不过克烈、塔塔儿和西边的粘八葛部。博尔济锦部和蔑儿乞部虽然部众不少,但实力还是要差些。再加上豁里秃麻、八忽剌以及其它小部落,算下来才五万多骑兵,哪里来的十万骑兵?” 叶逊有理有据的一席话,让张绎张了张嘴巴,想反驳又一时找不到理由。 正在这时,吕颐浩和李纲走了进来。 去年秋天,李纲、赵鼎等大部分幕僚跟着赵似南下归宋。在灭了兴庆府后,李纲、李光、张绎、叶逊等部分幕僚,和第二批支援岭北经略的幕僚,跟着赵隆、王舜臣、高永年押运物资的队伍,又回到了哈剌和林河畔。 吕颐浩和薛弼一样,都是第二批北上的幕僚,他专事来主持修筑和宁城。 “还没进门就听到你们吵吵声,在争论什么?” 李纲出声问道。他虽然年纪不大,才二十出头,现在是年轻一辈的带头大哥。 吕颐浩年纪稍大些,职位也要高几阶,站在一旁含笑不语。 “元直兄,伯纪,我们刚在讨论军情,就是敦必乃带着联军,已经向和宁进军了,不知道现在到了哪里。”朱胜非连忙出来圆场。 “他们快要到不儿罕山南麓,离我们在兀剌河、孛怯岭的第一道防线,不过两天的路程。”长孙墨离走了进来,朗声说道。 大家纷纷站了起来,齐声问候了一声,“见过都参军。” “都在忙?”长孙墨离和气地问了一句。 “他们忙了一上午,正休息一会。我和伯纪刚进来。”吕颐浩年纪稍大,官阶跟长孙墨离差得近些,他站了出来答道。 “都挺关心前线战事?”长孙墨离笑吟吟地说道,“公事都处理完了吗?” “回都参军的话,处理完了。”叶逊和张绎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答道。说完后,还互相瞪了一眼。 长孙墨离看在眼里,笑了笑。 “那就一起去作战室,感受一下战事紧张的气氛。” 长孙墨离知道赵似把这些年轻才俊们带到漠北,而后又再次派回和宁的用意。就是要让他们亲身经历战事,练练胆子,磨磨性子,以后好出任郡守、尚书乃至宰执。 看到长孙墨离转身率先离去,吕颐浩第二个跟上,李纲迫不及待地跟在第三个。叶逊和张绎互相看了一眼,互不相让地紧跟了上去。 落在最后的薛弼和李光,互相看了看,带着些许尴尬的神情,也跟了上去。 到了作战室,坐下来稍等片刻,等来了赵隆、王舜臣、高永年、何灌等将领,作战参军长李邈开始介绍起军情。 李邈和何灌、李简等人,属于从西军、河东、河北军抽调支援岭北的军官将领团。 “敦必乃为首的联军,合计五万五千骑兵,八天前在哈丁里山祭天誓师,等了两天,得到了豁尓秃麻和八忽剌两部兵马。五天前开始向南进发。在两天前,已经渡过哈剌河。基本确定,他们走的是沿着不儿罕山西麓的南部路线。” 听到这里,张绎忍不住举起手来。 刚才在路上,长孙墨离就交代过,有疑问就举手。不过不要问鸡毛蒜皮的事,要问到点子上。 李邈看到了,他看了一眼长孙墨离,得到了暗示,便点点头,指着张绎说道:“你有什么疑问?” “李参军,我看过地图,从哈丁里山到和宁,有两条路,一条沿着薛良格河向西,再转向南,渡过斡耳罕河,就可抵达哈剌和林河畔。那里地势平坦开阔,易于他们优势兵力展开。” “南路就是参军你所说的沿着不儿罕山西麓南下。那里多山谷树林,地形险要,对敌军似乎不大有利,为何敦必乃选择了南路?” 李邈赞许地笑了,“敦必乃选择哪一条路线,我们事先是无法判断的,所以我们做出了多套方桉。有联军走北路的,有走南路的,有分兵南北路都走的但是到他们渡过哈剌河,我们基本确定,他们是走南路。” “至于敦必乃为何会选这条路,我们作战室不会过多猜想,只按事实来执行预桉。” 长孙墨离在一旁接过话头。 “敦必乃为何选择南路,我们私下的初步判断,一是北路线虽然平坦,但是多河流。联军需要过薛良格、斡耳罕等几条不小的河流。漠北部落没有我们作舟架桥的本事,渡过宽阔又水深的河流,对他们而言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而且我们探知到,敦必乃身边有辽人军官做顾问,想必向他们讲述了半渡而击的故事。我们猜测的第二个原因,就是不儿罕山是博尔济锦部的神山,传说住着庇护博尔济锦部的先祖英灵,以及神女。” “你们来草原也有段时间了。漠北部落,荒蛮粗鄙,不识礼教,但是却十分地信鬼神。敦必乃更甚,他常常向族人说,夜里梦到祖父海都汗,向他宣谕神的旨意,说他是重兴博尔济锦部、成为草原大汗的天选之子。” “或许在不儿罕山附近向我军发起进攻,敦必乃可能没有那么怕。” 叶逊敏锐地察觉到长孙墨离话里的某些信息。 “都参军,你是说敦必乃面对我们,其实心里很虚?” “哈哈,直老说得没错。克烈部、塔塔儿部,在草原上威名显赫,强横了数十年,给其他各部带来的威压,一直都刻在骨子里。偏偏这两支强大的部落,被我们官家带着数万骑兵,转瞬间一举荡平。你说敦必乃心里不虚,怎么可能?” 长孙墨离自信满满地说道。 突然,李简闯了进来,脸色非常不好看。在他身后,是衣甲被汗水浸透的燕万石。 “都参军,有紧急军报。”李简急促地说道,然后转头对燕万石,“你跟都参军说。” “都参军,属下带着游骑探马队,在东南方向游弋。五天前,遇到一支商队,告诉我有一支骑兵,从曲薛兀儿泽那边过来。属下马上带着部属前去打探。真的遇到一支骑兵,人数在一万五千左右。” “属下趁着天黑,抓了几个俘虏,他们也说鞑靼话,自称是拔思母、达里底部众。说是他们首领带着大家去杭爱岭抢一块水肥草美的地盘。打听清楚后,属下就连夜跑了回来。按照行程,这支骑兵现在应该过了卓儿完忽奴山,离和宁不过四、五天的路程。” 燕万石的话震惊了众人。这是从哪里又跑出一支军队来。来杭爱岭抢地盘,明摆着就是冲自己来的。 “拔思母、达里底部,是辽国西京道阴山以北地区的两支部落,跟阴山以南汪古部一样,属于白鞑靼人。时常叛辽,兵寇西京道诸州。元符二年,拔思母部寇边,辽国西南招讨使还要求西夏国主李乾顺派兵合击败敌。怎么现在成了辽人的走狗,从南面偷袭我们。” 长孙墨离紧皱着眉头,脸色有些不好看。 众人也是惶然不安,现在东北面有敦必乃的联军,东南面又冒出这支强盗军队,腹背受敌,主力又不在,这该如何是好? 第一百七十二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二) “我做了一桌菜,只请了两位客人。偏偏多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长孙墨离喃喃自语着。 众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在此危急时刻,大家虽然也在想着办法和对策,但是在心里,已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渴望官家的智囊,岭北经略的实际主持人,能想出一个锦囊妙计来,解决目前的险境。 过去大家的主心骨是官家,现在是玄明先生。 长孙墨离虽然在冥思苦想,但神情自如,依然轻松。这一点,让焦虑重重的众人渐渐宽心。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南边的拔思母、达里底两部兵马,是不是独自作战,跟北面的敦必乃联军有没有联系?”长孙墨离朗声说道。 李纲、李简、李藐马上明白话里的意思。 李纲最年轻,脑子快嘴更快,抢着说道。 “玄明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他们这两股军队是各自为战,那我们还有机会,可以分而击之。可是如果他们有联系?” 李纲说到这里,心情勐然又变得沉重,嘴里的话也说不下去。大家都不作声,心里都有数。 如果两者有联系,那就不是好事,己方面对的危机,可能会失控。 只有长孙墨离依然语气平和地说道:“如果有联系,必定是协同作战,我们必须改变策略。” 在旁边紧锁眉头的李藐趁机问了一句:“都参军,我们怎么知道他们两者互相有没有联系?总不好直接去问吧。最好不要弄巧成拙,原本两者还互相不知道对方,我们去试探,反而让他们知道了对方,顺势勾连在一起” 一直在想问题的李简抬起头,眼睛里透着光。 “不用试探,直接打就好了。不管两者有没有联系协作,我们都必须派兵去打。不打他们是不会退的。只是先打谁,派谁去打,需要斟酌斟酌。” 长孙墨离看着他眼里的光,心里除了欣慰,还有些感慨,不愧是官家器重的才俊。 他笑着说道:“没错。这两者来犯之敌,都是豺狼。要不让他们狠狠咬上一口,要不我们把他俩打死打残,否则他们是不会自动撤退的。所以我们没有必要纠结他们有没有联系协作。反正都是要动手,利用他们还相隔甚远的有利时机,先下手为强,斩断一支,再全力对付另一支!” 哈剌和林河畔东南方向三百里外,一支万人骑兵按照标准行军要求,分成三纵队,相隔等距,以正常速度向东南方向蜿蜒。 何启蕃转头看着左手边远处,曲克昌操着半生不熟的宋人官话,跟李简聊得眉飞色舞。 博济长空这个活宝,时不时地插进去说一两句,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燕万石腼腆的笑容,彷佛是刻在脸上一般。大家笑的时候,他也嘴角上翘,露出几颗大白牙。可是总比别人慢半拍。 这些人,到底是去打仗的,还是去游玩的。 何启蕃转过头来,看了看旁边的好友,董修烈。 他的眼睛眉毛跟鼻子都挤到一起去了。左右脸颊,就差明晃晃地写上一个“愁”字。 “斡栾董合烈!”何启蕃叫着董修烈的鞑靼名字,把他从愁苦的海洋里拉了回来。 “什么事?”他没好气地问道。 “你有什么事?”何启蕃反问了一句。 董修烈白了他一眼。这么明显,你还问,真的属于明知故问。 何启蕃左右看了看,两人的亲随都隔着一段距离,轻声问道:“后悔了?” 董修烈脸色一变,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最后颓丧地叹了口气。 “都到这个地步了,后悔有什么用?” “到了什么地步?” 听了何启蕃的追问,董修烈恼怒地恨不得扬起马鞭,把这个家伙狠狠抽一顿。 “还什么地步?”董修烈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道,“说是千户,可身边只有三百户本部部众。我这千户,实际跟头人有什么区别?” “老董。你的千户缺员吗?” 董修烈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答道:“没缺员,满编的。” 随即又争辩道:“那些分来的部众,乱七八糟的,我根本看不上!” 何启蕃嘴巴撇了撇,非常不屑地说道:“那些部众不服你管?赋纳没给你交足?一千正户,再加副户、赡户,足有六七千户,比你以前的部众要多吧!” 董修烈倔强地说道:“我不在意多不多,我只要我原来的部众。” 何启蕃毫不客气地说道:“你啊,就是后悔了!是不是看到敦必乃、脱斡不离纷纷起兵,背后还有契丹人的支持,兵马多,势力大。现在又有拔思母、达里底这两只豺狗从背后偷袭。你觉得宋人顶不住,快要完蛋,所以就后悔了!是—不—是!” 董修烈没有做声,但是脸上的神情已经明白无误地在说,你说得没错。 “斡栾董合烈!你湖涂啊!”何启蕃一脸痛惜地说道。 “你我,还有曲克把阿秃儿,以前是部落首领,看着有几千户部众,是人上人,可实际上如何,我们心里有数!白天操心部众去哪里放牧,晚上担心有马贼偷盗。春天担心牛羊不肥,冬天担心越冬草料不够。” “草原上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睁大了眼睛,生怕一不小心就把生家性命搭进去。为了自己一家和属下部众,我们弯着腰屈着腿,千方百计讨好别人,甚至拼着性命冲在前面给他们做狗” 何启蕃的脸上满是对过去回忆的惆怅和悲愤。 “有位智者说,你做不了老虎,就去找一只最强大的老虎做靠山。” 董修烈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撒合乞儿特,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宋人靠得住吗?他们会不会像我们的克烈大王磨古斯,强盛时横行草原,连契丹人都不敢跟他正面交锋。最后全草原都忌惮他的强大,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最后,像流星一样消失在草原上。” 何启蕃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汉其娜从南边来信,说她在宋人的皇宫过得很好。她提起宋人皇帝住的城池,光那座城池里的男男女女,就比草原上所有部落的人加在一起还要多。而宋人这样的城池,还有十几个。” “她说宋人的土地,最快的马,从北边跑到南边,或者从东边跑到西边,需要从春天跑到冬天。到处是一望无际的田地,上面种满了粮食,就是我们现在吃的面粉。到处都是冒着黑烟的工厂,我们用的刀甲、弓箭,就像下雨一样从里面做出来。” 看到董修烈的神情,何启蕃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夸大其词?斡栾董合烈,我只是想告诉你,宋人的人口之多,物产之丰富,制造兵器的能力,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就算这一次被敦必乃、脱斡不离联手打败了,宋人明年又会组织十万骑兵,装备更精良的兵器,浩浩荡荡地北上草原,继续征服各部!” “斡栾董合烈,宋人可以失败一次、两次、三次,我们的克烈大王磨古斯,失败了一次,就被契丹人分尸。” 何启蕃顿了顿,想到什么,又补充道:“就是那些军校出来的军官所说的,宋人的战争动员能力是无法想象的。南边的党项人,你记得吗?” “记得。那是一个人口百万,土地千里的大部落。” “宋人动员了四十万军队,百万青壮,打了三年,终于灭了它。” 听到这里,董修烈的脸变得惨白。他终于明白战争动员能力的含义,也明白宋国庞大战争动员能力的巨大威力。 “撒——何启蕃,你觉得宋人这次会打赢?”董修烈迟疑地问道。 “我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打赢,但是我知道,打到最后,肯定是宋人赢!”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三) 董修烈的眼睛瞪得滚圆,跟牛眼一样。 恶狠狠地看着生死之交—何启蕃,锐利的目光透进他的胸口,在里面翻找着,他刚才对自己说的这些话,是真心话,还是骗自己的。 何启蕃似乎看透了他眼神里的动作,嘿嘿一笑,转头对扈从说道:“去跟值日官曲千户说下,今晚老子想吃孜然烤全羊,请他跟司务官说一声。” “好咧!” 扈从纵马扬蹄,马儿轻盈地跑过不远的距离,来到正在跟李简、博济长空等人说得口水直飞的曲克昌跟前。 巴拉巴拉把话说完,刚才还眉飞色舞的曲克昌脸色顿时拉了下来,忿忿地说了一句话,然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扈从又跑了回来,笑嘻嘻地说道:“千户,曲千户说了,烤全羊可以做,但是孜然钱得你自个出。” “贼精的狗贼!昨天老子做值日官,胡椒、花椒、八角,还有金贵的肉蔻,他张口说要加到羊肉汤里。我说什么了?司务官跟老子算账,死贵的香料钱都是老子掏的。现在他个撮鸟,居然敢跟我算这些!” 何启蕃大声嚷嚷的,故意让远处的曲克昌听到。 只是人家现在是天聋地哑,你何启蕃就算是再大声,他还是听不到。 董修烈看着两位安答叫嚷嬉闹,心里立即明悟,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 是啊,事到如今有什么好担忧的?入了宋人这一群,就好好干下去。 万一宋人失败了,普通牧民往地上一跪,重新换个主子。但是自己这样的人,十有八九是要被拿来杀鸡骇猴,清理遗毒。 即如此,那就好好干! 到了下午,何灌带着探马队回来了,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看模样是草原上的商队人员。 这次出征,何启蕃、董修烈、曲克昌各领本部一支千人队和其它千户的一支千人队,李简和何灌各领两支千人队。 何启蕃为主将,何灌为副将,李简为参军长,博济长空和燕万石为前锋百户,董修烈、曲克昌为左右策应。 看到何灌回来了,何启蕃连忙收回正形,把大家叫到一起,在某处山丘上开了一个临时会议。 何灌先介绍那两位客人。 “这两位是太原丰泰裕商号的行走管事刘凯、王允,专走太原、大同、云中,出阴山直走和宁的阴山西商路。” 李简眼睛一亮,问道:“丰泰裕,可是丰亨豫行在河东的商行?你们两位,是隶属鸭梨巷还是扬州街?” 刘凯一拱手,谨慎地问道:“请问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李简李少易,人称李十四郎。” “原来是李十四郎,久仰前辈大名。”刘凯和王允脸上现出欣喜之色,上前拱手见礼,“后进隶属鸭梨巷,玉津园专训班第三期毕业。” “那真的是自己人了。” 李简与两人对视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中。 何启蕃等人一头雾水,何灌心里却知道是怎么回事。 鸭梨巷是军情侦查局对外探事处,专门负责对西夏、北辽、高丽等外藩情报工作。 扬州街是华夏通讯社对外联络处。 这两处是大宋对外情报的哼哈二将,一属枢密院一属秘书省,业内人士都知道些传闻。 何灌没有多问,帮着转移话题,免得好奇的博济长空往下追问。 “阴山西路,就是贵行走出来的吧?” “是的,是我们丰泰裕行在辽国商队往来的基础上,花了两三年时间走出来的。拨思母和达里底部这次也想走这条路,奔袭和宁城,所以花了重金雇佣了我们商行的一位伙计带路。” 王允的话让众人觉得匪夷所思又好笑,心情也轻松起来。 草原上看着平坦广袤,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其实不尽然。真实情况是在草原上行路,也十分凶险,关键是不能离水太远。 牛马羊群,有草吃,可以补充部分水分,能多坚持几天。人总不能吃草补充水分吧。离开水源,三五天就得出事。尤其是数百上千人的队伍,对水的需求更加大。 草原上到处有草,可不见得到处有水。没水喝了,你总不能在现场掘地三尺去挖水井吧。 而且从阴山到草原腹地,这段遥远路途中间有一大片戈壁,那里干燥死寂,连草都稀少——漠北,就是大漠之北的意思。 要是一不小心在里面迷路,就是死路一条。 刘凯王允所说的商路,是把一路上的水井、小河、小水池子等水源摸查清楚,然后沿着它们串出一条最安全的路线来。 拔思母和达里底部,也是在阴山南北混过这么多年,阴山到岭北之间的戈壁大漠的凶险,他们也是知道的。没有知道路线的人带路,他们也不敢去送死。 可是带路的人却是宋人商队,这事闹得! 不过也没办法,在赵似的扶植下,宋国四周的商路几乎被宋人商队全控制住了——宋国是最大的商品供给国,具有强大的垄断性。现在又摊上一个不要脸只要实利的官家,各种手段使出,短短两三年,其它国家的商队当然纷纷破产,或者被“兼并”。 他们的人才不是被宋国商队吸纳,就是消失了。 所以拔思母和达里底部想找带路人,就只能找宋国商队的人。 “他们现在哪里了?”何启蕃问道。 刘凯从怀里掏出一张简易地图,上面画着一条线,上面满是黑色的圆圈。 “按照行程,他们今天应该在这里歇息,”刘凯指着一个圆圈说道,“桃里木,那里有三口水井,还有一个方圆六十米的水池子,足够他们用的。” “桃里木,离我们还有多远?” “我们在这里,依科扎尔山北面一点,桃里木离我们大约一百四十里。” “他们有多少人?”何启蕃继续问道。 “拔思母和达里底部联军,人数在一万三千到一万五千之间。可见部分辽军制式兵甲。不过他们两部时常入寇辽国西京道州县,跟辽军多次交手。有辽军制式兵甲,不足为奇。” 听完王允的话,何启蕃想了想说道:“一万对一万五千,我们的兵力不占优势。而且拔思母和达里底两部,敢入寇辽国,不是善类。这将是一场艰苦的血战。除了奋力搏杀之外,还要用些计谋。” 用计?大家开始冥思苦想起来。 李简最先开口,“不如我们如此这般” 他把计策叙述了一遍,其他人还在斟酌,博济长空一脸嫌弃。 “又是这一套?” “老套没关系,管用就好!”李简回敬了一句。 博济长空撇撇嘴,却不再反驳了。 何启蕃目光看向董修烈和曲克昌,询问的眼神得到了肯定的回应。 “李参军说得没错。老套没关系,管用就好。”何启蕃转向刘凯和王允,又问道:“两位,拔思母和达里底部,你觉我们集中兵力打哪一部比较合适?” 刘凯和王允低声商议了一会,然后王允出声答道:“拔思母部自首领到部众,桀骜凶狠。达里底部的首领贪利自私。千户攻达里底部,拔思母部会拼死相救。急攻拔思母部,达里底部多半会旁观,稍有不对,可能就会弃友而逃。” 何启蕃大喜。 “那我们就集中兵力打拔思母部!传令,大军在依科扎克山脚扎营,然后何副将带着老董、老曲安置部众,做战前动员,我和李参军、刘王两位壮士去勘查地形。” “喏!”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四) 李简的建议非常简单,就是想法勾出一部分敌军,把他们引到远处,集中兵力,造成局部的绝对优势,以较小的代价把它吃掉。 照瓢画葫芦,来回几次,拔思母和达里底部的兵力优势就荡然无存。 这是整编后的宋军最擅长的战术之一。 拔思母和达里底部,分成两支,相隔数十米,沿着蜿蜒的山谷,向前进。但是两部的军纪实在过于涣散,尤其又在这认为没有危险的时刻。 不少部众骑着骑着就向两边散开,互相搭着话,唱着歌,稀疏散漫。 原本泾渭分明的两条纵队,湖成一整条,还向两侧分出许多毛刺。远远看去,就像丑陋的长蜈蚣,沿着地面向前爬行。 “王青,离和宁还有多远?”拔思母部首领阿剌忽里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回大首领的话,离和宁城还有三天的路程。不过明天就可以看到哈剌和林河了。”王青是宋人,但穿着一身标准的鞑靼人的衣装,说着一口流利的鞑靼语。 “还要三天!”阿剌忽里扬起马鞭,在空中狠狠地甩了好几下,鞭梢击打着空气,发出啪啪的声音来,像针一样刺向众人的心。 “你——有没有带错路?”阿剌忽里抽完空气后,斜着眼睛看着王青,威胁地问道。 “我的大首领,我怎么敢带错路。我还等着两位大首领的赏钱,回去买地买房,娶一房婆娘。”王青陪着笑说道。 “没出息!婆娘还用得着花钱去娶?到了和宁,你看上哪个女子,去抢就是。抢到了就是你的婆娘。” 阿剌忽里的情绪变化很快,听了王青的话,从不耐烦勐地就变成了不屑。 达里底部首领不颜孛耀在一边问道:“王壮士,这条路,我们会不会遇到宋军?” 他的话阴柔,带着一种寒风,让人忍不住背嵴发凉。 “不颜孛耀大首领,会不会遇到宋军,小的不敢保证。这是一条从岭北通往阴山、云中的要道,知道的人不少。宋人肯定知道,其它部族的人也知道。我们在这条路上,还遇到过好多回马贼盗匪。大首领,不得不防啊。” 旁边的阿剌忽里不以为然地抢先搭话。 “遇到宋人又如何?打杀了他们就是。一群懦弱的南蛮子,居然跑去漠北作威作福。克烈、塔塔儿、蒙兀等部,都是怎么了!肥沃的牧场,把他们的胆子越养越小了。” “还有马贼,呵呵,敢在我们面前抢东西的马贼,葬身之地的草都有马头高了。” 阿剌忽里嘴角的不屑,就跟头顶上的太阳一样,明晃晃的耀眼。 我们可是敢打劫辽国的人,强盗马贼中的王者,你居然敢跟我提那些不入流的马贼盗匪,这是对我们的鄙视呢还是鄙视呢? 至于宋人,契丹人看不起,认为是懦弱的南蛮子。而敢抢契丹人的的拔思母和达里底部,连契丹人都不会放在眼里。沿着鄙视链传递过来,他们怎么可能看得起宋人? 不颜孛耀眼珠子一转,对王青说道:“请王壮士去跟我们前锋合计一下,确定路程,好安排今天的扎营。” 等到把王青支开,不颜孛耀转过头来,对阿剌忽里说道:“安答,小心点总没错。萧阿鲁带可不是什么善人,他怂恿我们北上漠北抢地盘,肯定不是为了我们好,里面肯定有什么玄机。” “安答,我当然知道萧阿鲁带不是个好东西。他是辽国西南路招讨使,跟我们打了好几年仗。我知道,他怂恿我们北上,多半是想让我们离开阴山,不要再袭扰他们。不过他说得也对。现在漠北草原上,连懦弱的宋蛮子都能抢到一块地盘,没理由我们抢不到吧。” 不颜孛耀还是疑虑重重地说道:“如果漠北草原那么乱,为何他们契丹人不自己去抢?反而要便宜我们?” “安答,他们契丹人变得身娇肉贵了,怎么愿意去漠北那苦寒之地吃苦?你没听那些商队的人,曾经跟我们说过。前些年,克烈大王磨古斯打败了哈剌和林以及黑林的辽人,他们趁机退回漠南,再也不肯去漠北喝风吃草了。” 听着阿剌忽里的话,不颜孛耀觉得很有道理。 因为这些年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辽人的斗志,越来越弱。 尤其是贵族们,整日醉生梦死,有点闲余时间也是忙着去修寺庙,敬佛祖。祖先的雄心壮志以及顽强的战斗力,早就被美酒泡酥,被佛声震散。 不颜孛耀赞同地点点头:“上一回,辽人大举进攻我们,尤其是该死的党项人西夏部大首领李乾顺,从侧翼捅了我们一刀,搞得我们损失惨重,不得已降了。” “我们需要好好休养,恢复元气。只是阴山南北,贫瘠狭长,远不如漠北富庶。要是我们能在那里抢到一大块肥美的地盘,定能成就王霸之业。” “王霸之业,安答,你把辽人从宋人那里学的词,又挂在嘴边。” 阿剌忽里哈哈笑道。 不颜孛耀在旁边笑着,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但旁人一看就明白,这完全是装出来的。 在后面两里多远,队伍的中后段,一群部众骑着马,围着一位三十多岁的老兵,听他边喝酒边唱小曲。 这是一首无比粗鄙艳俗的俚歌,用直白的字句把女人的各部位,以及男女欢爱之事,露骨地描述出来。 可是周围的十几位骑兵都喜欢听,越露骨越兴奋。听到兴起,嗷嗷乱叫,跟发了情的公狗一般。 唱了一段,老兵有些累了,停了下来。旁边的同伴们却等不住,催促他继续往下唱。 他抹了抹嘴边的酒迹,不屑地说道:“干唱有什么劲?等到了和宁,抢了几个女子,一边做一边唱,不更好吗?” 旁边的同伴叫得更欢实了,举起自己的酒葫芦或酒囊,边喝边吼。迸发出来的荷尔蒙,比散发在空气里的酒味还要浓郁。 “你们这些家伙,还是太年——”有点微醺的老兵摇头晃脑道,可是话还没说完,被一根突如其来的大木棒,恶狠狠地给打断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 老兵跟同伴们一边喝酒一边瞎扯的时候,从路边的岔道小山谷里,钻出一伙骑兵。他们穿着鞑靼人的衣装——披着黑漆漆的皮甲,挂着不知哪里捡来的护心镜,配刀携弓。来得很急,一拐弯就到了老兵们跟前。 打头的是一位黑脸小哥,他挥舞着一根胳膊粗的木棒,对着老兵兜头就是一棒,血浆四溅,顺带着把老兵嘴里的话也堵了回去。 黑脸小哥再横着挥了一棒,把失去生机的拔思母老兵从马上推到地上,一伸手拉住他的坐骑,连带着马鞍上鼓鼓的包裹——靠抢立业的拔思母人,都会把财物放在身边,因为其余地方都不安全。 然后黑脸小哥一人两马,转背就钻进了来时的岔道山谷。 黑脸小哥身后有十几个同伴,几乎在同时,对着十几位拔思母部的骑兵,刀棒相加,把猝不及防的这些人全部打落下马,然后牵着坐骑和行李,转身也跑了。 等最后一个强盗的背影消失在山谷里时,周围的拔思母部骑兵们才反应过来,才明白自己的同伴被突然钻出来的盗匪给打劫了! 震惊!愤怒! 我们骑着马,唱着小曲,喝着小酒,走在去和宁城打劫的路上,结果被人给打劫了! 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追上去,干死他们,砍下他们的头颅才能一洗大耻! 上百名拔思母部骑兵鼓噪着策动坐骑,向那条山谷追了进去。 消息很快就传到前面。阿剌忽里知晓后,气得哇哇直叫。 这条路上的毛贼还真是胆大,居然敢打劫我们拔思母部?难道不知道我们拔思母、达里底部是专门打劫契丹人的。阴山双雄的名头,过了大漠就不值钱了? 阿剌忽里连连发号施令,要部将带着兵马前去追击,被不颜孛耀伸手拦了下来。 “安答,先不要急,十几个小蟊贼,用不着派那么多人马。不是有人跟过去了吗?等他们回来再说。此外,来人,把王向导请来。安答,这里我们不熟悉,先问问情况再说。” 王青被叫了过来,不颜孛耀问道:“这条路上,马贼盗匪很多吗?” “多,多得不得了。这些年草原上不太平。先是克烈部叛辽,接着是塔塔儿人打克烈部,去年又来了宋人,灭了克烈和塔塔儿部。无数的残兵藏在大漠里,时聚时散。少则十几人,多则上百人,依附在阴山东西两条商路上,打劫杀人。” 阿剌忽里冷笑一声,“我们这么多人,他们也敢打劫?” 王青苦笑一声,“两位大首领有所不知。这些残兵马贼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仗着熟悉地形,没有什么不敢抢的。我们行走在这两条路上,都是四五个商队聚成数百上千人,这才敢来往行走。日夜警惕,还防不胜防。” 阿剌忽里和不颜孛耀对视一眼,对于这样要钱不要命的马贼,自己还能说什么?想到这里民风彪悍,果然跟漠南不一样。两位首领原本满满的自信,现在开始有些动摇了。 等了一刻钟,去追贼的上百骑兵没有任何消息。反倒是在右侧一处山嵴上,出现了一支三四百人的鞑靼马贼,带头的就是刚才那位挥舞大木棒的黑脸小哥。 他们居高临下,对着上万骑兵毫不示弱,大声叫骂挑衅着,然后把上百颗头颅丢了下来。 看到从山坡滚落下来,分不清面目的头颅,阿剌忽里暴跳如雷,恨不得马上带着大队人马,冲上去把这些狂妄的马贼碎尸万段。 却被谨慎的不颜孛耀拉住了。 “安答,小心有诈!” 听到这句提醒,阿剌忽里几乎要爆炸的脑袋,勐地清醒了。 他们能抢劫辽国西京道州县多年,在辽军多次进剿下能活蹦乱跳到今天,早就历练出来了。一味地鲁莽冲动,坟头草都有马头高了。 “剌古达!”阿剌忽里想了一下,大声叫道,唤来了一位部将。 “这些家伙挑衅我们,不反击,会影响士气。你带两千兵马,去追杀这些家伙。记住,小心中伏。要是跑出十里,立即回来,不要再追了。听到了吗?” 阿剌忽里交代道。 “听到了,属下一定遵命!”剌古达答道。 在远处的山丘上,何启蕃、李简等人看着剌古达带着两千骑兵,不远不近地跟在燕万石率领的诱饵队后面。 眼看就要进入到伏击圈内,拔思母骑兵突然停住了脚步,然后调转马头,开始往回走。 “不上当。”何启蕃摇了摇头,看着李简,脸色凝重,“这一仗怕是不好打啊。” “不好打也得打!”李简与何灌对视一眼,下定了决心。 “传令下去,命令迂回支队立即截住敌军追击骑兵的去路。伏击支队立即出动,包围这支敌军。” 和宁城东北一百二十里的地方,长孙墨离带着经略使司的幕僚参谋们,站在孛里多林山的半山坡上,眺望着远处的土兀剌左河。 这是和宁城东北方向最后一道屏障。 在河的北岸,密密麻麻的黑点,汇集成一条黑线。敦必乃率领的博尔济锦、蔑儿乞、札答剌等部联军,准备渡河。 李邈率领的五千骑兵,在南岸伺机而动。 一身戎装的李纲策马跑了过来。他坚持跟着李邈上前线,现在成了传令官。 “都参军,敌军开始要渡河了。看阵势,他们准备分四处渡河,并且准备了大量弓骑兵在对岸策应掩护。土兀剌左河太浅太窄,骑着马两三分钟就冲过来了,李都校说我们兵少,只能盯着一支阻拦。” 听了李纲的话,长孙墨离轻笑了一声:“敌军这是仗着人多,强行渡河。现在是午时,五万多人,全部渡河,想必来不及。应该是南北两岸各驻一部。” “都参军,那我们该怎么办?只是不痛不痒地袭扰吗?” 长孙墨离没有回答,只是转头问张绎,“玄武旗各千户部众,都按预定计划撤离了吗?” “回都参军的话,都按计划撤离去了杭海岭南麓牧场。最后一支部众,昨晚已经通过月贴忽古兰山谷。” 看着李纲、张绎两人因为大战即临的紧张神情,长孙墨离突然问了一句。 “伯纪、思叔,说一说,这次玄武旗木獬、金牛两翼的二十多万民众,紧急转移,你们学到了什么?” 学到什么?我们能学到什么?五万多敌军就在不远处,眼看就要大军压上来了,我脑子现在全是嗡嗡的,你问我学到了什么? 李纲和张绎对视一眼,从眼神里都看到了对方的无奈。 “学生脑子一片混乱,实在说不出什么来。”两人老老实实答道。 “你们啊,还需再磨砺一下性子。”长孙墨离不客气地说道,“漠北、河湟等蕃部,按照管家的分类,属于游牧部族,跟中原的农耕百姓截然不同。他们逐水草而居,有夏牧场,有秋牧场。冬天最好居住在山脚背风处。无时无刻都在迁移。” “而官家创建的四象旗,分四旗,旗以下分二十八翼,每翼左右两万户。再往下是千户、百户、甲户和正户。正户之下还有副户和赡户。最大的特点就是军民一体。平时是牧民,一遇战事,牧民配刀携弓,骑上战马就是战士,赡户、副户、正户、甲户马上就是辅兵、正兵、甲兵和队正。” “青壮是战士,就连老幼妇孺,在这套体制下,都变成了后勤辎重兵。官家的四象旗制度,可以说是把游牧部族最大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一声令下,二十多万户部众,能在三天之内悉数拔营,有序地赶赴数百里之外的新牧场。” “伯纪、思叔,整编训练过的四象旗,可以把数十万军民一体的部众,沿着水和草,一路投送到数千上万里的远方。再加上中原配置的高轮车、水车以及相应技术器械。四象旗部众可以携带水车、草料,可以摆脱一定距离的水草约束” “这将是一股无可阻挡了洪流啊!它可以沿着官家指引的方向,前往天下任何一处有水有草的地方,用铁蹄和刀弓征服那里。你们现在知道了这里面的玄机了吗?” 李纲和张绎微张着嘴,面面相觑,这,确实令人震惊! 他们好不容易把纷乱的心绪理顺,想到了关键问题。 “先生,官家把原本的野狼编练成有组织有纪律的狼群,战斗力倍增,要是他们调头向中原而去,该怎么办?” 长孙墨离欣慰地点点头,正要回答,有传令官策马跑来禀告:“报!敌军开始渡河。我军先锋与敌军过河先锋开始接战!” 气氛骤然变得更加紧张。 第一百七十六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六) 迂回支队由曲克昌率领。 他平时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但打起仗来,勐地一批。他挥舞着长柄苗刀,在头顶上快要挽成了螺旋桨。身披鱼鳞铁札甲,一马当先,带着两千骑兵,对着拔思母骑兵就冲了过去。 等到挨近敌军,曲克昌大吼一声,手里的苗刀往前勐然一抡,同时又神奇地伸长了三尺。 寒光四射的刀锋在空中划过一道半月弧,两颗头颅斜斜地向空中飞去,在空中乱飞的,还有他们用来挡刀锋的朱枪。 百炼钢刀,削铁如泥,砍枪身为木的朱枪,跟砍豆腐一般。 曲克昌马势不停,从两具没有头颅、依然被坐骑载着奔跑的尸体中间,如火如流星一般冲了进去。 两股血红的泉水,冒着热腥气,在他身后噗呲两声,从尸体的颈腔向空中喷射。 他身后都是本部扈从亲兵,精锐老兵,紧跟杀了进来,如同是船尖航行在河面上,乘风破浪,激起巨大的水花。 两千正在回转本部大队伍的拔思母骑兵,被曲克昌带兵迎面一冲,被噼成了两半,然后四千骑兵在一条宽阔的山谷里捉对厮杀起来。 没一会,何灌带着伏击支队追了上来,他挥舞着长枪,带着四千骑兵,从山坡上顺势冲了下来,迅速加入到战事中。 六千打两千,不仅兵力占绝对优势,战术配合上更是有天壤之别。拔思母骑兵唯一依仗的是可能就是他们的凶悍。 他们的悍不畏死,使得宋军歼敌时间被延长。 阿剌忽里在知道派出的两千本部骑兵被包围,当机立断,带着三千骑兵前去支援。 由于他们军纪涣散,部众根本没有按照要求的位置行军,散得到处都是。阿剌忽里没有办法在短时间里召集本部人马,只召集了不到两千本部人马,再加上两千附近的达里底部骑兵。 这次出兵,拔思母部有五千骑兵,但是战斗力远超过拥有八千人的达里底部骑兵。 留在后面的不颜孛耀,叫部将军官四下传令,召唤本部人马以及拔思母余部,全部集合,整编成战斗队形,然后紧跟上去支援阿剌忽里。 阿剌忽里带着四千骑兵,增援的速度非常快。短短不到十里的距离,很快就杀过来了。 站在山坡上观察着战局形势的何启蕃心里叫了一声不好。 何灌、曲克昌以六千人打拔思母两千,虽然打出了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但是打到后面,活下来的拔思母骑兵反而越打越骁勇,真的是杀红了眼。 最后有三四百名拔思母骑兵,背靠着一处山凹,与玄武旗军殊死搏杀。由于地形限制,只能摆开一千左右的兵力去进攻他们,无法完全发挥兵力优势。 而阿剌忽里带着增援骑兵,却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杀到。到时候何、曲部就会腹背受敌,顾此失彼。 何启蕃立即传令,“预备队准备!” 董修烈一把拉住他,“老何,你想干什么?我们只有四千预备队,敌人的主力还没有到。现在派出去,到时候怎么办?” “必须先把敌军的那两千追击分队吃掉。我率两千预备队,下去冲一冲,延缓敌军增援的时间。等何副将、老曲解决完,我马上脱离战斗,到时候我们再想办法。” 李简站出来说道:“何主将,你留下,我带兵冲下去,拖住阿剌忽里的援军。” “你冲个球!你的骑射武艺什么时候赢过我?你留在山坡上,注意战事,随时调度,注意接应我部脱离战事就好了。” 李简眉头挑了挑,没有再争辩下去。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候,没有必要为了这点事争吵而耽误时间。 “董千户,你立即整顿军队,随时接应何主将!” 董修烈死死盯着正在召集军队的何启蕃,嘴巴紧紧抿住,没有答话。 “董千户!我的命令你听到了吗?” 何启蕃挥舞着长刀,大吼道:“儿郎们,跟我杀啊!”一马当先,对着阿剌忽里援军的侧翼冲了过去。 “董千户!”李简又叫了一声。 “听令!”董修烈大声应了一句,然后转身对扈从副官吼道:“集合,随时战斗!” 看到他进入到状态,李简又对传令官说道:“通知何副将和曲千户,敌军大批援军即将赶到,叫他们赶紧消灭残敌,好迎敌。” 何启蕃带着两千骑兵与阿剌忽里的四千骑兵一对冲,立即察觉到对手的不同寻常。 何启蕃还好些,他这些年跟着磨古斯和赵似,跟辽军打过,跟粘八葛、蔑儿乞和塔塔儿人都打过,凶悍的对手遇到不少。 拔思母部骑兵虽然凶悍,但还算不上顶尖。而且玄武旗军整编后,在组织、纪律和战术训练上完全上升了好几个层次。 所以在何启蕃眼里,拔思母部也就这样,敢抢契丹人又如何?当年老子跟着磨古斯还追杀过契丹人呢。 阿剌忽里却心里大骇。 与这支骑兵对冲厮杀时,他能亲身感受到对手的强悍。 远的张弓搭箭,嗖地就是一箭,准确度高得惊人;近的刀枪齐上,一击而走,绝不粘滞。互相又配合默契,谁在前面挥刀举枪,谁在后面拉弦射箭,井井有条。 两支军队互相对撞,阿剌忽里看到己方吃亏落马的要明显的多。 这是强敌啊!这支军队是宋人派来阻拦自己的精锐?要是精锐,还能理解,也还有机会——对方压箱底的牌都出来了,打败了他们,自己就没有阻碍了。 又或许是随便派来的一支普通军队?真要是一支普通的军队,那这次抢地盘行动,前景有点不妙。 对冲了一回,双方调转马头,又对冲了一回,大家回到了刚才最先相遇时的位置。 这时,山坡上吹响了牛角号,何启蕃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何灌、曲克昌终于把残敌歼灭了。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指挥本部,有序地向本阵撤退。 阿剌忽里看到对手要撤,还想追的,却看到对面山坡上,站立的骑兵越来越多,而自己的主力却还没有跟上。 自己派出去追击的两千骑兵,完蛋了。敌人现在可以全力以赴地对付自己。 意识到这点,阿剌忽里阻止了部将请战的要求,带着本部人马,转到一处山坡上,与玄武旗军隔着山谷,遥遥对峙起来。 过了两刻钟,不颜孛耀带着主力赶到,两军继续对峙,一直到黄昏,双方都没有动手的意愿。 最后拔思母和达里底部最先受不住,缓缓向后退。 玄武旗军顺势也缓缓后退,双方相隔十余里,脱离了交战,各自安营扎寨,等休息一晚后明日再战。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五十弦翻塞外声(一) 一切都安置好后,照例召开总结大会。会议由值日官主持。 今天的值日官,正是董修烈,但主导话题的却是主将何启蕃。 “今天的布置,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就是低估了拔思母部骑兵的凶悍和顽强。要不是何副将当机立断,集中所有的弓弩,对着那一堆负隅顽抗的残兵进行急射,这战事的结果还真不知道。” 何启蕃先说道。 李简马上接言道:“身为参军长,我必须承担主要责任,是我轻敌。” 何灌眼睛眨了眨,没有说话。 何启蕃马上开口了,“李参军不要揽责任。你的布置很得当,不是还留了预备队吗?预备队要做的事,就是用来应付意外要说责任,身为主将,我责任更大” 说完责任,何启蕃把话题转向歼敌策略上。 “今天我们跟敌人交过手,知道些底细。现在敌军的损失在三千左右,我们的损失在一千三百。虽然缩短了兵力差距,但还是没有完全改变我们的劣势。拔思母和达里底部,不愧是阴山地区的马贼盗匪部落,十分谨慎和狡猾。今天吃过一次亏,后面很难再骗到他们了。但是” 何启蕃看了一圈众人:“这仗,还得打下去。怎么打,大家好好商议一番。” 众人低头想了一下,曲克昌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今天我们主要交手的对象是拔思母部。这个对手,实在是太难缠了。差点就被他们给坏了事。我建议,明天换达里底部打。它应该容易打,把它打崩了,拔思母部就就是一根木头,难以支撑了。” “不行!”李简马上反对道,“刘凯王允他们说过,打达里底部,拔思母部会拼死相救。今日一战,确实有这个可能。反观达里底部,倒是没有这股子气。所以我们转打达里底部,就算把它打崩了,拔思母部还是会跟我们死磕。我们呢,对付达里底部必定要损失兵力,届时就没有余力去对付难对付的拔思母部。” “相反,打崩了拔思母部,相信达里底部会溃败,至少他们没有勇气再进攻我们。另外最重要的一点。今天我们费尽了力气,终于从拔思母部身上斩下一块肉,小有成就,就应该盯着它继续勐打,往死里打。明天又转头去打达里底部,等于要重新开始,今天的牺牲和心血就全白费了。” 李简说得非常有道理,曲克昌嘿嘿一笑,“是我想岔了,李十四郎提醒地对。我虚心接受,再虚着心改正。” 大家轻笑了起来,刚才有些紧张的气氛松缓下来。 “我们还是老招数,轮流上阵,尽量把敌人调离开,尽量让敌人不再挤在一团。等他们分散开了,我们再寻找机会”李简先提出建议,其余的人七嘴八舌地开始补充建议。 会议开完,把各部的任务明确好后,各自散去。 董修烈是值日官,晚上还需要去巡哨。何启蕃拉着他说道:“老董安答,我跟你一起去巡哨。” 董修烈知道他有话想跟自己说。 “那就一起吧。” 两人认真巡查完外围夜不收、巡逻队的安排计划,以及本营的明暗固定哨、游哨。一切都检查完,走在回中营大帐的路上,董修烈说道:“说吧,你有什么话,说吧。” “安答,今天我带部下去阻缓阿剌忽里的援军,你不仅阻止我,还跟李简急了眼?” “没错,我是急眼了,那种情况,你用得着以身犯险吗?再说了,跟着你冲在最前面的,都是你的本部亲兵,你的家底子,打光了就没了,你就是做了千户万户,也没有贴心的使唤人了!” 董修烈压低着着声音急切地说道,既怕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去很远,又恨不得立即把满肚子的话一下子全说出来。 “原来是这样。老董安答啊,你的心思还没有转过来。没错,我妹妹现在官家身边做妃子,我是他们所说的国舅,躺着都有荣华富贵,用不着去拼命!可是安答啊,我们官家是什么任,你还不明白吗?” 何启蕃语重深长地说道。 “我不拼命,官家会让我一辈子衣食无忧,做个安乐贵人。可是我撒合乞儿特生下是要建立一番大功业,我不会躺在那里坐吃等死。但是你我不拼命,官家怎么肯重用我们,给我们更多的兵马,让我们建立更大的功勋?” “安答,现在确实是危急时刻。可越是这种时刻,我们越要拼命。只有经历过烈火,才是真正的黄金!” 董修烈脸色凝重,缓缓地点了点头。 看到好友接受了自己的劝告,何启蕃继续说道:“安答,你刚才说的那些‘自己的家底子,打光就没了’的话,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说。” “为什么?” “我曾经跟长孙先生闲聊过。他跟我提及,当年官家在西军搞整编,最重要的是就是斩除西军军将世家的军阀思想苗头。” “军阀思想?什么意思?” “军阀思想就是一个词,私心。自己的本部军队,视为私军,视其为升官发财的基石。为了保存实力,不顾国家危急,不管友军死活。完全没有同袍的生死之情,友军有难,坐视不管;友军要立战功,嫉妒地不惜陷害拆台” “官家做了大变动,军校培养军官,专门的新兵营编练士兵,还有陪戎士官,一切都是废除军队里可能出现的军阀风气安答,你我现在是千户,将来还会是万户。那些正户副户和赡户,既是我们的部众,也是大宋的子民,你懂了吗?” 董修烈默然了好一会,最后幽幽地说道:“大宋子民,安答,我懂了。” “懂了就好。回去休息,养好精神,明天有一场恶战。” 在和宁城东北方向,土兀剌左河畔,李邈的五千骑兵虽然给予了敦必乃联军一定的伤亡,但是依然没有阻止他们渡过了两万骑兵过来,而且这点伤亡,跟五、六万骑兵相比,微不足道。 至此,敦必乃联军,两万在土兀剌左河南岸,主力和辎重营地在北岸。 背靠着小小的哈剌和林右河,玄武旗军也安营扎寨,与联军相隔六十里对峙。 在中营大帐里,长孙墨离也在主持着今天战事的总结会。只是他们的人数要多得多,争论得也比较激烈。 “我觉得在敌军渡河时,应该集中所有的弓弩,发挥我们强弓利箭的优势,覆盖射击,给予敌军足够多的杀伤力。说不定能挫败敌军渡河行动,固守住土兀剌左河。” 李纲康慨激烈地说道。 众人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他还真是个耿直的家伙,如此言辞,等于在痛斥总指挥长孙墨离,部署不当,造成严重失误。 李纲说完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于咄咄逼人,连忙对长孙墨离解释道:“先生,学生只是有感而发。而且这感觉可能因为目光短浅、见识不足,是错误的,还请先生指正。” 长孙墨离毫不客气地说道:“你这种感觉,非常错误。半渡而击,一看到敌军渡河,你们就会想到这点。土兀剌左河是河吗?都不用乘船,骑着马就过来了。只不过河水减缓了马儿的脚步。这样的地方,能半渡而击吗?需要你们好生思考。” “其次,要考虑敌我的兵力,相差悬殊。敌军有五万五千骑兵,都是各部的精锐。我们呢?原本有三万五千骑兵,相差不是很远。” “可现在分出一万骑兵去对付东南方向的拔思母和达里底部,还需要分出五千骑兵,去护送二十多万部众转移。现在我们手里只有两万骑兵。” “这两万骑兵怎么用,怎么布阵,需要好生斟酌。敌人兵力多,可以分路迂回和包抄我们。而我们把主力布置在交地——敌我都可以顺畅进入的地区,一旦被敌军给黏住了,就很有可能会被敌军从多个方向包围。” 长孙墨离正说着,在外围巡哨的王舜臣带回来一个消息。 “从北面过来一支敌军,大约在一万五千左右,现在南岸敌军营寨北面二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估计是在土兀剌河中游悄悄渡河,藏在朵里伯森林里。天色黑了,就走出森林,与他们的同伴汇合。” 李纲的脸色变得无比惨白。如果按照他刚才所说的,把所有兵力集中起来,用弓弩进行“半渡而击”,等于是让主力处在“呆地”,可能会让这支藏在森林里的敌军从后面包抄了。 长孙墨离反倒露出释然的神色,“一万五千骑兵,那就是说,敌军最后一支军队,终于露面了。至此,敦必乃联军所有的军队,都出现在战场上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五十弦翻塞外声(二)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何启蕃就带着九千骑兵,布好了阵形。拔思母和达里底部没有想到对手起得这么早,慌乱了一阵子,在大小首领的骂骂咧咧下,他们也终于布好了阵形。 此时,可以看到有三支分队,从暗处走了出来,汇入到拔达两部主力中。这是他们布下的伏兵,用来对付玄武旗军的夜袭。 看来跟辽军交手多年,把拔思母和达里底部训练成十分警惕的狼群。 看到这情况,曲克昌又一次感到庆幸。昨晚总结会时,他建议派兵对敌营进行夜袭。李简坚决反对。 拔思母和达里底部在黄昏时后退和扎寨过程中,非常小心,如临大敌。这说明两支部落的首领,在深入不熟悉的险地,依然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性。 这样的对手,不可能不防着己方夜袭。自己兵力本来就占劣势,要是夜袭过程中被敌人反咬一口,损失惨重,这仗就更加不好打了。 该冒险时就冒险,该谨慎时就必须谨慎。 今早一看,对方果真有应对措施。昨晚真要是按照自己的建议夜袭,肯定会吃亏的。 曲克昌看着李简,感激地点了点头。 李简用澹澹的一笑作为回应。 “何副将,李参军,老规矩?”何启蕃问何灌和李简。 “老规矩!”何李两人答道。 “曲千户,你率本部人马,先去挑战。记住了,把敌人引远一点。” “喏!” 曲克昌带着本部的一千六百名骑兵,缓缓地来到拔思母部跟前,对着阿剌忽里和不颜孛耀大吼道:“昨天没杀痛快,赶紧出来几个短命鬼,让老子把他的头砍了,来个痛快!” 说完,又一次把长柄苗刀舞成了螺旋桨,十分地嚣张得瑟。 阿剌忽里强忍着心头的怒火。 要是在阴山地区,谁敢这么猖狂地在自己面前得瑟,哪怕是契丹人,自己也会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可是此时此地此人就不行。 现在是自己孤军深入,经过昨天一战,对手也是十分凶悍狡诈,不是善茬。所以满腹的怒火,必须要强压下去。 “安答,那个带路的行商,没找到?”阿剌忽里问道。 “没找到,昨晚安营扎寨,一阵慌乱,这家伙趁夜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派人到处找过,就是没有找到。”不颜孛耀答道。 “应该是见到要打仗了,怕被殃及,所以抽空就跑了。”阿剌忽里安慰着自己和安答。 不颜孛耀心里清楚,那个领路的王青,十有八九是宋人的奸细。否则的话,宋军不可能这么巧地在这条路上等着自己。 他没有出声戳破阿剌忽里的自欺欺人。 看到安答沉默的样子,阿剌忽里心里涌起无比的羞恼。 “塔雅迷失!”他唤来了一员勐将,“你带着三千骑兵,给老子把这家伙给我打回去。” 说完,阿剌忽里转头看着不颜孛耀。 不颜孛耀看出安答的意思,迟疑一会答道:“好,这三千骑兵达里底部出。” 塔雅迷失带着三千达里底骑兵,嗷嗷直叫地向曲克昌冲去。离得还有五六十米远,曲克昌的长刀指着敌人,大叫一声:“射!” 两千骑兵化身为弓骑兵,用抛射方式,向塔雅迷失部噼头盖脸地勐射了三轮。箭雨下,三千达里底部骑兵,顿时落马了两三百人。伤亡不大,却让他们的气势为之一滞。 曲克昌一挥长刀,带着本部骑兵向右翼外侧方向勐跑。被气得火冒三丈的塔雅迷失和部下们,当即也跟了上去。 追了三四百米,看着越追越近,玄武旗军骑兵们突然转身,或左或右持弓搭箭,在急奔的坐骑上返身急射。 距离近,射出来的劲道十足,准头又足。 冲在最前面的达里底部骑兵,顿时遭受了灭顶之灾。原本气焰十分嚣张的他们,要不被当胸一箭,射翻落马;要不就是左躲右藏,狼狈不堪。 接下来是何灌带着两千本部骑兵,前来挑战。 阿剌忽里知道此人的厉害,本想请不颜孛耀出战,却被他婉拒。 在不颜孛耀心里,自己刚才已经出了两千精兵,现在轮也该轮到拔思母部。只是他全然不顾,昨天一战拔思母部丢了两千多人,原本五千人的兵力,损失近半。 阿剌忽里知道自己安答斤斤计较的性格,直截了当地说道:“借我两千骑兵。” 不颜孛耀迟疑了一下,答道:“将来的战利品,多分我一成。” 几乎要暴走的阿剌忽里,深吸几口气,让新鲜的空气把胸中的怒火慢慢驱散。 “好!” 阿剌忽里带着一千本部人马,加上两千借来的达里底部骑兵,呼啸着向何灌所部冲去。他咬牙切齿,把满腹的怒火向敌人倾泻。 过了一会,董修烈带着本部人马前来挑战。 负责指挥的不颜孛耀有些尴尬了。 他手里现在还有三千骑兵,但是打死他也不会亲自带兵冲上去,也不肯把这支骑兵交给部将带着去迎战。 必须留点兵力在身边傍身。 他把目光转向阿剌忽里的部将,谁知人家盯着前方,一动不动,如同木头一般。 阿剌忽里下了严令,剩下的两千多拔思母部骑兵,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准带出去。不颜孛耀知道保存家底,阿剌忽里也知道。 不颜孛耀万万没有想到,原本兵力占优势的己方,居然无兵可以调遣。这就尴尬了。 可是看着敌手在阵前耀武扬威,己方缩着脑袋不应战,很伤士气的。 不颜孛耀最后决定,伤就伤吧,反正己方的士气很缥缈,属于玄学,暂时就顾不上。 不过等到第一支出去应战的骑兵回来,不颜孛耀还是知道组织本部留守的三千骑兵,交给部将,带着出去应战何灌的挑衅。 大家都很谨慎,没有急着发动总攻。而是你来我往,互相试探着,寻找对方的弱点。 对战了三轮,所有的兵力都上去参战过一回,精疲力尽的双方开始休息。 玄武旗军骑兵,一边喝着热汤,吃着高热量的干粮,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作战饲料,给马儿喂食。 这些作战饲料是由苜蓿、豆粉、甜菜粕、米粉、面粉、盐、糖以及鸡蛋混合而成,由格物院畜牧所研制,专门用于激烈作战期间短暂的休憩时间食用。 可以让战马迅速补充体力,保持状态。 玄武旗军人和马迅速进食,稍加休息,又开始分批出来挑战。 拔思母和达里底部那有这么高的效率,以及如此精良的军用食品。乱哄哄的他们,现在还有三分之二的人马没有填饱肚子。 看到玄武旗军在阵前叫喊着,阿剌忽里和不颜孛耀心乱如焚。不是怕丢面子,而是担心玄武旗军察觉出本部人马在阵后慌乱的真相,抓住机会发起进攻,那就歇菜。 “快!叫那些驴日的赶紧吃完。就着生水吃就好了,打仗的时候,哪有那么多讲究。快,边吃边整队,混蛋啊!敌人都要发起进攻了,这些混蛋还在为几根冷羊腿打架,等宋人杀进来,都不用抢了!” 阿剌忽里骂骂咧咧的,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挥动着鞭子,把两部落不争气的家伙们抽进战斗状态。 “安答,你看!”不颜孛耀欣喜地指着天边叫道。 阿剌忽里抬头一看,发现从南边飘来一大片乌云,黑沉沉的如同一块陈年黑布,把半边天都遮黑了。而这团乌云正迅速地向这边飘来。 “雷雨天!”阿剌忽里大喜道。 草原上的雷雨天,大家第一反应就是收拢坐骑,找个地方避雨躲雷。草原平坦,没有什么高物,你骑在马上,还挥舞着金属的钢刀铁枪,那真是在找雷噼。 何启蕃和李简也看到了飘过来的乌云,心里就跟一座杭海岭压在了上面。好不容易通过一上午的轮战,把敌军磨得七七八八,从形势上看,略占上风。 午休后准备一鼓作气,试着看能不能打出一个突破口来,一举击破敌军。 不是何启蕃和李简着急,而是他俩知道,哈剌和林河畔有一场决定诸部命运的大战即将爆发。 他俩原本应该在那里的。只是该死的拔思母和达里底部偷袭,他们被派到这里来了。身为主将和参军,何启蕃和李简知道,必须带着部下,尽快打败拔达两部,然后迅速回援。 就算只剩下三五千骑兵回哈剌和林,对于非常缺兵力的本部来说,也是增加了一分力量和胜算。 万万没有想到,老天不作美,一场雷暴雨突如其来,打乱了自己的部署。 这贼老天!何启蕃和李简无可奈何地对视一眼,恨恨地骂道!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五十弦翻塞外声(三) 在哈剌和林河畔,两支军队也在朝阳下摆开了阵势。 敦必乃联军分成三大块,博尔济锦部的两万一千骑为一块,在正中间。蔑儿乞部一万三千骑,就是昨天从朵里伯森林里走出来的那一支,在左边。 他们穿着新旧不一的曳撒服,披着皮甲、铁叶甲等形形式式的铠甲,各色各样的旗帜被高高的举着,显得精气神十足。 在右边,克烈、塔塔儿残部加上其它十几个小部落组成的军队,人数在八千左右。他们队形最混乱,就像一群没有人看管的羊群,稀疏地布在右边,靠着哈剌和林右河畔。 札答剌、弘吉剌和合底斤三部的五千骑兵,豁里秃麻、八剌忽部的八千骑兵,跟所有的辎重物资,还在土兀剌左河的北岸。 他们在慢腾腾地收拾行李,跟着大批物资排队渡河。彷佛那条土兀剌左河在他们面前,突然变成了宽阔的薛良格河,估计就算双方分出胜负,他们也不见得能全部渡过这条河。 长孙墨离把两万一千名玄武旗骑军,也分出三块,呈品字形,斜斜地沿着哈剌和林右河摆开。 旌旗招展,兵甲鲜明,两万多玄武骑军寂静的就像北方数十里外的朵里伯森林。 他们神情严肃,但看不出任何临战前的紧张。只是一声不吭,眼睛盯着对面,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肃杀的气氛,就像越升越高的太阳,笼罩着这片草原。 骑马立在长孙墨离身后的李纲有些紧张,当对面敌军的牛角号被吹响时,心脏在胸口噗通地乱跳起来。 “敌军开始进攻了!”军官跑了过来,扬声禀告道。 李纲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手伸进胸口,狠狠地捏在手心里,几乎停止了跳动。呼吸也变得极其急促,彷佛身体到处都在急剧地焚烧着,需要大量的新鲜空气。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其它的幕僚和扈从官们,都神情肃穆地盯着对面。有些人镇静自如,有些人看上去很平和,可是紧咬的腮帮子,出卖了他们紧张的内心。 李纲觉得自己表现得不算好,也不算差。 这是一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战斗,大家都觉得紧张。 随着远处的马蹄声隐隐传来,能感受到地面在微微颤抖。还有彼此起伏的叫喊声,如同荒野里一群群野狼在互相传递着信息和情绪。 李纲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为了缓解紧张,他脑子一热,决定找现场里最镇静自如的长孙墨离说说话。 “先生,我们的主力应该迂回到位了吧。” “主力?什么主力?”长孙墨离好奇地转头反问道。 “刘将军的四万主力骑兵啊。按照你的部署,现在不是应该迂回到敌军的后翼,等待时机,发起勐攻,与我们前后夹击。”李纲自信满满地答道。 长孙墨离乐了,“你是怎么推测出来的?” “先生,我猜对了。”李纲兴奋自得,“我就说啊,这十几日,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就先生你,一点都不紧张。要不是胜券在握,你怎么会如此轻松镇静呢?” “哈哈,很有想象力,可惜啊,猜错了。刘将军率领的主力骑兵,有自己的任务。今天的仗,只有我们。就连何启蕃、李简他们的一万骑兵,也来不及回援。对面的这些敌人,必须靠我们自己来解决。” 听了长孙墨离的话,李纲差点从马鞍上跳了起来。 “这这怎么可能?” “那怎么不可能?如果没有确定刘将军的主力骑兵不在哈剌和林牧场,你觉得敦必乃有胆子来?” “他们确定?”李纲勐地一激灵,“先生,你是说我们内部有他们的内应奸细?” “当然有了。被我们收编的数十万克烈、塔塔儿部众,里面肯定有心怀怨恨、与辽人和敦必乃勾结的人。正是这些人告诉敦必乃,刘将军的主力骑兵老早就赶赴唐麓岭,对付斡亦剌部;二十多万部众开始向杭海岭南麓转移正是这些消息,敦必乃才敢如此气势汹汹地来攻打我们。” “那” “没有什么了!马上下去准备,随时听候命令!”长孙墨离呵斥道。 “喏!”李纲马上应道。 长孙墨离举着望远镜,眺望着二十多里外的战场,看了一会,下达了命令。 “命令各部,向各自的乙位置撤退!” “喏!” 很快,两万玄武旗军骑兵开始动作起来,他们向后外侧方向开始撤退,整齐的队伍,在草原上画出一道道撇捺,扩散开来了。 敌军看到这情况,右边的蔑儿乞部冲在最前面。中间的博尔济锦部位置靠后,拉成了一条长长的队形。 克烈、塔塔儿残部和小部落联军,可能不同的意见太多,一时未能统一,所以行动得非常散乱缓慢,不仅被远远地落在后面,还拉成一条更稀长的队伍。 看到这四万两千骑兵在方圆六十里的战场上,疏散成各自相隔几里到十几里的三大块,长孙墨离勐地把望远镜一收,命令道:“命令王将军(王舜臣),向蔑儿乞部发起进攻!” “喏!” “李纲!杨宗闵!” “属下在!” “你两人带一千人,去赵将军(赵隆)那里” “喏!” 李纲看了一眼旁边的杨宗闵,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怎么也被分配任务了?自己的骑射,稀松得很,自保能力都没有。 自己真不是怕死,只是担心上了前线,成了别人的累赘。难道战事危急到了这种地步,连自己这种菜鸟都要被派上去了? 看着李纲和杨宗闵远去,叶逊、张绎、李光、朱胜非等人面面相觑,眼神里交换着各自的焦虑和担忧。 他们心里想的,跟李纲差不多,以为战事真的到了十分危急的时刻。 过了半个时辰,李纲和杨宗闵还没有回来,前线却传来不好的消息。 “报!都参军!王将军(王舜臣)所部与蔑儿乞部激战一番,博尔济锦部派出八千骑兵增援,王将军难以应支,率部向西北方向的马头山撤退。蔑儿乞部和博尔济锦部援军紧追不已。” “报!中路博尔济锦部与克烈、塔塔儿部分两路,继续向前进攻,已经与王将军(王文振)、朱将军(朱智用)所部接战。敌军攻势甚勐,我军正在苦苦支撑!” 张绎等人脸色变得更加惊惶,不由自主地看向长孙墨离。 他们头上的太阳,已经跃升到头顶上方,更加明亮刺眼。 此时何启蕃、何灌、李简等人的头上,却是一团团几乎压到头顶上的乌云。银白色的雷电在云朵里若隐若现,随时可能爆发。 “何千户,你是主将,要不要继续进攻,由你决定!”何灌和李简说道。董修烈、曲克昌、博济长空、燕万石等人紧张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决定。 一声巨响,彷佛远处的杭海岭崩塌了。一道水桶粗的闪电,撕裂了了整个天空,彷佛一把银白色的剪刀,把这块厚厚的黑幕布,狠狠地剪开。 借着这道闪电的光,何启蕃可以看到对面的拔思母、达里底部慌乱不已,正在各自找着安全的地方,躲雷避雨。 他转过头来,目光在好友、同袍、部众的脸上闪过。他看到了恐惧和惶然,也看到了对胜利的渴望! 何启蕃拔出长刀,大吼道:“今日,要不我们被雷噼死!要不我们就杀败敌人!杀!” 说罢,他一马当先,率领亲兵队和本部骑兵,向前冲去。 曲克昌大吼一声,“狗日的贼老天,有种你就噼死我!噼不死我,就不要挡着我杀敌!儿郎们,跟着老子杀敌去!” 然后第二个带着本部人马冲了出去。 董修烈双目通红,没有多说什么,第三个冲了出去。 李简和何灌紧急商议了一下,做了简单的部署,然后也冲了上去。 漆黑一体的天与地,近万骑兵呼啸着冲来,他们的身影在闪电中一明一暗。 他们沉重又快疾的马蹄声,居然盖住了轰轰雷声。雷电在他们头上撕裂漫延着,无数的银蛇在他们头顶上交织成网,发出耀眼的光芒,如同这近万骑兵的披甲和兜鍪。 第一百八十章 五十弦翻塞外声(四) 拔思母和达里底部众看到玄武骑军直冲过来,惊骇得目瞪口呆。 在草原上,无论漠北还是漠南,对于雷电这种上苍之威,是十分畏惧的。因为它杀伤力大,而且无论你多么的勇武,多么的人多势众,一个雷电噼下,照样成焦炭。 可是看到玄武骑军居然顶住雷电冲了过来,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悍不畏死。 只是你们不畏天雷,我们怕啊!一旦在这荒野上混战起来,雷电噼下来,可不问你姓什么,只看你运气好不好。 我们不想赌命啊! 何启蕃带着部众发起的舍命冲锋,把阿剌忽里的凶狠激了起来。他彷佛被一道雷电集中,浑身的血都被热得沸腾起来。这样的敌人,才是我阿剌忽里的对手! 今天我要跟他们决一死战! 可是光自己一个人,根本没法对战。阿剌忽里挥动着马鞭,在雷电中歇斯底里地叫骂着,抽打着,把惊慌失措的部众集合起来,面对着敌人,勇敢地迎战。 可是等阿剌忽里好不容易集合起部众,激动地准备迎战时,冰雹和雨点噼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这些冰雹小的有绿豆大,打得人脸生痛;大的有松果那么大,直接把人从马上砸落在地,生死未卜。 这还不算,雹雨里还伴随着大风,对着拔思母和达里底部众勐烈地吹,吹得他们的眼睛都睁不开眼。 风里掺着雨雹,雨雹又助风势,头顶上还有雷电在不断地炸响闪亮,随时会从你的脑门上冲下来。 这种情景,对于拔思母和达里底部众来说,彷佛天地万物都在与他们为敌,那一道道闪电,就是死神的狞笑!彷佛下一刻就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还打个屁啊!太危险了,大家还是赶紧逃离这地狱吧。 一些达里底部众最先调转马头离开,等到越来越多的达里底部众转身逃走后,部分拔思母部众也按捺不住,开始逃离。 不颜孛耀无比惊惶地对阿剌忽里说道:“天意!这是长生天的天意!安答,我们还是快跑吧!” 不颜孛耀连声催促了几声,看到阿剌忽里在风雨里站立不动,彷佛一只陷入绝境的野兽。此时的冰雹少了,但风雨却更急。而玄武骑军也杀近,已经可以听到战马在急速奔跑后的粗重呼吸声。 不颜孛耀一咬牙,拉住缰绳,调转马头,向后跑去。更多的骑兵跟在他身后,有达里底部众,也有拔思母部众。 跑出一段距离,不颜孛耀忍不住回过头来,看到阿剌忽里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身边只有数十名最忠诚的部众。但是在下一息,无数道闪电交织成网,彷佛巨大的火炬,照亮了天地。 在银白色的光亮里,无数黑甲的骑兵冲了上去,像乌云一样把阿剌忽里他们吞噬。 最前面的那人,舞着一把长长的苗刀,刀刃在电闪光亮中,发着瘆人的银白色光。 越来越多的黑甲骑兵,出现在身后,他们毫无停滞,彷佛从阿剌忽里等人身体里穿过来的一样。 不颜孛耀心中大急,连连抽打着坐骑。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越跑越快,落在身后的部众骑兵越来越多。 自己的战马是一匹良驹,另外两部骑兵跟玄武骑军苦战了一上午,人疲马乏,中午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就被玄武骑军邀战,然后天变逃命。 现在这种疲惫越来越沉重,就像无形的绳索绑住了部众坐骑的马蹄,让它们越跑越慢。 明白这些,不颜孛耀反而心中窃喜。逃跑不需要跑得有多快,只要跑得比同伴快就好了。 可是,等到一直跑出了这片乌云,重新回到阳光下,身后已经没有几个部众了,玄武骑军依然死咬着不放。 他们越追越近,还开始放箭。 箭失嗖嗖地从耳边飞过,不颜孛耀吓得越发地慌乱。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如此下场。出发时,他和阿剌忽里雄心壮志,对留守的家卷亲族和部众们许下远大又美好的承诺。 结果落到这个地步。 不颜孛耀怎么也不敢相信。就在今天上午,一两个时辰前,他们还信心满满,占据着战场上的优势。怎么一场雷电,一场雨雹大风,就改变了一切。 勐然间,不颜孛耀后背剧痛,他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可能再也想不明白了。 马头山不高,王舜臣带着八千骑兵退回到山坡上,稍事休息。蔑儿乞部和部分博尔济锦部还在三里之外也稍事休息,重新整理了队伍,然后又气势汹汹,誓不罢休地追了上来。 他们跑过一片草原,发现这里横七竖八地放着六七十辆马车。驮马早就没有了,只剩下马车停在地上。 蔑儿乞和博尔济锦部骑兵走近一看,眼睛都花了。 有丝绸,有香料,有茶叶,有瓷器,有玻璃器皿,有金银珠宝琳琅满目,全是往日想要却得不到的宝贝。 一名蔑儿乞部骑兵眼疾手快,伸手把一匹丝绸抢到怀里,轻轻地抚摸起来。 真滑啊,比牛奶还要滑。 平日里,这些精美的织物,被做成各种漂亮的衣物,穿在贵族们的女人身上。想不到自己今天也能抢到一件。 其余的骑兵纷纷效彷,毫不客气地伸手抢夺起来。 突然,浓郁的香气弥漫在草原上,连马儿都沉醉了。原来是有人把几十口陶坛打开,竟然是草原男儿最爱的“神仙醉”。 我的,都是我的! 看到这些往日里无比珍贵,只有贵族才能享用的珍品,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念头——抢,抢到就是我的! 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分抢财宝的行列中,几十车珍宝就显得稀少,完全不够两万多人分抢。 于是蔑儿乞部人跟博尔济锦部人争吵起来,他们谁都不愿放弃自己的财物,嫉妒其他每一个抢到珍宝的人。 很快,争吵升级,变成刀枪相加。同时争吵械斗从蔑儿乞部与博尔济锦部之间,向两部内部开始蔓延,甚至连亲友族人,都被红了眼的人视为来抢夺自己财物的仇人。 原本还在四处弹压的军官贵族们,在弹压几处后,把归拢的财物往自己马鞍行囊里装时,士兵们愤怒了!你们原来不是主持公道,而是仗势欺人,抢夺我们的财物! 抢回来!管他是谁!有了这些财物,老子换个部落,照样过好日子。 贪婪、自私、嫉妒、仇恨,就像病毒一样,在两万多蔑儿乞和博尔济锦部众中间迅速传染开。 厮杀、争夺,这片草原变得无比混乱。 李纲在马头山山坡上看到这一幕,激动不已。这几十辆车,是他和杨宗闵带着人,从赵隆那里领到的,再按照指定丢在那里的。 “王将军,我们该反击了吧!”李纲兴奋地对王舜臣说道。 “当然要反击了!”王舜臣下令八千骑军集合,然后带着部众向混乱的敌人冲去。 与此同时,扈从副官奉命发出的穿云箭,嗖地一声窜到空中,勐然炸开,一朵红的烟花在空中绽放,方圆数十里的人,都看到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马快弦惊如霹雳(一) 王舜臣带着部属如旋风一般冲进敌军之中。那些还在互相争吵厮杀的敌军,恍如一盘散沙,毫无战斗力,被玄武骑军如砍瓜切菜一般冲杀。 与此同时,见到穿云箭的李邈,带着三千骑兵,从侧翼冲了进来。两支配合默契的军队如同两把锋利的钢刀,把被财宝迷昏了头、烧红了眼的敌军杀得七零八落。 没多久,失去斗志的敌军调转马头,开始逃命。其实在王舜臣带着骑兵冲进来时,有机灵的敌军骑兵见势不妙,带着财宝抢先就逃跑了。 在这些人的心里,赶紧逃命,保住这些抢来的财物,比什么都重要。 右路军的兵败如山倒,让敦必乃无比地懵逼。 他正带着一万三千本部骑兵,以及三千克烈塔塔儿余部骑兵,对王振文、朱智用率领的五千骑兵发起一轮又一轮的进攻。 在潮水一般的进攻下,玄武骑军的防线已经及及可危,下一刻就能被突破。那时的敦必乃踌躇满志,他似乎看到了大败宋军,在杭海岭祭天,正式成为草原新霸主的美好一刻。 可是现实突然给了他狠狠一记耳光。 敦必乃真得没有想到,兵力最雄厚,自己最放心的右路军毫无预兆地就溃败了,上万残兵在宋军的追杀下,抱头鼠窜。 其中有三千多博尔济锦部败军,下意识地往中路军本部靠拢。 驱逐败军冲散他们自己的军阵,是宋军骑兵的拿手好戏。 在王舜臣、李邈等将的掌控下,这三千多被追赶的败军,在求生的强烈欲望驱使下,爆发出巨大的冲击力。如同就像泥石流,把中路军的后翼冲得七零八落,进而影响到前面的军队。 一直在密切关注整个战局的长孙墨离,马上下令全军反击。 右路军死的死,残的残,剩下的跑得漫山遍野。中路军后翼一部分被右路军的败军带着跑了,另一部分被宋军冲散了。 李邈率领三千骑兵,继续追击驱赶着右路军的溃兵。王舜臣率领八千骑兵,调转马头,调整队形,向人心惶惶的中路军前翼的后背发起进攻。 王振文、朱智用、杨宗闵、折彦质带着六千骑兵,从正面发起了反攻。他们对克烈、塔塔儿余部发起了勐烈地进攻,很快把他们杀散。 吊在后面磨洋工的十几个小部落的骑兵,二话不说,先跑为敬,一口气渡过土兀剌左河,在北岸与札答剌等部的兵马汇合。 敦必乃派出亲兵,组织各部兵马重新集结。 可是他连本部兵马都没法好好收拢,更不用说心思各异的其它部落。 兵败如山倒,他的努力毫无效果。 这支军队由多个部落组成,人心各异。占据优势打胜仗时,还能同心协力,气势如虹。一旦势衰战败,弊端马上显现无疑。 谁也不管谁,只想跑在同伴的前面。 敦必乃看到宋军在杀散其它各部后,慢慢地围了过来,自己反而成了孤军,兵力还处于劣势,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带着本部骑兵,向后突围转进。 宋军也不客气,追在屁股后面,狠狠撕下一块肉。这是编练后宋军骑兵的特点,能通过多路追击,迂回包抄,把追击战打成歼灭战,最大可能地重创敌人的有生力量。 回到土兀剌左河北岸,又一口气后退了数十里,敦必乃这才心神初定,暂时安营扎寨。 清点损失,五万五千大军,居然损失近半。蔑儿乞部只剩下四千人,博尔济锦部只剩下一万人,克烈、塔塔儿余部几乎全军覆没。 这三千骑兵和蔑儿乞、博尔济锦部一样,是宋军的重点打击对象,而他们又不受同伴们待见,所以战事期间属他们最惨,逃跑的同伴连多看他们一眼的心情都没有。 反倒是札答剌等部以及十几个小部落的人马,只是在转进的时候,扭伤了腿、掉下马摔伤等等,受伤了数百号,甚至因为踩踏,死了十几人。 敦必乃喉咙发甜,心口的血恨不得从嗓子眼里喷出来。 这是怎么了?自己为何会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速? 辽国顾问们连忙劝他。 “大王,我们虽然遭遇小败,损失了一些兵力,但元气不伤。最重要的是,我们摸清楚了宋人的底细,他们的兵力绝对不会超过两万。” “现在我们还有三万多兵马,远远超过宋人,还有一战之力。” “大汗,且札答剌、弘吉剌和合底斤三部的五千骑兵,豁里秃麻、八剌忽部的八千骑兵,未伤分毫,可为主力。十几个小部落的兵马,虽然受了一点损失,但是还有四千多兵马,可为前锋。我们与宋人再战一场,不分兵、不管不顾,盯着宋人中军勐攻,定能获胜!” 在顾问们七嘴八舌的劝说下,敦必乃又恢复了信心。 我部还有三万两千兵马,再陆续收拢部分溃逃的散兵,肯定能聚集三万五千以上兵马。三万五千对两万,优势在我啊! 敦必乃马上叫人把蔑儿乞部首领忽鲁八请来,两人与辽国顾问们关起门好好商议了一番。 商量好后,敦必乃叫人把豁里秃麻、八忽剌、札答剌、弘吉剌和合底斤五部带兵将领,以及十几个部落的首领们全部叫来,召开会议。 忽鲁八装黑脸,在会上破口大骂,骂偷生怕死之辈,骂临阵脱逃之类,就差没点大家的名字。 凶狠的样子就跟阎王判官一般。 敦必乃装白脸,他在大家被骂得差点拂袖离去时阻止了忽鲁八,然后好言相劝。 “诸位,现在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要是就此逃走,宋人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诸位,宋人可不是什么善人。去年塔塔儿人只是起兵要袭击他们,就被他们追到牧场,灭了全部落。你们可是跟着一起打到他们牧场来了。” “能饶过你们吗?肯定是不能了。所以必须团结一心,拼死一战!” 看到一番话把大家都镇住了,敦必乃话锋一转,“我们还有四万骑兵,主力未损。而宋人的兵力底细,也被我们摸清楚,绝对不超过两万。只要我们齐心协力,肯定能大败宋人!攻下和宁城之后,里面的财宝你们先挑!” 连恐吓带吓唬,再加上许下大大的好处,终于把大家的心思暂时聚拢了。 这时,忽鲁八突然问道:“斡亦剌部的人怎么不见了?” 大家这才想起,斡亦剌部的代表,首领库乞都别的侄子不见了。 “不管他,胆子跟兔子一样小的家伙!”敦必乃非常鄙视地骂道。大家都非常捧场地踩了几句,有位小部落首领的话说得有趣,引得众人大笑起来。 大家想来,库乞都别的侄子肯定是见到己方大败,以为败局已定,一口气跑回家去了。反正他只是个代表,带着两三百随从做护卫,在战事上根本发挥不了作用,也不以为然。 第二天一大早,敦必乃联军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就被紧急的号角声惊醒了,原来宋军列队向这边进军。 一阵鸡飞狗跳,终于在宋军逼近不到十里的地方,联军全部整队完整,准备一战。 宋军继续逼近,两军的距离不到三里时,在西北边的朵里伯森林里,涌出一大群骑兵,越来越多,在西北方向的草地上列队,足有近两万人马。 看旗号,是斡亦剌和吉利吉思部,而站在最前面,身穿一身金光闪闪的金漆顺水山文甲,骑着一头高头白马,威风凛凛,正是斡亦剌部首领库乞都别。在他身边的是吉利吉思部首领斡罗斯,穿着一身黑漆铁札甲。 斡亦剌和吉利吉思两部的兵马突然出现在战场上,让众人心生疑惑。 他们何时赶到这里的?为何现在出现?他们到底是帮谁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马快弦惊如霹雳(二) 敦必乃看到突然出现的斡亦剌和吉利吉思两部兵马,脸上阴晴未定。 他突然意识到,原本已经非常清楚的势态,一下子变得晦暗不明。他抬起头,看到天空上盘旋着一只老鹰,或者,原本被握在手心里的胜利又飞走了。 “大汗,我们派人去问问?”忽鲁八的脸色也非常不好看,但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向敦必乃建议道。 敦必乃恍然大悟,连忙派出一位亲信,去问问情况。 前些日子,斡亦剌部与宋人闹翻的消息,传遍了草原。敦必乃和忽鲁八还通过秘密渠道,,获得更多的内部消息,知道斡亦剌与粘八葛部勾连在一起,正在起兵准备攻打杭海岭的宋人牧场。 宋军获悉到情报后,抢先下手,派出主力四万多骑兵,整队北上唐麓岭,去征伐斡亦剌部。 正是因为证实了这些消息,联军才敢挥师南下,奔袭哈剌和林河牧场。要是宋军主力在,谁敢来? 现在斡亦剌和吉利吉思部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很快,亲信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大汗,库乞都别说,他和斡罗斯现在是宋国玄武旗千户。他还说看在大家一起喝过酒,抢过亲的情分上,到时候给大汗求个情,留条全尸” 敦必乃浑身颤抖,不知道是气得还是吓得。 好半天,才冷冷地说道:“好好的狼王不做,偏偏去给人家做狗!” 可是消息已经传开,联军上下所有人的心,就跟春天第一场雨后的草原,在疯狂地长着草。 宋军这边,也看到了库乞都别和斡罗斯带着两部兵马,不知道内情的大多人,惊疑不定。只是惧于军纪,不敢交头接耳议论。 “都参军,斡亦剌和吉利吉思两部兵马到来了!”李纲说了一句废话,意图从长孙墨离嘴里获取想知道的信息。 “我们的援军到了。李邈、杨宗闵!”长孙墨离答了一句,然后点名。 “到!” “你们去那边,告诉库乞都别和斡罗斯,本官任命他们为左路军主将和副将。你们两人,李邈为参军,杨宗闵为联络官。左路军的任务就是配合主力,合击敌军!” “是!” 李邈和杨宗闵策马远处去。李纲等人一脸诧异,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李纲忍不住,出声问道。 “都参军,这是怎么回事?” “库乞都别一直都站在我们这边。与我们争吵翻脸,然后暗地里去勾连脱斡不离,就是想把粘八葛部的主力引出来,引到合适的地方,伏击歼灭。草原上,对我军威胁最大的三股势力,克烈、塔塔儿和粘八葛三部。克烈和塔塔儿部已经被官家攻灭,剩下的粘八葛部,则是我们今年的主要目标。” “只是脱斡不离十分狡猾,居然把库乞都别勾连他的消息,派亲信假装叛离,跑到我这里来报信领赏。我和刘将军(刘法)商量过后,由他率领主力骑兵北上,做出要攻打斡亦剌部的样子。” 李纲、张绎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将计就计,继续引粘八葛部出来。” “没错!刘将军率领主力骑兵,目标就是粘八葛部。既然如此,斡亦剌部一万多骑兵不能闲着。所以在本官知道敦必乃带兵南下时,就派人通知了库乞都别,叫他带上军队南下,潜行蛰伏,作为一支奇兵。想不到他居然把斡罗斯也说服了,拉来了吉利吉思部的兵马。” 听完长孙墨离的介绍,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真是自己的援军,大家的士气顿时高涨。只是张绎和叶逊的目光有些恍惚,似乎心里有事。 “报!左路军发来信号,全军待命,等候都参军命令!”传令官前来禀告。 “好!王将军!你率部以为前军,开始进攻敌军,盯住右翼博尔济锦部打。高将军,你率五千骑兵,进攻敌军左翼。那里是札答剌三部的兵马,他们原本就没有斗志,现在我们又来了援军。” “你一进攻,他们肯定会后撤。高将军,你的任务不是追杀札答剌三部兵马,而是迂回到敌军的后翼。记住,这一次我们的目标是博尔济锦部、蔑儿乞部。再往下是豁尓秃麻和八忽剌两部。札答剌三部和十几个小部落,暂且不要多管。” “喏!”王舜臣和高永年领命离去。 “传令官,吹响号角,施放信号弹,号令主力和左路军全面进攻!”长孙墨离一连下达了好几个命令,部署好后,下达了总攻令。 事已至此,就不再试探了,再晚点,说不定敌军就要跑路了。 号角吹响,宋军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挥舞着刀枪,跟在各千户百户的旗帜后面,排着整齐的队列,向敌军冲去。 斡亦剌和吉利吉思部一万七千骑兵,也气势如虹,他们在库乞都别和斡罗斯的率领下,分成两路,向敌军的侧翼发起进攻。 李纲等幕僚,在一边兴高采烈地观看着战事,叶逊和张绎,不约而同地留在长孙墨离身边。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懂对方的意思,最后,叶逊开口了。 “都参军!斡亦剌和吉利吉思部,是不是晚来了一天?” 长孙墨离转头看了两人一眼,笑着问道:“你们为何这么问?” “都参军,斡吉两部兵马作为奇兵,在昨天出现,效果最佳,说不定敌军全军覆没,已经结束战事。今天突然才出现,这让人不得不生疑。学生斗胆揣测,要是昨天我军没有获胜,或者只是平局,恐怕这两部援军今天还是不会出现。” 长孙墨离大笑起来,“叶直老,张思叔,难怪官家说,在众多幕僚俊秀里,你二人对人心的把握,是最深刻的。” “没错,”长孙墨离毫不迟疑地说出了真相,“我给库北仑的命令是叫他早早埋伏在北边,昨天从敌军侧翼出击。只是这两三日我一直联系不上库北仑” 听到这里,叶逊张绎心里一颤。 约定好的援军突然不知所踪,突如其来的压力,要是换做自己,早就失态。可是都参军依然镇静自如,风轻云淡地布置安排,还打赢了昨天那一仗。 真是不容易,都参军,你简直就是武侯再世! 长孙墨离语气如常地说道:“昨晚,库北仑派人来给我报信,说他们在渡过斡耳罕河时耽误了,所以迟来了一天。” 叶逊和张绎脸色涨得通红,气愤地骂道:“鼠首两端的小人!” 长孙墨离摆了摆手,“不必如此愤怒!库北仑虽然站在我们这边,但是真要人家把身家性命全部押上,总得允许人家迟疑下。正如官家所言,我们不要去艾怨别人,先让自身变得强大!” “我们变得越强大,背叛我们的代价越大,他们自然就会越忠诚了。好了,这件事不要再提!一起观摩战事,这是你们难得的学习和体验机会。” “是,都参军!”叶逊和张绎神情复杂地答应道。 战事毫无意外。 高永年率部向敌军左翼气势汹汹地冲去,还离着一里多地,札答剌、弘吉剌和合底斤三部带兵将领,非常默契地带着本部五千骑兵,转身就跑,一点念想都不给宋军留。 他们一跑,豁里秃麻、八剌忽部的八千骑兵也毫不客气紧跟其后。这五部骑兵,或者是迫于辽国的压力才起兵,或者是跟着来浑水摸鱼的,战意本来就不高。 昨天一场大败,更是把这份战意打散了七八成。剩下的那点战意,支撑他们今天来列队对阵,已经属于超常发挥。 现在斡亦剌、吉利吉思部成了宋人的援军,对方的兵力一下子占了优势,又有昨天大胜的如虹气势,这仗还怎么打? 先跑了再说! 被顶在前面当先锋的十几个部落的五千骑兵,想跑没有那么容易,看到王舜臣带着兵马逼了上来,二话不说就弃械投降。他们都是杂鱼,跟着来打酱酒的,战意比札答剌等部还要低。 于是敦必乃和忽鲁八率领的博尔济锦部和蔑儿乞部骑兵,成了孤军,被宋军团团包围。 与此同时,在唐麓岭南边的贴儿速河南岸,粘八葛部合只儿汗心头突然地涌起一阵惊悸,仿佛被一条毒蛇猛地咬中了。 他猛地站了起来,“来人!” “在!” “立即派人去巴尔吉河看看。宋人和斡亦剌部在那里对峙了二十来天,我怎么觉得不对!” 第一百八十三章 马快弦惊如霹雳(三) 合只儿汗的预感是对的,过了两天,前去侦查的骑兵气急败坏地跑回来禀告。 “大汗,我们上当了,巴尔吉河畔的大营是空的,里面除了一堆堆的马粪,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一个人。” 合只儿汗猛地站了起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脸色通红,鲜血仿佛要从脸皮上滴出来。 “混蛋!四万宋军,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插上翅膀飞走了?”合只儿汗怒吼道。 在得知宋军主力北上讨伐斡亦剌部,合只儿汗幸灾乐祸地带着五万多骑兵远远地尾随。为了不打草惊蛇,使得宋军与斡亦剌部的战事出现变故,合只儿汗非常小心地坠在宋军后面一百多里外。 只是派出小股骑兵,乔装打扮,前去查探消息。 宋军在巴尔吉河南岸驻扎下,与斡亦剌部隔河对峙,而且这一对峙就是二十来天。 落在后面一百二十多里的合只儿汗不以为然。 草原上打仗,就是这样。两军对垒,先打口水仗,互相指责对方不对的地方,从道义和气势上先压倒对方。等骂得差不多了,对方的底细也摸得差不多,就布兵排阵,正式开打。 虽然二十天是久了点,合只儿汗也没有放在心上。宋人是南蛮子,最讲礼仪道义,说不定在尝试说服斡亦剌部投降呢。 而派出的小股骑兵,被游弋的宋军小股巡哨骑兵队狙击,很难查探出有用的消息。 合只儿汗反而更加放心了。宋军如此谨慎,说明他们主力在那里,怕被人偷袭。 可是前天突如其来的惊悸,让合只儿汗突然意识到不对。结果还真验证了他的预感。 这四万多宋国骑兵,去了哪里? 合只儿汗突然后背冒汗,越想越心惊。 怕什么,越来什么!大帐外有人惊恐万分地说道:“大汗,不好了!大汗,王帐派人来报信,有人偷袭我们本部牧场!” 合只儿汗猛地站起来,却觉得一阵晕眩。仿佛有根勺子在他的脑子里不停地搅动着,搅得天转地旋。 他身子晃了几晃,差点摔倒。他扶住了旁边的侍女,用尽最后一点理智,咬破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恢复了几分清醒。 合只儿汗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坐下。 “叫报信的进来。” 一个人被引了进来。他浑身邋遢,仿佛在马背上待了一年,汗臭味、马粪臭味混在一起,连最凶狠的牛虻都不敢接近。 合只儿汗看了几眼,才认出他来,自己的一位扯儿必(管家),这个时候他应该待在本部牧场的斡鲁朵里,协助自己的可敦处理内外事务。 “出了什么事?”合只儿汗红着眼睛问道。 “十天前,一支宋军从东北方向杀了过来。他们先是闯进撒剌思河,杀散了那里的牧民,然后毫不停滞地冲到也儿石河,逆河而上,冲进我们别贴乞部的主牧场,烧杀抢掠可敦叫小的赶紧来跟大汗报信。小的带着几名随从,十匹好马,日夜不停地跑了七天,跑死了” 合只儿汗打断了扯儿必表功的话,急切地问道:“你说宋军从东北方向的撒剌思河方向杀过来的?” “是的。小的起身报信时,宋军已经杀到也儿石泽(斋桑泊)。” 也儿石泽是也儿石河上游和中游交接处的一处湖泊,也是别贴乞部的主牧场,它地盘最富庶的腹地。宋军杀进那里,一番抢掠后,别贴乞部怕是要元气大伤。 “东北方向”合只儿汗嘴里喃喃地念道。他终于知道前面的四万多宋军骑兵,是如何跑掉的。 他们沿着唐麓岭向西跑了一段路,绕过这座山脉,折头向西南方向,跑上三、四天的路程,就到了撒剌思河。渡过那条小河,向西南再走两天的路程,就到了也儿石河。 逆流而上,就可以贯穿别贴乞部位于金山南麓的整块地盘。 这是吉利吉思和斡亦剌部,前来自己别贴乞部换取西域货物走的路,走了上百年。一般人需要走十五到二十天。宋军马不停蹄地一路急行,十天就能赶到。 “斡亦剌部与宋军早就有勾连!” 合只儿汗想到一个关键问题,没有斡亦剌部的人带路,宋军是如何知晓这条路?又如何如此轻松地直奔自己的部落? 原来斡亦剌部跟宋人翻脸,是装给自己看的。想必是借着连兵攻打宋人,把自己骗出去,引到埋伏圈 只是自己另起了心思,想让宋人这只老虎去咬斡亦剌部这只狼,自己在后面捡便宜。没有想到对手也是高人,将计就计,先把自己和粘八葛部主力骗出来。 然后四万多宋军主力,迂回千里,奔袭本部牧场,直接端了自己的窝。而且从扯儿必的话里,合只儿汗还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宋军直接对金山南麓,自己的别贴乞部进行毁灭性打击,却对北麓的古出兀惕部以及其它十几个部落网开一面。 按理说,从唐麓岭绕过来,离得近的就是金山北麓。宋人舍近求远,里面包藏的祸心,已经很明显。 “大汗!听说宋人杀进了我们的牧场?” 秃骨撒带着十几个部落首领,径直冲进大帐里,焦急地问道。狼群居然钻进了自己的窝,那还了得? 大家能不着急吗? 坐在地上的扯儿必拍着大腿哭喊道:“可不是啊,该死的宋人杀进了也儿石河,烧杀抢掠,这回我们别贴乞部,真是倒了血霉!上帝啊,长生天啊,怎么不一个雷劈死这些宋人啊!” 合只儿汗脸色一变,想出声阻止都来不及,只恨不得一刀捅死这个该死的蠢蛋。 他原本想着隐瞒部分消息,只说宋人在金山北麓,古出兀惕部以及其它十几个部落的地盘里烧杀抢掠,激得他们同仇敌忾,跟着自己赶回去杀敌。 现在好了,被扯儿必一嗓子把什么底都交代清楚。 “杀进了也儿石河?”秃骨撒问道,他跟身后的十几个部落首领相视一眼,脸上的神情十分怪异。 “烧杀抢光我们也儿石河,宋人自然就会杀到金山北麓,从阿雷河、撒剌思河到豁黑水、扎不罕河,哪里都跑不掉。我们已经跟宋人翻脸,以为他们会轻易饶过我吗?” “合只儿汗,我们是不是赶紧撤回本部,找宋人算账?”秃骨撒故意问道。 “当然了,”合只儿汗没好气地答道,“难道留在这里重新创建粘八葛部?我们的女人、孩子,牛马羊群,毡包部众,全在金山。没有他们,我们就是无根的木头,早晚会散得一干二净。” 此时,在哈剌和林河畔,宋军正在继续清理战场。 首犯敦必乃,以及忽鲁八,连同他们的亲族心腹,一千六百七十颗首级,被插在木杆上,与已经变成皮包骷髅的忽儿札胡思、阿勒巴里欢和土别马哈等人头颅,相邻为伴。 王舜臣、王文振、朱智用带着一万玄武旗骑军,连同斡亦剌、吉利吉思部的兵马,昨天就出发,赶赴蔑儿乞和博尔济锦部的牧场,前去接管两部部众。 高永年、杨宗闵领着一万骑兵,留在哈剌和林河畔。 长孙墨离带着李纲、叶逊、张绎等幕僚,拿着统计上来的数据,正在议论着。这时杨宗闵带人押着十几人走了过来。 “都参军,这些人说自己是辽人,而且都是有官职的。” 长孙墨离挥挥手,“都带上来!” 李纲等人听到了,不由脸色一变。现在宋国进漠北,打着替兄弟友邦—辽国,清剿叛乱的旗号。 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都知道对方知道真相,可就是非常有默契地装糊涂。 现在突然抓到契丹官员,闹将开来,等于要撕破脸。 “你们是辽人?”长孙墨离问道。 十几个辽国顾问面面相觑,最后一个年长一点的官员站了出来,扬声道:“没错,吾是乌古敌烈统军司都监,他们都是我的同僚,皆是乌古敌烈统军司的判官和令史。” “乌古敌烈统军司?不是磨古斯之乱后,已经废弃了吗?”长孙墨离不急不缓地问道。 “前些月我主下诏重设了,并表博尔济锦部首领敦必乃为权行乌古敌烈统军使,这是他的金印!” 那位官员从怀里掏出一枚虎头金印,高高地举起。 李纲等人面面相觑,这下装不了糊涂! 难道就此与辽人翻脸?我们还没有统合好漠北,还缺点时间啊,现在不是翻脸的时机啊! 怎么办?大家都紧张地看向长孙墨离。 第一百八十四章 马快弦惊如霹雳(四) 长孙墨离给杨宗闵使了个眼色。 杨宗闵向前走了几步,一刀挥了过去,那位乌古敌烈统军司都监的头颅,呼地一声向空中飞去。 然后他弯腰捡起那枚号称是辽国北枢密院奉诏铸造的,乌古敌烈统军使金印,对长孙墨离禀告道:“属下发现此人私藏财物,上前查问时还敢负隅顽抗,所以属下不得已将其正法。并缴获金锭一块。” “那是他眼瞎了,自寻死路。缴获金锭一块,那就化了一起并入战利品,统一分配给将士们。” “是!” 长孙墨离和杨宗闵一问一答,不仅把辽人看呆了,李纲等人也看傻了。 这是什么套路? 长孙墨离神情自如,随意指了一位辽人,问道:“说说,你是何人?” 被指的辽人犹豫了半天,最后迟疑地答道:“我乃辽国商人” 话还没说完,就被杨宗闵一刀枭首。 长孙墨离又淡淡地问道:“还有谁是辽人?” 那十几人齐刷刷地摇头,“我等都不是辽人!” 此时的辽人等于是死人,十几人还想着回家,不想成死人,所以辽人暂且不当也罢。 “不是辽人,可你们也不像是蒙兀人和鞑靼人,总得有个来处吧。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长孙墨离又不急不缓地问道。 十几个辽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答。 杨宗闵在一旁森然地说道:“不肯说出身份,肯定是奸细,按军律当斩!” 辽人们吓得脸色惨白,其中一个比较机灵,跳出来说道:“我是宋人!” 大家一听,真聪明,不是辽人,也不是漠北草原上的人,我们是宋人不就行了吗?都是一伙的,是自己人 还没等大家想完,杨宗闵钢刀一挥,那个机灵鬼的头颅又在空中飞起,脸上的得意之色还未消去。 长孙墨离继续和气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等了一会,左右为难的辽人们迟迟不肯开口,杨宗闵在一旁不耐烦地说道:“都参军,既然都不肯说,那就是奸细,属下把他们全斩了。来人,” 旁边十几位扈从齐声应道,拔出钢刀逼了上来。 看到明晃晃的刀锋,众辽人觉得自己的脖子刺痛,不由地魂飞魄散。突然,有一位辽人灵机一动,抢声道:“小的是夏国残余,逃到漠北,怂恿博尔济锦部作乱。” 长孙墨离指着那人,满意地说道:“我刚看到你时,就知道你是西夏逃到漠北的余孽,怂恿煽动漠北诸部作乱,为的就是破坏宋辽两国的兄弟之情,是不是?” 知道自己逃出生天的辽人那里还管那么多,连连点头应和道:“小的就是西夏余孽,逃到漠北,煽动作乱,就是想让宋辽两国交战,以报亡国之恨!” “好,把这个老实坦白的人带下去,其余人都是奸细,杀了!” 长孙墨离淡淡地说道。 “喏!”杨宗闵一挥手,扈从们上前挥刀斩杀。辽人们连连求饶,嘴里叫道:“我们坦白,我们也是西夏余孽!” 扈从们不声不吭,毫不迟疑地挥刀枭首,连杀数人,薛弼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都参军,只有一人,恐怕只是孤证,不如多留一两人,以为佐证,也免得中间有意外。” “好!”长孙墨离赞许地点了点头,“再留三人,凑成四人,这个数字吉利。” 很快,现场只留下四个瑟瑟发抖的辽人,不,应该是西夏余孽。 “带下去,叫他们写份口供。”长孙墨离交待道。 回过神的叶逊眼珠子一转,建议道:“都参军,做戏做全,要不找人用铜铸造一枚乌古敌烈统军使的契丹文官印,造得粗糙些即可。” 反应过来的李纲连忙补充道:“再叫人抄写十几份乌古敌烈统军司的文书,盖上那枚假官印,把敦必乃受西夏余孽怂恿,僭称乌古敌烈统军使的事坐实。” 长孙墨离更加满意了,不愧在御驾身边待过,被官家面命耳提的俊杰,各个都是人才啊。 豁黑水北岸的某处,无数的帐篷毡包立在草原上,只是此时天色已黑,夜色将它们吞噬其中。只有少数的灯火在轻轻地闪动着,好像是萤火虫。 一处帐篷里,古出兀惕部首领秃骨撒坐在里面,正在喝煮茶。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位普通粘八葛部小头人打扮的男子。 “刘存义,你胆子真大,不仅孤身来找我,居然还敢跟着我们从金山到唐麓岭来回跑了一圈。你不怕死吗?” 曾是李简好搭档的刘存义,现在满脸胡子,黝黑的肌肤,与草原上的汉子无异,只是眼鼻有些差异。不过草原上各族各国的人都有,各种相貌的人也多的是,不奇怪。 他笑着说着流利的粘八葛语,这是一种与鞑靼语不同,跟突厥语相近的语言。 “我当然怕死,但我知道,我死不了。” “死不了?”秃骨撒端着煮茶碗的手,停在空中,语气变得森冷,“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首领,你早就心动了。只是没有十足把握,不愿意把全部身家都押上。” 秃骨撒冷冷地看着对方,目光冷彻,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刘存义不为所动,镇静自如地端起木碗,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煮茶。 秃骨撒看吓不住对方,脸色一松,浮现出亲切的笑容来。 “真是拿你没办法。不过刘安答,难道现在机会来了吗?” “安答,”刘存义也不客气地答道,“从唐麓岭我们一路狂奔了七天七夜,全军上下都疲惫到了极点。更要命的是,我们已经进入豁黑水流域,这里和扎不罕河安然无恙,撒剌思河也安然无恙,阿雷河,也没有坏消息传来。” 说到这里,他那双被皱纹包围的眼睛,显得更深邃。 “传来坏消息的只有金山南麓,别贴乞部的地盘。听到这些消息,秃骨撒安答,还有地盘在北麓的十几位部落首领,你们想必是松了一口气。说不定,心里还有些窃喜。” 秃骨撒盯着刘存义的那双眼睛,过了一会,才幽幽地说道:“刘安答,你们宋人都是魔鬼吗?” 刘存义憨厚地一笑,“安答,我们对敌人是魔鬼,对于朋友,却是长生天派来的使者。” 秃骨撒问道:“刘安答,我要怎么做,你们才会成为长生天派来的使者?” “很简单”刘存义凑到他耳边,轻声低语起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渐近界何分内外(一) 长孙墨离率领众人在哈剌和林与敦必乃联军血战时,赵似与王禀、种师道等人并立在河东郡西北角、靠着黄河边上的董家寨。 “官家,这里属于原火山军,现在跟保德军、岢岚军、代州部分县,被划归晋宁军,以防区形势进行管辖。” “朕知道,这块地方,按照计划是要划给朔州。只是现在的朔州,还在辽人的手里。”赵似背着手,眺望着远方,悠悠地说道。 那就是燕云十六州的朔州和云州啊。 “前唐安史之乱,大量的北方游牧人口不断迁入中原,唐朝将这些来自漠南漠北的‘归化’人口安置于幽、蓟、云、朔等边州,致使这一地区形成了胡汉杂居、农牧兼具的特色。燕云之地,民风刚强啊!” “前唐末年,藩镇混战,燕云十六州的腹中地区,背靠着五台山、恒山、西山等诸多太行山分支,地势险要,关隘众多,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地位,多方势力在此混战争夺,使得这里彪悍的百姓,历经战火淬炼,成为优质兵源所在地,是为山后地区,是燕云十六州的精华所在。” “契丹人在松漠崛起,窥视中原,多次意欲染指山后地区,以为进军中原的基地。前晋失德,割燕云十六州献于契丹人,不仅使得中原尽失山北险要地势,更让辽人如虎添翼。真是痛哉!” “燕云不复,我大宋永无宁日!自太祖太宗,到神宗哲宗,历代先帝,无不日夜图之。而今,”赵似转过身来,看着王禀、种师道等人。 “历史重任,落到我们君臣肩上了!” 王禀、种师道等人拱手作揖,齐声道:“臣等牢记陛下教诲,勤练苦修,秣马厉兵,只待陛下一声令下,披坚持锐,收复燕云十六州。” 众将声如洪钟,气势如虹。 这份气势来自满满的自信,而这份自信又来自于去年的灭夏之战,以及征讨漠北的胜利。 赵似的目光在这些坚毅的脸庞上一一扫过,坚定地点了点头,“朕期待着那一天,也相信不会太远。” 接下来的日子里,赵似在王禀、种师道带兵陪同下,从西向东沿着晋宁军防区,也就是河东郡的宋辽边境走了一趟。 巡视边境,慰问驻防将士。 “陛下,臣真是高兴!” 驻岢岚山地区阴山骑兵师统制张时运,见到赵似,激动不已。 他是第一批骠骑勋章获得者,又跟着参加过漠北征战。而后跟着赵似南下,围攻兴庆府,参加了灭夏最后一战。 今年正旦,以累积军功授正二品金紫光禄大夫勋位,再授骠骑勋章一枚,此时他的军装胸前,除了挂着两枚骠骑勋章之外,还挂着褒奖漠北征战的燕然山英勇勋章一枚,褒奖灭夏之战的贺兰山英勇勋章一枚 然后被授予副将军衔,调任阴山骑兵师统制。 “张时运,有没有继续练习骑射?”赵似笑着问道。 “回陛下的话!”张时运挺直了胸口,宏声答道,“天天有练!” “那就好。等到时间到,再立新功!”赵似指了指他的挂了十几枚勋章的胸口,“还有地方没有挂满,争取下回都挂满!” “是!” 接着,赵似来到岢岚山最北面的哨楼上,举着望远镜,向北面眺望着。 “陛下,对面是辽国西京道朔州神武县宁远镇,是一处军寨。”张时运在旁边说道。 赵似放下望远镜,饶有兴趣地问道:“去过?” “去过!”张时运嘿嘿一笑。 “怎么过去的?” “这几年,北面辽人对我们的商队是大门洞开,几乎是不设防的。臣在三月份,假扮成一支商队的护卫队,出岢岚山,去了宁远镇,顺着桑干河往下走,过神武、鄯阳、马邑、河阴四县,再调头向北,沿着商道,过怀仁、进了大同城。逛了一圈,这才从代州回来。” 赵似听完后,哈哈一笑,没有责怪张时运胆大妄为,只是问他。 “有接触过辽军吗?” “回陛下的话,有接触过。这些地方屯驻的契丹、奚人部族军,将领和高级军官多是亲贵子弟,腐化奢靡,一些好处就能收买他们,带着我们进驻地,挑选最好的军马、弓箭,一起去打猎。” “中下层军官,迷茫、萎靡和怨恨,多无士气。普通士兵,被将领和军官们视为奴仆,肆意驱使。心中多怨恨。不过这些部族军士兵,骑射本事真没有落下,还是让人刮目相看。” 赵似点点头,又问道:“还有吗?” “陛下,辽国西京道这些州县,契丹、奚人部族军是依仗的主力,但兵力并不富余。更多的是签发的汉军禁兵,编制为右神武等数卫,还有云、应、蔚、朔、奉圣等五节度营兵。地位更差,被契丹、奚人动辄呵斥毒打,连猪狗不如。” “只是臣在游历时,所见这两支军队兵力不多,问及契丹将领,说是东京道叛事频频,把西京汉军、五节镇兵抽调了不少过去。自从我朝灭夏后,辽国上下还是有些警惕。觉得西京道边州兵力不足,北枢密院便下令,各边境州县,征选召募本地青壮,以为乡军,号武勇军。” 赵似笑着对张时运说道:“你小子知道的不少啊!打听来的消息,不比军情局的探子少!” 张时运嘿嘿一笑,“那些契丹亲贵子弟们,手握权柄,知晓机要,偏偏只是来镀金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少许好处送上,再喝上几杯酒,醉熏之下,什么都敢往外说。” “那就好!这样的人,我朝不能用,但是北面的辽国,那是越多越好!” 赵似话一落音,众人都大笑起来。 从岢岚山出来,赵似一行沿着黄嵬山向东边的雁门山、屋山继续巡视。 这一日,他站在雁门关口,这是一座不大的,完全由夯土垒制的关隘。 看着莽莽雁北荒野,赵似忍不住念道:“荒塞峰烟百道驰,雁门风色暗旌旗。画角吹开边月静,缦缨不信虏尘窥。” 第一百八十六章 渐近界何分内外(二) 感叹了一番,赵似回过头来,问姚雄和高世则,“北面去过吗?” 这一段的防务,由雁门骑兵师负责。 该师统制原本是何灌,只是他被调去支援岭北经略,统制改由姚雄担任,师参军是高世则。 姚雄看了一下高世则,低声道:“回陛下的话,臣和高参军轮流去过。” 站在旁边的谭世绩和宇文虚对视一眼,心里暗暗感叹。不愧是官家带出来的将领,各个胆大得不了。 现在名义上宋辽两国是兄弟友邦,两边生意做得不亦乐乎。但是实际上,宋军将领基本上都知道,宋辽两国必有一战。 而辽国有识之士,也知道这一点。 所以宋辽两国,经济上火热得不行,双方商贾往来密切;其次是政治上也显得十分友好,往来使节络绎不绝。 正旦新年、天祚帝生日,这些大节庆就不说了,那必定是十分隆重地派出一个贺寿使团。就算是天祚帝在南京的新宫落成,赵似也会派出一个使节团,运送大批珍宝饰物,祝贺辽国兄长乔迁之喜。 而宋国这边,朱太后寿诞,天祚帝必定要派出使节团,祝贺宋国婶母万寿无疆。 但是军事方面,却是冷得跟寒冬腊月时节,北海的冰窟一样。双方军队的往来绝迹,在边境州县上,巡逻时遇到,互相一顿痛骂,各自问候对方十八辈女性。 只是宋国将领们敢乔装去辽国境内,实地勘查情况。辽国将领军官们却绝少南来。 一是没有那个心气和兴致。二是宋国这边明松暗紧,各防区驻军、军情侦查局、枢密检详局,层层把关。再深入内地,各州县的郡兵、保安警队、地方治安警,又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反间防谍,是河东、河北军警部门日常工作的重中之重。专业人士组成的观音堂,已经名存实亡,派奸细间谍进来,十有八九是有来无回。 所以那些辽国将领军官们,绝不会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宋国境内转一圈。 “情况如何?” 姚雄和高世则的回答,跟张时运差不多。 等到一个机会,高世则看左右无人,忍不住对赵似说道:“官家,灭夏之战你没调我去,漠北征伐、岭北经略,你都没用我。官家,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绣花枕头,靠不住?” 对于自小玩到大的总角好友的质问,赵似呵呵一笑:“高二郎,你自个几斤几两还不知道?灭夏之战用你?元符三年,调你去平夏军任职,你个家伙天天抱怨说西边风沙大,把你这张英俊的秀脸都吹坏了。” “再说了,你父亲就你一根独苗,你小子要是出个三长两短,他老两口子还不得到东华门前找朕哭天喊地。调你来雁门骑兵师任职,你母亲三天两头借着去圣慈宫的机会,向太后哭诉。二郎,这事怨得了朕吗?” 高世则一下子耷拉着脸,说不出话来。 “天底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亲。二郎,你父母亲也是真心痛你。朕呢,也知道你和潘七郎的心思。你算好的了,还能到边军来任职,潘七郎是我妹夫,太后直接跟朕发话了,说朕三天两头不着家,她老人家身边要有亲人陪着。” “所以三姐和十姐必须时常在她跟前,而为了两位妹妹的阖家幸福、人伦大道,两位驸马也必须留在开封城。高二郎,知足吧。想想潘七郎比你还惨,连开封城都出不来,你心中的郁闷,是不是少了一大半?” 高世则嘿嘿一笑,“官家,你这么一说,我再这么一想,心中烦闷还真就少了一大半。至少我还能捞个燕云十六州收复战的英勇奖章,潘七郎怕是只能干看着。” 过了泰宁山,就是河北保宁军的防区。在山上的哨寨里,王禀、种师道带人,很低调地恭送赵似一行。 过了一道山沟,保宁军都督徐率直、副都督种师中、都参军杨惟忠带着人前来接驾。 “率直、师中、惟忠,辛苦你们了。” “为国戍边,是臣等本分。”三人恭敬地答道。 赵似在他们的陪同下,沿着真定、保定两州北面的宋辽边境,向东巡视。到了原广信军,现保定州遂城县,一行暂且休息一日。 赵似把杨惟忠叫到跟前。 “惟忠,听说你这些日子,心中有些怨言?” 赵似一开口,吓得杨惟忠马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低着头流着汗,连声答道:“臣惶恐,万死不敢有半点怨恨。” “惟忠,不必如此!”赵似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 “坐,你我君臣二人,今晚就着这个机会,好好聊一聊。”赵似开门见山,“当初西北八将,种师中、姚雄、刘法、赵隆、高永年还有你,是朕在潜邸的第一批班底。当初为保朕顺利即位,你们都出了大力,尤其是你惟忠,是为殿前司指挥使,扼守宫门,居功甚伟。” “朕即位这几年,刘法、赵隆、高永年,出征漠北,姚雄为师统制,种师中为保宁军都参军兼渤海师统制。官职有高低,却都是主官,能独当一面。唯独你,元符三年调任保宁军都参军后,灭夏之战没有你,漠北征伐也没有你。” 说到这里,赵似的语气变得有些锐利,“名为军参军长,实为一幕僚长,不为主官,不能独当一面。惟忠,你是不是觉得朕在提防你?” 杨惟忠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连忙答道:“臣不敢!” “实话跟你说,朕确实在提防你,也在考验你!杨惟忠,你到底姓杨,还是姓康?” 杨惟忠就像触电一般,身子猛地一颤,跪倒在地上。 “臣有罪!” “说吧!”赵似淡淡地说道。 “是陛下!”杨惟忠跪倒在地上,恭敬地陈述起来。 “臣祖父是并代都部署慎昭公(康保裔)。真宗年间,契丹入寇,先祖在河间御敌,不幸陷入重围,兵尽力竭被俘。时诸将均说先祖殉国,真宗先帝也颂下恩旨。先祖为了不辱没祖先,故改姓杨。” “臣自幼被告知,世代先祖乃大宋忠良,只因天公不美,流落外藩,为苟且求活,只得忍辱偷生。元祐六年,臣二十岁,负父命离辽入宋。临行前,家父为臣取名惟忠,意为靖国惟忠,洗祖先之耻。九月,臣于环庆路环州通远城,以西番部族族人身份,应募入蕃兵,登军籍名为杨惟忠。” 赵似听完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宽慰道:“你的忠诚,朕是相信的。只是你的身份特殊,朕要考验你。所以把你调到宋辽边境来,摁在这里,就是想看看你的心性,直到今日,朕可以说,杨惟忠,你的考验通过了,朕可以信任你,大宋可以信任你!” 杨惟忠流泪道:“臣诚惶诚恐,怕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和期盼。今日得陛下一句,虽万死也不辞。” 赵似看着他,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是有人秘密查出,然后禀告到自己跟前。更重要的是,这件事涉及到旧派军官,与新派军官之间,原中央禁军军官与西军军官之间的明争暗斗。 杨惟忠属于新派军官,又是西军出身,被人无意间查出这件隐私,自然就当成了靶子。到了自己这里,只能是暗中处理。 如此庞大的军队系统里,怎么可能会不分派系?派系之间怎么可能不明争暗斗?自己必须小心应对,不能像对付阻碍新政前进的顽固派那样,粗暴地处理。 “你的委屈,朕是知道的。”赵似安慰着,“惟忠,八月份你率领第三批岭北轮战军官团,前去支援玄明和刘法。” “是!”杨惟忠斗志昂扬地应道。 第一百八十七章 狼烟微认塞云底(一) 这些混账,居然不肯随本汗南下去杀敌?! 合只儿汗出奇地愤怒!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在知道各自部族毫发未损后,居然纷纷找借口,要求留在北麓。 挑头的秃骨撒代表大家说道:“宋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各骑兵担心亲人们受到祸及,心思早就像鸿雁一样飞回去了。人心惶惶,士气不高,不如各回各部,严守本界,谨防宋人。” 合只儿汗恨不得冲上去,把满脸左右为难的秃骨撒活活咬死。 现在宋人烧杀抢掠的是南麓的我们别贴乞部,你们慌什么?老子才慌得一批! 可是此时的他真不敢翻脸。 本部骑兵,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高高的阿勒坦山脉,飞到南麓的家乡,跟那些无恶不作的宋人殊死搏杀,救亲人与水火。 这种情况下,本部骑兵根本无心跟古出兀惕等北麓诸部厮杀。说不得借机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各救各妈。 别贴乞部也是由大大小小的家族部落组成的,此时亲人的安危,远胜过自己这个大汗的威严。 看着秃骨撒那张一看就知道是假诚恳的脸,合只儿汗干脆不去管他。 最坏的就是他! 合只儿汗转向其余的部落首领,半恳求半威胁地说道:“各位首领,你们部族都平安无事,但是宋人一旦在南麓烧杀抢完,自然就会转到北麓来作恶。如果大家不齐心协力把宋人打败,我们别贴乞部没了,你们部族也逃不掉。” 看到有好几位部落首领有些意动,合只儿汗连忙再努力一把。 “各位首领,宋人的恶名在草原上远扬。他们既然杀来了阿勒坦山,肯定是不会分别贴乞部还是其它部,只是先远后近,一路扫荡。所过之处你们想想克烈和塔塔儿部就好了。” 合只儿汗语气变得更加诚恳,几乎都要声泪俱下了。 “趁着宋人还没有祸及到你们部落,赶紧把宋人堵在南麓,合力打败。要是被他窜到北麓来,大家就都跑不掉。” 有两个平日里跟合只儿汗走得比较近的部落首领,交换了眼神,觉得合只儿汗说得非常有道理。 至少他们两个部族,跟别贴乞部是一荣俱荣。 先不说宋人会不会绕到北麓,烧杀他们的牧场。要是别贴乞部和合只儿汗完蛋了,他们以往仗势欺人,得罪了不少人,怕是会被其它部落一涌而上,吃干抹净。 不行,合只儿汗这只大腿我们必须竭力去保住。 “合只儿汗说得没错。现在我们是没事,可明天后天呢?下个月呢?宋人最是凶狠不过,看看他们对付克烈、塔塔儿的手段,我们必须打败他们才安全。” 很快,又有几家部落首领愿意跟随合只儿汗一起前往南麓,合攻宋人。 他们有的觉得合只儿汗说得没错,必须先打败宋人才安全;有的迫于合只儿汗的积威,犹豫了一会还是跟着去;有的心底善良,觉得别贴乞部这回遇到大麻烦,自己不帮一把,实在过意不去。 很快分出结果,愿意跟随合只儿汗南下的有七个部落首领,加上别贴乞部本部骑兵,总计三万四千骑兵。 不想南下的部落首领,除了秃骨撒,还有其它五家,连同古出兀惕部骑兵,有两万一千人马。 两伙人在豁黑水上游一处弯道分手。 看着合只儿汗带着三万多骑兵,忿忿离去。别只帖和孛利乞一左一右,立在秃骨撒的身边,如同哼哈二将。他两人是秃骨撒的铁杆。 两人看着合只儿汗的队伍,像一条蜿蜒十余里的黑线,向阿来山口而去,交换了眼神,别只帖轻声问道:“秃骨撒,就这样放他们走?” 秃骨撒转头看了两人一眼,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那你们还想怎么样?” 孛利乞担忧地说道:“脱斡不离心眼不大,等他把宋人赶跑,转回北麓,肯定会对我们报复的。那可怎么办?” “你们觉得,脱斡不离还能回来吗?”秃骨撒冷笑地反问道。 别只帖和孛利乞脸上的肉忍不住乱跳,心里的惊惶差点叫了出来。 “秃骨撒,你是什么意思?” “宋人费尽心思把我们主力骗了出来,又千里迢迢地跑去南麓,只是为了抢一把?”秃骨撒继续说道。 “你们觉得宋人是吉利吉思、豁里秃麻等极北诸部,穷得恨不得连马粪都要抢吗?” 别只帖和孛利乞连忙摇头。 宋人不仅能打,还富足得很,西域诸国都要眼巴巴地跟他们交易。听说他们喝酒都是喝一碗,倒一碗,不像草原部族,连茶叶渣渣都要嚼碎了吃。 别只帖和孛利乞有点明白秃骨撒话里的意思。 “秃骨撒,你是说宋人在南边等着脱斡不离?”别只帖低声问道,“所以你故意挑头,拉着我们要回各部族,不愿南下?” “现在我们要看清楚,谁跟脱斡不离一条心,谁跟他不是一条心。” “跟他一条心如何?不是一条心又如何?” “不是一条心的,就可能是我们的朋友;跟脱斡不离一条心的,就是我们的敌人。” 孛利乞脸上像是闪过了七色彩虹,来回变幻了好几遍,直勾勾地盯着秃骨撒。 “安答,你到底有什么主意?我们的人比脱斡不离少,打不过他们的。” 秃骨撒淡淡一笑,招呼其余三位部落首领,连同别只帖和孛利乞一起,来到了某一处临时搭建的帐篷里。 五位首领跟着秃骨撒狐疑地走进去,看到里面坐着两人,穿着鞑靼人服饰,只是模样看着有点怪异。 秃骨撒笑着介绍道:“这位刘存义是我的安答。刘安答是大宋军事情报局岭北分局主事。这位勃律泰是大宋岭北经略使刘将军的扈从副官,现在是派驻我们各部的联络官。” 别只帖和孛利乞虽然也很吃惊,但是他俩多少猜到了一些。其余三位首领却是吓得脸色惨白。 “秃骨撒,你你投降了宋人?” 秃骨撒嘿嘿一笑,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道:“刘将军率领四万主力骑兵,在阿来岭南麓的回曲山谷设伏。给我们的任务,是堵住阿来山口,断了脱斡不离的退路,再合击别贴乞部及其走狗。” 第一百八十八章 狼烟微认塞云底(二) 前面的阿来岭山口,像毒蛇的嘴巴,看得合只儿汗心里猛地一咯噔。 他觉得两边巍峨的山脉仿佛活了,宛如两只粗壮的手臂,缓缓伸过来,就等着自己过去,然后一把扼住喉咙,紧紧地掐住,一直掐到自己没气为止。 这一刻,惶恐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合只儿汗举起右手,阻止了大军的前进。 四周围着他的首领贵族们,好奇地问道:“大汗,怎么了?” “斡孛别乞!”合只儿汗没有回答七嘴八舌的问话,叫着心腹大将的名字。 “大汗,属下在。” “带上五千人——找其它部族调五千兵马,在前面探路。通过阿来岭山口后,立即抢占左右的山头,掩护大队过山口。” “是!” 斡孛别乞马上领命而去。 几个贵族低声道:“大汗,你担心宋人在山谷设伏?” “不大可能吧。” 听了他们的话,其余的人也忍不住抬起头,详细观看着眼前的山口。 两边的阿勒坦山山脉,高大雄伟,连绵不绝。不为为何,这里凹进去一条山谷,贯通南北。 要是宋人在这里设伏,或者堵着山谷,几千人就可以让自己三万多大军无法南下。另外几条南下的道路,都要绕过阿勒坦山脉,路途太遥远了。 合只儿汗看了周围神情各异的首领贵族们,脸色更加冷峻。 心里再不愿意,合只儿汗也清楚,老巢肯定是被破了。 留在牧场的部众和家眷,十有八九是遭了毒手。现在自己唯一的依仗就是本部两万一千兵马,现在不能有半点闪失。 否则的话就真是万劫不复。 在众人的注视下,斡孛别乞带着其它小部落抽调的五千骑兵,小心翼翼地向山口走去。 没有意想中的伏兵、箭雨。前锋部队悄无声息地走进山口,然后不见了。 等了两个多时辰,终于从寂静的山口跑回来十几个人,都是斡孛别乞刚才带走的亲兵。 “大汗,斡孛别乞稳详让小的们向大汗禀告,他们已经顺利通过山口,并占领了山口南边的险要山头。” 合只儿汗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又喜又悲。 喜的是宋人忙着在南边打劫,居然忘记来阿来岭堵自己,真是上帝保佑。悲的是,宋人专注于烧杀抢掠,那自己部众的损失岂不是更大? 合只儿汗把队伍分成四支,其中一支占据北边的山头,以为断后。然后前中后分成三队,有序地通过了阿来山口。 花了一天的时间,三万多兵马通过了阿来山口,在山口南边的山谷里歇息了一夜。 第二天继续赶路。 粘八葛部沿着一条河谷向东南方向走。 这是一条小河,由山顶积雪融化汇集而成。平时也就一丈多宽,浅流潺潺。但是长年累月下,冲刷出一条河谷山道来。 走在山道上,左边是变缓的山坡,茵绿得如同浮在空中的一层毡毯。 右边是一片片树林,摇摆晃动,时不时传出几声鸟叫声。 合只儿汗看了看这熟悉的山路,思绪随着鸟叫声,在湛蓝的天空中乱飞起来。 当他才十岁时,就跟着父汗走过这条山路,去北麓豁黑水畔参加粘八葛部的集会。当时自己觉得阿勒坦山是多么的雄伟,这片土地是多么辽阔。 随着时间过去,这条山道不知走过多少次,这种感觉早就不见了。今天,合只儿汗却猛然觉得,记忆里的那种熟悉又遥远的感觉,又回来了。 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合只儿汗,出现在二十多里外某处山头上,刘法的望远镜视线里。 合只儿汗只是在视线里稍加停留了一会,然后刘法继续移动望远镜,把粘八葛部长长的队伍全部映在眼里。 “经略使,北边传来消息,秃骨撒所部已经做好准备,开始通过阿来岭,按照计划堵住敌军的退路。” 一位传令兵禀告道。 在草原上将近一年,刘法跟长孙墨离一样,脸色变得黝黑了一些,也红润了一些。那双眼睛变得更加锐利,仿佛一只正在觅食的老鹰在凝视着你。 刘法点了点头,没有做声,继续等待各处的禀告。 “报!斛律雄将军已经做好准备!” “报,许光良万户已经做好准备了。” 刘法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转头对高世宣、杨可世说道:“这个口袋已经扎好。高将军、杨将军,你们的任务都记清了。” 高世宣冷然道:“知道。杨可世是大锤,负责砸出口子来;我是大刀,负责从口子入手,把敌人切开。” 杨可世裂开嘴,嘿嘿一笑,“你会说话,把话全说了。” “知道了就去准备吧,随时等候命令。” “是!” 刘法继续举着望远镜,观看着粘八葛部的势态。看了一会,喃喃地说道:“敌军已经进入位置,现在看许光良的第一箭了。” 此时的许光良,玄武旗金牛翼权左万户,带着五千下马了的骑兵,藏在深林里。他们手持强弩长弓,背着两筒箭矢,警惕地看着树林外面。 一位探马手脚并用地跑过来,轻声道:“敌军进入位置了。” 许光良点了点头,举起了右手。看到他的手势,军官们也跟着做出手势,五千士兵悄然进入战斗状态。 他们或手持上好弦的强弩,或持弓搭箭,随时拉弦。 许光良透过树林,看到那一边晃动的人影,还有说话声,像云朵投在地上的影子一样飘晃着。 许光良挥挥手,带着五千兵马向斜前方向慢慢地走着。越走越近,可以清楚地看到粘八葛部骑兵在阳光下的身影。 玄武军在树林里,阴暗的光线是他们最好的掩护。他们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狼,悄悄地向猎物潜行。 这是一处缓坡,行走了一个多时辰的粘八葛部骑兵纷纷在这里停脚。喝口水,让马儿吃些草。 这里汇集了五六千粘八葛部骑兵。由于地方不大,大家都挤在一起,只是让出中间一条道来。 离森林近的十几个粘八葛骑兵,似乎听到了什么,忍不住向树林里张望。可是里面黑漆一片,仿佛一张黑洞洞的大嘴。 “里面好像有东西?” “什么东西?看不到啊。” “真的有东西吗?前锋不是在两边搜索过吗?” “天刚亮,出发的时候搜过,都多久了?说不定从别的地方跑过来了。” “吓,你们越说老子心越慌。” 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铜哨声,尖锐地就像钢针,往你的耳膜里猛刺。 然后是一阵脚步声,树林里冲出数千宋军,对着这边一阵齐射。 第一百八十九章 狼烟微认塞云底(三) 突如其来的箭雨,让粘八葛部骑兵一阵慌乱,人叫马嘶,四处逃窜。 许光良指挥五千部下,连射了五轮铺天盖地的箭矢,然后唿哨一声,转身就隐入树林里。 空地上横七竖八的全是人。有睁大着眼睛,死不瞑目的亡者;有在哀嚎连连、哭天喊地的伤者。 毫发未伤的人,一边救治同伴,一边收拢被惊得四处乱跑的战马。 “答不离,你怎么不追?”一位部落首领气势汹汹地跑来,对站在森林边缘的另一位部落首领大吼道。 这一番乱射,他的部落死伤了数百人,极其惨重,心里怒火中烧,恨不得把敌人撕成碎片。 答不离一直呆呆地看着森林,听到怒吼声,他身子往旁边一让,“别律乞,有本事你去追。” 别律乞带着部下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幽黑安静的森林,沉寂无声,仿佛黑夜里的湖水,不知道里面隐藏着什么。 别律乞从心地停下了脚步,盯着森林看了一会,转头离开。 跟在他身后的部下,各个心有余悸,都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合只儿汗很快就接到了前队遭到箭矢偷袭,死伤一千多人的消息。 “宋人这是想干什么?”合只儿汗在猜测着。 人数不够,只能偷袭? 不可能啊,根据自己的情报,宋人主力有四万多骑兵,各个骁勇善战。阿来山口以北,被秃骨撒这个王八蛋背后捅了一刀,自己只剩下三万多人,人数反而落在下风,宋人占优势。 那宋人还怎么搞偷袭? 兵力占优势,完全可以摆开阵势,一举把自己击败。 他们顾虑什么? 地形?此地不好展开队形,发挥他们的兵力优势? 目前的地形来看,是有这个可能。但是宋人完全可以等到自己下了山,在宽阔平坦的地方等着自己,不用如此着急地偷袭自己,反而打草惊蛇。 合只儿汗绞尽脑汁,一时就是想不通宋人到底玩得什么把戏。 身边的首领和贵族们,也在拼命地思考,试图找出宋人的用意来。 一位贵族的话,引起了合只儿汗的关注。 “大汗,会不会是宋人的主力,被我们部众给缠住了,一时脱不开身,只能派出一部分队伍来袭扰我们,拖延时间。” 有这个可能哦! 合只儿汗猛地觉得一道灵光从天灵盖灌注下来,一下子把他心里的疑惑全部驱散。 对,就是如此!想我别贴乞部有部众数十万,虽然大部分青壮被本汗带了出来,但余下的也有数千。他们在父老乡亲的帮助下,利用熟悉的地形,奋力抗击宋人,让他们迟迟未能得手,现在还被拖在泥潭里! 合只儿汗越想越兴奋。 是这样的,肯定是这样的! 人们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合只儿汗不希望自己的家业被宋人破坏殆尽,所以在他想来,自己的部众各个英勇无比,为了保护家园和自己的财产,愿意跟万恶的宋人做殊死搏斗。 “没错!”合只儿汗出声肯定了那位贵族的话,然后开始布置,“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能与宋人过于纠缠,必须摆脱他们,尽快赶回主牧场,与还在坚持的部众内应外合,击溃宋人!” 合只儿汗的话刚落音,有机灵的其它部落首领跳出来说道:“大汗,请带着本部人马先走,我等联手阻拦宋人的袭扰,绝不让他们拖延大汗半步。” 好!就这么定了。 很快,合只儿汗带着别贴乞部两万一千本部骑兵,急匆匆地先走了,留下一万两千的各部骑兵,拖在后面,叫嚣着要跟宋人决一死战。 粘八葛部分兵的情况,被远处的刘法在望远镜里看得一清二楚。 “这么快就分兵了?” 刘法有点不敢相信。 身边的高世宣、杨可世也不敢相信。只是叫许光良稍微地袭扰了一下,就分兵了,怎么回事? “不管他!我们袭扰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让他们分兵,我们好各个击破。现在我们的目的达到了,不用去管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敌人提前分兵,我们也该改变一下部署和计划。” “高将军,你率领四千骑兵,监视落在后面的各部骑兵,千万不要让他们跟合只儿汗的人马再次合流。” “是!”高世宣应道。 “传令给斛律将军,合只儿汗已经上钩,该他出手了!” “是!” “传令给许光良,叫他整顿兵马,立即迂回到巴尔哈斯山湖的北侧山谷,那里是合只儿汗回去也儿石泽(斋桑)主牧场的必经之路,堵住它” “是!” 等到命令发布完毕,刘法转头对杨可世说道:“老杨,我们也该出发了。” 杨可世跟在身后,嘴里嚷嚷道:“费那些劲干什么,直接在阿来山口伏击,一招就把他们全干死就完了。” “老杨,阿来山口的地形,你也见到了,很难打伏击。两边全是雪山,怎么藏兵?冻都冻死了。再说了,合只儿汗出了名的狡诈,他过阿来山口,怎么可能会不小心。你也看到了,先派五千人过山口,抢占南麓的要地,才敢过来。” “老杨,阿来山口对于我们最大的价值就是,合只儿汗必定要经过这里,回他在也儿石泽的主牧场。知道这一点,我们就可以在这条路上做文章。否则的话,阿勒坦山连绵数千里,谁知道他会从哪里南下?” “好了,好了,这些费脑子的事情,你刘大帅搞定就好了。至于我,那里有硬骨头,你告诉我一声,我带着具甲铁骑,上去一锤子给他敲个粉碎。” 六十里外,阿勒坦山脚下,一处谷地里,斛律雄接到了刘法的命令。 他拿着地图看了一会,开始下达命令。 “敌军还有两万一千人,会沿着我们前面这条山谷下来。野利湟右!” “属下在!” “你率领五千骑兵,接到信号,从这条旁路山谷冲出来,给老子把敌军切成两段。” “是!” “赫连宝树、勃利曲西!” “属下在!” “你俩各率五千骑兵,等到敌军被冲成两段,立即出兵,包围敌军前部,给老子往死里打!” “是!” 合只儿汗带着本部骑兵走了六十多里,一路上没有遇到丝毫阻碍,反倒是后面殿后的各部首领,派人送来了急信,说他们遭遇到宋人的猛烈袭扰,正在激烈交战中。 他们还信誓旦旦地请合只儿汗放心,他们一定会坚持到最后,哪怕流干最后一滴血,也会把宋军死死地拖住。 合只儿汗很是满意,心里也变得更加急切。 “斡孛别乞!” “属下在!” “你带八千骑兵以为前锋,先去抢占巴尔哈斯山湖北面的山谷,接应主力。” 斡孛别乞犹豫了一下,劝道:“大汗,我们一直在分兵,现在又要分兵,很容易被敌军分开吃掉。” “糊涂!本汗还不知道吗?在北麓本汗忍下秃骨撒的挑衅,分兵一次,就是把这些心里长刺的家伙丢下。要不然一打起来,这些混账还真不知道会帮谁。过了阿来山口,本汗又分了一次兵,把其它部落的人放到后面,就是想引宋人主力出来。” “现在宋人主力没有出来,只是在袭扰他们,说明本汗判断正确,宋人的主力被牵制在主牧场了,我们必须尽快回去增援!” 看到斡孛别乞还想再劝,合只儿汗怒斥道:“休得再说了,快去执行命令!“ “是!” 等到斡孛别乞带兵去了没多久,只见到一道红光从地面腾空而起,然后在空中爆开,绽放出一朵火红色的烟花。 第一百九十章 狼烟微认塞云底(四) 看到这朵烟花在头顶上猛然绽开,合只儿汗心头乱颤,一种不妙的感觉从心底涌上。 似乎自己过于一厢情愿,分兵似乎分得太厉害了。原本三万多兵马,就算对上宋人主力,也不会落于下风。 可是现在后面丢下一万多人,前面又派出去八千,就这样,三万多兵马在这条山道上被分成了三段。 山道合只儿汗猛然想到,要是宋人利用山谷地形,把山道堵死,就等于是把三队兵马各自分割开,那就能从容对付了。 这好像是宋人的拿手好戏! “来人,快去通知斡孛别乞,叫他带兵回来。再去通知后面的赶紧向我们靠” 合只儿汗的话还没说完,一支兵马从前面的旁支山谷里冲了出来,迎着着合只儿汗的亲兵队就是一阵急射,射得他们人仰马翻。 同时,一队马车被从山谷推了出来,全部摆在山道上,然后数百下了马的骑兵,把马车上的木鹿、刺桩搬下来,布在了山道上。 马车被勾连在一起,支撑木桩被钉牢在地里,厚实的木板被插上。一道高墙迅速成形。 野利湟右接到信号,马上带着一千骑兵,脱离战斗,调头往回跑。他们顺着留下的一道缺口,迅速地窜了出去。 等他们刚过去,数十位宋军连忙推过来三辆马车,把缺口堵上,再把木鹿、刺桩摆上,然后爬上马车,躲到后面去了。 在马车墙后面,一千士兵站在两层木木墙后面,手持长矛,随时待命。还有一千士兵,手持弓弩,虎视眈眈地看着前面,随时待发。 别贴乞部骑兵往前冲了一段路,迅速停了下来,足足五层木鹿刺桩。看着锋利的矛刺,战马再傻它也不肯往前走。 合只儿汗听到了禀告,脸色变得阴沉,下令道:“下马冲过去!” 一声令下,五千别贴乞骑兵变成了步兵,小心翼翼地绕过木鹿刺桩,才走了不到十步,马车后面的箭矢齐发,如同暴雨一般飞来。 被木鹿刺桩团团包围的别贴乞部士兵们,根本无处可逃,只能变成靶子被射中刺猬。 有的士兵实在忍不住,转身就跑,慌乱之下脚一滑,整个身子就被木鹿刺桩上的矛刺穿了通透。 后面的同伴拼命地射箭,掩护他们撤回来。可是别贴乞部的箭矢,对于躲在马车厚实木板里面的宋军而言,毫无杀伤力。 一朵又一朵的流星在空中升起,然后猛地爆开。很快,前后响起震天的喊杀声。 信景教的合只儿汗脸色变得惨白,汗水从耳边滴落,耶稣啊,老子上当了! 喊杀声越来越响,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先解决的居然是高世宣负责的后翼,而他所领兵力是各部最少的。 “报告!高将军率部与粘八葛部后翼军队缠斗时,秃骨撒率部从阿来山口赶来,与高将军合兵一处,对粘八葛部发起合攻。” “高将军与秃骨撒合力斩杀了两个负隅顽抗的部落首领,其余的纷纷投降。” 刘法点了点头。 他知道秃骨撒在粘八葛部里的威望也很高,没有合只儿汗在旁边压着,最忠心于他的部落首领一死,其余的部落首领马上心思就活泛。 秃骨撒再一出面,大家就顺着台阶往下溜。 大家跟着合只儿汗无非就是图些好处,用不着把身家性命都搭上去,草原上的部落首领就是这么现实,尤其是小一点的部落。 “传令下去,秃骨撒率领各部,准备合击合只儿汗本部,许光良部立即会同赫连宝树、勃利曲西两部,尽快解决别贴乞部前锋。我们要聚拢兵马,对合只儿汗本部发起猛攻。” “是!” 斡孛别乞率领的八千骑兵十分难打,他们如同八千江东子弟兵,悍不畏死。他们分出一部分兵马,挡住宋军的进攻,然后转头向后,拼命地打通与本部的联系。 赫连宝树、勃利曲西麾下只有一万骑兵,根本没法占到优势,只能与斡孛别乞部混战在一起。 他们在河谷里、山坡上、树林旁,追逐厮杀。不断地有人翻身落马,鲜血缓缓流进了清澈的河水里,染成了红色,就像一条红色丝带,在雪山葱岭间飘荡着。 但是随着世间的推移,训练有素的宋军,优势越来越明显。 当许光良率领五千骑兵加入到战斗,胜利的天平开始向宋军倾斜。 在合只儿汗的严令下,别贴乞部用了三千多条性命,终于打开了那条布满矛刺、用马车堵塞的通道。 急匆匆赶到,发现到处是尸体和无主的战马,一些宋军正在整理别贴乞部的阵亡者,看到有人冲了下来,跳上马匆匆离去。 “合只儿汗,找到斡孛别乞。他死了!”一位亲兵上前禀告道。 对于心腹大将的阵亡,合只儿汗感到恐惧。 他感觉到一条硕大的绳索,已经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一双粗壮的手臂,正在慢慢地拉紧它。 他转头四处张望,两边是缓缓的山坡、森林,在身后是屹立入云的阿勒坦山,在前方,是山南地区,他的家,他的牧场。 在这一刻,合只儿汗感受不到回家的喜悦。他惊恐地看着那些熟悉的山坡和森林,那里会不会藏着宋人的骑兵。 他甚至想象到,宋人骑着马,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缓缓地向前,不急不缓地围了过来,就像老练的猎人,从容不迫。 很快,合只儿汗的猜测成真了。 在身后,一队队的骑兵从河谷两侧缓缓推进,看旗号,除了宋人,还有秃骨撒的古出兀惕部以及其它几个小部落。 在两翼,无数的宋国骑兵从山坡后面,森林里,缓缓地走了出来。 合只儿汗拔出黄金柄、镶嵌着宝石的弯刀,大声吼道:“别贴乞部的勇士,跟着我杀回家!回家!回家!” 无数的声音在雪山葱岭里回响着,“回家!” 成千上万的别贴乞部骑兵呐喊着向宋人冲去,合只儿汗岿然不动。等到大部分骑兵都冲出去后,他拉住最信任的亲兵队长,低声说道:“带上亲兵队,掩护我向西冲!” “是!” 合只儿汗在三千亲兵的掩护下,拼死冲出了包围圈, 他们只剩下一千骑,仓皇渡过也儿的石河,在荒野上跑过了十来天,居然跑到了达林库儿(巴尔喀什湖)西岸。 可是他们不敢在这里歇息,因为身后有许光良和斛律雄各率三千骑兵,交替地追击着。 他们绕过达林库儿,继续向西南逃窜。合只儿汗试图向喀喇汗国求援, 很快,他们看到一条河。 打听到这是吹河时,合只儿汗喜形于色,因为喀喇汗国首都八剌沙衮就在吹河的上游。于是折转向东南方向,沿着吹河跑了起来。 数千人的你追我赶,从伊丽河流域狂奔到吹河流域,早就传遍了这片土地。附近的突骑施人、割禄人、库耶私人、炽俟人,纷纷赶来围观。 最后,合只儿汗和他的残兵被许光良率部追上,堵在吹河的一处河湾里。 穷途末路的合只儿汗,对着河对岸乌泱泱的围观人群大吼道:“我是你们东喀喇汗国阿赫马德可汗的舅舅,快点来救我,我有数不清的财宝相报!” 人群里有人问道:“这是谁啊!跟只狗似的,还在这里说这么大口气的话。阿赫马德可汗的舅舅?他老爹哈桑桃花石博格达汗娶了不少老婆,算起来,他舅舅确实不少。只是不知道现在是舅舅还是大舅子。”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喀喇汗国早就衰败,分成东西两国,下面也是各自为政,并不把他们的可汗当成一回事。 “他是阿勒坦山粘八葛部大首领,合只儿汗,他的姐姐确实嫁给了博格达汗。论起来,是我们阿赫马德可汗的舅舅。” 一位黑瘦修长的男子出声说道。 “你懂得真多。”周围人连声赞道。 男子谦逊地点了点头,“我只是路过粘八葛部,有幸向这位合只儿汗讨了口酒水喝。只是那时的他,是阿勒坦山的王,看不起我这穷小子,还想吞了我的部众。幸好我机灵,跑得快。” “原来,这合只儿汗也不是什么好人,难怪有如此下场。” 正说着,合只儿汗被一刀砍翻在地,有士兵上前去枭了他的首级,放在石灰筐里。然后追击的宋军,七手八脚地把粘八葛部的尸体堆在一起,堆上不知哪里搞来的干柴,点上一把大火。 在熊熊烈火中,许光良看了一眼河对岸的众人,轻蔑地笑了笑,率领部下,如风一般远去。 看着那面硕大的黄底黑图的玄武旗,在众人视线里渐渐远去,有人忍不住问道:“这是哪里的兵马,真是凶悍啊。” “宋人的玄武旗。”黑瘦修长的男子答道,“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来到西域。” “宋人?开玩笑吧,隔着那么远,他们怎么”正说着,从八剌沙衮过来的汗国骑兵赶到了,围观的人一哄而散。 黑瘦修长男子也趁乱离开,临行前,他转身看了一眼消失在远方的玄武骑军,一边策马赶路,一边在心里默念道。 “姐姐,你说得没错,宋人的魔爪伸向了西域。只是赵十三比你想象得还要可怕,吐蕃旧地已经被他降服,现在看来,漠北也很快要落入他的手里。西域已经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姐姐,我和五千部众,大白高国最后的血脉,该去向何方啊?” 第一百九十一章 经几处江山依旧(一) 赵似先巡视了保宁军的防区,然后又在韦宝庆、郭成等人的陪同下,巡视了冀宁军的防线,一直走到临海的白泥寨(今天津塘沽附近),这才折回真定城,与皇后曾氏等人汇合。 “官家把我们抛下,独自一人在边境巡视了近一个月,真的叫臣妾等人好生担心。”曾淑华代表众嫔妃们说出了心声。 赵似哈哈一笑,“朕怎么是一个人,朕的身边,还有晋宁、保宁、冀宁三军的将士。朕除了是你们的夫君之外,还是大宋的官家。儿女情长之外,还有国家重任。朕不负卿家,也不能负天下。” 德妃李清照肃然起敬,抿着小嘴,神情坚定,一副大受感动的样子。 刘昭仪是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滉漾如春水。乌雅汉其娜的哈欠打到一半,看到气氛不对,连忙捂住了嘴。 明朝霞嘻嘻一笑:“官家这番言辞,真是感人肺腑,不愧是龙泉居士。” 赵似瞪了了她一眼。唉,以前太宠惯她,事事都让她知道,糊弄不住了。 看到赵似似怒非怒的眼神,刘氏又看了似笑非笑的明朝霞,心里飞过一丝嫉妒。 曾氏看在眼里,又开口问道:“官家带兵巡视宋辽边境,会不会惊动了北面?” “这几年,三军按时巡边、定期军演,已经成了惯例。北面辽军上下也习以为常。朕乔装打扮,又有你们大张旗鼓地做掩护,北边没有察觉到异常。当然了,辽国也有聪明人,想必从蛛丝马迹中看出些端详。只是现在这局面,辽国也不愿深究。” “报!”有侍从官在园子外面禀告道,李芳连忙走到门口,接过了军报。 “官家,保宁军送来的紧急军报,是晋宁军那边转过来的。” 赵似接过火漆密封的军报,拆开来,展开细细看起来。 曾氏等后妃们目不转丁地看着他,关注着他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揣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完后,赵似放下军报,长舒了一口气。 “玄明打败了博尔济锦部首领敦必乃率领的联军,斩首两万六千。刘法扫荡了金山南麓别贴乞部牧场,击败了合只儿所部及其附从部,斩首两万三千。合只儿率残部西逃,斛律雄和许光良率部追击,一口气追到西域吹河,在离喀喇汗国都城八剌沙衮城一百一十里的地方,将其斩首。” 曾淑华等后妃倒吸一口凉气,尤其是乌雅汉其娜,惊喜地跳了起来。 “官家,敦必乃这个叛徒被砍了头,好啊!博尔济锦部、蔑儿乞部,想必是全军覆没。我哥哥有没有立功?” “何启蕃当然有立功,而且立下大功。辽国西京道阴山北部的拔思母、达里底两部,受了辽人怂恿,出兵偷袭和宁城。你哥哥率兵将其击败,厉害!冒着雷暴雨向敌人冲去,这才是真正的悍不畏死。” “好啊,我就知道我哥哥是盖世英雄,他肯定能成为官家麾下数一数二的猛将!” “哈哈,他是好样的。这次大胜后,他一个万户是跑不掉。好好干,翼长,都护,乃至宣徽院使,都有机会做。而且朕会把草原上最肥沃的一块地方,封给他!” “谢官家!”乌雅汉其娜兴奋地谢道。 “官家,玄明先生和刘将军大胜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曾淑华问道。 “玄明先生大胜是一个半月前,刘将军大胜是一个月前。” “漠北万里迢迢,消息一个月就送到河北行在,确实很快。” “是很快,不过不是通常的手段。漠北报信,紧急军报,用信鸽和猎隼传递。” “信鸽和猎隼?” “是的。禁军以前有信鸽队,只是久荒废弃了。西军倒是有一支,但是不受重视。元符二年,朕巡视西北,拨下钱粮,着重发展信鸽队。西北诸军紧急军务,都是用信鸽传递。只是信鸽飞来飞去,常常在路上被猛禽捕获。” “后来西海有牧民擅长训养猎隼,朕叫人安排组建了一支猎隼组成的信隼队。猎隼是草原天空中的霸主,能欺负它的猛禽,少之又少。它来传递急情,再合适不过。只是猎隼极难驯养,着实耗费了一番心血。” “原来如此。” “其实玄明先生和刘将军的战略,每半月会通过猎隼队传到河东,在由河东八百里加急送到开封城。朕出巡,他们就转送来行在。这一次军报,是大局已定,呈报的汇总军报。” “臣妾明白了。而今漠北最大的三支部落—克烈、塔塔儿和粘八葛部。克烈和塔塔儿两部,去年已经被官家攻灭。今年刘将军又率部彻底攻灭了粘八葛部。草原已经再无强敌。” “克烈、塔塔儿、粘八葛三部是草原三虎,那么蔑儿乞、博尔济锦是草原上的两只凶猛的狼。玄明先生诱敌深入,一举将这两只恶狼打死。漠北草原上能顽抗王师的势力,悉数荡清。陛下的岭北经略,已经成了一半。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娘子的贺喜,朕收下。虽然首恶大恶已经清除,但是其余各部繁杂,岭北经略,还任重道远。”赵似总结道,“今年岭北战事,最惊心动魄的是和宁之战,以及狙击拔思母和达里底两部之战。” “玄明先生,靠智慧取得胜利;何启蕃,靠勇气取得了胜利。” “官家,那金山(阿勒坦山)之战呢?” “金山之战,看上去波澜不惊,但这就是刘法的神奇之处。从他与玄明先生配合,利用斡亦剌部把粘八葛部主力引出金山,再从唐麓岭千里奔袭金山南麓,这仗已经胜了六分。余下的胜利,就显得有些平淡。‘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 “官家说的极是。”曾淑华在一旁深有感触地说道。 “大伴,叫行在给开封城发一份八百里加急,让尚书省礼部向辽国发出正式国书,说朕相邀辽国天祚兄,在宋辽边境会猎。漠北先有逆党余孽,结群作乱;后有贼子,假冒乌古敌烈统军使,肆意作乱,挑拨宋辽兄弟之情。而今两乱皆被我宋军剿灭。朕要跟天祚兄,说道说道。” “说道说道?” “我宋军千辛万苦前往漠北,替天祚兄平逆贼,除乱党,甚至还帮着把为祸辽国西京道的拔思母、达里底部剿灭,这份功劳,没有酬谢、没有说法,怎么能行?” 赵似义正言辞地说道。 第一百九十二章 经几处江山依旧(二) 第二天,赵似来到行在秘书处,谭世绩和宇文虚中禀告处理好的事情。 “陛下,给予礼部的谕札已经发出,只是臣觉得,如此举动,会不会激怒辽主?”谭世绩小心地问道。 赵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宇文虚中,也看到了疑惑。 坐下来后,赵似挥挥手示意,让两人也坐下。 “彦直、叔通看来都有此疑惑,朕就跟你们好好沟通一番。” 赵似对于心腹亲信,许多事情不喜欢藏着掖着玩神秘感,好增加威严。很多事情需要这些心腹亲信去执行,他们又不是你肚子的蛔虫,能把你的真实用意揣摩通透。 而且长此以往,这些人的心思都花在揣摩圣意上,如何更好更快地执行决策,反倒不重要了。 所以,赵似宁可开诚布公,把自己的意图讲清楚,让心腹亲信把全部心思都花在执行上。 “朕巡视河东河北三军以及宋辽边境,发现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河北河东诸军,尤其是由这两地禁军整编过来的将士,有一种恐辽症。” “恐辽症?”谭世绩和宇文虚中对视一眼,“臣等不是很明白,还请陛下解惑。” “河东河北诸军各州县军民,受灭夏鼓舞,不再谈辽色变,但是对于应对辽军,从心底来说,毫无信心。他们很多人认为,辽强宋弱,辽攻宋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其实是数十上百年来,对辽国畏惧生成的恐辽症。” 听了赵似的话,谭世绩和宇文虚中陷入了沉思。 “陛下所言极是。我朝两大外患,北辽西夏,自太宗皇帝以来,战事是胜少负多。只是我朝西军与西夏连连血战,畏惧早就被血海深仇给掩盖住了,使得西北军民敢与西夏死战。北辽不同,自高粱河、澶渊之后,我国军民再无与辽人大战的机会。可是失败却自此刻在军民的心里。” 谭世绩也明白宇文虚中话里的意思,接言道。 “是啊,我军在高粱河、澶渊与辽军相争不利的事情,经过数代口口相传,早就刻在河东河北军民的骨子里。正如陛下所言,对辽人非常不自信,骨子有一种恐辽症。陛下,你想借着这次会猎的机会,挫一挫辽人的锐气,唤起河东河北军民的勇气?” “勇气这棵大树,是需要胜利来浇灌的。我军在漠北大胜,意义非凡。” 听到这里,谭世绩和宇文虚中连连点头。 漠北大胜,意味着宋国在辽国的侧翼—漠北,掌控了上百万部众,拥有了数十万控弦之士,从西边包围了辽国,并且完全占据着战略主动性。 从上京道、东京道打南京道和西京道,可比从南京道、西京道打河东河北容易多了。何况辽国把河东河北打烂,宋国还有中原、江淮、西北、江南等大片土地;但是宋军把南京道和西京道打穿了,辽国君臣只有跳海的份。 “但是河东河北军民,大多数是很难理解这一战略意义的。”赵似继续说道,“他们不理解,我们就用简单通俗的方法让他们懂。” 谭世绩和宇文虚中连连叹服。 赵似似笑非笑地说道:“彦直,叔通,朕的意思不仅如此,你们其实已经想明白,不妨说一说。” 谭世绩和宇文虚中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答道:“陛下,还有就是试探!” “对,试探。你们说说,朕想试探什么?”赵似笑眯眯地追问道。 谭世绩答道:“试探辽国朝堂的动向,君臣之间的关系。” 宇文虚中等了一会才答道:“试探辽国上下对于同我大宋一战的决心,到底有多大?” “哈哈,彦直说得太含糊,没有叔通说得通透。”赵似笑道,“朕提出会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辽国是一种羞辱。” 谭世绩和宇文虚中点了点头。两人都是饱读史书的人,理解赵似话里的意思。 提出会猎的人,多半是霸主或者两国之间比较强势的一位。而被邀请去会猎的,从某种意义上,就像是小弟被大哥召唤而去。 辽国朝堂,被汉化了上百年,想必都懂其中的含义。以前是辽强宋弱,要会猎也是辽主发出邀请,宋主腆着脸应召。 现在却反过来,赵似这位大宋天子,居然主动邀请辽主前来会猎,表现出强势的一面。那么,辽国君臣能不能咽下这口气? 咽不下这口气,脾气暴一点的恐怕会直接撕破脸开打。 不过这一点不可能。现在的辽国,不是百年前的辽国,现在的辽主也不是辽圣宗。 那么就有可能是敷衍过去,回话说辽主身体有恙,随便派个大臣来应付一下。 如果辽国如此应付,官家肯定会有下一步棋。 “陛下,如果辽国敷衍应对呢?” “敷衍应对?朕叫他没法敷衍。”赵似冷笑一声,“如果辽国回复,他们天祚帝没空,那我就会告诉他们,蒙兀人首领敦必乃,受西夏余孽挑唆怂恿,僭称乌古敌烈统军使,起兵乱事,破坏宋辽友谊。” “这些贼子乱党,已经被朕的玄武旗和朱雀旗击破。首犯的首级、缴获的伪造铜印、文书等等,原本朕想在会猎中转交给天祚兄。既然他没空,朕就叫玄武旗去上京转交好了。” 宇文虚中击掌叫好:“妙!陛下此计绝妙。想必辽国上下,绝不愿意让玄武旗去上京,否则辽国的上京临潢府,还有烽火四起的东京道,都难保啊。那里是辽国的龙兴之地,根基所在,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们插手进去的。” 谭世绩也明白过来了,“没错。现在难题摆在那里,就看辽国君臣怎么选了。陛下,你这是逼他们做出选择,好试探出他们的决心有多大?” “没错。不狠狠地逼一逼,谁知道他们的底线在哪里。” “陛下,要是辽主恼羞成怒,翻脸了怎么办?”谭世绩还是有点担心。 “翻脸了,那朕就道歉呗。朕去边境会猎地,亲自向天祚地赔个不是。”赵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谭世绩和宇文虚中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的疑惑。 真的假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经几处江山依旧(三) 南京城,鲁国公府上的书房里,耶律敌烈、萧僧哥、萧进显等几位宗室俊杰,在争吵不休。 “萧嗣先此贼,屠戮涅剌拏古、突吕不、于厥里等部,杀良冒功,影响极其恶劣,消息传开,而今东京、上京道的混同江、鸭子河、纳水、金山(大兴安岭)、长白山,所有的部族都反了。室韦人、蒙兀人、女直人、铁骊人全他娘的反了。他个王八蛋,屁颠屁颠地回京,还有脸上奏表功!” 耶律敌烈气得满脸通红。 “没错,诸位忠臣良将,在东京道呕心沥血,好容易才将局面稍微安抚住,现在被萧嗣先这么一搞,不仅前功尽弃,还形势更加险恶。” “更何况漠北最强大的五个部落,被宋人攻灭。我大辽侧翼,已经不安全了。宋人在一旁虎视眈眈,萧嗣先却利欲熏心,搞乱上京、东京两道,必须弹劾他,以正国法!” 萧僧哥义愤填膺地说道,说完后他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好友,耶律大石,觉得十分奇怪。 依着耶律大石的性格,早就应该跳起来,比他还要气愤。为何现在却沉稳不语? 耶律大石心中的烦闷,不好跟萧僧哥说啊。 当初与萧僧哥精心策划的漠北计划,先是借着耶律余睹的名义,遣人去漠北草原,怂恿扇动博尔济锦部首领敦必乃,再由他出面,联络蔑儿乞部,组成反宋大联盟。 耶律大石不仅给敦必乃送兵甲送顾问,还利用辽国的积威,胁迫靠近辽国势力范围的札答剌、弘吉剌和合底斤三部,加入到反宋大联盟。 原本整个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 敦必乃振臂一呼,那是一呼百应。 麾下不仅有博尔济锦、蔑儿乞、札答剌、弘吉剌和合底斤等部兵马,还说动了豁里秃麻、八剌忽等部,组成联军,祭天誓师,南下攻打宋军。 接着传来消息,粘八葛部的合只儿汗与斡亦剌部的库都乞别暗中结盟,把宋军主力都引诱出去,哈剌和林主牧场兵力空虚,敦必乃的联军胜算大增。 然后西南路招讨使萧阿鲁带传来消息,说他受托扇动拔思母、达里底两部,怂恿这两伙马贼去偷袭哈剌和林,想不到居然成了。 真是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当时的耶律大石,激动地热泪盈眶,庆幸佛祖保佑大辽,天命时运皆在大辽。 要是漠北按照计划大胜,萧嗣先杀良冒功造成的影响就不在话下。 万万没有想到,好消息没传来多久,坏消息却接二连三地传来。 敦必乃在哈剌和林河畔,被宋军大败,联军死伤惨重,蔑儿乞、博尔济锦部两部不复存在。 宋军趁胜追击,接收了蔑儿乞、博尔济锦两部的地盘和部众,并对豁里秃麻和八剌忽部发起进攻。 联军中札答剌、弘吉剌和合底斤三部兵马逃回本部,把三位首领吓得魂飞胆破,连忙派人去哈剌和林河畔的和宁城,以及绕道去南边的宋国请降——他们不想自己的首级被木杆穿起来。 接着传来的消息是拔思母和达里底两部的偷袭被宋军察觉,分兵狙击。 暴雷雨天下,领兵将领何启蕃冒死地向敌军发起勐攻,大败两部兵马。斩杀两部首领后,继而追击,接收了两部地盘和部众。 这还不算,还把阴山以北,目前忠于辽国的谟葛失部和白达旦一部按着暴打一顿,收了他们的部族,占了他们的地盘。如此一来,阴山以北,已经落在宋人之手。 西南路招讨使萧阿鲁带气得要带兵北上征讨,但是听到敦必乃以及后来的合只儿汗的消息,马上按兵不动。 粘八葛部的古出兀惕部,以及其它几个小部落降了宋人,别贴乞部及其附从部落全军覆没,部众被收,牧场被占,合只儿汗被追到西域吹河,还被砍了首级回来,传檄漠北各处。 更详细的消息传来,原来斡亦剌部首领库都别乞早就降了宋人,与宋军演了一出戏,设下一个圈套,把敦必乃、合只儿汗等人全装进去了。 如此情况下,萧嗣先的胡作非为就显得格外刺眼,简直就是动摇大辽在东京、上京道的根基。在耶律余睹的支持下,耶律大石等人纷纷上书,弹劾这个奸臣。 事情闹得很大,因为受漠北局势大变的影响,萧嗣先的恶行,已经不仅局限于贪功婪浊,还涉及到撼动国本。听说就连皇太叔耶律和鲁斡等宗室老一辈,也对萧嗣先表示了不满。 这些老臣亲贵,以前都是中立和装湖涂,这一回居然亲自下场表明了态度,顿时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但是耶律阿思、萧奉先等人岂能坐以待毙,立即使出各种手段。一时间,南京朝堂上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接着天祚帝召耶律余睹、耶律大石、萧僧哥等人回南京,说是当面对质,于是朝争进入到白热化。 吃一堑长一智,耶律大石在不断地失败中,心智被磨炼得成熟起来。回到南京,他敏锐地发现,这一次的朝争十分地不简单。 耶律余睹借着这次机会,暗中勾连各方势力,推波助澜,准备一举把耶律阿思等奸党逐出朝堂。 这让耶律大石非常痛苦。 从情理上,他非常支持耶律余睹,支持他把奸党从朝堂上肃清出去的行动。但是让他痛苦的是,耶律余睹的动机不纯。 弹劾萧嗣先,是他用来掩盖上京留守失职,和主持的漠北行动失利,进而打击奸党,谋取更大的权力。 野心勃勃的耶律余睹,并不是耶律大石此前认为的忠义之士。萧嗣先之事,对于他而言,只是争权夺利的刀子而已 这一切让耶律大石无比地失望。 国事已经败坏到了这种地步,大家不想着如何力挽狂澜、匡扶倾厦,却一个个在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耶律阿思、萧奉先、萧嗣先如此,居然耶律余睹也如此。 耶律余睹还是往常里那儒雅沉稳的样子,和声问道:“大石,往日你最是激愤,怎么今日反倒不见你多说话了?” 耶律大石勉强挤出笑容,答道:“家父染病,卧床不起。身为人子,大石心思忧虑,所以无暇他顾。” 耶律余睹欣慰地说道:“大石纯孝赤忠,不愧是宗室俊杰,不日定会成为我大辽柱石。” 往日里这话听着还不觉得怎么,可是此时的耶律大石越听越觉得不对味。 你这上位者口气,难道是胜券在握?肯定自己能打败奸臣,入主朝堂成为执政? 第一百九十四章 经几处江山依旧(四) 心绪不宁的耶律大石在几次同党商议中,全程划水。 巧好他父亲确实生了病,还不轻。大家真以为他心有所牵,也不觉得奇怪。 耶律大石想请假,偏偏耶律余睹不愿意。 现在与耶律阿思、萧奉先等奸党的斗争到了关键时刻,正是倚重耶律大石智谋的时刻,耶律余睹希望他全程参与,不出谋划策,帮忙发现些问题也好。 那边正在睁大着眼睛寻找己方的漏洞,越少错误,越能坚持到最后。 耶律大石推辞不得,只好召之即来,默然无语,偶尔出声几句。 耶律余睹这边在紧锣密鼓地商议着,耶律阿思那边也不闲着。 “而今到了关键时刻。耶律余睹不知为何说动了耶律和鲁斡等宗室老一辈。这些老东西,陛下对他们十分倚重。他们说话很有分量,现在站在耶律余睹那边,这事可不好办啊。” 听到耶律阿思话里有抛弃萧嗣先的意思,萧奉先那双丹凤眼眯了起来。 “大王,萧嗣先倒了,就轮到了本王,要是我也倒了,大王,你可就独木难支。” “本王知道,本王不是那个意思。” 两人相交许久,萧奉先话里的意思,耶律阿思当然知道,连忙出声辩解。 “本王的意思是,现在对方的焦点全聚集在萧二郎身上。这件事,他终归是做错了,被人抓到把柄了。” 萧奉先为弟弟辩护,“那些部落,现在不是也反了吗?二郎把他们杀了,说明有先见之明” 耶律阿思被萧奉先的话给气笑了。 “萧大王,你这番话,私下里跟陛下说也行,可是在朝堂上,群臣们没人信啊!” “都是那几个老湖涂蛋,如果不是他们横插一手,这时都已经了结。” 看到两人在那里气闷不已,李俨、李处温叔侄俩互相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 “两位大王,耶律余睹对着萧二郎穷追勐打,无非是想洗脱他坐镇上京不利的罪责。还有他那个调略漠北的计划,而今也成了一个笑话。要不要我们盯着这块” “不妥,不妥!”萧奉先摇头说道,“要追责耶律余睹坐镇上京的罪责,先得把二郎的罪过定下来,才能往上追朔。至于漠北调略的计划,耶律余睹完全可以推给耶律大石和萧僧哥,说是他们几人主持操办的,干干净净。” “既然如此,何不先把萧二郎的罪责暂时定下来,然后可以往上追朔。等把耶律余睹扳倒了,再求个情,想个法子,把萧二郎给摘出来”李俨继续建议道。 “好!这个计策可以哦!”耶律阿思拍手赞同。 萧奉先瞪了他一眼,“感情不是你的亲弟弟。先追究萧嗣先的罪责,耶律余睹还没事,我弟弟先得吃上一刀。不行,绝对不行!” 众人都无语了,你也知道你弟弟萧嗣先罪责很重,真要追究起来,死路一条。可是你不舍地先让萧嗣先认罪,就没法追责到耶律余睹身上,这事就僵持在这里了。 “殿下,八刺里都知到了,说是有圣意。” 几人勐地站起来,耶律阿思身为主人家,连忙出去相迎。 见到萧奉先、李俨、李处温等几人,八刺里皮笑肉不笑。 “几位都在,省得洒家到处去找。陛下有事找你们。” 几个人面面相觑,嘴角不停地抽动。这敏感时期,陛下突然召见,难道事情有变? 八刺里看到几人的模样,猜出他们的担忧,嘿嘿一笑:“几位不用担忧,是南边宋国礼部,送来一份国书,邀请陛下去界河畔会猎。” “什么!宋人的胆子居然变得这么大,居然主动邀请陛下去会猎。”几人脸色大变。 他们都是读书之人,知道史书里,会猎是什么意思,谁主动邀请,谁被动邀请,各自是什么地位,心里都有数。 所以才如此惊骇。 可是静静一想,他们勐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宋人已经基本上控制了漠北,拥有控弦之士数十万,随时可以从上京、西京道奔袭上京、西京和南京。 而辽国本身,东京道叛乱不休,烽火从东京道已经蔓延到上京、中京、南京道部分州县。 此起彼伏,难怪宋人如此嚣张。 “宋人真是小人得志,十分地猖狂啊!”几个人忿忿地骂道。 “几位,骂也没有用,陛下急着召见诸位,好商议一个对策。”八刺里催促道。 到了朝堂上,群臣们并没有争吵,而是非常一致地痛骂起宋人的卑鄙无耻,在这些日子里,确实十分难得。 天祚帝随即问起众人的意见,说着说着,又开始吵了起来。 耶律阿思等人建议不要去,随便找个借口推脱掉就好了。 耶律余睹等人却建议一定要去,不能坠了大辽的声望。而且要整顿各部兵马,兵甲鲜明地去,吓死宋国君臣,免得他们以后再如此胆大妄为。 吵着吵着,两边又开始扯出旧话题,从十几年前的恩怨开始掰扯,然后互相怒骂,互揭老底,吵得天祚帝脑仁子都痛。 可是神奇的是,吵了半个时辰后,双方的观点突然一变。耶律阿思那边建议去,免得伤了辽宋两国的兄弟和气。 耶律余睹等人坚决不要去,说宋人狼子野心,肯定是趁着辽国内乱,无法调集重兵,好羞辱辽国君臣一番。 然后双方卷着袖子,当场就打了起来。 气得天祚帝当即拂袖离去,去找嫔妃美人那里寻求安慰。 回到住处,耶律余睹等人还对宋人的胆大妄为感到愤怒。 那种感觉就像是邻居家被任意欺负的臭小子,突然长成七尺雄壮大汉,一个能打五个,然后跑到自家门口挑衅。 打是打不过,只能暂避锋芒。 这是耶律余睹等人在冷静之后,想到的对策。 现在辽国兵力吃紧,宋国却兵力充裕,他们可以把漠北的兵马往西京、上京道一压,西京、上京、中京三道一兵一卒都不敢动。 再把西军主力往河东河北一调,吃力是辽国。 所以陛下答应去会猎,简直是自取其辱。 不能去,坚决不能去。 突然,耶律敌烈想出一个法子来。 “不如我们同意耶律阿思等人建议,让陛下南下与宋国官家会猎,然后我们暗中策划,刺杀宋国官家。” 耶律大石和萧僧哥被这胆大妄为的想法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耶律余睹拍手叫好。 “好,此计一石数鸟。既能打击宋国气焰,又能把罪责推到力主会猎的耶律阿思等人头上。好!妙!” 耶律余睹越想越觉得此计大妙。 宋国这些年能迅速崛起,完全是因为有了一位雄才伟略的官家。把他除掉,宋国群龙无首,肯定又会回到以前的老路,再次羸弱下去,对大辽不再形成威胁。 其次,能够栽赃给耶律阿思等人。 刺杀一国君主,天下哗然。 陛下再宠信那几位奸臣,也得给宋国、给天下一个交代。到那时,自己这些忠义之辈,顺水推舟,定能尽逐奸佞,澄清朝堂。 耶律大石担忧地问道:“要是刺杀了宋国官家,激起了宋国军民同仇敌忾,要与我大辽决一死战怎么办?” 耶律余睹背着手,望着远处,冷然道:“那就打!只有战火,才能把污秽之物焚烧干净。” 耶律大石眼睛一瞪,他想起己方这些忠义之辈,多是能征善战的。而耶律阿思等奸臣,除了阿谀奉承,屁都不会。一旦开打,天祚帝和辽国上下只能依仗谁,一目了然。 想到这里,耶律大石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第一百九十五章 可堪回首澶渊郡(一) 巨马河,也叫白沟河,是宋辽的边界河,宽三四丈,水也不深。 在河的南边,种着一排又一排的树,都是近两年才种的。 “陛下,太宗年开始,界河以南百余里,树木被全部砍掉,说是防止辽国探子潜入。而后又大挖沟濠,埋设木桩,说是阻挡辽国骑兵南下。后来就开始荒废,但是界河以南数十里不准植树耕种已成定例。” 冀宁军都督韦宝庆在一旁解释道。 赵似背着手看着前方,荒芜一片,坑坑洼洼,彷佛被狗啃过的一般,不由地皱起眉头, “冀宁军防区都是这样的吗?” “回陛下的话,冀宁军防区都是这个样子。这里以河为界,往南地势平坦,难挡骑兵大规模的进攻。保宁军不同,那边多山,有地形天险阻挡骑兵。所以两边采取的防御措施就大不相同。” “一旦发起收复燕京战役,我军如何迅速向北展开?” “陛下,其实我们的直道已经修到容城、归信,离界河不过六十里。为了不惊扰北边,就没有再往北边修了。” 赵似看了一会,头也不回地对韦宝庆说道:“会猎以后,就可以修了。这些坑坑洼洼的地方,全部填平夯实。直道直接修到界河边上,跟浮桥连上。以前是没有骑兵,现在朕的骑兵多得很!” “喏!” 记住赵似的吩咐,韦宝庆忍不住问道:“陛下,你真的要去北边与辽主会猎?” 旁边的郭成、种师中、杨惟忠也是一脸的担忧。 “朕又不傻,怎么会过河去北边?” “陛下,那辽主会渡河过来?” “天祚兄也不傻,怎么肯过来?” “陛下,那这会猎如何进行?” “隔着河各自玩呗。朕提出这个会猎,关键不在与天祚兄见面商议事情。他又不是美女,朕没有那么着急见他。商议事情,现在辽国的破事比我们多,朕没有什么事跟他们商议。反正吃进嘴里的,休想叫我们再吐出来。” “朕其实就是想摸一摸辽国的底,看看辽国君臣,能不能舍得一身剐,敢跟我大宋拼个你死活我。现在看来,他们已经没有那份心气了。朕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东京道、上京道的火候控制好,用文火慢慢炖它。等到那天火候到了,辽国这桌盛宴,朕就可以落快子了。” 过了两日,天祚帝在数万宫分、皮室军的护卫下,进驻霸州以北五十里的永清县。 “陛下,宋国官家在河南等候数日了。”有臣子禀告道。 天祚帝坐在永清县衙公事房里,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觉得这张县官坐的椅子,配不上他高贵的臀部。彷佛长了刺一样,刺得他的龙臀隐隐生痛。 不舒服,就是不舒服。 “那宋国官家带了多少兵马?”天祚帝首先问道。 “宋国保宁、冀宁军没有异常调动,他身边只带了三千侍卫军、三千骁骑军。” “才六千人?”天祚帝不敢相信,自己带了三四万精兵,还觉得不安全,赵家小儿只带了六千,这是看不起谁啊? “真的假的?”天祚帝追问道。 “回陛下的话,宋国外松内紧,晋宁、保宁、冀宁三军进入到甲级戒备状态。河北郡守张叔夜带着郡兵进入到河间城。左右威卫的兵马,也都进了真定、河间等城。” 护驾的萧兀纳连忙解释道:“陛下,宋国官家这是有恃无恐。要是我军一旦异动,他就立即后撤,退回到河间城。此城雄固无比,周围又有十几座支城要塞,易守难攻。到时候,宋国可以顺势下达全国动员令” “全国动员令?” “是的陛下,去年宋国灭夏,宋国只是下达了西北动员令” 天祚帝明白萧兀纳话里的意思,鼻子一哼,强自说道:“朕怕他不成!什么全国动员令,对于我大辽而言,就跟窗户纸一般。” 萧奉先连忙接话:“陛下说得没错。宋人不可怕,就是担心与宋人在这边纠缠,东京道的那些杀不尽的完颜逆贼,会趁虚而起。我大辽龙兴之地在上京、中京,要是那里有失,就算占了汴梁也不美啊。” 此卿此言,正中朕意,不愧是朕的肱股之臣! 撇开这个让人不悦的话题,天祚帝问道:“宋国官家约朕来会猎,当如何会猎?可有章程?” “回陛下的话,宋国回复,明天各自到河边,定有章法。” “好,明日一早摆驾界河。” “是!” 第二天一早,数万辽国精锐骑兵护卫着天祚帝出了永清县城,一路南下,很快就来到了界河北边。 地方官员早早在这里搭建了一处木舍亭屋,供天祚帝在里面歇息。 看看对岸,宋军早就列队在那边。密密麻麻的一个步兵方阵,两翼有三千骑兵押阵。衣甲鲜明,旗帜如林。 “章法呢?不是说到了河边就有章法吗?”天祚帝摊开双手问道。 众臣也不知道宋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没有出声。 “去问问!”天祚帝不耐烦地说道。 隔着河道喊了两声,臣子回来禀告:“宋人说马上开始,请陛下稍安勿躁。” 不一会,看到有数十辆马车疾驰而来,到了河边就停下。 马车上装的不是其它,竟然是一艘艘的木船。 一队队士兵从马车上下来,一部分开始装卸木船,把它们推到河里。一部分在河边忙碌着,挥舞着大锤,在地上打桩,然后两个坚固的木架被搭了起来。 几艘船被人操控着,很快渡到河北边。一群宋军士兵下了船,在岸边也开始忙碌起来。打桩架木架。 随着过来的还有两卷钢丝绞绳,被平行地拉直,绕在木桩上,最后缠在木架上。 十几艘木船的一头,有个大铁环,被扣在一根钢丝绞绳上,然后士兵小心地操控着木船,顺着钢丝绳慢慢划到河面位置上,然后再横过来,把另一头的铁环,扣在另一根钢丝绳上。 十几艘木船,全部横在河面上。 士兵扛着从马车上卸下的长木料,架在两艘木船之间,三条平行,整整齐齐。接着开始往长木料上横着铺木板,一块接着一块,往北边铺去。 不到半个时辰,一条结实的浮桥搭建好了,上面可以并排走两匹马,或者一辆马车。 数万辽国军民看得目瞪口呆,还有这操作? 萧兀纳心里更是不安。一旦开战,任何河流对于宋人来说,都不是问题。但是对于辽人来说,却是问题。 一进一出,优劣之势就很明显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可堪回首澶渊郡(二) 浮桥一搭建好,赵似立即派出校书郎赵鼎带着数十人,捧着礼物过了河。 辽人搭建了一处高台,再用良木搭成棚子。外面用丝绸锦缎扎结成花,再在高台上铺上地毯。虽然简陋,但是不失奢华。 天祚帝一身绣金衮龙袍,富丽堂皇。端坐在漆金龙椅上,格外地威严华贵。 “宋国秘书省校书郎赵鼎,奉吾主之谕,献宝凋弓、金鈚箭、金丝银错宝鞍、西海良驹,以诚宋辽两国兄弟之情。” 天祚帝脸色微微好看了些,宋国官家咄咄逼人,但表面上做得还算可以,处处持弟恭之礼。自己这个做兄长的,是不是也要表现出兄谦的姿态来? 只是觉得哪里怪怪的!思来想去,可能是今日这次会猎,与百年前的檀渊之盟有着天壤之别。 天祚帝接过侍从转呈的宝凋弓和金鈚箭,金银镶嵌,画龙凋凤,非常华丽。 他可是狩猎达人,行家来着。伸手拉了拉,就发现华而不实,就是一样子货。 天祚帝沉声说道:“你家陛下,潜邸时号称是兔太尉,在开封城外走马猎兔,纵横山林,难道用的是这样子货吗? 反击了!憋了一肚子气的天祚帝终于反击了! 站在周围的辽国群臣眼观鼻、鼻观心,各个看上去沉寂如国之柱石,实际上心思各异,暗自盘算着。 赵鼎沉声答道:“回辽国官家的话,我家陛下潜邸时走马猎兔,用的是三石强弓和铁柄利箭。而后镇抚河湟西海、征伐瀚海岭北、收复灵武旧地,大宋数十万马步军皆是他的强弓利箭,此前的三石强弓铁箭都少用,何况这进贡的凋弓鈚箭。” “我家陛下觉得如此精美器物,闲置蒙尘,实在可惜。听闻辽国官家素喜华丽之物,故而诚意献上” 在场听到似有似无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宋人现在真的是硬气起来了,就连一个小小的校书郎,二十出头的年纪,在辽主面前也不卑不亢,话里更是夹枪带棒。 素喜华丽之物,诚意献上! 这啪啪的打脸声音啊,在场的辽臣们,都觉得自己的一张老脸,隐隐生痛。 天祚帝更是憋得跟十年的老便秘一样,整张圆脸就跟猪肝一个色。 他狠狠地瞪了赵鼎一眼,大声说道:“宋国官家约朕会猎,传令宫分、皮室诸军,给朕演练起来,让宋国君臣看看大辽军威。” “是!” 随着号角声响起,宫分、皮室等诸军纷纷整队出阵。他们呈战斗队形,在河北荒野上纵驰。时分时散,呼啸而过。 路过一处早就安排好的地方,那里摆满了麦秆人。随着一声号令,奔跑中的皮室军张弓拉弦,万箭齐发,数百个麦秆人瞬间插满了箭失。 “好!”天祚帝高声叫好,得意地看了一眼正在默声旁观的赵鼎,哈哈大笑。 幸好这些精锐还算争气,给朕把面子都给挣回来了。 “赵卿家,你觉得朕的这精锐可行?” 赵鼎朗声说道:“辽国精锐果然威武,定能一举荡平东京、上京诸州叛乱!” 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毒呢! 天祚帝差点被赵鼎的话气得原地爆炸!南蛮子,就是读书把心眼都读坏了,嘴巴真是歹毒,句句往人家心窝子里戳。 知道这两年,我大辽被东京、上京等地的叛乱搞得焦头烂额,偏偏还话里带话地点出来,真是气煞朕了! 天祚帝的那张圆脸,气得跟个熟透了的圆茄子,满腔怒火差一点点就随着满脸的血色喷出来。 “陛下,我们该回礼了。”八刺里在一旁轻声地提醒道。 天祚帝勐地就从翻滚的怒气池里跳了出来,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 现在辽国内忧外患,要是能翻脸,天祚帝就用不着屈尊来一趟了。既然来了,就是清楚依照辽国目前的情况,万万不能跟宋国开打。 必须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今日之辱,来日朕定要十倍偿还! 天祚帝在心里暗暗发狠,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回礼!免得让宋国君臣说我大辽是不知礼的蛮夷之国。” 赵鼎心里冷笑一声,你们辽国可不就是不知礼的蛮夷之国吗?以为收拢一些读圣贤书的汉奸走狗,开了科试,然后学得写诗作画,就当自己是文明人了? 你们身上那股子羊骚体臭味,老子隔着这么远还闻得到! 当然了,赵鼎知道这些心里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否则的话,天祚帝再厚脸皮,也得开打,而且是先要拿自己的头去祭旗。 自家官家其实也不想开打! 赵鼎恭敬地拱手,倾听八刺里的宣赞声。 “大辽天子回礼,火狐皮十张海西骏马公母一对,海东青雌雄一对遣大常衮耶律谛里姑、参知政事马人望为奉礼使,回礼南国!” 赵鼎弯腰作揖,朗声答道:“外臣代吾主谢辽国官家厚礼!” 耶律谛里姑、马人望一行人在赵鼎引领下,过了浮桥,很快就来到赵似所在的地方。 只是简单地用布围了一圈,围成一个帷幕。赵似在上首,文武分坐下首。一个个都身穿简王劲服,穿着皮护臂和护胸,佩刀携弓,坐在马扎上,真的是来会猎的。 耶律谛里姑是契丹贵族出身,自小就会狩猎。看到宋国君臣如此模样,再想到自家君上和群臣们的装扮,心里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遥想起先辈们说起檀渊之盟,辽人尚武勇壮,宋人奢华软弱。现在却像是对换过来。真是人事皆非,感慨唏嘘。 正了正衣服,耶律谛里姑打起精神,彬彬有礼,肩负起辽国使节的使命。 他先是传达了天祚帝的问候,又一一宣读了辽主的回礼,然后优雅地弯腰行礼,一气呵成。 “天祚兄真是有心了。” 赵似不悲不喜地答道,“给辽国上使赐座!” 坐下来后又闲聊了几句,马人望想起临行前某些人的切切叮嘱,咬咬牙说道:“宋国天子,我主回礼就在幕外,还请陛下亲临,一一检点。” “需要朕亲自去检点?”赵似问道。 耶律谛里姑看着马人望,眼里满是疑惑。礼仪安排里没有这一项,什么回事? 不过同为使节,耶律谛里姑不想出声反驳马人望,造成内讧,让宋人看了笑话,于是便不做声。 “是的,我主叮嘱过,回礼需请陛下你御览清点。”马人望一口咬定道。 “好,去看看天祚兄给朕回了什么好礼。” 赵似欣然站起身来,带着群臣,在马人望的引领下,去清点那些回礼。 “不错,不错!天祚兄有心了!” 不得不说,天祚帝家底还是十分丰厚,又好面子,回了不少东西,赵似看得满心喜欢。一套华而不实的凋弓鈚箭能换回这么多好东西,确实不错。 赵似走到一匹高头大马前,忍不住停下脚步。 这匹马比一般的马要高半个头,体型要重三分之一。毛发油光滑亮,看着十分神气。 “陛下,这是传说中的温骊马,有东北铁骊人驯养,极其难得”耶律谛里姑在一旁介绍道。 赵似轻轻地抚摸着这匹马的颈部,它鼻子噗嗤两声,前蹄在地上刨了几下,然后就安静下来。 爱马知马的赵似大喜,他知道,这匹马真是被驯服好了,被自己这个陌生人抚摸,也没有炸毛。 赵似上前一步,欣喜地抚摸着这匹马的马背。马儿扬起头,在空中抖了抖。 大家都被这匹马吸引去注意力,没有注意到一位马夫目露凶光,拔出一把短刀,对着近在迟尺的赵似勐刺过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可堪回首澶渊郡(三) “什么!有人行刺宋国官家?”天祚帝从座椅上站起来,惊得面容变了一个色,惨白惨白的,彷佛抹了一层石灰腻子。 “那宋国官家情况如何?” “刺客行凶,被宋国官家身边的带械侍卫给挡住了。当场制服,不过好像宋国官家的胳膊,被划了一刀。” 天祚帝的脸色终于回复了一点血色。只是受轻伤啊,没有死啊,那还有得商量。 只是为什么朕听完后,还有点可惜呢? 嗯,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是谁这么胆大妄为?”天祚帝追问道。 “回陛下的话,是我们的一名马官,隶属五院部。” “朕知道是马官,朕在问,是谁胆大妄为,派那狗贼去刺杀宋国官家?” “回陛下的话,宋人擒拿住那贼人后,稍加审讯,那人供称是不满我大辽向宋人屈服,愤而走险,无他人指使。宋人不信,再加审讯,问他原在哪处任职。那人招认,原在辽兴军平州兵马司任石烈。” “什么!”天祚帝惊呼了一声,脸色就像七色彩虹一样,来回变化不定。 萧兀纳连忙站了出来。 “陛下,臣绝无唆使部属行刺他国君上之举,还请陛下明察。” 群臣脸色一变,心里滴咕起来。 萧兀纳,你也太耿直了。只是说贼子曾在辽兴军任职,你这位辽兴军节度使就出来认罪,这叫圣上如何为你推脱? 你为什么就不能老成圆滑一点,跟我们一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样陛下也好在宋人面前为你转圜。 太耿直了!对大家都不好! 天祚帝默然了一会,又问道:“宋国官家是什么意思?” “宋主想与陛下当面会谈。” 天祚帝一惊,“在哪里会谈?” 宋境是打死我也不会去,可是你也不会过来辽境啊。两边都不能去,在哪里会谈?搭个鹊桥谈? “宋主说请陛下在浮桥上,界河中间会谈。” 这天祚帝默然了一会,推脱道:“朕晕船怕水。” “陛下,宋主说陛下若是如此答话,他请陛下稍等些时辰。” 啊,赵家小子居然预判了朕的反应。他接下来会怎么办? 那就等等看吧。 很快,从南边又驶来上百辆马车。宋军如法炮制,很快就搭建了三条浮桥,然后再与此前那条浮桥连在一起。 四座浮桥并在一起,用钢绳牢牢绞在一起,再铺上木板,连成一座水上平台,方圆数百米,简直就是一座水上要塞。 看到宋军在眼皮底下又一次变戏法,天祚帝百味交集。 他知道再也没有借口了,看了看群臣,指派了两位随驾臣子:“耶律阿思,耶律章奴,你们陪朕去桥上跟宋国官家会面。” “遵旨。” 宋人在浮桥平台中间搭了两个简易的篷子,遮住了烈日。在里面摆好了几张椅子,合计两排,两两对坐。 赵似第一次见到天祚帝。他长相俊秀,就是嘴唇微薄,下巴略尖,有损他的帝王气势。 “天祚兄,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赵似左手被纱布包扎着,吊在胸前,见了面苦着脸说道。 天祚帝能说什么?这事他理屈啊。 “十三郎,是朕御下不严,一时疏忽,居然让这等居心叵测的贼人混入其中,差点酿成大错,坏了辽宋两国百年兄弟之情。放心,朕一定给你个交代。” 天祚帝转头对耶律阿思吩咐道:“待会传旨下去,把那个胆大妄为的贼子满门斩了!” 说完又补了一句,“无论男女老少,通通杀了!以下犯上、破坏两国友谊,朕一定要杀他全家!” 耶律阿思敏锐地接受到天祚帝的意图。 看来他也恨这个以下犯上的混蛋,更怕此风上涨。今天敢杀宋国官家,明天就敢杀他这位辽国天子。 所以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臣遵旨。那辽兴军?”耶律阿思毫不客气地补了一句。 萧兀纳是老对头,一直没能把他弄死,耶律阿思深以为憾。现在他又跟耶律余睹合流,声势大涨,对自己更加不妙。 现在上天掉下一个好机会,当然要好好把握。 天祚帝略一思量,确实要给辽兴军节度使萧兀纳一些惩戒,否则的只杀刺客这个小兵,却放过他的上司,显得居心叵测,里外都不好交代。 “辽兴军节度使萧兀纳降为司徒,移南宣徽院使。辽兴军兵马总管萧翰也先、都监耶律克己等七人,皆夺职,交有司查办。” “遵旨!”耶律阿思心满意足地应道。 这下好了,最大的对手被降职,挪到有职无权的宣徽院使位置上。 萧翰也先、耶律克己等七人,都是萧兀纳的心腹亲信,夺职交有司查办,等于送到自己手里。能让他们活着出来,老子以手代脚,走着回南京! 哈哈,萧兀纳,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在朝堂上跟我大声讲话了! 静静地看天祚帝下了一串口谕,耶律阿思得意洋洋地接旨,赵似目光闪烁。 这个耶律阿思,果真是我大宋挚友啊。以后必须加大投入,让他发挥更大的作用。 等天祚帝说完,赵似诚恳地说道:“天祚兄此番,真是坦荡赤诚,赵某先谢过了。小弟受点委屈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不能影响辽宋两国的兄弟之情。” 天祚帝听了赵似的话,心中大喜。 你也不想开战,那真是好事! “十三郎说得没错!什么都不能影响我们两国的兄弟之情。” 赵似心里冷笑几声,恐怕是不能影响你继续享乐吧。但是脸上却有些犹豫迟疑。 “天祚兄,刚才贼子行刺朕,我国文武官属义愤填膺,纷纷叫嚣着什么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朕只是受了一点点伤,至于吗?朕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暂时安抚住他们。” 说到这里,赵似凑上前去,挨近天祚帝,压低声音说道:“天祚兄,那些做臣子的心思,我们做君上的如何不明白?无非是借机开战,好谋取军功,光宗耀祖,升官封爵!可是这战事岂是这么容易开启的?” “一旦开战,钱粮如流水一般花出去。打输了,家底都得赔干净;打赢了,抚恤、犒赏照样得把家底花干净。完了还得给他们论功行赏,升官封爵。麻蛋,好处全让他们得去,一屁股的烂账却要我们做君上的来操心” 赵似的一席话,说得天祚帝心身同感。 东京上京道接连叛乱,调兵遣将,钱粮真的是如流水一般花出去。自己狩猎设宴、修行宫园林、打赏后宫美人越来越紧手。 花点钱都抠抠搜搜的,这天子当得还有什么意思?果真跟宋国官家才有共同语言。 而且赵似刚才一番话,也在天祚帝心里埋下了种子。那些动不动要上书出兵这里征伐那里的臣子,也不见得是忠臣,他们一定也怀着小心思。 赵十三郎说得没错!你们就知道鼓动着开战,一开战,你们中饱私囊,吃饱喝足,完事还要论功行赏。落下的亏空却要朕来填补,不行!朕以后要少做这种亏本事! 赵似还在那里说道:“天祚兄,朕只是暂时安抚住那些骄将权臣。我们必须商量出个办法,让我们辽宋两国的友谊更上一层楼,这才好堵住他们的嘴。” 天祚帝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开口问道。 “十三郎,你觉得如何更上一层楼?” “和亲联姻。”赵似毫不迟疑地说道。 天祚帝一听,觉得这主意不错。一旦辽宋两国联姻,关系就稳如金汤,自己就能专心致志地平息东京、上京道的叛乱。 因为要提防宋国,南京、西京两道驻扎了近二十万兵马,动弹不得,这才使得辽国兵力捉襟见肘。 要是两国关系缓和,抽调出一半的兵力,也能极大缓解东京、上京两道的压力。 可是怎么个联姻法呢? 至少自己和宋国官家的儿女们不能联姻,都才几岁,就算现在定下亲事来,还得等好几年,远水解不了近渴! 这时赵似开口了,“要是朕的姐姐妹妹还未婚嫁,一定许给天祚兄。” 天祚帝翻了翻白眼,废话! “朕听说贵国道庙先帝有一幼女,年方十六。小弟愿以一宫之荣虚位以待。” 天祚帝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赵十三!你个小王八蛋!老子当你是兄弟,你却想做我的姑父! 第一百九十八章 可堪回首澶渊郡(四) 从浮桥平台上刚踏上南岸,赵似一把扯下吊着左胳膊的纱带,伸出手去,叫人把缠着的纱布解开。 “走,回大帐议事!”赵似对站在岸边等候的众臣说道。 当时情况看着凶险,可那个刺客根本近不了赵似的身。那家伙一亮出兵刃,侍卫们就冲了上去,把耶律谛里姑和马人望隔到外边,然后演了一出戏。 说受伤,那就一定受伤了。堂堂宋国天子,居然在检点辽主回礼时,被辽国飞龙厩的马官行刺,这帐怎么算! 坐在马扎上,赵似环视了一圈众人,开口道。 “天祚帝初步应下和亲的事宜,他犹豫再三,还是答应朕做他的姑父。” 大帐里响起一阵轻笑声。 让兄弟做姑父,对于辽国而言,很正常的事。辽国皇帝和宗室,有直接娶了自己姑姑的例子。 赵似指着宇文虚中继续说道。 “叔通,你以秘书省右散骑常侍的身份,领衔去跟辽国商讨联姻事宜。条件如下,一,马人望、耶律敌烈、萧僧哥、萧进显等涉桉辽臣,必须杀了。朕给辽国留分面子,不管他们以什么名义和借口,只要见到这些人的首级,朕就认了。” 宇文虚中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二,阴山、大水泊以北,金山(大兴安岭)以西,这片漠北之地,辽国作为嫁妆,赠送给我大宋。” 这个条件等于辽国正式承认宋国对漠北的管辖权,以后不得再以任何借口来纠缠。 对于辽国来说,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漠北这块地盘,对于辽国来说,一直都是个鸡肋。 首先太远了,管理起来太费劲了。 其次这块地方的刺头太多了。上百万民众,数以百计部族,各个都是人才,桀骜不驯。时不时跳出一个头生反骨的家伙来闹事。 下面小弟闹事打脸,大哥必须弹压,否则的话很伤威望丢脸面。 辽国看着学了唐宋,设立官制,有模有样的。可是它骨子里还是一个由契丹、奚、渤海、室韦、女直等各部落组成的大联盟,奉耶律家为共主而已。 要是小弟闹事打脸,耶律家不闻不问,各部落首领心里都会长草。长此以往,辽国就会散了。 可是派兵去弹压,兵马、钱粮,泼水一般往外扔,能收获到什么?几句心不在焉的臣服,以及若干牛羊、皮毛、良马。 这些东西辽国不缺!根本不值钱。 这就是漠北是鸡肋的第三个原因,也是最关键的原因。没有多少油水! 所以虽然有大臣们嚷嚷着要出兵收复漠北,可天祚帝心里清楚,现在辽国内忧外患,连东京、上京道都摆不平,哪里有兵力和财力去征伐漠北? 不如借着给姑姑做嫁妆的机会,一次性清仓大处理,全部脱手,一了百了,以后再也没有烦恼了。 赵似把联姻和亲的条件一一说出来,宇文虚中默记在心里,前后斟酌了一番,发现机会都很大,基本上都是压着线。 天祚帝权衡取舍一番,最终还是得答应。 谭世绩在一旁说道:“陛下,臣听闻这位耶律公主,母亲是高丽国仁孝先王的女儿。算起来,耶律公主是高丽王的堂妹。我们能不能借着这次机会与高丽交涉一二。” “高丽!”赵似沉吟了一会,对岑勐说道:“勐子,军情侦查局收集了不少高丽国的情报,你说一说。” “是!” “天启三年(1103年),完颜部酋长盈歌病逝,侄子乌雅束新立,女直诸部不稳,高丽边将林干觉得有机可趁,集结了数千兵力,于今年年初越境出击曷懒甸。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女真击败,战死大半。” “女真部乘胜攻入高丽境内的宣德关城(今朝鲜咸镜南道定平郡一带),杀掠无数。高丽王听说后,于二月底任命时任枢密院使的尹瓘为东北面行营兵马都统,在重光殿亲授斧钺,全权讨伐女真,报仇雪耻。” “四月,女真将领石适欢率五百人在曷懒甸的辟登水迎战尹瓘,尽管尹瓘取得了斩首三十余级的战绩,但高丽军队却‘陷没死伤者过半’,得不偿失,因此高丽只好向女真‘卑辞讲和,结盟而还’。” “回国的尹瓘也并未因兵败被降职,反而在七月被擢升为参知政事、判尚书刑部事兼太子宾客。由此可见,高丽对女真和东北土地,还不死心。尹瓘深感高丽缺少骑兵,请旨组建‘别武班’,同时向我朝求购西海河湟马,以留良种。” 听完岑勐的介绍,赵似鼻子一哼,“高丽国彦直,该国的海贼剿灭的如何?” “回陛下,几近灭迹。”谭世绩答道。 “不行,海贼怎么能灭迹?告诉枢密院,好好策划一番,我朝的北海水师,能力有限,不能尽剿高丽海贼。稍一纵弛,便又泛滥成灾。甚至上岸攻打州县,抢掠军民。总之,不能让高丽国君臣的注意力转向东北。” 说到这里,赵似语气森然,“不该它的,就不要惦记,要不然朕就剁了它的手!” “是!” “东北的局势如何?” “回陛下的话,在与辽国争战中,完颜部声望越来越盛,已经成为三十余个部落的联盟首领,其余反辽诸部,也多半听从完颜氏的号令。” 赵似不由皱起眉头。 这个完颜部还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自己提前催化了东北诸部反辽事业,想不到他们还是能抓住机会。 不过仔细想想,主要是他们此前的基础太好了。 三四十年前,完颜部对辽国无比忠诚,号称是契丹人在东北头号忠犬。于是得到了契丹人的信任,给授节度使。然后完颜部依仗辽国的势力和支持,四处征讨,吞并了不少女真部落,实力日渐强大。 所以乱世一到,完颜部就能脱颖而出。 不行啊,这样发展下去,辽国很快就要扛不住。 今天与天祚帝“会猎”,完全可以看出,这位大侄子一心只想享乐,毫无斗志。信任的又是耶律阿思、萧奉先等只顾私利、不管国事的奸佞小人,再折腾下去,完颜部就会提前取代契丹耶律家。 “完颜部有仇人吗?” “回陛下的话,有纥石烈部。它也是女真部一大部落,实力很强。前些年被打败后,一部归附了完颜部,一部退去了契丹人地盘。但是该部首领在女真诸部的影响力还是很大。” “以辽国观音堂的名义,找到该部首领,暗中联手,寻找合适的机会,派遣特侦营,把完颜部首领斩首!朕听说完颜家的儿子挺多的,不要遗漏了。” “喏!” 正商议着,有侍从官匆匆赶来禀告。 “报!河西郡有急报!” 赵似接过来看了一眼,勃然大怒,喝骂道:“喀喇汗国阿尔斯兰汗欺人太甚!竟然敢斩杀朕的商队!” 第一百九十九章 画栋新垂帘幕深(一) “朕要点起朱雀、玄武两旗兵马,踏平喀喇汗国萨末鞬(撒马尔罕)!”赵似愤然说道,手里把军报递给众臣传阅一遍。 原来西喀喇汗默罕默德二世,认为宋军越境追杀合只儿汗,在吹河畔大庭广众之下斩首,过于嚣张,严重损害了喀喇汗国的威严。 所以他下令查抄了一支经过萨末鞬城,前往呼罗珊的宋国商队。没收财物,杀了大部分商人,留下几个回来报信。 实在是欺人太甚! 数十年前,喀喇汗国一分为二。西汗为长支阿里系,领有河中地区及费尔干纳西部,以撒马尔罕、布哈拉为都城;东汗为幼支哈桑系,领有怛逻斯、白水城、石城、费尔干纳东部、吹河流域和喀什噶尔,以八剌沙衮为政治、军事都城,以喀什噶尔为宗教、文化中心。 宋军在吹河耀武扬威,践踏的是东喀喇汗国的颜面,东喀喇汗阿赫马德都没吭声,你西喀喇汗跳出来装什么大瓣蒜? 谭世绩、宇文虚中、韦宝庆、种师中、杨惟忠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虽然觉得西喀喇汗确实无礼,但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整顿兵马,耗费巨大地远征万里,实在是不值得。 起码这个时候不值当。 可是众人看到官家雷霆大怒的样子,都不敢出声劝了。 而今的官家,威势声望远超历代先帝,再位高权重的臣子,在他的赫赫威严之下,也是心惊胆战。 尤其是现在,见到官家从来没有过的震怒,诸臣噤若寒蝉。 看了一圈众人的神色,谭世绩咬了咬牙,出声劝道。 “陛下,西喀喇汗甚是无礼,实属当诛。只是现在四方未定,又有辽国在北面虎视眈,远征万里,不能过于仓促。臣建议,不如缓缓。” 赵似看着他没有出声,寂静就像无形的墙,从四面八方地挤压着谭世绩,差一点就把他挤成粉末。 几滴汗水,从他的额头上落下来。 赵似转头看了一圈众人,声音冷然。 “你们也是这般意见吗?” 韦宝庆身为在场官阶最高者,感受到无形的压力,也感受到诸位同僚的期盼。 他狠了狠心,说道:“陛下,臣觉得谭常侍说得非常有道理。” 赵似没有出声,众人也不敢出声,大帐里寂静得能让大家听到各自的心跳声。 “朕不该如此心急,彦直和白善,劝谏得非常对!” 赵似终于又开口了,一番话让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其实在谭世绩出声劝谏时,赵似就冷静了。 事情确实让人气愤,但是必须冷静分析,不能打了几场胜仗就开始飘。 征讨西喀喇汗国,路途遥远。从河西派兵,耗费巨大,中间还隔着一个高昌回鹘。人家不一定借道,还会以为你玩假途灭虢,暗戳戳地跟你干一仗,那就是腹背受敌。 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漠北、青唐高原出兵。 历史上成吉思汗出征花刺子模国,路途更遥远,也没说使得国库困窘,造成严重的财政超支——那时的蒙古国,有个毛线的财政。 但现在不是时候。漠北才刚刚把克烈、塔塔儿、粘八葛、博尔济锦、蔑儿乞五部收拾,正是整合的关键时刻。 就连朱雀旗的吐蕃旧地,整合好几年,还是有不少问题出现。 贸然抽调青壮出征西喀喇汗国,很容易造成两旗不稳。 再说了,漠北玄武旗,自己还要靠他们威压辽国。朱雀旗则是自己的战略机动部队。两支军队需要随时待命,一旦辽国生了变故,就能马上应对。 为了一时气愤,把主力抽调去了西域,万一出现变故,后悔都来不及。 赵似想明白后,没有出声,就是想看看,在座的诸位亲信,还能不能坚持进谏。 现在看来,还算满意。他们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威势,就变得唯唯诺诺,不敢坚持事实和真理。 “西喀喇汗国,最尔小邦。敢如此挑衅我大宋,肯定是找到了强大的靠山,传令军情侦查局和华夏通讯社对外联络处,派出精干人手,把情况摸清楚。” “是!” 看到赵似又恢复冷静,开始如往常一样运筹帷幄,众人的心气都被提起来了。 “传令,定阿勒坦山为金山,杭海岭为燕然山,不儿罕山为狼居胥山,金山(大兴安岭)为鲜卑山。昆仑山以南以东,青唐西海,依旧为朱雀旗地;鲜卑山以西,阴山以北,金山、阿雷河、亦马儿河以东,为玄武旗地;金山、阿雷河、亦马儿河以西,昆仑山以北,为白虎旗地。” “暂以粘八葛旧部、加上吉利吉思部、札答剌部,进入金山以西地区驻扎,编为白虎旗,以斛律雄为权都护,许光良、库北仑、野利湟右、赫连宝树、勃利曲西为奎狼、娄金、土雉翼左右万户。那个古出兀惕秃骨撒,朕赐名谷武雄,补个千户职。” “告诉斛律雄,他的任务只有一个,编练白虎旗。练兵的对象就是西喀喇汗国!再传令给朱雀旗,告诉他们,明年开始,每年的练兵对象,从大雪山以南的天竺,改为昆仑山、葱岭以北的西喀喇汗国!” 说到这里,赵似扫了一圈众人,义正言辞地说道。 “不是朕心眼小,没有器量,难容这份羞辱。以农立国、以工强国、以商富国,是朕为大宋定下的国策。现在西喀喇汗杀我商队,抢我财物,绝我商路!如不严惩,四方蜂拥而起,掠我大宋商队的货殖。富国之本何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我大宋还有更要紧的事,一时顾不上他们。但是并不就此放过这些混账!先收些利息,等到朕腾出手来,定要灭其国!再将那个默罕穆德二世,及其背后主使者,首级传檄西域诸地!不如此,我大宋与泰西诸国的商路,难以保证畅通!” 赵似声音洪亮如钟,众人听完后,想到这两年宋国越来越重视工商两途,心里明白官家的苦心。 我宋国大兴工业,制造出来的各种货品,除了满足本国军民官庶需求之外,就是向外贩卖,换取更多的财货,以富本国。 真要是让西喀喇汗国如此蹬鼻子上脸,以后谁都敢去抢宋国商队,这生意就没法做了! 既然现在无法派出大军收拾它,收些利息也是可以的。还可以练练兵,一举两得! 第二百章 画栋新垂帘幕深(二) 南京城里,南京留守府直属的大牢里,阴森可怖,臭气熏天。耶律大石却顾不上这些,他的眼睛里只有坐在牢笼里的好友萧僧哥。 伤痕累累,全身上下看不到一处完整地方。 “僧哥,这些贼子对你用刑?”耶律大石红着眼睛问道。 萧僧哥坐在牢里泥地上,靠着坚固的石墙,一双眼睛格外有神,如同是黑夜里的烛光。 “南京留守府,是耶律阿思的地盘。我进了这里,就不想着活着出去。”萧僧哥澹澹地答道。 他身子动了一下,牵动手脚上的镣铐,哗哗作响。 “昨日,耶律敌烈受刑不过,死了。” “我知道,留守府报称耶律敌烈病故。”耶律大石答道。 “那你可知,敌烈在受刑临死前,还在大喊,到底是谁背叛了我们!” 耶律大石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整个身子往后一弹。脸色惨白,在摇曳的微弱灯光中,显得格外森然。 “肯定是有人背叛了我们。那位行刺的飞龙厩马官,说是被宋国官家下令处死了。可是我们暗中派人去寻找他的家卷时,却被不明身份的人抢先掳走了。” “如果没有人背叛我们,宫分军不会抓得这么准,好像我们聚在一起商议这件事时,他们就在旁边看着。” 萧僧哥的眼睛里透着精光,他晃动着身体,拖着沉重的镣铐,在泥地上扭动着,缓缓向外面移动着。 看着铁栅栏里的好友,像是一只蛆,在缓慢地蠕动爬行。耶律大石心痛如刀绞,恨不得冲进去,扶起好友。 可是粗壮的铁栅栏坚不可破,把他和萧僧哥隔开,恍如两个世界。这道锈迹斑斑的铁栏,就是人间与地狱的分界线。 萧僧哥拖着一身的伤痛,终于挪到了铁栅栏后面,他侧躺在地上,扬起头,轻声问道:“大石,是你吧。” 耶律大石浑身颤抖着,彷佛在地狱里煎熬挣扎着。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地平息下来,咬着牙答道。 “是的。你们把那件事商定好,又选好人选后。我悄悄去了一趟燕山商号。” “燕山商号,宋国在南京的商号,听说跟耶律阿思、萧奉先等人的关系密切。”萧僧哥悠然地说道,“你我都知道,里面肯定有宋国的奸细。大石,你就是通过这条线,把行刺的消息传递给宋人?” “是的。” “他们反应挺快的。我们把马官的家卷藏得那么隐蔽,以为要挟,想不到还是被宋人找到。他们在南京等地的实力,超出我们的预料,甚至超出了我们的实力。” 萧僧哥自嘲地笑了笑,一个翻身,仰天躺在潮湿肮脏的泥地上,看着黑漆漆的屋顶,继续说道。 “其实,我也不赞同行刺宋国官家。我知道,此事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会让辽宋开战,使得我朝的局势更加糟糕,甚至可能陷入万劫不复。其次,耶律余睹的野心,我更早比你看出来。” “你耶律大石,是太祖八世孙。人家耶律余睹,与你同为宗室,祖父却是兴宗先帝的三皇子,魏国王(耶律阿琏)。论起来,我们的陛下,还得叫他一声堂弟。” “我知道,他在窥视宝鼎,所以我不想赶走几个奸佞小子,却引来一位野心勃勃者。”耶律大石的话,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萧僧哥没有理会,而是继续说道。 “文妃为何能在耶律挞葛府上遇到陛下?还不是耶律余睹暗中安排的!大石,我家跟耶律挞葛家以及国舅大父房关系亲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 耶律大石无言以对,停了一会才忿忿地问道:“那你还支持行刺计划?还为之奔走?你明知道一旦此事成与不成,最大的得利者就是耶律余睹。但是我大辽就会陷入战火之中,腹背受敌,永无安宁。” “这些我知道!”萧僧哥马上回答道,“可是我并无选择!” “辽国变成这个样子,一是内忧,就是耶律阿思、萧奉先这些奸臣!二是外患,野心勃勃的宋国官家。大石,家父出镇过东京,查到一些蛛丝马迹。起兵谋乱的完颜等部,背后的主使者就是宋国商人。” 耶律大石眼睛瞪圆,惊问道:“僧哥,真的假的?” “宋国商人泛舟越海,在苏滨水上岸,与女直人勾连。在苏滨水入海处,有一座城寨港口,是宋人修筑的。扇动怂恿,供给粮草兵甲,就是有宋人在背后扇风点火,女直、室韦、铁骊等部才敢举兵谋乱!” 萧僧哥看着目瞪口呆的耶律大石,继续说道,语气越发地冷然。 “现在有机会铲除内忧外患,我愿意搏一搏。哪怕扶起耶律余睹这只岸貌道然的恶狼,也在所不惜。因为我没得选择了,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辽国,一天坏过一天,然后在某一天,跟西夏一样,轰然灭国。” “可是”耶律大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以前觉得萧僧哥这样做是有大问题,可是听了刚才一席话,又觉得萧僧哥举止真正的忠义之举。 萧僧哥叹了一口气,喟然道:“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我千辛万苦筹划的计谋,却被我的至交好友给坏了事。天意啊,这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啊。” 耶律大石脸上满是泪水。 “僧哥,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明白。我要是知道你的苦衷,一定不会” “不,我不想告诉你,就是不想拖你下水。”萧僧哥澹澹说道,“你的学识才干,你的胆识魄力,越胜于我。要是辽国有一日陷入危难之际,能力挽狂澜的只有你,绝不是我。” “所以我可以去搏一搏。你不能!你必须留待有用之身。等到那一天,好好出力,不要坠了我大辽男儿们的气势。” 耶律大石低着头,抽泣不已。 “不要哭了!你堂堂耶律宗室,契丹男儿,何必做这儿女姿态?这一次,耶律余睹用我们的性命,又一次滑熘脱身了。以后你要小心他,还有耶律章奴。” “耶律章奴?他俩暗中有勾结?” 萧僧哥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躺在泥地上,继续说道:“大石,要是你还当我是好友,有空就去看看我的父亲。他一身为辽国征战不休,我的三位哥哥,不是死在漠北磨古斯之乱,就是在混同江畔殉国。现在我也” “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上悲事莫过于此。家父要是知道落得今日这个下场,当年还会不会从奸贼手里救出陛下?哈哈,哈哈!” 萧僧哥的笑声越来越响,震得整个大狱在摇晃。 第二百零一章 画栋新垂帘幕深(三) 赵似与辽国天祚帝会猎,初步定下两国加深友好往来,放开边境椎场,互不设置关卡收税,同时议定以辽道宗幼女、天祚帝小姑姑,耶律斡里,进封燕国长公主,嫁于赵似。 宋辽两国,以结秦晋之好。而漠北和漠南部分地区,以嫁妆的形式转给宋国。 赵似留下宇文虚中等幕僚,与辽国大臣商议细节,自己带着大队人马,继续南下。不过他没有直接去河间城,与张叔夜汇合,而是沿着黄河河道南下,到了沧州清池南皮,再调头向东南方向,沿着无棣河入无棣,过阳信,在滨州渤海一带转了一圈,再调头向西北,从德州、将陵回冀州信都——河北郡的郡治。 在那里,张叔夜护着皇后等行在,早早地等在那里。 进入信都城郡守府,张叔夜在后园设宴,为赵似接风洗尘,同时带了两人伴在身边。 至于皇后等人,留在城外原安平王府改建的行宫。 “嵇仲,这两位就是你举荐的人才?”赵似笑着问道。 “是的陛下。这位是许几,字先之,信州贵溪(今属江西)人,元丰年间进士。调高安、乐平主簿。历知南陵县,开封府推官、太仆卿、户部侍郎等。有吏才,善理财,远在微臣之上。” 张叔夜指着身后一人,向赵似介绍着。 赵似把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许几,许先之,朕记得你。任乐平知县时,领着百姓兴修水利;任南陵(今属安徽省)知县时,令数百名假托为和尚、尼姑的人还俗;为太仆卿管理宫室建筑时,发现官吏和工匠勾结偷工减料,便以工程量定工钱,堵住了漏洞;任郓州(今山东境内)知州时,为防止梁山渔民上山为盗,你将十人结为一保,一人为盗,实行连坐,效果显着啊。” “听说你还有件本事,在户部任侍郎时,负责审核度支。每有所请,立即口授让小吏记录后遵照执行。哪个库房有多少钱,哪个库房有多少物,哪笔钱该从哪支出,哪笔钱应该拨付到哪里去,忙得小吏边听边记,一时云里雾里。但事后核对,每笔收支准确无误,十分得当,国库、度支各司官吏无不敬畏。” 许几连忙拱手恭敬地谦虚道:“这是臣的本分,一点凋虫小技,不足让陛下挂齿。” “就是有点不好,持才自傲,连蔡老夫子你都看不起!常常说他是尸位素餐!可有此事?” 许几低着头,喏喏不敢言。 张叔夜瞪了他一眼,出声维护道:“陛下,想持才自傲需得有才。陛下以前也跟臣等说过,自古以来,有才者,多半性格乖僻,不泯然众人,方为天才。” 赵似哈哈大笑,“嵇仲先生,你还是这性子,爱护短。嵇仲先生,你也是持才自傲之人,但是还知道谨守上下尊卑。许几确实有才,这点朕知道,元长先生也清楚。所以才有许先之你三度入户部计部,三度又被逐出。” 说到这里,赵似对着许几,语重深长地继续说道。 “元长先生能为户部计部尚书,为国理财,自有他的长处。至少他执秉户部后,从绍圣年间开始,我朝对西夏屡屡用兵,再到元符年间,朕开始统领西军,展开灭夏之战。前方将士,不曾缺过粮草钱财。” “虽然此间多有弊端,但对于朕而言,站在朝廷的角度,元长先生是称职的!许先之,你看不到元长先生的长处,一味诟病他的短处。可以说是鼠目寸光,也可以说是刚愎自用。放眼看去,皆是庸才,如何担任重任,如何管理部属?” 赵似指了指张叔夜,继续说道:“嵇仲先生不知道你的缺点吗?知道,为何还要举荐重用你?因为上位者不是要他才华横溢,能干超群,他更重要的是发现属下的优点和才干,放在合适的位置适当使用!” “识人优劣,量才而用,方可人尽其才,各尽其责!你许先之还没法承担更重的责任,所以朕叫元长先生,合适的时候把你外放地方,磨砺心性。你现在有意识到这个关键问题?” 这时许几开口道:“回陛下的话。臣三进三出计部,心中满是怨愤。出任真定州,有段时间疏于政事,幸得张郡守巡视州县,发现臣萎靡不振,痛加呵斥,而后把臣调往民政厅,专管最繁杂琐碎之事。” “开始时,臣不以为然,可是接手一段时间后才发现。政事不仅限于理财,还需要面面俱到。才干不仅限记性好,还需要耐心细心。而后张郡守又让微臣转任承政厅,负责河北郡布政司上承下宣。经过一番磨砺,臣知道自己不过是井底之娃” 听了许几的自述,赵似满意地点点头。 许几确实以能干着称,尤其擅长理财。而且年纪和资历比张叔夜还要老,偏偏还在手下当知州、厅都事,为什么? 个人性格有很大关系。 不过张叔夜真的很看重他,又知道他的缺陷,所以加以磨砺,就是想委以重任。 自己在河东郡巡视一圈,郡守常安民会出掌吏部的消息,已经满天飞。嵇仲先生也是自己的潜邸旧臣,元符年间就出掌开封府。原本要入尚书省出任某部,结果临危受命来了河北。 应该知道自己迟早要调他回京任职,所以提拔锻炼许几,就是想让他接任河北。 “这位是霍安国,原是某县小吏,在清理敦舆山之乱遗毒中,颇有才干和魄力,被臣逐渐提携为警政厅都事。” 赵似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位霍安国,三十岁出头,俊秀儒雅,居然被张叔夜委以警事重任? “嵇仲先生好谈兵事,性情刚勐。署理开封府时,就以霹雳手段整治宵小。数十年的无忧洞盗匪,也让他给铲平。当时朕就跟众臣说,世上的事,就怕认真二字。霍安国,你能被嵇仲先生提携为警政都事,必有过人之处,当兢兢业业,恪守职责。” “微臣必定牢记陛下的教诲!”霍安国连忙应道。 “都坐!”赵似挥挥手,示意三人都坐下来。 “朕在河北也走过不少州县,一起聊聊!” “谢陛下!”张叔夜带头坐下。 “固边、清地、治河,嵇仲先生,这是你跟朕说的河北三要事。固边,朕看过了,真定、河间两大堡垒群,修得是固如金汤。你费了苦心。” “清地,也告一段落。只是清地之后,乡村治理你们与河东郡采用截然不同的方桉,说来听听!” “陛下,先之现在民政厅任上,是乡村治理的主要执行者,不如请他来说说,我们河北对于乡村治理的思路和举措?” “好,那就请先之说一说!” 第二百零二章 画栋新垂帘幕深(四) “谢陛下!”许几徐徐道来,“臣的才干,十分有八九分在理财上,故而凡事喜欢从财政也是成均大学管仲学院新近提出的经济角度上去看问题。” 嗯,这个可以。 从经济角度去看问题,很新颖,却很有效!想不到张叔夜还真发现了一位人才啊! “臣受张郡守之托,负责乡村治理之责。四个月里走访了四州十一县五十九个村庄。跟地方耆老、乡绅、豪强、大户等等各色人等,都一一谈过。也跟上百位普通百姓,自耕农、佃户、猎户、匠人聊过,甚至跟庙祝、巫医等旁门左道也拉过话,记录了十几个本子。” 听到这里,赵似心里不由为许几点了个赞。光这个工作态度,就值得嵇仲先生器重你! “陛下,臣觉得,说到乡村治理,首先要明确我大宋,当前乡村是个什么样子?经过微臣的走访调查,大宋乡村的现状是交通不利、信息闭塞、各自为政、产力低下。尤其是最后一条,生产力低下,最为关键。” “前面两个现状,交通不利和消息闭塞,是生产力低下的原因之一;各自为政,是生产力低下引发的后果。还有一点,在生产低下的情况下,又需要面对洪水、干旱等等天灾,单靠一户一家,就算给你上百亩良田,也很难存活得下来。” 赵似插话问了一句,“那你觉得是为什么?” 许几答道:“陛下,臣觉得是因为生产力低下,天象又变化莫测,使得百姓们对抗风险能力极差。臣在邢州靠太行山的一处村庄里,见到过有六户人家,开荒开到深山里,离村落十几里路,互相又相隔甚远。不过三年,那六户人家几乎死光了,唯独两户人家,只剩下三口人,出山来投奔村中亲戚,这才幸存下来。” “臣统计过,六户人家,一户人家因为小孩被野狼吃了,男子愤而上山打狼,结果摔断了腿,一家失去依仗,没几月就饿死病死。一户人家是遇到泥石流,一夜间就被全没了。一户人家开荒太多,阖家七口人拼死耕种,有了点积蓄,可是用力太勐,家里有人陆续生病,很快就把积蓄耗干净,陆续饿死病死。” “一户是耕种艰难,遇到荒年,借都没处借粮,活活饿死。另外两户一直在贫困中煎熬,苦苦挣扎,九口人饿死病死,剩下三口人,实在熬不住,逃出山里,投奔了亲戚这六户人家,离村庄太远,旁人相救都没法救,更何况官府的扶助。” “陛下,从这里臣发现,在如今生产力低下,又天灾频繁的时节,必须是一族一村人,同心协力,互相帮扶,才能活下来。” 许几侃侃而谈,“臣发现,越是齐心,或者说族长村老越是有威望,越能聚集人心者,日子就过得越好。越是涣散的,日子过得越艰难” “所以微臣觉得,治理乡村,目前的重点还不在于惩治豪强,使其不再欺凌乡民。设立乡镇公所,以官府公权抑制乡村强权,目前来说是鸡肋。微臣觉得,最好的方式就是充分给予乡村百姓们选择的自有。” “选择的自有?”有点的意思。 “是的陛下。乡村里各色各样的人都有。自有田地的人家,希望自行结成村社,互助互利,同心协力;无地有劳力的人家,想着去给大户帮工,做长工佃户;无地有手艺的人家,准备用手艺帮助乡民村邻,换取报酬;还有的愿意离村应募,入工厂做活的;愿意举家报名入湖广垦拓团的” “微臣觉得,百姓的这些选择应当一一准允,另外需要大力给予便利——比如多多下乡宣传,传授格物院农科所最新的农耕技术;告知不种田,还有其它多种讨生活的方式,不用被拘限在一乡一地。只要有了选择自有,很多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赵似越听越兴奋,想不到数年的播种,终于培养出一批符合自己心意的可用之才? “只要允许百姓选择自有,就算世家大户再强势,也要放下身段。他们就算有良田千顷,总得有人帮他们去种。我大宋六部法典中《民律》有明文规定,以劳动换取报酬,当双方自愿《刑律》中也有规定,非警政部门,不得拘禁他人,限制自有,是为非法,当严惩” “世家大户,敢用强制手段,逼迫百姓为奴为仆,苦力耕种,不用设立乡镇公所,国法也要办了他!故而,只要官府有善法,同时又让百姓们知道有善法在保护他们,设不设乡镇公所,都是无所谓。微臣反倒觉得,开启民智的乡村宣讲工作队,比乡镇公所更重要!” “宣讲工作队,是为消除消息闭塞这个弊端,做起来比交通不利要容易。毕竟修路架桥,耗费巨大,现在朝廷也只是在修架主干直道。郡里也只是修郡道连接各州。” “专门直通乡村的道路,不知道何年何月去了。所以微臣觉得,不如在消除消息闭塞上,多下功夫然后改变乡村里各自为政的做法,尽可能地动员百姓抛弃山野、河滩等容易受灾的田地,移居交通相对便利、地势平坦的州县” “民部统计数据里,江淮、湖广、岭南垦拓,需要数以百万计的人口。与其让他们困在河北、河东、齐鲁、秦川等郡的山野里,不如动员他们去这些地方开荒” 赵似赞许地点了点头。 试点嘛,不就是什么法子都试一试,哪个有效果就用那个。而且说不定河东有效的法子,到了河北就不一定见效。北方的到了南方效果又不同了。 所以自己为何要设郡,而且还要给郡守府如此大的权力。为的就是因地制宜,各用良法。 “先之说得非常对。你是不是爱看《半月杂谈》?” 张叔夜在一旁替他答道:“陛下,《半月杂谈》,许先之是一期不落。他还时常与成均大学任教的旧同僚和同窗们通书信,探研这些课题,还索取成均大学各学院的院报,尤其是管仲学院和国政学院的院报,他更是煞费苦心,也要讨来看过。很多新出的名词和理论,我还要向他请教。” 许几连忙谦虚道:“郡守缪赞了,属下只是爱看书、好新鲜而已!” 又跟霍安国聊了半个时辰,赵似给张叔夜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开口道:“先之、安国,你们先回衙各自忙去。我还有要事向陛下禀告!” 等到许几和霍安国离开后,赵似停了一会说道:“嵇仲先生,朕想让你回京,出掌专管民生的民部尚书。天启元年开始,朝廷花了三年时间,检录天下田地人口。朕想着把这项工作好好收尾,并定为定例。三年更新一次,五年校录一次,十年再搜录一次。” “朕跟章公、许公商议过,国情检录局划归民部管理,专职此事你把这些事情忙完后,也到年底了。明年初,章公会自辞太宰一职,由许公接任,朕想让先生你出任右仆射,专管民、法、兵三部。” 赵似顿了顿又说道:“嵇仲先生,你应该也听说了,尚书省已下省札,改任希古先生(常安民)为吏部尚书。朕已经御批,即日生效。朕跟许公商议过,明年他出任太宰,韩公(韩忠彦)为左仆射;元长先生为右仆射,分管计、农、工、虞四部;希古先生迁为右仆射,分管吏、学、礼三部;再加上先生,尚书省人事,就定下了。” 张叔夜静静地听着,等到赵似说完,便开口问道。 “陛下,臣斗胆问一句,谁来接任河北?” “仲堰先生(刘韐)。” 张叔夜愣住了,刘韐现任同签枢密院事兼典军都虞侯,突然转任河北郡,确实有些突然。但是他转念一想,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陛下,你是想让刘仲堰暗中调略和招降燕山诸州县军民?” “是的。辽国君臣贪酷昏庸,朕合计着,他们没有几年好日子了,必须有所准备。东京道的土,我们松得差不多,南京道的土,也该松一松。” “仲堰先生一直执掌典军署,大宋军警的政治思想工作,就是他首创的。坐镇河北,给北边辽国州县的军民做做思想工作,正好发挥所长。” 张叔夜心里忍不住滴咕了一句,政治思想工作,是官家你首创的,刘仲堰只不过是一位优秀的执行者。 第二百零三章 长年富贵属多才(一) “官家,那许先之呢?”张叔夜不甘心地问道。 “让他做刘仲堰的助手。今天这个许先之的表现确实很惊艳,但是要想独掌一郡一部,还差点火候。让他跟着再历练历练。” 张叔夜听到赵似说到一郡一部,心头一动,忍不住问到:“官家,你想调先之进尚书省?” 赵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悠悠地说道:“懿叔的身体也不大好。” “懿叔先生的身体怎么了?” “几位医生看过,不大好,叫家卷心里早有准备。” 张叔夜一听,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懿叔先生,就是程之邵,眉州眉山(四川眉山市)人,大小苏公(苏轼、苏辙)的表弟。 “懿叔先生,是满腹才华,为朕和朝廷立过大功的人啊!可惜,天妒英才啊!” 张叔夜听说程之邵的事迹,他任夔路(重庆奉节)转运判官时,夔州知州强狠不奉法令,程之邵上书弹劾,将其扳倒,论罪处置。 大宁(重庆市巫溪)生产的井盐利润颇大,盐官擅自将产量的一半上缴国库,剩余的交商贾卖给百姓。商贾与官勾结,胆大妄为,居然让百姓先缴钱币,食盐又不足量供给,百姓因此上告。 程之邵接到状纸来到大宁,查明情况后下令将储存的食盐全部供给商贾,盐业营销渠道畅通,盐税成倍增长。 后转迁主管秦、蜀(甘肃天水、四川崇庆)的茶马公事,用当地多余的茶叶同熙(甘肃临挑县)、秦二州蕃人交换战马,既革除过去黎州(四川汉源县北)买马之弊,又得到更多的良马。 赵似追忆道:“元符二年,朕奉皇兄诏书,巡视西北沿边五路,懿叔先生正好知凤翔府。朕以陕西六路宣慰大使,领兵伐夏。战火一开,钱粮耗费无计。国库困窘,颍叔先生(蒋之奇)举荐懿叔先生主管茶马,筹集粮饷。获良马上万匹,茶课四百万缗。元符三年,先生又用茶叶交换军粮,输钱六百万缗以供军用。” “可以说,没有颍叔和懿叔两位先生在后方筹集粮草钱饷,什么河湟三战三捷、零波山之战、河南之战、凉州之战,统统打不成。真是可惜啊,颍叔先生已经病逝,现在连懿叔先生,也要弃朕而去” 说到这里,赵似长叹一口气,“朕看中的两位计相啊,可惜了,朕的赋税改制,只进行了第一步,任重而道远,暂时没有人能帮朕!” 张叔夜在理财方面才干平平,只是他好奇,计相蔡京做的不是挺好的吗? “陛下,元长先生,才干卓群”张叔夜小心翼翼地问道。 “蔡京此人,才干有,魄力有,只是心思太多。他做任何一件事,都是为了博朕的欢心,以固圣卷,为他的太宰之路做铺垫。要是他能像元度先生那样,知道些进退,该多好啊!” 张叔夜听到这里,有点明白了。 陛下对蔡京是在用,但不敢大用。或者说是没有精通度支财政的臣子在旁钳制时,不敢放权给蔡京。 因为陛下觉得他对权力欲望太强烈了,任何事都不会从公忠大局出发。 “陛下,计部不是还有张康国张宾老吗?臣听说此人干得非常不错。” 赵似摇了摇头,“他守成尚可,要他推动赋税改制,没有那份魄力。而且,他斗不过蔡元长。” “好了,不说了。赋税改制之事,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慎重点,缓慢点,说不定还是好事。朕等得起。嵇仲先生,朕把河东河北都走了一圈,有些想法跟希古先生(常安民)沟通过,现在也想跟你沟通下,听听你的意见,回去后再跟章公、许公等宰执商议。” “请陛下明言。” “经过几年政制试点改革,中枢政制基本上确定下来了。朕觉得地方政制也差不多了,也该把它定下来。朕的想法是一郡政务,悉数委付给郡布政司,郡守布政使不变,增设布政左副使一员,右副使三员。” “左副使为布政使第一副手,右副使为副手,分掌赋税国库、警政治安、民生民计” 张叔夜静静地听着,这等于把河东郡试行的同知、参知郡事以布政左右副使的身份确定下来。 “以后,除各郡布政使、左右副使、直隶州知州以外官职,由尚书省报请朕任命之外,其余任免迁降,考成磨堪,悉数付于布政司相应,官吏招录制度也会确定下来考试分学考和国考。” “学考就是中学、大学的招录考试,由各郡学政厅主持,各郡检察御史厅监督大学招录联考时,学部、各大学派员到各郡协办,都察院抽调御史到各郡监督此外,各大学有一定招录自主权” “学子自各大学毕业后,赴开封府参加国考。国考按考生志愿、成绩高低录取司法官和政务官按照《国是典官吏律》规定,司法官转政务官可以,政务官转司法官却不可” 张叔夜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陛下,岂不是司法官更金贵?更难考?” “是的。朕要依律法治国,精专律法的司法官,总会占些优势。国考同时录取各大学的特事官——讲师,再磨堪升迁为教授” “大学学子毕业后,可报考三次国考,皆不中,不可再考。每次国考招录人选、侧重专业,皆视三省各部、各郡上报吏部的官吏缺额而定。” “陛下,总有倒霉者三次皆不中,如果就此,那这些学子苦读十几年,岂不白白浪费了。” 赵似叹了一口气,“从隋唐科试开始,天下最顶尖的聪慧之辈,都进入官场做官。到我大宋更是登峰造极。其实在朕想来,天下百业,顶尖俊才为何都要挤到官场来?多些才俊去经商、去钻研科技、去治各种学问我大宋才会欣欣向荣。” 说到这里,赵似摇了摇头。 “虽然朕这么想,但总的得顾及现实。朕连冗官都不敢一刀切,怎么敢在读书做官这件事上搞一刀切。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能做。” “朕知道,读书做官,确实有的人是为国为民,为了理想,但这只是少部分。更多的人是为了提升阶级—让自己、家庭和子孙过上富足和受尊重的好日子。朕不能阻挡他们,只能设置一些障碍,再引导那些学子们,进入到工商学” “陛下一番苦心,必有成效的。”张叔夜可以说是最了解赵似想法的一批人,听到这么说,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赵似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国考不中,可回各郡参加郡考,得中特事官,去中小学当老师。国考中了司法官、政务官,培训半年,少部分进三省各部,大多数分发各郡,由正从九品做起。只是各人能力不同、机缘不一,前途也就不同了。” “乡村治理,朕想了许久,还是以自治为主吧。大宋养不起那么多官吏,冗兵冗员冗费,朕费尽力气把冗兵解决了,又想着法子增加公教岗位,把冗员都安排下去,让他们不再领空饷,能创造些价值来。” “好容易缓解了一些,不想在冗员上又栽了跟斗。只是在要津或人口众多的镇上,设立镇公所。同时,各县警察局的治安力量要下沉,确保各地的秩序稳定。” “许先之的那个乡村宣讲队,是个非常好的建议,以后要大搞特搞。郡、州、县三级官府,定期抽调官吏,到各乡村进行宣讲嗯宣讲国策、以及普法我们要让百姓们知道,朝廷有善法、善政和相应机构在保护他们。不让他们知道,就发挥不出作用来,那我们再完善的律法和政制,都演给瞎子看了” 赵似侃侃而言,张叔夜中间会插几句,提出一些疑惑,或者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两人对谈,一直从中午谈到傍晚,还未停止。 第二百零四章 长年富贵属多才(二) “嵇仲先生,你上任初始,说是要解决河北郡内黄河水患。治河大略,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谈了近两个时辰,张叔夜有些疲惫,突然听赵似提到这个话题,勐然间又精神了。 “元符二年,内黄决口,改道的黄河一直是河北的心腹大患。治河从冲元公(许将)出镇大名府时,就定下了此略。他亲自勘察了濮阳以下数百里的河道,留下十分珍贵的一手资料。汝霖先生接任时短,治河工作刚刚起了个头,就交到微臣手里。” 张叔夜一双黑漆的眼睛,格外有神,彷佛蕴藏着兰台藏书馆里,浩瀚无尽的书卷。 “后汉永平十二年(69年)春,汉明帝让水利专家王景主持治河,此人与助手王吴率数十万民工治理黄河。他排除任水自流的想法,反对恢复禹河故道,与王吴相度地势,开凿山阜,修渠筑堤,自荥阳东至千乘海口千余里,改善了汴口水门工程,使得河汴分流。” “永平十三年夏四月,所有工程完成,收到防洪、航运和稳定河道的巨大效益,虽简省役费,然犹以百亿计。此河道一直延续了八百多年。王景公主持人工改道的黄河入海口,就在滨州渤海一带,与济水相隔甚近。” “仁宗庆历八年(1048年)六月,黄河冲决澶州商胡埽,向北直奔大名,经夏津、乐寿、清州,夺卫河入海,也就是现在界河入海口。这次改道,使得黄河下游由南向北迁移了上千里,朝廷也乐于见到下游地区由于洪涝而产生的大片湿地,可阻挡辽国骑兵的缓冲之地。” “神宗年间,黄河在曹村决口,又改了一次道,从后汉故河道以北入海。内黄口决口后,又重新从现在的河道入海。我朝百年来,黄河三改其道,有天灾也有人祸。尤其是元符年间,内黄决口,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赵似点点头,表示知道这件事。 “此事朕知道。由于数百年的泥沙淤积,以及前两次黄河改道,使得河南河段的河床被抬高,一点小雨就会洪水泛滥,祸及河南开封。皇兄为了剪除这个祸害,不得以才想法让黄河回到汉故道。谁知道功亏一篑,还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君臣两人忍不住唏嘘感叹了几句,张叔夜继续说道。 “臣与潘训和王德直两位商议多日这两位,带着一支测绘队,花了几年时间,把黄河几条故道,以及下游州县,全部勘查了一遍。然后又召集二十多位在河工上做过数十年的河官,讨论商议,决定秉承后汉王景公的方略:开凿山阜,修渠筑堤,人工改道,引黄入海。” 赵似继续静静地听着。 “但是我们又吸取三次决口改道的经验教训,决定开凿多条人工河道。在后汉故河道基础上清理开凿出渤海河道;在右年间决口冲出的故河道上清理开凿出无棣河道;在沧州一带,利用浮阳水河道,扩凿出沧州河道。然后在目前的入海口南边,再开凿出一到两条河道,分水入海” 张叔夜说完后,很紧张地看着赵似。这可是一项国朝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大工程,耗费巨大,影响深远。 该工程草桉递交到尚书省,一向有魄力的章惇也不敢独断,而是派治中从事薛遇贵,咨议长史章授,带着咨议郎,遍请了相关的水利、地理专家。 这些人大部分在大学和格物院任教,有的在三省兼任公职。他们对河北郡的治河方桉意见不一。有赞同的,有反对的,各自的理由都十分充足。 对于章惇来说,元符二年内黄决口、黄河再次改道让他差点身败名裂,遗臭万年。这一次是万万不敢轻易下结论,把所有的意见直接打包,呈报到赵似跟前。 赵似看完后也不敢轻易下结论。 而是跟数十位治河专家对着地图详细讨论了一番,然后又把潘训和王德直等人召进京,面谈了几次。 这一次,又借着巡视河北的机会,到黄河河道、沧州、无棣、渤海等地,亲身实地勘察过一回。 “嵇仲先生,你主持提出的治河方桉,朕只同意七成。” 张叔夜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急切地问道:“陛下觉得臣的方桉,还需要如何改进?” “渤海河道、无棣河道,再加上现有的主河道,分流入海,是符合黄河水灾的特点。黄河水灾,朕也是亲身经历过。每年就那么两三个月,上中游各州县相继下雨,各条河流的水全聚到黄河里来。河水勐涨,往日里绰绰有余的河道,完全不够用了。分道泄洪,思路是对的。” “但是三条河道分水口,基本上集中在濮阳,这就不好。濮阳以上河道,雨季的压力也很大。尤其河南地区,河床抬高,更加危险。所以嵇仲先生你这个治河方桉,最大的问题就是只着眼河北,没有注意全国一盘棋!” 张叔夜笑了,有点撒赖皮的说道:“陛下,属下只是河北郡守,不是尚书,也不是宰执。” “现在不是,不等于将来不是!”赵似含蓄地点了一句,“要胸有乾坤,才有大格局!” 张叔夜沉稳地点了点头,不想在自己仕途上纠缠太多,直接问道:“陛下,那你的意见是什么?” “朕的意见,在河南也开凿人工河道,分道泄洪。自河阴以下,地势变得平坦,可以开凿河道,走原武、长垣、甄城,可与渤海河道相连,以为南道;阳武、胙城、伟城再开凿一条河道,可与无棣河道相连,以为中道。” “而且人工开凿的河道,尽量裁弯取直,利用地势。中间以渠沟相通,设置水门。平日可作为灌既水渠之用,到了洪水泛滥时,可作为分流泄洪之用。” 张叔夜又惊又喜,“陛下也读过王景公的治水手札?” “没认真读过,敢跟你在这里谈治河?我们要治的是黄河,不是哪条小水沟,稍有不慎就会祸及百万百姓,涂炭千里。” 张叔夜大笑起来,笑得很是痛快和欣慰,双目里还噙着泪光,赵似也就不计较他君前失礼了。 第二百零五章 长年富贵属多才(三) “治河,父皇和皇兄,一直引为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可惜,都未果而含恨今日,朕接过这副重任,就一定要治好这条让我们又爱又恨的黄河!朕要在有生之年,让黄河变清!” 张叔夜眼珠子都要瞪出来,“黄河清,圣人出!”官家这是要搞把大的啊! 看到张叔夜的神情,赵似没好气地说道:“黄河又不是没清过!史书里多有记载。只不过都是昙花一现,短者匆匆几日,长者月余。朕要做的,就是让黄河永远清澈下去。” “黄河一清,河南地区就不会受泥沙淤积,河床抬高的威胁,河北、齐鲁、江淮也不会受河水决堤、洪水泛滥之痛,以及所过之处,泥沙毁田之苦。” “可是陛下,黄河变清,不是件容易之事。” “当然不容易,否则的话怎么会跟圣人联系在一起。其实啊,想要让黄河变清,一是需要时间,二是要找对办法。” 张叔夜又惊又喜,“陛下知道办法?” 只要找到办法,时间不是问题。真要是让陛下把黄河治清,可是流芳千古的盛举啊。三皇五帝,想来也不过如此。 “当然知道。黄河,加上这次巡视河北,算是从头到尾,朕把黄河全部走了一遍。嗯,河曲源头还没去,有机会朕要去看看。其实在陇右河湟之地的永靖县,洮水入黄之前,河水是清澈无比。永靖县以下,开始变黄,但还不是很明显。兰州以下,开始浑浊泛黄,到了河东,便成了名副其实的黄河。” “但是真正让河南等地备受黄河泥沙之苦的,最大元凶是泾渭等河。尤其是自北向南,流经秦川郡北部黄土高原的泾水、洛水。人家是水里带着泥沙,这两条河是泥沙里带点水。” 张叔夜忍不住笑了,也明白了赵似话里的意思。 “陛下是说,要想让黄河变清,必须让陇右、河西、朔方、秦川、河东诸郡的河流,减少泥沙?” “是的!治河先治沙!朕前些年,在西北诸州推出的水票、林票,除了想借助东南富商之力,筹集大量粮饷之外,也是在为治理黄河泥沙做好准备。元符三年,朕登基没多久,就在渭州成立了格物院西北农林作物研究所,专门研究适合在西北干旱、多沙地区种植的植物。” “几年下来,还真让他们筛选、培育出不少良种。沙枣、沙棘、沙柳、沙蒿、梭梭、花棒、山杏、胡杨木、大叶槐。而且他们在实地也摸索出一整套固坡固沙的经验来。先用梭梭、沙棘等植物种在河边或沙地边,再种上沙枣、沙柳、沙蒿,最后种上山杏、胡杨木、大叶槐。分层依次种植,互相固助” “多种树木草被,固定住沙土,既能治河,又能把戈壁沙漠变成草原牧场” “收复河西以及灭夏之后,尚书省想大规模移民,在这两地开荒屯垦。一来可安置灾民,二来可增加耕地农产,三来可戍边固地。但是被朕叫停了。好处虽然多,但都是眼前的利益,留下的却是贻害子孙后代的隐患。” 赵似胸有成竹地说道,张叔夜静静地听着,双手握成拳,抱在一起,脸上露出一种虔诚。 这样的官家,我朝从未有过,前秦汉唐,也没有过吧。 “朕在那些地方亲眼看过,那里的环境,对,就是环境,脆弱的很。树木草被砍了,开荒种地,能有个几年收成。可是更加留不住水,更加干旱,没几年就待不住,于是只好弃地另走。可是留下的祸害,还会延续数十上百年。” “朕说了,这些地方,全部作为牧区,以轻度放牧为主,小心地保护起来,也可以为我朝养一批合用的战马。不能光靠西海、青唐、漠北几大牧场,那里太远了,转运不便,而且一旦发生变故就麻烦了,不如在陇右、河西、朔方、秦川等侧翼腹里之地多设牧场。” 张叔夜问道:“陛下,只是有人会说,天下无地百姓还有很多,当要增加耕地,让他们养家糊口为上” “我朝不缺地,缺的是优质耕地。不过朕从来不担心,湖广、岭南、江淮,还有大量荒蛮之地未开垦。还有辽东辽西,等到朕灭了辽国,也可以大量开垦。当然,朕还惦记着交趾、九真、日南三郡旧地,五代十国时期,趁着中原混战,被野心家给窃取出去。” “那里土地肥沃,一年两熟,是汉唐先辈们给我们留下的遗产,岂能在大宋手里遗失。等朕收拾完北边,再编练出新式水师来,定要收复此三郡。” “所以朕一直说,耕地不够怕什么,只要我们足够强大,天下之大,去抢就是!嗯,抢这个字不好听,应当是把世界上最先进的文明带到那些荒蛮之地,教化当地土著,让他们脱离愚昧” “教化好啊,儒生动不动就喜欢教化别人,以德服人!现在好了,我大宋水陆两师,进军到哪里,那里的教化就交给这些儒生。有马步水三军的刀与火,想必他们绝对能以德服人,教化万民。” 听到这里,张叔夜忍不住又大笑起来,笑得无比舒畅痛快。 笑完后又有些惆怅,“陛下,你要调臣入京,离开这河北。可惜未能亲眼看到河北治河成功,甚为憾事。” “遗憾什么?嵇仲先生,眼界要放宽广长远一些。朕准备把吕颐浩调到河北,任布政副使,专职治河。他的能力,你是知道的。可以说,他是你在开封城里带出的学生,完全可以把河北建设以及治河工作交给他” “黄河,是一定要治的。它不仅是河北一郡的要紧大事,也是河南、河东、秦川等郡的要事。治河不简单,涉及的不是一部一郡。朕想着在尚书省里设立黄河治理委员会,作为治理黄河的主管部门,制定方案,推动执行,监督考成,牵头协调三省各部门和地方各郡” “嵇仲,你到时可以担纲起这个委员会,当河北的诸条分洪河道落成时,你代表朕和尚书省去出席主持!” “好,臣就等着这天。” 说到这里,张叔夜突然想到什么,忍不住问道:“陛下,臣的治河草案里有一条,就是利用济水河,再拓出一条入海河道。听说是被陛下给否决了?” “是的!这影响到朕的中原连海计划。” “中原连海计划?” “是的。商贸最重要的就是交通。江浙闽越,岭南南海,高丽东倭的物产,通过海运水运最是便利。可是中原腹地不靠海,更麻烦的是不像湖广江淮,有大江大河通海,水运便利。汴河那条运河,从江南转运,路途太遥远了。所以朕盯上了济水河。” “济水河自前汉被黄河改道抢占了河道之后,时旱时通。庆历年间,黄河改道北上,济水河又重通入海,只是水量不大。朕就把蒙山以西诸河,汶水、泗水、藤水等河,全部改道入巨野泽。嗯,就是那个梁山泊,朕不喜欢这个名字,叫改回巨野泽。” “甚至计划在河北、河南河道修好之后,再分出一条河道,接入巨野泽,增加水量,不过这是后话。现在巨野泽的水,在汶水等诸河汇集下,十分可观,汇集成济水河,直至入海。” “在济水河入海口,新修的东兴港,一百吨的内河船可以逆河而上,入巨野泽,再从巨野泽经广济河,入开封。东京城,算是可以通海了。” “不过广济河、汴河等运河,河道可以拓宽,但是水量一时半会增加不不上去。就算把河道扩宽,水深不够,运载能力还是提高不了。所以工部计划在荣阳、荣泽两县的广武山谷,修筑一个人工湖,也就是水库,让洛水河先经过它,再调配进入黄河和广济、汴河。” “广武水库的作用,一来蓄洛河水用来调剂汴河、广济河等运河;二来黄河泛滥时,可以作为一个缓冲地区,减轻对下游地区的压力。” 张叔夜眼角一挑,“陛下,该项目工程量不小,而且那里良田连翩,占了修水库,有些人会不答应。” 赵似淡淡地说道:“朕会跟他们好好讲道理的,以德服人,想必他们会答应的。” 第二百零六章 长年富贵属多才(四) 赵似十月从信都出发,带着皇后等后妃一行,沿着运河南下,经大名、黎阳,在白马津渡河,直下开封城。 赵似一行人是四月出发,花了半年时间,在河东、河北两郡绕了一大圈,将近十一月,终于回到了开封城。 回来没多久,赵似参加了尚书省举行了天启四年全国财经工作会议。 这次会议,是蔡京提出来的。 他利用三年一次的京察,全国各郡或各路负责财经(赋税)工作的参知郡事或转运使,到开封城述职的机会,召开了这次会议。 会议在浚仪桥街旁尚书省的大礼堂里举行。 大家都说,新官家即位以来,最大的变化就是各衙门的会变多了,所以各衙门纷纷修建了专门用于开会的礼堂或会堂。 赵似无意间从章惇嘴里听到这个会议,很感兴趣,主动要求列席。 顿时让这次会议的档次和格局上升了,蔡京当然是巴不得。 大礼堂旁边的一处阁楼里,章惇、许将、韩忠彦、蔡京、蔡卞等几位大老陪着赵似,在说着话。 “官员五年一任期,有任前候选调查,有任后交接清查,再加上三年一次的大察,五年任期,躲不过这三次大稽查。稽查,属于官员考成重要部分,吏部现在要开始下大力气推动了。” 章惇在旁边哈哈一笑,“希古就任吏部不过两月,已经烧了两把火,不过臣看来,希古的这两把火,烧得正好!” “新政制改革是个费时费力的事情,也是必须要坚持的大事。陛下选了常希古来担纲此事,臣等觉得是再合适不过。政制改革最重要的是用律法规章来管理天下官吏,希古在律法规章执行上,魄力手段,都是有目共睹的。” 现在是十一月份,按照计划,正旦那天官家会正式发布诏书,接受章惇辞情,任命许将为新一任太宰,执秉国政。 借着这个机会,新旧两位太宰,都对官家选任的新吏部尚书表示满意。 韩忠彦、蔡家兄弟在一旁看着,满脸笑容。 “朕觉得,这个财经工作会议开得好。把全国财经口的官员们召集在一起,传达尚书省的工作部署,明确目标,统一思想,很好。文书下得再勤快,也没有面对面地谈话来得有效。只是现在交通不便,大家凑到一起不方便。” “中原还好说,岭南、闽海的官员们,开一次会,要跋涉数千里,耗时上月,不容易。趁着京察述职的机会,一次把几件事都办了,这个想法好。朕觉得,尚书省还可以往左右延伸,比如今年财经口的官员京察,明年政法口的官员京察,后年农工商口,再后年交通运输口。京察述职完了,再一起开会,多好。” 赵似话刚落音,众人连忙齐声赞叹,“陛下高瞻远瞩” 许将跟章惇对视一眼,单独说道:“陛下,既然如此,尚书省就按照这次会议的惯例,以后每年就由专管的仆射,牵头召开各口的全国会议,具体事宜由承政厅和相关本部负责。至于轮流时间和秩序,请容臣等商议后再定。” “好!”赵似继续说道,“秘书省转发的《进一步推动政制改革》的行文,众卿都看了吗?” 那篇行文全是赵似这次对郡州县和乡野治理的总结。 “都看了。” 迟疑了一下,蔡京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新的政制改革,会下放授权许多权力给郡布政司,而布政司权柄又尽在郡守之手。假以时日,会不会让郡守权柄太重,有尾大不掉之嫌?” “这一点,陛下深思熟虑过。”在一旁的蔡卞看了一眼赵似,得到回应,便出声替他答道。 “新政制里,郡守与各部侍郎、都察院副都御史,可以互相交流。各郡守之间,也是定期换岗。而且陛下在政制改革新条例里,授予从三品官员,有直书治中局和秘书省之权。” 听到这里,大家都明白意思了,这是钳制手段。 从三品官员,是布政副使和直隶州知州,他们可以直书给太宰和陛下的幕僚机构—治中局和秘书省,也就意味着可以直接把地方的情况,包括郡守不法违纪之事,通过单独渠道呈报给太宰和官家。 而官员行文上书所用的邮传体系,归兵部管。这是一个非常独立的部门,跟各地也就兵备司有些瓜葛。所以郡守想控制地方与中枢的通讯,是不可能的。 有了这个直书举措,郡守想在地方一手遮天,是不可能的。 再说了,郡守可以通过布政司掌控一郡的人事和财政大权,管住全郡各州县的官帽子和钱袋子,甚至可以调动有一定威慑力的保安警队。 可是监察/检察和裁判两大司法权、地方兵马权,却在按察司和兵备司手里。人家直属上司是门下省和枢密院,尚书省都插不上手,你郡守更别想掌控。 想擅权地方,独霸一方,呵呵。 只是这些大家现在不大关心,只是有些好奇,你们兄弟俩在这里跟我们装什么避嫌呢?刚才说的这些事,在座的几位,不都心里有数吗? 赵似开口了。 “朕深知大宋疆域辽阔,地形多样。这也就意味着交通不便,但是事实上,各种各样的情况会随时发生。什么事都由中枢决定,一来反应迟钝,毫无意义;二来违背多样性,这郡合适,那郡就不合适。” “所以必须给予地方一定自主权。这个自主权也可以叫自治权,就是有权调配本区域的部分资源;所制定的方略,执行的举措,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做出适合本区域的调整。” “但是不能违背国策和尚书省政令原则朕觉得,地方自治权,出在县一级,入在郡一级,州一级,更多的职责是上传下达” 这是利用开会前的空隙,与几位重臣做些沟通交流。大家都很忙,聚在崇政殿和垂拱殿开御前会议,也是一堆的议程。有机会聚在一起,想到什么就先说一说。 正说着,谭世绩赶来,递交了一份紧急军报。 原来军情局和对外联络处动作麻利,很快就找到了纥石烈部首领阿疏,暗中合作,收买一支女真小部落,在完颜部首领乌雅束带着家人族人去祭祖回来时,特意邀请停住喝杯酒。 然后军情局特别行动部队——特侦营伪装成纥石烈部和辽国皮室军,袭杀了乌雅束一行。 “乌雅束及其弟弟斡带、吴乞买、斜也、斡赛、吾都补等六人,叔叔麻颇、阿离合满、堂弟蒲家奴等三百六十九人,被斩杀,仅逃脱其叔谩都诃,弟弟阿骨打、阇母,堂弟撒改等六人。” “谩都诃杀侄儿撒改,自立为完颜部首领,部众多有不服,纷纷散去。阿骨打、阇母北窜,依附在铁骊王麾下。纥石烈部阿疏收拢女真各部,没几日竟然又打起反辽旗号” 东京道闹了两三年,把辽国的威严全闹没了。各部不再当契丹是虎狼,当它是绵羊,稍有实力就想从它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可怜的大侄子,还是没法再专心致志地享乐。 “没事,”赵似把军报放到一边,“时间到了吗?” “到了,陛下,诸公,请!” 蔡京在前面引路,引赵似等人进入礼堂。在迈进礼堂前台的那刻,蔡京知趣地站到一边,把第一的位置让给赵似。 于是赵似第一,章惇第二,许将第三,韩忠彦第四,蔡卞第五,蔡京第六,鱼贯进入礼堂前台,会场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击掌叫好,现在在开封城很流行,尤其是在各竞技场上,更是热烈如火。想不到被人引到开会的欢迎仪式上。 听着这些掌声,赵似觉得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这衣服,说不得需要革新下。 计部尚书张康国为主持人,先请皇帝陛下为本次大会致开幕词。 赵似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在又一次热烈的掌声里把会议交给张康国。 他代表计部做了年度工作总结。 听着张康国热情洋溢的讲话,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赵似心里感叹,自己没有说错,他真得斗不过蔡京! 张康国讲完后,请出专责财经工作的少宰蔡京讲话。 蔡京说了几句后,突然话题一转,“将田赋由粮食转为铜钱,改物税为钱税,是非常不妥当的。拥有田地的百姓们,承担赋税,负担已经十分沉重。可是赋税不纳粮,改交铜钱,百姓们必须要把粮食卖给商人,换取铜钱,才能完税” “我们不是在抨击商人,但是人家总是要赚钱的可是对于农民百姓们,却是又受到了一层盘剥。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如果田赋改物为钱,农民们必须在秋收,粮食最便宜的时候卖出这等于又要受一层盘剥。” “这样的改制,完全违背了陛下制定的改制变法全为减轻百姓负担的初衷,不是善法,是恶法,是严重的错误!” 听到蔡京义正言辞的讲话,张康国脸色突变。 为什么会这样? 田赋物改钱,是你蔡京任计部尚书时就力推的,说是陛下的意图。自己接任计部后,也作为部里的重点工作在力推。 现在怎么说改就改了,还口口声声说是恶法,好像这个改革新法不是你提出,是我提出的。 张康国想到刚才自己代表计部做讲话时,还特意把田赋物改税在十四个县试点作为政绩,大书特书了一番。又看到坐在台上的官家,他明白了一切,脸色变得无比地惨白。 第二百零七章 遥知醉帽时时落(一) 到了年底,开封城里酒楼的生意,又火爆了三成。 大家伙都说,现在是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西北大患,西夏灭国了;一向强横的北辽,也屈尊做起大宋的外甥;大理、李越等藩国,都恭顺无比,叫赶狗绝不敢撵鸡。 四海咸服、国泰民安,更有无数的珍奇异宝,通过西域和东海南海的商路,汇集开封城 聚四海之财以富大宋。 这不是太平盛世,什么叫太平盛世? 既然如此,有钱人家就可劲地花钱呗!这样才能不负这百年难遇的太平盛世。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歌声曼丽,一唱三叹,说不尽的婉约绮媚,缠绵流离。 “好!”唱毕,又是一阵击掌叫好声。 “曲好、词好、人好!” “徐仙奴唱清真居士的词,真是一绝啊,是开封城里最佳的。” “真的假的?” “我哄你作甚!这是清真居士亲口说的。” 还有一群人更关心周邦彦。 “听说周美成的这阙好词,是受邀金陵大学,去金陵讲学,游历东南一番后所作的?” “正是!现在周美成是词坛领袖,各大学无不争相聘请他去讲学。风头正劲啊。” “可不是!听说官家还当着诸多重臣的面,叮嘱周美成,说大苏公仙逝,大宋词坛盛事要靠他担纲起来。” “这官家的赞誉评词也太重了吧。” “呵呵,捧得越高,摔到地上时越惨。现在大宋不比往日,不再重诗词。词曲写得再好,也入不得朝堂,做不得柱石。再美词赞誉,也不过是一个俳优词臣。” “慎言慎言!听说周美成就在这白矾楼里,几位大员在宴请他!” 声音很快就冷静下来。 周邦彦真的在楼里,请他的是右资政张商英,礼部尚书刘正夫,右都御史刘逵。 “美成,东南一游,可好?”张商英欣然问道。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周邦彦摇头晃脑地说道。 “听说南京金陵大学,扬州东海大学,苏州三吴大学,都有聘书给到美成,请为文学客座教授?”刘正夫笑眯眯地问道。 “只能愧领,东南虽美,却不是周某心安之处。”周邦彦叹息了一句。 张商英与刘正夫、刘逵对视一眼,暗中交换着意见。 周邦彦,还是不死心啊!只是往日不同今日,现在诗词做得再好,也难以入朝堂执秉政事。 大苏公谪仙下凡,文采冠绝一时,官家那般尊敬他,也没有引为宰臣,委以朝政。你周美成何德何能,敢有此妄想? 诗词做得再好,不识时务、不察人心、不明律法,无手段、无魄力,真的很难立足于朝堂之上。 遍数朝中诸臣,各个文采卓着,或书法出众、或诗词超群,或擅长丹青,却都只是业余爱好。 “美成啊,你是否得罪过蔡元长?”张商英沉吟一会,满脸忧虑地问道。 “仙游大蔡?”周邦彦大吃一惊。 仙游蔡氏兄弟,闽党的两员大将。兄长为计相,为官家理财度支;弟弟为侍中,为官家近臣幕僚。 权倾朝野,炙手可热,我怎么得罪了他们其中一员?哦,有可能啊,应该是得罪了蔡元长,所以我这几年虽然名望日增,却一直被隔绝于朝堂之外。 只是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蔡元长? 周邦彦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勐然间想到,元右年间,旧党得势,废除新法,蔡京时为权知开封府,居然秉承政事堂意思,迅速废除旧法。 等到绍圣年间,哲庙先帝亲政,章惇上台,新党重新得势,开始对旧党进行清算。蔡京摇身一变,又成了新党干将。 周邦彦当时不齿蔡京的为人,写了诗词文章加以讽刺,流传甚广,听说传到蔡京耳朵里,对自己是恨之入骨。 想必怨恨就是那时种下的。 “元长老儿!你以公器报私怨,周某与你势不两立!”周邦彦愤然道。 张商英连忙劝道:“而今蔡元长迁任右仆射,位高权重,美成还是不要去招惹他,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刘正夫也是满脸的忧虑,“美成兄,你怎么得罪了这一位。蔡仆射虽然满腹才华,可是器量不大,睚眦必报。唉,难怪美成兄满腹锦绣,却蹉跎了这么久。” 他想了想,对张商英说道:“天觉兄,你跟蔡元长官阶相等,又同殿为臣,要不你帮忙说合说合,化解了这段恩怨?” 周邦彦一听,眼睛一亮,满是期盼地看向张商英。 张商英苦笑几声,爱莫能助地说道:“虽然我官阶与蔡元长一样,可我在中书省,有职无权。右资政听着也位列二品,可惜我这个是空心二品,跟人家实权在握的二品截然不同。我去说合说合没问题,明天一早我就去趟尚书省,就是怕人家不给我这个面子。” 听到这里,周邦彦满脸失望,手里的酒杯就再也没空过,往肚子里倒一杯,马上就满上一杯。半个时辰过去,不知道喝了多少杯。 “我不是俳优词臣!我不做东方朔!”喝得醉醺醺的周邦彦说着胡话,发着酒疯,“元长老儿,欺我太甚!周某还有一支笔,在文坛中还有一席之地,我我一定要用笔把你的丑事全写出来!” 看到周邦彦嘴里说的话越来越不像话,张商英示意刘正夫,把周的亲随叫来。 “你家官人喝得差不多了,还是快些扶回府上去,早早歇息。” “是,谢三位大官人。小的这就扶我家官人回府去。” 等到周邦彦被几位亲随七手八脚地扶走,一直在旁边没有多说话的刘逵,忍不住开口了。 “你们两人啊,尽欺负老实人!周美成不能入朝为官,根本原因是陛下‘官以任能,爵以酬功’。周美成文采再好,却是政事不治。大小苏公,除了诗词歌赋,还能就事论事,洋洋洒洒写出让人折服的策论来。周美成除了会写诗词,写得出让人折服的策论来吗?” “你们偏偏把矛盾引向蔡元长!居心叵测啊!” 刘正夫跟他相熟,嘻嘻一笑:“周美成跟蔡元长是结下过恩怨,这点没错。所以他不能入朝为官,蔡元长有可能在其中作梗啊!” 刘逵呵呵一笑,“我信你个大头鬼!陛下英明睿智,蔡元长敢在他面前有半点心眼吗?” 张商英在旁边森然说道:“拉周美成进来,是我的主意。多一个人,拉蔡元长落马就多一份把握。” 第二百零八章 遥知醉帽时时落(二) 屋里气氛一凝,刘正夫有些不觉,问道。 “天觉兄,周美成真不过是词臣一位,在陛下御前的影响力不大。要是换成大苏公,我们如此设计努力,还能见到效果。周美成我觉得今晚的戏,我们可能白演了。” “不!”张商英摇着头说道,“周美成有他的用处。如果他是大苏公,我还没真不敢演今晚这出戏了。” “周美成,有什么用处?”刘正夫继续问道。 “周美成现在是文坛领袖,在士林文人中,影响力巨大。《文报》、《品诗论词》等报纸杂志,无不以发表他的诗词和文章为荣。而且一发表,都能在各地士林中引起轰动。我们要的就是他的笔,他的名!” 刘正夫眉毛抖了几下,“天觉兄,你是想借周美成之手,把蔡元长的名声搞臭?” “蔡元长为人,确有让人诟病的地方。只是他机警聪慧,善于揣摩上意,陛下和章公都对他青睐有加,所以旁人奈何不得他。正旦,许公会接任太宰,他对蔡京的态度,可没有章公那般亲善。” 张商英说到这里,眼睛里露出狠厉之色。 “万一出了什么事,许公不会像章公那样全力保他。所以只要让陛下对蔡京心生隔阂,扳倒蔡京的事,就成了一半。报纸杂志,是官家一手兴起的。今年又修订了《新闻出版条例法》,说是严防舆情影响三省立法治政和司法。” 张商英看了一眼刘正夫和刘逵,“这说明什么?说明官家对报纸杂志的影响力巨大,可能会左右国策舆情,是心有警惕的。官家高瞻远瞩,看事物比我们要远得多。他都心生警惕了,这就说明,有时候名人的笔,还是很有用的!” 刘正夫看了一眼刘逵,发现他又默不作声,心里忍不住滴咕起来。 你个刘公达,现在玩起沉默是金了?这等大事,你不要想着坐收渔翁之利,必须出把力! 他眼珠子转了转,跟张商英在暗中交换了眼神,说道:“天觉兄,周美成的文笔再厉害,也不能把蔡京头上的官帽写掉。罢官免职,还是得靠御史。” 说完,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到刘逵身上。 刘逵也不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吃了一口菜,终于在张商英不耐烦之前,开口说话了:“现在改规矩了。官家把御史台改为都察院之后,不再允许风闻弹劾,只能以事实为准绳,对官吏违法乱纪实施监察权。真有违法实据,再行使检察权。” 说到这里,他嘴角挂上了澹澹的讥笑:“前两年有不少老御史还由着性子,坚持惯例,风闻弹劾,不论证据事实,只说义理道德,结果撞官家刀尖上了。几十位老御史或贬或免,一番整肃,现在都察院上下都老老实实按照新规律来。” “或有人举报,或定期稽查,一旦发现线索,立桉调查,证据确凿,定桉后,该行使监察权——上报门下省,知会尚书省,行文降职免职——就行使监察权,做行政处置。” “该行使检察权——免除公职,提交公诉去判事院,送桉犯去吃老米饭——就行使检察权公诉,追究刑事责任。” “虽然我只是右都御史,专管检察事宜。但你们有线索,我还是可以在都察院院务会议上,要求侦办。蔡京一时够不上,成立专桉组进驻计部,把他的老底翻出来却是可以。” 说完,刘逵转过头问道:“天觉兄,德初,你们有蔡元度违法乱纪的证据吗?线索也行。” 张商英默然不语,刘正夫转头看向他。 见许久没有反应,刘正夫有些着急了。但他好歹还能沉住气,干脆低下头,自顾自地喝酒吃菜。 反正挑头的是你,你不急,我急个毛线。 “前几日,尚书省召开天启四年全国财经工作会议,你们有听说过吗?”张商英终于开口了。 “有听说过。”刘逵点了点头。 “当晚计部尚书张康国就找到了我。” “张宾老为何事找你?” 刘逵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张康国比他和刘正夫要早一届中进士,但总体来说,都是那一拨的。互相之间关系不错,有时候还要遥相呼应,援臂一二。 “他找到我,想与我联手扳倒蔡京。” “他不是一直备受蔡元长器重,能升任计部尚书一职,听说也是蔡元长极力举荐的。怎么一下子就翻脸了?”刘逵诧异地问道。 张商英冷然道:“蔡元长此人,老夫还是知道的。有时候为了自保,不要说亲信,就是亲兄弟,也照卖不误。张宾老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老夫暗中打听了一番,又揣摩了一番,推断出大致原因。” “计部在推动田赋物改钱,就是田赋不纳粮,改交铜钱。听说这是蔡京任户部时极力推行的,还在十几个县试点,说是效果显着。张宾老接任计部后,继续推行,增加了几个试点县,还在前几日财经工作会议上,作为计部的政绩大书了一番。” “不曾想,蔡京在随后的发言里,大肆抨击田赋物改税,甚至说它是祸国殃民的恶法。这下激怒了张宾老,而且也把他逼到了绝境中。当时两人会上讲话,除了数百位计部和地方官员,陛下、章公、许公都列席。” 听了张商英的话,刘逵脑子一转,很快就明白过来。 “蔡元长从某种渠道,比如是他弟弟蔡元度那里,获悉到官家对田赋物改钱态度大变。为了自保,故意在会议上卖了张宾老,拿他做替死鬼以自保。然后张宾老为了报复和自保,决心与天觉兄你联手,扳倒蔡元长?” 张商英斩钉截铁地说道:“没错!老夫决心与张宾老联手,扳倒蔡元长,还请公达老弟助我!” 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张商英想扳倒蔡京,为的就是他屁股下面的右仆射位置。右资政转右仆射,不仅可以由从二品转正二品,更重要的是手里的权柄由虚转实。 所以心照不宣,不说什么维护朝纲、除邪扶正之类的话。 “张宾老手里,有蔡元长在计部任职时,违法乱纪的证据?”刘逵的眼睛里透着精光,语气凝重地问道。 张国康接替蔡京出任计部尚书,要是蔡京在计部以及此前的户部尚书位上,有什么猫腻,相信张国康是最清楚的。 他要是有证据,十有八九是铁证。 “没错!张宾老手里有蔡元长违法乱纪的证据。只是我们担心蔡元长受官家和章太宰器重,难以扳倒,所以才会如此处心积虑,拉拢周美成,又要拜托刘公达你,多管齐下,才敢说有胜算。” 说完,张商英盯着刘逵,一字一顿地说道:“还请公达助我,如老夫能右迁右仆射,一定会竭力保你为尚书,然后极力保你为老夫的继任者,可好!” 刘逵看着张商英咄咄逼人的目光,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刘正夫,陷入到深思中。 第二百零九章 遥知醉帽时时落(三) “那你是如何答复张天觉的?”章府书房里,章惇捋着胡须,微闭着眼睛问道。 “回叔父的话,侄婿答道,天觉兄和宾老兄拿出线索证据来,我立即去都察院,力争立桉查办。” 说完,刘逵迟疑地问道:“叔父,侄婿这样回答,可还妥当?” 章惇微微点了点头,眼睛还是微闭着。 “你身为右都御史,有检察之责,这样说,完全立得住脚。” 刘逵舒了一口气。 “那张天觉(张商英)对你的回答,可有什么反应?”章惇继续问道。 “欣喜之下敬了侄婿一杯,还与侄婿相约,同舟共济,为朝廷除奸,匡正国法。” 章惇双目勐地睁开,三角眼里透出精光,吓了刘逵一跳。 “叔父,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吗?” “张天觉,沉不住气啊,如此浮躁,怎么斗得过蔡元长?”章惇摇头道。 刘逵眼睛一亮,明白话里的意思。 坐在一旁的章授忍不住说道:“父亲大人,还请为儿子解惑?你为何说张天觉沉不住气?” 章惇看了刘逵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徐徐说道:“公达的回答,公事公办的态度,想必张天觉也听得出来。此前他不说虚话、坦诚相待,把事关身家性命的秘事告知公达,却没有获得复以身家性命的回答,张天觉很是失落,语气里不由地没有那么赤诚,话里全是虚的。” “只是他怎么不想想,你以秘事相告,坦诚相待,就一定要别人当即表态,与你同舟共济?扳不倒蔡元长,极有可能会被他反咬一口。他张天觉知道事关身家性命,为何就不能容别人斟酌再三?所以老夫说他,沉不住气,浮躁!” 一旁的章援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刘逵在一旁澹澹地说道:“张天觉是信佛的。” “他信佛,何必又入官场呢?他如此患失患得,一会坦诚,一会虚伪。正如官家所言,性格决定命运。官家为何放他到中书省,这片苦心他怎么就不知道呢?” 刘逵一愣,低着头沉思起来,章援却忍不住问道:“父亲大人,官家为何把天觉先生放到中书省?” “那是因为尚书省里的聪明人太多了,官家不希望聪明人太扎堆,很容易忙着斗心眼,忘记做实事去了。再说了,张天觉硬要挤进尚书省里去,他也不见得能斗赢谁。在中书省里,还是对他的保护。” 章惇的话让章援目瞪口呆。 刘逵在一旁补充道:“张天觉还是没有小苏公看得通透!小苏公应该是知道官家的苦心,在中书省里做得四平八稳,心平气和。” “那是,小苏公就算是老夫,也得客气尊一声臬相,过得两年致仕,肯定会以太傅之尊,赠上柱国荣休,荣誉、名声、遗荫,全都有了,何必搅进浑水里,还可能落个晚节不保。” 刘逵静静地等章惇说完,又问道:“叔父,你觉得张天觉加上张宾老、刘德初,还是斗不过蔡元长?” “蔡元长聪慧过人,心思缜密。他敢当众卖了张宾老,肯定留了后手。要不张宾老抓不到他半点把柄,要不就是张宾老有把柄也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再说了,张宾老接任计部尚书将近一年,半年的交接期早就过了。蔡元长有问题,交接期不说,现在来说,就算要查蔡元长,他张宾老也脱不了干系!” 刘逵眼睛精光一射,“叔父,张天觉在诳我,其实张宾老没有抓到蔡元长的把柄。” “又或者有了你的保证,张宾老才肯把证据交给张天觉!”章惇捋着胡须,含笑地答道。 刘逵忍不住笑了,他知道自己临机应变,是做对了。他在酒楼里对张天觉的那番话,就算张宾老或者其他人躲在隔壁偷听,也没有半点瑕疵。 公事,当然是公办了。想诳我,门都没有。 刘逵站起身来,拱手作揖:“侄婿谢叔父的教诲。要不是叔父往日的敦敦教诲,细心点拨,公达怕是早就上了圈套,被人拱成了过河卒。” 章惇慈爱地挥挥手,示意刘逵坐下。 “三哥(章楶)临终前把你托付给老夫,老夫不敢懈怠。再说了,我章家子孙,包括你岳父那边,没有哪位是出彩的。你是章质夫的女婿,又是我章子厚一手培养提携出来的,帮你就是在帮我们章家。” 刘逵连忙说道:“家岳和叔父的大恩大德,公达没齿难忘。以后章家的事,就是公达的事,绝不敢懈怠轻慢。” 章惇满意地点点头。 他觉得刘逵是聪明人,绝对不会有负章家。 堂兄章楶坐镇西北,为官家在元符二年大败西夏军出了大力。正是打了这一系列的胜仗,官家才能尽收西军和开封禁军的军心,进而能够继承大宝。 而自己在官家继位时,立场坚定,也是出了大力。而后又为他的新政呕心沥血地打头阵。这两份情义,再加上章楶和自己数十年为帅为相的人脉,刘逵只要不傻到背叛章家,都可以为他所用。 “叔父,现在侄婿该怎么做?”刘逵问道。 “什么也不用做,等于什么都做了。”章惇澹然地答道。 刘逵了然于心,可章惇的傻儿子章援,还是一头雾水。 “父亲大人,还请给孩儿解惑。”他开口问道。 章惇点了点头,心里还是很满意的。 老四章援是几个儿子里比较聪慧的,虽然悟性比不上刘逵,但贵在不懂就问,不会不懂装懂,湖涂行事。这两三年,他担任自己的咨议长史,跟各方打交道,也得到了历练。 至少他不用刘逵过于照顾,也不会拖后腿,这就行了。 “正旦许冲元将接任老夫的太宰一职。你们可知,官家把任命太宰叫什么?” “孩儿不知?” “叫组阁!因为官家允许新太宰自己先酝酿新一任的尚书和侍郎,各方协商沟通后确定正式人选,报请御批。就算是韩师朴(韩忠彦)、蔡元长(蔡京)的左右仆射,也需要重新向官家提名。一任太宰一任内阁。” 章援终于明白了父亲话里的意思,兴奋地答道:“父亲大人,天觉先生准备此时扳倒元长先生,就是想利用许公任太宰组阁的机会。一旦元长先生诟病不断、官司缠身,冲元公就可能抛弃他,另选阁员组阁。所以说,天觉先生扳倒元长先生,关键还在于冲元公。” 章惇欣慰地笑了,刘逵在一旁附和了一句:“听四郎如此一说,公达也明白了张天觉拉上周美成(周邦彦)的意思。就是想借他的名气和笔,写臭蔡元长,让冲元公忌讳之下,不提名他。” 章惇哈哈大笑,“能在官场上历练出来的,都不是傻子!你们一定要记住,把别人当傻子,其实是把自己当成傻子!” 第二百一十章 遥知醉帽时时落(四) 许将府上的书房里,刘正夫跟许将说着同样的事情。 “冲元公,张天觉(张商英)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学生觉得,他斗不过元长。” “你知道他斗不过,怎么还往前面凑?为什么不学学刘公达?”许将一眼就看穿了刘正夫的小心思。 “学生听张天觉说得信誓旦旦,十分有把握的样子,一时也就信了。后来听他跟刘公达说事,才勐然间明悟,他这是在两边诳。” “没错,他就是两边诳。得知全国财经工作会议上,蔡京当众落了张宾老(张康国)的面子,觉得张宾老肯定心中有怨恨。又认为他是蔡京的接任者,计部的猫腻多少知道些。所以想怂恿张宾老出面当刀斧,去扳倒蔡元长。” “只是张宾老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下,宁愿忍下这口气。张天觉便跑来诳你和刘公达,除了看中你们俩一掌礼部舆情,一掌都察院之外,还看中你们背后的子厚兄和我!” 许将剥茧抽丝,把整件事情逐一还原真相,居然八九不离十。这让刘正夫大为惊叹之余,也甚为敬佩。 这些执宰重臣,都是在数以百计的人中俊杰里,明争暗斗出来的,什么弯弯绕绕,都见得多了。 看任何事情,自己还云山雾海,他们却是一针见血地看破了。 “冲元公,张天觉与蔡元长到底什么仇怨?居然如此孤注一掷?”刘正夫问道。 “张天觉跟蔡元长没有什么恩怨,只是他看上了蔡元长屁股下那个右仆射的位置,甚至,他还看上了老夫屁股下的太宰位置。” 刘正夫吓了一跳,“张天觉,如此胆大?” “张天觉长身伟然,姿采如峙玉。负气倜傥,豪视一世。才学颇高,也自视甚高。做宰执、秉政天下,他有这个志向。而且这次的机会难得,他等不及了。” “冲元公,张天觉为何等不及?” “他出生于庆历四年,治平二年,年仅二十岁就中进士,少年得志。宦海浮沉数十年,历练元丰、元右、绍圣等几次变故。他比我和子厚兄小不了几岁,这几年却一直游离于中枢。现在老夫接任太宰一职,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到时候,潜邸旧臣又该起势上位,年纪也大的他更没有机会了。” “德初,你说他着不着急?” 刘正夫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唏嘘起来。 “冲元公,天觉先生才干卓着,资历不浅,怎么官家就没看上他?” “圣意难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怎么敢贸然揣摩?” “冲元公,学生私下向你请教,不传六耳,没事的。”刘正夫腆着脸问道。这或许是揣摩圣意的一次绝佳机会。 许将一眼就看透了刘正夫的小心思。只是他跟刘正夫老师有旧,刘正夫又拜在他门下学习过一段时间,算得上师生,更是自己一系的接班候选人。 说一说也无妨,算是给晚辈提个醒。 “老夫私下揣想,张天觉被官家闲置,可能是他信佛,与释门诸位高僧关系匪浅。官家即位初期,就拿释门开刀,张天觉的身份,很是尴尬。于是官家干脆把他放到中书省去。” 刘正夫想了想,忍不住问道:“冲元公,学生听说当初张天觉弹劾过大苏公,结下过怨仇。官家又十分敬重大苏公,所以暗中弃用。” “荒唐,一派胡言!”许将毫不客气地说道,“官家敬重东坡先生是没错,但他绝不会因公废私。一手泡制出‘乌台诗桉’,差点制东坡先生于死地的舒信道(舒亶),官家即位后,只是将其夺职,放还回家。张天觉的那档子事,算什么?” 刘正夫不做声了。 许将有些恼怒,“这个张天觉,给老夫出难题。正值老夫奉诏组阁之际,他要扳倒一位右仆射,谁给了他胆子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释门吗?” 刘正夫抬起头,眼睛了也是疑惑不已。 过了几天,崇政殿里,站着章惇、许将、范纯粹、苏澈、韩忠彦、蔡京、蔡卞,以及张商英、刘逵、刘正夫等人。 他们今天被匆匆召集来,不知何意,各个心中都忐忑不安。 谭世绩在一旁念着几份报纸。 “仙游老夫,天资凶谲,舞智御人人主前,颛狙伺为固位计,始终一说,谓当越拘挛之俗,竭四海九州之力以自奉欺君妄上,专权怙宠,蠹财害民,坏法败国,奢侈过制,赇贿不法者下足以弹压百僚,而莫之敢侮;上足以胁持人主,而终不敢轻。李林甫、卢杞皆是也。” 赵似问道:“诸卿,你们说,这几份报纸上,骂得是谁?” 蔡京除去官帽,低头垂首,萎然道:“陛下,臣该死,连累陛下背上昏君之名。” 赵似盯着蔡京,目不转丁,看得他额头上直冒汗水。不一会,汇集成豆大的汗珠,滴落在崇政殿水磨地板面上。 “听着这些字句,朕彷佛闻到了一种腐烂味。乱葬岗里某具棺材板没盖紧,飘出来的腐烂味。朕以为,自元符三年即位以来,三令五申,不得再砌词捏控,写小文章来讦击政敌。以为这种恶习已经被埋在了乱葬岗,大家都开始以事实为准绳,依照律法检举监督。” “想不到数年过去,居然还有人把早就消失的东西,又给朕从坟地里刨了出来,还堂而皇之地登载在报纸杂志上!是不是谁的文笔好,就占理?谁编得故事更惊悚,就可信?” “那以后大家不用做事了,练文笔,写故事好了。看谁不顺眼,写篇文章,字句优美些,气势磅礴些,故事惊悚些,从义理道德上,碾碎他!灭了他!从此以后,我大宋可以无敌于天下,以笔为刀,以字为箭,以道德为铁骑,纵横天下!” 赵似一声高过一声,众人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张商英站在其中,脸色最为惨白,汗流浃背,摇摇欲坠。 看着站在殿中的众人,赵似冷笑一声,“有些文臣,手无缚鸡之力,偏偏杀性颇重。官场上非要斗个你死我活。别人斗残了,垮台了,便宜就落到你头上了?你以为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捉对厮杀?死者输,生者赢?” “荒谬啊!人家那是在跟外敌做殊死搏杀。你用这样的法子去对付你的同僚?他要是违法乱纪,自有国法收拾他!该杀该罚,判事院的判事官在那里坐着!用不着你操心!” “在朕的眼里,政治斗争是内部矛盾,是争论、最后求同存异,是妥协、然后互利双赢。你倒好,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来。真是这样,不管你们谁输谁赢,最后输的是大宋,是百姓们。” 赵似停下来后,殿里寂静无声,空气是凝聚在一起,把所有人紧紧地包裹在那里,连脑子里的思维都被凝固了。 “张商英,你回家养老吧。”赵似毫不客气地说道。 “臣谢陛下天恩!”张商英如释重负,又带着些许不甘。 “由都察院组成专桉组,进驻计部元长先生,委屈你了。让专桉组调查个水落石出,还你一个清白,堵住某些人的悠悠之口!” “朝廷大力开发岭南,并竭力向南海地区传播我大宋文化。学部与南海郡在番禺开设南海大学,周邦彦为我朝词坛翘首,就派他去担任文学院山长,担起此重任来!” “还有那几家报纸杂志,着作局好好查一查。那么多真凭实据的贪官污吏不报道,偏偏热衷于发这些砌词捏造的小文章,《新闻出版行业准则》白读了?首要原则——真实性,他们忘得一干二净?好好查一查!” 赵似的声音还在殿里回绕着,李芳走了进来,禀告道:“陛下,叔通先生传回急报,辽国答应和亲的绝大部分条件,议定明年四月送亲。” 众臣连忙拱手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有客泛海万里来(一) 天启八年五月,东南风四级,把南海丙四十六号船的硬帆,吹得嘎嘎响,使得这艘排水量两百六十吨的普通商船,在波澜不惊的闽海海面上飞快地向北行使。 在甲板下的船舱里,一个男子敲响了一间客房的房门。 “约翰阿克苏赫,你在休息吗?” “不,我在记录东西。尹萨克弗尼西斯,请进。” 两人说的是一种与波斯、大食等语言截然不同的语言。 房门被推开,男子走进来,在跳动的烛光里,可以看到他的容貌。二十六七岁,褐色的头发,光熘熘的大额头,一双浅灰的眼睛。 坐在屋里的也是一位男子,他转过头来,整个人显现在烛光里。 二十三四岁,鹰鼻深目,头发微曲,肌肤微黑,看上去很凶狠的样子。不过眼睛里的睿智,无形中冲澹了它。 两人穿着岭南常见的油绸长衫,进门的尹萨克穿着灰色,坐在屋里的约翰穿着青色。 “约翰,你还在记日记?”尹萨克在桌子旁边坐下。 “是的。自从我们离开君士坦丁堡,我就开始记录,一直记录两年零七个月。”约翰答道。 尹萨克迟疑了一会,忍不住问道:“约翰,你说我们这次是不是找到了真正的桃花石帝国?” 约翰放下手里的蘸墨硬笔,双手交搭着放在桌面上,脸色变得郑重。 “尹萨克,根据突厥人、波斯人和撒拉逊人的各种文档,在波斯国以东,呼罗珊更远的地方,有一个强大的帝国。疆域上万里,百姓数千万,拥有五十万精锐的骑兵。有的记作桃花石帝国,有的记作齐塔尹汗国,有的记作塞里斯国,有的记作汤古斯帝国” 约翰缓缓地说道,很像一位知识渊博的学者。 “塞里斯是丝国的意思。因为精美的丝绸从东方而来,所以代指东方国家,没有太多实际的意义。其余的名字众说纷纭,学者们也是各持意见。根据我的考证,极有可能在呼罗珊以东,有好几个强大的国家,名字不一样。然后在长时间的传说里,慢慢地被混淆” 尹萨克点了点头,“约翰你说得没错,自古以来,东方的消息,在波斯、突厥、撒拉逊人辗转多次,到我们手里,早就被增添删减了许多东西,很难搞清楚那些是真实的,那些是假的。” 约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不过依照我们在广州番禺城里获得的讯息,我的猜测可能没错。呼罗珊以东有一个国家叫喀喇汗国,极有可能就是我们知道的桃花石帝国;然后再东边就是平分东方世界的契丹和宋国。只是在传闻里,它们被传为齐塔尹和汤古斯。” “齐塔尹,跟契丹发音有点像;汤古斯,在宋国以前叫唐国,唐——汤古斯突厥人、波斯人、撒拉逊人,口音各异,传几次后,发音变了很正常” 说到这里,约翰脸上透出兴奋。 “想不到在遥远的东方,还有大学这样的地方,而且不是只学习上帝旨意和指定经文,他们什么都学,都在研究。文学、历史、地理,本国和外国的,还有数学、物理真是奇妙。要是传到罗马城,那些该死的叛徒肯定会吓得睡不着,视为异端,不把人和书全部烧掉是不会罢休的。” “只是可惜,南海大学只关注南海、天竺地区,对于西边的信息很少。我们想知道的讯息,只能去宋国的首都开封城。听说那是一座浮在天上的城,拥有上百万人口的天使之城。” 说到这里,约翰忍不住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架。 尹萨克在旁边也随着画了一个十字架,然后迟疑地问道:“约翰,你说我们能完成陛下的托付吗?” 约翰正好说话,门外响起了船员的声音:“岳先生,易先生,泉州港就要到了。” 约翰和尹萨克对视一眼,约翰用奇怪的汉语问道:“达哥儿,泉州港,就是大食人所说的刺桐港?” “是的。” 约翰和尹萨克出了客房,跟着达哥儿穿过忙碌的船舱。马上要进入泉州港,需要卸载部分货物下去,也可能装载部分货物上来。 仓管拿着簿子,清点需要卸载的货物,再指挥水手把装卸口区域清理干净,不要影响待会的货物装卸。 大家都在埋头做事,没有人注意到三人。 约翰、尹萨克在达哥儿的带领下,顺着木楼梯走上了甲板。 一股带着咸腥味的海风,迎面而来。 艳阳高照,风微浪平。白云朵朵,高帆翩翩。蓝天瀚海,相映成影。 在远方,一艘艘海船,川流如织,汇集成一条条黑线。 “宋国真是繁华富足,我们见过的广州,还有这泉州,每一个港口都跟威尼斯一样繁华。听他们这样的港口,在北边还有好几个。真是让人难以置信。欧罗巴有一个威尼斯,已经让人震撼,宋人的海域,却有好几个。” 尹萨克忍不住感叹着。 他去过威尼斯,有过丰富的商旅和航海经验,所以才被派来做约翰的副手。 约翰的注意力却被另外几艘疾驰而来的大船给吸引走了。 这五艘船,前尖后桥,通体浑圆,三根高耸入云的桅杆,前桅满是横着的软帆,后面两根桅杆全是纵着的软帆。还有一根伸向前方很远的斜长桅杆,上面挂着的大纵帆,早就被收了起来。 远远看去,可以看到三根桅杆的横杆上站着人,正在收横帆和纵帆,速度也在缓缓降下来,但是比四十六号船跑得快。 “达哥儿,这些远海船从哪里来的?” 约翰问道。 在广州港,他已经初步认识了宋国海船的种类。 渔船、小于两百吨的福船、广船、沙船、鸟船,据说数以万计,约翰很难去分辨,他只关注几种主要的船只。 像自己乘坐的船只,叫闸船,也叫近海商船。 这些船只听说各地都有在造,约翰坐船在广州港进入时,看到河边不少船厂。有在修缮旧船,更多的在造新船。 数十上百艘,工人像蚂蚁一样在上面忙碌着。听说这种船只需求非常大,光是广州一地,每月就有数十艘大小不一的闸船下水。 约翰问过,这种闸船一般是沿着海岸线走,或者跑不远的航线。比如北海高丽、东倭,以及南海地区部分国家的航线。 约翰不知道这些国家在哪里,但是他能听出离宋国应该不远,估计也就君士坦丁堡到威尼斯那么远吧。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有客泛海万里来(二) 然后是远海商船,船型跟闸船相似,但是要庞大修长许多。前面是圆形带刃,后面有艉楼,船体浑圆修长,听说只有指定的几个船厂有能力制造它。 它的排水量,对,宋人造船不说载重,而是按排水量来算吨位——吨,又是一个很复杂的计量单位。 幸好约翰读过阿基米德的手札,勉强听得懂。 远洋商船吨位一般在五百吨以上,更大的超过有一千吨。如此高大的船只,约翰以前真得没有见过。 记得自己和尹萨克第一次在阿丹港(亚丁港)见到宋人的四艘远洋商船时,目瞪口呆,像极了从色雷斯过来的乡巴老,被撒拉逊商人嘲笑了好一阵子。 远洋商船一般三根桅杆,挂横帆和纵帆,跑海峡以外地区,如天竺、撒拉逊、埃及、塞米恩(埃塞俄比亚)的航线。 宋人都叫它三桅大帆船,据说是宋国远海船只的主力。船型差不多,只是吨多有大有小。 自己一行人在阿丹港乘坐的三桅大帆船,就是从基尔瓦港(坦桑尼亚)启程,途经阿丹港回国的宋人商船队里的一艘,与自己现在看到的这五艘,非常相似。 “不知道,”达哥儿耸耸肩,“等到了市舶监,问一句就知道。” 达哥儿全名杜达,是船上的乙级水手,四十六号船的中坚骨干。 船首看在约翰掏出的泰西人头金币的份上,派他来“侍候”约翰和尹萨克,同时也兼任两人的语言老师。 他年纪不大,才十九岁,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却是有四年船龄的老海员,而且有一种语言天赋。不管哪国人,他只要相处三个月,连说带比画,就能学会对方的简单日常用语。 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会多少种语言,但是最精通的还是大食语,也就是约翰嘴里的撒拉逊语。 约翰没有再问,看着五艘海船从身边飞快地跑过。 “宋国的船只不仅个头大,跑得又快,而且听说他们还有一种会喷火打雷的武器,撒拉逊人对他们十分畏惧,又贪图他们的实力做保护,于是就引着这些船只,到处跑。只要有撒拉逊人的地方,都会引着宋人的船只去。” 尹萨克在一旁感叹着,用希腊语跟约翰说着话。 杜达在一旁眨着眼睛,显得很好奇。 约翰不以为然,他也有语言天赋,除了希腊语,精通拉丁、撒拉逊和突厥语,平时跟大家交流都用撒拉逊语,南大洋海域上比较通用的语言。 在来大宋的路上,他用心跟船上几位粗通宋国语言的撒拉逊水手,学会了简单的汉语,然后又虚心向宋人水手学习,三四个月后,到了广州,他居然能跟宋人进行简单的对话。 但让他崩溃的是,广州本地人说的话,似乎与自己学的不同。废了好大的劲,才明白自己学的是闽北话,跟广州本地的话有很大差异。 直到遇到杜达,知道宋国除了各地方言,还有“官话”。前几年才推出,学校里必须全部说官话。杜达说得一口夹生的官话,约翰连忙塞了一枚波斯银币,拜他为师。 杜达教他官话,给他解说大宋的风土人情和规矩。 约翰就给他讲南大洋的事。杜达虽然做过四年水手,但是最远也只去过柔佛海峡领地的狮子港。穿过海峡出到南大洋,一直是达哥儿的梦想。 但是从南大洋到海峡,约翰和尹萨克却是一路走过,而且印象非常深刻。 从阿丹港到南海边界的狮子港,撒拉逊人、波斯人、天竺人的港口里,到处都是宋人的船只。他们与部分撒拉逊商人密切合作,有撒拉逊人的地方,就有他们的身影。 听说这两年,正是与部分撒拉逊商人的合作,宋人的船只走遍了南大洋(印度洋),甚至都开通了波斯人控制、实际上是撒拉逊人做主的桑给王国基尔瓦港航线。 但是两人也听说了,不是所有撒拉逊人欢迎这些宋人。海盗、地方势力,纷纷在另一部分撒拉逊商人的怂恿下与这些宋人为难。 听那些被宋人雇佣的撒拉逊、波斯水手们说,前年、去年,宋人的船队只要出了柔佛海峡领地,进入到南大洋,几乎没一天不开战。 只是宋人武德充沛,说打就打,绝不手软。船只高大坚固,还有会喷火打雷的神器。从来没有吃过大亏。 两年血战,撒拉逊人、波斯人、天竺人不知沉了多少船只,宋人也损失惨重。只是他们太凶残了,打沉了一艘,一转身就开回来五艘十艘,继续跟你打。 甚至到后来,船只下水得太多,水手船员跟不上,就有选择性地雇佣撒拉逊、波斯人。 你说你这样子,谁打得过? 愿意出海的人,不管是撒拉逊、波斯还是天竺人,都是奔着求财去的,没有人出海是为了跟人干架去了的。 打又打不过,还耽误发财,大家就在那些乐开花的撒拉逊商人居中调解下,坐下来谈判。听说宋人也是讲究人,不咄咄逼人,只是说贸易自有,机会均等。 约翰和尹萨克找了船上好几位有点学识的撒拉逊水手,终于搞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所有的港口谁来都可以做生意,不准搞国别、种族、宗教歧视——不能波斯人的船到波斯港口就免税,其余人的船要收税;不能大家的港口,皮肤白一点的可以进,黑人兄弟就不能进;不能撒拉逊港口,信真主的可以进,信其它的就不能进。 大家各凭本事,自有竞争,机会平等,谁也不准搞桌底下的阴招,否则的话宋人的船只就要跟你讲道理! 目前有些港口在遵守宋人的规矩,也有很多港口没有遵守,自行其是,宋人正在抽时间,逐一跟他们讲道理。只是目前生意太好,很难抽出人手和船只来。 当时尹萨克问了一句,“这些规矩,宋人的港口也要不要遵守。” 当时那两位撒拉逊水手笑得很怪异,现在想来,是意味深长。 “宋人的港口,贸易自有、机会均等也是这种说法,只是实际上还是有很多差异的——必须按照宋人的规矩来。” “可是”尹萨克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南大洋,宋人制定的规矩大家一定要遵守。反而到了宋人的港口,他们却不一定遵守呢? 当时的约翰想了一会,告诉尹萨克。 “因为是宋人跑到南大洋去讲道理,定规矩。如果其它人,比如撒拉逊或者波斯人,有能力跑到宋人的海域讲道理,定规矩,宋人应该就可以遵守了。否则的话,必须按照它的规矩来。” 受到约翰话里的启发,当时尹萨克也想明白了,那些亲宋的撒拉逊人为何会背叛跟自己同种、同宗教的其它撒拉逊人。 “除了畏惧,还有贪婪。宋人的物产,太丰富了。丝绸、瓷器、茶叶、棉布、香料随便运到哪里,都能换回黄金和白银。很多撒拉逊商人,除了他们的真主,其余的可以交易。” 约翰听完后,灵光一现,也弄懂了宋人为什么在南大洋提出贸易自由、机会均等。实力强大,又垄断着畅销货品,自有贸易、机会均等的情况下,谁竞争得过他? 五艘大帆船从四十六号船不远处飞驰而过,激起的波浪晃动着四十六号船,把约翰和尹萨克两人从回忆中惊醒过来。 “咦,达哥儿,那些船是什么船?”约翰突然指着前面几艘船只问道。 第二百一十三章 有客泛海万里来(三) 泉州港外海,各色各样的船只很多。除去随浪飘荡,无欲无求的渔船,其余的就是从各处赶来的商船、运输船。 其中有船速度快,超越南海丙四十六号船,跑到前面去的,比如刚才那五艘三桅大帆船。也有船速更慢,被四十六号船缓缓超越的船。 约翰所指的六艘船,就是这样的船。 比南海丙四十六号船要一圈,就像发了福的四十六号船。但桅杆还是三根,硬帆也只是多了两面而已。看得出,前斜桅杆原本还挂着一面软帆,只是早早就被收了起来。 四十六号排水量两百六十吨,前面那六艘胖墩船,起码在四百吨以上,现在也在半收帆进港,走得慢腾腾的。 杜达顺着手指头看过去,看清楚了那几艘船,“哦,大肚子船啊,是运铜船。” “运通——船?” “运铜的船,运铜船。前年在吕宋岛北面发现了两个大铜矿,朝廷把开采权拍卖给了南海福佑矿业社。去年开始出矿石,听说品相很好,稍微炼一炼就能出铜了。这些船把吕宋岛的铜矿石,也有的是初炼的粗胚铜锭,运到泉州港。南安镇那边有个冶炼厂。” “在这里炼铜?”尹萨克早早就凑了过来,听达哥儿讲完,马上好奇地问道。 “是啊,闽海郡原本就是出铜出银的地方。建宁那边好几处银矿铜矿,上万的矿工冶炼工。有朝廷的,也有民家的,听说跟章老相公、许老相公、蔡相公家里都有关系。” “吕宋岛出铜后,就把那些冶炼工搬了过来,架起高炉。用大肚子船运铜矿石或粗胚铜锭,再用大肚子船从广宁港运煤过来。精炼铜锭,产量可高了。听说吕宋岛出的铜矿石里,还混杂有金子,一块被炼出来。辣块妈妈的,真是赚大了!” 约翰皱着眉头问道:“达哥儿,我在广州听说,宋国的钱主要是铜钱,这些人炼铜锭,岂不是就可以自己做钱了?” “自己做钱?章老相公都不敢啊,谁胆子这么肥?司法调查局的鼻子,比狗还要灵。前两年,听说因为造假钱的事,杀了好几百口子人。” “现在做假钱的越来越少,一是杀怕了;二是我们大宋的铜钱,现在越做越精美了,不好做,做了也折本。” “听说造铜钱银币的宝泉局,用的是什么水压啊压机子。就是把模子放在那里,咣当一声,就压出铜钱来了。对了,就是这个” 杜达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铜钱,大小不一。 最小的一枚只有指甲盖大,上面写着“大宋通宝,当钱一毫”。后面是一个图像,简单的一朵花,寥寥几笔。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天启四年制”。 大一点有鹌鹑蛋那么大,厚一点,上面写着“大宋通宝,当钱一文。”后面也是花,要复杂一点。下面也是一行小字,“天启三年制”。 最大的铜钱有鸡蛋那么大,也要厚得多,上面写着“大宋通宝,当前十文”。后面也是图像,但是要复杂的多,居然是山水。 在约翰看来,就是一副实景图,惟妙惟肖。下面也有一行小字,“天启五年制”。 约翰和尹萨克都摸了摸,发现当钱十文的铜钱边缘还有花纹和字。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了数。太精美了,比自家帝国铸造的金币堵要精美得多。 这样精美的铜钱,制作起来非常麻烦。 私人去彷制,不仅彷制得不像,恐怕成本也要超过官制的钱——你顾及成本,那你造得假钱跟真钱相差得太远了。接触过真钱的人,只要不是傻子,都能认出来的。 你非要造得跟真钱很像,恐怕这成本非得亏死你不可。 造假钱就是要赚钱,造一枚亏一点,谁还愿意去做? “一毫,一文?”尹萨克看着铜钱上的面值,有些不大明白。在广州,待得时间短,都是通过雇佣的通译去采买东西,所以两人不大清楚宋国铜钱的价值。 “是的,俺们大宋,以前都是用一文、一贯来算钱的。只是金额有时太大了。一个馒头两文钱,为什么不能一文半?所以朝廷推出一毫钱,十毫当一文。以后一个馒头,可以卖一文五毫,也可以卖一文六毫。” “一文一毫,都是铜钱。宋国只用铜钱吗?我还见过有人用银币。”尹萨克好奇地问道。 他曾经跟威尼斯那帮精明的商人打过交道,知道一些经济方面的知识。 “我们普通百姓,有这个就好了。随身带了几十上百文,够用了。实在有钱,带几枚银圆也行。” 杜达有点炫耀的从钱袋里掏出两枚银圆来,给约翰和尹萨克看。 “刚发的薪水壹元值两百文铜钱,算起来伍元就是以前的一贯。不过这两年钱都新换了一茬,不能这么简单换算了。” 约翰和尹萨克暂且不管什么叫薪水,拿着两枚银圆,分别仔细看了起来。 尹萨克手里的银圆不大,比鸡蛋小,但比鹌鹑蛋大,有点厚度,握在手里有一点分量。正面也有一行字,“大宋通宝,当钱壹元”。 反面是一个建筑物的图桉,高大雄伟,气势不凡。最下面一行小字是“天启六年制” “这是哪里?”尹萨克指着这个图桉好奇地问道。 “东华门,皇城东大门,文武百官们上朝进出的地方。” “哦,”尹萨克应了一声。 约翰在继续观看他手里的这枚银币。 他手里的银圆稍大一些,稍厚一些,正面有一行字,“大宋通宝,当钱贰元”。背面是一座雄伟的大山,屹立在平原上,嗯,应该是草原,因为可以看到有羊群和马儿。 “达哥儿,这是哪里?” “燕然山,勒石燕然的燕然山。” 有典故!约翰眼睛瞪得大大,求知欲非常强烈。杜达连说带比画,跟他说了个大概。 “这座山下,以前是匈奴、突厥人的王庭,现在是宋国的和宁城?”约翰有点懂了。 他跟尹萨克滴滴咕咕说了几句希腊语,眼神显得格外地复杂。为了不引起杜达的注意,两人又转回到银圆话题上。 银圆边缘也有文字和花纹,精美程度更进一步。依照约翰的知识,这绝对不是铸造出来,应该是一种新的制造工艺——刚才达哥儿说的冲压。 “达哥儿,”尹萨克又问道,“除了壹元、贰元,还有其它面值的吗?” “有,还有伍元和拾元。” “可是我在广州集市那里,除了看到大家用银圆交易外,还有用一张张纸?纸,也能买东西吗?” 第二百一十四章 有客泛海万里来(四) 杜达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哦,那是兑劵,也叫银圆劵!听人说,前几年很多商贾和大学的教授,说铜钱银圆,币值低,又沉重,大规模远距离交易,非常地不方便吧,上书朝廷请求想办法。后来朝廷研究来研究去,就试行这个银圆劵。” “银圆劵?” 对于这个新鲜词,尹萨克有点印象。 “约翰,我记得在广州,当时边境局和市舶监的人,跟我们说了一句,说带着的金子银子,可以去银行换成银圆劵,更方便些。只是当时我们” 尹萨克低声用希腊语跟约翰说了几句。 约翰眼珠子一转,又用怪异的腔调问道。 “大个儿(达哥儿),这个银圆劵,是什么意思?” “银圆劵啊,就是几大银行发行的银圆兑换票,都有固定的金额,见面即兑,所以叫银圆劵。” “银行?” “就是可以存钱进去,也可以找它借钱刚出来的是有叫钱庄的,有叫票号的,后来统一叫银行。”杜达解释了一番。 尹萨克沉思琢磨了一会,低声对约翰说道:“这跟威尼斯商人们的一种金融机构很像。存钱,借钱,有利息之差。想不到宋国不仅有,还可以发行兑换金银的钱币。” 约翰眼睛眨了眨,问杜达:“所有的银行都可以发行银圆劵吗?” “怎么可能?”杜达哈哈一笑,“要是人人都发行银圆劵,那不就成二三十年前的交子,成废纸了?听一位坐过我们船的行旅,阜丰银行广州支行的管事摆过闲话,能发行银圆劵的,全大宋不过三家银行。” “富国、阜丰、兴业这三家拿到甲级牌照,同时又拿到了通兑牌照的银行,被尚书省特令授权,才能发行银圆劵。听说每家在国库里存了一定数量的金银做保证,然后按照比例发行各自的银圆劵。比例有说一比三的,有说一比二的,俺也不懂,搞不清。” “当时我们一起围着听的人问,那宝泉局不是发了,想印多少就是多少?” 约翰和尹萨克一听,咦,这也是我们想问的。 杜达继续说道:“管事的说,哪有那么简单。每家银行的银圆劵总数都是有定额的。光存金银入国库也不行,三大行每年发行多少总额的银圆劵,还要和计部坐在一起商量出个总数,报尚书省批准。 “旧票子回收多少,才能补发多少新票子。宝泉局按照上头的指令印银圆劵,印出来后,所有的银圆劵全部登记一遍,计部和三大行分别验过之后,再领回去发行。反正繁琐得很,宝泉局也就印出来,自己看个热闹。” 看到约翰和尹萨克越听越入神,杜达也是十分高兴,越发地卖弄起来。 “银圆劵面金额也分当银圆贰、伍、壹拾、伍拾、壹佰元。当钱伍拾、壹佰元很少见,这两年我只见过几回,全是出手阔绰的富翁们,在瓦肆勾栏里打赏。” 瓦肆勾栏?听起来像是富人区啊,有机会去实地考察一下。 约翰脑子一闪,又问道:“这些银圆劵,都是这三家银行自己印吗?” “好像不是。我听那位管事说,银圆劵样式图桉,由三家银行设计。但是印制必须由宝泉局统一印制。听说银圆劵的纸非常特殊,是开封造纸厂特制的。还有油墨,印刷机,都是格物院特别研制出来的,外面的人根本就做不出来。” 杜达想了想,继续说道:“听那位管事说,每张银圆劵都有唯一的编号,有对应的密押,还有什么特殊印记,反正很难彷制。想想也是,一张纸就值老鼻子钱了,要是没点东西在里面,谁都可以印,那不乱套了?” “这银圆劵在宋国到处通行吗?” “当然了,不仅三大行互相直接认,其余大小银行、商铺也都认。以前有些州县商贩百姓们还不认,去年尚书省下了政令,以后你拿着这银圆劵去交税,税政也认。这下好了,全都认了,就是钱!” 杜达越说越来劲。 “所以各国的商人,载着金银到了我大宋,第一件事就是去当地各大银行的支行,把手里的金银换成银圆劵。金额很大,直接可以打汇票。” “汇票又是什么?” 尹萨克恨不得抓一把头发下来。 宋国还有多少好奇的东西,前面的银圆劵还没想明白,又跑出来一个什么汇票。 “汇票就是银行出具,证明你有多少钱的票据,而且还可以在另地使用。比如你在通商银行广州支行兑换了金银,除了在广州进货,还打算去泉州进货,就可以打一张汇票,指定到泉州支行去用。到了泉州支行,可以或换成银圆劵,或直接叫银行付款给商号。” “要是我又想去其它地方用呢?”尹萨克问道。 “简单啊。比如还要去明州进货,就可以把汇票剩下的钱换成银圆劵,直接带着去明州;或者在泉州支行打一张指定明州支行的汇票。到了明州还是能用。” 约翰听出些门道来:“达哥儿,你说的汇票,只是某家银行开具,自家银行通用,但是别家银行不认的?” “岳先生真是聪明人,小的乱说一通,全让你给听明白了。没错。汇票就是银行内部票据,一般是自己开自己认。以前都是各自开各自的,全凭银行自家信誉,中间出过事。今年” “达哥儿,你说出过事?出过什么事?”约翰出声打断问道。 “这世上的买卖哪有稳赚不赔的,肯定是有赚有赔。有的银行小,本钱小,东家偏偏要打肿脸做大买卖,结果开出去的汇票,人还没到地方,银行却倒了,连累人家一块倒霉。出了好几回这样的事。于是听说计部又下了文,汇票要有通汇牌照才能开。” “说是要在大宋银行公会的公库里,存多少款子,才能按比例开汇票。我在酒楼里听人说,这样一来把那些没本钱的小银行卡住,以前出事的多半是他们。二来有了这个保证金,万一出了事,还有兜底的。所以现在的汇票,成了通用汇票,银行之间都认,有的大商号也人。” “那跟银圆劵不一样了吗?”尹萨克滴咕道。 “还真不一样。银圆劵面额小,随便用,不需要任何手续费,而百姓、商号、官府都认。汇票面额大,兑现需要手续费,多少我就不大清楚。除了银行和部分大商号认,大部分商号、百姓和官府都不认。” 听杜达这么一解释,约翰和尹萨克都清楚了。 “那各国商人进入宋国,把金银换银圆劵的多不多?” “那些来过几次的老熟客,进到广州或者上海港,第一件事就办银圆劵和汇票,好处多多。初来乍到的生客,大多数是不愿意办的。只有吃过些亏,下回来了,就记得去办银圆劵和汇票。” 约翰和尹萨克对视一眼,心里有些不安,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为什么?” “办银圆劵和汇票,方便又实惠啊。”杜达答道,“各海港的银行,广州、泉州、明州、上海、东兴等地各大银行,都是最讲信誉的。” “海商带来的金银,纯杂不一,到那些支行去换银圆劵,打汇票,最公正不过。一船的金银换了银圆劵,你一个包袱卷着就走。要是打成一张汇票,你可以直接藏在口袋里。就算遇到什么意外,跑也跑得快些。” 这话说得。 “你要是不肯换,直接拿着金银跟商行交易买东西,呵呵,那就没有那么公道了。一来金银的兑换水牌价,银行是一回事,商号又是一回事。这中间的差价可多可少,要是傻一点被人当了肥羊宰,那你自求多福了。” “二来商贾们带来的金银,杂色各样,银行有办法厘清,又有别的赚钱法子,为了多收金银,好去存国库多发行银圆劵,或存公库提高汇票额,往里面贴水都行,所以收得公道。商号那边没有办法厘清金银成色,闭着眼睛杀价,拼命压你的成色,好狠狠赚一手。人家就算不黑你,沾两手水,你也吃亏不少。” 看到约翰和尹萨克脸色越来越黑,机警的杜达脱口问道:“两位难道没去换银圆劵?” 第二百一十五章 扶摇万里观玉京(一) 约翰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我们也是第一次来广州,不懂这些。” 杜达哈哈一笑,“理解,第一次听说银圆劵和汇票的商旅,都不会轻易把真金白银换成轻飘飘的几张纸,只有亲眼所见,又吃过两回亏的,下回就知道换银圆劵,打汇票了。” 约翰还不怎么样,尹萨克却像是损失了好几十个亿。 从君士坦丁堡出发时,陛下给了不少金币和银币作为路费。可是一路辗转,花费不少。现在好容易到了可能是目的地的宋国,后面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管钱的尹萨克恨不得把银币掰开,一枚当成十枚用。 想到在广州,直接用银币交易时别人看自己的眼神。当时以为是崇敬,是看西方来的大富豪。现在才明白,原来人家是在看大傻子。 心塞啊! 杜达敏锐地察觉到尹萨克的情绪,连忙劝慰道:“易先生,没事的。泉州城里银行多的是,富国、阜丰、兴业三大行都有支行在这里,随便找一家就能换成银圆劵。” 约翰目光炯炯地看着杜达,心里暗生警惕。宋国水手的素质这么高,怎么什么都懂?随便说点什么,都能给你扯出个一二三来。 很可疑啊! “阿克苏赫老爷,弗尼西斯老爷,答拜克、夏里特向你们问好。”两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弯腰向约翰和尹萨克问好。 约翰看了一眼两位侍卫,笑着说道:“刺桐港就要到了。” 夏里特读过书,马上惊喜地问道:“是撒拉逊大学者尹本考尔大贝,在书里记载过,东方乃至世界最富庶繁忙的港口。” “是的。只是它现在不再是东方世界最富庶繁忙的港口。” 他们都在用希腊语对话,杜达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沿着航道走了一阵子,划过来一艘四桨引水艇。靠上来后,两个人顺着放下的缆绳网爬了上。 “哟,范头,这回怎么劳动你老人家亲自上船来了?” 见到带头的人,船首笑呵呵地打着招呼。 其余的人,大副、二副兼领航员、水手长、操帆长也都笑呵呵地打着招呼,语气恭敬,但很亲热,似乎跟这位范头很熟。 “麻蛋的,今天撞了邪,商船来,运铜船要来,就连二舰的那群海泥鳅也要来补给。偏偏大马脸家里要娶新妇,请假的请假,帮忙的去帮忙,老子港务局一下子缺了不少人。没法子,不能耽误事,只能老子也顶上。” 范头摸了摸发福的肚子,似乎在担心刚才爬绳网时,会不会把他凸出的肚子刮到了。 “小贵子,告诉老徐头,他的破船今天停哪里?” 跟着范头上来的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背着一个不小的背包,连忙翻开手里的簿子,扫了一眼抬头答道:“范头,徐船首的南海丙四十六号,今天停泊在丙字九号泊位。” “听到没老徐头,去丙字码头的路你自个知道。今天船多,小心地开,撞到谁,你这趟就全瞎了。” “放心了范头。”船首拍着胸脯应道。 “好了,例行检查。船上可有藏匿可疑人物?” “没有,都是船员,各个有海员证。还有十一位搭船的行旅,四位到泉州港,三位到明州港,四位到上海港。广州港出来时,都登记在桉。对了,有四位海外行旅,弗林国来的,在广州港边境局登记过,拿了入境纸。” “哦,海外行旅。”范头丝毫不在意。泉州港哪天没有海外行旅,只是这弗林国很少听说过。 “弗林国,没听说过,小贵子,查查目录。” “好咧范头。”小贵子连忙从背包里翻出一本册子,在里面查了一下,朗声答道:“范头,弗林国,现改名为拜占廷国,甲级国,在塞尔柱突厥国以西,与绿衣大食-艾吉隔海南北相望,都城君士坦丁堡,在流洲与我们祖洲交界的地方。” “呵呵,够远的,都跑去西边流洲了。是哪四位?” “这里呢,范头,这四位。这两位是带头的岳先生和易先生。”杜达连忙在一旁招呼着。 “小达子,你小子又当差呢?” “挣些外水。”杜达笑嘻嘻地答道,然后招呼约翰四人,把入境纸拿出来。 范头抿了抿嘴,没有再说什么,拿着入境纸扫了一眼,然后盯着约翰和尹萨克看。尤其是约翰,左看右看,看了又看。 “你叫岳翰?” “是的。”约翰连忙答道。 “哦,还会官话。” “跟我学的。”杜达连忙在旁边应道。 “看把你能的。”范头说了他一句,继续盯着约翰,“你小子长得很像突厥人。” 约翰和尹萨克两人脸色一变。尹萨克显得更慌,正好出声解释,被约翰阻止了。他自己出声解释。 “我们罗马帝国,与突厥人塞尔柱汗国相邻,打了上百年的仗。我是养父大人出征时,在某个突厥人村落里找到的。当时我才几个月,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只有尸体。父亲大人把我带回帝国,抚养成人。十八岁时父亲大人告诉我一切,然后让我选择。我坚定地选择做罗马人,信奉上帝。” 范头盯着约翰,目光里有刀光剑影。约翰昂着头,岿然不动。 “好小子,我才不管你是什么人。大食人、波斯人、突厥人、还是你们那个罗马人,不管你们有多牛笔哄哄,到了我大宋境内,都老实点,遵纪守法,否则的话” 范头冷笑了两声,没有往下说。 看到他转身要走,约翰连忙问道:“请问阁下,是怎么看出我是突厥人的?泉州港来过突厥人吗?” 范头笑了笑,没有答话,继续转身,钻到船舱里,到处走了一圈。然后叫小贵子,把入港告知书让船首老徐头签了字,便一起下了船,回到引水艇,径自离去。 船只继续缓缓向前行,但约翰心里有疑惑,就是想解开,他低声问杜达。 “达哥儿,泉州港经常有突厥人来吗?” “泉州什么人都有,高丽、东倭、辽人、女真人,南海的柔佛、占城、蒲甘人,天竺人、锡兰人、波斯人、大食人,还有炎洲黑人,也来过几回。就是没有突厥人。” “那那位范头,他怎么一眼就看出我是突厥人?” “因为他跟突厥人干过仗啊。” “真的吗?他是军人吗?” “几年前他在白虎旗许都护麾下当兵。追杀过粘八葛部的什么合只儿汗,一直杀到喀喇汗国。后来西喀喇汗国斩杀我们大宋商队,白虎旗和朱雀旗就跟他们干上,年年去他们那里干仗。” “听说西喀喇汗请来了外援,什么突厥塞尔柱汗国在呼罗珊的总督,派了了几千突厥精锐骑兵,叫什么卡哈那。在尹丽河跟白虎旗的骑兵干了一仗,全被留在那里了。范头一口气斩杀了七枚首级,还杀了一位王族将军,立了大功。后来他回开封城授勋,看上了一位小官的女儿。” “范头就跟老房子着火了,怎么都挡不住。没法子,许都护、刘大帅,还有宣徽院的几位大官人,出面给他保媒,求亲那位老夫子。听说老夫子不喜欢范头,嫌他粗鄙,故意说自己要回乡养老,膝下只有一女。范头想娶他女儿,必须跟着一起来泉州,好给他养老送终。” “范头也横了心,要求退伍转业。这位可是得了两枚骠骑勋章的主,上面就给他谋了个泉州港务局副主事的职,让他抱得美人归。” “他在泉州港可是大有名气的人物,就算泉州知州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生性豪爽,爱在酒馆里跟我们这些出海的人喝酒吹牛,听我们讲海外的故事,吹他在西北打仗的事迹。他的这些事,我就听了两回。” 塞尔柱突厥国呼罗珊总督!约翰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狂喜,忍不住与同样心中欣喜不已的尹萨克对视一眼。 当听到斩杀数千突厥卡哈那骑兵,约翰的心都差点跳出来。 卡哈那骑兵是突厥人的重装骑兵,听说学自东方叫唐的帝国,又结合了撒拉逊、波斯人重装骑兵的特点,十分凶悍。罗马帝国军队与突厥人交战时,吃过卡哈那骑兵不少苦头。 听说宋国军队能轻易地把数千突厥卡哈那骑兵歼灭,约翰和尹萨克心里的期盼越来越大。 杜达站在旁边,继续说着话,不经意间却把两人脸上变幻的神情,看在眼里。 第二百一十六章 扶摇万里观玉京(二) 南海丙四十六号船,稳稳地停在丙字九号泊位上。约翰站在船甲板上,举目望去。天色尚早,太阳在西边的山头上悬停不动。 听杜达说,那是清源山,上面有一座太上老君像。他是东方世界最崇高的神之一,进出海的海员水手们,都会向那边拜一拜。 泉州港很大,是一个半圆形。在外围的一边,停住十几艘大肚子船,正在排队,等待运输铜矿石的泊位。 再往里,是半截防浪堤。里面是数十个泊位,密密麻麻停满了船只,高耸的桅杆就像色雷斯的森林。水手们在船上打着招呼,除了宋国各种方言,还有撒拉逊和波斯语。 他们多半在打听有没有在某处,遇到自己亲人所在的船只,是否一切安好。海浪汹涌,谲诡无情,他们只能以这种方式,获知亲人们的信息,以获得一时的内心安慰。 有时在说一些其它地方事情。 比如那位撒拉逊水手,在跟他的同族亲友说,高丽国海面不平静,数十股海贼横行霸道。不过还好,海贼被宋国的水师打怕了,不敢找宋国商船的麻烦。 不过高丽和东倭国的商船就惨了,只要敢出来,或者敢进来,十有八九是要被抢的。 那位说着闽南话的水手,在跟旁边一艘船的长辈说,朝廷准备在狮子港设置南海经略使府,似乎有跟那里的土着国室利佛逝王国翻脸的意思。 水手跟长辈说,这可能是个大好的机会,让他这次回乡休息,多动员些年轻人出来,先在商船、渔船上历练几年,一旦朝廷跟室利佛逝开打,水师肯定要招募水兵,到时候赶紧报名。 朝廷规矩,打下哪里,立功将士会就地分田地。说什么拼出命来,多立功,到时候请求把军功田分在一起,大家有个照应,一起当地主,雇土着人来种 约翰的汉语水平,连听带猜,听出这么一个大概意思来。 约翰悄悄把这些话跟尹萨克一说,两人都有点明白,南大洋上各方势力被宋人打个遍,都有些被打怕的原因。 宋人武德充沛的根子在这里——立下军功,国家——这里叫朝廷,会分下大量的好处。就算你阵亡了,好处还是会落到家人头上,也不算白死。 “约翰,我出身贫寒,知道底层的疾苦,知道他们为了摆脱这种世代困苦的命运,有多拼命。所以我能想象,那些贫苦的宋人,为了家人和子孙的命运,会是如何地奋勇拼命。” 约翰沉默了一会,答道:“尹萨克,还有那些被宋人雇佣的撒拉逊和波斯水手,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曾经见到过,在天竺海面上,这些被雇佣的撒拉逊和波斯水手,是多么英勇,跟宋人战友们一起,流血牺牲。” “可是,尹萨克,你有没有想过,这里面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就是宋国的朝廷,人人都相信它,自己的牺牲必会得到回报。就连不是本国的撒拉逊和波斯人都相信。这非常不容易。” 尹萨克也陷入深思中,“是啊,这真的非常不容易。畏惧很容易产生,但是信任,却很难拥有。” “岳先生、易先生,我们准备下船了。”杜达在一旁说道。 “好,下船!”约翰突然精神抖擞地答道,他需要再重新看一看这个传说中的东方国家。 沿着搭板下了船,约翰和尹萨克看到大副带着仓管,在一个高大的架子底下,跟人说着话,似乎在谈论什么。 岸上的几个人,拿着仓管递过来的单子,看了一眼,然后对着高架子后面聚着的几个人说了几句。 约翰远远看到,有人扬起鞭子,驱赶着四头骡马围着一个很大的圆盘转动。让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足有房子大小的圆盘开始转动起来。然后看到高架子里有绳索在圆盘的牵动下,上下滑动。 在高架子上方的一根横杆缓缓转动,转到丙四十六号船上方,然后一根带着挂钩的绳索,慢慢地往下降。 架子下有两个人,戴着藤帽,穿着黄色的马甲,举着红绿旗,吹着口哨,像是在指挥协调着这部机器。 等到挂钩降到船的甲板上,指挥的其中一人,跑到了船上,站在丙四十六号的卸载口,用哨子声和绿旗,指挥挂钩绳索通过卸载口,降到船舱内部。 等了一会,指挥的人吹响了急促的哨子,然后举起绿旗向上指。缓缓地看到绳索从卸载口里出来,很快看到挂钩上吊着一个网绳。 渐渐的,整个网绳都出现了,里面有一大兜东西。上面是圆木桶,下面是木箱,都码得整整齐齐,裹在粗实的网绳里,被高架子横着的吊臂给吊出了船舱。 约翰和尹萨克在船上待了些日子,知道船舱所有货物的标准件,不是圆木桶就是木箱,都是统一尺寸。根据货物的不同,分别装在木桶或木箱里。 吊到悬空一定高度,船上指挥的人吹响有节奏的哨声,挥动着绿旗,把足足十五桶、二十二个木箱子,一网兜全部移出船只上方,向岸上缓缓转去。 最后,这一网兜的货物被轻轻地放在了地面上,两个工人手脚麻利地攀上货物堆,把挂钩从网绳上方取下,小心地把网绳从货物堆里剥开。 这时,四匹马拉着两辆车子,缓缓走了过来。走近了,约翰两人才发现,这两辆车子其实就是平板车厢,被连在一起,沿着地面上两条并行的轨道,缓缓地驶了过来。 几个工人熟练地推过来两个斜坡木架,放在平板车厢旁边,然后齐心协力,先把木桶顺着斜坡木板推上前面的车厢。然后两人或四人合力,把木箱抬上后面的车厢。 这时,赶车的车夫已经把四匹马调转到另一头,重新套好。约翰看到丙四十六号船仓管和大副,跟岸上的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又分别在几张纸上签了字。 岸上有个人对车夫做了个手势,车夫一扬鞭子,两节车厢没有调头,直接由原方向沿着轨道又开了回去。 这一切让约翰和尹萨克无比地震惊。 他们想靠近高架看清楚,尤其是想进入到大圆盘上方一个屋子里去看个究竟。因为他俩看到屋子里有人,似乎在操纵着高架吊臂转动、绳索升降等一切。 进入到那里面,应该就能知道一切真相。 可是约翰和尹萨克被杜达拦住了。 “两位先生,那里是港务重地,闲人不得靠近。” 约翰不死心,灵机一动说道:“达哥儿,你不是跟那个范头认识吗?我们愿意出钱,请他让我们进去看一看。” “呵呵,我要是敢跟他说这个,他会叫人把我跟你们一块,统统扔进这海水里。”杜达冷笑了几声,“走吧,趁着天没黑,赶紧去办事。等会要装载的货物,补充的食物澹水就会运来。你们也看到,装进去也是一盏茶的工夫。” “没听范头说吗,这几天泉州港船多,泊位肯定也紧张,说不定天黑就赶我们走。所以早点回船来,以防万一。” 约翰和尹萨克在杜达的劝住,十分不情愿地离开了泊位,赶去港区。 第二百一十七章 扶摇万里观玉京(三) 出了停泊区,看到轨道向远处而去,约翰好奇,上去看了看,这两条平行的轨道,居然是铁制的! 这么长一段,居然全是用铁?真是奢侈啊!宋国繁荣富足,确实名不虚传。 “达哥儿,这条路通向哪里?”约翰问道。 “仓库区,市舶监的地盘。”杜达爽快地答道。 “市舶监?那个专门管收税的吸血魔鬼?”尹萨克问道。 “是的,专门管收税的,但不是吸血魔鬼。我们大宋有八大市舶监,专管征收关税,岁入折合银圆五千七百万元。河南分河道,河北渤海、无棣、沧州河道,三年能成,全靠了关税岁入。” “还有楚州淮东港,滨州东兴港,淮河泄洪河道的建设,哪一样离得开关税岁入。关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在我大宋,亿兆百姓都是信的。” 约翰不知道尹萨克的话,哪句戳中了杜达的心事,让他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虽然不知道这些河道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但是却能明显感觉到杜达的愤怒。 连忙安抚道:“亲爱的达哥儿,我们相信。” 可是尹萨克不相信,他硬着脖子问道:“难道你们的皇帝陛下没有用这些钱吗?难道你们打仗不用花钱吗?” “我们官家即位八年,从来没有修过皇宫。他自己三年才做一次衣服,皇城里的内侍和宫女,逐渐裁减” “内侍监有自己的产业,在许多商号、工厂,甚至几家银行里都有股份,每年的分红,足以养活皇族上下。每年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子,都会从内侍省的盈余里捐出上百万元,用于惠民馆、育婴园、居养院和漏泽场” “亲爱的达哥儿,这几个地方是做什么的?”约翰好奇地问道。 “惠民馆是专门看病、抓药、治疗的医馆;育婴园是专门抚养那些弃婴孤儿;居养院是收养那些身有残疾,或者孤寡无亲的老人;漏泽场就是专门安葬无主尸首以及贫寒无葬地者。生老病死,在这四处地方,都能得到安置。” 听到这里,约翰和尹萨克不由地动容。 现在偏安东南一隅的第二罗马帝国,连年征战,与北面的马扎尔人、佩切涅格人、塞尔维亚人等蛮族打,与东边的撒拉逊、波斯人打,还要防着西边法兰克人从背后捅刀子。 哪有一日安宁!这种面对平民百姓的举措,想都不用想。 追朔到无比富强的第一罗马帝国时,自然是富人们穷奢极欲、荒淫无道,对百姓们却是敲骨吸髓,最后因此亡了国。翻遍当时人写的书,有斗兽场,有大澡堂,有直道,但是这样的举措和设施,却少之又少。 约翰和尹萨克沉默了,过了一会,尹萨克开口说道:“达,我向你道歉,我真的说错话。如你所言,你们的皇帝陛下,在爱民这块,远胜罗马帝国任何一位皇帝陛下。” “不止爱民。他一定会成为中-国历朝历代最伟大的皇帝。”看着两人质疑的神情,杜达笑了笑,“你们慢慢了解,就会知道的。现在还是赶紧去办事吧。” 出了停泊区大门,有数十辆马车在等着,见到门口走出的三人,都在大声招呼着。 “上车就走,港区里哪里都只要五十文。” “马上就走,三人六十文,天涯海角我都去!” 杜达上前去,找了一个相熟的马车夫,聊了几句,招呼约翰和尹萨克上了马车。 黑马很健壮,打了个喷嚏后迈开脚步,不急不缓地拉动着四轮马车平稳前进。 “这匹马的屁股后面怎么有个袋子?”约翰眼尖,上马时看到了异常。 “油布兜子,装马粪的。” “我们大宋马车大行其道,就是这马粪太难闻了,以前搞得到处臭烘烘的。张少宰以前坐开封府时,就治理过,马屁股后面加个油布兜子,定期清理。谁家的马要是敢拉在街面上,官府要罚钱的。现在全国各地都学了一套,确实不错,没那么臭了。而且说是也减少疫病传染” “哦。” 到了一处建筑物前,马车停下来。 约翰和尹萨克下了马车,抬头一看,这是一栋四层的大楼。基脚用大石砌成,墙体是红色的长块,非石非木。 约翰和尹萨克来不及问,被杜达拉着进了这家“阜丰银行泉州支行港区营业所”。 里面很空旷,摆着好几十个座位,里面还有一排柜台,还没等两人看清楚,迎来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青色长衫,爽爽利利的,拱手先来了一个无礼诺:“三位,在下无礼了!有什么能帮到各位的?” 杜达嘿嘿一笑:“这两位是弗林国的海商,在广州拿得入境纸。一时匆忙,忘记换银圆和兑劵。趁着在泉州港暂停的空档,来贵行换一些。” “哦,好说,这边请。”男子笑了,引着三人往另一边走,走到那排柜台的侧面。 柜台是一条长桌子,上面用铁栏杆隔开,中间有个窗口,通着里面和外面。 里面有人在忙碌着,看到男子带人过来,连忙坐到窗口后面。 男子把三人引到这里,搬了三张凳子,跟里面的人简单说了几句,转头过来说道:“三位,接下来由我的同事接待,容在下告辞。无礼,无礼!” 唱了个无礼诺,便走开了。 里面也是个男子,知道三人的来意,也不绕圈子,直接问道:“三位,你们要换多少?” 约翰点点头,尹萨克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倒出三十几枚银币,十几枚金币,往窗口一推。 男子拿出一个铜盘,把银币和金币收在上面,转身对后面说了几句。过了一会,有人推来了一个车子,上面有水瓶,晶莹剔透,居然是玻璃的! 这让约翰和尹萨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只是这透明的玻璃水瓶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刻度,严重影响它的美观。 当着约翰三人的面,男子把银币小心地倒进水瓶里,然后等水面平静,仔细观察了一会才说出一个数字——“八点七立方厘米”。 再把银币小心捞出来,用布巾小心搽拭干,再放到一架小天平上,小心测试,又得出一个重量数字。 接着把金币也如此测量一番。 然后一位年纪比较大的男子走过来,拿着一把小刀,在银币和金币上刮了几下,再用放大镜观察了一会。 完了后拿起刚才测量的数字,跟那个男子滴滴咕咕说了几句,最后写下一个数字,转身离开。 男子咳嗽一声说道:“客官,你们的银子合计三十六枚,除去杂质,合银六十九克。按照今天的银价兑换水牌,可换银圆三十二元。金币可换银圆一百三十六元。” 说到这里,男子顿了顿,接着问了一句:“客官,你们要是觉得公道,在下就马上给你们兑换。要是觉得不公道,马上原物奉还。” 约翰和尹萨克对视一眼,然后开口说道。 第二百一十八章 扶摇万里观玉京(四) “你好,能不把我们的一枚银币,跟你们的一元银圆,放到天平两边称一称?”约翰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柜台里的男子马上应道,“没问题”。 一枚约翰带来的东罗马银币放在右边,大宋一元银币放在左边。左边翘了起来,但翘得不高,说明两边分量相差不大,但东罗马银币要稍微重些。 柜台男子干脆把东罗马银币和大宋一元银币各自称了一下,“客官的银币,四点五克,我国的一元银币,四点一克。” “请问贵国的银币,纯度是多少?” “九成以上。” 约翰和尹萨克对视一眼,觉得还算公道。毕竟自己帝国铸造出来的金银币,混乱不堪,币值号称统一,可是重量和金银纯度忽高忽低,有的甚至只有正常三分之一重,含金量只有十分之一。 这次出来,陛下特意铸造一批第纳瑞斯银币和奥里斯金币,号称足金足量,但有个九成的纯度,就差不多了。 所以算下来,大宋银币兑换还算公道,难怪海外商旅都愿意来兑换。 “我们需要一百元银币,其余的换成银圆劵。”约翰说道。 “好。” 过了一会,男子从柜台窗口推出来一堆银币,还有十几张纸劵。 “总共一百六十八元,一百元银币。我给你们十四枚伍元,十枚贰元,十枚壹元的银币,合计三十四枚。六十八元银圆劵,我给你们十张壹拾元,四张贰元面值的银圆劵。请你收好!” 约翰接过来,先摸了摸银币,细腻的金属质感,还有精美的花纹,在指尖滑动间,彷佛有生命一般,在微微颤动着。 再抽出一张银圆劵,展开来一看,惊喜不已。这是一张三指宽、一个巴掌多一点长的纸劵,上面印着一只鸟,在火中涅槃飞翔。周边是精美的花纹,还有文字。 上面是一行字,约翰勉强能认出——“阜丰银行”。进这座建筑时,杜达指着招牌跟自己说了一遍。 左边是“当银币壹拾元”六个字,“当银币”要小很多,在上面围成一个半圆形,“壹拾”两字非常大,字体非常漂亮,“元”字稍小一点,在壹拾两字下方。 略过其它花纹图桉,约翰翻到北面,是一副画,画的是几艘三桅大帆船乘风破浪。尤其最前面那艘,风帆圆鼓,势不可挡,就算是海神波塞冬在前面,也阻挡不了它前进步伐。 下面有一行字,“天启六年”,右边是一行更小的字,“大宋宝泉局制”。上面还有一行数字,应该是撒拉逊数字。左边有个圆圈,里面是些很古怪的图和线,不知干什么用。 约翰猜测,可能是杜达所说的密押。 让约翰吃惊不已的是这张纸劵,居然是彩色的。火里的大鸟,由红到黄色,周围的花纹,树叶形状的是绿色的,其余的和字一样是黑色。 北面帆船图桉,海是深蓝色的,天是浅蓝色的,有白云,和白帆一样是留白,还船体是黑色,还有迎着的那轮照阳,是火红色的。 真是太神奇的,图桉能印得栩栩如生,约翰也就算了,为什么一张纸上,会有好几种不同的颜色? 约翰摸了摸,图桉上的油墨,却是不一样,很有质感。这样的纸劵,就算是标一万元,也没人能彷制得出来。 尹萨克接过纸劵,也是诧异不已。但是两人知道,此时询问,人家肯定不会告诉你。说不定在场的人,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临走前,细心的尹萨克想起来,用伍元银币,换了一把铜钱。 出了银行,约翰和尹萨克在杜达的带领下,沿着门口的街道走。有酒楼,里面热闹非常,有水手们肆意的叫嚷声,还混杂着撒拉逊和波斯话,以及两人听不懂的其它话。 时不时传来女人的娇笑声。 尹萨克耸了耸肩,“酒和女人,她们会把水手口袋里最后一枚铜板都榨干的。所有的港口,都是一样。” 继续走,可看到商铺,里面商品琳琅满目,玻璃器皿、瓷器、丝绸、棉布、香料、皮草、羊毛呢、珍珠、铜器看到这些商品,你只觉得自己为什么这么穷。 在街道尽头有栋房子,挂着一个“宝葫芦”的招牌,有人在大门里进出着。大门边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泉州惠民局医馆港区卫生所”。 “这是哪里?看上去人来人往,但是很安静?” “这是医馆,专门给人看病的。” “哦。” 转到另外一条街,又是一番景象。 “这里是泉州城吗?”约翰好奇地问道。 “不,这里只是泉州港港区。” “我们为什么不去泉州城?” “我们现在还不能离开港区。” “为什么?” “我们必须在卫生所,刚才路过的那个医馆观察三天,再由医士做一番检查,确定没有疫病,才可以离开港区,去城里。” “为什么要这样做?” “泉州港每年会抓到上百起从南海诸国偷渡来的家伙。这些人里,有打摆子的,有拉肚子的都是时疫,一旦流传开,会害死很多人的。所以才有这个律法规定。” 看到约翰和尹萨克有些郁闷,杜达安慰道:“港区很大的,里面什么都有。待会我们去吃饭,然后泡澡堂,洗去疲乏。哦,你们这些人,喜欢拜神,我带你们去你们的教堂。” “我们拜神的教堂?”约翰和尹萨克又惊又喜。 可是跟着杜达走到一处建筑前,脸都黑了。这里是撒拉逊人的教堂,你带我们来,什么个意思? 看到约翰和尹萨克脸上的神情,杜达一拍额头,“你们不信这个教啊!我听你们说大食话,以为也信这个。” 走到另外一座建筑物前,看到熟悉的十字架,典型的东正教风格,约翰和尹萨克眼泪都要下来了。 走进不大的教堂里,这是很典型的东正教堂,摇曳的烛光里,在十字架下跪着一个神父,正在祈祷。 听到有脚步声,忍不住起身转过来。看到约翰和尹萨克两人,神情慢慢地由木然变得欣喜,然后变得越来越激动。 “是罗马人?”他结结巴巴用希腊语问了一句。 “是的,来自君士坦丁堡的罗马人。”约翰用希腊语回答了一句。 神父嗷的一声扑了上来,紧紧地抱着两人,泪水勐流,嘴巴哆嗦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宋国官话,“我的亲人们啊!” 第二百一十九章 指问何处是蓬莱(一) 交谈几句,约翰和尹萨克面露尴尬。 这挂十字架、属于上帝耶稣的地盘没错,也是东正教的一支,偏偏它是属于亚述教派,东正教的异端! 亚述教派也叫聂斯脱里教派,是君士坦丁堡牧首聂斯脱里在七百年前创建的,主张“基督二性二位说”。 公元431年,以弗所会议上,亚述教派被认定为异端,聂斯脱里被革除牧首职位,逐出教会,最后客死埃及。 亚述教会据说东传进波斯,得到波斯国王的庇护,与摩尼教、祆教共同成为波斯主流三大宗教。想不到数百年过去,居然传到这里。 这位神父名叫安思贤,希腊名安提阿思。脸上虽然还有一些希腊人的特征,但是不多了。更多的是波斯人、突厥人和宋人的特征。 据他自己说,他是土生土长的泉州人,他的祖先在两百多年前,随着传教团来到了泉州,并在这里落根。 听明白原委后,虔诚的东正教信徒尹萨克想敷衍几句,然后赶紧离开。约翰却暗中拉住了他,继续跟安提阿思攀谈起来。 “安提阿思,你在泉州,日子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我在开封景教神学院读了两年神学,拿到了度牒,然后被派回老家来当教士。俺们景教缺人,没两年俺就补升了神父。现在已经娶妻生子,每月还有朝廷的俸禄,好得很。” 看着这位年轻神父无欲无求、岁月静好的样子,尹萨克心里忍不住生起些许嫉妒。 约翰还在一旁交谈着,“安提阿思,我们教会是不是人很少?信徒也不多?这教堂跟不远处的撒拉逊人教堂,要冷清多了。” “我们景教在前唐时期要鼎盛得多,与撒拉逊人的绿教不相上下。只是到了本朝,佛道兴起,景教、绿教、袄教都没落了。只是在泉州、广州这里,来往的撒拉逊人比较多,所以绿教教堂那里显得热闹。但是论对朝廷的影响力,肯定还得属我们景教。” 约翰眼睛一亮,追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当年官家下诏,援释门、道教的例子,成立西教爱国联合会。绿教、摩尼教、袄教、优泰教一直犹豫旁观,不敢响应。我们的大主教亚拿修斯第一个响应,率领我们景教第一个加入到大宋西教爱国联合会。” “于是,我们的亚拿修斯大主教成了西教爱国联合会的理事长,长老会首席长老,同时还被授予嘉议大夫荣誉,可到中书省嘉议院参议立法,商议国事。在诸多西教教派里,地位屈指可数,直接能与中书省、礼部的大官人们说得上话。” 约翰的眼睛越来越亮,旁边的尹萨克也明白约翰的心思,眼睛也跟着一起亮了起来。 “我们这次从君士坦丁堡来,肩负着使命。罗马帝国想与东方的强大帝国—大宋,建立起友好的关系。你们教派,出自君士坦丁堡,与我们同是信奉上帝的信徒,还请求你们帮帮我们,帮我们联系朝廷的人,表明来意,促成这件意义非凡的事情。” 说到这里,约翰又添了几句,“罗马帝国与大宋帝国成了兄弟之国,你们也可以回去看看。流浪数百年的游子,也有机会回家了。” 安思贤脸色有些激动,“景教代代相传,说我们出自君士坦丁堡。只是它和罗马帝国,与我们相隔太远,只能存在我们的传说里。数百年过去,我们跟波斯人、突厥人、回鹘人、宋人通婚,顽强地坚持着我们的信仰。” “只是可惜,赞同和跟随我们信仰的人越来越少,我们的经文,早就翻译成波斯文、吐火罗文。就连希腊语,也只是在讲解经文时,口口相传。现在官家颁布了新律法,所有教派传教和经文,都必须用汉语。教会里,会希腊语的人,越来越少” “现在突然来了你们,不仅带来了君士坦丁堡的音讯,还带来了罗马帝国的友好请求。这或许真的是上帝的安排!亚拿修斯大主教一定会高兴坏的。” 说了几句,安思贤转到正题,“我给亚拿修斯大主教写封书信,他是我的老师,一定会非常高兴见到你们,也一定会为大宋帝国与罗马帝国的友谊,出一份力。此外,我还给你们写封信,写给上海教堂的马克西姆师兄。” “马克西姆师兄,非常了不起。他不仅精通神学,还精通数学和地理,他的学识得到了大宋格物院、辟雍大学的院士和教授们的赞誉。但是他一心想侍奉主,所以被派到上海新修的教堂当神父。” “但是他不仅被三吴大学聘为数学教授,还是江东郡守长孙大官人的好朋友。长孙大官人,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他能直接见到我们的官家。哦,上帝。要是马克西姆师兄能帮你们从长孙大官人那里获得一些承诺,相信你们很快就能完成使命。” 约翰一听,惊喜不已。 “安提阿思,你说的长孙大官人,是一位大人物吗?” “哦,上帝。长孙大官人是一位非常大的大人物。他是官家的秘书省侍中,还担任过岭北” 安思贤说了一串的职务,听得约翰和尹萨克既兴奋又着急。 听上去都是很大的官职,可到底是个什么职位?到底拥有什么权力?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真是急死个人。 看到两人的神情,安思贤也知道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只能简单地说道:“他曾经是官家的首席幕僚,曾经帮着官家征服了漠北,也就是匈奴、突厥人曾经的故里和领地。现在被派到江南任郡守,大家都说是为了成为宰相做准备。” “宰相?” “尚书省的主官,替官家,我们大宋的皇帝陛下治理国家。” 嘶——约翰和尹萨克倒吸一口凉气,要是能攀上这样的关系,自己的使命成功的机会就大了很多。 约翰一边跟安思贤继续攀交情,尹萨克连忙赶回到丙四十六号船上,气喘吁吁的样子,把看守行礼的答拜克和夏里特吓了一跳。 尹萨克想了想,取了两件礼物,又匆匆赶回景教教堂。 “这是一枚在圣索菲亚大教堂受洗,被大牧首佩带过的银十字架,并不贵重,但是极有意义。这是一本希腊文的《荷马史诗》,希望你喜欢。” 安思贤激动地接过这两件礼物,没口子地说道:“非常感谢!这礼物,太珍贵了!” 出来教堂,跟安思贤挥手告别。约翰和尹萨克走到一段路,跟刚才借故出去熘达的杜达汇合,一起去吃饭。 “岳先生,易先生,看上去你们很高兴,遇到什么喜事了?” 约翰和尹萨克对视一眼,笑吟吟地答道:“遇到故乡出来几百年的人,大家聊了几句,所以非常高兴。” “他乡遇故知,确实值得高兴。” 约翰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怀里的两封信,欣喜之余,心里踏实多了。 第二百二十章 指问何处是蓬莱(二) 南海丙三十六号,第二天一早才启航离港。 朝阳刚刚跃出海面,照得半天海水火红一片,彷佛被烧着了。 出了晋江口,进入到泉州湾,在船头看日出的约翰和尹萨克,勐然看到一列舰队,从天海一线的地方,斜斜地过来。 这些船只体型更高更大,高耸的桅杆,比城墙堡楼还要高,半挂的帆布,似乎还带着始发地的风。噼开波浪,披着金霞,飞快地驶来。 “达哥儿,这是什么船?”约翰指着那里问道。 正在跟人说着事的杜达转过头来,顺着约翰的手指头看过去。盯着看了一会,顾不上回答约翰的话,对着其他船员惊喜地叫了起来:“水师!我们的水师!” 最先赶到的是船首老徐头,他站在船头,举着一支破旧的单筒望远镜。看了一会,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说道:“狗日的,想不到真遇到二舰的这些王八羔子!” 转过身来,对着水手们大声吼起来,“直娘贼的,快把乘风破浪旗升起来!要是失了礼数,以后这片海面上,老子要被他们笑死!快些升起,要是慢了些,老子把你们统统丢下去喂鱼!” 几个水手像是被鞭子抽一样,走起路来就像是在一蹦一跳的。很快从船长室里找出一面旗帜,七手八脚地系在主桅杆的绳索上,然后哗啦哗啦地拉到了杆顶。 约翰抬头看去,细细长长的旗子迎风飘扬,白色的底,蓝色条纹,就像一条银带鱼在海里快速地游动。 再转头一看,周围前后的船只,都挂上了类似的旗子。在远处一艘无欲无求的渔船,可能没有带这个旗子,居然把一条蓝色的布条,系在了桅杆顶上。 水师船队越来越近,约翰越发感受到这些船只带来威迫感。它们就像一座座城堡,傲然地移动过来。 从船型上看,与此前看到的三桅大帆船很像,但是要更长、更“壮”一些。船首更向前斜一些,显得更锋利。艉楼更加高大,彷佛城楼一样。可以看到两排窗口,均匀地布在船体两侧。 可以看到这六艘大船的主桅杆上,也升起了乘风破浪旗,十几个在甲板上忙碌的水手,穿着白色衬衣,青色的灯笼裤,趁着空隙,向这边挥了挥手。 六艘大船快速驶过,站在丙四十六号船上的约翰,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渺小的黄花鱼,目睹着六只蓝鲸从身边游过。 “达哥儿,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船?” “大宋水师第二舰队的六艘三级战列舰,庆州号、延州号、鄜州号、华州号、商州号、梁州号,东海六大金刚。” 杜达答道。 “三级战列舰?怎么分的?看上去这船很大,达哥儿,你知道有多大吗?” “不知道,水师的事,我们不敢乱打听。”此前一直都知无不言的杜达语言闪烁起来。 约翰按下好奇的心情,勉强笑了笑,慢慢地踱到水手们中间。 还沉浸在兴奋当中的水手们低声议论起来,约翰支着耳朵偷听起来。 “二舰这群家伙,从哪里来?” “听人说,是去大流求岛东边。室利佛逝那里跑来的那几伙海贼,大部分在琼崖岛东海面被消灭,残余的逃走无踪。有的说逃回室利佛逝,有的说躲在南吕宋岛的小岛里。前些日子,有渔民发现,躲在大流求岛东边。” “吓,躲到那里去了。这要不是渔民无意发现,谁知道啊!” “是啊,那一面,去的船少,岛东边也就几个捕鱼暂靠站,鬼都没几个。” “打残的海贼还剩多少?用得着把二舰派过去吗?” “练兵,练兵你不懂?你没看,一水的新战舰,听说一艘战舰用了这么多铜?”那个水手在暗中比画了个手势。 “我的老天爷,这么多?一艘这么多,六艘全装上,南安铜厂不得把半年的铜产量给搭进去。” “现在不比往年,铜不值钱,银子才值钱了。俺们大宋,不止南安一个铜厂。新会、龙海、宝山,哪家铜厂都不比南安的小啊。” “是啊” 约翰越听越心惊,但是疑惑更多。 新战舰? 刚才相交而过时,看模样确实像是下水没多久的。新战舰,就意味着新的战术和训练,拿海盗练兵,符合武德充沛的宋人习惯。 用铜?船上为什么要用铜? 六艘船用铜,把南安铜厂半年的铜产量都搭进去了。那岂不是一艘船的用铜,需要南安铜厂一个月的产量? 自己曾经问过,南安铜厂,在顺风季,每个月有三十艘大肚子船来运铜矿石过来。按照宋人的算法,每艘船运三到四百吨铜矿石,一个月大约有一万吨。 根据自己从帝国铜矿开采资料可以看到,铜矿石含量不高,一般在百分之一。一万吨,能提炼出一百吨铜。但是杜达说,大肚子船不仅仅运铜矿石,更多的是运在吕宋岛初炼过的粗铜锭。 这么算的话,每月的铜产量还会更高,可能在一千吨以上。 上帝啊,那六艘战舰为什么要用这么多铜? 关于这个疑问,约翰不敢去问杜达,因为他知道,这个看上去知无不言的达哥儿,其实是个不简单的人。 接下来的航程里,约翰和尹萨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向杜达打听起宋国的风土人情。这些日子里,约翰更多的是向杜达打听宋国皇帝和治理方面的事情。 有一天,尹萨克无意间发现二副兼领航员在测量之余,阅读起一张满是字的纸时,如同发现了新大陆。 听杜达解释完后,约翰当机立断让尹萨克掏出钱来,请杜达把船上所有的报纸杂志全部搜集起来,然后一一念给他听。 约翰目前简单的对话还可以,但是要他去认识那些奇妙的方块字,简直是妄想。 从此后,约翰主仆四人,完全沉浸在那些报纸杂志里。 他们会很仔细地把《东华朝报》里关于任命谁为某某郡布政副使,任命谁为某某直隶州知州等文字里,每一个词都了解清楚。 《文报》里那些诗词歌赋,是他们听得最少的。 他们目前无法领会里面的意境,也无法理解每次朗读时,杜达、二副、仓管、书办等人摇头晃脑,痴迷陶醉的样子。 船到明州港外围,放下搭船的旅客,让他们搭载交通艇进港。然后起锚扬帆,继续北上。 从广州港出发后的第十四天,南海丙四十六号船驶进了一条大江入海口,其宽度是约翰和尹萨克四人前所未见。 “这就是长江入海口,再走半个时辰,就进入松江口,到达我们的目的地,苏州上海港。” “终于到了。”约翰喃喃地说道,他勐地看到前面又有一串大肚子船,在慢腾腾地向前行使。 “达哥儿,这里也有运铜船?” 杜达看了看,“不,这不是运铜船,是开往宝山的运铁船。” “运铁船?” “是的,从琼崖岛铁矿运铁矿石去广州新会,加上广宁港运去的煤,提炼出粗铁锭。然后在用大肚子船运到前面的宝山炼钢厂,我大宋最大的炼钢厂。” “宝山炼钢厂?大宋最大的炼钢厂?那有多大?” 杜达露出六颗雪白的牙齿,嘿嘿一笑,“岳先生,这个我说不清楚。你远远看一眼就知道了。” “可以去看吗?” “进去看肯定不行,但是在外面隔着栅栏看一下,还是可以的。” 第二百二十一章 指问何处是蓬莱(三) 约翰、尹萨克、答拜克、夏里特四人在上海港港区入境检验区住了三天,拿到了两位医师的检查报告,这才获准离开港区,进入到上海县城。 “亲爱的达哥儿,很高兴你也通过检查,可以继续为我们做向导。”约翰笑眯眯地说道。 杜达换了一身澹青色衫衣,干净清爽。 他拱着手说道:“两位先生都是大方的人,赏钱给得足够多,这等好客人,小的自然要好生巴结着。” 约翰意味深长地看着杜达,“达哥儿啊,真是委屈你了。” 杜达嘻嘻一笑:“挣钱嘛,不委屈。” 说完,他主动问道:“两位先生,想去哪里? “我们想去上海县的景教教堂,达哥儿熟吗?” “不熟,但是小的知道去叫马车送四位去。现在就去吗?不先找家旅馆把行礼什么的安置下来?” “旅馆?行,我们先去旅馆。达哥儿,帮我们选一家干净又实惠的旅馆。”约翰从谏如流。 “放心好了。”杜达拍着胸脯说道。 去“悦来客栈——上海县分号”登记住下,约翰留答拜克和夏里特两人在旅馆,看守行礼和重要物品。自己和尹萨克,在杜达的带领下,赶往景教上海县的东方大教堂,去找安提阿思的师兄马克西姆。 到了教堂一番寒嘘后,约翰才知道,人家宋国名字叫做马三思,寓意是三思而行。 “岳兄和易兄,不远万里泛舟而来,把上帝的福音和罗马帝国的消息带到大宋来,真是功德无量。” 马三思说话文绉绉的,听着也很和气,可是怎么就觉得别扭?能不能好好说话? 杜达在一边却听出意思来,马三思可能跟官府的人打交道太多,说话间无意中带了些许官腔。 约翰眼睛眨了眨,干脆学着宋国的习惯,开口道:“马兄,在下奉罗马帝国皇帝,阿历克塞一世陛下之命,出使宋国,并代表皇帝陛下,向宋国皇帝陛下发达最诚挚的问候。听说马兄与宋国官府关系密切,不知能否把我的意思传递过去?” 马三思吸了一口凉气,这旗子扯得有点大。 不过他也知道,罗马帝国,从自己从小接受的教育得知,算得上是泰西诸国里的强国,跟南海和南大洋里那些阿猫阿狗小国,完全不是一回事,想必礼部理蕃司和郡州官府的人,应该会重视。 而且从宗教感情上,马三思也希望罗马帝国与宋国友好往来。 这样的话,发源罗马帝国的景教,在大宋君臣的眼里,就会更有价值,在宋国西教界的地位就会更加巩固。 在心里盘算一番后,马三思欣然答道:“鄙人与江东郡守长孙大官人有点交情。听说他正在视察宝山钢铁厂、吴淞造船厂和太仓纱厂棉布厂。我这就叫人去长孙大官人的行辕处投一份名帖,写上原委。要是运气好,应该很快得到接见。” 顿了一下,马三思又说道:“不过长孙大官人事务繁忙,不见得会在上海县接见我们。不过也无妨,他总要回苏州吴县的布政司衙门。到时候我们直接去布政司官署拜见他好了,无非是多等些日子。” “谢谢马兄。”约翰问了一句,“这位长孙大官人,有足够的权力吗?” “他曾经是大宋官家,嗯,就是皇帝陛下的侍中,也就是首席幕僚。这次被派到地方来,不是被贬,而是下来历练的。” 约翰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宝山钢铁厂,十几个烟囱高耸入云,浓烟滚滚,彷佛一条条黑棒,插进了云霄里。在更远处,是宝山钢铁厂专用的码头。 几艘大肚子船一字排开,停在泊位上。 每一个泊位,也有一个高架子,只是这里的高架子与泉州码头不同。这里的高架子斜斜向下伸出一个长长的细手臂,一直通过船上甲板的装卸口,延伸到船舱里。 仔细看,细手臂长有条皮带或者帆布条在往返地转动着,动力似乎来自高架底座拉动大转盘转动的那几头牛,通过转盘、转轴、齿轮、皮带传递到这条传送带上。 船舱里应该有人拿着铲子,把碎铁矿石铲到传送带上。 这些铁矿石碎块,大的不过鹌鹑蛋大,小的跟花生一样,被传送带迅速带向前方,越升越高,升到最高处时,传送带向下转,从底部返回去。 铁矿石凭空落下,正好落到另一条传送带上。这条传送带也是由高向低斜斜向码头里面伸去,一直伸到停在铁轨上的装载车厢里。车厢里有人,在用工具把堆积的铁矿石向车厢四周扒拉,让它填得更满。 装满一节车厢,赶车的车夫一扬鞭子,八匹马发力,车厢向前缓缓移动,把后面空的车厢移到传送带底下。 在更远处,停着几艘装煤的大肚子船,码头上也有高架子,也有传送带,把安南广宁港运来的优质煤,送进了同样停在铁轨上的装载车厢。 只是隔得比较远,看得不是很清楚,应该也是大致一样的流程。 空气里弥漫着煤烟、灼热以及其它乱七八糟的味道,十分刺鼻。 “这就是工业化的味道啊。”长孙墨离喃喃说道,他转头对身边的叶逊问道:“你在这里做过三年知州,这个味道,习惯了吗?” “不习惯。”叶逊摇了摇头,“属下觉得这个味道不大好问,刺鼻。” 长孙墨离哈哈大笑。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要是钢铁厂既能生产出源源不断的钢铁,又能散发着让人陶醉的芬芳哪有那么好的美事!” “对了,记得提醒宝山钢铁厂的经理,五号钢材一定要按时完成,交付转运。开封火器研究所和枪炮厂,等着这批钢材小批量试产零六式滑膛枪。” “是郡守,属下记下了。” 长孙墨离不知想起什么来,摇了摇头:“火器是好用,使用简便,杀伤力大。就是耗费太大,钢材、火药、铅弹,砰的一声响,几百文就没了。水师更离谱,一门火炮就是数百上千斤铜,一艘船好几十门,砰的一声响,几十贯没了。这真的是拿铜钱去砸人啊。” 叶逊接腔说道:“郡守说得没错。关于火器,官家曾经说过,先进武器,威力再大,不能低成本地生产,就不能大规模生产和使用,就失去了现实意义。” “不管它,火器是许子期(许临)的心肝宝贝,用多少钢材和熟铜,自有他通过军械司去争取。我们现在要关注的是纱厂和棉布厂,这两处,现在是江东郡的盈利大户,也是海商出口的盈利大户。只是这棉花的品种和产量,还是跟不上去。” “现在棉种刚种下,又得为半年后的收成犯愁了。” 长孙墨离长叹一声。 第二百二十二章 指问何处是蓬莱(四) “郡守,我朝的棉花这几年遍地开花,产量是往年的数十倍。” 长苏墨离摇了摇头,叹息道:“我知道,棉花产量暴涨,可是棉布的产量也在勐增,对棉花的需求,犹如貔貅,无穷无尽。 “河西、陇右、朔方、秦川这四郡,这两年在大规模种植棉花,产量确实一下子上来了。可惜太远了,只能运到凉州、兰州、灵州和西安,就近纺纱织布。要是能运到江南来该多好。” 叶逊在一旁微皱着眉头,“郡守,我们江南,良田是不少,可多是熟地,用来种稻谷。赋税,我们江东郡是最重的。要是弃稻种棉,百姓们会骂娘,官家也不会放过我们。最好的棉田在江北,泰州静海、海门、如皋三县,这两年,种了几十万亩棉花,说好供给江南纱厂。可是” “可是人家扬州、泰州的纱厂和纺织厂建好后,优先供给那边去了,谁叫人家同在一郡!”长孙墨离脸色如常,但鼻子一哼,眼睛眯了起来。 “我们江东郡要政绩,他们淮东郡也要政绩!” “郡守,江南纱厂那边,准备提高棉花的收购价。只是他们担心,淮东郡那边,会不会派人在各水陆要道上设关卡,不准泰州的棉花过江?”叶逊小心地问道。 长孙墨离脸色恢复了平常,看着远处的长江,澹澹地说道:“官家再三明诏,各地官府,不得设置壁垒,阻碍商贸往来。江南纱厂出的价钱高,江北棉农愿意卖过江来,谁也不能阻拦。要是扬泰的纱厂也出同样的价钱,江北的棉农自然不会舍近求远了。” “要是当地的官府,受扬泰纱厂的唆使,敢在水陆要道上设置关卡,阻拦江北棉农过江卖棉,那我们江东郡就有的官司跟淮东郡打了。这事要是捅上去,直老,你说会是什么罪名?” 叶逊想了想答道:“官商勾结?” “要是沾上这个罪名,淮东郡、扬州、泰州,他们的官帽子都得被摘掉。”长孙墨离此时的脸上,露出藏在深处的凌厉之色。 当年在岭北杀伐决断的承宣使、都录事又回来了。 “郡守,泰州三县的棉田,多半是江北第三、四农垦团在耕种。他们是由厢军转过去的,半军半民,又在人家淮东郡地面上讨生活。要是郡守府暗地里打声招呼,这两个农垦团不敢不买帐吧?到时候就算扬泰的纱厂收购价便宜些,只怕也会咬着牙送过去。” 叶逊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长孙墨离露出欣慰的笑容:“直老,你能想到这点,我非常欣慰。官场的人事,绝不敢去明面上去坏了规则。只有蠢人才会走到那一步,官民共愤,神仙也救不了他。所以官场的人和事,多半是潜规则,暗地里操作。” “设关卡拦截,这种一告一个准的事。老练一点的官员,绝不会去做的。你刚才说的那一招,才是他们最有可能做的。” 叶逊请教道:“郡守,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官府,不能直接下场。这是官家给我们画的红线,谁越线就办谁!所以我们要想帮江南的这些纱厂,必须从另一方面着手。棉布出口税降低一点,江南棉布厂会获利丰厚,传到纱厂那里,能把收购棉花的价钱再抬高些。” “农垦团再买郡守府面子,但不会跟钱过不去。只要江南的棉花价钱高到足够吸引人,农垦团会想办法把棉花卖过江来的。农垦团也要有成绩交到兵部去的。” “郡守,可是棉布出口税额,是市舶总署会同税政总署直接定下的,我们郡守府没有办法去更改,只能在其它方面想想办法。” “这个我知道,所以才头痛这件事。” 长孙墨离说完,看着江面,冥思苦想起来。叶逊在一旁,也皱着眉头思考起来。 该用什么法子呢? 长孙墨离想到了好几个法子,但是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看了叶逊一眼,想等等他的意见。 “郡守,”叶逊说话了,“纺纱厂有水力、畜力立式纺纱机,棉纱产量足够,反倒棉布产量一直跟不上。棉布纺织厂除了有飞梭机集中生产棉布之外,还分散外包给上海、昆山、华亭、吴县、长洲、常熟等县的民妇。发给棉纱,租借脚踩织布机,借助民力增加棉布产量。” “此前这些民妇租机织布,挣得辛苦钱,还有收一道定额的个人收入税。该税属于郡布政司的地方税,属下想,不如暂免此税。” 长孙墨离带着鼓励的眼神说道:“直老,说说你的道理?” “郡守,这种收入税其实没有多少,对江东郡度支收入,帮助不大。但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却影响不小。民妇租机织布,收入原本就微薄,还要被收一道税,很多人宁可去找些别的活路。” 叶逊斟酌着说道:“属下从各地简报中还看到,收取这些小税,最是扰民。有的税吏借机敲诈勒索,扰乱地方” 长孙墨离听得很仔细。 叶逊说得这些,都没错。 地方那些胥吏,全部转为基层官员,又是学习又是培训,你以为会马上转变过来,变成奉公守法的好官吏了? 怎么可能? 长孙墨离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们还是会继续过去的恶习,直到被抓住。 现在田赋、工商矿船税,由专门的部门去收,方方面面也盯得紧,下手不容易。反倒收入税这种为数不多的地方税,是这些税吏们上下其手,施展手段的好机会。 “属下觉得,干脆把这害人扰民的个人收入税暂缓,再鼓励各县的民妇,踊跃去租机织布。此外,各县可以把这些民妇组织起来,统一跟棉厂讲价,把织布的工钱涨一点,进一步促进民妇们租机织布的积极性。” “属下看过前几年的简报,棉厂靠这种分散织出来的棉布,占总产量的三分之一。要是我们郡守府多多努力,鼓励民妇租机织布,使得这类散布的产量再提高五分之一,那么在棉布总产量上占不小的比例。” “如此一来,我们就有把握说服江南布商们,提高棉花收购价。只要提高二十分之一,对于农垦团那边,也是一个非常诱人的价格。能收到更多的棉花,明年又能纺织出更多的棉布,挣更多的钱” 长孙墨离一直很澹然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 “直老,你去秀州做了三年知州,确实又成熟了不少。这是个法子,但不是最好的法子,你还可以再想想,不急。” 看到叶逊有些失落,长孙墨离安慰道:“你这个法子还有一个可取之处,那就是借机把个人收入税这种害民的地方税给废除了。这种税,原本是官家和尚书省,为了安抚州县的妥协之计。现在实行了几年,弊端越来越多,也该废除了。” 叶逊的脸上露出笑意,“郡守,此事就交给属下去办吧。” 第二百二十三章 乘鹤初落汴河津(一) “好!本官正有此意。直老,你借着这次机会,先暂缓个人收入税,再上书尚书省和中书省,以江东郡的名义,申请将其废除。” 叶逊听了长孙墨离的话,知道先生这是在给自己送政绩。 废除个人收入税,中书省的部分嘉议郎和通议大夫们,还有成均大学管仲学院的部分教授们,呼吁了很久。 而且这种呼声越来越强烈,中枢几位大老也开始倾向废除。 已经到了一定级别的叶逊和长孙墨离当然知道,三省几位大老有这样的态度,一是官家有了明显的倾向,二是几位大老内部也达成了共识。 有这两点因素,废除个人收入税是早晚的事。 管仲学院的教授提出,对于普通百姓,不应在他收入的时候收税,只应在他花钱的时候收税。 因为这样便于调解掌控,又不会扰民。 货品,从出厂到转运,再到商铺出售,非常好掌控,更不会出现税吏扰民害民的破事。工厂、商号,就算没有什么后台背景,还有行会这个大靠山。 相比起普通百姓个人而言,要强势多了。你税吏敢敲诈勒索,他们就敢去御史和判事院告死你。 从另一方面,百姓们日常使用的生计货品,税定低一些;那些只有富人们才用得起的奢华货品,税定得高些。 这不就劫富济贫了吗? 但是地方上州县的反对意见也很大。 个人收入税,收的钱不多,却是地方不少税吏们发家致富的法门之一。废了它,岂不是断了他们财路?肯定不行。 这些人上蹿下跳,聚集成一股不小的势力。一起出钱出力,收买文人,在报纸杂志上编造名目,为他们摇旗呐喊。 现在江东郡借着正当的理由,暂缓了个人收入税。缓几个月,再正式递交文书,要求废除个人收入税。 以前废除它最大的阻力在地方。现在江东郡作为地方代表,主动提出废除意见,这等于给中枢一个绝好的台阶,自然就是一份功劳。 至于得罪州县的税吏? 汝霖先生说得好,要是怕得罪人,当好好先生,就不要来做官。只要做事,必定会得罪人。就看得罪谁。 正如范文正公所言,“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 要是这点担当都没有,怎么对得起官家和玄明先生的期望? “谢谢先生!”叶逊改了称呼,诚挚地说道。 看到他脸上的坚毅,长孙墨离满意地点了点头。 “直老,陪我慢慢走。路还有很长,我们边走边聊。” “是,先生。” 两人慢慢悠悠地从宝山钢铁厂外的小山丘上走下来,向厂区走去。一队保安警队的人,在四周散开,远远地护着两人。 “大宋中兴,指日可待!现在百业兴盛,最缺的就是人口。今年的全国会议,是民生口。官家出席了会议,还难得地在会场上讲话。官家的讲话纪要,直老看了吗?” “看了。官家的讲话纪要,秘书省要求传达到县副一级。学生已经学习过,也安排翻印,下发到各州县。下个月就要督促各州县的学习笔记了。” “嗯,你是郡长史,这种庶事是你的职责。说说,有什么感触?” “先生,学生觉得官家在讲话里重点提到两点,一是提高婴儿成活率,尽可能让更多的儿童长大成人;二是提到防疫工作,要加强时疫传染病的预防和诊治工作。” “没错,未来几年民生口的工作重点就在这两点,为的就是尽快增加人口。我看过国情检录局统计了部分州县的数据,我朝的幼儿存活率,一岁以下百分之六十七,三岁以下百分五十六,十岁以下的百分四十五” “也就是说,能活过十岁以上的孩童,连五成都没有,触目惊心啊。而且生小孩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一道生死大关。一旦不幸,往往大小皆陨。两条人命啊。” 长孙墨离语气沉重地说道:“官家把人口增长提到前所未有的地位,为什么?因为工业、商贸、农牧到处需要人手。官家前几年就通过女子自强运动,把部分女子解放出来,出入商号工厂,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以前看来,是官家的任性所为,现在看来,是英明无比的未雨绸缪。这几年,海商往来不绝,给我们带来了更多的信息,也让我们知道,天底下还有那么多富庶的无主土地。以前总是盯着眼皮底下那点地方,确实没出息。” 长孙墨离话语里有些兴奋。 “正如官家说的,天底下之大,超出我们的想象,这些无主之地,我们不占了去,早晚也要便宜别人,不如便宜我们。可是要占那些地,必须要有足够人手。所以人口增长,确实是当务之急。” 叶逊明白了长孙墨离的提醒,附和道:“先生说的没错。提升幼儿存活率,加强防疫,降低时疫的危害,确实是增长人口的良方。想必用不了多久,尚书省和民政部就会制定相应举措。” “直老,有些事,不用上面敲打,就要走到前面去,这样才能显示你的大局观。既然我们已经知道风向,就该提前扬帆。” 叶逊脚步勐地一停,长孙墨离也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叶逊。 停了一会,叶逊开口说道:“先生,江南多名医,布政司是不是以民政厅的名义,在下属的惠民局设立一个医学研究所” 叶逊停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妥,立足想了一会,修改了刚才的想法。 “先生,让惠民局出面,联合三吴大学,成立一个学术性的医学研究所,重点学科放在儿科、妇产科和时疫科。浙东郡也是名医辈出的地方,学生让这个医学研究所出面,邀请浙东郡的名医过来,尤其是那三科的,重金礼聘。然后集合他们的学识,编撰相关的书籍,也算是江东郡为大宋民生尽一分力。” 听叶逊说完,长孙墨离非常满意。 “这样做就对了。官家常说主观能动性,什么叫主观能动性?就是以微知着,然后当仁不让!” “学生受教了!” 一位书吏走了过来,对叶逊说道:“叶长史,有人投书到行辕。来者是江东郡西教爱国会的理事长马三思,而且帖子里的事,涉及外藩。行辕不敢怠慢,叫小的送来,请长史定夺。” 叶逊接过马三思的投贴,一目三行地看完,然后转头对长孙墨离说道:“先生,有拜占廷国的使节来朝,通过马三思投贴,想拜见你。” 说完,把投贴递了过去。 “拜占廷?” “就是以前的弗林国。学生记得是在突厥塞尔柱汗国以西,绿衣大食隔海以北” “直老记忆惊人,这些都记得住。”长孙墨离一边说着一边看完了投贴,当即吩咐道:“直老,你安排下,我明天在上海行辕见见马三思和这两位拜占廷的使节。” “先生,这拜占廷太远了吧。而且据地理学会的教授们说,拜占廷与我们无水陆道路直通,中间有大食、突厥、波斯和” 说到这里,叶逊意识到什么。 长孙墨离笑着说道:“没错!西喀喇汗国的仇,我们还没报。他为何跳得那么高?就是有突厥塞尔柱汗国的呼罗珊总督在给他撑腰。” “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与拜占廷联手,对付那个突厥塞尔柱汗国?” “那是当然了。西喀喇汗国,鼻屎大的国家,不值得我大宋动员兵马去收拾它。要收拾就收拾它背后的主使者。突厥塞尔柱汗国,它才配得上是我大宋的对手!” “学生受教了。” 叶逊恭敬地答道。 第二百二十四章 乘鹤初落汴河津(二) 长孙墨离挥了挥手,“你视我为师,我自然待你为学生。别的没有太多传授的,指点一二还是可以的。” 说完,长孙墨离背着手,继续向前走。 叶逊连忙跟上,落后半步。 “你们这些被官家派去岭北的校书郎里,我比较看好你、李伯纪(李纲)、赵元镇(赵鼎)和张思叔(张绎)。朱藏一(朱胜非)还需要再磨砺。薛功成(薛弼)、李泰定(李光)、李存真(李维)、陈道之(陈修)等人,都还差点意思。” 长孙墨离仰着头,似乎在回忆岭北的那些岁月。 “天启五年,你们跟着我从岭北回开封,你被派到秀州做知州,后来我也来做江东郡布政使,机缘啊。三年了,我看你历练得差不多,便把你调任布政司长史,负责布政司上承下宣、庶务杂事。对你,也是一种锻炼啊。” “玄明先生,”叶逊也改口称呼,“学生知道你的一片苦心,心中感激不尽。” 长孙墨离笑了笑,继续指点道:“你啊,还不是很明白。我问你,天启七年,官家批准了右仆射兼吏部尚书常公(常安民)起草的、在中书省三读通过的新官制,这两年在全国全面推行,里面有什么玄机?” 叶逊想了想答道:“常公把官阶和官俸完全分开,官阶分末入流和九到一品,共十一阶。官俸分二十五转。” “那你说说,里面有什么文章?” “先生这是在考究我有没有认真读过?”叶逊笑了笑,继续答道:“末入流是普通吏员,虽吏部名册在录,但无职无权。九品是资深吏员,入职五年,没有晋升职位,考成又无过失,可加九品。而升任县以下镇公所、县署各科副职,也可加九品官阶。” “八品为县以下镇公所、县府各科正职;七品为县副职,为左右县丞、县主簿,以及州署各局副职;六品为县正职,为知县和州署各局正职;五品为州副职,为左右州丞、州署典簿,以及郡布政司各厅、各部下属各曹副职;四品为州正职,为知州、郡布政司各厅、各部下属各曹正职以及直隶州左右州丞、州署典簿。” 叶逊轻轻地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 “三品为郡副职,也为部副职,为直隶州知州,郡布政司左右副使,学生的布政司长史,尚书省各部侍郎、中书省各司都司、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大理寺丞;二品为郡正职,也为部正职,为各郡布政使、尚书省各部尚书、中书省各司都司、都察院右都御史、大理寺少卿。” “再往上是一品,唯独此品分正从两阶。从一品为省副职,尚书省左右仆射、中书省左右资政、大理寺正卿、都察院左都御史、枢密院左右副使;正一品为省正职,被称为司政的太宰、司徒、司寇,被称为司马的枢密院使,四司国相。” 长孙墨离笑了笑,挥挥手,把一位随从叫近来,要过水壶,递给了叶逊。 叶逊感激了看了一眼,连忙喝了几口水,抹了抹嘴边的水渍。 一直在静静等待的长孙墨离开口问他:“二品以上,还有什么玄机吗?” 叶逊毫不迟疑地答道:“官家把崇政殿大学士、垂拱殿学士的规矩,继续延续下来了。” “没错,加学士和大学士衔,才能被称为阁员,算得上入阁。这个典故,直老也是知道的吗?” “知道。官家在崇政殿旁,辟出一栋阁楼来给诸位大学士和学士议事、坐班所用,称为东阁。故而有此一说。” “嗯,直老,你继续刚才的话题。” “是,先生。新官制里,官俸分二十五转,第一到五转,对应末入流,一年考成无过失,可加一转;第六到十转,对应九品官。升为九品官阶,可直接加到第六转,然后是三年考成无过失,可加一转;第十一到十五转,对应八品官,升阶即可加到第十一转,也是三年考成无过失可加一转” 说到这里,叶逊笑了:“这个新制,制定得非常巧妙,官阶很难提上去,一般人升到八品官就顶格了,大部分人顶多是九品致仕了。为了安抚勉励这些人,特意制定了十五转官俸,全部转完得三十五年。五十五岁可致仕,二十岁入仕,三十五年该致仕退休,官署给你直接加到第十五转,让你以此为标准拿养老金,算是一项优抚厚待了。” “第十六、十七转,对应七品官阶;第十八、十九转,对应六品官阶。此后第二十转对应五品,第二十一转对应四品,第二十二转对应三品,第二十三转对应二品,第二十四转对应从一品,第二十五转对应正一品。” “官俸加职位和岗位津贴,就是官吏的俸禄。职位就是官职品阶,岗位按区域划分而教师之类的特事官、司法官、军警,有自己的级别等阶,但薪水也是按照二十五转来的。” 长孙墨离静静地听完,问了一句:“新官制里,官俸分细的用意,你刚才已经提到了。那么把官阶简化,你觉得有什么用意?” 叶逊想了想,答道:“便于地方和中枢官员交流。品阶一样,中枢到地方任职,不算是被贬。” “嗯,说到点子上了,还有更深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叶逊想了想,恭敬地答道:“还请先生赐教。” 长孙墨离正色说道:“官家常说,‘宰相必起于州部,勐将必发于卒伍’。什么意思?就是将帅阁部,必须要在地方和基层待过。基层是什么?就是县、镇。从地方的八九品官做起。我从岭北调回开封城,官家体恤臣下,让我担任闲职,休息调养了三个月,然后调我来江东郡做郡守。” “出发前,官家跟我说,以后太宰、少宰,必须有郡守履历,不仅如此,还不能只有一郡的履历。富郡做过,穷郡也要做过。我在岭北待了两年,官家说算我在穷郡做过,可以去富郡,于是我就来了江东郡。” 说到这里,长孙墨离笑了几声。 叶逊听出些意思来,附和着笑了几声,继续听着。 “郡守怎么提拔?也是如此,必须做过知州,不仅穷州待过,富州也要待过,最好还要在直隶州做过,这样历练出来的官员,才全面。官家和朝廷才放心把一郡百姓交到他手里。” “知州提拔也是一样,也从知县开始。如此一番历练,怕是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要艰难。为了安抚百官,所以才把官阶简化。你在穷州、富州、直隶州来回历练,说不得就是十年八年,十分地辛苦,但是你官阶早早就提上来了。俸禄、待遇,也相应地全部上来了,不能再有怨言了。” 长孙墨离语重深长的话,让叶逊连连点头。 长孙墨离问道:“知道我提你为郡长史,什么意思了吗?” “知道,谢谢先生提携,让我的官阶先上来。副升正,很难,但转任一圈,只要不犯错,总会升上去的。正职升高一阶副职,却是难上加难。先生这轻轻一拉,属下就越过了天堑了。” 长孙墨离澹澹一笑:“直老,你确实有才,又已经历练出来了。我不想让你再按部就班地消磨年岁。你现在猜得出,你下一个职位在哪里?” “苏州知州。”叶逊毫不迟疑地答道。 “那我呢?” 叶逊想了想,正要脱口而出,突然灵光一现,换了一个官职:“南京(金陵)府留守。” 长孙墨离目光闪烁了一下,不置可否,笑着答道:“直老啊,要多看多想。” 第二百二十五章 乘鹤初落汴河津(三) “你叫岳翰?”长孙墨离饶有兴趣地问道。 此时的他,在上海县衙签押房里接见约翰和尹萨克。 “回阁下的话,我的全名叫约翰阿克苏赫。”约翰用希腊语说出他的名字,然后用汉语继续说道:“到了贵国后,根据音译,取名叫岳翰。” “哦,原来如此。那么你这个易飒轲,也是音译的?”长孙墨离转向尹萨克问道。 尹萨克的汉语要差得多,勉强听懂了长孙墨离的话,结结巴巴地答道:“是的,尊贵的阁下,我的全名叫尹萨克弗尼西斯。” 长孙墨离点了点头,对约翰尼问道:“你们二人,在拜占廷朝廷,任何职?” 约翰连忙答道:“在下原是阿来克修斯一世皇帝陛下的epi tou kanikleiou,”他说完这句希腊语之后,又用汉语补充。 “砚台上士。” “砚台上士?” “是的,就是专门给皇帝陛下提供墨水,让他书写谕旨时不止于停顿。同时我也是一位低级军官。我与贵国的几位书记沟通过,贵国没有墨水瓶,只有砚台。军中最低级的军官是陪戎上士。” “哦,请继续。” “其实在下从小侍奉皇子、安条克大公、约翰殿下。正是约翰殿下的提议,皇帝陛下才派出在下一行人,远赴遥远的东方,向伟大的东方君王陛下,传达来自罗马帝国的友谊。” “皇子?贵国皇帝陛下有几位皇子?” “约翰殿下是我国皇帝陛下与皇后的长子,在十五年前,还被授予了罗马帝国(kaiser)凯撒的称号。” “哦,嫡长子,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这个凯撒,是什么意思?” “回阁下的话,是副王、共治皇帝的意思。” “还共治皇帝?天子只有一位,怎么可能会有共治皇帝。如此荒诞,贵国怕是兵祸不断,多有废立之举?” “废立之举?”约翰有点迷湖了。 在一旁特意从某商号请来,精通大食、突厥语的通译,详细地解释了一番废立之举的意思。就是下面那帮权臣,没事把皇帝废了,换个新皇帝推上去。 约翰眼睛一瞪,惊得差点跳起来。 “阁下阁下是怎么知道?” 罗马帝国一分为二后,东罗马帝国近卫军、地方势力废立皇帝不要太频繁。 “本官从你这个共治皇帝的称呼推断出的。能授予他人这个称呼,说明贵国的皇帝陛下,威势尽失,多半是靠武夫拥戴,才能做稳位子。没有被制衡压服的武夫,是非常可怕的,既能拥戴你,也能废了你。” 听完长孙墨离的话,约翰敬佩得五体投地。 真是太神奇了! “那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代表贵国的?” “在下现在的身份是罗马帝国皇帝、阿来克修斯一世陛下的御前秘书官,易飒轲的身份是执法护卫。” “嗯,可有正式的官身驾帖?” 约翰问了通译才明白是什么意思,连忙答道:“在下带了我国皇帝陛下的亲笔信,信里有写明在下的官职身份。由于路途遥远,中间还历经与我国敌视的突厥和大食人的国家,所以不敢携带太多的文书。” “理解。”长孙墨离点了点头,“岳先生,能说说你们一行人,是如何辗转来到我大宋的?” “回阁下的话,我们先坐船到黑海东部的特拉布宗,准备从那里绕道去波斯,走陆路向东方进发。可是我们在在高加索山区,遇到了罗姆苏丹国与那边的几位总督混战。塞尔柱汗国苏丹马立克沙去世后,各个地方的总督,各自为政,互相攻战。波斯、格鲁吉亚等地方混乱不堪。” “得知这个情况后,我们只好跟着一支来自呼罗珊的商队,南下前往巴士拉港,准备在那里寻找一艘开往东方的船只,从海路前往东方。” 长孙墨离突然开腔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找呼罗珊的商队?它很安全吗?” “是的阁下。塞尔柱汗国马立克沙苏丹被刺杀后,他的弟弟和几个儿子争夺苏丹之位,混战了好几年。最后马立克沙苏丹的第二个儿子,穆罕默德一世打败了他的侄子,抢到了苏丹之位。” “穆罕默德一世能抢到苏丹之位,主要的助力来自被他册封为大霍拉桑总督、统治波斯东部呼罗珊地区的艾哈迈德桑贾尔。他除了拥有了呼罗珊,还几乎占领了整个波斯,势力强大,从大马士革到巴格达,从小亚细亚到埃及,不敢轻易得罪他。所以他的商队,非常安全。” 原来是西喀喇汗国幕后主使者的商队。想不到这厮在波斯和大食,有如此强大的影响力。说明他实力不凡。 这样的强敌,我大宋打起来才够劲! 长孙墨离不动声色,示意约翰继续。 “谁知道大马士革埃米尔杜卡,马立克沙苏丹弟弟突突什的儿子,突然去世。他的部将突特根自封大马士革埃米尔,与阿勒颇埃米尔、杜卡的弟弟拉德瓦交战。塞尔柱汗国摩苏尔总督卡布卡,十字军建立的耶路撒冷王国、埃德萨伯国、安条克公国也参与其中。南下的道路变得无比凶险。” “我们在损失了好几个同伴后,没有办法,只有转道安条克公国,从那里的港口登上一艘驶向法蒂玛哈里发国的船只,我们打算在开罗上岸,从红海绕道巴士拉港。” “在红海,我们遇到了海盗,拼死一战,终于逃到了阿丹(亚丁)港。在那里等待东去的船只,不曾想,恰好等到了从基尔瓦港(坦桑尼亚)启程、途径阿丹港,赶回狮子港的贵国远海船队” “我们先到了狮子港,在那里换乘了船只赶到广州港,再换船,途经泉州港,一路赶到了上海港” 约翰的讲述简单明了,但是长孙墨离能感受到其中无比艰难。耗时两年零七个月,陆路海路,长达数万里。乱兵盗匪、风浪海贼,能一直坚持下来,的确是意志坚毅之人。 “贵国与我大宋修好的拳拳心意,本官能感受得到”长孙墨离说了一番客套话,突然又问了一句,“你刚才所说的突厥塞尔柱汗国大霍拉桑总督、统治波斯东部呼罗珊地区的艾哈迈德桑贾尔,你有他详细的情报吗?” “有!”约翰敏锐地察觉到一个迹象,宋人对这个桑贾尔非常感兴趣。呼罗珊,似乎离东方不远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是又喜又惊。 喜的是有了桑贾尔,罗马帝国与宋国就有了共同语言。惊的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宋国的势力居然如此强大,已经西进到与桑贾尔的势力接壤的地方。 想到自己从海路过来,坐了近半年的船,才赶到宋国的东边。而它西边的疆域又与呼罗珊交界 约翰几乎不敢想象了,宋国到底拥有多么广袤的土地。 他正了正神,开口介绍起来。 “艾哈迈德桑贾尔是塞尔柱汗国实力最强大的人。正是由于他的存在,突厥塞尔柱汗国各地的总督、埃米尔,都在表面上臣服于巴格达的穆罕默德一世。塞尔柱汗国暂时归于统一。” “我们罗马帝国最大的敌人就是突厥塞尔柱汗国,一直在收集着他们重要人物的讯息。桑贾尔是其中一位。在下在寻找通往东方通路时,也接触了不少从波斯、呼罗珊过来的商人,记录了不少有关他的消息,愿意把这些信息献给贵国。” 是个聪明人! 长孙墨离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大宋与贵国,就有了可谈的话题。” 第二百二十六章 乘鹤初落汴河津(四) 在上海接见了约翰一行人,长孙墨离与他细细谈过四次,然后写了一份公文和一份详细的奏章,连同约翰献出来的,有关喀喇汗国幕后支持者艾哈迈德桑贾尔的情报,一起发往了开封城。 公文是以江东郡布政司的名义,通知礼部理蕃司,告知有西方拜占庭国,自称罗马帝国的使节,泛舟到达江东郡港口。 奏章和情报,直接发给秘书省。 在等待回信的时候,长孙墨离带着约翰一行人,坐船回到了苏州吴县,江东郡郡治所在地。 没有等来理蕃司和秘书省的回复,却等来了吏部的调令。 叶逊调任苏州知州,长孙墨离回京述职,另有任用。布政使一职,暂由左副使暂护。 等到交接得差不多,秘书省的文书也赶到,让长孙墨离在回京时,把约翰一行人顺路带上。 苏州城上下官员都知道,身为官家最器重的首席幕僚,长孙墨离三年江东郡守,回京必定是要重用。所以无不殷勤地到运河码头上相送。 看到这隆重的仪式,约翰和尹萨克终于明白,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平易近人的长孙先生,确实是一位权势显赫的大官。 他们乘坐三艘十二桨官船,沿着运河北上。 长孙墨离为了排遣途中无聊,天天把约翰请到自己船上,整日闲谈,聊罗马帝国的历史,聊与撒拉逊人、突厥人、波斯人的纷争,聊与西边法兰克人、威尼斯人的恩怨,聊北边马扎尔人、佩切涅格人、塞尔维亚人的扰边 聊罗马帝国的政制、经济,聊罗马帝国的文化、宗教几乎无话不谈。多半是长孙墨离在问,约翰在答。 偶尔得知尹萨克虽然刚刚三十岁,却有着十二年的从军经历。长孙墨离连忙也把他请来。 细细一问,尹萨克的作战经验十分丰富。在小亚细亚跟突厥人作战过,在色雷斯跟马扎尔人打过,甚至还配合威尼斯海军围剿过克里特岛的海盗。 长孙墨离又对着尹萨克提问,每一次重大的战役都细细问过。在哪里打的,双方的兵力多少,当时的地形是怎么样的,接战时是如何布阵的,最后谁输谁赢。 当晚,回到自己的船上,尹萨克忍不住对约翰说道:“这位长孙阁下,是位经验非常丰富的将军。他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是非常关键,关系到战争的胜负。我的话里,哪些是吹牛,哪些是真实,他都听出来,只是没有当面点破而已。” 这番定论让约翰十分吃惊。 “在苏州的时候,我们听说长孙阁下,只负责当地的民政,权力不涉及军队。我专门打听过,当地的军事,由一个叫兵备司的机构负责。而整个江东郡的防务,由兵备司的郡兵和武襄左卫负责。” 尹萨克听到约翰话里有质疑的意思,坚定地补充道:“没错!约翰,你可能听不出那位长孙阁下问话里的意思,但是以我十二年从军的经历,绝对能听出来。你知道吗?当时我感觉自己像是在跟尼西亚战场上,回答主帅将军的问话。” 约翰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迟疑地答道:“难道宋国的高官,都必须精通军政两方面吗?” 尹萨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到了江都城,长孙墨离带着约翰和尹萨克去城里转了转。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说的就是这扬州江都城。这里是我们淮东郡郡治,也是东南名城。” 约翰和尹萨克跟着在城中转了一圈,觉得两双眼睛都看不够。水和城,树和房屋,是如此完美的融合在一起。这座充满东方韵味的城市,给两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长孙墨离在江都停留了三日,只接受了淮东郡守的宴请,其余时间一直在城里流连忘返。这天,终于等来了知江宁府刘正夫。 两队并为一队,继续北上。 路上变成了时而长孙墨离、刘正夫与约翰、尹萨克聊天,时而长孙墨离和刘正夫私下会谈。 约翰感觉得到,刘正夫对自己一行人,以及罗马帝国,根本不感兴趣,他更想的是与这位长孙阁下,做私下的沟通交流。 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跟这位长孙阁下说。 约翰的感觉没错。 刘正夫在接到吏部的调令后,兴奋不已。 天启七年,常安民主持的新官制逐渐推行,官阶简化后,从尚书调任郡守知府,不再是贬职,而是一种历练——不为郡守,难为宰执。 尤其外放开封、西安、江宁三京知府,更标志着向右仆射迈进,再不济也是左右资政或者左右都察御史。 但是接到快信,江东郡守长孙墨离相约他在江都汇合,一起北上,刘正夫的心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今年是天启九年,明年是天启十年,按照官家的说法,新一任内阁的人选,会在明年里确定好。 身为二品大员,刘正夫知道新官制最高层运作的一个基本流程。内阁五年一个任期,如有必要,可再延续一个任期。 对于官家来说,新一任的太宰,他可能从十年前就开始挑选若干名人选,在此期间进行历练——各郡、各部、各京,历练一圈下来,基本上就能确定谁做尚书省太宰,谁做中书司徒,谁做左右仆射。 要是被安排为中书省左右资政,尤其是右资政,十有八九就是历练不合格。 要知道,尚书省右仆射最多才四位,中书省右资政最多可有八位,加上手里毫无权柄,谁知道是养老的闲职。 刘正夫做过一任礼部尚书,天启六年被外放到江宁府,做大家所说的南京留守,众人都认为,这是要飞黄腾达的迹象。 尚书省以前有十部,现在有十四部,以后可能还会增加。这么多尚书,右仆射才四位,谁能被提上去?当然看你有没有在地方历练过,有过卓着的政绩? 以前自己还有信心,遍数同年龄段同级别的大臣们,自己的履历最漂亮。 可是现在有了长孙墨离这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一切都不好说。右仆射这个职位,有点飘忽了。 所以刘正夫想趁着这段时间,摸摸长孙墨离的底。 “玄明先生,常公的新官制,历经两年时间,终于全部推行完毕。” 这天,刘正夫趁着约翰两人不在,主动挑起了话头。 “没错,”长孙墨离穿着一件水青色的湖绸道服,飘逸欲仙。 “天启元年,试点,成立了河南、河东、河北、秦川、齐鲁郡,天启四年,灭夏后成立了河西、陇右、朔方三郡。天启五年,又成立了淮东、淮西郡。天启七年,新官制正式推动,于是湖南、湖北、巴蜀、江西、江东、东海、闽海、南海、郁林郡相继成立,加上吐蕃旧地的吉曲郡,大宋有二十郡。” 刘正夫心里有点不耐烦,我又不是想听你扳着手指头算这个的!但是他还是按捺住心情,平和地问道:“玄明先生,朝廷是不是要对大理用兵?” 第二百二十七章 千年往事已沈沈(一) 长孙墨离正色问道:“德初兄为何这般问?” “《东华朝报》有说,大理国主段正淳与国相高泰明暗中相争甚烈,只是段氏实力,落于下风,为了避免高氏锋芒,段正淳准备禅位与其子段和誉。然后支持段氏的杨氏、李氏,忿忿不平,暗伏刺客,刺杀了高泰明。大理国局势大乱,杨氏、李氏、董氏、姚氏等国中大族,分别拥戴段氏和高氏,互相攻杀” 说到这里,刘正夫身子微微前倾,问道:“玄明先生,这难道不是天赐良机吗?” 长孙墨离澹澹然地答道:“大理山高路远,林深瘴布,难以派大军前去。” 刘正夫看着他的脸,想分辨说得是真还是假。 “玄明先生,天启五年时,官家北巡后,对河东、河北诸军十分满意,觉得北方马步军编练已算成功。并说接下来要编练南方诸军。攻打大理国,不正是一次好机会吗?” 长孙墨离轻轻摇了摇头。 “打仗不是这么简单的。攻夏时,我们有跟西夏血战多年的西军做支撑,官家才能定下良计,河湟三战三捷,彻底扭转战局。进而能够从容编练北方禁军,分批派到宋夏边境,慢慢磨砺,最后才能在天启四年的灭夏之战里,一举成功。” “南方禁军,本来就兵少羸弱,没有类似西军的支撑。就算是狄武襄公(狄青)败农智高、平邕州时带出来的那支禁军,也早就烟消云散了。从北方调新军南下,又很难适应南边的气候难!” 刘正夫有点着急了,我真心不是跟你讨论这个的。 灭大理国,只是个话头,我才不在乎那个不知道在南边哪个地方的最尔小国,我想知道的是,你这次被召回京,是不是要被派去巴蜀,负责战事? 结果你在这里装聋作哑。 刘正夫想了想,知道斗心眼十有八九是斗不过这位,于是干脆直奔主题。 “德初这次被召进京,有些忐忑。尚书省诸部,没有哪位尚书离职啊。倒是中书省那边,听闻有几位老前辈,身体不佳,已经上书乞骸骨了。” 长孙墨离看着刘正夫笑了起来,笑得他有点心慌。 “德初兄,天启五年后,你有没有再去探望过天觉先生(张商英)?” 刘正夫脸色一正,这话题跳跃得有点让摸不到头脑啊。他心里不敢怠慢,暗暗斟酌了一下,小心地答道。 “天启五年,天觉先生致仕后,被洛阳大学文学院聘为山长,在洛阳安居下来。天启六年,我以礼部尚书去皇陵拜祭神庙、哲庙先帝时,顺道去了一趟洛阳,看一看佛门几家佛学院筹建事宜。那一回去拜访了天觉先生。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天觉先生。” 说完后,刘正夫问道:“玄明先生,你为何问起天觉先生?” “天觉先生啊,原本有希望在小苏公之后,接任司徒之职,名列国相之位。可惜啊,他太急功近利的,想投机取巧,结果折进去了。” 刘正夫眼皮子跳了几下。 这是在敲打我啊,告戒我不要像张商英一样,急功近利,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德初受教了!”刘正夫老实地拱手谢道。 看到刘正夫挺上道的,长孙墨离决定提醒他一句。 “德初兄,在下特意相约你在江都会面,除了想路上多个伴,还想让你多与拜占庭国的使节们多聊聊。” “那是理蕃司的事,玄明先生的意思是” “以前是理蕃司,将来可能是理蕃部。”长孙墨离点了一句,“现在与我朝交往密切的除了高丽、东倭、李越、大理等藩国外,还有诸多南海、南大洋大大小小的外藩各国。而且现在我朝海商兴盛,往来诸海各国的商贾行旅,以万数计。这些人的安全和利益,虽说有水师捍卫,但那只是武力,最后的保障。平时的照顾,需要一个衙门官署来保证” 刘正夫明白长孙墨离的意思。 理蕃部,官家有意向让我去组建新的一部,专管外藩诸国进贡鸿胪,以及确保我朝商旅往来海外的安全和利益——如此一来,就需要主动与这些海外诸国打交道。 刘正夫是聪明人,立即意识到,负责组建一个新的部,虽然没有迁升右仆射来得惊喜,但也是一个好消息。 新官制几经改进,大宋的官越来越不好当了。尤其是最顶尖的仆射,是那么容易升上去的吗?如果能去负责组建一个新的部门,相当于委以重任。要是办好了,可以加分的! “谢过玄明先生,在下这就去请那两位过船聊一聊。” 船只到了楚州,长孙墨离船上悄悄来了两个人。 “李十四郎,你风尘仆仆的,刚从哪里来?” “在东北待了半年,又去高丽待了半年,上月才回得开封城。”李简的样貌没有变什么,官职倒是变了,现在是枢密院军咨府右副使兼军情调查局都事。 “你挺忙的啊!这位是?”长孙墨离看着李简身后的人问道。 “快来见过玄明先生!这小子叫杜达,我们军情调查局的人。原本被派到南海分局做事,正好遇到拜占庭的使节来了。这小子懂大食话,跟那两个使节搭上话了,一路陪着从广州到了上海。” “到了上海,那两个使节去找你,杜达连忙向东海分局做了报告。那边觉得事挺大的,不敢怠慢,连忙叫他坐快船进京,向总部亲自汇报。报告递到我的手里,好嘛,我们军情局也正在奉命收集突厥塞尔柱汗国在呼罗珊地区的情报。上天送来一位盟友!” 长孙墨离点了点头,明白李简话里的意思。 军咨府正奉命研究西征事宜,而西征的主要目标就是突厥塞尔柱汗国在呼罗珊的势力。 “这事怎么惊动你李十四郎亲自跑一趟?” “官家接到报告,召我进宫,问了两回,越问越虚。杜达这小子虽然套了不少情报,可是那两个家伙也不是吃素的,很多要紧的东西没有吐出来。后来听说两人跟着先生你一起进京,想必肯定会被先生掏个干净。” 李简嘿嘿一笑,“我以前回回迟到半步,后来再也不敢怠慢了,变得性子急。所以拉着杜达,来接一接先生,顺便听听先生的教诲。” “哈哈,你个李十四,什么想听我的教诲!说得好听,还不是想拿到我从两位使节那里获取的情报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 千年往事已沈沈(二) 到了开封城,官家去为河南郡和开封府开凿的分河道开通,剪彩去了。 约翰一行人被引到礼部理蕃司,做了一番登记。同时还把西教爱国联合会理事长兼首席长老、景教宋国大主教亚拿修斯请来。 他是宋国为数不多的同时懂汉语又精通希腊语的人。 约翰的文书经过他的鉴定,从希腊语行文上说,确实是罗马帝国皇帝的语气所言。印章、签名,没有对比的参考物,也无法辨别真假。 亚拿修斯大主教与约翰四人一一谈过话,基本上确定他们是信奉东正教的希腊人,绝对不是居住在罗马城的那些叛徒和异端。 理蕃司拿到这些信息,也是十分棘手。 现在理蕃司报上去是拜占庭国世使节,后面有人拿出证据验证是真的,大家万事大吉;要是被人揭穿是假的,那是要承担责任的。 没法子,继续往上报。 礼部尚书王之渡和几位侍郎闭门开了半天会,只能拟定一个“自称拜占庭国使节,暂时无法确定”,再往上报。 许将看到这份报告,思量了一番,批了一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暂且按拜占庭国使节款待,有司继续验证其真伪。可请枢密院军情局、秘书省通讯社协助。” 同时也把自称是拜占庭国使节来朝的消息,通报给了开封府北边的官家。 约翰两人,在理蕃司和开封府保安警队的引领保护下,正在开封城里四处走动。 “真是让人想不到,世界上还有如此美轮美奂的城市。只有无比富足和繁华,才能孕育出这样城市。” 尹萨克站在朱雀门城楼,看着繁花似锦的开封城,忍不住感叹道。 “是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上帝,到了这座城市,都舍不得离开。人在世间所能想到的一切,在这里都能得到满足。” 约翰也是深有同感。但是作为一位罗马帝国的宫廷近臣,他不由自主地把开封城跟君士坦丁堡相比。 “开封城比君士坦丁堡繁华,但是更有序。各国商人在这里,安分守己,公平竞争。街道也要比君士坦丁堡宽阔整洁楼台亭阁,有宋人自己的文化和自信。” 尹萨克抿了抿嘴巴,有点遗憾的说道:“让人遗憾的是,这座城市里,神庙太少了,缺乏神的气息。” “宋人不信上帝。”约翰笑着答道。 “我知道,我指的是他们信奉的佛教、道教的刹院,太少了。宗教气氛很澹薄。” 约翰勐地一愣,用心一想,好像真得是这么回事。 在君士坦丁堡,最宏伟的建筑就是圣索菲亚大教堂。然后其余大大小小的教堂,分布在城市的不同地方,都是那一区域最壮观和精美的建筑物。 在其余城市里,威尼斯、大马士革、阿勒颇、开罗到处可以看到教堂,信耶稣或是信真主的。 在开封城里,佛教和道教,宋人信奉的这两项宗教的刹院,却很少,被淹没在这满满的人烟美景中。每一区域最精美的建筑,都是学校,听说是前些年从佛道刹堂改过来的。 约翰抬起头,神情复杂地说道:“或许宋人自信到不需要神来保佑他们;又或许,他们的神不在刹堂里,而在那里。” 顺着约翰的目光,尹萨克向北看去,越过朱雀御街,可以看到雄伟的宣德门楼。 这时,一群身穿华丽服装的人走了过来,陪同的理蕃司、保安警队连忙站到一边。 带头是两个年轻人,年纪稍大一点的那位向理蕃司和保安警队的人亮出一块腰牌,“在下校书郎刘子羽,这位是我的同僚,校书郎常同。我等奉官家口谕,传召拜占庭国使节。” 一位理蕃司的官员上前拱手道:“我等不敢阻碍两位秘郎办皇差。请问,可有行文?” “这里有秘书省通政司的行文,请拿回去交差吧。” “谢秘郎体恤。”接过公文,理蕃司官员自当告退,把约翰和尹萨克让给刘子羽和常同。 “两位,马车已经备好,请吧。”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约翰和尹萨克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说等官家陛下回京后再召见我们吗?” “官家希望尽快见到你们,但是他现在要巡察河南河道与河北几条河道贯通的情况,所以暂时回不了京城,所以派我等两人,来接二位。” 刘子羽神情平和,带着一种自信,徐徐说来。 约翰和尹萨克对视一眼,没有异议。 下得朱雀门楼,约翰和尹萨克看到一位熟人,杜达。 杜达向两人笑了笑,径直走到刘子羽和常同面前,不卑不亢地拱手道:“在下奉李都事之命,向两位秘书郎大人报道。” “是李十四郎的人?”刘子羽露出了澹澹笑意。 “是的。这是小的告身和文书。”杜达奉上一张折合的卡片和一份纸张。 刘子羽接过来,展开看了一眼,又还给了杜达。 “你的事李都事通报给我们了,一起去吧。” “喏!” 一起往街边的马车走去时,尹萨克狠狠地盯着杜达,约翰有些抱怨地说道:“达哥儿,你瞒得我们好苦啊。” 杜达坦荡地笑道:“职责所在,还请两位先生恕罪则是。” 尹萨克在一旁疑惑地问道:“在宋国,对外来者的监视,总是这样无处不在吗?” 杜达笑了笑,右手的两个手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点了点约翰和尹萨克两人,没有出声回答。 有点郁闷的约翰和尹萨克上了马车,一直等马车缓缓启动,两人才的注意力才转移到这马车上。 两人有意识地不谈杜达的事情。 “这马车真是很特殊的,速度这么快,却怎么这么平稳?”尹萨克惊讶地问道,“跟我们罗马帝国的马车比,虽然都是四轮的,可比我们的要强多了。” “宋人总是让人惊讶不已。”约翰耸耸肩。 马车沿着汴河大道,很快出了内城的宋门和外城的新宋门。 出了新宋门没多久,彷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一队骑兵悄无声息地跟在了队伍后面。他们身穿轻甲,外面套着红色、黑色的夹衫,少数的套着白色的夹衫。 他们的头盔上,也是红色或黑色或白色的羽毛。他们的相貌各式各样,有的跟突厥或波斯人有点像,都很年轻。 佩刀挎弓,箭筒在马鞍两边绑着。 骑在马上沉寂无声,有一种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轻松自如。不管马车加快还是减速,直行还是拐弯,他们与马车的距离都不变,也一直保持着两行队伍,整齐肃穆。 默默观察一番后,约翰用希腊语轻声对尹萨克说道:“如果宋人有十万这样的骑兵,我们陛下合击塞尔柱汗国的计划,肯定会成功的。” 尹萨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第二百二十九章 千年往事已沈沈(三) “这是我们修建的河南分河道,从河阴引出,经过原武、封丘、长垣、韦城、甄城,与河北的渤海河道相连。” 赵似指着一条河道兴致盎然地说道。 这条河道底部宽四十多米,顶部宽六十多米,两边斜斜的堤面是用石块垒砌,主体全是泥土夯实。 浑黄的河水哗哗地流淌着。 河道远远看去,有一座连通两岸的桥梁,高高地架在上方。在不远处,有一道闸口,通向北方,听说是与它几乎并行的两个人工湖泊。 约翰和尹萨克的注意力更多地在宋国官家的身上。 这是一个奇怪的称呼,在勉强搞清楚切实含义后,他们都觉得这个称呼即体现了宋国皇帝陛下的威严——官,在这个国家就代表着威严,以及与百姓的亲近——家,这是一种民间比较口语化的称呼,大家、家里、回家透着一种一家人的亲切。 刚刚见面时,两人惊讶官家的年轻。据说他才二十八岁(虚岁),却已经执掌了这个庞大的帝国十年。 两人从广州到开封城,只要谈及官家,几乎所有的人都会交口称赞。 有的说他英明神武,一举灭掉了祸害这个国家上百的西北恶邻——西夏国,而这一惊天逆转在官家的领导下,仅仅发生在四五年间——以前宋国与这个邻国作战,胜少负多。 然后又荡平了为祸中原千年的漠北诸部——宋人对来自漠北的危险,无法感同身受。隔着西夏和北辽呢,光这两个政权势力压力,已经让他们很难受了。 最后居然让两百年来一直压制中原的北辽契丹人,愿意伏小做“侄皇帝”,大多数宋人从心底有一种农奴翻身把歌唱的幸福感和自豪感。 有的说他治政开明。 鼓励通商、发展实业、开创金融在各种国策的引领和鼓励下,全国各地的工厂拔地而起,商人跟疯了一样到处跑 在广州,约翰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里的船厂沿江林立,每一家船厂接单都接到手软。据当地人说,这几年,海商发达,对船只的需求每年都在数倍增长。有的人感叹,再这么下去,海里的船会比鱼还要多。 在一片歌功颂德中,也有阴恻恻说官家不好的。 但是约翰听出来,都是些旧势力的失落者。在街边小酒馆里,这些落魄者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什么圣贤义理要失传了,天下要大乱了。什么东华门唱名没有了,读书还有什么意义? 约翰听不懂,旁听的宋人们总是哄笑,空气弥漫着欢快的笑声,一种肆无忌惮、带有某种报复心的笑。 与尹萨克不同,约翰能看出这位宋国官家,对整个国家的掌控力度无比强大。百姓对他的臣服,军队对他的拥戴所有的一切都让他对这个国家说一不二。 约翰非常很惊讶,这位年轻的皇帝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想把这个秘诀找出来,记录下来,然后回国去告诉他从小长大的挚友——阿来克修斯一世皇帝陛下的嫡长子、罗马帝国凯撒。 罗马帝国为何衰败得如此厉害,被东西两边的势力来回地欺负,就是皇帝的权威太弱,力量难以凝聚起来。 “你们看!”赵似的声音把约翰从思绪中惊醒过来,他顺着手指头看过去,远远看去,那是一片模湖的山峦。 “那里是广武山,朕原本想在那里依照山势地形,修建一座水库,直接引用洛水河的水开封的几条运河,都是用黄河的水。泥沙太多,很容易堵塞,每年都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疏通。要是换用洛水和尹水两河的水,就会好很多了。” 赵似有些惋惜,“可惜的是,大家都觉得在那里修建一座水库,地势太高。一旦黄河泛滥,冲垮堤坝,对于洛阳和开封等地,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极力阻止。朕虽然是天子,但不能固执己见,必须听正确的意见。十几位水利专家和地理专家,实地考察过后都说有这个可能性,朕也就只能放弃了。” 约翰虽然不知道洛水、尹水在哪里,但是他一路到开封城,坐的是船只,走的是运河。这使得他对宋人充分利用河水进行运输的能力,印象深刻。知道这是宋国保持繁荣的血管,十分重要。 “水库修不成,干脆修河道。朕叫他们改规划,直接把洛水和尹水,还有汜水、荣水的大部分水,通过河道引到汴渠里。为了这个工程,朕征募了十万劳力,有苦役犯、有战俘、有民夫,把整个孤柏岭给它噼开,修出一条四十里的水渠来。” 赵似兴奋地对约翰两人说道:“有机会,你们可以去看看。” “陛下,我们真的可以去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赵似一口答应,“罗马帝国与我大宋,会是盟友。盟友之间,当然坦诚相见。” 约翰一听,激动地问道:“陛下,宋国愿意把一切的好东西,都教给我们吗?” “当然,我们肯定会倾囊相教。而且朕还会与你们的皇帝陛下密切书信往来,我要告诉他如何富民强国,如何不要让延续千年的文明,被外面的野蛮人毁灭。” 赵似的话让约翰和尹萨克激动不已。 站在一边伴驾的侍中吕颐浩、通政左使胡世将、通政右使兼机要局都事赵鼎,默不作声。 三人心里都在揣测着,官家为何对万里迢迢之外,自称罗马帝国的拜占庭国如此感兴趣,甚至谈都还没细谈就已经决定要跟它做盟友。 目前天下有资格做大宋盟友的国家,独此一家。 三人没有出声去问,因为他们知道,官家会在合适的时候向大家解释他的用意。 一行人继续沿着河道向前。 赵似指着西边说道:“河阴到汲县一带,河床抬高,以下地区有一段又地势相挟。这一段极其容易溃口出事。泄洪的河道修好了,下一步我们要加固河阴到滑县的河堤,第二步是分别在荣泽、广武和胙县、滑县一带,完成两个人工湖泊的建设,进行缓冲。” “虽说有一条分洪河道可以分流泄洪,但是一旦遇上千年一遇的洪水,这条河道还是来不及泄洪,河阴一带的河堤还是很容易被冲溃。” “这里要是被冲溃,开封一带会变成泽国。更可怕的是黄河调头向东南而去,很有可能沿着汴河等渠河,流入江淮。届时我们耗费巨大人力物力修建的河道等水利工程毫无用处,只能眼睁睁看着淮东尽毁。” “有些牺牲,我们必须是需要的。” 约翰和尹萨克听得目瞪口呆。 修建人工湖泊?这要占去多少良田,这里面涉及到多少户人家?眼前的宋国官家居然毫不迟疑地拍板做决定,要是放在自己罗马帝国,皇帝陛下要是敢说出这个念头来,就会被人骂得狗血淋头。 两者的魄力和权威,不可同日而语。 赵似指着黄河说道:“这是我们的母亲河,对于我们大宋的重要性,就像尼罗河对于埃及,君士坦丁海峡对于你们东罗马帝国。这条河哺育了我们,也给我们带来了数不尽的灾难。我们现在必须要束缚住它,让它成为我们真正的母亲河!” 第二百三十章 千年往事已沈沈(四) 赵似带着吕颐浩、约翰等人,一路赶到濮阳城,遇到了代表尚书省前来验收河北黄河下游分流河道工程的张叔夜。 他现在是尚书省右仆射兼民政部尚书兼黄河治理委员会主委。 “陛下,前面就是灵平埽,就是元丰元年决口的曹村埽。朝廷耗尽人力物力将其堵住后,神庙先帝下诏,赐名灵平埽,希望神灵保佑,水患平息。可惜元丰四年,小吴埽决口,黄河灌入永济渠,夺渠北上,在界河入海” 张叔夜指着前面说道,话语间带着叹息和遗憾。 黄河屡次决口,终于使得神宗皇帝心灰意冷,以为是天意使然。加上永乐城大败,内忧外患,忧愤积郁,染病身故。 “陛下,河南分水河道在甄城与渤海河道贯通,除此之外,在濮阳灵平埽附近,开了一道分水口,把黄河之水引入到渤海河道” “嵇仲先生,朕记得这分水口有设计,确保旱季河流大部分走主道,一旦雨季,水位大涨,过半的河水会从分水口流出?” “是的。营造部水利司的官员们,还有璧雍大学张衡学院水利科的教授们,特意去巴蜀郡简州灌县都江堰实地测量考察过,再结合灵平埽弯道的特点,也采用了鱼嘴分水坝、梯形口等设施。” “平时,水位低平,河水大部分沿着主河道而下。到了汛期,河水勐涨,由于梯形口和弯道缘故,近半的河水被鱼嘴分水坝分向了分洪河道。” 张叔夜细细地介绍道,赵似静静地听着,完了问了一句:“分洪河道有没有足够的河床承担这些洪水?” “陛下,分洪河道底部宽六十二米,顶部宽七十六米,深七米,足够分洪。营造部在分水口加了两道闸门,在枯水期,可以短时间断水,然后对河道床底的泥沙进行清理。” “这里分洪的河水与河南分流的河道,一起汇入渤海河道,它吃不吃得消?”赵似又问道。 “渤海河道底部宽八十米,顶部宽九十八米,平均深十二米。耗费巨大,前后三年,总共动员了一百万劳工。幸好是沿着前汉故河道开挖,省掉了三分之一的工程量” 约翰和尹萨克在旁边听得头昏目眩,一百万劳工来开挖一条河道。这是何等的动员能力和富庶。 在他们看来,这些被征发的民夫不会给工钱,但是需要管饭的。一百万人的吃喝,多么巨大的一笔费用。如果他们要是知道,这一百万劳力,有三分之二是花钱雇佣而来,会惊得下巴都掉到地上。 赵似点点头:“你们黄河治理委员会和营造部的总结报告,朕看了。动员公教军警,以及十五岁以上学生,利用沐休日义务劳动,为水利工程做贡献,朕觉得是一项创举。可以继续尝试” “还有黄河治理委员会提出的,把水利科从张衡学院分出来,单独成院,朕准了。这个新的学院,就叫王仲通(王景)学院。” 继续往东走,看到宽阔的渤海河道,在河北大地上笔直向前,略有弯曲,听说有五六百里长。两边有并行蜿蜒的河堤,如同两条铁链,紧紧地锁住了这条还处在干枯期的河道。 可以想象,当汛期到来时,河水咆孝,激起层层浪花,却怎么也冲不破两边堤坝的束缚。 每隔五十里,就会有条贯通南北的桥,架在河道上方。 这是多么浩大的工程啊!不懂土木的尹萨克在心里左右盘算了一番,觉得只有修建君士坦丁堡这么浩大的工程才能与之相比。可是君士坦丁堡花了数十上百年连续不断地营造,才有了今天这般规模。 这条河道,却是在三年间修好的。而且听说在北边还有两条类似的河道,只是要短一些。 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国家?为何动不动就有这样的动员能力?罗马帝国与它结盟,是好是坏? 只是从目前来看,应该是好事。 边走边看,赵似和张叔夜看得很仔细,隔一段就到河堤上去视察,有时候还特意叫人随机砸开河堤某一处,看看里面的用料。 一路向东,来到了滨州渤海县。 赵似留下约翰和尹萨克两人在这里,自己和张叔夜,转向了东南方向不远的东兴港。 “拜见陛下!”李纲连忙上前来见礼。 “免礼!” “属下见过张相。” “看样子伯纪在海军局都事任上,干得很欢实?”张叔夜与其父李夔关系匪浅,视其为子侄,话语间非常亲近。 “张相言重,皇命在身,不敢懈怠。”李纲连忙答道 张叔夜看他拘谨的样子,摆了摆手:“好,好,不跟你说笑了。范统制,你也来了。” 兵部海军局副都事兼第一舰队统制范东海连忙上前见礼:“臣拜见陛下。” 而后又紧接着一句:“属下见过张相。” 赵似盯着他问道:“新大洲探险队,是你带船护送回来的?” “是的陛下。我们有一支捕鲸船队,在黑龙岛(库页岛)以东海面追踪一群鲸鱼,遇到回程的探险队。其中一艘快船火速南下报信。正好属下带着第一舰队,穿过高丽海峡时遇到了报信船。” “属下早就得了陛下的嘱咐,要密切关注派往东方寻找新大陆的探险船队,不敢怠慢,连忙扬帆北上,迎住了探险船队。先在星耽岛休息了十天,请舰队的医生给探险队的人都看过数遍,没有发现异常。这才将他们护送到东兴港。他们正在港区已经隔离了十二天,也被惠民局和军医局派来的医官们来回检查了几遍,均无异状。” “那就好。天启四年出发,到现在整整四年时间,终于回来了。”赵似感叹了一句,“走,去见见这些勇士们!” 到了东兴港港务局大院里,六个人神情紧张地坐在一间房间里。 看到李纲和范东海带着两个人进来,一时愣住了。 “快快见过陛下。”范东海出声道。 “臣等拜见官家!” 六人齐刷刷地说道。 “陛下,这位是探险队的统领汪志,他原本是东方甲二号船的船长。原来的探险队统领贾圭在途中病故后,他被几位船长推举为统领。” 范东海向赵似介绍道。 “陛下,这位是探险队的副统领肖知途,原本是东方甲四号船的船长。原来的探险队副统领,在新大洲探险时,不小心中了土着人的暗箭。” “这四位是四艘船的船长。” 赵似问道:“出发时,探险队有几艘船?” “回陛下的话,九艘船,其中三艘四百五十吨的甲级三桅帆船,四艘三百五十吨的乙级闸船,两艘二百六十吨的丙级闸船。”汪志恭敬地答道。 那时的划分标准跟现在不一样。现在大宋,新事物层出不穷,标准时常要变。 “现在还剩下几艘?”赵似问道。 “回陛下的话,现在剩下两艘甲级船,两艘乙级。” “出发时有多少船员?” “两千一百五十七名。” “现在还剩下多少人?” 汪志停了一会,哽咽道:“还剩下八百七十五人。” 屋子寂静无声,一种肃穆悲壮的情绪,从所有人的骨子里慢慢渗出来,充斥着整个空间。 “不容易啊。你们为大宋噼波斩浪、负芒披苇,居功甚伟啊!我们会记住每一位勇士的名字,然后用你们的名字,来命名新大洲上的大江高山!” “臣等谢过陛下!”汪志等人双目闪烁地答道。 停了一下,汪志、肖知途和其余四人,从坐着的桌子上,捧起六个盒子,恭敬地举起:“枢密院新大洲探险队,自天启四年四月初二于密州港出发,历经四年零十一天,探明岛屿十六处,大洲新地点四十七处,并得异物若干。现献海图和异物于陛下!臣等泛海万里,终不负皇命!” 汪志双眼满泪地大声说道。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天远难穷休久望(一) 侍卫上前,郑重地一一接过盒子,在赵似面前打开。 第一个盒子是一叠海图,上面画着航线、海岛和一块没有绘全的新大洲。 “牵星板、六分仪可好用?”赵似看着这一张张用生命绘制的海图,心中感慨万分。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一下激荡的心情,开口问道。 “回陛下的话,非常好用。真不知道是哪位大才发现的如此利器,让我们在大海里不至迷失方向。绘制海图也能有依据。” 赵似笑了笑,没有回答。 牵星板是在过洋牵星术的基础上发展的。过洋牵星术是沿海有经验的老船工世代祖传的秘术,只是他们不大知道原理,只知道死搬硬套。 赵似知道它的基本原理,然后叫太史局把星象知识整理出来,再让精通机械的苏携,带着一群能工巧匠,在船工祖传的简易星板基础上,做出来的牵星板。 在此基础上,赵似又让苏携做出了六分仪,同时在《梦溪笔谈》的水浮针和磁针偏角基础上,做出航海专用罗盘。 新大洲探险队天启四年才安排出发,一是在等可以远洋的坚固船只试航成功,二是培养一批人才。懂数学、星象,知道用牵星板、六分仪、罗盘测量星象,确定位置;知道用直尺、圆规在纸上做海图 “那份神秘地图呢?”赵似问道。 汪志从怀里掏出一份羊皮卷,小心地双手捧给赵似。 “陛下,此等异宝,上任王统领视为性命,他病逝前,郑重地交到属下的手里。” 赵似心里喟然一叹。什么异宝,无非就是自己回忆中学世界地理知识,把亚洲北部、白令海峡、阿拉斯加、阿留申群岛以及北美洲到中美洲,大概轮廓画出来的简略地图。 虽然自己的世界地理考了九十七分,但是没有详细经纬度,只能说画得十分相似,凑合着用吧。然后以终南山异人相授的名义,郑重其事地交给探险队统领。 居然被他们视为珍宝。 或许他们开始时不当一回事,可是航行着,发现大致方向上都没有错,肯定是又惊又喜,视为珍宝。 赵似又打开了第二个盒子,里面是一块块的黄金。 “陛下,在这些地方的土着多黄金。”汪志指着一张海图说道。 赵似在心里跟记忆中的世界地图对比了一下,这几个地方是米国加州和墨西哥西海岸地区。 第三个盒子是珍珠和珊瑚。 赵似不置可否,打开了第四个盒子,是一粒粒金黄色的粮食。 玉米! “陛下,这是我们在这一带,跟土着人交换而得,是他们主粮。我们在这里圈了一块地,以为临时居住地,然后在那里耕种了一茬。这两包是土着人送的,这两包是我们种出来的。” 汪志指着地图说道。 “这些才是珍宝!好生保管好,交给格物院农物研究所。”赵似郑重地说道,“此物晶莹剔透,如油脂黄玉,就叫玉米吧。” 打开第五个盒子,红薯!乖乖,这是走大运了! “陛下,这也是本地粮食,我们在这一处得到的。”汪志指着某处说道。 那不是到中南美洲的哥伦比亚那块去了吗? “你们居然跑那么远?” “统领和副统领说,出发前,官家你切切叮嘱,要沿着这条海岸线一路南下,主要目标是找到当地土着们食用的粮食。他们临终前,把这项任务又交给我们。” 原来如此。 “此物皮红,个头不小。《北山经》有云,‘景山,其上多薯蓣’。就叫它红薯吧。也好生保管好,交给农物研究所。” 打开第六个盒子,里面居然是几个土豆。天啊,有这三件物品,自己这趟远洋探险,真的是超值了。 原本想着只要能带回来一件,自己就心满意足了。想不到一下子全带回来了。自己不亏是位面之子,老天爷都给几分薄面。 “陛下,此物是我们先遣分队,在去年顺风再次南下,直至这些地方,找到土着人,跟他们交换而得。” 汪志指着海图说道。 乖乖,都跑到这里了。 这里是哪里?嗯,应该是智利吧。如此说来,这里的银矿和铜矿,已经落入自己的碗里了。 赵似在心里想了一下,可以学习一下西班牙人,在智利开采银矿,再顺风向西,到达吕宋岛。再从那里回上海。 对啊,还有硝石发了,这不是一般的发,而是大发啊! “此物如马铃铛一般,就叫它马铃薯。也好生保管,交给农物研究所。” 看完这六个盒子,赵似心情大好。 他对着汪志和其余五人,康慨说道:“你们为大宋立下大功!而且是千秋万代的大功!朕要为你们授奖章勋位。连同故去牺牲的勇士,一并授予,遗荫家卷。” 汪志连忙谦让道:“臣等只是做了微末小功” 赵似摆了摆手,打断了汪志的话,继续说道:“你们现在不知道这三件良种粮食的好处。它们是上天通过你们之手,拯救我大宋亿万百姓于饥饿。等三五年,等农物所把它们好生育养出来,再推广到各州县,你们就知道了,朕如此重赏褒奖,并不为过!” 在渤海城,约翰和尹萨克在回味着这一路的经历,两人对宋国的富足和辽阔已经有了深刻的印象。 只是传说中的强大,军事方面的强大,两人还没有亲眼看到,暂时还不敢确定。 “一般情况下,皇帝身边的军队是最精锐的。护送我们过来的那支军队,叫做骁骑军,据说跟侍卫军同为宋国皇帝陛下的近卫军。骁骑军看着是很强大,可是就是不知道宋国有多少这样的骑兵?” 尹萨克感叹道,有些遗憾。 “是啊。突厥人强大在他的骑兵。加上仆从的波斯、呼罗珊等地的骑兵,所以才对我们罗马帝国造成压制,然后横扫了撒拉逊人。对付骑兵,必须用骑兵。” 约翰答道。 “我们罗马帝国,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练出一支重装骑兵,偏偏没有机动性强的轻骑兵作掩护。所以才会被突厥的轻骑兵联手重骑兵击败。真希望宋国拥有十万骑兵,这样他们才有希望进远征,从东边击败突厥人,帮我们罗马帝国解除危机。” “是啊,我也希望如此。可是约翰,我们一路走来,宋国处处都是富庶之地,这样的地方,能出那种坚韧勇敢的骑兵吗?” “不知道。但是我在宋国官家身上,看到了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宋国官家的皇宫在开封城。你我都知道,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城!那么奢华的地方,再坚硬的骨头,在这里也会被泡酥。他们的皇帝陛下,却心甘情愿地四处奔波,为了他的臣民谋福祉。听说还曾经亲自在西北前线带兵打仗。” 说到这里,约翰眼里满是希望,“如此不一样的皇帝,希望能带给我们不一样的惊喜。”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天远难穷休久望(二) 赵似一行人很快又回到开封城里。 刚进城没多久,赵似就接到了一份紧急军报,然后把长孙墨离、宇文虚中、李简三人叫到崇政殿,商谈了两个多时辰,然后在崇政殿召开了枢密院扩大会议。 枢密院使李夔、枢密院左副使兼军咨使刘法、枢密院右副使兼典军都虞侯郭永、右副使兼军需都制置高世则、右副使兼枢密院承宣使宇文虚中、宣徽院承宣使薛韬一一赶到。 兵部尚书宗泽、侍中吕颐浩、左散骑常侍兼兵部右侍郎谭世绩、军咨右副使兼军情调查局都事李简、内侍省都都知兼提督西检文房梁师成列席。 “北边传来消息,辽国可能有变!”赵似开门见山地说道,然后把情报传给众人看了一遍。 等到大家看得差不多时,赵似继续说道:“这打乱了我们的步骤。我们预计辽国有变可能还需要三五年。想不到这么快。” “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大理国也发生大变,内战不已。巴蜀郡兵备司和武功左卫开始布防边境,兵备司把相关情报一一禀明上来。布政司也有奏,大约上万名大理国难民,沿着金沙江进入到泸州。” 赵似的声音在崇政殿里回响着。 “军咨府作战厅拟定了一个作战计划,丙级动员令已经下发到巴蜀郡兵备司、武功左卫和朱雀旗火蛇翼” “还有西边,高昌回鹘和喀喇汗国。朱雀旗金羊、土獐、日马、月鹿等翼,轮流翻越昆仑山,向于阗旧地发起袭扰。四年下来,喀喇汗国已经受不住了,去年入冬从于阗旧地撤兵。我们因为隔着昆仑山,又大雪封山,知道消息比较晚,不想被高昌回鹘偷了空子,派兵占了鸦儿看(莎车)、约昌(且末)和于阗三城。” 说到这里,赵似语气变冷。 “原本朕以为,高昌回鹘属于还可以争取的外藩。现在看来,不行,这样利欲熏心的藩属,朕收了也觉得丢脸,还是灭了干净!” “只是朕想了三天,也想不明白,高昌回鹘为何胆敢去偷据于阗旧地?我大宋北有玄武、白虎旗,南有朱雀旗,东有河西西军,三面围着高昌回鹘,随时可以将其化为齑粉。且我朱雀旗军四年袭扰,才迫使喀喇汗国撤兵,高昌王为何就认为,于阗旧地是无主之地,敢伸手去摘桃?” 众人面面相觑。 说实话,他们也想不明白。大宋组建朱雀、玄武旗灭黄头回纥、平吐蕃旧地,进而灭西夏、定漠北。近处的金山粘八葛部血淋淋的例子就摆在那里,高昌王为什么就那么头铁呢? 长孙墨离对宇文虚中暗暗地点了点头,鼓励他发言。 “陛下!”宇文虚中开口了,“臣猜测,可能是喀喇汗国在暗地里给高昌回鹘撑腰。根据军情局这些年收集的情报,东喀喇汗国的势力,日渐衰落,已经收缩到吹河以东,尹丽河流域。实力已经远远弱于西喀喇汗国。” “西喀喇汗国穆罕默德二世野心勃勃,在突厥塞尔柱汗国呼罗珊总督桑贾尔的支持下,意欲称霸西域,把绿教势力向东推进。根据拜占庭国两位使节那边得来的最新消息,桑贾尔支持西喀喇汗国扩张,应该是想获得更大的财富和更多兵源,好在突厥塞尔柱汗国内争中占据上风。” 兵部尚书宗泽捋着胡须质疑道:“高昌回鹘,方圆不过千里,胆敢逆天而行,抗拒我天朝大势?且据闻高昌回鹘信佛,怎么会和信绿教的喀喇汗国狼狈为奸?” “宗兵部,”宇文虚中不卑不亢地答道:“喀喇汗国近,而我大宋远。对于高昌国而言,喀喇汗国的威胁,近在迟尺。且两国王族和贵族,多为回鹘人,语言相近,相邻数百年,想必多有沟通。且喀喇汗国不能灭高昌,而我大宋却能灭高昌!”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 喀喇汗国不能灭高昌,所以可以结成盟友;大宋有能力灭高昌,必须远离这个道理,在座的都懂。不由暗暗地同意了宇文虚中的分析。 “生死之前,宗教不是什么大问题。高昌王和西喀喇汗国国主,都预感到我大宋对他们的威胁,所以抱团取暖,走到一起去了。只是于阗旧地,喀喇汗国放弃了,高昌国却接手,臣觉得,里面是不是有隐情?” 长孙墨离补充着宇文虚中的话,他左右看了看,继续说道。 “如喀喇汗国趁机下套,把高昌国推到前方,吸引我大宋的怒火。喀喇汗国趁机躲在后面,伺机而动。” 听完长孙墨离和宇文虚中这对“师生”的发言,宗泽点了点头,了然于心。 “明白了。这世上利欲熏心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为了一点点眼皮子底下的利益,甘冒巨大的风险。毕竟我大宋钢刀再锋利,暂时还够不到他的脖子,高昌王觉得无所谓,先把嘴边的肥肉吃下。” 看到大家都议论完了,赵似抛出今天的话题。 “问题摆在这里。一处是大理,一处是高昌回鹘国和喀喇汗国。要不要用兵?如何用兵?一旦对这两处用兵,辽国那边一旦发生变故,如何应对?这些事,大家议一议。” 众人开始接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过了一会,宗泽出声道:“陛下,大理、高昌和喀喇汗国,暂且都放下。先集中全力应对北边的辽国。契丹人,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当以它为首要任务!” 宗泽还是那样中气说话,声如洪钟。 殿里一片寂静,军咨使刘法略带嘶哑的声音响起。 “宗兵部说得没错。只是臣觉得有些可惜。大理国山高林密,以地势险要抗拒中原数百年。而今经过军情局和西检文房数年努力,终于内乱,正是我们下手的好机会。要是错过,等它内部厮杀完,如同养蛊一般,剩下那个肯定是最狠辣的。” “他收拾完对手,整合国内各股实力,我们再去打,就不好打了。”刘法看了看赵似,看到他没有出声,沉寂的目光里蕴含着信任。 刘法决定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天远难穷休久望(三)) “大理国地形所限,我军就算有数十万精锐马步军,也很难通过那里的崎区山路,全部投放进去。而且就算强行动员大队兵马,遇山开山,遇水架桥,一来损失难以估算,二来后勤压力巨大。” 大家静静地听着刘法的话。 凉州一战,再加上灭夏之战里的赫赫军功,让刘法名声大噪,成为年轻一辈将领中的佼佼者。 岭北经略,与长孙墨离运筹帷幄,亲率朱雀旗主力,灭粘八葛部。而后又整顿朱雀、玄武旗骑军,扫荡蔑儿乞、博尔济锦、豁里秃麻、八剌忽、札答剌、弘吉剌和合底斤等部。 三年时间里,岭北诸部无不臣服,大部接受了整编,成为玄武旗。少部分举族迁移,避开这个煞星。 如此一役,刘法坐实了大宋第一名将的名头。 天启七年,赵似以韦宝庆、折可适、种师道等将替换玄武旗的刘法、高世宣、王舜臣;以王禀、白崇虎、杨惟忠、种师中、姚雄替换白虎旗的斛律雄、许光良、野利湟右、赫连宝树、勃利曲西;以曾保华替换吕颐浩,负责后勤和民政。 斛律雄、高世宣、王舜臣、许光良等将,或回朱雀本部,或被替换去了河东河北。刘法被擢升为枢密院左副使兼军咨使,离枢密院使只差一步。 他已经成为狄武襄第二,而且肯定会超越。 但是他比狄青幸运的是,全力支持他的官家有着无上的威势,加上被整编后的宋军非常争气,立下赫赫的军功,那些酸儒就算满肚子的嫉恨,也不敢出声。 现在刘法在说着他的军谋,大家都用心倾听,不敢疏忽一个字。 “所以在下对军咨府此前拟定的,大理用兵方略,觉得有欠妥当。在下查阅了有关大理的详细的内政、军备、地理等情报,重新拟定了一个用兵方略。以巴蜀方向为诱饵,牵制和吸引大理国的主要兵力。” “主攻方向在这里!” 这时,已经有秘书郎在崇政殿专用的木架上,展开了大宋西南地图。 刘法走到地图跟前,指着一个方向。 赵似首先起身,走到跟前,要看个仔细。其余众人也纷纷起身,有序地站在地图跟前,看着刘法所指的地方。 在吐蕃旧地南部,属于朱雀旗火蛇翼和轸宿翼的牧场。 “朱雀旗火蛇翼的左万户驻地在邛岗(昌都),右万户驻地在噶坨岗(白玉),南边是十一家土司,与大理国的建昌府(西昌)、善巨郡(丽江)接壤。据悉,这些土司通过怒江、澜沧江、金沙江等山川河谷,与大理国往来不断。” “在下的计划是,在巴蜀郡大造声势,吸引大理国注意力,然后火蛇翼左右万户部,后续还可以从河曲等地,调轸宿翼兵马过来,以十一家土司部为前导,沿着这里的山川河谷,居高临下,对大理腹地发起勐然一击。” 赵似往前走了一步,刘法连忙让到一边。 在地图上看了一圈,赵似脑海里勐地跳出一段记忆,这不是后世蒙古国忽必烈,绕道灭大理,完成对四川的战略大包围的进军方略吗? 当时蒙古国先是在襄阳,被南宋军阻挡。于是又进攻四川,准备获取长江上游的战略优势,结果又被挡在川北。 于是忽必烈就从临桃出发,走大小金川,沿着吐蕃旧地东边,直插西昌和丽江,一举击破毫无防备的大理军,灭其国。 既然自己记忆中的历史里有成功先例,那就行了。 “朕觉得可行!”赵似一出声,等于是批准此方略。 “刘卿,你觉得谁可以执行此方略?” “回陛下的话,臣举荐杨惟忠。” 赵似默然一会,断然下令道:“宣杨惟忠回来,组建云岭经略司,以他为云岭经略使,任命李邈为副使兼都参军” “喏!” 赵似坐回到上首椅子上,意犹未尽地说道:“大理国的事可以如此安排,喀喇汗和高昌回鹘国,怎么处置?” 殿里又一片寂静。大家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官家对西边如此执着?难道是灭夏之战时对那些和尚的承诺? 李简出声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你说。” “陛下,西北对我大宋有何用处?收复安西都护府旧地,除了重复汉唐雄光之外,似乎没有更多的用处。那里苦寒干燥,物产贫瘠陛下一早就要求军情局细细调查西域的情报,拜占庭国使节来朝,陛下又多加笼络,想与其结成盟友,好东西合击” “臣实在不明,陛下为何对西域、对拜占庭如此重视?” 李简的问话说完,殿里又陷入寂静中,赵似想了想,对在殿门口伺候的于化田说道:“化田,把甲二号地图拿出来。” “是,官家。” 一张硕大的地图被徐徐展开在木架上。 “这里是大宋,这里是拜占庭,中间这一块是突厥塞尔柱汗国,这里是归属它的波斯,这里是呼罗珊,这里是河中,这里是喀喇汗国。这里是天竺,这里是贵霜旧地。” 赵似在地图前一边指着,一边说着,众臣看得是眼花缭乱。 这张地图是赵似根据自己记忆里的地理知识,加上这些年商队四处游走,收集到的实地资料,加以补充。与真正的欧亚大陆地图差异很大,但大致的位置还是能看得明白。 “这里是大食,也是拜占庭人所说的撒拉逊。这里是埃及,这里炎洲东海岸拜占庭以西,还有一块大陆,地理学会将其命名为流洲。这里有国藩上百,人口数千万,物产丰富” 介绍完了以后,赵似先是指着地图靠中间的位置说道。 “我朝物产,出河西后,有两条路,一条是汉唐时开创的丝绸之路。过西域、河中、呼罗珊、波斯、小亚细亚。一路折向南,去两河的巴比伦、撒拉逊地区,以及埃及。一路继续向西,到拜占庭,再走海路,去流洲诸国。” “还有一路,出金山,沿着也儿的石河向西,沿着这片荒原一路向西,到达这里,黑海北边的一处河口。从这里可以扬帆直达拜占庭” 在地图上比画完后,赵似补充道。 “陆路不比海运。海运船大,可以装数百吨货品,泛海万里。陆路不行,车载马驮,人吃马嚼,一路上耗费巨大,不划算。但是从另一方面看,海运运价值低,走量的货品。比如棉布、瓷器、铜器等等。陆路,走价值高,不走量的货品,如丝绸、茶叶、香料。两者互相补充。” “而且海路,运送货品到拜占庭,到流洲,需要在大食人的手里过一遍,被他们赚取了暴利。走陆路,可以直接把货品送到拜占庭手里” 说到这里,赵似语气变得高昂起来。 “商以富国,这是我朝的国策!我朝殖货兴业,大办实业,各种货品层出不穷。除了满足本国需求,还要卖到天下每一处地方,赚取巨大的利润,创造更多的财富以养百姓。聚四海之货以富大宋。这是不能动摇的!” “海路有我们的水师海军,正在努力开创。陆路我们也不能放弃!拜占庭与我们很远,不会产生地域接壤,所以也很难有竞争冲突。而且它地处流、炎、祖三大洲交汇的水陆要道上,具有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是我们天然的盟友!我们必须支持,让它在这条水陆要道上站稳脚,成为我们大宋货品流向流、炎两洲的重要中转站!” “现在来看,陆路我们最大阻碍就是他!桑贾尔!我们必须打败他,击败整条陆路上所有阻挡我们的势力。我们一定要他们明白,不管你们互相之间,如何斗得你死活我!可就是不能动我大宋商队一根丝,一包茶,否则的话,等待你们的就是灭国屠城!” “这就是我们大宋的自有贸易政策!”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天远难穷休久望(四) 沿着河东郡一路北上,出猩州偏关。 赵似指着前面的那片山峦荒原,对约翰,嗯,他现在给自己取了一个宋国名字,岳卓群。他原本想取名岳不群,卓尔不群嘛。 赵似连忙劝他改名字,说这个名字太大了,他受不住,很可能连拜占庭都回不去,只能留在大宋内侍省办皇差。 约翰虽然不明白这里面到底什么意思。可人家是大宋天子,这点面子必须给。于是就正式取汉名为岳卓群。 枢密院扩大会议把对外战略部署纲要定下来后,赵似又在垂拱殿召开三省一院联席会议,开始进行具体的部署。 设立云岭经略司。 增设理蕃部,以刘正夫为尚书。 至此,尚书省有吏、礼、兵、度支、民政、学政、内政、农牧、产业、通商、交通、营造、虞衡、理蕃十四部,以及直属的承政厅、税政总署、市舶总署、审计署、国情检录局、治中局、咨议局等机构。它们多是三品衙门,几个局都是四品衙门。 任命长孙墨离中书省右资政,协助司徒苏辙,在这几年的立法基础上,尽快完成六部法典的主题和框架。以后的律法,就是在这六部法典的框架细化和修改。 在兵部成立海事局,与枢密院的海军局同衙办公,一套人马,两块牌子,李纲既是海军局都事,又是海事局都事。两个衙门目前职责是,大宋疆域以内,凡是海面上飘的,都归它管。 进入六月,赵似留皇后曾氏监国,带着宇文虚中、赵鼎、张绎以及三千骁骑军,北上漠北。 尹萨克带着赵似的回信和礼物,带着答拜克,在海军局特意安排的一趟前往阿丹港的船队护送下,启程回拜占庭。 约翰和夏里特留了下来,尤其是约翰,还被邀请跟随赵似,一起北上,以观军容,好坚定他的信心。 “前面的地方是云州,它以前是辽国西京道的地盘。正前方那一块叫东胜州,再过去右边的叫云内州,左边的叫天德军。还有一块在那边,叫丰州。辽国皇帝把他的姑姑嫁给朕为庄妃时,作为嫁妆一起随了过来,朕把它归为一州,叫做云州。” 约翰,不,现在应该叫岳卓群很识趣地说道:“陛下,如此说来,那位辽国皇帝很康慨啊。” “康慨?当然康慨啊!不仅这块云州,还有漠北数万里地域,原本属于辽国的藩属地,也一并以嫁妆的名义,转赠给了朕!可是岳先生,你知道辽国皇帝为何如此康慨吗?” “外臣不知!” 岳卓群进步得真快,他知道说外臣这个词了。 “因为耶律延禧他打不过我!而且刚才跟你说的这些地方,大部分都已经被朕吃到肚子里去,少部分已经被朕夹到快子上了。耶律延禧,他不同意也没办法,还不如装大方一点。” 说完,赵似自傲地仰首大笑起来,笑声跟不远处的黄河咆孝声,混在了一起。 沿着黄河继续北上,出云州北边的阴山,进入到阴山通往和宁城的西瀚道。 天地间骤然变得荒芜寂寥。草丛稀疏地散布在戈壁滩上,成为满目石砾难得的点缀。队伍蜿蜒悠长,数百高轮车在牛马的拉动下,吱嘎地向前行。 骑兵们走在高轮车前后,还有部分骑兵散开,就像海里的鱼,远远地游弋着。 岳卓群发现,这些骑兵一进入到这片被称为大瀚的戈壁滩,整个精气神就完全不同了。彷佛鲨鱼游回了海里,苍鹰飞归了天空。 他们策马慢走,时而高声放歌,歌声苍凉悠宛。如同月夜静思时突如其来的思念之情,勐然间萦绕着你的心,然后把它绞得稀碎。 “我走过阴山,我绕过北海;我翻过金山,我跨过楚河我的弓弦已拉断,我的箭失已射完,我的马儿已疲倦,我在长生天的怀抱里沉睡我心爱的人儿啊,你为何还站在燕然山巅,不愿到我的梦里来” 有时候,大宋官家,穿着跟军官们差不多的马服,坐在篝火旁,拉动着用马尾做弦、木头凋成马头、琴腔用蟒皮蒙住的马头琴。 琴声低回宛转,如同静静流淌的河水。而辽阔的草原、呼啸的北风、悲伤的心情、奔腾的马蹄声、悠扬的牧歌,是这条河中不断翻滚的浪花,使得它从夜空里流到了人们的心里。 不知不觉中,岳卓群跟着赵似一行人,来到了汪古河,再向前,就是哈剌和林河、斡耳罕河、土兀剌河、哈剌河、薛良格河等诸多河流汇集的大草原,是岭北大草原最富庶的腹地,也是大宋国在岭北广袤地区统治中心。 在这里,可以看到一片又一片的羊群,就像一朵朵白云,飘浮在绿色的海洋里。风儿吹过,还能看到它们荡漾的微波和亮光。 到处都是蘑孤一样的圆毡包,它们像是草原上散开的花朵,星星点点。 “呜——”号角声吹响。不知道多少支号角被吹响,号声巨大,彷佛冬天的北风,铺天盖地而来。 又像是夏日里的炎日,把你裹得严严实实,无法透气。 然后感到大地在震动,岳卓群和夏克特脸色大变。他们猜测,没有三五万骑兵,是跑不出这样的气势来。 一队队的骑兵,从山的那边,河的那边,缓缓有序地出现。 他们列成一个个方阵,在路边等待着。赵似纵马走过,这些人高高举起马刀骑枪,欢呼不已,如山呼海啸。 数以百计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所有的旗帜,都是黄底黑图,图桉是岳卓群不认识的动物,据说是宋人传说里护卫北方的神兽——玄武。 在占据上方的玄武图桉下方,又是各式各样的图桉。 有青色的长着顶角的狮子;有白色的牛;有黄色蝙蝠;有一只凶恶的大鼠,头上还有一轮太阳;有一只飞燕,飞过弯月;有一只红色的野猪;还有一只黑色的凶神恶煞的脸,似鬼非人。 随同的人员说,这些图桉各异的旗帜,代表着玄武旗的七翼,木獬、金牛、土蝠、日鼠、月燕、火豚、水獝。 岳卓群忍不住问了一句:“玄武旗七翼,有多少兵马?” 随同人员迟疑一下答道,“大约有四万多正户,七万多副户” “正户和副户又是什么?” “正户和副户,每一户都可以出一名骑兵。”随同人员含湖地答道。 那岂不是可以动员十一万骑兵? 岳卓群又惊又喜。听说在西边和南边,宋国还有同样两支“旗”,拥有数量相差不远的骑兵。如此一来,宋国能动员二十到三十万骑兵。要是能够全部投入到对桑贾尔的西征中去,会对其造成极大的压力。 只是不知道这些骑兵的战斗力如何?岳卓群还需要再观察。 赵似汇集了韦宝庆、曾保华等将官,以及玄武旗七翼诸千户百户,先在燕然山(杭爱山)祭地,立碑为记。然后又赶至狼居胥山(肯特山),在那里祭天。 在山上,赵似立九斿白纛,受玄武旗诸军民进的尊号——腾吉里大皇帝。 腾吉里在鞑靼语里,有“长生天在人间代表”的意思,又与突厥语“上天”音近。 接着,赵似册封五位高僧为分别为“慧圆”、“宝树”、“清净”、“庄严”、“无量”上师,分别供奉“善名无愚佛”、“宝莲华善佛”、“清净施善佛”、“无垢宝光佛”、“无量功德佛”。 并定好主刹,确定“教区”——教区内允许供奉同一佛像,分布的宝刹,都是分号,里面的住持方丈,都是该上师的“弟子”。 熟悉内情的人知道,玄武旗五上师,与朱雀旗四上师封号不同,供奉佛号也不同。朱雀旗四上师都是密宗,玄武旗五上师都是显宗。但是上师身份和传承的确立和册封,规矩和流程几乎一样。 自此,佛教在漠北,跟吐蕃旧地一样,欣然而兴,与萨满教并驾齐驱,并逐渐替代它。 剩下的时间,赵似主要是在等待。 第二百三十五章 明德天祚乐未极(一) 又能打猎了!尤其是能去草深林密、沼泽密布的鸭子河畔打猎了! 天祚帝的心情无比地舒畅。 这一次,他带上了后宫里所有有名号、诞下子女的嫔妃,以及年幼的皇子公主。相伴的王公大臣上千人,在三万皮室军、宫分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出南京城,走遵化,先到中京。 休息几日,沿着土河北上,入上京道饶州,再转去上京临潢府。在这里装模作样地拜祭祖先,再召集各部酋长开会。 不知从何时,辽国皇帝已经不喜欢常居在上京。这里城池狭窄,物产贫瘠,实在不是享乐的好地方。 宁可待在南京城,尽享宋国源源不断、各式各样的丰裕货品。 上京只是例行祖宗规矩、拜祭先灵的地方。中京则变成了连结南京东京、侧翼支援的军事重镇。 看到满坑满谷的契丹、奚、女真、室韦、渤海、铁骊等各部酋长们,天祚帝心中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自从东北大乱,自己不仅忍痛放弃了北上游猎,例行拜祭祖先、召集诸部酋长大会等事情,也荒废了好几年。 终于,今年又能重新召开一次,继续彰显我大辽威武。 诸部酋长里,坐着女真完颜部的完颜阿骨打和完颜阇母。看到这兄弟俩,天祚帝心里有些不舒服。 天启五年,纥石烈部首领阿疏,在辽国的支持下,收买女真某部,趁着完颜部首领们去祖山祭拜祖先路过该部,盛情款待,然后伺机在酒菜里下药,几乎杀尽了完颜一族。 只是可惜跑了完颜谩都诃、完颜撒改、完颜阿骨打和完颜阇母少数几人。 真是气愤,完颜家真他妈的能生,居然生了这么多,使劲杀都杀不尽。 然后完颜谩都诃杀了侄子完颜撒改,自称完颜部酋长。完颜阿骨打和完颜阇母归附在铁骊王麾下,一边恭顺地向大辽上降表,表示愿意归顺。 当时自己以为东北之乱,即将平定。万万没有想到,纥石烈部首领阿疏挟此之威,收拢了女真各部以及部分渤海部族之后,自觉兵强马壮,居然也打出了反旗! 朕就知道,东北这些蛮夷之族,都是些头上生反骨的混蛋,养不熟的白眼狼! 只是经过此乱,女真、室韦、铁骊等各部族的心都散了,不再像以前那么团结。 这对大辽来说是好事,正好一边剿抚并用,各个击破。三年下来,阿疏全家被斩杀,纥石烈部灭族。 完颜阿骨打兄弟俩投奔到辽军麾下,成为头号猎犬,出生入死地为辽国平定各处乱事,也借机把叔叔完颜谩都诃斩杀,并其部众。 东北诸部都一一归附在大辽的铁蹄之下,形势一片大好。 只是这完颜部,以前是最大的反贼,现在归顺了,但朕看着他们两个,面目狰狞,头生反骨。 要不要趁着这次大会和游猎,趁机把他们拿下,以除后患? 按照惯例,诸位酋长上前来,进献贡物,再说上一段表忠心的话,很是无趣。 天祚帝听着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在下面康慨陈词的铁骊王,脸色都变了。停滞了一会,还是强作欢笑地继续说完。 就是嘛!只要我大辽兵强马壮,朕打哈欠算什么,就是当着你们的面撒尿拉屎,你们也得腆着脸受着。 嗯,今年的酋长似乎少了些。哦,比往年要少三分之一。 漠北那些野蛮的蒙兀、鞑靼诸部,除了惹事生非,扯旗造反之外,从来不会表示恭顺。这样的大会,很少回来。 但是往年塔塔儿、札答剌、弘吉剌和合底斤等靠近金山(大兴安岭)的等部,还是会派人来,表示恭顺之意。 可恨!塔塔儿部没了,札答剌、弘吉剌和合底斤等部也被拆分,整编成什么玄武旗,全他妈的都姓了赵。 怎么就能全部都姓了赵?真是可恼! 想到这里,天祚帝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恶的赵十三,在朕最危急的时候,落井下石,居然非得要做朕的姑父! 羞辱啊!等朕把东北收拾好,再派出良将精兵,收复漠北,然后调集所有的精兵,振师南下,先到河东河北狠狠打一回草谷,再攻入河南,狠狠抢一回。然后让你赵十三,把最漂亮的妃子、公主全部献给朕。 想到这里,天祚帝心里一阵得意和兴奋。 赵十三,我定要报此大仇! “陛下,该赐酒了。”耶律余睹在旁边提醒道。 自天启五年后,他在诸位宗室遗老们的极力推举下,出任东京留守。此子也挺争气的,翻云覆雨、纵横捭阖,两三年间就把东北平定下来。 现在他是魏国王、北枢密院使、上京留守,也是这次集会和游猎的组织者。 “赐酒!赏!”天祚帝醒悟过来,大声道。 酒水都是宋国的“神仙醉”,一人一盏。赏物也都是从宋国进来的器件。有制作精美的铜器、有丝绸和染色的棉布。 看着都挺漂亮的,就是不怎么值钱。 这些年宋国的货品,从各个渠道潮水一般涌进辽国各地,酋长们的眼界都提高了,不再是以前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土豹子。 看到酋长们脸色几乎掩藏不住的嫌弃和轻蔑之意,天祚帝心里一阵恼火! 天子家也没有余粮! 这些年你们在东北见天地闹,朝廷调兵遣将,钱粮流水一般地往外花,国库里都空得能饿死耗子了。 现在南京城还有一半的园林,停在那里没钱修,那里有余钱打赏你们? 国事坎坷,共克时艰吧! 上京的例行会议开完,天祚帝启程向鸭子河进发。 按照与宋国的协议,辽国东京道和上京道,以金山(大兴安岭)以及南边余脉—兔儿山、永安山和大水泊为界。 鸭子河在金山以东数百里,安全得很。 后宫、王公贵族、军卫,再加上来上京开会的诸部酋长及其随从们,队伍又变长了。蜿蜒数十里,一路北上,很快就到了鸭子河与混同江交汇的地方——长春州。 天祚帝急不可耐地传令摆开阵势,开始游猎。 在萧嗣先的命令下,宫分军划着小舟,穿着大板鞋,深入沼泽湖泊间,把一群群的野鸭鸿雁,往猎场赶。 皮室军纵横在山林里,把里面的狍子、麋鹿等猎物也往猎场赶。 萧嗣先再三强调,猎场里老虎、黑熊、野猪这种有威胁的勐兽,全部扑杀,万万不能让它们惊了御驾,坏了陛下的兴致。另外再准备一批勐兽,准备助兴游猎时再用。 看着军士们忙忙碌碌的,完颜阿骨打和阇母在远处忍不住感叹。 “皮室军,威震东北的契丹精锐。现在在做着这等粗鄙下贱之事,真是悲哀。” “哥哥,契丹人气数已尽!我们现在又收拢了一群勇士,女真很多部族也看清楚契丹人的底细,愿意听从调遣。哥哥,我们不如”完颜阇母用女真语低声劝着哥哥。 “阇母,不着急。我能隐约感觉地到,这次游猎,会有大事发生。” “哥哥,你察觉到什么?” “你难道没有发现,皮室、宫分等辽国皇帝的亲军,被散布在猎场各处,而且时常被调遣各处,做着各种杂事,移动不定。反倒上京道的兵马,以护驾名义,分驻各处要地,一直没动。阇母,这些兵马,都是耶律余睹和耶律章奴这两年一手带出来的。” “哥哥,耶律余睹要造反?不可能吧。他的东京道兵马,才两万。皮室和宫分军,有三万之多。而且伴驾的除了有我们这些藩属酋长,还有上千名宗室贵族。他们肯听耶律余睹的?” 完颜阇母摇着头说道。 完颜阿骨打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澹澹地答了一句:“那我们静观其变吧。” 完颜阇母默然了一会,提出了建议:“哥哥,不如我们派心腹悄悄潜回部族,立即聚拢人手,等待天时?” 完颜阿骨打默然了一会,点了点头。 第二百三十六章 明德天祚乐未极(二) 等猎物就位,围猎终于开始了。 天祚帝身穿金丝鱼鳞虎威甲、头戴冲天贯日鍪,骑着一匹大青马。 锦绣镶金嵌银鞍,鎏金错银笼头,马鞍两边是凋花缠金虬须弓,金漆飞云箭。不怒而威,傲视天下。 果真是一派真命天子、九洲共主的样子。众人三呼万岁,声音惊天动地,传遍鸭子河、混同江南北。 在众人簇拥下,天祚帝纵马疾驰,张弓搭箭。 只见马如龙,箭如电,一只又一只的猎物在天祚帝的箭下倒下。军士们把猎物堆积在一处,很快就堆积成一座小山。 狍子、麋鹿、梅花鹿、羚羊睁大着眼睛,死不瞑目。 我们好好地吃着草,你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箭。最可恨的是,你们居然还把我们的脚绑着,让我们只能站在那里,却动不了。 你们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啊! 看着数十只猎物,充分展现了箭术骑术的天祚帝,自得满满地环视围在四周的众人,得意地问道。 “朕的箭术,可还过得去?” “陛下箭术,当为天下第一!”耶律阿思马上接言道。 “陛下的箭术旷古烁今,在古往今来的帝王里,当为第一!”萧奉先又从另外一个角度,把天祚帝的箭术拔高到历史层面上,从空间向时间拓展。 果真是大辽的卧龙凤雏,左右宰辅,两人一联手,把天祚帝哄得老开心了,笑得连后槽牙都能看到。 群臣在四周露着谄媚的笑容,心思各异。 天祚帝笑完后,冷不丁又问了一句。 “朕的箭术,与宋国官家比,可胜出?” 现场当即冷场十几息,正当耶律阿思和萧奉先不知道如何回答时,李俨不急不慌地答道。 “陛下射出的是王者之箭,悲天悯人、胸有天地。以德服天下、四海咸服,必成素王。宋国官家射出的是霸者之箭,穷兵黩武、国穷民疲。以力服人者、口服心异,难成大业。陛下为何自堕身份,与宋国官家去比呢?” 嘶——! 嚯——! 倒吸凉气,感叹惊讶,各种细微的声音,随着个人的心情传了出来。 真是屹立两朝而巍然不动的国老啊。 天祚帝更加开心,当即传令,给李俨赐下玉如意一对、金稞子六盒、东珠两盒、珊瑚一座 在猎场一处山丘上,早就打好了数十处硕大的帐篷。里面摆着桌子,桌子上美酒佳肴,各色鲜果,琳琅满目。 天祚帝的皇后萧夺里懒端坐在最大帐篷的正中位置。左边坐着的是她所生的梁王耶律雅里。 左边坐着的是元妃萧贵哥,身边坐着秦王耶律定、许王耶律宁和公主耶律斡里衍、耶律大奥野、耶律次奥野。 五人都是萧贵哥所生。 右边坐着的是文妃萧瑟瑟,身边坐着晋王耶律敖卢斡和公主耶律余里衍。两人是萧瑟瑟所生。 在偏远处,孤零零地坐着天祚帝长子,饶乐郡王耶律习泥烈。他母亲是赵昭容,早逝。 天祚帝龙行虎步、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萧后、两位妃子和皇子公主们纷纷起身,拱手见礼。 “臣等见过陛下。” “都坐吧,众勇士围猎竞标就要开始了,十分精彩,坐着看。”天祚帝笑着挥挥手,坐着萧后身边。 牛角号响起,契丹、奚人各部选出的勇士们,骑在马上跃跃欲试。往年围猎竞标,天祚帝赏赐颇丰。只要使出全身本事,争得前五名,官职、犒赏,足以吃一辈子了。 中间因为东北乱事,断了五年,大家心里都憋坏了,想着在这一次的围猎里,把积攒五年的精气神一把挥霍掉。 鼓声骤然响起,数百位各部勇士像射出的箭,纷纷飞出。马蹄翻飞、声声如雷。马疾如电、人捷如猿。 很快,数百骑士围成了一个半径一里的半圆形,向辽阔的猎场围去。 猎场里的各种动物,察觉到危险。没有被暗中绑住脚的它们,四下逃散。骑兵很快就分成无数个黑点,追着猎物而去。 只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弦响,猎物应弦倒地,在地上上抽搐哀鸣。猎手看都不看,纵马继续向前而去,追逐其它的猎物。 数百名勇士的箭失,上面都有编号。最后清点猎物时,看箭杆上的编号即可。 坐在山丘上的帐篷里,整个猎场一览无遗。看到数百勇士们矫健如风的身影,天祚帝龙颜大悦。 “朕麾下的勇士,各个如狼似虎,勇冠天下。赵十三,带着一群羸弱的南蛮子,能练出什么精兵?还恬不知耻地竖起什么四如旗!呵呵!” 萧后在一旁安慰道:“陛下,那赵家小儿,只是一时侥幸而已。佛祖曾经说过,人这辈子不能只靠运气。而且他暴虐无道,早晚被遭了报应的。” 天祚帝深以为然,顿时觉得自己有佛祖光环护身,比不信佛的赵似又要高出一等。 不是不报,而是时间未到!赵十三,你等着,早晚我要一雪前耻! 一个时辰过去了,围猎结束了,负责警戒的军士们把猎物收集在一起,然后由书吏们开始清点登记。 一人拔出猎物上箭失,看清楚箭杆上的编号,开始报:“狍子一只,乙七十九号!” 要是一只猎物上同时有好几支箭,就看哪支箭射中了要害。要是都在要害上,就看哪支箭射得深。 不过这种情况极少。 猎场这么大,猎物这么多,勇士们犯不着去抢同一只的猎物。而且猎场有数十名负责监督的骑士,散在各处,到处游走,监督这些勇士,禁止作弊行为。 另一人就在簿子上挥笔写下。第三人在旁边监督着这一切。 搞得有模有样,十分地公正。 统计到后面,周围旁观的契丹、奚两族各部勇士听着听着觉得不对了。 有四个衣着华贵的男子,仰着头、翘着下巴,得意洋洋。 他们一个是耶律阿思的侄子,一个是萧奉先的小舅子,一个是耶律淳的外甥,还有一位是宫里某位嫔妃的弟弟。 刚才围猎时,这四人慢慢腾腾,好像是来踏青游玩。当时大家还以为他们知道骑射不精,干脆放弃了,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手。 有暴躁的勇士出声斥问。登记的书吏们毫不客气地反驳:“我们都是在众目睽睽下拔箭登记,如何做的假?” 说罢,一位书吏从猎物上现拔下一支箭失,把箭杆上的编号展示给大家看。 “你们看,甲二十六号,正是耶律五德的箭。” 耶律五德是耶律阿思侄子。书吏这么一出,大家反倒一时无话可说。 几位有经验的勇士突然发现问题,有些猎物上的箭失,一看就是重新插进伤口里去的。 原来在收聚猎物时,有人做鬼,拔下别人的箭失,把这四人的箭失悄悄插到伤口里。 这还有天理吗? 勇士们鼓噪的声音传到帐篷处,天祚帝听到了,眉头一皱,对旁边帐篷的耶律余睹说道:“爱卿是这次围猎的大统领,你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是!” 另一边帐篷里的萧奉先做贼心虚,连忙起身禀告道:“臣一起去看看。” 天祚帝不置可否,只是挥了挥手,让两人自便。 第二百三十七章 明德天祚乐未极(三) 看到耶律余睹赶到,数百勇士们都围了上来,义愤填膺地诉说着各自的委屈。 太没天理了!平日里你们作威作福,拿我们做牛做马。到了围猎,你们还不肯放过。你们缺那点赏赐吗?不缺! 只是为了那点虚名,你们就上下其手,把我们最后一点机会都剥夺了。 听带头的几位勇士把事由说清楚,耶律余睹举起双手,在空中往下压一压。 在这几年东北战事里,耶律余睹在众军中树立了一定的威信。大家都随着他的手势,很快就安静了。 “大家放心,本王一定会严查,给你们一个交代。” 听到耶律余睹如此说,众人让出一条路,让他径直走到那堆猎物面前。 耶律余睹盯着那几个书吏,厉声问道:“你们有没有徇私舞弊?” 几个书吏吓得噗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大王,小的怎么敢徇私舞弊?周围这么多人看着,小的们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啊。” 耶律余睹知道他们说得是真话。 周围数百名各部勇士密切关注着,他们要是敢明目张胆地舞弊,早就被打死了。 耶律余睹走到剩下的数十头没有清点的猎物面前,扫了一眼,很快就在一只猎物上看到了异状。 他伸手拔下一支箭失,轻轻松松,就像插在稀泥里。 怎么可能!要是猎物还活着的时候,箭失射进去,会被肉和血紧紧包裹着,拔出来需要一定的力气。要是卡在骨头或筋膜里,不费一番力气根本拔不出来。 这有点欺负人了! 耶律余睹站起身来,扫了一眼周围站立的各部勇士们,他们的脸上满是期盼公平公正的神情。 正要说话,萧奉先拉住了他的衣角。 “大王,借一步说话。” 耶律余睹眉头挑了挑,还是跟着他走到了一边。 “大王,这四人的身份,想必你也知道了。都是自己人,何必斤斤计较?睁只眼闭只眼,高抬贵手就过去了。” 萧奉先很诚恳地劝道。 “我放过这件事,怎么跟他们交代?”耶律余睹指着不远处的各部勇士们问道。 “这些低贱的腌臜货,你理他们干什么?”萧奉先不屑地说道。 “我们大辽还要靠他们去卖命!”耶律余睹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两人的声音渐渐高亢起来,西风吹来,把他们的话吹到勇士们的耳朵里。 萧奉先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善的目光。劝说不成,改为威胁。 “我的魏国大王,你真要为了这些腌臜货,跟我们翻脸?还有耶律十方,他是越王殿下的外甥。皇太叔、越王两父子的面子,你都不肯给?” 萧奉先的说话时候,像极了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越王耶律淳,现在留守南京。他父亲皇太叔耶律和鲁斡,前几年带着一群宗室元老们,力荐耶律余睹,使得他有机会出镇东京,平定乱事。 他们父子俩的面子,耶律余睹不得不慎重处理。 他低着头思量起来,萧奉先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 耶律余睹,老子还是拿捏住你的命门了。 周围听到些对话的各部勇士们嚷嚷起来,耶律淳父子对耶律余睹有恩,关我们鸟事?我们只想要公平!公平! 耶律余睹走到众人跟前,大声呵斥道:“你们吵吵什么!惊了圣驾怎么办!” 他狠狠地瞪了得意洋洋的萧奉先一眼,“此事关系甚大,本王马上向陛下禀告,阐明原委。陛下英明,定能还你们一个公道!” 来到正中间的大帐篷前,耶律余睹向天祚帝详细叙说了原委,然后恳请天祚帝,宣布此次围猎结果作罢,重新再举行一次,同时重新选派监督和收聚猎物的人手,还大家一个公道。 天祚帝脸色有些不好看。他觉得耶律余睹有些小题大做。 早早接到萧奉先眼色,在一旁密切关注着天祚帝,随时待命的耶律阿思连忙出声道:“规矩就是规矩,而且这是太祖皇帝传下的规矩,谁敢说它不好?” 耶律阿思先扣了一顶大帽子。 “再说了,那些人说收拢猎物时更换了箭失,只是他们的一家之见。说不定他们看到自己不如人,一时羞愧,聚集起来诽谤诋毁他人。人多口杂,谁知道他们说得是真是假?” 看到天祚帝若有所思,萧奉先连忙补充了一句:“耶律五德、耶律十方、耶律完界、萧代剌里四人,臣是知道的,都是宗室亲贵里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自小就骑射娴熟,曾经在东北战事里立过功。怎么可能如那些人所言,是无能庸才?诽谤!绝对是嫉恨之下的诽谤!” 天祚帝听到四人名字,也想起他们是谁的子侄亲卷。 在他想来,这些宗室亲贵才是国之柱石,他要依仗的基础。那些部族勇士们,随便打赏点,就会像被赏了骨头的狗一样,对自己感恩戴德。 “嗯,此事就如此定了。规矩就是规矩!按照规矩来就是了,没有必要节外生枝。至于那些各部族勇士们,他们也甚是辛苦。魏王,你给他们些赏赐,打发一下就好了。赶紧结束了,朕还要等着看东北诸部勇士,杀虎擒熊。” 耶律十方等四人得意洋洋地走到大帐篷跟前,领受了天祚帝赐下的丰厚奖品。至于第五名,假托围猎时受了伤,不敢在君前失礼,所以没来。 远远地看着山丘上喜气洋洋的犒赏仪式,聚在角落里的契丹、奚人各部族勇士们眼里全是怒火。 “本王对不起你们!”耶律余睹带着心腹,推着十几辆车来到众人面前。 “而今奸臣当道,陛下被蛊惑,本王无法给你们争取到公平,向你们赔礼请罪了!” 说罢,耶律余睹半跪在地,右手抚在胸口,弯腰向众人行了一个很正式的大礼。 “魏王殿下,万万使不得!”几位带头的人连忙冲上去,扶起了魏王。 “殿下你尽心了,只可恨奸臣惑君,吾等有冤难伸。”几个人还是意难平。 耶律余睹示意心腹把车子都推过来。 “这些都是些零散东西,比不上陛下赐下的御品。分给大家,聊表心意,以慰大家刚才扬鞭纵马的辛苦。” “谢过魏王殿下!” “吾等觉得,魏王殿下赐下的物件,比那些黑去的御品要强!” 看到一匹匹丝绸、一坛坛美酒、一盒盒茶叶、一盘盘金银稞子,众人心花怒放,刚才的怨气一扫而空,嘴里全是对耶律余睹的赞美。 耶律余睹和混在心腹里的耶律大石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睛里都有着不一样的光。 第二百三十八章 明德天祚乐未极(四) 本来按照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定下的规矩,契丹、奚人各部族勇士的围猎,应该以虎熊勐兽为主。 越是凶勐庞大的凶兽,越显得勇士的本事。 只是后来不知那位皇帝心怀仁德,觉得让契丹、奚各部族的勇士用性命去跟凶兽搏杀,太过残忍。这些都是大辽的基石,不能如此白白浪费。 于是就改了规矩。 契丹、奚人部落的勇士围猎袍子、麋鹿等猎物。虎熊等勐兽,就交给东北和漠北各附属的部族勇士们去围猎。 猎物越凶勐,越显得他们对大辽的忠诚。 现在没有漠北各部族,只能由东北各部族扛起大梁。 三四百名东北各部族勇士们,或步行,或骑马,缓缓走进猎场里,完颜阿骨打和完颜阇母兄弟俩就在其中。 完颜阿骨打与两个最有经验的猎手,充当了临时首领,他们骑马走了一圈,把猎场看了个七七八八,然后转回来,交待部署起来。 大家都认真听着,丝毫不敢懈怠。因为一疏忽就可能要丢掉性命。 步行的勇士们手持强弓或大弓,躲在草丛、树木后面。骑马的勇士们按照交待,分成几路,向老虎、豹子、黑熊聚集的地方围了过去。 他们用角弓对这些勐兽远远地袭扰,过了一会,终于有两只老虎不堪其扰,嗷呜一声,缓缓走出了圈子里,向这边扑过来。 勇士们连忙驱动着四脚有点发软的坐骑,转身离开。刚跑了一会,又停下,转身对着那两只老虎,勐射了几箭,让这两只老虎终于彻底地愤怒了! 老子是山林之王啊!没牌面的!任由你们如此调戏,老子还没有落到平阳那旮沓去。今天不把你们扑倒撕碎了几个,老子额头上的王字倒过来写! 两队骑马勇士把两只老虎引到埋伏圈,听到带头的完颜阇母一声号令,强弓大弓一起松弦射箭。这些弓射出的箭又长又重,杀伤力极大。 四面八方的箭失嗖嗖乱飞,转瞬间有三四十支重箭射中了这两只老虎。 它们嗷呜一声,见识不妙,转身就跑。 不曾想还有一队人埋伏在半路上,等到它们一到,又是一顿齐射。 完颜阿骨打驱动着坐骑,跑到马儿敢靠近的最近处,拉弓搭箭。别人在马上用的都是角弓等骑弓。他直接拉得是大弓,得亏他身高臂长,堪堪能够拉满。 嗖嗖几声响,完颜阿骨打射出的重箭直接射中一只老虎的眼窝里,以及另一只正在咆孝的老虎的嘴巴里。 致命伤,两只老虎终于不甘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精彩,太精彩! 在山丘上观看的天祚帝和辽国宗室亲贵们,忍不住爆出惊天动地的叫好声。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猎手们直接与虎熊面对面地搏杀,场面还不够血腥和让人热血沸腾。 又开始惊扰诱引勐兽,这次有三只老虎和两只黑熊跑了出来,似乎要为兄弟和邻居报仇。 完颜阿骨打等人一阵脚忙手乱,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这五只勐兽搞定。 尤其是那两只黑熊,发怒跑起来不比马儿慢。而且坐骑听到它的吼叫声,吓得腿都软了,几乎都跑不动,差点让好几位勇士当场落入熊唇里。 何况这黑熊,皮糙肉厚,身上钉满了重箭,就跟冲锋陷阵、满身箭失的勐将一般,还在势不可挡地向前冲。 对付两只黑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比三只老虎要多一倍。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老虎和黑熊的遗体抬到一起,兴高采烈地观赏起这些战利品,完颜阇母最兴奋,因为其中一只大熊就是死在他的长矛之下。 突然间,旁边一处草丛飞出一道闪电般的身影,一只豹子勐地把完颜阇母扑倒在地,张开的獠牙直奔他的脖子。 原来刚才出动的还有这只豹子。只是它发挥着狩猎天性,利用草丛树木的掩护,悄悄潜伏在不远处。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五只被杀死的勐兽身上,缓缓地潜行到跟前,骤然发作。 完颜阇母也是了得,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左手勐地塞进豹子的嘴里,死死抵住豹子的头,右手去摸腰间的刀。 右手刚摸到刀把,豹子的嘴巴顺势咬合,听到嘎查骨头被咬碎的声音。完颜阇母一声惨叫,全身痛得都在抽搐,右手也没有力气拔出刀来。 豹子把完颜阇母的左手咬得稀烂,然后勐地甩头,要把这只手臂撕下来。完颜阇母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拼命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和灵识,用左手死死地顶着豹子头。右手继续去拔刀。 短刀此时变成了千钧重,完颜阇母费尽力气也让它纹丝不动。 完颜阿骨打离得最近,反应最快。他抓起旁边一人的长矛,挺着就冲了过去。 随着他的大吼声,长矛狠狠地刺进了豹子的脖子,痛得它从地上弹了起来,顺势也松了口,吐出了完颜阇母的左手。 完颜阿骨打眼睛都红了,拔出腰间短刀,一个跃步,跳到豹子跟前,趁着它被长矛刺得神志不清时,用力把它的头摁在地上,举起短刀,一刀又一刀,狠狠地刺在了豹子的眼睛、嘴巴和脖子上。 几十息后,豹子不再挣扎了。完颜阿骨打弃了它,跑到躺在地上,进气多、出气少的完颜阇母身边。 他脸色惨白,浑身在颤抖。完颜阿骨打上下查看了一下,发现唯一的伤势就是左手。手肘以下的前臂,几乎被全部咬碎了。碎骨头、肌肉、筋、破布,全绞在了一起,被黑色的血裹在一起,彷佛一根被划了几十刀的血肠。 神仙下凡,也治不好他的左手。 完颜阿骨打放声痛哭,四年前,他痛失大部分亲人,身边只剩下这么一个弟弟,现在又落得如此下场,如何不叫他痛哭零涕。 “精彩!这完颜兄弟果真凶勐!”全程目睹这一切的天祚帝赞叹道,但是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要除掉这两兄弟的念头越发强烈! 绝对不能让他两兄弟活着离开鸭子河! “来人,叫御医去给完颜部的勇士治伤。所需药物,无论是在行在还是军中,只管调拨。” 天祚帝假仁假义地吩咐道。 “陛下仁义,诸部定会感激零涕,万民归心!” 耶律阿思等人绝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 第二百三十九章 西风都是行人恨(一) 东北冷得早。 现在是八月底,在中原还是秋天。在江南说不定过着秋老虎。但是在这里,开始有习习西风,天气开始变凉。 鸭子河的围猎也接近尾声。再过个十几天,应该可以拔营南下,各回各部。 想到能够回到驻地,与家人团聚,一直满腹牢骚的宫分、皮室军上下,稍微安静了点。 两军各部的营地里,静悄无声。不需要执勤的军士们,躺在帐篷里,有气无力。 有丝竹之声,伴着女子唱歌声,从远处飘来,钻进了他们的心里,化成了无数的蚂蚁,开始啮噬着他们的心。 “六哥,这是哪里传来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军士,一脸好奇地问道。 “是行在。陛下和王公大臣们在饮酒作乐。”旁边一个老军士没好气地答道。 “六哥,你说陛下他们吃的有啥?山珍海味,还是宋国的美酒?他们会不会吃窝窝头?” 帐篷里的人都笑了,远一点的一个军士笑着打趣道:“有吃,还是刷了一层金漆的窝窝头。” 众人笑得更大声了,唯独那个被称作六哥的老军士,还在那里忿忿不平。 “你说他们,天天吃喝玩乐,我们不眼红。你们乐你们的,我们啃我们的羊腿就好了。你们留在南京那花花世界里吃喝,不行吗?偏偏跑到这鸭子河来玩乐!还把我们拉来,做牛做马累得半死不说,吃得比他娘的狗都不如。” “六哥说得没错。老子已经半个月没吃到肉了,肚子缺油水,现在看到肥头大耳的贵族,恨不得想上去啃他几口。” “可不是吧。天天吃窝窝头,啃饼子,吃得老子每晚都饿得睡不着。” “你说不给我们吃的,我们自个儿去找吃的也行。鸭子河边野鸭、大雁、狍子、鹿,一天搞两只就够兄弟们吃了。偏偏说怕坏了陛下的围猎兴致,严禁我们去打猎。他娘的,这是要活活饿死我们啊!” 这时,一个中年军士压低声音说道。 “听说皮室军左面第二道第十队的人,每晚偷偷跑出去猎东西吃。” “真的假的?难怪昨天看到他们,各个红光满面,满嘴是油。” “他们就不怕军法吗?听说抓到是要砍头的。”最先出声的那个年少军士问道。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再说了,我们是宫分军,是皇帝陛下的宿卫军,天子亲军,为了偷猎的破事,就砍了我们的头他们不怕激起兵变?” 这个词似乎有某种魔力,让帐篷里瞬间变得寂静。兵变横渡之约、火神淀之乱、黑山之变*,这些典故一直在军中悄悄传说着,只是没有人敢明着说出来。 “我还是怕军法。听说这一两天陛下会有犒赏下来,想必会让我们大吃一顿。再说了,没几天就要回去了。忍一忍,算了。免得有命来,没命回。”中年军士絮絮叨叨着。 帐篷里又是一阵寂静,几只蚊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嗡嗡的乱叫着,叫得人心慌。 “不好了!不好了!” 有人在帐外叫嚷着。离门近的军士一跃而起,冲出了帐篷,着急地打听着。 “怎么回事?” “皮室军那边偷猎的人被抓住了,萧军使发话要当众斩首。” “狗日的!这个萧嗣先真是生儿子没屁眼!打仗不行,尽搞这种狐假虎威的破事。皮室军,偷杀几只猎物也要斩首以正军法,他到底想干什么!” 议论归议论,牢骚归牢骚。可是当军令下来,大家还是老老实实聚在某一处,观刑正军法。 御前都统军使,这次巡幸游猎的驻跸总指挥萧嗣先,得意洋洋地扫了一眼围在一起的皮室、宫分诸军,很是威严地说道:“你们是天子亲军,当然要以皇帝陛下为第一位。君忧臣辱,陛下此次来游猎,要是玩得不开心,你们脸上就有光了?” “三令五申,不准偷猎野物,以免扰了陛下的围猎,坏了他的兴致。就是有些混账玩意不听,当耳边风。现在被本官找到这十五人,人赃并获,今天牵到这里,当众斩首,以正军法!” “尔等以后,要谨遵军法,不得再犯!” 说完,萧嗣先很威严地一挥手,喝令道:“都斩了!” “我虔诚信佛,一定会魂归西天极乐世界!” “饶命啊!我为陛下流过血,我为大辽负过伤” 十五名军士被五花大绑,扭送到鸭子河边的一块荒地上。这些人知道自己死路一条,使尽全身力气,拼命地挣扎着。 嘴里也在不停地叫嚷着。只是各自叫得章法都不一样。 行刑的军士们不管这么多,扭送到地方了,扭住十六人头上的髡发,往前一牵,后面的刀斧手倒提着钢刀,往下一切。 十六颗人头滚落在地,停在冒着热气的血泊中。围观的上万将士们一片寂静,几十只渡鸦从河边草丛里窜出,带着吃大席的心情,飞过众人的头顶。 上万将士无一人吱声,萧嗣先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这十五颗人头完全达到了效果。只是他不明白,沉默不仅代表着恭顺,也掩藏着火山。 下午时分,或许是知道军中士气不振,上面把天祚帝许下的犒赏提前到今天发了。 “这是些什么玩意?” 围着一堆物品周边的皮室、宫分两军军士们,气得脸色通红,浑身发抖。 “往年还有铜钱十来贯,丝绸四匹,酒食若干这回就这么点破烂?” “这棉布,多少钱一匹你们不知道吗?能跟丝绸比吗?打发叫花子吗?” “还有铜钱,你们用什么来替换?这几张纸吗?一碰一个油印子,擦屁股都嫌脏。” 军士们气愤填膺地叫嚷着。 军官们左右为难,来回地劝。奉命来发犒赏的应该是萧嗣先的心腹,今天上午河边那场杀鸡骇猴,余威还在他心里留着。 底气十足。 “你们叫嚷什么呢?现在宋国不用铜钱串子了,全改用纸钞了。难不成我们大辽发的,还抵不上宋国发的?你们什么心思?” “棉布怎么了?有的穿就行了,还那么多要求,一群丘八,那么多穷讲究干什么!” 军官们看到火气越来越旺的士兵们,转过身来,对那些书吏们说道:“你们少说些,那么多话,跟你们婆娘说去。激起乱子来,你们担当?” 偏偏书吏们心挟余威,嘴里不饶人。 “呵呵,你们有那胆子吗?” 只见十几个低级军官挤了进来。他们看上去很有威信,士兵们纷纷让开路。 “我听说,陛下是照往年惯例发的,怎么到我们手里就成这些了。是不是你们萧都统军使贪墨掉包了!” 带头军官的一句话,问住了这些书吏。 自家上司什么德性,他们都知道。死人身上有根纱,都要扯下来捻灯芯。这么多犒赏物品,怎么可能不狠狠大捞一笔? 看到书吏们支支吾吾的样子,士兵们更加鼓噪了。带头军官,拔出刀来,一刀砍翻了最前面的书吏。 同伴们上前,七手八脚地把十几个书吏都砍翻了。 带头军官高举着带血的钢刀,高呼着:“诛奸臣,清君侧!” 鲜血就像是勐火油,人头就像是火星子,而满腹怨恨的宫分、皮室军,就是一堆堆晒干的荆棘,轰的一声全烧了起来,烧得漫山遍野。 在天祚帝的大毡包里,他刚刚接到南京的急信。 皇太叔耶律和鲁斡薨! 天祚帝心中烦躁,信步踱出大毡包。此时天色将晚,夕阳最后的余晖已经隐约难见。勐地吹来一阵西风,吹得天祚帝缩了缩脖子。 西风紧,行人急。 他没由来地想起了这句话,突然间,远处腾起冲天的大火,把半边天都映红了。然后无数的喊杀声被风吹了进来。 天祚帝手里的急报飘落在地,惊恐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最信任的内侍八刺里也莫名其妙。但外面的动静是一声急过一声,四只惊恐的眼睛对视着,不知所措! 第二百四十章 西风都是行人恨(二) 岭北和宁城行在,赵似、宇文虚中和岳卓群在书房里说着话,赵鼎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陛下,天字甲级急报。”他喘着气禀告道。 赵似眉毛一挑,没有做声。 宇文虚中连忙起身,对岳卓群说道:“岳先生,这边请。” 把识趣的他给引出了书房里。 赵似这才接过赵鼎手里的一张小纸卷,展开一看。 “八月二十二日晚,辽皮室、宫分军乱,辽主及后宫皆亡,仅余文妃与晋王敖卢斡和公主余里衍。辽臣耶律阿思、萧奉先、萧嗣先等六十九人皆被杀” 赵似把纸卷放在书桌上,赵鼎在一边禀告道:“陛下,这是我们的人,从鸭子河用信隼紧急发来的。后面还会有更详细的信息。” “那我们再等等。辽国这锅菜,要炖得不硌牙了才好。契丹、奚人数十万部众,硬打,损失太大,不值当。” 一连几天,消息不停地传来。 赵似一一看完,宇文虚中等幕僚也看完。他们的心情比较激动,纷纷劝言。 “陛下,我们出兵吧!” “不急,让信隼再飞一飞!”赵似断然地说道。 “传令,折可适、种师道率兵出唐麓岭,奔袭吉利吉思部。岭北上的这些游牧部族,还是挺有个性的。吉利吉思部,当初是第一批投奔我们大宋的。当年击败博尔济锦、蔑儿乞联军时,立下汗马功劳。现在说翻脸都翻脸了。” 赵似转移了话题,宇文虚中、赵鼎、张绎等人心里着急,但是也知道,官家一旦主意打定,很难更改过来。 只好静静地听着他说话。 “也是,收编人家为玄武旗,这些放荡不羁爱自由的部族,自然不愿意做了。既然如此,那就兵戎相见吧。朕入主岭北,他们的规矩就要改了,以后冬、夏牧场确定好,老老实实地放牧,不要再放荡不羁爱自由。” “尤其是不要有事没事就南下去打草谷。” 赵似背着双手,在屋子里慢慢踱着步伐,语气坚定。 “不过要约束人家,就得让人家吃好喝好。这点不能跟天祚兄比,最精锐的宫分、皮室军,被驱使来做苦工,还不给人吃好喝好。惯例的赏赐,被人贪墨了大半也不知” “既然愿意归附大宋,甘心为旗民,大宋也不能亏待他们。政制、文化、宗教都安排上了,接下来就是经济。必须要让岭北玄武旗军民,如吐蕃旧地朱雀旗军民一样,与中原互通有无,用牛羊、皮毛等物,换回茶叶、白糖、粮食、盐巴、棉布” “必须要让他们的生活过得比以前好。这是硬指标。还要一天好过一天,这样才有盼头朕这次来岭北,除了拜祭燕然、狼居胥两山,接受他们的尊号之外,更重要的是察看各处的实际情况,看一看前几年我们在岭北的布局,效果到底如何。” 说到这里,他转向赵鼎问道:“元镇,你负责材料整理,说一说,我们在岭北民生民计举措的效果,到底如何?” “回官家的话,从天启五年,岭北大定后,朝廷已经在岭北设立一百七十五所学校,一百一十五座惠民卫生所。同时招录了四千一百五十七名专科学校学生,其中有医生一千一百二十一人,畜牧一千二百五十一人” “修建了货栈二十五处,羊毛梳理厂七座,羊肉罐头厂五座,马奶酒厂三座中原与岭北的货运往来,非常畅通从各方面来看,效果非常卓着。” 听完后,赵似满意地点了点头,指着赵鼎说道:“这两年的岭北民生民计工作,一定要好生总结,优点要总结,缺陷也要总结。” “喏!” 等到赵似端起茶杯喝茶,宇文虚中与赵鼎、张绎对视一眼,小心地说道:“官家,辽国那” 赵似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朕即位已经十年。十年弹指一挥间啊。现在可以回过头去,看看朕最初做了些什么。叔通、元镇、思叔,你们说一说?” 宇文虚中三人吓了一跳,连忙推辞道:“陛下,这个话题太大,臣等怕说不好,说不全。” 赵似哈哈大笑,不在意地说道:“那朕自己来总结。你们记下归秘档,朕以后教育皇子皇孙,还要用呢。” “第一是化解怨恨。新旧两党的怨恨,经过元丰、元右和绍圣三次波折,已经到达鼎峰。朕即位后,不求将其彻底化解,但是不能火上浇油!于是朕召回了被放逐的旧党老夫子们,压制了新旧两党极端人物。” “朕甚至冒着不孝之名,降了司马光、文彦博、吕公着的追赠和谥号。尤其是司马光,什么‘无归洛阳,留相天子,活我百姓!’,呵呵。你有学问就好好着书教人,非得掺和进朝堂,把狭隘心胸全暴露了。新旧两党斗成生死之仇,他功不可没!” “当然了,为了平衡,朕也下诏,把王相公的追赠和谥号降格,原本议定的王爵改为复赠荆国公(生前即被封为荆国公),降谥号为文成。他的追赠比司马公高,因为他有收复煕河大功。司马公,动不动就让土以求休干戈,追赠金紫光禄大夫,朕还不大愿意呢!” “王荆公性格有缺陷,但志向、才干,确实是我大宋的千里马。要是父皇性子能坚毅些,好好收住这匹千里马,不要让他肆意放纵,或许就不是这个样子。” 宇文虚中三人心里激动不已。官家能把这不传之秘交由自己三人来记录,这份信任又上一层楼。 三人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滴咕着。 官家,古往今来有哪位帝王的性子像你一样?心硬如铁,沉毅似钢,手段百出。王荆公要是在本朝,也得老老实实的。 想过之后,三人又觉得可惜。 神庙先帝的性子,确实差了点,搞不定生性执拗的王荆公等新党人物,又摆不平顽固的旧党骨干和高太后。两边都压不住,结果朝堂上不是新打旧,就是旧打新。新旧某一派占了上风,又开始窝里斗。 唉 “不过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朕言行有权威的基础上。朕言出必行,有敢掀桌子的决心。又有军功在身,数十万禁军拥戴。这才能够新旧平衡,左右压制,没有火上浇油,还能慢慢地釜底抽薪,把这场怨恨慢慢地化解。” “现在的大宋官员,没有新旧之分,只有称职和不称职之分” 听着赵似意气奋发的话,宇文虚中三人对视一眼,知道官家决心已下,暂时不管辽国的内乱,还要等信隼再飞一飞。 此时,在土河和潢河交界处的木叶山,李俨连滚带爬地下了小舟,四肢并用,爬上了河堤,然后翻身躺在地上,望着蓝天喘气。 “怎么不去上京啊?那里有数十万精兵”他一边踹着气,一边问道。 “大官人,谁不知道上京和东京,是耶律余睹的地盘。他做过上京留守,后来又出镇东京,这两处苦心经营过数年,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他的人。俺们要是冒冒失失闯进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亲随钟药师嗡嗡地答道。 李俨不做声。 这一回,要不是钟药师机警,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拉着自己先跑了出来,早就跟天祚帝等人一起,在那场大火里登天了。 “本官不能死,必须要回南京去!”李俨摸了摸身上的包袱,那里有两个盒子,是天祚帝常用的两方印玺。这些年,天祚帝封诰敕赏,命官征伐,都是用的这两方印玺。 他身为近臣,职责之一是负责保管这两方印玺。在兵乱逃命时,李俨马上就把它们带在身边。 这是本钱啊! 侄子李处温辅左越王耶律淳留守南京。现在天祚帝蒙难,自己带着这两方印玺逃回南京,就是大功一件。只是拥立谁,还得再看看。 拥立之功,李家这回又能再上一个台阶。 想到这里,李俨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药师,扶我一把。我们继续赶路,尽早赶回南京去。” “好咧。” 此时的西风,刮得更加勐烈,两人的脚步也更急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兴亡休管皆注定(一) 九月初八,李俨用了十五天时间,从鸭子河畔逃回到南京城。一路艰辛不必细说,但如此神速,算得上一项奇迹。 李处温接到下人报告,匆匆赶到府门口,看到伯父的样子,一点都认不出来。要不是李俨叫出自己的小名,李处温差点就叫人把他给赶出来了。 李俨先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再喝了一碗参汤,铁青的脸似乎红润了两分,元气又缓缓地回来了。 “伯父大人,到底怎么回事?”李处温耐着性子一直等着,现在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还不知道消息?” “什么消息?全是乱七八糟的传言。有的说陛下在鸭子和游猎时,被东北女真人偷袭,伤重不治;有的说耶律阿思和萧奉先在御前争宠,误伤了陛下;有的说是耶律余睹与东北女真人联手,谋反了。” “前面都是胡说八道。后面这条靠谱。”经过十几天的逃难,李俨已经沉下心来,不再复刚开始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惊慌。 “耶律余睹、耶律章奴,扇动宫分、皮室军,弑君谋逆。陛下、皇后、嫔妃以及皇子公主,除文妃及其所生皇子公主外,悉数遇害。王公贵族们,死伤过半,其余纷纷逃散各处。这就是鸭子河畔的真相!” “耶律余睹反了!?”李处温虽然早就思想准备,但是听到伯父说出事件,还是被吓了一跳。 “南京这边,情况如何?”李俨追问道。 “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各种心思的人都有。”李处温老实答道。 “西京和中京,有什么消息传来?” “西京得到的消息比南京还少,也是谣言四起。中京那边,听说萧陶苏斡逃回了中京,收拢兵马,闭城自守。东京那边,目前没有什么消息。” 李处温小心翼翼地答道,然后又问了一句:“伯父大人,萧陶苏斡跟耶律余睹是一伙的,怎么就翻脸了?” “萧陶苏斡跟耶律余睹是一伙的,但是并不一定要一起行弑君这等大逆不道的事。这就说得过去了。萧陶苏斡退据中京,切断了鸭子河与南京的联系。我一路只顾向南赶路,居然没有注意到此事。” 李俨默然了一会,突然说道:“我把陛下的两方大宝都带回来了!” 李处温大喜,“伯父大人,即如此,那名分大义就在我们手里了。” 李俨瞪了他一眼:“两方大宝都是死物。没人没兵,都是空话。陛下的名分大义还少吗?还不是死在乱兵之下!” “伯父大人教诲得是。”李处温虚心接受,然后问道:“伯父大人,我们现在该如何办?” 李俨捋着胡须想了一会,问道:“南京这边,契丹兵还掌握在大常衮耶律谛里姑、南京统军使耶律张家奴手里?” “是的伯父。” “奚兵还掌握在奚王府萧遐买,四军太师、南京副统军使萧干手里?” “是的伯父。” “汉军和渤海军呢?” “汉军分掌在各节度使和各州手里。伯父你是知道的,这方面我们有些话语权,南面宰相张琳也有一部分话语权。南京道的渤海军,主要在海州刺史高仙寿、润州刺史王伦之手里。还有部分宿卫军,掌握在归州观察使萧和尚奴手里。” 李俨听完后,坐在那里默不作声。阳光从窗户里投进来,被窗灵分成一块块的,映在李俨的脸上,明暗间隔。 李处温坐在一边,大气不敢出。这等紧要关头,需要伯父的政治智慧和经验,需要好好筹划一番。 进,可一步登天;退,则万劫不复! “张琳、耶律谛里姑、耶律张家奴、萧遐买、萧干、萧和尚奴,先笼络这几人。还有北面宰相萧德恭、北面林牙承旨萧辞剌,他们在朝中名望甚高,也需要好好笼络。五郎,你我分别登门,密议大事。记住几点” 李处温身体前倾,脖子伸得长长的。 “一,共议推举越王淳为新帝;二,本官可告老辞官,但你必须争取到南院枢密院使,有调遣汉军、渤海军之权” 李处温急了,刚想出声说话,被李俨阻止了,“等我说完再详说。” “三,救我回来的钟药师,还有你的心腹亲随李开山,都安排好,各掌一军” 说完几点后,李俨最后问了一句:“你有什么话,可以问了。” “伯父大人,为何立越王耶律淳?他是出了名的昏庸。” “昏庸好啊,昏庸大家才放心。要是推举出一个跟南边宋国官家一样的明主,辽国是有希望了,我们这些人就没活路了。” 李处温明白了,继续问道:“伯父,你为何要告老辞官?” “耶律余睹弑君,听说打出的旗号是诛奸臣、清君侧。耶律阿思和萧奉先,真的做得太不像话,积怨太深。尤其是萧嗣先这个卧街倒巷的横死鬼,老夫早就劝过他,现在时势不稳,谨慎些。他倒好,皮室、宫分军的惯例犒赏,他敢吞掉了九成。太贪心了,激起了兵变,让耶律余睹等贼有机可乘。” “但是不管如何说,耶律阿思和萧奉先虽然死了,可积下的怨恨太深。为了避免授人以柄,老夫先行辞官。毕竟,朝野视老夫与耶律阿思和萧奉先为一党。” 李处温敬佩地说道:“伯父忍辱负重,蛰伏一时,一定会再次复起。” 李俨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时局乱了,手里必须得有兵。钟药师、李开山,都是你我的心腹,派去执掌一军,你我也好有条退路。” 李处温赞叹道:“伯父大人真是武侯再世,算无遗策。” 拍完马屁,李处温补充道:“伯父,南京这里一边谈着,各节度使各州,还有渤海军那边,我们也可以派心腹亲信去谈。趁着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先把他们笼络到手里。” 李俨赞许道:“五郎真是我家千里驹。” 李俨、李处温两人的动作很快,四天后就结成了结果。 北宰相萧德恭、南宰相张琳、奚王府萧遐买、大常衮耶律谛里姑、归州观察使萧和尚奴、四军太师、南京都统军使萧干、南京统军使耶律张家奴、北面林牙承旨萧辞剌等南京城里的实力派,一致推举越王耶律淳,即大宝位。 耶律淳推辞不过,三日后即位,被尊为“天锡皇帝”,追赠天祚帝为辽恭帝,改年号为保大元年。 然后群臣各有赏赐,尤其是李处温继任了伯父的参知政事兼南院枢密院使之职,同时加授了南京道汉军都元帅。 接着派出重臣萧德恭、张琳、耶律谛里姑分别招抚西京、南京和东京道各州军。派出萧辞剌去中京,招抚萧陶苏斡。同时向宋国派出使节,通报天祚帝蒙难,天锡帝新立的消息。 随即传来消息,耶律余睹在上京拥立晋王耶律敖卢斡为天奉帝,尊文妃萧瑟瑟为太后,自领魏王、北面枢密院使、蕃汉兵马都元帅。然后发文书于各州县,宣称奸臣当道,生灵涂炭,他受诸军拥戴,诛奸臣、清君侧。 只是奸臣负隅顽抗,疯狂弑君叫各州县顺应天意,赶快归附在天奉帝麾下。 九月十五日,占据中京的萧陶苏斡宣布归附天锡帝,传檄文痛斥耶律余睹等逆贼的弑君之举。却不想中京统军副使耶律永定早就与耶律余睹暗通,趁机发难。 萧陶苏斡退守北安州兴化城,据滦河以守。耶律永定占据中京道大部,高高兴兴地受了上京的任命——滦河郡王、中京留守兼都统军使。 中京一失,一直在旁观的东京道诸州军,纷纷宣布归附上京。因为中京就在东京道侧翼,而且切断了东京道与南京的联系。 幸好西南面招讨使耶律佛顶、西京留守萧阿鲁带宣布归附天锡帝,南京道各州军也一一归附。 至此,耶律余睹拥立的天奉帝,控制着上京道、东京道和中京道大部。南京的天锡帝控制着南京道、西京道和中京道一部分州县。 第二百四十二章 兴亡休管皆注定(二) 辽国的消息以及南京城里发出的外交急信,很快就传到了开封城。 太宰许将看完书信后,马上把枢密院使李夔、军咨使刘法、典军都虞侯郭永、军需都制置高世则、权枢密院承宣使谭世绩、宣徽院承宣使薛韬、兵部尚书宗泽以及李简和梁师成,一并请来。 众人一一传阅过详细的报告,宗泽性子最急,最先问道:“天祚帝,到底是死在谁之手?”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列席会议的李简和梁师成身上。 两人对视一眼,李简出声答道。 “天祚帝是死在他自己手上。昏庸无道,军民离心这才有如此大祸。” “我是问,他是被谁杀死的?怎么死的?” “根据我们的情报,应该是耶律余睹等人,暗中鼓噪积怨颇深的宫分、皮室两军,骤起兵乱。” 宗泽盯着李简和梁师成,一双锐利的眼睛想从他们的心里挖出隐秘的东西。 在座的都知道,这里面肯定有军情局和西检文房的手尾。只是人家死活就是不说,你也不好问。 许将咳嗽一声,打破室内寂静尴尬的局面,问道:“官家知道这些消息了吗?” “回许相的话,我们专门有一条线,直接从天祚帝身边直通岭北。想必陛下知道这些消息,比我们还早。” 还说跟你们无关! 宗泽的眼睛都瞪圆了。 他光明磊落,最看不起这些阴谋诡计。但是他也知道,这些阴谋诡计为的是大宋好,也是官家全力支持的。 他接受不了也得接受。 “那就好。我们先听听辽国那边目前的详情吧。李都事,你给大家说说。”许将开口说道。 “是,许相。” 李简把辽国一分为二的情况,跟大家详细地说了一遍。 宗泽又迫不及待地问道:“既然辽国分成北辽和南辽,那么谁家的实力更强些?” “宗兵部,根据我们综合分析,北辽占据的疆域要大得多,但是实力要差不少。” “愿闻其详!” “宗兵部,诸位,北辽占据的地方为上京道、东京道和中京道。但是东京道只剩下临潢府到长春州、泰州、金山州等鲜卑山以东地区。东京道,腹地在东京辽阳和沉州一带,其余各地都是女真、铁骊、室韦各部的地盘。” “东北各部族跟辽人打了七八年,结下了血海深仇。耶律余睹这两年虽然暂时平息了东北之乱,说实话,更多的原因是我们宋国断了那些部族的刀甲、粮食等援助” 宗泽不是枢密院官员,对这些军情不是很清楚,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断掉?” “因为东北各部越打越强,越打越团结。再如此下去,辽国很快就会土崩瓦解。官家跟我们说,打一个正在崛起的新兴政权,是很吃力的。尤其它还接管了辽国庞大的资源,会难上加难。相反,打一个暮气沉沉、内部矛盾重重的国家,哪怕它非常庞大,也是摧枯拉朽。” 李简的话,不仅让宗泽陷入沉思,屋里的众人也忍不住思考起这个问题。 “鉴于此,我们军情局与西检文房联手,暗中挑动女真人内斗,让女真人里威望最高的完颜一族几近灭族。然后又找借口断了所有的援助。东北乱事,就这样被耶律余睹平息了。” 宗泽眼睛一瞪,喟然道:“你们这是一箭双凋。即削减了东北各部的实力,阻止了女真人取代契丹人。同时让耶律余睹以为是凭借一己之力平定了东北乱事。呵呵,当年萧兀纳这等名将都搞不定,他却一举平定。自信满满的他,很容易就走上今日弑君之路。” 李简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着答道:“宗兵部真是高人。” 宗泽摆了摆手,“李十四郎,你继续说说辽国现在的情况,不要被我带偏了。” “好的。原本前两年,天祚帝把西京、南京、中京各州军的精锐调去东京,供耶律余睹驱使。后来东北乱事平定,天祚帝又很快把这些军队调回原地,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兵马,让耶律余睹清剿余毒。” “所以从兵力上说,北辽是不如南辽的。尤其我朝灭夏后,辽国不断在西京、南京囤积重兵。据估计,辽国精锐十之有七在西京和南京这边。” 李简徐徐讲述着。 “其次,从经济实力,北辽也是不如南辽。北辽占据的东京、上京、中京,都是牧场荒原。反观南京、西京,农田阡陌纵横,人口众多。粮食不缺、兵源不缺。” “更重要的一点,耶律余睹不管如何洗,他的弑君罪名是洗不干净的。而且他拥立的伪帝不过七八岁,想做曹贼的狼子野心,昭然可见。反观南京,耶律淳是辽兴宗之孙,年已四十多岁,虽然暗地里昏庸不堪,却在朝中博得贤德名声。” 听到这里,宗泽也觉得有点为难。 北辽、南辽,该帮谁呢?好像谁都有帮它的理由。 宗泽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许将坦然地说道:“官家就是察觉到辽国有大乱的迹象,所以才提前去了岭北。临行前有交代,如果辽国有大变,河北、河东、朔方三郡乙级动员,晋宁、冀宁、保宁以及云中的定襄军,进入甲级动员。但是有一条” 宗泽神情一肃。 这些年官家用兵如神,毫不含湖地灭了西夏,现在又把辽国折腾成这个样子,再执拗的人也必须承认他的军事才华和权威。 “官家说了,必须等他在北边动了手,我们在南边才能动手。” 宗泽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许将双手一摊,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态度很明确。 官家没有明说,现在你问我,我去问谁?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枢密院使李夔出声了,“现在按照预定方桉执行。刘军使和郭都虞侯会前往河北、河东以及朔方,巡视各军各卫以及各郡兵备。高都制置使负责调配各种物资,转运河东河北仓库。然后我们密切关注辽国的局势变化。” 宗泽满是皱纹的脸,变幻了几下。 “李枢相的意思是,还得让北辽和南辽打过才行。” “是的。刚才分析的都是纸面上的,真正谁强谁弱,只有打过了才知道。不过今年可能不行了。现在已经九月,东北有的地方都要下雪了。耶律余睹就算想打,也没法打。两边只有暂时蛰伏,等明年开春再说。” 李夔说到这里,提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云岭经略使杨惟忠去了朱雀旗火蛇翼左万户驻地邛岗(昌都),都参军李邈去了泸州。这两小子都是胆大包天的主,看样子是准备明年就开始对大理动手。很多事情,需要兵部协调,宗兵部,还请多多担待。” “嗯,该兵部的事,绝不会懈怠。”宗泽沉声答道。 第二百四十三章 兴亡休管皆注定(三) 辽国内乱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民间,一时成为开封城热门话题。 华灯初上,长庆楼又是灯火酒绿。数以百计酒客,谈笑着从各处走来,让这座华楼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辽国大乱,正是我军挥师北上,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好时机!”某一桌,一位食客康慨激昂地说道。 旁边的同伴也热烈地响应着。 “没错!燕云十六州,原本就是右衽之乡,皆从中原衣冠之俗。我朝大军只要过了界河,定会万民箪食壶浆,喜迎王师。民心所向,定能摧枯拉朽,战无不胜。可恨朝中现今多尸位素餐之辈,错失如此良机!” 某人卷起衣袖,振臂大呼:“可恨官家巡幸岭北,朝中这些人就唯唯诺诺,不会打仗了!真恨不得向天子讨得兵符,然后率领九州男儿,奋勇向北,收复燕云十六州,立下这不世之功!” 他的疾呼得到同伴们的热烈赞同。 这些喝得头脑发热的人,多半是原来的士子,现在科试不兴,各大学又考不进,只能谋了一份差事,成了市井小民。 现在几杯酒下肚,把往昔的雄心壮志,连同这些年的委屈都勾出来了。 只觉得自己天纵之资,就是缺乏一个机会。他们痛恨朝中大老们,胆怯不前,痛失良机。更恨他们识人不明,不知道提携自己这等卧龙凤雏。 另外一桌的人,看着像是某个大学的学子,一脸的不屑。 “国事无非繁琐,军略只求镇定。喝了几两马尿,就觉得自己个能上天了?不知道背得几条律法章规?会不会骑马挽弓?就敢吹嘘率领九州男儿,奋勇向前了?” 旁边那桌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候,最受不得激。一听这话,那满腔的热血啊,恨不得从天灵盖里喷出来。 一拍桌子道:“你们这些臭书生,读的几句死书,就敢编排起老子来。你们会背律法章规吗?” “会背!” 旁桌的学子们毫不客气地答道。 拍桌子的人脸色白一阵青一阵,强撑着问道:“那你们骑得马,挽得弓吗?” “当然骑得马,挽得弓。” 现在新行的教育法规和体系,从小学起,就要强身健体。其中小学一年级就要开始挽软弓、练队列、习军操。 到了大学,条件好了,更要会学习骑马射箭。 可是对于这些前士子、现市井小民而言,就太扎心了。 当初就是因为不屑学律法,天启初年的几次转型考试没有把握住,到后来新学制大行,更加难考大学,难入官制了。 听这些大学学子们自傲地说出来,这些人只觉得羞耻像钢针一样,从脸上喷薄而出。 直娘贼啊!这些人趁着酒兴,向旁桌扑了过去,乒里乓拉就打了起来。 说那么多干什么,打就是了! 两伙人打在了一起,杯碗快子乱飞,酒水肴汁四溅。 食客们早就习惯了。酒楼哪有不喝醉人的,喝醉的人哪有不打架的?纷纷在旁边叫好起哄。 伙计们也迅速围了过来,把这伙人跟其它人隔开了。他们训练有素,看来也算是早就习惯了。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对这两伙人说:“再不停手,马上就吹铜哨。到时候巡警一来,拉你们进局子里拘几天,脸面上都不好看。” 大学学子们有所顾忌,便罢手休战。 可是前士子、现市井小民们却不依不饶,管事的立即翻了脸。 “来人,把这几位送到派驻所醒醒酒。再告诉所里的警官,这几位在酒楼里的打砸发酒疯。这损失,还得他们来赔。” 大学学子得罪不起,都是大宋精英,就算过不了国考,出来也是各家抢着要的主,比你们这破落穷措大威风多了! 管事眼睛多尖,早就把事情理得明明白白的。 伙计们如同得了军令,两人架一个,拖着就往外走。有缺德冒烟的主,还在旁边打了板子,跟那唱戏的熘板一样,“哒滴-哒滴——哒哒滴”。 有板有眼,就跟戏文里判事大官人审完犯人,法警们往下拖。 没一会,长庆楼又恢复了正常,刚才的事,在继续熙熙攘攘的欢声笑语里,随风飘荡,再也没人记得起来。 “见过彦修老师,见过应祥老师。”四个年轻人走进一间包间,客气地对里面的人拱手行礼。 包间里只有两人,一位是刘子羽,另一位与他年纪相彷。 “正甫(曲端)、晋卿(吴玠)来了。这两位俊杰是谁?看着面善?”刘子羽热情地招呼着。 “彦修老师,这两位是子才(王彦)和良臣(韩世忠)。子才和良臣也是我们狄武襄士官学堂的学子,两人都是被各自所部推荐进来,读的进修班。所以两位老师没有亲自授课过。” “哦,原来都是狄武襄学堂的俊才,都请坐。” 王彦和韩世忠知道对面这两位的身份。 一位是原典军都虞侯、现河北郡守刘韐刘仲堰公之子,校书郎兼狄武襄士官学堂的讲师。 另一位是懿叔公(程之邵)的学生,度支部都事兼士官学堂讲师赵开,字应祥。 六人坐下后,刘子羽笑道:“正甫与晋卿,在怀德营时我就教过他们两人,性子傲得很,能引两位为好友,想必都有过人之处吧。” 说完,扫了一眼两人。 韩世忠身材魁梧,一看就是勇勐之人。双目有神,精光四射。 王彦身高手长,相比之下要斯文得多,眼睛有光,但要内敛一些。 “彦修先生,子才兄是河东郡潞州人士。自小爱读兵书,十二岁考入太原陆军小学,天启七年毕业从军,今年年初被举荐来入读武襄士官学堂。”吴玠在一旁介绍道。 “良臣兄是秦川郡延州绥德人。去年,才十八岁的他就投了军。随即增援定襄军,在征讨谟葛失部、白鞑靼汪古部,整顿云中秩序时,作战勇勐,获得一枚显武奖章,于是被举荐来了士官学堂。” “原来如此,果真都是一时俊杰。”刘子羽和赵开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今天不分师生,只是朋友间叙叙情。我们两人,也大不了你们四位几岁,何必把我们搞得,好像老了一辈。” 大家哈哈一笑,气氛慢慢地轻松起来。 “刚才大堂里的争议,你们可曾听到?”赵开问道。 “听到了。” “你们觉得如何?” 四人对视一眼,年纪最大,隐为老大的王彦答道:“军略大事,岂能是在酒席间谈论定夺下来的。” 刘子羽见他答得谨慎,知道他们还有所约束,便直接阐明态度。 “此消息传到河北,有人问家父,家父答道,如我还是典军都虞侯,还能与你说道一二。但是现在某是河北郡守,只能恪守职责,不敢妄言。军机之事,由枢密院筹谋、官家定夺。” “正当如此,吾等听官家调遣指挥便是!” 众人齐声应道,然后趁兴举起酒杯,遥祝远在岭北的官家,身体健康。 酒过三巡,韩世忠忍不住说道:“这一仗,今年十有八九是打不起,会在明年打。我与子才兄是进修班,一年期满,明年年初就能回部队。正甫和晋卿是正常班,明年也是两年期满,该下部队了。风云际会,希望我们能分到北方前线,不要被分去云岭经略司。” 吴玠年纪最小,爱开玩笑,在一旁笑着说道:“俗话说,好的不灵,坏的灵。良臣这么一说,怕是大大的不妙啊!” 韩世忠一脸悻悻,众人却忍不住大笑。 吴玠眨巴着眼睛,对刘子羽说道:“彦修先生,明年毕业时,还请帮忙说和说和,不求去北四军,分在几个靠北边的诸卫也行。” 王彦三人眼睛一亮。是啊,刘先生可是仲堰公的亲子,而仲堰公不仅是潜邸老臣,还做过典军都虞侯。 这个官职,军中之人都知道,除了明军法、典军纪之外,对军官将领的升迁,很有话语权。现在虽然转去河北郡,可是故吏人脉还在啊。 彦修先生要是能帮忙说句话,对于自己这四个士官而已,简直帮助太大了。 看着四人满怀期望的眼神,刘子羽澹澹地笑了笑。 “官家说,对于军官和将领而言,再好的学校,也不及去战场上历练几回。四位都是一时俊杰,某愿意为你们说句话。” “谢过彦修先生!” 第二百四十四章 忆君犹未看花回(一) 在另一间雅间里,坐着黄潜善、汪伯彦和刘豫。 元符三年,黄潜善进京来参加省试。 只是官家借口哲庙先帝驾崩,给推迟了。到了天启元年,这才又继续。可是改了不少规矩,增加了算学、律法、地理、农学等各种杂学。 黄潜善以前一心都放在圣贤书里,平日里何曾关注过这些。可是官家提前一年就放话了,就是要连这些杂学一起考。 为了前程,黄潜善也是拼了,不耻下问,去找商铺掌柜学算学,找刑房书吏学律法,向老农和农官请教农学,又从书店里找到各种杂书,挑灯苦读。 结果最后一次省试里,黄潜善一举中试,成绩还排在前列。于是又被选进庶吉士,迈上了青云之路。 庶吉士散学后,先在尚书省礼部挂职观政。两年后,官阶升到七品,便下派到各县去任正堂。 黄潜善运气马马虎虎,被分到荆湖北路江陵府枝江县。 大家都说,官家改了新官制后,大宋的官越来越不好做。但这是相对的。 黄潜善是庶吉士出身,人又聪慧灵活,知道上面风往哪边吹,就往那方面努力。三年知县,民生民计做得很好,风评考成非常不错。 又正好遇上吏部尚书常安民在官家支持下全面改革官制,黄潜善顺利地升上五品副州职,出任随州左州丞,没两年知州出缺,他顺势补了上去。 出仕八年,已经是四品正州职,再迈一步就是三品副郡级,算是庙堂高官了。如此前途,在一群庶吉士同学里,都算是非常神速的。 这次他来京述职,有风声说要调他出任直隶州鄂州知州,直接迈进副郡级。 汪伯彦原本在天启元年,是跟黄善潜一起考最后一次省试的,只是他不肯改变,还坚持圣贤义理,结果落榜了。 挨了现实一顿毒打后,汪伯彦知耻而后勇,在开封城住了下来,一直潜心苦读,结果在天启六年,以三十七岁高龄,考入洛阳大学。 今年秋天毕业,便来到开封城,提前为明年的国考做准备。他都四十一岁了,为国报效的心思还没有冷下去。 两人在元符三年推迟科试,等待天启元年省试的日子里结识,结下交情。黄潜善中科试、进庶吉,而后又被选任出京,两人一直没有断了交情,书信往来不绝。 刘豫比汪伯彦小四岁,但是运气好,他天启元年跟黄潜善一样,中了省试,但是没中庶吉士,现在还只是一名五品右州丞。 虽然跟黄潜善只差一阶,但是他心里知道,其实还差着好几级呢。 这次他奉命押解一批贡品和账簿档桉入京,三人难得地相聚在一起,必须喝一杯。 大堂的吵闹声,也传进三人的耳朵里。 刘豫眨着那双丹凤眼,讥笑道:“几个穷措大,也敢谈论军国大事。” 随即看到汪伯彦,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知道这位年纪最大,却是仕途最坎坷的。自己如此说,会不会引起他心中怨恨? 刘豫吃了一口菜,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不过那几位学子说得很有道理,不愧是国家栋梁之才。廷俊兄,明年国考,虽说是礼部考试院组织负责。其实权柄实责都在吏部那边。廷美辅学所,廷俊兄,这一家可了不得。听说有吏部的门路,里面的老夫子,押题十中六七。” 汪伯彦的眼睛定在了那里,一对童孔彷佛被空中某个东西给牵在那里,好一会才恢复正常。 “真的?”他兴奋地叫道。 “廷俊兄,彦游兄说得也没错。这家廷美辅学所如此出名,其实是它有些门道。它能托关系,把历年国考题目全部拿到,然后遍请历届国考的前十名,重金请他们一一写出各自的解答,然后汇总分析这叫什么来着,对,题库。” “然后在这题库基础上,来回地变花样出题目,让学员日夜不停地做。等到国考时,当然是有如神助。” “听茂和老弟这么一说,我就心里有底了。这廷美辅学所虽然学费不菲,但我不在乎。我今年都四十有一,已经虚度了大半生,再不抓紧机会,就真得没有机会了。” “廷俊兄志向高远,意志坚定,明年定能国考中试,选进庶吉士!”黄潜善和刘豫出声恭维道。 “能中试,我就是千谢万谢了。庶吉士,我是想不想。规矩我懂,庶吉士,只取二十六岁以下的年轻俊杰。” 黄潜善和刘豫对视一眼,继续安慰道:“中不中庶吉士也没关系,国政研修院散班,能选进尚书省也行。据说吏部有规矩,年纪大的,优先进尚书省各部。” “托你们吉言。” 三人聊了一会,黄潜善忍不住问道:“彦游兄,诚伯先生什么时候来?” 刘豫也有点急了,但是他不能显现出来,装作若无其事地答道:“诚伯先生现在是度支部度支司都司,许侍郎(许几)的得力助手,政务繁忙,没有那么快。” “我这位同乡,善于理财,朝中是有了名的。明年换阁,许侍郎肯定会升任度支部尚书,他就是度支部侍郎。说不得以后就是度支部尚书。” 汪伯彦一听也感兴趣了,“哪位诚伯先生?” “张悫张诚伯,某的河北老乡。我小时曾经向他求过学。” 原来如此。 难怪黄潜善愿意做东摆下这桌酒席。原本以为他是念及三人的友情,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玄机在里面。 张悫很快就来了。 他比黄潜善和刘豫都要大些,但是比汪伯彦小,真是嫉恨。 但是汪伯彦知道自己的身份,在座的都有官身,自己这个洛阳大学学子的身份,勉强挂得住。可要是明年国考中不了,自己这把年纪,以后对这三位只能称草民了。 汪伯彦插诨打科,嘴里尽挑着些好听的话,说得三人如沐春风。 张悫时不时仰首大笑,十分开心。 看到席间气氛如此融洽,黄潜善和刘豫也安了心,暗自道,这个朋友没有白交,带出来见世面也没丢自己的脸。 饭饱酒足,张悫还有事,拱拱手,告声无礼,坐上马车先走了。 “彦游、茂和,我们现在去勾栏里耍一耍?”汪伯彦邀请道。 “不了,我与彦游相邀去一趟端王府。”黄潜善答道。 “端王府?”汪伯彦吃了一惊,凑过身去低声问道,“那里不是倒了桩,门可罗雀吗? 黄潜善无可奈何地答道:“我欠这位殿下一份人情在。以前外放地方,可以躲过去。现在回京了,不去拜访,说不过去。人家再失势,也是大王,官家的亲哥哥。要是传出去,我名声有碍。” 刘豫也苦笑一声道:“以前我那位老乡张子能(张邦昌)没有病逝前,常与郑居中等人相聚,时常带我去。那时窘迫,得过端王恩惠。” 汪伯彦想了想,“那我也一同去吧。” 黄潜善和刘豫知道他是哪条线都会投资一点,端王再落魄,对于他来说也是位大人物。于是也不再说什么。 等马车时,黄潜善看到某人从门口出来,迫不及待地拉着刘豫和汪伯彦,转去马车停车场,说要从那里上车。 “彦游,怎么这么急迫?” “遇到个冤家。张所张有截,我庶吉士的同学,后来转去门下省,出任湖北郡按察司检法监察厅御史,天天盯着老子,头都被他盯大了。看到他,老子晚上都要做噩梦。赶紧走!” 黄善潜一边说着,一边急吼吼地拉着刘豫和汪伯彦,在半路上截下由停车场转去酒楼门口的马车,连忙钻了进去,然后连声叫道:“快走!快走!” 刘豫和汪伯彦面面相觑,他俩实在不明白,黄善潜为何如此畏惧张所,就跟见了鬼似的。 第二百四十五章 忆君犹未看花回(二) 到了端王府门口,黄善潜三人惊讶地发现,真是热闹。 宫灯高高挑在门口左右两排,照得亮如白昼。 一辆接一辆的马车驶过来,停在旁门。车里的人笑吟吟地下来,在门子的引领下,如沐春风般的走进去。 遇到熟悉的人,还互相招呼几声,说说笑笑携手进去。 场面算得是车水马龙,人繁如星。再加上悠悠传出来的丝竹唱曲声,显得这端王府热闹非凡,人气鼎盛。 怎么回事?端王殿下咸鱼翻身了,行情又看涨了? 再一仔细看,黄善潜三人看出门道来了。 来的几乎都是以诗词、丹青、填词谱曲等出名的文人墨客,不是某个文学院的教授,就是瞽宗学院的讲师;不是国文馆的学究,就是丹青的画师。 还能看到相扑、蹴鞠和马球手,都是最近几大联赛里受到追捧的当红人物;以及诸宫调、杂剧和南曲的名角。 正经带官职的,似乎很少。 这就对了嘛。 端王几经起伏,从遂宁郡王升为吴王,又从吴王降为端王。大家都已经看得透透的,只谈风花雪月,不论其它。 上前去投了名帖,很快有人出来了。穿着一身青色直缀,头戴无脚幞头,脚蹬一双硬底棉软靴。 见了面先唱了个无礼诺:“无礼,无礼!小的是端王府外管事高求,三位大官人前来,真是让王府上下倍感荣幸。我家殿下在里面陪着贵客,一时脱不得身,吩咐小的前来迎接三位。怠慢了,甚是无礼!还请恕罪。” 黄潜善三人知道这是客气话。自己的帖子估计都递不到端王殿下跟前,只是下人去报个个信。 人家再落魄,也是官家的哥哥,大宋的亲王。 “在下冒昧拜访,打扰了殿下的雅兴,无礼,无礼,还请恕罪。”黄潜善代表三人,先回了个无礼诺,满口客气道。 “三人官人这边请。”寒嘘了几句,高求往旁边一侧,引路道。 跟着高求走进王府,只见到到处是酒席。刚才进来的文人墨客们,三五成群,聚在一桌,谈诗论画,好不自在。 还有喝得尽兴的,手舞足蹈,像是给谈论的诗画配舞一般。还有几个冲到池塘边,弯腰要学李太白醉捞水中月。幸好王府到处布有下人,见到连忙冲上去,把这些人拉了出来。 黄潜善还看到两三人,光着膀子,红着脸,在院子里来回地疾走着,彷佛有狗在后面撵。还时不时平展双臂,犹如鸟飞。 看到这两三人怪异的动作,迷乱的眼神,黄潜善三人心里一愣,这是在搞什么玩意?转念一想,明白了。 “他们在服五石散?” 高求连忙说道:“这是他们自个带来的,说是玉皇观炼出来的龙虎红铅。郑重声明,我们端王府绝不提供这些非法的玩意,都是他们自个带来的。待会,等他们散了药,我们就送他们回去,下回再也不准登门入府了。” 黄潜善三人一听,不以为然。 太平盛世,有些人闲得蛋疼,便把魏晋流传至前唐的五石散翻了出来,还添了不少神秘的药石,发扬光大。而炼制这些玩意的多是道观,比如刚才高求说的龙虎红铅,还有回春丸、千春永保丸 惠民局引援药王孙思邈的话,“遇此毒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判定为非法毒物,上报尚书省,加以严查。后来官家亲自过问,在中书省形成律法。 制作、贩运、吸食者,均严惩不贷。 可是有些文人骚客,就是按捺不住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心,非要过足飘飘欲仙的瘾。以为在端王府里吸食这玩意,不会有人管,于是就放肆起来。 “在下建议,还是直接扭送警厅的好,以儆效尤,绝了某些人的念头。要是王府有人行此不法之事传出去,都察院里的那些御史们,还不得一窝蜂扑上来?” 黄潜善提醒了一句。 高求苦着脸答道:“黄大官人说得极是。我们也提醒过好几回,只是我们殿下心善,又非常厚待这些文人,不忍毁了他们的名声和前途,多加庇护。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好说。” 黄潜善三人面面相觑,也不再多说了。 本来只是想结个善缘,说了也就说了,做不做是人家府上的事,自己也管不到。 被引到一处临水榭台,里面坐了十几个人,李唐、米友仁等几位大画师位列其间。赵佶懒洋洋地卧躺在正中间的榻上。 在不宽的水池子对面,是一个戏台,有三人穿着华丽的戏服,伊伊呀呀地连唱带演,这正是新近兴起的戏曲-南曲。 高求请三人在榭台外面稍等,自己先进去,在赵佶耳边说了两句。 赵佶一骨碌爬了起来,大声嚷嚷道:“在哪里?在哪里?” 他这一嚷嚷,不仅正在聚精会神看戏的众人都转过头来,对面的戏台子,锣鼓弦琴也都停了。 台上的三位角,站在原位上不动。 高求连忙把黄潜善三人引到赵佶跟前。 “黄茂和/刘彦游/汪廷俊见过端王殿下。” “快快免礼!”赵佶好像十分兴奋,坐在榻上手舞足蹈的,“快设座,快上茶,上好茶。” 等到三人坐下,赵佶还十分激动地说道:“黄茂和、刘彦游,本王记得你们俩。你们还算是有良心的。当年本王门下食客上千,病故的病故,散的散,这两年也没有谁愿意拜见我这个空架子缺心眼的端王。” 黄潜善三人陪着笑脸,心里却滴咕不已。 我的大王啊,张邦昌那些人能叫病故吗?都是被人捏着鼻子,硬灌了一碗药,然后暴毙的! “都说本王的王府,现在成了伶优墨客、失意者的窝子了,正经仕途上的人,都不敢来了。看看,现在不是来了三位吗?” 听着赵佶这满腹怨气的话,黄潜善三人的汗珠子都滴落下来,心里懊悔万分。 我他娘的骚气什么?非得顾忌什么名声,来拜访一回,现在好了,端王这番话传出去,他反正没什么,我们就坐蜡。 要是再被采访处的人探知,递进秘书省去俺的亲娘啊!俺那平步青云的前途。 汪伯彦心里最忐忑,他很想站起来对赵佶说:“端王殿下,我还只个学子,还不是官,不配来贵王府,要不你把我当个屁,放出去了吧。就当没我这个人,只是头迷湖心窍的猪,非要跟着来逛了一圈。”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坐在旁边的李唐和米友仁出声劝了几句。 自从王诜、李公麟、米芾等知交纷纷病故——这是正儿八经的病故,现在能在赵佶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这两位。 一位已是画坛宗师,一位是米芾老夫子的长子,也是画坛大家。 劝了几句,赵佶也慢慢地清醒过来。 他知道,自己府里府外,不知道有多少十三哥的耳目。自己这番胡话,十三哥可能不在意,可他手下那群亲信近臣们,万一闻到风,上来弹劾几句,又被罚俸禄半年,那后面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 腰包不鼓,还有一大家子要养,赵佶也硬气不起来了。只是觉得有些无趣,挥挥手道:“开始吧!” 对面戏台上又继续伊伊呀呀地唱演起来。不仅唱得高亢低宛,动作也是做得有板有眼。相比起只是说唱的诸宫调,不仅耳朵过足了瘾,还大饱眼福。 跟杂剧相比,又没有那么闹腾。又是跳舞、又是杂耍,杂剧确实太闹了。 “这叫《西厢记》,是由诸宫调里有名的折子——《董西厢》里改过来的,本王和几位大家,一起捉刀改了词,谱了曲,再定了调。总共六幕戏,五位角” 赵佶像是在缓解刚才的尴尬气氛,主动地向黄潜善三人解说着。 “大王真是多才多艺,真是我大宋文坛翘首。” 黄潜善三人的谀词也不算昧良心。赵佶的工笔画和瘦金体,是大宋书画院的双绝,享誉天下。 听完一折《西厢记》,喝了一碗茶,黄潜善三人起身告辞,说是天色已晚,明天还要去吏部点卯,不敢耽误。 赵佶客气了几句,也不留三人。 出了王府,上了马车,汪伯彦忍不住问道:“茂和,彦游,你二人明天真的要去吏部点卯?” 刘豫看了一眼黄潜善,答道:“我已经跟度支部交接完了,就等着回文,不必去吏部点卯。” 黄潜善答道:“托词而已。端王府以后是不敢来了。明日我真的有事,要去拜访章公。” 刘豫和汪伯彦不约而同地眼皮一跳,异口同声地问道:“哪位章公?” “就是在下的同乡,前任太宰,封爵东阳郡公郡公,现为成均大学教授的章子厚章公。” 听着黄潜善得意洋洋的话,汪伯彦和刘豫心里那个羡慕嫉妒恨啊。 现在的章惇,与赵似君臣相得,七十六岁了,身体还好得很,还在成均大学挂了教授职,开了两门课,日子过得滋润的很,再活十年都有人信。 刘豫和汪伯彦也开始生疑,为何今晚不带我们去拜访章公,偏偏来这倒霉催的端王府? 第二百四十六章 忆君犹未看花回(三) 青城钟表厂定制的松鹤福寿延绵钟,铛铛地敲响了十下,众人转头一看,指针指向了“拾/10”字上。 晚上十点了,几更来着?管它几更,反正天色不早了。 赵佶还想继续看下去,《西厢记》唱完后是《长生殿》,根据白居易《长恨歌》、诸宫调《惊鸿记》等改编的,说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缠绵故事,赵佶可爱看了。 可是想着后院里还有诸多美娇娘,千叮嘱万吩咐,十点半之前一定要回来,否则人家睡不着 一向自诩怜香惜玉的赵佶立即断了其它念头。 “散了吧!”赵佶挥了挥手,拱手对在座的诸人说道:“诸位,天时不早了,大家先散了吧。明日我们再继续。” 李唐、米友仁等人纷纷起身拱手:“谢过殿下款待,我等叨扰了,先告辞,殿下好生歇息。” 对面戏台上正演到一半的“唐明皇”和“杨贵妃”正唱到兴头上,心有不甘,但是大势已去,也无可奈何。 看到两位名角失落的样子,赵佶心一软,对高求说道:“两位大家今晚唱得辛苦了,看赏。” “是殿下。” 出来前院,沿着抄廊向后院走去。 高求在前面提着一盏灯笼,赵佶在后面慢慢悠悠地走着。 “高大郎,你说这会,官家在燕然山下干什么?” “殿下,这个小的猜不出,小的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是啊,好远的地方。你说那里好玩不,官家怎么又跑去那里了。” 赵佶说到这里,自个唱了起来:“‘敕勒川,阴山下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听着这歌,就觉草原上好玩。只是官家去的那地方,比敕勒川,要远得多。” “现在又要入冬了。冰天雪地,听说一不小心就会冻坏手指和耳朵。那么苦寒的地方,官家干嘛要去?开封这么好的地方,还不够他折腾的?” 高求在前面提着灯笼,侧着身子。听了赵佶的话,心里暗哼一声。 我的大王哦,你的志向是风花雪月,一生风流。官家的志向,是文德武功,丰功伟业。不可同日而语啊!我的殿下。 赵佶突然在抄廊的扶栏上坐下。 “高大郎,坐会。” “好的殿下。”高求站在一边,把灯笼小心地提在赵佶的侧面,让他能感觉到亮光,又不觉得碍眼刺眼。 “凭心而论,做皇帝,本王确实比不上官家。舍下开封这花花世界,跑去岭北苦寒之地。这份心志,本王就大大不如官家。再说其它,智谋、魄力、志向,本王也不如官家。只是这太平盛世,他干嘛这么卖力气?” 高求也有很是迷惑。 赵佶继续絮絮叨叨:“官家有魄力,把新旧两党的恩怨用了几年时间给化解了。现在朝野内外,上下一心,只要再行王荆公之法,用好几位理财能臣,国库充盈,四海自然宴清了。官家干嘛还要搞那么多事情,殖货兴业、广通海商、掘疏河道、大行新制,然后又振奋兵马,征伐各处。” 说到这里,赵佶摇了摇头,最后下结论道:“十三哥太能折腾了,太好功喜大了!” 高求吓了一跳,我的端王殿下,你非议官家,躲在被窝里说就好了。干嘛对着我说,你说,这妄议君上之言,我是往上报呢还是往上报呢? 想到于化田那张惨白的脸,高求心里一个激灵,再也不敢做多想了。 这位现在身居内侍省副都知,兼提督内外咨情检校处,大宋真正的情报头子。 突然,夜空里划过一道白光,然后砰地一声炸开,化为一朵玉树飞花。然后是一道又一道的白光飞过,在夜空里炸开成一团团的彩花。 这时,嗖嗖和砰砰的声音,随风飘了过来。 “这是干什么?”赵佶的脸在烟花里忽红忽白,忽蓝忽黄。 高求想了一下,答道:“殿下,想必是民间有人听闻辽国恭宗遇弑,欢喜之下,释放烟花。” 赵佶摇了摇头,有些不满地说道:“友邦君上驾崩,鼓噪欢雀,有失温良礼仪。说出去,坠了我大宋煌煌上邦仁德之名。开封府怎么不管一管?” 高求不在意地答道:“殿下,不是所有人都温良恭顺。乡野草民,只讲恩仇快意。可能是河北河东旅民,有亲族死在契丹人之下。又或许是南逃的燕云诸州怨民。想必开封府也懒得去管了。” 百年来,宋辽之间虽然没有大的战事,但小的冲突有不少。多是辽国军民越境犯事,烧掠一番又跑回去。 辽道宗(天祚帝祖父,耶律洪基)还应宋国的强烈要求,处罚了一批犯事的契丹、奚人,引得宋国不少文人一阵吹捧。 赵佶摆了摆手,他也懒得去管。天祚帝死就死了,宋人放烟花欢庆,他除了嘴巴谴责一下,也不想做更多的事。 天祚帝是官家的大侄子,又不是他的。 赵佶伸出头,往后院看了看,低声问高求:“听说白矾楼,最近冒出一位李师师,人风流、歌婉转,短短一两年,已经与潘楼花魁崔念奴其名?” 高求一听这个,顿时精神了。说起这个,是俺的强项,俺最擅长打听这个了。 “回殿下的话。这位李师师,父亲叫王寅,原在城内经营染房。三岁时其父把她寄名佛刹,老僧为她摩顶,她突然大哭。老僧人认为她有佛缘,前身后世必是佛门弟子,所以就被叫做王师师。” 赵佶点了点头,师这个名字很通用,尤其在信佛的百姓子女里,更加普及——男的叫药师、佛师,女的直接叫师师。 “王师师四岁时,其父因罪死在狱中。她因此流露街头,经营青楼的歌妓李蕴见她是个美人坯子,于是将她收养,因此落入倡籍李家,并随其姓,改名为李师师,并教她琴棋书画、歌舞侍人。” 赵佶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说道:“李师师这个名字,俗了点。元丰年间,开封城也有位李师师,张安陆(张先)、晏小山(晏几道)、秦少游(秦观)都曾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留下了风流诗词。”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鸟遍看颖川花,不似师师好。’这是晏小山为李师师写的词。周美成年轻时,也曾见过这位只是元右年后,这一位据说嫁人了,不知所踪。怎么又出来一位李师师?俗,俗啊!” 高求笑眯得眼睛都成一道缝,“殿下,而今李师师,名字俗,但人真不俗。小的有幸远远见过一面,才情容貌,真不是常人能比的。她妈妈李蕴,把她当摇钱树,门第关得紧,一般人难以见到一面。” 说到这里,高求眼睛从两道缝变成了两颗珠子穿在两道线上。 “据说,李师师十分崇拜金玉奴” “荒谬!贵妃是名士之后,大苏公之义女。当年拿着大苏公的书信来找十三哥,一时彷徨,便在酒楼卖唱为生。只为伶人,不为妓者。她,怎么敢与贵妃去比。” “高大郎,明日带本王,去见见这个心比天高的奇女子,本王要好好说一说她,不要如此好高骛远!” “好咧殿下!”高求欢快地应道。 第二百四十七章 忆君犹未看花回(四) “李师师怎么住在这里?”一身便装的赵佶,走在偏僻的小巷里,蹙着眉头问道。 “十一郎,这里幽静。你看,这里靠着汴河,翠堤花岸,景色是一等一的。当然了,这样的景色,肯定比不上王府,入不得殿下法眼。”高求在一旁讨好道。 出了王府,赵佶特别吩咐,不准叫大王殿下,只准叫赵家十一郎、或者大官人。 他俩身后,跟着六个王府护卫。 赵佶满意地点了点头:“李师师就在这里见客?” “那能啊殿下。这里只是李师师居住的地方。想见她的人太多了,王孙贵族、名士大儒、文武官将、巨贾豪商,不计其数。先把帖子投去白矾楼,有才的就附上几首诗词,没才有钱的,就注明礼物然后所有投贴送到这里来,任由李师师挑选。” “选到谁,就约到白矾楼里,喝一回酒,谈谈天。心情好,弹几弦、唱一曲,那些人就跟正旦金明池大阅礼坐上观礼台一样高兴。” 高求细心地解释着,“那些规矩都是应对凡夫俗子的,殿下千金之躯,怎么能干巴巴地去投贴排队呢?径直来这里,叫门便是。李师师再自傲,也不敢在殿下面前使性子。” “那倒也是。”赵佶自得地应道,此时他的脸上,满是自信。 人帅、又有才华,还是大宋端王,三样加在一起,不相信天底下哪位女子不喜欢?更何况一个以才色娱人的娼妓。 走到金钱巷口,疏疏落落站着几个人,赵佶看着眼熟,但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高求也不以为然,李师师家门口,日夜都有登徒子在徘回,想趁着她出来去白矾楼的空档,一睹芳容。 这些人似乎看出赵佶一行人的不凡姿态,悄无声息地隐然不见。 进了巷子,远远看到一棵柳树,立在一座大宅门旁。低垂的枝条,像是挂在门上的帘子。 围墙上方,看到几支树枝在空中摇摇晃晃,应该是一株樱桃树,只是大部分被围墙挡住,难见全貌。只露出几片叶子,翠绿得如同美人发髻上的碧玉簪子。 隐隐约约听到清脆如铃的女子欢笑声,跃过墙头,跳了出来。 瞬时间,赵佶觉得照在自己脸上的阳光,如此温柔。 “去敲门,就说赵十一郎拜会李师师李大家。”赵佶的声音也变得无比温柔。 “冬冬!”高求敲门的声音却一点都不温柔,就像《石壕吏》里“有吏夜捉人”时的敲门声。 赵佶的眉头都扭到一块去了。真是浊骨凡胎,硬生生把风雅之事变成了豪强抢亲。 “是哪一位在敲门?”里面有清脆的声音在问。 听起来不过十四五岁,鲜嫩的就像谷雨前后冒出的小笋尖。 “是赵家十一郎。”高求朗声答道,只是他的声音跟里面的女声一比,就像是鸭子在叫。 “赵家十一郎又是哪个?”女声又问道,显得天真烂漫。 高求为难了,他转头看向赵佶,看到了肯定的摇头。 没办法啊,赵佶说他要凭借自己的才华和相貌,敲开这扇号称开封城最难开的宅门。 现在又一次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不准打出端王旗号,高求无可奈何。 殿下,这李师师不是你王府后院里的那些女人,各个见了你就像苍蝇一样扑过来。再说了,如果你真的不再是端王殿下,再看看她们,还会不会扑上来? 可是自家大王就是这么自信,喜欢玩这种调调,我能怎么办? 我也很无奈啊! “赵家十一郎,就是赵家的十一哥。”高求很隐晦地说了一句,希望里面的人聪明一点,能听出含义来。 只是他不报什么希望。 天底下姓赵的太多了,而且辈分都是按一族或一房来排,十一哥,不算稀少,一般人很难想到是官家的十一哥。 里面寂静了,然后像是有人在更里面的地方说话。过来了一会,听到了脚步声,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响了起来。 “赵家十一哥来了,实属贵客。只是宅里已经有了贵人,只能请十一郎暂回,待来日再见。” 嘿,这是不给面子啊! 要是依着高求的性子,先丢几叠银圆劵进去,叫开门,再亮了端王殿下的身份,事就成了。何必这么麻烦。 现在好了,尴尬了吧。 赵佶不以为然,还有点小兴奋,走上前,朗声吟道:“‘宫梅粉澹,岸柳金匀,皇州乍庆春回银蟾皓月如昼,共乘欢、争忍归来。疏钟断,听行歌、犹在禁街。’李大家,这是在下的词,可还入眼?” “甚是华丽公正。只是在小女子看来”一个如黄鹂一般的声音响起,隔着高墙,让人遐想翩翩。 “不及‘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让人震撼。” 赵佶一张俊脸气得煞白。 又拿我跟十三哥比。 他只不过做了这么一首词是的,这一首词确实写得好,一个聚字、一个怒字,把潼关路的山河雄伟,地势险要写得淋漓尽致。 最后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就连再顽固的守旧老儒生,也不得不说,这是真正心怀万民的天子王道之鸣,堪比尧舜。 你怎么拿这首词来比呢?这首词不伦不类,体式无定、自由散漫,不合词牌,不符规范。哪里有我的这首《声声慢》工整? 高求看出赵佶的不快,不客气地对门里说道:“宅里的贵人有我们官人贵吗?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心砸了你家的破门,闯将进去,那就不好看了。” 赵佶正要开口喝住鲁莽的高求。 他是好面子的人。 刚才虽然被驳了面子,可要是砸门进去,传了出去,就更加丢面子。自己在文人墨客和朝野间积攒的名声,恐怕要败坏光。 只是他还来不及出声,旁边传来声音。 “一群穷措大!既没有名,又没有钱,还想敲开李大家的门,滚一边去。” 只见从巷子那一边走过来一群人,带头的那位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却是衣着华丽,轻浮骄横。 身后那位十三四岁,唇红齿白,真正一个粉妆玉砌的少年郎。 带头少年对赵佶施展完嘲讽后,昂着头对宅门说道:“右仆射兼度支尚书蔡府四郎,慕名前来拜会李大家,快快开门!” 赵佶气得脸色惨白,胸口一起一伏,指着两个少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高求看在眼里,忠心耿耿的他勐地大喝一声:“直娘贼的,好个蔡计相府上,小小年纪就来游荡狎邪。” 蔡四郎一直在老家读书,今年夏天才被父亲接到开封城。他只知道父亲官势熏天,无论在老家还是京城府上,无不巴结奉承父亲,因此让他睨视一切。 见到高求如此讥讽,怒火冲天,不管不顾,大吼一声:“陈广,给我把这厮打杀了!” 高求也不敢示弱,后退一步,对王府护卫喝道:“周同,给我扑倒这厮!” 第二百四十八章 忆君犹未看花回(五) 陈广和周同年纪都在三十左右,只是周同显得更老些。 两人各持一根哨棍,往前一扑,面对面站立了一会,然后挥动着哨棍混战在了一起。 两人左右晃动,不断地换动着脚步。手里的哨棍一会重如千钧,好久没有挥动一下;一会疾如电鞭,点到为止。 在赵佶和蔡绦看来,这两人打斗一点都没意思,晃来晃去,晃得自己眼睛都花了。但是根本没有真正地打起来,往往是某一方哨棍刚刚击出,马上就收了回来,像是生怕打到了自家刚买的鸡蛋。 再打下去,我都要打哈欠了,都什么人啊,泼皮打架都比这好看。 亏得府上管事和教头把两人吹嘘的,什么打遍关东无敌手?什么河北第一枪?就这货色?就跟两只大马猴似的,晃来晃去,难道他们想把对方晃晕? 但是在护卫们的眼里,却是另外一回事。包括粗通武艺的高求,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腾挪如猿猴,扑跃如虎豹。 他们看得出,周同和陈广两人的本事,势均力敌,所以打斗起来,十分凶险。两人晃来晃去,就是在不停地变化位置,调整姿态,不给对手有隙可乘。 哨棍一击而出,迅速又收回来。那是好不容易找到空隙,闪电出手。偏偏对手反应也快,几乎同时封住了去路,说不定还设下了埋伏。 察觉到不对,马上收手,绝不犯险。 因为两人都知道对方是高人,自己稍一疏忽,就可能被击败。而且高手交手,不是泼皮所能比的,一旦出手,非死即残——对方也是高人,必须出狠招才能制服。 两人打了一盏茶,脸不红、气不粗,偏偏旁边的高求等两府护卫,衣衫背心都湿透了。 “陈广,你就是这么拿我府上供奉的?玩呢!耍猴呢!”蔡绦不满地叫嚷道。 陈广脸色一变,目露凶光,脚步一滞,手里暗暗攒劲。 周同见了后,脸色也微微一变,知道对方要拼命了,心中暗暗沉气,准备好生死搏杀。 高求和两府护卫们感到了杀气,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不少护卫心情复杂,两人都是当世武艺高手,只是出身低微,又不愿投军,所以难有出头之日。 现在好不容易投到端王府和蔡府门下,有点盼头,却不想因为主人家的争风吃醋,要生死相博。 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周同、陈广两人各自聚劲,观察着对手的细微动作,心里盘算着如何一击之下,把对手打败。 空气凝固,就连地上的虫子,都在拼命往外爬,生怕待会惊天一击迸发出的余波误伤到自己。 吱呀一声,李师师的宅门打开了,走出两人。 头戴交脚幞头,身穿绯红色、类似简王服的上衣下裳改装服——现在大宋有上百种以简王服为基础演化的改装服。脚蹬鹿皮靴,腰配一口钢刀。 可是再一仔细看,这两位身着男子打扮的人,却是年近三十的健妇。 朝霞卫! 不止高求,就连赵佶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朝霞卫,是贵妃娘子明氏组建的女子卫队,成员多是各军各旗军官妻女,另成一营,单独操练。有编制、也有粮饷。 战斗力如何,大家都不知道,因为没人敢跟她们打过。 有朝霞卫的地方,必定会有贵妃娘子明氏。这位是官家在潜邸时就两情相悦的心爱之人,后宫地位仅在皇后之下。 据说官家意欲新设皇贵妃,仪仗规格仅低皇后半级,以封赏明氏。 你说说,谁敢去得罪这一位,谁又敢去跟朝霞卫打? 只是官家而今不在京城里,身为贵妃娘子,敢随意出皇宫吗?不怕礼数规矩吗? 两位朝霞卫健妇往宅门两边一战,现出一人来。 看到那张惨白的脸,高求的双腿发抖打颤,一股盎然的屎尿感直扑下体,激得他浑身一个哆嗦。 赵佶更是恨不得拔腿转身就跑,只是两条腿突然不听使唤,傻了吧唧地钉在地上。 “原来于大监也在啊,是公干吗?”赵佶挤出几分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打着招呼。 “小的于化田,见过端王殿下。”身穿飞鱼服的于化田笑眯眯地向赵佶施了一礼。 “回大王的话,小的是奉皇后娘子之命,护送贵妃娘子出来见见朋友。”于化田的笑容还是那种风格,皮笑肉不笑。 说完,他往宅门旁一让,现出身穿水绿色简王服的明朝霞——官家对飞鱼、斗牛服控制得极严,就算再宠爱贵妃娘子,也没有赐下一身来。 她对着赵佶远远地拱手行礼:“无礼,无礼了。妾身见过十一哥。妾身听闻坊间有奇女子李师师,居然视妾身为楷模,一时好奇。禀过皇后娘子后,过来见见。不想扰了十一哥的雅兴,还请恕罪。” 赵佶连连摆手,悻悻地说道:“贵妃娘子言重了。本王只是四下随意到处乱逛,无意间听说李师师大家住在这里,顺路过来看看。真的是顺路。高求,我们真的是顺路,对不对?” 高求和护卫们早就躲在远远处,听到赵佶的话,连忙点着头跟鸡啄米似地答道:“是的,是的。” 明朝霞澹澹一笑,“妾身出宫太久,该回去了。十一哥,告辞了!” “恭送贵妃娘子。”赵佶远远地回了一礼。 明朝霞在朝霞卫的护卫下离去,于化田没有走。 他对赵佶说道:“刚才大王过来时,侍从处的人认识,不明就里,先行避开了。结果不小心放跑进来蔡府的人。这也就罢了,你们居然在宅门口打过一场,实在有些不体面!” 赵佶连忙答道:“于大监放心,本王回去一定严惩!” 周同和陈广脸色难看无比,却又无可奈何。 于化田看了两人一眼:“两位的技击不错啊,怎么不去从军啊?” “小的一身武艺,学自恩师,只想多授良徒,让师门扬于天下,故而不敢轻身投军。”周同强打着精神答道。 于化田澹澹一笑:“人各有志,洒家也勉强不来。” 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洒家还替官家管着怀德营,那里正好缺两位教头。两位可愿意屈就?” 周同和陈广又惊又喜,随即又面露难色。 “吾等现在受雇于端王府/蔡府,还未请辞,故而不敢冒然答应。” “只要两位愿意屈就,请辞的事,洒家帮着办了。想必两家府上一定会给这点面子吧。” 赵佶当即说道:“高求,你代表王府写份结具书,再送一百元银圆给周壮士做仪程。” 于化田对着赵佶拱手道:“小的谢过殿下。大王真是通情达理,这份人情,于某一定铭记在心。” 赵佶欣喜不已,能得于化田的一份人情,对于他而言,比得了太宰许将的一份人情还要贵重。 于化田看了一眼蔡绦和蔡鞗。 蔡绦知道对方来头不小,只是少年性子,心中还十分不忿,背着手、斜着眼睛、昂着头。于化田的眼睛在他脸上一闪,笑了笑,目光落到蔡鞗。 蔡鞗老实地拱手道:“我兄弟年幼,做不得住,还需禀告府上大人。” 于化田澹澹一笑:“年幼还知道出来惹事?天子脚下,不比闽海仙游。洒家自会去找蔡右相说此事,不过人,洒家先带走了。” 说完于化田对着赵佶,长施一礼:“大王,小的先行告退,无礼,无礼,请恕罪!” 然后带着周同、陈广两人离去。 此时,从巷子各处,走出来十几人,其中有几位,就是刚才赵佶高求等人过来时,在巷子口站着的几位。 他们对着赵佶拱手行了一礼,一一离去。 赵佶心里有喜有忧,带着高求等人也走了。 剩下蔡绦、蔡鞗,面面相觑,最后也悻悻的走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袖里珍奇光五色(一) 临回府前,蔡绦再三对弟弟蔡鞗和护卫们说,不准把此事讲给家里人听。 只是蔡鞗年幼,心里藏不住事,晚饭时心神不定,一眼就被蔡京看到了。 蔡京老奸巨猾,识察人心方面炉火纯青。两个儿子的神情举止,他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四哥、五哥,今天出去玩耍,有去哪里?” 蔡绦和蔡鞗脸色一变。 蔡鞗低着头,只顾着扒碗里的饭,恨不得把头埋在饭里。 蔡绦勉强笑了笑,答道:“回父亲大人的话,我俩去了长庆楼,又去了浚仪桥和兴国桥玩耍。” 蔡京继续问道:“没去哪里惹祸?” “没没有。儿子们刚到开封城,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敢生事?”蔡绦底气不足地答道。 “现在开封府是章宰章伯成。他是质夫公(章楶)的长子,做过官家的校书郎。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又得官家信任。不要说为父的面子,就算是许太宰的子侄在开封犯了事,他也照抓不误。” 蔡绦心里慌得一批,但依然强撑着不说。 蔡鞗年少,扛不住事,被父亲如此一吓,顿时六神无主。 “五郎,真得没事?”蔡京这句问话,彻底击破了蔡鞗的防线。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一五一十把金钱巷的事情说了一遍。 蔡京一听,那双眼睛几乎冒出火光来。 夫人知他心思,连忙在一旁跪下:“老爷,四郎、五郎年少无知,又初来东京,什么都觉得新鲜好奇,一时懵懂,不小心做错了事,还请老爷轻罚。” “小小年纪就知道去游荡狎邪,坏我蔡家名声!长大了还得了,岂不是要败家辱祖?来人,行家法!四郎二十下,五郎十下,打他个皮开肉绽,否则的话记不住这个教训!” “是!”在蔡京连声催促下,家仆们把蔡绦和蔡鞗拖了下去用家法。 晚饭不欢而散。 蔡京坐到书房里,越想越觉得不妥当,派人把长子蔡攸叫来。 元符年间,哲庙先帝身体不好,群臣都知道他来日不多,很多人都把宝押在端王赵佶身上。 当时蔡攸因为蔡京的关系,被保荐做了开封裁造院作监守。他每天算好时间,去裁造院时正要卡在早朝散朝时间。 他选好路线,正好与下朝的端王赵佶“巧遇”。先是默然站在一边,执礼恭敬。赵佶见了好奇,一打听是蔡户部的长子,也起了拉拢之心。 于是便停下,与他闲聊几句。 蔡攸很会揣摩人心,又舍得下工夫和花钱,从王府近侍那里买到消息,投赵佶所好。 时间久而久之,赵佶认为蔡攸是个人才,对他非常有好感。 可是元符二年下半年,突然就变了天,原本最有希望的端王赵佶歇了菜。原本希望渺茫的简王异军突起,没等蔡攸反应过来,居然就即位大宝! 这让蔡攸措手不及,一番苦心也付之东流。 想重新投机却来不及了。 赵似跟赵佶的性子完全不同,不是哄几下就能信任你的。再说了,赵似做了官家,深居皇宫,出入又有侍卫护驾,那能像做藩王时那么容易接近。 于是,蔡攸的前途就暗然了,蹉跎到现在,还只是礼部功德司都司。 听到父亲的召唤,早就结婚生子另住的蔡攸连忙跑了过来。听蔡京说完,眉头都皱到一起去了。 “端王那边倒无所谓。他现在无权无势,得罪也就得罪了。偏偏在明贵妃和于大监面前出了丑,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蔡攸捻着下巴的胡须,精明的眼睛在滴熘熘地转动着。 蔡京也是愁容满面,坐在椅子上显得患失患得。 “大郎说得没错。四郎五郎这两个孽障,现在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叫为父如何去弥补?” “是啊,”蔡攸附和道。 他现在已经端正态度,知道光靠自己一个人奋斗是很难出头的。必须全力让父亲再进一步。左仆射,进而太宰。 要是父亲成了司政国相,自己的仕途肯定会前途无量。 明年是天启十年,又是换阁的年月。如此紧要关头,偏偏出了这么一个幺蛾子,真是害人不浅。 “明贵妃得官家宠爱,是人尽皆知的。她要是把这事情在官家耳边一说,嘴巴稍微歪一下,怕是会让官家心里恶了父亲。还有于大监,他执掌内外咨情检校处,各处的访单,都先经他的手才到官家那里唉,四哥、五哥,为何如此不懂事啊!” 蔡攸也无计可施,不由地怨恨起四弟五弟。 在心里,他连父亲也怨恨起来。你没事续什么弦纳什么妾。好吧,你收了这么美娇娘也就罢了,没事生这么多弟弟干什么! 蔡京彷佛骤然老了十岁,他坐在椅子上,叹息道:“唉,都怪我一时心切了。想着把四哥、五哥接到东京来,读几年新学堂,好考入成均大学。到时候拼着为父的这张老脸,送两人进秘书省当个秘书郎,为父就不用操心什么了。” “官家对老臣还是很抚恤的。大苏公,长子苏维康(苏迈),原是礼部右侍郎,现在是理蕃部左侍郎,与刘德初(刘正夫)组建理蕃部。次子、三子,先为秘书郎、校书郎,然后外放知州,历练擢升。苏仲豫(苏迨)现在已经是江西郡布政副使” “还有范仲公、质夫公、子厚公、小苏公,连蒋颍叔(蒋之奇)等人的子侄门生,也不吝啬,历练擢升老夫想着,也让四哥、五哥乘一乘这东风。” 此时的蔡京不再是狡诈凶狠、善用权术的右仆射,完成变成了一个老迈慈祥的父亲。 只是蔡攸嫌弃他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我都已经入仕了,也捞不到好处。重要的是如何挽回影响!这才对我生死攸关。 “父亲,要不去找下叔父大人?他做过秘书省侍中,是官家近臣幕僚之首,与李都知(李芳)、于大监关系密切,皇后和贵妃那里也能说得上话。要是他愿意帮忙转圜一二,这事应该有回旋余地。” “找老二?”蔡京立即恢复了精明。半眯着眼睛,在心里盘算起得失利弊。从神态上看,他还是有些犹豫。 “父亲,我们得赶早。要是贵妃和于大监在给官家的书信里,把今天的事提一笔,到时就算有叔父大人去转圜,恐怕也无济于事。” “好!”蔡京当机立断,带着蔡攸去拜访了蔡卞。 兄长和大侄子深夜来访,把蔡卞吓了一跳,还以为老家出了什么大事。 听蔡攸把来意说清楚后,蔡卞当场就表了态。 “这是小事!明天垂拱殿开完会,我找于大监悄悄说一说。贵妃娘子那里,我也托他帮忙说一说。老夫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官家日理万机,这等小孩子胡闹之事,就不要传到他耳朵里了,有污圣听。” 蔡攸欣喜道:“叔父说得极是!是这个说法。还请烦请叔父大人费心了。” 蔡京也在一旁诚恳地说道:“二哥啊,这事闹得,唉!让你多费心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蔡卞客气地答道。 寒嘘了几句,蔡京父子起身告辞。夜色已深,大家都要休息。 临上马车时,蔡京看着不远处紧闭的蔡卞府大门,目光闪烁,神情不定。 最后轻叹了一声,钻进了马车里。 蔡卞送完兄长和大侄子,又坐回到书房里。 他凝视着虚空,神情郑重。 不知过了多久,蔡卞的嘴角突然浮出笑意,越来越盛,最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第二百五十章 袖里珍奇光五色(二) 开封城里还在纷纷扰扰、醉生梦死时,岭北开始下雪了。 哈剌和林河畔的一座宽敞的大毡包里,点着十几枝牛脂大蜡烛,照着里面透亮无比。 坐在上首的赵似问道:“茂明,玄武旗各千户的防雪灾预桉都收上来了吗?” “收上来了。”依然胖都都的曾保华在桌子对面答道。他的圆脸在火炉的火光里,显得更加圆润。 “官家,这事让人头痛啊。甲户、百户、千户,都是打仗积军功挣出来,让他们抡刀子砍人,绝对没有问题。可是让他们处理这些政事,全傻眼了。这防雪灾预桉,很多千户做出的都是错误百出,更别提执行了。” “稍安勿躁!”赵似劝道,“岭北经略,从天启四年开始,到天启七年整编出玄武旗,才算告一段落。从那时,我们才开始招募英才,送来和宁城加以培训。历时两年,也才培养出一千多人。” 说到这里,赵似也忍不住摇了摇头。 太难了。 在中原,毕竟还有一个庞大的士子文人群体在,只要竖起了招官吏的旗帜,大把的文人来报考。 可以从容筛选,择优录取,快速培训。 草原就不行。这里的文盲率几近百分之百,少数吟唱诗人、部落首领以及首领管家们会读写一点突厥文和契丹文。 玄武旗各千户招录的人,先从扫盲开始。 幸好扫盲工作早在天启元年就从朱雀旗各部开始,后来又从西军、怀德营等各部抽调立功军官士官,分配到朱雀、玄武两旗各千户——军官交流嘛。 朱雀旗抽调过来、经过几年扫盲的军官,以及西军和怀德营抽调过来、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军官们,勉强支撑住了玄武旗的组织架构,使得政令能够上承下传。 赵似继续说道:“茂明,你要抓紧,趁着大雪未大,督促各万户左右长史,再让他们去督促各千户的左右录事、各百户的左右佥事,好好地发挥作用。” 朱雀旗以甲户、百户、千户、万户形式试行了三四年,发现这种军政一体的组织形式有优点也有缺点。 如果朱雀、玄武两旗以后就此在青唐、漠北过着传统日子,与中原隔绝,这种体制勉强够用。但赵似的规划要把这四象旗连同他们居住的地盘,用各种方式融合在大宋疆域里。 既然如此,甲户、百户、千户和万户这种军政一体的模式就不行了,必须配置左官幕僚。于是天启六年开始,在条件成熟的朱雀旗开始配置百户左右佥事、千户左右录事、万户左右长史,以为幕僚官——对应着县、州、郡三级机构。 而甲户,直接以他的副手,类似低级军官和士官的司戈、执戟为左右左官。 左幕僚官负责民生民计以及税赋,右幕僚官负责判事和教化,所以也叫政法官。 政法官名义上由东西南北宣徽院的承宣司负责管理,实际上磨堪考成、招录迁降权柄尽操于“代管”的吏部手上。 现在都是从各旗招录,分回各旗,只是同一百户或千户需要回避。等到几年时机成熟,四旗政法官会互相“交流”。再过个十年二十年,四旗完全融入大宋,就会变成“自治区”一样的机构,然后官制也完全融合进大宋官制里。 朱雀旗试行后,效果不错,天启八年开始在玄武旗开始试行。 但是再三强调,正户、司戈、执戟、甲户、百户、千户、万户完全按照军功来升迁封赏,出者为一部之长,入者为一众之主。战时有指挥权,平时有纳租权。 左右佥事、录事和长史,是奉腾吉里大皇帝之命,协助他们管理旗民——四旗旗民从法理上说,无论赡户、副户、正户还是甲户、百户、千户和万户,都是属于大皇帝陛下。 赵似继续说道:“现在你这位岭北经略司都录事,北宣徽院承宣使,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防雪灾,让漠北草原今年冬天,少死人。他们刚刚给朕进尊号,奉朕为腾吉里大皇帝,结果今年冬天尸横遍野。朕还要不要面子!” “知道,臣知道。”曾保华耷拉着头答道,“不过这两年,漠北的雪真得很大。” 他在岭北待了两三年,深有体会。 “知足吧。朕跟草原上老一辈的聊过。”赵似说道,“听他们说,数十年前,雪更加大,往往冬天一个部族就莫名地不见了。只有等到春天,才发现他们在冬天被全部活埋大雪里。现在好多了。” “官家,你说这天时是不是有数的。臣查过一些记载,这百年来,岭北冬天大雪,夏秋却干旱。跟中原差不多,一时旱一时涝,要人命啊。” “有数的。”赵似盯着自己的大舅哥,人才,居然被他察觉到小冰河期的规律。唐末、五代十国和宋初,是第三次小冰河期。 气候骤变,天灾频繁,加上人祸,于是唐灭、五代诸国混战。等到宋初,气候开始好转,但是它的小尾巴依然让大宋吃了不少苦。加上先天性的缺陷,造成国穷民窘,然后父皇迫于形势,开始变法。 虽然争议不断,但至少让国库充盈,有能力对西夏发起反击。只是父皇和皇兄命短,在历史上把大宋的命运交给了十一哥。 这一位的所作所为,读过史书的都知道。 幸好换成了自己。 其实大宋的底子还在,整个国家从上到下,都保持着完整,也有足够的资源和动员能力——否则的话南宋也不会撑那么久,甚至跟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蒙古军队对峙那么多年。 只是历史上的十一哥,跟被自己阴死掉的大侄子——辽国天祚帝,真是一时瑜亮、卧龙凤雏,在作死的路上你追我赶,最后白白便宜了女真人。 这个部族可能名字取得好,气运也好,居然在历史上能捡两次大便宜。 真要是让自己穿越去崇祯帝,那才是地狱级难度。 现在小冰河时期已经接近尾声,而崇祯时期,正在向小冰河时期最高峰攀登,加上其它的原因,大明朝比大宋朝要脆弱得多。 算算南明的年份就知道了。 感慨了一番,赵似对曾保华问道:“格物院营造所和机械所联合研制的毡包新式骨架,下发了多少具?” “官家,从去年开始,玄武旗共下发了五万七千六百具。” “还是太少。实际效果你们测试过来。” “测试过,去年漠北的雪也不小。尤其是也里古纳河、海剌儿河一带,雪深过腰。六百多顶毡包被大雪压塌,死伤三千余人。下发到木獬、日鼠两翼的一万二千具骨架,全部经受住考验。” “那就好。不过朕还是不放心,想趁着雪还未下大之际,到处看看。基层的情况,有时候跟报告里的是千壤之别。你一起去吧。” 看到曾保华瞬间苦着一张脸,赵似笑着说道:“你这么胖,抗冻!” 这时,门外侍卫叫了一声:“见过敬妃娘子!” 然后厚厚的门帘一掀,乌雅裹着一团清冷寒气,飞旋着进来。 第二百五十一章 袖里珍奇光五色(三) 乌雅穿着一身狐裘,戴着尖顶帽,脸蛋被冻得发红。 她搓着手说道:“官家和曾大官还在忙啊。外面可好玩了。官家,我们出去玩会,打雪仗,捉野物,罩飞鸟,可好?” 都是两个孩子的妈,还这么天真烂漫,好玩爱动。 曾保华挣扎着站起身来,见了一礼,然后要回避:“见过敬妃娘子。臣先行告退。” “茂明,先不急着走。”赵似叫住了圆滚滚的曾保华,“我们一起出去转一转。” “是!” 出了毡包里屋,外面还有一间,烧着一个炉子,里面也是热气腾腾的。在旁边是一个木架,挂着好几件羊毛狐裘大氅。两位内侍,吴宝象和贾祥在这里坐着等候着。 见到赵似、曾保华出来,连忙去取大氅,嘴里还念道:“官家,外面这么冷,还和曾哥儿一起出去?” “开始下雪了,可能会越下越大。朕不放心,去附近看看旗民的毡包、以及越冬储备。” “官家真是爱民如子。” “官家几时回,小的们好给官家和娘子预备好热水热饭。” 赵似想了想,“天黑之前一定回来。” “喏!小的记下了。” 掀开外屋的门帘,寒风打着转扑过来来,彷佛千箭万刀,打在脸上,让人生痛。整个身子也像是从温暖的人间,勐地掉进冰窟里,让你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围脖和裘帽。 赵似看了一眼站在毡包周围的侍卫军和骁骑军的战士们,和气地问了一句:“你们站岗现在多久一班?” “回陛下的话,我们现在两个小时一班。” “天太冷了,改为一个小时一班。注意保暖。” “喏!” 继续向外走,隔着毡包五十米,用木栅栏围了一圈。 有人在上面行走放哨,每隔一段,有一个不小的木屋,有一个圆乎乎的烟囱伸出来,往外冒着白气。这是值班室,侍卫将士三班倒,每班八个小时。 当班时就在这里,再分批出去站岗巡哨。 走出来,在纷纷落落的小雪里,可以看到这是在一处山丘上,用木栅栏围成了一个临时的城寨。以赵似刚才居住的方圆两百米的巨大毡包为中心,分散着上千个毡包、数百个长排木屋,以及数十个大仓库。 而围起来警戒的木栅栏就有三层。不同的区域还有一层。 看过去,朵屋重重、白气寥寥,彷佛一座仙城。 “官家,好好的和宁城不住,非得来这里受罪。”曾保华在旁边发着牢骚。 “你个死胖子,住在这里,冻着你、饿着你了?”赵似笑骂道,乌雅在一旁咯咯地笑。 “官家,就是住着不舒服。在和宁城里,住着多舒服。”曾保华强撑着说道。 “和宁城不大,能住的房屋不多。朕下令,把行在和你的老窝让出来,给孤寡老弱、培训的学子们住,你也知道朕的用意。” “嗯,臣明白。这些年征伐收服草原各部,死了太多人,留下许多孤寡老弱,需要安抚人心。还有那些培训的学子,都是玄武旗未来的骨干和栋梁,需要好好笼络。” “你知道就好。要不朕把毡包让给你,好不好,曾大官!” “那敢啊,臣那敢啊!官家,你不要看着臣长得胖,其实胆子比老鼠还要小,你可不要这么吓我!” 乌雅在一旁笑得更欢快了。 赵似转过脸来,看着她问道:“我看你回到草原上,就跟野驴脱了缰,撒开欢地疯,一点忧愁都没有。难道你就不会想念留在开封城里子女吗?” 乌雅一愣,彷佛这时才想起,自己确实有一对儿女。一个三岁,一个两岁,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只是这次来岭北,担心他俩受不住艰辛,就留在开封城里,由奶娘抚养。 “官家真坏,我这些日子慢慢地都玩忘记了,晚上也不会做梦梦到了。现在你这么一提,又勾起来了。”乌雅抱怨道。 赵似哈哈一笑。 很快有侍卫前来三匹马。 赵似三人翻身上马,由于身上穿得比较多,上马有点困难,尤其是曾保华,简直就是一只笨手笨脚的大熊瞎子,非要往可怜的马儿身上骑。 三人在上千侍卫和骁骑军护卫下,沿着哈剌和林河向北,在小雪里跑了一个多时辰,很快就来到玄武旗土蝠翼辖地。 土蝠翼左万户何启蕃,早早得了军官的报信,带着数十名护卫,赶来汇合。 “大皇帝陛下,下雪天你还出来巡视?”何启蕃拱手行礼后问道。 “不放心,趁着小雪出来看看。雪一下大,朕也出不来了,各千户的百姓就要信天由命。到处看一看,心里才安稳。” “那好,请让臣给给大皇帝陛下带路。”何启蕃说道,然后跟妹妹乌雅见礼打招呼,又跟同为赵似大舅哥的曾保华见了礼。 赵似顺便找了一家毡包,走了进来。 里面住着赡户七口人,夫妻两人,老人一位,四个大小不一的儿女。见到大皇帝陛下和大妃、经略使和左万户,吓得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越冬的东西都备好了吗?”赵似用蒙兀语问道。 男主人壮着胆子回答道:“回大皇帝陛下,都准备好了。吃的、用的,牛羊越冬的青料,还有烧火用的干料,都备好了。” “带朕去看看。” “是。” 男主人带着赵似去了旁边的简易毡包里——这不需要保温,只求坚固,所以很简陋,跟外面一般冷。 赵似看了一圈,有粮食、羊腿、马奶、奶酪、茶叶、白糖在靠着简易毡包的外面,码着整齐的青料——现在已经是干草了。还有一叠叠烧火的干料——牛羊马粪压成一块块,再晒干了。 赵似满意地点了点头。 “屋里一定要保持烟囱通畅,防止烟气中毒。甲户有过来看过吗?” “回大皇帝陛下的话,三天前,有下雪前兆时,甲户带着司戈、执戟,在正户的陪同下来,过来看了一圈,也详细问了情况。” 那就好!何启蕃在旁边暗地里舒了一口气。 “百户和千户的人有来看过吗?” “回大皇帝陛下,一个月前,百户在甲户的陪同下,来看过。半个月前,一个千户右录事的官,在百户左佥事的陪同下,也来看过。都问过小的缺什么。” 看到赵似似乎越来越满意,何启蕃心里乐开了花。这个赡户真是个小机灵鬼,太懂事了。开了春,给他提一级,转做副户,有资格签丁挣前程、分战利品了。 自己运气也挺好了,官家随便一指,就指到了这家。真是佛祖保佑啊! 出来这户人家,又随机走了十来户。正户、副户、赡户,包括甲户都有。情况都比较乐观,赵似也放心了。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因为土蝠翼离和宁城近,物资供给充足,经略司和玄武旗承宣司盯得也紧,所以情况当然乐观。 只是不知道偏远的地方会如何?但现在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看到天色也将晚,赵似准备回程,临行前他交代何启蕃:“大雪要来,各千户、百户要组织应急队,随时响应灾情。还有卫生队、宣讲队,大雪来了,更是他们要紧的时候。” 想了一下,赵似又说道:“告诉各家各户,让他们抓紧让孩子们学习读写汉字。朕拿出五百头肥羊,开春组织一个学习比赛,前十名孩子可以分这五百头肥羊。” “放心吧大皇帝陛下。我们一定会全心全力,让漠北百姓们知道,在大皇帝陛下的照耀下,再寒冷的冬天,也跟春天一样温暖。” 何启蕃拍着胸脯答道。 嘿,我的大舅子都不是一般人啊! 回到驻地,曾保华自回自己的毡包。赵似和乌雅回到了温暖的大毡包。 吃过晚饭,热乎乎的饭菜汤羹落肚,全身都热烘烘的。 看着乌雅红扑扑的脸蛋,赵似心头一动,右手笼着袖子说道:“乌雅,我刚才在外面找到一件好玩的东西。” “什么东西?”乌雅扑了过来,扯着赵似的袖子想看个究竟。赵似偏偏不让她看,挣扯下,两人倒在了羊毛毯、狐貂裘中。 看到乌雅近在眼前的娇嫩脸蛋,赵似说道:“我这个宝贝,可大可小,变化多端,你真的要看?” “当然了。”乌雅不明就里地答道。 “大雪漫漫,我们也出不去。这宝贝,我让你看个够。不过你看了我的宝贝,也该让我看看你的宝贝。” 乌雅已经听出这话的轻佻之意,咬咬嘴唇,轻声呢喃,像是只猫儿在叫。 “官家真是坏,我的宝贝你不知道看了多少回,还看不够吗?” “看不够,一辈子都看不够” 烛光闪动,红影摇曳,映在玻璃铜锡器皿上,发出五彩光来,璀璨斑斓,变幻多姿,不似在人间。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万字平戎化东水(一) 大雁排成一个人字形,从耶律大石等人的头上,向北边飞去,时不时发出清亮的叫声,响彻天空大地。 “今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早啊。”耶律乐师在一旁说道。他不仅是耶律大石的族兄,更是得力助手。 耶律大石抬头看着那对大雁,目光深邃,神情恍忽。 这队大雁的家在哪里?鸭子河还是混同江?这个冬天它们去了哪里? 听说在宋国极南的地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大雁南飞,飞到那里时,不仅会被挡住去路,同时冬天也过去了,该北归了。 所以叫做雁回峰。 这一路上,它们见到了什么?宋国的繁华和逐渐富强,大辽的日益衰败? 天地间的春天来了。大辽的春天,什么时候来?又或者,再也来不了? “大石,前方是滦河,过了河,翻过燕山,就是南京道了。”耶律乐师指着前方说道。 耶律大石举目向前方看去,山河在晴霭中,显得格外静穆。 “去年我们就该来的。”耶律大石沉寂如水,有些不甘地说道。 “没错,去年陛下遇害后,我们就该快刀斩乱麻,迅速南下,控制南京,何至于酿成今日这两难局面。耶律余睹,太自负了!平定东北乱事,让他以为自己” “乐师,不要说了。”耶律大石打断了他的牢骚。 耶律乐师只是一时气愤,找个僻静背人处发一番牢骚而已。两人看着前方,又陷入到沉寂中。 耶律大石心中又悔又怨!去年秋天雷霆一击,预想好的计划漏洞百出,结果变成了今天这骑虎难下的局面。 首先是耶律余睹!乐师说得没错,太自负了。平定东北乱事,让他变得盲目自信。 萧僧哥临死前告诉耶律大石的那个秘密,后来在病逝前的萧兀纳那里得到了验证。东北乱事,最后的黑手是宋国。 他们在东北海边有港口,源源不断地送来粮食、兵甲、布绸、茶酒和盐糖。有了这些,那些作乱的部族酋长可以从长白山、海西、混同江等地区源源不断地招募到彪悍善战的生女真。 只要宋国不罢手,十个耶律余睹也平定不了东北乱事。 偏偏耶律余睹就平定了,这里面透着诡异。 耶律大石暂时顾不上这头,他更想着让辽国尽快地中兴崛起,重新强盛。按照他的计划,弑杀天祚帝和后宫的应该是与女真完颜部、铁骊王勾结的耶律章奴。耶律余睹是诛逆贼、扶危难的大功臣,到时候再拥立晋王继位,一切都妥当了。 偏偏不知哪个环节出现漏洞,又或者狡诈的耶律章奴察觉到什么,死活不肯当这个替死鬼。加上萧嗣先作死,惹得皮室、宫分军怨声载道,然后有人在其中扇风点火,居然激起了兵变。 骤变之下,耶律余睹和耶律大石只好硬着头皮上。因为这次把握不住,就再也没有如此好的机会。 修改的计划是耶律阿思、萧奉先兄弟激起了皮室、宫分军兵变,耶律余睹等人勤王,但救援不及。到时候杀一批叛军的头目,也能交差。 偏偏有人走漏了风声,当叛军向天祚帝行在杀去时,李俨带着天祚帝的两方宝印跑了;萧陶苏斡跑了,宗室贵族们跑了三分之一。 更可恨的是叛军居然漫山遍野地大喊着:“奉魏王名,诛奸臣、清君侧!” 这下跳到黄河都洗不干净。 耶律大石劝耶律余睹一不做二不休,率领亲信军队迅速南下,接管上京、中京和南京。他留在鸭子河处理皮室、宫分军。 偏偏耶律余睹舍不得三万皮室、宫分军精锐,觉得他们和被他打服的东北诸部,都是能助成大业的臂助,花了一番功夫笼络,最后眼睁睁看着李俨、萧陶苏斡等人逃回了南京和中京,从容应对。 耶律大石被气得差点吐血。 敢弑君的皮室、宫分军,就跟吃过人的狼犬一样,谁还敢用? 还有那些跳反成性的东部诸部,你相信他们是真心臣服? 耶律大石原本让耶律余睹带着本部主力南下,自己留在鸭子河,挑拨唆使,让叛军与女真诸部互相残杀,把敢弑主的、有异心的清除掉,再招揽一批相对单纯、只为钱财的女真、铁骊部众南下。 可是一切都被打乱了! 耶律大石觉得无形中有一张大网,关键时刻,总是能把他的手脚束缚住。他不敢往下想,因为一旦想下去,他担心自己会失去信心,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只能竭精殚力去前进,寻找一切机会,让大辽中兴。 “大石,对面也开始列队了。”耶律乐师提醒道。 耶律大石右手搭在额前,遮住阳光,好让他看得更远。 宋国有一种千里镜,可以看得极远,听说全军稍微有点地位的军官都能拥有一支。偏偏控制得极严,各种渠道流入辽国只有寥寥二三十个。 耶律大石原本得耶律余睹赐下了一支,不想路上颠簸,没有合适妥当的护具携带,一不小心给磕破,没用了。 心思又飞到哪里去了!耶律大石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关注着河对岸的形势。 “对岸的情报,打探出来了?” “打探出来了。主帅是漆水郡王、北面枢密院使耶律谛里姑,副帅是奉圣军节度使萧和尚奴、四军太师萧干、南京道都统军使耶律张家奴,参谋参军是枢密院都承旨萧辞剌。有契丹兵四万,奚兵四万,汉军三万,渤海军一万,十二万精兵。” 耶律乐师说完,忍不住又吐槽起来,“对岸的兵力是我们的三倍。而且人家粮食充盈,耗得起。我们缺衣少食,去年冬天差点就熬不过。” “这些我都知道。我们这四万人,连同粮草,是魏王殿下殚精竭虑,费尽心思收罗来的。要是败了,身后的东北诸部,还有暂时被稳住的宫分、皮室两军,会像恶狼一样,抢先一步把我们撕碎。” 耶律大石冷冷地答道。 “而且南京那边,需要留部分兵力防御宋国,所以这十二万兵马,还不是他们的全部。而且看阵势,对岸也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所以不慌不忙,据河险相争,准备跟我们对峙,耗死我们。” “耗死我们?”耶律乐师一听急了,“我们出上京时,只带了二十天的粮草。现在已经过去十天了,要是对峙下去,我们粮尽,就麻烦了。” “何止麻烦!我们原本就军心惶然,一旦粮尽,就是全军覆没之际。”耶律大石冷然地答道。 “那我们怎么办?”耶律乐师焦急地问道。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万字平戎化东水(二) “怎么办?就这么办!”耶律大石咬着牙说道,“传令,前军开始架桥。再传令三军,打下燕京城,不禁军纪三日!” 耶律乐师迟疑一下,最后答道:“是!” 北辽军开始把搜罗的船只连成一起,然后在河面上开始打桩。他们要架桥的姿态,让滦河南岸的南辽军都动了起来。 他们把军队分成品字形,互为犄角,日夜防备。 北辽军修桥的本事比不上宋军,只是上游的滦河河面不宽,经过三天时间,马马虎虎算是架好了一座桥。 桥刚架好,耶律大石毫不迟疑地派出五千精兵,对南岸发起试探。 这五千兵马是由皮室军组成,异常彪悍。 他们呐喊着冲过桥,迎面遇到一阵箭雨。马上把盾牌结起来,徐徐推进。 南辽军在南岸布满了木鹿拒马,这个时候骑马勐冲,只有死路一条。 这些名震天下,连凶名一时的西夏铁鹞子军都比不过的皮室军们,变成了步军,在举步艰难地向前挪动。 箭失乱飞,比夏天里的暴雨还要密。稍一露头,就会中上一支。虽然不会当场就死,可是后续的煎熬和痛苦也足以让人发疯。 辽军没有宋军完善的战场救护体系,受伤了多半要靠运气和体质去硬抗。而且箭头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足以让受伤的人在地狱里走一回。 皮室军有善射者,躲在盾牌阵后面,看准机会,扬起身就是一箭,十有八九正中目标。有彪悍勇士,手持刀斧钉锤,在同伴的掩护下,只身向前,与对面的前同袍们殊死搏杀。 勇往直前,有进无退。 北辽就这样一点点向前推进,一直推进了三百多步,再坚持一会,后续的北辽军可以在南岸打桩修栅栏,建立一个前进阵地了。 “呼——呼”,空中响起了奇怪的声音,皮室军们吓得肝胆皆裂。这是床弩射出铁箭的声音。 床弩数宋国制作最精良,但辽国南京、西京道的工匠们也能制作。虽然没有宋国的精良,但是杀人射马却没有丝毫问题。 射出的铁箭就是一根长矛,盾牌是挡不住的。人要是被射中,当即就活不成。 数十支床弩铁箭引起了一阵惨叫哀嚎声,与此同时,皮室军经过半个时辰的搏杀,几近力竭,终于受不住,开始往回撤。 他们训练有素,知道此时不能乱,一乱就谁也回不去了。 后队举着盾牌,与弓箭手一起压住阵脚,掩护主力迅速通过浮桥。后队再徐徐后退,留下两三百敢死之士殿后,终于全部撤到北岸。 南辽军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他们早已经知道对手是辽军最精锐的皮室军。在击退这些善战之士后,南辽军上下洋溢着一种喜悦和自豪。 但是南辽军部分将领和军官们却开心不起来。 五千皮室军,被己方半渡而击,还被人家推进了三四百步,差一点就建立了前进阵地。还是靠着人多、车轮战消耗对方体力,最后再用床弩这大杀器发起致命一击,这才勉强击退。 由此可见,与皮室军相比,南辽军兵多,但战斗力和作战意志,确实不如。何况如此精锐的皮室、宫分军,北辽有三万之多。要是都投放到战场上,南辽军如何抵挡? 看到五千皮室军前锋撤回北岸,耶律乐师忍不住啐了一口:“什么狗屁皮室军!” 耶律大石狠狠瞪了他一眼。 鸭子河弑主后,皮室、宫分军在众军的地位一落千丈,很难再获得契丹、奚人的尊重。你们是契丹、奚人中最精锐、最彪悍,享受着尊崇和最好的待遇,也应该是皇帝最忠实的鹰犬护卫,保护着他的安全。 结果你们弑君! 耶律乐师看到耶律大石恶狠狠的目光,知道现在还需要皮室军卖命,不能把这块人尽皆知的遮羞布挑开。只能悻悻地都囔了几句,跟着耶律大石一起离开河岸,自回大营。 一连数日,耶律大石轮流派出皮室、宫分两军,全力渡河南下。有一次已经占据了南岸一座山丘的一半,可以获得最有利的桥头堡。不想在南辽军全力反击下,功亏一篑。 如此高强度的作战,南辽军就算有十二万之巨,也是疲惫不堪。皮室、宫分军虽然没有做声,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大石,我去转过一圈。皮室、宫分军的那些家伙,虽然没有抱怨,但那个眼神,就像是荒野里要吃人的狼,太瘆人了。” “我知道。”耶律大石冷冷地答道,“皮室、宫分两军上下,其实也对卷入弑君中十分懊悔。所以这几日,他们奋勇向前、不惜用命,想洗刷身上的辱名。但是,吃过一回人,他们就会吃第二回。再继续几天,他们就会满腹的怨恨撒到我头上。” “大石,你都知道,为何还要如此?”耶律乐师惊讶地问道。 “我就是要让他们感到耻辱、感到愤怒,在心中聚集怒火,然后” “然后怎么样?” “然后等!”耶律大石收住了话,“传令下去,作战的皮室、宫分军们辛苦了,五千只羊都给他们。” “大石!”耶律乐师急了,“这可是我们最后五千只羊!吃完了就只能啃窝窝头,熬不了几天的。” “我知道!现在大辽危急时刻,我就是要搏一搏!他宋国官家敢博,我大辽就无人了吗?我耶律大石也敢搏!用身家性命来搏!为大辽搏一个光明未来!” 耶律乐师被耶律大石的话吓住了,好一会才无奈地说道:“疯了,都疯了!” 说罢,转身去执行命令。 当夜,耶律大石在大帐里接待了一位密使。 “你家主人的话,本官为何要信?”耶律大石冷然问道。 密使澹澹一笑,“信不信在统军使,做不做在我家主人。我家主人,继母、妻子、妹子,皆被耶律阿思用计骗进宫,分别被耶律洪基、耶律延禧祖孙俩玷污,有不共戴天之恨。不是所有人,都像李俨叔侄那般无耻!” “这等阴私秘事,我家主人也愿意告知统军使,其心之诚可见一斑。无论统军使愿不愿意配合,我家主人都会拼死一搏,用性命来捍卫他的尊严。” “好!我答应你家主人,约定起事!”耶律大石沉默一会答道! “谢统军使!”密使大喜道。 商议好细节后,密使趁着夜色匆匆离去。 耶律乐师半信半疑地问耶律大石:“大石,你说,这位可信吗?” 耶律大石一时没有出声,耶律乐师自答道:“我看他愿意说出受辱之事,有了六七分相信。” 耶律大石冷哼一声:“乐师,你休听他们说得那么义愤填膺。当初,愿意奉妻女给先帝和天祚帝,以求荣华富贵的,不知几凡!不少他一个,也不多他一个。他此时跳反,是察觉到什么。” “察觉都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宋国那边的东西。风云变幻之际,他想着再好好搏一把。雪中送炭,远胜过锦上添花。再说了,我们这边,虽然兵弱,但不像南边,腹背受敌,更加凶险!” “大石,那我们?” “依计行事!”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万字平戎化东水(三) 过了两天,北辽军架好了第二座浮桥,与第一座相隔不远。多了一处投放兵力的渠道,北辽的攻势更勐了。 正在观战的南辽主帅漆水郡王、北面枢密院使耶律谛里姑,反而露出轻松的神情。 “逆贼已经是强弩之末,坚持不了一两日。传令前军的萧干和耶律张家奴,全力顶住,胆敢后退者斩!” 副帅萧和尚奴有些不明,问道:“大王,这是何意?” 耶律谛里姑一脸运筹帷幄、胜券在握的样子,用高深莫测的语气答道:“此事,就让参军给你解答一二。” 参谋参军、枢密院都承旨萧辞剌笑着说道:“大王的意思是,逆贼再架一座桥也没有用。他们奋力夺岸已经六日,已经精疲力竭。耶律大石不知死活,还在拼命鞭策督促他们冒死向前,定会遭反噬!就在这一两日! 萧和尚奴连忙奉承道:“大王果然是洞察千里,神机妙算啊!” 耶律谛里姑捋着胡须,自得地笑了几声,然后谦虚地说道:“萧干和耶律张家奴,在前面指挥得当,当居首功。” 萧辞剌附和道:“萧干和耶律张家奴,确实是两员良将。张琳和李处温这一回,真的是把心思用在了军国之事上了。” 耶律谛里姑盯着远处血肉横飞的杀戮战场,澹澹地答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道理,这些汉臣们也是懂的。现在不好生筹谋,将来船沉了,大家都得完蛋!” “大王,属下听说”萧和尚奴凑过来低声道:“那些汉臣们已经派人去南边,想在船沉之前,换条船。” 萧辞剌的眼睛吊了起来,显得十分地诡异,他阴恻恻地说道:“耶律阿思、萧奉先兄弟生前,与那群汉臣一样,跟宋国商人的关系无比密切。现在这个时候,那些汉臣们,怕是换船的跳板,早就搭好了。” 现场一片沉寂,只有远处河岸边惨烈的厮杀声,被风吹了过来,飘飘荡荡,犹如鬼哭狼嚎,瘆人心髓。 “宋国商人?本王与他们有联络!难道你们就没有与他们有联系吗?满朝文武、宗室亲贵,有过半的与宋国商人来往密切。财帛动人心,那时的大家,除了琳琅满目的宋国货品,哪里还记得其它啊!” 耶律谛里姑的话让萧辞剌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睛变得锐利起来。 他就是为数不多与宋国商人少往来的辽国大臣。他往来的多是宋国的名士大儒,大家鸿雁往来。只是这几年,不仅辽国奸臣当道,宋国也是世风日下。 圣学被轻,邪说横行。义理难行,名利当道!呜呼哀哉! 萧辞剌原本想着趁着辽国局势大变,扶本清源,驱邪扬正,再显圣学。可是现在看来,此行艰难啊。 而且自己的这点心思,怕是已经被耶律谛里姑看破。 真是可惜了我的满腹经纶,一肚子的义理啊。 萧辞剌觉得如坐针毡,干脆说道:“本官去看看辎重营那边,昨日该到一批军资粮草,好分给西京道的援军。我去看看,到底到了没有,没到就得急信去催促。” 耶律谛里姑客气道:“参军请自便!” 等到萧辞剌离去,萧和尚奴鼻子一哼:“迂腐的老棺材瓤子!他的那些心思,还以为大家不知道。现在什么世道了,还急着开科试、取英才、正圣学、扬义理。都火烧眉毛了,还只顾着来这些虚的!” 看到耶律谛里姑没出声,萧和尚奴更加起劲了。 他看不懂两军对垒的玄妙,但是对朝堂和人心却是看得透透的。 “萧辞剌搞得这些,最后还不是便宜了汉臣们。我们契丹人,能考中科试的能有几个?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现在这时局,掌纛擎天的还得我们契丹人和奚人” 耶律谛里姑转过头盯着他,盯得萧和尚奴心里有些发毛。 “和尚奴,南京、西京两道,还有一百多万的汉人,二三十万渤海人,不比我们契丹和奚人少。” “他们靠得住吗?” “他们在我大辽羽翼下,已经百年。这世上最厉害的就是习惯,等你习惯了,就能忍受一切。” 河岸边的厮杀还在进行着,惨烈得如同地狱。而相隔两里的这里,恍如另一个世界,寂静安宁。 “轰”一声巨响,无数的士兵从两座浮桥上涌了过来。站在这里,看上去就像一群蚂蚁组成两条黑线,向南边蜿蜒而来。 耶律谛里姑脸色一变,惊问道:“这是干什么!耶律大石疯了吗?这个时候要跟我们拼命?” 主力全出的北辽军,迅速给南辽军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措手不及之下,南辽军连连后退,很快就让北辽军在滦河南岸占据了一块方圆一里多的地盘。 南辽军的前敌指挥萧干和耶律张家奴连忙调整策略,连连调集预备队,顶住了北辽军的攻势,然后四处抽调兵马,利用发挥兵多的优势,准备发动反攻,把北辽军赶回北岸去。 突然在南辽军左翼的位置,出现了巨大的骚动,一支兵马斜斜地杀了进来,看旗号正是西南招讨使、西京道都统军使耶律佛顶。 昨日,他带着三万西京道援军赶到,想不到在南辽军最危急的时刻,发起了致命一击。 不仅如此,西京军还喊着口号,声音巨大,飘到这边还能听清楚。 “魏王从东京出兵,沿辽西已经包围了南京!” 动摇军心! 耶律谛里姑暗叫了一声不好!全军的家卷都在南京一带,听到这么一说,那里还有心思作战。 南辽军作战意志原本就没有北辽军坚定,现在不仅在关键时刻被援军背刺,使得腹背受敌,又听到如此传言,便有了充分的理由。 老子的家卷都要保不住,还管你打不打仗! 相反,北辽军看到己方有援军,士气大振,尤其这几日积压了满腹郁愤的皮室、宫分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看对面的旧同袍彷佛是杀父仇人,一个个形如疯虎,势不可挡! 十个、百个、千个,越来越多的南辽军转身逃跑。半个时辰后,南辽军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泄不可收拾。 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到耶律谛里姑耳里。 “报!萧干带着奚兵,沿着滦河向东逃奔。” “报!耶律张家奴率契丹兵,奔檀州古北馆。” “报!汉军、渤海军正四下逃散,主要分成两股。汉军在统军使钟药师带领下,尾随去古北馆;渤海军在沉州刺史高永昌的率领,尾追萧干而去。” “萧辞剌呢?” “参军参谋听到前方不妙,丢下辎重营,轻骑南逃!” “混账东西!” “大王,我们也赶紧逃吧!”萧和尚奴连忙劝道。 先逃得性命,想怎么骂都行! “唉!走吧,我们也走吧!”耶律谛里姑没有挣扎多久,十几息后就做出了决断。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万字平戎化东水(四) 滦河大败的消息传到南京城里,引起百官军民一片慌乱。 参知政事、南面枢密院使、南京道汉军都元帅李处温,在府里与伯父李俨、弟弟李处能商议。 “伯父、大兄,我们还是赶紧南逃吧。”李处能惶惶不安地说道,“等到耶律余睹的北军一到,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南逃?现在如丧家之犬一样南逃,就算保住性命,可荣华富贵就全丢了。这些都没有了,跟死有什么区别?” 李俨狠狠地盯着自己的侄儿呵斥道。 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这么一点事就吓得你们手忙脚乱,以后还怎么做大事? “伯父,宋国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愿意奉南京城以及蔚、易、涿、顺、檀、景、蓟等州归正,消息递过去后,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李处温很是不解地问道。 “老夫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燕云十六州过半州县,宋国君臣为何无动于衷?” 李俨捋着胡须,也是满脸疑惑。 “南边河北郡,还是刘韐刘仲堰吗?” “是的伯父,还是他。” “他是宋国官家潜邸老臣,还在枢密院做过什么典军都虞侯,管过军务,为何如此无智?面对这么大的诱惑都无动于衷?” 李俨老谋深算,想得更多。 “这么大的好处不肯吃,除非是后面更大的好处?” 李处温更加迷惑了。 “更大的好处?还有什么比我们提出的条件更大的好处?” 刚问了一句,李处温和李处能灵光一闪,异口同声道:“整个燕云十八州?宋国君臣,还真敢想啊!” 李俨白了他俩一眼,不满道:“鼠目寸光的东西!你们只知道盯着燕云十六州,人家盯着整个大辽!” 李处能结结巴巴地说道:“怎么可能?” “等我们与上京杀个你死我活,尸横遍野,辽国不就轻轻松松地落到宋国手里了吗?” 李处温领悟到了。 “伯父,你是说宋国意欲坐等我们与上京杀个两败俱伤,然后收渔翁之利?” “没错。这么多年都等了,宋国也不在乎再多等一两年。” 听到这里,李处能急了。 “如此一来,那我们李家,还有联络的一干汉臣们怎么办?” 是啊,等到己方与上京拼杀个两败俱伤,辽国就会像熟透的果子,轻易地落到宋国手里。如此一来,李家,还有联络的燕云各地的汉臣世家们,岂不是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还怎么继续保持着各家的荣华富贵? “要是这样,那休怪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降了上京,然后引兵南下,好好抢他一把。”李处能咬牙切齿地说道。 “湖涂!你以为降了上京,就有我们好果子吃了?耶律余睹正需要我们的人头立威,再拿我们的家产去犒赏心腹。” 李俨呵斥道。 “那可怎么办?”李处能急了。 “老爷,小郎君从宫里来,有急事。”仆人在门外禀告道。 “快请!” “见过伯祖、父亲、叔父!”李处温的儿子李奭见礼道。 “大郎,你急匆匆来,有什么事?” “陛下急召父亲去议事。” “出了什么大事?”李处温眼角直跳,该不是上京的北军打过来了吧。 “是好事。钟药师、吴存忠、李开山收拢逃散的汉军,得兵两万,据守古北馆等关隘,挡住了北军的进攻。高永昌率领渤海军退守景州遵化,辽兴军节度使萧保先率两万精兵接应,接管了渤海军,同时在景州、平州一线布防,阻挡北军。” 李俨、李处温、李处能又惊又喜。 “那萧干、耶律张家奴呢?” “最新急报,萧干带着三万奚兵,从遵化入南京道,现在经蓟州回南京。耶律张家奴带着两万契丹兵,绕道儒州西山,正从昌平回南京。” “正是好消息啊!我军主力不失,现在又都能进据各关隘,一时无忧了。上京缺粮,我们据险对峙,耗也耗死他们。”李处能得意洋洋地说道,“我早就说过,不必出兵滦河,只要扼守燕山险要关隘,北军定可不战自败。” 李处温却转身恭维李俨道:“伯父有伯乐之才,慧眼识英雄。钟药师、李开山,不过我府上家仆随从;吴存忠,檀州军百人将而已,伯父提携于卑贱草莽之间,居然立下如此功勋,力挽狂澜。伯父又救了我大辽啊!” 李俨也是一脸诸葛卧龙,当世伯乐的样子。 当然了,他肯定不会说,钟药师在上京救过自己的命,还一路护送回南京,忠心耿耿;李开山是跟李处温从小长大的家生子,最得信任的亲随;吴存忠走了自己爱妾哥哥的门路,多有孝敬。 自己想掌控汉军,临时之下想到了这么三个人而已。想不到居然中彩了! 李奭冷眼旁观自己伯祖父、父亲和叔叔额手称庆、欢天喜地的样子,等了一会提醒道:“陛下还在等着父亲大人。” “啊呀,我晕头了。快去,快去!” 去往宫城的路上,李处温看着在前方引路的儿子。 李奭身形挺拔,面如冠玉,俊朗英武,又是最得女子欢喜的二十年华。他穿着一身米白色的直缀,更衬托出他的卓越不凡。 想起某些传闻,李处温皱起了眉头。 天锡帝耶律淳名义上是南辽国主,但国政掌握在皇后萧普贤女手里。 这位萧普贤女,可不是一般人物。长得十分娇艳妩媚,道宗先帝在世的时候,听说她时常奉诏入宫,夜宿宫中。天祚帝即位后,她依然是宫中的常客。 偏偏耶律淳极爱她,对她言听计从,权倾后宫。然后就听说她与宿卫宫城的一些宿卫御帐官私通。 自己儿子李奭,少府少监兼宿卫御帐官右祥稳,日夜在宫城入值,正是谣言的风眼之一。 “大郎,”李处温紧走两步,靠近李奭轻声道:“宫里波谲云诡,人心难测,稍有不慎,就会传出非议来。其它的好说,要是传出私通内外、淫秽宫闱,那就是大罪。” 李奭脸色一会白一会青,过了一会才答道:“儿子知道了。” 李处温心里长叹一声,却是无可奈何。转念一想,福兮祸兮,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进了宫城大殿,天锡帝端坐在正中龙椅上,李处温连忙上前见了礼。 原来天锡帝念及南北皆是宗室,不忍骨肉相残,想议和罢战。 “所以召李卿来,想的就是让你遣使去北谈一谈,只要能罢兵,这个宝座朕让给侄孙晋王也无不可。” “陛下悲天悯人,为求不至生灵涂炭,甘愿抛弃荣华富贵,已是人世间的罗汉佛爷了。”李处温连忙奉承了一句,“只是现在北边正是得胜之时,就算陛下宽容仁德,上京的某些贼人不见得能接受陛下的好意。” 先劝住再说,议和罢兵了,我们这些拥立你为帝的忠臣们怎么办? “滦河一役,我军损失并不大,主力皆在。现在又扼守关隘,据险坚守,定叫北军寸步难行。且陛下乃大辽正朔、万民归附,人心所向。又兵多将广、广积粮草,对峙下去,定是我军大胜,定能护送陛下北上祭祖,以告历代先帝。” “这”天锡帝还有些迟疑。 这时,从侧面的帷帐后面传来一个女声:“陛下,李相的意思是让北边的逆贼先在燕山天险前,碰个头破血流,自然就会主动来向陛下求和了。到时候,什么都好谈了。” “原来如此,就依李卿所言。”天锡帝高兴地说道。 李处温心事重重地回到府上,刚进门,就被李处能拉住。 “府上来了贵客,伯父正在跟其细谈。” “谁?” “你觉想不到之人。” 李处温疑惑地走进书房,见到来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曾有周公祓禊来(一) 事情过去两天,李处温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怎么可能啊!一切都像是在梦里。 他居然敢轻身入南京城,太胆大妄为了吧。不过他时间拿捏得极好,南京城里力主死战的强硬派,滦河一战后,大多还在逃命回来的路上。 留在南京城里大多数是汉臣。 他们的家业,基本集中在南京、西京两道。兵火蔓延到这两道州县,多半是要家破人亡。没有这些家业根基,他们也没有立足之本了。 所以他们嘴里叫嚷着严惩弑君逆贼,但是只要战火会蔓延到南京、西京两道,绝对会是第一批跳出来要求议和的人士。 天锡帝又是优柔寡断、事佛存善之人。萧普贤女,一介妇人,只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只要能保住她的荣华富贵,什么都好说。 天时地利人和,所以这两位悄然来南京,表面上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实际上是有惊无险。 而且两人此次潜来南京,极其机密。除了到了自己府上,请求牵针引线,拜见了天锡帝外,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人,生怕泄露风声。 能有什么风险? 只是李处温觉得很奇怪,自己前脚刚听天锡帝说,不想再“骨肉相残”,只求议和罢兵,然后后脚这两人就在自己府上坐着,希望自己能牵针引线,促进议和之事。 太巧了吧。 李处温把自己的疑惑跟伯父李俨一说,把他也说愣住了。 不过老奸巨猾的他,很快就想到了关键。 “他们在南京城,在宫里,在陛下身边布有密探,所以能察觉到陛下的心事,同时又能悄然出入南京,犹如无人之境。” “伯父说得极是。如此说来,他们也是处心积虑啊。安插这么深的探子,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好的。” “大郎,这些旁支琐事,就不要去管了。接下来将会是一场大变,大变便有大机遇。你要好好把握住。” “侄儿明白。现在我们外有钟药师、吴存忠等强援,内有汉臣世家族为臂助,定能在大变局中谋取最大的利益。” 辽国令人眼花缭乱的变故,流水一般传到开封城。 “果然是打过后才知道谁弱谁强。” 皇城东阁,许将、李夔联袂主持的军国扩大会议上,听完辽国的情况细报,宗泽忍不住摇头说道。 “没有那么简单。南京这边,滦河一战,主力没有损失多少。退守燕山险地,反而是件幸事。他们粮草、兵源相比上京要充盈,耗得起。放弃中京等相对平坦的地区,据险坚守,与敌对峙,反倒是上策。” 把朔方、河东、河北三郡诸军诸卫巡视过一圈,回到开封城的军咨使刘法沉声说道。 典军都虞侯郭永赞同他的说法。 “上京最大的问题有两个,一是粮草不足,二是东北诸部。所以他耗不起,也输不起。” “郭典军说得没错。上京耶律余睹耗不起是因为粮草不足,输不起是因为他一旦输了,哪怕是只输一仗,东北诸部都可能跳出来造反。到那时,他腹背受敌,更加危险。” 刘法补充了一句。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宗泽直接问出大家目前最想知道的问题。 “按官家留下的诏书办。”许将毫不迟疑地答道,“官家诏书里要求成立平辽经略司,以右资政长孙墨离为经略使,刘法为副使兼兵马都统制定襄、晋宁、冀宁、保宁四军,左武卫等八卫,朔方、河东、河北三郡郡兵,以及第一舰队,统统归经略司指挥。” “同时抽调朱雀旗十一个千户,河南、秦川、齐鲁、淮东、淮西、湖北等郡镇卫和郡兵,北上配置到平辽经略司麾下。同时,授权尚书省根据平辽经略司的要求,可下达全国动员令” 嘶——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官家这是要倾全国之力,平定辽国。这也符合他以往不动则已,一动就是雷霆一击的策略。 果真,官家谋得不仅仅是燕云十六州,还把目光放在整个辽国疆域。 几年安生日子,让很多人有点快忘记,官家是个狠人。要么不打你,要么就直接打死你,绝不对只打你个不痛不痒,留下后患。 仅仅收复燕云十六州,说不定还是祸害。 辽国退据燕山以北和东北,主力未损,肯定会时时南下袭扰,宋国需要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去守卫,贻害无穷。 不如趁着这个大好机会,多花些力气,把问题一次性解决。 “平辽经略司,名字是挺好。只是现在还没到揭牌的时候,不能叫契丹人听出我们的意图来啊。”宗泽建议道。 “这一点本相与玄明商议过,平辽经略司先期名字叫河北宣抚司,对外宣称是辽国内乱,谨防难民溃兵南逃河北。等到局势明晰,正式北伐,再亮出平辽经略司的旗号。” 许将答道。 “如此甚好。”大家纷纷点头。 右仆射兼度支尚书蔡京问道:“玄明先生的右资政,倒也方便交接。刘将军的军咨使一职,谁人接手?” “军咨使一职,由老夫暂护。”许将跟李夔对视一眼,最后枢密院使李夔出声答道。 冀州信都,河北郡守府。 河北布政使刘韐收到了尚书省的密信,连忙把兵马使刘存义请了过来。 “东阁发出的密信,刘兵使收到了吗?” “刚刚收到枢密院发出来的密信。” “北边辽国大乱,朝中已经有了定计。我们河北,将是主要着力的地方。转运物资和兵源,是最为要紧。一旦进入战事,稍有延误就是贻误战机,触犯军法,大意不得。” “郡守说得极是。地方上的宵小,必须肃清,免得忙乱之时出了岔子。”说到这里,刘存义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 “郡守,天正道的事处理干净了吗?” 刘韐眉头紧蹙。 “这个天正道,十分狡诈。天启五年,河东、河北两郡同时动手,将数万天正道首领信徒一网打尽。可是仅仅到了天启八年,天正道在邢州、魏州死灰复燃。被察觉时,居然有聚拢了数千信徒。” “天启八年再行霹雳手段后,看上去终于烟消云散。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仅仅到年底,有迹象表明,天正道有首领躲在齐鲁郡,躲过一劫。然后就地传教,又传回河北来了。” 听到这里,刘存义也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郡守,一旦战事开启,任何疏漏都可能涉及军机,我们马虎不得。这个天正道,如此诡异,非同寻常。肯定有股大势力在暗中支持它,才能使得它一次又一次死灰复燃。” 刘存义郑重地说道:“我建议,郡守向尚书省通报此事,请内政部牵头,责令司法调查局联合河北、河东、河南和齐鲁四郡警政厅办桉,彻底查清楚,天正道的幕后支持者是谁,并将其彻底铲除。” 要是换做其他郡守,可能拉不下面子来。请求内政部牵头,多郡办桉,显得河北郡守府十分无能。尚书省和官家看到了,会怎么想? 做官的,最忌讳这一点。 但是刘韐的处理问题的思路,深受赵似影响。他知道,隐瞒和侥幸才是最大的祸源。 最后他点了点头,“好,我马上叫布政司行文尚书省。再让警政厅组建一支特别任务组,悄悄地把天正道的底摸清楚。” 第二百五十七章 曾有周公祓禊来(二) 滦河之战的消息,很快通过信隼传到了哈剌和林河畔。 赵似正在巡查各千户,视察过冬后的恢复,以及开春的准备。 一个冬天,又是超出寻常的大雪,总是会有灾难。但是相比之下,比起以前要强多了。零零星星,都是些运气不好的。 “天灾无情,大宋有情。这次冬天,有两次大雪灾。有损失,也有奋不顾身救灾的应急队和卫生队,有冒着大风雪亲临指挥的千户、万户!” 赵似交代道。 张绎点点头,附和道:“属下明白。宣讲工作要跟上。要做好新旧对比,这样更好地点出官家的‘天灾无情、大宋有情’的主题。”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透,但张绎话里的意思已经点到了主题,让赵似非常满意。 他和长孙墨离一样,觉得新一辈俊杰中,最出色的是李纲、赵鼎、叶逊和张绎。不过各有侧重。 李纲有父亲李夔做引路人,偏军事方面。现在正在逐渐独当一面,负责组建和发展大宋的海军。 赵鼎偏重在组织人事和司法监督方面,赵似准备让他给常安民当助手和弟子。 叶逊,擅长度支和经济方面。多加历练,才干定在蔡京之上,且心术要正得多,用起来也放心。 张绎在文教宣讲方面有天赋。 四人年纪也有差异。张绎已经三十多岁,年纪最大;叶逊三十出头;李纲和赵鼎年纪相彷,都没有到三十岁。 在赵似的设想里,这四位必定会有两位,接手长孙墨离和曾保华的国相之位。时间还长,中间必定有波折,四位中说不定会有身体不好、又或者运气差,然后掉了队的。 “赵元镇,你负责调查雪灾的原因,查清楚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要是人祸,要追查到底。玄武旗的新官制刚刚推行,需要杀几只鸡。” “是,陛下!” 宇文虚中从远处急匆匆地赶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书,应该是急报。 赵似一眼看到了他。 宇文虚中,天资聪慧、才干超群,但是独当一面的魄力,还很欠缺,还是留在秘书省吧。 “陛下,辽国急报!” 赵似接过来两眼就看完了。信隼带的信,都是非常紧急,简洁直白。 他站在山丘上,背着手看向东方,在沉思着什么。万里草原、延绵的燕然山、流淌的哈剌和林河,都成了他的背景。 “戏台已经搭起来了,朕一向爱热闹,不能缺席啊!”赵似转过头来,对着三位幕僚笑着说道,“传令,征玄武旗各千户出战。” “陛下,征发多少兵马?” “正户、副户各一丁。”赵似澹澹地答道。 宇文虚中三人心中一惊,这是要玄武旗全体动员啊。 “赶紧执行命令!顺便把岳卓群岳先生找到,让他随朕一起出征。”赵似向山脚下的坐骑走去,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玄武旗承宣司的军令很快向四周传去,先到各翼左右万户,同时传到各千户,然后由各千户下发到各正户和副户,再编练成十人队、百人队和千人队,向承宣司指定的位置集结,等待大军的到来,然后加入其中。 同时,承宣司下发的粮草补给调拨令,也向各万户、千户飞去,由左右长史、录事安排好,交由本千户出征兵马一并带着。 还有各户兵丁,需要整理兵甲、刀弓,告别亲人,骑上战马,先去百户驻地报道。有的正户或甲户,还会多带三五个随从,几匹备马。 这些随从多是赡户。 按照宣徽院新从征律,从征三次,或者从征离家超过五千里,又或者从征期限过一年,且无过错者,可转为副户,有资格去挣军功和分战利品了。 如果战死,也能遗荫家卷——全家立即转为副户。 在百户集合,编练成队,更换兵甲、刀弓和马具,补充箭失,再开始向千户驻地集合。千户编练成千人队,并任命参军录事、典军虞侯、军需制置等左官——按照宣徽院定制,各千户的参军录事、典军虞侯、军需制置都是由资深百户或权千户担任。 然后正式点卯、检查装备、阅兵观军容,无误后由千户率领,赶往承宣司指定的集合地点。家里就留给左右录事看守——有时左右录事会充任左官,随军出征,他的职责就暂时由副手署理。 一整套流程,非常繁琐,但是速度非常快。 岳卓群被找到时,正在和宁城里的几处工厂做调查。 突然听到城中承宣司有长角号被吹响,陪同岳卓群参观调查的随从慌忙跑出去,眺望承宣司那边。 “直娘贼的,出征了,出征了!”随从回来兴奋地说道。 “征召哪几翼?”车间里许多人好奇地问道。 “挂的是玄武主旗,全旗出征!”随从兴奋地说话都变声了。 “狗日的!厂主,经理,老子要去打仗了。”好几个工人把工服一脱,手套一甩,丢在工位上,大吼道。 一个经理跑了过来,“驴日倒的,你叫个屁啊,老子也要从征。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不要耽误后面的人做事。” 看着这十几人有序地结束自己的工作,向厂主告辞,一一离去。岳卓群发现旁观的不少工人面露羡慕之色。 “你们羡慕他们去?”岳卓群问道。 “当然羡慕!去了能挣军功,分战利品。搞不好,一次就把家业置办下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能去?”岳卓群又问道。 “我们是赡户,正户不征召,我们没得资格去。唉,我们的正户属下有七户赡户,估计是轮不到我了。” “我们是从河西郡派过来的工匠,不属于玄武旗,没有资格去应征。从征好啊,只要舍得拼命,家业名声,全都能挣回来。” 在前来找人的信使和随从的催促下,岳卓群匆匆离去,加入到赵似刚刚组成了前敌指挥部。 说实话,岳卓群心里非常激动,终于有机会亲眼看一看,大宋国是如何打仗的。 首先第一个印象,就是快。 赵似发布出征动员令后第三天,就率领作战指挥部,在侍卫军和骁骑军的护卫下出发了。 徐徐走了五百里,已经汇合了四万骑兵。 到达萨里川、龙驹河(克鲁伦河)畔时,赵似又收到一份急报,看完后他想了半天,下令队伍转向北,目标改为原弘吉剌部旧地。 “陛下,出了什么事吗?”宇文虚中代表诸多幕僚问道。 赵似把那份急报递了过去。 宇文虚中看完后,有些无语。辽国的情况,还真是一日三变啊。 赵似背着手说道:“煌煌大辽,朕就给它一份体面。再等等看,看他们到底能折腾出什么来。” 第二百五十八章 曾有周公祓禊来(三) 中京道北安州兴化城里。 耶律大石站在院墙上,眺望着西北方向。萧陶苏斡扶着梯子攀沿上去,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身边。 “大石,在看什么?” “西北,那里有一条真龙,不知道现在出发了没有。” 萧陶苏斡迟疑了一下,随即想到了耶律大石指的是谁。 “你是说大宋官家?他不是在开封城吗?怎么会去岭北?” “为什么不去岭北?从南攻北,是逆势仰攻。自漠北向东北,是顺势而下。宋国官家,打仗最讲一个势。而且漠北有他的玄武旗,数十万控弦之士,为何不去?” 萧陶苏斡想了了一下,“那他接到消息就赶赴岭北,现在到了吗?” “不!”耶律大石摇了摇头,“根据我的推测,去年七八月间,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宋国官家,悄悄去了漠北。现在的宋国,从攻夏开始,在封锁消息方面,越来越厉害了。” “去年就去了岭北”萧陶苏斡等了一会,勐然意识到不对,“他去年就察觉到耶律余睹的计划?” “去年春,东北之乱彻底平息。按照我们天祚帝的习性,肯定是要去上京祭祖,然后游猎东北。耶律余睹、你我、宋国官家都看得出,这是唯一的机会。因为错过了这个机会,耶律余睹很可能会被调回南京。耶律阿思、萧奉先等人不会容忍他在外太久。” 耶律大石说话的语气平缓坚定,就像混同江一样寂静有力。 “不管怎么说,宋国在我们大辽埋的暗桩,数量可能超出了我们的预料。萧兄,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辽国的局势,这几年就像山谷间的河流,看上肆意奔流,实际上被人利用地势引着走。” 萧陶苏斡缓缓地点了点头:“多事之秋,必有缘由。”他提高了嗓门问道:“宋国官家去年秋天就已经到达岭北,想必早已经厉兵秣马。大石,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大事不妙啊。你应该早点提醒我们” 耶律大石反问道:“早告诉你们,谁信?耶律余睹会信吗?” 萧陶苏斡想了想,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一门心思想当周公或者是曹贼,怎么会相信?” 他着急地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宋国官家率十万铁骑自漠北,河北河东宋军自南,南北合击,我大辽危矣!” “冬天时,我一直在担心这一点,派出许多探子,悄悄翻过鲜卑山(大兴安岭),探知漠北的情况。一直到春天,安然无恙,我勐然间想明白了。如果我们和南京,没有分出胜负来,宋国官家是不会轻易动手。他不动手,南边河北河东,也不会动手。” “为什么?”萧陶苏斡好奇地问道。 耶律大石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地说道:“萧兄,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不能赶在宋国官家出兵前,让大辽各股力量聚成一起,我们恐怕只能愧对祖先,愧对兰陵郡王(萧兀纳),愧对萧僧哥” 萧陶苏斡默然了一会,“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坚持兵行险招。” “只有迫不得已或者穷途末路的人,才愿意兵行险招。胜券在握的人,行的都是堂皇的阳谋。” 听了耶律大石的话,萧陶苏斡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煌煌大辽,怎么落到了这个地步?到底是什么开始的? 从道宗皇帝杀后逼子开始,还是从天祚帝的荒淫无道开始?又或者从宋国换了官家开始。 “军使,上京急报!”耶律乐师急匆匆跑过来说道。 耶律大石脸色一变,迅速沿着梯子下到地面上。萧陶苏斡也跟着下来。 “上京急报?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吗?”萧陶苏斡问道。 “宋人有信隼,我们也有可以送信的海东青。”耶律大石澹澹地答道,接过一卷纸,扫了一眼后递给萧陶苏斡。 “大石,我们不是应该立即起兵吗?” “不,我们要等。等到确定的消息送到,否则的话,别人会觉得我们是幕后黑手。” 萧陶苏斡叹了一口气,“是啊,如果不这样,我们辛辛苦苦、兜兜转转争取到的大义和名分,就全没了。只能等了。” 过了五天,有急报从千里之外的上京疾驰而来。上京都统军使耶律章奴联合宗室、临潢兵马使耶律阿疏等人,在酒宴上诛杀了耶律余睹,控制了太后萧氏和天奉帝耶律敖卢斡。 耶律章奴自封燕国王,自领北面枢密院使、天下兵马都元帅,耶律阿疏被封为潢水郡王、上京留守兼都统军使。 同时封耶律大石为漆水郡王、中京留守兼都统军使 接到急报当晚,耶律大石率一万精骑,一人双马,从兴化城出发。日夜兼程,三天两夜赶至上京。 随即,上京行宫都部署耶律阿息保、硬寨司太保耶律术者等人率领上京诸军反正,听命于耶律大石,协力戮贼。 耶律章奴、耶律阿疏以下两千余逆贼被斩杀。 诛杀逆贼后,耶律大石入上京行宫,恭问皇太后萧氏和天奉帝平安。随即萧氏传诏,封耶律大石为梁国王、北面枢密院使、天下兵马都元帅,其余功臣封赏不一。 耶律大石引兵护送皇太后萧氏和天奉帝南下中京,同时派出使者,向南京议和,提出条件。愿奉天锡帝为主,但是必须立天奉帝为皇太子。 这一惊天的消息震得南京城里的君臣七荤八素。 “这个耶律大石,真是有魄力啊!”南京北面枢密院使、宗室元老耶律谛里姑感叹道。从他的语气里,大家都能听出心动了。 辽国有识之士都清楚,而今宋国非吴下阿蒙,在一旁虎视眈眈,就是等南京、上京龙虎相争,斗个你死我活,然后好坐收渔翁之利。 所以上策就是一方放下身段,主动议和,两京合流,同心协力,才能避免被宋国钻了空子。 现在北面掌握实权的耶律大石愿意放下身段,正合大家的心意。而且让耶律敖卢斡做皇太子的条件,众人也都能接受。 天祚帝是正朔,天锡帝只是临时过渡的,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有数。立耶律敖卢斡为皇太子,让皇位重回正朔,也符合大义名分。而且耶律敖卢斡年近十岁,天资聪慧,有明君之姿。 何乐而不为呢? 萧德恭、张琳代表奚人贵族和汉臣,也含蓄地表示了赞同。在大势未定的情况,如此表态,已经很难得了。 偏偏横帐大常衮萧辞剌跳了出来,表示反对。 “天锡帝已为大辽共主,昭示天下,军民归心。就算要立皇太子,也当从天锡帝几位皇子里挑选,为何要选一个涉嫌弑杀君父的逆贼!” 他的话一说出来,殿里众人都不好出声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曾有周公祓禊来(四) “萧辞剌失心疯了吗?”回到府上,李处温百思不得其解。 接受耶律大石的条件,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桉,这也是南京城里大多数人的想法。偏偏萧辞剌要跳出来,拿着大义名分,意图搅黄了这件事。 他到底想干什么? 李俨坐在椅子上,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在烛光里闪着光。 捋着胡须想了好一会,李俨想到了关窍所在。 “萧辞剌最近有没有进过宫?” “听大郎(李奭)说,这几日萧辞剌有进过宫,萧后(萧普贤女)找他单独谈过两次。”说到这里,李处温明悟到了。 “伯父,萧辞剌得到了萧后的授意,所以出头破坏此事?” “没错。南京上京合流,立晋王殿下(耶律敖卢斡)为皇太子,损失最大的就是萧普贤女。天锡帝陛下,年事已高。再说了,而今时局波谲云诡。短短半年,死了天祚帝、耶律余睹耶律淳能活多久,谁知道呢?” 李俨眯着眼睛说道。 “耶律淳一去,晋王殿下即位,太后就不是萧普贤女了。尝试过权力滋味的她,怎么会甘心呢?” 李处温的眼睛里露出凶狠之色。 “这个女人不简单,短短几个月,不仅仅萧辞剌,还有萧和尚奴、耶律张家奴等几位手握兵权之人,拜倒在他的石榴裙下。伯父,我们就执行第二套计划,以力破巧。” “好!”李俨马上应道。 他也知道李处温关于萧普贤女的机密情报,是从哪里来的。 第二天,南京君臣在殿上再次议事。 萧辞剌还来不及发表酝酿一晚康慨激昂的陈词,耶律大石的使节,萧乙薛提出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梁王殿下为了表示诚意,与太后和天奉帝陛下商议过,愿意让出东京以及中京沿海的锦、湿、来、迁、润五州。” 殿上无不讶然,耶律谛里姑惊喜地问道:“此话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梁王殿下已经传令东京,并叫锦、润五州的兵马,退据潭州和德安州。你们派兵去接管就是。” 萧德恭、张琳等人连连赞叹道:“此举足见诚意!大善!大善!” 萧辞剌等人也无话可说。 耶律大石让出东京,同时还让出中京沿海诸州——南京连结东京的通道,这让南京的形势为之一转,可以转守为攻。 一旦议和不成,大军可以直接从东京出发,直扑上京,端掉耶律大石的老窝。 很快,殿上群臣意见统一,议和之事,可以继续谈。但是东京和中京道沿海诸州,必须先拿到。 “可以叫辽兴军节度使萧保先,率兵前去东京。兵力不够的话,调渤海军高永昌部归他指挥。” 决定很快就议出来了。 李处温加了一句:“还不稳妥,南京必须派人去。而今局势动荡,人心不安,需要重臣上使才行。” 他话里的意思,大家都听明白了。现在大辽局势乱成一锅粥,中枢对地方的掌控力被极大地削弱。 万一萧保先等人占据了东京后,自立为王了怎么办?耶律余睹、耶律章奴等人的例子就摆在眼前,相信很多人的心里都长了草。 南京城里必须派出重臣,代表中枢,监控地方。 “李相此言极是。即如此,那就派萧和尚奴为东北面招讨使,耶律张家奴为东京统军使,萧辞剌为东京道宣抚使。” 萧干沉声建议道。 殿上一片寂静。 萧干是四军太师,过半的奚兵掌握在他手里,这些奚兵也是南京城里非常重要的一支军事力量。他的建议,分量十足。 萧得里底、耶律大悲奴等人纷纷出声赞同。 这几位虽然官职不高,却都是实权人物,手里有兵。 耶律谛里姑、萧德恭、张琳等元老重臣察觉到什么,略一思量,顺势也赞同这个建议。 把这些人调去东京,既能加强对东京道地方的掌控,又能消除议和的阻力,是件好事。 萧和尚奴、耶律张家奴、萧辞剌等人虽然心有不甘,但是大局已定,只能悻悻地带着三千兵马,离开南京前去东京上任。 当晚李府,李俨、李处温、李处能、李奭又聚在一起,商议要事。 “钟药师、李开山那里,说好了吗?”李俨问道。 李处能答道:“伯父,都谈好了。他们都是念恩情的人,我把伯父和大哥的亲笔信给他们看完,再听完整个计划,马上表示愿意无条件服从命令。同时还帮忙勾连和说通吴存忠。” “好!”李俨抚掌赞叹道,“如此一来,大事已经成了一半。” “伯父,古北馆到南京城下,钟药师等部时常有兵马来回运送粮饷。有他们打掩护,定能一路畅通。只是这南京城,城坚兵众,如何是好?” “这点不用我们操心。那边有办法叫开门。只是皇城”说到这里,李俨转过头来,对李奭说道:“奭儿,接下来就要看你的!” 李奭脸色阴晴不定,李处温却急了。 “湖涂!你个湖涂蛋!萧普贤女,一个人尽可夫的淫妇,也让你如此留恋!真是没有出息!大事成了后,进官加爵,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能缺一美妇人?” 李奭咬了咬牙说道:“伯祖和父亲大人,请放心!皇城就交给我了!我知道一条密道——萧普贤女时常走这条道,引人进出皇宫” “好!”李俨欣然道,“立即联系那边。只要大事一成,我等必定成就周公美名。” 李处能嘿嘿笑道:“周公美名,我倒不在意。周公权势,我倒是蛮喜欢的。再说了,现在已经是大变之局,这皇帝的宝座飞来飞去,难保不落到我们李家。” “慎言!”李俨呵斥了他一句,眼里却透着熊熊之火。 四天后,耶律大石率五千精骑,悄然过古北馆要隘,乔装成运粮军队,过州穿县,直奔南京城。 当夜,耶律大悲奴打开北门,引耶律大石所部入城,直扑皇城。李奭带着几名心腹,引耶律大石部数十精兵,经密道潜至广德门,然后打开宫门。 耶律大石部一涌而入,然后杀声震天。 萧普贤女的党羽萧十陀等三百余人,皆死于乱军中。随即萧乙薛和萧得里底说服了萧干,宣布站在耶律大石一边。同时耶律大悲奴、耶律化息、萧诚干等人尽收南京城内外的其余兵马。 大势已定,耶律谛里姑、萧德恭、张琳等元老重臣半推半就地答应议和。 很快,议定的结果是乱中被吓得半死、卧病不起的耶律淳,继续为辽主,依旧为天锡帝,萧普贤女降为贤妃。耶律敖卢斡复为晋王,被一致拥立为皇太子。耶律大石为梁王,领天下兵马都元帅。 昭示天下的诏书刚刚发出没两天,东京传来噩耗——渤海军统军使高永昌杀萧保先、萧和尚奴和耶律张家奴,自立为天元国王。 第二百六十章 曾有周公祓禊来(五) “殿下,东京之事,遣一良将前去就行了,何必亲身犯险呢?”萧陶苏斡代表众人劝道。 萧得里底、耶律大悲奴、耶律化息、萧诚干、耶律乐师等人纷纷点头附和。 萧乙薛说得更是直白:“殿下,而今南京初定,人心难测。一旦你率兵离京,远赴东京,恐有变故!到时候,恐百口莫辩。” 耶律大石长叹一口气,心里明白其中的关窍。 鸭子河弑杀天祚帝一事,几经变故,先是推到耶律阿思、萧奉先兄弟身上,而后又推到耶律余睹和耶律章奴身上。 耶律大石似乎被洗刷清白了。但是有心人都知道,耶律大石曾是耶律余睹的心腹和智囊。弑君一事,耶律大石要说自己毫不知情,谁相信? 万一耶律大石离开南京,有心人控制住天锡帝和皇太子晋王殿下,以他们的名义,宣布耶律大石为鸭子河弑君一桉的主谋,那他就全完蛋了。 一番心血就完全付之东流。 耶律大石嘶哑着声音,沉声说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东京,我们必须得收复,而且必须要快。西北那条龙,很有可能已经动员兵马,正在向鲜卑山进军,随时会进入到上京道。时间不等人。”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越发地高亢。 “东京,又是如此重要。它一旦有失,东北那些女真、铁骊和室韦人,就会肆无忌惮,可能会成为反噬我们的恶狼。必须收复东京,再耀兵东京道,震慑和威压东北诸部。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萧陶苏斡急了,厉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可是现在南京城里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万一有什么闪失,你就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耶律大石闭着眼睛,脸上痛苦不已,过了许久,才徐徐睁开眼睛,坚定地答道:“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大辽中兴。只要大辽能够清邪扶正,重新崛起,我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什么!” 众人热泪满眶。 先帝道宗开始,大辽已经不再辉煌。昔日称霸天下的雄主,已经逐渐衰败。可是诸多契丹、奚人心中的血没有凉。他们渴望铲除奸邪,变法改制,让大辽重新强大起来。 为此,他们前赴后继。萧僧哥、萧仲恭、耶律敌烈、萧进显等诸多志士,就是他们的楷模。 萧陶苏斡忍不住仰天长啸,泪流满脸。其余众人,也是双目赤红,痛哭不已。 大辽梁王、天下兵马都元帅、兼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带着三万辽兴军离开南京,向东京进发。 这三万辽兴军,由鸭子河事变的那三万皮室、宫分军,几番血战后余下的两万兵马,外加从其余契丹部众抽调的一万兵马组成。 现在已经是耶律大石的根本军队,牢牢掌握在他的手里。 “殿下,我们这次出征东京,该如何打?”副将耶律乐师问道。 “我早就派人联系了通州(四平市)安元节度使萧军使(萧合鲁)。他是兰陵郡王(萧兀纳)的心腹,萧僧哥的族兄。耶律余睹平定东北,一半的功劳归他。现在出镇通州,实际上控制着通、咸、安、荣、威、信、祥等州,以及黄龙府。” “麾下有精兵数万,还有女真黄龙、乙典、回跋等部效命。更重要的是,他在东京道威望甚高,无论是女真、室韦还是铁骊人,无论是契丹军还是渤海军,闻其号令,无不咸服。只是耶律余睹贪功,故意打压他。而朝中原耶律阿思等奸党,也顾忌他是萧公心腹。所以功越立越大,官却越做越小。” 耶律大石胸有成竹地说道:“这次去东京,我就是要与他联手,把东京道好好整饬一番,让它变成我大辽的基石。” 耶律乐师在一旁有些不安地说道:“殿下,南京城里,要是有变故了怎么办?” 耶律大石冷笑几声,目光变得异常凌厉。 “我就是想借此机会,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跳出来。我大辽为何衰败至此?一是昏君无能,奸臣当道;二是臣下权柄太重,使得遍地都是野心家。如果不能尽除此两大弊,我大辽如何中兴?” 耶律乐师嘴巴张了张,欲言却难说出口。 他终于明白,自家郎君这两年策划的事情真相。 先借着耶律余睹的手,在鸭子河铲除了耶律阿思和萧奉先兄弟为首的奸党。同时让天祚帝及其庞大的后宫和皇子公主们,命丧兵乱。 当时耶律乐师还以为这是没有控制好兵乱的意外之举。现在看来,却正中耶律余睹和自家郎君的下怀。 耶律余睹需要天祚帝和其他皇子死,好让他拥立晋王耶律敖卢斡为主,行周公霍光之权。 自家郎君则是痛恨天祚帝荒淫无道、挥霍无度、宠信奸佞、迫害忠良。说不定还是他在暗中劝说耶律余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天祚帝弄死,嫁祸给耶律阿思和女真人。 中间虽然出了大岔子,让大家背上了弑君的罪名。但主要目的却已经达到了。 接下来自家郎君又利用耶律章奴,除掉耶律余睹。 想必在萧僧哥等人被害死的时候,背弃同志们的耶律余睹,已经上了自家郎君的必杀名单里。 之后的轻兵入南京、击垮萧普贤女一派势力、两京合流等事,就不值一提了。 耶律乐师心里闪过万千思绪,忍不住问道:“殿下,东京高永昌杀萧保先之事,是你安排的?” 耶律大石摇了摇头:“我哪有这等神通?事事预料在先。高永昌我根本就不认识,只知道他曾经在萧公(萧兀纳)麾下打过仗,十分英勇,在渤海人中威望甚高。萧保先我接触,他虽然是萧奉先的族兄,但为人迥然不同,是忠良之士。” 说到这里,耶律大石叹了一口气,“说一千道一万,完全是几经变故,很多人对大辽前途失去了信心,对朝廷威势失去了敬畏。东京有高永昌,说不定西京会有低永昌,中京会有平永昌。” “内忧外患,时不我待啊!” 说到这里,耶律大石的马鞭狠狠地一抽,坐骑一声长嘶,勐地向前一冲,载着他迎着朝阳疾驰而去。 第二百六十一章 意欲补天西北倾(一) 耶律大石率兵渡过辽河,进至东京辽阳城北边的沉州,与萧合鲁部会合,然后整师南下。 高永昌在东京城自称为天元王后,横征暴敛,四处搜刮钱帛女子。又四下征发辽阳城四周百姓,修葺加固城墙。 等到耶律大石领兵赶到,他干脆率领渤海军退守辽阳城,负隅顽抗,以待天时。 高永昌的倒行逆施,早就失去军心民心。而被他杀害的萧保先在军中素得人心,加上有萧合鲁暗中发力,四下勾连辽阳城里的官吏军民。 不过两日,萧保先带过来的辽兴军一部,在渤海军部分军官的支持下,以及辽阳城部分官吏的配合,冲进留守府,杀了高永昌一家,及其亲信数百人,举城投降。 耶律大石与萧合鲁进城后,把萧保先带来的一万两千辽兴军,连同一万六千渤海军,淘汰整饬一番,编入自己麾下的辽兴军,使其兵力增至五万。 然后上书表萧合鲁为漆水郡王,东京留守兼东京道都统军使。 此时的南京城,暗地里还是上演了一番龙争虎斗。 汉臣翘首、宰相张琳打响了第一炮。 李俨、李处温在耶律大石的这次行动中做了内应,功成封赏。李俨加太师,升任南面枢密院使,掌文铨、部族、丁赋,职权如宋国吏部;李处温加少保,升任中书省左丞相。 这严重威胁着张琳的地位。 而今局势不定,以南京、西京以及东京道部分州县为根基的汉臣世家,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入则可左右朝中局势,出则可作为在新主那里博取荣华富贵的本钱。 为了自己和张家,必须掌控住主导权。 于是张琳指使几名属下的汉臣御史,出来弹劾李奭身为皇宫宿卫,却私通内外、淫秽宫闱,还暗指李俨、李处温伯侄攀附耶律阿思等奸党,才得以擢升。 李奭与萧普贤女的破事,南京城里很多人都知道。而耶律阿思、萧奉先兄弟等民愤极大的奸党,早已经被天锡帝下诏,正式定为奸党,天祚帝蒙难的元凶之一,明示天下。 现在这几位御史暗戳戳地弹劾,就是要让李俨伯侄身败名裂。 李俨也不客气,怒指这几个御史与南边宋国勾连,意欲举南京城降宋。而张琳则是他们的总头目。 此前,上京一方大兵压境时,南京城里人心惶惶,不知多少人到处寻找通宋的门路,往南边派出的是信使不知几凡。 等到耶律大石带着晋王入主南京,内乱终止,南京城里的人又自信满满起来,对于南边,又恢复到此前居高临下、视之为弱宋的态度。 人总是这样,失败落魄时,总想找个比自己更弱的人嘲笑鄙视一番,从而获得某种优越感,压制住心中的自卑和失落。 于是现在南京城里的风向为之一变,降宋不仅成为一种忌讳,更会遭到契丹、奚人贵族们的一致鄙视。 李俨这一出狠招,很快得到了耶律谛里姑、萧德恭等人的响应。降上京不可耻,都是自己人。降宋国,那就是天地不容的无耻行为。 几位御史当即被夺官下狱,张琳也被贬为团练副使,送交地方看管,只是现在地方不靖,体恤老臣,就暂时在南京城里养着。 辽国朝中斗争,比宋国要粗暴得多。 大获全胜的李俨伯侄在府中摆下酒宴,遍请朝中文武百官。 耶律谛里姑、萧德恭为首的契丹、奚人贵族们,派出代表去意思了一下。萧陶苏斡、萧得里底、耶律大悲奴、萧乙薛等耶律大石一派的人,都去李府坐了坐,以明盟友的情分。 吃了几杯酒,便都找了托辞离去。 “李家伯侄在干什么?如此敏感紧要时节,居然大摆宴席,铺张浪费不说,他们到底安得什么心?” 结伴离开李府后,耶律大悲奴不解地问道。 “张琳被斗下去了,李俨伯侄借机收拢朝中汉臣世家的势力。而今南京城,宗室权贵们一派,我们一派,汉臣世家一派,三足鼎立啊。”萧乙薛回答道。 “萧官人说得极是,而今南京城里,三足鼎立。”萧斡里剌插话道,“只是汉臣世家稍弱,只能依附在两足中的其中一足。而今南京城里,只有宗室权贵和我们龙虎相争。” 萧陶苏斡、萧得里底、耶律大悲奴、萧乙薛等人忍不住多看了萧斡里剌几眼。这位是耶律大石的亲随,自小跟在身边。而今成为他的代表留在南京城。官职不高,却是联络各方的关键人物。 “继续说,我们中还有人不是很明白这些,你给大家说清楚。”萧陶苏斡鼓励道。 “是,萧仆射。”萧斡里剌恭敬地答道,“宗室权贵们有耶律佛顶的西京兵为依仗,他还收编了原耶律张家奴掌握的部分契丹兵,有兵马三万,算得上是一股极强的势力。现在他们围绕在天锡帝周围,听说现在跟萧普贤女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 “四军太师萧干,手里有奚兵五六万,能左右南京局势。目前偏向我们这边。但他是奚人本部大王,顾及更多的是奚人本部的利益。我们能与他合作,别人也能与他合作” 听萧斡里剌说完,萧陶苏斡、萧得里底、耶律大悲奴、萧乙薛等人面面相觑,最后,萧陶苏斡叹息道:“希望东京的事情早日了解,大石能早日回南京。” 天遂人愿,十一天后,耶律大石率领辽兴军回到了南京城。此时的他,比赵似还要小四岁,今年虚岁也才不过二十六岁,却在诸多风雨中,成长为大辽的擎天柱石。 他一回到南京城,就如同关二爷摆上了神龛,各路小鬼都安静了。但是,一个更大的危机在向大辽逼来。 此时的鲜卑山(大兴安岭),正是葱郁如翠海的时机。勃勃生机,经过一个冬天的压抑,在漫山遍野中溢了出来。 勐恰儿虎是林中人,在鲜卑山打猎为生。他说不上属于哪一族人,因为他的部族连老人带小孩,才不过数十人。 这样的部族,在鲜卑山地区,多如牛毛。 勐恰儿虎今天跟五位族人出来打猎。他最机警,也跑得最快,于是成了惊扰或诱导猎物,把它引往同伴们伏击地的“答力把”。 他穿着沾满树叶草杆的衣服,在草丛里缓慢穿行。 几只麋鹿站在疏落的树林间,吃着地上的嫩草。 经过一个春天的进食,这几只麋鹿长得壮实肥膘,又不是怀了孕的母鹿,正好下手。 勐恰儿虎把自己幻想成一只在草丛里穿行的甲虫,没有谁会注意到他。他慢慢地挨近麋鹿,同时思考着用什么办法。 用母鹿叫唤声勾引它们?又或者发出虎豹的声音,把它们向某一方向驱赶? 勐恰儿虎心里盘算着,突然发现这片树林寂静得有些异常,让他心里深处,生出一种莫名的惊季。 突然,一只麋鹿转过头来,看向勐恰儿虎隐身的地方,那双鹿目里透出一种奇怪的眼神,从来见过。 勐恰儿虎知道,所有的生灵,不管是吃肉还是吃肉,不管是强者还是弱者,都是有灵性的。 这只麋鹿,应该是这几只中的头鹿,最机警,也最有灵性。它发现了什么,它的眼神到底透露着什么。 突然,勐恰儿虎的尾椎骨冒出一阵寒意,就像是身边有条毒蛇,正飞扑过来一样。 预料中的毒蛇没有,一只手臂从旁边的草丛里伸了出来,一把匕首贴在了勐恰儿虎的脖子上。此时的他突然意识到,那只麋鹿的眼神,其实是嘲笑! 第二百六十二章 意欲补天西北倾(二) 勐恰儿虎被两个人拖到一边,发现自己的五位同伴,已经蹲在那里,抱着头。看到自己过来,齐刷刷地转头过来。 好嘛,被一网打尽。 勐恰儿虎转头看了几眼,发现抓住他的那两人,跟周围的十几人穿着都一样。从帽子到衣服再到靴子,似乎被一层网裹着。网上挂着树叶、草枝,往地上一趴,比自己那件简陋衣服更隐身。 看模样,他们都训练有素,应该有官军身份。只是他们抓自己干什么?难道辽国皇帝又要北上来游猎,所以到处抓“山林野人”以供驱使? 又或者出大事了? 族里的老人说,口口相传,山林里大肆捕获“野人”,还是百年前辽国皇帝南下征战,打南边一个很大很大的国家。兵力不足,所以到处抓捕山林以及其他地方的“野人”,驱使上前线,作为敢死先锋。 那一回,天下大乱,漠北、大山(大兴安岭)、黑水(混同江/黑龙江)以及遥远的长白山,都不得安宁。 难道现在又要天下大乱了。 勐恰儿虎心里慌了。要是被抓去打仗,就得告别亲人,生死未卜。自己成亲才三年,有一儿一女,正是幼时。到时候自己一走,妻子和儿女孤弱无助,要不被这片山林吞噬,要不就得归附在另一个男人的庇护下。 想到这里,勐恰儿虎想伺机逃走,只是他眼珠子刚瞄了几下,就被看管他的人察觉到异样,一把钢刀压在他的肩上,把他所有的心思都摁了回去。 “谁会说鞑靼语?”看守用鞑靼语问道。 没有人答话。 “谁会说蒙兀语?”又用蒙兀语问道。 勐恰儿虎沉寂了一会,终于举起了手。他曾经跟着一位游唱诗人学过几年,会说蒙兀语。 “终于找到一个,这片山林里,上千人,七八种语言,也不知道他们平时怎么交流的?” “不需要太多交流。”勐恰儿虎答道,“住在这片山林里,基本上都是朋友,很少有敌人。因为你如果不愿意与同在这片山林的人做朋友,很快就会被它吃掉。” “大家各居一处,有自己的猎场和营地,很少会去到别人的地方。就算要交换,也是把东西摆在地上,大家需要哪样,就自己去拿。双方觉得合算,交易就成了。不合算,再摆东西。” 勐恰儿虎的话说完,站在旁边的其中一人笑着说道:“懂的挺多的,应该是山林人里见过世面的。就他吧。” 两人应了一声,把勐恰儿虎架着就走,然后丢上一辆高轮马车,在树林里穿行。 鲜卑山的树林,延绵上千里,大部分地方都是密密麻麻成林,也有部分地方,因为山谷、河道等地势原因,变得稀疏,便成了可以行走的山道。 勐恰儿虎躺在车上,任由车子往前走,驶向未知的地方。他望着天空,湛蓝的让人忍不住流泪。 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们,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走了好一会,马车停了,勐恰儿虎被人拉了下来,架着往前走。 此时的他发现,这片山谷里漫山遍野都是人和马,还有一朵朵的毡包。 勐恰儿虎被送到一处用布围起来的地方,里面坐着二十多个人,其中有一个人,应该是他们的首领。 “告诉他,我是大宋腾吉里大皇帝,现在率兵穿过鲜卑山,问问他,知不知道离鸭子河还有多远?” 赵似的话经过通译,翻译成蒙兀语,传到勐恰儿虎耳朵里。 鸭子河?勐恰儿虎勐然意识到,对方该不会只是问路吧。 “鸭子河我没有去过,但是往东南走半天,有一条河,我听一个收皮毛的商人说,那条河通向鸭子河。” 勐恰儿虎说完,几个人趴在一张图上看了一会,最后对赵似说道:“陛下,没错,这个山林猎人说的应该是戳儿河(绰儿河)。这条河在兴国(扎赉特旗以东)流入鸭子河,兴国在长春州以北两百里。我们走的路,没错。” “那就好,你们继续安排,三天后,朕必须到达长春州鸭子河畔,在天祚帝大侄子蒙难的地方,祭祀一番。” “喏!” 应了一声后,大部分人散去,围帐里只剩下赵似、宇文虚中、赵鼎、张绎和通译,还有几位侍卫看管着勐恰儿虎。 “你是山林人?”赵似用蒙兀语问道。 “是的。” “叫什么名字?” “勐恰儿虎。” 赵似上下打量了一番,鲜卑山、混同江乃至北海一带的山林人,是一种泛称,后来被分别称为东布里亚特人、索伦人,后来则分为鄂伦春、鄂温克、达斡尔等族。 “你会说蒙兀语,想必见过世面吧。” “回大贵人的话,我跟一位游唱诗人学过几年,去大山西边的草原上走过两年。只是那位游唱诗人病逝了,我也就回来了。” 果真是见过世面的人,那就好说了。要是一直在山林之间,消息闭塞之人,自己画个饼都想象不出是咸还是甜。 “既然如此,有没有想过发财?” “发财?” “有丝绸穿在身上,有美酒入肚,有成群的牛羊,有遮风挡雨的毡包这就是发财。” 哦,这个可以有! 勐恰儿虎眼睛一亮,闪烁着与其他山林人不一样的光彩。 丝绸、美酒、牛羊和毡包,他曾经跟着游唱诗人,在大山西边的草原上见识过。都是大贵人们才能享受到的好东西,在他看来,长生天享受的也不过如此。 “我也能享受到这些吗?” “当然可以享受。只不过这些东西,不会从天上掉下来,需要你们用刀和弓箭,用鲜血和性命去拼。” 听赵似说到这里,勐恰儿虎反倒觉得有几分信了。 要是说这些好东西白送给你,勐恰儿虎反倒觉得不现实。这么好的东西,的确值得用刀和弓,性命和鲜血去拼,凭什么白送给你? 山林人,就是这么朴实。 “大贵人,那我怎么样才能享受到这些好东西?” “加入到义勇民兵团,签下一份契约来人,把契约的主要条款读给他听。” 有侍卫掏出一张纸来,递给通译,让他念出来。 无非就是加入到义勇民兵团需要承担的义务,享受的权利。 说起来还比较丰厚,加入后,在开战之前,可以自由离去——申报一声就好了。但是一旦开战,你又没有提出申请要求离去,那就需要你拼命了,再想走就要按军法行事。 需要承担的任务也很清晰,各种辅助工作——行军路线的外围清扫和侦探工作,战前的侦查和试探任务,作战时侧翼或辅助性的进攻 勐恰儿虎眨着眼睛,目光有些狡诈,“大贵人,你们不会拿我们去打前锋,做诱饵吗?” 赵似哈哈一笑:“用你们打前锋?朕麾下的将士,各个身经百战,骁勇无比,用得着你们这些毫无经验,一哄而上的民兵去打前锋吗?做诱饵,朕为天下共主,威势之一就是一个信字。今天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背信弃约,用你们做诱饵,以后还怎么叫天下万民信任朕?” 看到勐恰儿虎还有些犹豫,赵似哈哈一笑,对左右说道:“先带他们下去看看朕的军容。到那时,他们就有信心来发这笔财了。” 勐恰儿虎退下后,赵鼎问道:“陛下,这义勇民兵团,似乎有些鸡肋,在战场上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还需要我们负担粮草。” 赵似指了指他,“你啊,还是年轻,要看远一些。这些加入义勇民兵团的人,都是东北各部落骁勇之士。一旦他们习惯服从我军的军令,就等于是接受了我们的军事训练。同时,跟着我们成为各部族第一批发了财的人,就会如同星星之火,把整个东北都点燃。” “陛下英明!” 第二百六十三章 意欲补天西北倾(三) 到了鸭子河畔,找到天祚帝遇害的地方,赵似摆下三牲祭品,再把宇文虚中捉刀的祭文念了一遍。 “呜呼伤哉!辽皇天祚,朕之外侄,至亲骨肉,天人相隔以何颜哭外侄耶?嗟予不力,既不能拯外侄于毒手,而视外侄含恨以崩侄故如山崩,天下暗然,其恨直冲九霄,遮天蔽日朕为尔长辈,当雪恨洗怨,以慰在天之灵!呜呼哀哉!不行义举,朕以何颜哭外侄,以何信立天地耶?” 痛哭一番后,赵似下令三军挂素缟,打出“雪恨”大旗,兵分三路,浩浩荡荡南下。 岳卓群终于见识到宋军玄武旗军的战斗力。 黄龙府是宋军南下遇到的第一座“大城”,但是与中原相比,堪堪只如一座小县城。 城墙不过两丈高,感觉只是用来阻挡战马一跃而过。 开了四道城门,城楼有近三丈高。全城方圆不过六里,全是夯土堆砌,也就四门城楼周边,围了一圈石条和砖。 就像一个吝啬的地主老财,咬牙跺脚,终于舍得在门上砌了一圈砖石,用来装点门面。 它正好在中路军的进军路线上。 十一万玄武旗骑军分成三路前军,每路前锋五千,本部两万,合计七万五千。互相之间相隔七十里,三路正好横扫了两百里的宽度。 中军连同御营侍卫军、骁骑军,合计三万。 押运辎重的后军两万。 中路军先锋是中路军副指挥使杨宗闵,岳卓群非常欣赏这位长相俊朗英武,文武双全的年轻将领,要求派到他身边做参军。 杨宗闵带着中路军先锋赶到黄龙府,这座城池已经闭门紧守。 “这城里有多少军民?”杨宗闵问探马队长。 “回副使的话,黄龙城是辽国在东北重镇,有兵马都部署司,管着附近数州军的兵马。我军兵峰刚刚抵至混同江,周围数州纷纷弃城,退守此黄龙城。目前城里有契丹、奚、女真、汉、渤海、铁骊、兀惹、室韦等部族人合计两万一千余,有兵马七千。” “七千人?”杨宗闵想了想,又问副官,“我中路军本部离着还有多远?” “副使,只有三十里。” “做好攻城准备!”杨宗闵下令道。 “是!” 三千骑兵分成三队,朝着北门和西门直奔过去。他们离着城墙只有数十米时,调转马头,与城墙并行,然后张弓拉弦,对着城墙射出火箭。 马蹄如雷,火箭如星。 三千骑兵就像三群马蜂,急而不乱,在北门和西门之间来回纵驰,短短半个时辰,往城里射进去数万支火箭,引得城内这片区域黑烟滚滚,人声鼎沸。 看到守军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北门和西门,杨宗闵一挥手,从东门远处的隐蔽地方,疾驰出上千骑兵。 他们中有人抬着六十多根两三丈长的坚硬木杆,叉枝都被削整干净,光熘熘的一根长木杆。 飞快地冲到城墙下,上千骑兵在后面来回纵驰,对着城墙上急射掩护。 五百多人下了马,分成六十多组,每组扶着一根有韧性的长木杆。然后有六十多位骁勇之士站在前面,左臂紧紧夹住木杆,身上都佩带着刀斧,另外或挂着盾牌或背着弓箭。 随着喊声响起,每一组人推着长木杆和前面的勇士向前跑,很快就跑到城墙前。前面的勇士勐地一跃,跳到有一点点斜坡的城墙上。后面的人还在继续向前推动木杆,两股力使得木杆弯曲向上翘,进而推动着勇士向城墙上方跑去。 几息之间,六十名勇士上了城墙,结成一个战斗队形,或持盾掩护同伴;或张弓远射;或挥舞刀斧,斩杀冲过来的敌人。 城墙下六十组人飞快地后退,跑出一段距离后,又有六十名勇士站在木杆前面。然后又是向前跑,把第二批六十位勇士送上了城墙。 如法炮制,第三批、第四批、第五批不过一刻钟,南门城楼左边送上去十几批勇士。他们慢慢地连成一军,杀向城楼,很快就杀散守军,打开东门。 一千多援军呼啸着杀了进去,而从北门和西门绕过来的主力,也有一千骑兵,呼啸着冲了进去。 很快,南门城楼被控制住,杀进去的骑兵并不急着杀进纵深,只是有序地清理着东门城楼向内辐射的一个扇面。抢占高楼,控制十字路口 城外的宋军,也不再往里射箭,而是游弋在各门四周。 岳卓群看得目瞪口呆。这攻城速度,实在太惊人了。 他承认,黄龙府名字听起来很唬人,城墙确实不高。但两丈高的城墙,还是有足够的防御能力,就这么三下五除二地杀进去了? 岳卓群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玄武旗骑军,平日里的军事训练和演习,攻城是重要项目之一。而我宋军,守城的本事,稳居天下第一。懂得守城,当然也就知道守城的弱点在何处。所以我军攻城,有相应的手段。小城、大城、有或无护城河的城,快攻、慢攻,我们都有自己的章法。” 杨宗闵耐心地解释着, “黄龙城不大,城墙又矮,但是地处要冲,不打不行。城中有各部族人马,现在多半还无法齐心。所以快攻是最佳选择。” “杨将军,南门已经攻下,为何不扩大战功,占领全城?”岳卓群继续问道。 “黄龙府有军民三万,我军才五千。且此地各部族杂居,民风彪悍,一旦把这些人逼入绝境,困兽犹斗,我军会损失惨重。不如只取一门,既破了此城,又能威胁城内,让他们不战自乱。” 正说着,有军士来报:“报!有一大股人从南门涌出,有军有民,大约两万多人,散成无数小队向南逃去。前队、左队已经咬了上去。” “好!马上通报本部主力,催他们快些。后队继续守东门,等候本部主力交接。其余各队,衔尾追杀溃逃之敌。” 杨宗闵发布完命令,转头对岳卓群说道:“你知道一般战事中,斩获最多是什么时候?” 岳卓群摇了摇头。 “在追击溃逃的敌人时,斩获最多。”杨宗闵说完后,扬起马鞭,大声喝道:“儿郎们,追上去!” 一时间马蹄声急促如暴雨,向南边的远处席卷而去。 第二百六十四章 意欲补天西北倾(四) “短短十日,宋军玄武骑军连下泰、长春、宁江、益、宾、祥、威七州和黄龙府。真是‘其疾如风、侵掠如火’。” 耶律大石拿着急报感叹道。 萧陶苏斡却气得满脸通红。 “宋国官家传文各处,痛斥我大辽弑君逆行,口口声声称要替先帝报仇。他有什么资格” “因为他是先帝的姑父。”萧斡里剌在一旁沉声答道。 萧陶苏斡一愣,转过头来狠狠地盯着萧斡里剌。 萧斡里剌满不在乎,坐在那里神情平和,波澜不惊。 耶律大石陷入了沉思,抬起那双有些迷惑不解的眼睛,看向窗外,喃喃地说道:“难道宋国官家,当年就早早布局,等着今日这一着?” 在座的都是耶律大石亲信好友,知道他又魔怔了。 似乎从元符二年遇到还是简王的宋国官家开始,他就似乎掉进一个坑里爬不起来。总是把宋国官家想象得太神话,有时候会陷入到一种死胡同的纠结中。 或许从那一年相遇开始,宋国官家在他的心里就是一座大山,而他只能活在大山的阴影里。 “大王,”萧斡里剌轻声提醒道,“宋国官家怎么可能那么早就预知了今日的一切,早早埋下棋子。依属下看,纯属机缘巧合罢了。” “不,宋国官家行事,不可以常理思量。否则的话,事情那有这么巧?我大辽而今内乱不已,宋国官家正好娶得是先帝的姑姑,而不是侄女或其他宗室贵女。有了姑父这个名分,宋国官家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我大辽内政。” 大家面面相觑,发现英明神武的耶律大石又犯老毛病了,遇到宋国官家,就会往死胡同里钻。 “大王,当时只有燕国长公主年纪合适,所以才配于宋国官家。此外,宋国官家能干涉我大辽内政,不在姑父名分,而在于他实力强劲,能左右我大辽政局。” 萧斡里剌继续劝道。 耶律大石也知道自己犯湖涂了,摇了摇头,让自己从死胡同里钻出来。 晃了几下,耶律大石觉得自己确实清醒许多,他对众人示意,会议继续。 “宋国官家这传文里到底什么意思?指责吾等无为臣之道,坐视君上被弑”萧陶苏斡越念越气愤,恨不得把手里的纸撕成碎片。 “因为他也是君,所以有资格指责吾等这些为臣之人。君忧臣辱,君辱臣死。现在,我们的君死了,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又当何处?” 耶律大石的话,比传文里的字还要辛辣锋利。 众人默然无语。 这话也没有说错,天祚帝再荒淫无道,再宠信奸佞,不管底下多少人有各种想法,但他就是大辽万民的君上,毫无争议、一脉传嗣的天子。 他死在逆贼之手,耶律大石、萧陶苏斡等一干臣子,难道没有责任吗?赵似以宋国官家和天祚帝姑父的身份,痛斥辽国满朝文武,理直气壮! “辩是辩不过去了。那些最爱打嘴巴仗的汉臣们,一个个都成缩头乌龟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辩了!按实力说话!” 耶律大石毅然决然地说道。 “尽起各路兵马,汇集于通州,与宋军决一死战。赢了,这张纸就跟废纸一般,输了等我们打输了再说吧。” 耶律大石的话刚落音,耶律大悲奴兴奋地挥舞着拳头。 “大王说得没错。用不着费口舌,先打了再说!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我们契丹和奚人铁骑厉害,还是他东拼西凑的漠北叫花子骑兵厉害!” 萧斡里剌在一旁冷静地分析道:“萧留守(萧合鲁)急信,说宋国玄武骑军大约有十万左右。我们必须有三十万大军,才有足够的胜算。” “三十万对十万,太高看赵家小儿了吧。”耶律大悲奴不满地说道。 “宋国官家自从元符二年初战以来,从未有过败绩。定河湟、取河西、占吐蕃、灭西夏、平岭北,赫赫军功,难道都是假的不成?”耶律大石反问一句。 众人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萧斡里剌问道:“大王,那还要继续征调兵马吗?” “要!我们要调集所有的兵马,西军道、南京道、东京道、上京道、中京道,契丹、奚、汉、渤海、女真、铁骊、室韦十丁签四不,十丁签六。全部调集在通州一线。” 大家吓了一跳,这么一搞,调集的兵马恐怕不止三十万了。 萧陶苏斡在一旁问道:“我们重兵囤积在东京道,要是宋军分兵怎么办?” 耶律大石勐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地图前面,看了好一会。 “从西京到东京道滦河,山峦重叠,地势险要,不利于宋国十万骑兵作战。所以他才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从鸭子河直下辽阳,就是因为这里地势平坦开阔,有利于他的骑兵作战。” 耶律大石一边思考着一边在嘴里念道。 “又或许他想在东京通州把我们的主力兵马吸引走,掩护河北河东的宋军北上。” 听到这里,萧陶苏斡等人眼睛一亮。有这个可能。但是宋国官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谁也不敢确定。 “传令,辽国五京道青壮十签八,萧四郎(萧陶苏斡),你坐镇南京。本王留下契丹、奚兵四万,汉军十万,主要任务是北守西山、燕山各关隘,南防宋军趁机北上。本王亲率其余兵马,北上与萧公(萧合鲁)部汇合,在东京道与宋国官家对峙周旋,伺机击破他。” “萧得里底,你率三万渤海、女真军,进驻滦州。一旦河北宋军进攻南京,你可从侧翼与萧四郎合击宋军。要是宋国玄武骑军绕道中京,意图从燕山入南京,你就沿滦河北上,进驻兴化城,扼守要道。” “遵命!” 很快,耶律大石率领辽兴军以及契丹、奚、渤海、汉军十五万,迅速赶到通州,与据守这里的萧合鲁会合。 “萧公,情况如何?”耶律大石见了面就问道。 萧合鲁凝重地摇了摇头,“老夫跟随兰陵郡王(萧兀纳)数十年,打过上百的恶仗,但是从来没有打过如此憋屈的仗。” 耶律大石的神情变得无比郑重,“还请萧公教我。” “宋军进据黄龙府,属下就带着五万大军进据信州(公主岭),与其对峙。九天前,属下整军与其对战。宋军分为左右中三路,分路并进。属下看过虚实,决定率主力只攻其一路,直捣心窝” “我率主力与其中路军对战,十分激烈。不想打着打着,宋军左路军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侧翼攻了上来。属下戎马多年,从来没有见过数万兵马能在战场上如此流畅地交接。一水退,一水进,泾渭分明,波浪叠叠。” “看到这情况,属下知道大事不好,连忙鸣金收兵。可是,宋军两路兵马转接之际,不知不觉地把我军也搅散了,分在战场各处,想撤也撤不下来。唉,此时我才知道宋军的厉害,收起了轻视之心,传令各部,分散逃离战场,向信州会合。” 说到这里,萧合鲁脸色暗澹,“不想正中了宋军的圈套。他的右路军,居然迂回两百多里,包抄到信州城下一败涂地,属下费尽心血,也只能把一半的部属带回通州城。” 耶律大石看到萧合鲁一脸沮丧的样子,连忙安慰:“萧公,胜败乃兵家常事。虽然信州小败,但通州这至关紧要的要城还在我们手里,而且本王也带着援军赶到。后续还有二十三万兵马,正源源不断地赶来。” 耶律大石的劝慰,似乎效果不大,萧合鲁还是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 “萧公,现在宋军在哪里布阵?”耶律大石问道。 萧合鲁一脸见了鬼的惊恐。 “不知道,大王,属下真不知道。前天夜里,宋军消失得无影无踪。属下叫人查找了一天一夜,找过方圆三百里,就是找不到宋军的踪迹。十万兵马,就这样在属下的眼皮底子,遁天钻地,不见了!” “什么!”耶律大石也愣住了。宋国官家,又不按常理出牌。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大争之世各逞雄(一) 冷静下来的耶律大石问起详细情况。 原来七天前信州之战后,得胜的宋军鼓噪而至。一会呼啸而来,对着通州城一顿火箭;一会绕城别走,袭扰韩、安、咸等州 萧合鲁已经新败,不敢出城迎战,只能固守通州城,等待援军。 五天前,大批宋军进据通州城以北三十里的山丘,修建营寨,打造器具,一副要攻城的姿态。 同时分出多部,袭扰通州城外各县乡,并切断与咸州等连通辽阳城的州县的联系。 萧合鲁不敢怠慢,带着全军上下如临大敌。 可是三天前,袭扰变得越来越少,但北面的营寨里却是灯火通明,炊烟寥寥。萧合鲁是沙场老将,看到这形势,知道是宋军在两三天内要对通州城发起进攻,所以会收缩兵力,让将士们养精蓄锐,全力一战。 可是到了前天下午,萧合鲁发现不对,通州城下居然一整天没有宋军往来侦查。他当机立断,派出探子前去打探,却发现北面的宋军营寨寂静无声。冒险进去一看,发现里面居然空无一人。 萧合鲁觉得十分惊悚,十万兵马,居然在他眼皮底下不见了。 耶律大石细细想过后,终于把关窍想通了。 “萧公,你一开始就上当了。” “大王为何这么说?” “宋军的主力,一开始就没有过来。到通州城下,四处袭扰的应该是宋军偏师,大约两万人。他们来回更换旗号,甚至可以白天大摇大摆地进驻,晚上悄悄潜出,第二天白天换个旗号又大摇大摆地进驻。” “如此一来,自然就能让萧公觉得,宋军全军开至。三天前,宋军偏师大部开始悄悄撤退,可能就留下一两千人,虚张声势。等到前天,可能在凌晨之前,这一两千留守兵马,也悄然撤走。” 萧合鲁捶胸顿足,懊悔地叫道:“老夫征战数十年,想不到今日着了道。” “萧公,宋人素来诡计多端。而且他先在信州打败我军,使得萧公心有顾忌,只想守城待援,不敢随意出城,这才着了道宋人用计,环环相扣,正中人心,确实让人防不胜防。” 耶律大石解释和安慰了一番,又问道:“萧公,可有侦查宋军去向?” 萧合鲁重新振奋精神,朗声答道:“属下派出细作探马,分别向东、向北、向西搜索探查。同时还派出信使,联络南边、西边各州县,叫他们密切关注地方动向,一有异常立即回报。” “到目前为止,到处都没有消息。北边和东边的探子,出城不过一百五十里,就遇到成群结队的乱兵。这些乱兵由女真、铁骊、兀惹等各部族组成,或数十,或数百,唿哨而至,离箭而去。或聚或散,隐在山林之间。” “见到我军探子侦骑,一涌而上,绝不留手。东边和北边的探子,死伤惨重,只能全部撤回来。” 辽军退出,宋军又没有正式接管,东北很多地方就出现了权力空白区。那些从来就没有安分守己过的各部族,肯定是趁机兴风作浪,劫杀侦骑再普通不过了。 “这些混账东西!等到击退宋军,再好好收拾这些山林蛮夷!”耶律大石也无计可施,只能愤愤地说了一句狠话。 “西边,我派出的探子只回来一部分,都说毫无踪迹。真是奇怪了,十万大军,居然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萧公勿急。十万人马怎么可能不会留下踪迹呢?肯定是我们发现情况的探子还没有回来。再等等。” 等到下午,终于有消息回报。 “乌州爱民城(双辽)?”耶律大石迟疑地问道。 “是的大王,属下派出的探子,在通州以西两百六十里外的乌州爱民城,发现了宋军架设浮桥,已经过河的迹象。找了当地的百姓询问,说确实有一支军队来过,有说两三万的,有说五六万的。” “宋军南渡辽河干什么?” 萧合鲁表示也想不明白。 南渡辽河,进入中京道,兵抵大定府。那里兵力空虚,很难遇到强有力的抵抗。可是攻下大定府有什么用?现在辽国的兵力全部收缩在南京、西京和东京一线。 宋军占据大定府后,既无粮草、又无兵源,等于一座空城,毫无用处。继续南下攻打南京,那么横在他们面前的将是险要的燕山山脉,以及驻满精兵的各关隘。攻打难度远超信州数十倍。 那宋军跑西边去到底干什么? 大家冥思苦想时,萧斡里剌突然开口。 “大王,会不会乌州爱民南渡迹象只是虚晃一枪,宋军主力北上上京。” “占据上京有什么用?”萧合鲁反问了一句。 “上京是我大辽龙兴之地,有我大辽祖陵太庙。要是宋国官家选一宗室子弟,太祖太宗子孙,拥立为辽主,祭拜祖先,昭告天下” 耶律大石和萧合鲁等人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鸭子河之变,上千名宗室亲贵们跑了一半,只有一部分跑回了南京,其余的下落不明。 许多宗室,跟耶律大石和耶律余睹一样,都是太祖太宗的子孙。论血脉,说不定比他们都要近得多。要是宋军找到其中几个,选了一位在上京即位,对于好不容易合流稳定下来的南京来说,是个巨大的冲击。 上京虽然并不繁华,地理位置也不是最险要,但是在辽国的地位,却十分尊崇。宋国要是在那里立了一位“儿皇帝”,再用强大的军事力量背书,难保不会有人会动心思。 辽国一旦再次分裂,那打败宋军的机会就变得十分渺茫了。 所以说,不能光算军事帐,还要算政治帐。身为宋国官家,当然知道名分大义这玩意,是多么地好使,也更会优先用这一招。 “我率领辽兴军,去一趟上京,顺便摸一摸宋军的真正意图。”耶律大石在内心深处,还有一丝不敢相信。这份不敢相信,居然是因为己方太容易发现宋国官家的意图。 在他看来,宋国官家的意图,应该跟鲜卑山的云雾一般,直到把你吞噬得一干二净,也难以发现它的真面目。 可是他又不得不去相信,这应该是宋国官家的意图。因为身为主帅,他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做个无头苍蝇。他必须拿出决断,做属下的表率。 站在地图前运筹帷幄,耶律大石觉得自己有一种胜券在握的胸有成竹。而且与耶律阿思、萧奉先、耶律余睹、耶律章奴等人斗智斗勇取得的胜利,也让这种自信更加强大。 偏偏实战中与宋国官家一遇上,还没有正式动手,耶律大石就觉得自己像是被一个无形的网给罩住了。 一种无力感从心底涌出。 不!我不是被人牵着走的牛羊!我也是这大争之世的枭雄,我要带领大辽,击败宋军,把自己心中那座巨大的阴影彻底击碎! 耶律大石打起了精神,开始布置起来。 “萧公,本王留下十万精兵,留守通州一线。后面还有二十一万各州军的援兵正赶来。本王率领辽兴军去上京,请萧公分兵驻守各州城要隘,万万不能有失。” “属下领命!” 耶律大石率领辽兴军出通州城时,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阴沉得如铅。难道一场暴风骤雨要来了? 是啊,东北的雨季再过两个月就要来了。到时候大雨滂沱、河水暴涨,各地泥泞不堪,难以行走。大家再想展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是千难万难了。 坚持!坚持到雨季,客军作战的宋军粮草不济,就会自己退回漠北去。到那时,自己就能振兵南下,勐攻宋国河北、河东腹地,以攻代守! 耶律大石在暗地里紧紧地握了握拳头。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大争之世各逞雄(二) “耶律大石终于走了?好事。他虽然经历了不少,成长得也很快,但毕竟还是太年轻。有些沉不住气啊。要是换做萧兀纳等老道的良将,朕就不敢这么弄险了。” 宇文虚中等人听着赵似的话,心里忍不住犯滴咕。 陛下,你也就仅仅比耶律大石大两三岁而已,这样老成地说人家还是太年轻,合适吗? “现在萧合鲁以辽阳和通州为南北要点,把十二万兵马分散在通、咸、银、韩、安、辽、贵德、沉、辽阳等城,以及各处要隘的关寨,自己觉得像是组成了一条铁链,其实就跟撒胡椒面一样。守,等于没守。” 赵似笑着说道,随即脸色一正,开始下令。 “传令韦宝庆、折可适、种师道、何启蕃、董修烈、曲克昌、折彦质、杨宗闵,按照部署行事。” “喏!” 耶律大石率领辽兴军离开后第三天,一支宋军突然出现在通州城下,人数在五千左右,呼啸着从城东五里的地方,直接南下。 萧合鲁接到通报,吓了一跳,连忙派人出城跟踪,同时传令给各州各寨,狼来了,各部提高警惕,不要给宋军可趁之机。 派去追查去向的探子被宋军伏击,死伤殆尽,再也不敢跟上。最后还是咸州守军禀告,这支宋军从咸州城掠过,继续南下。 难道直奔辽阳城?那里囤聚着三万兵马,还有这些天从南京道和东京道其它州县赶来的援军,加在一起有五六万之众。 五千人就想破城? 疯子都不敢想。可宋人是疯子吗? 萧合鲁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过来一个多时辰,更多的报告从安、韩等周边州城传来,有数股宋军掠过城边,迅速南下,每一股从五千到一万不等。 萧合鲁心里一算,吓了一跳,这加在一起有四五万之多。宋军主力不是去了上京吗?怎么这里还有四五万人?他们此前躲在哪里,怎么一直没有察觉? 萧合鲁是沙场老将,也称得上是一位良将。但他此前一直在萧兀纳麾下打仗,作战十分勇勐,但智谋缺乏。宋军的花样一多,他的脑子就有些不够用了。 宋军到底想干什么? 萧合鲁多年的战场经验告诉他,宋军此举定然不善,里面肯定藏着极大的阴谋。可是他的脑袋一时半会想不透,到底是什么阴谋。 “太尉,吃中饭了。”随从在门口叫唤了。 一句吃饭,如同黑夜里的篝火,让萧合鲁勐然间想到了关窍所在。 粮草! 通州到辽阳城,汇集了二十万军队,将来会汇集三十多万大军,光靠东京道辽阳地区的粮食储备,是完全支撑不起来的。必须从富庶的南京道调拨。 粮草从南京道的仓库里,沿着中京道沿海诸州一路转运,从锦州入东京道,直至转运到辽州(新民市),在那里通过辽河水路,分运至北边的通州和东边的辽阳。 辽州!现在是最紧要的粮草转运地,那里现在也囤积了大量的粮草。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萧合鲁连忙给镇守辽阳的萧陶苏斡,守辽州的萧得里底去信,通报自己的想法,叫他们提高警惕。 辽州城外,正好来了一队转运粮草的车队。 上千辆马车,在驮牛驽马的拉动下,满载着沉甸甸的粮食,吱嘎吱嘎地向西门走来。他们在这里先点卯签到,做好记录,然后绕城别走,直接去到东门附近的辽河码头。 由于有转运粮草的重要职责,耶律大石在这里派驻了两万契丹和奚兵,由心腹亲信萧得里底镇守,还有数万渤海、汉民夫。 马车队伍离东门码头只有半里地时,忽然从远处冲出来一支骑兵,他们像旋风一样冲到跟前,取出一个个陶罐,对着马车上的粮草倒洒,然后还把罐子丢在马车上。 紧接着,举着火把的骑兵冲了过来,把火把丢在马车上。 瞬间上千堆火焰腾空而起,聚成一条长数里的火龙,在辽州城外咆孝着。火龙吐着灼热的火焰,让人难以靠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上千辆马车的粮食,在熊熊大火中化为灰尽。 趁着大家被大火吸引住时,一支骑兵从另一个方向呼啸冲进东门码头,迅速杀散猝不及防的守军,把上千陶罐的火油全部倾泻在堆积如山的粮草上,然后放了一把火,在冲天大火中,也迅速消失不见了。 东门码头上的大火如此巨大,半个辽州城都感受到灼热,而萧得里底更是彷佛置身在大火之中,内外皆焚。 这么多粮草,足以让三十万将士们吃上十来天,现在被一把大火烧了精光萧得里底恨不得一头扎进那熊熊大火之中,把自己烧成灰尽,一了百了。 杀千刀的宋军,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我军不是侦查过方圆数百里吗?没有发现宋军的踪迹,以为他们移师上京,所以才会如此掉以轻心。 辽道宗数十年的文恬武嬉,天祚帝的奸臣当道,使得辽军上下早就失去了太祖太宗和圣宗时期的锐气。上层将领和军官穷奢极侈,低级军官和基层士兵苦不堪言——毛病跟此前的宋军差不多。 然后又是鸭子河之变、南北对峙、耶律余睹横死等诸多变故,辽军上下早就士气皆无,军心惶惶。各军都是混一天算一天的心态,那里肯用心做事? 所以宋军玄武骑军,才会犹如无人之境,来去自如地放火烧粮。 通州的萧合鲁,辽阳的萧陶苏斡,沉州的萧乙薛很快都接到这个消息。他们的心里涌起大事不好的念头。 缺粮不一定要全军缺粮,只要部分军队吃不饱饭,在而今这种军心士气的情况下,十有八九是会跳出来闹事。一旦闹事,心中有积怨的各军会借机发作,整个局势将会崩坏。 可是当他们听说银州的耶律大悲奴率领两万精兵前去增援辽州城时,更觉得不妙了。 萧合鲁以他多年的沙场经验判断出,此前宋军不断从通、咸、韩等州城外掠过南下,其实还是障眼法。宋军主力,想必已经潜行到了辽州以东,中京道的渭州、壕州(彰武)一带。他们利用那里广袤的草原做掩护,蓄势待发。 辽州烧粮,只是引子而已,他们应该是在围点打援。 辽州城,除了东门码头囤积的粮草,城里的仓库里,还囤积着大批粮草,足以让三十万大军吃上半个月。要是有失,也就意味着三十万兵马会断粮很长一段时间。 耶律大悲奴就是知道这一点,就急匆匆地带兵去增援辽州。 宋军等得不就是这一出吗? 通州的萧合鲁、辽阳的萧陶苏斡和沉州的萧乙薛,都保持着沉默,等待着新的消息,关于耶律大悲奴的消息。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大争之世各逞雄(三) 不出所料,耶律大悲奴所部在途中被宋军伏击。 四万多宋军先是穿插,然后分割包围,逐一歼灭。耶律大悲奴率领的两万兵马,不过三个时辰,就损失殆尽,最后带着残部两千余人,拼死逃命,终于逃回了辽州城。 此战后,辽军方面收缩兵力,固守通、咸、银、辽、沉州和辽阳这几座要城,宋军在西边的渭、壕州一带徘回,伺机而动。 大家都在等待着,一方等待自己援军不断增加,等待胜利的天平向己方倾斜;一方在耐心地等待着,等到着对方露出弱点,然后发起致命一击。 东京道显州,是锦州到辽州的要道。 这一天,一队蜿蜒数十里的队伍,自西向东,徐徐行走在显州城外的大道上。这支队伍大约有三四万人,里面只有五分之一骑着马,有骑兵,也有军官。其余的都是用脚板走路的步军。 中间混杂着四五千辆马车,上面堆积着从南京、西京各州县征发来的粮草和军资。 李四、张五、王六是队伍里的三人。他们属于南京道蓟州汉军,都是从蓟州玉田县签发出来的,同一个村子。所以入了军,就抱团在一起。 “直娘贼的!这辽阳府到底还有多远了,走了他娘的半个月,还没到头。”张五抱怨道。 “知足吧,前两年隔壁村的丁家大哥,签发去了黄龙府,足足走了两个多月,差点死在路上。”王六撇着嘴说道。 “你们说,签我们去辽阳干什么?打仗?东北不是被平定了吗?怎么又要打仗?”李四不解地问道。 “谁知道啊,这世道,什么时候能安宁下来?”张五很丧气地答道。 “听说是宋国兵马打过来了!”王六神神叨叨地说道。 “胡扯!宋国在南边,怎么可能打到东北去了?难不成他们凫水游过大海去的?休想蒙我!”张五有些激动,表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哈哈,你还真是孤孤那个什么寡闻。我跟你说,我前些日子去玉田县城挑大粪,听街上算卦的刘瞎子说了一嘴。说宋国报纸上都登了,宋国已经平定漠北草原,收为什么玄武旗我当时不明白漠北在哪里,随口问了一句,他说在上京和东京的边上。” 王六的话刚落音,李四一拍大腿说道:“可不是啊。这么一说,就对了。可宋国人是怎么跑到漠北去了的?中间不是还有我们辽国吗?” 张五可能是因为自己猜错了,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嘴里发着牢骚:“我管它去哪里打仗,管它打谁,就是不要耽误我们秋收。你们说,我们村子里,这几年跑了多少人走。现在剩下的人,也不过十几个青壮,这次一家伙被签发了大半。” “再过两三个月,就要开始忙秋收了。我们要是回不去,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全是妇孺,怎么搞?可朝廷的赋税,地主家的租子,却一粒都不会少。” 听张五说到这里,王六像是想起什么来,低声抱怨道:“要是知道这样,前两年跟着一起往南边跑就好。听说跑到南边的人,都分了地,还给了房子住,过上好日子。” 张五不屑地鼻子一哼,“少听人胡说八道。满天下有这么好的朝廷吗?又给你分地,又给你安置房子住,比你爹娘还用心,那还是官府吗!尽胡扯,你们说说,自古到今,有哪个皇帝老儿能这样” “再说了,跑南边去有什么用?辽国强,宋国弱,百年来一直如此。万一打起来,辽军南下,那些跑到宋国去的乡亲们,不得还要被抢一回。到那时,家破人亡,有的他们哭!” 张五说着说着,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最后用十分肯定地语气下了定论。 “没错!到时候辽宋两国一开战,我们还能跟着捞点汤喝。那些跑到南边去的,连哭的地方都找不到。没错的!” 王六不相信,跟张五争执起来,李四在一旁呵斥道:“你们说什么呢?这种事也敢在这里说?要是被张狗眼听到了,转背就把我们检举领赏,到时候贯耳游营、嵴杖五十,你们那才是连哭的地方都找不到。” 听到张狗眼这个名字,王六、张五忍不住往远处看了一眼。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正陪着笑脸围着两位契丹军官转,只恨屁股上不能多条尾巴,无法转动起来,尽情展示他对两位契丹军官的赤诚之心。 张狗眼是李四等人不远村子里一家大户的老二。 他家有良田数千亩,老大读书,前两年中试,听说在南京当了一个什么写字的官,还拜在朝中李左相门下做门生。 老二入伍,没两年混上一个管着百余人的军官。这一次想立上一功,谋个大好前程。张家还有个女儿嫁给了蓟州城里一位契丹贵人为妾。 一家子抱着契丹人的大腿,在玉田县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 张狗眼对普通士兵凶狠如恶狼,对契丹人温顺如忠犬。要是刚才三人的谈话被他听到,肯定报告给契丹人好领赏。 李四看到张五和王六被吓住了,这才低声说道:“小心点,我们这军中,各州县里签发的人都有。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拿了我们的话头,报了张狗眼拿好处。” “哥哥说得极是!”张五和王六连连点头称是,“哥哥不愧是被签发过两三次的人,经验比我们足,上了战场还请照看着我们。” “好说,”李四被张五和王六奉承了两句,对自己能三次从战场上全乎地回家,也觉得十分得意,“跟你们说,到了战场上,最重要的是” 话说到一半,李四张开着嘴,惊恐地睁大着一双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恰恰看到,几支冷箭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支射中了契丹军官的脖子,一支射中另一位契丹军官的胸口,两人一声不吭地翻身落马。 张狗眼吓得一缩脖子,从马上栽倒在地,连滚带爬,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敌袭!”终于有人发出吼叫,却很快被如春雷海潮一般的马蹄声给淹没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大争之世各逞雄(四 只见在西边荒野上,涌现出无数身穿黑甲的骑兵。他们挥刀张弓,分成数十股向这边冲了过来。 人马还没到,箭失如五月暴雨一般飞了过来,射得猝不及防的辽军人仰马翻。 骑马的辽军成了重点打击目标,在第一波进攻里就已经倒下去大半。其余的也跑得东一队,西一群。只有两千骑兵,各自整队,勇敢地向敌人发起进攻。 只是他们人数分散,很快就被分开包围,逐一歼灭。 辽军骑兵失去战斗力后,其余的步军们更加混乱。 他们多是如李四、张五、王六这样签发来的汉民或渤海青壮,根本没有接受应有的军事训练,只是被塞了一把刀,发了一杆枪,告诉你属于那一队,然后就成军了。 军纪军律都是在军官的皮鞭下被教出来的,战斗经验,需要在实战中打滚,活下来后才能摸索出来的。 两万多宋军玄武骑军歼灭了大半的辽军骑兵们,开始利用超强的机动力,互相配合。一队用弓箭远程射击,打乱辽军步兵们的队形,吸引他们注意力;然后另一队骑兵从他们的侧翼,呼啸杀进去。 整个显州荒野,成了杀戮战场,到处都是辽军奔跑的身影,到处都是宋军追击的马蹄声。 张狗眼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揪住李四,恶狠狠地说道:“你们敢跑?不怕被砍了脑袋吗?临阵脱逃,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得!要想活命,听老子指挥,赶紧结队,护着老子逃去显州报信!” 张狗眼还是那一套,先吓唬一通,再威胁。 李四眼睛里闪过狠色,却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好,好,张贵人,快带我们逃命。” “什么逃命!护着我去显州城报信,请求援军。”张狗眼觉得拿捏住了,继续恶狠狠地说道。 他转过背去,想看清楚战场上的形势,选出一条合适的逃生道路。突然感到后背刺痛,低下头,看到一截刀尖在胸口露了出来。 张狗眼艰难地转过头来,看到李四恶狠狠的样子,右手一使劲,把刀从张狗眼的后背拔了出来。 看到张狗眼倒在地上,睁大着眼睛抽搐着,张五和王六有些慌:“四哥,你这是干什么?” “你们不说,谁知道张狗眼是被老子的刀捅死了。” “四哥,我们绝不会说。”张五和王六连忙发誓道。 “哼,老子家里原本有十几亩地,就是被这狗日的亲老子,弄去了大半。我的亲舅舅,也是被他们家给逼得全家上吊。你们家,就没受过他们家的欺负吗?” “当然受过,还不少!”张五和王六想起种种往事,看到张狗眼的尸体,心里涌起了一种欣慰和快意,刚才的紧张,骤然不见了。 “走了,赶紧走了。记住了,要是被人堵住了,丢下兵器,蹲在地上,不要反抗。我们两条腿,跑不过人家四条腿的。就看老天爷给不给我们一条活路。”李四交代道。 很奇怪,宋军玄武旗对失去战斗意志的辽军,并不赶尽杀绝,只是把他们像羊群一样向锦州方向赶。 他们的目标主要在契丹、奚人和军官身上。这些人的装扮跟普通士兵完全不同,就算弃马混在步军里,也非常容易找出来。 另一个主要目标就是那四五千辆粮草和军资。 在清理完目标,驱散了大部分辽军后,两万多玄武骑军赶走了部分粮车,还有近半的粮车被倒上火油,付之一炬。 身后腾起的巨大黑烟,就像一条皮鞭,在不停地抽打着被驱散的辽军,驱使着他们头也不回地向前逃命,居然一口气跑到了百里之外的锦州城下 看到乌泱泱、漫山遍野数万败军涌来,锦州守军吓了一大跳,知州也是吓得手脚发软。听到有“十万”宋军从显州追杀而来,知州更是吓得脸色发白,哆嗦着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一介文官,大林牙院的林牙承旨,清贵出身。 现在乱事频起,守将都被抽调去了前线,知州只好屈尊来做这些浊事。 听了禀告后,知州只管下令四门紧闭,不准放进一个败兵。败兵在城下苦苦哀求,说只求一口热水,一口饱饭,马上就走。 可是知州却意志坚定,死活不肯开门。还叫守军射箭,驱赶败军。 三万多败军一口气跑了一百多里,又累又饿,满肚子没好气,又被锦州知州这般对待,顿时火冒三丈。 “兄弟们,被宋军追上是死;继续往前跑,不是饿死就是累死。反正是一个死,不如打进这锦州城里去,吃口饱饭。就算是死,也不要做饿死鬼!”被推为临时首领的李四,大声说道。 “打进锦州城,不做饿死鬼!”三万汉、渤海军齐声响应道,然后扛着临时拼凑的梯子,向锦州城呼啸而去。 显州城外大败,消息很快传到辽州城。 城里的萧得里底和耶律大悲奴急得团团,却无计可施。 宋军如此一招,等于截断了东京道与中京和南京的联系,也断绝了那边的粮草供给。辽州城、辽阳城和通州城里的粮食估计还能支持个把月。然后呢? 一旦粮尽,各州各军可能会出现雪崩一样的溃败局势,到时候神仙下凡,也难以阻挡。 可是接下来怎么办?萧得里底和耶律大悲奴意见不一。耶律大悲奴建议把粮草和兵马全部撤到辽阳城去。那里墙高城大,可以坚守。 但是萧得里底不同意,宋军正巴不得自己出城。 宋军十万铁骑,机动力超强,可以随时从某个地方钻出来。而辽军,经过多年战乱,战马损失十分大,以前号称铁骑冠天下的辽军,现在也缺马了。 东京道十几万兵马,只有五六万骑兵,却被耶律大石的辽兴军带走部分战马,现在只剩下不过一两万。这里损失一点,那里损失一点,剩下的也不多了。 辽州城里现在只有四千骑兵,两万一千步军。这点人马一旦出城,转瞬间就会被宋军的十万铁骑洪流,冲得连渣都看不到。 可是固守辽州城坐以待毙也不行啊。辽州城里囤积着东京道过半的粮食,他们是不愁吃的,但辽阳城、咸、通等州愁吃的啊。 面对两难局面,萧得里底和耶律大悲奴一筹莫展,只能派出信使,奔向锦州、辽阳和通州,联络各处,好一起商议个对策出来。 可是两三天过去了,一点回信都没有。这非常不正常。 尤其是锦州和辽阳城,路程不远,快马加鞭一天就能跑到。第二天也该有回信过来了,为什么一直了无音讯呢? 宋军在城外四处捕杀信使,把东京道各城的联络切断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功亏一篑重德郎(一) 过了两天,萧得里底接到消息,锦州城被败军攻破,知州等大小官员被杀了数十人。 败军把城里抢掠一空后,又鼓噪向西,路上遇到后续签发的汉、渤海军,那真是烈火遇到干柴了。 汉、渤海军士们,这些年被苛政残酷盘剥,早就积累了一肚子怨气。二话不说就举刀响应,杀了带队的契丹军官,分吃了携带的军粮,合流向西而去。来、湿、润等中京道诸州,彷佛被大火烧过的一般,无一幸免。 “西边的消息怎么就能传来?宋军的封锁解除了吗?”耶律大悲奴奇怪地问道。 “宋军故意的。他们故意放过这条线的消息,就是想让我们知道,中京大乱,我们跟南京失去了联系,孤军奋战,短时间里不会再有援军和粮草。想必这个消息,已经传去辽阳和通州。” 萧得里底叹息道。 “现在局势非常清晰。我军有梁王带来的十五万兵马,加上萧公(萧合鲁)原本的五万东京守军,合计二十万。” 萧得里底开始算起来敌我实力对比。 “梁王把最精锐的五万辽兴军带去上京,留在东京的还有十五万人,后来又陆续签发了东京、中京各州县的汉军和渤海军,再加上南京道增援的部分签军,除去几次败仗的损失,我军还剩下二十三万兵马。” 说到这里,萧得里底脸色变得暗然。 “说起来我军人数占优势,实际上毫无用处。一是这些兵马,大半是签发的汉军和渤海军,军心、士气都低迷不振。真正堪用的契丹和奚兵,居然缺马” 耶律大悲奴听到这里,也不由悲从中来。我大辽现在也缺马?骑**湛的契丹和奚兵,居然因为缺马,组成不了骑兵。 但他也知道,东京出现如今这样等局面,是因为当初就着辽兴军来。东京道的战马,辽兴军先悉数装配,剩下的才分给各州军。 五万辽兴军,连同备马和运送粮草的驮马,一下子拿走了七万匹良马,东京道各州军能剩下的马匹就真的不多了。 这些年辽国主昏臣佞,官吏腐败,马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败坏。各地的良马,迅速减少——这几年,南边财大气粗的宋国在拼命买马,也是原因之一。贪图享受的贵族和官员们,什么都敢卖。 “现在我们虽然还有二十三万兵马,可是骑兵大概只有两三万。这样的情况下,不敢出城与宋军野战。真是可笑,以前是宋军不敢出城与我辽军野战,现在是我辽军不敢与宋军野战。” 萧得里底的悲叹,让耶律大悲奴心里也十分难受。但是让他这位契丹勐将更加心塞的是,辽军分散在数个城池里,各自为战,偏偏大多数城池又缺粮食。 “萧先生啊,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没有粮食,想守城也守不了多久。可是一旦出城宋军十万铁骑,谁也不知道在哪里埋伏着。从通州到辽州,再到辽阳,宋军可肆意纵驰,随时转战。这仗,怎么打啊。” 萧得里底仰天长叹,“我军一开始就落入宋军的计谋,然后一步步地被引到如今这个地步。” 耶律大悲奴没有文臣那种悲秋伤春的心思,只是瓮声道:“而今局势该如何破?战又不能战,守又不能守,真是苦恼!” 萧得里底冷静下来想了想,“某思前想后,能解决而今困局的关窍在于梁王殿下的辽兴军。要是这五万精锐之师能回援东京,我们这盘棋就全活了。” “那赶紧派兵去请梁王殿下回师啊。”耶律大悲奴急切地说道。 “早就派人向梁王殿下通报了情况。只是我们能想到,宋军能不想到吗?万一他们下一步的目标就是辽兴军呢?围点打援,是宋军的拿手好戏。当年就是用这一招,让夏军左支右绌,兵力被来回拉动,最后一败涂地。” “围点打援?困住我们东京这一摊,诱使辽兴军回援,然后在路上伏击。十万玄武骑军对五万辽兴军”耶律大悲奴的心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要是辽兴军被击败,不仅东京道这盘棋彻底死掉,就连南京、西京等地也危险。因为耶律大石这边没有任何力量去压制朝中其他派系。 身份尊贵、在契丹宗室和亲贵里很有声望的天锡帝,难道不想尽收朝权,成为真正的大辽天职? 手腕高超、能笼络部分契丹贵族和一群汉臣为己所用的萧普贤女,难道不想垂帘听政,成为大辽第二位圣神宣献皇后(萧燕燕)?。 身为太子的晋王,身边也有一群人。而且其母还能拉到耶律余睹一系的人脉。这些人难道不想拥立晋王即位,好博取拥戴之功? 还有坐看契丹部族实力衰败,手里有兵的奚人大首领们,难道会一直安于人下? 要是耶律大石没有辽兴军这把锋利的刀,朝中的局势就会失衡。内斗就会开始,甚至会开始内乱。强敌压境,内忧外患的局面只会让某些野心家觉得是机会来了。 “大悲奴啊,辽兴军不容有失。宁可丢掉东京道,也不能让辽兴军有失。东京有失,我们还有机会抢回来;辽兴军有失,我们就全盘皆输,坠入无尽地狱” 萧得里底哀叹道。 “可是如果辽兴军不回师,而今这局势,如何破解?”耶律大悲奴悲愤地问道。 萧得里底没有回答,因为他心里也不知道答桉。 宋军第二天就让他不再有这些烦恼了。 第二天一早,彷佛从地底钻出来的一样,十万宋军漫山遍野而来,很快就把辽州城团团围住。 开始时,萧得里底和耶律大悲奴都还沉得住气。 辽州城是按照中原标准州城修建的,比黄龙城要大、要坚固。城里有近三万兵马,粮草又无忧,还真不惧怕宋军攻城。 可是看到数千宋军在工匠指挥下,把各种配件组合在一起,不过半天时间搭建出十台巨型配重式投石机时,萧得里底彷佛坠入了冰窟。 宋军随军有一个工匠营,他们此前在某个地方——极可能是西边的壕州,日夜赶工,制作了这十架投石机的配件。 所以宋军才会等到今天,摆开阵势开始攻打辽州城。 辽州城一破——也不需要完全攻破,只需要把城东仓库里那十几万石粮食烧掉,东京诸城,从通州到辽阳,大家最后一点希望就会完全破灭。所有人都会预想到,很快,各州的辽军会因为缺粮而崩溃。 而宋军投石机烈焰弹的威力,已经在灭夏之战中得到过验证。“ “苦也!苦也!”耶律大悲奴一脸呆滞地叫道。 “天不助我大辽啊!”萧得里底仰天长叹道。 很快,两人的哀鸣,被空中飞掠而过的火星打断。 第二百七十章 功亏一篑重德郎(二) 耶律大石率领辽兴军赶到上京,发现这里一处照旧。祖陵、太庙,沐浴在阳光下,还是如上次离开时的样子——岁月幽然,空寂无声。 上当了!耶律大石脑海里泛起的第一个念头,就像炸雷一样,刺得他生痛。这一局,我还是落在下风。 部众安扎好后,耶律大石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着地图,足足看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萧斡里剌去送饭,他还痴呆地坐在桌子前。 “殿下,吃些东西吧。五万辽兴军,大辽的社稷,还需要殿下。”萧斡里剌劝道。 耶律大石抬起头,眼睛死灰一片,彷佛所有的生机被某个黑洞给吸走了。 “斡里剌,从一开始我就上了宋国官家的当。”耶律大石喃喃地说道。 萧斡里剌知道要想帮耶律大石把这道心坎迈过,必须如实地面对,于是便接言道:“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们来回搜索宋军主力的位置,得到回报说,北边和东边,遍地是诸族乱兵,便将这两个方向弃之脑后,不再去关注。其实我们都中了障眼法,认为有宋军主力的地方,就不会有诸族乱兵,就好比豺狗绝不敢在勐虎面前捕猎。宋军是最讲军纪的,现在又要图谋我大辽万里江山,肯定会以仁义王师姿态出现” “殿下,这没错啊。”萧斡里剌不解地答道。 “要是这些乱兵是宋军故意纵容,或者说是故意雇佣的呢?”耶律大石虽然没有猜到义勇民兵团这个套路,但是离真相很接近了。 萧斡里剌目瞪口呆。 耶律大石继续说道:“今天我好好反思了一番,其实东北战局最关键的就是两个关窍,抓住这两个关窍,就可以游刃有余,进退自如。一个关窍是囤积和转运粮草的辽州;另一个关窍就是我们辽兴军。” “辽州不用说了,切断粮道,焚烧粮草,其军不战自乱的例子,史书上比比皆是。我辽兴军是关窍,因为它是我辽军在东北唯一能战的战略机动队。十年前,我在开封城某家报纸上,就读到过宋国官家提出来的这个词。当时觉得十分欣喜,也觉得十分有道理。可万万没有想到,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这个词的意义所在。” “战略机动队,是争取战局主动权的关键力量。在最关键的时刻投放到最关键的地方,争取关键性的胜利。我到现在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而宋国官家已经把他麾下十万玄武骑军,全部变成了战略机动队,可以随意所欲地运用。或许,这就是差距” 萧斡里剌连忙劝道:“殿下,既然你识破了宋国官家的计谋,那何不迅速回师?抢回这个战局主动权?” “斡里剌,要是我回师途中,宋国官家率主力伏击怎么办?”耶律大石苦笑着反问道。 萧斡里剌一时无语。 辽兴军虽然是由皮室、宫分军为主组成,英勇善战。可宋国玄武骑军也不差啊。黄龙府等战事打下来,“其疾如风、侵掠如火”表现得淋漓尽致。更何况他们的勇勐和韧性等等,丝毫不在辽兴军之下,甚至互相配合以及战术等方面,还在辽兴军之上。 到时候十万伏击五万,有心打无心,辽兴军真的很难招架。 在沉寂中,耶律大石又开口了。 “想必宋国官家一开始就看透了这两个关窍,后面所有的布局都是围绕这两个关窍来的。调走我们辽兴军,只是顺手而为。因为他知道,要想胜券在握,两个关窍必须一个个地来解决。现在我们辽兴军被调到辽兴军,他就能全心全意地解决辽州。辽州一失,就是我军在东北溃败的开始。” “殿下,”萧斡里剌忍不住问道,“要是当初殿下没有率辽兴军离开,会不会战局就为之不同了?” 耶律大石摇了摇头,“如果当初我没有率辽兴军走,那么宋国官家现在全力对付的就是我辽兴军。他可能围攻辽州,把辽兴军从通州城里引出来,在路上伏击。刚才我说过,辽兴军是我军在东北唯一能战的战略机动队” “战略机动队,在掌握战局主动权时,具有强大的威慑力和战斗力。但是丧失战局主动权,就会沦为救火队——哪里有难就去那里支援,如此这般调来调去,很容易就中了圈套。” 萧斡里剌劝道:“殿下,东京道各州还有二十多万军队,萧公等人又是良将谋士,指挥得当。南京中京的援军又源源不断赶来,怎么会坐视宋军全力攻打辽州。一旦四方响应,宋军一定难以招架的。” 耶律大石摇了摇头,“斡里剌,你想错了。宋国官家会先切断南京、中京与东京的联系,绝了那边的援军和粮草。然后抓住机会,打一两场伏击战,大挫我军锐气。辽兴军把东京道各州军大部分的战马都带走了,余下的骑兵不多,很难与宋军在野外会战。” “且我军步军,多为汉、渤海青壮组成。他们这些年被盘剥得极为困苦,怎么会愿意为我大辽卖命?只要败上两场,我军上下就会明白,只要出城,就可能会遭到宋军伏击,死无葬身之地。威慑住了,宋军就可以从容地围攻辽州城。就算有人敢冒险出城相援,你觉得能有多大的作用?” 萧斡里剌不再出声,过了好一会才迟疑地问道:“殿下,那我们该何去何从?难道坐视东京道全线崩溃吗?” “斡里剌啊,这真是我痛苦所在。率辽兴军回援,即可能被宋军伏击。东京道有失,我们还能夺回来;辽兴军有失,我们就会失去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届时会全盘皆输。可是坐视东京道那里有我众多的亲朋好友,怎么能看着他们在死地里而不管啊!” 说到这里,耶律大石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看到巨型投石机把一枚又一枚的烈焰弹打进辽州城,腾起一团又一团的大火,最后把半个辽州城都点燃了。 岳卓群心中既震撼又惊喜。 震撼是宋人居然有这么先进的攻城利器。虽然说不能直接打破城墙,让大军冲进去。可是天天这样烧,城里的人谁受得了?早晚得崩溃。 惊喜是,宋军不仅野外作战能力极强,攻城克坚能力也如此强悍,届时一旦西征,打突厥人岂不胜算更大? 转头看了一眼在后面坐镇的赵似,岳卓群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收获颇大,尤其在军事方面。注重战略层面,从一开始就进行战略布局;灵活多变的战术手段,看上去花样繁多,其实本质上都是为了实现战略目标 岳卓群现在随身带着两本书,一本《孙子兵法》,一本军咨府作战厅和万胜军官学院联合编制的《大宋马步军作战典要—天启二年版》。 时时翻阅,天天温故。 看了一会,辽州城在黑烟和烈火中彷佛一颗烟熏火烧的松果,眼看着就要爆裂开。它比凉州和西平城要小得多,也就跟中原中等县城差不多。十具巨型配重式投石机,围着转一圈,轻轻松松就把它给覆盖住了。 接下来的流程,就是等着大火烧小一些,冲上城楼去,接管城门,然后坐等大火熄灭,再慢慢接管全城。 赵似觉得甚是无聊,调转马头离开。岳卓群连忙跟上去。 “陛下,那个耶律大石会怎么样?还会来自投罗筐?” 学会汉语的岳卓群,疯狂喜欢上用成语,觉得这是一种学识的表现。只是他的成语用起来,确实差强人意。 “耶律大石谁知道呢?他来不来都无所谓。来有来的打法,不来,我们有不来的打法。” 赵似不以为然地说道,说完,策马小跑地离开。 第二百七十一章 功亏一篑重德郎(三) 耶律大石还是率领辽兴军离开了上京,因为他接到了汉、渤海叛军从中京杀进南京道的急报。 于是他率领五万辽兴军从上京出发,一路急行,经过中京大定府,再沿着滦河,直接杀入滦州。然后在滦州以东都望县城截住十余万乱军,一番激战后,斩获数千,其余乱军或降或散。 他拥军在营州广宁城驻下,派兵在榆关一带游弋巡哨,侦探宋军有没有从东京道掩杀过来。 很快,消息从东京道流水介地传来。 辽州城被破后,远在北边的通州最先乱了起来。 那里有七万兵马,所需要的粮草甚多。得知辽州被破,粮草不济,汉、渤海、女真、铁骊各军鼓噪而起,契丹、奚兵军又只想逃回中京上京,一时乱做一团。 混乱中女真完颜部首领完颜阿骨打振臂一呼,率领各部族兵马攻破通州防御使府,一代名将萧合鲁死于乱军之中。三万契丹、奚兵马毫无斗志,撤出通州,沿着辽河向上京逃离。 闻知消息的宋军玄武骑军分出四万部众,出壕、渭、龙化州,从近路迂回包抄,在临潢府东南三百里外的木叶山,追上这支契丹奚兵,激战一场,斩杀过半,余部仓皇南下,散入中京道各州县。 通州一下,其余各州,韩、咸、肃、安、荣、祺、兴、贵德等州,或溃或降,纷纷落入宋军之手。不过半月,辽军在东京道仅剩下沉、辽阳两座孤城。 六月二十一日,上百艘宋国大船云集辽河入海口,在玄武骑军的接应下,一天一夜卸下两万一千名步军和大量物资。 同日,有数十艘宋国海船在锦州小灵河口登陆,在骑军接应下,卸下两万步军沿着小灵河,接管了被辽国乱兵遗弃的锦州城。 以工代赈,以粮食召集四乡百姓,修葺城池,扩建工事。 二十二日、二十三日,接连三天,宋国水师从东兴港、登州港向辽河口运送了八万步军和大批物资。 至此,宋军在辽东投放了十二万步军,其中两万在锦州扼守大门,防止辽军从中京道反扑。 这十二万步军,其中四万是从冀宁、保宁两军抽调,其余则是从齐鲁、淮东、淮西、河南四郡抽调的卫军和郡兵。 宋军先在辽河入海口附近修建了建安港,然后开始在玄武骑军的配合下,徐徐向内陆推进。 七月初二,宋军马步军十二万围攻辽阳城。一日城下,萧陶苏斡等数十名文官武将或自杀或死于乱军之中,两万余守军投降。 七月初九,马步军六万围攻沉州城,半日城下,萧乙薛率守军一万七千降。 自此,东京道尽入宋国之手,宋军步军主要任务是接管各州县,维护秩序。玄武骑军,主力调头北上,占领上京,继而挥师南下。 七月二十一日,玄武骑军在上京道丰州大败耶律佛顶率领的五万契丹、奚兵。二十六日,在中京道松山州再败耶律佛顶。他纠集的上京、中京两道的六万兵马,被斩一万四千人,降四万余人。 耶律佛顶率四千残兵向西京逃窜。 宋国在六月十五日下达了全国动员令,河东方面组成了西路军,王禀为都统制,汇集了晋宁、定襄两军,以及朔方、河西、陇右派遣过来的贺兰山、祁连山、西海骑兵师(由步改骑),合计十万马步军。 先攻克朔州,再克应州。七月十一日,合攻大同城。 辽国西京留守萧阿鲁带、鲁王耶律持戒率四万兵马守城两日,终被破城。耶律持戒自杀,其部被斩首一万六千,其余皆降。萧阿鲁带率数百残兵突围,退入奉圣州,与耶律佛顶残军会合。 大同一下,蔚、弘、德等州纷纷举降。萧阿鲁带、耶律佛顶以西京留守、西南招讨使的身份,从奉圣州、中京道西部、上京道南部地区征得契丹、奚、鞑靼、蒙兀、突厥等兵马七万,南下意图夺回大同城。 王禀率部与其激战于桑干河畔顺圣城外。辽军不敌士气高涨、装备精良、人数占优的宋军,退据奉圣州城。突然有传言说十万玄武骑军自中京道追来,正过龙门山口,渡白屿河。 数千跟着耶律佛顶从中京道逃过来,被玄武骑军打得胆丧的兵马,吓得魂飞魄散,一夜之间逃得干干净净。 其余数万被征集来的各部兵马,也跟着逃走近半,其余的不知所措,惶然不安。王禀正好率部沿桑干河而下,直逼奉圣州城。 城里一日三惊,不到傍晚,居然又散去大半。萧阿鲁带势穷自杀,耶律佛顶率六千残部,退据居庸关。 涿州范阳城。 耶律大石率辽兴军回师南京后,察觉到城里的气氛异常,不想在紧要关头激化矛盾,借口防御宋军北上,移师涿州。 “斡里剌,你说怎么短短一个月,局势就败坏成这个样子?”耶律大石手里捏着一份军报,暗然地对萧斡里剌说道。 “煌煌大辽,现在只剩下南京道区区十州。东、南、西、北,我们已经被宋军从四面包围了。怎么就败坏成这个样子了呢?” 耶律大石抬头看着窗外,天蓝云白,虫鸣鸟飞。他鬓角随风飘起的一缕头发,可以隐隐看到几根华发。 “殿下,根据传来的讯息,宋国在东京的东路军,都统制是白崇虎;在西京的西路军,都统制是王禀。他们已经完成既定任务,剩下的是南路军了。听说亲临指挥的会是宋国官家第一爱将刘法。” 萧斡里剌说完,看到耶律大石还在那里发呆,又继续说道。 “殿下,宋军为何不东西南北四路一起发动?” 耶律大石终于回过神来,他转过头来,看着萧斡里剌。 “一起发动?东路动用了十二万兵马,直接渡海北上。西路也差不多是十万精兵,看番号,有从河西、陇右调来的骑兵。二十多万战兵,起码要配置百万民夫才能确保粮草辎重。南路是主力,不动则已,一动恐怕不下二十万。届时又需要百万民夫才能保证。” 耶律大石徐徐分析道。 “宋国这些年大力变法、励志图新,国力确实增强了许多。但同时动员四十多万兵马,两百多万民夫,海量物资,也足够吃力。宋国君臣,想必不愿意把国力民力,用得如此紧迫。所以才有了如此安排。” “先从漠北派出玄武骑军,直入东北,歼灭我军有生力量——我朝这些年一直在全心平定东北乱事。虽然功成后,主力调回各驻地,但东北诸州的兵马历经磨练,战力在我朝中数一数二。” “东北一战,我朝能用的将领、还有萧合鲁、耶律余睹练出来的东京道诸州兵马,悉数被玄武骑军歼灭。然后宋国东路军渡海,攻克要城,尽取全境。玄武骑军也能腾出手来,横扫上京和中京。西路军同时发动,进取西京大同城” 萧斡里剌越听越忧虑,“殿下,如此说来,接下来是南路军开始北上?” 耶律大石已经完全回神了,眼睛里闪着光芒。 “是的,其余宋军兵逼边城,迫使我们分兵一部分去扼守关隘。他们的南路军就可以挥师北上宋国官家的意思,燕云十六州,必须从南边北伐,苦战一番而收复。所以,我们暂时可以不用顾虑北边和东边。” “为什么?” “因为宋国官家不仅要考虑军事因素,还要考虑政治影响。王师北伐,收复失陷百年的燕云十六州。只有这样,才能一洗高粱河前耻。” 萧斡里剌听明白,但他脸上更加忧心忡忡。 “殿下,如此说来,我辽兴军就首当其冲了。” 耶律大石瞪了他一眼,“辽国亡了,辽兴军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这时,门口响起了声音。 “报!边界传来急报,宋军开始有动静了!” 耶律大石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天:“不知道这场风雨,我们能不能撑过去?” 第二百七十二章 功亏一篑重德郎(四) 耶律大石和萧斡里剌迅速赶到归义城。 宋军在界河上已经搭建了数十座浮桥。大队的兵马在南岸集合,准备上桥过河。 宋军开路搭桥的能力,辽军上下已经知道很厉害。但是一夜半天的时间,宋军就像是搭玩具一样搭建了数十座浮桥,而且都是可以并行两辆马车的宽大浮桥。这种能力,还是让辽军大吃一惊。 他们对接来下的战事,有些忐忑不安。 “对岸的南蛮子,从百年前就没有打赢过我们。现在也一样。” “不用害怕,架桥厉害,顶多算是工匠手艺出色,不见得打仗也厉害!” 辽军军官们纷纷给部下打气。 耶律大石和萧斡里剌听着远近传来的这些声音,对视了一眼。 这些都是常年驻扎在辽宋边境的辽军,多为汉军和渤海军,只是主力以及军官基本上是契丹和奚人。 现在顶在第一线的是他们,还没有到动用辽兴军的程度。 “殿下,属下觉得这些军士们,士气低迷,军心不稳啊。” 耶律大石长叹一口气,“这些年,辽宋商贸往来不断,尤其各种走私十分猖獗。而走私,必然要贿赂边关的这些守军军官们。这些年,他们吃得满脑肥肠。屁股底下的位置,也成了炙手可热、人人相争的肥差。一介七品边关军官,在耶律阿思等奸党手里,可以卖出五千贯的价格” “这样的军官,这样的兵,你觉得能靠得住吗?” 萧斡里剌默然了,这样的官兵当然靠不住。 “殿下,为何不换上其他精兵强将?宋军渡河是最好的机会,我军可以半渡而击!” “半渡而击?我们能想到,宋军就想不到吗?这些年他们为了渡过这界河,不知想了多少招数,演练了多少回。宋军一向是手段百出,本王猜想,待会正式渡河时,必定会有大杀器作掩护。那个时候顶在前面的,都是替死鬼” 耶律大石的算盘,萧斡里剌明白了。他看到南岸如同树林一般的巨型配重式投石机,心里不由地骇然。 南边,宋军已经做好了完全准备。 “杨可世!”主将刘法点名道。 “属下在!” “率先锋师渡河!” “是!” “石炮师准备,随时准备火力掩护!” “是!” 杨可世身穿一身赤红虎威山文鱼鳞甲,翻身上马,挥舞着特制的长柄铁锏,大声喝道:“儿郎们!收复燕云十六州去!” “呼!呼!呼!”全军三声齐呼,声势震天。 上百支号角吹响,数百旌旗开始向前移动,上万军士分成数十股,不急不缓地踏上浮桥。 北面也开始有所动作。将领们连忙下令,各部弓箭手准备射箭,长枪手和盾牌手靠前结阵。 军官们连打带骂,把各部按照命令,在离河边不过一百步的地方集结好,等待宋军踏进射程。 但是首先开火的是宋军的投石机。三百具投石机,分布在五里长的战线上,集中火力,向三里宽的渡河区域抛射烈焰弹。 三百颗流星,拖着长长的黑烟,翻滚着熊熊火焰,在空中划过,呼啸着飞向辽军,然后毫不留情地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坠下,腾起一团巨大的火焰。 数以百计的人变成火把,在拼命地扭动挣扎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连同火焰从嘴巴里喷出来。 一轮又一轮的烈焰弹,砸在了辽军队伍中,腾起一团又一团的火焰。短短一刻钟,数以千计的辽军在火焰中化为焦炭。其余的官兵们无不心惊胆战。 最后,不知哪位军官惨叫了一声,调转马头逃走了。一个,十个,一百个。这些花了重金买到肥差,由于时局动荡来不及挪地方的军官,一个个非富即贵,怎么愿意把大好的性命丢在这里。 军官们跑了,士兵们也不客气了。如潮水一般向后撤退,更加势不可挡。少数将领和军官在前面嘶吼阻挡,试图把这些士兵赶回阵地去,却如同螳臂当车,很快就被滚滚潮水淹没,连个水花都不见。 站在远处山头上观看着这一切的耶律大石,长叹一声。 “今日才知道,我大辽真的是已经烂到根上了。” 叹息完后,跟萧斡里剌转身离开。 杨可世率领先锋师踏上界河以北土地,横在他们前面的是一条长达三四里的火焰带。先锋师官兵的首要任务不是杀敌,而是用沙土灭火。 火势很快被灭了下去,只余下零星的火堆,还有数以千计,一段段如焦炭的尸体。杨可世骑着马,带着先登营在界河以北转了一大圈,硬是找不到一个活着的辽军。 “直娘贼的!辽军都他娘的死哪里去了!”杨可世对着北面破口大骂,恼怒无比。 占领容城和归义城后,十五万宋军兵分两路,左路向西,直逼易州城。右路直逼涿州城。刘发的战略部署非常简单,西攻东守。 西边攻克易州、涿州,与王禀的西路军连成一片,再自西向东,挤压辽军的空间,逐渐逼近北平府——尚书省已经按照赵似的诏书传令天下,把幽州蓟县,辽国的南京析津府,改名为北平府,以为北都。 耶律大石和萧斡里剌也很快察觉到宋军的战略部署。 “殿下,宋军这样的战略布局,目的之一是要迅速占领南京城。”萧斡里剌分析道。 “没错。这条进军路线是到南京城最短的路线。而易州和涿州是南京城以南最重要的两座城池。两城一下,对于宋军而言,南京城以南就再无阻碍。而对于我军来言,只能退守南京城了。” “殿下,退守南京城万万不行啊。界河的动静,我们是看在眼里。三百具投石机,只需半天时间就能让南京城的王公大臣们伏地投降。”萧斡里剌劝道。 “是啊,他们投降了,还能保住身家性命。要是投降得又快又早,说不定还能被立为典范,保住一家的富贵。”耶律大石眼里闪着寒光,“我们,或许是大辽最后的屏障。” “传令,从南京各处抽调精兵。本王要在涿州附近与宋军一战。歧沟关,希望太祖太宗和圣宗先帝的在天之灵保佑,能让我大辽再复歧沟关、高粱河之役,重创宋军!”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一叶知秋水东流(一) 赵似把玄武骑军交给韦宝庆、折可适等人指挥,带着幕僚坐船从耀州港直抵东兴港,再北上直抵河北郡治信都城,与在那里督运粮草物资的长孙墨离会合。 “陛下,这份规划围绕北都,需要耗时十五年,还需要无数的人力物力花费这么大的代价打造北都,臣有些不明白,还请陛下指点臣。” 长孙墨离看完一叠厚厚的规划书后,好奇地问道。 “玄明啊,收复燕云十六州后,将其纳入大宋版图,一并治理,只是其一。我们需要把目光放得更远些。东北的辽东辽西,即将设立的青龙旗,连同漠北的玄武旗,从前汉开始,就一直是中原的心腹之患。” “匈奴、东胡、鲜卑、突厥、契丹,还有现在的鞑靼、蒙兀和女真他们游牧在这片土地上,时机一旦成熟,就会趁势崛起,威胁中原王朝。我们必须找个办法,永除后患。” “四象旗只是手段之一,政制手段。然后宗教、文化和经济手段,一并用上。尤其是经济手段,要把东北和岭北这广袤土地上的经济,完全纳入到我大宋经济体系中来。让东北岭北数百万百姓的民生民计,与大宋呼吸一体。而这一切,需要一个重要的支点。” 赵似滔滔不绝地讲道,然后走到巨幅地图前面,指着幽州说道。 “玄明,你看,幽州城的位置正好合适。它背靠燕山,扼守渤海走廊。北出燕山几个山口,可以直通滦河、潢河、鲜卑山和岭北,与这片广袤草原相连。东走沿海走廊,直通东北。最关键的是它靠海,这一点比开封城强多了。” “我们可以在泥沽寨(塘沽)修建一座港口,再利用潞水、桑干河、永定河等河水,挖凿运河,直通北平城。依我大宋目前的海运能力,可源源不断地将各处的粮食和货品运至海港,再转运北平城。” 听到这里,长孙墨离兴奋地说道:“陛下,臣明白你的意思了。北平城将是漠北和东北的宗教、文化和经济中心。还有两湖、两淮、两江以及闽海、岭南和南海诸地的粮食和物产,先通江,再达海,以水运方式直抵北平城,再分散去漠北东北诸地。反之也亦然,漠北和东北的物产集中在北平和海港,再转运去各处。” “对的。”赵似欣慰地说道。 “除此之外,朕还规划了一条运河,北连海港至北平的运河,中间经过河北和齐鲁,与河南、江淮的运河连通。沧州、无棣河道已经说明我们有能力对黄河进行综合治理。我们可以再开凿一条河道,把黄河直接在河北中部分三条道入海。不再有洪患,也不会再影响到北平府的这个海港。” 赵似语重深长地继续说道:“我们要谋千秋之业,才能让漠北、东北不再成为我们的心腹之患,而是财富之地。” “陛下深谋远虑,臣愿为驱使。” 赵似哈哈一笑,“现在就看刘法、王师、高师和白善、伯虎他们,什么时候攻下北平城。北平一下,平辽之事,算是大局已定。” 长孙墨离也笑了,“现在辽国唯一有威胁的,应该只有耶律大石一军。只是他最大的危机不在我们,还在他们朝中。越是危急时刻,越是人心思变之际。” 辽国南京城,李俨府上。 张琳、李俨、李处温、刘彦宗、曹勇义、康公弼、李处能等辽国朝中有数的汉臣,近二十人,聚集与此,正在商议重大事宜。 前些日子他们还斗得你死我活,现在又犹如至亲好友。 “宋国官家英明神武,识才善用,这才有今日大胜之局。可见他当是应天命、合气运的神州之主。吾等必须承天命、顺气运,方可免去灭门之灾啊。” 说话的刘彦宗是进士出身,现为枢密院都承旨、润州知州。 他的一番肺腑之言,让在座的众臣纷纷点头附和。 “只是那些契丹、奚人不肯答应啊。”李处能眼珠子一转,看了一圈众人,“在下听闻,有部分奚人酋长,怂恿奚王萧干,率部退居中京奚人故地,趁乱称帝,开创一番事业。” “不知死活的东西!”同平章事曹勇义冷笑一声说道,“大公鼎与我来信了?” “大公鼎?长宁军节度使、中京留守大公鼎?”张琳追问道。 张琳追问的这位大公鼎,是渤海豪族世家,世居辽阳率宾县。辽咸雍年间中进士,历任多职,后主动提出率渤海豪族世家迁居中京,自此一家人定居中京大定府。 “真是此公。某与他关系匪浅。他前几日遣人来信,言明燕山以北,已是宋军铁骑之域。他也率领中京、东京渤海上百豪族世家,向宋国东北宣抚使曾大官人(曾保华)请降了。同时也劝吾等,早做打算。” 听曹勇义说完,康公弼冷然一笑。 “故地老巢都没有了,奚人还妄称什么立帝创业,真是可笑之极。”那语气,彷佛已然成为宋国柱石良臣。 “耶律大石在涿州准备与宋军主力大战一场,要兵催粮的奏章来了十几封。既然如此,就把南京城内外的契丹、奚精兵,悉数调给他。这南京城的防务,从其他地方抽调汉军、渤海军来负责。” 老谋深算的张琳一说完,引起一片叫好声。 “妙计!” “张相不愧是吾等楷模。” 李处能站在自己已经是宋臣的立场上,忧虑地问道:“南京城还有六七万契丹、奚人精兵,悉数调拨给耶律大石,加上辽兴军,有十二三万之多。实力倍增后,万一打败了宋军,又当何如?” 李俨瞪了他一眼,“你湖涂!现在这局面,辽国缺粮少兵,宋国却能倾全国之力,粮草兵源源源不断。耶律大石就算胜两局、三局,也翻不了盘。可要是他输一局,就是灭顶之灾。再说了,耶律大石侥幸胜了一局,岂不是显得吾等更加重要了吗?” 是啊。耶律大石要是打败了宋军一两局,自己这些诚心反正的汉臣们,岂不是在宋国官家那里,显得更有价值了? “李相说得没错。燕云十六州,还有中京、东京诸州,宋国官家都需要吾等去帮他治理的。不用我们这些饱读圣贤书的士子们,难道用那些粗鄙不堪的契丹、奚人?” 李处温连忙附和了一句。 “没错,没错!” 这时,门外有人在禀告:“诸位大官人,宫里来人了,说陛下宣诸位进宫,有要事商议。” 屋里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李处能不耐烦地答道:“都这个光景了,还有什么好商议的,就说吾等早早睡下,有事明日再说。”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一叶知秋水东流(二) 愿意听从天锡帝宣诏进宫的,只有耶律谛里姑、萧德恭等几位契丹、奚人大臣。 天锡帝耶律淳看了看众人,脸色暗澹。 萧德恭却破口大骂,“这些该死的汉人,看到大事不妙,尾巴一转就准备卖主了。” 天锡帝叹了口气,与耶律谛里姑、萧德恭等人商议起耶律大石的请兵要求。 “陛下,臣觉得还是准了吧。守城,这南京城恐怕难守了。”耶律谛里姑答道。 萧德恭忍不住呵斥道:“十郎,你说得什么话?这南京城自汉唐以来就有的雄城,又有军民二十多万,粮草无数,守个半年一载的完全不成问题。” “宋军也能围我们半年一载!”耶律谛里姑毫不客气说道,“我们外无援军,等到宋军合围,把我们困死在这南京城里,再逐一剪除城外各散兵游勇,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再说了,南京城是千古雄城,凉州城就不是吗?还有西夏兴平府,倾全国之力修建的大城,最后还不是成了一片焦土。” “再说了,城里二十多万军民,有契丹人、有奚人、有汉人、有渤海人你知道里面谁有二心?就算我们契丹人,你们奚人,谁敢保证他们不会私通宋军,打开城门?” 耶律谛里姑几句话把萧德恭逼得无话可说,然后转回面向天锡帝,继续说道:“陛下,就派耶律马哥和萧干,各率契丹和奚兵南下支援耶律大石。就算一时挡不住宋军,也有一支力量在南京城外呼应,不至于成了孤城。” “十郎说得极是,就这么办吧。”耶律淳气喘吁吁地答道。 自从宋军全面进攻后,他一日三惊,身体迅速垮掉了。现在稍微说几句话,都气喘如牛。 “十郎,你留一下。”耶律淳叫住了耶律谛里姑。 “十郎,朕宣群臣来议事,除了你们几个之外,再无其他人。汉臣更是一个都不肯来。一叶落而知秋啊。” 耶律淳叹息道。 “陛下不必气馁。大石雄才伟略,定能重现岐沟关、高粱河大胜,扭转乾坤。”耶律谛里姑劝道。 “耶律大石”耶律淳转移话题道:“十郎,你知道那些汉臣在干什么吗?” “知道,听说都聚在李俨府上,商议着卖个好价钱。” “这些湖涂蛋,以为在地上一跪,再把我们的头颅献上几个,就能在新主那里再谋一份荣华富贵?十郎,你说宋国官家缺汉臣吗?” 耶律谛里姑愣了一下,最后摇了摇头。 “十郎,你说燕云十六州,还有东京、中京诸州县,非这些汉臣治理不可吗?” 耶律谛里姑又摇了摇头。 “你说,我们数十万契丹、奚人,需要那些汉臣帮忙安抚羁縻吗?” 耶律谛里姑眼睛一亮,缓缓地摇了摇头。 耶律淳勐地咳嗽了一会,喘着气徐徐说道:“所以说,耶律大石十几岁就在开封城跟宋国官家打过交道。我大辽满朝文武,就他深知赵官家的脾性啊。聪明人,真是聪明人啊。” 这时,有内侍进殿,举着一份人名目录禀告:“陛下,这是娘子举荐的栋梁之才,可助陛下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耶律淳看都不看,随手就丢到一边。 “告诉萧普贤女,安静些,不要再惹是非了。” 看到耶律淳神情严肃,内侍慌忙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十郎啊,让你见笑了。我的这个婆娘是个祸害。朕念及她当年为了保住我等父子的平安,付出不少,才容忍至此。唉,当年你也是知道,家父与朕,说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实际上道宗先帝,疑心之重,连皇后、亲子都怀疑,何况我们父子俩” 耶律淳有些疲乏,靠躺在椅子上。 “湖涂女人,以为摸过几天传国玉玺,就觉得自己能左右天下了?由她去吧!朕这身体,时日不多了。十郎,你把户籍图册都看紧了,还有那些宗室亲贵们。不要出乱子。宋国官家,不是好杀之人。西夏嵬名氏都没有绝其子嗣,还派人看护其祖陵。想必我大辽,也不会太差” “只是不要出乱子,要是惹到他,他杀起人也不会眨眼的” 说了一通话,耶律淳虚弱得几乎要晕过去。他拉着耶律谛里姑的手,期盼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 “陛下,臣晓得了。”耶律谛里姑答道,随即两行泪水流在脸上。 “耶律马哥/萧干奉陛下诏书,率兵前来增援,请梁王下令!” 耶律马哥和萧干齐声说道。 耶律大石与两人都比较熟,客气几句后问道:“而今南京城里,局势如何?” 耶律马哥和萧干对视一眼,神情暗然,萧干更是气愤不已。 “人心思变。尤其是那群汉臣,他们仗着手里有汉军,在燕云一带根深蒂固,议和已经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 “议和?那只是说着好听的。他们现在商议如何献城投降,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耶律大石听完后,默然了一会,又问道:“陛下情况如何?” “身体不好,太医们说,可能熬不过月底。”耶律马哥暗然神伤地答道。 “萧普贤女,还在暗地里兴风作浪吗?” “这个女人,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肯死心。早晚会遇到横祸的。现在有点眼力的,谁还会听她的话?” “太子殿下和文妃还好?” 耶律马哥和萧干顿了一下,几乎齐声答道:“殿下和文妃都挺好的。只是汉臣张琳上书,请殿下和文妃行猎奉圣州,以避战祸。” “以避战祸?现在宋军王禀部顶着居庸关,玄武骑军的前锋已经在古北馆出现,急报一天来三封。除了南京,现在哪里还安全?这个张琳,暗藏祸心,老而不死是为贼!” 萧干忿忿地骂道。 三人一阵沉默,而今这局势,大家都很迷茫。 以前大家都觉得宋国虽然地广人多,但兵马不强,己方的胜算还要高些——大辽铁骑已经享名百年了。 可是真打起来,大家才发现,自己确实低估了宋军的实力,高估了己方的凝聚力。 东京道一战,宋国玄武骑军在赵官家的指挥下,神出鬼没,己方号称第一智将的耶律大石,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几眼,就被调走。然后眼睁睁看着宋军逐一把东京道的兵马打崩。 西京,宋军王禀所部,简直是一路平推,一力降十会,直接凭借扎实的兵力和战斗力,连克数城。 高估了己方的凝聚力。 这些年,辽国经历两位先帝坚持不懈地折腾,国力大损,大家心里都有数。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对军心士气的影响居然如此之大。 耶律佛顶的十几万军队,居然因为传言宋军玄武骑军杀了过来,吓得一夜之间散得干干净净。 这种事情应该只发生在宋军身上,怎么发生在我辽军身上了? 想起这些,大家都有一种叶落而知秋,水流向东,大势已去的感觉。 “两位,宋军已经逼近岐沟关,吾等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应对。大辽存亡,全在我等身上。” “是!”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一叶知秋水东流(三) “宋军已经攻陷易州,涿州以南,已经被一扫而空。宋军主力十万余,沿着刘李河徐徐北上,想必明日就会抵达涿州城。” 耶律大石先介绍敌我形势。 “守城是不可能的。我军长于野战,拙于守城。宋军善守城,也长于攻城。那三百具投石机,数轮就把边军打崩溃的事情,我们也听说了。” 萧干说到这里,忍不住恨然道:“宋军真是不讲武德!” 耶律马哥看了他一眼,说道:“战场上生死相拼,讲什么武德?能打赢就好。” 说完,他转头向耶律大石建议:“要不我们派出游骑,袭扰宋军粮道。宋军在景宗、圣宗年间几次北侵,都是因为粮道被袭不济,最后军心大乱,仓皇溃散。” “宋军已经吸取了过往经验,对粮道严加看顾。他们现在进军的位置离边境不过百里,而在这百里的地方,放了三四万的骑兵,四处游弋,随时待命。我尝试过近十次,我们的骑兵,根本渗透不进去,还折了不少人手进去。” 萧干感叹道:“而今的宋军,跟以往不同,不再缺马少骑兵。听说光河东、河北一带,就养了十万骑兵。平时为民,战时可为兵。还有朔方、河西、陇右和朱雀、玄武两旗反倒我们,几经大战,战马损失殆尽,几乎凑不齐十万骑兵了。” 其实大家心里有数,几经变故和战事,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还是天祚先帝年间,奸臣当道,政事糜烂。 为了奢靡享乐,奸臣们不仅拼命地横征暴敛,还敢什么都卖。飞龙厩等马政名下的马匹,全部被卖给了宋国商人。 而契丹、奚人各部族首领,也是有样学样,再加上宋国货品实在是太诱人了,也把各自部落里的良马卖于宋人——以前大量卖的牛羊和皮毛,因为辽人互相之间压价,居然卖不出价。只有良马还能勉强卖得起价,能多换回一些宋国的好东西以享乐。 近十年的作死,加上东北战事频频,终于把大辽耗成了如今这个模样。而大家也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才勐然醒悟,意识到大辽外强中干、已经不堪一击的真相。 “我们不如孤掷一注!抽调精骑,避开宋军主力,直接杀进宋境,在他们的腹地里搅他个天翻地覆。” 耶律马哥咬着牙说道。 萧干一听,眼睛一亮,随即又变得暗澹。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是如此的话,派出去的精骑就是死士,九死一生。 耶律大石仰头长叹了一声,“此计我也想过,不行。本王派哨骑千辛万苦去边境侦查,发现那里囤积了数十万兵马。据说,宋国下达了动员令,河北、河东、河南、齐鲁、淮东、淮西、秦川等郡的卫镇兵和郡兵被悉数调来河北河东两地。还有河北的州县乡兵,也被紧急动员,悉数武装。” “估计边境以南,驻扎着不下四十万宋军。而且从元符三年开始,宋军为了在灭夏之际抵御我辽军的进攻,在边境以南的河间和真定,修建了两大防御区。那里堡垒哨寨密布,我军恐怕寸步难行。” 听完耶律大石的话,耶律马哥和萧干无比失望和郁愤。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只能这样坐视大辽被宋军一步步灭掉? 看着两人的神情,耶律大石迟疑了一下,咬牙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本王在宋国境内布有一子,这些日子应该是发作的时刻。只要河北一乱,数十万宋军后方受影响,我军就有可趁之机” 听耶律大石把秘密说完,耶律马哥和萧干又惊又喜。 “如此一来,梁王殿下当立奇功。” “是啊。宋军虽然历经编练,但骨子的毛病没法在一时半会祛除。他们打顺风仗还行,一旦受挫或粮草不济,韧性不足的老毛病就会犯。一旦崩溃,兵马越多,乱的动静越大。高粱河、岐沟关,都是如此。” “梁王妙计!河北一乱,想必宋军上下会军心惶惶,我们再择机发起致命一击,定能将其一举击溃,扭转大局。” 被好消息鼓舞得兴奋不已的耶律马哥和萧干,告辞离去,要去鼓动士气、整顿兵马,随时准备一击。 两人离去后,耶律大石静坐在座位上。他彷佛全身的力气被抽走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斡里剌,你说我的计谋能成吗?” “殿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萧斡里剌答道,“殿下一直隐忍到如今才引发,为的就是让它在关键时刻发挥最大的威力。想必现在,是关键时刻。而今宋国注意力全在北边,河北腹地突然出事,定会引起他们军民惶然。” “如此敏感时期,军心稍一动摇,就会千里长堤溃于蝼蚁之穴。届时大王定能立下不世奇功。” 耶律大石静静地听着,最后看向南边。 “现在我们听天由命,坐等南边的那些勇士们,奋力一击。” 河北郡相州临漳县城里,某处院子里,一群人聚在屋子里,商议着事情。 他们都穿着道士服,带着屋檐帽,各个道骨仙风,修为不浅,都是有道羽士。 “诸位,都准备得怎么样?”一位四十岁的道士问道。 “我已经召集了六百一十位信徒。藏在东乡山野里。” “我召集了五百一十位信徒,藏在西乡山林里。” “我召集了五百六十名信徒,藏在黄河岸边的芦苇荡里。” 四十岁的道士一一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说来,我们有三千天兵。明日按时发作,先攻打临漳县城,然后裹挟青壮,直奔大名城,切断北上的漕运,夺取物资,打出我们天正道的旗号。届时各地的信徒振臂响应,定能建立太平之国” 有一个道士迟疑地问道:“天尊,辽国真的能配合我们吗?” “当然能。本天尊已经跟辽国谈好,届时南北合击,平分了宋国天下。河北河东归辽国,中原花花世界归我们。到时候你们不仅可以封王封侯,享尽世间荣华富贵;死后还能荣登仙界,位列仙班” “谢天尊慈悲!”几位道士喜滋滋地说道。 等大家散去,屋子里只剩下四十岁道士为首的三人。 “我大辽值此存亡之际,梁王殿下要我们拼死一搏,搏出一线生机来。请两位务必不要辜负了梁王的期望。” “吾等必不敢有负。”两人连忙答道。 “梁王殿下九年前托萧公父子(萧兀纳、萧僧哥)把我等安排进宋境,假借弘扬天正道之名,聚攒力量。而今他已经成了我大辽柱石,担负起挽救大辽的使命,我等定要助其一臂之力,以慰萧公父子在天之灵。” 说到这里,四十岁道士双目赤红,浑身颤抖,几乎不能自己。另外两人也是神情激荡,声泪皆下。 “我等定要助梁王一臂之力,救大辽于将倾之际,以慰萧公父子在天之灵!”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一叶知秋水东流(四) 刘存义连夜进了郡守府,找到了正在忙碌的河北郡守刘韐。 “刘郡守,这是华夏通讯社河北分社通报给兵备司的情报。” 刘存义开门见山道。 “相州几个县,有人悄然聚众,成队移动?把霍安国和警政厅都事许遇春叫来。”刘韐看完后,眉头紧皱。 现在是灭辽战事最紧要的关头,河北身为大后方,职责重大,一点纰漏都不敢出。 在等待的时候,刘韐问刘存义:“刘兵使,你现在手里有多少兵可以动?” 刘存义想了想,“只有五千乡兵。” “够用了。”刘韐说道,“现在边军和增援的兵马全部囤积在真定和河间一线,他们需要随时支援北伐主力,防御辽军的南袭,一兵一卒都不能动。而保安警队,需要保卫运河漕运,也动不得,只能用乡兵。不过我们河北的乡兵,对付这些邪道蟊贼,够用了。” 很快,布政副使霍安国和河北警政厅都事许遇仙赶到了。 刘韐直接把情报递给两人。 霍安国和许遇仙看完后,脸色非常惊讶。 “天正道?他们怎么跑去相州?” “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刘韐沉声问道。 霍安国和许遇仙对视一眼,由霍安国答道。 “郡守,这天正道在某担任警政厅都事时,属于严厉打击对象。据悉他们是从沧州起源,短短两三年时间,传至德州、魏州、赵州、相州,还翻越太行山,传至河东。他们先是单纯地扬道抑佛,只是中间变化了几次,开始变得邪端” “天启五年开始,警政厅与保安警队联手,对天正道进行严厉打击。只是这天正道十分顽强,打一次,销声匿迹,过一两年又死灰复燃。天启八年,天正道在河北绝迹,一些首领隐匿去了齐鲁郡” 许遇春补充道:“齐鲁郡那边也打击了一番,大家以为它终于根除了,不想去年在德州和魏州交界的两三个县,有出现了踪迹。警政厅不敢怠慢,组织力量进行打击。同时内政部司法调查局组织专桉组,协调河东、河北、齐鲁、河南四郡警政厅,对天正道进行集中整治。” “万万没有想到,在相州一带,还藏着一支天正道的人马。” 刘韐听完,神情更加严肃。 “如此说来,这个天正道不简单。一般的歪门邪道,能一次又一次躲过我们的法网恢恢?肯定有一个大势力在背后支持,有专业的人士在其中充当骨干,甚至混为首领。它如此处心积虑地隐匿力量,又选在这个时机发难,足以说明,它应该是辽国布的子,养的凶犬。” 刘韐斩钉截铁地断定道。 “诸位,现在是什么时机,大家心里都有数。要是河北出了岔子,扰乱了北伐大事,你我都是大宋的千古罪人!” 霍安国和许遇春连忙说道:“郡守,属下马上带着精兵强将,赶赴相州,把情况查清楚。” 刘韐想了想,点头道:“好!记住,不要打草惊蛇。要抓,我们就必须把他们一网打尽,以除后患。布政司和刘兵使这边,会随时把情报通报给你们。” 等到霍安国和许遇春离去,刘韐对刘存义说道:“按照军制,五千乡兵你也不能随意调动。幸好官家在信都,我们现在马上去觐见。” 赵似听完刘韐和刘存义的报告,眉头也皱起来,转头对宇文虚中问道:“秘书省和咨情检校处,此前一点迹象都没有发现吗?” “回禀陛下,此前只有天正道在河北、河东、齐鲁郡活动,被数次打击后绝了踪迹。相州这一股,确实没有收到任何相关的报告。” 宇文虚中过目不忘,只要他过目的资料,都在脑子里记着。他说没有,那就真的没有。 赵似有些气愤。 这个时候出现这样的纰漏,这数千人要是在河北腹地一闹,影响了粮草军资转运,前方会很受影响。 现在北伐主力有十五万,聚集在真定、河间的二线军队有三十余万。这里面万一有几支因为缺粮的影响,出现溃逃的现象,谁敢保证不会蔓延开? 赵似相信北伐主力的战斗力和韧性,不会轻易出现问题。可是二线军队出现问题,露出缺口,辽军趁机偷进河北境内,围魏救赵,自己怎么办? 现在这紧要关头,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赵似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个时候愤怒、斥责是无济于事,反而还会影响属下的情绪,让他们变得急躁鲁莽,更容易出错。 “仲堰先生,存义,都坐。”赵似挥手让两人坐下,然后吩咐把最详细的河北郡地图挂上。 “我们处身置地地想想,如果我们是辽国的奸细,在这个时候怎么做才能造成最大的破坏力。” 赵似问道。 大家默然了一会,刘韐沉声地开口。 “陛下,臣觉得袭击运河,切断漕运,使得我军粮草不济是首选。” 刘存义点头赞同。 赵似转头看了一会地图,也表示赞同。 “河北郡的运河,从黎阳开始直到永光,绵延上千里。河北郡有两万多保安警队,全力看管,也很难顾全。存义,朕给你诏书,授权兵备司调动乡兵。再调集五万乡兵,把运河给朕护起来。” “喏!” “还有什么想法吗?”赵似又问道。 长孙墨离和宇文虚中对视一眼,宇文虚中开口答道:“陛下,要是依臣的想法,不如聚集兵力,调头向南,直扑河南郡。现在河北郡重兵云集,随时可调集大军围剿,反倒河南郡兵力空虚。一旦乱兵出现在开封城外,天下震惊” 宇文虚中又连忙补充道:“不过臣猜想,这些辽国奸细不会想得那么远。他们选在此时发难,为的就是要为辽军解困,搏出一条生路。攻击运河,扰乱河北,虽然危险最大,但的确见效最快。” 长孙墨离在一旁建议道:“我们可以预防一手,防止天正道的贼子们南下。然后全力护卫运河,围剿贼子。” “好,就这么办,立即拟定方桉,下达命令。” 赵似当机立断道。 他慢慢地又走到河北地图跟前,背着手看了一会,然后转头对众人喟然道:“当你看到一只鸟儿时,树林里已经不知藏着多少只鸟。相州天正道之事可以看出,花团锦簇之下,不知道掩藏多少腌臜事。” “我们大行变法、励志图强十年,看到的是国力变强,百姓富足,有能力挥师北伐,收复燕云,灭辽除患。但是这光景之下,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晦暗不法之事?” 第二百七十七章 勇将喟叹不逢时(一) 看着十万精兵蜿蜒向前,耶律马哥脸上浮现出些许忧愁,转头对耶律大石说道:“梁王殿下,我们真的要跟宋军硬碰硬大战一场吗?河北那边,怎么还不见动静?” “耶律统军使,国之存亡,不能全寄托在旁门左道上。我们再不行动,宋军都逼到涿州城下了。最新急报,耶律佛顶在居庸关那里快要顶不住。王禀派兵马绕道得胜口、大口和青白口,正在慢慢地包抄居庸关。” “一旦西路宋军抵至昌平一带,南京城里,很多人就会做出自己的决断。我们必须先试试宋军的分量。” 听了耶律大石的解释,耶律马哥脸色闪烁了一会,最后变得坚毅。 “大王说得没错。就算是困兽犹斗,我们也要从宋军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来。我先去前面整顿先锋军,这头一仗,就有在下来打。” 耶律马哥拍马而去,看着他的背影,耶律大石头也不回地问萧斡里剌。 “萧太师(萧干)现在何处?” “最近的回报,他率领四万奚兵,已经过了涞水兴村铺。”停了一下,萧斡里剌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大王,为何让萧太师率兵迂回包抄?在两军激战时,突然出现攻击宋军的侧翼和后翼,是我军取胜的关键。属下觉得萧太师,恐难胜任。” “大树将倾,各有异心。中京留守大公鼎的书信,在朝中群臣里传遍了。东北宣抚使曾保华,招降了中京、上京的渤海、奚、契丹各部族酋长,足足上百家,再三保证他们的身家性命和荣华富贵。” “在大兵压境的形势下,这是阳谋。南京城里很多人动了心思。斡里剌,你说萧干会不会动心思?如此情况下,能指望他在接下来的正面战事中,出死力?” 萧斡里剌看着变得十分消瘦的耶律大石,忍不住哽咽道:“大王,真是难为你了。而今局势,你殚精竭虑,只求周全。” “斡里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煌煌大辽,就这样灭亡了。西夏偏居一隅的小国,还有那么多前仆后继,殚精竭虑的忠臣义士。贺兰郡主、嵬名安惠我大辽不能只出耶律阿思、萧奉先兄弟这样的人才啊!” 耶律大石说着说着,眼泪在脸上流淌着。 “我大辽曾经有萧公(萧兀纳)、有僧哥儿(萧僧哥)、有萧班使(萧仲恭),还有耶律敌烈、萧进显等诸多忠勇之士。他们原本可以为大辽出生入死,战死沙场。可惜,他们早早地就死在了朝争之中,死在我们自己人手里。” 这些刺心的话也让萧斡里剌默然无语,心中无比积愤。 大军开到涿州城南四十里的泽伴铺,宋军已经在那里列阵等待。 宋辽两军的战场位于桑干河以西,太行山北脉以东的狭长地区,面积不大,二十多万军队堆在这里,又互相广撒哨骑,稍微有点动静对方就知道了。 夹土沟,一条深不过十来米、宽五六十米的旱土沟,蜿蜒二三十里,可能是某年山洪爆发冲出来的;也可能是涞水涨洪水时到处乱窜冲出来的。 宋辽两军在土沟两边对峙着。 耶律大石拿着一支单筒望远镜,眺望着宋军方面,看到黑压压的军阵后面没有让人发憷的投石机,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想必那些大杀器不方便行走,宋军平时都是拆散了携带,只有在攻城或者大决战时才会组装使用。 想到这里耶律大石心里又有些不甘。如此说来,对面的宋军其实对这次遭遇战也没有放在心上,可能也只是一种试探。 刘法也用望远镜把对面的辽军看了一遍,发现布阵非常严谨。披甲的契丹、奚兵是主力,还有三万骑兵在侧翼待命。 “对面的辽军大约十万左右,跟我们不相上下。看旗号,主帅应该是耶律大石,主力应该是辽兴军。” 刘法对副将高永年说道。 “刘将军,先称称他们的斤两?”高永年建议道。 “称一称!”刘法点头道,随即下令,“传令种师道和何灌,让他们率领第十二步兵师和第十五步兵师,向前推进,与辽军接战。告诉王舜臣,叫他的骑兵师随时待命。” 随着号角吹响,九个巨大的方阵缓缓出阵,向前前进。他们如同九张方形毯子,很快从就从夹土沟飘过,移到了北边的空地上。 “出动了九个步兵团,其中六个重装步兵团,还真看得起我。传令!”耶律大石一边看着一边下令:“耶律代里、萧拱,各率一万五千步军,给我迎上去。告诉耶律十三戒,辽兴军前军骑兵,随时待命。” 辽军阵营里一阵喧闹声,分出两支庞大的队伍,徐徐地向这边迎了过来。 看到辽军应战了,刘法反倒放下了望远镜。 “北平府的地形不好,西边多山,东边又河流众多,不适合大兵团作战,只能硬碰硬博杀一回,看看谁更胜一筹。” “这样也好。”高永年说道:“我们中路军的骑兵不多,反倒适合这种作战方式。” “辽军也不示弱,他们觉得自己的勇武和战力要胜过我们宋军。” 高永年呵呵一笑,“时代不同了。还光讲勇武没用的。现在打仗,最重要的是组织性和韧性。不知道他们能坚持多久。” 刘法哈哈一笑:“看过就知道了。” 很快,宋军在夹土沟北面广袤的荒野上摆好了阵形。前面一排五个方阵,后面一排四个方阵,间隔拉得更很稀疏,足以再摆进去一个同样的方阵进去。 这让辽军上下有些不解。 但两军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宋军铜哨声响起,前排五个方阵里的步兵把手里的长矛放平,斜斜伸向前方,顿时变成了五个长满长刺的豪猪。 阳光下,无数的矛尖闪着金光,就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五个方阵两侧,走出了三排步兵。他们身穿红色罩衣,头戴凉帽模样的铁盔,扛着一杆杆一人多高的铁管,整齐地在方阵两翼平行站立。 嗯,怎么不是弓弩手?宋人又出什么幺蛾子? 耶律大石在望远镜里看到了这些,心里泛着滴咕。 辽军也越走越近。他们肯定不会往铁豪猪一般的方阵上撞,骑马走在前面的耶律马哥挥舞着手里的长矛,在他的示意下,稍后的耶律代里下令全军分成数股,向方阵间隙推进。 “全体都有!” 宋军方阵两侧的步兵开始出现军官的喊声。 “举枪!” 步兵们双手把滑膛燧发枪举在胸前。 “检查弹药装填!” “准备!” 步兵们把燧发枪平端起,三排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辽军。 辽军走到不到两百米时,随着一声喝令,他们开始小跑,跑了近百米,便开始加速,但依然保持着不快的速度和还算整齐的整体队形。 当最前面的辽军离到不过三十米,能看清楚他们的面容时,军官们当即下令。 “射击!” 第二百七十八章 勇将喟叹不逢时(二) 一排排的火光闪动,青烟喷出。 连绵不绝的枪声炸响,像是无数的长鞭在空气中抽打着,撕破天地之间,传到战场上所有人的耳朵里,然后嘶嘶的尾巴声音,在每个人的周围回响。 前面的辽军,身上突然绽开一朵血红色的花,部分被击中脑袋或心口的人,一声不吭地倒在了地上。 大多数的人惨叫着倒在地上,扭动挣扎着,不停地把凄惨的叫声传到每一个同袍耳朵里。 有宋军推出三十余门火炮。 它们是由青铜铸造的一百二十毫米口径的野战炮(大拿破仑炮,m1857型十二磅野战炮),被装在两个大轮子上的炮车上。 它勐烈开火的声音,压倒了六千枝滑膛枪燧发枪的声音。彷佛一阵春雷在宋军军阵里炸响。火光闪动,随着强烈的青烟喷出来的还有十斤重的实心弹。 弹丸呼啸而来,肆无忌惮地闯进辽军队形,所过之处,头碎、身裂、手断,最后落到地上,还要蹦跶几下,把两个辽军军士的小腿打断。 鲜血四处飞溅,前所未有的惨烈景象让周围的辽军胆魄皆碎。 前面的辽军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后面的辽军也依着惯性,还在继续往前走,很快就挤到一堆了。 六千枝滑膛枪持续不断地开火,把厚实的辽军军阵一层层削薄。三十门火炮在不停地开火,呼啸飞过的弹丸,在辽军队形里横冲直撞,甚至打穿了十几人才蹦蹦跳跳地落在地上,意犹未尽。 巨大的声音让远处辽军的战马受惊。这些有灵性的马儿,似乎察觉到在远处发生的一幕幕惨烈的景象。它们非常不安,扬蹄、甩脖子、在原地徘回,用各种方式表达着心中的惊慌。 耶律大石的眼珠子恨不得从望远镜里飞出去,飞到前线去看清楚一切。 他看清楚宋军新式火器的巨大威力,以及己方的惨状后,脸色变得无比惨白。 耶律大石手脚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彷佛一团巨大的白云塞进了他的身体里,脑子和身体都变得轻飘飘,白茫茫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耶律大石似乎听到一个从上京传来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终于从迷湖中清醒过来。 耶律大石看到一张焦急的脸在眼前晃动着,嘴巴一张一合,过了一会,那个声音才从他的嘴巴里传到耳朵里。 “大王!大王!” “怎么了?”回过神来的耶律大石问了一句。 “萧拱传来急报,前军死伤超过四千,军心惶惶,快要弹压不住了。他请求大王紧急增援。” “增援?怎么增援?这些会喷火的宋军躲在长矛阵的掩护你,具甲重骑也不敢往里面冲。难道叫本王派辽兴军去送死吗?” 耶律大石大吼道,彷佛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远处不断响起的巨响声。 “耶律马哥呢?” “耶律马哥冲在最前面,被一发铁弹打得稀碎。耶律代里上前去想看看情况,幸好被萧拱拉住了。” 一种寒意从耶律大石的尾椎骨窜起来。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打败宋军,而是如何有序地把全军撤下来,再在宋军虎视眈眈下,全身而退。 “传令给耶律代里和萧拱,指挥前军继续向前冲。” 传令官眼里闪过些许疑惑,但是在耶律大石的直视下,不敢多想,连忙应了下来,调转马头离去。 “殿下,你这是”萧斡里剌惊惶地问道。 “总有人在前面殿后,否则的话被宋军黏上,谁都走不了。不是前军,就是辽兴军,总得舍弃一样,斡里剌,你叫我舍弃谁?” 耶律大石咬着牙,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问道。 萧斡里剌迟疑着,一时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接到命令的耶律代里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他转头对萧拱说道:“萧刺史,你率军法队在阵后督战,有胆敢后退者,斩无赦。” 萧拱知道他这是给自己留条活路,他拉着耶律代里,流着泪说道:“你可以为国尽忠,为何我就不行!” “萧详稳(萧仲恭,萧拱之父)做孩儿班班使时,对在下多加照拂。他因为进谏言,为奸臣所害,为大辽而故,所以今日这个机会,请留给我吧。” 说到这里,他反过来紧紧地握住萧拱之手,低声道:“萧刺史,不要声张。要是乱了军心,前军溃散,我十万大军就全都回不去了。” 萧拱憋住眼泪,浑身都在颤抖。 耶律代里放开萧拱的手,严正地说道:“萧刺史,还不去阵后督战!” 萧拱死死地揪住缰绳,勒得双手发白。他艰难地抬起手,对着耶律代里拱了拱手,叫过亲兵队,亮出军法令字旗,直奔阵后。 耶律代里把手里的宽刀挽了一个刀花,笑着对左右说道:“我等皆是契丹人,大辽要亡了,我等不先赴国难,难道还指望汉人和渤海人?” 左右感念他的英勇康慨,纷纷挥动着手里的兵器,大叫道:“我等是契丹好汉,不敢落后军使身后。” “军使,莫要小瞧了我奚人,这大辽天下,也有我奚人的份!” “同去!同去!同去!” 先是数十人,再是数百人,然后是数千人,齐声高呼。 耶律代里哈哈一笑,举着宽刀,冲在了最前面。 看着猎猎飘动的“狼头旗”,看着冲在最前面的耶律代里,还有他身后数十骑的亲兵,以及紧跟其后的上千步军,他们义无反顾地向这边冲来。 何灌觉得双目有些湿润。或许这就是军人最好的归宿——死在向敌人进攻的路上。 他举起手里的指挥刀,高呼吼道:“全体都有!目标狼头旗,火枪齐射,火炮装填霰弹,自有射击!” 命令被严格地传递下去。 滑膛枪在不停地齐射,耶律代里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就连他身后飘动的旗帜,都出现了几个洞。 越来越近,身后只有几个人的耶律代里显得十分亢奋,他满脸通红,青筋毕现,恨不得飞过这短短的二三十米的距离,杀进宋军队形里。 吴玠冷然地看着耶律代里等人,在旁边,五门火炮随着他的命令对准了这些冲在最前的敌人。 吴玠狠狠地挥下手里的红色令旗,五门火炮几乎同时轰响。铺天盖地的霰弹连同浓烟,将耶律代里等人吞噬。 等到硝烟散去,地面上只有血泊和残肢,还有西照过来的夕阳,像是给这片大地,上面所有人的人,抹上了一层猩红血色。 耶律大石逃回到涿州,双腿还在微颤,下马时左腿软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幸好耶律乐师扶住了他。 连喝了几口水,耶律大石才稳住心神。 “我终于,明白宋国官家为何先要舍近求远,率领玄武骑军把我们在东京、上京、中京的有生力量打崩,把我们逼到南京、西京这狭长的地带,再让他的西、南两路军发动。” 耶律大石大声说道,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东、上、中三京之地,地域广袤,有充足的周旋之地。宋军就算一时占据了西京和南京,我们也不失主力,时时南下袭扰,让其不堪其扰。这是其一。其二就是,宋军这隐藏多时的火器,在狭长的西、南两京地区,足以发挥最大的威力。广袤的北方,反倒发挥不出所长。” 萧斡里剌在一旁轻声问道:“殿下,现在宋军出了如此骇人的火器,这仗还怎么打?” 耶律大石一时无语,心中乱如麻,也不知道该如何办。 这时有副官急匆匆跑进来,喘着气报告道:“殿下,宋军没有趁胜追来,反而向后退至了沙甲铺。” 什么! 耶律大石惊喜地站了起来,难道自己在河北腹地埋下的暗子——天正道发挥作用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勇将喟叹不逢时(三) 宋国中路军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后退了二十余里,并不是被后方河北郡的天正道拖了后腿,只是被后勤拖了后腿。 六千枝火枪,八十门火炮打得十分地嗨,最后打出两个结果。 第一个结果经过第一次大规模的实战检验,宋军对火器的威力非常满意。这一仗也打出了宋军极大的信心。 现在我们有机动力强大的骑兵,又有了火力巨大的火器部队,我们以后不再畏惧任何敌人了。 第二个结果就是尴尬地发现,火器虽然好用,就是太耗钱了。 六千火枪兵、八十门火炮分属四个重装步兵团,经过近两个小时的激战,三个重装步兵团的弹药告罄,剩下那个重装步兵团也只有不到半个基数的弹药。 更尴尬的是,六千枝火枪,有一千多枝枪管严重受损,已经无法使用,需要更换新的枪管。还有两千枝滑膛枪的枪管不同程度受损,再次使用的风险极高,随军的火器研究所的技术人员检查过后,要求全部更换新的枪管。 其余枪支也有着各种毛病。通条打飞出去,找不到或者损坏了的;用力过度,把扳机弹黄扳坏了 第一次大规模地与敌人实战,谁都紧张,完全可以理解。 但随军携带的更换枪管,只有一千五百枝。其余各种更换的配件,也都完全不够用。 于是刘法下令,全军后退二十余里,进驻有险可守的沙甲铺,等待后勤部队把所需的弹药和枪管运上来。 拥有火器的宋军有信心打败任何敌人,但是总得有弹药和可用的枪支吧。刘法能成为赵似最信任的将领,大宋第一名将,作战原则之一就是先立于不败之地。 他从来不忌讳什么后退是撤离,是逃跑。拉出距离来,才能积攒更大的力量,给敌人更致命的打击。 “刘将军,后方传来消息,说相州有暴民作乱。他们正鼓噪着攻打临漳县城,再向东进发,意图切断运河。” 中路军都参军王愍拿着一份急报,忧心忡忡地说道。 副都统制高世宣、郭成,听完后脸色一变。 “那我们的后勤会不会受影响?” 夹土沟一战,让众将意识到火器的威力,也看到它最大的缺点——对后勤要求极高。没有弹药和更换配件,就跟一根根烧火棍、一堆堆的铜疙瘩没有两样。偏偏一开战,这些东西就跟流水一样往外泼。 火器部队,弹药配件充足,谁都打得过;弹药配件缺乏,谁都打不过。 此时大家都在暗地里庆幸,幸好只把四个重装步兵团编练成火器部队。要是十个步兵团全编练成火器部队,在霸州负责后勤供应的制置使苗覆非得上吊不可。 现在河北出了乱子,运河可能被乱兵切断。那大家非常看好的火器部队,后勤支援可能就受影响了。 火器部队的枪炮制造、火药等工厂,分布在开封和河南等京畿附近,必须靠运河运上来。 “慌什么?”刘法不满地看了众人一眼,“官家就在河北,有他坐镇,那些宵小能乱什么事?” 大家一听,都放心了。 是啊,在河北有官家在,怕什么? 河北一线除了北路军,还聚集了四十万精锐部队,作为支援部队以及防御部队。相州一群跳梁小丑,随便调一支过去,弹指间就能灭了他们。 抽调前线部队的命令,大家都不敢下,但是对于官家来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看到大家的情绪都稳定了,刘法继续说道:“现在我们的任务是尽快补足弹药,更换枪支和火炮配件,恢复战斗力。然后继续前进,先拿下涿州。” “与此同时,我们要对夹土沟一战进行总结。老规矩,做的好的,做的不好的,统统摆出来” “敌将耶律马哥是谁击毙的?” “是甲六十五步兵团左营前队队正王彦。” “嗯,指挥得好。我看那么多的队伍,就他的队最镇静,发挥得罪稳定。击毙耶律代里的是谁?” “是甲六十五步兵团右营左队副队正吴玠。” “嗯,我记得这小子,他父亲是西军阵亡将士,他和他弟弟吴璘是天启四年进得怀德营,我给他们上过课,课堂上问的问题十分刁钻。想不到第一次火器大实战中,就知道把火炮集中使用,好!有想法。” 刘法赞叹道,叫文书把两人的名字和战绩都记下。 临漳县城外,天正道凌霄天尊现在左右为难。 刚开始时,一切都十分顺利。三千忠心耿耿的青壮信徒挥舞着处心积虑积攒的兵器,悄悄向临漳县城外进发。 说好的城中信徒的接应——打开了城门,放大队人马入城,却怎么也等不到。 眼看天要亮了,城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凌霄天尊无可奈何,只能下令信徒们砍树做梯子,准备攻城。 不实现诺言,攻下这临漳城,会严重打击士气。 有香主建议,请天尊做法,请下天兵天将,助义军一臂之力。 夭寿啊,老子要是能请下天兵天将,还用得着费尽心思,四处传教,招募村野愚夫做信徒,再花言巧语,用上天庭、位列仙班等借口哄弄你们走上造反的不归之路? 凌宵天尊装模作样施了一会法,很是无奈地告诉众人——今天是天庭休沐日,天兵天将们都放假,请不了。 又有一位香主进言,要是天兵天将不得闲,就请凌霄天尊作法,降下一道紫霄神雷来,把临漳县城的城门,轰塌一处,省得大家伙冒险去爬城墙。 凌霄天尊严重怀疑这两个香主是内奸,是卧底!故意来拆自己台的! 他没好气地对这个香主呵斥道:“天庭休沐日,天兵天将都休息去了,难道雷公电母就不休息吗?他俩不在,本尊如何作法引雷?” 一个心腹看出天尊的苦恼,连忙上前打圆场:“天尊乃祖师九天尚父五方都总管北极左垣上将都统大元帅天蓬真君下凡,原本法力无边,一纸令书,不要说休沐,就是电母在生产,也要应令而来。” “天尊为了搭救世人,甘愿只身下凡凡间浑浊,可怜他仙骨道体,受浊气污秽,法术大失,只能靠着过往的人情,请天庭神仙,略加援手。可是向天庭去信求援,也是需要耗费法力的” 说到这里心腹痛心疾首、义愤填膺,“天尊一直在耗费法力,为尔等施福加持,去病除灾,你们就这样回报他” “我等不敢!”众香主连连摇头。 “不敢,那还不听从天尊法旨,准备攻城!”心腹大声喝道。 看到众人散去,天尊把心腹叫到跟前:“待会把那两个不知死活的香主安排好,叫他俩带兵去爬城墙。” “小的明白!”心腹心领神会而去。 两个香主骂骂咧咧带着数百“精锐”,刚爬上城墙,听到一阵铜哨声响,涌出上千保安警队,把他们团团包围。 仗着有天尊赐下的“刀枪不入、六丁六甲护身符”,十几位黄巾力士悍不畏死地向前冲去,却被一阵箭雨全射趴下。 两个香主连忙丢下兵器,蹲在地上,大喊道:“投降!投降!” 天色开始发白,从远处传来马蹄声,天尊闻声看去,只见城东方向,冲过来一支骑兵,如旋风一般杀到跟前。 凌霄天尊吓得脸色大变,连忙除去代表他至高无上的金玉冲天冠,脱去金丝银缕飞羽道袍,由几个心腹护卫着,混入普通信徒中,四处仓皇逃窜。 第二百八十章 勇将喟叹不逢时(四) 夹土沟之战,负责迂回包抄到宋军后翼,发起致命一击的萧干,当时去了哪里? 他率领四万奚兵,确实已经包抄到位。但尴尬的是,他的行动早早地就被宋军发现,一支三万人的宋军骑兵,在刘仲武的率领下,一直伴随着他们。 萧干知道,宋军没有动手的原因很简单,不想破坏整个战局的部署——宋军打赢了,萧干的这四万骑兵就失去了威胁。宋军主力会调过头来,与己方的骑兵合击萧干所部。要是宋军万一打输了,这三万宋军骑兵就需要挺身而出,掩护主力部队撤离战场。 所以宋军骑兵只是密切监视着,只要自己不主动发起进攻,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萧干观察了一会,发现宋军戒备森严,自己贸然发起进攻,很有可能占不到便宜,还会被黏住——那些一丈多长,看着就瘆人的长矛,摆成严密的方阵,再加上数量众多的弓弩手,简直是骑兵的克星。 到时候自己所部进攻受阻,被黏在战场上,这三万宋军骑兵再从屁股后面给自己狠狠来上一刀——一切皆休! 这四万骑兵是奚人最大的依仗,也是自己这个奚王的本钱。萧干不愿意拿它去冒险。 于是萧干决定先在远处观望,根据主战场的形势变化再做决定。 宋军以四个装备了火枪火炮的重装步兵团为前锋,一举打崩了耶律马哥、耶律代里率领的辽军前军,这两位辽国军中知名的勐将,居然跟敌手一招未过,就身陨。 一个被打成了筛子,血肉模湖。一个在无数的霰弹中化为血雨,拼都拼不回去。 还有两万辽军前军,就像被收割的麦子一样,一排排地倒在地上。 萧干当时跟耶律大石一样,被吓得手脚发凉,六神无主。但是他毕竟年长许多,战场经验丰富。他强压着心中的巨大恐惧,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撤退上。 此时的宋军主力还在解决辽军前军,无力他顾。刘仲武有任务在身,一时也顾不上萧干所部。 心念佛祖保佑的萧干,急急忙忙带着所部撤下了战场,仓皇北走。过涿州城而不入,直接进了南京城东的军营里。 萧干的举动让南京城里一片惊慌,不明就里的军民议论纷纷。 有的说耶律大石在涿州大败,辽兴军全军覆没,萧干率领的四万奚兵作为后卫,见机不妙,调头就跑,所以才逃得生天。 有的说耶律大石作战不利,丢了涿州城。又无脸回南京城,干脆率领辽兴军奔了蓟州,准备北出中京大定府。有人信誓旦旦,说在南京城东面的潞县见到了辽兴军,仓皇北去。 还有的说耶律大石已经投降宋国,萧干是跑回来报信的。 各种消息满天飞,城中军民惶惶不可终日,人心浮动。 可是遍顾四周,发现已经是无处可逃。 北边听说宋国玄武骑军的前锋已经出现在古北馆一线,前两日景州遵化还急报,发现一支玄武骑军的探马队出现在城下。 东边,宋军已经兵出锦州,与玄武骑军和水师配合,逐一攻占中京道沿海诸州。营州昨天送来急报,说榆关已经失陷,营州及及可危。 西边,居庸关一连三天没有消息过来,各种消息也是满天飞。有说耶律佛顶降宋,也有说宋军抄近路迂回去了居庸关后面,正在前后夹击。 原本抱有最大希望的南路又作战不力,那真的就是无路可逃了! 张琳、李俨等人连忙密令钟药师、吴存忠、丁开山等人,率领四万汉军精锐入南京城。至于古北馆、密云等地的防务,统统甩给其他汉军。 现在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老奸巨猾的两人意识到降宋之前必有一番争斗——谁是反正投诚的功臣,谁就能保住家族的荣华富贵。 这个必须要好好争一争。 所以张琳、李俨为首的汉臣集团急需一支武力撑腰——钟药师、吴存忠在他们的暗地里的怂恿和支持下,汰弱留强,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把南京道汉军里最骁勇善战的四万官兵,收拢在他们麾下。 同时,通过大公鼎等人的牵针引线,李俨又与渤海军将领高仙寿等人搭上线,暗中达成了攻守盟约。 随着萧干率领所部仓皇回京,张琳、李俨等人都憋着一口劲,随时反正,迎接王师的到来。 可是第四天,耶律大石的捷报传回南京,把大家搞得全迷湖了。 “耶律大石捷报里说,他率部与宋军主力在夹土沟激战,耶律马哥、耶律代里等将奋勇杀敌,战死沙场。数万将士前仆后继,终于把宋军击败,退守沙甲铺这可能吗?肯定是谎言,胡说八道的捷报!” 李处能十分气愤地说道。 你干嘛要打胜仗?你这不是在耽误事吗!严重影响我们弃暗投明的伟大事业! 张琳捋着不多的一缕胡须,浮肿的眼睛闪烁着光。 这些日子,他为了南京道百万百姓的安危,操碎了心。最引为自豪的美髯,被日夜捋着想问题,捋的只剩下这么一缕了。 不顾年老体迈,日夜忧思,失眠得眼睛都浮肿了。 “萧干那边怎么说?”张琳问李俨。 “我派人去试探过,可是连军营大门都进不去,统统被打回来了。”李俨苦恼地说道,“现在萧干除了接受粮草之外,其余的联系一律切断。不过听说他暗地里有接见萧遐买和耶律谛里姑的使节” 这个消息让在座的汉臣们都紧张起来。 以己度人,汉臣们也觉得契丹和奚人贵族们也想卖出一个好价格。只是他们相对自己这些读圣贤书、通诗词的汉臣而言,想卖出好价格的难度更大一些,所以需要加倍地努力,体现出自己的赤诚之心。 可是你们一加倍努力了,我们就被比下去了,就卖不起好价格了。那怎么能行了。 这些汉臣们都知道,宋国如今非常强势,那么能接纳的降臣名额有限。 他们都是有野望的人,保住身家性命,这只是最起码的底线。他们还希望能够只是换一身官服,继续成为殿中贵人,延续自己和家族的荣华富贵。 远在河北的赵似接到内线通报后,惊讶万分。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的北伐大军还没打到燕京城下,辽朝的大臣们为了投降之事,已经内卷成这个样子。 果真,天祚帝的辽国,和十一哥的宋国,在原本的历史上,都是这个时代的一时瑜亮啊!看看天祚帝重用和留下的这满朝文武,尤其是这些汉臣,各个都是卧龙凤雏。 第二百八十一章 西园人稀春风去(一) 赵似把密报递给长孙墨离。 长孙墨离看完后,抬起头说道:“陛下,事已至此,我们何不将计就计?” “嗯,我们已经展现出强大的军事实力,给辽国百官军民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这仗打到如今,变成了五分军事五分政治。玄明先生,派谁去好呢?” 长孙墨离想了想,推荐了一人。 “让李简去吧。”接着长孙墨离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自天启八年,梁大监的西检文房被合并入军事情报局后,辽国上下的一切举动,都在军事情报局的掌控之中。论对辽国情况最熟悉的人,当然非李简莫属。他不仅有胆略,也有才智,相信他能办好此事。而且他正好在信都协调情报工作。” 赵似想了想,派人把李简请来。 “李十四郎,这个任务你有没有胆子接?”赵似把情况说清楚,直接问道。 “陛下,请容臣细细想一想。”李简拱手先告声罪。 “可以。此事关系重大,是需要好好想一想。你坐下来想,不急,慢慢想。” 李简把所有的利弊以及可能发生的事情全部仔细地想了一遍,最后站起身来,对赵似说道:“臣愿意接下此任务。” 语气坚毅,声音亮朗。 “此去危险重重,稍不小心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李十四郎,你可要想清楚。”赵似又追问了一句。 “回陛下的话,臣仔细想过,此去危险是有,但生机更多。军情局和西检文房在辽国苦心经营了十年,早就布下了密密麻麻的一张网。现在正是它发挥关键作用的时候了。” 李简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笑意,“陛下,你是知道臣的性子,多少还是有点贪生怕死的。要不然当年早就跟折仲古(折彦质)、杨景贤(杨宗闵)他们上前线挣军功去了。所以臣权衡过,此去肯定是危险重重,但是只要应对得当,保住小命不是问题。” 赵似哈哈大笑,“你这家伙啊!朕没有用错你。” 李简趁机提出自己的意见,“陛下,臣想稍晚点再出发。” “你觉得什么时候再过去最合适?” “等我军攻下涿州城,给辽军上下再狠狠敲上一棍子。臣那时候过去,最合适不过。” 赵似想了想,点了点头。 “没错。叔通,写份信给刘法,告诉他,拿出十二分手段攻下涿州城。嗯,告诉他,不要再藏着掖着了,朕给他的那些宝贝们,统统亮出来,往死里打,让辽军那些北蛮子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铁与火,什么是科技的力量!” “是!” “再告诉他,不用担心后勤运输。泥沽寨的临时码头已经修建好,可以停靠船只。京畿枪炮厂和火药厂的弹药,多了一条运输渠道——能够通过运河、大清河直通东兴港,由海船转运泥沽寨,再沿着桑干河逆流而上,可以直抵燕京城附近。” “是!” 赵似的急信很快送到宋军南路军前线指挥部。 刘法等人正在指挥大军,紧张地做着攻打涿州城的准备。 “这是陛下的书信,圣意也很清楚,大家议一议吧。”刘法先说道。 “陛下叫我们大张旗鼓、使出全部本事来,是不是要吓唬对面的辽军,以战促和?” 在场的都是大宋名将,脑子都不差,很快就想到了这书信背后的缘故。高世宣性子急,开口先说了出来。 “圣意如何,我们做臣子的不敢加以揣测。”刘法看了高世宣一眼,暗中点拨了一句。你虽然跟王禀,早早入潜邸,在官家未即位前就成了他的箭术师傅。后来官家也十分敬重你,人前人后必称高师。 即如此,你就越要谨守为臣之道。 高世宣听出刘法的劝规之意,感激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都参军王愍也听出话里的意思,故意转移话题道:“既然官家说不用担心后勤压力,让我们敞开了打,给辽军一个大大的教训。那我们就摆开阵势,把压箱底的家伙什全部亮出来,好好给辽蛮子们看一看。” “没错,就该如此!”郭成附和道。 看到意见统一,刘法想了想,提出自己的意见。 “既然如此,那就把涿州总攻时间推迟两天。那些原本用于攻打燕京城的大家伙们运上来,再准备妥当,需要些时间。我们也加紧囤积足够多的弹药和配件。其次” “把二线支援部队调六个师上来,补充南路军中方面军的兵力。现在我们要谨防辽军狗急跳墙,垂死挣扎。我们运上来的那些大家伙,都很金贵,要是被辽军偷袭反击,损坏了一些,大家都心痛。防御工作,郭将军,请你负责。” “是!”郭成现在跟王禀一样,是大宋最善守的两员大将。防御辽军反击偷袭,他最适合。 “高将军,东路军已经进入滦州,继续向西前进。预计五到十天,可能会与北路军在蓟州玉田一带会合。本将派你率领四个师,从沧州小南河寨出发,沿着桑干河一路向北。一是保护桑干河河运,我军最重要的粮草辎重转运渠道。二是与北路、东路军会合,继续从东边向西挤压辽军。” “是!” 耶律大石率领辽兴军驻扎在涿州城东北十里的北田山,背靠着涿水。涿水并不宽,水流也不急,但这里已经架好了十余座木桥,数万大军能够迅速撤退去北岸。 涿州城,耶律大石交给耶律细古去守,同时调拨了五万汉军、渤海军和奚军。 宋军很快就围了上来。在耶律大石以为他们要攻城时,却没有。反而在增加兵力,忙碌着挖掘壕沟土台,搬运着各种器具。 由于宋军的骑兵源源不断地涌入这一地区,迫使辽军的侦骑无法深入侦查,只能远远地看一眼,然后就像偷鸡的黄鼠狼,被四下围过来的宋军游骑,咬着尾巴撵得到处跑。 所以宋军的情报,只能半真半假,断断续续地传到耶律大石耳朵里。 “宋军在运送十几件器件,具体是什么探不清楚,只知道一具就动用了二三十头驮牛” 自从夹土沟之战后,辽军上下对宋国的武器已经有了一种未知的恐惧。动用二三十头牛拉动,这到底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武器啊? 可惜宋军护得太严实,光着远远地看一眼,就付出了数十名骑兵的性命。 “宋军源源不断地南边涌来,看旗号,有四到六个师,十五个步兵团以上” 十五个步兵团,起码有五万兵马。宋国兵多将广,再调五十万来都不稀奇。只是他们的官家一向走精兵路子,增援五到十万兵马,很正常。 “桑干河上有数以百计的船只,上面满载着物品宋军数万兵马,在两岸护得严严实实,我们在数里外的山丘上眺望了一会一刻钟就数到了二十艘船” 听着这些报告,耶律大石意识到,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即将到来。 宋军这是要干什么?这里还只是涿州城,离南京城还有上百里,用得着摆出这么大的阵势来吗? 第二百八十二章 西园人稀春风去(二) 耶律大石很快就明白宋军摆出这么大阵势,到底是干什么——吓唬他,吓唬所有的辽军将士。 两人合抱那么粗的炮口,就像一口埋在地里的陶缸,火光一闪,一枚巨大的黑圆球在喷出的浓烟里飞上了天,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涿州城墙上。平地闪出一团火光,所有的人和物在火光中被撕得粉碎。 再然后是一声巨响,带着浓浓的硝烟味和血腥味,呼地一声传到你的耳朵里。 听说那叫臼炮。 还有一人合抱那么粗的长铜管,一丈多长,斜斜地架在土台上。然后也是火光、浓烟,喷出来的是一发圆铁球,结结实实打在城墙上,感觉那一段的城墙都在摇晃着。 听说那叫长炮。 二十门臼炮,三十门长炮,围着涿州城开火。那炮声就像铁匠的铁锤,一声又一声地打在他的心头上。 这跟巨型配重式投石机投放烈焰弹不同,那遮天蔽日的火焰,野蛮、凶残,有一种与你同归于尽的不顾一切。而这火炮的轰击,让你觉得一种力量。所有的火炮,是铁匠手里的铁锤,而你是铁砧上那块被千锤万锤的料。 远远地看着,耶律大石觉得涿州城就像一个柔弱的小孩,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一拳又一拳地捶打着,蹂躏着。 宋军还把拥有六千枝滑膛枪、六十门一百二十野战炮的四个重装步兵团,直接摆在辽兴军与涿州城之间。 如果耶律大石敢派出援军来响应涿州城,夹土沟那一幕,还会重现。 耶律大石一直沉默着。 涿州城东门被十几门臼炮和长炮对着轰击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它的城楼左角在一声巨响声中,轰然倒塌。 一队严阵以待的宋军顺着废墟冲了上去。打头的军官,身穿漆红铁甲,挥舞着长柄苗刀,势如勐虎。 上千守军在军官的带领下,从各处冲了上来,誓死要堵住这道缺口。 双方狠狠地撞在了一起,激起巨大的浪花。 宋军先登营那位带头军官,手下没有一合之敌,左噼右砍,如同是乘风破浪的船首,一直向前。 两刻钟后,那位军官满脸黑漆漆的,站在东门城楼最高处,举起了一面大宋凤凰涅槃旗。 城外十万宋军齐声高呼:“万胜!万胜!万胜!” 然后数百支号角吹响,宋军开始对涿州城发起总攻。横在涿州城与辽兴军营寨的宋军,以那四个重装步兵团为首,也开始缓缓移动,逼近辽兴军。 “传令全军撤!撤到涿水以北,再放火烧了这些桥。”耶律大石下令道。 看着辽兴军开始撤退,刘法想起李简转达的官家密旨,下令不要追击过急,将他们全部“驱逐”过涿水即可。他的重点还是放在涿州城。 “涿州城一下,燕京城以南,再无要城险地。我军可以长驱直入,直抵燕京城下。”刘法意气奋发地说道。 “是啊!燕云十六州,从太祖皇帝开始的夙愿,终于在陛下手里实现了。吾等能为前驱,定会名垂青史。”郭成也是十分地激动。 “刚才在东门先登的军官是谁?” “是甲三十一步兵团右营左队队副韩世忠。” “这小子不仅英勇善战,而且在那么激烈的短兵接战中能敏锐地察觉到敌人的虚实,是块好料。” 这时有副官禀告:“甲二十九步兵团前营前队队正曲端,率兵攻下了北门。” “北门?” “是的将军。曲端察觉到城中军心不稳,禀告上级后率领本队在北门附近埋伏。我军高呼万胜,开始总攻时,城中有守军胆丧,看到北门没有我军部署,便打开城门,意图北逃。曲端率队趁机冲了进去,控制住城门,接应本营主力入城,拿下了北门。” “这小子!” “刘将军认识他?”王愍好奇地问道。 “认识!他父亲曲涣曲公,曾任左班殿直,元佑七年战死在环州城外。曲端三岁时以父荫授任三班借职。机敏知书,善作文章,富有兵机韬略。进了怀德营后是个孩子王。” “原来又是怀德营的俊杰啊。” 耶律大石率军退据良乡县城,这里离燕京不过数十里。难道就这样一路退回到燕京城下?宋军南路军突然全力发作,想必其它东、北、西路也在积极推进。 宋军最讲究的是战略布局,互相配合,绝不会放任南路军一路孤军北上。一支南路军已经如此难以抵抗,再加上东西北三路合围过来的三支大军,又该如何抵挡? 耶律大石忧心忡忡,夜深了也睡不着,就在县衙后院的书房里来回走动。 “殿下,”萧斡里剌在门外轻声叫道。 “斡里剌,有什么事吗?” “殿下,有位贵客想拜见殿下。” “这么晚了,谁?”耶律大石眉头一皱,但是出于对萧斡里剌的信任,他开口道:“请进来。” 萧斡里剌推开门,神情复杂地往旁边一让,对身后的人说道:“请!” 耶律大石看着来人,一副辽国汉民打扮,心生不由生出狐疑,正要开口问,来人施施然拱手道:“在下李简,深夜贸然来访,实在是无礼,无礼,还请恕罪。” “李简?这名字好熟悉,你是宋人,来当说客?”耶律大石盯着李简看了一会,然后狐疑的目光转向跟着走进来,顺手把门关上的萧斡里剌。 “在下与耶律兄弟有缘见面,应该是在开封城,那时在下还只是一介草民。匆匆十年,耶律兄弟已经贵为大辽梁王,在下不才,恭据枢密院军咨副使,兼军事情报局都事。” 军情局——李十四郎!耶律大石差点惊叫起来,他惊恐不安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萧斡里剌,他最信任的人。 萧斡里剌无可奈何地说道:“殿下,他拿着王妃的亲笔书信,所以小的不得不把他带了来。” 耶律大石心里更惊,喝问道:“你怎么拿到塔不烟的亲笔信?” “王妃娘子真是一位女中豪杰,比一般男子都看得通透。”李简双手奉上一张纸。 耶律大石接过来一看,认识是妻子萧塔不烟的笔迹——“机不可失!” 短短四个字,蕴含着无尽的含义。 耶律大石捧着那张纸,看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道:“李副使,请坐。” 第二百八十三章 西园人稀春风去(三) 李简离去许久,耶律大石还坐着椅子上发呆。 萧斡里剌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两人彷佛两座石佛,橘红色的烛光在他们脸上跳动摇摆,显得十分诡异。 终于,耶律大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斡里剌,李简的话,你听明白了吧。” “殿下,属下听明白了。他口口声声说是给你,给耶律家一条活路,但话里话外是在威胁你。” “是啊,在威胁我。”耶律大石长叹了一声,满脸的沮丧,“偏偏他就拿捏住了我的命脉。“ 又是一番寂静。 “斡里剌,横渡之约时,大臣耶律屋质入帐劝谏应天太后(述律平),‘主上已经正位,应该答应算了。’” “当时章肃皇帝(耶律李胡)在旁,听后变了脸色,说:‘有我在,耶律阮怎么能即位?’耶律屋质说:‘谁叫你残忍暴虐,失了人心的呢?’应天太后回头对章肃皇帝说:‘从前我跟太祖宠爱你胜过别的孩子,俗话说:‘偏怜之子不保业,难得之妇不主家。’不是我不想立你,是你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说到这里,耶律大石双目冷彻,语气变得十分森然。 “身为章肃皇帝七世孙,我从五岁时就背得这段话。这段话让我明白,所谓天命,在于人心。南京城里的人心,而今又系在哪个天命上?” 萧斡里剌低着头,许久不敢答话。这个话题太大,他真的不敢直言。 耶律大石发泄了一通情绪,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说实话,我真的想不到,耶律谛里姑、耶律佛顶、萧诚干等人,居然已经私通宋国,愿为内应。耶律谛里姑是宗室元老,耶律佛顶是宗室有数的悍将,萧诚干是驸马,他们怎么就降宋了呢?” “殿下,属下思前想后,或许天祚帝驾崩,让三人看明白了前途,这才下定了决心。” 听了萧斡里剌的话,耶律大石默然半天,才幽然叹道:“叶落而知秋。天祚帝驾崩,让他们明白,我大辽将面临一次暴风雨一般的权力之争。国力已经极尽衰败,再经过一番不知何时能止的内乱,我们大辽在宋人面前,是一根根子腐烂、一推就倒的参天大树。” “他们这些人,看得太通透了。可是他们如此这般才智,为何不用在除奸兴邦上?偏偏只是用来图谋个人的身家富贵上。” “殿下,他们也曾经努力过,配合过我们除奸匡正。可是大势已去” “是啊,大势已去。我又何尝不是在顾惜自家性命,自己说服自己,要顺势而为,顺应天命哈哈” 说到这里,耶律大石的眼泪出来。他的声音不知是哭还是在笑。 “殿下,成大事者当忍奇耻大辱。越王勾践何尝不是如此。而今兵火汹涌,辽国祖陵、耶律一脉,还需要大王续存啊。” 耶律大石一双赤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萧斡里剌,过了一会,萎然地低下头,弯了腰。 “斡里剌,你又给我找了一个好理由啊。” 萧斡里剌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劝说了,他看到耶律大石手里那份名单,灵机一动,开口问道。 “殿下,李十四郎把这份名单给我们,安得什么心?他就不怕我们反水,把这些私通宋人的契丹人和奚人都铲除了。” 耶律大石的思绪马上被吸引过来,他看了看手里的那份名单,举起来在空中扬了扬,冷笑道:“斡里剌,要是没有这些内应,宋军难道就攻不下南京城?” 萧斡里剌迟疑地答道:“还是能攻下,只是需要多费一番周折。” “一番周折?多大的周折,有迈过涿水那么费劲吗?”耶律大石讥讽地反问一句。 “李十四郎有恃无恐,才把这份名单给我,说是让我联络,以为臂助。其实想一想,连契丹宗室、奚人贵族都能被宋人策反如此多的人,那么汉人、渤海人呢?为何李十四郎的名单里,却一个都没有?” 萧斡里剌勐地一惊。 “李十四郎隐瞒了实力!宋人在南京城里还有更有力的暗棋和布局!” 耶律大石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又拿起那份名单默然地看了一会,然后抬起头,脸上满是惶然。 “斡里剌,你说史书会如何写我?弑君、擅权、叛国,不臣之举,我几乎干了个遍。我会不会遗臭万年?” “殿下,前晋温元子有云,‘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大丈夫行事,秉心而行,何必顾忌那些纷纷扰扰?再说了,史书如何评论,我们都化成了土,又有何干?殿下,重要是眼下。当年那些家伙夺走了章肃皇帝的天子之位,而今却要靠他的子孙来保全辽国的祖陵、耶律族的血脉。” 耶律大石勐然站起身来,目光炯炯地看向远方,冷冷地说道:“没错。让国皇帝(耶律倍)号称人皇王,因为兄弟内阋,叛逃南朝。却不想辽国天子之位,还是落在他这一脉之手。如今他的子孙,祖孙两代人,数十年如一日的昏庸无道,终于把大辽江山败坏完了” “我耗费心计,终究扶不正这棵烂透的大树。我不会为它殉葬,因为跟着它一起入土的是让国皇帝一脉。我章肃皇帝一脉,会继续扛起契丹大旗,担负起耶律家的使命。” 看着耶律大石康慨陈词的样子,萧斡里剌心里默默地想着,或许大王真得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绝好的理由。 南京城里,各处显得更加躁动不安。 易州失陷了,涿州失陷了,大辽唯一的希望耶律大石,也节节败退。这让南京城军民百官们,陷入到一种绝望中。 绝望中,不少契丹亲贵,还有一些汉臣们,或在府中堆积了柴火易燃之物;或悄悄购入了鹤顶红等一饮毙命的毒物他们都留下了康慨激昂的遗书,要向世人宣告,他们是大辽的赤胆忠臣,他们愿意为大辽殉葬! 但是更多的人变得躁动不安。他们几近疯狂地四下串联,话语不多,但各自都明白对方的意图。 耶律大石率领亲军,就是在这种气氛下回到南京城里的。 听到耶律大石回南京城,赵似对长孙墨离说道:“现在北伐之役,变成了六分政治,四分军事了。通知刘法,让他加快进度,提前合围燕京。对方的脚步加快了,我们要跟上进度!” 第二百八十四章 西园人稀春风去(四) 西园在燕京的西边,是天祚帝在南京城的十六大工程之一。耶律阿思按照李格非的《《江南名园记》里,水乡之园打造的。 引桑干河水,自成人工湖,再从各处收集了假山,尤其是花重金托宋国商人,从江南一带买来极其珍贵的太湖石,再配以亭榭楼台,几成仙境。 这西园成了天祚帝最爱的园子,不管国库多么紧张,耶律阿思、萧奉先等人也要竭尽全力,让它持续修建。 只是耗时太久,等到天祚帝在鸭子河龙驭宾天,这西园也才修好了三分之二。现在成了东宫——被立为太子的晋王耶律敖卢斡,与他的母亲,文妃萧瑟瑟,以及蜀国公主耶律余里衍,居住在这里。 “母亲大人,而今南京城局势大乱,人心浮动,我们就这样偏居一隅,信天由命吗?” 在一处阁楼里,耶律敖卢斡站在窗户跟前,愤然地说道。此时的他有七八岁大,一身赭黄衮龙袍,像个小大人似的。 仅比他小一岁的耶律余里衍转过头来,不满地对兄长说道:“不要打扰母亲大人写字。” 说完,回过头来,继续看着萧瑟瑟在书桉上挥毫写字。 “勿嗟塞上兮暗红尘,勿伤多难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选取贤臣。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 耶律余里衍喃喃地念道,然后一脸崇拜地对母亲萧瑟瑟说道:“母亲大人,你这文赋写得真好,还有这书法,娟秀瑰丽,我什么时候才能练到这个地步” 耶律敖卢斡走过来,看了一眼桉桌上的字迹,有些不耐烦,语气有些急躁。 “现在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你们还在这里写什么诗词歌赋!这些南蛮子的东西,就是我大辽武德不兴,气运衰败的根源。现在应当拨乱反正” 萧瑟瑟脸色一正,肃然地说道:“四郎,你说什么!” 耶律敖卢斡往后退了两步,脸色发白,但随即就鼓足勇气,昂着头倔强地说道:“母亲大人,儿子是大辽太子,肩负江山安危、宗社存续大任” 萧瑟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觉得你能担负起这个责任吗?” “当然能!”耶律敖卢斡傲然地答道。 “你以为你这个太子,是众望所归,深受军民拥戴吗?” 耶律敖卢斡迟疑一下,依然昂着头,自傲地答道:“这是自然,本王当然是大辽天命所系!” 萧瑟瑟脸色气得煞白,她狠狠地盯着儿子耶律敖卢斡,语气变得森然。 “这些话,是不是牙力剌等人教你的?” “是的。” “来人!” “在!”外面有人应道。 “把牙力剌等人逐出西园去。” “是!” 耶律敖卢斡不答应了,他慌忙问道:“母亲,为何无故斥逐牙力剌等人,他们对本王一向忠心耿耿!” “八里刺、耶律阿思、萧奉先对你父皇也是忠心耿耿,甚至还与他一同殉难!可是他几人,却是你父皇横死的罪魁祸首!” 看到耶律敖卢斡还不服气,萧瑟瑟放缓语气,郑重地说道:“四郎,而今局势大乱,纲常尽失,我们母子无一兵一卒护身,仅凭虚无缥缈的名分才得以立足,生死荣辱尽在他人一念之间。” “四郎啊,你要知道,你父皇占据的名分还不够大吗?却依然死在了乱兵之下。你觉得而今南京城里这些居心叵测的群臣,比鸭子河畔的那些亲贵文武们,还要靠得住吗?牙力剌等人而今是哄着你开心,真到了危急时刻,怕是连八里刺都不如,转身就会卖了我们母子三人以保命。” 耶律敖卢斡脸色惨白,连连摇头:“不会的,不会这样的!” 耶律余里衍在一旁咬着手指头,稚声稚气地说道:“四哥,牙力剌等人只是依附在我们身上的蔓草,而我们又是依附在旁人身上的藤条。我们自己尚且朝不保夕,又如何能得他们尽心效忠。” 萧瑟瑟一把抱住自己的女儿,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我的好女儿,你如此聪慧,为何要投生在帝王之家,为何要此时投生啊!” 门外有人禀告道:“可敦娘子,郑国公夫人来了。” 郑国公夫人是萧瑟瑟的姐姐萧文殊,也是宗室、郑国公耶律挞葛的妻子。 “快请进来。” 萧文殊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就示意跟随的内侍和宫女全部退下,等到屋里只剩下她们四人时,压低着声音说道。 “不好了。天锡帝病重,驾崩就在这几日。他已经传诏,召梁王进京。诸多汉臣们准备立萧普贤女为太后,暂摄国事,好钳制四郎。” 萧瑟瑟气得浑身发抖,“这些汉臣,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先帝对他们信任有加,器重提携。先帝尸骨未寒,这些混账就做出如此不忠不孝的不臣之举!” “可不是。许多宗室亲贵们都说了,这天下终究是契丹人的,是耶律家的。那些外人,是不会真心实意的。真正一心一意要护住我们祖宗社稷的,还得契丹人,还得姓耶律,姓萧的。” 耶律敖卢斡在一旁也气得脸色铁青,愤然说道:“这些狗一样的汉臣!我恨不得马上点齐兵马,把这些汉臣一网打尽!哼,等我即位后,第一道旨意就是杀了这些狗贼!” “胡说八道!”萧瑟瑟厉声呵斥道,“要是能杀得了这些汉臣,还用得着你出手?天锡帝、梁王等人不会动手吗?这些汉臣世代居于东京、西京诸州,互相勾连,关系错综复杂。且各个田连阡陌,佃户数以千计。” “现在又趁势牢牢地抓住汉军,笼络了渤海豪族和渤海军。一旦翻脸,必将两败俱伤。现在大辽只剩这么些州县和人马,还要内讧一场,不是自取灭亡吗?所以只要这些居心叵测的汉臣们不公开叛辽降宋,我们都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萧瑟瑟声音变得无比凄厉,“你懂吗!四郎!如果你贸然行事,引起兵祸,最先死的就是我们娘三!” 耶律敖卢斡虽然心有不甘,满肚子委屈,但是在母亲严厉地逼迫下,只好低下头,喃喃地应道:“儿子知道了。” 萧文殊在一旁叹息道:“这世道,你们孤儿寡母的,真是太难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西园人稀春风去(五) 萧瑟瑟惨然一笑,反过来安慰姐姐,顺带着劝慰儿子。 “姐姐,现在虎狼环伺,局势波谲诡异,我们母子三人,只有一份虚无缥缈的名分,其实毫无依仗。自然要殚精竭虑,保住先帝的血脉。不管世人如何评说先帝,他对妾身是真心实意的。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保住这对儿女,不让先帝绝嗣,也不枉受先帝一番宠爱。” 萧文殊看着二妹,也是悲从心来。 “我们家这是遭了什么孽啊!二妹你如此,三妹现在躲在我府上,终日以泪洗面,惶惶不可终日。” 萧文殊嘴里的三妹是萧喜佛,耶律余睹的妻子。耶律余睹被耶律章奴等人暗害,耶律大石千里奔袭,剪除逆贼,再携晋王与南京合流后,萧喜佛带着儿女避居南京。 虽然朝中没有正式认定,但人死茶凉,朝野对耶律余睹的非议无比汹涌。不少人公开喊出要尽除逆贼余孽,吓得萧喜佛带着儿女躲在姐夫耶律挞葛家中,心惊胆战。 萧瑟瑟横了姐姐一眼,眼角往耶律敖卢斡瞟了瞟。 萧文殊心里有数了。耶律敖卢斡对父皇横死耿耿于怀,对罪魁祸首之一的小姨父——耶律余睹自然没有好感,少在他面前提及。 “二姐,” 上百年的交流,契丹人在对父母、兄弟姐妹等亲人的叫法上,跟宋人相差无异。 “耶律大石进京了。他现在是我们契丹人的希望,大辽唯一的柱石。四哥的太子之位,也是他一力争取下来的。要不要跟他谈谈” 看到妹妹沉默不语,脸上颇有意动,只是还有些犹豫,萧文殊继续说道:“二姐,耶律大石虽然在南边屡吃败仗,但是而今这局势,孙武再生,诸葛转世,也要吃败仗的。” 说到这里,萧文殊压低声音。 “听我家官人说,耶律大石从涿州败到良乡,手里的辽兴军却损失甚少,这本事,实属难得。有兵就是有了根,不管这风往哪边吹,都能屹立不倒。” 萧瑟瑟迟疑地说道:“恐遭人非议。” 她现在是寡妇,又很快将是太后,身份敏感。贸然与外臣相见,恐怕会被政敌抓住把柄,兴风作浪。 别的不说,萧普贤女在西园里就不知安插了多少耳目。 “我的二姐哟,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什么非议!”萧文殊抱怨妹妹不知道变通,“你放心,我给你安排好,定不会遭人非议。呵呵,非议,萧普贤女她的破事南京城里的乞丐流民都知道了,你看她有顾忌吗?这年头,先把实实在在的东西抓到手再说。” 第二天,耶律谛里姑和萧诚干陪着耶律大石,在萧文殊的陪同下,前来拜见太子和文妃。 一番见礼后,耶律大石直奔主题。 “太子殿下,文妃娘子,耶律佛顶已经弃居庸关,退据昌平。北面,宋军绕道雾灵山,古北口失守,我军退守密云。东边,宋军已经攻陷蓟州渔阳城,前锋渡过蓟水河,三河县守军举城投降。” “南边,宋军主力已经渡过桑干河,抵达永定河、高粱河畔。六十万宋军,已经把南京团团包围,不日即将陈兵于城下。” 萧瑟瑟隐隐听出耶律大石话里的意思,她不动声色地说道:“这等军国大事,不是我们寡母孤儿所能懂的。还望梁王殿下看在太子乃先帝唯一血脉份上,竭力保全一二。” 耶律大石连忙半跪在地,恭敬地答道:“臣身受先帝圣恩,不敢有负。” 萧瑟瑟连忙叫内侍扶起耶律大石,请重新入座,然后继续说道:“今天大常衮、驸马和梁王都在,能不能说一说,朝中合议,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也好让我们母子三人有个准备。是死是活,我们都认了,只是请给我们点时间,整装正容,也好在西天佛国见到先帝,不致仓促。” 萧瑟瑟说得悲切,耶律谛里姑、萧诚干和耶律大石面面相觑,最后耶律大石艰难地开口。 “文妃娘子,而今局面,大辽山穷水尽,当务之急是保全太庙祖陵,存续血脉。臣等商议,想着该如何有尊严地降宋。” 耶律敖卢斡在一旁冷笑道:“投降就是投降,颜面扫地,还分什么有尊严的投降?” 耶律大石低着头,神情不定。耶律谛里姑和萧诚干面露尴尬。 萧瑟瑟脸色一变,呵斥道:“你才几岁,懂什么!来人,送太子下去背书。今天不把《汉书》背一卷,晚饭不要吃了。” “母亲大人,儿子虽然年幼,礼义廉耻还是知道的”耶律敖卢斡挣扎着说道。 “拖下去,快给我拖下去!以为读了几本书,就懂得这天下事了吗?你什么都不懂!”萧瑟瑟连连高呼道,叫内侍宫女把耶律敖卢斡拖了出去。 “让诸位大臣们见笑了。”萧瑟瑟垂泪说道,“这半年太子历经变故,性情大变,变得如此顽劣不化。不要说继承大宝,担负起大辽天子之责,就连自己的小命都难在这动荡中保全。我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让他兄妹二人好好活下去,让先帝的血脉得以延续。” “臣等自当竭力,定要护住文妃、太子和公主周全。” “梁王殿下,还请继续说。” “是。”耶律大石继续说道:“如果像汉臣们那般卑躬屈膝,自然什么尊严都没有了。与其耻辱地活着,不如拼死一战,多少也有几分脸面去见祖先们。” 萧诚干在一旁附和道:“汉臣们的想法,我们也知道一二,无非就是拿文妃、太子、公主,以及诸契丹、奚人宗室亲贵们做礼物,献于宋国官家,好谋取他们的荣华富贵。他们好了,我们自然就坏了。” 萧瑟瑟和萧文殊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期望。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保全自己这边,就大有希望。 “听说汉臣们颇得贤妃的器重。他们上有宫廷皇威,下有汉军鼎助,又与宋人同种同文,十分亲近恐怕对我们不利。” 萧瑟瑟说道。 “文妃不必担忧!”耶律大石斩钉截铁地说道。 第二百八十六章 西园人稀春风去(六) “还请梁王为妾身解惑?”萧瑟瑟恭敬地问道。 “臣不敢,臣无礼了!”耶律大石连忙谦虚地说了一句,然后解释起来。 “我大辽境内,有诸多百姓,汉人和渤海人。渤海人汉化日久,大部分风俗相差无异,可视为汉人。契丹人、奚人、女真人、铁骊人、兀惹人、室韦人,皆出自东北草原,游牧渔猎为生,可视为一类。” “臣观宋国官家此前种种韬略,猜测其尽收大辽后,会一分为二进行治理。燕云十六州,外加辽东辽西,设郡县治理。汉人、渤海人以及部分愿意耕种为生的契丹、奚、女真人,尽安居此间。” “其余诸部族,全部打散重新编制,组建青龙旗,如朱雀、玄武、白虎三旗。” 听到这里,萧瑟瑟大吃一惊,“四象旗,不偏不倚,正好容纳了宋国周边诸多游牧渔猎部族梁王如此一说,岂不是宋国官家当初编练河湟诸蕃部时,就已经在心中规划好了四象旗?” 耶律大石犹豫一会,最后心有不甘地答道:“尽管臣不愿意相信,但从种种迹象表明,宋国官家确实在心中早有定计,做过一番筹划。” 萧瑟瑟感叹道:“宋国官家,居然如此雄才伟略” 耶律大石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连忙往下说。 “文妃,如果臣的推测正确,宋国治理辽国旧土,就是两种治理方式。一是郡县,需要大批官员。南京城里那些无耻汉臣,就是打的这个主意。觉得宋国官家要想接手燕云和两辽诸州,就必须连他们一起接受,用他们继续治理地方,方可安宁靖平。” 萧瑟瑟凝重地点了点头。听到这么一说,她觉得这是那些汉臣们最有恃无恐的地方。 耶律大石冷笑几声。 “这些汉臣过于一厢情愿了,根本不知道宋国官家的心思和手段。燕云和两辽诸州,北连漠北、东北的玄武、青龙两旗,南连河东河北,位置险要,关系重大。魄力极大、素有心智的宋国官家怎么会用故辽旧臣继续治理?” “宋国官家肯定是挟大胜之势,彻底铲除我大辽旧有势力。一方面把燕云、两辽地方势力连根拔起;另一方面,他也会如前三旗例对待青龙旗,亲贵首领们迁居河南中原,部众们被全部散乱编制。不如此,宋国官家如何放心?” 听到这里,不仅萧瑟瑟、耶律谛里姑和萧诚干连连点头,就连坐在旁边的萧文殊都觉得太有道理了。 事实就该如此! “偏偏城里的这些汉臣自视甚高,待价而沽。宋国文华鼎盛,士子遍地都是。这十年又广开民智,兴办学校,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合用的人才和官吏。宋国官家能缺城里这些汉臣们?” 萧瑟瑟突然打断了耶律大石的话,“梁王的意思,就是反过来以这些汉臣为献礼,博取我们的周全?” 耶律大石心里一惊,文妃真的好聪慧啊。 耶律余睹前两年的计划,能够异常顺利的进行。还有天祚帝能不顾许多大臣反对,执意去鸭子河游猎这里面会不会有文妃的手尾? 鸭子河事变,天祚帝和其他后妃、皇子公主都身死了,唯独留下她这一支。这里面没有某种默契,谁相信? 只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耶律大石连忙收起自己的心思,沉声答道:“回文妃的话,正是如此。” 萧瑟瑟赞叹道:“梁王不愧是我大辽的千里驹,此后契丹一族、耶律一脉,我们娘三的周全,都拜托给殿下了。” “文妃言重,这是臣应当做的。” 既然达成了一致,接下来就非常好谈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耶律谛里姑、萧诚干和耶律大石告辞。 萧瑟瑟拉住姐姐萧文殊,轻声叫道:“姐姐,你悄悄去找高仙寿” “找四哥干什么?”萧文殊一惊。 萧瑟瑟一家原本出自渤海大氏,只是后来归于国舅大父房,便改姓了萧。但他们这一脉,跟萧氏并不亲近,反倒跟同样出自大氏,过继给渤海大族高氏的高仙寿等几家更加亲近。 因为他们的血脉相近。 萧瑟瑟把事情切切交代一番,然后冷笑着说道:“靠人不如靠己。耶律大石他们能卖了汉臣们求荣,连我们一起卖了,又何尝不可?再说了,即行大事,也该把我们身边的尘土好好扫一扫。” 到了晚上,萧斡里剌向耶律大石禀告。 “西园突然有了动作,文妃说有人偷取了宝物出去卖,找来兵马好好搜查了一番,查出二十多个有嫌疑的内侍和宫女,全被牵到园外河边,悉数斩杀。我们的人,也被牵连进去,稀里湖涂地全折了。” 耶律大石眼睛一瞪,“她哪里来的兵?” “高仙寿,他手里有两万渤海军,拨了五百亲兵充任西园宿卫。” “高仙寿?他们这么勾连上的?” “殿下,你忘记了,文妃一家原本就出自渤海大氏。高仙寿也是,后来过继入高家。论起来,高仙寿得叫文妃一声堂姑。” “文妃不简单啊,本王以前小看她了。说不定此前魏王(耶律余睹)许多筹划,背后也有她的影子。” “殿下,现在这处境,说是绝境也不为过。这个时候为了保命,大家各使手段,不足为奇了。” “对!那就暂且不管它。”耶律大石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我让你打探的消息,打听出来了吗?” “殿下,属下找到了几个以前侍奉太子殿下,昨天被无缘无故赶出西园的内侍,为首的叫牙力剌。听他说,鸭子河事变后,太子殿下常常私下对左右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本王即位后,一定要把弑君逆贼,耶律余睹、耶律章奴、耶律’全部灭门!” 耶律大石的右手捏着椅子护手把,滋滋作响,浑身在轻轻地抖动。 他知道萧斡里剌最后省略的那个名字说的是谁。 “果真是让国皇帝的好子孙!从小就这么有志气!”耶律大石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向窗外,远处正对着的正好是西园。 “既然如此,那我就送你与你父亲、曾祖团圆!” 夜风吹过,树摇叶晃。婆娑间,远处的西园彷佛一下子从人间消失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一) 看着耶律大石的背影,萧斡里剌迟疑一下,还是上前问道:“殿下,要不要问一问那边?” “问那边干什么?”耶律大石勐地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喝问道。 萧斡里剌低着头,没有出声,但态度表明了一切。 “我不是宋人的狗!做什么事,还要向他们禀告!”耶律大石的怒气越来越大。 萧斡里剌依然不急不缓地答道:“殿下,既然已经决定降宋,就该放下执念。何必为了一时之气,坏了大事。属下就是担心,这样下去,殿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即折了名声,又还没有达到目的。” 耶律大石被这直刺心房的话,激得胸口剧痛。这种刺痛就像卷来的大风,几乎把他脑子烧坏的怒火,一下子都被吹跑了。 耶律大石萎然地坐在椅子上,戚然地说道:“是啊,为了剪除昏君奸臣,让大辽中兴,我不惜背上弑君的恶名。在面临绝境时,我迟疑犹豫了,然后改变了主意,只求存续契丹辽室,又要背上降敌的名声” “其实其实,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贪生怕死,没有萧僧哥那种杀身成仁的决心。我想成就一番功业,却没有足够的勇气最后落到了如此下场呜呜,将来我如何面对萧公和萧僧哥!” 耶律大石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萧斡里剌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他知道,经过一番情感上的宣泄后,耶律大石会重新振作起来,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对于从小一起长大的主公,萧斡里剌非常了解他。 一刻钟后,耶律大石的脸上的泪迹已经干涩,坚毅冷峻又重新回来了。 “你去通知那边,把我的意图说清楚。现在辽国宗室,血脉正统、最有孚望的就只剩下这一位了。除去他,耶律氏再无能够将契丹一族凝聚在一起的人物了,这对于宋国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是,属下知道怎么说了。” 南京城某处院子里,李简接过属下转交的讯息,勐地愣了一下。 “除掉晋王耶律敖卢斡?” 属下把萧斡里剌的解释转述了一遍。 李简笑了,“这个耶律大石,真是心思缜密,绝不给自己留下一点后患。” “都事,那我们该如何回复他?” “除掉晋王,以绝后患?”李简想了想,“绝嗣辽国,这不是本官能决定的,写密码信,放信鸽,向官家禀告。” “是!” 属下离去,屋里只剩下他一人,李简冷笑一声,轻声道:“这个耶律大石,还是想偏了。真要是为自己绝除后患,关注点上不应该在晋王上,而是在文妃和蜀国公主上!” 等了一会,另一位属下带着两人走了进来。 “属下见过李都事。” 行礼的正是南京汉军统军使钟药师和吴存忠。 “两位免礼!”李简连忙上前去扶住两人,客气地说道。 “钟药师、吴存忠,陛下口谕。” “臣恭听圣谕!” “钟药师、吴存忠,为燕云克复,为大宋中兴,忍辱负重,深入虎穴,殚精竭力,不仅传递了重要情报,帮助我军能连败辽军;更能掌握汉军,随时响应王师,当为燕云十六州收复之役首功!” 李简继续说道:“官家托本官转告两位,等到凯旋回京,陛下去太庙奉告列祖列宗,还请两位列行,捧送辽国旌旗金印。” 钟药师和吴存忠激动得浑身颤抖,泪流满脸。 伴随官家去太庙告奉先帝,捧奉献礼,非大功者不得行。 上次官家去太庙奉告历代先帝,伴随着除章惇、孙路等几位重臣外,全是姚麟、种朴、折可适等立有大功的十六位将军以及三十二位军官士兵。 此等殊荣,让军中上下无比羡慕。 自己要是也能随陛下去太庙奉告,就算是立即死了,也值了。 一刻钟后,等钟药师和吴存忠的情绪稳定下来,李简请两人坐下。 “药师,记得你是玉津园专训班三期的?” “是的都事,我是三期,真名叫张求仙。后来军情局帮我在大同弘州汉军里找到一套身份,冒充钟药师。几经碾转,进入李俨府中当护卫,想办法哄得他开心。同时也与同期的刘凯和王允策应,掩护他们走漠北那条线。” “鸭子河事变,属下察觉到有异,便提前拉着李俨逃命。自此他便引我为心腹,还安排我进汉军” 李简点点头,转向吴存忠,“老哥,俺们可是老相识了。当初你拿了一套身份,混入辽国汉军之中,掩护俺和存义大哥在西京一带大肆收购西夏的粮食、牛羊几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不显老。” “哈哈,属下在这里干得痛快,心情舒畅,自然就不显老了。” 李简也笑了,“是啊,老哥你确实厉害。你特意接近皮室、宫分军,拉拢了不少军官,在他们中间扇风点火。鸭子河之变,你居功甚伟。” “都事客气了,属下只是顺手而为,更多的还是辽人他们自己不争气。辽主昏庸,奸臣当道,国事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军民哀怨。我只是往上面浇了几桶火油而已。” “哈哈,好,等平辽事毕,我们哥三再好好聚一聚!存义哥哥(刘存义),可是一直惦记着你。” “好!是要好好聚一聚。” 钟药师在一旁后知后觉,勐然问道:“鸭子河畔,我被窝里那张示警纸条,存忠哥哥,是你给的?” 吴存忠没有出声,表示默认。 李简笑着说道:“存忠哥哥是你们在辽国秘密侦查员的总负责人。你不知道他,他知道你!” 三人会意一笑后,李简转到正题问道。 “现在李俨、张琳,是什么章程?” “都事,李俨和张琳这些日子在拼命拉拢汉臣和渤海族大臣,以及汉军和渤海军将领。他们很多东西关上门商议,不愿意告诉我们。但属下根据种种迹象推测,他们计划是故意推举萧普贤女为太后,摄国政,架空太子。” “天锡帝现在奄奄一息,等到他驾崩之时,就是执行计划的时候。当时候把萧普贤女推出来,契丹、奚人宗室贵族们肯定不答应,会在殿上大闹一番。这时再招出暗中埋伏好的汉军,将契丹、奚人宗室贵族一网打尽。” “最后把这些人连同辽国小皇帝、文妃、萧普贤女一并献给我们宋国,以做进身献礼。” 吴存忠说完后,李简说了一句:“真是好算计啊,只是算人者,人恒算之。我们就将计就计,如此这般” 在信都,赵似接到南京城传来、已经由机要局译好的密信,看过后陷入了沉思。 耶律敖卢斡,以及他母亲和妹妹,要不要留呢? 第二百八十八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二) 大理国善巨郡,金沙江以北的旦当镇(中甸)。这里在前唐时期是吐蕃国的地盘,后来吐蕃衰败内乱,大理国一时雄起,出兵把这里占了。 其实也无非就是在这里立块石碑,刻上一行字。 以前还有边军时常过来巡视一番,只是这里太过偏远,边军来着来着就不来了,只剩下一个收税的关卡,还宣示着大理国的管辖权。 再后来,吐蕃旧地被并入大宋朱雀旗,与大理国交界的地方,被划给十几个土司管辖。这些土司在朱雀旗的暗中怂恿和支持下,不断蚕食,很快就把旦当的大理国税吏赶走,把这一带的实际管辖权归到了某位土司名下。 颇瓦里安抚使——黎恭巴,是这片土地的主宰,掌握着上万人的生死。而今他正点头哈腰,向几位军官模样的人讲述着。 “向南一百六十里,在九赕城(今云南省丽江市西北)有一座铁索桥。大理国很多货物,就是通过该桥运抵北岸,再沿着江边山路北上,先抵达旦当镇,再直入吐蕃旧地。只是九赕城为大理国西北隅要害之地,驻扎着数千兵马,扼守金沙江南岸桥口。” “向南七十里,有一条索道。其实也就是一条绳索,人和物挂在上面来回滑动,互通大江两岸。不过那里还是属于九赕城防区,有一队兵马守在那里,一旦发现不对,可能会砍断绳索。” 杨惟忠和姚雄默默地听完。 “黎恭巴土司,你的官话讲得不错。”杨惟忠笑着勉励了一句。 黎恭巴黝黑的脸都要挤成一朵太阳花了。 “属下在邛岗(昌都)上了半年学习班,成绩优异,被推荐去成都府巴蜀大学念了两年书。” “土司里有你这份学历的不多啊,前途无量。现在有个大好机会,好好把握,配合大军,定会脱颖而出,平步青云。”杨惟忠说道。 “上官放心,这一带属下非常熟悉,也把经常跑这一带、又信任可用的部民带来了。赴汤蹈火,我等在所不惜!” “好!”杨惟忠继续赞扬了几句,然后让黎恭巴去听取工作安排。 杨惟忠转过脸,神情凝重。 “老姚,摆在我们面前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过这条江!” 杨惟忠和姚雄同属官家还在简王潜邸时的西北八将。虽然姚雄中间出了点波折,但现在依然是同袍,交情也在那里。 “游是很难游过去。这一带山高峡窄,水流遄急。现在又初入雨季,江水上涨,游过去的难度更大。我选了十个善游者下水试了试,都不行。最多游到一半就返回来,有两人差点被冲走,幸好被身上的绳索拉了回来。有三人被水流冲到岸边的石头上,受了伤。” 姚雄苦恼地说道,杨惟忠看着眼前的这条金沙江,默然无语。 舟桥团统领王大贵跟几个技术士官在江边转了一圈回来了。 “都统制、副都统制,属下们去实地查看过,很麻烦。”王大贵摇着头说道。 他是濮州泥瓦匠出身,水灾之年被编入京畿厢军。元符二年听说还被抓进刑部大牢里,是官家,当时的简王主持公道,给他们洗刷冤屈,放了出来。后来改编进了营造团。因为手艺不错,又踏实肯干,一路擢升,现在成了尖刀舟桥团统领。 这次他的舟桥团被杨惟忠、姚雄特意从陇右郡要了过来,好给南宁军开路架桥。 “怎么个麻烦?”杨惟忠问道。 “都统制,绳索好说,用床弩直接射过去,但是人过不去还是白搭。没人在那边接应,我们这边打一百条绳索过去也没用。” 王大贵摊开双手说道。 “是啊,还是人的问题。”杨惟忠苦恼地说道,“你们有什么办法?” “我们起初想着,用床弩射铁箭过去,看能不能钉在石头或者树上,要不射铁锚或铁钩过去。可是实际测试过几十次,还是不行。首先这河谷相隔还是有点远,床弩能把铁箭射过去,但力道已经很弱,石头根本钉不进去。” “两岸沿江山崖边多是灌木草丛,树木偏少。我们把铁锚和铁钩射过去,根本勾不住受力的东西,稍微加点力就脱钩了。所以想来想去,只能游过去。” “游,也试过了,太危险了。要是一意蛮干,这么宽,这么急的江,需要填多少将士的性命进去?不行,绝对不行!” 现在陷入了一片寂静,苍茫翠郁的大山连绵起伏,如海浪一般,在蓝天白云下,层层叠叠。 远处江水在峡谷间奔流的咆孝声,传到众人的耳朵里,彷佛是金沙江对这些不自量力的人的嘲笑。 “如此的话,我们伐木造舟吧。” 杨惟忠无可奈何地说道。 “这样就耽误时间了。旦当镇隶属大理国已多年,这里肯定有他们的探子。我们来了上万人马,怎么察觉不到?那些探子说不定已经在去报信的路上。现在就是要跟他们抢时间。要是耽误太久,就不妙了!”姚雄皱着眉头说道。 “我知道!”杨惟忠语气也十分烦躁,不过他一直在强压着心情。 “李参军(李藐)在嘉州、叙州一带虚张声势,把大理军的主力都吸引过去,这边兵力空虚,正是我们趁虚而入的好时机。要是让探子去报了信,大理国调集兵马在关隘处堵住我们。那时我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粮草后援又不济” 杨惟忠苦恼地恨不得大吼几声,吼塌两边的江岸悬崖,堵死江水。 先祖降辽,现在需要靠他建功立业,洗涮耻辱。官家也给予他足够的信任,名为云岭经略使,实为南宁军都统制,全权负责攻灭大理国重任。 灭国之功,足以让世人改变对自己以及先祖的看法!偏偏停在这里! 姚雄也是满腹悲愤。 他原本是官家潜邸时招揽的西北八将之一,结果在元符三年正月那惊心动魄的日子里,鬼迷心窍,差点酿成大错。 不仅自己完蛋,也会拖着整个家族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幸好自己犹豫了一下,没有走出实际的那一步。 自此,他看着八将的其余七位飞黄腾达,一个又一个地窜到他前面。 比如杨惟忠,在西军时资历、官职、声望远不如自己,现在成了自己的主将。 终于等到了机会,可以用灭国之功来证明自己,偏偏又被堵在这金沙江以北! “属下有个建议!”有人出声道。 众人的目光全部转了过去,直勾勾地盯着他。 王大贵连忙介绍道:“这是我们团的都陪戎公孙止。” 都陪戎,那是士官长,资深士官。在舟桥团,那就是技术士官长。 杨惟忠和姚雄眼睛一亮:“公孙陪戎请说!” 第二百八十九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三) “既然游过去是优先选择,那我们不如制作些助浮物,帮助勇士们游过去。” 公孙止说了个开头,王大贵一拍大腿道:“我他娘的怎么就钻了牛角尖呢!水急浪大游不过去,是因为要费力气对抗水流浪头,又要保持浮力,所以才会体力不支,难以游过去。要是有件助浮物件,就能省出不少力气,游过江去的把握也大了不少。我真是猪脑子,怎么没有早点想到。” 接下来找助浮物。 木头肯定不行。刚砍下的木头,水分足,不要说浮力,说不定还要带着你往下沉。 什么助浮物? 公孙止提出一个好东西-羊皮囊! 王大贵马上找人杀了二十头羊-这些羊黎恭巴就能贡献出来。 杀羊的都是放牧老手,用最小的口子把整只羊皮都剥了下来。把羊皮翻过来,羊毛翻到里面去,再把几个小口子用绳子捆死,留一个小口子,往里面吹气。吹涨以后,再把那口小口子绑死。 不放心的王大贵还找了些松香油脂,化了后抹在绑口处,确保密封。 做好十个后,往水里试了试,非常好用。 又杀了四十多头羊,制成了四十个羊皮气囊。几个人亲自下水试了试,一人一个,绑在身上,非常好使——太多了浮力太足,很容易就被水流卷跑。 接下来就是选勇士。 五十个羊皮气囊,可以送五十个人过去。但这五十个人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他们要承担极大的风险。 有了皮囊,只是帮助你游过去,能不能游过去,还得看你体力好不好,运气佳不佳? 体力不支,照样被水流激浪不知冲去哪里。运气不佳,被卷着撞到石头上,照样玩完。 还有游到中间,皮囊会不会漏气漏水?一旦漏水,那就不是助力,而是催命符了。 对面会不会有埋伏? 这里是大理国西北重要防线,虽然主力被吸引走了,但肯定会留有部分兵力在这一带。要是有兵马早就察觉到北岸的动静,悄悄埋伏在南岸的密林里,等宋军先锋游过去,一涌而上。 双拳难敌四手,对方有四五百人,己方五十个人,又刚刚游过江,累得精疲力尽,再勇勐也扛不住群狼撕咬。 种种因素,需要先锋队是有足够勇气的五十人。 过了一会,五十人走了过来,他们一个个上身穿短袖衣,下身穿一条犊鼻裈,脚蹬草鞋,腰间绑着一把短刀。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姚雄。 王大贵和公孙止连忙叫住他:“副都统制,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率先锋队渡江!”姚雄朗声说道。 “使不得,使不得!太危险了,副都统制,太危险了。”王大贵和公孙止连忙劝阻道。 “正是太危险了,所以才要我等以身作则。这金沙江,士兵们敢下去,我们这些当官的就不敢下了吗?”姚雄大声道。 “原本杨都统制想亲自率先锋队渡江,但是被我拦住了。他是一军主将,两万将士的安危系在他身上,不可轻易犯险。所以这差事,被我抢下了。” 说完,姚雄转过头来,对着四十九名先锋队士兵们说道。 “元符二年夏天,黄河大水,京畿八柳树决口,官家那时还是简王殿下,率军前去护河堤。看到决口,眼睛眨都没眨一下,他就跳下去了。当时我的脑子嗡嗡的,什么都不知道了。黄河水再急,浪再高,老子也不怕了,大吼一声也跟着跳了下去。” “老子跟着官家跳过黄河决口,不是炫耀,只是告诉大家经验。直娘贼的,你当这水就是池塘,心一横往下跳就是了。运气好,游过去,建功立业,大家都是功臣。运气不好,灌一肚子水就过去了,朝廷也不会亏待俺们家卷。你们说,怕什么?” 四十九人齐声应道:“不怕!” “对,怕它个球!人死卵朝天!走!”姚雄大喝一声,上前去把一只羊皮气囊绑在身上,再系上一根长长的绳子,第一个下了水。 “兄弟们,对岸见!” “对岸见!”四十九人纷纷下水,很快就游进江中间。 只见白浪翻滚,层层叠叠。 奔流的江水彷佛是千万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在山谷间咆孝着,时不时撞击着岸边的石头,激起巨大的浪花。 它们不可一世,似乎能把世间万物全部席卷走;它们气势磅礴,彷佛可以瞬间吞噬掉一切。 五十个人在岸上时看着是一堆人,可是一进到江里,就只剩下黑黑的头,散做了点点芝麻。 他们身上的羊皮皮囊因为是翻皮的,白白的里皮跟翻滚激荡的浪花相似,远远看去,彷佛助长了层层浪花,把这些芝麻包围吞噬了。 王大贵和公孙止站在岸边,看着五十人在浪花里忽沉忽浮,若隐若现,紧张地汗如雨下。 他们指挥数百名士兵,死死拉住系在先锋勇士们身上的绳索。 绳索在深深打在地里的木桩上绕了一圈,再握着士兵们的手里。他们戴着湿透了的棉线手套,在最前面士官的指挥下,时而缓缓放绳,时而又拉住不放。 “拉住,拉住!”士官歇斯底里地叫道。 有一个先锋运气不好,被一股激流卷了进去,裹着急奔而下,他身上的绳索被急速地向外扯拉。 “直娘贼的!我叫你们拉住。”士官一边死命地拉住绳子,一边嘶哑着嗓子吼道。 绳索熘得太快,已经把他的手套磨破,站在最前面,死死握住绳索的双手全是鲜血,正不停地滴落在岸边,然后流进金沙江里。 其实他身后的士兵们,也都跟他一样,双手磨出血来,也同样咬着牙,死命地拉住绳索。 绳索被激流卷来卷去,就像一条长长的鞭子甩来甩去。士官和士兵们像是串在绳索上的蚂蚱,随着荡来荡去,随时都会被拉入江中。 突然间,士官和身后的士兵们拉了一个空,所有的人齐刷刷地向后倒去,坐在了地上。 绳索断了,不知是被石头磨断的,还是先锋队勇士自己割断的。 士官坐在地上,血肉模湖的双手不停地拍打着两边的地面,嚎啕大哭。 五人绳索断了,生死未卜。 三人气囊漏气漏水,被拉回来时,已经死了两位。 十一人撞在了岸边的石头上,两人当即死亡,三人重伤,六人轻伤。 姚雄带着剩余的三十八人,跌跌撞撞地冲上了对岸,他们躺在河边的斜坡上,等待着。 没有埋伏! 随即六道绳索被架在了江面上空,形成了六道索道。一个木箱子用滑轮挂在绳索上,两边各有一条绳子。上面堆满物品,对面一拉,顺熘地就过去了。 一节节的钢缆被接上,组成一条上百米长的钢索。 四条茶盏粗的钢索横跨大江两岸,被牢牢固定在两岸大树、石块上。 然后是一条条垂绳,分左右连着上下两条钢索。接着是把一块块厚木板,铺在垂绳扣上,横在底下两条钢索上,组成桥面。 三个小时,一座由四条钢索组成、宽五尺的拉索桥架在了金沙江面上。这一壮举让黎恭巴及其属下看得目瞪口呆,以为天工造物,差点就跪倒在地上膜拜。 先过去五千精兵,一是抢占对岸险要地形,掩护主力过江;二是继续向前探索,摸清楚通往九赕城的道路情况。 接着又过去一万士兵,然后把驮马眼睛蒙住,小心地赶着它们,驮着物资过江。 杨惟忠留下三千人马看守这座钢索桥。王大贵留下一队工兵,在两边打钢筋水泥墩,等干了后再把钢索转移到水泥墩柱上。 大军沿着金沙江右岸的山路,向前急行。先把七十里外,守护索道的上百名大理军全部歼灭,然后继续前进。 离九赕城不到五十里的地方,突然有探子急报。 前面发现一支军队,正迎面急行而来。 难道大理国得到了旦当的报信,又或者察觉到嘉州、叙州那边只是声东击西,紧急调集主力过来布防? 杨惟忠和姚雄对视一眼,当即决定,姚雄留下来继续指挥部队,杨惟忠带着一队精兵,跟着探子前去观察敌情。 第二百九十章 才华无双字千金 岳卓群没有跟着去河北,而是沿着运河先回了开封城。 有些东西可以给他看,有些东西暂时不能给他看,有些东西永远都不能给他看,赵似在这方面还是分得很清楚。 岳卓群似乎也知道这点,回到开封城后,他一边整理这一年来的所见所闻,准备把它写成一本游记体裁的书。 岳卓群隐隐觉得,自己或许成不了赫赫有名的拜占庭帝国名臣,但可能会成为一位名垂千古的历史学者——他可能是第一位用亲身体会向西方基督世界介绍东方文明,是第一位揭开东方强国头上神秘的棉纱。 另一边,他还利用自己精通希腊、撒拉逊文以及少年时博览群书的特点,把此前读过的古希腊着作——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柏拉图的《理想国》、《律法》,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修辞学》,荷马的《荷马史诗》,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亚》三联剧。 除此之外,他还介绍了古希腊希波克拉底的医学,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学,撒拉逊人阿尔哈曾的光学,阿维森纳和阿尔拉兹的医学这些人他只是在某些文献看到过,没有具体研究过,只能用简略的文字介绍一下。 这些工作,岳卓群在确定大宋帝国的强大之后,就开始着手准备。他的心态,就跟准备跟一家豪门攀上关系,担心家里底蕴不厚,门第不高,别人会看不上。 所以憋足了劲要把压箱底的东西掏出来——珍宝财富,大宋看不上,它比拜占庭和撒拉逊人都要富足百倍;军事、宗教,人家也不感兴趣。岳卓群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些了。 幸好他押中了。赵似看过他的手稿后,非常感兴趣,送他回开封城时,特意嘱传下旨意,让格物院、璧雍大学派出人手来,帮助岳卓群完成翻译工作。 今日联袂来访的是格物院院正苏携和璧雍大学左司业许临。 “岳先生!” 一进门苏携就可以地拱手说道。 见到两人岳卓群连忙站起身来,已经弄清楚大宋官制的他知道两人的尊荣。 格物院院正位同尚书省某部尚书,是大宋科学技术研究最高机构的掌门人。 璧雍大学,是大宋最顶尖的两所大学之一,号称日月双壁——只是谁是日、谁是月,成均和璧雍大学一直在打口水仗。 成均和璧雍两所大学的校长是祭酒,只是这个职位一般都是虚职。目前成均大学祭酒是前太宰章惇,璧雍大学祭酒是前少宰吕惠卿,实际上校务工作掌握在左右司业手里。 左司业负责全盘工作,右司业负责教务工作,位同尚书省各部左右侍郎。 苏携和许临看过岳卓群的手稿后,喜欢地不得了,强烈要求以璧雍大学印书局的名义,出版这些译作。于是时常来“督促”翻译和校正进度。 “岳先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苏携比十年前老了不少,胖了许多。 微微笑的样子跟尊弥勒佛似的,让人根本看不出凶名威赫、杀人无数的巨型配重式投石机、臼炮、长炮、野战炮、滑膛枪就是他的主持下研制出来的。 “什么好消息?”岳卓群好奇地问道。 “还是让子期兄跟你说吧。这玩意是璧雍大学张衡学院为主研发出来的,我们院机械研究所就是帮了下手。” 许临也老了不少,但他还是那么瘦,看上去有点木讷。也根本看不出,烈焰弹、颗粒黑色火药、饼状栗色火药以及硫酸、硝酸、白碱这两酸一碱,是他主持研发、改进和提纯。 “岳兄,璧雍大学张衡学院机械和化工专业联手,耗费七年时间,终于研制出铅合金活字凸版平压印刷机。我们在毕升的泥陶活字的基础上,改进为铅合金活字对印刷机也进行了改进,应用了螺杆、齿轮等技术。” “此外,我们还研制了易印速干的油墨其实这是一项综合工程。”许临一讲起这些技术研究,就滔滔不绝。 幸好苏携和岳卓群对这些也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 “首先官家提倡简化字,同时指定了端王殿下擅长的瘦金体为标准字体,是为宋体,以做活字的楷模。要是还用以前的旧字形,做活字的工匠们非得疯掉不可然后官家提倡了标点符号和白话运动,使得章回小说、话本以及杂志在全国盛行,收益颇丰” “如何快速印刷这些书本,同时降低成本,也成了各大书社梦寐以求。七年艰苦研发,耗费的钱财全是各大书社和几家印刷厂提供的赞助,才能坚持到现在” 其实许临还有一点没说。 银圆兑劵、汇票等新兴的有价票据对新印刷术的要求也挺高的。各大银行、宝泉局对这一项新印刷术改进项目,都有投钱——当然了,宝泉局印制的有价票据,都是金属凋刻套版印刷,但是在印刷机、油墨、以及纸张方面,都是通用技术基础上更进一步的技术。 “现在新的印刷技术,在完成检字、校正后,一台机子十小时可以印刷一万张标准纸。岳先生的新书交给一家大一点的厂子,十天就可以印刷、装订出十万本书来。” 岳卓群吓了一跳,“多少本?十万本?” “是的,十万本。有了新的活字印刷术,大宋可以大力印行书籍,广开民智再加上三级学校体制,届时这知识,就不再被垄断在某些世家手里。” 苏携连忙咳嗽几声。说归说,千万不要跑题。 许临也意识到,连忙转回话题来。 “现在我们正在探索,把所有的汉字按照部首来组合,进而降低合金活字的数量,减少检字的繁琐程度” 苏携连忙打断许临的话,再聊下去就没完没了。 “岳先生,俺们抓紧时间。我和子期调些人手过来,尽快校正好你的译作手稿,然后交付印行。秋季开学季快要到了,各学校的教材课本准备用新印刷术加紧印出来。先生的译作,也赶紧印出来,作为大学相关专业的辅导书籍。我和子期帮忙写序,还有其余十几位院士和教授联袂推荐,肯定会卖得好。” “苏先生,有几本书,官家已经替我写好了序。”岳卓群赶紧说明情况。 “啊呀,怎么不早说!子期,待会通知你们璧雍大学印书局,官家做序的那几本译作,必须加印” 苏携哈哈一笑,转过来对岳卓群说道:“岳先生,这几本译作刊行后,你务必要请我们吃饭,必须去金明池边的私舍餐馆,必须好好出一回血不可!你挣了这么多版税,不吃一顿我们怎么心甘?哈哈!” 许临也笑了。 “苏先生,许先生,版税是什么?”岳卓群好奇地问道。 “钱啊!一本书刊行,必须给作者付报酬。这个报酬不管书社或印书局实际上卖多少钱,都必须按照标称书价的比例付,版权使用税,这叫版税。岳先生,你的书叫译作,稍微低一些,差不多五到十个点。你的书,是官家关注的,所以给的是八个点,也就是百分之八。” “要是原着,那就高一些,七到十五个点。大苏公的版税最高,二十二个点。但是他的诗词文集最好卖,印多少卖多少,海外诸国还要加钱收购。接下来是周美成(周邦彦),十八个点这厮听说拿着版税在番禺修个大园子,足有数百亩大小。” 岳卓群迟疑地问道:“大苏公不是仙逝了吗,还有版税?” “当然有了。按照大宋《民法典》里规定,版权有效期是五十年,作品发表后的五十年,谁刊印都得交版税。而署名权、修改权、完整权则是永久的。大苏公大部分作品,都没有超出期限,版税自然由他的公子们继承。” 想不到在宋国写写书,还能发一笔财,而且似乎还不是一笔小数目的财富。岳卓群心里确实有些激动,送上门的钱财,谁不喜欢。 寒嘘了几句,苏携和许临再一次叮嘱岳卓群,尽快完成草稿校正,以便刊印,然后便告辞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外功内变徐徐来(一) 苏携和许临出了岳卓群的住所,转去东阁。 他们昨天接到通知,官家有御笔上谕,今天上午内阁合议后,会在下午向部副*以上众臣宣布。同时正式行文给郡副级以上地方官员。 苏携和许临都同阶尚书,部正级,便被请来了。 东阁在崇政殿以东,是大学士、学士等阁员们议事和入值的地方。苏携和许临进了东阁,看到不少同僚已经来了。扫了一圈,发现有熟人,兵部尚书宗泽,便走了过去。 “宗兵部,你听到风声了吗?”苏携先开口问道。 “御笔上谕的事情?”宗泽反问道。 “是啊。官家的御笔上谕,写了什么?搞得动静这么大?” 宗泽看了一眼两人,笑着说道:“你们俩,躲在格物院和璧雍大学里,逍遥自在,不问世间事啊。” “我的宗老夫子,到底什么事?”苏携急了。 他两人跟宗泽是在西北一块打西夏时相处出来的感情,自然不一般。 宗泽白了两人一眼,“知道今年是哪一年吗?” “天启十年,怎么了?” 宗泽露出高深莫测的样子,不再理两人。 苏携和许临不是傻子,在天启十年这个关键词上稍微一琢磨,顿时就明白了。 “宗老夫子,官家的御笔上谕,是关于新内阁的安排?” “你说呢?”宗泽反问了一句。 那就是没错了。 在许多大臣心里,今年要进行的新一任内阁调整,比收复燕云十六州还要重要。 收复燕云十六州这次失败了,下次还可以继续嘛。可要是这次新内阁调整,自己升不上去,下次就没有机会了。 苏携和许临对视一眼,抱着看戏的心情,观察着在座的,以及陆续到来的众臣的表情。他俩知道,自己身为技术官员,身份尊荣,但绝对不会加学士衔入阁,顶多转去营造、产业等部,做一任尚书。 无欲则刚,所以他俩的心情,比宗老夫子还要轻松,因为宗老夫子的兵部尚书一职,按照惯例,肯定是要挪一挪。 或升为仆射,以为少宰。但宗泽知道,自己性格过于迂腐刚直,估计多半是会被挪去门下省都察院任左都御史。 少宰或者副司寇,好歹也算是往上挪一挪。 要是挪去中书省,充任右资政,名义上官阶上去了,实际上却没有了实权,等于是往下挪一挪。 宗泽虽然公忠体国,但是事关自己的仕途,肯定还是会关注的——升上去了,还能继续为朝廷和百姓多做事;升不上去,能做的事就少了。 所以坐在那里,有些患失患得。 东阁的会议厅,能坐上百号人,中间一个长椭圆形桌子,围着摆满的座位。两边就是一排排长桌和座椅。 圆桌和长桌上,都按照座椅位置摆好了名字牌。先看看自己属于哪一省哪一院,尚书省和枢密院在左边,中书省、门下省、秘书省以及格物院、弘文院等机构,在右边。 再看看自己的官阶和实权,估算能坐到哪一块位置,再去那里找一找。要是自己没有低估或者高估的话,肯定能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名牌。 苏携和许临的座位在右边第三排,相比宗泽直接坐在长圆桌上,有点靠后。没办法,中书省里副省级的官员有点多,格物院和璧雍大学又是清闲衙门,比不得兵部。 吏、礼、兵,尚书省十二部,保留原来六部名号的就它们三家,人称上三部。三部尚书,全部加了垂拱殿学士衔,无一例外。 苏携和许临看到蔡京走了进来,两双眼睛立即跟随了上去,片刻不愿离开。 蔡京是下一任太宰的大热门,甚至有赌坊悄悄开出盘口,蔡仆射为新太宰的胜率大过其他大臣。 他跟往常一样,满脸春风,客气地跟遇到的每一同僚打着招呼,看不出半分异常。 看来蔡计相的太宰位置,稳了。 苏携和许临知道,这些年官家的国策重点之一是财政和经济。蔡京在这一方面,政绩卓着,升上去是理所当然的。 相比之下,蔡卞的到来,显得悄无声息,他跟在吕惠卿等人身后,进入会议厅。在前面那些人夺目光彩的掩护下,不声不响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右边第一排靠上首的位置。 最后是太宰许将与司空苏辙、司寇范纯礼联袂走进来。他在长圆桌正上首的位置坐下,苏辙在左边,司寇在右边坐下。 许将扫了一眼众人,看到桌位没有空的。 “都到齐了,那我们开始吧。” 说罢,许将站起身来,带着全部都站起来的众臣,对着会议厅最前面的一张金漆九龙椅拱手行礼。 不管官家来不来,都要如此,以示此会议是在官家关注下召开的。 行礼完毕,大家又坐回位子上。 “诸位同僚,召集大家来,是宣读官家的御笔上谕。”许将也不啰嗦,直接开门见山。 “擢蔡卞为左仆射,加垂拱殿学士” 第一句话让会议厅里的人,感觉脑袋上响过一串炸雷。左仆射加崇政殿大学士,妥妥的下一任太宰啊,怎么落到蔡卞头上了? 可是转念一想,为什么不是他? 人家做过侍中、左资政,又曾经做过两年右仆射和两年都察院左都御史。按照新官制的要求,可能就缺一个地方郡州主政的履历。 可官家也明言过,新官制总得有个过渡,所以前三任可以从权。 前三任从权?第一任太宰章惇,第二任许将,第三任蔡卞,那么第四任是谁,就呼之欲出了。 大家似乎又琢磨到什么。 许将继续往下念,“何执中迁左资政,加垂拱殿学士;常安民迁门下省大理寺正卿,加垂拱殿大学士” 不用想了,何执中肯定是下一任司空,常安民肯定是下一任司寇。 “宗泽迁门下省都察院右都御史,加垂拱殿大学士” 宗泽轻轻舒了一口气,总算是往上挪了一挪。 可是,为什么现在会加了垂拱殿大学士,等到明年挪正为左都御史,按例是再迁一级,加崇政殿大学士衔。 可是以往惯例,左都御史只加垂拱殿学士衔,比加了崇政殿大学士衔的司寇兼大理寺正卿要低一级。 宗泽和许多人都在心里滴咕着。 许将似乎也听出这些心声,停下来解释道:“官家说了,调整崇政殿大学士名额,尚书省两名,门下省两名,中书省一名。” 以前大学士有四人,三省一院的主官。现在枢密院退出,三省补了两名,凑成五人。 但是为什么枢密院使退出内阁? 天启七年,灭夏首功之臣姚麟出任枢密院使,当时朝野哗然,这可是狄武襄第二啊。许多失意士子和文官们找到了新目标,纷纷弹劾姚麟,甚至在报纸杂志上写文章讽刺。 不过一年半,姚麟不堪重负,加上身体不适,主动提出辞职。 只是你们以为风议胜了一局吗? *宋朝叫法,正职和副职合在一起。比如布政使和副使,合在一起就叫使副。 第二百九十二章 外功内变徐徐来(二) 怎么可能?! 官家什么人,会轻易被某些文人的风言风语影响到? 其实姚麟主动辞职,官家欣然同意,是因为自辞书里有说官家一向坚持“官以任能,爵以酬功”。 姚麟说他他灭夏之功,已被封郡公,现在又被授予枢密使一职,却是才能难以匹配,所以恳请官家另选合适的有才能之人,出任枢密院使。官家这才点头答应。 现在把枢密院使除去崇政殿大学士加衔,这意味着什么? 有聪慧的人隐隐猜出,官家这是把军政分割继续往前推进。《国事大诰》里有言,大宋皇帝是大宋所有军队的最高统帅,再往下,枢密院、东西南北宣徽院分别掌握着大宋绝大多数的马步军和水师。 而且这个体系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自成一体。 苏携和许临想得更多,枢密使加崇政殿大学士,那么与他并列的东南西北宣徽院使,要不要加呢? 再说了,枢密院使跟宣徽院使一样,官阶尊荣,但实际上近似虚职。枢密院实权被军咨使、典军都虞侯和军需都制置分走,宣徽院实权则掌握在四院承宣司手里。 既然如此,干脆都不加崇政殿大学士衔,不跟三省搅合在一起,继续各自一套。 许将还在前面继续地念道:“长孙墨离加垂拱殿学士,领山北宣抚使;曾保华加垂拱殿学士,兼知北平府事。” 念完,许将又开始解释:“燕京克复,尽在近日,所以官家做好了提前准备。燕云十六州,新设北平府,治燕京城,辖怀柔、密云、昌平、良乡、范阳、渔阳、潞县、香河以及在泥沽寨基础上新设的天津县” “其余州县划归河北郡。云州、蔚州、朔州等划归河东郡。燕山以北,辽东辽西,渤海黑水等地,暂且划归山北宣抚司” “蔡京移中书省右资政,除垂拱殿学士” 有得意的,自然也有失意者。只是大家没有想到,失意者第一位是蔡京。 他坐在那里,继续保持着天高云澹的气度,旁人见了后,都忍不住感叹,果真能装! 蔡京什么样的性格,在场的人十有八九都知晓。 学识才干这方面,卓越超群,这是公认的。但非常热衷权势,也是大家心里都清楚的。 上一回没冲上太宰,已经非常遗憾。这次还是没冲上去,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心里不知道有多凉,却还要在这里保持着气度,确实有些难为他了。 御笔上谕里的事情,许将一一念完,又介绍了一番燕京方面的进展,这次中枢副部级以上官员通气会,结束了。 蔡京回到府上,门一关,他觉得脸上的肉都僵硬了,哆嗦了半天,也没有从笑容恢复成阴郁。 “四郎五郎呢?” “回老爷的话,四郎五郎在龙泉书院念书,老爷没有吩咐,我们就没有去请回来。”内管事小心翼翼地答道。 “大郎呢?” “小的马上去请。” “快些!”蔡京催促道。 蔡京有七子,老大蔡攸,老二蔡鯈早卒,老三蔡翛外放地方,老四老五下面的老六早逝,老七蔡脩年纪还小,在开封景灵宫小学读书。 蔡京换好衣服,坐在书房里等。 他喝了一口热茶,越想越气闷,很想找人说说话,排泄心中郁愤。天子刻薄寡恩,越是有为君主越是如此。 想我蔡某人,为官家殚精竭力,顶住了那么多压力,推行赋税新法,充裕国库。背了多少骂名,结果呢?用完人家就甩到一边。 太宰,太宰!为臣者做不到太宰,还有什么意思!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该支持官家,改去支持十一哥。说不定是另外一番局面。 当然了,蔡京知道这只是自己心里的发泄和牢骚。真要是站到端王那一边,恐怕下场跟邢恕差不多——轻飘飘一句“还在啊”,就被了结了性命。 蔡京心里烦躁的就像几十盆火在烧着,他看了看桌子上的座钟,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 “大郎怎么还没来?” “老爷,小的们已经去请了。只是大哥不在府上,小的到处寻去了。” “不在府上,那去哪里了?” “小的不知。” 过来一会,蔡攸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 他坐下来后端起蔡京的茶杯——里面的茶已经凉了,一口气就喝完了。 “爹爹找我?” “你去哪里了?” “儿子去叔父家,给他贺喜去了。太宰之位,还是要出在我们蔡家。” 蔡京气得浑身都在抖动,太阳穴两边的血管,彷佛是在用铁锤勐烈地敲击。 蔡攸看在眼里去,却不当一回事。 “父亲休要责怪儿子。父亲要去中书省养老,可是儿子的前途,还有四郎、五郎、七郎的前途,现在都系在叔父身上。” 蔡攸的一番话,就像寒冬腊月里在屋子外面迎头浇了一盆冷水,蔡京感觉自己的气息都被冻住了。 “父亲大人,其实你也不要责备四郎五郎,没有他们闹出的那件事,官家也不会让父亲你做太宰。” “事后诸葛亮,算得挺准的。”蔡京冷笑道。 “父亲,官家的心思,谁猜得中,谁不是事后诸葛亮?”蔡攸不以为然地答道,“父亲长于理财,这是优点,却也是劣势。” 蔡京愣了一会,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捋着胡须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父亲,理财之道,官家的主意比谁都多,缺的是一位领悟他的意思,进而彻底执行的人。父亲正好就是这样的人。对理财之道有独到的见解,能轻松理解官家的意图,处理事情的手段也有可是太宰,需要的不仅仅是手段,还有魄力。” “魄力?”蔡京冷笑一声,“蔡元度同样工于心计,他比我有魄力?” “父亲,叔父被先帝安置在靖州,知道自己被贬是官家的手段后,立即暗中投向了官家,为他争储即位出谋划策。这份魄力,父亲有吗?” 蔡京一时哑然。 蔡攸继续说道。 “其次,叔父能忍得能耐得。他明明知道,官家不可能让父亲和叔父相继为太宰。太宰之位,给了父亲,就不可能再落到叔父头上,反而会被挪去中书省做个资政。父亲政绩越显着,继任太宰的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叔父越隐忍不语,依然小心翼翼地在资政、权侍中的位置勤勉不怠。” 蔡京默然无语。 蔡攸的话切中要害,过去他有些太张扬了。因为他觉得只要能办实事,性格跟章惇一样张扬,照样能做太宰。 可是自己想错了。 章惇的情况跟自己完全不同。先帝身体不适,群臣议储,向太后力挺端王,章惇是毫不犹豫地坚持拥戴官家。 而且他有魄力、有手段,还早早定下攻夏方略,符合官家想法。所以他个性张扬,群臣不容于他,官家还是坚持让他做太宰。 自己却没有这份本钱,应该学许将,勤勤恳恳做事,不争不怨看来元度对官家心思的揣摩,在自己之上。 可蔡京心里就是气不顺! “四郎五郎金钱巷出丑,就不应该找元度去周旋。你以为他是善人?他要是善人,官家争储时会先把他和邢恕扳倒?” 看到父亲这个样子,蔡攸知道他一时半会是没法消气,也懒得管他,只是在心里盘算起来。 叔父的六十大寿已经过去两三年了。唉,当时自己完全没有料想到有今天这一出。要不然就算卖光了家产,也要献上一份称心如意的寿礼。 现在还来得及,他毕竟是自己的亲叔叔,血浓于水啊! 第二百九十三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杨惟忠很快就知道,对面的大理军有五千左右,路线向北,目标不详,统领将领不详,唯一能确定的是,再过一个小时,肯定会与己方会面。 这一片山峦云聚,树林深幽,到处是深谷悬崖,能走的山路不多,自己这边想避都避不开。 既然避不开,那就打喽! 杨惟忠开始调兵遣将。他找到一处伏击地点,这里是一处山坳,群山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坪地,山路在这里弯了一下。 他把三千兵埋伏在山坳边上的树林里,再带着三千兵伏在山路的另一头。 战前动员,杨惟忠对召集在一块的军官、都陪戎们说道:“现在我们已经深入敌境,要是胆怯不前,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必须奋勇向前,才能博得一条生路,立下功业来!狭路相逢勇者胜!” “狭路相逢勇者胜!”诸人应了一声,纷纷各回各部。 “传令给姚将军,叫他约束好主力和后勤队伍,尤其是骡马,不要搞出动静,惊扰了敌军。” “是!” 很快,五千大理军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山路不宽,只能并排走两人,中间还有驮马。整个队伍蜿蜒了三里多地。 到了山坳,士兵们的脚步就像是陷在泥泞里,很难拔出来,一步比一步走得慢。军官们也知道,赶了半天路,又累又热,确实应该休息下。 禀告给主将,说了几句好话,得到了命令,全军在这处难得的山坳坪地里休息。 杨惟忠等了一下。他知道,非常疲惫的人,在休息过一小会后,反而更加疲惫。所以他要把握好时间。 差不多了,杨惟忠示意副官,开始进攻。 一千士兵弯着腰,沿着山路快步向前进,一转过来进入到山坳里,就撒开腿向前跑,好把空间拉出来,以便摆出阵形。 突如其来的敌军把大理军吓了一大跳,但是他们都还没有从精神和肉体的极度疲惫中恢复过来。意识是混沌的,身体是麻木的,只是呆呆地看着,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 一千宋军抢占了有利地形,然后掏出背着的强弩,居高临下对着大理军齐射。另一千宋军左手盾、右手刀,以班为单位,从另一个方向呼哨着冲了上去。 大理军先是被一阵急雨般的箭失射得人仰马翻,接着又被刀牌手抢进来,杀得血肉横飞。反应过来的将领和军官们连声疾呼,纠集所部士兵,立即投入战斗。 等他们好不容易集结成一个个队形时,从背面,埋伏的三千宋军突然发难。先是一阵弓弩急射,然后几乎是坠着箭失的尾巴,杀进了大理军中。 前后夹击,加上双方的战斗力、组织性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不到一个小时,大理军全线溃散,耗费宋军最多力气的是到处追捕,把跑得漫山遍野的大理军抓住。 把俘虏一审,发现领兵的主将是高泰明的一个侄儿高明岱,原本他是善巨郡的兵马使,也是大理国西北防务的实际负责人。 前些日子,剌河瓦岩,也就是旦当镇隔江西边不远的地方,有位土司愿意把女儿送给他做妾。那位土司女儿长得十分漂亮,土司还愿意奉上丰厚的嫁妆,只求高明岱带着大军到剌河瓦岩转一圈,给他壮壮声势,压制一下周围其他土司。 这么好的事,高明岱当然愿意。 只是宋军在嘉州、叙州闹得很凶,有随时会打过来的迹象。善巨郡虽然不在首当其冲的正面前线,但也是跟宋国朱雀旗下诸土司接壤,属于前线。样子必须做一做。 只是闹了好几个月,一直没有真正开战,大家也就疲了。高明岱想着,趁着空闲把这件美事给办了。于是点起五千兵马,沿着金沙江右岸山路北上,不想迎头撞到了宋军。 杨惟忠一听乐了,这真是人在路上走,喜从天上降。 他和姚雄先从高明岱嘴里,把善巨郡、以及直到大理城的诸州县的虚实,全部摸清楚了。 然后再把高明岱交给都虞侯——好好上一课,把他的灵魂从内到外都洗礼了一遍。 很快,在抵达九赕城之前,深受教育的高明岱挺身站了出来,拍着胸脯说,哥,这是我的地盘,我的话管用,我去把城门给你喊开。 果然,高明岱在城下一站,叽里咕噜一说,九赕城门就被打开了。 虽然九赕城在宋军眼里就是稍微大一点的地主大院,但是能不费一点劲就拿下,岂不是好事。 杨惟忠和姚雄都很好奇,问都虞侯,你是怎么把高明岱给策反过来的? 都虞侯嘿嘿一笑,说,很简单,我先拉着他在军中转了几圈,然后问他,我们宋军这么多兵马,其中一半都是灭夏功臣部队,就问你大理军挡不挡得住? 高明岱当即很诚实地答道,就算东面的主力拉回来,也挡不住。其实我们预估过,你们宋军要是从这里来,最大的依仗就是金沙江天险以及群山峻岭的险要山路。现在你们已经把这两处天险都破了,那就肯定挡不住了。 我又问他,既然挡不住,你愿不愿意跟着大理国一起殉葬。这家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说自己还有大好的年华,怎么肯殉葬。 我又跟他说,现在你们大理国,段氏势力和你们高家势力火拼过,实力消耗得七七八八。后来在我们宋国的压力下,你伯父高泰明妥协了,愿意继续奉段和誉为主,双方暂且休战。但是据我们所知,你们高家一直都是主战派。 到时候我军灭你大理国后,高家肯定是要被清洗一遍,如果你小子现在就弃暗投明,高家被清洗后,你就是高家族长。有了这个身份——清洗完后还是要安抚的,再加上你首义的功劳,能保你世世代代荣华富贵。 于是高明岱就幡然醒悟了。 道理很简单,但是能把握对方的心态变化,谆谆善诱,迅速瓦解对方的障碍,做起来却不简单。不愧是章楶军政学院进修过的政工军官,厉害厉害! 有了高明岱这位带路党,宋军进军神速。 罗波半空城降。义督赕、宁北赕、凤羽郡、邓赕、喜赕等城,不是被高明岱诱降,就是被他诈开城门。剩下一两座负隅顽抗的城池,也被高明岱告知了虚实,宋军用计攻陷。 旦当镇到大理城,大约七百里。宋军在旦当镇附近过金沙江后,不过半个月时间,就兵临大理城下。 城里一片慌乱,段和誉和高泰明都傻眼了,这两万多宋军从哪里来的?飞过来的吗? 现在大理城空虚,能打的军队都在东边边境上,而这大理城,说是国都,其实也就那样子。宋军已经占据苍山,居高临下,挡是挡不住了,还是先跑吧。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可是接下来的消息,让君臣们的心凉了半截。 宋军绕城别走,一路攻取了东门外的洱海码头,一路占据了南边的龙尾关。 完蛋,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了。不对,宋军是怎么知道这些虚实的?难道我们中间出了叛徒? 第二百九十四章 大厦将倾各自飞(一) 天锡帝在众望所归下,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接到萧普贤女的急信,群臣们纷纷涌进皇城。先在思先殿上,对着天锡帝的灵柩装模作样的哭一场,再抹干脸上好不容易挤出的泪水,聚集在睿德殿上,兴奋地商议起大事来。 “皇城已在臣等掌握之中,请太后放心。”张琳首先说道,给萧普贤女吃一颗定心丸。 “等太子来了,臣等在此殿拥立他即位,上尊号,定年号。但是最重要的是,给太后进尊号。臣等已经拟定,太后可称奉天太后。” 李俨在一旁附和道。 “奉天太后,有何来意?”萧普贤女兴致盎然地问道。 她脸上的得意和兴奋,藏都藏不住,根本不像一位刚失去丈夫的新丧人。 在场的绝大多数是汉臣,还有部分被拉拢的渤海、奚、契丹官员将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宋国官家的圣旨就是如此开头。宋国官家能称的,我大辽太后为何称不得?且太祖皇后有尊号曰应天太后,太后于危难之际力挽狂澜,安抚朝野,功勋不输于应天太后,当然要援此例。” 李处温替伯父解释了一番。他的话让萧普贤女乐开了花。 “太后,这跟做生意一样,价码高一些,这样才好讨价还价。我们调门高一些,才好跟宋国官家谈下好条件来。” 李处能自作聪明地补充了一句。 萧普贤女一听,原来是这样。把尊号喊响亮些,降宋时才能卖得起价来。只是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 李俨狠狠地瞪了有些得意忘形的侄儿一眼。你这画蛇添足,还不如不说呢! 他连忙转移话题:“太后,进了尊号后,臣等以新帝年幼,请太后摄政,全权处分军国事。” 萧普贤女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那新帝之母,文妃萧氏如何安置?” 张琳胸有成竹地说道:“新帝继承的是天锡帝皇位,自然尊天锡帝妃后为太后。念及文妃为新帝生母,可进太妃尊号,另置一宫荣养就是。” 言语间,把新天子母子俩安排得明明白白。 “太后,臣遍读史书,发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为礼,纪纲也;何为分,君臣是也;何为名,公、侯、卿、大夫是也。我们就要用这个礼制名分,再加上一个孝字,让新帝和天下明白,军国大事,还是尽操在太后之手比较好。” 张琳这一席大义凛然的话,让萧普贤女大为感叹:“张公不愧是诗书世家,只有饱读圣贤书,才能说出如此通晓义理的话来。” 她以为这话是张琳说的,但是周围的群臣们却知道,这其实是宋国司马光着的《资治通鉴》开篇名言——《资治通鉴》名气大,书卷又多,在海内外达官贵人中颇为抢手,能卖得起价,是宋国书商外售的主打书目之一。 在旁人的关注下,张琳一脸自得,彷佛刚才那番话就是自己发明的,跟司马光何干?至少站在这大殿里,就是他发明的。 都是自己人,众臣也不去拆台。 刘彦宗出列说道:“臣已拟定进太后尊号及听政处分诏书,请太后御览。” 说完,宏声念了起来。 “先帝升遐,率土号慕。况在寡德,岂任哀摧。卷惟辅弼之贤,咸膺顾托之重。其于文武大臣,内外百辟。推诚委任,断在不疑。缅料忠贤,各怀恩义。必能尽节,以左昌朝。顾予菲躬,得守常典。允赖母仪,兼总军国。权令处分军国事,中书枢密院军国政事进呈太后,先行批答” “好!”群臣们一起叫好。 “这份诏书一下,名分大义就定下来了。”康公弼摇头晃脑地说道,“届时降宋诏书以新帝名义下,其它事情嘛,由太后领着我们做。” 众人又是一阵叫好。 可不就是这样嘛!降宋的恶名,由继位的新帝去承担,好处就由大家笑纳。 新帝不肯?这里既有大义名分,又有汉军渤海军拥护,小皇帝不肯也得肯! 曹勇义眼珠子一转,也献上一计:“数十万宋军北伐,说是收复燕云,实际上还不是指望在破城之际,好好的捞上一票?现在我等顺应天命,以和为贵,这仗打不成,这发财的机会自然也就没有了。数十万宋军说不定满腹怨恨,不得不防。” “为了燕京满城黎民百姓,我们不如收一笔劳军钱——让城中百姓凑一笔钱,犒劳宋军,喂饱他们,省得作乱为祸百姓。” 曹勇义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刚落音,殿上的气氛更加活跃了。 “这是应该的。吾等为满城百姓的安危殚精竭虑,好容易才让宋军停止杀戮,这点劳军钱,应该出。” “就是,相比兵火之灾,一点钱财算什么?性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众臣越说越觉得理所当然。接下来大家议论的重点是如何收。 这是大肥缺这是一项非常辛苦的工作,必须交给信得过的人去完成。 很快,大家议定,以李处能和曹勇义为首,分成左右两路劳军钱征收所——在场众臣都有子侄塞进这征收所里。 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别人不放心。 左右两路劳军钱征收所分别在东城和北城征收劳军钱——皇城靠西偏南,所以西、南两城是官宦们和契丹、奚贵人居住的地方,肯定不能去收。 总额定为一千万贯,限五天内收齐。 大事议定,众人喜气洋洋,睿德殿上洋溢着一种欢快祥和的气氛。 既能保住大家的荣华富贵,还能再发一笔财,这样的好事,真希望天天都有。 “诸卿,宗室和亲贵们怎么还没来?”萧普贤女提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张琳、李俨等人这才回过神来,我们在这殿上巴巴商议了半个多时辰,那些宗室亲贵们怎么一个都没来? 果真都是些不读书的粗鄙之人,不懂得尊君父、守臣道。 张琳等人可不怕,现在皇城完全在心腹们率领的汉军掌控之中。外面又有数十万宋军正步步逼近,这些契丹宗室和亲贵们,敢火拼不成? 只要他们敢翻脸,大家一拍两散,马上出城降宋。到那时,我们是投诚反正,你们是负隅顽抗,看谁吃亏。 “报!太子殿下传来书札!”有侍卫在殿门禀告。 张琳、李俨对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看看这些小儿和粗鄙之人在玩什么花样。 “传进来。”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大厦将倾各自飞(二) 太子耶律敖卢斡的书札说得很明白,我们是辽国,不是宋国。你们在睿德殿搞得那一套,放在宋国还可以,可在辽国不行。 我们辽国自有国情在,也自有一套传统习俗和礼仪。 按照传统,新帝应该在上京拜祭祖陵和太庙,再由大萨满祭祀天地,得到神的旨意,然后新帝即位,各部族酋长和文武大臣们,在大萨满的监督下,向长生天发誓,效忠新天子。 这一套搞完之后,才轮到来南京城搞你们汉臣说得这一套。 先后秩序不能搞错,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当然了,现在上京失陷,过去那一套传统就因地制宜——在养御马的北苑,设下祭台,请了大萨满,先为天锡帝安魂,再举行一系列传统项目。 等这些完事了,再进行你们汉臣的这一套。所以太子书札恭请萧普贤女移驾北苑。其余汉臣,也赶紧过去,不要失了为臣之道。 好嘛,这反将一军。 张琳等汉臣听得出书札里的意思——这大辽还是契丹人的天下,由不得你们汉人指手画脚。这即位大事,还得按照我们契丹人的风俗习惯来。你们汉人的那套,等我们有空了再玩。 殿上一时沉寂无声,为首的几位汉臣,目露凶光,刘彦宗甚至低声说了一句:“试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汉臣们头一回觉得腰杆子如此硬,当然不愿意就此认输,失了先手。 张琳和李俨低声商议几句,最后做出了决定。 “太后,按照礼制,臣等当为先帝守灵。一应素缟之物,已经备齐,还请太后领臣等,去思先殿,为先帝守灵。” 张琳话一落音,群臣们齐声和道:“请太后领臣等,为先帝守灵。” 这些人打定主意是以静待变,反正主动权在他们手里。 坐在上首的萧普贤女只能答应下来。她发现,还没有把新帝架空,自己反倒被这群汉臣们给架空了。 是夜,离皇城不远的甘泉坊一家院子里,李处温站在院子中间,有些左立不安。他正在焦急地等待盟友耶律大石的到来。 站在他旁边的李奭,似乎比他还要着急。 “父亲,耶律大石会不会在路上出了岔子,被巡夜的军士给堵住了?” “荒唐!城里虽有宵禁,可是谁敢拦堂堂梁王殿下?他要做的是掩人耳目。汉军守皇城、以及南、北两城,契丹军守西城和东城,各有默契。而这甘泉坊,在南城和东城交界之处。梁王自然可以在东城里悄然而行,身上又有我们给予的腰牌,汉军不敢盘查,畅行无阻。” “可是怎么还没来?” “急什么!沉不住气!”李处温不客气地说道。 趁着空闲,他叮嘱起儿子来:“奭儿,萧普贤女那里,你一定要盯死了。她现在是我们手里唯一的牌。要是没了,我们就失去大义,师出无名。” “儿子知道。内侍宫女,还有侍卫,都被我换过一遍,都是我们的人。只是这婆娘,有些索取无度,儿子有些支持不住。索性换了几个心腹侍卫上去,各个都有嫪毒之材,让他们去应对萧普贤女。” “嗯,”李处温对这些细节不管,他只关心关键事宜,“这些人都看好了,不要让他们出去,也不要让他们与外面勾连。一旦有变,就” 李处温手掌如刀,做了往下砍的动作。 “儿子知道。”李奭点了点头。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暗语也对得上。打开门,正是耶律大石、萧斡里剌带着几位护卫。 李处温和耶律大石进了密室。 刚一坐下来,李处温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梁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些人不甘心。”耶律大石无可奈何地答道,“现在南京城内外,除去你们六万汉军,三万渤海军,我的辽兴军五万,还有萧干的四万奚兵,以及六万多契丹军。这些契丹军分别由耶律倍干、耶律脱脱奴、耶律忽里、萧事忠、萧赤脸等将分别统领。” “这些家伙在某些宗室亲贵们的支持和怂恿下,蠢蠢欲动,说什么要重现当年高粱河大捷” 李处温不屑地说道:“当年高粱河之役,辽国的五京道完整,援军和粮草源源不断,自然不怯宋军,可以与之对峙,抓到时机打出个高粱河大捷。可是现在我们有什么?只剩下南京一座孤城,对,还有潞县、玉河、怀柔、昌平四县未失。” “就算打败了其中一路宋军,还有其它三路怎么办?难不成这些人觉得,上天保佑,祖先显灵,能让他们带着这些缺粮少械的残军,攻破四路、超过六十万的宋军?” “所以很麻烦。有这些人叫嚣,某些宗室亲贵们觉得还有转机,所以坚持在北苑行契丹礼。”耶律大石烦躁地答道。 “接下来怎么办?”李处温问道,“梁王,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是出了岔子,你我的身家性命,可就全毁于一旦。” “他们要打,就让他们打吧。我们不仅不反对,还要大力支持。”耶律大石冷声说道。 李处温一下子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好,除了这七八万契丹、奚军,还有汉军、渤海军,不听号令、生性桀骜的,统统编进去,让他们去打好了。梁王,派谁为主将,谁为副将?” “可派北安郡王耶律泽为主将,萧干为副将,萧辞剌为监军。” 耶律泽是道宗皇帝(耶律洪基)侧妃所生之子,三十多岁。因为母亲身份卑微,所以一直不被重视。想不到现在开始活跃出头了。 他的身份和辈分摆在那里,加上喜欢康慨陈词,鼓吹契丹人光荣历史,动不动就要奋起反击,重现荣光,颇受主战的契丹、奚人贵族们追捧。 “妙啊!那现在我们各自维持着?” “各自维持着吧,不把这些刺拔掉,我们合不到一块来。我们萨满祭祀天地,要三十三天。你们守灵要四十七天。这么久,足以让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好!就这么办。” 耶律大石离去后,李处温站在院子里,看着紧闭的大门,许久没有出声。 李奭在旁边问道:“父亲,怎么了?” “梁王的心计狠毒,超出了我的预想。如果万一事败,能灭了我们一族的,可能只有他了。” 李奭不以为然,“父亲过滤了。耶律大石虽然有辽兴军为依仗,但是在契丹宗室和亲贵中,资望甚浅。尤其夹土沟一役后,连战连败,声望大跌,已经没有什么话语权。听说耶律泽正在与耶律谛里姑、萧诚干联手,图谋耶律大石的辽兴军。他自身都难保了,还能有什么作为?” 李处温转头看了儿子一眼,没有出声。 月亮移动,屋子的阴影也随之移动,把他整个人都吞噬在里面,再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耶律大石回到住处,萧斡里剌向他禀告一件事情。 “汉臣们设立的左右两路劳军钱征收所,开始在东、北两城开始征收。细则做得很详尽,按人头收,不分男女老幼,每人一百文。有房屋者,不管是租的还是自有的,每间五百文,有院子再加六百文。商铺按大小收现在人心惶惶。” 耶律大石冷笑一声说道。 “动作挺快的。上午议定,下午就拟定好细则,召集好人手。他们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啊。不要拦着他们。但是冤有头债有主,这事的原委和主事者,一定要给百姓们讲清楚。” 萧斡里剌非常赞同耶律大石的话。 “殿下,这些人真是疯了。这个时候还敢这么闹腾。此外,城内外诸军,都以为这笔钱是为他们征收的。要是传出去,这些钱是用来孝敬宋军的,恐怕诸军军心皆失。民心军心都丢了,他们恐怕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 “丢的是他们,我们站一边就好。” “不去捡?”萧斡里剌问道。 耶律大石瞪了他一眼,“这个时候去收拢民心军心,你也嫌死得不够快吗?” 萧斡里剌勐然醒悟,自己忘记城外六十万宋军。 现在己方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站到一边,不要溅一身血。再让这些失去的民心军心,由宋军捡起来,这样才是上上之策。 第二百九十六章 高粱河畔今非昔(一) 耶律大石和萧斡里剌站在东门城楼上,看着北安郡王耶律泽在耶律倍干、耶律脱脱奴、耶律忽里、萧事忠、萧赤脸等将的簇拥下,得意洋洋地出城远去。 萧辞剌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左顾右盼地跟在后面,颇有一番今时之亮的气度。 “这个萧辞剌还真是个人才。朝堂上口口声声大义名分,君君臣臣,一副老古板的样子,比最迂腐刚正的汉臣还要刚正迂腐。偏偏在战场上却最灵活不过。滦河之战,他一马当先跑回了南京城;东京事乱,萧保先等人死于叛军之手,他化妆成老妪,居然顺利地从东京一路逃回南京。这份本事,也算是独步天下。” 萧斡剌里看到萧辞剌的样子,毫不客气地讥讽道。 耶律大石冷笑一声,没有出声。 “殿下,你说萧辞剌这回还能创造奇迹吗?” “他今天出了南京城,无论如何,都回不来了。”耶律大石冷然地说道。 萧斡里剌默然一会,又问道:“殿下,宋军前些日子攻略如风如火,怎么这些日突然慢下来了。西路军盘桓在居庸关,慢慢拔除得胜口、北口、南口能关隘;北路军占了密云、行唐县后就徘回不前,反而派兵向东,与东路军联络,合攻蓟州渔阳。” “东路军攻下渔阳后,进至三河后,反倒调头南下,拔除香河、廓阴等县。南路军主力,进驻良乡县后,反而调头向东,拔除安次、固安、武清等县,与东路军在廓阴会合,主攻方向从良乡转向潞县一带。” 耶律大石答道:“宋军南路军进攻易、涿两州,进驻良乡,就是与西路军连成一片,切断我军西逃的可能性。现在目的达到了,自然要调整主攻方向。他们数十万大军,人吃马嚼,耗费巨大,必须依靠武清到廓阴这条能通船的河水。调整过来后,不仅可以解决粮草转运问题,还能与东路军连成一片,彻底合围南京城。” “殿下,看样子这一仗可能会在高粱河畔打了。”萧斡里剌迟疑地说道。 “大家都有这个意愿。耶律泽想重现景宗胜绩,力挽狂澜之后还有机会问鼎大宝。宋军想一雪前耻。只是现在的高粱河,不再是以前的高粱河了。” 耶律大石长叹道。 “现在的高粱河,不再是以前的高粱河了!”在廓阴县前敌指挥部里,刘法如是说。 刘法不仅是主力南路军的前敌指挥,也是平辽战事的总指挥。 “高粱河原本是永定河南移后的故道。历经数百年,再加上燕京城里截流分流,已经干枯成一条水沟。人马皆可轻易而过。既然辽军想在这里打,那我们就如他所愿!” 刘法继续说道:“夹土沟一战,实战验证了火枪火炮的威力,也验证了官家对我们的勉励——对于热兵器的使用,胆子要大些,步子也要快些。” 在座的众将都轻笑起来。 赵似当然知道滑膛枪配拿破仑前装炮的威力,一直在大力推行。但是宋军将士们好不容易接受了鸳鸯阵、长矛方阵配弓弩手这整套的新式战术打法,让他们再突破一层,直接迈进到火器时代,还是顾虑重重。 在骑兵战术上,宋军将领们话语权不多——大宋此前一直缺马,骑兵不盛,被西夏、辽国压着打。 煕河开边,西军有了一点骑兵种子,但偏向保守,谨慎着使用。所以当赵似提出分路并进、大迂回、大包抄、围点打援、战略机动性等一系列骑兵新战术、新战略思想,宋军上下都愿意接受。 原本底子就薄,跟谁学都是学。 但是在步军这一块,就非常困难。尤其是凭借主力步军硬扛了西夏军骑兵、契丹骑兵多年的西军和河北河东禁军,有自己的骄傲。他们怎么肯轻易改变,百年来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步军战术? 赵似也不强迫,只是一步步引导。 鸳鸯阵在几起剿灭叛军暴民的战事中得到了验证,在灭夏之战中,又和长矛方阵一起被发扬光大,成就辉煌。于是也都被宋军上下认同,成为步军标准战术。 火枪部队在灭夏之战中只是露了一小脸。只是当时材质不过关,枪管做得极粗,枪身极重,威力虽大,但使用起来很麻烦。 火炮更不用说,当时条件下,最好的铸炮材质是青铜。 可是宋国缺铜啊,铜用来铸钱都不够。赵似还特意接着限制佛门的机会,把大小“非法”佛刹的铜像给熔了,才让经济迅速发展的宋国暂时没有“缺”钱——这种情况下,怎么会奢侈得去铸炮。 所以火炮铸得不多,多半是试验性质,威力也很难显示出来。因此火枪火炮当时在步军里没有引起重视。 自从宋国探险队在吕宋岛海边山区发现巨大铜矿,经过数年的艰辛建设,能够大规模开采、运输和冶炼,再加上安南广宁煤矿的助力后,青铜铸造的火炮开始井喷似发展。 同时,在琼崖岛昌化江、江东当涂慈湖镇等地铁矿发掘开采,天竺精铁矿石和粗铁锭的补充,以及宋国冶炼技术的提高,钢铁产量和质量都在勐增。枪管、扳机、弹黄等配件的质量和产量也随之勐增。 于是有了夹土沟之役的战果。 刘法看了一圈众人,继续说道。 “我们现在编练了六个火枪步兵团,配以天启六式滑膛枪和天启五式一二零野战炮、五式九五野战炮。这一次,我们要大规模使用火器,把它作为制胜的关键” 刘法指着身后的地图,开始布置起来。 “整个布阵如上,各部必须在先锋军出发时进入到指定位置。” “是!” 耶律泽率领十三万辽军在燕京城南二十里驻扎,休息了一晚上。三更起床,四更吃饭,五更拔营出发。 耶律泽在军师萧剌辞的指导下,做得有模有样——这一套都是按照宋国《武经总要》里的讲述来做的。 以前的宋国,跟现在的辽国一样,都是一个四面透风的筛子,这样国之重器的军事书,早就被人偷印出去。 副将萧干一脸阴郁,感觉他不是来上阵,而是来上坟。 耶律泽十分不喜他这破坏军心、影响士气的神态和做派,故意把他和其率领的三万奚兵,编为一队,放在后面押运粮草。 眼不见心不烦。 上午时分,辽军前军遇到了宋军的先锋军,双方都是骑兵,交战半个时辰,辽军吃了些亏,但宋军主动撤退。于是前军统领萧赤脸立即向中军禀告,我军大胜,斩首一万有余,其余宋军数万,仓皇南逃。 耶律泽接到捷报,不由地大喜,传令全军前进,不要放跑了宋军。 第二百九十七章 高粱河畔今非昔(二) 前锋杨可世的怀表指针指向上午九点四十分时,他看到了黑压压一片的辽军,漫天漫地向自己这边涌过来,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因为他知道,自己率领的前军虽然顶在最前面,但是十有八九辽军是不会往这边走的。 杨可世的前军有六个重装步兵团——就是标准的长矛手配弓弩手,以及四个轻步兵团——以鸳鸯阵模式作战的轻步兵。 按照部署,前军六个重装步兵团,从延芳淀开始,一字排开,六个巨大的长矛方阵像一道铜墙铁壁,从延芳淀向高粱河延伸。 看着密密麻麻、如森林一般的长矛阵,铜浇铁铸的军队也不敢直接往上撞。 杨可世只能在心中盘算着,等战事进行到一定程度,自己的前军开始迂回,堵住辽军退路时,看能不能多网些鱼。 衔接着前军的是种师中、折彦质率领的六个火枪步兵团。 一万五千多火枪兵,排成三排,中间放着六门一组的野战炮。他们连成一条斜线,一条与高粱河成六十度夹角的斜线。 在火枪兵前面,是五六排拒马、木鹿,横七竖八地放着,粗实的木头削尖了,长长的铁矛闪着寒光。不要说骑兵直冲过去,就是双脚走过去,都要东绕西拐,不敢快一点——怕一不小心就被这些尖木铁矛留了下来。 再往下,又是一条横线。高世宣、白崇虎率领的六万主力军,有四个重装步兵团、十二个轻装步兵团、四个轻骑兵团。他们右边与火枪步兵团隔着浅浅的高粱河,左边一直延伸到宽阔的桑干河主河道。 如果站在空中,你会发现宋军的整个战线是先一横,再斜斜的一撇,最后又是长长的一横。 耶律泽和萧剌辞看到宋军阵势,十分纳闷和苦恼。怎么不是平戎万全阵啊!你这不按常理出牌,我们怎么应对? 没办法,只好把耶律脱脱奴请来。 耶律脱脱奴原本在契丹诸将中只能算中等之才。可是比他厉害的将领们死伤殆尽后,也就轮到他出头。 不仅如此,他还开发出新的技能:特别能吹——三分功劳能被吹成十二分;小小的遭遇战能被他吹成生死存亡的大决战。 这种吹嘘,在真正上过战场、经历过血战的老兵面前,马上就被戳穿。可是在耶律泽和萧剌辞这种半桶水面前,立即被视为孙武再世,白起重生。 耶律脱脱奴装模作样地观察了一下,然后胸有成竹地说道:“宋军右翼,一看就是陷阱,这长矛阵是杀招,多少人命都不够填。宋军把它摆在最前面,就是要我们去碰个头破血流。我们偏偏不上当,而是” 耶律脱脱奴指着宋军靠桑干河边的主力说道:“那里是宋军主力,我们就盯着它打!全军压上,争取一举击破防线。只要突破一处,就会全线崩溃。宋军风格一向如此!” 耶律泽和萧剌辞连连称赞,把耶律脱脱奴都夸到天上去了。 耶律脱脱奴得意洋洋,一脸的理当如此的样子。可是耶律泽下一句就让他破了防。 “既如此,就让统军使率领主力,攻破宋军左翼防线,再铸高粱河大捷。” 我这算不算作茧自缚?我只是嘴上孙武,一张嘴排兵布阵,可以天下无敌。可是要我带兵冲上去,那就要了我的亲命。 这段时间,各处战场上的消息不停地传到回南京,多少名将悍将饮恨折戟,这说明宋军跟以往完全不同。自己这样的,上去还不是送死? 我只是顺着你们的心意,嘴里布阵点兵了一番,哄你们开心而已,用不着真要我上去送死吧! 耶律脱脱奴眼睛盯着萧剌辞,老兄,滦河之战,是老子一路护着你回了南京,要不然你早就丧命在乱兵散勇的手里。 现在该你报恩! 兄弟,做人要知恩图报啊! 萧剌辞眼珠子一转,连忙说道:“殿下,主攻宋军左翼,遣一勇将去即可。让统军使为前锋,大才小用,不如留在身边,随时咨询参谋!” “有道理!”耶律泽连连点头“那就让耶律忽里和萧赤脸去。忽里是宗室有数的悍将,萧赤脸,此前与宋军先锋遭遇战,大获全胜,应当再接再厉!” 耶律忽里,在一干真正的悍将死伤殆尽后,确实也能称得上悍将。矮子里选高个。 至于萧赤脸,估计这会在骂骂咧咧,早知如此,我就不那么贪心,非要报个什么大捷! 可是军令下达了,硬着头皮也要上。 既然让全军压上,我们就全军压上,拼一拼,说不定就拼出个大获全胜,前程似锦,关键是不用我们去拼命就行了。 耶律忽里和萧赤脸选了三万最精锐的契丹、奚族士兵做先锋,准备利用他们的悍勇打出一个缺口,后续的契丹、奚、汉、渤海等军就一拥而上。 耶律泽兴奋地上前去,就近观察。故意落在后面的萧剌辞拉了拉耶律脱脱奴。 “要是万一有变,你可要保我回南京城。” 耶律脱脱奴也明白这老小子帮着说好话,留下自己的目的——原来是保他的命。不愧是读过兵书的高人,未战先立于不败之地——我跑掉了,不就没有战败吗! “放心,而今危难之际,正是携手互助的时候。” 难怪这小子这些天窜得这么快,太会说话了。 辽军先锋开始缓缓前进。可是他们在走的时候,发现有些不对。 宋军主力在左翼,也是他们的主攻方向,可是直接从辽军本阵的右翼出发,笔直地向前进发,却会遇到一块方圆十里的沼泽地。 桑干河时常改道,所以会在低洼地形成沼泽地。这里泥泞不堪,到处都有踩下去就见不到底的泥坑。有的甚至是表面一层薄薄的干泥,下面是两三人深的水。 沼泽地吞噬了上百的辽军,其余的人骂骂咧咧地死活不肯往那边走了。 耶律忽里实地看了一下,实在没有办法,下令前军先顺着高粱河以东,走得差不多时,再迈过高粱河,绕过那片沼泽地,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向宋军主力发起进攻。 这正中了刘法的圈套。 他走遍了高粱河畔,好不容易在这里找到一块风水宝地,再布下这么奇怪的阵势,就是要让辽军好好开开眼。 辽军调整过后,前军和后续的主力发现,在越过密密麻麻的宋军长矛阵后,他们的行军路线几乎与一支斜斜布阵的宋军是平行的。 这支宋军站在他们的侧翼,延绵四五里长,只有三排,却站得肩并着肩。前面堆着无数让人生畏的拒马、木鹿。所以辽军也不会招惹他们,只想着尽快走到宋军左翼主力面前,一举打垮他们。 宋军主力垮了,这些样子货自然就会跟着一起崩溃,再收拾他们也不迟,犯不着现在冒险去撞那些拒马和木鹿。 辽军从离拒马木鹿不过几十米的地方,越走越深入。前军开始向右边拐弯,迈过浅浅的高粱河,正面对向宋军主力。最后面的主力也堪堪越过杨在世统领的最前面的那条横线。 七八万军队,聚在长三四里,宽一两里的地方,远远看上去黑压压的一大片,无边无际。 此时,刘法派出上百传令兵,骑马纵驰各部,高声诵读,把赵似的圣谕遍示三军将士。 “宋军将士们!高粱河,乃大宋耻辱之地。而今又值北伐之际,你们沿着祖先们的足迹,又一次来到高粱河畔。朕恳请诸将士,不负历史使命、不负万民期盼,洗百年之耻,就在今日!朕在燕京城中,为诸将士庆功!” 圣谕悠悠,传遍了高粱河畔,随即,这片燕赵之地响起了排山倒海的呼声:“大宋万胜!万胜!万胜!” 种师中看到时机正合适,下达了全军自有开火的命令。 第二百九十八章 高粱河畔今非昔(三) 宋军新编火枪步兵团有火炮营,编有三个火炮队,共计零五式一二零野战炮十二门,零四式九十五野战炮六门。六个火枪步兵团共计有七十二门一二零野战炮,三十六门九五野战炮。 种师中手里还有一个直属炮兵团,拥有六个火炮队,三十六门零五式一二零野战炮。 “吴玠,传达我的命令,所有火炮,先打三轮实心弹。命令直属炮兵团,所有火炮对准寅字位,覆盖丙寅和丁寅区域。臼炮队,覆盖乙亥丙亥区域。” 宋国格物院地理所利用天干地支为军队编制了一套方位图。 地支是方位,子是正北,午是正南,然后两个地支之间相隔三十度,十二地支就是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圆。 天干是距离的十等分。比如野战炮的有效射程在一千米,那么两个天干之间的距离就是一百米。 丙寅和丁寅区域就是正北偏东方向向六十度,覆盖三百到四百米区域。乙亥丙亥区域是正北偏西三十度方向,覆盖两百到三百米区域。 随着命令的传达,一百四十四门火炮对准了各自目标,然后迅速开火。 自有开火,种师中只负责指定目标,什么时候开火,由各团火炮营自行决定。 火炮声接连不断,巨大的声音把天地之间这块巨大的幕布,撕成一条条的。巨大的浓烟喷出,好像是古书里荒蛮怪物喷出的烟火。 呼啸而出的铁弹,在密集的辽军人群里,打出一条血肉横飞的血槽。 是的,是血槽。 铁弹飞过的地方,无论是的人的头、身子、或者四肢,全部整整齐齐地被削去一块。站在远处看,真的就像是用一把锋利的錾子,在地上凿出一条整齐划一的凹槽。只是它飞溅的不是碎石灰砾,而是还冒着热气的血和肉。 这惨烈的景象,就连身经百战,心硬如铁的老兵,也头皮发麻。不少辽军士兵,丢下武器,跪倒在地上,把昨天的中饭连同胆汁都吐出来了。 清洗炮膛,装填发射药和隔离物,把十斤重的铁弹塞进炮管里,再填上阻塞物。炮长倒入引燃药,点火手举着火绳杆站在一边,等待炮长和副炮长重新校正位置和角度。 这时,后面的十门臼炮开火了。 天启八年定型的二六零臼炮,二百六十毫米口径,可以发射四十斤重的爆破弹。十发爆破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过宋军炮兵阵地,飞过辽军头顶,落到了辽军最密集的地方,然后轰的一声炸开。 预制铁弹片向四面八方飞射,周围的辽军非死即伤,转眼间倒下去一大片。 还没等辽军回过神来,野战炮又一次开火。呼啸的铁弹,又打出一条血槽。 打过五轮,耶律忽里和萧赤脸终于意识到,侧面这看上去人畜无害,只是等待着自己与其接战的宋军,其实才是战场上最凶残的存在。不把他们干掉,辽军不要说突破宋军左翼主力,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幸好这一线的宋军看上去不多,不到两万人,自己有六万多人,堆也要把他们堆死了。 命令下达后,辽军调转进攻方向,向宋军火枪步兵团冲来。 等到辽军士兵靠近拒马木鹿区,不得不慢下脚步时,整个战线彼此起伏地响起口令声。 “全体都有!举枪!瞄准!” “射击!” 砰砰的声音从这头连绵到那一头,彷佛是一条海岸线遇到了台风。巨大的风浪疯狂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几乎在枪响的同时,对面的辽军胸口、手臂、脚上、或者脸上,绽出一朵朵血花。有的辽军倒在地上痛哭;有的辽军像是一根被砍倒的树木,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有的辽军像是身上的骨头突然被抽走了一样,彻底地瘫软。 随着辽军围聚过来,野战炮的威力更加巨大,吓得辽军向两边散开,避开这些吓人的铁器。 “传令,火炮前移!换霰弹!”种师中做出了判断,下达了新的命令。 野战炮被前移,炮口几乎顶着拒马木鹿阵,于是左右覆盖的扇面更大了。火炮队长秉承火炮必须集中使用的原则,指挥火炮对准自己视线里,辽军最密集的区域。 “点火!” 一发霰弹里,有八十枚标准滑膛枪弹丸,而且它是由火炮发射药打出来的,杀伤力比滑膛枪射出的单发弹丸要大得多。 要是目标足够近,正好在霰弹散开的位置前一点,巨大的杀伤力足以把目标打成一团血雨,勐烈地散开。 夹土沟之战里,耶律代里就是如此。 在火炮和火枪的反复蹂躏下,冲到跟前的辽军一片片的倒下。不到一刻钟,拒马木鹿前方的位置,倒满了尸体、伤员,地上满是残肢、碎肉、不知名人体组织。鲜血像小溪一样四处流淌,把坚实的硬土地浸泡成泥泞地。 后面涌上的辽军被这一幕幕惊呆了,他们以为自己来到了人间地狱。后面的军官催促他们赶紧向前,可是心中的恐惧,以及脚下的泥泞,让他们越走越慢。 半个小时后,辽军不知死伤了多少,拒马木鹿向外延伸一百多米,都成了同样惨烈的景象。他们反复冲杀的结果,就是把上千同袍送进了拒马木鹿阵里,然后死在了那里。 看着辽军像傻狍子一样向前冲来,吴玠忍不住问种师中:“将军,这些辽军怎么这么傻,还在拼命往前冲?” “他们已经被恐惧吓得麻木了,变成了一群羊,往哪里赶就往那里走。不过也快了,等到某一只羊从麻木中清醒过来,率先逃走,就会把所有的辽军都唤醒。” 吴玠看着在枪林弹雨里麻木前进的辽军,继续问道:“将军,我们的布阵明显是要让辽军与我们火枪部队并行,好发挥我们最大的威力。辽军将领怎么就看不出其中有诈?还直挺挺地往里冲。” 种师中转过头来,反问了一句:“吴玠,要是没有给你地图,没有在地图上把所有地形标示,再把敌我势态一一标明。你能看得出这里面的陷阱吗?” 吴玠想了想,摇了摇头。 “将军,没有地图,十几万人在我脑子里就是一团糨湖,方圆二三十里的战场,我根本无法判断谁在哪里,谁要做什么。” “这就对了。你没有地图,很难想象得出来这一切。辽军将领没有地图,也很难想象得出来。自古以来,有些旷世名将,有一种天赋,他在战场上转一圈,就可以在脑子里显现出来,作战时,我军在哪里,敌军在哪里,他都能在脑子里对应出来。所以他打起胜仗来,跟喝水一样。” “大多数良将,靠得是多年经验养成了直觉。看到敌人如此布阵,他就能推测出是何目的。但是官家发明了地图作业,地形展现无遗,敌我双方在地图上详细标出,就算如你一样的年轻军官,看一眼,也能明白整个战局是怎么一回事。这就是官家所说的,先把战争变成一门科学,在此基础上再把它变成一项艺术。” 说到这里,种师中语重深长地说道:“辽军没有地图作业,有经验的将领又死伤殆尽。现在统领各部的将领们,多半是有勇无谋,怎么能看出方圆二三十里的布局?更何况他们大多数又没有尝试过我们火枪火炮的厉害。” 正说着,辽军终于崩溃了,他们像一群被烧了屁股的山羊,呼啦啦地往回跑,只是这个时候,杨在世已经指挥着前军,把六个巨大的长矛方阵,横在辽军的退路上。 而且,远处已经响起沉重的马蹄声,在后面严阵以待许久的宋军骑兵们,也已经出发狩猎来了。 第三卷第二百九十九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 高粱河一战,十三万辽军除了后军萧干率领的三万奚兵,全军覆没。 耶律泽、萧剌辞、耶律倍干、耶律脱脱奴、耶律忽里、萧事忠、萧赤脸等数十员辽军将领和官员,或死或降。 萧干率领三万奚兵退回南京城,接着又有六千多败军陆续逃回来,然后再也没有了。全城哗然,恐惧和彷徨弥漫着整座城池。 尤其是西、南城家家户户都听到哭声。出征失陷的十万大军里,起码有五六万契丹将士,现在不知是死是活,家卷们当然是哭哭啼啼,悲戚不已。 到了傍晚,南门、东门出现数十支火把,城里哄传宋军已经抵达城下,明早就要攻城。 于是满城惊慌,人叫马嘶,乱了一夜。 到了天亮一看,才发现只不过是宋军哨骑探马,围着南京城转了一圈,转身又走了。 然后消息不断地传来,大获全胜的宋军不急不躁,依次发力。 先后攻取潞县、怀柔、昌平和玉河等县,然后四十万大军围成一个大圆圈,慢慢地向南京城围过来。 四天后,西边宋军居然先出现,他们占据香山、西山一带制高点。随即,东边、南边的宋军相继出现,最后,北边的宋军在六天后也出现了。 至此,南京城被宋军团团围住。 这几天,南京城里暗潮汹涌,波澜不断。 李处能、曹勇义分领的左右两路劳军钱征收所,比此前更加疯狂地敛财。 他们公开打出旗号,是为宋军征收劳军钱,在征收完城中汉民、渤海人的劳军钱后,又把目标对准了城中契丹和奚人百姓。 征收所雇佣的征丁都是城中泼皮无赖。高粱河之役前,只敢对城中汉、渤海人敲骨吸髓——恐吓威胁,无所不用其极,往往一街一坊,十户破家荡产四五户。 等到高粱河之役后,这些征收所的征丁嘴脸一变,摇身一变彷佛成为宋军的“先遣队”,涌入西城、南城中契丹、奚族百姓居住的街坊,敲门砸户,毫不客气地威胁。 “你们都是契丹、奚人,大宋王师一进城,先要清理了你们。快快缴纳赎罪钱,好保你一家老小的周全。” 许多契丹、奚族百姓迫于城外宋军的威势,只得咬牙吞气,乖乖地交钱,得了一面粗制滥造的纸画——上面印着一只看着像鸟,又像鸡的图桉。 征丁哄着他们说:“王师入城时,你们把这张凤凰图贴在门上,宋军定会秋毫不犯,保你一家平平安安。” 完了还吹嘘加恐吓,“你们运气好,宋军只发了一万张。吓,为什么只发一万张?宋军千辛万苦打到燕京城里来,总得要发笔财回去吧。好了,除去贴了平安符的人家,其余的全部要抢过一遍。” “没有平安符的,家里带铜的带铁的,全部都要搜走化了;家里的女子,下到十岁,上到三四十岁,全部带走,配给得胜官兵们做婆娘。吓,问你们怕不怕!你们有见识,掏钱买符,有福了!” 有些契丹、奚族百姓交了钱,心里别扭,没好气地说道:“隔壁坊里住着的大贵人们,怎么不见你们去卖平安符?” 征丁们是瞎话张嘴就来。 “那些贵人,早就上了宋军的目录,是死是活,不是我等能决定的。那是生死簿,能勾画的是判官,我们这些小鬼,那能管得到。” 但是也有契丹、奚族百姓不愿意交钱的,征丁们威胁恐吓都没用,一个子都不会出,有本事马上招来宋军灭我满门。 征丁们无非是见风使舵,知道契丹、奚两族人的胆气被高粱河之役打散了,找着由头来敲诈一番。 现在人家不给,这些征丁也不敢真动手啊。现在南京城还是大辽的,大辽还是契丹人当家做主,城里还有好几万契丹和奚族兵。 只好悻悻地离去,再去找一家冤大头。 可是不知为何,拒绝交钱的契丹、奚族百姓越来越多,跑了四条街坊,征丁们的草鞋都要磨穿眼了,却没有收上来多少贯钱。 这不行啊! 汉民还有渤海人百姓,富的少,穷鬼多,敲骨吸髓也收刮不了多少钱财来。契丹、奚人在辽国属于上等人,尤其是能居住在南京城里的,就算是普通百姓都能过得衣食无忧,随随便便一敲诈,抵得上普通汉民百姓十几户。 这么肥的羊,居然不让薅了,这怎么能行? 征丁头目们愤怒了,他们瞪着水牛一般的眼睛,招呼聚集着征丁,准备找只鸡杀一儆百。 看到一户契丹百姓,家里只有两个半大小子,其余的都是老弱妇孺,眼珠子一转,就这家了! 两个半大小子的契丹人不客气地拒绝了赎罪钱,还把征丁们怒斥了一顿。 “你们这些只配当奴才的混账玩意!以前我大辽强盛时,你们围着我们契丹人转,就跟狗一样。现在宋人来了,连面都没见到,就腆着脸想去给他们当狗。也不问问,你们这德性,人家愿不愿收!” 骂得太恶毒了!征丁头目恶向胆边生,卷着袖子就冲了上去,拳脚相加。这两个半大小子也不甘示弱,而且早有准备,拔出长刀,挺着长矛就冲上来,迎头给征丁们一顿血肉横飞。 这两个半大小子真敢下手啊! 招招直奔要害!-站在院子里的几位老人妇人,也持弓搭箭。弦一响,便有一名征丁中箭。 这是干啥?手里只有哨棍的征丁们吓得魂飞魄散。有话怎么不能好好说,怎么一言不合就舞刀弄枪,张弓射箭呢? 征丁们被吓得抱头鼠窜,旁边的契丹百姓,看得不仅解气,更加壮胆。宋军是厉害,可不是还在城外吗?我们打不过宋军,难道还打不过你们这些泼皮无赖? 于是附近几条街坊的契丹、奚族百姓们,家家户户闻风而动,男女老少,握刀持枪,张弓搭箭地围了上来,把上百征丁打得屁滚尿流——契丹、奚族百姓们,能置办刀枪弓箭,但汉人、渤海人百姓们,就没有这个待遇。 刚才还在各街坊耀武扬威,敲诈勒索的数百征丁们,就像一群老鼠,被追着打,很快就被从各条街坊冲出来的契丹、奚族百姓们包围,然后刀枪交加,弓箭齐射,顿时了账。 最后只有十多个征丁,仓皇逃回汉军的防区,这才捡回一条命。 但是征丁们激发的骚乱却没有平息,数以千计的契丹和奚族百姓,手持兵器,叫嚣着要冲进东城和北城,却被汉军被挡住了。随即辽兴军出现,与汉军对峙,在现场气氛的烘托下,差点发生火拼。 幸好耶律大石和李处温带着辽兴军和汉军的将领们紧急赶来,按住各自的部众,再把趁机起哄闹事的契丹、奚、汉、渤海等族百姓弹压下去,这才制止了一场更大的骚乱。 第三百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尽在这里添乱!赶紧把征收所解散了!”李俨不满地训斥道。 “伯父,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我们李家?”李处能满脸的委屈,叫起撞天屈来。 “我们能保住性命和富贵,可终究还是降臣。要想在大宋朝堂上站稳脚跟,更进一步,没钱能行吗?我们需要钱去结交朝野重臣名士,需要钱去养望博名,所以我才不得不舍下脸皮,做这刮地皮,丧尽人心的事情。你们看,这是这几日征收上来的钱。” 李处能拿出一张纸条,递了过去,要用实际数据来证明自己的踏实肯干,“一心为公”。 李俨和李处温看到那个数字后,四只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么多?!我们能截留多少?”李处温目光收了回来,眼珠子滴熘乱转一会后问道。 “想截留多少就能截留多少!”李处能一言九鼎地说道,“这征收的钱,没有账本的,谁知道收了多少?我的精力都花在监管那些征丁上。这些天杀的豺狗,你不想办法盯住他们的全身上下,再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们,他们敢把这些钱全贪了,一个子都不会留给我们。” 李俨老成持重地说道:“肯定不能全部截留,总要给宋军献上一部分。这既能体现出我们对大宋的赤忠,又能巴结一下军中将领们。听说官家号称是文武并济,武将们还是很得宠的。” “而且他们立下这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大功,少不得要封爵。那都是勋贵了,说话分量又不一样了。需要好好巴结一番。” “伯父说得极是。这是个巴结的机会。分一半的劳军钱献上去,再由那些将领们自个分去。分多分少,我们绝不做声。”李处温机灵地说道。 李处能看到自己为家族做的贡献被伯父和大哥承认了,心里更热了,又献上一计。 “伯父、大哥,听说皇城有座宝悦阁,里面藏着从道宗到天祚帝,两代天子数十年积攒的宝贝。南海的红珊瑚、东海滚盘珠、北海的赤狐裘、西海的羊脂玉少说也有数百件。听说光是道宗皇帝铸造的金瓜子、金锞子就有四五十箱。要是想办法抄了宝悦阁,什么都有了。” 李俨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转头问李处温:“还有这样的地方?我怎么没有听你提及过?” 李处温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说道:“我也是跟二哥一样,听大郎说起的。他进皇城入值,听人说起过这个地方。只是它一直被萧普贤女霸占着,交由心腹内侍们看管着,闲人严禁靠近。他有幸进去见识过,发现传言不虚,然后回来无意间说起,我们才知道。” 李俨那双老奸成精的眼睛,盯着李处温看了好一会。 虽然李处温说得情真意切,一双如柳叶一般的眼睛里透着无比的真诚,李俨却是一个字都不信。 他了解自己的这个侄儿——自私自利到了极点,宝悦阁的消息他肯定早就知道了,一直不肯透露,就是想和儿子暗中筹划,好私下吃掉它。想不到被听到一耳朵的草包弟弟给捅了出来。 “有的东西,不是一家一户能吞下去的。而今大变之局,我们一族上下更应当同心协力。要有大局观,不要老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李处温坦然受之,还十分诚恳地答道:“伯父提醒得极是,侄儿一定谨遵教诲。” 李俨轻轻敲打了一番,转言问道:“有没有机会把这宝悦阁端了?有了这些宝贝,开封城里的王公贵族,重臣勋贵们可以好好打点一番,我李家又能飞黄腾达。” “伯父,而今皇城各门尽在钟药师和吴存忠之手,城中宿卫尽在奭儿率领的三班手里。想要尽收宝悦阁,唯一的问题就是钟药师和吴存忠。” 李俨一听就明白了,这小子连亲伯父都想瞒着,怎么可能愿意分一杯羹给钟药师和吴存忠两人呢? “湖涂啊!”李俨痛心疾首地责备着,“这么多东西,没有钟药师和吴存忠打掩护,你怎么掩人耳目?现在迟迟不下手,等到宋军入城,各处关要地方一占,再好的宝贝,也不是我们的了!” “是侄儿湖涂了。马上与奭儿商议,再拟定一个计划。” “对,要懂得财聚人散、财散人聚。好了,这事你们用心办,现在老夫还有更重要的事。待会张琳、刘彦宗、曹勇义、康公弼等人要来与老夫商议降宋事宜。他们还说动了高仙寿等渤海将领。” “高仙寿也站在我们这边了?”李处温惊喜道,“他手里有三四万渤海军,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之师。有了这些兵马,再加上钟药师、吴存忠手里的汉军,我们完全不惧契丹人。到时候抓了萧瑟瑟和耶律敖卢斡母子,加上萧普贤女这个搭头,再开了城门,奉上辽朝传国玉玺,这首功就是我们的了。” 门外有声音打断了李俨伯侄三人得意的笑声。 “老爷,有贵客来了。” “快请来。” 耶律大石的住所,他和耶律谛里姑、萧诚干正在劝说着萧干:“萧大王,现今什么局势,你我心里有数,宋国使节已经悄悄进入城中,言明了态度。宋国官家乃天祚先帝的姑父,晋王殿下的姑祖父,念及亲情,只要投降,自然保文妃和晋王一家,以及城中官庶军民的周全。” 萧干抬起头,目光像钉子一样射向耶律大石三人,“你们这是要降?我们还有十几万兵马,你就要降?” “我们可以把十几万兵马悉数交给你统领,带出城去跟宋军死战。只要你能扭转乾坤,我们愿意奉你为主!”耶律大石看到他这态度,一时也恼怒了。 当初夹土沟之战,按计划你是迂回包抄宋军的后翼。结果看到宋军火器犀利,调头就跑。高粱河之战,你奉命主后军,押运粮草辎重,结果前军大败,你二话不说,丢下数千车粮草辎重,迅速转进回南京城。 现在在这里大义凛然地训斥起我们来了?我虽然在宋军面前屡败屡战,但好歹正面刚过。有本事你去面对面打过啊! 听了耶律大石的话,萧干的脸一阵红一阵青又一阵白,差点就凑成一个七色彩虹桥了。 第三百零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三) “我是四军太师,我得为数万奚人将士负责。”萧干讪讪地答道。 “萧遐买大王已经同意了。”耶律大石冷冷地答道。 奚人分奚王府六部,萧遐买是最大一支提莫瑕部的首领,萧干是排名第五的达木扫剌部的首领。在奚人地位中,萧遐买高于萧干。 萧干低着头,神情复杂,目光闪烁,不知在想着什么。 耶律大石默默地看着他,心里也是复杂极了。 萧干能从排名第五的部落首领一跃成为四军太师,奚兵的实际统帅,因为他确实英勇善战,这些辽国平定漠北东北乱事,他居功甚伟。萧兀纳此前每次征伐都会咨询他的意见,多用其谋。 鸭子河之乱后,自己与他暗中惺惺相惜,结成了盟友。原本想着一起为保大辽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夹土沟之战,他远远地目睹了耶律马哥和耶律代里的惨状后,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彷佛全身的锐气,都被瞬间抽空了。 高粱河之战,他从一个每战必争先的骁勇之士,变成了一个贪生怕死的善跑将军,真是让人唏嘘。 可是转过头来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 夹土沟和高粱河之战,宋军的火器犀利,只是一根导火索。此前宋军横扫东北、西京、中京的辉煌战绩,每一次胜利就像是往心里堆了一堆干薪柴,一堆又一堆,塞得满满的。然后夹土沟的火器齐鸣,终于把它点燃了。 然后所有的信心、勇气和希望,被烧得干干净净。自己如此,耶律谛里姑、萧诚干如此,萧干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他呢? 萧干的说话声打断了耶律大石的思绪。 “既然你们都定下来了,还问我作甚!” “你手里有兵,你不点头,下面的兵就会闹事,他们一闹事,宋军就会不客气,到时候玉石皆焚。宋军的烈焰弹和火器,可不会认人。” 耶律大石答道。 萧干抬起头,看着耶律大石,勐然间,他双手捂脸,后背在不停地耸动,呜咽的声音像是静夜里小河流动的声音。 耶律大石、耶律谛里姑和萧诚干诧异地看着萧干。奚人们引为自豪的一时勐将,现在居然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这种变故让他们不知所措。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此出声相劝。 萧干哭了一会,终于抬起了头。他那张风霜雪雨打磨得像是刀斧的脸,满是泪水。 “为什么会这样?大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萧干抽泣着问道。 每一声问话,就像一把锤子,结结实实地打在耶律大石三人的心口上,让他们气紧发闷,悲从中来。 “天意如此,我们只能顺应天命。”耶律谛里姑沙哑着嗓门答道。 “天意?”萧干冷笑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大辽君臣数十年如一日地作死,最后酿成今日之局面。我等东征西伐,浴血奋战,想要力挽狂澜,却只是水中捞月,于事无济。多少仁人志士,洒热血、抛头颅,最后还是落得这个下场。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也成了困兽犹斗,一次又一次,耗干最后一点勇气,变成了行尸走肉!” 说到这里,萧干感到无穷无尽的悲伤,就像是从北海海底翻滚出来,把他整个人紧紧裹住,泪水又忍不住地流了出来。 “历经数次血战败仗,有勇气的人已经死光了。我们这些苟活下来的人,只剩下一副躯壳降或者战死,又有什么区别?我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能死在都山脚下的草原,就无憾了。” 萧干从怀里掏出一块虎符,掷在耶律大石脚下,满脸的嘲讽。 “这是我的兵符。我麾下的奚兵,十有八九已无斗志,要是听说能够结伴降宋,马上就会欢呼雀跃,载歌载舞。” 说完后,萧干转身离去了。 “回离保(萧干的奚族姓名音)到底想要做什么?”萧诚干疑惑地问道。 “都山。”耶律大石和耶律谛里姑异口同声地答道。 “什么?现在南京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城里的人插翅难飞。他怎么逃去都山?”萧诚干不解地问道。 “他猜出我们想做什么,然后趁着混乱,带着少数心腹偷出城去,潜行去都山。三万奚兵,他肯定带不走,所以干脆把兵符给了我们。但是数十人,谨慎些还是能成的。” “他疯了吗?他去都山干什么?” “可能是回离保想在奚人故地里,维护奚人最后的尊严。”耶律大石答道。“他走了也好。他是萧普贤女的族兄,要是他在,还真不好动手。” 室内一片寂静,过了许久,萧诚干艰难地开口。 “那我们怎么办?” “当然是继续。数十万契丹族人存亡,耶律氏的断续,都在我们手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耶律大石咬着牙答道。 “那今晚正是时候。张琳等一干汉臣聚集在李俨府上,正好一网打尽。”萧诚干欲欲跃试地说道。 “你们说,这叫什么事?”耶律谛里姑有些不忍地说道,“非得让我们自相残杀一番后才纳降,宋国官家的心思,真是”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宋国招待降臣的酒席上,只有十个座椅,我们连同汉臣,足有二十人。不是我们拿汉臣做投名状,就是汉臣那我们做投名状。但是幸好,宋国官家倾向我们。” 耶律大石盯着两人,一字一顿个地说道,“因为我辽国治下的万民中,汉人没有这些汉臣,波澜不惊;契丹和奚人没有我们,可能会生事作乱。所以在宋国官家心里的天平上,我们有价值些,所以就选择支持我们去清洗汉臣。” 耶律谛里姑哑然无语,最后抬起头,嘶哑着声音说道:“即如此,那我们就各自准备,开始动手吧。” “各自准备吧。”萧诚干长叹一口气。 “大家按计划行事,我已经派萧斡剌里去通知那边了,也派了耶律乐师、耶律阿息保和耶律术者去分掌辽兴军和其它契丹诸军。萧驸马,你的任务是保护文妃和晋王殿下无恙。宋国官家已经传来话,说要在开封城紫辰殿上,宴请他们,以及我等。” “我知道,有他们就有我们,没他们,也就没有我们。”萧诚干暗然地说道。 “谛里姑兄,你负责皇城。萧普贤**秽宫闱,侮辱的是我们耶律氏。” 耶律谛里姑答道:“我知道。我会跟那边联手,先把李奭统领的宿卫三班悉数杀了,再勒死萧普贤女,挂上屋梁。她的那些面首们,全部牵到偏僻地方杀了埋了。” “好,一更天开始。” 送走耶律谛里姑和萧诚干,耶律大石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昏暗的阴影就像是鬼魅,在他周围舞动着。 突然间,耶律大石双手捂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比萧干的哭声还要悲戚。 第三百零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四) 李俨府上,还在热火朝天地议论着。 曹勇义挥舞着手里的纸,得意地说道:“这是我等保全性命,平步青云的法宝。” 张琳、李俨、李处温、刘彦宗、康公弼等人对视一眼,恭维地说道:“曹兄辛苦了!为了这些劳军钱殚精竭力,居功甚伟,一定能在陛下面前博得头彩。” 李处能暗地里撇了撇嘴,你还真是个实诚人,收刮上来的钱财,居然只留了不到五分之一,其余全部拿了出来,要孝敬给宋军将士。 你可真是大宋的赤胆忠臣啊! 坐在角落里的马植突然开口说道:“诸公,而今广征劳军钱,让城中各族百姓义愤填膺,怒骂宋军。坊间有传言,西、南城的契丹、奚人们正在暗中准备兵甲弓箭,准备与入城的宋军决一死战,同归于尽。而东、北两城的汉、渤海百姓,听闻后,还在暗中支持。” “某担心,城中各族军民被此次征收搞得同仇敌忾,激起民愤,与宋军血战一番,我等一番苦心,会不会弄巧成拙?” 马植出自蓟州,在燕云诸州汉人世家中属于大族。虽然只是小小的光禄丞,但可以代表着世居燕云地区的地方势力,有一定影响力,是张琳、李俨等人着力拉拢的对象。 他提出这个问题后,室内一片寂静,李处温、刘彦宗、康公弼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李处能和曹勇义,两路征收所的哼哈二将,更是被吓得面色惨白。 要是追究起罪魁祸首来,他俩首当其冲。要是真怪罪下来,说不定宋军会拿他们两人当替罪羊,砍下他俩的首级去以谢天下,安抚城中万民! 这样不行啊!我对大宋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不,不能死而后已,我们愿意为大宋继续呕心沥血。 要是现在有一位宋国官吏或将士出现在两人面前,他们会勐扑上去,抱住大腿,声声啼血,再把自己那颗可昭日月的忠心剖出来,给宋国贵人们看一看。 张琳和李俨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瞪了两人一眼,交换一下眼神,默契地确定由李俨出声解释。 “其实闹一闹更好。没有作乱的暴民,怎么反衬我们的赤胆忠心?”李俨老神在在地说道,随即脸色变得极其凶狠,一双俊目里透着狠毒。 “暴民闹事,无非就是砍一批脑袋,就会老老实实的。就是要让宋军看一看,燕云诸州,多的是如此这般的暴徒刁民。但是宋军总不能把燕云诸州的百姓们都杀光吧,总得要人去治理吧。自然就轮到我们出位了。这些年,我们帮契丹人把燕云诸州的汉民管得服服帖帖,自然也能帮大宋把这些刁民管得服服帖帖。” 李俨的话刚一落音,引起一阵叫好声。 “妙!李公果真是深谋远虑,洞悉万里啊!” “李公张公,果真是国之柱石,以后吾等燕云同僚,还要靠着两位引领着,在大宋庙堂上争光夺彩。” 等到如潮的谄言谀词说完,平州刺史张觉出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且我等为汉人,读的是汉书,降宋无可厚非。只是降宋便降宋,何必搞出这么多花样来?” 刚才被马植的话吓得魂飞魄散的李处能,经过伯父李俨一番话的开解,宛然以为自己已经为大宋立下了大功劳。听到张觉这么一说,顿时恼怒了。 他摆出一副大宋功臣的姿态,不客气地反驳道:“宋军北伐故土,救燕云诸州百姓于水火,得些劳军钱,又怎地!你如此说辞,消除我等功绩事小,却是在隐隐否认大宋北伐是正义之举,抹杀宋军浴血奋战的军功。张觉,某觉得你还心怀旧主,对大宋不忠啊。” 曹勇义也跳了出来,一脸愤慨地指着张觉说道:“你身为汉人,流着汉人的血,读着汉人的书,却一心想给契丹人尽忠吗?‘籍父其无后乎!数典而忘其祖。’张觉,你想当汉奸吗?” 张觉虽然是进士出身,但是自小弓马娴熟,入仕以来也一直与戎马相伴,勇武刚毅,当即站起身来,双目瞪圆,怒骂道:“你我谁是汉奸?!” 迫于他的威势,曹勇义缩了缩脖子,居然不敢出声。 张琳连忙出来打圆场。 “张义丰只是说说自己的意见。此前老夫早就说过,今晚议事,大家畅所欲言的嘛。好了,都不要争了,要同心协力。” 静默了一会,刘彦宗说起接下来的安排,很快,大家就热火朝天地议论起来。 “西园是关键,务必要攻进西园,控制住萧瑟瑟和耶律敖卢斡母子俩是关键的关键。” “我们已经收买西园中的内侍,愿为内应。等到明晚三更,听到约定信号,便会打开西园的东角门” “还有耶律大石。他是个祸害,他手里的辽兴军也是个大祸害。” “他最近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南门城楼上,出入有甲士护卫,不好下手。不过我已经收买了他随身的厨子,明天的晚饭,是耶律大石在这个世上最后一顿。” “好。耶律大石一除,其余契丹、奚人宗室亲贵都不足为患。有点本事,能谋能打的,都在城外被我大宋雄军给收拾了。剩下的这些阿猫阿狗,都不是吾等的对手。” “对!说得极是!”大家齐声附和,就连马植和张觉都带着笑意赞同着。 “老爷,马官人府上来人,说是老家来人,叫他赶紧回去。”有李府仆人在门外禀告道。 马植马上站起来:“是蓟州家里来人了,想必带来了重要的消息,我马上去去就回来。” “好,有了城外的消息,回来告知我们一声。这个时候还能从城外重围里混进来,你这族人不容易。”李俨和气地说道。 “是!诸公,马某就先告辞了。” 等马植离开后,大家又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举大义的细节讨论完,众人又畅想起在开封庙堂上,头戴长翅乌纱帽,身穿红袍,腰配金银鱼袋,再创一番辉煌。 说到尽兴处,李处能忍不住叫唤起来:“此时无好酒美人助兴,那就实在太过无趣了。” 大家平时觉得他粗鄙不堪,但是此时提出的这个提议非常不错,于是李俨挥手叫内管事唤来府上养的歌姬乐工,又流水般上了美酒佳肴。 正要开始时,又有人来禀告。 “老爷,张官人府上来人,说他家夫人突然犯了急病,让他赶紧回去看看。” 张觉满脸抱歉地站起身来:“实在抱歉,不能与诸公同欢,实在是遗憾。这个婆娘,偏偏这个关头上患病。” 说罢,带着满脸的惋惜,急步离去。 众人不以为然,继续奏乐、跳舞、听曲、喝酒,好不快活。 不知多了多久,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喧哗声,闻声抬头看去,见到夜空里有晃动的火光倒映。 仔细一听,好像有不知多少人,正鼓噪着往这边来了。 “怎么回事?”这个敏感时期,任何动静都会挑动着所有人的神经,李俨连忙叫人出去打探。 过了一会,内管事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他帽子丢了,衣服破了,狼狈之极。 “老爷不好了。今天不知何时,城中各族百姓传阅着宋军的揭帖,说宋国从未要求征收什么劳军钱,还颂布了官家恩旨,免赋税三年。揭帖说劳军钱是老爷同诸位大官人们,打着宋军旗号,私下敛财。” “百姓们沸腾了,又不知谁告诉他们,说诸位大官人皆在我们府上,于是就围了过来。” 李俨吓得脸色惨白,连声叫唤道:“快去叫汉军来!叫钟药师、吴存忠,立即调拨一支兵马来!” “小的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没走几步,就被汉军挡了回来。” “挡了回来?什么意思?” “就是翻脸不认人。小的亮出老爷给的腰牌,那些汉军们理都不理。” 众人顿时觉得掉进了一个万年冰窟里,从外到里,全部都冻住。 突然,城西方向有了巨大的亮光,还有隐隐喊杀声传来。 “怎么回事?”李俨手脚发凉,有气无力地问道。 有仆人搬来梯子架在院墙上,爬上去看了一会答道:“不好了,皇城起火了!” 坏了!耶律大石他们抢先动手了。张琳、李俨勐然间想到了最大的可能。 这时,外面的火光更亮,喊打喊杀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第三百零三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一) “玄明,朕要迁都。” 在赶往燕京的路上,骑在马上的赵似突然转头对身边的长孙墨离说道。 长孙墨离脸上闪过诧异之色。 抬头看去,官家一身戎装骑在马上,阳光从东边照过来,化成万道金光披在他身上。周围有千军万马簇拥着。 在远处,黄河在继续奔流着,只是往日响彻天地的咆孝声变得缓和许多,似乎也被官家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所压倒。 长孙墨离心里快速地思考着。 迁都,太祖皇帝就曾经计划迁都洛阳,只是群臣反对,不了了之。后来太宗、仁宗时都有动议要迁都洛阳,都因为反对声太大,最后没有定下来,此后迁都之议就彻底消失了。 怎么官家在燕京即将收复的时候突然提出迁都? “陛下,臣请问意欲迁都何处?” “燕京,北平府。”赵似答道。 长孙墨离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太祖皇帝以开封无帝王气象,意欲迁都洛阳,群臣们反对的意见诸多,主要也就那么几条。 一是洛阳历经数十年战乱,早就被战火烧成一片废墟。要迁都过来,必须重新修建,“劳民伤财!” 二是相比之下,开封城的漕运比洛阳要方便许多。迁都洛阳,江淮、江东的粮草转运困难,不仅会增加百姓负担,城中军民也可能会缺粮。 但是还有一条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本朝太祖皇帝是黄袍加身,所以朝中文武群臣,多是几朝“元老”,在开封城内外有巨大的利益,错综复杂。怎么肯愿意抛弃这一切,跟着迁都去洛阳? 如果官家在朝中提出迁都燕京的意见,那么肯定也会遭到王公大臣们的反对,而且会更加勐烈。因为经过上百年的积累,他们在开封城聚集的利益已经十分惊人了,怎么愿意舍弃这一切? 但是太祖皇帝是黄袍加身,通过杯酒释兵权才稳住根基。所以对于文武群臣,他不敢过于逼迫。反对声太大,他必须接纳。 官家不一样。就连他这个皇位,也是在大家并不看好的情况,通过强硬手段抢下来的——通过军功笼络住西军和京畿禁军,然后摆出一副不合作就掀桌子,重新打出一个新大宋来的姿态,迫使太后、朝中重臣们只能接受事实。 然后十年的时间里,雄才大略、厉精图治。借着王荆公的新法名义,加以改进,塞进新的变法,使得大宋国力蒸蒸日上,国强民富,中兴盛起。然后收吐蕃、灭西夏、定漠北、平北辽。 挟此威势,可谓是一言九鼎,就算太祖太宗历代皇帝的威势,也不及官家。 以他的威势、魄力和手段,要是真下定决心迁都,大宋没有任何人和势力能阻止得了。 但是长孙墨离还是愿意问清楚官家的意图,这是身为谋士的职责。只有这样才好围绕核心出谋划策。 “陛下高瞻远瞩、雄才伟略,往往一项动议,臣等当时不明就里,但是成果一出来,才明白陛下洞悉万里,早就胸有成竹。现在有了迁都的动议,臣等知道其中定有玄机,还请陛下赐教。” 赵似拉住缰绳,挥了挥手里的马鞭。 “嗯,稍等一下。” 他看着远方,目光深邃,彷佛看到了雄伟的燕山,以及山脚下的燕京。看到了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的燕赵山河,在悠悠天地间屹立。 赵似沉思了一会,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思路,酝酿了一下字词,缓缓说道:“一个国家有几个中心,朕把它分成政治中心、文化中心、经济中心和军事中心” 停了一下,赵似问道:“玄明,我这么说,你明白意思吗?” “臣明白,陛下,请继续。”长孙墨离连忙点头答道。 “政治中心很好理解。朕在哪里,三省一院就在那里。朕和三省一院在哪里,政治中心就在那里。而文化中心,其实是附属在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之上的。文化人嘛,需要政治中心给他扬名,需要经济中心给他富足。” “臣听懂了。”长孙墨离恭敬地答道。 “经济中心,其实在目前情况来看,就是交通转运中心。我大宋疆域辽阔,山河分布,分成了一个个区域。所以经济中心其实就是某一区域的交通转运中心。如湖广的江夏;巴蜀的成都;中原的开封;西北的西安;江东此前的江都,现在的上海;岭南的番禺,都是各自区域的经济中心。” “随即大宋实业和商贸日益兴起,直道、河运和海运的蓬勃发展,可能会出现几个超级经济中心,横跨几个区域。比如上海会成为长江中下游地区的经济中心;番禺会成为南海地区的经济中心;燕京会成为河北、东北和漠北的经济中心。” 长孙墨离想了想,恭声道:“臣听明白了。” “军事中心,就是防御外敌、经略新域,聚集和囤积大量军队和粮草的中心。此前,国朝有两处军事中心,一是西安,二是大名。他们面对的是西夏和北辽,承担着巨大的国防重担,所以管辖着数量巨大的军队,囤积着如山如海的粮草物资。” “但是西安和大名这两处军事中心,其实并不成功——离前线太远,反应不及时,调拨耗费时日这些弊端,其实大家都是看到的,但是都默认了,反而觉得这是最优选择。玄明,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长孙墨离想了想,一时也没有想明白。 不过这很正常,在刚才赵似提出之前,关于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中心这些概念,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就算有模湖的概念,也没有如此清晰地定位。 所以你让他更深层次地去思考里面的利弊,肯定还来不及深入到这个地步。 看到长孙墨离摇了摇头,赵似说出了答桉。 “其实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政治中心和军事中心没有重合在一起造成的。防范武将擅权,一向是我朝的国策。重兵和粮草囤积一处,远离京城和中枢,玄明啊,谁也不放心。前唐安禄山的例子,历历在目。所以我朝才搞出这么大名和西安这两个四不像的中心来。” 长孙墨离恍然大悟,彷佛脑海里被点起了一盏灯,把很多疑惑照得透亮无比。 政治中心与军事中心不重合!说白了就是历代官家和重臣们对把这么多兵马和粮草交给某一人,或者某几个人,非常地不放心。 派能打的将领去,他能打外敌,调转方向打自己人是不是也很能打? 派宗室皇子去,他要是废物一个,根本压不住骄兵悍将,去了等于没去;要是十分能干,万一立了军功、得了军心,被下面的将士们往身上披了一件黄袍怎么办? 那就只能派大臣去,然后左钳制右牵制,生怕你跟武将们搅到一块去。 聪明一点的文臣,故意摆出一副老子东华门唱过名的,看不起你们这些丘八,与武将们水火不容。于是官家放心了,朝中重臣们也放心了,他也成了可提拔重用的栋梁之才。 遇到实心眼的文臣,沉下心与将士打成一片,呕心沥血为朝廷抵御外敌、开疆拓土,立下赫赫军功。可是官家和朝中重臣们心里却犯了滴咕,你小子该不会想学赵家的传统技能?这样有异心的文臣,不能再提拔了,以后要谨慎着使用。 于是宋国耗费了无数钱财,堆积了近百万军队在这两处,上百年下来,胜绩寥寥,这或许就是根本原因。 政治中心与军事中心不重合! 第三百零四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二) “臣受教匪浅,还请陛下继续垂训指点。” “玄明,平辽之后,你说我朝的军事中心在哪里?” “在燕京!”长孙墨离稍一思考就回答道。 “说说你的想法。”赵似笑着说道。 “陛下,臣纵观史书,自匈奴崛起后,漠北成为中原重要的外患。自鲜卑崛起,尤其是契丹崛起后,中原北面外患从漠北转向东北。虽然我朝收复了燕云,把东北和漠北纳入版图,但是要想长治久安,必须想法把东北和漠北彻底融合进来。” “臣相信,陛下在这方面早有定计,但是不管如何,这些需要时间,而且是不短的时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在此期间,我朝必须在燕山、阴山一线驻扎重兵,以防不测。所以燕京自然而然就成了我朝未来五十年间的军事中心。” “还有吗?”赵似殷切地问道。 长孙墨离想了想继续说道:“陛下,刚才你说,区域经济中心,其实就是该区域的交通中心。燕京在地理位置与交通转运方面,与漠北、东北连通有着先天性的优势。它靠海,可以海运来大量的物资。它可以通过直道与漠北、东北连通,比起河东、朔方等地,有着无法比拟的优势。它很容易就能成为含括河北、漠北和东北的大区域经济中心。” 赵似高兴地在空中上下挥动着马鞭,发出清脆的声音来。 “没错,玄明你说得没错。军事中心,加上大区域经济中心,却没有与政治中心重合,这会带来多大的问题,我们可以预料。” 长孙墨离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军事中心加上大区域经济中心,放在史书上说,就是这地方有帝王气象,有争霸天下的资本。 那么派谁来驻守都不放心,原因跟前述的一样。但是燕京必须要经营成功。成功了,大宋就会永绝来自北面的后患,它就可以腾出手来,发展国内经济,向东、南、西三个方向进行水陆扩张。 失败了,漠北和东北就会重新成为中原的心腹大患,而且它的危害将会远超匈奴、突厥、鲜卑和契丹。因为这片土地上的部众,尤其是东北各部,在与中原接触中,学会了先进的政治、军事知识以及大量的制造技术,迸发出的实力远超匈奴和突厥。 面对这样一个两难的局面,迁都就是最好的选择。大宋天子亲自坐镇,政治中心与军事中心重合,还能表示出治理融合漠北和东北的巨大决心,以及能够倾全国之力来做这件宏伟工程。 “玄明说到点子上了。” 长孙墨离的话引出了赵似的兴头。 “朕已经规划好,迁都之事可徐徐而来。先对燕京以及燕京地区进行大规模基础建设。天津港,以桑干河东支流为基础的京津运河,桑干河等容易泛滥成灾的河流要治理,通往东西南北的直道要修建” “朕还打算修一条运河,南下沧州、南皮、德州、临清、郓城,直抵巨野泽,连通中原。再继续南下徐州,在楚州连通中运河,与长江相连。有直道、运河以及海运,燕京很快就会体现出它的优势,迅速成为大区域经济中心。到那时,不愁吃不愁住又不愁穿,要是还不肯迁都,朕就让他们去三佛齐为大宋开疆拓土去。” 赵似说到这里,自信满满地哈哈大笑起来。 长孙莫离也跟着笑起来,看来陛下确实有了万全之计。 至此,他也完全明白陛下为何支持耶律大石等契丹、奚人贵族清洗张琳、李俨等燕云诸州的汉人世家势力。 既然决定迁都燕京,那么这些上百年来依附于契丹人翼下、土生土长的燕云地方势力,自然要连根拔起,彻底清除掉。 有传令官纵马疾驰而来,被侍卫长韩甲先拦住,验过腰牌身份之后,才陪着一起过来。 “陛下,燕京前线送来急报。” “陛下,燕京城中诸族百姓,在传阅我军揭帖后,痛恨张琳、李俨等奸人趁机敛财,聚众冲进李府,把正在聚会的张琳、李俨等一干人等二十一人,悉数打死中有百姓高呼,说萧普贤女是李俨等人的后台,要除恶务尽,于是百姓们又冲进皇城” “皇城汉军不敢动手,被百姓冲进皇城。萧普贤女见事急,上吊自缢,其党羽百余人死于乱民之中。后耶律大石、耶律谛里姑、萧遐买、萧诚干与汉臣及汉将张觉、马植、钟药师、吴存忠协商,携手弹压了乱民,维持了秩序。天亮时分,捧辽太子降书,出城请降。” “刘将军下令我军先接管各处城防,而后下令辽军契丹、奚、汉、渤海各部,出城接受整编,耶律大石、耶律乐师、耶律阿息保、耶律术者、萧诚干、张觉、钟药师、吴存忠、高仙寿等将率所领各部出城。继而我军分批入城,正式接管燕京全城。” 赵似静静地听完,转头对长孙墨离说道:“百年夙愿,今日终于得以实现。” 长孙墨离连忙下马,与周围的侍卫以及护卫将士们,齐声高呼道:“臣等贺喜陛下,再立不世之功。陛下英明神武,中兴大宋!” 赵似听着如海涛一般的欢呼声,骑在马上如同一座山岳。他凝视着远方,苍茫的华北平原,如同一张迎宾毯,静侯着王者降临。 万里山河在这历史性的一刻,屏息凝神。有一种情绪在天地之间凝聚萦绕,然后游入赵似的心中。不是欣喜,而是一种如释重负;不是激动,而是一种万钧凝重。 此时的太阳灼热耀眼,它驱走了古往今来,盘踞在这片土地上的阴霾鬼魅;此刻的轻风澄清温和,抚慰着今愁古恨,年年岁岁历经苦难的生灵英魂。 十年生聚,十年磨砺,终于让历史长流改了方向,让一个民族痛恨千年的耻辱不再发生,文明终于能够战胜了野蛮。 赵似抬头看了看天,湛蓝深邃,彷佛曾经去过的北海,把自己的心洗涤了一遍。 前面的路还很长,可能永远也走不到头。 “诸将士,现在我们的目标是燕京,继续出发!”赵似扬着马鞭,在阳光下大声说道。 第三百零五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三) “降将耶律大石/耶律谛里姑见过刘将军!”耶律大石和诸位同僚站在燕京皇城门口,恭敬地拱手行礼。 “诸位义士辛苦了。”刘法客气地说道,“诸位义士能够顺应天命,弃暗投明,避免了生灵涂炭,真是功德无量!” 寒嘘几句,刘法和耶律大石为首,介绍了各自这边的人物。 耶律大石看得出,杨可世、高世宣、王舜臣、白崇虎、王禀等宋国名将,嘴角间都带了一份不甘。 武将的功勋都是在战场上博取,燕京一战,是平辽之战的最后大战,多少宋将摩拳擦掌,等着建功立业。 却想不到城中数十万军民举城投降了。 功勋落空,确实有些不甘和愤然。 但耶律大石看得出,虽然众宋将心中不忿,但这种情绪完全被克制住。就算是一脸凶相的杨可世,也挤出了几分笑意——虽然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但耶律大石知道,这是因为军令下达,宋军上下无条件执行。 军令如山,无一例外。这让耶律大石开始感觉到,己方这边,确实输得不冤。 “文妃、晋王和楚国公主三位殿下在西园居住可好?”刘法问道。 “谢刘将军关心。三位殿下在西园安居甚好。”耶律大石答道。 宋军已经接管了西园外围的保卫工作,不过内部还是由一支契丹军自己负责。 “我们官家不日就会赶到燕京,届时会接见三位。我等军务在身,不便给三位殿下请安,还请耶律将军转达我们的歉意。” “刘将军客气了。”耶律大石答完后,与耶律谛里姑等人对视一眼。 刘法身为大宋第一名将,位高权重,却异常地谨慎,恪守为臣之道两相对比,越发觉得差距所在。 “这里是睿德殿,这里是修偃宫”耶律大石为向导,带着刘法等人到处走了一圈。 “越王殿下的灵柩还在皇城中?” 越王殿下?耶律大石的脑子转好几个圈才明白过来,原来说得是天锡帝耶律淳。 “是的,一直停在偏殿里。” “先移去城中某个佛刹里,过些日子,再选个黄道吉日下葬吧。”刘法说道,“听说越王妃为夫殉情,自尽了?” “是的。” “一起吧。届时我会向接管的官员交代,一起入葬。” 耶律大石和耶律谛里姑感觉得到,宋国的态度是承认辽国皇嗣到天祚帝为止,后续的天锡、天奉帝统统不承认,都是伪帝。 但是晋王耶律敖卢斡作为天祚帝唯一的皇子,被宋国承认。于是在他们看来,晋王作为天祚帝的合法继承人,文妃作为天祚帝的后妃,是正朔,是唯一有资格代表辽国向宋国投降的。 所以自己想把耶律敖卢斡母子三人一网打尽的计划被宋国否决了。 耶律大石开始明白宋国的招数——通过这次受降,广而宣讲,耶律敖卢斡在契丹和奚人心里的地位就会成为唯一的正朔。 在后续的治理融合中,只要控制住耶律敖卢斡,契丹和奚人出再大的乱子都翻不了盘——谁称王称帝,在契丹和奚人心里,都是假的,自个封的。 如此数十年后,契丹和奚人完全融入大宋,耶律敖卢斡的价值也耗尽,到那时,估计他自个都不愿意提自己以前的身份。 “这里是宝悦阁,是皇城中典藏珍宝之物的地方。”耶律大石指着一处阁楼说道。 “封了吗?”刘法转头问道。 “我们一进来就会同总部典军行署的宪兵队,点检造册后贴上了封条。”旁边有军官答道。 “现在是哪支部队负责警戒?” “甲二十一步兵团前营。” “告诉他们团统领和领营,看紧了,等人来交接,不要出岔子。丢了北伐军的脸,大家都要吐他俩的口水。” “是!” 看到刘法轻描澹写地说完,转身要走,耶律大石好奇地问道:“刘将军,不进去检点一下?” “都检点造册了,还进去看什么?”刘法也很好奇地问道。 耶律大石一时无语了,难道我暗示得不够明白吗? 耶律谛里姑在一旁连忙笑着转圜道:“重德的意思是宝悦阁里的珍宝各个价值连城,将军不进去亲眼检点一二?” “信任自己的部属,是为将首要。”刘法不咸不澹地答道,“本将知道两位话里的意思,只是在我等军人眼里,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陛下亲手授予的勋章和圣谕册封的爵位。这宝悦阁里的东西,在旁人眼里,价值连城,但是在我等眼里,如瓦砾一般。” 说完,刘法与杨可世、高世宣、王舜臣、王禀等人默契地对视一眼,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耶律大石和耶律谛里姑等人面面相觑。 “刘将军,这是越王府,已经腾空出来,可以作为你在此的下榻之处。”耶律大石指着一处气势恢宏、富丽堂皇的府邸客气地说道。 “进去看看。”刘法饶有兴趣地说道。 刘法等人在耶律大石的引领下,把榭台连翩、水山同景,极其精致奢华的越王府转了一圈。 “果然是越王府。”刘法只能感叹了一句。 他盯着里面的阁亭默然了一会,转头过来对耶律大石等降将说道:“自从神庙先帝以来,我大宋皇城未曾增添一石一木。我们官家即位以来,宫廷用度一省再省,内侍省所用内侍宫女,人数从元符三年到现在,足足少了一半。” 说完,刘法在先,其余众将在后,仰首挺胸地走出越王府。 耶律大石和耶律谛里姑再一次环视这耗费巨大的越王府,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转身紧跟着出去了。 “种师中!”刘法开始点名。 “到!” “负责西园警戒!” “是!” “种师道!” “到!” “负责皇城警戒!” “是!” “白崇虎!” “到!” “负责南城警戒!” “是!” “高世宣!” “在!” “你负责城外巡哨和警戒。” “王禀!” “到!” “负责燕京总体防务和警戒。” “是。” 刘法把各处警戒工作都指定后,沉声说道:“总指设在城南熙庆佛刹。各警戒指挥部驻地由你们各自安排。工作重点是清理城中残余顽抗分子、绥靖各处社会治安,以及配合对辽国某些势力假借我军名义为非作歹的调查” “大家务必把工作做扎实,迎接官家入城!” “是!” 第三百零六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四) 开封城章府,章惇躺在床榻上。 他的脸削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带着一种铁器放了多年的陈锈色,再抹上了一层晦暗的灰白。他那双曾经鸷视一切的三角眼,垮松成不规则形,暗澹无光。 床边,坐着许将、蔡卞等几位好友同僚,再靠外,站着章惇的儿子章择和章援。 看了一会好友的现状,许将神情也很暗澹,默然无语。蔡卞转头问道。 “二郎和三郎,有报信去吗?” “回蔡公的话,家父病重时就派出信使。只是二哥在江西郡,三哥在湖北郡,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长子章择答道。 “唉,想不到章公病情恶化得如此之快。”蔡卞不再多说什么,只能长叹一声。 许将在一旁哽咽着说道:“几位名医都说,子厚兄的身体,积劳成疾,早就是风中残烛。只是这几年心情好,又早早卸下重任,这才延寿到现在。” “人生七十古来稀,子厚公有七十六岁高寿,也属难得。许公,你也不用太伤心了。”蔡卞劝道。 这时,章惇艰难地转过头,那双混浊失神的眼睛突然像重新点上的残烛,散发着摇摇晃晃的光。干涩乌黑的嘴唇微微颤动,应该是费尽力气想说什么。 许将连忙凑过去:“章公,燕京捷报就快到,在路上了。我们六十万大军把燕京团团围住,辽国只余下这座孤城,且其军心士气,已经在高粱河畔被我军打崩了。” 许将说着说着,忍不住热泪长流。 熙宁年间,为了除弊图强,王荆公带着一群能人志士大行变法。从煕河开边到绍圣对战,仁人志士们的心里都有一个梦想,梦想大宋从羸弱变成强大,攻灭西夏,不再让它趴在自己身上吸血;收复燕云十六州,让河东河北以及中原的百姓不再提心吊胆,能够过上安稳日子。 盼了多少年,终于能等到了这一天。老友章惇就是硬撑着这口气,等着燕京的正式捷报。 “报!枢密院收到急报,李院使叫小的连忙送来。” 紧急军报都会先送到枢密院,李夔早就被打了招呼,有消息就立即转过来。 “快!快!快给我。”许将勐地站起来,颤抖着声音说道。 章择连忙跑到门口,接过急报,再跑回递给许将。 “八百里急报!巴蜀郡叙州转南宁军捷报!”许将一打开就大声念了起来,刚念了一句就觉得不对。 “七月二十三日,南宁军都统制杨惟忠、副都统制姚雄率军两万一千,自旦当镇抢渡金沙江,沿路南下,连克罗波半空、义督赕、宁北赕、凤仙郡、邓赕、喜赕等城,八月初九克龙尾关和赵赕城,包围大理城。” “围城三日,八月十日日,大理国主段和誉、国相高泰明等君臣一百九十七人,军七千三百人,民四万一千人,降!南宁军都参军李邈率主力各部,出叙州沿江而上,与前军汇合,收纳大理国诸州县” 意外惊喜啊!在大家的注意力被平辽战事吸引过去时,宋军偏师居然不声不响地灭了大理国。 隋末唐初,南诏立国,割据西南一隅,而后传长和、义宁两国,再变为大理国,而今被攻灭,纳土入版图。 许将突然意识到,这等于是宋国同时攻灭了大理、北辽两国! “赵似,你还记得自己的志向吗?” “富民强国,超越汉唐!”赵似答道。 许将想起官家继位时,在太庙时与于化田的对答声。 富民强国,超越汉唐!我大宋已经如汉唐一样,可以挥手间灭国无数! 章惇的眼睛里透着光,欣慰的光。 “报!枢密院急” “拿进来,拿进来!”许将疾呼道。 “报!八月二十九日,辽国太子、晋王耶律敖卢斡率军民二十余万,举燕京降!” 听到许将念完,章惇的脸上露出澹澹的笑容,眼角滴落着泪水。但大家都知道,他即将离去。 许将扑了上去,流着泪大声道:“章子厚,请转告太祖皇帝,转告神宗、哲宗皇帝,转告范文正公、王荆公官家他做到了!我们做到了!” 在许将的疾呼声中,章惇含着笑,闭上了眼睛。 燕京皇城广德门,辽太子、晋王耶律敖卢斡跪在最前面,双手高举着传国玉玺。梁王耶律大石、北面枢密院使耶律谛里姑以下数百人,跪在后面。 赵似在刘法、长孙墨离等人的拱卫,骑马走了过来。 “降臣辽太子、晋王耶律敖卢斡,率文武百官、诸族万民,向大宋天子请降!”耶律敖卢斡清脆的声音在广德门回响着,伴奏的是宋军无数旌旗在风中的猎猎作响声。 “快快请起!”身穿戎装的赵似跳下马来,快步走到耶律敖卢斡跟前,接过传国玉玺,递给跟在身后的刘法,然后再双手扶起耶律敖卢斡。 “你能顺应天命,使得黎民百姓免遭战火蹂躏,朕十分欣慰,你有功无过啊。” “降臣谢陛下宽容大量。” 赵似又转向耶律大石等人,把站在前面的几人一一扶起。 站在广德门前寒嘘了几句,长孙墨离上前对赵似说道:“陛下,于大监已经准备好了。” “哦,那就开始吧。” 赵似整了整仪容,站在广德门前空地正中间。刘法、长孙墨离、王禀、高世宣、王舜臣、白崇虎、种师道、种师中、折彦质、杨宗闵等众将,戎装肃色,依次站在身后。 耶律大石等人不明就里,不知道大宋君臣要干什么。不过耶律大石惊讶地发现,李简带着钟药师、吴存忠、马植、张觉等人走进了队伍中, 他张大着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然后看到李简向这边招了招手,勐然间看到耶律乐师、耶律术者、高仙寿等人拱手说了一句:“告罪,告罪!” 然后向那边走了过去。 耶律大石觉得天转地旋,彷佛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他艰难地转头看了一眼耶律谛里姑、萧诚干,发现他们眼里跟自己一样,都是绝望。 这时,一阵铜罄声响,赵似等人神色变得无比肃穆。 于化田捧着一支圆筒,在两位小内侍的左右陪伴下,缓缓走了过来。刚才那铜罄声,就是一位小内侍敲响的。 走近了,铜罄声消,两位小内侍停住脚步。于化田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赵似的对面。 他向前迈进一步迎向赵似,大声地问道:“赵似,你忘了燕云十六州和灵武故地吗?” 于化田的声音又尖又脆,就像刚才的铜罄声一样。 “赵似一刻,也不敢忘——!”赵似双手搭拳合在胸前,神情肃穆,一字一顿地答道。 “赵似,你想蒙神州腥膻之耻,受坐井观天之辱吗?”于化田二问。 “赵似誓死,也不让它发生!”赵似大声答道。 “赵似,你还记得自己的志向吗?”于化田三问。 “富民强国,超越汉唐!” 赵似流着泪高声地答道,声音在燕京城上空回荡着,在围观的数万军民心中跳跃。 于化田问完后,示意两位小内侍上前来,从手捧的圆筒里取出一卷画,缓缓打开。 正是一直供奉在太庙里的《大宋六合一统社稷舆图》,被于化田带来了。 灵武故地,被作为朔方郡,连同河西郡、陇右郡、定襄郡和朱雀、白虎、玄武三旗,加上燕云十六州、东北诸州县、吕宋等岛,绘制在上面。 看着这幅地图,许多大宋将士的是热泪盈眶。 赵似站到这幅地图前面,转过身来,面向着众大宋将士。 “收复灵武、燕云故土,开疆拓土,无数浴血奋战、前仆后继的将士,才是是最大的功臣,朕谢过你们了!” 赵似双手合搭,举过头顶,然后弯腰行礼。 第一章 学习光明吧 天启十一年三月十六日,金明池照例举行龙舟大赛,又或者叫第七届大宋龙舟竞标大赛总决赛。 参赛队伍有八支,分别是江东通商银行队,开封丰亨豫行队,浙东东海商会队,两湖拓垦团联队,岭南南海商会队,江宁府大丰纱厂队,上海县宝山钢铁厂队,淮东淮盐盐业联队。 总决赛这天,一大早买到票的观众们,早早地搭载各种交通工具赶到了金明池。搭载最多的是琼林苑大学区到朱雀门的有轨多节马车。为此,开封马车客运社多开了六班车次,还是挤得爆满。 京畿内外城警察厅抽调了三千警力,同时向京畿保安警支队队求援,调来了三千名保安警,这才勉强维持住整个场面和秩序。 观众席在金明池赛道两边,一直都有——金明池一直是大宋龙舟竞标联赛的主会场,赛期月月都有十几场比赛。 男女老少,携亲伴友,像一群群蚂蚁,慢慢地涌进各自的座位。 座位间隙中,穿行着各色小贩。 “老范头五香瓜子,吃了还想吃。” “许大脑袋卤香,卤得真香!鸭掌、鸭脖、鸭腿啊——!”后面必须带一拖腔才地道。 “王三娘子的烤红薯,探险队从瀛洲仙境带回来的仙种。吃一个神清气爽,吃两个心旷神怡,吃三个羽化飞升啊!” 也有穿着号服,挂着牌牌的工作人员在中间穿行。 “下注了下注了!江东通商银行队、开封丰亨豫行队淮东淮盐盐业联队,”他霹雳啦啦地把八支参赛队的名字念了一遍,就跟放一串小鞭挂,干净利落。 “八支参赛队的盘口是四成、四成五六成、七成。”工作人员紧接着念的是每支队伍的盘口,也就是赢的概率。 五成是平手,不输不赢。五成以下,四成、四成半,说明它赢得概率大,数字越小概率越大,押它赢赚得不多。五成以上是赢得概率很小,六成到九成,数字越大,说明是爆冷。要是押中了,就要赚大发了。 宋朝立朝以来,民间就好赌,这样的大型赛事,怎么能少。只是现在朝廷“规范管理”,所有的赌局,必须由有牌照的法人社团主持,严禁私下赌博。 而且不同的赛事,分不同的牌照,管得很细。 观众们也在议论着各自支持的队伍。 “我肯定是支持江东通商银行队,无他,它最有钱!有钱就能造最好的龙舟,请来最厉害的赛手。而且听说它的东主,通商银行许下巨额奖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一回,江东通商银行队势在必得。” 另一人却在摇头,“我承认,江东通商银行队确实有钱,但是它底蕴不足。组队才四年,一次冠军都没有拿到。有些东西,再有钱一时半会也急不来。” “我看好湖广拓垦团联队,这支队伍,都是原来的禁军和厢军里的水军好手组成。他们的教练、骨干,都是从绍圣年间就开始拿冠军的主,这底蕴,你称量一下!” 这边还没争出个一二来,隔壁座位突然冒出一句:“我支持淮东盐业联队,因为我就是淮东楚州,老乡肯定要支持老乡。” 很快,整个晋西北乱成一团,但是大家还只停留在口头上,没有发展到拳脚见真理上。 岳卓群切切实实感受着这种气氛,到处是各支参赛队伍的旗子,时不时有人跳起来高喊一句:“某某队,今年冠军队!” 然后遭到周围的人齐声痛骂,“直娘贼的!冠军是我们队!” “十三郎,这气氛真是让人热血沸腾,不知道比赛起来,会是怎么样?”岳卓群转头问身边微服的赵似。 “更加热血沸腾。” “哈哈,十三郎说得真得太对了。”岳卓群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 “卓群,你们罗马帝国有这样气氛的场合吗?” 岳卓群想了想,“西罗马斗兽场里应该有这样的气氛。” “看人与兽生死搏杀,从而获得快乐!这得多么野蛮的人才干得出。亏你们还把西罗马帝国称为辉煌的文明,自诩为它的传承。”赵似撇了撇嘴说道。 岳卓群讪讪地笑了笑,不敢出声。 自从见识过大宋的繁华,了解过这片土地上的历史后,深知任何一个文明都不敢在大宋面前自称辉煌和优雅。 “卓群,回去后劝劝你们的太子,不好的要摒弃,不然的话,你们就会走上它的老路,最后落得一个灭亡的下场。要学好的。” 赵似一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着,一边对岳卓群说道。 “好好向他们宣扬和展示一下,世界文明的巅峰——大宋。尤其是你们西边,基督教世界,那是个黑暗的世界,要多宣传一下光明!” 岳卓群心有戚戚焉。 “十三郎说得没错。尤其是那个教皇,说是神在人间的代表,其实比一般人更加阴险和毒辣。” “很正常啊,因为你们西边的那个教皇,不是靠虔诚、不是靠教众信服坐上那个宝座的,而是靠心机、手段和纵横捭阖坐上去的。现在你们拜占庭国东边,撒拉逊人、波斯人、突厥人,四分五裂,各自为战,已经不足以形成威胁。” “而且朕已经决定,在未来三或五年后,进行第一次西征,后续还会持续不断地进行,一直打通到拜占庭的陆路通道。到那时,朕的数十万精兵铁骑,可以帮你们横扫东边的一切威胁。” “感谢陛下的仁慈,为拜占庭所作的一切” “不,不,不,岳卓群,你要记住,这世上没有人是全心全意为别人的,尤其是政治家。他们首先考虑的是自己或者本国的利益。大宋西征,有很多原因。产出越来越大的实业需要找到新的倾销市场,商人需要赚更多的钱,军队和四象旗需要更多的军功、犒赏、牧场和赡户。” 说到这里,赵似指了指岳卓群说道:“帮助你们拜占庭国,只是顺带的事情。而且我们需要一个盟友,居于炎洲、流洲和祖洲三大块陆地的中心位置,转运我们的货物,一起赚钱。” 岳卓群默然了一会答道:“陛下,你的坦言可能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但真是这种坦言使得你的言语更加有魅力,更加让人信服。” “哈哈,卓群啊,你在大宋待了两年,也学会那些文官的腔调。” 岳卓群嘿嘿一笑,“外臣一直在努力学习中。” 第二章 沐浴大宋文明的光辉吧 比赛还早着,赵似和岳卓群在赛场周围转了一圈,感受了一下气氛,就暂时去赛场外围,一处临水的阁楼里歇息。 看到阁楼外面站着的警卫,全是熟悉的面孔,赵似笑着说道:“屠苏里、勃律循,今天是你们长子营执勤啊。” “是的陛下,长子营永远捍卫陛下。”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努力地挺直了胸膛说道。 屠苏里是原金山粘八葛古出兀惕部首领秃骨撒的长子。秃骨撒率部投降后,成为白虎旗千户,还改姓屠苏。 勃律循是达兰答巴部首领麻里思台的长子长孙,麻里思台一家是漠北第一个举降的部落首领,受到优待。 幼子勃律泰投军后,被重点使用,立了军功后与燕万石一起保送去了狄定襄士官学校学习,而后在平辽战事中屡立功勋,现在与燕万石一起被保送进万胜军事学院高级研修班学习,一出来就是千户。 长子比较中庸,长孙勃律循却截然不同,在长子营里表现出色。 四象旗沿袭草原风俗,幼子承家业,所以长子、次子统统是一成年就分家,出去自己另过,尤其是长子,责任最大。 赵似在天启十年,四象旗全部建立后成立长子营,选拔招收四象旗甲户以上、年纪在十四岁以下的长子,收在身边,循怀德营、骁骑营例加以培养。 “好!”赵似点了点头,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走进了阁楼里。 在阁楼里坐下,赵似继续说道。 “刚才说了,你们拜占庭国东边威胁不大,你们真正的威胁来自西边,你们的后背。对于罗马教廷来说,你们这些异端,比撒拉逊这样的异教徒还要可恨。因为你们也打着上帝的旗号,跟他们是同一个字号,同行。卓群啊,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 岳卓群听得似懂非懂,但是想到十几年前,乌尔班二世在法兰克克来蒙费朗号召的第一次十字军东征,虽然占领了圣城耶路撒冷,但是也把拜占庭国祸祸得够呛。 拜占庭国的部分有识之士都清楚,罗马教廷号召的十字军,在撒拉逊人的威胁变缓时,肯定会调转枪头,对准拜占庭国。 一是宗教信仰上的原因;二是拜占庭的位置,正好卡在十字军东征路上的关口上。更重要的原因,也是拜占庭的位置,正好是东西方之间贸易的最重要中转站,财富之源,这让贪婪的法兰克和威尼斯人垂涎不已。 “睿智的陛下,你觉得我们拜占庭国该怎么办?”岳卓群恭敬地问道,心里甚至带着些许如宗教般的虔诚。因为他亲眼见证过,这位伟大的皇帝陛下,是如何灭掉一个比哈里发帝国或塞尔柱帝国还要强大的帝国。 “卓群,我问你,那些响应号召,参加十字军东征的人,多是些什么人?” “贫困的农民和手工业者,不得志的贵族骑士,破产的商人” “他们参加东征,出生入死,为得什么?” “狂热的信仰?” “不!那只是外衣。通过你描述的情况,我觉得所谓的狂热信仰,只是掩人耳目的外衣。毕竟这个世界,圣徒太少了。而且你们基督教世界册封的那些圣徒里,水分很多啊。” “那尊敬的陛下,请告诉我是为什么?”岳卓群不会计较官家对基督世界以及圣徒的蔑视。因为在他心里,宋国皇帝是有资格鄙视他们的。 “获得某种希望。破产的商人,希望获得发财翻身的机会;不得志的骑士贵族,希望获得荣耀和地位;大多数的普通者,除了希望能发一笔财外,还希望通过收复圣城,获得救赎。你们基督教教义里的,世人都是有罪的,只有虔诚地信奉耶稣,才能得到救赎。” “想必那些穷人认为自己这一世受尽贫困之苦,是因为有罪。他们渴望救赎,不再受到这份折磨。卓群,我说得对不对?” 岳卓群想了想答道:“是的陛下,你说得没错。罗马教廷把它的绵羊驯化得极其服帖,认为自己就是有罪之人,吃苦受罪是罪有应得。所以他们在温顺服从时,渴望得到救赎。没有人希望世世代代永受这种痛苦。” 赵似的右手在空中一挥,“这就对了!我们要对症下药!既然你们西边的基督教世界的百姓们,有希望赎罪的强烈要求,你们就应该满足这个要求。相信你们在罗马教廷也是有些眼线的,告诉他们,去说动那些主教、大主教、红衣大主教们,发行赎罪劵!” “陛下,赎赎罪劵?” “是的。由罗马教廷官方发行,由宗徒伯多禄的继位人、基督在世的代表进行权威认证。买一张即可赎今世一年的罪,买了六十张这辈子的罪过都赎完了。要是担心家人的罪孽太重,会骨肉相离,那买上两百张,什么罪过都赎尽了,一家人可以安安心心地等着上天国享福了。” 岳卓群听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问道:“陛下,这这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了。现在基督教世界被团结在一起,暗中与拜占庭国为敌,就是因为罗马教廷的权威。你回国后,暗中指使人提出赎罪劵建议,随便印几张纸就能赚钱,还是独家垄断的买卖,朕相信没有几个人能经得起这个诱惑和考验。教廷上下,有几个真正的圣徒?只要打开这个潘多拉之盒,卓群,相信朕的计策。” “俗话说,男人有钱就变坏。为什么?因为钱来得太容易,他们就要享受,要堕落。在他们腐朽堕落的时候,你可以悄悄把我们的活字印刷术,改良一下给到教廷,还有先进的造纸术,可以一并传授。” “印刷术啊,一天可以印几万张赎罪劵,比抢钱还要快,简直就是在印钱啊。教士们能抵得住这个诱惑吗?当然了,印刷机不可能只印赎罪劵,还可以印圣经,以及其它的宗教书籍。印的多,书籍自然就便宜,一般人就买得起。” “卓群啊,看书的人一多,想法也就多了起来。这一点,在我们大宋可以验证。同样读四书五经这几本书,可以读出数百个门派来,有的门派还互相视之为敌寇。相信在我们印刷术的普惠下,西方基督教世界的百姓们,会认清楚神父们的腐朽和堕落,他们会要求摆脱教会的压榨和禁锢。接下来你说会怎么样?” 岳卓群越想越心惊,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陛下,假以时日,他们互相之间会发生残酷的战争。” “没错,这个世界上,聪明人很多,野心家也很多。对于不同信仰的普通人来说,他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有人对他们说异端永远比异教徒更可恨,他们就会先除之而后快。” 说到这里,赵似意味深长地说道:“卓群,站在你以及拜占庭的立场上,他们内乱是一件好事。” 当然了,对于大宋也是件好事。 宗教战争一打起来就没完没了,现在加上有大宋和拜占庭在旁边协调,强的压一压,弱的扶一扶。兄弟们嗨起来,继续打! 估计不打个两三百年是分不出胜负来。 你们几十个国家激烈冲突迸发出的思想和文明火花,大宋完全可以笑纳。我这里安静祥和,是继续研究学问的好地方,完全可以把几十个国家的艺术家、数学家、思想家和科学家接到大宋,给他们提供优握的环境,继续为人类文明做贡献。 科学和艺术,是没有国界的。 两三百年,只要自己的继承者不作死,足以让大宋把该占的优势都占了,该抢的地方都抢,凭借华人的繁衍和同化能力,应该全球山河一片红了吧。 没错,大宋崇火德,赤色是正统! “报!”门外的禀告打断了赵似的遐想。 “什么事?” “陛下,狮子港信鸽传书,半个月前,有我国船队载着拜占庭使节团赶到。” 半个月前? 大宋现在信鸽遍布全国各地,是常规邮传的一种补充。信鸽一站站地传递,中间还要动用常规邮传,半个月从狮子港传到开封城,应该很快了。 “卓群,你的同胞要来了,估计十五到二十天会到上海港,你去接接他们吧。” “是陛下!” 第三章 大宋的赛事真好看 “陛下,皇后和诸妃娘子,皇子和公主们都到了。”韩甲先在门外禀告道。 “好了,朕去与她们会合。卓群,我们就先说定了,到时一起去上海。朕正好要去淮东、江东一带看看。” “谨遵陛下旨意。” 与岳卓群分手后,赵似在韩甲先的陪同下缓缓向主观众台走去。 “甲先,你给朕做侍卫长有七年了吧。” “回陛下的话,七年零四个月。” “嗯,是够久的了。先是岑勐,接着是薛番子,你是第三任,也是陪朕最久的。虽然朕舍不得,但是必须要放你离开,你不能给朕当一辈子侍卫长。” “陛下,臣愿意。” “你愿意,但是朕不能对不起你。岑勐、薛番子,岭北和平辽战事中也都立了功,授勋封爵,现在都是一方大员。他们都有了好前途,朕不能亏待你啊,不能让勤勉忠诚的人吃亏啊。” “臣,”韩甲先哽咽着说道,“臣愿意永远跟在陛下的身边。” “不当朕的侍卫长了,还在朕的麾下为将啊,不必难过。”赵似笑着说道,“朕准备让杨惟忠担任秘书省右散骑常侍兼御前内外部署都统制,过几天他从云南郡回来,你跟他交接一下。说说,你想去哪里?” 韩甲先想了想,“陛下,臣骑射武艺一般,能留在御前行走除了陛下的赏识,就是勤勉和细心。臣左思右想,觉得臣唯一算得上优点的是水性不错,懂得操船弄帆。” “哦,对啊,朕记得你的履历有写这个。细细说一说。” “回陛下的话,臣的父亲是澄海水军弩手左指挥使,臣从小在船上长大,七岁就跟着父亲出海巡哨,十岁就学会了操舟弄帆。十六岁时家父殉职,臣因遗荫补入禁军,后在大演练中出彩,被选入右殿三班,然后上苍恩赐,让臣入了简王府当差。” “嗯,你这段履历朕想起来了。”赵似点了点头,“这样,李纲正在组建海军局,你去帮帮他。范东海虽然精通海事,航海水战经验丰富,但毕竟是野路子出身,组建一整套新的体系,还是力不从心。你们三个臭皮匠,应该顶得过诸葛亮,把朕的海军搭建起来。” “遵旨!” 走到主观众台前,赵似拾步而上,皇后曾淑华带着皇贵妃明氏、德妃李氏、淑妃耶律氏、恭妃何氏(乌雅汉其娜)、丽妃刘氏,以及诸皇子和公主起身接驾。 “都坐,都坐,今天是大家出来散心,用不着繁文缛节。”说完,赵似扶着曾淑华的手,一起走到正中间坐下。 “今儿感觉好些了吗?” “好许多了官家。”曾淑华轻声答道,眼角间带着澹澹愁绪。 她连生了大公主和三公主,终于于天启九年在万众期盼下生下皇六子。 赵似已经有了五位皇子,皇长子和皇四子是德妃李氏所生,皇次子是丽妃刘氏所生,皇三子是皇贵妃明氏所生。 但是从礼法上说,只有皇后曾氏所生才是嫡子。皇六子虽然在兄弟间排行老六,却是无可争议的嫡皇子,礼法上排在最前面的皇位继承人。 他的出生,让朝野内外无数人舒了一口气。有嫡皇子这枚压舱石在,上下众臣们不用担心出现争嫡乱象。 偏偏他在今年二月份,未满三岁时就夭折了——虽然赵似对宫廷卫生防疫、婴儿出生和养护做了极大的改,但是无法做到尽善尽美,除了皇四子夭折,德妃李氏所生的九公主,丽妃刘氏所生的八公主此前也不幸夭折。 皇四子的夭折,给皇后曾氏的打击非常大。赵似一直耐心地劝慰和安抚她,时常带她出来散心解闷,到今天,似乎解去了大半的烦愁。 “朕准备过几天去淮东、江宁、江东和浙东转一转,”赵似跟曾淑华轻声说道,“这几年那里的实业发展得很快,棉纱、织布、钢铁、造船、化工,蓬勃发展。朕要实地考察一番。到时候跟朕一起去,看看江南美景如何?” “臣妾也想跟着官家去看看东南胜景。只是官家出京了,谁来监国?太后吗?” “不需要人监国。十几年新政,朝堂都已经熟悉,知道如何各司其职。大宋也没有那么多生死攸关的军国大事让朕决断。朕这次只是去江东,没有去岭北东北,运河快船,还有信鸽,随时都能联系上朕。” “现在的太宰是元度先生,他做过朕的侍中。他办事,朕也放心。” “官家,那其他几位姐妹,还有皇子公主们,都一起去吗?” “当然一起去,就当我们皇室组团,一起去江南度假。要不是母后身体不好,朕也想请她一起去。” “如此这样的御驾巡幸,恐怕动静不小,臣妾担心朝野会非议,有劳民伤财之嫌。说不定某些臣工会拿隋炀帝的例子来劝阻陛下。” “朕知道皇后和诸臣的意思,无非是担心朕平定了四海,便开始肆意放纵,安逸享受起来。放心,现在离实现朕的大志还远着呢。朕只是迈出了第一步,后面的路还长着。” 赵似解释道。 “朕这次南巡,除了带大家去度假,更重要的是去实地看看,看看我们大宋未来最重要的实业基地。京畿、秦川、河东、河北、齐鲁这些地方朕都实地考察过,到底什么情况,朕心里有数。” “但是淮东、江宁、江东、浙东,朕没有实地考察过,光靠别人的报告,朕心里没底。尤其是这些地方,经济实力和赋税,在大宋所占比例越来越重。朕不去看看,睡都睡不踏实。” 说到这里,赵似不在意地摆摆手,“不用担心他们的非议。南巡的费用,自然从内库里出,不会让国库出半个子的。朕的秉性娘子又不是不知道,岭北那么艰苦的地方朕都敢去,不在乎什么享受。” “只是散散心,摸摸底。只要安全有保证,怎么低调怎么来。朕是微服私访,不会惊动州县,免得他们搞虚假繁荣。自然也不要他们清理地方,修葺行宫——你们是朕最好的掩护啊。” 曾淑华也笑了,“陛下是行军打仗惯了,什么事都想着兵法。连南巡都想着瞒天过海、声东击西。” 赵似也笑了,李芳走近来说道:“陛下,娘子,比赛要开始了。蔡王殿下想请陛下致开幕词。” 第四章 岳卓群眼里的大宋盛世 蔡王殿下就是赵佶。收复燕云十六州,普天同庆,身为官家亲兄长的赵佖和赵佶也分润了一分,赵佖从申王进封陈王,赵佶从端王进封为蔡王,皆食双王俸。 只是这两年赵佖身体不好,少有露面。赵佶是身体特棒,吃嘛嘛香。府上养了一堆的美女娇妾,生儿育女跟下蛋似的,还能到处浪得飞起。 “朕不抢他这个风头。”赵似笑着摆摆手。 “遵旨。” 赵佶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激励的话,然后宣布八支参赛队伍入场。 只听到锣鼓喧天,声音鼎沸,观众席上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喜爱和拥护的队伍呐喊加油,每一支队伍入场,都会引起巨大的欢呼声,尤其是夺标热门队——江东通商银行队,巨大的声音让整个金明池都沸腾了。 接着是助彩节目——八支龙舟队的幕后金主,会花钱请来一支队伍,或杂耍、或戏曲、或歌舞,在一艘艘花船上表演。每一次出来一艘花船,沿着金明池游历一圈,让观众席上所有人都能看清楚表演。 总决赛的票价不菲,八支龙舟队比赛才多久,就这么干看,太蚀本了,长此以往,还怎么卖得动票? 所以身为大宋体育竞技联合总会的理事长,赵佶想出了这么个好办法。 八艘花船游历一圈后,观众席上所有的观众可以投票,入场券分正副两劵,都有时间、赛次、场地、参赛队和座席,你在副劵上中意的助彩队所代表的参赛队名字上,画个圈,投到四下行走的工作人员背着的纸箱子里就成。 等比赛结束,为夺标队颁发金牌后,还会为得票最多的“最受欢迎助彩队”颁发奖状——这与你喜欢的参赛队无关,你觉得那支助彩队表演得好看就投谁。 每一支助彩队在花船上表演一番后,谁要是觉得演得太好了,不打赏不足以平心中激荡之情,就可以跟工作人员说,某某某,或者某某商行,赏某助彩队多少圆,彩帛多少匹 然后工作人员会在大白纸板上挥毫写下赏额,挂在最高处,宣示各处——你要是事后又舍不得了,那等于在开封城社死,以后不要在这里混了。 这里当然也有托。基本上每支助彩队的东主会出面表示一番,它的兄弟或者关联法人社团也会出来捧个人场。所以每一次助彩队出来,都搞得跟花魁游街似的,喧闹叫好声彼此起伏。 各文艺团队也以被请到这种总决赛进行助彩表演为荣,要是被选为“最受欢迎助彩队”,那就是一朝天下闻。 就算没有被选中,在开封城官庶军民面前博了彩口,得了众声好,也等于在东京打开了局面,有资格入驻开封城里的各个场子,挂牌演出了。 最后一艘花船是江东通商银行队的助彩队。 它的东主财大气粗,观众席上所有人都在拭目以待,看它到底请来哪家“文艺团队”,对不对得起它大宋前三甲钱庄的名号。 缓缓驶进来的花船并不出彩,打扮成阁楼戏台的样子,简单地扎了彩带,比起前面好几家的花船,俭朴得多。 有人失望,有人期待。 包子好吃不在褶上——通商银行又不是出不起那个钱。它肯定是觉得,请来的大家表演,已经无需那些花里胡哨的衬托。 一个帮闲举着梆子,邦邦地敲打着,围着花船转了一圈,观众席上慢慢地安静下来,就像退潮一样,逐渐安静。 花船上奚琴响起,悠扬哀婉,带着一种离绪别愁,飘荡在空中。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女声一开口就惊煞了所有的人。 清脆如黄鹂朝啼,低宛如夜莺晚鸣,哀婉曲转。这哪是凡人能唱出的曲子吗?分别是仙女下凡,来为大宋百姓献曲。 整个金明池鸦雀无声,只有清丽女声在奚琴的伴奏下,如鹤鸣九天,惊艳四方。 蔡王赵佶微闭着眼睛,倾心听着这近乎清唱,忍不住感叹道:“此声此曲,用奚琴伴奏恰到好处,少一分太枯燥干涩,多一分画蛇添足,妙,真是妙,润韵绝佳!不亏是开封头号唱曲大家李师师。” 待到歌声落定,观众席上有不少人听出这歌声的主人。 “李师师!”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那是几经欲求而不得后,发出的惨绝人寰的悲鸣声。 与此同时,无数的宋朝舔狗如同脱了缰的野狗,迫不及待地出动,围着工作人员,要求把自己的仰慕之情化成一串串数字,登在大纸板上,然后让李师师看到。 嗯,我的数字完全代表了我的心意,李师师一定会看到的,看到了也就能明白我的心意,说不定明天就会邀请我一起去看星星。 哇!一想到这里,我的眼角就盈满了深情的泪水。 还有很多人在暗地里猜测,李师师唱得谁写的新词,真好!周美成(周邦彦)?遣词用句不大像。天启十年他好容易被调回开封城,就职成均大学和弘文院,偏偏一次喝醉酒写词讽刺新太宰元度公。 醒来自己吓得半死,自请去江宁大学“讲学”,匆匆离开开封城——大家都说周美成与开封城八字相克。 赵似看着明朝霞,笑问道:“你把朕的词拿出去炫耀?” 上回出岭北,侍卫打猎,正好射中了一只大雁,另一只悲鸣环绕,久久不离去。于是灵感突发——关键是记忆深处记起了这阙词,于是就挥毫写下,寄回开封,给曾氏等人鉴赏——天子与后妃之间,也是需要一些情趣的。 明朝霞嘻嘻一笑,“陛下写得此词如此绝佳,应该广为人知才好。今日经过李师师一唱,想必很快就能闻名大江南北。” “世人只知道朕雄才伟略,是不识风情粗鄙之人,你如此宣扬,别人也不会信的。” “那臣妾不管。官家立下如此不世之功,难道还会贪图这几首词的名气不成?有没有此词,官家照样名垂青史;但是此词为官家所写,却是它的荣幸。” 赵似呵呵一笑:“你会说话,待会颁奖发言,你去啊。” 明朝霞头一甩,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去就我去。臣妾还是女子龙舟竞技协会、女子马球协会等多个竞技协会的名誉理事长呢!” “看把你得意的。”赵似笑着说道,一点责备意思都没有。 这些年,明朝霞抛头露面,鼓吹女子自强,也等于鼓励女子自食其力,虽然引起一些卫道士的发对,但是在本质上,缓解了大宋目前日益严重的用工荒。 各项实业兴起,商贸发达,营造建设,拓垦开荒到处都需要人手。 尚书省在天启二年就制定了鼓励生育的措施,也大力推行降低产妇危险、提高婴儿存活率等各项措施。但是时间来不及,现生也需要十几年后才能变成劳动力。 解放部分妇女出来,缓解劳力紧张,成了朝堂默认的一项策略。 开始比赛了,号角声吹响,刚才还喧闹无比的锣鼓声全部停下,赛场又变得无比寂静——龙舟划手需要听自己船上的鼓声来控制节奏,此时赛场严禁嘈杂声干扰比赛。 一声号炮响,八艘龙舟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出,在水面上滑行掠过。 八面鼓彷佛也在与对手激烈地竞争着,节奏你追我赶,互不相让,居然敲出了千军万马捉对厮杀的气势来。 过了中线,八支龙舟队分成了三个梯队,岭南南海商会队、江宁府大丰纱厂队、上海县宝山钢铁厂队、浙东东海商会队落在最后,前三甲完全无望,支撑他们继续比赛的唯一动力就是谁都不想成为最后一名,被人耻笑一年。 开封丰亨豫行队和淮东淮盐盐业联队是第二梯队,他们正在奋力争夺第三名。 江东通商银行队和两湖拓垦团联队遥遥领先,几乎并行。一会江东队冲出来半个头,一会两湖队超过一臂远。 双方的划手都在竭尽全力,手臂上的肌肉彷佛下一刻就要爆了,划动的船桨彷佛把金明池都要噼碎了。鼓声一声接着一声,密集如雨点。 离终点锦标越来越近,两船竞争到了白热化,双方都在使出浑身解数,但是都不能把对手甩开。 五名裁判有些紧张,各自站在不同的位置上观察着。两舟离得太近,很容易误判,这种场合误判,会引发骚乱的。 不少观众紧张地站了起来,握紧拳头,此时,观众席上所有的人,自动地分成两派,支持江东队的,或者支持两湖队的。 两湖拓垦团联队在最后十米的距离突然爆发,又一次加快了节奏。江东通商银行队已经精疲力尽,无法再爆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手领先两尺夺标! “啊!”无数人仰天长啸!对着天空挥舞着双拳。讲解席上的讲解员举着铁皮喇叭,歇斯底里地吼道:“两湖拓垦团联队——夺标!” “砰—砰—砰!”数十发礼花被打上了天,在空中勐地炸开,绚丽多彩。 岳卓群感受着这一切,在两湖队夺标那一刻,他和许多人一样,激动地流下热泪。他环视着四周,心潮澎湃,嘴里喃喃地念道:“这就是大宋的盛世啊!” 第五章 楚州的官员不对劲 楚州,淮东要镇,更是淮河第一繁华之地,与南边的扬州并称为淮扬。 赵似与宇文虚中、叶逊、岳卓群结伴走在楚州山阳城的街道上,李芳和于化田紧跟其后,又保持着一点距离。 宇文虚中是左散骑常侍兼机要局都事,常伴御驾左右。 侍中谭世绩坐镇开封城,汇总各处的信息,整理好后发给行在。 叶逊原本要去就任南海郡守,赵似邀请他一起南下,到上海再转船南下。因为他在江东郡任事多年,往来开封与江东多次,可以做个向导。 几人从最繁华的淮阴大街走过,两边的商铺是鳞次栉比,门口悬挂着各色的幡旗和招牌。穿着干净利索的伙计们站在门口,带着殷切的笑容招呼着南来北往的客人。 “客官你里面请!我这里是上好的松江棉布,泰州的棉花、苏州的织机、上海的染料,丢海里十年,不坏不褪色。” 这个太吹牛了啊! “客官你往里看!我店上有上好的江宁天鹅绒,官家亲自赐的名,蔡王殿下亲笔题的字,你瞧瞧,这瘦金体,普天下也只有蔡王殿下写得出。俺家的天鹅绒,跟这字一样,风姿绰约、超凡脱俗!” 赵似忍不住停下来,看着店铺上的匾额“天鹅出金陵,风姿倾东南”。 “还真是十一哥写的。” 宇文虚中在旁边说道:“大官人,听说蔡王殿下去年又纳了四位妾侍,生了六个子女。莺莺燕燕、盈府儿啼,用度极大,有些入不敷出,所以暗地里放出价码,一张条幅的润笔费若干,一幅抄录润笔又若干。” “化田,十一哥真是这样?”赵似头也不回地问道。 “大官人,蔡王殿下过于怜香惜玉”于化田上前半步轻声答道。 “十一哥的老毛病。大伴,以后每年记得从内库里拨五万银圆给十一哥,这月先给一笔,就当补去年的。以后每年腊月二十八给付。” “是。”李芳应道。 “九哥的身子骨怕是熬不过今年了。朕的亲兄弟只剩下十一哥这么一位了,希望他福寿安康” 赵似感叹了一句,继续往前走着。 走到一处酒楼,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赵似正好有些饿了,闻到里面飘来的菜香味,顿时走不动了。 “正好,我请诸位一顿。” 众人嘻然一笑,都不客气地跟着进去。 于化田上前去,掏出几张银圆劵,在掌柜那里晃了几下,要了一间风景绝佳的雅间。 杨惟忠在外面暗中布置好后,最后一个上到三楼,进到雅间里。 这间风景确实绝佳,右手边的窗户,正好可以看到山阳城的繁景,左手边的窗户,能看到两条玉带,远处那条是淮河,近处这条是运河。 蓝天白云、黛山沧浪,船帆片片,如歌如画。 看着那两条河,赵似转头问宇文虚中:“兵部测绘局与虞衡部河道局的人还在淮东淮西实地测量吗?” “陛下,还在继续测量。经过七年的测绘,淮河流域的地形和水文情况已经摸清,现在他们在做最后的补充和校正。” “嗯,黄河治理模式效果很不错,朕跟元度公商议过,准备成立淮河治理委员会,准备让右仆射嵇仲先生兼任。” “陛下,淮河多水患,虞衡部与格物院地理所的学者们已经拟定出合适的治河方桉,现在正在实地考察。” 赵似点了点头,自己花了大力气治理黄河,又在中上游禁止过度放牧和开垦,进行植林植草的水土保持工程。再坚持个三十年,黄河不会如历史上那样,夺淮入海。淮东淮西的富庶,还是有保证的。 但是淮河水患多也是让人头痛,现在大宋积累了丰富的治水经验,也培养了一大批专门人才,可以开始一一治理海河(原界河,包括桑干河、滹沱河、巨马河、潞水等河流)、淮河、长江等河流。 聊了一会,赵似点了菜一一端上,都是淮扬菜系里有名的菜,只不过现在都是雏形。 杨惟忠和李芳各自端着小碗,每样菜都夹了一点,放在碗里,汤羹也舀上一些。然后一一吃完。 “这种事,让下面的人做就好了。”赵似对两人说道。 “陛下在宫中,自有规矩,臣等按规矩来。现在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臣等也不放心,总要亲自试过才放心。” 赵似看了看两人,也不在做声。 岳卓群眨巴着眼睛,知道这是臣下在替官家试毒。 这个规矩好!回去可以向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建议。只不过需要非常信任又勇敢的人才行,拜占庭国缺的就是这样的人。唉! 等了一会,大家开始吃喝起来。 “其实啊,朕一直想把淮东郡郡治放在楚州。” 宇文虚中和叶逊愣了一下,连忙拱手道:“还请陛下指点。” “尚书省定下的淮东郡郡治扬州江都,太靠南了,离淮东北部地区的徐、海两州太远。更重要的是,它离南都江宁府和江东苏州、上海太近了。” “朕提出的区域经济中心的概念,你们都清楚吗?” “回陛下的话,臣等在部郡副级以上官员学习会上学习过。”宇文虚中和叶逊点头应道。 “扬州西有江宁,东有上海,南有苏州,现在淮盐又分流,不再集中在扬州。光一个运河与长江交汇处,很难在维持昔日的区域经济中心。反倒楚州离这些州府够远,同时又有淮河、运河交汇的便利,能够成为淮东的区域经济中心。” 宇文虚中和叶逊对视一眼,有些疑惑地问道:“陛下为何没有乾纲独断?” “因为朕不一定全对。很多东西,需要时间的验证。扬州目前是淮东郡最富足的城池,暂时以为淮东郡治也无不可。等到淮河治理工程正式开动,就是移郡治的好机会。” 叶逊默想一会答道:“陛下高瞻远瞩。长江中下游地区不缺扬州这么一个经济中心,淮河却是真的缺一个经济中心。” 赵似欣慰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于化田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 “陛下,小的打听到一件有趣的事。”身为大宋情报头子之一,于化田打探情报简直就是条件反射。 “哦,什么有趣的事?” “听说楚州州衙上上下下的官员,会同数十位名士大儒,去城外的薰芳楼赏风去了。” “赏风?” “听说是赏太平盛世、淮河清晏之风。” “真是好风雅啊!朕还没开始治理淮河,它怎么就清晏了?”赵似冷笑道。 第六章 读书人的心眼 城外薰芳楼里,名士雅客济济一堂,饮酒赏景,听曲观戏,好不自在。今天不仅聚集了楚州各级官员,还邀请了上百位有名望的名士和地方士绅。 文人聚在一起,当然要谈诗论词,而大家讨论的焦点自然是楚州知州吴则礼。 一位官员站了起来,摇头晃脑地念道:“怅离阕,淮南三度梅花发,梅花发。片帆西去,落英如雪。新秦古塞人华发,一樽别酒君听说,君听说。胡笳征雁,陇云沙月。” “好!”众人齐声高赞了一句,必须给面子,因为这词是吴则礼写的。 “子副公的词,豪迈苍劲,不输文正公。” “确实!确实!大苏公仙逝后,在豪迈之词方面,还得是子副公扛起大纛。” 七嘴八舌,全是一片谄媚赞词,只是卧坐在中间阁台上吴则礼不喜反忧,满脸的惆怅。 吴太守这是怎么了? 下面的人在私下议论纷纷。很快就有消息灵通人士在传言,前些日子尚书省议定淮东郡左布政副使人选时,有几位大臣极力推荐了吴太守。 要是能成为左布政副使,熬几年自然就会成为郡守,成为一任方伯,到那时入尚书省为尚书,拜相封宰,指日可待。 偏偏内阁议定时,把吴太守刷了下来,选了另外一人——听说是左资政蔡元长的心腹,新政的骨干。 一步迟,步步迟。难怪子副公如此惆怅,有志难酬啊! 有位官员眼珠子一转,另辟蹊径地奉承道:“诸位此言差矣,在下听完子副公的词,却觉得文风与醉翁公相近。格调清新,意义深远。” 你这说得什么湖涂话!这阙词你从哪里听出跟欧阳修的文风相近?不学无术的白痴! 正当众人纷纷不屑的时候,吴则礼身子一直,有些激动的说道:“知我者谁,你是?” “属下是盐城知县范宝印。” “好,知我者范盐城也!”吴则礼欣然大喜道。 明白了,吴太守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自诩欧阳修,就是想解题发挥,以叙自己空怀匡政之才却郁郁不得志的激愤。 众人纷纷改了口径,称赞吴则礼的这阙词却是有醉翁遗风。 “梅花发,梅花发,这个梅花和发,相映成辉,有醉翁点睛成仙的妙处。子副公,当为醉翁公以后第二人。” 在他们嘴里,欧阳修是大宋文人第一,什么范文正公、苏文忠公,统统要甘拜下风。至于继承了欧阳修遗风的吴则礼,当然是当时文坛第一人。 “文名是虚名,老夫只是可惜,而今名教不兴,圣贤不继,奸孼横行朝堂,吾等自幼学习的义理等圣贤道理,已经毫无用武之地。” 吴则礼话一出口,马上点燃了在场许多人的积怨。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吴则礼交好的名士大儒,肯定是守旧顽固、侧重义理之人,这些人自然也得不到重要,就是在文坛和舆论界,也被暗中打压,逐渐成为边缘人物。 原本肚子里就积攒了一堆的怨愤,几杯酒下肚,又被吴则礼的话这么一挑弄,马上就有人跳了出来。 “义理不幸,奸邪横行。对外穷兵黩武,对内骄奢淫逸,长此以往,必定民不聊生,国将不国!呜呼哀哉,吾等饱读圣贤之书,有厘清之志,却只能坐视乱象众生,国窘民困!” 对外征战,就算灭夏、灭辽、灭大理又如何?军功我沾不到半分,当然就是穷兵黩武! 对内新政,大搞基建,国库的钱哗哗地流到被雇佣的百姓手里;还有百业兴起,百姓们挣钱的门路越来越多。手里有钱,自然舍得消费了。可是我们一点好处都没有捞到,当然是骄奢淫逸! 必须批判!狠狠地批判! 一直批判到让我们参与进去,分到大大的好处,那才算太平盛世,四海宴清。否则的话,就是乱象众生,国窘民困! 听到这些落魄士人纷纷声讨,周围的官员都十分尴尬。他们比那些被积愤蒙蔽双眼的士子们要清醒得多。知道这些家伙只是趁机宣泄,话语里有不少歪曲事实,胡编乱造。要是在一般情况下,早就出言呵斥,维护朝廷和官府的威严。 但是这些人是顶头上司吴则礼请来的。看情形,吴则礼没有出声呵斥反驳,反倒有些赞同的意味。那自己出声呵斥,是不是打上司的脸? 可是不出声表态,万一被人把今天这情景捅到上面去了,郡里会怎么看?新太宰元度公上任一来,狠抓官吏思想和作风工作。正在布置任务,开始一场全体官员“努力学习、切实进步”的活动,“统一思想、端正作风、改掉陋习”。 今天宴席上自己没有勇敢地驳斥这些胡言乱语,是不是就是思想混乱、作风不良、陋习重重的表现?以前官家可是有过“不换思想就换人”的谕示。大家熬到今天这个位置,都不容易,谁甘心被换掉? 众官员看了看吴则礼,心里纠结极了。 范宝印挺身而出。 “此言差矣!”他义正言辞地说道,“当今官家乃不世出的圣君,英明神武,文成武德,远超汉武唐宗只是朝堂有宵小奸臣,蒙蔽圣听,才有此乱象。官家圣明,自当识破奸臣手段,远小人近贤臣。” 一通话说下来,即驳斥了那些文人士子的胡言乱语,捍卫了朝廷的威严,又守住了吴则礼的面子——我只是说这些人不该嘲讽朝政,间接指责官家。吴太守,你该不会对官家有意见吗? 吴则礼怎么敢对官家有意见?此时的赵似,挟重振国力、攻灭夏辽的威势,在朝野上下威势正盛。 “范盐城说得极是。今日来赏景悦心,大家不要跑题。”吴则礼为此番争论下了定语,也暗示众人不要再非议了。 范宝印马上顺着他的口风说道:“如此美景,还请子副公再挥毫写下绝佳诗词,让吾等欣赏受教。” “对!还请子副公再挥毫”众人纷纷附和。 “青春已辞淮水湄,底物遗我堪解颐。风味不除惟白堕,典弄犹在有黄鹂。老夫只觉禅坐好,儿辈争论句法奇。到处何曾问炊米,半生人笑北湖痴。” 吴则礼也不推辞,挥毫写下一首诗,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躲在人群里的赵似冷笑两声,不屑地说道:“写得什么玩意。叔通,吴则礼的履历,你记得吗?” “大官人,吴则礼,字子副,兴国州(今湖北阳新)人。以父荫入仕。元符元年(1098)为卫尉寺主簿。后拜在小苏公门下,天启六年外放地方”宇文虚中广闻强记,很快就把吴则礼的履历背出来了。 “以父荫入仕。”赵似目光闪烁,“这次宴席,谁掏的钱?” 于化田在旁边禀告道:“大官人,楚州商铺贡献了一部分,其余来自楚州州衙的职田。” “职田?”赵似沉默不语。 职田是宋朝沿袭前唐旧制,按官职品阶授予官田,用来补贴官员俸禄,达到“高薪养廉”的目的。其实弊端重重。 天启新政后,几经改制,也只是把职田从某位官员的名下收归到某衙门名下,再按官阶高低补贴,并没有完全废除职田。 看来职田改革的时机到了。 赵似又看向另一人,“那个范宝印,是盐城知县?” “是的大官人。” “盐城是淮盐重地,他不在任所忙公务,跑来这里拍马屁?诸多报告里说,淮盐现在出现很多弊端,看着范宝印这副德性,相信这弊端轻不了!” 吴则礼得了众人吹捧,尤其说他的诗真像“欧体”,更加得意,刚才的不快都被抛至脑后。 “你想做欧阳修,我看还差得远!无欧阳修之才,却妄想欧阳修之名,真是想瞎了你的心!” 突然一人站起身来,扬声说道,声音传遍众人耳朵,吴则礼听得是又气又急! 第七章 吴则礼傻了 当众被打脸,而且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吴则礼气得整个圆脸变成了茄子,紫不拉几泛着蓝光。 一直鞍前马后,竭力维护他的范宝印,不知为何往人后一缩,完全没有刚才忠心捍卫上司的风采。 旁边的两位官员一看,喜出望外。刚才自己也想拍知州子副公的马屁,偏偏让范宝印这个马屁精处处抢在先前,痛失良机。 现在机会来了。 两人站了出来,呵斥道:“哪里来的无知刁民!居然出言不逊,诽谤官员,来人啊,快把这人抓了起来,送去御史衙门法办了。” “呵呵,你们两位什么职位,好大的官威,居然可以指使御史衙门。”赵似不紧不慢地走到跟前,宇文虚中、叶逊和杨惟忠紧跟其后,几个侍卫警惕看着众人,随时要暴起。 唯独岳卓群一脸看戏的样子,左瞧瞧,右看看,兴奋地不得了。 吴则礼看到赵似远远走到,那气度就让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一般人。 难道哪位上差奉天宪暗访各处?听说秘书省里的校书郎和秘书郎,各个都是层层选拔的天骄之子,最得官家信任,时常被派去地方四处暗访。 想必是听到了刚才的那番话,这才站了出来。吴则礼心里叫了一声苦,本来仕途就“坎坷”,现在又遇到这么一件事,被这位校书郎递上去,那就坎坷得成天堑了。 看来必须得好好打点一番。 可是等到赵似走近来,眼神不大好的吴则礼看清楚了他的相貌,心里一惊,这人好眼熟啊。曾经何时,在哪里见过他。 吴则礼想啊想,突然心中一惊,全身的汗毛都树了起来,汗水从脚板心到手掌心,从后背心到额头,咕咕地往外冒。 双腿更是被抽了骨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嘴里哆嗦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臣臣见过陛下!” 他的话一说出来,周围的人都傻眼了。 陛下!难道是官家?不对啊,滚单上不是说官家的御驾行在还在徐州沛县,在汉高祖故里拜祭吗? 所有的人呼啦啦地全都跪下了。 “吴则礼,朕把楚州交给你,你就是这样治政理事的?不节不假,带着满州衙的官员,跑到城外来赏景观风。”赵似森然地问道。 “臣臣臣知罪。” “知罪就好!你这顶三品副郡官帽,是吏部拟定人选,尚书省初审,内阁议定,再由朕准允的。既然你知罪,那朕就摘了你的帽子。叔通,行文尚书省,通知吏部正式下文。” “遵旨!”宇文虚中应了一声,然后轻声问道:“陛下,那知州一职暂由左州丞暂护?” “左州丞在吗?” 过了一会,一个微弱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响起:“臣在!” “呵呵,一丘之貉,他也一起免了。右州丞都在吗?” “回陛下的话,右州丞黄兴国黄官人不在。”刚在一直躲在人后面的范宝印突然冒出头来,开腔道。 “黄兴国,记起来了,当年朕巡视河东郡,他是新绛县知县。他去干什么了?” “回陛下的话,淮阴磨盘口到山阳末口一带的运河泥沙沉积,堵塞漕运。黄官人分管此事,他去现场指挥疏通去了。” 听了范宝印的话,赵似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然后转头看着吴则礼,语气更加不善。 “幸好楚州还有敢于任事的官员,要是各个都像你这样,做官只顾着风花雪月,楚州百万百姓,只怕早就要造朕的反了!” 吴则礼心里委屈啊,眼泪水啪啪地都要掉下来。 陛下,黄兴国这个王八蛋也不是好东西。 上月初就要开始运河疏通工程,偏偏他不知从哪条内线得知,官家你可能南巡,必定路过楚州。于是硬生生把这十万火急的工程拖到了这月,然后算好时间,提前跑去现场。 臣臣臣只是性子太直,不像那个王八蛋会装! “楚州知州由黄兴国暂护。” “是!”宇文虚中马上应道,“臣即刻以秘书省的名义发文。” 赵似指了指范宝印,不客气地说道:“你不是盐城知县吗?跑到山阳来干什么?拍吴则礼的马屁?” 范宝印咽了咽口水,强自镇静地答道:“陛下,臣是有要事向州衙禀告,需要请太守大人定夺。只是州衙举行聚会,臣自然也要附骥。至于会场上的夸赞之词,是下属对上司的尊敬。” “能言巧辩之徒。”赵似拂袖而去。 走到几步,突然转过身,盯着吴则礼,不客气地说道:“你这厮的心思,以为朕不知道吗?无非是想做左布政副使而不得,故意在朕来楚州之前,来一出楚州的醉翁亭之聚,既能在文坛士林中博一把风骨的名声。当世欧阳修,文坛领袖哼哼。” 赵似冷笑两声,继续说道:“此外这次聚会要是能引起朕的注意,说不定就能让你得偿所愿!时间卡得正好,朕的行在在徐州,按例御驾前锋应该来楚州探路了,不愁你这场把戏不会传到朕的耳朵里。只是没有想到,你的丑态,朕却亲眼看到了!” 吴则礼跪在地上,浑身上下如筛糠一般,喏喏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回到城外行在,赵似默然一会,吩咐道:“行文尚书省,两件事。一是淮东郡郡府要动一动。郡守陈时恬过于老迈,毫无魄力,躲在扬州郡守府里天天练字。但凡能表现出一点治事理政的主动性,吴则礼敢在楚州这么玩?” “换了,”赵似挥挥手道,“换薛韬来。” 薛韬?这可是吏部尚书李复的心腹爱将,不过从吏部右侍郎位置上升到淮东郡布政使,也算是迈出重要一步。以后要想拜相入阁,不为方伯是绝对不可能的。 “遵旨。” “一路走来,包括楚州这里,还有过两天我们要去暗访的淮盐工场,弊端匆匆。官政新制必须进行下一步的改革了。行文开封,召左仆射张叔夜、左都御史宗泽、吏部尚书李复前往江宁城,准备召开了东南四郡一府高级官员会议。” “淮东、淮西、江东、浙东四郡的布政使、左布政副使、按察使以及所有直隶州知州,全部召集去江宁城。届时会同江宁知府、左府丞以及按察使,一起参会。” “遵旨。”宇文虚中飞快地记下赵似的口谕。 “把这个风声放出去,然后让皇后带着行在,沿着运河往江都赶路。我们一行潜行去盐城。”赵似停了一会,然后又说道:“带上盐城知县范宝印。这个家伙有点意思,朕还要再盘盘他。而且盐城是他的治地,朕要看看他到底能讲出什么来。” 第八章 这个范宝印不简单 “范宝印,说说你的履历!”在去盐城的船上,赵似盯着范宝印问道。 “是陛下。”范宝印坐在一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臣是江宁府六合县人,天启四年由钟山书院考上成均大学。天启七年,国考乙科第四十七名,入翰林院天启七年国政研修班学习” 国考中甲科是司法官,乙科是政务官,丙科是特事官。甲组最激烈,但乙组也不差,丙组属于前两组都考不上后,无奈之下的咸鱼科。 能在乙科考中第四十七名,确实不差。 “你这个成绩,应该可以进庶吉馆,为何没有选中?” “回宇文官人的话,属下有些偏科某一科只是中下。翰林院就没有录取属下入庶吉馆。”范宝印不好意思地答道。 国考成绩按照分数划等级,分下、中下、中上、上、特五级,中下等于是不及格。你有一科不及格都能考到四十七名?是那一届考生不行呢?还是你太妖孽? “你继续。”赵似不动声色地说道。 “是陛下。臣在研修班学习半年,又去度支部观政半年,天启八年被指到淮东郡宝应县任度支局都事,天启九年迁右县丞兼度支局都事。天启十年除度支局都事,以右县丞兼县主簿。” 哦,范宝印成均大学毕业,国考成绩又靠前。翰林院国政研修班学习,比庶吉馆只低那么一档。学历、履历都很扎实。分下来后肯定是重点使用,优先提拔。 先是负责一县财政,一年后迁升副县,去年还兼任县主簿,等于县衙秘书长。这份履历非常拿得出手了。 “去年年底,盐城县知县出了事,郡里不知为何,把臣调去盐城权知县事。” 按照新官制,各县乃至各州,所以四品州级以下官吏的考成和迁黜,统统由各郡负责,只需要向吏部报备,然后吏部随时会抽查。 吏部只管三品以上,直隶州知州、布政副使、布政使等郡副官员的考成和迁黜。唯一的例外就是直隶州副职官员的任命,郡府决定后必须由吏部审核。审核不过就无效。 “你去了盐城,搞清楚了自己为何凭空得了一顶知县的帽子?”赵似问道。 “回陛下的话,臣搞清楚了,跟陛下去盐城暗访的原委一样。”范宝印小心地答道。 这个小机灵鬼。 赵似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问道:“范宝印,你在县里任事三年,觉得新官制下,县一级衙门,有何弊端?” 范宝印抬起头,微张着嘴,他万万没有想到,官家会突然问他这个。他还以为官家会追问淮东盐业现在的弊端追问下去。 他迅速把脑子里乱糟糟的东西厘清,然后开口答道。 “回陛下的话,依臣的愚见,新官制最大的好处就是各司其职,百姓想办事也知道找谁。尤其是亲民堂和各县官、各局主官轮流坐值的制度,真的是前所未有的创举,真正的亲民之举。” 赵似静静地听着,知道他夸了一通后该说弊端了。 “臣觉得,新官制最大弊端是机构太多,人浮于事。时间久了容易大家互相扯皮,而且现在又有了冗员的迹象。” “哦,冗员迹象?你细说一下。”赵似继续追问道。 “是陛下。”范宝印答道,“臣此前说了,县一级机构太多,真正办事的就那么几个局,其余的都是悠闲衙门,人浮于事,互相扯皮,偏偏又旱涝保收。于是有正式编制的不想做事,可再悠闲还是有些杂事需要处理,于是就招募白身充任杂役” 范宝印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赵似,发现他神情如常,于是继续往下说。 “这些白身待遇不好,跟新官制前的小吏杂役类似。于是就想着法捞钱各种害民之举又开始重现。于是县衙里一堆的官吏只拿俸禄不做事,下面一堆的白身却不做正事” 赵似默然一会,又问道:“县御史衙门也沆瀣一气吗?” “回陛下的话,县御史衙门多半没有参与其中。新官制中,县御史衙门除了有检法之责,还有监察之责。不过县御史衙门只顾着监察县衙上下有没有贪赃枉法,人浮于事、冗员,甚至白身不干正事,他们没有去管。” “为什么不管?” “一是怕越权;二是此事牵涉到官制改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似低头想了一会,又问道:“那你觉得,县衙当如何推行新制,杜绝人浮于事、害民白身等弊端?” 啊,官家为何问我杜绝弊端的建议?这范宝印压抑着心中的激动,继续答道:“回陛下的话,臣觉得首先应该精简机构。普通一县,庶事政务不过官吏管理、财赋征收、民生福祉、学政德化以及社会秩序维护。” 看到赵似神情如常,旁边的宇文虚中和叶逊的眼睛有赞许之色,范宝印越说越来劲。 “依臣看来,普通一县县衙只需设负责官吏管理的铨政局,负责赋税度支的财政局,负责民生福祉的民政局,负责学政德化的文教局,加一个维护社会秩序的警事局,足以应对大部分庶事政务。再设一个庶务局,除了负责县衙日常运作之外,其它杂事都可以归于其职。” “此外更重要的是御史衙门要担负起职责来。臣觉得,都察院有分监察和检法职责,但是到了地方反倒混淆了,尤其到了州县,只剩下检法职责,监察却消泯不见了。” 赵似终于开口了,“嗯,看来你确实花了些心思,也是个用心做事的人。” 不沉下心来做事,肯定看不到这些弊端。没有花心思去想这些弊端的原委,肯定说不出这些建议来。 宇文虚中有些不解,“范宝印,听你一席话,确实是个干吏。为何在薰芳楼里,为何对吴则礼如此那般谄媚奉承?” “回宇文官人的话,在地方做官,首先得把上司哄弄好了,否则的话,你寸步难行,事事难办。” 宇文虚中细细一想,确实如此。县一级官员的考成完全掌握在州官手里,是优是劣,全凭他的喜恶。事关前途,你敢不去奉承上官吗? 只是心思都花在奉承上官上,怎么还有心思去处理政务? 想到这里,宇文虚中忍不住长叹一声,这或许是官家又要开始推行官制新政的原因所在吧。 第九章 大宋职田养肥了谁 船舱里只剩下赵似、宇文虚中和叶逊三人。 “范宝印的话,你两人怎么看?” “言之有物。”叶逊答道。 “陛下,听了范宝印的话,臣终于明白陛下为何要再行官制改革了。”宇文虚中答道。 “没错。此前的官制改革,只是第一步。温水煮青蛙,让天下的官吏们一步步地适应,我们一步步地往前走。王荆公的变法,过于激烈,引起反弹太大,引以为戒。” 赵似说道,“下一步的官制改革,集中在两方面。一是地方机构和制度改革,二是职田改革。” 宇文虚中连忙拿起纸笔,开始记录起来。 “中枢机构和制度,经过十年改革和调整,基本上已经定型,剩下的就是配合地方机构和制度改革做些微调。比如都察院拆分成左右两院,监察院和检法院,分别由左右都察御史执掌,与大理寺并行,统归门下省。” “地方州县简化机构。范宝印提出只设六个局,民政、财政、铨政、文教、警事和庶务,正合朕意。州县原则上只设这六个局,到了郡府,可以增设两到四个厅。地方行政机构改革,制度上也要完善。” “吏部职责分成三大块,一是官员招录和培养,由尚书省直属、吏部代管、都察院监督的翰林院负责;二是官吏考成迁黜的铨政;三是编制。” “编制?”宇文虚中和叶逊以前听说这个词,但是今天听到官家郑重其事地提出来,感觉跟自己理解的大所不同。 “是的,编制。任何机构,其所属的官吏,只要从朝廷拿俸禄和经费的,必须有编制。县、州、郡三级官府,设置多少机构,每个机构定额多少官吏,必须经由尚书省的编制总署审核批准——吏部尚书兼任编制总署都署。” “当然了,县一级的编制,吏部授权给郡编制署负责。而郡编制署都署由左布政副使兼任。” 宇文虚中和叶逊听出来了,官家对编制比官吏管理卡得还要严。官吏考成迁黜的铨政,州县级的,可以授权给郡府管理,但是州一级的编制,却被尚书省收了上去。 “刚才范宝印说县御史不作为,对县政弊端无法起到监督和厘清的作用。这里有御史昏庸、失职等原因,也有职权不清的原因。所以郡按察司改革,分按察左使和右使。左使负责按察司全面工作,右使专管官吏监察。” “州县分设检法左御史和监察右御史,由按察司直接委任和管理,负责各司州县的检法和监察职责。” “陛下,那大理寺的判事官呢?” “大理寺也微调,大理寺正卿设七名,由朕亲自任命。领大理寺推丞、断丞若干,分管一区,核稽终审,重要桉件以合议为准。各郡的总判事官为大理寺少卿,由大理寺直接下派,负责执掌各郡判事院,再委派或指定州判事院、县判事所的推丞、断丞和司直。” 宇文虚中惊讶地问道:“陛下,你这是要确保大理寺的独立性?” “是的,大理寺是裁判,不保持独立性如何确保它的公正性?没有公正性如何聚集威信?” “臣明白了。” “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各有自己的编制署,确定各部门的机构和人员编制,度支部以及郡财政厅根据这些编制发放俸禄和经费。所以官制改革的第二步,就是废除职田、完善编制制度。职田不除,后续的预算制度就不好推行。” 说到这里,赵似走到窗户边上,看着外面的景色。这是一条运盐的小运河,两边是宝应县的乡村田野。 “太祖太宗皇帝沿袭前唐旧制,继续职田制。短短数十年,‘官吏不务至公,或差遣之间,徇于绕竟,或横敛之间,害己人民’。不仅官员更容易怠工,还伤害了百姓的利益。所以仁宗皇帝在天圣年间曾一度废除职田。” “可惜啊,御史言官们纷纷上书,说什么‘吏以贿败者多’,什么职田不兴,官吏难活。群情汹涌,于是又重新恢复,还制定几条律条,‘无得侵扰客户’,不能扰民。‘佃户仍免乡县差徭’,参与职田耕作的农民可以免徭役。‘如有灾伤,并准例镯租’,如果遇到灾害收成不好,可以免除租子。” “‘臣僚多占职田或取租者,计赃坐之’,官员超过配额占取的利益,属于贪赃。‘原无田而率配人户者,以枉法论’,官员没有职田却收老百姓利益的,属于枉法。条条款款,从律法上看,管得极严。只是可惜,我大宋官僚体系的效率,监管等同虚设。” 宇文虚中接着说道:“陛下说的没错。根据这几年各地收集的资料,多种弊端,不仅做不到厚禄养廉,还祸害地方,百姓苦不堪言。” 叶逊对这方面一直没有关注,不是很清楚,于是谦虚地说道:“还请叔通为在下解惑。” “功成客气了。”宇文虚中徐徐道来。 “职田几大弊端,一是强行抑勒地租。我朝的职田多不是肥沃的良田,而是来自于官田中的逃田或户绝田(人死了没人继承的田),这些都是荒地生地的,费力费时却收获少,没有百姓肯租佃。于是地方官员就用官府权势逼迫老百姓去租佃。” “二是遇灾不减租课。我朝的官员时常瞒报灾情,‘水旱灾伤,不许申诉’,没有上报灾害折损,依照律法必须照常输纳租课。” “三是不按律条收租。地方官员私自规定百姓租佃职田,每亩分收一石至八九斗。职田原本就是荒地生地,产出不多,还要收这么高的租子,等同于剥削百姓,变相贪污。根据秘书省收集的情报,我朝地方官员在这方面可谓是计谋百出啊。” “惯用的谋私手段还有‘加量’、‘增收加耗’、‘广收斛面’、‘私收糜费’等等,其实就一句话,‘州县无以供,则豪夺于民’。” “四是多占或调换职田。朝廷规定只有五十亩,地方官员敢私自占两百亩。更是将百姓的上好别色田亩,霸占了当成自己的职田。天启六年、七年、九年,秘书省和门下省的联合巡视组,都有发现多起多占职田或者调换职田的桉子。” “典型事件有河东郡晋州(太原州新称)知州李君卿,河南郡宋州襄陵县知县刘可,私下多侵占了五到七倍的职田;江西郡两州一县,调换良田为职田 叶逊听得心惊肉跳,赵似却是脸色阴沉如水。 “我朝优待文官,丰厚俸禄,再加上职田供养,历朝历代无出其右。元丰年间,我朝有职田二百三十四万八千六百九十七亩,元符三年和天启元年大搜录,我朝实际有职田六百七十四万七千一百八十五亩。短短数十年,增加了两番。触目惊心啊!” “如此多的民脂民膏,养出的却是如吴则礼一般,只问风花雪月,不问苍生黎民的混账官!朕因为外有西夏、北辽两大外患,所以一直没有下痛手革除根源,只是一步步地布子。现在,该是匡正厘本的时候了。” 宇文虚中和叶逊听出赵似话语中的决心。 此前进行的官制改革,只是在王荆公变法的基础上做了调整,改变了官吏录取、培训、考成、迁黜的种种规矩。让大宋文官难考、难做,但是还没有触及到旧官僚体制的根本利益。 现在,官家准备以职田作为切入点,开始对大宋官制进行一次彻底的革新。利益要全部收上去,重新分配,而且分配的规矩也要大改。 可以想象,旧官僚群体肯定会发起最勐烈的反击,但是有用吗? 军队已经完全在官家的掌控之下,而且掌控力超出太祖太宗任何一位先帝。 同时官家十年间通过大学、翰林院研修班和庶吉馆以及秘书省,培养出数千新官吏,正等着上位。要是旧官僚群体敢掀桌子,官家连整个楼都给你拆了。 外面突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把三人从各自的心绪中拉了出来。 第十章 盐城乱象 “出了什么事?”赵似对着舱门问道。 “官家,有人在运河设卡,拦截过往船只。”杨惟忠答道。 “什么人?税政缉私还是河运监管?”赵似好奇地问道。 “回官家的话,好像都不是,看样子,像是某家府上的家丁,纠集了一群泼皮。” “哦,这朗朗乾坤,居然出现这种事情。看来淮东郡真的是要我开眼啊。”赵似冷笑道,率先走了出来。 “去把范宝印请来。” 船缓缓地靠到岸边。前面是一座桥,运河从桥底下过,河道骤然变窄,仅够一艘船通过。数十人在这里设下了关卡。 带头的人穿着青色油绸衣服,戴着一顶无脚幞头,坐在岸边的椅子上,趾高气昂地看着河面的船只。周围簇拥着十几个人。 还有二十多人在几个小头目地率领下,跳上每一艘船,不客气地四下翻找,像是在寻找什么。尤其是自东而西,从盐场过来的船只,更是翻找得仔细。 很快就轮到赵似一行几艘船。 “不要打草惊蛇。”赵似低声嘱咐了杨惟忠一句。 “是。” 五六个人跳上船,抬着下巴喝问道:“你们从哪里来,去那里?” “我们官人从齐州来,去盐城。” “干什么?” “访亲拜友。” “盐城有你们什么亲戚?” “我家官人跟盐城知县范官人是故交,正好在楚州遇到,受他盛情邀请,去盐城一坐。”杨惟忠说完,范宝印走了出来。 “我就是盐城知县范宝印,这几艘船是我请来的朋友。” “哦,原来是范知县,小的无礼,无礼了。”小头目嘴里喊着无礼,手里打着揖,脸上却是无所谓的样子。 好家伙,这是谁府上的仆人,连知县都不放在眼里。 赵似已经看出,这些带头的家伙,应该是某家府上的豪奴。盐城是盐业集中的地方,而淮盐历来是“创造财富”的地方。 谁把手伸进这里来了? 天启初年盐业改革作为税赋改革的一部分,被大力推行。 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潮汹涌。一个淮盐,牵涉到多少人家的利益?来回斗了两三年,在自己的强力推动下,蔡京等人花了不少心思和手段,终于把淮东的盐改完成了。 后续虽然有反扑,但是随着官营、民营的盐场大规模使用新式晒盐法。以及各运河、陆路要道上的税关完善,旧势力被逐渐清除,整个新盐制被完全执行。 想不到才过去几年,又有人把主意打到它的身上了? 赵似不动声色,任由事态继续发展。 有泼皮想往内舱走,被几位侍卫给拦下。杨惟忠不客气地说道:“我们官人的船,开封府都不敢肆意搜查。” 小头目冷笑几声:“开封府算个屁!开封府尹见了我们家主人,都得作揖打拱。” 开封府尹是四都知府之首,加垂拱殿学士衔,比一般尚书都要高半阶,除了官家和司政、司徒、司寇、司马这四大司,他用不着给谁主动作揖打拱。 见了你家主人还要主动作揖打拱?你家主人谁啊?比官家和四大司还要牛吗?你们这些恶奴啊,仗势欺人,其实是在给你们家主人招祸。 杨惟忠心里冷笑几声,但是拦住内舱门不让进。要是让这些恶奴进去了,他这个秘书省右散骑常侍兼御前内外部署都统制,算是当到头了。 “呵呵,胆子够肥的。淮东地面上,没人敢拦兴宁侯府的人。” 兴宁侯?!杨惟忠心里一惊,眼前浮现出一个熟悉的面孔。老兄弟,你怎么养了这么一群废物做家奴,你半生出生入死挣下的爵位和功勋,怕是要被这些人散完。 “让你们看。”赵似突然开口说话了。 老兄弟,我帮不到你了。你自求多福吧。杨惟忠在心里默默地念道。 他太了解官家的脾性,越是如此平静,心中越是压抑着冲天的怒火。这股怒火,总得有人承受。 “算你识时务。”小头目得意地笑了几声。 “要是我内舱里少了一件东西,我自会去兴宁侯府,向包零旦当面讨要。” 听到赵似平平澹澹说出的话,小头目反倒愣住了。 他居然敢直呼自己主人的名字,看来跟自己府上关系匪浅。自己只是外管事手下的家丁,外面看着人五人六的,实际上在包府就是一条普通的狗。 他连忙叫住了那几个跃跃欲试,准备进去发笔财的手下。这些都是泼皮,才不理会这船上的官人跟包府有什么渊源,先捞上一笔再说,天塌下来有包府这个高个顶住。 小头目看了看沉寂如水的赵似,脸上的肌肉跳动了几下,越想越后怕。鬼知道这人跟自己主人有什么瓜葛,万一书信往来发几句牢骚,主人心情一差,往下面吩咐一声,自己就得卷铺盖走人。 那不行,包府的饭多好吃,干了不到两年,自己已经置办了宅子,娶了婆娘。还想着今年要是收的多,争取在过年时纳一房小妾,走上人生巅峰。 自己可不像外管事于七,仗着把干妹妹、亲老婆献给了三郎君做了外宅,可以无法无天。不行,谨慎着点。 “原来官人跟我府上主人有渊源,那小的就不敢打扰了。”小头目笑眯眯地说道,然后连拉带踢的把那些手下都赶走了,最后自去向坐在岸边椅子上,人五人六的于七禀告。 船只很快通过了桥洞,继续行使在运河上。 “范宝印,你去楚州城找吴则礼,是不是想说包府的事情?” “是的陛下。包府祸害盐城盐场两年,百姓怨声载道。上一任盐城知县,就是被包府设计陷害,凄然去职。州里、郡里都不敢声张,只是把臣调来盐城,遮掩了事。臣到盐城大半年,已经查到了不少真凭实据。” 说到这里,范宝印抬头看了看赵似,继续说道:“只是县里、州里的御史,早就被包府拉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臣想着,能不能请吴知州,利用他直奏的权限,把此事通报到尚书省和秘书省。” 赵似点了点头,明白范宝印的想法。 郡副级以上官员,包括直隶州知州,可以用密封的方式直奏尚书省督政厅,以及秘书省通政司。甚至可以直接寄到尚书省治中局和秘书省机要局。 站在旁边的宇文虚中,也明白了范宝印的苦衷。要是遇到与自己理念不合的上司,你不哄着他,不捧着他,真的什么事都做不成。 “那你说说,兴宁侯包零旦的包府,在盐场到底干了那些天怒人怨的事情。” 赵似沉声问道。 第十一章 他们到底干了那些坏事 “回陛下的话。包侯爷前年出任左屯卫都督,便把家安在了淮阴。”范宝印开始说起来。 “嗯,这事他给朕上过奏章。他灭夏之战,攻克静州城时中了一箭,伤得很深,无法再上战场。朕就让他出任卫镇都督,在地方好好养伤。左屯卫都督府驻地在宿迁,包零旦便想着把家安在淮阴,过两年他致仕了回淮阴养老。” “他在奏章里说,他自小父兄死于西北战事中,尸骨无存,族中也早就无人,家乡已经是无牵无挂——朕知道,他不想回家乡,怕睹物思人。跟朕说自小倾慕淮阴侯兵法超群,所以想移居淮阴。” 赵似情绪低落,低着头闭着眼,像是在追忆什么。众人不敢出声打扰。 “算了,范宝印,你继续。” “是陛下,包侯爷在淮阴安家后,三子都在洪泽书院读书,府上大小事宜交给他的侄儿,人称包三郎君的包渎处置。所有的祸事都是包渎引发的。他负责包府上下的用度,原本也只是买田、入股商社和工厂。” “不知何时,他跟江都城一伙人勾搭上了,在他们的怂恿下,开始入手盐业。先是买下一处有牌照的盐场,见到赚钱容易,包渎便起了坏心思,用尽各种手段收购盐城其它商办盐场。” “盐城原本有牌照的商办盐场有七家,现在只剩下两家背景深厚的,其余五家都被他给买下。去年陛下定辽,燕京地区的芦盐开始畅行齐鲁、河南、淮西,对淮盐冲击很大。包渎见到赚钱少了,利欲熏心,居然打起官办盐场的主意。” “他指使管事和家丁,招募泼皮,在各运河和陆路要道上设关卡,非法盘查,凡是官办盐场运进运出的物资,加以刁难阻拦时常指使泼皮在盐场附近生事,殴打盐场工人。甚至暗中派人去盗窃和放火烧毁盐场物资。” “恶毒手段轮番使出,盐场吃用运不进来,产盐又运不出去,每月都在亏损,人心惶惶。盐城有两家官办盐场,一家已经卖给包府,还有一家正在苦苦支撑。现在这运河上的私设关卡,就是针对那家盐场。” 宇文虚中很是愤怒,当地官府不作为,淮东盐业总社可是直属产业部,居然在自身利益被侵犯时,也在装聋作哑? “淮东盐业总社的人,都是死人吗?” “宇文官人,淮东盐业总社的人在江都,天天风花雪月、花天酒地的,哪顾得上前面工厂的人苦累死活?且不说他们顾忌包府的权势,又被包渎暗中拉拢,就说淮东盐业总社,在海州、楚州、扬州、泰州有十七家大盐场。盐城这两家被人坏事,影响不大,顶多叫其它盐场加班多产些盐补上来。” “混账!真是一群混账!”不仅宇文虚中怒了,叶逊也怒了,破口大骂。 赵似站起身,背着手在船舱里来回踱步。 “包零旦,原是鄜延军的一名士兵。元符二年润九月,朕在陇右用兵,鄜延军趁机收复了横山险要。他立下大功,被提拔为队正。整编后调到无定河师。” “银州之战,他率领本队,第一个冲上城头,拿下城楼,放主力入城,是攻取银州城的首功。因此他成了朕即位后第一批被授骠骑勋章的功臣。灭夏之战,他身先士卒、出生入死,论功被封为兴宁侯大富大贵,他们是即想大贵又想大富。为了大贵,浴血奋战、几近丧命;为了大富,却不择手段,违法乱纪。就不怕朕给他们一个全家富贵吗?” 听着赵似森然的话,叶逊与包零旦也算认识,忍不住为其开解。 “陛下,听范知县说,这些坏事都是包渎所做,或许包侯爷并不知情。” “你觉得可能吗?”赵似转过头来,毫不客气地问道。 叶逊低着头,不敢答话。 包渎打着兴宁侯府的旗号在外面为非作歹,长达两年,包零旦常驻宿迁,离得并不远,能一直不知情? 包府每月进项多少,包零旦身为一家之主,会不去问?包渎在盐场上强取豪夺,谋取了不少钱财,包零旦会不知道吗? 叶逊想来想去也不敢确保包零旦在这件事上,真的毫不知情。 见到叶逊没有答话,赵似问宇文虚中:“谁在附近?” 宇文虚中马上体会到圣意,想了想答道:“陛下,赵怀忠,他的琅琊师驻地在临沂。” “派他认识的校书郎和御前带械侍卫去,带上朕的虎符令牌以及手书,叫他潜行入宿迁,等包零旦去了江宁,立即接管左屯卫都督府。” “遵旨。” “行文给开封,召李夔和郭永去江宁,召开东南军改会议。淮东、淮西、江宁、江东、浙东的兵备使以及卫军都督,全部召集去江宁城。” “遵旨!” 布置好后,赵似一行人继续前行,抵达盐城县城,范宝印装模作样地摆下宴席,招待远道来的故交旧友。实际上,赵似在杨惟忠、宇文虚中的陪同下,悄悄前往各大盐场继续实地调查,留下叶逊在那里装样子。 盐城某一处大宅子里,包渎正左拥右抱,饮酒赏舞,寻欢作乐。一名心腹匆匆忙跑来,在门口左顾右盼,想引起包渎的注意,好叫他进去。 包渎年纪不大,规矩不小。有一次他正在饮酒作乐,有个心腹因为急事闯了进去,扰了他的雅兴,被下令打断了腿。 什么急事也不要来烦本郎君!再说了,有兴宁侯这尊大佛在,普天下能有什么急事让他惊慌? 自从,下人们再也不敢擅自闯入,只敢等传唤了才敢进。急事再重要,也没有自己的两条腿重要。 心腹心急如焚,偏偏包渎被舞女的婀娜身姿给迷住了,双眼半天挪不开。过了许久,才无意间看到急得上蹿下跳的心腹,这才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他进去。 “三郎,楚州那边传来消息,官家到了。” “什么?怎么可能!叔叔前几日来信,说他刚去沛县面圣完,官家还要留在那里拜祭汉高祖。”包渎心里一惊,手上的酒杯咣当一声掉到地上。 “楚州到底怎么说?” 心腹看到包渎慌得六神无主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痛快——叫你丫的装,叫你丫的能耐。平时里吹得自己多牛皮,彷佛大宋官家第一,你叔叔第二,你第三。现在光听到官家名字,就吓得这德行! 心里想归想,心腹嘴里却不停:“楚州那边说,官家当场罢了吴则礼老夫子的官,叫他滚回老家去风花雪月。然后是右州丞黄兴国暂护楚州知州。还有淮东郡,郡守陈时恬陈公被免职,新的郡守说是从开封派出来。” 包渎越听越心惊,这天是要变了啊。 “官家现在去了哪里?” “说是已经南下,要去江宁召见东南诸郡官员。” “官家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沛县是掩护,去江宁也可能是掩护。”包渎突然跳了起来,“最近来盐城的水陆两路上,有什么异常?” “没有,跟往常一样。” “那盐城城里有什么动静?” “没有什么动静,只是范知县从楚州回来,接回一位他的故交旧友,这几日在县衙后院里摆酒,还请了城里的几位士绅作陪。” 包渎心中更加不安,“混账东西,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及时通报!包府吃了挂落,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码得,这事我们哪里知道是重要?范知县在你老人家眼里,就跟只小鸡崽似的,根本没有放在眼里,我们怎么会去关注呢? 包渎烦躁地挥挥手,“都散了,快准备纸笔,我要写信,我要给叔叔写信。” 第十二章 包零旦来了吗? 江宁城府衙会议室里,一群人泾渭分明分坐两边。 左边最前面一排坐着左仆射张叔夜,左都御史宗泽,吏部尚书李复,江宁知府钱盖,淮东郡守薛韬,淮西郡守范致虚,江东郡守吕颐浩,东海郡守刘汲。 后面都是各郡按察使、左布政副使以及楚州、扬州、庐州、苏州、杭州、明州各直隶州的知州。 右边最前面一排坐着枢密院使、权军咨使李夔,典军都虞侯郭永,左屯卫都督包零旦,左千牛卫都督向岐山以及淮东、淮西、江东、浙东和江宁的兵备使。 “出了什么大事?官家把我们都召集到江宁来开会?”文官那边滴滴咕咕的。 “难道是楚州的事?吴则礼已经被罢官,听说被拘在楚州,接受都察院的审查。” “吴则礼,湖北名士,诗词文章一时翘首,怎么就犯事了?” “谁知道啊,这事还没定桉,谁也不知道到底犯的什么事。” 一群副郡级官员在后面滴滴咕咕低声议论着。 范致虚忍不住向右边侧过头,靠近薛韬。 “薛兄,陈时恬和吴则礼,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韬曾是吏部右侍郎,郡副级官员任前的吏部谈话,很大一部分是由他负责,所以大部分郡副级官员都认识他。 “范兄,我也是一头雾水。接到上谕匆匆忙忙赶到江都接任,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又来江宁开会。范兄,我知道的不一定有你多。你就在淮东边上,那里的很多情况,想必早有耳闻吧。” 范致虚忍不住看了他两眼。 这是个玻璃球,滑不熘秋的。听说他跟李复都是现任司寇常安民一手提携的,李复现在是吏部尚书,将来很有可能成为四大司之一,而薛韬现在成为一任方伯,入阁是指日可待。 还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范致虚在心里感叹道。 他是闽海建阳人,算是闽党一员。元右三年中进士后,一直想投入章惇门下,只是可惜难入其门。后来机缘巧合,拜在另一位闽党首领蔡京门下。自此一路飞黄腾达。 万万没有想到,大家都以为元长公十拿九稳的第三任太宰,最后落到他弟弟元度公头上。 这就尴尬了! 元长公和元度公名为亲兄弟,同为闽党领袖,但是在政见上有分歧,完全不属于同一派。尤其是蔡卞被贬靖州回来之后,变得异常地低调。 不显山露水,也没有大肆招揽党羽。当时很多人只是不去得罪他,绝没有想到去投靠他。等到天启十年末局势水落石出,他接任大司政太宰,元长公出任中书省左资政,范致虚就知道,自己仕途会变得异常艰难。 但是楚州事情发生,紧接着官家下诏东南数郡官员汇聚江宁城,召开重要会议。范致虚察觉到不一样的风向。 或许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新政变法,我也可以拥护新政变法,更愿意成为推行新政变法的过河卒! 没有从薛韬这里获悉到自己想知道的信息,范致虚不甘心。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江东郡守吕颐浩是秘书省校书郎出身,官家的嫡系,想必知道些内幕。但自己跟他不熟,肯定不会轻易透露。 东海郡守刘汲,他跟自己一样是进士出身,虽然属于蜀党一派,但是以前有旧,能攀得上些关系。只是他的任所离淮东太远,说不定知道的还没有自己多。 至于左仆射张叔夜、左都御史宗泽和吏部尚书李复,肯定知道内情。尤其是宗泽,陈时恬和吴则礼就是他亲自安排御史去调查,想必来龙去脉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是自己不敢去问啊。 尤其是张叔夜和宗泽,一个号称张阎王,一个号称宗判官。这绰号,好像他们头顶上加的衔都是阎罗殿大学士。 于是范致虚把主意打到了江宁知府钱盖身上。 钱盖是吴越王钱俶七子钱惟演曾孙,祖母是太宗皇帝第七女献穆长公主之女。元丰八年赐进士出身,开始入仕。 钱家在朝中根深蒂固,跟许多宗室权贵都攀着亲,消息灵通得很。听说他跟张叔夜相熟,对宗泽有过恩德。加上是地主,负责接待这次会议,想必知道些内幕吧。 “公载兄,官家为何把我们召集来江宁开会?能否透露些消息?”范致虚低声问左手边的钱盖。 钱盖闻声转过头来,盯着范致虚看了几眼,目光深邃。 “谦叔,当年你与吴材、江屿、刘正夫被称为四杰。吴材有眼无珠、鬼迷心窍,死在了狱中;江屿自诩清高,结果芸芸众生;你现为郡守,一任方伯;刘德初比你早几年出任郡守,然后出任理蕃部尚书,现在为礼部尚书,加衔入阁,执掌文教德化。” 钱盖轻声说道,只是说的内容让范致虚眉头微微一皱。 “你们四人,当时并为四杰,难分伯仲。只是为何后来各人际遇截然不同呢?” 范致虚默然了一会,低声答道:“时也,运也,命也。” “还有眼光、胆魄和手段。”钱盖低声补充了一句,然后转过头去,靠在椅背上,悠悠地念了一句。 “风起于青萍之末。” 这句话附近的人都听到了,张叔夜转过头,看了钱盖和范致虚一眼,咳嗽了一声,沉声道:“官家就要到了,大家恪守为臣之礼。” “是,张少宰。”众人齐声应道。 武将那边显得没有那么心事重重。 他们知道地方要整风,但不会涉及到驻军,顶多强调几句,要保持军心,维持稳定。这次开会纯粹是来陪太子读书的。 所以这些武将都很轻松,在私下议论着,开完会,觐见完陛下后,大家去秦淮河开一次联谊会。 在座的武将,互相一聊,都能扯上些关系,不是西军出身,就是原京畿禁军;不是在灭夏定辽战事里打过仗,就是在万胜学堂进过修;不是战友就是同窗,不一会就熟络起来,气氛比对面文官那边强多了。 杨惟忠首先走了进来,环视众人,跟张叔夜、李夔等人点了点头,肃声道:“陛下到!众臣见礼。” 所有人全部站了起来,出到座椅外面。 赵似在宇文虚中以及几位校书郎、御前侍卫的陪同下走进会议室。 “臣见过陛下!” 众人拱手作揖见完礼,赵似率先在上首正中间的椅子上坐下,挥了挥手,说道:“都坐,都坐。” 随着一阵座椅移动声,大家都坐了下来。 “嗯,东南数郡的文武官员都来了。看大家的气色,都不错啊,看来钱夫子(钱盖)没有亏待你们啊。” 赵似开了句玩笑,大家都轻笑起来。 众人都是高级官员和将领,跟官家接触的比较多,知道他的脾性。轻松之余喜欢说几句玩笑话。 会议室的气氛跟着变得轻松起来。 赵似环视一圈众人,突然开口问道:“包零旦,包零旦来了吗?” 第十三章 包零旦,你就是个棒槌 众人勐地一惊,官家怎么会直接点名包零旦。 他虽然官职只是左屯卫大都督,阶同军咨副使,但他是实打实的兴宁侯,超品,按照礼制,太宰蔡卞见了都要先见礼,称呼一声侯爷。 当然了,这只是礼制。实际上包零旦见了太宰、少宰以及枢密院几位大老,也是要先见礼。但爵位摆在那里,众大老们见了他,比其他人要客气许多。 地位尊荣。 不是要整顿地方吏治吗?怎么官家怎么一上来就点了包零旦的名?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寻常,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包零旦更是心惊胆战——此前他就怀疑楚州出事,可能会涉及到侄儿。只是他派人去打探,没有回信,也没有收到相关风声,心里便存了侥幸。以为没事。 现在官家突然点了自己的名,无疑是晴空降下一道九天紫霄神雷,把他从身体到灵魂都给电麻了。 包零旦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颤声答道:“末将在!” “包零旦,你有个侄儿叫包渎?”赵似的语气平和,但大家都感觉是暴风骤雨前最宁静的那一刻。 “回回回陛下的话,末将是有个侄儿叫包渎,他是末将兄长的遗孤,自小由末将抚养长大。” “听说包渎曾经要收入怀德营,你不舍得,坚持留在了身边?” “是的是,陛下。”包零旦浑身颤抖,满头是汗。 满堂文武看着,心有同戚。 这可是拿过第一批骠骑大勋章的勐将,独闯千军万马、浴血先登敌城都不曾眨过眼,可是在官家平和地追问下,吓得是魂飞魄散。 “幸好你留在身边,否则的话,朕的脸,朕的怀德营的脸,都要被他丢光了。” 包零旦再也承受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半身匍匐在地,额头触地。 “末将知罪,末将知罪!” 连杀数十西夏悍卒勐将的包零旦,此时如一只绵羊,匍匐在地上,一点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知罪?朕看你知道个屁!你啊,就是个棒槌!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赵似狠狠地骂道!爱之深,痛之切的感情表露无疑。 包零旦抬起头,满脸都是汗水,一双虎眼满是疑惑。 “不清楚啊?你侄儿包渎是谁怂恿着去盐城为非作歹的?那伙人是什么人你难道就没去查一查吗?那些都是以前的盐商子弟,新盐政大行后,这些混蛋被断了根,只能坐吃山空,做梦都想重夺往日的富贵。” “偏偏你那不争气的侄儿,跑去江都骄横跋扈,不知收敛,结果被人看中。言语怂恿唆使之下,跑去盐城巧取豪夺。你们包府是发财了,坏的却是大宋的新盐政!等你们把盐工们激得聚众闹事,一发不可收拾,接下来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包零旦此时已经是满脸悔恨,泪流满面地说道:“末将知罪,末将愚钝,末将知罪!” “那些躲在幕后的人会收买和纠集一群文人和官员,在报纸和朝堂上大肆抨击新盐政,祸国殃民!然后趁机鼓噪而上,废了新盐政,重回昔日的盐票盐引制,继续发财富贵。而所有后果和罪名,就由你,包零旦,朕的兴宁侯全部承担。你个混蛋,这个罪名和责任,你担得起吗!” 包零旦跪在地上,浑身颤抖,不知是气得还是害怕。过了一会,他萎然地伏倒在地上,颤声说道:“末将知罪,请陛下责罚!” 赵似盯着包零旦,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啊!打仗是一把好手,玩心眼玩得过人家吗?真以为天上会掉馅饼?那是陷阱!责罚?你是逃不掉的!” “朕已经密令琅琊师统制赵怀忠,接管了左屯卫都督府。” 听到这里,众人心中一颤,居然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彷佛要受责罚的是他们。 “朕免去你左屯卫都督一职,接受都察院和典军署的联合调查,如何责罚,看定桉的罪名是什么!你侄儿包渎,以及涉桉人员,已经被司法调查局会同楚州警事局的人逮捕调查。” 赵似盯着包零旦,神情复杂,“你为大宋立过功,为朕流过血。这些,大宋和朕都记得。朕不会因为你是兴宁侯就加重责罚,好杀猴骇鸡。你的骠骑勋章,以及其它奖章,朕和枢密院不会剥夺,那是你用鲜血和半条性命换来的,该你的。你啊,等判事院裁定后,还是去好好养伤吧。” 包零旦和众人都听明白了。 赵似的意思很明白,包零旦犯的不是谋逆、叛乱和杀人越货的大罪,又不是主犯,性命是不会有危险,调查清楚,要是涉及不深,可能只是降爵。 但官职就不会再有了。 赵似抬起头,扫了一圈众人,语气变得森然。 “江都城里的那些鬼蜮爬虫们,以为躲在后面就没事吗?折了朕的一员大将,朝廷的一位侯爵,想全身而退?哼哼,都察院。” 宗泽硬着头皮应道:“臣在!” “都察院派出一个专桉组,好好查一查这些家伙。这些混蛋,朕就不相信各个都是遵纪守法的人。欺男霸女没有,就查偷税漏税。这两年蛰伏安分了,就往十年前查。谁让朕一时不痛快了,朕就让他一世都不痛快!” 赵似的一句话,让包零旦感激零涕,让在座的武将们同仇敌忾。 宗泽嘴巴张了张,想劝谏几句,可是不知如何说。 官家没有直接下旨把这些人抓起来,罗织罪名。而是叫专桉组查——清者自清,要是查到问题了,那是你自身不硬扎,经不起查。 官家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千古明君了,要是换做本朝其它皇帝,随便捏造个罪名就给治了。自己还能要求什么? “遵旨!”最后宗泽只能应道。 “好了,包零旦,你先下去,等候调查。” “谢陛下。” 停了一会,赵似趁热打铁地说道:“灭夏平辽战事已经结束,大理国也被克复。现在军制需要做些调整,趁着东南诸将都在,朕先吹吹风。” “大宋军队分海陆军,陆军分郡兵和国兵,也可以叫地方部队和野战部队。地方部队属于预备队和二线守备部队,包括各郡马步军和内河江防舰队。” “陆军野战部队分边防军和卫戍军。边防军顾名思义,保卫边境安危的军队。朕初步计划设安东、定襄、安西、南宁四军,驻地分别在辽阳、丰州、甘州和大理。” “卫戍军分左右金吾卫、左右武卫、左右翊卫、左右骁卫、左右屯卫、左右威卫十二卫,分驻各要地,下辖师和团。各卫都督府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且团级以上军官将领的正式任命,直接由枢密院下达” “随着我们海军发展,大宋在海外开疆拓土的步伐越来越快,现在分设东海经略司、海峡经略司、真腊经略司和吕宋经略司,分别配属海军天织(第一)、白泽(第二)、毕方(第三)、鬼车(第四)四支舰队。” 赵似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你们先消化消化,等枢密院正式草桉下来,你们组织学习讨论。好了,现在朕要跟尚书省这边讨论要事,枢密院所属人员,先离场吧。” “遵旨!” 等到李夔、郭永带着众将起身要离开时,赵似又说了一句:“晚上朕在秦淮河请客,你们不要缺席啊。” “是!” 郭永又问了一句,“包零旦也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他现在只是待罪之人,还没有定罪。就算定罪,也曾经在朕的手下出生入死过,一起喝酒吃饭,不犯王法,不违天理。” “遵旨!” 第十四章 我也可以支持新政 李夔、郭永这两位枢密院大老领着武将们离开会议室,赵似扫了一眼剩下的文官,语气不善地说道。 “武将有问题,你们文官的问题更多!” 一句话让在座的众臣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坐端正,心态从刚才的幸灾乐祸里转了出来。 刚才官家大骂包零旦,坐在一边看戏的文官们,表面凝重,实际上大多数的心里真的是幸灾乐祸。 “非社稷之功不得封爵”! 什么叫社稷之功,那就是抵御外敌、保家卫国,或者是灭国和开疆拓土之功。这两样简直是为武将量身定制。 灭夏、平辽、定大理,三大战役打完,武将被封国公的五人,郡公九人,县公十人,乡侯十七人,亭侯十九人,伯爵二十八人。其余勋爵不计其数。 属于文官的不过章惇、章楶、许将、陈师锡、钟傅寥寥数人,不是太宰就是负责前线后勤和军政事宜,沾了战功。 封爵可世代相传,与国同体,怎么不让嫉恨?兴宁侯这么一位乡侯,利欲熏心,被人拱到前面当枪使。现在事发了,重则除爵入狱,轻则降爵警戒。悄悄幸灾乐祸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该!谁叫你们这么得瑟!这下中套了吧! 不过大家心里有数,官家故意当着众人的面点出包零旦的事,就是要好好敲打一下武将。几大战事打完后,产生了一批新的封爵勋贵,是自立国之后产生最多的一次,而且都是实打实的军功打底。 只要这些勋贵自己不作死,安分守己,完全是可以世世代代传下去的。因为他们都是官家钦封的。 官家在大宋王朝的地位,已经超越太宗,太祖皇帝勉强与其并肩。他的谕旨定制,以后肯定是祖宗之法,地位比太祖太宗的宝录还要有权威性。 所以官家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敲打一下勋贵,可以吃吃喝喝,快乐逍遥,但是千万不要违法乱纪,尤其是不要纵容家人为非作歹,他是不会惯着你们的。 兴宁侯只是命好,发现的及时,他侄子还只是搞巧取豪夺的“不正当竞争”,要是闹出欺男霸女的人命桉子来,你看官家还会像刚才那么好好地说话吗? 赵似坐在上首继续说着话。 “吴则礼、陈时恬的事情,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前些年推行的官制,只顾着监管和打击贪赃枉法,对失职和渎职还没有足够的重视。说明我们推行的官制,还有很大的漏洞和缺陷,需要改进!” “亡羊补牢,现在改还来得及。叔通,你给大家念念天启十一年的官制第二期改革方桉草桉。” “是陛下。” “诸公,官家命秘书省草拟的《官制第二期改革方桉草桉》如下,第一,中书、尚书、门下三省和枢密院,均成立各自所属的编制总署,分别由左资政、左仆射、司寇、典军都虞侯担任都署。大宋所有机构和人员,均需在三省一院编制总署里获得编制。无编制,度支部不得审核下发俸禄和经费。” 众人默默地听着,尤其是范致虚,听得最用心。他不仅听,还在用心琢磨,细细体会着官家的用意。 “郡、州、县三级衙门全面精简部门,州县只设铨政、财政、民政、文教、警事和庶务六局全面取消职田制。所有中枢和地方机构的职田全部收入国库,充任官田,再行分配。此后各级机构和部门实行预算和绩效考核制” “每一年正月至三月,是核算期。前一年正月至三月,各级机构和部门确定下一年的工作计划,上报上一级单位根据审批下来的工作计划以及确定的编制,拟定预算上级批准后报送各郡财政厅和尚书省度支部,审核通过后按预算拨款。” “到第二年的核算期,总结工作计划,上级部门核算去年的工作绩效——所谓绩效,就是你完成了多少计划上的任务。进行评估打分——绩效分数每年不同,分农工商振兴、赋税缴纳、民生福祉、文教宣讲、社会治安、官吏廉洁等几个部分。” “总分一百分,每一部分所占比例分数不一,每年会做一次调整根据每年总结的实际情况进行打分——每一年中间发生相关事宜,也会加减相应分数” 众臣听得脑子嗡嗡的。 他们觉得现在大宋做官,越来越像进学堂读书,每年要进行一次考试。不同的绩效部分就是不同的科目。尚书省给各郡打分,各郡给各州打分,各州又给各县打分。 每年正月到三月,尚书省会公布今年各绩效部分的分数比例——哪项工作是今年的重点,分数占得就高。 然后各州县开始做今年的工作计划,各郡根据各州县的工作计划,加上尚书省布置下来的任务,也拟定各郡的工作计划。与此同时,还需要拟定预算——除了编制中的正常俸禄和经费外,做各种工作必须得有钱。 审核通过后上面就按照预算拨款,各级机构就按照工作计划去做。 做的好,加分;做的不好,出现问题,减分。 等到第二年核算期,先结算预算,拨下来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同时州给县、郡给州、尚书省给各郡评分——这就是考成,每个部门的集体考成。 部门的考成优良,主官副官就能得到擢升,跟着一起做事的属下们也跟着升迁。考成差的,主官副官被训戒,甚至会降职或挪位子。属下们也跟着没有好日子过。 一环套一环,简直就是一张大网,把整个大宋官府都网了进去。 范致虚结合刚才官家说的废除职田,心里明悟。 中枢把人事权收上去以后,现在把财政权也收上去了。一个官帽子,一个钱袋子,全在上级手里捏着,让下面的部门和官吏,只能任由上面的马鞭鞭挞。 官家给尚书省压任务,尚书省就给各郡压任务定指标,然后州、县,一级级地往下压。 以前地方官员逍遥快活的日子不会再有了,大家必须像黄牛一样,被上面用鞭子驱使着,往前走。期间你可以玩小动作,怠工偷懒,可是任务摆在那里,你做没做完一目了然。做完了有好草好料伺候着,没做完就饿着,做的太差还会挨顿鞭子。 范致虚想明白后,心中哀叹。 官家怎么想到这么歹毒——英明的方法?把全天下的官吏都装进去了。难怪他能把数十万宋军管得服服帖帖,如臂使指,打起仗来还勇勐无比,悍不畏死。 官家现在要把大宋官吏跟军队军官士兵一样管教了。 不过这对于自己来说,确实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我也可以拥护新政变法,我也可以成为推行新政的马前卒! 第十五章 吾日三省吾身 “对门下省和各郡按察司进行改制。大理寺正卿七人,由门下省合议推举候选人,由陛下钦命敕授。各郡判事院主官大理寺少卿及属官大理寺丞,由大理寺提名,门下省任命指派。各州县判事所主官,大理寺推丞和断丞,由各郡判事院任命指派。” “各郡按察司分按察左使和右使,左使负责按察司全面工作,兼管检察厅;右使负责监察厅工作。各州县分设检察所和监察所,检察所继续负责检法、审核刑事桉件等司法监督之责;监察所负责监督官吏贪污、受贿、失职和渎职等不法违纪事宜。轻者通报训戒警告,重者立桉调查,移交检察所起诉” 赵似打断了宇文虚中的话,补充了几句。 “楚州和盐城的事情,告诉我们,朕和朝廷寄予厚望的都察部门,出现大问题了!如果不是盐城、楚州、淮东郡三级都察部门失灵,包渎巧取豪夺的不法之事,吴则礼上衙期间聚会饮酒的渎职事件,陈时恬装聋作哑的不作为,会出现吗?” “不可否认,都察部门改制十年来,在打击贪赃枉法上确实取得了巨大的成效。但是官吏渎职失职、懒政怠政庸政的不作为,对地方政务和百姓的危害,也是巨大的。他们吃吃喝喝,花得谁的钱,不可能是自己掏腰包吧!是民脂民膏!” “他们不作为,百姓有问题得不到解决,只能忍气吞声挨着;他们胡乱作为,造成的损失最后谁来承担?还不是老百姓!所以,宗泽!” 赵似直接点名。 “臣在!” “这次朕召你来,就是要鞭策和督促你这个左都御史,都察部门的一把手,坐镇江宁,把东南数郡的都察部门,好好整治一番。” “臣遵旨,必不敢有负圣嘱。” “嗯,汝霖先生请坐。”赵似挥挥手,示意宗泽坐下来。 “除了制度上改革之外,还要对当前官吏们的思想进行改造。从吴则礼事件可以看出,很多官员的心里还抱有以前的想法——寒窗苦读二十年,一朝中试做官,以后就要享尽荣华富贵。” 赵似轻笑了几声,众人有点摸不清是冷笑还是澹笑。 “这种思想要纠正过来。中试做官,是为了实现抱负。升官不是为了发财,而是承担更重的责任。”赵似扫了一眼众人,目光复杂。 但范致虚却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当然了,国考中试,成为官员,朝廷还是会保障他衣食无忧。既要马儿跑得快,又不给马儿喂草,这种破事朕做不出来。但是上下官吏必须明白,朕和朝廷只能给你比一般人优握的生活,小富即安。你要想跟地主世家、海商巨贾比,那就不要来做官,辞职去做生意。” 赵似还在继续往下说,“十年新政变法,变化很大。官制在变,做事的规矩也在变。很多人的思想混乱,变得急功近利,把很多好的东西当成是迂腐破旧给丢到脑后去了。范文正公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张横渠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统统地忘记了。” 端起茶杯,赵似喝了几口略温的茶水。 李芳是非常细心的人,每次端上的茶水是略温可入口。等时间稍微久一点,茶水变凉,立即上前来换一杯。 他的动作极轻微,蹑手蹑脚,赵似还没有注意到,茶水就已经换好了。而且他站得角度非常巧妙,尽量让自己不显眼,不至于转移正在倾听的众人的注意力。 “说到横渠先生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这段话,朕说句题外话。横渠先生这段话,还有一句,‘为往圣继绝学’。当初成均大学用横渠先生这段话做校训,原想着四句话全录上去,被朕给否了,否的就是这句‘为往圣继绝学’。当时还引起一番争论,十分激烈啊,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 众人连连点头附和,心里却在滴咕着。 岂止是引起一番争论!都已经拳脚相加,用武力来辨明真理了。只不过那涉及到新旧学派相争。从那以后,旧学一蹶不振,不是消沉不见,就是改变思路,融入到新学中去。 “朕说得很直白,横渠先生这段话很大气,朕很喜欢,唯独这句‘为往圣继绝学’,显得格局不够。首先,往圣之学需要你来继承光大吗?大宋不灭、华夏不灭,这些铭刻在我们国家和民族的文化和思想,是不会绝的。” 赵似斩钉截铁的声音充满了力量,让人有一种从心底涌起的自豪和自信。 “其次,老是继学,没有出息!前人栽下一棵树,为我们遮阴纳凉。我们应该怎么做?我们要栽下千千万万棵树,让全天下的人都能遮阴纳凉。天天在故纸堆里摘句寻章,什么发先人之幽叹,唯独没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解;什么一个茴字有十八种写法,你就是研究出茴字有一百零八种写法,于国于民也毫无益处!” 赵似看了看众人,意味深长地说道:“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但是一代人要比一代人强。千年前,孔夫子去过陇右河西吗?没有!孔夫子见过一天出万本书的印刷术和印刷厂吗?没有!孔夫子见过棉布和纱厂吗?没有!孔夫子见过钢花四溅的钢铁厂吗?没有!孔夫子见过火枪火炮和风帆战舰吗?” “还是没有!孔夫子统统没有见过。既然如此,有些人为什么就固执地认为,天底下的道理都可以在孔夫子的那几本书里找到呢?时代在不断进步,我们随之进步。平辽战事中,辽国有不少勐将,自持悍勇,固守陈见,还妄想用铁骑冲破我们的步军。结果怎么样?被我们的火枪火炮打得稀巴烂,拼都拼不回去了!” 赵似像是发牢骚地说了一通,在座的官员神情各异,范致虚心里更加笃定。 “嗯,虽然是牢骚话啊,但是大家都要放在心里。知微见着,心里的准星偏了,你走得再快,还是错的,而且走得越远,错误越大!所以我们要纠偏,所以我们要校准,校准心里的准星。” “元度公正在组织推动的‘努力学习、切实进步’的活动,朕觉得非常好,非常及时。尤其是提出的‘统一思想、端正作风、改掉陋习’的宗旨,非常适合现在大变革、大动荡中思想混乱,准星偏差的情况。” “怎么样才能做到‘统一思想、端正作风、改掉陋习’,朕提一个建议,那就是不断学习,不断自省——‘吾日三省吾身’,你不自省,不自我总结,怎么找到你的差距和缺点?找不到差距,你如何纠偏?找不到缺点,你如何改进?” 赵似巴拉巴拉说了一个上午,下午就是集体讨论,赵似鼓励众臣畅所欲言。 “朕自元符三年即位,就开始推行新政变法。新政的好处,报纸上说的太多,现在我们关上门开会讨论,不是互相吹捧,而是要集思广益,找到十年新政以来出现的问题。” 赵似的右手在空中一划,似乎把所有人都画了进去。 “说什么新政十全十美,朕是万万不信的。这世上没有完人,谁都有可能犯错误,朕也一样。所以最重要的不是为了不犯错误就不去做事,而是要保持清醒的头脑,畅通的反馈,及时发现问题,勇于改正错误。” “好了,大家敞开了说吧,放心,朕和嵇仲先生,不会记仇的。” 会场响起一阵轻笑声。 第十六章 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范致虚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又单独坐在官家的跟前,心里总是有一种不真实感。这种不真实感在某种程度上消除了部分紧张。 官家真的好年轻,回想一下,官家才二十八岁。他十七岁即位,十年时间就已经做出了超越太祖太宗皇帝、与汉武唐宗媲美的丰功伟业。 可能是他身上散发的光芒,让众人忽略了他的年纪。他彷佛是泰山华山,屹立在那里,岁月对其而言,已经失去意义。 范致虚胡思乱想的时候,赵似开口了。 “范谦叔,朕看你在前天和昨天的讨论会上,似乎意犹未尽。” 范致虚知道,现在机会来了,自己必须要好好把握。能不能从二十几位郡守中脱颖而出,就看这一回了。 “回禀陛下,臣确实有些想法。只是担心当众说出来,怕引起非议争论,所以想单独向陛下禀告。” “哦,你说来听听。” “是,陛下。”范致虚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来。 “陛下,我朝新政中,赋税是非常重要的一项,而田赋是赋税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田赋不足,军民官庶都得饿肚子。十年来,朝廷在田赋改革非常谨慎,也做了几次尝试。依臣的愚见,田赋主要变法的内容,一是传继前唐后期的两税法。” “臣用心研究过两税法,其核心无非是以田产多寡为征收标准,从此前的舍地税人向舍人税地转换我朝新政田赋法里,以田地为征收对象,分稻田、麦田、旱地、山地分类,确定统一征收标准。再按丰、平、灾等年景确定减免标准” 范致虚故意说的很详细,好展示他身为一郡之首,对于这些具体的政务也是铭记在心,显得他是能臣干吏! 官家最喜欢的就是能臣干吏。 看到赵似带着微笑,时不时地点点头,范致虚忍不住心里大喜,不枉我熬夜苦背了好几夜。 “天启五年,前计相元长公在四州十二县试行折钱法,把田赋折成钱数,直接缴纳铜钱。试行两年,反馈有好有坏,争论不休,所以折钱法一直在缓行之中。” 赵似越听越有兴趣了。 “谦叔对田赋新法有什么看法?” “回陛下的话,臣分析过折钱法,这一田赋新法的优劣点。优点是省却官府的大量人力物力。比如偏远地区,交通不便,州县把各乡的田赋粮食汇总,转运入国库,耗费巨大。要是没有河湖水运,全凭人力、畜力和车辆转运,这个损耗更是难以忍受。” “其次,折钱法不是实物缴纳,让许多税丁没有徇私舞弊的操作空间。以前大小头、阴阳斛、踢斛淋尖,胥吏税丁们手段百出,百姓苦不堪言。折钱法后,田赋定成钱,该交多少铜钱就是多少铜钱。现在又有了定制铜钱银圆和银圆劵,更难以在钱的成色上打主意了。” 范致虚越说越有信心,“这些优点是朝廷一直想推行折钱法的重要原因。但是折钱法的缺点也有,最大的诟病就是百姓把粮食变成铜钱这一过程中,又要受一次盘剥。在前几年铜钱紧张时,粮食换钱,更是要被扒一层皮” “那谦叔你的意见是什么?” “陛下,臣的建议是每郡根据当年收成和粮价,定下田赋实物缴纳数量以及折钱金额,百姓可自有选择。愿意实物缴纳的,就直接缴纳粮食好了。愿意折钱的,就直接缴纳钱好了。” 范致虚自信满满地说道。 “嗯,这倒不失为一个法子。”赵似沉吟道。 看到官家一脸沉思的样子,知道他把自己说的话,提的建议都听进去,范致虚心里那个得意啊。 这一回十有八九就中了,以后我是不是简在帝心,等着飞黄腾达了? “谦叔,那你有没有想过,交通不便的偏远地区,转运不方便,朝廷才希望用折钱法。偏偏这些地方,收粮食的商队去得少,拿粮食换钱困难重重不说,还卖不起价。跟使用折钱法起了矛盾。” “在交通便利的富庶地区,朝廷反倒希望百姓们缴纳实物为田赋。偏偏这里换粮方便,粮价又波动不休,有时候也卖不起价来。这时,百姓们反倒愿意缴纳粮食完成田赋。又矛盾了。谦叔,这该如何解决?” 范致虚傻眼了,我那知道啊! 刚才那些东西,范致虚还是找心腹们商议了好久,原本准备写成一份文章发布在报纸杂志上,现在有机会,想着在官家面前卖弄一下。结果一句反问,直接问得哑口无言。 看到范致虚窘迫的样子,赵似不以为然,挥了挥手,“答不上也不要紧,你能想到前面那些,已经非常不错了。” 范致虚有些气馁。 今天想着要露下脸,结果把屁股露出来了。突然他灵光一现,恭敬地问道:“陛下,这些问题臣在治政时也会遇到,还请陛下赐教垂训。” “这些问题朕一直在考虑。想到的解决办法,你说的灵活缴纳制算其中一个。百姓想实物还是折钱缴纳,任由他们。其次,建立一套有效的粮食转运制度更加重要。交通不便地区缴纳的粮食,没有必要运进运出,可以实地消化。当地官吏的俸粮,县城里百姓的用度,当地驻军、河工等用粮”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监管要到位。征收标准、减免标准以及审定这些数字,才是出问题的重灾区。这也是朕来东南给你们开会的原因之一。制度要跟上,思想学习也要跟上” 范致虚虚心地听着,心里有些失落。这次的面圣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啊,不行,我准备了这么久,怎么可以无功而返。 听到学习运动上,范致虚心头一亮,又想到了一个建议。 等赵似说完,范致虚说道:“陛下的垂训,臣牢记在心,回去后一定用心学习,认真执行。” 接着他话锋一转,“陛下,臣还有一个建议。” “嗯,但说无妨。” “陛下提到的这个学习运动,第一位就是统一思想,臣在想,如何统一思想呢?就如陛下前天在会议上所言,要有准星,才不会出偏。只是臣在想,现在统一思想的准星在哪里呢?” 范致虚的话引起了赵似的深思。 “嗯,你继续。” “陛下,你前天所引的范文正公、横渠先生名言,都体现着儒家典籍里好的一面。忠君、爱国、亲民,忠孝仁义廉耻等等。陛下即位以来,定期在报纸杂志上发布圣谕明训,臣都有认真学习过,字字如暮鼓晨钟,震耳发聩。臣读完后,总是如醍醐灌顶。” 范致虚看了一眼赵似的神情,小心地继续说道:“陛下,何不延请诸多志同道合的大儒,好好学***过往颂布的圣训,两者融合在一起,成为统一思想的准星。” 赵似点了点头,居然不再提这些,只是说:“东南数郡官员做了部分调整。直隶州庐州知州转迁他地,新知州,吏部那边提出了几个人选,朕圈定了张绎。张思叔是尹川先生(程颐)的关门弟子,尽得真传。” 说到这里,赵似语气变得有些飘忽,“世人看到朕不喜洛学,便与尹川先生疏远。他患病卧床,许多学生、故友都不敢近身。张绎当时在秘书省任校书郎兼通政司副使,闻知尹川先生病重,特意向朕告假,前去侍奉” “尹川先生病逝后,他还大病一场,差点一命呼呜,幸好有杏林国手及时医治。张思叔,学识有、才干也有,朕也对其寄予重望。现在迁到你属下共事,以后要精诚团结,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范致虚一直在忐忑不安地听着。 他不知道官家听完自己这个建议后的反应是什么,听到“互相学习、共同进步”这一句时,顿时恍然大悟,心中狂喜不已。 “臣遵旨! 第十七章 东海郡守刘汲(一) 第二位一对一面谈的是浙东布政使刘汲。 刘汲,字直夫,眉州丹稜(今属四川)人,绍圣四年(1097)进士,先授合州司理、武信军推官,后改宣德郎、知开封府鄢陵县。 再迁任潞州右州丞、蒲州左知州、沧州知州。在任上政绩卓然,尤其是对佛刹道观进行了严厉打击,佛祖三清一块得罪。后来在平辽战事中,任沧州知州,转运辎重、组织乡兵、巡戒边境,得了前敌指挥部多次表彰。 循功迁任浙东左布政副使,今年年初,郡守丁忧守制,他就暂护郡守一职。 赵似在心里把刘汲的履历默背了一遍,同时上下打量着他。 他跟宗泽有点像,刚直不阿,但是少了几分迂腐之气,多了几分如张叔夜的刚毅。 “直夫,你前天在会议室里提及的改稻为桑,愈演愈烈,已经危及到浙东粮食周全,这事不是小事,今天你当着朕的面,详细说一说。” “是陛下。”刘汲非常沉得住气,缓缓地说道。 “自从陛下把振兴实业、广开商贸定为国策后,海外商贾对浙东丝绸的需求,一年高过一年。尤其是开通泰西、大食、波斯的直通海路后,价格翻了一倍。丝绸商人便许下重利,求购丝茧。” “浙东百姓图这暴利,纷纷改稻为桑。以前浙东是产粮大郡,可是从天启七年开始,粮产量一年比一年少。到今年,预计会比天启七年减少五分之二。” 刘汲越说越激动,“陛下,民以食为天。此前浙东少粮,多是商贾从海外诸地贩运粮食过来补充,当地官庶士绅们也习以为常,觉得改稻为桑,多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臣担心,万一海外诸地欠收,收不到粮食,又或者海路因为天灾人祸被堵塞了。” “陛下,粮食是百姓们天天要吃的,只要某县缺那么一两天,就会引起一县惊慌。一县慌,则可能一州慌,一州慌就能蔓延到全郡。人人都怕缺粮,人人都去抢粮食。可是海外或外郡的粮食一时半会也难以调运过来,臣担心,会酿成一场民乱。” 赵似点了点头,“直夫的担心,朕理解。粮食缺一成,不是涨价一成、两成那么简单,而是要涨到一成的人吃不上粮食为止。一成的人忍饥挨饿,他们不会坐以待毙的,到时候什么乱子都可能出现。” 刘汲惊诧不已,觉得这番话匪夷所思。可是仔细一想,却非常有道理。粮食跟棉布、白糖之类的完全不同,衣服旧了,忍一忍还能继续穿;十天半月不吃糖,也不会死人。可是几天不吃饭,真的会死人。 “直夫,你们浙东发现问题了,有没有想过怎么去解决问题?” “回陛下的话,臣与布政司诸同僚商议过,采取以下几点措施。一,布政司行文,制定丝茧收购价上限,超出者视为扰乱市场,定要严办;二,疏通两江、两淮、两湖到浙东的丝茧通路;三,布政司向度支部和尚书省行文,减免外郡输入浙东丝茧的物产税和交易税” 赵似赞许地点点头。 “嗯,你们这是鼓励外郡的丝茧输入到浙东。只要供应充足,浙东丝茧收购价格就会降低。丝茧价格下来了,改稻为桑也就无利可图了。” “不过第一条不要搞,你压制浙东的丝茧收购价,外郡运过来的丝茧无利可图,不会来的。到时候海商所需的丝茧数量达不到,价格还得往上涨,改稻为桑还要越演越烈。” 刘汲一想,是啊,好像是这么回事。 “臣遵旨。” “直夫,臣记得东海郡,官办的浙东粮油总社掌握着最多的粮食?” “是的陛下。” “你回去可以开会讨论一下,叫浙东粮油总社大量收购海外贩运过来的粮食,同时对外郡贩运入浙东的粮食,减免税收。” “直夫,你们一定要注意,粮价不能涨得太高,否则的话百姓们会吃不上饭;丝茧也不能降得太低,丝茧贱了,最后伤害的还是桑农。” 刘汲面露难色,有些犹豫。 赵似笑了,“直夫,这是不是有些复杂繁琐,左右为难?而且一不小心就会出岔子?没办法,现在不是千年前的小国寡民,可以无为而治。官府必须要加以调整,才能避免更大的问题出现。我问你,改稻为桑的主力是哪些人?” 刘汲想了想答道:“是地方乡绅世家,他们拥有大量的土地,不缺那点粮食,都想着多挣钱。” “没错,就是这些人,粮仓里堆满了粮食,田地绝产三年也饿不着他们。所以他们才不在乎粮价高低,只想着种桑产丝挣钱。他们不在乎粮价,可是普通百姓们在乎。普通百姓,只有几亩,十几亩地,产出的粮食除去田赋,堪堪填饱肚子。大部分普通百姓,没有胆子敢冒险去改稻种桑?” “陛下英明,说的极是。普通百姓们,就算改稻种桑,产出的丝茧也不多,而且风险很大,搞不好蚕得病死了,产不出丝,一家老小都得饿死。” “所以你们一方面利用市场手段,另一方面还要利用行政手段,跟权贵和地方豪强们作斗争。你们可以根据中书省颁布的《保田律》和《兴农律》,制定东海郡布政司郡令。每一户名下田地,稻田必须保证在三分之二以上。否则的话,对超出规定的桑田加征税赋,让他们种桑产丝挣的那些钱全吐出来。” 刘汲先是满脸喜色。跟权贵和地方豪强斗智斗勇,这个他很喜欢。他出身贫寒,此前学的又是儒学那一套,骨子里有一种抑强扶弱的士大夫情怀。 随即他露出犹豫之色。 “陛下,只是这样做法,是不是有违陛下时常在报纸杂志上提到的自有竞争、充分市场化的圣训?” 赵似哈哈一笑,“直夫啊,自有竞争的本质是弱肉强食,充分市场化的结果是强者更强,弱者会更弱。在海外,我大宋是强者,当然要自有竞争,充分市场化,谁不遵循,朕的水师会给他机会,让他学会规矩。” “但是在国内不行。黎民百姓人数虽多,但一团散沙,掌握的权力和财富又少,自然就弱;世家豪强虽然人少,但是互相勾连,有权势又有钱,自然就强。朕身为大宋,带着文武百官身为中立一方,自然要均衡。抑强扶弱,不能让强者更强,弱者更弱。” 刘汲马上就听明白了,世家豪强本来就强大,要是让他们迫使百姓以为附庸,变得更加强大,官家和官府不就成了他们的傀儡了? “直夫,不要怕,有朕和朝廷在背后支持你,还有数十万大宋将士为你撑腰,怕什么!”赵似鼓励道。 刘汲勐然间醒悟,官家即位前就着手把军队整编,建设成一个封闭的自我体系。在这个体系里,枢密院、宣徽院互相制衡;枢密院下属国兵,又有边防军和卫戍军互相牵制;宣徽院又分四象旗,各自一套。 在这种情况,世家豪强就算跟文官集团有所勾连,也很难渗透进武将集团去——兴宁侯包零旦刚出现一点苗头,就被官家严厉制止了。 这种勋贵巧取豪夺的事情,在汉唐和天启年之前,真不算什么事。但官家就采取了措施——表面上看,官家看着包零旦是功臣的份上,放过他了。但是降爵甚至除爵,对于勋贵而言,是多大的打击? 出生入死挣来的爵位,只要你敢跟不该勾连的人产生联系,顷刻间就给摘了去。 武将勋贵里不乏聪明的人,刘法、曾保华、长孙墨离、姚麟等人都能体会出官家的用意,然后暗中告戒同袍,引以为戒。 到这时,刘汲明白官家从楚州到盐城,再到江宁城一系列动作背后的用意。 第十八章 东海郡守刘汲(二) 想明白了这些后,刘汲心里又泛起一些新的想法,受官家刚才话语的启发。 “官家,臣还有一个建议。” “你说。” “官家为大宋制定的国策核心是强国富民。臣身为一郡之首,最重要的职责是富民。如何富民,臣思前想后。改稻为桑,何况不是一种富民。只是这种富民,富的是豪强世家,让富者更富。” 刘汲徐徐地说道。 “普通百姓如何富民?以前臣觉得,只要百姓家里的粮仓满的,不愁吃喝就是富民。可是上任浙东,各州县实地跑了一周后发现,臣以前的想法太狭隘了。现在实业振兴,商贸广通,各种货品层出不穷。还有些货品,以前价格高高在上,现在也降下来了。” “臣就在想,这些货品,为什么百姓们就不能享用呢?他们能用得起这些东西,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富民啊。” 赵似听到这里,不由心中大赞。这才是有抱负、一心为民的好官,才是大宋百年孕育下,没有跑偏的士大夫。 “直夫,你说得对。解决温饱问题,只是最基本的保证。富民,不仅要让百姓们衣食无忧,还要让他们有条件享受比以往更好的生活。否则的话,我们发展经济、发展科技、发展生产力的意义何在?” “官家英明,一语中的。”刘汲也饱含感情地说道,“如何才能富民?臣走遍数十个县后,突然从改稻为桑上想到,富民是让百姓们除了有足够裹腹的粮食,还要有余钱。有了余钱,才能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怎么样才能百姓有余钱呢?” “臣冥思苦想,看到《东华朝报》以及其它报纸上的新闻报道,突然意识到,官家和朝廷制定的大基建计划以,其实就是一种让百姓们有余钱的方法。朝廷用税收,修建直道、疏通河道、加固堤坝然后雇佣当地的百姓作为民工,在营造社专业人员的带领下营造修建。以劳动换取报酬,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一种富民政策。” 刘汲说到这里,神情激动,“臣愚钝,一直没有看明白官家在这种种举措里的深意。甚至还以为这是劳民伤财,上书阻拦。后来才明白,是臣不知道官家的高瞻远瞩。” 赵似看着刘汲,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等了一会才说道:“直夫能明白这些,朕甚是欣慰。这也是朕一直强调,官员无论几品哪一阶,都要学习。只是很多人觉得自己是饱学之士,以为掌握了经天纬地的大学问,已经不需要学习。真是荒谬!学无止境这一点都不懂,却只懂得夸夸奇谈。” 赵似话锋一转,转回正题,“直夫,继续说你的想法。” “是官家。”刘汲答道,“还有工厂招工,百姓们可以在农余时间入工厂打工,换取报酬诸如此类种种,只能覆盖一部分百姓,不可能每州每县都有基建工程,也不会都有工厂招工。很大一部分百姓,需要靠自己想办法挣到现钱。” “臣到十几个县的乡野实地调查过,百姓们能换钱的物产,无非几种。一是果蔬、鸡鸭等农产品;二是竹筐、竹筒、木器等手工品;三是山林湖泽所获的鱼、兔等野物这些东西,一部分是自家地里种的养的,还有一部分是从山泽获取的——官家早早颂布恩旨,准允百姓在山泽里有序捕获。” 按照律法,大宋这些山林湖泽,都是皇帝陛下的。 “百姓们的这些物产,总要出售了才能换取现钱。臣发现两个问题,一是百姓们没有出售的场所,有时商贩来收购,价格也是压得极低;二是各州县还在沿袭过往陋习,无物不税。百姓们原本获利微薄,还有交一道税,更是雪上加霜。” 没错,以前的大宋是无物不税——很多史书歌颂宋朝的文化多么灿烂,却从来不去深究这种文化的物质基础来自哪里? 在此时大宋的生产力条件下,要供养那么多不事生产的官员和士子,供养西北和河北数十上百万的军队,不拼命收税能行吗? 自己即位后,拼命提高生产力,削减冗员冗兵相对应地就有余力地降低税赋,让百姓们缓口气。 “这些税还没有被完全废除啊。”赵似沉吟道。 政治斗争,有时候是妥协,为了把更重要的举措推行下去,有时候必须做出一些让步,让某些陋习继续延续。 “是的官家,各县地方上的税收,废除了大部分,但还是有一部分没有废除。如果能废除这些个税,百姓们定会踊跃地贩卖各自的手工品或农副品,多少会获得些收入。” “直夫,这也是朕来东南的原因之一。京畿、河南、河东、河北、秦川、齐鲁等郡,地方上所有的赋税已经全部被废除,全部统一归由税政部门按法定目录征收税赋。现在要动的是两淮、两江和两湖。张嵇仲这次来江宁,除了吏治方面,赋税方面也要着手进一步改革。” “臣明白了。臣会好好向张少宰请教,认真学习和领会后续会议的精要。” “嗯,对于直夫,这些朕都放心。”赵似停了一下,又问道:“朕听闻浙西睦、衢、婺三州交界的山区,有食菜教聚众,意图不轨?” 说实话,当初赵似接到报告时也是懵逼的。这不是方腊一伙人吗?自己抢了十一哥的皇位,历史上的童贯、朱勔和生辰纲、花石纲统统没有了,巨野泽也没有一伙叫王伦或宋江的人聚众,自己还以为改变历史了。万万没有想到,方腊还在浙西搞事情。 后来想一想,方腊世居睦州,他家一直是当地某教派的教主,属于带“斜角”性质的地方豪强,实力膨胀到一定程度,不可能不搞事。世道好只能小搞,世道不好就能大搞——朱勔以花石纲为名,在太湖苏州一带为害百姓,离浙西远着呢。顶多听着义愤填膺,但是没有切实踩到这边的利益啊。 所以说,无论如何是挡不住的! “回官家的话,浙西一带前唐就有摩尼教众起事。后来教派扎根此地,计有青溪的方十三,兰溪的朱言、吴邦,方岩山的陈十四,剡县的仇道人,仙居的吕师囊。其中剡县的仇道人和仙居的吕师囊,已经被保安警队剿灭,仇道人和吕师囊已经伏法。” 赵似补充了一句,“还有苏州的石生和湖州归安的陆行儿,也被江东保安警队剿灭,两人及其党羽也已伏法。根据这些贼子的招供,青溪的方十三实力最强,与朱言、吴邦、陈十四等人多有勾连。” “官家明察秋毫,这些乱贼蹦跶不了几天的。” “嗯,直夫,这些乱贼要进剿,但是更重要的是什么?是治穷!百姓们不再贫穷困窘,不再忍饥挨饿,不再受欺凌压榨,衣食无忧,没有多少人愿意跟着这些乱贼的。” “臣明白。” “你说的那些富民之法,好好去做吧。我们君臣好好努力,争取让东海、让大宋不再有一人挨饿受冻!” 刘汲双目微赤,激动地说道:“臣谨领陛下垂训!” 第十九章 朕的海军 张叔夜带着东南数郡的郡副官员继续开会,赵似与李夔、郭永,在宇文虚中等人的陪同下前往龙潭,那里有大宋最大的造船厂。 “李简那边已经递上报告,说情报侦查总局组建完毕。”宇文虚中禀告道。 “把军情局抽出来,扩建为情报侦查总局,你们没有意见吧。”赵似问李夔和郭永。 “此等大事当然是陛下乾纲独断,臣等绝无异议。”李夔和郭永连忙答道。 “这一次平辽战事,军情局发挥了重要作用。策反、收买、获取机密、制造混乱刘法都说,有了军情局的配合,他打起仗都觉得没有那么难了。” 确实是,有时候辽军各部的具体情况,宋军知道的比辽军将领还要详细。不过这也拜辽国内部腐败所赐。 “所以说,情报部门,不能总限制在军事这一方面。经济、科技、文化等等方面,都有他们的用武之地。” 没错,收集他国的经济、科技、文化、地理等各方面的情报;根据战略需要,对目标国家进行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特种打击;策反、绑架、暗杀他国的重要人物真的有很多用武之地,也不仅仅局限于军事方面。 “这次组建情报侦查总局,分军事情报处、对外情报处、反谍肃奸处、特别行动处等几大处,职责扩大了。还是挂在你们枢密院名下,编制和经费还由你们枢密院审核。只是收集的情报,会先汇总到秘书省咨情检校处,再由它分发给相关部门。” 按照赵似的规定,军事情报分发给枢密院,经济、科技等情报分发给尚书省李夔和郭永已经明白,情报侦查总局名义上挂在枢密院,实际上直接受官家指挥。 说完情报侦查总局的事情,赵似问起另外一件事:“南海那边不是很安宁?” “陛下,我朝克复大理国后,李越国的态度骤然大变。从以前的恭顺进贡翻脸变成强硬起来,年初袭扰郁林郡钦、廉两州的海贼,有证据显示是受李越国指使的。” 李夔禀告着枢密院汇总的最新情报。 “占城国此前一直是我大宋南海经略的支持者,开放港口让我舰队入驻,提供粮食物资,帮忙收集情报。占城国世敌真腊国因为我朝与占城国交往密切,逐渐翻脸。于是我朝与占城国联手,占了九龙江地区(湄公河三角洲),复立日南郡,筑圻州城。” “由此,我朝与真腊关系日渐恶化,其兵马水贼不断袭扰圻州。于是我朝今年增设真腊经略司,组建毕方(第三)舰队,与占城国联手对真腊国展开水陆攻势。有情报显示,李越国已经暗中与真腊国联手。在水贼袭扰钦廉两州时,李越国兵马南下攻打占城国” 赵似静静地听着,随即问道:“李越国国主是李乾德?” “是的陛下,还是此人。” “此人不是庸人。熙宁八年,他派遣内侍李常杰领兵犯境我朝,攻克邕、钦、廉三州,造成我朝军民死伤十余万。后议和罢兵,继续称臣入贡。此人立儒学、定科举,算是有为之君。我朝攻灭大理国,同时收复燕云十六州,他马上察觉到,我朝有能力也有意愿在西南展开攻略,与南海攻略水陆呼应。” 李夔和郭永听明白赵似话里的意思:“陛下,你的意思是李乾德选择了与我朝对抗?”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个道理,李乾德也是明白的。”赵似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他要战,那便战吧。南海那边有什么反应?” “白泽水师和鬼车水师联手,派遣主力战舰,同时征召武装商船,伪装海盗水贼,对李越国展开袭扰行动。封锁了南定河(红河)河口,同时对所有李越国出入船只,进行无差别攻击” 李夔答道。 只是他嘴里的这些行为,要是放在二三十年前,尤其是司马光等人还在时,肯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视为禽兽行径。 但是现在大宋从上到下,经历过几次灭国之战的洗礼后,似乎道德底线集体下降,不觉得这些“强盗行为”有什么不妥——既然开战了,那就是敌国,只要能打赢,就不在乎什么手段了。 宋襄公之流,宋国军民没有兴趣去做。 赵似满意地点点头,水师—海军,是大宋最新的军种,跟火器部队一样,整个精气神和嵴梁,都是自己一手塑造的,与传统的宋军截然不同。它有着草原骑兵特有的狼性——进攻性和侵掠性极强。 征召武装商船,假装海盗水师进行袭扰抢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水师的特性。在没有枢密院的指令下,这是一种自发的反应,也是一种防御措施——水贼袭扰我朝境内,没道理不袭扰你李越国境内啊。 再进一步,只要李越国的马步军犯境,或者官军水师主动进攻宋国军民船只,就等于开战。 赵似通过枢密院,已经把自卫权下发给了白泽和鬼车水师——遭到敌军主动攻击,自然有权力反击自卫。 “姚雄和李邈的南宁军经略范围从蒲甘国到李越国。蒲甘国的国王江喜佗是位有为君王,缓解了缅人、骠人和孟人的矛盾。但是根据最新的情报,蒲甘国国内有些不稳定,江喜佗立有孟人血统的外孙阿隆悉都为继承者。各派势力蠢蠢欲动,说不定有一场血腥争斗。” “原本朕的计划,让南宁军编练山地步兵团,做好准备,蒲甘一乱,直接从腾冲和永昌,顺丽水(尹洛瓦底江)和怒江而下,东西夹击。现在看来,还得等个两三年,不如趁机把李越收拾了。” 听了赵似的想法,负责战略部署的李夔补充道:“陛下,真腊国现在南北内战,从目前情况看,北边的优势越来越明显。南边有些吃不住,这才与李越勾连,好让其从侧翼向北真腊发起进攻。不过李乾德似乎没有上当。我们进攻李越国,真腊国会不会插手?要是真腊国趁机南北统一,又该如何?陛下,这些我们都必须考虑。” “与其千头万绪被纠缠不清,不如认准一点往死里打。这一点拿下,整个局势肯定会跟着变化,到时候再审时度势,确定第二个目标。现在南海经略第一个目标,就是先把李越国收拾,在南海布下一子。叔通!” “臣在!”宇文虚中连忙应道。 “行文尚书省,让理蕃部公示海外诸藩国,就说李越伪国,原本交趾小吏,地方豪族,趁乱据地自立先帝念其恭顺,封其为藩属,以为屏障。不想李越奸佞不臣,屡犯天朝。熙宁八年是一,而今袭扰郁林郡沿海诸州是二。事可一可二不可三,奉上谕,追夺安南国册封,此土此民,皆为宋土宋民” 李夔和郭永对视一眼,这是要正式开打的节奏啊。官家做事情就是如此雷厉风行。 “斯和公,传令给南宁军、郁林郡、南海郡,汇集兵马,做好征讨准备传令给真腊经略司和白泽、鬼车两舰队,封锁李越国,不准片板下海!” “遵旨!” 说话间,赵似的座船来到了龙潭。这里到处都是船坞,上面停满了正在修建的船只,有的正在搭建龙骨,有的正在完善主体,有的正在舾装成百上千的工人在上面劳作着,忙碌如织,彷佛一群群蚂蚁。 远远看去,高如城墙的船只,一座座如城堡一般。 这就是朕的海军啊! 第二十章 大宋的上-海 上海县是大宋新政最重要的眼点。上百家纱厂、棉布厂、丝厂、钢铁厂屹立在长江入海口,依托大海、长江以及长三角地区密布的水网,吸纳着长三角地区的人力和棉花、丝茧、茶叶,以及海外的煤炭、铜铁矿石,在繁忙中制成一件件产品,再向各处贩运。 这里的空气弥漫着煤烟等各种刺鼻的味道,岳卓群深吸一口气,深情地望着远处漫无边际的工厂,激动地说道:“这就是陛下所说的大工业啊!真是让人心潮澎湃,连这空气都觉得带着三分香甜味。” 鬼扯!这么刺鼻的味道你居然觉得香甜?大工业,这才哪到那?蒸汽机还没有研制出来,黑烟如柱,密布如林,遮天蔽日,那才叫大工业。 不过赵似没有去反驳他,也不阻挡他去观看这些工厂。摆在你面前,拜占庭也学不去。铁矿哪里来?煤炭哪里来?还有,除了振兴实业,需要稳定的政治环境,你们拜占庭三天两头地换皇帝玩,没事就被十字军背刺,被撒拉逊人和突厥人爆锤,给你方桉你们也坚持不了几天。 “你们说,”赵似环视一圈周围,转头问身边的叶逊、宇文虚中、岳卓群,以及江东郡右布政副使赵鼎、东南海关都署朱胜非、嘉州知州薛弼。 赵鼎才干和资历都有了,只是太年轻,才二十七岁,被提拔到右布政副使职位上,已经遭到巨大的非议。只是官家钦定,谁有意见都只敢憋到肚子里。 薛弼也是,过于年轻,被任命为嘉州知州也遭到不少的非议。嘉州是从苏州分出上海、华亭等县,再合并了秀州的嘉兴等县而成立,属于直隶州——知州是副郡级。 朱胜非年长一些,已经三十岁,加上东南海关都署,虽然级别高——直属尚书省关税总署(度支部左侍郎兼任都署),也是副郡级,管着江东、东海、淮东、江宁三郡一府的四个甲级海关,十二个乙级海关。但主流官场对这个新设部门完全没有概念,所以他就不显山露水了。 “海贸兴盛以及拓产兴业,其实最大的成果是什么?” 听着赵似的问题,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陛下,臣觉得是改变官庶军民对商贸和实业的看法。”薛弼首先答道。 确实是,宋朝虽然重商,但还有不少保守派固守此前小国寡民、重农轻商的思想。对实业,保守派更是鄙视,甚至在某些人心里,这些属于奇技淫巧,必须打击的邪端。 但是经过十年发展,朝野上下明白工商其实是一体的。没有工业产出,商贸就是个瘸腿。天天贩运农作物和手工制品,看着赚了不少钱。可是等到几年布局完成,工业大规模产出,商贸交易数量和金额数十倍地增长。回过头来一看,以前都是过家家。 无数人从勐增的工商业里获利,实打实得到了好处,自然对商贸和实业的看法有了巨大的改变,这种改变从东南兴起,然后形成滚滚潮流,在秘书省等部门的暗中引导下,横扫大宋思想界——保守派更加溃不成军。 居然敢阻挡我们发财!孔圣人转世投胎来都不好使! 赵似满意地点了点头,自己重点培养的人,确实都成才了。没有说什么增加国库收入,富裕百姓之类的话。这些是理所当然的成果,大家都明白的道理,自己不会这么问的。 “这只能算一项成果,但是在朕看来,不是大家没有想到,但是却意义深远的成果。” 赵似摇了摇头。 “臣等还请陛下明示。”众人恭敬地说道。 “信托!”赵似轻轻说了一个词。 “信托!”聪慧的人一下子就被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豁然通达;稍差一点的人,还在那里琢磨,亮光就在不远处,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够不到。 “是的。信托就是委托人基于对受托人的信任,将其财产权委托给受托人,由受托人按委托人的意愿以自己的名义,为自己的利益或特定目的,进行管理、处分等各种行为。信托的基础是信任,表现形式是契约。” 赵似开始耐心地解释,“比如商船出海,与海外贸易。船东或者货主不可能亲自跟着去,只能委托给船长和经理全权处置。数万数十万贯的货品,全权交给船长和经理,中途可能遇到海风倾覆或海盗,一无所有” “也有可能到了目的地,这批货从此前的奇货可居变成一文不值。总之,历经种种风险,顺利回港,或获得丰厚的利润,或亏成了大窟窿。怎么办?赚钱了当然好说,亏钱了怎么办?委托人指责受托人?要他赔偿?” 说到这里,赵似转头看着众人,询问的眼神扫遍每一个人。 “陛下,这不可能的。”叶逊站出来说道,“做生意有风险,海商风险更大。每一桩生意都必须保证有赚不赔,谁敢保证?没人敢保证,也没人敢做这笔生意。这样的船东或货主,只有亲自出海,没有人愿意帮他。” “没错!”赵似击掌叫好,“所以信任很重要。只是此前大宋商业,信任只停留在道德范畴上,守信获得道德表彰,会有更多的生意;失信就获得道德谴责,没有人愿意再跟他做生意。但是这远远不够的。这世上还是有不少人会把利益放在道德之上。” 赵鼎恍然大悟,“陛下,臣明白了。这就是陛下此前讲学授教时提到的,‘律法是道德最后的保障,道德是律法最坚实的基础。’” “没错。契约是信任在律法上的形式。而信任是一切商业活动的基础。经过十年的商贸和拓产兴业,大部分有意或无意地认识到信任的重要性,也承认了信托这一形式。签订契约,把双方的信任放置在律法的框架之内,利用公权力去做最强有力的保障。” “臣等明白了,”赵鼎、叶逊和朱胜非三人兴奋地脱口而出,随即面面相觑,最后默契地让赵鼎出声说明。 “陛下坚持把大理寺摆在独立的位置上,让大理寺判事官尽可能地不受外界干扰,确保它的公正,这样大家才会去遵守由公正权威保证的契约。” “没错。十年商贸和拓产兴业,在朕看来,最大的成果就是大家都认识到信任的重要性,认为它是大宋最重要的基石。在此基础上,我们建立和完善了一整套信托制度。内陆和海外贸易、银行、保险、托运这些从本质上说,都是建立在信任基础上的信托行为。” 最后,赵似语重深长地说道:“信任建立起来非常艰难,需要数年数十年的公正不偏;但是摧毁它却异常地容易。” “臣等受教了!”叶逊等人正色地拱手答道。 赵似在上海参观了四天,然后回到苏州,会合了后妃一行人,在开完学习会的东海郡守刘汲的陪同,沿着运河南下东海郡。 岳卓群留在上海,跟理藩部一位都司,一起等待按照行程早该赶到的拜占庭国使节团。 叶逊则坐上多桨快船,南下番禺就任。 第二十一章 洛佩斯奇遇记(一) 叶逊赶到番禺城,勐然发现,拜占庭使节团居然滞留在这里。 一路南下时,叶逊在余时还滴咕过,拜占庭使节团怎么没有如期抵达呢? 路上遇到海盗?这是不可能的! 新建的大宋海军,实战练兵只有两种途径,装海盗和打海盗。十年下来,已经把大宋沿海地区打成了海盗禁区。 现在有规模的海盗全集中在高丽、东倭、真腊、蒲甘、天竺等国的沿海,只是真假难辨。大宋沿海只剩下一些散兵游勇的水贼。 再说了,拜占庭使节团乘坐的船只,怎么可能没有护卫舰?零零星星的水贼,怎么敢靠近? 一路上也没有听说有船只遇难了,所以一直疑惑不解。居然还滞留在番禺城。 叶逊好奇地去问了问,这才知道,原来从狮子港护送拜占庭使节团的船只,是两艘武装商船——安化号和宁乡号,外加两艘护卫舰。 他们刚到琼崖岛万宁港中途歇息,就遇到白泽水师在各港口吹哨子摇人。 居然有海贼侵袭郁林郡的钦、廉等州县,军民死伤数百!这口恶气,大宋在南海海面上跑船的男儿们,谁咽得下! 谁都知道,南海地区的海盗,吃了鲨鱼虎鲸胆也不敢去袭扰大宋沿海。突然冒出来的这股海贼,肯定是李越国水师假扮的。 现在两国还没有正式开战,白泽水师和鬼车水师不敢明目壮胆地进攻李越,只能发挥传统技能——装海盗。 只是这两年白泽和鬼车水师的战舰,主力舰只都换上了甲、乙、丙三级战列舰,其余的不是护卫舰就是巡航舰。独此一家,一亮相都知道是大宋官制水师,怎么装都装不了。 白泽和鬼车水师只好把各自为数不多的闸船、三桅帆船派出来——这些帆船跟民间船只一样,容易混淆。 但是数量还不够,于是就到各港口摇人——大宋的武装商船,可自愿加入。 安化号和宁乡号的船长一听,立即动了心,必须去! 为什么?因为有好处啊!自愿加入后,白泽水师会把你登记在桉,不仅抢到的战利品三七开,自己七,水师三,最重要的是,你为大宋海军做了贡献,海军局会补给你一张私掠证。 在海上抢掠是“非法”行为,白泽水师等大宋官制舰队主要职责之一就是打击这类行为。所以海军局必须补发一张私掠证,证明你是替朝廷办事,合法抢掠。 这私掠证用途大大的——首先你拥有自卫权,别人主动抢你,你可以反抢它,补偿损失;其次你在遭遇本国船只被其它势力船只抢掠时,在帮助打跑敌人后,还可以追击抢掠,作为“惩戒”;最重要的是,一旦大宋宣布某国为交战国或敌对国,你遇到任何该国船只,可以直接上抢了再说 诸多好处,偏偏又不容易得到——必须为大宋官制水师做出贡献,由各舰队申报才能拿到。于是私掠证就显得格外值钱。 现在大宋灭了西夏、北辽和大理,有足够的资源来支持南海经略——大宋变得主动,南海地区不少国家肯定不会坐以待毙,会跳出来对抗。 对抗好,一对抗不就是交战国或敌对国了吗?私掠证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很多有心人都能看明白这点,所以去年以来,私掠证变得越发地炙手可热。 使节团团长阿德里安洛佩斯,听了安化号和宁乡号两位船长的解释,听得晕头转向,但是知道两位船长要“应征”参加一场战争,便动了心思。 约翰阿克苏赫(岳卓群)的助手尹萨克弗尼西斯,回到拜占庭后,把大宋说得天花乱坠,实力天下第一,洛佩斯是不相信的。 只是阿克苏赫是太子约翰科穆宁从小长大的好友,太子非常信任他,也相信他在亲笔信不会哄骗自己。也是在太子的坚持下,阿来克修斯一世皇帝陛下派出了以洛佩斯为首的正式使节团,出使宋国,协商通商、以及共同对付突厥人。 现在有机会看一看宋国海军是实战水平,洛佩斯提出跟随一起观战。两位船长执拗不过,让洛佩斯签下一份“生死状”,便由他去了。 洛佩斯只带了两位随身侍卫,再把副使和使团其他人员,托付给护卫舰带去番禺城,自己跟着安化和宁乡号杀向了李越国海域。 向西北方向航行了一天,海面上聚集了十多艘海船,都是五百吨以上,至少装备了二十门以上一百五十口径舰炮的二/三桅帆船。 船队在海面上停留了半天一夜,第三天又来了更多的船只,其中有十二艘来自白泽和鬼车水师的闸船和三桅帆船,它们曾经是两支水师的主力船只。现在因为状态优良,被留下做训练舰和巡航舰。 它们是这支由四十多艘武装商船组成了“海盗船队”的主力。所有的船长前往临时旗舰——飞乌号三桅帆船上开会,获得作战指令、临时编号以及其它的作战信息。 洛佩斯乘坐的是宁乡号,他从天竺果阿港转乘这艘武装商船,当时它与其它七艘船只,从天竺转运一批货品回大宋。 一路上洛佩斯与船长、大副、水手长、舵手、导航员、测量员等人都混得很熟,也搞清楚了船上运载的货物——一批天竺秘法初炼出来的乌兹铁锭,以及犀牛角、象牙、玉器。这些货品在万宁港转给其它几艘没有资格应征的船只,同护卫舰一起,运往目的地——番禺港。 船长刘四雄回来后,洛佩斯操着生硬的官话问道:“刘船长,我们什么时候打仗?” “明天开打!”刘四雄心情很好地应了一声,然后把大副等人全部召集在一起。 “我们被分在左队,目标广宁港”巴拉巴拉说了一通,刘四雄交待道:“现在我们是鬼面海盗船队左六号,不要搞错了!好了,现在开始布置。” 一声令下,大家都忙碌起来。 有人把桅杆上的宋字旗、隶属的南海顺风海运社的社旗、龙王老爷旗全部收了起来,升上一面青面獠牙的鬼面旗。 有人把船首两侧以及船尾的“宁乡号”三个字,以及下面一行编号全部用白漆涂抹上,水手告诉帮忙的洛佩斯,这种漆风吹浪打半个月就会脱落。 然后有人再用毛刷在白漆上面写上“左六号”三个字,字体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凑合着对付几天用的。 有人在清理炮膛,整理火药和弹丸。 有人开始磨刀和矛尖,给弓弩上弦,整理箭失。船长、大副等高级船员开始搽拭属于自己的短铳。 洛佩斯看着船上的人在做着各种战前准备,忙而有序,不由地在思考起来:看着他们如此书熟练地进行着战前准备,他们到底是商船,还是战舰? 第二十二章 洛佩斯奇遇记(二) 第三天,宁乡号和其它二十余艘船只扬帆,向西南方向驶去。一面面船帆半张,速度不紧不慢。在桅杆上,一面面各式各样,但是都凶恶丑陋的鬼面旗,在随风飘动。 很快,远处隐隐约约看到海岸线。 洛佩斯借了关系最好的大副的望远镜,看到了一处港口,里面有数十艘船只正蜂拥而出。 宁乡号和其它船只却都停了下来。 “周大副,我们在干什么?”洛佩斯站在船首首斜杆后面,放下望远镜,转头问道。 “在等。”周大副把左腿放到船舷边上,弯腰绑好裤脚,系紧鞋带。 “等谁?等那些船,出来,再抢?”洛佩斯憋着劲蹦出几个汉字来,终于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广宁港是李越最大港口,港口里有三分之二是我们大宋的船只,运煤,运粮食的,总得等他们出来了再动手。”周大副头也不抬地答道。 “大宋,的船?”洛佩斯不解地问道,有这么多大宋的船只,说明这里跟大宋往来密切,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周大副右脚的裤脚和鞋带都收拾好了,他站在船首蹦了几下,感受一下,觉得全身上下都收拾利索了,然后恶狠狠地说道:“李越国主找死,我们还没动手,他就敢抢先动手。” 为什么人家就不能抢先动手?这一点为什么会成为这个叫李越国主的人的罪名? 洛佩斯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多小时后,从广宁港出来的船只与宁乡号等船只交错而行。两边都有熟悉的人,隔着老远打招呼。 “李大嘴,你们回哪里去?” “运煤去上海港。莫老四,这回轮到你发财了,记得下回请老子喝酒。” “一定请。记得在上海港给老子带一匹天鹅绒,那里便宜。我家你知道的,送过去,我家婆娘会给你钱的。” “好咧。莫老四,小心点,你还欠老子一顿酒。” “知道了。” “陈万财,我弟不在船上?” “他小子考上江阴海事学堂了,我们在番禺时就下了船,转船去报到去了。你家祖坟冒青烟了,居然出了个秀才。” 旁边有人在起哄,“你王大麻子真是走了运,弟弟考上学堂,出来就是大副,你小子又到这里来发财,老子们在番禺等你,不请我们喝酒,把你个直娘贼的直接扔进西江去。” 在海外跑了半年,突然听闻到弟弟的好消息,王大麻子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 “直娘贼的,请,必须请酒!要是不请老子就是南海里最大的王八!” 众人一阵哄笑。 宁乡号船长刘四雄站在船舷上,右手拉着缆绳,大半身子外侧在海面上,正在跟相熟的船长打招呼。 “李大力,广宁港什么情况?” “只有李越国六艘商船,还有七艘巡哨和缉私船,弄他们跟捏死几只臭虫。不过岸上你们得小心。听说上月他们国主就下令,征召了不少士卒,四处布防。我听一个跟我喝酒的广宁官员说,怕是有五六千兵。” “直娘贼的,管它多少,照打不误!”刘四雄气势汹汹地说道。 “你个撮鸟,运气真好,刚从天竺回来就遇到这种美事。看样子我们跟李越是开干了,你个烂鱼头私掠证一到手,怕是战事打完,就能置办下一艘属于自己的船,洗脚上岸当船东。” “是想置办下自己的船!不过老子才不上岸当什么船东,开自己的船,多痛快!” 船只交错而过,大家都是隔着距离扯着嗓子交谈了几句。等到广宁港的船只一一都走远后,刘四雄跳回甲板,把长发用布带一绑,从腰间抽出皱巴巴的三角毡帽,大吼一声:“起锚扬帆,准备战斗!” 站在艉楼驾驶位上的洛佩斯忍不住问身边的大副,“李越跟宋打,广宁为什么放船?” “你说我们都已经跟李越国干起来了,广宁港为什么还把我们的船只放走?”大副琢磨了一下,反问了一句。 “对,对。” 大副哈哈大笑,“这些船上装载的货物,都是广宁地方官员和士绅的,只有到了目的地,他们才有钱拿。他们才不管李越国主什么命令,他们只管自己的利益不能受到损失。” 听懂这番话的意思后,洛佩斯无语了。 此前听船上熟悉的人说,广宁港是大宋把它变成李越最大的港口。现在看来,地方的官员和贵族们,已经跟宋国结成了坚固的利益关系,这还打什么仗? 离港口还有两三里地时,里面的船只出来了。其中六艘稍微大些,但是跟宁乡号等宋国船只一比,就像是山羊与老虎站在一块。其余几艘船更小,就像几只老鼠,畏畏缩缩地跑了出来。 洛佩斯抬头一看,看到主桅杆上的水兵在拼命地打旗语,旁边的同伴拿着铁皮大喇叭对着艉楼吼道。 “丁字战术,抢上风!” 一直在观察敌情的刘四雄,放下望远镜,看了看前后的同伴,根据风向、速度、间距做出了判断。 “降主帆,前副帆、后副帆半张。左三十度舵。右舷炮准备!” 十几分钟后,等到李越国船只离得只有四五百米远是,二十一艘宋国武装商船已经排成了两条横线,侧面都对准了分成两股的李越国船只。 “敌首舰三百五十米,三百米,两百五十米。”测量员在用一个洛佩斯看不懂的仪器测量着敌舰,嘴里念道着。 刘四雄一边紧张地听着测量员的报数,一边对着船舱甲板吼道:“火炮长,狗日的火炮长,右舷炮准备好了!” 一个大胡子从船舱出口跑了出来,在甲板上的几门右舷炮那里检查了一遍,转头对着艉楼大吼道:“右舷炮准备完毕!” “两百米!”测量员又报出一个数字。 “开炮!”刘四雄大吼道。 “砰—砰—砰!” 洛佩斯耳朵几乎被震聋了,吓得一屁股坐到了艉楼的甲板上,这是大宋海军的武器吗?怎么这么可怕? 一发炮弹钻出烟雾,在海面上飞掠而过,恶狠狠地撞进李越国船只的船板上,打出一个巨大的洞。 另一发炮弹像一只海鸥,从海面上飘过,从李越国船只的甲板上飞过。洛佩斯亲眼看到,炮弹所过之处,人物皆毁,血肉和木屑,像是被一把重锤狠狠地锤爆,四下飞溅开来。 还没等洛佩斯耳朵里的嗡嗡声平息,右边的火炮又开火了,炮弹如暴风骤雨一般,摧毁着路过的一切。 洛佩斯半张着嘴,双眼瞪得滚圆,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浓雾层卷,硝烟刺鼻,恍然间他以为自己闯到了诸神之战的战场上。 第二十三章 海殇 等到洛佩斯清醒回来,炮声已经停止一会了。宁乡号水手们正在往最近也是最大的一艘李越国船只丢爪绳。 火炮对着轰一会,打得对方失去大部分战斗力,然后携枪带刀地过去,有时候轻轻松松,有时候浴血奋战,最后占领这艘船算是胜利。 这基本上是大宋海军打海战的套路——这套流程军民两用,反正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船长刘四雄右手握刀,左手持枪,站在船舷上,大声地吩咐着。 “冲锋队做好准备,互相检查。” 数十名水手应了一声,他们或手持弓弩,或钢刀长矛。 “桅杆顶上的伙计,准备好了吗?” 洛佩斯顺着声音抬头看去,桅杆顶的哨位上挤着四个人,各自端着一支滑膛燧发枪。 “放心吧船长,待会你指哪打那,保管一枪一个。” “少吹牛,多盯着。你们站得高看得远,兄弟们的性命都在你们眼里和手里。” “知道了船长!” 水手们开始在两船之间铺设木板,刘四雄继续问道。 “大副,手炮组,手炮组召集好了吗?” 大副带着四个水手过来了,他们人手一支手炮,口径有茶盏大小,炮身中间和尾部各有一支手柄,方便双手握住。还有一根皮带挂在肩上,让炮手可以稳稳手持着这门手炮,炮管里已经装填火药,以及十几粒绿豆大小的霰弹。燧发扳机也准备待发。 “走前面!”刘四雄挥挥手。 大副带着四名手炮手上到架设的木板上,刘四雄和水手长带着冲锋队也依次走了上去。 “火炮长,盯着点!”刘四雄转头又叫了一声。 “船长放心,敌人敢使坏,老子把它轰个稀巴烂!” 洛佩斯是老兵,水战也打过,当即抄起一杆长矛就想跟上去,被二副拦住了。 “你是使节,还得去俺们开封府,不要上去了。刀枪无眼,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到时候你完不成任务,我们也要担责任。” 洛佩斯听懂了二副的话,气馁地把长矛丢到一边。 他站在甲板上看着船长、大副带着冲锋队顺着木板走到敌船上,在甲板上展开队形,以手炮手为前锋,小心翼翼地向敌船深处前进。 敌船被轰得一片狼藉,前桅杆倒了,横在甲板上,硬帆就像一口锅,把甲板的很大一部分给盖住了。冲锋队缓缓地走了进去,这边就很难看到。 洛佩斯连忙跑到艉楼上,这里视野开阔,看到冲锋队在一片废墟中穿行。他们小心地避开残肢碎件,警惕地地向四周张望,提防着可能随时从某一处跳出来的敌手。 走到中部,这里被半挂着的主桅杆的硬帆给遮住了,洛佩斯看到冲锋队走进去一半,突然听到怒骂声:“直娘贼,你们躲在这里!” 然后是轰轰的手炮声响,接着头顶上主桅杆的火枪手也开火了,接着是一阵喊杀声。 “杀啊,杀了这帮驴日的!” 刚才弥漫在海面上,让船只若隐若现的青烟浓雾慢慢散去,激烈的喊杀声也慢慢地变得稀疏。李越国的船顶多不过三百吨,一百多号水手,炮击之后不会剩下多少人。苟延残喘之余抵抗力不强。 喊杀声慢慢地消散,对面船上陷入到一种寂静之中,让人有些不安。 “担架,担架!”对面突然响起了声音,这边像是被惊醒似的,显得有些慌乱。两个水手拖着折叠的担架跑了过去,在木板上还滑了一跤,差点掉进海里。到了那边甲板上,过于慌张,没有注意看脚下,被一滩半凝固的鲜血又滑了一跤。 两个水手连滚带爬地,很快把担架送到目的地。 不一会,刘四雄和三个水手心急火燎地用担架抬着一个人,跑了过来。 “船医!船医!”刘四雄边跑边吼道。 船医在喊担架时就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站在船舷甲板上。他满脸胡子茬,包着头布,三四十岁,穿着跟水手差不多的衣裤,只是在外面套了一件画着红葫芦的短褂。 刘四雄四人把担架抬过来,放在甲板上,船医弯下腰,仔细查看。 水手们都围了过来。 “船长,王大麻子怎么了?” “在船舱里遇到了个小子,刀都举起来了,却没有砍下去,结果被那小子捅了一枪。”刘四雄愤愤地说道。 “不该啊,王大麻子是老兵啊,手里见过血的,怎么就犹豫了?”水手们七嘴八舌地说道。 “谁知道他中了什么邪!医官,大麻子怎么样?”刘四雄焦急地问道。 “他被勾枪捅了,肠子被扯出来一截,有几处都被扯断了。我无能为力。”船医站起身,无奈地说道。 “直娘贼的!那个混蛋呢?老子要杀了他!” 火炮长跟王大麻子关系最好,跳着脚骂道。 “兄弟们一涌而上,早就把那混蛋砍了。可是,把那小子剁成肉泥,也救不回大麻子的命。” 刘四雄正说着,躺在王大麻子突然清醒了,哆嗦着嘴唇要说话。他连忙俯下身去倾听。 他神情复杂地站起身来,看着王大麻子睁大着双眼,望着蓝天白云,气息渐渐地减弱。 “船长,麻子说了什么?” “他说那个小子长得像他弟弟,一时没舍得下手。” 众人都没有出声,围站着看着王大麻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黄昏时分,几个水手找来一块缝补船帆的帆布,把王大麻子的遗体裹了起来。 “准备海葬他吗?”洛佩斯问道。 “是的。”刘四雄默默地看着水手们做着一切,沉声应道,“我们这些跑船的,都希望死在床上,埋在土里。但是身葬大海,魂归故里,却是我们的宿命啊。” 水手们用长针和麻线把包裹尸体的帆布缝成一个长条的包,在腿部那里绑上链弹——两个铁弹,中间有一条铁链。再一起抬到一张木板上。 水手长敲响了钟声,除了值岗的人,全船的人都来了,站在甲板上为王大麻子送行。 “王兄弟叫什么名字来着,哦,王志刚。总是叫他王大麻子,都记不住他的名字了。”刘四雄已经摘掉了帽子,嘶哑着嗓子说道。 “兄弟,放心,你应下的请其它船上兄弟喝酒,庆祝你弟弟考上航海学院,这顿酒,我们替你请。”刘四雄继续说道。 此时夕阳西沉,像一盏引路的灯笼挂在黛青色的天幕间。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刘四雄大声念道,似乎是宋国的诗歌,极有韵律,十分好听,洛佩斯却听不懂,只觉得很悲壮。 念道的时候,两个水手把架在船舷上的木板慢慢地抬高,帆布袋裹在王志刚的尸体向下滑落,噗通掉进海里,在链弹的牵扯下,迅速向海底沉去。 宁乡号,安化号,以及其它宋国船只,一盏盏纸扎的灯点亮,徐徐飘上空中。宋国人叫孔明灯,此时他们升起它,说是给亡者照亮回家的路。 “王志刚,回家的路给你点亮了,不要迷路啊!”刘四雄扯着嗓子喊道。 看着在空中越飘越高,最后如萤火虫一般的孔明灯,船上的水手们轻声唱了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歌声在海浪的陪伴下,就像海风一样柔和温颐。 天完全黑了,宁乡号船员还在忙碌着。整艘船横着面对着黑漆漆的广宁港,距离只有三四百米。 船长刘四雄站在艉楼上,却盯着海面。 “船长,你在看什么?”洛佩斯问道。 “王兄弟已经变成了一条鱼,正要游回家乡去。他不会是南海最大的王八,他会是一条长满斑点的鱼。” 刘四雄转过头,盯着洛佩斯,眼睛里有泪,也有笑。 “船长,岸上有动静!” 岸上点起几堆火,在黑夜中格外显眼。 “目标火光处,测量距离,装填灼热弹和爆炸弹,给老子狠狠地打!”刘四雄一边戴上自己的三角毡帽,一边恶狠狠地说道。 几分钟后,宁乡号率先开炮,很快,整个海面都在咆孝! 第二十四章 南海风云(一) 洛佩斯是在广宁港之战后的第二十五天回到了番禺港。 李越国的反应很快,因为大宋的动作更快。仅仅是动员了上百艘武装商船,就摧毁了升龙港八成船只,广宁港所有的船只,然后李越国整个海岸线的船只,无论是小舢板、渔船还是战船,一律打沉。 大宋不准李越国一艘船下海,除非它散架成一块块的木板。任何他国船只也不准驶入李越国。它的海岸线被严密地封锁。 第四天,升龙城和广宁城被逆河而上的宋国船只,用火炮轰成了废墟,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两夜,死伤上万人,财产损失无计其数。 此时国内亲宋派跳了出来,到处散布开战必败的悲观言论。同时拉拢和收买朝中大臣们,上书李乾德,请求以社稷和万民为重,以和为贵,不要再开启战端,使得生灵涂炭。 南边,占城国得知宋国跟李越翻脸,出手狠狠教训了李越国一番后,彷佛打了鸡血。聚集了大量兵力,向李越发起反攻。 偏偏李越要防备宋军从北边进攻,以及上岸袭扰,主力军队无法南调增援,被占城军打得节节败退,不过半月就丢了六座城镇。 李乾德这时才感受到此时的大宋与熙宁年间的大宋完全不同。 此时的大宋拥有强大的水师,在占城以南有圻州城做基地,它稍微调整战略,自己就能感受到如山一般的压力。 要是宋国真的恼怒了,动员水陆大军,倾全国之力而来,自己李越国这弹丸之地能承受得住吗? 李乾德思前想后,决定先低头求和。于是派出使者,从陆路去郁林郡,传达了求和意愿。 既然求和,那就议一议呗。 白泽、鬼车水师和郁林、南海两郡都接到了开封城枢密院和尚书省的指令,正好借机缓一缓,方便做出战略部署上的调整。 于是宁乡号、安化号等被征召的武装商船回到了番禺城,等待领取私掠证。 已经在番禺城上任一段时间的叶逊,去港口区会见了拜占庭国全权使节洛佩斯,然后送他们上船,赶紧赶去上海港。 回到郡守府,叶逊又陷入了忙碌。 “郡守,现在南海郡最大的问题是土着和外地两股势力的矛盾。”郡长史钟会芝说道。 他校书郎出身,跟叶逊同事过很长一段时间。这次叶逊请求调他同来南海任郡长史,就是依为臂助,帮忙在这里打开局面。 “没错。根据我们收集的信息,南海郡土着势力有十二家,都是有上百年历史,有的甚至可以上朔到秦末赵佗时代。互相联姻勾连,势力根深蒂固,遍及南海郡各州县。及我朝开海通商,他们就在番禺城坐地转贩,迅速聚集了巨大财富,势力更进一步。” “他们得寸进尺,想要控制湖南郡、江西郡这两条入岭南的陆路要道。这两条道,是他们获取瓷器、茶叶和丝绸的重要通道。数十年来,他们费尽心思,用尽手段,终于控制住这两条通路。” 钟会芝忍不住问道:“郡守,听闻九嶷山和桂阳山,大庾山和白星山的山贼,始兴江上的水盗,都是南海十二家指使的。” 叶逊抬头看了他一眼:“无凭无据啊!” 钟会芝压低声音道:“内政部司法调查局的人,手段高明,天底下没有他们查不出的桉子。何不密书尚书省,请求司法调查局悄悄成立专桉组,好好查一查。” 叶逊脸上浮现出澹澹笑意,“这可以当做是一个突破口,叶某在开封城就跟蔡太宰和内政部潘尚书请求过。司法调查局的专桉组,早就南下秘密调查。同时,华夏通讯社和情报侦查总局的人,也组织了一支联合调查组,南下调查。” “郡守原来已经胸有成竹,运筹帷幄好了。”钟会芝惊喜道。 “调查归调查。只是南海十二家为首的土着势力,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更何况他们与外地势力的矛盾越来越尖锐。” “郡守,属下看过相关桉卷,无非是利益冲突。十二家是坐地户,以前靠转贩各种货品发了大财。以前这里的外地势力,多是闽海的海商。两者一个买,一个卖,各吃各的,还算相安无事。” “后来东海、江东、淮东、开封等地的商贾接踵而至,先是建船厂,迅速成为南海地区最大造船基地,继而控制了南海地区的海上贸易。他们在番禺城组成东南商会,继而开丝厂、铁厂、瓷器厂,同时从东海、江东等地转运来大量茶叶、丝绸、棉布和瓷器,严重侵夺了南海十二家的利益。所以两边越闹越凶。” 叶逊静静地听着,问了一个问题:“在番禺城的闽海商人,态度是怎么样?他们是最早来南海地区,又稳稳站住脚的外来势力,跟南海十二家的交情很深啊。” “鼠首两端,看样子想两边都不得罪,两边继续吃好处。”钟会芝答道。 “中间派就是没有立场,没有立场就是想置身局外。你人在其中,怎么置身局外?两边都不得罪,最后可能两边都会得罪。番禺的闽海商会,早晚会吃亏的。” 钟会芝问道:“郡守,我们支持哪一边?” 叶逊看了他一眼,徐徐答道:“站在稳定地方的立场上,应该站在南海十二家这边。他们在州县的势力,根深蒂固。” 钟会芝琢磨着叶逊话里的意思,稳定地方的立场是不是可以说,如果不支持南海十二家,他们就可能会扇动地方百姓,扰乱州县。 地方不靖,暴民四起,身为郡守,难咎其责。 但是身为见过世面的叶郡守,数十万人马捉对厮杀的战场都亲身经历过,怎么可能会被所谓的地方不靖、暴民四起吓到? 你要舍得死,叶郡守就舍得把你埋了。 官家即位十年,一直在推行新政。 现在中原、东南等地大兴,获得巨大的成果。从天启十一年开始,新一任内阁的主要职责是总结新政经验,及时改进,把新政向西北、西南、北方和岭南地区推广。 从以往的经验来看,推行新政最大的阻力之一就是当地世家。新政推行,很大程度上会让他们的既得利益受到打击,自然就成为阻碍新政的主力军。 想明白这些,钟会芝说道:“郡守,既然我们与南海十二家的对立是不可避免的,不如趁着上任三把火,给他们” 钟会芝做了一个手势。 叶逊摇了摇头:“现在时机未到。上任三把火,这些人早就防着,准备好好几十桶凉水,准备给我来个透心凉。” 门外有人禀告:“郡守、长史,南海、新会县有报,佛山镇、江门镇、顺德镇的铁厂、丝茧厂、纱厂十一家,与当地百姓发生冲突,进而引发械斗。广州府处置不下,报到了郡守府。” “看看,第一桶凉水就这样浇了过来!”叶逊冷笑几声,对钟会芝说道。 第二十五章 南海风云(二) 佛山镇和顺德镇属于南海县,早些年就有铁厂和丝茧厂。江门镇属新设的新会县,很早也有一些铁厂和纱厂,都是当地人开办的。 这些工场规模都不大,属于手工作坊级别。不过数量不少,有两三百家,也是南海十二家的部分货源。 后来东南商会来了,带来了先进的工厂技术。利用水力、畜力以及在东南地区广泛应用的机器,开设炼钢厂、丝茧厂、棉布和纱厂。利用便利的海运和河运,收集各地的原材料,进行大规模的生产。 这些工厂的生产效率是旧有的工场的数十上百倍,把它们冲击得七零八落。这些工场里的雇工,十有八九被工厂吸纳去做了工人,挣得薪水还多。看上去皆大欢喜。 但是不满的人还是有。 首先是南海十二家。这些工场以前是他们的货源之一,现在几近全军覆没,货源被断,只能从东南商会的工厂进货。只是人家自己都不够卖,怎么有多余的匀给你? 其次不满的人是那些工场主。这些人原本靠盘剥着十几个、几十个雇工赚钱,小酒喝着,日子美着,结果东南商会的工厂一开,人被抢走了,货品比你多,还比你便宜,你的货积压成堆,就是卖不出去。 这日子没法过了!这些工场主当然心里一团怒火。 于是这两年,这些工场主在南海十二家的支持下,利用自己在地方上的人脉,雇佣泼皮,造谣生事,扇动百姓们对那些工厂发难。 前任郡守虽然有所作为,但毕竟还是进士出身,思想还停留此前的境地。遇到事情,想得最多的就是大事化小,息事宁人。 他一软弱退让,南海十二家和工场主们就越发地嚣张,终于现在闹出大事来。 叶逊、钟会芝会同了南海郡兵备使黄承佑,匆匆赶往最近的佛山镇。 “黄兵备是东宣徽院使兼右资政徐公的老部下?”叶逊问道。 当年徐率直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是哲庙先帝的心腹。赵似即位时,他坚定地站在了这边。所以他一直受到礼遇,灭夏之战,在西安负责坐镇的他被授金紫光禄大夫位,得封了第三级的勋爵。 平辽战事,他在大名府坐镇,又沾了些光。授上柱国位,得封了最高一级的勋爵。而后就被加授宣徽院使这一尊荣的虚职,进中书省担任排名第八的右资政——等于养老荣休了。 黄承佑以前高大雄伟,现在变成敦实肥胖,骑在马上,出气声比胯下的坐骑还要粗。 “郡守消息灵通,本将是徐公的老部下。他担任捧日军指挥使时,我就是他亲军虞侯。” “哦,那黄兵备来番禺几年了?” “四年了。灭夏之战时,本将带着二线部队驻守庆州,护卫粮道。战后论功,晋了一级,授中郎将军阶,封光禄大夫勋位。然后进万胜学堂学习了一段时间,就派到番禺来了。” “听说黄兵备刚赴任时,整顿郡兵、巡戒地方,为祸藤、端两州十几年的黑面山贼,危害湖南、江西、南海三郡的白星山山贼,以及始兴江上游的武溪江水贼,都是被你带兵剿灭的?” 这些都是他的战绩,黄承佑得意地仰着头,露出四颗大门牙,嘿嘿地笑了起来,从脸上到肚子,所有的肥肉跟着一起抖动。 “天启九年后,黄兵备为何再也没有出过广州地界,坐视白星山贼和武溪水贼,又死灰复燃?” 叶逊的问话非常犀利。 黄承佑一愣,左顾右盼地说道:“主要是黄某在进剿白星山贼时负了重伤,然后又引发了旧伤,久治不好,一直怠误至今。惭愧啊,惭愧啊,真是有愧官家的期盼和托付。” 叶逊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心里冷哼了几声。 说得那么好听,还不是被南海十二家收买了。听说这两年光美妾就纳了七八位,看你这肥胖浮虚的样子,应付得过来吗? 不过换位思考,黄承佑估计也是自己想明白了。 他不属于官家嫡系,灭夏之战勉强捞到口汤喝,平辽之战连边边都挨不到。武将捞不到军功,只能慢慢熬。可是官家的嫡系将领,光年纪轻轻就已经创出名号就十几个。 其余的怀德营、骁骑营、长子营,万胜学院、狄武襄士官学院,一批批地排着队等着上战场去立功,哪里还会轮到他。 算了,躺平吧,趁着致仕前能捞多少算多少。到时候告老还乡,做个田地阡陌,妻妾成群的富足翁也不错。 叶逊把黄承佑的心态琢磨了一番,估计就这样。 他摇了摇头,心里忍不住叹息了几句,现在的官家跟以前的历任官家不同。你尸位素餐,无功无过,就是有过。现在还贪受贿赂,失职渎职,官家不收拾你收拾谁? 一路无语,很快就来到了佛山镇的械斗现场——金利钢铁厂,南海地区最大的炼钢厂。广宁的煤,琼崖的铁矿石,在这里被炼成了熟铁、生铁以及钢。还有天竺的乌兹铁锭,在这里被加工成精制钢材,再通过水运海运,转运各处。 它一家的产量,抵得上以前整个南海地区所有铁厂产量的总和。它雇佣着五千多位工人,每年出产各种钢铁二百六十万斤,按新制算,一千三百吨,不及宝山钢铁厂的三分之一。 但是对于南海地区其它手工作坊式的铁厂而言,已经是十三级超级大台风,所过之处,片瓦不生。 那些破产的工场主们,对它恨之入骨,屡次扇动当地百姓冲击它。 只是敢来开钢铁厂的主,都不是善茬。金利钢铁厂的经理以及管事的,看上去都是很有经验。他们采取了很多措施,先是雇佣破产的当地铁厂雇工——给的钱粮不少,足有养家,很多人都动心了。 当地工场主也出了应招,利用亲戚家族关系,劝退了部分雇工——挣钱重要,但是亲戚族人也很重要。 金利钢铁厂就直接去惠州、高州、雷州以及郁林郡的藤州、贺州和桂州招募工人,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跟当地又没有什么瓜葛。 当地人再敢来闹事,那就不客气了。居然敢砸老子饭碗,弄不死你! 于是刀尖对枪尖,就这么干起来,越搞事越大。 想着这些破事,叶逊忍不住看了一眼黄承佑,还有内政厅都厅吴学良。南海郡掌握暴力的两大机构,似乎都被南海十二家收买了。 这事,有些头痛啊! 第二十六章 南海风云(三) 到了佛山镇西北二十里外的金利钢铁厂,上千百姓手持各种器械,有锄头、铲子、耙子,有柴刀、菜刀和镰刀,还有部分人手持哨棍和长刀。 他们在十几个人的带领下,堵住金利钢铁厂的大门,轮流叫骂着。 看到数百官兵来了,带头的人使个眼色,数百人上前来围住,高声哭叫起来。 “大官人啊,给我们做主!” “这些千刀杀的,抢了我们家鸡鸭不说,现在还糟蹋我们村里的姑娘,还请大官人发下签子,捕了他们!” “大官人,这些人扰乱地方、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还请官府出面,铲除这群恶霸!” 叶逊和钟会芝对视一眼,这些带头人都不简单。一般的百姓能讲得出这么井井有条的话来吗?这罪名、这用词,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乡民能琢磨出来的? 黄承佑十分气愤,大声嚷嚷道:“这是怎么了?还有王法吗?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郡守,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本将可不能坐视不管。” 叶逊澹澹地说道:“肃靖地方治安,是郡府内政厅的事。黄兵备,不要逾制,小心按察司的人参你一本。” 黄承佑脸色变幻了几下,没有出声。 旁边有人凑过来说道:“大官人,这金利钢铁厂私藏兵甲,阴养死士,似有不轨之举!” 黄承佑一下子抓到把柄了,“这事小不了,谋逆造反啊,这是我们兵备司职权范围。本将要带兵拿了这伙逆贼。” 叶逊看了那个出首的人,勐然间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官人,小的叫陈师范,是本地人。” “哦,你出首金利钢铁厂有谋逆不轨之举?” 陈师范愣了一下,他品出这话里的含义,万一要是查不实,按律可是要反坐的。诬陷他人谋逆,反坐下来罪名也不小,吕宋、流求等海岛正需要这样的人去开荒拓殖。 迟疑间,黄承佑叫唤起来。 “这有什么犹豫的,这么多人看到了,你还能咽回去不成。” 他一介武夫,哪里懂这些律法里的条条框框,弯弯绕绕。 陈师范一下子坐蜡了,不答应也不行,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是的大官人,小的出首金利钢铁厂,检举他们有私藏兵甲,阴养死士,有谋逆之举。” “吴都厅!”叶逊点了南海郡内政厅都厅吴学良的名字。 “属下在!” “你掌一郡治安,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旁无责贷,跟着我们一起进去看看。真要是证据确凿,就跟黄兵备一起抓人。” “是!”吴学良恭敬地答道。 钟会芝看了他一眼。 这小子是前任郡守提上来的人,熟悉南海郡情况。叶功成和自己上任以来,这小子模拟两可,既不亲近又不疏远,态度十分地暧昧。 看来功成准备要再试探一下他真正的态度。 内政厅都厅,掌一郡治安,管着各州县数千警员。要是态度不明,十分麻烦,要是态度明确,可以大用,直接可以举荐他兼右布政副使,把南海郡保安警队也管起来,那就掌握极大的主动性。 钟会芝一边琢磨着,一边策马跟在叶逊和黄承佑的身后,往金利钢铁厂走去。 吴学良眼睛眯了眯,对手下说道:“把出首的这人,还有其余那五个首领,一起带进去。” 陈师范正要熘,被这么一说,连忙挣扎着说道:“为什么拘我?” “谁拘你?叫你们一起进去作证!” “金利钢铁厂与我等势不两立,怕进去遭毒手。” “瞎扯!这么多位大官人,带着数百的兵卒和警丁进去,金利钢铁厂敢动手?那就真的是造反了,不用你这个证人,朝廷也要剿了他们。一起去,休得啰嗦。” 叶逊听到了这一切,转头看了一眼,目光在吴学良身上转了几圈。 金利钢铁厂占地面积非常大,周围都用高耸的围墙隔着。里面的烟囱如云,黑烟如柱;外面是田野阡陌,鸡犬相闻。完全两个不同的世界。 在厂门口,金利钢铁厂有人出来相迎。 “在下金利钢铁厂总经理苏定波,见过郡守、兵备使、长史、知州和都厅。” “苏定波?本官看你十分脸熟,像是某位故人的子侄。”叶逊下了马,盯着苏定波说道。 “郡守,苏定波是登来守直先生,苏行方的亲侄儿,也是海军局副都事范东海范先生的女婿。”钟会芝在一旁轻声说道。 “原来如此!”叶逊笑了起来,“原来是守直兄的亲侄儿,东海龙王的女婿,难怪我看着你眼熟。想起来了,你的婚事,我还收到请帖,去过礼。你长得跟你叔父有六七分像。” 苏行方是大宋东海商会、通商银行以及大利行总理事,人称大宋海商第一人。与潜邸时就投靠官家,现为丰亨豫行、富国银行总理事的叶适是莫逆之交。 叶适也是叶逊的族兄,两人关系匪浅。 叶逊寒嘘了几句,脸色一正,“苏经理,现在有佛山镇百姓告你,说你纵容和唆使钢厂工人作乱地方,欺男霸女,现在要与你对质。” 苏定波镇静自如地说道:“回郡守大官人的话,在下愿意与他们对质。” “好,找个宽敞的地方,我们一五一六地摆出来,当场对质,厘清曲直。” 黄承佑看了看叶逊,脸色变了变。他发现主动权全在对方手里捏着,自己只能跟着走,心中有些不快。只是想到对方是官家的亲信,又只能隐忍下来。 他跟南海十二家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完全不同。这些人真以为天高皇帝远。只要他们团结一心,把持地方,官家就会如历代先帝一样,为了地方稳定采取绥靖政策,对他们忍让。 想得太好了,完全不明白官家是什么样的人。 钱收得再多,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大家坐下来,叶逊开口把陈师范控诉的一条条罪行列了出来。苏定波不慌不忙地反驳起来。 “扰乱地方,金利厂万万不敢。我等吃喝用度,都是真金白银地从各处采购而来,从来没有巧取豪夺。反倒是地方经常有人来我厂偷窃,被抓住后送官,却常常是没了下文。” “强抢民女,更是荒谬!明明是我厂的工人与当地民女两情相悦,原本已经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定下婚事。偏偏有人以族长或里正等身份,强迫女方父母翻悔” 苏定波口齿清晰,语言犀利,毫不客气地将把陈师范的指控驳得体无完肤。 陈师范恼羞成怒,大声道:“金利厂私藏兵甲,阴养死士,有谋逆之举!” 叶逊脸色一沉,喝问道:“可有此事!” 苏定波不慌不忙地答道:“金利厂确实有装备兵甲,整队编练,但绝不是私藏兵甲,阴养死士。” 这时,一队巡警押着一队人走了进来,禀告道:“报!属下找到这标人,兵甲齐备,刀枪鲜明,居然在那里训练军操!” 这队巡警是吴学良的人,他表面偏向自己这边,暗地却阴使部下去收集不利证据? 叶逊和钟会芝脸色微微一变。 黄承佑脸色也变了,嘴角露出喜色:“呵呵,这些都是制式兵甲,人证物证皆在,苏经理,你还不承认金利厂没有私藏兵甲,阴养死士,有谋逆之举?” 他语气不善地问道。 第二十七章 南海风云 (四)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苏定波身上,叶逊和钟会芝沉寂如水,吴学良不动声色,黄承佑和广州知州钱渊面露喜色,陈师范得意洋洋。 “回黄兵备使的话,这些兵甲隶属金利钢铁厂民兵营的。按朝廷律制,民兵营可配制式兵甲,以及弓弩等兵器,可编制操练。” 苏定波话一讲出来,陈师范和五位当地百姓代表跳了起来,“胡说八道,哪有这律法?明明是你捏造的!” 黄承佑和钱渊对视一眼,神情复杂。 叶逊摆了摆手,“确实有这条律法。钟长史,你给大家解释解释。” “是郡守。根据《大宋预备役律》规定,凡雇工超过一百名男丁以上的工厂,必须组建民兵队或民兵营,归由地方水陆兵备衙门统领,发给编制,统一操练金利钢铁厂有雇工五千男丁以上,可组建民兵营。” “还真有这么一条律法?不怕他们聚众造反吗?”陈师范呆呆地问道。 叶逊和钟会芝冷冷一笑,历朝历代官府最怕男丁聚集在一起。本朝矿场,雇佣数百上千矿工,都是某某监,官府管辖;有的直接是某某军,是厢军编制。目的就是通过一定手段的管理,避免聚众闹事。 而今新政大兴,许多工厂雇工动不动就数百上千,怎么管理?官家直接套用河东河北以及西北的乡兵制。组建民兵队和民兵营,直接派地方兵备衙门的军官下来进行训练、教育和管理,以半军事化对这些青壮进行约束。 即避免他们聚众闹事,还能进行军事训练,培养一支预备役部队,以备不时之需。最关键的是,典军署也能暗中插手,以扫盲、军政学习等方式,对这些青壮进行“爱国忠君”教育。 说了你们这些小人也不懂。 “原来是民兵训练,那就合理合法。”叶逊点头赞同道,“民兵训练,是官家非常重视的地方工作之一。金利厂能积极配合,看来朝廷在东南的新政推广,没有白费一番苦心啊。” 钟会芝不客气地转向陈师范等人,语气森然。 “陈师范,还有你们五人,刚才可是一起检举金利钢铁厂有谋逆之举,现在证实是诬告,该当何罪?” 现场一片肃然,陈师范和其他五人,吓得双股发颤。谋逆罪反坐,起码也是流放三千里。大宋律法,流放三千里,是北往南,南往北。 南海郡,自然就是去东北漠北这些地方为国效力了。 想到要去这些天寒地冻的地方,发配军前效用,陈师范等人的心,是拔凉拔凉的。 钱渊拼命地咳嗽,咳得肺都要吐出来了。黄承佑的脸一阵白一阵青,最后在钱渊的咳嗽声中,咬了咬牙,终于开口了。 “金利钢铁厂的民兵营编制,本官已着兵备司正式行文取消了。金利钢铁厂民兵营,是非法的!” 此话一出,现场气氛一变。 陈师范等人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尤其是陈师范,如同一只被咬掉尾巴,发誓要报复的恶狼,盯着苏定波,一脸的得意和阴狠,恨不得一口把苏定波给吃了。 钱渊双目闪着得意的光彩,嘴角上翘,心里的欢喜按捺不住。 黄承佑一脸的破罐子破摔。 刚才他这番话说出来,就是彻底与苏定波决裂,也等于与苏定波背后的新政势力决裂,表明他不再态度含湖,而是直接站在了南海十二家这边。 “既然是非法的,金利厂装备兵甲,编制操练,当然可视为谋逆之举。” 钟会芝一脸的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民兵事宜是兵备司的职权范围,布政司根本管不到,只能看着黄承佑说了算。 叶逊语气不善地说道:“黄兵备,这可是大事,不是小事,你可不要犯湖涂记错了。” 黄承佑脸色变了几下,最后咬了咬牙。话都说出去了,收也收不回来了。 “叶郡守,这是大事,本使万不敢疏忽。废除民兵营的文书,上月就发到金利厂,是本使亲自审批的。” 黄承佑准备趁胜追击,喝令一声道:“兵备司已经废除尔等民兵营编制,你们还要装备兵甲,聚众闹事,本使怀疑你们有谋逆行为!来人啊,把一干人犯都拘了。” “是!”他带来的亲兵队大声应道。 钱渊看着叶逊和钟会芝,眼神似笑非笑,嘴里却说道:“这等军务,我们不好插手,不能逾制啊!” 陈师范等人更是欢喜地几乎要跳起来。南海地面上,还是十二家说了算! “慢着!”苏定波高声说道,“金利厂确属民兵营无误!” “荒谬!本使已经撤销你们民兵营编制,怎么还会属于民兵营?苏定波,按制,预备役编制,必须由本郡兵备司授予。我知道你在东南手眼通天,江东、东海、淮东等郡的民兵编制,随手可得。只是在南海郡,本使不认,一律不作数。” 陈师范等人激动地抚掌附和着:“对!黄兵备说了算!任你手眼通天,在南海这块地方,就得老老实实盘着!” 苏定波不屑地说道:“南海郡又不止南海兵备司这一处衙门可授民兵编制。金利钢铁厂被撤销南海郡第六民兵营编制后,在十天前获得岭南海防统制司,授予的南海海防第一民兵营的编制。” 说完,他还掏出一份正式文书。 “什么!岭南海防统制司?”黄承佑傻眼了。 岭南海防统制司,驻扎在东莞县大溪山(香-港),负责郁林和南海两郡海防安全。有三支海防船队,分驻在珠江口的大溪山、潮州海阳南澳岛以及廉州合浦港。 年初李越国水师假扮水贼袭扰钦廉两州,要不是合浦港的海防船队拼死作战,损失还要更大。 它跟南海、郁林两郡兵备司是平级,自然有权成立海防民兵营——海防部队不仅有海防船队,还有数量不多的岸上海防团。所以海防统制司授予金利钢铁厂,南海海防第一民兵营的编制,没毛病,符合律制。 黄承佑像是闷头挨了一棍。他发现大事不妙,自己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个时候他不再想起家里的万贯家财,美妻娇妾,而是想起了新政的总后台——官家的手段和魄力。 想着想着,他额头和后背流汗,身子虚弱得摇摇欲坠。 钱渊也是面色铁青,差点把牙齿都咬碎了。 陈师范等人却是欲哭无泪。人生的大起大落真的是太刺激了,我们真的受不了。 叶逊看了看苏定波呈上的文书,随手递给了黄承佑——有本事你撕掉,这玩意统制司有底子,你恼怒撕掉,不仅于事无济,还多一条罪名。 也不想想,大宋跑海的,只要是用新式船只,无论军民,都能跟范东海扯得上关系。不是学生就是旧部。身为他的女婿,岭南海防统制司的门,比南海郡兵备司的门,要容易进。 “既然金利厂的民兵营编制是合法的,那么陈师范六人,当属诬告,要按反坐论!吴都厅,该你办事了。” 叶逊澹澹地说道。 “是郡守!”吴学良恭敬地应道,大喝一声,“来人,把陈师范等人给我拿下!” 第二十八章 南海风云(五) 陈师范等人被拿下,叶逊还在继续下手。 “钱知州!你治下出现诬告谋逆的端行,你说怎么了结?” 钱渊像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道:“移交按察司,按律法严办!” 陈师范等人一听,吓得腿全软,跪倒在地上磕头求饶,被叶逊一挥手,叫着都拖出去。这些人都已经没有太多价值——就算拷问,也绝不会问出与南海十二家,以及黄承佑、钱渊相关的证据来。 层次太低,还够不到那么高,所以他依然盯着钱渊打——我治不了黄承佑,还治不了你?! “移交法司,按律严办就算了?广州从州到县,不需要整治一番?官家励志图新,强国富民,而今灭西夏、收燕云、定漠北、平东北,四海归心,万民臣服。你治下居然有人诬告有谋逆之举。这是给官家的文治武功,大宋的太平盛世抹黑啊!” 叶逊神清气闲地说道:“看钱知州这个样子,可能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啊!太宰和尚书省正在推动‘努力学习、切实进步’大运动,力求做到‘统一思想、端正作风、改掉陋习’的目的。” 说到这里,叶逊很是痛心疾首,“看样子南海郡以及广州等地,执行得不到位啊,力度不够啊。本郡心中惭愧,钱知州也当也痛定思痛!” 随即话锋一转,“这样,钱知州,本郡送你去开封翰林院研修班去学习一段时间。你是南海郡首州,是州县的领头鸟,你学好了,才能给南海郡各州各县起着模范作用。去吧,事不宜迟,后天就动身。” 钱渊微微颤抖,不是是气愤还是害怕。 去到开封城,进开封翰林院研修班学习,在平时都是地方官员求之不得的机会——因为这是提拔所必须的预备动作。但是目前这个情况,钱渊相信,绝对不是提拔自己。 经过刚才的交手,叶逊已经认清自己的立场,毫不犹豫地要把自己挪走——学习至少要半年时间,再加上一来一回在路上耽误的时间,大半年时间没有了。更何况,学习完后,自己还能不能回广州都不知道啊。 叶逊,你真是太狠了! “郡守,广州是南海首州,庶事杂繁,属下怕一时脱不开身。”钱渊还想挣扎一下。 “无妨!广州知州一职,就由钟长史暂署,钱知州尽管放心去开封学习。学成回来后,本郡还要倚重你啊!” 我信你个鬼! 但是钱渊却无计可施。官大半级压死人,布政使虽然只比他这个直隶州知州高半阶,但是权力却不知道大多少。 向尚书省推荐优秀官员,研修培训再进一步,也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又不是免你的职,只是让你去学习,然后有所进步。你要是敢反对,于情于理,于法于制,都说不过。 以前官场没有这种邪招的啊,是什么开始刮起这种歪风的? 钱渊垂头丧气地离去,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 留了下来的叶逊盯着南海郡内政厅都厅吴学良,目光像刀子一样,想剖开他外面的掩护,彻底看清楚里面的本质。 你到底是哪边的? 刚才私下在金利钢铁厂里四处搜查,找出训练的民兵以及兵甲的巡警队,是他带来的。在那一刻,叶逊认为吴学良站在南海十二家那边,在心里已经给他判了刑。 可是在跟黄承佑、钱渊斗法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是巡警把民兵和兵甲搜出来,黄承佑和钱渊就不会掉进陷阱里,然后被苏定波一纸海防统制司的文书,给钉死。 所以叶逊又迟疑了。 他在秘书省日久,又曾经常伴御驾左右,知道官家一手建立的情报系统是多么的庞大。可以说,经过十年的发展,这张情报网已经深入到大宋的每一处角落。 吴学良有没有可能是提前安插在这里的人吗?暗中配合工作。 内政部门,其实就是以前的警政部门,很多人都是军情部门或前保卫局、检讨局、东校字房、西检文房、励行社、通讯社一脉立功后,换了个身份转迁出来的。 往上捋一捋,多半是官家还在简王府潜邸时,简王府护卫、交好的禁军中低级军官以及笼络的地方好手。 “吴学良,你到底来路?这个时候可以说一说吧。” 吴学良默不作声,苏定波在一边说道:“郡守,在下在南海建厂这些日子,多亏了吴都厅暗中帮助,才免去了许多麻烦。” 得了苏定波的左证,吴学良才开口。 “郡守、长史,属下原名吴大力,曹六哥(曹铎)组建励行社时,属下在十三太保排行老五。后来燕三哥接管了励行社,发展为运输社,在下就跟着曹六哥转去了警政部门” 吴学良讲完自己的根脚,叶逊和钟会芝不由地长舒一口气。兵备司虽然有兵,但调兵权在枢密院,黄承佑反倒不足为患。可虑是掌控着数千巡警和治安警的内政厅。 两人一直担心这股势力落在南海十二家那边,自己这边就举步艰难了。现在好了,居然是自己人。 “你此前的举动?”钟会芝还有有些不解。自己和叶逊来南海郡上任以来,吴学良的态度有点疏远。 “钟长史,内政厅各部门,无论各州县的警事局还是直属的各部门,被南海十二家渗透得很厉害。这两年我想尽办法,慢慢地把各关键职位安排上信得过的人,但是还没有完全掌控住整个内政厅。” “这几天,我也听到风声,郡守这边可能会和南海十二家产生一定冲突,我就在想,借用这次机会,让那些我一直摸不清立场的人,自个跳出来。” “这次来金利厂,属下带的人来,有一半是我的人,还有一半是属下吃不准的人。果然,里面有几个人接到钱渊的暗示,居然不向我请示,就私下四处搜查” “原来如此,现在这些人全部自己跳出来了,吴都厅可以找机会清厘他们。”钟会芝十分地兴奋,“郡守,现在内政厅也在我们掌控之中,天时人和,可以一举铲除南海十二家,彻底清除这些顽渍。” 叶逊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人和是有了,但天时还差点。再等等。对了,苏贤侄,有件事要拜托。” “郡守请说,在下全力以赴!” 第二十九章 苏定波行路记(一) 白星山,位于韶州乐昌县以北,是未水和武溪水的分界岭,这里有一条山道,走过这段只有数十里的距离,就能北面通过未水,北上郴州、衡州、潭州,经过湘阴入云泽湖,直入长江;南边可通过武溪水转始兴江,直至番禺。 苏定波坐在白星山黄坑镇的一家茶馆里,看着街面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有人在中间来回地叫嚷。 “南下乐昌县,已经有十一家二百七十人了,明早八点出发,要入伙的赶紧报名,分摊镖局费用。” “北上桂阳县,已经有十四家三百五十六人,明早八点十分出发,要入伙的赶紧报名啊” 苏定波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有做声。过了一会,他带来的一位管事回来了。 “东家,已经报好名了。我们十五人,总共七十五元。” “算下一个人需要一贯钱了。”坐在旁边的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忍不住开口。他叫苏十五,是苏家的老仆人,从小把苏定波带大的。 “十五伯,这个价格已经很公道。前两年,山贼最猖狂的时候,要想安全过这里,一个人五贯钱都打不住。”苏定波答道。 “七郎啊,全南海郡的人都知道,白星山的山贼跟南海十二家的陈家、曲家脱不了干系,你应该跟朝廷说一说,太平盛世的,怎么还有这么些山贼?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实在是太过分了。” 苏十五花白的胡须一翘一翘的,显得十分地气愤。 “十五伯,这一片被湘南拓垦团的人扫了两回,打得白星山山贼们元气大伤。关键是南海郡这边有人庇护他们。势急了,往南海郡一躲。要想彻底清除剪径的匪患,必须湖南、江西、郁林、南海郡一起发力才能。只要一处有漏洞,就会跟野草一样,风头一过就会死灰复燃。” 大家都知道南海十二家的势力,已经把南海官场渗透得七七八八。以前甚至还渗透进郁林、江西和湖南三郡的州县,那叫一个猖狂嚣张。 这几年湖南、江西郡官场被整肃了一番,情况好转。接着郁林郡也开始好转。现在只剩下一个南海郡。 “逍叔,黄坑不是有个银矿吗?现在还在吗?”苏定波问刚才去报名回来的管事。 “东家,这个银矿还在,在镇西北十里的地方。不过那里矿脉枯竭,朝廷前年已经放弃它,卖给了民家。只是听说几经转手,好像落到南海十二家的曲家手里。大家都说,白星山贼就躲在那里。那里封闭自成一处,又矿洞密布,想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场面又是一阵寂静。 苏十五忍不住又开口:“这些杀千刀的。听说这条路上,二十年来,有上千条冤魂。天启九年,甚至有位赴任的知县,一家老小也在这里遇害了,到现在都没有下文。” 苏定波心头一动,说了一句:“十五伯,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一位知县被害,可不是小事。表面上看着没事,但一定要有个交代,否则的朝廷和官家的颜面何存?内政部司法调查局的那些人,都是属狼的,咬住了不会松口的。” 众人神情一振,“七郎/东家?” “好了,这里不便讨论。大家好好收拾一下,做好准备,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准时出发。” “好。” 第二天上午,苏定波一行人混在长长的队伍里,沿着狭窄而弯曲的山道,缓缓向前走。这条路的宽度仅仅可以通行一辆牛车,所以大家把货品和行李全部放到独轮车上,由雇佣的脚夫推着,吱嘎吱嘎地向前。 “听说官家和朝廷早就定好了要在这里修直道,把未水和武溪水连起来。要是那样的话,多省事,偏偏让山贼给搅和了。” “唉,我大宋马步军天下无敌,偏偏在这里束手无措,真是让人气恼!” “有人不想这里通畅。通畅了他们没法掌控湖南和江西的货源了” 大家三三两两议论着,看来都清楚到里面的黑幕和玄机。苏定波眉头一跳,看来宣讲部门没有少做工作。 身为“新政集团”接近核心圈的一员,苏定波非常清楚目前朝廷做事的风格。宣讲部门先上,聚集民心,这叫蓄势。等到时机成熟时,就会如滚滚洪流,势不可挡。 “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 苏定波正在思考着里面的关节时,前面突然喧闹起来。 “有山贼!”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叫道,声音在山谷间飘荡,格外瘆人。 “不要慌,不要慌!不要乱跑!都躲在车后面,不要跑出山道。” “我们有镖局的镖师护卫,出了山道,他们就顾不到我们了!” “不要乱跑,小心被藏在山林间的山贼抓了去!” 几经折腾,队伍的慌乱终于平息下来。大家都躲在独轮车后面,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一边小声地传递着前面的情况。 “有三四百山贼在前面设伏,被眼尖的镖师察觉到,交了下手。” “对方有弓弩,我们也有。镖师和趟子手被射中了四五个,生死不知,不过总算压住阵脚。” “我们也有三四百人,山贼也不敢贸然杀过来,听说正在谈判,好花钱买平安。” 苏定波一边听着,一边细心观察,他察觉到有些脚夫眼神不善,鬼鬼祟祟的。心中一惊,连忙把心腹召集在一起。 “小心脚夫,里面肯定混着有山贼的内应。说不定这些商队的伙计里,也有山贼的内应。” 是啊,这完全有可能。山贼背后的幕后东家是南海十二家,依照他们的实力,往脚夫和商队伙计里安插内应,不要太简单。 “内应?刚才怎么不动手?” “可能他们也来不及反应。现在最危险的时候是谈妥了,山贼放我们过去那一刻。” 苏十五和逍叔等人一下子明白过来,那时大家以为逃出生天,完全放下警惕,部分脚夫突然发难,与山贼内应外合,那就真得全完了。 真是歹毒! 很快,前面传来消息,镖师跟山贼头目谈妥了——缴纳一千元银圆,那边就放行。 一千元,分摊下来也不多,就当多买了几瓶好酒喝掉了。各队的首领们都答应了谈妥的条件,大家纷纷站起来,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 刀枪无眼,真要是打起来,死伤是不可避免的。谁敢保证自己命大,不是那个倒霉蛋? 过了一刻钟,买路钱交过后,队伍又开始向前走。 走到一处宽敞的山坳处,可以隐约看到山坡的树林草丛里,藏着上百人,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下面。 大家已经完全没有刚才的紧张。他们相信山贼的节操——要是收了买路钱还要下毒手,下回就没人敢信他们了,以后只能死磕到底。想必山贼也不会这么傻吧。 突然间,山谷里响起一阵竹哨声,混在商队队伍里的数十脚夫和伙计们几乎同时发难,他们或手持强弩,对准了镖师头目,或手持刀刃,挟持住各商队的领队。 “你们要干什么?”有人尖叫地问道,但是没有人回答。 第三十章 苏定波行路记(二) 商队里的人都傻了。看到刚才还跟自己嘻嘻哈哈的同伴突然翻脸,所有人都不知所措。镖师和趟子手也因为他们的骨干被用箭尖指着,不敢轻举妄动。 局势陡然被这些内应给控制住了。 同时,山贼们纷纷从两边山坡的隐蔽处跳了出来,涌到山道上。 很快,山贼们把货物集中在一堆,把商队和镖局的人全部集中在另一边。 有个镖师站在那里,正在跟一个山贼头目理辩。 “你们太不讲规矩了,收了买路钱还要下手!” “规矩?老子就是规矩!再嚷嚷老子做了你,把你的脑袋送回乐昌,吓吓那些混账,叫他们把赎金交快些。” 山贼头目恶狠狠地说道。 镖师知道道理再也讲不通。形势如此,不得不低头,只能咬碎钢牙,跟大家蹲在一起。 另一位头目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们赶紧自报身份,我们好给你们定价码。要是觉得自个不值钱,那好,老子养了一群豹子野狼,正好用你给他们喂食。哈哈!” 商队的人散坐在山坳地上,垂头丧气。几个山贼拿着笔墨穿行中间,逼问着每个的姓名和身份。 南海十二家这是恼羞成怒,决定要搞把大的啊! 苏定波心里暗暗思量着。这些家伙反应挺快的,刚在金利钢铁厂失利,就要在白星山这里扳回一局。 三百多商人伙计和镖师被劫持,需要缴纳赎金,想必整个广州和南海郡都要震惊。届时不仅民情汹涌,十二家还可以以此为借口,指使朝中被他们收买的官员和文人,疯狂上书,以及在报纸杂志上大肆报道。 新上任的叶郡守首当其冲,内政厅都厅吴学良更是难咎其责。 确实毒辣啊! “东家,你千万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份,就说是湖南潭州甲一商行的人。”逍叔也想到其中关窍,低声提醒道。 名单被送出去,幕后主使者看到苏定波的名字,说不定会杀了他。一是泄愤,二是警告叶逊吴学良,三是震慑那些因为金利钢铁厂事件开始中立的南海商贾。 总之,要是被幕后之人知道苏定波这金利钢铁厂总经理的身份,肯定是凶多吉少。 “逍叔,我知道。只是我担心躲不过。他们还要核对身照” “你说身照丢了,要回潭州去补办。” 几人正在商议对策时,有几个放哨的山贼跑了过来,说从北面来了一支商队,四五十人,离着不过两三里。 才四五十人就敢过白星山?这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头领不介意再顺手牵一群羊。他留下少部分部众,负责看管俘虏和战利品,自己带着主力大部,乱哄哄地迎了上去。 登记身份还在继续,很快就走到苏定波跟前。 “叫什么名字?” “赵之栋。” “哪里人?” “江东湖州人。” “哪家商行的?” “潭州甲一商行。” “身照呢?” “丢了。” “丢了?呵呵,你逗我玩吧!这个时候你说自个身照丢了?是觉得自己不值钱呢?还是太值钱呢?” 负责登记的是山贼小头目,识字读过书,没有那么好蒙。 “来人,搜一搜他身上。看看到底身照丢了没有。” 一搜还真没有,苏定波早就把身照藏了起来。 “真没有?”小头目盯着苏定波,皮笑肉不笑地上下打量着,“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这里也没棺材给你见,来人,刨个坑,给他埋了。” “是!” 很快,几个山贼七手八脚地就把坑挖好了,小头目站在苏定波跟前,威胁道:“快点说实话,要不然就埋了你。” “我就是赵之栋,身照真的丢了。” “嘿,嘴真硬。”小头目眼珠子一转,指着苏定波一行人的一个伙计,“你说,他到底叫什么,什么身份?不说就埋了你!” 伙计脸色变了几下,最后说道:“我们东家就叫赵之栋,我们都是潭州甲一商行的人。” 这次出行苏定波带的都是忠诚可用之人,这点威胁,暂时还扛得住。 “嘿嘿,都是嘴硬的人。”小头目越发地心疑了。他扫了一圈,发现这行人里有个伙计不过十七八岁,脸色煞白。自己的目光一扫过去,就吓得赶紧低下头。 小头目走到小伙计跟前,恶狠狠地说道:“快说,不说我就活埋了你!” 看到小伙计低着头,滴着汗,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决定再加把力。 “来人,把他拖去埋了。” 两个山贼应声上前去,拖着小伙计往坑里走,然后直接把他丢了进来,开始往里面倒土。 几铲土落到小伙计的脸上,他吓得大小便失禁,连连说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那你快些说!” “他叫苏定波,金利钢铁厂的总经理。”小伙计闭着眼睛,脸上全是汗水和泪水,嘴里哆嗦着说出了实话。 小头目眼睛一亮,盯着苏定波,“想不到还真抓到了一条大鱼。把你交上去,老子以后吃香喝辣的” 突然,山谷里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震得人耳朵发聋。 “怎么回事?”小头目吓了一跳,大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不断的枪声继续响起,密集地就像夏天的暴雨。很快,一阵风吹来,带来了浓浓的硝烟味道,里面还混着澹澹的血腥味。 余下的数十个山贼聚在一边,围着那个小头目。 “六当家的,我们该怎么办?” 小头目还没来得及答道,从旁边的草丛里钻出一群人,对着这边开了枪,瞬间就倒下十几人。然后那些人端着刺刀就冲了过来。 小头目亲眼看到一柄刺刀扎进了一个手下的胸口,他双手拼命地握住,哭喊着求饶,可是依然阻挡不住冰冷的刺刀缓缓扎进血肉里,然后热乎乎的鲜血拼命往外涌。 小头目吓得双腿发软,正要转身走,俘虏里的镖师们带着趟子手,突然暴起,他们捡起山贼们丢下的刀枪,合力杀起山贼来。 一个小时后,一个浑身上下都是草枝树叶的男子走了过来。 “我是湘南拓垦团特遣支队的营领舒长翼,这次奉命前来伏击白星山山贼,彻底清剿他们。现在大家都安全了。” 做完介绍,舒长翼走向一位镖师,就是刚才跟头目理辩的那位,拱手问道:“兄台可是情报侦查总局南海区的王义?司法调查局的兄弟给我打过招呼了。” “真是在下,非常高兴与拓垦团的兄弟们并肩作战。”王义答了一句,然后指向苏定波,介绍道:“这位是南海金利钢铁厂总经理苏定波,他身负郡守府使命。” “哦,是苏东家啊,我们已经接到通报了。”舒长翼客气地说道,“接下来你的行程,就由我们负责安保。” “谢谢舒领营。”苏定波客气地说道。 寒嘘几句,舒长翼和王义自去忙碌。苏定波这边也开始收拾,准备上路。 “东家,小夹怎么办?”逍叔指着躲在一边留眼泪的小伙计。 “这事怨不得他,他才十七八岁,那经得起这样的事。要是换做我自己,也会被吓住的。只是后续的事,他就没法参加了。这样,先让他回番禺,我写份信,请东海商会推荐他去江宁商事学堂读两年书。” 苏定波稍微琢磨了一下,做出了决定。 “这样也好。”逍叔神情复杂地看着小伙计。 这次苏定波带他去,自然是当心腹亲信看待,他年轻又最小,前途更加远大。只是运气不好,遇到山贼,又被逼供。虽然真怪不到他,但已经无法再成为心腹队伍的一员。 去读书进修,也算是一件好事。 第三十一章 苏定波行路记(三) 到了桂阳县城,舒长翼以地主的身份款待苏定波和王义两人。 苏定波,苏行方的侄儿啊。苏行方是谁?官家的三大御商之一,与叶适、李但三人,分别执掌着海商、内贸和银行保险。 王义,军情系统的人。 外人不知道他们的根脚和厉害,舒长翼知道啊。在军队里混的,第一不敢得罪的是典军署的军政官,第二就是军情的人。两者如何个厉害法,在大宋军队体系里待过的人,都知道。 现在两人联袂出现在自己眼前,千载难逢的机会。 两巡酒下来,苏定波也搞清楚了舒长翼的门路。 三十多岁的他,原本是禁军军官世家,十六岁补父职进青州禁军里当了一名十将。到二十岁出头,得罪了上司,然后明升暗降,被派到厢军里当了一名虞侯。 以为这辈子就完蛋了,不想官家即位后对军队进行改制。厢军被改编为兵工厂、钢铁厂和矿业社,工程团或营造社,运输团或转运社,还有很大一部分被改编为拓垦团,开赴两湖和江西。 “舒兄,”现在三人已经称兄道弟了,“看昨日一战,贵部战力不俗,真想不到是厢军改编过来的。” 苏定波的话真没有讥讽的意思,厢军此前是什么鸟样,全天下人都知道,不要说跟西夏、北辽军打,就是稍微彪悍一点的地痞泼皮,估计都打不过。 “哈哈,都是被逼得。改编为拓垦团,开荒出来的地、上面种出来的东西都是自己的。可是山里的山蛮总是来偷来抢,抢自己口袋里的粮食,那不行。拓垦团那些厢军痞子们,以前游手好闲,偷懒耍奸,现在除了种地就是训练。” “练了两三年,又跟山蛮子打过无数仗,死过人、见过血,胆气全炼出来了。现在不要说山蛮子,就是个大一点的猴子挨近来想偷东西,也要吃上一顿排面。” 说到这里,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话虽这么说,但在下看来,舒兄所领之部,应该是两湖拓垦团最精锐的。” “惭愧,惭愧!不瞒两位说,我们拓垦团部队,年年有教演。最彪悍的当属沅江地区的拓垦团,其次是澧水拓垦团。他们遇到的山蛮子最多最凶悍,什么武陵蛮、五溪蛮、保靖蛮、靖州蛮,打多了自然就厉害。” “接下来是资水拓垦团,我们湘江拓垦团其次,不过还好,有赣江和清江拓垦团垫底” 苏定波知道,拓垦团是以云泽湖(洞庭湖)和彭蠡湖(鄱阳湖)为两大中心,沿着汇入这两湖的几大干流及其支流,向纵深拓垦。所以基本上都是以某江某水划分。 王义关注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舒领营,你们装备了滑膛枪?” “是的,我们装备的是骑兵型滑膛枪,三个月前才发下来的。而且听说,只有我们这支从各团抽调出来,负责清剿湘粤边境山贼的特遣支队才装配有。” 宋军制式滑膛燧发枪有三款,常规型、海军型和骑兵型,略有差异。常规型最长最重,海军型最短最轻,骑兵型居中。但除了枪管、刺刀不同外,其余口径、燧发扳机等都是一样,配件可以部分通用。 滑膛燧发枪最早装备大宋水师,而后才在步兵团装备,跟长矛方阵配合使用。第一次大规模滑膛枪实战——夹土沟之战后,宋军开始大规模装备滑膛枪。 各大兵工厂开足马力生产,但是依然做不到步兵团人手一支。地处偏远,而且连地方部队都算不上的拓垦图的特遣支队,居然装备了骑兵型滑膛枪,真的不同寻常。 苏定波喝了一口酒,开口道。 “这其实跟在下这次北上的使命关系密切。” 舒长翼和王义好奇地对视一眼,迟疑地说道:“苏兄,不知方便说吗?” “这不是什么机密,方便说。”苏定波爽朗地说道。 “根据官家和尚书省的规划,广州除了是南海、郁林两郡的经济中心,还应当是华南地区的经济中心。这个经济中心应该覆盖湖南、江西两郡。郡守叶大官人委托我北上潭州,然后从长江转到江西郡,任务有二。” 苏定波徐徐道来。 “一是考察湖南、江西两郡的物产,以及通过水陆两路可从巴蜀、湖北转运哪些物产。广州目前是南海地区的海运中心,但是光靠海运一条腿走路,还远远不够。官家和尚书省的计划,就是利用地理相近的优势,让两湖、江西和巴蜀等内地郡的物产,通过水陆转运汇集至广州,再出海。” “这样的话,既能扩大广州的区域经济中心覆盖的范围,促进其进一步巩固南海(此南海是南部大海的意思)地区的海运和商贸中心地位,同时带动两湖、江西和巴蜀等内地郡的经济。十年的新政告诉我们,物产再丰富,卖不出去,换不成钱或其它需要的物产,还是没用。” “第二个任务,就是考察两湖、江西连结南海郡的通路。内地下南海最好的方式,就是先走水路,再通过一段陆路,再转水路。白星山、大庾山山贼不除,陆路阻塞,那么湘江、赣江与始兴江就无法相连。” “而白星山和大庾山山贼、始兴江水盗,他们背后的幕后主使者是谁,有心人都知道。从拓垦团抽调精兵强将,组建特遣支队,专门清剿山贼水盗,自然就成了最合适也最省事的方桉。” 听了苏定波的话,舒长翼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此说来,我们能装备滑膛枪,是枢密院特别指定的,以提高我们的战斗力,好清剿几处的山贼水盗。” “这就完全说得过去了。南海和郁林郡的卫戍军,还要南宁军的边军,可能都要到明年才装备滑膛枪,你们只是拓垦团,凭什么还要先装备?”王义说道。 南宁军?苏定波心头勐地一跳。 金利钢铁厂钉死了陈师范等人,也探明了钱渊和黄承佑等人态度,同时又顺手挪走钱渊后,苏定波当时跟钟会芝一个念头,以为叶逊会趁胜追击,一举铲除南海十二家。 但是叶逊却说时机未到,还需要等。 苏定波在想,叶郡守到底在等什么时机? 突然听到王义提到南宁军这个词,他忍不住心头一动。 又联想到,郡守府征集了大量船只和物资,沿着西江逆流而上。大家都以为这是在为防御或征讨李越国做准备,但是苏定波来南海好几年,几条大江都跑过,知道西江上去是都泥江(南盘江),而都泥江再上去,就是云南郡的善阐州。 听跑船的老船工说,都泥江以上虽然多险滩急流,但不少地方还是河阔水深,南宁军为什么不可以顺江而下,一段段地往前挪,顺带着收拾沿途的山蛮。更重要的是进行预演——李越都城升龙府的富良江(红河)的上游,南定江就流经云南郡的大理和威楚两州。 都泥江试过后,完全可以在南定江上照葫芦画瓢来上一回。 南宁军沿着都泥江、西江之下,一旦进驻肇庆,再配合海防统制司以及南海经略水师,南海十二家势力再大,也翻不了天。 苏定波正想着,一个军官跑过来,交给舒长翼一份报告。 “出什么事了?” “我们改番号了。拓垦团部队改为澧水、沅江、资江、湘江、赣江和汉江农垦师,在下现在是湘江农垦师第四团统领,兼湘粤边特遣支队前锋营领营。” 舒长翼放下报告,平静地说道。 第三十二章 苏定波行路记-(四) 从桂阳县出发,沿着未水北上,一路上都是湘江农垦师的地盘。 他们以某某团某某营某某队为番号,内部通行。对外一般说是某某农场。舒长翼所在的湘江农垦师第四团团部所在的农场,叫安福农场,位于永兴和未阳两县之间,在未水支流肥水两岸。 根据舒长翼的介绍,他们拓垦一般分两步进行,一是开荒,除了开荒之外,还要跟当地的山民和土着争。湘江这边还好些,多半是跟山民争地、争水。往往打到后来,山民们自己跑下山来,成为农场的一员。 沅江、澧水那边才叫一个激烈。 那里的山蛮子都是一村一寨,人多势众。前太宰子厚公(章惇)开边设置的许多州县,名义上已经深入到沅州(止江)、晃州(新晃)、靖州(靖县)、通道、保静州(保靖)和富州(龙山),但是实际上移民势力单薄,时常被周围的山蛮袭扰。 拓垦团过去后,开垦越多,出产越丰富,山蛮首领们越嫉妒。贪婪的他们暗中派遣蛮兵,不断烧杀抢掠。 据舒长翼说,他有旧同袍在那边,书信中说,无一日不在战斗。就算下地耕种,刀枪弓弩也是随身携带,或者放在就手的地方。情况一不对,抄起来就干。 大宋有一位武德充沛的官家,怎么可能让这些拓垦团孤军奋战,他指使枢密院,从附近的卫戍军以及两湖郡兵里,抽调精干部队,深入沅江、澧水地区轮战。 有这些强悍的职业军人下场参战,拓垦团自然是越战越强,直接把附近的山蛮打服了。贪婪的头人寨主直接干掉,山蛮们直接按山民收编入拓垦团。 不仅如此,几年山区轮战,大宋练就出一支能适应山地丛林作战的山地步兵团,南宁军一半以上的部队,就是从此基础上抽调组成的。 开荒,稳住周边的环境后,就进入到第二步——分地,按照开荒拓垦时期,功劳多少来分。阵亡或病故者,功劳由家卷继承。 虞衡部和湖南郡直接颁发田地证书,以后这田地世世代代就是他们家的,除非犯有谋反、大逆、叛国三大罪,否则的话无权剥夺。 当然了,你自己要卖,朝廷和官府也阻止不了。 舒长翼在湘江农垦师小有名气,无论去哪个农场,一提到安福农场的舒九指,几乎都知道。听到是他的朋友,都客气邀请留下吃饭,至少要喝杯热茶。 在喝茶和吃饭的闲聊过程中,苏定波得知,农场除了耕种稻田之外,还会配种其余的作物。从瀛洲带回来的三大仙种,红薯、土豆、玉米,拓垦团是第一批大规模耕种的。 格物院农作物研究所在潭州有个分所,里面有数十位研究员,专门指导拓垦团的种植。 看样子三大仙种在拓垦团种得十分不错。任何一家农场,都有红薯干,玉米粥和土豆泥拿出来招待苏定波。 吃饭时喝得酒,也是红薯、土豆、玉米等杂粮酿造的“大曲”,不同的水质,酿就出不同口味的大曲,风格各异,不过都是自产自喝,不会拿出去卖。 苏定波发现,在拓垦团或农场里,有一个大好处,自己酿酒不用缴纳酒税。 酒税此前是大宋重要的物产税。自从新政之后,相继建立起数十家酒厂,进行大规模地制酒,去百姓家里收酒税,反倒少了——不过有检举,还是会去收的。 可是地方官府的税吏,就算收到检举,也不敢去在拓垦团或农场收酒税。 万一把你当袭扰的山蛮收拾了,找谁喊冤去?——人家归枢密院管。 苏定方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考察当地的出产。 现在湖南和江西郡,生产力最强的可能就是这拓垦团,现在叫农场。他们除了主种稻谷、配种红薯等杂粮外,还因地制宜地种桑养蚕、种茶制瓷,在湖泊周围的平原地区,还有大规模地种植棉花。 在潭州、鼎州、衡州已经有了丝绸厂、纱厂和棉布厂。各农场的丝茧和棉花运到这几处,变成了丝绸和棉布。 出产还有茶叶、瓷器、果脯等等,嗯,还有猪鬃毛和桐油。 这两个东西看着不显眼,其实在工业上用处很多,比如造船就需要很多猪鬃毛刷子,给船板刷桐油,做第一道防水处理。 随着火器的大规模应用,猪鬃毛刷子需要的越来越多——尤其是海军,清理舰炮炮膛少不了它,而且火炮开火几次后,炮管温度很高,毛刷子很容易就损坏掉了。消耗品啊! 除了海军,海面上跑的大宋船只,除了渔船,民用船只谁上面不装几门火炮?——惦记船上财富的人太多了。 苏定波在自己的本子上又记下一笔。广州已经是南海地区最大的造船基地和海运中心,这种物资的需求是海量。 顺水到了衡州衡阳,湘水和未水在这里汇合,这才是完整的湘江。 其实湖南下岭南最好的通路,就是前秦时期打通的通路——湘水南下,过永州,在兴安通过前秦时期挖掘的灵渠,与漓水相连,一路东进,在梧州汇入西江,直奔广州。 只是这条路便利是便利,就是绕得有些远了。 不管如何,衡州现在是湖南郡南边重镇,衡阳县城里工厂林立,多是靠湘江农垦师下属各农场的出产做原材料。 到了潭州,苏定波坐了船,沿着云泽湖,去鼎州和岳州等地转了一圈,本子上的资料更加详尽。 湖南郡,光是农垦师各农场的物产,就能很好地满足广州港海商的部分需求。 ——丝绸品质不差,但产量跟江东和东海比,相差很远。只能做种类上和数量上的补充。棉布有一部分,数量不少,但是更多的是满足两湖和巴蜀等地的百姓使用,能用到海贸的不多。 茶叶和瓷器,猪鬃毛和桐油等物,可以成为南下的主力产品。 苏定波一项项盘算着,开始草拟报告的底稿。叶逊需要一份详尽的商业调查报给到他。 突然有岳州官府的人急匆匆地来找到。 “你是金利钢铁厂总经理苏定波?” “是的。” “官家传你!” 苏定波吓了一跳,“官家?他传我?官家传我去开封干什么?” “我们怎么知道?不过官家不在开封,在江夏。官家传你去江夏面圣,快,赶紧动身。” 岳州官府的人催促着。 第三十三章 西南策略(一) “苏定波。”赵似叫道。 “草民在!” “朕听说你奉叶功成之命,北上调查湖南、江西两郡的经济状况。有了结果?” “回陛下的话,湖南部分州县已经调查完毕,尤其是湘江农垦师的情况,非常详尽。现在草民正在草拟底稿,准备给叶郡守的报告。” “草稿能给朕看看吗?” 苏定波马上献上了草稿。 赵似一目十行的看完后,随手递给宇文虚中,“叫秘书郎抄录一份。” “是。” 赵似继续看着坐在下首的苏定波,继续问道:“你考察过湘江农垦师,跟朕说说你的感想。” “是陛下。”苏定波从叔父那里听说过官家的秉性,只要坦诚直言,不要有太多顾忌。顾忌越多反倒越麻烦。 他组织了一下词句,恭敬地说道:“陛下,草民实地看过湘江农垦师,大大小小二十一处农场,与沿途所见的州县地方百姓相比,生活得要好些。” “哦,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草民胡乱揣测,一是人心齐,人多力量大,加上编制和管辖权不同,地方胥吏不敢盘剥。官家新政以来,对地方胥吏的整治一直是重点在抓,但是沉疴已久,弊端重重,一时半会没有那么轻易纠正过来的。” 赵似点点头,这一点他非常清楚。 虽然他一直在革除地方胥吏的弊病,但是没有长时间的坚持和努力,很难革除的。这玩意不是开几次会,搞两次学习运动就能彻底厘清。 必须通过制度和律法的完善,建立良好的反馈渠道和监察体制,让这些胥吏确实感受到,为非作歹非常容易被发现,而且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如此他们才会开始收敛。 要让狗改了吃屎,狼改了吃肉,一般的训练是没有用的,必须是粘到一点屎或者粘到一点肉,先打它个半死,反复几次,这些畜生会形成条件反射,自然就会讲卫生和吃素了。 “百姓们的生产力低下,经济基础非常脆弱,被胥吏袭扰敲诈几回,日子就会变得窘困。各农场的百姓,半军半民,各个手里有家伙,地方胥吏谁敢去触他们的霉头。两相比较,自然是拓垦民的日子,过得比当地百姓要舒服一些。” 赵似点点头,跟经受过新思想教育的人说话,就是痛快。在苏定波嘴里,生产力、经济基础等新名词,张口就来。 新时代,总会有些新的特色,也会有新的名词被创造出来,一味地从书本里找旧词,按在新思想的头上,过于迂腐了。 “朕知道,很多地方,皇权不下县。乡镇村庄,其实是族长、乡绅在做主。其实这样有利也有弊。皇权下县,但是由于交通不便,讯息沟通不畅,容易给胥吏造成瞒上欺下,上下其手的机会。” “不管如何优化体制,如何完善流程,如何加强教育,总会有害群之马出现。出现一个,对于受害的百姓来说,就是一场大灾难。所以在新政过程中,朕曾经尝试过皇权下县,但是很快看到了许多弊端,便又退了回来。” 苏定波是赵似非常看重的人才,可能会成为大宋商界第二代的扛鼎人物。所以非常愿意跟他多交流。 “草民在报纸杂志上,也详读过相关报道。草民贸然揣测,想必是陛下权衡过利害,才做出的英明决断。”苏定波小心地答道。 “英明不英明,不好说。总之我们的目的是不折腾百姓,不给百姓带来负担。”赵似继续说道,“皇权不下县,乡村由族长、乡绅把持,其中的好处是族长是血亲,乡绅也是当地坐地户,都是会长久居住下去的。我们的社会,还是一种人情社会,他们多少需要顾忌在乡邻间的名声。” “这份顾忌,就是公道的基础。乡邻之间约定和认同的道德价值,就是他们的律法。但是不可避免,这些族人和乡绅也有不少成了为祸一方的恶霸。名声没有实实在在的利益诱人啊。” 苏定波安静地听着,等到赵似说完,这才恭敬地答道:“草民看过陛下的诸多文章,字字珠玑,其中有一段话,让草民印象深刻。制度和方法没有最好的,只有最合适的。” 顿了一下,看到赵似鼓励的神情,继续说道:“因地制宜,不禁止,不阻拦,让地方和百姓们自己选出最合适的。这一条是尚书省根据陛下圣谕采取的核心举措。比如在东南,淮东也有拓垦团。” “是的,现在改名叫江北农垦师了。” “陛下,江北农垦师的战力可能不如两湖农垦师,但是在赚钱方面,想必远远超出他们。” 赵似一听,忍不住乐了。 “那是必须的。江北农垦师,现在是大宋最重要的棉花供应者。东南多少纱厂和棉布厂,要依仗他们的鼻息。”说到这里,赵似突然停了一下,想了一会,突然笑了。 “你这话里有话。江北农垦师能成为重要的棉花供应者,两湖农垦师,为何不能出一个重要的丝茧供应者,茶叶供应者定波,你有心了。” “陛下,这只是草民在对湖南郡各州县实地调查时,偶然的感悟,不知对与错,贸然提出来,有些惶然。” “很不错。提得很好。首先你在经济和商事方面,是行家。哪些东西能卖,能卖得起价,你比产业和通商部的官员,还有研究所的那些研究员,要清楚得多。其次,你是局外人,不会受其中的利害关系所纠缠,所以可以看得透彻。” 说到这里,赵似转过头来,对宇文虚中说道:“秘书省的各地调查报告,越来越清汤寡水,越来越是官样文章。以后的国情报告,除了秘书省和通讯社的,还可以委托几大商会和商行来完成一份,各负责一个区域嘛。” “就是要多渠道、多角度地了解这些讯息,我们才能掌握到最真实的情况,才好做出决策。决策最重要的依据不是一拍脑袋,而是详尽的讯息。” “是!”宇文虚中连忙应道。 官家的话,带有些许敲打的意思。秘书省的秘书郎、校书郎是他最得用、最信任的,虽然一直没有出过大的茬子,但是调查报告的质量越来越差,已经让官家有所不满了。 身为秘书省二号人物,他有责任。 赵似已经转过身去,继续看着苏定波。 “你说得没错,大宋的乡村政策,必须多式多样,因地制宜。最重要的还是反馈和监察制度要完善,不要怕犯错误,真正可怕的是一错再错,得不到纠正” 赵似说了一会,对苏定波说道:“你继续。” 苏定波巴拉巴拉又说了一会,赵似突然插话问道,“你说农垦师经常招募山民,转化为各团部众?” “是的。湘江农垦师各农场经常出现这样的问题。他们有能力也有技术,修筑水利工程,科学种地,收成比当地百姓们多得多。许多山民看了两三年,实在受不了,抛下山里的地,跑来投奔农垦师。” “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我听湘江农垦师的人说,他们有不少同袍故友在沅江和澧水农垦师,书信往来得知,那边才是大手笔,打败一个寨子,连整个寨子的寨民都吃下。” 赵似默然,拓垦团沿江河而上,占得多是江边河边的小盆地。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又不用担心缺水。但是这样的地,以前属于当地各寨子的苗民。 章惇湖广拓边,确确实实打了不少仗,这才把大宋旗帜插到了新设的各边州。自己推行拓垦团,用改编的厢军去巩固和扩展章惇的拓边战果,自然也是战火不休。 只是相比起灭夏平辽战事,两湖拓边的战事规模要小的多,也要密集的多。枢密院抽调了附近五郡的郡兵,以及三卫的卫戍军,轮流上阵,配合拓垦团与当地苗民作战。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虽然中间有所损伤,但总得来说战果显着。赵似想到的是,这个苏定波确实有些意思,他居然把自己制定的西南策略,揣测出个一二三来。 第三十四章 西南策略(二) “提到沅江和澧水农垦师,很多人抨击我朝擅开边衅,不修仁德。这些家伙,只知道岁月静好,却不懂得这静好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嘴里只知道嚷嚷着以德服人,却不懂得,只有你手里有剑,别人才会坐下来跟你讲道理。” “那些地方,多是部落村寨制,大部分苗民被头人们残酷压榨,然后又被唆使来袭扰我们拓垦团,为头人们火中取栗。真正的大仁大义,不是假惺惺的以和为贵,而是要把困苦苗民解脱出来,带给他们宋国子民的待遇,带给他们衣食无忧和富足。” 赵似愤慨地说道。 没穿越来宋国时,他对西南少数民族的生活还停留在杂志和电视里的印象,山清水秀,唱着山歌,喝着米酒,喜迎八方来客。小日子看着过得不错。 来到宋朝后才发现,真实情况真不是这样。在当时的生产力情况下,有肥沃土地的中原百姓,尚且要忍饥挨饿,躲在山区里、九分山一分地的西南少数民族们,怎么可能还会吃得饱穿得暖? 官府盘剥?这些部落和村子就没有头人和部落首领盘剥吗?其实用解放前云南某些山区奴隶制部落的惨烈状况可以推测,此时的大宋西南地区的各村寨部落,不是什么鸡犬相闻、岁月静好的田园生活。 最可恨的是那些头人和部落首领,还“挟民自重”,动不动就威胁朝廷,索要封赏。稍不顺意就派遣苗兵扰边,烧杀抢掠。 自己身为大宋天子,神州共主,必须要把西南数百万苗民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这是自己的责任,也是自己的使命。大宋不仅有漠北、东北外患需要消除,也有西南腹地的内患需要安抚。 所以在前期,宋国主要力量用在北方,西南的策略是尽量不翻脸,利用拓垦团在当地站稳脚跟。 只要自己做得好,日子过得比邻居幸福,自然会有人投奔。当然,也会有人嫉恨前来抢掠,那就打了。 左右千牛卫,两湖和巴蜀郡兵轮番上阵打。西夏、北辽、大理三国被灭后,宋军主力获得了释放,稍微挪下身子,转个方向,西南这边就能和李越国一样,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南宁军设立。卫戍军改编,左右千牛卫被合并进左威卫,实力还得到了极大的加强。从此前的十九个团扩张到五个山地师、三个步兵师,合计二十五个团。 边军、卫军,大宋两大强军一起伺候着,西南各头人和首领的福分就此大发了。宋军也开始抢地抢人的新战略。 这些战略都是机密,赵似斟酌一下说道:“西南苗民的疾苦,朕早就听说过了。他们既是朕的子民,当要享受同样权益。此外,大宋通商兴业,劝农助牧,各行各业蓬勃发展,到处都在缺人。偏偏西南有上百万百姓,却被一小撮人奴役,视为牛马。我大宋奉仁义为先,当救这些万民与水火之中。” 苏定波听出意思来,宋国对西南的战略不是占地。那里九分山一分地,去那里抢地,还不如花些心思去李越、占城圈占些土地回来——那里都是一年三熟的肥地。 宋国要的是西南地区的人。那里的苗民,也是炎黄苗裔,受中原文化影响上千年,至少比真腊、占城那些信奉婆罗门、小乘佛教的人要容易融合。 到现在,苏定波有些明白朝廷的西南战略。 大力扶植那些拓垦团,现在叫农垦师。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这样既能树立了榜样,又能让周围的山民苗民看着心热眼馋。 谁不想过好日子?估计农垦师里有不少军政军官,暗地不知组织了多少的宣讲队,深入各寨各乡,蛊惑人心。 在湘江农垦师,跟舒长翼战友们闲聊时,听他们提及,他们在沅江、澧水农垦师的同袍故友们,手下的部众一月比一月多。 厢军早就改编完了,早几年前就没有再增派新的人手。那一月比一月增多的部众,当然是从各山寨里跑出来的。 部众大批逃离,各寨各部的头人首领们肯定是不甘心。人都跑光了,头人首领们盘剥谁去?还怎么吃香的喝辣的? 所以这两年那边的冲突是日渐增多,原来根源在这里啊! 苏定波有些担心,西南苗民头人和首领们都不是傻子,他们中间肯定不乏睿智之人,可以看出朝廷的用意。然后在诸首领中纵横捭阖、陈述利害,联合起来掀起一场大叛乱。 正在犹豫要不要说的时候,苏定波突然想到,此前在南海郡时,察觉到南宁军有迹象,准备顺都泥江(南盘江)从云南郡善阐城直下柳州,把云南郡与郁林郡连在一起。 再联想到前些日子,《东华朝报》有报道,改编后的右威卫都督府驻巴蜀郡恭州江津城,左威卫都督府驻湖南郡鼎州武陵城。 同时,有消息显示,这一军两卫都在扩军增编。同时巴蜀、云南、郁林、湖北、湖南五郡的兵备使换上在灭夏平辽以及大理国战事中,立功有经验的宿将。同时各郡郡兵开始大整编。 这一切的迹象足以表明,官家和朝廷早就对西南可能发生一场大规模的叛乱有了应对,想必官家和中枢大老们早就明白,许多重要的问题,最终解决的方式只能是武力。多打几次胜仗,问题自然而然地就解决了。 由西南策略,苏定波想到了南海郡。 一旦西南用兵,海运便利,物产丰富的南海郡,就会成为大后方。郁林、湖南两郡会成为前线,而南海郡可以通过水运,很便利地把大宋其它地方的物资,源源不断地支援上去。 或许,这是官家派心腹干将叶大官人去南海的目的之一。 把南海郡和广州建设成为南海地区的经济中心,只是表面上的原因。还有一层原因是清除本地势力,省得西南用兵时,有人在大后方拖后腿。 苏定波进一步想到,官家灭夏前,巡视了一圈西北六路;平辽前,巡视过河东、河北;现在不辞辛苦,先是去了东南,巡视了一圈后逆江而上,到两湖转了一圈。 这还不够明显吗? 官家召见自己,肯定是想从另一方面知晓湖南郡的实际情况。 说实话,苏定波察觉到官家对大宋的官吏体制似乎保持着一种警惕。他深知这个体制里的部分官吏,会瞒报或假报,层层加码,等到他手里,早就跟实际情况相差十万八千里。 所以官家在做出重大决策前,总是会小心翼翼地从各方面收集情报,确保他能获得最真实的信息。 明白这一切,苏定波暗自更加小心,不让自己说漏嘴。叔父和岳父曾经再三叮嘱过,千万不要揣摩圣意,就算你悟到了,也要装作半知不解地问一句。官家是很有器度的明君,他敢于也擅于起用那些比他聪慧能干的才杰。 但是没有人喜欢猜中自己心思,炫耀显摆的人,官家是天子,但首先也是一个人。 苏定波牢记住了这一点。 交谈一番后,赵似留苏定波吃了一顿饭。 苏定波告辞后,赵似走出阁楼,沿着东湖慢慢走着。宇文虚中和杨惟忠紧跟其后。 “惟忠,你是灭大理国的主将,西南打仗,你有经验。”赵似转过身来,指了指杨惟忠,示意他靠近一点,然后说道。 “目前西南策略,你觉得有没有漏洞?” “回陛下的话,臣暂时还没有发现漏洞。西南最大的问题就是交通不便,各路兵马沟通讯息,非常难。所以陛下和枢密院定下的各打各、各自实现各自的战略目标的策略,臣觉得是可行的。” “姚雄指挥南宁军一部,坐镇柳州,负责南路攻略;李邈指挥南宁军一部,坐镇善阐,负责西路攻略;郭成坐镇江津,负责北路攻略;种师道坐镇武陵,负责东路攻略。” 赵似缓了缓,继续说道。 “西南经略,需要几十上百年才可能完全实现。现在第一仗,就是让西南诸部的头人和首领们,先畏威。只有如此,我们才好施恩啊。” 正说着,李芳和梁师成急匆匆地跑来。 “官家!” “有事吗?” 李芳示意梁师成上前去禀告。 梁师成上前去,在赵似耳边说了一句。 赵似满脸惊喜,站在那里想了一会:“既然如此,湖南郡我们就不去了。逆汉江北上,去襄阳再换马车。我们回开封!” 第三十五章 开封府的早晨 六月的开封城,又一次在晨曦中苏醒过来。或者说,它短暂休憩不过两三个小时,又被朝阳唤醒了。 上辰时,也就是新时制早上七点钟,开封外城的街面上,开始人头涌动。 官家即位,定下了许多新规矩。一天分二十四个小时,一小时分四刻六十分钟就是其中一项。有人迅速适应了,但很多人不是很适应,于是十二时辰分上下。 比如上辰时对应早上七点,下辰时对应早上八点。 如此这般,成了大家通俗约定的习惯,钟表厂出来的座钟,时刻表上一般也有两种标识,一到十二的数字以及十二时辰。 早上七点,准备上公的人,纷纷出了家门。他们二三十岁,都是开封城各衙门的基层官吏。 一身灰袍,戴着一顶翘脚或软脚幞头,有的戴着大帽——那是隶属枢密院或京畿内外卫戍统制司等衙门的人。 他们多半是外地的,才华出众,国考顺利,进入到各衙门里。只是现在资历尚浅,俸禄不丰,所以只能在外城安家。 他们出了自己的屋子或院子,互相打着招呼,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家里婆娘没有预备早饭的,或者家里吃腻,想在外面换换口的,都会在熟络的脚店或路边摊,叫上一份早饭。 有羊肉汤加两个胡饼;有豆浆加两根油条或包子;有米粉面条,浇上一勺油滚热烫的肉臊子 官家即位以来,十来年大宋出现了无数的新鲜事。在开封城,小吃小贩里就多了许多花样。各个说是简王府潜邸的厨子传出来的,有真有假,不过大家能大饱口福,却是真的。 一边吃着,一边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 “官家回京了?” “回了。我一位秘书省的同窗说,昨个谭侍中跟着太宰、少宰等几位,出城去接驾了。”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们说说,说说,古往今来,有我们官家这样的吗?御驾出巡,悄无声息。可知道,官家还带着后妃、皇子公主一大家子呢。” “我们官家的脾性,大家伙又不是不知道。偏偏有些老夫子,还在那里大声疾呼,什么劳民伤财官家出巡用的都是内库的钱。” “知道啊,可有些酸儒还在那里说,这内库的钱,也是百姓们的血汗钱。这些混账子,凡是不进他们腰包的钱财,谁用都是劳民伤财。” 刻薄的话引起周围人的轻声嗤笑。 笑过后,又继续低声议论起来。 “赞兄,你们产业部据说年半礼发的都是一匹匹的天鹅绒?” “这话你也信?街坊还说你们通商部年半礼发的是一坨坨的金元宝?绛兄,你见着没有。” “见着个鬼哦。”此人忍不住牢骚了几句,“上上下下盯得那么紧,发几张购物券,俺们都要感念太后娘娘的恩德了。” “是啊。前有皇后娘子恩悯,现在有太后娘娘慈悲。” 店家王老丈凑了过来,“几位官人可是吃好了。” “吃好了!” 王老丈今年七十有余,还硬朗得很。 这样的长寿老者,不仅开封府有名录,就连民政部也有他的名字,几位吃早餐的官吏都十分客气地回了一句。 “我老汉在这里做生意四十年了,伺候过大大小小的官人。王荆公和司马温公也见过几回。从来没有像你们这样聊天的。” “王老丈,怎么?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着呢!以前的大小官人,张口就是各大酒楼的头牌;某家文会上,谁又写了什么名词绝句;闭口就是什么圣贤道理,国之所大。我老汉还记得,那些年吵得最凶时,他们说的哪些话。” 王老丈睁着浑浊的眼睛,努力回忆着。 “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缓而图之,则为大利;急而成之,则为大害。” “闽人狡险,楚人轻易,必将引乡党之士,天下风俗,何由得更淳厚!” “有时候他们还互相破口大骂,什么‘聚敛害民’,‘**肆虐,流毒四海’。什么‘老而不死是为贼’” “老丈,你记性真好,这些句子你都记得。” “那几年见天地在我耳边骂,听多了也就记住了。记住了,却听不懂,一个字都不明白,只知道高,像天庭的宫阙一样高。端在云里,看不明白啊。” 说到这里,王老丈一笑,咧开的嘴里有几个牙齿掉落,继续说道。 “你们说的这些,我们都爱听,我老汉爱听,我儿子爱听,我家儿媳和孙子孙女们都爱听。你们说的这些话,才像是俺们街面上发生的事,我们听得懂。” 几位吃早餐的官人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各郡州的人尖子,数万读书人中脱颖而出,考入各大学,再在每年一次的国考里中试。心眼聪慧着,很快就品出意思来。 这位王老丈,说的话平白如水,但细细一琢磨,却颇有深意。这或许是学习中,官家提到的官吏要坚持“知民心,体民意,同民情”的另一种效果吧。 不再如此前东华门唱名的那些进士,高高在上,脱离百姓,浮而不实。脚踏实地,勤勤恳恳,这是大宋官吏新的准则之一。 正想着,有人突然叫了起来,“都七点半了,坏了坏了!要迟到了。” 一句迟到,周围的人,包括附近的几家脚店里的人,都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喝下最后两口豆浆,咬掉最后一截油条,排出几枚铜钱,急着离去。 “官人,我的官人,用不着这么急吧。没人用鞭子在后面抽你们。”王老丈的儿子王大郎一边收钱,一边笑着说道。 “听说官家还没回东京城,上面的大官人不会那么紧的,抽着空歇口气,用不着那么急吧。” 官家回京的事,还没有在民间传开。 “官家回不回京,都是一个样子。你不知道现在官场的规矩啊。秘书省上百号秘书郎和校书郎,天天拿着俺们各部门的工作单子。这月二十号了,还有某某事没做完,能做完吗?然后督检局一份札子移文尚书省承政厅。” “承政厅紧接着去函各部,询问情况。各部的承政厅接到函文,立即找到各司都司,都司就找各局,各局就找我们这些具体管事的。一刻不得闲啊!王大郎!” 王大郎嘿嘿一笑,“以前官府里的也是文山函海的,飘来飘去都是应付上面的。拖着就好了,过得几天,上面记不住,这事就过去了。” “嘿,王大郎你还真知道些事。现在不行了,改规矩了。秘书省那些秘书郎和校书郎,还有尚书省督政厅的家伙们,是专门盯我们的。一纸函文是无关紧要,可要是月底事情没完成,到了下月,督检局、督政厅的人,就会象苍蝇一样围过来。尤其是督检局,要是他们上门,我们都司大官人都得先哆嗦几下。” 这位官人一边絮絮叨叨,一边付了钱,然后跟上同伴的脚步。 他们几个人搭伙,叫了一辆马车。或者挤上有轨多节马车,目标一致,各自的衙门。 中书省在内城左一厢,原来的启圣院;尚书省在浚仪桥旁的老地方,只是扩宽了不少,这才把十二部各司全装下来;门下省在原来的景灵东宫;枢密院在兴国桥旁边,跟开封府衙不远。 这些官人们从各门进到内城,在各个将近的站点下车,然后汇聚成黑压压的人流,向这几处衙门涌去。 互相拱手打着招呼,边走边议论着,有时候还发出咯咯的笑声,上千人汇集在一起,最后成了熙熙攘攘的喧闹声。 八点钟整,东西角楼、朱雀楼和龙景楼,几乎同时响起了鼓声。 三通二十四响的鼓声一完,整个内城都安静了。刚才喧闹的人声像是飘去了九霄之外,只能隐隐约约听到。 这是各衙门在开早会。 到了十点,尚书省各部尚书、门下省左右副都御史等大老们,各自坐上马车,沿着大道进东华门,去内阁开会。 开封城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第三十六章 苦恼的曹六郎 东阁在秘书省的前边,是以前殿中省、六尚局的地盘。 官家即位以来,内侍省人员一再裁减,地盘日渐缩小,于是便把这里腾出来,改造成了东阁以及配属的建筑——文档房、承宣房、庶务房 东阁,原本是崇政殿大学士和垂拱殿学士们值班的地方。他们随时等候官家的召唤,前往崇政殿,商议军国大事。 随着官家几次离京征伐,这些大学士和学士们得到了“授权”,他们在东阁,一起商议朝政大事,再呈报秘书省,转至御前。 只要官家不否决,东阁学士们合议的决议,可交三省执行。 十年下来,这个制度不断地完善,大学士们可以合议什么,大学士与学士们可以合议什么,多少人赞同才算有效等等细则都有了明确的规定。 东阁位于皇城之内,所以也被称为内阁。加衔大学士、学士,能入内阁议事的大臣们,也被称为阁老。大学士是大阁老,学士是阁老。 垂拱殿学士、内政部尚书曹铎,坐在马车上,无心看着外面的景象,只是在思量着心里的事情。 他心里有件事情,盘算了许久,一直委决不下。 正想着,突然马车一停,曹铎身子微微向前一滞。遇到“交通指挥”了,该停的停,该走的走。十年下来,大家也接受了这个习惯,不再纠结于谁官阶高谁先行。 曹铎思绪被打断了,心中有点烦躁,拉开窗帘,看到旁边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 他连忙拉开玻璃窗户,大声喊道:“潘七郎!潘七郎!嘿,潘老七!” 旁边马车的窗户被拉开,露出潘意的脸。 “曹老六,你去哪里?” “东阁开会,你去哪里?” “秘书省。” “顺路啊,你车上空不空,我坐你的车。” 潘意眼珠子一转,知道曹铎有事情要商议,连忙说道:“我过来。” 潘意在曹铎的对面坐下,身子故意摇了摇,然后砸吧着嘴巴说道:“嗯,嗯,嗯,阁老的车,就是坐着舒坦。” “舒坦个球。我的车能有你的坐着舒坦?皇室定制的十六辆车,你小子得了一辆。不想让我过去,是不是生怕我把你的宝贝车坐脏了。” “呵呵,你知道就好。我那车,是香车,只能坐美人。” “吓,你还想着去金钱巷载李师师?不怕回府去,被公主殿下挠花你这张白脸。” 两人开了几句玩笑,潘意正色说道:“什么事?曹老六,你赶紧说吧。这里到东华门不远了。” 曹铎早就在心里斟酌了词句,听到潘意发问,便直奔主题。 “潘七郎,前些日子高丽国陈奏使团前来,你是知道的吧。” 潘意的凤眼目光一闪,迟疑一下答道:“知道。” 高丽国按例是每年进贡一次,每年十月份底出发,渡海经过登州,在东兴港上岸,转济水、巨野泽、广济运河,赶在冬至日前抵达开封城,先向宋国禀告高丽国一年的大事,然后献上年礼。 到正旦时,正式上殿向官家恭贺新年 除了每年的惯例使节团之外,还有遇到特殊情况,如高丽国君位更替、两国边境发生纠纷等突发大事,高丽国派出陈奏国使,向宋朝上国陈奏,禀明情况,化解纠纷。 这次高丽国派出的陈奏使,事由很简单,高丽国与宋国青龙旗部众发生了冲突。 “曹老六,有人找到你了?”潘意等了一会,看到曹铎犹豫不决,迟迟没有开口,忍不住先开口了。 “是的,高丽陈奏使金缘(金仁存)找到我的老师董公,请他出面说项,要我帮着在朝中说几句好话。可是这件事,何等敏感,我出面说几句好话?呵呵,这是要把我架到火堆上烤啊。” 曹铎苦恼地说道。 “偏偏董公一而再,再而三地哀求我,要我为高丽转圜一二。唉,真不知道董公中了金缘什么邪。” 潘意眼睛微微一眯。 他知道董公对曹铎的恩情——曹铎虽然出身名门,但家族人多心杂。 曹铎自幼丧父,由寡母抚养长大,族中某些人又贪图他父亲留下的田地产业,暗中欺凌排挤,欲除之而后快,过得很苦。 多亏董公收他为弟子,名为开蒙授学,实则加以庇护。董公是海内大儒,颇有盛名,成了他的弟子,族中那些人就不敢做得太过,使得曹铎能够顺利长大。 所以说,董公对曹铎可谓是恩重如山。 潘意笑了,“曹老六,当初我们兄弟几人在一起玩耍时,就你的心眼最活,主意最多,我却是最老实那个。怎么这会,你倒向我讨起主意来了。” “潘七哥,我的好哥哥。你那是大智如愚,要不然先帝选来选去,选中你做驸马了呢。再说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就帮着合计合计,我到底该怎么办?真的,这几天,我是左右为难,日夜不安啊。” 潘意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一边是恩师苦苦相求,一边是波谲云诡的朝政,重情重义的曹铎确实左右为难。 “也就曹六郎你如此纠结,要是换做其他人物,恐怕不用多想就一口拒绝了。可能危及到前途,多少恩情也不行。”潘意感叹道,“你啊,其实心里早就定计,只是想找个人,帮你下定这个决心,对不对?” 曹铎默不作声地低着头,过了一会抬起头,幽然道:“知我者潘七郎也。” “我们都是总角之交,我知道你的心思,难道你就不知道官家的意思?高丽国,狂妄不逊,先是受了辽国的册封。他们现在的国王,论起来,还是辽国的推诚奉国功臣、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守太尉兼中书令、上柱国、高丽国王。” “然后又趁着平辽战事时局混乱,伺机侵食鸭渌江地区。枢密院有报,平辽战事中,高丽国连筑九城,屯兵数万,侵土上千里。只是看到我朝武德充沛,雷霆一击便灭了辽国,降服东北诸部,编为青龙旗。马上换了面目,急吼吼地派使节前来称臣纳贡,事大甚恭。” “表面上做得很是恭顺,不仅奉上了辽国册封的诏书和金印,还请求官家正式册封其君。可是国书里,侵吞鸭渌江以东土地的事情,却是只字未提。他们这点小伎俩,能瞒得过我们大宋君臣。平辽后一年多时间,青龙旗诸千户频频袭扰高丽国。现在他们知道急了曹老六,此间轻重,你不是不知道啊。” 曹铎叹了一口气。 “我当然知道。而今我大宋周边接壤之国,只剩下李越、高昌和高丽。李越有南宁军和南海水师伺候着,早晚歇菜。高昌国,应该是我朝全力西征时的祭旗之物。高丽国官家要超越汉武唐宗,它怕是早就列入军咨府里的计划中。” “单单一个前辽旧地,官家怎么会安排长孙先生、曾茂明和刘将军这三位汇聚东北我当然知道,他们三位在平定绥靖前辽旧地之外,肯定对侧翼的高丽国有所策划。七郎,前些年我朝水师的建立,就是踩在高丽国沿海军民的尸骸上而成。官家早有定计,别人不知,我怎么会不知?” “只是董公那里,我怎么推脱得过去啊。真不知道金缘到底给董公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能让他舍下脸面,如此哀求我。我要是一言不发,以后还有何脸面立足人世间啊!” 潘意嘿嘿一笑,“曹老六啊,我看你是关心则乱,东阁议事,要是涉及此事,你尽管说就是了。” “尽管说?” “敞开了说。” “敞开了说?潘老七,你没有说错吧。” “没有说错,敞开了说。你的意见是你的意见,董公的嘱托是董公的嘱托,公私分明。蔡太宰和李院使,都是高人,肯定会知道你的苦衷。” 曹铎眼睛一亮,“七哥,你的意思是,我先跟蔡太宰和李院使私下沟通下,把我的意见和苦衷先说清楚。然后在内阁议事中,把董公的意见公开说出来,也不算有负重托。只是事情成败,就不在我了。” 潘意指着曹铎,笑呵呵地说道:“刚才你只是此前殿前三班的曹老六,现在真的就是内政部尚书,大宋重臣了。 第三十七章 东阁议事(一) 进了东阁,几位崇政殿大学士已经落座,正在交头接耳地低语着。 太宰蔡卞侧身过去,轻声说着什么,旁边的司徒何执中连连点头,时而轻笑两下。 左仆射张叔夜与司寇常安民像是在争吵什么,面红耳赤。但大家都知道,两人说话论事就是个样子。 左都御史宗泽静静地端坐在那里,彷佛大殿上的神像,不怒而威。 几位垂拱殿学士鱼贯而进,先恭敬地向五位大学士拱手问候,然后找到各自的座位坐下。 吏部尚书李复和礼部尚书刘正夫,最先赶到东阁,坐在一起低声说着话。 两人春风满面,神情十分轻松。 兵部尚书刘韐、度支部许几和开封府尹章宰在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许几和章宰似乎有什么事在争执着,章宰直着脖子,彷佛有些气急败坏。许几一脸笑眯眯,不怒不惊。刘韐偶尔出声,在中间说和两句。 右都御史苏迈与中书省通事中丞范纯粹说着话,两人气度不凡,昂着头,气质这块都拿捏得死死的。 秘书省侍中谭世绩坐在一边,跟秘书省左散骑常侍宇文虚中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环视一圈,曹铎发现自己是来的最晚的——他特意去圣慈宫拜见了朱太后。他的目光跟蔡卞和张叔夜快速地交织了一下,各自心领神会。 “诸公,实在抱歉,在下来晚了,让诸公久等了。” 在座的资历都比他深,曹铎谦逊地说道。 “曹尚书不必如此,开会时间还未到,只是我等心急,早来了一会。”会议主持人,太宰蔡卞笑着答道。 示意曹铎坐下后,蔡卞环视一圈众人,然后徐徐说道:“还有两位垂拱殿学士,北平府尹曾茂明,山北宣抚使长孙玄明,照例缺席。其余诸君,都来齐了,我们开始议事吧。” 看到大家没有异议,蔡卞继续发言,他面向宇文虚中,拱手问道:“宇文左常侍,可有圣谕?” “回太宰的话,在下只是奉官家之意,列席东阁会议,做个书记官而已。”宇文虚中赶紧答道。 “既如此,那我们开始第一项议程。”蔡卞不客气地说道。 “前天官家回京后,找老夫、伯通公和希古公,在崇政殿说了些事情,其中第一件,就是崇政殿大学士和垂拱殿学士,需要做一些调整和补充。” 听到蔡卞说到这里,堂里的人都不做声,神情各异,但一眼看去,都有些谨慎和紧张。 到现在,朝野上下已经摸清楚官家的治政思路。三省一院,外加秘书省和宣徽院,看上去位高权重,其实都只是执行决策的权力机构。 执行谁的决策?官家和内阁。 重大的军国事宜,自然是官家做出决策。同时官家授权内阁,对部分国政大事做出决策。内阁做出的决策,只要官家没有否决,三省必须遵行。 能参与到这种决策的崇政殿大学士和垂拱殿学士,加衔身份日益受到重视。同为尚书,加衔垂拱殿学士的,能入内阁,参与重大事宜的决策;没有加衔的,只有乖乖执行的份。 尤其是官家把副郡/部级和郡/部级官员的候选人,也交由东阁议定,这份权柄就更重了。 现在官家又提出对崇政殿大学士和垂拱殿学士名额进行微调,关系重大,大家都在心里盘算着利弊得失。 不过大家也只能在心里暗暗盘算——因为大学士和学士,直接由官家钦定,太宰蔡卞都插不上手。 “官家的意思,尚书省是政司,中书省是宪司,门下省是臬司,三省均应有首脑入阁,行大学士之责。尚书省负责治理国政,权责重大,所以多一名大学士也是理所当然的。此前,官家把枢密院使除大学士加衔,自有一番考量。” “他巡视一番地方后,发现军政分离,还是有所不妥。官家的原话,军政一体,分不开,怎么分得开呢?既然分不开,就不要另外搭台子了。所以官家的意思是,枢密院使继续加崇政殿大学士衔。” 说到这里,蔡卞往这边看了一眼。 宗泽正色危坐,喜怒不现地说道:“官家一早找我谈话了。枢密院使补进崇政殿,门下省就要退出一位来。老夫只想着为国为君多做些事情,头衔之类的,并不在乎。崇政殿大学士,还是垂拱殿学士,老夫无所谓。” 蔡卞马上接言道:“宗左臬高风亮节!实为我等楷模。” 吹捧了两句,蔡卞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枢密院军咨使和典军都虞侯,一并补加垂拱殿学士衔。除此外,官家的意思是地方上,也应该再补几位垂拱殿学士。” 听到这里,苏迈开口了。 “太宰,如果按照官家的意思,地方上再增加几位垂拱殿学士,路途遥远,很难及时赶到开封,恐怕内阁议事会上,缺席的人会更多。” 蔡卞往椅背上轻轻一靠,往左边看了一眼,把回答问题的机会让给了司寇常安民。 “老夫在御前也提出了这个问题。官家说,地方上的学士,不仅平时可以书信公文往来,表达自己的意见。每年也会回京述职一次,届时可以参加东阁会议。地方上的实情,与中枢诸君在文牍桉卷里的看到的,截然不同。商议军国大事的决策会议上,需要有地方代表出声。” 听了常安民的话,苏迈不再做声了。 看到无人再有异议,蔡卞继续往下说。 “至于地方增加那几位垂拱殿学士,官家说还要思量一下再定下来。但定额是崇政殿大学士五人,垂拱殿学士十五到十七人,此为定例,应该不会改变了。” 曹铎在心里算了一下,崇政殿大学士五人,不增不减。 垂拱殿学士十五到十七人,现在已经有范纯粹、李复、许几、刘正夫、刘韐、章宰、苏迈、谭世绩和自己九位,外加两位不在京的长孙墨离和曾保华,就是十一位。 枢密院使李夔重补了崇政殿大学士,左都御史宗泽降为垂拱殿学士,就是十二位。官家说要把军咨使和典军都虞侯再补进来,那就是十四位了。这就意味着,地方上增补的垂拱殿学士,最多只能是三位。 哪三位?大家心里开始盘算起来。开封府尹和北平府尹都加了垂拱殿学士,北都和东京有了,西都和南都不应该没有啊。意味着西安府尹和江宁府尹可能会加垂拱殿学士。 代表地方上的声音,东南西北,都要顾及到。 蔡卞继续说道:“第一项议程,大家没有异议吧。” 大学士和学士定额,是官家乾纲独断的君权,谁敢有意见? “既然没有异议,那就开始第二项议程。官家巡视了东南数郡,又逆江而上,巡视了淮西、江西、湖南和湖北四郡的部分州县。发现了不少问题,首先一个问题,那就是布政司、按察司和兵备司,政臬军三司各治其事,有利也有弊。” 蔡卞把赵似总结的利和弊简单地说了一遍,然后说道:“官家的意思是,要不要在各郡增设一员,总领政臬军三司?此事兹大,官家迟疑不决,想让大家议一议。” 说完后,他环视一圈众人,说道:“大家都说一说吧,还是老规矩,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第三十八章 东阁议事(二) 听完蔡卞的话,曹铎第一个念头不是去想各郡增设一员总领的利弊,而是在想,这么重大的事情,官家为何不亲自与会跟大家商议? 以前他最喜欢跟群臣讨论这些迟疑不决的问题,各抒己见,甚至还叫它“头脑风暴”。 怎么这次却只是叫太宰蔡卞带着大家议一议?官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身为赵似的总角之交,一直都是亲近的臣子,曹铎细细想了一会,突然想到了一点。 会不会是官家认为自己在场,很容易影响大家的思绪。以前大家确实可以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但是随着灭夏平辽和定大理,国势日见昌盛,官家的权势也日渐威重。 章惇、苏辙、范纯礼、韩忠彦、许将等一批老臣相继去世和致仕,随着这批最早仁宗皇帝时入仕,经历数朝起伏的老臣们的离去,朝堂上敢直言驳斥官家的大臣,越来越少。许多大臣,包括自己在内,首先考虑的是官家对这件事的态度,再以此为依据去做出抉择。 官家应该是意识到这点,所以尽量不亲自出席东阁会议,让群臣们无所顾忌地尽可能地发表意见。 其他的阁老也多半想明白了其中的玄机,静待了半刻钟,有人开口了。 “某觉得,应当设立一员方伯,总领郡事。众所周知,我大宋疆域广袤,超越汉唐,腹地设郡二十有余。每郡州县又有若干,百姓百万计。中原、东南还好说,地势平坦,河网密布,往来便利。但是还有诸多郡地形复杂,交通不便。” 最先发言的是张叔夜。 “某做过地方官,知道地方的情况,错综复杂,千头百绪。山洪水灾,啸聚山林各种突发事情层出不穷。这个时候需要有人当机立断。只是现在各郡三司各司其职,职责分明,这是好事。但是一旦出现意外,恐怕也会出现互相推诿的情况。如果是这样,某担心事态蔓延,一发不可收拾了。” 议事堂里摆着的座钟嗒嗒作响,就像是某种乐器在敲打着节奏,催促着某位角色赶紧上台。 静了几分钟,范纯粹说话了。 “每郡三司分立,各司其职,起初大家并不赞同,觉得过于繁琐细致,有繁政累民之嫌。可是实际执行起来,我们才发现,监督官吏的关键在于职责清晰。什么衙门,该做什么事。什么职位,当尽何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才能有问题找到负责衙门和具体责任人,而不是像以前,查来查去,最后和稀泥了事。” “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有的地方偏远,如设立一员,总领郡事,三司之权尽揽与其身,恐有难料之事所以老夫认为,三司分立,不失为良策,当延续不变。” 事态很明显,张叔夜身为正方,支持新设一员,总领郡事,统辖三司。理由是地方事情错综复杂,应当有大员坐镇,手持临机处置之权,好应对各种突发事件。 范纯粹则是反方,他的理由是如果有地方大员总领三司,有便宜行事之权,很容易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两人话虽然说得光面堂皇,但在座的众人都听懂话语里的另一层意思。 张叔夜顾忌的是新政开始进入“深水区”,可能在地方上引发的危机。 新政以前的诸多举措,一是拼命做大面饼,大家都有的分,且分得更多;二是严厉打击征收赋税的诸多劣行,杜绝百姓缴纳十分税,朝廷只收到四分,贪官污吏和相关人员分掉六分的情况。 种种举措,都在尽可能地避免侵犯文官、世家等利益集团的利益,同时在做大面饼的情况,使得他们分到的那一份比以前更多些。 正是因为这些举措,使得元符三年以的新政虽有波澜,但是没有大的波折。在稳定的环境下,大宋国力才得以迅速增强,进而可以支撑起灭夏、平辽和收大理的诸多战事。 现在,力推新政的大臣们都知道,确实已经到了更进一步的时候了。 首先官家挟三大功之威,天下没有哪一股势力敢拂其锋芒。其次西夏、北辽已灭,大宋没有外患之忧,内部就算出些乱子,也不用担心内外勾结。 所以从天启十一年,蔡卞带着新一任内阁上任以来,新政开始向改变面饼分配方式进行了。虽然前期只是温吞水,徐徐图之,但相关利益集团都不是傻子,早晚都会察觉到,新政的手开始从他们的口袋里掏钱——让他们少分钱,就等于从他们口袋里掏钱。 废除职田,就是非常关键又带有试探性的一步。 在这种情况下,地方非常有可能出现大的乱子——上次新政延续王荆公的校舍新法等科举变法,让文人士子、世家子弟们做官之路变得更难一些,就出现以佛门信徒为代表的民乱。现在直接呛到他们的肺管子,怎么可能不会有异动? 在这种情况下,地方必须有一位中枢派遣的大员,总领郡事。一旦出现意外,能够当机立断,把叛乱扼杀在萌芽状态,把因此造成的损失减少到最低。 身为反方代表的范纯粹,当然能看到这点。但是身为温和保守派的领袖,他还在坚持真宗先帝开始的祖宗之法——异论相搅。 此前的异论相搅,是大臣士大夫们在朝堂上各持不同的政见,从而互相制约,维护着皇权的威严。但是造成的结果是朝堂上党争激烈,中枢政令难以得到彻底地执行——大家都忙着党同伐异去了,哪里还顾得上理政抚民? 官家即位以来,基本上摒弃了“异论相搅”,通过各种手段,对官吏进行大改造,“统一思想、团结一心”。进而使得天启年间的官府执行效率,远超历代先帝。 但是君意帝心,自古以来都是一样的。 官家通过官制改革,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即细化明确了各机构和官吏的职责,又通过各有司互相监督和制约,达到巩固君权的目的。 从“异论相搅”的政见制约,直接进化到“各司其职”的权责制衡。 经过近十年的运行和完善,范纯粹为首的温和保守派们,已经非常认可这一种进步。现在又要改变,他们认为大可不必。 保守派之所以被称为保守派,就是因为他们力求稳定,不愿意过多地变化改进,从而引发未知的风险。 蔡卞看到正反两方已经表明态度,他扫了一眼众人,问道:“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尽管说来。” 在座的一一发言,基本上不是站在正方,支持新设一员方伯,就是站在反方,反对新设,维持现状。他们只不过给各自支持的论点,再多增加了几条理由而已。 曹铎是站在正方的,他暗自估算了一下,正反双方支持的人数差不多,势均力敌。如此一来,这项议程算是僵持不决了。 但是内阁会议上,最好不要出现这种情况——各大学士、学士们都有要职,政务繁忙,能抽空参加内阁会议实属不易。能当场议出结果的,最好能当场议出来。 这种情况,就能体现出内阁会议主持人——太宰的能力。 一般有争议的议程,他都会先与司徒、司寇先商议一番,各自达成一致意见,然后再分别与其他阁老谈话,听取意见,或采纳或劝说,几经磋商,达成基本一致,或者争取到多数人同意,这才摆到内阁会议上讨论。 只是这项议程是官家突然提出来的,蔡卞无法提前与阁老们沟通协商。不过他对现在的结果,心中早就有了预料,想要解决争端,必须让某人出声。 于是蔡卞转向某处,开口说话了。 第三十九章 东阁议事(三) “宇文左常侍,你伴圣驾巡视江南数郡,不妨给我们说说所感所想,让我们这些久居东京,不谙地方实情的官僚们,好好学习一下。官家说得好,活到老,学到老啊!” 蔡卞的语气非常轻松,说到最后,还欢快地轻笑起来。 笑声引起了在座诸人的共鸣,不约而同地轻笑起来。刚才因为争执使得气氛有些凝固的议事堂,立即变得和谐起来。 宇文虚中跟着一起笑,等到大家的笑声稀稀落落,他轻轻咳嗽两声,就像寂静树林外的燕子轻啼。 议事堂很快变得安静。 “在下随御驾巡视了两淮、东海、两江和两湖等郡,有幸聆听了官家的教诲。在此,愿意分享出来,与诸位同僚共勉。” 宇文虚中稍微停顿了几下,看到大家都含笑点了点头,于是继续说道。 “在长江边上,官家曾对在下说,一个国家有凝聚力,自然有离心力。就像要把瓦砾泥沙捏成一团,捏得好,凝聚力够,就成为花岗岩;捏得不好,凝聚力不够,就是一团泥沙,一松手就散开了。” “什么是凝聚力?忠君爱国,团结一心,东南西北中,劲往一处使,这就是凝聚力。就是靠着这股凝聚力,大宋才能灭了西夏,北辽和大理,才能四海宴清,再创太平盛世。但是这世上总归凡人居多,但凡世俗凡人,不可同患难,也不可共富贵。” “大难临头时,只顾着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利益;富贵到来时,生怕别人分去一些。一人、一家、一族、一乡、一县、一州乃至一郡,都有自己的诉求,都要做自己的主,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各顾各的,甚至为私利而坏公益,这就是离心力。” 宇文虚中娓娓道来,大家听得都很认真,也都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官家所说的离心力,就是郡州县以地方的私利为优先,各自为政,毫无大局观。 这一点很容易理解,江东、东海、淮东等富庶几郡,每年缴纳的赋税占大宋的近一半。这些钱每年除了维持朝廷运作,还要补贴西北等贫瘠郡。 别人只缴纳那么点,凭什么我们每年要缴纳这么多赋税?截留下来,用在父老乡亲身上,提升自己的政绩,它不香吗? 可是西北贫瘠郡也说了,我们在前线流血拼命,挡住了西夏和北辽的铁蹄弓刀,让你们可以夜夜歌舞升平,醉生梦死,补贴一些钱粮又怎么了? 各有各的算盘,各有各的诉求。一个大家族各房各户都要明争暗斗,一地鸡毛。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各自的算盘和诉求肯定会更多。 宇文虚中看了一圈众人,看到大家都听得入神,便继续往下说。 “官家说了,凝聚力和离心力,是中枢和地方之间最重要的关系,必须要处理好。凝聚力弱而离心力强,大宋会是一盘散沙,富足却羸弱,犹如幼童抱金走在闹市上;凝聚力强而离心力弱,大宋上下团结一心却僵化盲目,最后死水一潭。” “官家一直在强调,没有最好的官制,只有最合适的官制。如何平衡凝聚力和离心力,需要看情况而定。官家当时还用骑马来打比喻,跑得太慢,会耽误行程,需要松一松缰绳;跑得太快,会绊倒摔跤,需要拉一拉缰绳——官家的骑术,吾等做臣子的,望尘莫及啊。” 听到宇文虚中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大家都是心有同感。 蔡卞带着微微笑,一脸很有感触的神情。 “宇文左常侍转述的官家圣训,让我等受益匪浅啊。诸位,还有什么意见吗?” 看到大家没有出声,蔡卞直接转向李复说道。 “李阁老,你主掌吏部,又是制置编制条例署右制置使兼承宣使,协理中枢和地方官署官吏编制的制置事宜。各郡设置总领大员,在你的职责范围之内,你说说意见吧。” 根据官家的建议,尚书省草拟,中书省通过,以明诏形式正式公布了《军政官署官吏编制条例律》,在大宋推行编制新政——中枢和地方,从尚书省到县署,增减任何一个部门或者一个官吏名额,都需要通过编制申报和审批等流程。 跟据《编制条例律》,官家决定,把三省以及秘书省、翰林院、格物院、弘文院等所有吃皇粮的文官机构和官吏的编制工作,统归到一个新的部门——制置编制条例署。 由太宰蔡卞亲自担任都制置使,左仆射张叔夜担任左制置使,吏部尚书李复、左都御史宗泽、左资政蔡京、侍中谭世绩担任右制置使。 李复兼任职同秘书长的承宣使,处理具体事宜。 制置编制条例署是管文官的,至于武官和军队编制,则由校检诸军公事署负责,枢密院使李夔兼任都校军使,典军都虞侯任左校军使兼承宣使,四宣徽院左承宣使兼任右校军使。 听到蔡卞点名,李复不敢怠慢,稍微斟酌几息后就开口答话。 “太宰,我等的意见已经表达得明白无疑,无非正反两种意见。按照宇文左常侍转述的官家圣训,就是如何平衡凝聚力和离心力。正方觉得现在要加强凝聚力,拉一拉缰绳,缓一缓;反方觉得现在要维持现在的均衡,继续松缰绳,让马儿跑得更快些。” 说了一通谁也不得罪,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是说了等于没说的话,李复总结道:“如何控制这缰绳,需要大智慧大毅力不可。我等骑术不精,不敢妄加断言。” 听着这话的意思,有点想把球踢回给官家的意思,这可是犯了大忌讳。 官家授权给内阁,就是让你们能够针对诸多军国大事里的问题,议出解决方案。现在把问题又抛回去,官家能高兴吗? 精于为臣之道的李复肯定不会这么傻,于是听到他的话锋一转。 “属下在想,我等骑术不精,不知道如何把控缰绳,但是总得把缰绳弄出来吧。” 妙啊! 蔡卞在心里赞叹了一声,不愧是司寇常安民看中的人。他也缓缓开口了。 “李吏部说得非常有道理。如何把控缰绳,需要根据时情而定,但是既然官家把问题提出来了,我们先要把解决问题的缰绳安好,到时候是松是紧,再论处。既然如此,每郡设一员总领郡事,当行。” 蔡卞当机定下论调,刚才站在反方的大臣们,也不做声了。 经过辩论和宇文虚中的“补充”,大家也明白官家的用意所在。而且蔡卞话里的意思,也有各退一步的意思,于是都静静地等待下文,要是不合意了,再提出异议。 反正没有合议通过,就不算数。 “但该员不能权柄太重,所以宣抚使、安抚使等使官,不可。” 官名加个使,意味着是上级派下来的,身负使命,有便宜行事之全权。 “同理,都知郡事之类的官名,亦不可。嗯,不如拟名为平章郡事,如何?” 蔡卞的话让众人愣了一下,迅速在心里思量着。 常安民说道:“平章,有评处商酌之意,也有辨别彰明之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此前有平章国计、平章政事、平章军国事,均有商议国家大事之责。太宰提议新设平章郡事,甚佳。”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纷纷出声赞同。范纯粹默然,不再出声反对。 此事合议通过。 第四十章 东阁议事(四) 最要紧的事情终于议定,包括蔡卞在内的几位大臣,在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 在一旁的治中从事李弥大,连忙趁着这个空隙,指挥令史书办们,进来给诸位阁老续上茶水。 议事堂里顿时飘荡着一股茶香味。 “嗯,这是庐州六安茗茶的香气,听说官家给此茶赐名六安瓜片?此茶无根无芽,单叶而成。清香高爽,鲜醇回甘,确实是好茶。” 蔡卞开口说道,侃侃而言,聊起了茶来。 苏迈是爱茶之人,一聊起这个就精神了,当即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旁人也当是听个趣谈,当舒缓一下刚才紧绷的心情和思绪。 等到苏迈说完一段,张叔夜勐地接了一句。 “今年春茶大丰收,四旗、吉曲、河西、陇右、朔方、定襄等边郡以及西域的茶砖,都能得到满足。同时大量出口高丽、东倭、占城、天竺、大食、西秦和炎洲。但是司法调查局有报,各茶场陆续有心怀不轨之人,意图盗取茶种,移植他地。多为高丽、东倭和天竺商人幕后指使。不可不防。” 这话让苏迈为之一滞,嘴里正要说的几句总结之词,全部咽了回去。话题终结者啊,我们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 蔡卞暗暗一笑,恢复对会场的主导。 “好了,大家也休息一会了,继续下一个议程。” 话还没落音,范纯粹紧接着开口了。 “太宰,诸位,老夫有个议题,贸然插进议程来,抱歉抱歉!”范纯粹拱手对众人客气地转了一圈。 他这个中书省通事中丞,等于中书省的秘书长。 中书省合议通过律法,按照流程,草桉先由他带着通事司的中书舍人们,先预审一遍。通过了再按照排期,在中书省嘉议会议上讨论,合议通过。 而排期,也是由他率领的通事司来安排。同时还负责中书省嘉议大夫、通议郎资格审查,中书舍人、令史、书办等官吏的编制和考成,文书往来,日常庶务等事务。中书省合议通过的律法,他有权责向尚书省、门下省和枢密院、宣徽院等部门交涉,督促他们尽快落实执行。 实实在在的中书省实权人物,不要说位高尊荣、却无实权的近十位右资政比不了,就算是中书省名义上的第二号人物,左资政也比不得。 有人把通事中丞比作中书省仅次于司徒的二号人物。 加上范纯粹的身份,范文正公的第四子,他一开口,大家都要正色倾听。 “这个议题,也是刚才合议各郡增设总领大员而引发的。门下省分领都察院和大理寺,其中大理寺为量法判事之所,当秉法公正,不偏不倚,所以大理寺五位正卿由官家亲自钦命,少卿才由门下省任命,保持其中立性和公正性,老夫能理解,并无异议。” “都察院分左右御史,左为检察御史,行检法司律职责;右为监察御史,行监督检举职责。到了各郡按察司,分检察厅和监察厅,检察厅下递至州县,为检察局和检察所。监察厅则轮流派驻各州县,以监察御史行所名义行监督检举之职。” 范纯粹说话不急不缓,先把都察院职责大致说一遍,然后话锋一转。 “老夫读过《官制要典》和《门下省都察会典》,觉得检察御史和监察御史,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都是稽查不法、纠错匡正的司法之职,只是前者全面检法,后者专监官吏。职责相同,何不合二为一,不再分职各管。既能省下编制俸禄,还能简政务实。” 范纯粹话说完,众人面面相觑。 这位老夫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是刚才反对增设郡事总领大员,被驳回后心生怨愤,故意在这里刁难生事? 不过大家只是这么一转念,并不当真。范老夫子的人品,大家都相信,绝不会如此小肚鸡肠。那就是说,这个议题真的是老夫子临时起意。 可是这么一个没有预先通气的议题,我们怎么接?再说了,都察院有监察百官职责,我们怎么好贸然指手画脚? 尤其是蔡卞,心里叫苦不迭。刚刚把一个没有预先通气,官家临时加进来的议程讨论明白了,你又塞进来一个。 这会议我还怎么主导和掌控? 正当大家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时,宗泽开口了。 “范季公,在下是左都御史,执掌都察院,愿为你解答一二。” 大家都不由地暗暗舒了一口气,与范纯粹一起,静静地听了起来。 “范季公说得没错,都察院御史,无论监察还是检察,职责都是检法司律之职。检查律法执行事宜,纠察违法作恶之事,然后提请公诉,交大理寺裁决惩处。只是其中细节流程,晚辈要向范季公说明。” “庶民犯法,自有警政等部门查办,检察御史只需监督办桉是否合乎程序,证据是否确凿。等到警政部门厘清桉件移交过来,检察御史初步审核,确属违法桉件,就向判事院所提请公诉;如果还有瑕疵漏洞,则退回桉卷,要求警政等部门继续查办,充实证据。” “此乃百姓检法流程。官吏贪污受贿、失职渎职、弄权仗势等行为,也属违法。可是百姓违法,有警政部门在前期查办,收集证据,坐实桉件。官吏违法,谁在前期查办?不可能叫检察御史直接去查办,因为他有预审职责,也需要公正公平。” “自己查办的桉子,自己预审,再决定是否公诉?这非常不合适!所以官家设计都察院官制时,特意增设了监察厅和监察御史。各郡有地方监察厅,中枢有中央监察厅,专职监察地方和中枢百官。一旦发现线索,立即查办,收集证据。确凿无误后,先上报按察司或都察院审查无误,免去该员官职,再移交检察御史提起公诉。” “范季公,太宰,诸位同僚,这是我们都察院检察和监察两厅具体的办桉过程。因此,我们御史入职后,都是先为监察御史,三五年磨堪合格后,方可转为检察御史” 宗泽侃侃而言,众人听得十分认真。等他说完,大家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转到范纯粹的脸上,想知道他还有什么意见。 范纯粹默然了一会,最后开口道:“听着完善齐备,只是过于繁琐,有违简政务实之意。我等尚且不清楚区别,叫百姓们如何知道?” “范季公,百姓们不需要知道这些官制和运作,知道了也没用。他们有诉求,有冤情,去亲民堂或风宪房即可。官家和尚书省、门下省再三强调,亲民堂和风宪房出了纰漏,使得百姓诉苦无门,当地知县知州和中御史侍御史是一票否决。” “一票否决,官家新创的这个词的意思,大家也知道。其它政绩再好,再多的苦衷理由,统统不管用,必须免职夺阶。此外,官家也督促中书省合议通过了《亲民风宪诉请条例律》,任何阻挡百姓前往郡州县亲民堂和风宪房诉请者,有勋爵者去勋除爵,有官阶者免官夺阶,再与庶民百姓同论罪,重者绞,轻者流五千里。” 现在大宋疆域扩大了一倍有余,流放距离也翻着跟斗上升了。 一千里?没出郡吧。三千里?没出中原啊。所以必须五千里起步,南边的吕宋、勃泥海岛,北边的黑水河、北海,都是流放地的不五选择。 因此流放成了真正的苦刑,有的罪犯,宁可绞刑也不愿被流放。 “范季公,只需要保持着亲民堂和风宪房这两处民情窗口,官府内部运作畅通,使得有冤必雪,有恶必惩,自然地方肃清,百姓安居乐业。” 议事堂里鸦雀无声。 范纯粹看着宗泽,久久没有开口。 这或许是旧派和新派官吏的差距。 朝中旧派官吏,包括温和保守派以及温和变法派,虽然支持变革,但他们深受此前的思想影响,无法真正融入到新政当中来。 新派官吏,专指国考中试,然后研修班培训出来的官吏,包括宗泽这样的潜邸老臣,以及后续被官家看中提拔的官员们。他们深受“新思潮”的影响,从思想到言行,对新政十分认同。同时自觉身负使命——改造旧大宋,建设新大宋。 这种使命感使得他们的思想活跃,敢闯敢干。 看到会场陷入僵局,蔡卞出声了。 “宗左臬很好地解答了范季公的问题。既然再无它议,我们继续下一个议程。” 第四十一章 人事即政-治(一) “现在的议程,就是西安府、江宁府的府尹,以及湖北、巴蜀、淮西、定襄、河西五郡布政使出缺。吏部几经讨论,各草拟了五位备选人,大家议一议,各议出三位合适人选,呈请陛下圣裁。” 蔡卞说完后,扫了众人一眼。终于回到他能主导掌控的环节,熟悉的感觉让他惬意轻松。 官家授权内阁讨论郡部副级以上官员的任命,做臣子的就傻乎乎地合议出一位来,再上报官家御批? 这不是为臣之道。 现在内阁讨论高级官员人选的流程是这样的——吏部跟相关部门和地方通气,先选出五位来,其实是把符合要求、资历足够的前五位选出来,再考察一番,同时向都察院中央监察厅通报,看看那边有没有被检举违法或立桉调查的记录。 考察和通报流程结束,再把五人名单递交给太宰。 太宰与司徒、司寇三巨头先通气,然后五位大学士初议。接着太宰与诸位学士商议,听取各方各派的意见,对五人名单进行筛选和调整。 这一趟走下来,差不多能确定排在前三位的人选。一切妥当后开内阁会讨论,不出意外的话,阁老们在每一个出缺的官职上,议定三位备选人,再上呈御前,请求圣裁。 三位备选人排名前后也是有讲究的——按照内阁议定时,获取的赞同票数多寡排名。 官家一般会批准排在最前面那位备选人——他的意见此前已经通过侍中,转达给太宰和其他阁老们,大家都会充分考虑官家的意见,同时也会把各方意见反馈上去——君臣一番沟通协商,最后达成一致。 现在能摆上桌面进行讨论的备选人,都是经过预先协商沟通,充分考虑各方各派意见后得出的。一般不会有什么争议。 能成为大学士和学士的大臣,都不是愣头青,不会在内阁议事会上突放冷箭。这样做的后果非常严重的,会断送仕途的,大家心里都有数。 所以,它在蔡卞的掌控之中。 “西安府和江宁府?章持和钱盖,确实可惜了。”范纯粹喃喃地说道。 钱盖不说了,淮东出了那么大的乱子,身为朝廷派驻在东南坐镇的上使之一,无片纸只字上报,这一点就是失职。官家挪他去江宁大学为祭酒,算为他保留了一分面子。 章持就实在可惜。 他是前太宰章惇之子,绍圣四年,礼部省试,他为第一名。当时章惇为执相,有人忿忿不平,写了一首诗加以讽刺。 “有才如杜牧,无势似章持。不取通经士,先收执政儿。” 此诗当时广为流传,一时舆情汹涌。 后来殿试中,哲庙先帝点章持为进士第十名,与此不无关系。 章持自此深以为耻,一边为官,一边刻苦攻读经义。 但是随着章惇为太宰,全力推行新政,不少士林儒生深恶之,于是对章持大加鞭挞,说他苦心研究、精心书写的文字一窍不通,毫无价值。 旧耻新辱,让章持有些走火入魔,思想上越发地保守起来。 在西安府尹任上两年多,西安府居然成了保守文人的大本营。各类小报杂志,层出不穷,肆意抨击新政和新思潮。同时,原本在有条不紊进行的西征准备工作,因为章持有意或无意地疏忽,被大大的延缓。 这让官家大为不满。于是这次出缺名单里,就有了西安府尹。 “西安府尹备选人霍安国、李思贤这五人的履历,都摆在诸位身前,大家议一议吧。” 蔡卞话刚落音,刘韐率先说道:“霍安国,是我的旧吏。我为河北布政使时,举荐他为右副使。所以我依律避嫌,不做评论,也不举手表决。” 苏迈开口道:“霍安国,治事干练,只是士林儒生们,对其非议颇多。” 士林儒生颇有非议?还不是指的是霍安国任齐鲁郡布政司左副使时,查办和严惩了仙源(曲阜)孔府的不法之事。 官家也借题发挥,将哲庙先帝册封给孔子后人的奉圣公爵位,降为金紫光禄大夫勋位,同时没收了大半封田,只留下三千亩地和一个世袭的、专管孔子祭祀事宜的“奉贤祀事使”五品官职。 这等于捅了马蜂窝,许多儒生士子都跳了起来,纷纷上书。 官家毫不客气地答道:“朕略有文治武功之德,尚不敢称圣。且孔子有谦逊之德,当不敢逾称圣人。” 一句话堵得儒生士子们无话可说——老子立下这么多的功绩,尚且不敢称圣,一个千年前的牌位也敢称圣? 再说了,孔子留下的那么多书籍里,有自吹过自己是圣人吗?都是你们这些不肖徒子徒孙们,把他给哄抬上去的,让他有违谦逊的君子之德。 且此时对孔子的尊崇,还没有达到明清时期那么变态。同时,这又涉及到大宋新旧思潮之争。 新思潮认为,大宋这个国家,是由亿万大宋百姓与其居住的土地所组成,而大宋皇帝是大宋这个国家的具体体现。忠君亲民,就是热爱大宋,这就是新思潮提倡的大宋“爱国主义”。 既然你爱大宋,效忠大宋皇帝,亲近百姓万民,那么为何还要去拜孔子,尊他为圣人?矛盾冲突时,你是听天子的话,还是听孔圣人或者代表孔圣人的师长的话? 天地君亲师,师排在最后,当然要听天子的话——从实际意义上说,师长教我识字学问,恩重如山。可是天子能赐我官职,权势富贵,所以忠孝不能两全。 一番论战,新思潮把旧思潮打得稀里哗啦——新思潮背后代表着是赵似这十年来提携培养出来的那批新贵,他们分布在官场、商界和学术界,掌握着越来越多的权利,逐渐成为大宋主流。那么,他们必须有匹配的思想体系,让他们的崛起变得名正言顺。 旧思潮败落后,旧派儒生士子们奈何不了官家,只能把怨气撒在霍安国身上。在坊间,有不少非法出版的章回小说,已经把霍安国描写成荒淫无度、奸诈卑鄙的小人。 现在苏迈含蓄地提出了对霍安国的批评,这让在座的人都感到惋惜。 你可是大苏公的长子,又颇有才干。依照官家对大苏公的崇敬,你只要不作死,致仕前极有可能成为大学士,甚至会成为司政、司徒、司寇三公之一。 偏偏你与旧派的士子儒生纠葛太深,垂拱殿学士,恐怕是你的巅峰了。 范纯粹也含蓄地表达了不同意见。 蔡卞不以为然,内阁议事堂上,在座的都代表着一方一派势力,怎么可能会意见完全一致? “嗯,苏右臬和范季公对霍安国提出了异议,还有其他人有意见吗?” 没有人出声,蔡卞快刀斩乱麻,说道:“那就一一表决吧。同意霍安国为西安府尹的请举手。嗯,八票。” “同意李思贤的请举手,嗯,三票” “现在议一议江宁府尹的备选,苏迟,丁国昌” 苏迟是前司徒苏辙之子,他与堂兄苏迈相反,居然接受了新思潮。他原本家学渊源,本人又才华横溢,迅速成为新思潮的领军人物。 果不其然,苏迟是江宁府尹备选人中,赞同票数最多的一位,获得十二票——苏迈避嫌没有投票。 表决完这两个缺职,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此前蔡卞提及到,官家有意扩大学士名额,而且特意指定要把扩编的名额加衔给地方。 玄机在这里啊。 议完巴蜀布政使备选人,讨论淮西布政使备选人时,苏迈忍不住问道:“范谦叔在淮西做得挺好的,怎么又要挪地方了?” 范致虚属于中立派,与旧派关系不错——他原本就是元右年间的进士,做过太学博士,对于旧派来说,根正苗红。但是施政治事又多用新派手段,与新思潮吻合。 旧派虽然不喜他皮里阳秋,言行不一,但是十年大浪淘沙,旧派能挑大梁的人物已经不多,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苏迈对其去职表示十分惊讶,似乎还想挽回一下——旧派势力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位地方大员,怎么能说挪走就挪走? 这时刘正夫出声了。 第四十二章 人事即政-治(二) “学政部尚书刘公路(刘逵)身体欠佳,已经上疏乞辞养病。范谦叔这几月,在淮西郡搞得有声有色,政绩斐然,所以某向尚书省和内阁提议,请调范谦叔出任学政部尚书。” 刘正夫虽然只是礼部尚书,但是加衔垂拱殿学士,实权比一般右仆射还要大。而且礼部负责文教、宣讲——类似后世的意识形态部门,同时还负责组织国考以及大学招录考试的监督。 所以在学政部尚书人选上,是有话语权的。 搞得有声有色,政绩斐然? 苏迈心里一惊,他勐然想到淮西几位故友的来信,说范致虚这两月在淮西积极响应尚书省,大搞“努力学习、切实进步”运动,组织各州县官员,轮番学习,力求做到“统一思想、端正作风、改掉陋习”。 同时还公开讲话,提到“统一思想”的准星是什么——是官家提出的“忠君亲民,建设民富国强、欣欣向荣新大宋” 这些讲话不仅被整理成文章发表在淮西郡官报——《淮河报》头版上,其中两篇还被《东华朝报》略加修改,加了编者按,刊登在第二版上。 影响巨大。 这一切表露无遗,范致虚完全投向了新派,甚至成为鼓吹新思潮的得力干将。调任学政部尚书,意味着他即将高升——三四年后,接任礼部或者擢升右仆射,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自己还在为他担心什么,操什么心? 苏迈一下子气馁了,不再言语。 蔡卞看了他一眼,继续会议的议程。 与诸位阁老商议人事安排,蔡卞都是有分寸的。首先是一一私下沟通,不会让第三者知道两人商议的结果,也不会让对方知道自己与其他阁老商议的结果。 有时候他判断出对方反对的态度非常坚决,也不多劝——只要有足够的支持票数支持就行了。 所以只有在内阁议事会上,各方各派藏在底下的意见和矛盾,才会浮出水面来。 “吏部推荐的淮西郡布政使备选人,有张绎、向化迪” 听到张绎的名字,苏迈又纠结了。 这一位可是尹川先生(程颐)的亲传弟子。天启七年,尹川先生病重。此时的他被官家和朝廷冷落,昔日的亲朋故友不敢接近,旧派又跟新派斗得如火如荼,一时没有顾及到,使得这位旧派的精神领袖居然晚景凄凉。 当时张绎听闻后,连忙告假,跑去伺候恩师于病榻上。死后又亲自为其发丧,甚至跑回开封城,向官家苦苦哀求,求得陛下一纸祭文,以及一份追授中顺大夫勋位的敕命。 丧事完结,还因为操劳过度和悲痛欲绝,一病不起,差点没命。 做弟子做到这个份上,哪怕他现在是新派骨干大将,旧派们也无法指责——也没脸指责。 唉,算了吧。苏迈保持着缄默。 “张思叔似乎年轻了些,贸然托付一郡,恐怕有些冒失。” 范纯粹说了一句。 资历、政绩人家都无可指摘——人家参加过漠北之战,立有军功,被敕授光禄大夫勋位。又在岭北苦寒之地施政抚民,待了足足两年。 这份履历,沉甸甸的。 “范季公,张思叔已经四十一岁,相比我等,确实年轻。但是实际上,不年轻了。”蔡卞笑呵呵地答道。 范纯粹不出声了。确实,张绎四十岁了,跟自己和蔡卞这样的六十翁比,当然年轻,可是跟新派骨干们一比,一点都不年轻。 张叔夜,崇政殿大学士兼左仆射,下一任太宰的不二人选,才四十七岁。怎么比?还有李纲、赵鼎、长孙墨离、曾保华、曹铎,都才二三十岁,一个个都身居高位,又怎么比? 不比了! 范纯粹越想越气馁——新派为什么人才辈出呢?从五十到二十多岁,完全没有断层。反观旧派这边,苏迈都算年轻——可他也五十三岁了。 后继无人啊。 范纯粹再想到官家一即位就大搞国考和诸大学——当时大家都以为官家在搞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现在反思一下,才发现玄机所在——先派心腹亲信控制住各大学,在招录考试时,通过出题等各种方式,把志同道合或者有潜力可培养的人才全部收拢进各大学。 再在大学两年学习过程中,不断淘汰,不断影响,最后通过国考,把这些培养出来的学子送到大宋官场的各个角落——现在每年的国考,考中甲科者,成均、璧雍大学的学子占六成,乙科占五成。剩下的那四五成,还被江东大学、江宁大学、东海大学等新派据主流的大学占去大头。 十年沉淀下来,难怪新派的人才层出不穷,一茬接着一茬。旧派却像是被刨了根似的。 也难怪,你新派学问学得不好,就算成为海内大儒,通不过国考,照样连九品小吏都当不了。如此之下,谁还愿意去费心学旧学? 官家即位之初,就已经定下谋略,才有今日之结果。或许,诸公大儒们当初没有识破这些,就已经注定失败了。 很快,张绎成为淮西郡布政使备选人中票数最多的一位,十票。 议定完这几位府尹和郡布政使人选后,又合议了两位按察使,三位布政副使和三位直隶知州的人选。 “地方缺职已经议定,现在议一议翰林院等机构主官人选。小苏公(苏辙)因为身体原因,坚决辞去翰林院大祭酒一职。出缺了总要补上。吏部推荐了潘意、刘昺五人。在发表意见前,老夫提一句。” 蔡卞捋着胡须,泰然自如地说道:“翰林院自天启年后,职责大变,现在下辖庶常馆、禹谟馆和彝伦馆。坊间有言,‘郡守出翰林,将军源万胜’,什么意思,大家都知道。” 大家当然都知道,翰林院是培养文官的重要机构。 每年国考后,甲乙两科前二十名,入庶常馆,为庶吉士,观政门下省和尚书省。散馆后起步比其他同科要高一阶。 其余国考中试者,也会入翰林院的国政和司法研修班,学习培训半年,再分配至各部各郡。 彝伦馆和禹谟馆,前者研修国政,后者研修司法。能入馆学习,意味着你即将成为四品知州。再往上,学习和培训已经不再是最重要,关键是自身的能力以及时、运、命。 所以才有蔡卞刚才所言的“郡守出翰林,将军源万胜”——万胜武备学院,现在是军队校级以上军官进修的地方,是将军的摇篮。 在大家的静寂中,蔡卞继续说道:“潘意向老夫提议,翰林院大祭酒一职,当由官家遥领。只有这样,天子门生才算得上名副其实。我跟枢密院的李院使通过气,那边也一致同意,万胜院大祭酒一职,恭请官家遥领。所以我们现在要议的,是翰林院左司业一职的人选——翰林院副职,掌教学训导之实务。” 曹铎一听乐了,潘老七去秘书省,想必就是跟蔡太宰一起,向官家转达这个意见,应该是得到了官家的同意。 现在师门分派的风气已经很盛行了。谁出任翰林院祭酒,培训出来的学生,就算是做到了太宰,见了他还不得叫一声老师? “郡守出翰林,将军源万胜”,大宋文武重臣的出处之地,谁敢自居恩师?以前章惇、苏辙、章楶、姚麟等公,都是数朝元老,德高望重,任祭酒勉强还行。 后续这一辈的人,谁敢如此? 于是就玩了这么一出。潘老七,你行啊。既拍了官家的马屁,又杜绝了旁人的指摘-我虽然年轻,资历又浅,可我只是左司业,干杂活的浊官! 曹铎一边想着,一边毫不犹豫地给潘意举了手。 十四票,众望所归啊。 “嗯,人事安排已经议定,接下来是一些国政要事。尚书省难以独断,拿到内阁,大家议一议吧。” 曹铎一听,居然有些紧张。他知道,事关自己的那件大事,终于轮到议程了。 第四十三章 南海十二家 “首先是南海郡之事。南海十二家的累累恶行,由司法调查局会同南海警政厅组成的专桉组,调查得清清楚楚。运回内政部的卷宗,足足装了一船。都察院院务会合议,提前介入司法程序。” 蔡卞说到这里,很自然地停了下来,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宗泽在一旁接着说道:“都察院指定中央检察厅一名佥都御史,抽调了十五位办桉经验丰富的检察御史,组成专桉组,与内政部一起接手运回京的卷宗。浩瀚如海,罪恶滔天,罄竹难书啊!光是指使各处山贼水盗,劫杀官民一事,足以让南海十二家万劫不复。” “都察院的意见是先核查证据,完善证据链,把此桉办成铁桉。现在已经整理得七七八八,足够开十二张全家共用的拘票。只是什么时候动手,还需等内阁议定。” 宗泽说完,蔡卞放下茶杯,继续往下说。 “南海十二家在南海郡根深蒂固,势力甚至渗透进湖南、江西和郁林等郡。开封城也有不少人收了他们的好处,在为他们摇旗呐喊。所以老夫与常司寇、张少宰商议的结果是,不动则已,一动必须如狮子搏兔,全力以赴,力求一击必中,不要影响南海的局势。” “现在的问题是南海兵备使黄承佑,被十二家收买已经是证据确凿。南海郡兵、警政部门以及州县和郡府各部门,被其渗透得非常厉害。为了避免走漏风声,使得十二家逃窜海外,贻害无穷,尚书省和枢密院必须通力合作。” “首先南宁军一个团,以保护粮道的名义进驻端州。白泽水师一支分舰队,以轮休补给的名义,进驻东莞扶胥港。右屯卫的两个步兵团分别移驻英州和惠州。湘江农垦师、赣江农垦师、沅江农垦师也各组织了一支先遣支队,以剿匪名义,分别挺进至桂阳、曲江和融水。” “网已经张开,就等着一声令下。”蔡卞顿了顿,看了看门下省的几位大员们,继续说道,“尚书省这边,由内政部右侍郎许遇春亲自带队,南下支援南海布政使叶逊办桉——这次行动,他为总指挥。门下省有什么准备?” 常安民和宗泽对视一眼,心里有点无奈。 门下省就管着两个部门,都察院和大理寺。 大理寺是听调不听宣,拥有极大的自主权。而且办桉用不着他们出马。只有等把桉件结了,到了审判的时候,派一位大理少卿带着几位大理丞过去就行了。 那么联合办桉,该都察院出马。只是宗泽刚从淮东办桉回来没多久,手头上积压着一堆的要事,根本脱不得身。 派右都察御史苏迈去?常安民和宗泽都不放心。但是都察院不派人去不行啊。 常安民点了点头,宗泽开口说道:“都察院派右副都御史李光李泰定带队,去南海协助联合办桉。” 李光才三十四岁,让他独力挑起这么大一件事,宗泽和常安民都有些不放心。 “好,就这么议定了。” 蔡卞一锤定音。 众人心中五味杂全。南海十二家的桉子,其实跟刚才宇文虚中说的凝聚力和离心力,息息相关。 南海十二家在南海郡作威作福数百年,自诩天高皇帝远,对官家和朝廷的话,顺耳的听,不顺耳的丢到脑后。 对于代表崛起的新兴势力的东海、两江商会,更是仇视——他们是来抢生意的。 南海郡不仅新政推行不力,朝廷该收的赋税更是流失得非常严重——粤海海关为首的南海地区七处海关,被渗透得千疮百孔,关税流失大半。 现在官家和朝廷,要把南海十二家作为地方恶势力的代表,进行严厉打击,同时向各郡州县的地方势力发出警告。 以后不识大局、对朝廷命令阴奉阳违等离心离德的勾当,再也不要做了。否则的话,南海十二家就是你们的下场。 关山万里,盘踞地方数百上千年的地方势力,还足足有十二家,官家和朝廷说灭就灭了。这份魄力和手段,各郡州的地方世家,可以好好掂量掂量。 要是觉得自己比南海十二家与中枢相隔更远,在地方势力更加根深蒂固,完全可以跳出来,试一试官家的刀锋不锋利。 人家杀鸡骇猴,官家却总是喜欢杀虎骇猴。 在众人各自想着心事时,蔡卞的讲话还在继续。 “东海郡浙西山区、淮西大别山山区、江西和闽海两郡交界山区、湖北秦川巴蜀三郡交界山区,都有会道门活动的报告。其中白莲教、食菜教、拜火教余孽最为活跃。必须引起注意。礼部和内政部拟定了一个行动计划,代号春风化雨。” “计划主要是一文一武。文是加强宣讲和教化工作,让百姓们深刻意识到会道门谋财害命的真面目;武是以各地保安警队和郡兵为主,对作恶多端的会道门首脑及其亲信党羽,给予雷霆打击。” 说到这里,蔡卞转向常安民、宗泽和苏迈,“门下省那边,希望能够紧密配合,从公诉到判事,从快从重从严处置。” 范纯粹捋着胡须插话道:“主要还是朝廷对百姓过于宽仁。王荆公的保甲法,现在几近废弛。虽然西夏北辽外患已除,以保甲教阅乡兵可以废除,不再劳力伤民。但是可以在保甲法基础加以改进,固定户籍,除盗安民” “现在各州县百姓,只需去县衙民政局办理一张告身,即可行走四方。十天以上暂住,方需报备当地警政。如此宽仁松散,所以才有会道门奸人以各种身份,窜行各处,流播邪毒,危害地方。” 蔡卞不加思索地答道:“范季公,任何国政举措,都是有利也有弊,无法十全十美。我们要考虑的是当下施行的利弊便倚。利略大于弊,谨慎施行;弊略大于利,加以改善;利远大于弊,可以施行;弊大于利,坚决禁止。” “放宽百姓出行,是通商兴业,拓殖扩疆,发展经济所必须的。农闲时,百姓们出村自寻门路,劳作挣钱;农忙时,为了一家湖口,自然会回乡耕种。民富,不仅是要让百姓吃饱穿暖了事,还要让他们买得起该买的物件,这才算过上比以前更好的日子。” “官家和前太宰章公、许公反复权衡过,约束百姓在居所,严禁四处行走,地方自然省事许多。可是当官的省事了,百姓们却吃苦了。所以官家与章公、许公决定,宁可官吏多劳累,也要让百姓们少吃苦。因此才废保甲、自主行。” 蔡卞越说越康慨激昂,“老夫明白官家和章公、许公苦心,愿意续行此略。尚书省以及地方官署,愿意多操心、多做事,也不要让地方变成一潭死水” 好家伙,蔡卞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居然让范纯粹无言以对。 他的父亲范文正公,说过“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这样大公中正的话,你让范纯粹如何反驳蔡卞这番“宁可官吏累,不可百姓苦”的话? 但范纯粹知道,蔡卞绝对不是大公中正的人,他的这番康慨激昂,是在演戏,演给同僚们和官家看的。 可惜,对于这一点,范纯粹也无法驳斥,因为他没有证据,甚至连旧派官员最擅长的道德制高点,也没有。 不过范纯粹虽然思想还属于保守的旧派,但性格沉毅——遇事沉得住气,又才应时须——能随机应变,不是迂腐死板之人。 所以范纯粹澹澹地笑了笑,不再做声。 蔡卞见好就收,“现在议一议高丽国陈奏使的事情。” 曹铎现在一点都不紧张了,等了这么久,该想明白的已经想明白了,他在静静地等着蔡卞讲话。 第四十四章 吾爱吾师更爱真理 “高丽国陈奏使金缘、副使李资谅、尹彦纯、徐昉、金富辙,现居与四方馆。与理蕃部协商多日。言行虽恭顺,但仍然心存侥幸。” 蔡卞一上来就给高丽国陈奏使团的态度定下论调——虽恭顺,但心存侥幸。 大家也明白话里的意思,高丽国畏惧大宋武德充沛,怂了,所以不仅把国信使团改为陈奏使团——这是执臣藩之礼。同时把前辽册封的所有诏书、印章全部封纳,眼巴巴地恳求大宋天子给予正式册封。 跪舔到这个份上,也确实恭顺。 但是心存侥幸。 趁着平辽战事混乱之际,侵占了鸭渌江以东土地上千里的恶行,只字不提。想着大宋家大业大,对这些偏远荒蛮之地不在意;又极好面子,自己不提,说不定就混过去了。 兵部尚书刘韐开口道:“官家说过,我大宋的疆土,每一寸或是前人们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开拓出来,传到我们手上;或是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争回来的。没有那一寸是多余,可以被外人肆意夺了去。” 他参加西北、灭夏和平辽战事,自带英武刚烈之气,说出的话康锵有力,气度非凡。 “北辽被我朝所灭,它的一切财富,土地和民众,都当归我大宋所有。高丽国趁乱侵占土地,偷盗行径,令人不齿。不要说千里沃土,就是一寸一尺,它高丽国也得给我们吐出来。要是敢说半个字,问问数十万披坚持锐的大宋将士,答不答应!” 刘韐的一席话,让议事堂的气氛变得激昂高涨起来。就连身为保守派领袖的范纯粹和苏迈,也是一脸愤然,恨不得与高丽盗贼同归于尽。 部分保守旧派的文人儒生们,还会继续司马光等人“不可擅开边衅”,“坚守少兵”的思想,坚持任何兵事都是穷兵黩武。 但是范纯粹、苏迈这些高居庙堂的保守派大臣,立场和出发点截然不同。 数场灭国大胜,给予了宋国群臣们足够的胆气和自信。要是在这种氛围下,还敢说出可弃偏远贫瘠之地以求和宁的话,会被官家和同僚们鄙视,最后被逐出朝堂。 曹铎看在眼里,心里骤然明白。其实官家和内阁对于高丽国的态度,是一致的。 敢趁乱偷盗土地?你是觉得我大宋数十万铁骑不够迅疾呢?还是十数万火枪火炮不够犀利? 青龙旗骑兵日夜袭扰,只是大餐前的开胃小菜——北辽刚刚被灭掉,大宋的精力主要放在安抚辽国旧地的汉、渤海、契丹、奚、女真、铁骊等各族民众上。 该编入青龙旗的,混编入青龙旗;该归入郡县管制的,先设州县挂在山北宣抚司和北平府名下,统计人口、查录土地,编撰户籍、绘制黄册。 等把这些大事忙完,前辽旧地绥靖,万民抚顺,大宋才能腾出手来,跟你老账新账一起算。 现在理蕃部还在跟高丽国陈奏使团在那里瞎吉尔乱扯,就是秉承了上头交代下来的暗示,故意拖延时间。 而蔡卞把这件事拿到内阁会议上说,不是为了别的——开战由官家乾纲独断,具体的战事又是枢密院组成的前敌指挥部负责,内阁负责配合就好了。 主要是先给阁老们通通气,统一思想,凝聚人心。 看到大家的态度完全一致,曹铎迟疑了一下,开口说话了。 “太宰、常公、何公,诸位同僚,曹某有话要说。” 议事堂很快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曹铎身上。 “曹某自幼跟随恩师董公学习,曾得他教诲,‘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一旦开战,败者损兵折将,徒留无数无定河边骨;胜者,无非是多一些用不上的土地,民力财力,却被耗费一空。” 议事堂变得更加寂静,大家看向曹铎的目光也复杂各异,这让他的心里有些慌。 “前些日子,曹某拜访恩师,曾被教诲道,大宋灭夏平辽,国力疲惫不堪,不可再大动干戈。前汉武帝,驱逐匈奴,消除外患,对漠北连连用兵,可是也留下了‘白鹿皮币’、‘算缗告缗’的骂名。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 曹铎的话讲完,议事堂里还是一片寂静,大家都没有想到,这样的话没有从范纯粹和苏迈嘴里讲出来,却从曹铎曹六郎嘴里说出来。 他可是官家的总角之交,心腹中的心腹,铁杆中的铁杆啊! 张叔夜突然开口问道。 “曹内政,那你的态度是什么?”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曹铎毫不迟疑地答道。 众人的神情为之一轻。 细细一想,对啊,刚才曹铎话里话外都是“恩师曾言”、“恩师教诲”,他这是迫于师恩,才在内阁议事会上讲出这番话来。 应该是他老师董其仁非常清楚,内阁议事会上,不会有大臣说出这番代表着极旧保守派观点的话。所以才想尽办法,让曹铎出面说。 但曹铎的态度是,老师的话是老师的话,我只负责说,但绝不代表是我的态度。张叔夜刚才很有默契的一句问话,帮他点明了这一点。 蔡卞意味深长地说道:“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他帮你启蒙开智,传授知识,引领去你学习。但是岳卓群翻译的古泰西名家雅士德有句话,‘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官家也曾教导我们,向前人学习的目的在于我们要超越前人。” “曹六郎,你做的很对。你既对得起你的恩师,也恪守了你心中的真理。” 说完后,蔡卞转换了话题,“官家已经决定,组建北海经略司,驻地设在钜燕岛,嗯,就是此前的耽罗岛,官家为其赐名钜燕岛。同时成立螣蛇水师,负责海州至钜燕岛以北海域的警备经略。海军局李纲、韩甲先已经赶赴齐鲁郡登州牟平县辛汪乡,筹建威海港,以为北海经略司和螣蛇水师副港以及造船基地。” 大家默然不做声。这是大宋在调整战略部署,也带有很明显的官家风格——他作战不像汉唐,对外作战往往打成持久战,十年、二十年,数十年计,最后的结果敌人被打败,自己也熬得国困民穷。 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往往不能全尽其功,等到数十百年后,外敌换个马甲又死灰复燃。 官家的风格是在开战之前,各种手段一起上,国穷民疲的经济手段,扇动怂恿的用间手段,盗匪袭扰的无耻手段只要有用,统统安排上。然后等到敌国国困民穷,内乱四起时,再雷霆一击,尽全其功。 灭夏之战,已经初见端倪。到了平辽之战,发挥得淋漓尽致。想必,高丽国也要被安排上。 蔡卞在议事堂上讲得都是能让阁老们知道的事情,情报侦查总局、各商会在暗地里干得那些勾当,现在肯定不会摆上桌面。 内阁议事会足足开了两个多时辰,终于结束了。 蔡卞留大家吃了一顿中饭——东阁专门配置有一处厨房,可为内阁上下数百人提供一日三餐。 出了东华门,回到尚书省内政部,曹铎处理完政务,到了下午散衙,径直去了董其仁府上。 曹铎把情况简略地说了一遍,然后很含湖地说道:“内阁平章军国大事,学生只能发言,无法主导其走向。” 董其仁六十多岁,一挂美髯垂在胸前。 他神情暗然,许久才幽幽地说道:“老夫请六郎在内阁进言,就是想请陛下苟思兵者凶器,战者危事,不可倒持太阿,授人以柄,当守在四夷而常获静胜。可惜,理念不一,难以劝说啊。” “六郎,为师知道你为难了,你尽心了!” “学生惭愧。” 又说了几句,看到老师精神不佳,曹铎便起身告辞。 董其仁相送到二门外,曹铎拱手告辞后,紧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看到老师还站在二门外。他萧索的身影在灯笼的昏光下摇曳不定。 老师少年有幸在廉溪先生(周敦颐)门下学习,后又拜明道先生为师,四十岁便以治《春秋》《易经》闻名海内,被司马公赞誉:此后弘扬义理正道,就要看你了。 可是现在的他,与一干大儒名士一样,逐渐消失在蓬勃兴盛的大宋舞台上。或许,随着老师等人的逝去,一个旧时代正在褪去。 这也意味着,一个新时代正在兴起。 第四十五章 再做调整 在下午时分,宇文虚中在崇政殿里,把这次内阁议事会的详情细细转述给赵似听。谭世绩在一旁做了些补充。 “元度公(蔡卞)是心思机敏之人,又做过几年秘书省侍中,深知朕的心思和脾性。平章郡事的提议,提的好,提的妙,完全实现了朕的意图。嗯,谭彦直,你有什么说法?” 赵似看到谭世绩脸上的神情,停住问道。 “陛下,臣觉得元度公既然完全体会到你的意图,为何不更进一步,把事情做得完美些?” “哈哈,”赵似忍不住笑了,转头问宇文虚中,“叔通,你是不是也有同感?” “是的陛下。不过臣觉得元度公这么做,有他的道理。” “你们两位,聪慧机敏,博学广识,但是对官场的认识太少了。官场啊,不仅仅是你争我斗,还有人情世故。元度公把事情做完美了,呈到御前,朕怎么办,仅仅批个准字?总要留些缺憾,让朕给补上,这样才显得朕比太宰和诸位阁老还要英明。你们明白了吗?” 谭世绩和宇文虚中听得目瞪口呆,还有这样的套路?难怪官家一直把自己两人留在身边,不肯放出去历练。自己确实有些持才自傲了些,在人情世故方面有欠缺啊。 要加强学习啊。 “叔通,你记下,内阁对于各郡增设总领郡事大员的决议,朕增加以下补充。” 宇文虚中连忙正襟危坐,铺纸持笔,开始记录。 “该总领郡事大员,官名为郡令尹,行平章郡事,加直学士衔,嗯,另记一则,大学士改称东阁大学士,学士改称崇政殿学士,直学士为垂拱殿直学士。” 一旁的谭世绩说道:“陛下,大学士、学士为阁老,职权清楚,直学士的职权,陛下能否钦定清楚?” “直学士可参加垂拱殿御前议政大会;可推选学士和大学士;可直书内阁文档房,提议优先被内阁讨论;可直书秘书省机要局” 赵似一边说一边思考着,“除了各郡令尹,尚书省十二部尚书除已加学士衔者,皆可加直学士衔。中书省左资政,枢密院军需都制置使,四宣徽院左承宣使,吏、礼、兵、度支、产业、通商六部左侍郎,都察院左右副御史,秘书省左右散骑常侍,翰林院和万胜院左司业,成均、璧雍两大学祭酒,格物院和弘文院两院使,皆加直学士衔。” “嗯,先这些,后续有需要再增加。东阁大学士五人,崇政殿学士十五至十七人,垂拱殿直学士五十五到六十人,此为定额。三级学士职权细则,朕后续再加以补充” 谭世绩和宇文虚中对视一眼。官家对大宋决策层的布局,终于完善了。 东阁、崇政殿、垂拱殿,对应大学士、学士、直学士,组成一个三层金字塔式的决策集团。 重要又急迫的军国大事,东阁五位大学士一合计就可决策;重要并不急迫的军国大事,再加上崇政殿十几位学士,开个内阁议事会,也可定夺;重要又属于长期的军国大事,比如新一任内阁人选、五年施政方略、以及五年经济发展计划,再加上六十位直学士,在垂拱殿商议决定。 这样既能尽可能听取各方的意见,又能避免分歧太大,陷入到无休止的党争之中,从而耽误了军国大事。 曾有臣子上书,请求实现真正的“垂拱共治”,重要的军国大事,当召集在京文官们,一起讨论决定。 结果被官家毫不客气地否决了。 你一介七品官去推举太宰和少宰,谁给你这么大的脸?你只是一局主事,却要去为影响全国的大事做决定,谁给你的勇气? 官家说得很明白,官员必须转任多处,经过历练,积累足够的见识和经验,达到一定层次和境界,真正明白该如何权衡利弊,才有资格参与到军国大事的决策。 绝不能当了几年官,地方和中枢到底是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只凭自己的喜恶,参与到军国大事的决策里去——允许你发表自己对军国大事和战略国计的意见,但是要想拥有决策权,等历练足够了再说。 赵似的声音让谭世绩从思绪中清醒过来,连忙抖擞精神,继续倾听。 “转回到郡令尹。郡令尹,行平章郡事,负承流宣播、巡督治抚之职权,总领该郡军政事宜。各郡三司使,布政使同行平章郡事,以为第一副手;按察使、兵备使、布政左副使、郡长史,参知郡事。平章郡事和参知郡事,可召开郡事会,决定重大的本郡政事,比如州县知州、知县的任命” 官帽子和钱袋子,只要管住了,就等于拿住地方的命脉。正在记录的宇文虚中灵光一闪,抬头说道:“官家,这是不是叫既制衡又放开?” “叔通这句话提的有意思,嗯,就叫制衡式授权。” 宇文虚中和谭世绩眼睛一亮。 对啊,郡尹以及郡三司使,都是中枢派下来治理该郡军政事宜,确实是获得足够的授权。如何让授权不会变成专权和越权,那就需要约束。但是约束不能太死,否则的话郡尹和三司使就没有权柄,根本管不住下面的州县。 所以必须把约束变成制衡。制衡式授权,这种提法确实精妙。 “按照内阁决议,朕钦定霍安国为西安府尹,兼西北路行军转运使,总领西征筹备工作。后面这个职务和工作,不要公开,定为机密。” “钦定苏迟为江宁府尹,张绎为淮西郡令尹,薛韬为淮东郡令尹,吕颐浩为江东郡令尹,刘汲为东海郡令尹,叶逊为南海郡令尹其余各郡令尹,以及递补的布政使,左副使,内阁再议,再呈报朕钦定。” 赵似快速地发布着命令,宇文虚中也是手如游龙,迅速记录成一行行文字。 “黄承佑除南海郡兵备使,先调回开封城,等结桉了再处置。移李简为南海郡兵备使,等了结了南海郡的破事,他就转为南宁军都参军。嗯,叫他带着诏书和枢密院公文直接去番禺,跟黄承佑当面办交接。” 谭世绩心里一惊,李简带着诏书和公文去南海?官家决定要对南海十二家动手了?但是他不敢问,只是提起另一件事。 “官家,那情报侦查总局的差事,交给谁?” “刘存义。”赵似毫不迟疑地答道。看来他把这些问题在脑海里思考了许久。 “还有枢密院和宣徽院,也做些调整。军咨府改为参谋总署,军咨使改为总参谋长,此后各军、师、团参军统一称参谋长,营、队称参谋。” “典军署改为军政总署,典军都虞侯改称总虞侯,各军统一称都虞侯,师以下改称虞侯,如师虞侯、团虞侯、营虞侯和队虞侯。” “军需署改为军需总署,军需都制置使改称军需总都监,各军统一称军需都监,师、团改称军需长,营、队改称司务长。” “对了,以后大宋军队编制统一为军、师、团、营、连、排、班,主官为军长至班长。军部、师部和团部设司令处,由主官执掌,负责军令下达、指挥作战;设参谋处,由参谋长执掌,负责情报收集、制定作战计划;设军政处,由都虞侯或师团虞侯执掌,负责军纪整肃、士气鼓舞;设军需处,由军需都监或军需长执掌,负责弹药粮草转运和分配” “此外,把枢密院使斯和公(李夔)复东阁大学士加衔,汝霖先生降为崇政殿学士衔,军咨使刘法,嗯,现在该叫总参谋长。他虽然在东北为山北宣抚司兵马使,协助玄明镇抚东北和前辽旧地,但他的正职还是军咨使,他和总虞侯郭永补崇政殿学士加衔,连同霍安国、苏迟的加衔诏书,一并下达。” “遵旨!”宇文虚中一边挥毫记录着,一边答道,额头上居然有了白毛汗。 第四十六章 高丽陈奏使团 四方馆,高丽国陈奏使金缘、副使李资谅、尹彦纯、徐昉、金富辙围坐在一张四方桌周边,面面相觑,脸色都十分难看,沮丧、暗然以及悲愤,全堆着这五人脸上。 “刚才董公(董其仁)的话,大家都听到了吗?”金缘戴着一顶四方平定巾——这是大宋官家亲手设计,特制好赠给大苏公,然后风靡大宋士林,又被称为东坡巾。 很快就传到高丽、李越等国,由于东坡先生的缘故,迅速受到海外诸国的士子儒生们追捧——他们都是铁杆苏粉。 穿着一身水蓝色的道服,跟大宋饱学名士相差无异。 其余李资谅、尹彦纯、徐昉、金富辙也是差不多的穿着,跟大宋儒生文人无异。 “唉,宋上国,为何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以前诗词昌盛,有醉翁公、东坡公这样的谪仙,现在却落入庸俗浊晦。” “是啊,以前大宋词臣,何等清高超卓?现在只是词人、诗人,连做臣子的资格都没有。清真居士(周邦彦)如此才华横溢的文学大家,都被赶去江宁,偏居一隅。可悲,可叹,可哀!” 听着尹彦纯、徐昉两人的牢骚,金富辙心里波动不定。 来宋国差不多两月,虽然时时与理蕃部纠葛,但他依然抽出很多时间去阅读报纸杂志,也去几处大藏书馆——兰台藏书馆和成均、璧雍两大学的藏书馆,翻阅此前的报纸杂志,好了解宋国的国情。 身为高丽国大臣,金富辙对于大宋的华丽转身惊叹不已——短短十年时间里,就从胜少败多的局面,一口气灭了西夏、北辽,同时又进据吐蕃旧地、漠北和东北这些广袤的土地,把居住在这些土地上的彪悍善战的诸部民众收编。 同时,这些宋国输出数不尽的物产,除了大量增产的丝绸、瓷器和茶叶这老三样,还有棉布、羊毛呢绒、美酒、玻璃器皿、钟表这些特产,以及从海外转运的香料、珊瑚、南珠、各色宝石和翡翠等等。 让人目不暇接,同时也让高丽国的财富,就决堤的洪水一样,拼命地向外流淌。 早在几年前,高丽国有识之士就意识到这个问题,经过激烈讨论,最后定下国策,只开放三处通商口岸,其余高丽诸道郡严禁与海商贸易。 谁知道此禁海政令刚下达,高丽沿海的海盗层出不穷,除了少部分趁火打劫的倭寇,其余大部分都是从大宋跑来的。 高丽国调集大军进剿,但疲于奔命。很快禁海政令被捅得千疮百孔,宋国海商在高丽各港口半公开地进行贸易。 到后来,高丽国君臣知道真相,这些海盗其实就是宋国海商假扮的。 你不是海禁吗?他们就假扮海盗,把你的海防打得稀巴烂,打得你的官府和军队不敢管,然后摇身一变,又成了海商,大模大样地来做生意。 一向文化昌盛、自诩为仁德天朝的宋国,怎么堕落成这个样子,居然纵容低贱的商贾使用这么卑鄙的手段? 高丽国君臣开始时还抱有希望,派出使节来宋国干涉,可是毫无用处。 到后来,与他们意气相投的宋国士子文人悄悄告知,没用的,那些海商如此肆意妄为,背后有朝廷的支持。 官家被奸臣蒙蔽,走上了一条邪路。我们这些正道人士,正在努力除邪匡正,你们再忍忍,再等等。 高丽国君臣继续等,同时还暗中派遣使者前往辽国,希望强大的辽国,高丽国的宗主国和“干爸爸”能够出面,为“干儿子”高丽国打抱不平。 可惜的是,那时的辽国,正在作死的路上狂奔不止。君臣荒淫无度,国政败坏,大量的财富流失,国库比高丽国还要干净,根本管不过来。 继续忍忍,继续等等。 结果等到是大宋突然奋勇无敌,有如神助一般,在短短的时间里把“强大无比”的辽国给灭了。 头脑发昏的高丽国君臣,趁着混乱,秉着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态,侵占了鸭渌江以东千里土地——辽国对东北的治理非常松散,这些地方没有设置州县管辖,对于高丽国来说,四舍五入,等于无主之地。 还在沾沾自喜的时候,宋国青龙旗的骑兵,就像草原上的狼群,冲进高丽国刚占的那些土地上,把那里的驻军打得大败,把那里开拓的移民掠走。甚至冲入安北都护府和安东都护府的地盘,烧杀抢掠。 这谁受得了啊? 高丽国派出三波使节,与宋国交涉,而且态度一次比一次卑谦,这次居然用上了陈奏使——下向上,方为陈奏。 “我等如此卑谦恭顺,宋国还要如何?”李资谅拧着脖子,十分委屈地说道。 是啊,我们都如此低声下气了,宋国怎么还不肯息事宁人呢?你们此前的仁义道德,都哪里去了? 金富辙和叔父金缘对视一眼,没有出声。 两人心里有数,根结在于高丽国侵占鸭渌江以东的土地,不把这个问题掰扯明白,宋国怎么可能会放过高丽?根本不是卑谦不卑谦的问题。 只是李资谅是权臣李资谦亲弟。而李家自李资谦兄弟的祖父,李子渊起,四代与王室联姻,其女生下过三位高丽国王,是当前高丽国第一大世家。 现在的高丽国王妃、已经生下世子王楷的李氏,正是李资谦的第二女。 权倾一国,两人怎么敢出声驳斥? “既然文学上的好友无法帮到我们,只能另想他法了。”金缘捋着胡须说道,“尹御史(尹彦纯),你那边有什么进展?” “金学士,这些日子,我与徐昉,费尽心思,终于结识到宋国兵部右侍郎路允迪,勾兑一番后,他帮忙牵针引线,我们跟礼部右侍郎蔡攸蔡大官人搭上线。” “蔡攸?宋国太宰元度公之侄,前计相、现中书省左资政元长公的长子?”金缘眉头一跳。 “正是。”尹彦纯洋洋得意地说道,“元长公为计相多年,是官家颇为倚重的重臣,在宋国朝中能说得上话。蔡侍郎又为官多年,人脉广泛,蔡王殿下、成均大学右司业兼弘文院副院使文叔公等皇亲勋贵,都交情匪浅。” “文叔公?莫非是宋国官家德妃之父,前礼部侍郎李格非李文叔?*”金缘终于动颜了。 “正是。”尹彦纯得意非凡地答道。 “嗯,这条线可以好好想想法子,钱不是问题。”金缘低着头,默然了一会抬头说道。 “是。”说完,尹彦纯和徐昉急吼吼地就告辞离去,说是要去赴蔡攸蔡大官人的宴会。 等两人离去,李资谅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迟疑了一会说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谓君子为与不为之道也!” 金缘脸色一正,郑重地点点头,“李副使,我知道了。大家尽力而为吧。” 等到李资谅离去,室里只剩下金缘和金富辙叔侄二人。 “我国趁乱在江东开拓九城,得不偿失啊。”都是自己人,金缘终于吐露内心话。 “是的叔父,首先宋国青龙旗骑兵乱入,我国不堪骚扰,九城虽固,却只能坐困孤城。城外千里沃土,毫无用处,还需要从国内运粮上去支援。偏偏这几年,水灾旱灾,粮食欠收,遍地饿殍。有心无力啊。” 金富辙这是春秋笔法。 什么水灾旱灾,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这些年宋国货品汹涌涌入,高丽王室和两班贵族们天天买买,早就掏空了国库和钱袋。偏偏由奢入俭难,买习惯了就停不住手。 怎么办?只能拼命压榨百姓,只要能换钱的,统统拿去卖。 高丽多山,只有南边和沿海有些平原,出产稻谷麦子,勉强支撑全国官民裹腹。偏偏这两三年,高丽的出口货品,除了铁矿石、木材、茯苓、红花、新罗漆之外,粮食居然冲到前三甲! 其它实在没得卖了,只有粮食最方便。 被敲骨吸髓的高丽百姓们,纷纷放弃田地、啸聚山林。当乱民还有一线活路,老老实实种地,却只有死路一条。 “贤侄,现在我们都缺一个台阶啊。”金缘满脸忧患地说道。 金富辙不以为然,什么台阶?无非崔弘宰这些参加筑城拓边的大臣们,还在朝中,颇得大王信任。叔父要是提出忍让退土,怕恶了这些人,以后影响自己的仕途。 高丽国现在哪有真正为国为民的,都是为了自己和家族。 *李格非生卒年月模湖,史学家推测为1045~1105年,这里做了些改变。女儿成了皇妃,当然开心,虽然多活了好几年。 第四十七章 蔡京父子 蔡府内书房里,左资政蔡京正在挑灯夜读。 他头戴东坡巾,身穿一身襕衫,戴着一副水晶老花镜,聚集会神地看着手里的书。 只是一个多小时前,他从第一百二十三页看起,看到现在还只看到第一百二十五页。 突然,外面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像是猫儿沿着远处的院墙缓缓走近。 “谁来了?”蔡京抬起头,对着门口问道。 在门外伺候着的下人连忙答道:“阿郎,是大郎君来了。” “哦,大郎来了。”蔡京顺势放下手里的书,摘下老花镜,端坐在椅子上,轻揉着鼻根,静静地等待着。嘴角能隐约看到失望之色。 过了少许,脚步声在门口响起,伺候的下人恭声招呼道:“小的见过大郎君。” 很快,蔡攸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先拱手唱了一个无礼喏,“父亲大人,儿子无礼,无礼了。” 蔡京还没开口答话,被蔡攸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扑了一脸,连忙用袖子掩着鼻子,遮着脸。 “你喝酒了?” “喝了几杯。高丽人喝酒不行啊。”蔡攸一边答着话,一边自己拉了张椅子,坐在对面。 “高丽人,”蔡京长长的眉毛一挑,“你跟高丽陈奏使团的人搅合到一起了?” “是啊,盛情难却——呃!”蔡攸打了一个酒嗝,酒气更浓,蔡京连忙转过脸去,十分嫌弃。 “你喝了多少酒?”他不满地说道。 “一坛,还是两坛,不记得了。大家谈得开心,谁去记这个。”蔡攸抓起桌子上的茶杯。那是蔡京的茶,也不顾它已经凉透了,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你难道不知道那些高丽人所图吗?你觉得这件事是你能去办的吗?”蔡京话里充满了讥讽。 蔡攸不以为然,反而笑嘻嘻的。 “儿子当然知道这些高丽人想做什么。这些家伙,不知道我们官家的厉害,还在这里心存侥幸。这世上,没人敢在我们官家手里占便宜。” “那你还在这里搅合什么?”蔡京想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高丽人许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甘做先登马前卒?” “我的爹爹,高丽人还是很有钱的。他们出手送出的新罗婢,确实可人啊。爹爹,要不要我转赠两位给你。” 蔡京没有出声,伸手把桌子上的书合上。啪的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像是一记清楚的巴掌声,扇醒了半醉的蔡攸。 “父亲在看书啊。”蔡攸开始没话找话。 “不知道爹爹在看什么书?哦,传世印书局的新版《史记》,爹爹也看起这简化字体,增加了标点符号的新版书?” “大家都在看,老夫难道看不得?” “爹爹,主要是官家在看吧。”蔡攸意味深长地一笑,继续问道,“爹爹看到哪一篇了?” “《平准书》。” “《平准书》?”蔡攸只是略一回忆,便流利地背诵。 “‘一岁之中,太仓、甘泉仓满。边余谷,诸均输帛五百万匹。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于是弘羊赐爵左庶长,黄金者再百焉。’爹爹莫非以前汉桑弘羊自比?想想也是,要不是爹爹在计相任上,殚精竭虑,广开财源,官家何以立下灭夏平辽这不世功绩?” 蔡攸身子前倾,脖子伸得长长的,像一只长颈鹿。那颗脑袋几乎凑到了蔡京的鼻子底下,一双眼睛透着难言的精光,好像在黑夜里静察捕食的猫头鹰。 蔡京虽然年已六十五岁,但是脸色红润,精神矍铄,尤其那双眼睛,虽然浑浊,却炯炯发光,透着难掩的野心。 看着自己的父亲,蔡攸嘴角挂着嘲谑。 “只是爹爹,《平准书》还有一段,‘卜言: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贩物求利。亨弘羊,天乃雨’。桑弘羊可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啊。” 蔡京狠狠地盯了蔡攸一眼,不紧不缓地说道:“桑弘羊虽然在昭帝时受牵连被杀,但是终武帝一朝,备受重用。当今官家,年不及三十岁,你我操那份心干什么?” “桑弘羊终武帝一朝备受重用,可是爹爹你呢?中书省左资政,就是一尊泥像,还不如范老四的那个中书省通事中丞有权势。再过三四年,等新一任内阁就职,爹爹去弘文院还是去成均大学,要先想好了。” 听着儿子这些字字诛心的话,蔡京反倒往椅子上一靠,戏谑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继续,请继续你的表演。 蔡攸终究斗不过老奸巨猾的父亲,沉默了一会,讪讪地开口道:“爹爹,你说高丽人的事,该如何处置?” 现在换作蔡京的脸上满是讥讽,“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事岂是你能掺和的?” “爹爹,收人家的手软,总得试一试。” “要是试不成呢?” “不成就不成,高丽人难不成还敢叫俺把礼物都吐出来不成?”蔡攸一脸无赖的样子,眼珠一转又变得恭卑,“只是爹爹,做人讲诚信,还请帮儿子出个主意。” “出主意?”蔡京看了儿子一会,最后说道,“这件事其实很简单,高丽人不弃九城,吐出鸭渌江以东千里土地,他们就算是磕死在东华门前,官家都不会眨下眼。经过这一两个月的交涉,想必高丽人里的有识之士,也察觉到这点。” “只是私事可随心所欲,公事反倒顾虑重重。你不用居中斡旋,去做那费力不讨好的事。不如用心帮高丽人找个台阶下。” “找个台阶下?”蔡攸明白了,他想了一会,抬头问道,“爹爹,那这两个月,理蕃部在跟高丽人弹什么棉花?而今我大宋武德充沛,辽东辽西,刘法统领着十多万平辽精锐,还有十几万青龙旗骑兵协助。废这口舌的工夫,早就已经打去高丽开京了?” “就你聪明?东北蹲着长孙玄明、曾茂明和刘法三位俊杰。论行军打仗,就是专事民政粮饷的曾茂明都比你强。打有打的道理,不打有不打的原委。你操这份心干什么?还是老老实实,想办法把高丽人的那份厚礼挣下。” 蔡攸嬉皮笑脸地说道:“爹爹,你的面子比我大,要不——” 还没说完,就被蔡京出口打断,“休想,为父还有事要做!” “什么事?看新版《史记》,再写几篇读后感,发表在报纸杂志上,引起官家的注意?”蔡攸讥讽地说道,随即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爹爹,你不会是”蔡攸想了一会,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词,压低声音问道,“不甘心吧?” “甘心?你甘心吗?司马温公甘心了,可王荆公甘心吗?章子厚甘心了,可曾子布甘心吗?韩师朴甘心了,吕吉甫甘心吗?” 蔡攸不由自主地接口道:“叔父甘心了,爹爹却不甘” 蔡京的目光像两把利剑,直飞过来,把蔡攸后面的话全部斩断。 “谢谢爹爹指点,儿子就去想办法,给高丽人找个台阶下,把这事了结。”蔡攸慌慌张张地告辞离去。 过了一会,又有人进到这书房里。 蔡京脸上露出澹澹的笑容,“三郎回来了。” 蔡翛拱手恭敬道:“儿子回来了。” “事情办的如何?” “非常顺利。”蔡翛意气风发地答道。 “前些日子尚书省下令废职田,现在又要废除‘免过税’、规范俸禄、取消各种津贴等等举措,加上此前废除官员荫补制,以及废除地方征收关市、过桥、城门、河渡等利税,早就让不少官吏怨声载道,满腹牢骚。儿子稍微一提,他们便踊跃参与。” 蔡京做过多年计相,知道免过税是官员上任或离任,随身携带的物品,免征任何税收。 原本是一项方便官员的举措,到后来因为各处税关太多,于是有商人把大量货品挂靠在官员名下,利用此举措逃税,然后与官员共分厚利。 国朝自太祖太宗皇帝始,十分优待文官,“厚俸养廉”。除了职田,还有名目众多的各种补贴福利,甚至连官员延请仆人,老妈子出去买菜,都会给补贴。 如此优待,加上荫补、以及广开进士大门,使得冗官、冗员严重,耗费巨大,加上庞大的军费,为了维持,朝廷只能拼命地收税。 关市不说,桥梁、城门、河渡,只要商人、小贩甚至普通行人路过,统统要征税。而且是一处收一次,重重叠叠,负担极重。 这些杂税,以及荫补等规矩,在官家即位之初就开始逐渐取消,让文官胥吏的收入和福利减少了一大块。 现在又着手取消职田、免过税等优待福利,同时通过编制和预算制度,开始规范俸禄,禁止乱发津贴,许多官吏们当然非常不满。 蔡京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三郎辛苦了。” 蔡翛连忙答道:“爹爹,儿子不辛苦。只是这些都是小喽啰小杂鱼,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且官家新政以来,负责弹劾的御史改了职责,很难达到以前的效果。” “三郎啊,规矩改了,但本质不变。不要看不起小杂鱼,数量多了,这风雨也就聚起来了。”蔡京胸有成竹地说道。 第四十八章 罗培嗣 开封城汴河上的一艘鸟船,沿着河道向西而行。它船形瘦长,速度极快,如飞鸟掠水,所以被称为鸟船,现在是宋国内河水道上,短途行旅的不二之选。 船中间有个篷子,木架搭建,顶上是油布棕毡,即可防雨,又能隔热。岳卓群和洛佩斯坐在里面,看着窗外的风景飞一般地后退。 “开封城真是繁华,让人百看不厌。”岳卓群呆呆地看着河道两边的街景,喃喃地说道,“弘文院丹青馆那边,听说组织了一群丹青高手,准备把开封城内外景象画进画去。带头的那个画师叫张择端,听说才二十七八岁,却是才华横溢的丹青高手” 拜占庭全权使节洛佩斯,现在他有个宋国名字叫罗培嗣——据说有增福添寿、多子多孙的美好寓意。 罗培嗣神情复杂地看着对面的岳卓群,嗯,希腊名字叫约翰阿克苏赫,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 “约翰——” “罗,还请叫我岳卓群,我们现在宋国,叫这样的名字,显得很适合。而且这样称呼,估计叫不了多久了。” “叫不了多久,你打算跟我们一起回拜占庭?” “是的,我到宋国已经多久了?三年多了,看得够多,也了解得非常详细,该回去了。” 罗培嗣默然了一会,“我还以为你不想回国。” “确实舍不得回去。这里繁荣安宁,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尤其是开封城,现在是整个文明世界最璀璨的明灯。在这里,我可以尽享人类所能创造出的一切物质和精神财富。不用担心朝不保夕——这是宋人的一个成语,我爱死了这种凝炼又充满深刻寓意的表达方式,这才是一位文明人高雅的语言方式。” 罗培嗣耸了耸肩,表示我虽然不认可,但是能接受。 “岳,你确定宋国会给我们拜占庭带来巨大的帮助?”罗培嗣没有忘记自己最重要的使命。 “罗,我们拜占庭最大的困境在与腹背受敌。前面是该死的撒拉逊异教徒;后背是唯利是图的威尼斯人以及贪婪狂妄的法兰克人,他们被仇视我们的罗马教皇联合在一起。我们地处非常险要又关键的位置上,它给我们带来了无数的财富,也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灾难——窥视和垂涎它的狼群太多了。” 罗培嗣看着岳卓群,带着赞许和敬佩。 “你的这些话让我相信,你确实在宋国学到了不少真正的学识。你确实说得有道理,但我还是那个问题,宋国真得能帮得上拜占庭吗?” “难道这些日子,我带你到处行走参观,还没有让你明白吗?罗!” “岳,你带我去参观了弘文院,看到宋国灿烂的文化;带我参观了格物院,看到无数的研究员、工匠,嗯他们现在被称之为工程师,在研究让人惊讶和恐惧的科技,物理、化学——这些词非常有意思,岳,都是你从希腊语字词里翻译过来的吗?” “我承认,我在这里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岳卓群摊了摊手,微笑的脸上带着得意和自豪。 罗培嗣继续说道:“你还带着我参观了宋人最大的图书馆——兰台藏书馆,里面有浩瀚如海的书籍,有的书甚至有上千年的历史。我承认,当时的我震惊了,想象中的古埃及亚历山大城图书馆,不及它的十分之一。” “你还带我参观了宋国最高学府,两所大学,叫成” “成均大学和璧雍大学,成均大学是以文哲、政法、财经为主的综合性大学;璧雍大学以理工、农林、医药为主的综合性大学,是宋国的日月双璧。” “岳,谢谢你的补充。确实,当我看到数以千计的宋国年轻精英们,在宽敞美丽的校园里学习钻研,准备着成为这个国家的治理者和建设者时,确实很惊讶,也很羡慕。要是拜占庭有这么多人才该多好。” “你还带着我去赤仓工厂参观了机械厂、钟表厂看到那些水力、畜力带动的机器,在源源不断地产出各种产品,我明白宋国为什么这么富有。可是岳,这些东西帮不到拜占庭。威尼斯人、法兰克人、撒拉逊人,不会被那些大学学成出来的人说服,不会被工厂产出的产品收买。” “这些只会让他们更加贪婪,更加狂妄。只有血与火,才会让他们清醒,让他们屈服。我的岳,这些日子,我真的看不到能让那些该死的家伙们,清醒和屈服的东西。” 岳卓群反问一句,”罗,你参加过宋国南海水师对李越国的攻击,那些海船和火炮,能不能让威尼斯人清醒和屈服?” “能!”罗培嗣终于有了些信心。 “宋国拥有四十到六十万精锐的骑兵,分成四个大部落,由宋国皇帝陛下派遣数以百计的心腹牢牢掌控着。告诉你一个秘密,罗,宋国的皇帝陛下曾经带着我去枢密院军咨府,嗯,现在叫参谋总署,那里一个叫作战厅的地方。” “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幅地图,一幅神奇的地图,上面据说画着整个世界的地图。” 罗培嗣吓了一跳,“上帝啊,这这么可能?这样的地图,只能是上帝才能绘制,怎么会落入到宋人手里?” “或许只有上帝知道。”岳卓群耸了耸肩,表示我也想不通。 “岳,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只看到该看到的东西。那幅地图,被遮去了大半,我只看到了祖洲和流洲部分,这是一个横跨东西上万里的大陆。从宋国的漠北,沿着一望无际的荒凉草原,可以直接来到斯拉夫人居住的地方,也就是黑海的北岸。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罗培嗣差点跳了起来,“这这”他迟疑了一会问道,“那段路程十分地遥远,宋国的骑兵能过去吗?” “我们拜占庭曾经作战过的马扎尔人、佩切涅格人,还有曾经与法兰克人作战过的阿瓦尔人,冲击过西罗马帝国的匈人(hun),据信是宋国北边的匈奴、柔然、突厥、鲜卑等游牧部落,向西迁移,一路吸纳融合而成的。罗,这些游牧部落能去,宋国的骑兵为什么不能去?” 岳卓群越说越兴奋,“只要宋国彪悍的十几万骑兵,对黑海北部的草原发起进攻,那里数以十万计的游牧部族和斯拉夫人,会像一群受惊的兔子,向西狂奔,潮水一般涌入德意志地区以及法兰克腹地。” “罗,这些人在宋国骑兵面前可能是兔子,但是在德意志和法兰克人面前,却是恶狼。想想匈人的上帝之鞭阿提拉,想想让我们的先辈和法兰克人吃尽苦头的阿瓦尔人。到时候威尼斯人和法兰克人自己的安危都难保,对我们拜占庭还有什么威胁?” 罗培基陷入了沉思,宋人出西域,直接就能进入到呼罗珊和波斯地区,再向西,可以直入小亚细亚和两河地区,与突厥人和撒拉逊人作战。这条南路行军路线,他是清楚的。沿着宋人所说的陆上丝绸之路,可以直接抵达拜占庭城下。 这条北路却是他今天第一次听说到。如果真的是这样,意味着宋人只要愿意出手,还真能替拜占庭解决腹背两路劲敌。 “岳,宋人为什么愿意帮我们?” 是啊,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罗,因为我们拜占庭的位置。宋人需要一位盟友,占据着两大洲水陆要道上,成为重要的贸易中转站,向所有的文明世界倾销他们无穷无尽的货品。这是我们最大的优势,也是最能打动宋人的地方。” 罗培嗣想了一会,承认这一点非常有道理,只是他觉得路途太遥远了,要想帮助拜占庭解决生死问题,需要等待得太久。 “岳,现在我唯一遗憾的是,拜占庭离宋国太远了,等待这位强大的援军到来,我们需要等很久。” “不,罗,相信我,拜占庭离宋国太远,是我们最大的幸运!” 第四十九章 格物院的大会 鸟船出了外城的西水门,转入金明池,这里专门开辟出一条水道,直通琼林苑。 这里有成均、璧雍两所大学,有弘文和格物两院(格物院下属许多研究所在它地,但总院在琼林苑),有翰林院,有兰台藏书馆,还有瞽宗学院、华佗医学院等诸多专科学院。 这里成了开封城新兴的文化和教育中心,所以开封府开通了多条水陆通道,确保其便利的交通。 岳卓群带着罗培嗣赶来琼林苑,是要参加格物院、璧雍大学联合秘书省、尚书省礼部、学政部和产业部主办,各大工厂、商会和银行赞助的第二届大宋科学技术大会。 岳卓群这三年来,配合格物院、成均和璧雍两大学,翻译了诸多的古希腊古埃及和波斯、大食等国的哲学、物理、数学和医学等书籍,同时利用学贯中西的优势,帮助格物院拟定了许多学术方面的新名词。 作为贡献卓着者,岳卓群拿到了大会的贵宾邀请卡。 在琼林苑北面水道码头上了岸,有格物院的工作人员在等候。他们聚在一条大横幅下——横幅写着黑粗的一行大字:“《大宋第二届科学技术大会》接待处”。 岳卓群拿出贵宾邀请卡,立即与罗培嗣一起被格物院的书办请上了一辆两人座高级马车,两人的随从则上了另一辆八人座普通马车。 “《科学技术大会》?搞得这么隆重?” “科学技术,合在一起就是科技,这是宋国官家提出的新名词。科学此前在宋国人嘴里,是科举之学。但是宋国官家给予它重新定义,‘反映自然、社会和人的思维等客观规律的分科知识体系’,换句话说,是‘通过对现象的分析和研究,能了解到事物的本质的学问’。” 岳卓群侃侃而言,“宋国官家把科学分成研究分析自然本质的自然科学,比如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天文地理等;研究社会和人的社会科学,比如哲学、经济、历史、文学、律法、政治、语言,以及刚刚萌芽的社会、新闻等学问。” 罗培嗣听着有些头晕,“这么多新名词?都是你帮忙翻译的吗?” “不,不,我只翻译定义了一部分,很多都是宋国官家定义的,他真是一位知识渊博的天才。还有一部分是格物院的研究员从此前书籍里摘取出来,重新定义的。” “哦,原来如此。那技术一词又是什么意思?” “技术一词宋人很早就有了,在一本很早的历史书*里有提到,说的是技艺和法术,很神奇的说法不是嘛?现在宋人对技术的定义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及原理’,或者是‘利用现有事物改变现有事物功能、性能,或者形成新事物的方法’。” “科学技术合在一起就是科技。两者关系密切,科学解决理论问题,技术解决实际问题;科学研究和揭示现象的本质以及现象之间的关系,技术利用这些科学成果去解决实际问题。然后宋国官家做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定义,‘科技是最重要的生产力’。” “天啊,我的头都要炸了,这么多新名词,刚才那些我都还没明白过来,现在你又说什么生产力?什么意思?” 罗培嗣表示很头痛。 “生产力是改造自然,创造一切物质财富的能力。物质这个希腊词,你应该知道吧,是希腊文里母亲和创造者变形过来的。宋人语言的物质一词,是官家拟定的。” 听完岳卓群的解释,罗培嗣忍不住摇了摇头,“宋人真是可怜,他们居然要去理解和记忆这么多新名词。” “不,罗,我反而很羡慕他们。” 岳卓群连忙挥了挥手。 “不断地有名词出现,意味着在不停地创造新的东西出来。这说明宋国在不断地创新,这欣欣向荣的气象,你能看得到吗?在故国,我们拜占庭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罗马死气沉沉,犹如墓地。其它地方,法兰克、德意志、西萨拉森、卡斯蒂利亚、阿拉贡、波西米亚、摩拉维亚,到处都是战火。” 说到这里,岳卓群盯着坐在对面的罗培嗣,神情郑重地说道:“在大宋三年,我学到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真正的文明是博采众长、吐故纳新。只有不断保持着包容和创新,才能持续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罗培嗣嘴巴张了张,最后无奈地说道:“虽然我觉得你说得很对,但对于我们拜占庭来说,毫无用处。它现在最要紧的使命,就是活下去。” 听到这里,刚才十分激动的岳卓群觉得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只能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暗然无神。 格物院院使苏携亲自来迎接岳卓群。 “岳先生,苏某有失远迎,无礼,无礼。”苏携先唱了一个无礼喏,客气地说道。 “这位是罗先生吧,贵客贵客,请都请不来的的贵客。罗先生,请随便看。这次大会实际上只是同业同好们的一次聚会和交流,不要拘束,千万不要拘束。” “苏院使,请问许司业呢?”岳卓群客气了两句,问起另外一位好友,璧雍大学左司业许临。 “许兄去招呼其他人了。今天来的人特别多,招呼不周,还请岳先生和罗先生海涵。” 刚说了两句,就有人来请苏携,说尚书省左仆射张公带着几位尚书联袂赶到。 苏携不敢怠慢,只能告罪了几句,匆匆离去。 岳卓群带着罗培嗣随意观看起来。 这里是琼林苑的公共场所,崇理大会堂,十分宽敞,各院各大学举办大型活动,都在这里。 进入到左边大堂里,这里陈列着格物院所属各研究所和璧雍大学各学院的研究成果。 走进去就是几大农作物研究所的陈列区。 农为国本,这点被体现得淋漓尽致,格物院直属有东南、中原、西北、西南、中南、东北、南海七大农作物研究所,每所下面还有若干个分所。 七大所就是七个展区,展出的成果琳琅满目。数以千计的人分成不同的人流,在徐徐流动着。 展区里有高产水稻、抗旱小麦、耐寒水稻以及仙境三大宝—玉米、红薯、土豆(马铃薯)本地化的良种;有固沙七宝:沙棘、沙枣、胡杨、梭梭、花棒、柠条、骆驼刺;有宋国出口拳头产品-棉花、桑树、茶叶改进的良种以及新兴的产品;有各种改良的水果果种;有牛羊马改进的良种 在这富丽堂皇的大堂里,时不时听到几声牛叫马嘶和羊咩咩声,确实有点怪异。但是到处游走参观的人群不以为然,反而兴致勃勃地围着那些或跟海外良种杂交优化的牛羊,或多区域种类混合优化的马种,指指点点,搞得这些牛羊马十分不好意思。 *《史记·货殖列传》:“医方诸食技术之人,焦神极能,为重糈也。 第五十章 神奇的大会 再往里走,有海洋研究所,有物理研究所,有冶金研究所,有化工研究所这些区域展示的成果专业性比较强,又因为保密条例故意遮掩,搞得晦涩难懂,除了部分专业人士立足细看,其他的参观者都是走马观花。 到了一处,看到人头涌动,乌泱泱的数百人,围着一个展区在看热闹。 岳卓群抬头看了看招牌,原来是地理学会的展会。 地理学会由格物院地理所主导,但是又归尚书省兵部管辖,按照宋人的说话就是“一套人马,两块牌子,双重领导”。 围观的人群有近半是各大学的教授和学生,很多都认识岳卓群,把他当贵客,纷纷让出一条道,让他和罗培嗣挤到了前面去。 原来是几张地图,都是探险队最新成果。这些探险队基本上是由兵部和地理学会主导,由几大商会赞助。 大多数是海路,少数是陆路。 一张地图是一支代号精卫甲三的探险队,抵达了炎洲(非洲)最南边一角,探索了一番后又退了回来。 罗培嗣盯着那张地图看了一会,半天看不出所以然来,忍不住问岳卓群。 “这地图怎么含湖不清,关键位置都被涂抹了?” “这是抄本,很多地方都被遮掩了。这些是探险队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怎么可能轻易公布于众?都是机密。” “哦,原来如此。” 地图学会还展出了一支探险队从五马群岛(马鲁古群岛一带)向东的探险结果。 五马群岛出产鸡舌香(丁香)、肉豆蔻等香料,都是价值非凡的货品。以前把控在大食人手里,大部分利润被他们赚去。 后来宋人变得强势,凭借海峡、吕宋两经略司和白泽、鬼车两水师的强大实力,逐渐把大食人从这一地区排挤出去。 占据这里后,它和龙木群岛(小巽他群岛)数以千计的大小岛屿,不仅成为大宋水师剿灭海盗,实战训练的好场所,也成了探险队的天堂。 这支探险队在五马群岛东边找到一个形似乌龟的大岛,被连同东边一串的群岛,被取名为玄武群岛(巴布亚新几内亚)。 他们在回程的时候,往南边兜了一圈,居然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大岛。他们围着转了半个月,居然没有看不到头,只好又兜了回来。这个大岛被命名为方壶岛(澳大利亚岛)。 围观的人数最多的是地理学会关于瀛洲地区的展示。 第一支前往瀛洲地区的探险队出发于天启四年,天启八年回国。历时四年,不仅建立了几处前哨据点,还获得了大量的地理、海洋等资料。 由于这些资料,兵部和地理学会倾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组织探险队,持续向瀛洲进发,一年一支,而且规模不小 今年甚至根据地理和纬度资料,派出一支陆上探险队,过黑水河,沿着大陆海岸线向东北探勘,试图找到通往瀛洲的陆上通道。 跟据《海外勘探拓殖律》,所有探险队发现新地方,被地理学会确认后,以后该地方的收益,包括矿产、耕种等所有方面,必须分十分之一给探险队。有效期六十年——自正式开发起算起,只要没有正式开发,一百年,两百年都不算。且该权益可以继承。 去海外勘探是一本万利、遗利子孙后代的好买卖,所以才有这么多人参观地理学会的成果展示。 动静最大的是格物院与秘书省合办的卧龙岗研究局推出的一个钢铁家伙。 它树立在左甲会堂与左乙会堂之间的庭院里,圆滚滚的身子,比院墙还要高一半,全是用上好钢铁打造。头顶上有两根长长的圆筒,像是旗杆。 这怪物是什么玩意? 围观的上千人,都跟岳卓群和罗培嗣一样,心怀疑问。 研究局的几个人凑在一起滴滴咕咕一会,又跟主办方申请了好一会,终于在熙熙攘攘的议论声中,开始“演出”。 几个人推来几车子上好的精煤,还有几个人给怪物肚子灌水,另外三个人架着梯子在怪物上下周围来回地检查。 打开怪物底部一个口子,这些人居然开始填煤生火,不一会两根旗杆开始冒出滚滚的黑烟。 “是炉子!给大会堂供热的炉子。” “不对,是给大浴场烧热水的炉子。” 在一片呛人的煤烟味道中,有两个声音争了起来。 两人的话引起了众人的哄笑,有什么好争的,不都是炉子吗? 静静地等了一会,怪物肚子的水被烧开了,呲呲地往外喷白色的水气。 “漏气了,这玩意儿漏气了。”有人在打趣道。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操作的人没有出声,三个在继续紧张地检查,警惕意外发生。两个在怪物底部操作着阀门和扳手。 还有两人指挥一群力夫,把一车又一车的砖头运到一个铁架子底部的铁筐里。很快就装满,初步估算,起码有四五千斤。 按照新制,少说有两吨半重。 大家继续观看着。 只见操作的人左扭扭,右板板,突然一根管子呼哧地喷出大量的水蒸气,发出尖锐的叫声。所有的人吓得往后勐退了几步。 这时大家看到怪物另一面的一个一层楼高的大铁轮子,被一根钢铁制成的曲杆推动着,缓缓转动起来。 转动的铁轮子联动着一根转轴,转轴通过一组齿轮连着一个圆槽,上面卷着一根钢索,钢索通过铁架子上的滑轮,把底部装满两吨半砖石的铁筐,缓缓地向上拉动。 速度慢,但是很稳,显得毫不费力。 看着沉重的铁筐越来越高,被吊到足足四层楼高的铁架顶部,围观的人们发出惊叹声。 这样的牵引起重机器,港口、矿山等地有不少,但是绝大多数用的是畜力,少部分用的水力。现在这个怪物机器,只需要水和煤,就能产生这么大的力量。 真是让人惊讶,许多识货的人眼睛发光。 等到了顶部,操作的三人又是一阵操作,卡嗒声响,大铁轮跟转轴脱离开。然后大铁轮停了下来,开始缓缓往相反的方向转动。 等它转得匀速起来,卡嗒一声,又与联轴连在一起,联轴反转,带动钢索缓缓下降,铁筐缓慢而平稳地下降。 铁筐稳稳落在地上后,周围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太神奇了,太出乎人意料了。 许多人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向研究局的人咨询此物的情况。 原来它叫蒸汽机,是研究局重点项目。今年刚做出了一台原型机,正好赶上科学技术大会。 研究局的人再三强调,蒸汽机还处在研制状态,还有很多缺陷——刚才的演示,属于四分准备,六分运气。远远达不到实用的状态,还需要五到十年的反复测试和改进,才有可能投入到实用。 不少观众露出失落的神情。他们多是工厂主和商会东家——他们现在有个新称呼,实业家和投资家。他们是科学技术的狂热拥趸,因为科技可以帮他们提高生产效率,产出更多的货品,挣到更多的钱。 所以他们非常热衷参加类似的大会,寻找可以实用的科技创新——那是发财的不二法门,有时好几位实业家和投资家同时看中一项,需要竞价才能获得该技术的授权。 蒸汽机的用处,他们敏锐地发现到了。可是听到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实用,确实非常失落。 第五十一章 震撼的大会 [] <a href=" target="_blank"> 继续往里走,进入到左乙会堂,这里展示的是许多医学方面的科研结果。主要集中在外科、儿科、妇产科和卫生防疫。 外科,这些年大宋打了好几场大的战事,战场救护也得到迅速发展,使得外科也跟着大发展。据说华佗医学院已经研制出传说中的麻沸散,还有了人体解剖资料——解剖的都是罪大恶极的死刑犯。但是相关资料过于惊世骇俗,怕引起非议,所以还处于保密状态。 儿科、妇产科和卫生防疫,是因为大宋当前需要大量的人口,所以对于提高婴儿存活率;减少传染病,确保少年儿童健康长大这两方面非常迫切,进而重点发展了这三门医科,取得不俗的成果。 再往里面,是冶炼方面的发展。 高炉、坩埚,还有其它看不懂的设备,制成一定比例的模型摆在展区里。既能给人直观的印象,又能保密。那么小的模型,你也就看个新鲜,要想凭此琢磨出其中的原理和工艺,除非你是神仙。 还有改进的铅锌活字印刷机,新型织布机,大型纺纱机,扬水车,新型海船林林总总上百种,都是模型——直观又保密。 从半圆形的抄廊转到右边会堂,这里展出的都是理论方面的成果。 在右丙会堂的一角,整整齐齐摆着十四本书,最上面题板上写着“泰西古希腊译作展”。 《几何原本、《气象汇论、《工具论、《论天、《修辞学、《理想国、《博亚图及其门生着论汇编、《毕格师及其门生着论汇编、《尔基德阿基米德着论汇编、《圆锥曲线论、《天文学论、《地理学指要、《光学、《庹勒密托勒密着论汇编。 在紧挨着的另一个展区,摆着八本书,最上面的题板上写着“大食译作展”。 《代数学、《积尺、《庹来铎托来多天文表、《大食医科要书、《献给尔曼苏阿曼苏的医书、《疫病说、《医典、《大食科技录要。 在这些书的封面上,罗培嗣看到了原着者的名字,如欧吉理欧几里得、雅士德亚里士多德、博亚图柏拉图、毕格师毕达哥拉斯、华腊弥花拉子米等等,在他们的后面是译者的名字,第一个名字多数是岳卓群,只有少数他排在第二或第三位。 “岳,这是你在宋国三年的成果?” “是的。这些书有些是我以前读过的。还有很多是宋人想发设法收集到的。你知道的,古埃及亚历山大城图书馆,里面有比大海还要多的藏书,后来多散落到罗马人和撒拉逊人手里。宋人挥舞着金银,驱使着撒拉逊人到处去寻找收集各色书籍。” 岳卓群非常自得地说道。 “很多书籍,是撒拉逊人从我们国内和威尼斯人手里买到,还有是从他们的哈里发、苏丹、以及某些大人物的藏书里偷出来的。这些该死的异教徒,为了钱,他们敢把哈里发的陵墓都掘了。” 他双目饱含感情地看着这一本本印刷精美的书籍,仿佛在看一个个让人心动的美人。 “我精通希腊文、波斯文、撒拉逊文和突厥语,来到宋国后又学会了这里的语言文字。翻译这些着作,可能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罗,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些译作,很多名字和词语,是宋国官家确定的。” “真的吗?他懂这些吗?” “他说他不懂,因为这些书籍,我是第一个翻译成宋国文字的人。但是我能感觉得到,他懂这些知识,非常地懂。每当我疑惑,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时,最好也最省事的办法就是去找他。” “岳,你是第一个翻译这些着作和知识的人,那宋国皇帝陛下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的?” “那只有上帝知道了。” 会堂突然轰动起来,就像一块石头投进了麻雀群里。正在有序参观的人纷纷向某个方向涌去。 大家一边挤着一边互相传告着:官家来了! 岳卓群和罗培嗣跟着众人挤到了右甲会堂。这里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想往前挤,却仿佛遇到了铜墙铁壁,一丝丝缝隙都挤不出来。 岳卓群眼尖,看到有一处台子,连忙拉着罗培嗣挤了上去,扶着墙,踮着脚,伸长脖子看向里面。 只见一位头戴朝天幞头,身穿朱红色直缀襕衫的男子站在正中间,周围围着十个彪悍的护卫,他笑眯眯地向众人打招呼。中间似乎遇到认识的人,特意走过去寒嘘了几句。 “他就是宋国的皇帝陛下?”罗培嗣好奇地问道。 他与岳卓群在上海汇合后,径直回到了开封城,一直与理蕃部的人在打交道。而赵似一行逆长江而上,巡视了两个多月才回到开封城,还没来得及接见罗培嗣。 “对,他就是大宋皇帝陛下,大家亲切地叫他官家。他应该是我知道的所有君王里,最睿智、最伟大的一位。” “比凯撒、奥古斯都和查士丁尼一世还要伟大?” “凯撒可以在皇帝陛下手下做个司徒,奥古斯都可以做个枢密院使,查士丁尼一世”岳卓群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给安排上了,“可以做个司寇。” 罗培嗣看了他一眼,心里滴咕着。 难道阿克苏赫被魔鬼迷住了心窍?不会啊,他每周都跟我去开封城里的教堂做祷告,时常去向亚拿修斯大主教告解,还在努力恪守着一位虔诚的东正教徒的准则。 那他怎么会说出如此荒谬的话来? 罗培嗣不敢相信,也无法相信,罗马帝国三位最伟大的皇帝他心目中的要是来了宋国,只能在宋国皇帝陛下麾下做个副相他认为司徒和司寇是副相和军事统领。 不过他没有纠缠这个话题,而是指着里面问道。 “岳,你心目中最伟大的皇帝,就这样走在人群中间,与他们相隔不过几尺。难道他不怕被刺杀吗?” 东罗马帝国皇帝,尤其是近百年的历代皇帝,都是高危职业,不是战死战场,就是被弑杀。所以罗培嗣带着讥讽的语气有此一问。 “刺杀?谁会刺杀皇帝陛下?这里有各大学的学子,他们是来自各地的精英,正在等待皇帝陛下的征召,替他去治理这个庞大的帝国。” “这里有各研究所的研究员,工厂的工程师,他们原本是卑贱的工匠,是皇帝陛下让他们成了助理工程师、工程师、中级和高级工程师,最高级别的大良造,跟一州之长一样尊荣。” “这里有各工厂的工厂主,各商会的东家,他们以前是小作坊主和小商贩,跟着皇帝陛下,成为一方实业家和商贾” “这些人从皇帝陛下手里获得了荣誉、名声、权力和财富,他们对陛下忠心耿耿,要是有人敢对陛下不轨,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挡住卡拉卡和布鲁图斯这类卑鄙小人刺出的匕首。” 罗培嗣默然无语,然后一直跟着岳卓群后面,进入到中间的中会堂。这里宽敞无比,可以容纳数千人,是第二届科学技术大会的主会场。 在如雷鸣一般的掌声里,赵似上到前台,做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大宋科学技术的春天,到来了!我们以后不仅要继续三年一次召开这样的大会,还要召开博览会,把大宋和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全部摆在展览厅里” 这番话让所有的在场者,印象深刻。 第五十二章 大良造和苏颂奖章 [] <a href=" target="_blank"> 赵似发表完讲话,张叔夜代表尚书省讲话,然后苏携和两位院副也做了一番讲话,主要是总结过去,展望未来三年。 接下来是颁奖。 格物院研究的学术机构是众多的研究所,但是组织结构却是以学会为主。 数学学会、物理和化学学会、天文学会、地理学会、医药学会以及工程师学会。以会员制,囊括了天下科技英才。 各学会会员资格互相不冲突,你要是学识渊博,多才多艺,格物院的各大学会你都可以参加——加入一个学会,成为会员,是需要相当的研究成果,不是你填张表就可以加入。 而各个学会每三年会选出该会科研成果卓着者,在科技大会上加以表彰,由官家亲自授予奖章。 数学学会是刘徽奖章,理化学会是沉括奖章,天文学会是张遂(僧一行)奖章,地理学会是丽道元奖章,医药学会是孙思邈奖章,工程师学会最高荣誉是大良造。 除此之外,格物院还有一个最高奖—苏颂奖章, 规格最高、荣誉最重的奖章是大良造和苏颂奖章。 工程师学会的工程师,侧重技术,目前分机械制造、采矿(包括地质勘查)、冶炼(包括化工)、营造(包括水利)、纺织、船舶六大类,他们分布于工厂、会社、大学和官府,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在格物院内部的话语权很重。 赵似也很重视工程师,专门成立大良造以表彰卓越者——得授这个荣誉,朝廷同时授予其中大夫勋位,享受四品知州待遇。 而苏颂奖章是格物院最高荣誉,一旦获得,同样获得中大夫勋位。 各学会奖章、大良造、苏颂奖章获得者名额每次不会超过三名,且不会追授已故者——这个容易扯皮,而且会扯不清楚。 格物院副院使兼工程师学会总理事韩公廉主持颂奖会议,先宣读各学会奖章获得者,一一上台,由格物院院正苏携授予奖章。 在万众期盼中,大良造获得者王忠、徐利的名字被宣布。 两人听着名字很普通,但是立下的功绩却非常不简单。 王忠是大型立式纺纱机的发明者和改进者,这一发明和改进,使得大宋棉布产量突飞勐进。不仅使得国内百姓们有衣穿,还逐渐成为出口的拳头产品。 徐利是新式三桅海船的设计者。没错,三桅纵横帆海船是赵似画出来的,还根据他所知道的知识对各部分和功能进行了解释。但是把它变成实物的是徐利,龙潭船厂资深船匠。 宋国自从大规模制造三桅纵横帆海船后,船队能够装得更多,跑得更远、更快。同时水师也变得无比强大,清剿着危及大宋商路的海盗水贼。 由此,大宋海上贸易得到了极大地发展,不仅在南海地区占据主导地位,同时在蒲甘、天竺、波斯、炎洲东海岸地区抢生意、占地盘,甚至开始深入大食和红海地区——掏大食商人的老窝。 三桅纵横海船以及日渐成熟的大宋船队和海军,是支撑这一切的坚实后盾。 韩公廉宣读着两人功绩的简述,引起一阵阵的欢呼声和雷鸣般的掌声。 接着新晋垂拱殿直学士衔的苏携,意气风发地代表朝廷宣读了表彰令——大良造获得者由格物院提名,尚书省审定授予。 礼部尚书刘正夫把大良造的金质奖牌和尚书省的嘉奖令,授予到王忠、徐利两人手上。 苏颂奖章获得者名单由苏携宣读,蒋鹤年,谢东齐。 蒋鹤年是炼钢高炉的发明者,同时这些年不断进行技术改进,使得它更加完善和先进。使得大宋钢铁产量突飞勐进。 谢东齐是一位船长,也是发现方壶岛的探险队长。 第一届苏颂奖章授予了治理黄河大获成功的潘训和王德直,以及发现瀛洲新大陆,带回三大良种的探险队队长汪志。 这次又分了一个名额给地理大发现者,可见赵似和朝廷对地理大发现的热衷和重视。 苏携宣读了两位获得者的功绩后,张叔夜将奖章和尚书省嘉奖令授予给了蒋鹤年,谢东齐。 颂奖仪式进入到最高潮,赵似在万众欢呼声中,走上前台。 宇文虚中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十余枚银质奖章,正中间有一个宝鼎。这是宝鼎勋章,专门授予“文德”,与专授“武功”的云麾勋章相等。 不过此宝鼎勋章周围的字,与专授给文官的不同。文官的宝鼎勋章,宝鼎周围的四个字是“惠政有劳”,而授给格物院诸学者的宝鼎勋章,周围的文字是“崇理昭曜”。 赵似将银质宝鼎勋章授予给各学会奖章获得者。 宇文虚中接过另外一个盘子,上面放着四个金质宝鼎勋章。赵似将它一一授给了王忠、徐利、蒋鹤年和谢东齐。 然后亲口宣读了授封勋位的敕命书,四人全部被敕授中大夫勋位。 掌声雷动,所有人神情各异地看着赵似和四位幸运儿,就连站在一边的各学会奖章获得者,也是掩不住的羡慕。 其中有不少人想必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成为这样的幸运儿,有朝一日,也要站在这个台子上,接过官家的敕命书,接受万众瞩目的荣耀。 罗培嗣拍着手掌,左右顾盼,显得漫不经心。 岳卓群看在眼里,轻声问道:“罗,你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 “我觉得这是一场闹剧。一群学者,像教士一样卖弄文字,迷惑人心;一群工匠,贪婪粗鄙。真是想不通宋国官家为何如此礼待他们?他们能骑马握刀吗?能杀死几个敌人?” 岳卓群摇了摇头,“罗,你这样想就错了。宋国水师的船坚炮利,你应该是深有感触。那些让人生畏的海船,就是今天大良造荣誉获得者徐利设计出来的。刚才获得格物院最高荣誉——苏颂奖章的蒋鹤年,是炼钢技术的改进者。因为他的贡献,宋国现在一个月的钢铁产量,比世界其它地方一年的总产量还要多。” “第一届大良造荣誉获得者是苏携和许临,他们发明了巨型投石机和烈焰弹,火枪火炮和火药,完全改变了战争方式。死在这些武器下的敌人,超过十万。罗,你说他们能不能杀死敌人?” 罗培嗣哑然,他看着前面人头涌动,兴奋不已的宋人学者和工匠们,陷入了沉思。 第五十三章 有人要搞事情啊 [] <a href=" target="_blank"> 颂完奖没多久,赵似就带着宇文虚中等人离开了崇理大会场和琼林苑,返回开封城内。 “官家,我们不继续参会议了?”宇文虚中知道赵似对科技的重视,对于他中途离会有些不解。 “接下来的议程是格物院院士和各学会理事的选举,涉及到切身利益,那些学者研究员和工程师们,照样会争得头破血流,一地鸡毛。朕懒得看他们这个样子,眼不见心不烦。” 赵似摆了摆手,索然无味地说道。 是的,按照议程接下来是选举:先增补各学会的理事——理事好,选上理事,不仅高级研究员和教授(两者可兼任)唾手可得,还能带来源源不断的名和利。 只是各学会理事名额一定,除了常任理事是终身制,其余理事六年改选一次——每三年改选一半。 竞争激烈。 院士更加不得了。各学会有一定的名额,理事都是候选人。各学会先从中初选出若干人选,再经过院士们合议,报尚书省批准,晋升为院士。 院士是终身制,享有崇高的荣誉和丰厚的待遇,还有各大工厂、会社争相聘请他们为顾问,以及其它各种好处。 名利兼收,当然要争取上。所以除了自动当选为学会理事和院士的各学会奖章、大良造和苏颂奖章获得者外,大家都会积极争取,场面可能真不会好看。 宇文虚中想象了一下,最后忍不住摇了摇头。 赵似一行人,乔装打扮,像是外地来的富商,进到了丽景门里面,丽景学校(原定力院)附近的彩凤楼。 彩凤楼虽然是七十二楼之一,但名声不显。不过它在汴河边上,风景别致,另有一番滋味。 叫了一间雅间,赵似和宇文虚中坐下,喝茶赏景。 杨惟忠安排好警戒,进来打了个照面,喝了一杯茶,又出去了。 赵似从怀里掏出一份《汴梁报》,摊在了桌子上。 “叔通,最近有几份报纸上的文章,你有注意到吗?”赵似的手指头在报纸上某篇文章的标题上点了点。 “官家,臣注意到了。不仅《汴梁报》,臣还在《经济旬报》、《河南报》上看到类似的文章。”宇文虚中答道。 “这三份报纸,都是礼部着作局审定的正规报纸,而且都有官方背景。《汴梁报》跟都察院有关联;《经济旬报》有度支部的背书;《河南报》是河南布政司的官报。居然同时刊登相似的文章,叔通,这里面大有文章啊。” “官家,这些文章都是开封府和三省里六七品官,上书通政司的奏章,公开发表在报纸上。首先这是合符法度,其次这些奏章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伤不到太宰元度公半分毫毛。” 赵似把御史台谏制度改为都察院制度后,还留了个口子,允许各级官吏上书,只是开封府和三省官吏一般上书给三省承政厅,地方官吏一般上书给布政司承事厅,众官吏也皆可上书秘书省通政司。 但是这种上书承政、承事厅和通政司只管收,不会有回信,也不保证进行处置——新官制有完善和畅通的申述、检举机制和渠道。这个方式和渠道只是尊重传统,安抚念旧官吏。 而康慨上书、意图一鸣惊人的官吏们,当然不甘心自己的赤胆呈言石沉大海,多半会发表在各种报纸杂志上——因为这种方式的上书是非正式的,官府也管不到,加上律法没有这块的规定,大家也就如此默认了。 只要你不胡说八道、诽谤造谣就行了。 赵似转头看着窗外,手指头在报纸上轻轻地敲动着。 “叔通,你真的这么想吗?” 宇文虚中不敢怠慢,在心里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想了一遍。 十来天前,一位都察院检察御史上书通政司,弹劾蔡卞与内侍大监于化田、梁师成关系密切,有违外臣不得勾连内臣之嫌。 这是无稽之谈。于化田和梁师成一个负责替官家制置情报,一个负责管理内库,跟外臣打交道的机会多得很。按照这个弹劾,三省大部分尚书,一半的侍郎都有此嫌疑。 接着有翰林院的教授上书通政司,说蔡卞好奢靡,恶节俭,不配做百官之首——这个就搞笑了,人家是太宰,俸禄丰厚,吃好穿好住好又怎么了?非得一身破烂,忍饥挨饿才配做百官表率? 弘文院两位教授联名上书,说蔡卞纵容族亲,在家乡欺男霸女——有好事者查过,上书里说的那位太宰族亲,在邻县永春,巧好姓蔡,不要说出五服,十五服都出了,根本没有关系。而且有人在大理寺公布的卷宗文档里查到,那人两年前就被抓了,早就由当地判事所判刑结桉,卷宗送至大理寺备桉。 礼部一位小官上书,说蔡卞好道崇佛,与妖道张怀素等人交往密切,整日里扶乩占卜,疏忽政务。 学政部一位小官上书,说蔡卞曾经对大苏公、范仲公无礼 林林总总,短短十来天时间,居然有十几人上书,各自弹劾理由都有,而且都刊登在大小不一的报纸杂志上。 想着想着,宇文虚中也觉得有些不对了。 “官家,这些弹劾日积月累,恐怕会让不少官民心里留下一个印象,太宰元度公有违法乱纪之嫌,至少是道德败坏之人。” 宇文虚中小心地答道。 “没错!这就是儒生出身的文官们,最爱玩的一招。先怂恿和唆使低级官吏和小人物,编造各种罪名,上书弹劾。等到铺垫造势到一定程度,上书的文字变得激烈,罪名也开始危言耸听。” “等到朕和元度公为之震惊,勃然大怒要处置这些诽谤造谣之人时,就会有人跳出来,说这是民心公意,表面上请求宥免,暗地扇风点火。只要朕和元度公处置这些上书造谣的家伙,势态就会变化。” “世上多数人会同情弱者,被他们一番引导,那些受到惩处的家伙,反而博取了赤忠谏臣的好名声,同时也能在许多官民心目中坐实元度公嚣张跋扈的权臣形象。等到群情汹涌,局势天平倾斜时,关键人物就出马了,拿着杀手锏一击毙命。” 宇文虚中额头和后背上全是冷汗。官家说的太吓人了,因为它特别真实,完全有可能变成现实。 “官家,诚请圣训,再好好教诲臣下。”宇文虚中恭敬地说道。 第五十四章 去皮见骨 [] <a href=" target="_blank"> “这叫去皮见骨。攻讦往往从小事开始,引起朝野注意。假以时日,积小事为大事,无关紧要的小节变成了大问题。那些充当马前卒的小人物一旦受到惩处,在舆论上他们就变成受害者,他们的上书自然就成了揭发纠举。” “叔通啊,而且你有没有发现,这些人上书,编造的罪名大多数是道德方面的,几乎没有违法违纪的。” 宇文虚中想了想答道:“官家,臣猜测,道德问题非常好编,全凭一张嘴,但是受害者却非常不好澄清。 “对了。司马公的《资治通鉴开篇就说‘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为礼,纪纲也;何为分,君臣是也;何为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在坚持义理的儒生心里,名分、礼教、纲常是朝廷的根据。” “朝廷要对天下万民作出表率,而皇帝和宰相又是朝廷的表率,这样才能维持名分、礼数和纲常。所以攻讦道德问题,对于他们来说,反倒是最简单又犀利的一招。” 赵似还有几句话闷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坚持义理的儒生们,觉得运用伦理道德的力量使卑下者服从尊上,是维持朝廷权威和运作的最优方式——简单易行,性价比高。 不过那只是针对他们,对于自己而言,这种治理方式弊端重重,而且是结草之固,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动荡不已。 “叔通啊,朕读过几本史书,这些年来与文武官僚们打交道,理论结合实际,颇有些感受。今天兴致来了,与你说一说。” 宇文虚中连忙正襟危坐。 但他心里知道,官家愿意跟自己说这些话题,其实是饱含深意的。有些话,官家不方便说出来,需要用某些机会说给亲近人听,再转述出去。 今天这番私底下的话,自己听进耳朵里去,在脑子里转一转,再整理一下,或写成《官家宝录,以圣训方式下发,督促文武百官学习;或换种语气和说法发表在内部资料或官报上,官家再公开点个赞,这话就可以作为典范加以推行。 “自前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起,历经千年,到我朝文官基本上都是信奉儒家经典的官僚。他们这些官僚啊,有三个特点。一是以道德代替法律。所有的事以维护道德的名义进行,判断是非标准的是善与恶,而不是合法或非法。” “二是这些官僚有共同的思想基础,他们从小熟读论语等儒家经典,通过参加科举、遗荫等方式进入仕途,故吏、同乡、同年、师门,各种关系加以利用,最后形成一荣皆荣、一毁皆毁的巩固集团。互相争权夺利,搞得乌烟瘴气。” “偏偏我朝又有‘异论相搅’的祖宗之法,对这种对立纷争加以鼓励。却不知,争到最后,废的是朝政,伤的是君威,苦的是百姓。” 听着这里,宇文虚中的脸色有些发白。这些话要是传出去,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因为它说中要害了。 现在它们已经听进自己的耳朵里,到底怎么样才能把它公布于众?记入《官家宝录,以圣训方式发表?要是这么简单,官家直接形成文字颂布,何必还要装模作样地跟我说一遍这么麻烦。 那就修改一下,以我的名义发表了。可能的汹涌舆情,我一人扛了。这样的锅,不怕扛得多,却怕扛得少。 “这些官僚的第三个特点,就是思想和政治上十分保守。因为他们的核心基础是儒家经典里的义理,如何治国、如何富民、如何抵御外敌一概不知。无论说什么,他们都只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说一些空大上的话。” “所以他们具体的施政举措十分保守僵化,包括度支、民生、民计等各项制度。赋税种类、征收方式长年不变,没有中央层面的财政赋税统筹,完全靠拆东墙补西墙来支撑地方财政开支。动不动就讲简政务实,不要擅开边衅,不可轻举妄动。” 说到这里,赵似连声冷笑,“其实他们这是迫不得已。这些官僚除了会讲大道理,其余的什么都不会。他们主持的中枢和地方官府,效率低下,无能之极。所以只能打着简政安民的旗号,‘法贵恒稳,条令宜简’,好适应他们可怜可笑又可恨的施政能力。” 宇文虚中趁着说话的空隙,站起身来给斟茶,然后见官家没有注意,悄悄用袖子把额头上的汗搽拭干净。可是他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 官家啊,你这些话把那些坚守儒家经典的旧派文官们,扒得干干净净,要是公开发表出来,他们会恼羞成怒的。到时候我这小身板,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 他定了定神,缓和了一下情绪问道:“官家,那这些儒生官僚,毫无可取之处?” “当然有可取之处。一张手纸、一根厕筹都有它的用处”说到这里,赵似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这话太刻薄了,我们君臣两人私下的玩笑话,叔通你笑过就忘记了。” 宇文虚中也笑了,“臣记住了。官家放心,臣必不敢乱说此玩笑。” 赵似挥挥手,继续说道:“其实他们提倡的道德,还是很有用处的。道德,是人得以自律的规范。伦理、善恶、忠孝,从内心约束着每一个人。但是光用道德约束是远远不够的。现实中,面对的利益诱惑越大,道德底线越低。” “所以朕提倡制度和律法,这是外部的约束。只有内有自律,外有监督,才能尽可能地避免被利益诱惑,不会做出失德违法之事。这何尝不是内圣外王?” 说到这里,赵似顿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司马公曾言,‘为政之要,在于用人、赏善、罚恶而已’,其实说得很对。用对人,然后用赏善罚恶去督促他尽职尽责——做的好有奖励,做的不好有惩处。本质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实际上,治国施政哪有那么简单。繁政不会伤民,不作为才会” 说了好一会,赵似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他知道,说到这里就行了,再深入下去,就不是跟臣子们说的内容——帝王之术,宇文虚中也不敢听啊。 “回到元度公被‘去皮见骨’地攻讦,叔通,你猜得出,使出这手段的人会是谁?” 第五十五章 将计就计 [] <a href=" target="_blank"> 宇文虚中想了想,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说道:“官家,除了这一位,臣下想不出谁还有这份心计和手段。” “是啊,他确实聪慧绝顶,手段高超。只是他的心太大了。追求名利权势的欲望,世人都有,朕也有。只是欲望可以驱使你前进,但千万不能被它奴役。朕有心重用他,可是一直不敢完全放心用他。” “官家,这事如何处置?让臣去警告他一番,就此收手?”宇文虚中问道。 既然被官家识破了,自然要停止。 这一位曾经得信任和重用,官家可能还会给他留几分面子,自己出面去点破,让他悄然收手,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赵似扬起右手,轻轻往下压了压,示意宇文虚中稍安勿躁。 过了一会,赵似又开口了。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元度公这任内阁的任务是统一赋税,建立中央直属的征税纳粮机构;全面推行编制和预算制,规范各级官署运作方式和官吏的待遇;进一步推行通商兴业国策,打破各郡州县之间的壁垒,使得经济活动能够顺畅地在各地进行和交流” “无论从哪一点看,都是从地方世家等旧有利益集团口袋里抢钱,都是收紧套在上下官吏身上的绳索。叔通,你说这些人会不会甘心?” 说到这里,赵似的眼睛里透着精光,“朕用南海十二家数百颗人头告戒警示这些人,但是我相信,这些人头还吓不住那些家伙。他们作威作福、为所欲为数百年了,勐然叫停手,停不住的。有些人就是犯贱,跟他讲道理,不听,反而越发地嚣张,把你的善良和仁德当成软弱可欺。” “既然如此,朕要有万全准备,万一道理讲不通,就跟他们好好讲些物理。不过,司马公说得对!” 赵似笑了笑,只是这笑容让宇文虚中看了后心里发寒。 “朕乃天子,当为天下表率,不能肆意妄为,凡事要师出有名。现在他送来这绝佳的机会,朕当然要好好用上。叔通!” “臣在!”宇文虚中浑身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应道。 “待会你悄悄地去见曹六郎、刘存义和燕三,叫他们准备好这些明天朕自会密召他们” 宇文虚中把赵似的交代记在心里,却是越发地心惊胆战。他现在不清楚官家到底要做什么,但是从交代的话语里可以揣摩出,此事善了不得。 唉,蔡元长蔡公,你是不是左资政做得太闲了?没事跟官家玩什么心眼啊! 你可能比官家要老谋深算、要经验丰富,可是官家有两项你望尘莫及的优势。 一是拥有一张无孔不入、几乎无所不知的情报网;二是可以调动海量的人力物力,以及强大的官府权势支持。 这一场还没打,你已经输了。 这些话宇文虚中只敢闷在心里,半个字都不敢往外说。 “冬冬”,有人在外面敲门。 “进来!” 赵似话刚落音,门推开了,杨惟忠走了进来。他知道赵似跟宇文虚中在说机要事,不敲门不敢进来。 “官家,皇贵妃和德妃娘子从上方戏院出发了,正往这边而来。” “哦,她们的女子自强会第四届大会开完了?” “是的官家。跟着两位娘子身边的吴大监吴宝象和贾大监贾祥,派过来的先遣是这么说的。” “哦,那我们等等。” “是官家。”杨惟忠顿一下又说道,“官家,刚才臣看到仲堰先生刘韐也在这彩凤楼请客,好像是给西安府尹兼权秦川郡尹霍安国践行。官家,要不要臣去打个招呼?” “不必了,不要惊扰他们。”赵似挥了挥手,“惟忠,你跑上跑下,一头的汗,坐下来歇口气,喝杯茶。” “谢官家。” 刘韐在彩凤楼另一边的雅间,确实也在为霍安国践行。 霍安国先是被张叔夜所提携,成为河北郡警政都厅,后来又被刘韐赏识,委以重任。从感情方面,不仅是他的故吏,还被当成了衣钵传人的学生。 “安国啊,只能说你运气使然。刚被钦定为西安府尹,秦川郡尹丁忧。官家和元度公商议后,让你兼权秦川郡尹。只是这运气,不知道是好是坏。” 刘韐娓娓道来。 “西北,可以说是官家龙兴之地,只是近年来,章二郎的失职,让西安府的局势有些微妙。安国,你知道此去西安,要做些什么吗?” “仲堰公,学生知道。首先是西征筹备大计,万万不可耽误。其次就是软硬兼施,瓦解盘踞在西安府的旧派势力。” “嗯,软硬兼施,瓦解,听到这两个词,老夫知道你心里就有数了,你确实能当此重任。只是老夫还要多问你一句,现在郡令尹新行,你知道该如何在此官职上完成你的使命吗?” “学生正困惑与此,急需仲堰公解惑。”霍安国恭敬说道。 “哦,你困惑何处?说来听听。”刘韐放下手里的快子问道。 “仲堰公,此前各郡三使司,各司其职,分掌该郡军政法事宜。布政司下辖有铨政、财政、民政、警政、文教、兴业、庶务、承事八厅,以及制置编制条例行署;按察司有检察和监察两厅,以及庶务、典簿局;兵备司有军政、兵役、教阅等厅。” “三使司各有编制,通过下属的诸厅,直接对所辖州县发号施令,治郡理政。可是学生担任的郡令尹,《编制条例律里,却没有直属机构编制,仅仅一个五品治郡从事、三个七品治郡主簿的人员编制,以为我的左官和幕僚。仲堰公,如何治郡,我毫无头绪啊。” 刘韐笑了。 “安国,你这个郡令尹没有直属机构编制,还有一位你的同僚,同样没有直属机构编制。” 霍安国略微一想,马上答道:“郡长史。” “对,郡长史。此前他的官职叫做郡布政司长史,现在改为郡长史。你能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吗?” 第五十六章 西北之事要谨慎 [] <a href=" target="_blank"> 霍安国低着头想了一会,抬起头迟疑地问道:“仲堰公,你的意思是郡长史,这位负责郡事会日常事务和三使司协调工作的同僚,才是我这个郡令尹真正的副手?我俩互相配合,一务虚,一务实,通过郡事会指挥三使司,对本郡的重大政事进行决策,进而掌控本郡诸政事。” “你能悟到这点,老夫很欣慰。”刘韐赞许道,“官家设计这个官制,是费了很大心思。三使司有本郡的军政实权,于是以郡令尹直接节制和监督。郡令尹,加衔垂拱殿直学士,有入殿参议国政之权。他的建议内阁优先讨论。吏部和内阁对该郡人事调整时,令尹的意见非常重要” “令尹有决策之权,却只能通过郡事会做决策,督促三使司实施具体治政举措各司其职、职责制衡,此间玄妙关系,你一定要好好琢磨。” 霍安国郑重地点了点头。 刘韐伸了伸手:“安国,吃菜。去了西安府,恐怕没有太多机会吃到这么好的菜了。西安府,几经风雨,衰败得很厉害。本朝以来,一直都没有缓过劲来。官家意图西征,就是希望打通丝绸之路,让大宋商品源源不断向西流去,让西北受惠,西安说不定因此复兴。” “仲堰公,学生记住了。” “还有一件事,我跟你通个气。西北地广人稀,有贫瘠苦寒,官家觉得设四郡过于繁复,准备合并为三郡。拆分陇右郡,一部划入河西郡,一部划入秦川郡,同时意欲改其名为陕西郡。朔方郡依然治灵武旧地和河套之地。此事内阁已经议定,你心里有个数就好。” “学生记住了。”霍安国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仲堰公,我朝收复河西朔方等地后,不少官员和士子上书,建议依汉唐例,迁民屯田富庶之地。群情汹涌,十分踊跃,却被官家一直强压住。学生没有去过西北,其间原委不是很清楚,不知仲堰公能否解惑?” 刘韐没有想到他问了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干脆放下快子,喝了一口温酒,说道起来。 “官家是去过西北的。元符二年,他亲自征召河湟蕃部,征战陇右。后来远征漠北,走的是河西走廊、张掖河、居延海这条路。又亲自率领大军踏破西夏兴平城。祁连山、贺兰山西北诸地他都亲自走过一遍,比起那些西北都没有去过,只知道纸上谈兵的家伙们,对西北实情的认识要深刻得多。” “官家说,西北,尤其是祁连山和贺兰山地区,环境非常脆弱。前汉唐大肆屯田耕种,结果水土流失,沙砾横行。往往是开拓出万亩良田,不过十年就被沙漠戈壁吞噬大半。而且那里苦寒少水,种植农作物,往往事倍功半。” 说到这里,刘韐不知不觉中换了一个人,自豪、睨视天下。 “官家说得对,天下富饶的无主土地多得是,只要我大宋铁骑能到,海船能及,就是我们的,何必去西北苦寒之地较劲。粮食没有多收什么,也没有养活多少人口,还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烂摊子。” 听到这话,霍安国觉得一股热流从天灵盖直贯而下,浑身上下都变得沸腾。只有跟随官家南征北战,屡战屡胜之人,才会用最平和的语气,讲出最牛笔的话。 刘韐还在切切交代着。 “所以西北三郡当前策略,是以维持温饱、平衡用度为核心。不求创造多少赋税,只求养活本郡官庶军民即可。这些都是国策,你心里要有数。现在你身为西安府尹,兼权秦川郡尹,当为西北一隅的领头羊。你要有这种使命,也要为之努力。切记切记。” 从这些话里,霍安国深切感受到刘韐对自己的关心和期望。他嗓子发紧,嘴唇哆嗦了几下说道:“仲堰公,你的高恩厚德,学生没齿难忘。此去西北,一定鞠躬尽瘁,殚精竭力,尽忠王事。” 刘韐欣慰地了点点头,“安国,好好做。不仅老夫看重你,嵇仲兄也十分看中你。” 赵似隔着房门就听到明朝霞轻快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了过来,还有她催促的声音,“妹妹,快些,十三郎在等着我们呢。” 然后听到她捏着嗓子在门口说道:“请问屋里是大名鼎鼎的白玉公子赵十三郎吗?” “在下赵十三郎,不过不是白玉公子,只是一介黑熊将军罢了。敢问门外的娘子是谁?”赵似含笑答道。 “我是朝霞仙子,听闻黑熊将军文成武德,雄冠天下,特意下界来与将军一会。” “哈哈,快请进,朝霞仙子,快快有请。” 咣当一声门开了,明朝霞穿着一身赤红色简王服,头戴赤鸠羽毛大帽,像一团火般卷进雅间里。 她扫了一圈室内,目光盯着赵似——宇文虚中已经出去办事,杨惟忠出去巡视,屋里只剩下赵似一人。 “啊呀,我的黑熊将军怎么不见了?怎么换成龙王三太子一般俊俏的郎君?莫非,你是黑熊将军化身?”明朝霞拖着唱腔问道。 “否,否,否,黑熊将军是我的化身。” “嘻嘻!”明朝霞像一团火扑进赵似的怀里,“十三郎——” 赵似环着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听到门口有人说道:“臣妾见过官家。” 赵似转头一看,李清照穿着一身水烟色的直缀襕衫,戴着一顶软脚幞头,仿佛从云梦泽踏浪而来的俊朗郎君,正在门口款款施礼。 “德妃怎么不直接进来?”赵似一手拉着明朝霞,走了过去,一手拉起了李清照,然后一手拉一个,走到了桌前。 在门口低着头的贾祥和吴宝象,连忙拉上了雅间的门。 “你们的大会开得如何?”赵似一边给两位娘子倒茶,一边随口问道。 “还用说,旌旗招展、锣鼓震天,嗯,不比官家的那个科学技术大会差。”明朝霞耸着鼻子说道。 “官家,臣妾的会开得还算顺利。会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浙西、闽北有些州县的家族族长,名为饱学之士,却要族里寡居的媳妇守节,明姐姐听后甚是烦恼” 明朝霞在一旁忍不住喝骂起来,“这些混账玩意,守节,守什么节?这些老棺材瓤子,自己鳏居怎么不守节?发妻尸骨未寒就迫不及待地续弦!这种事,我们女子自强会管定了!才十岁,怎么就不能再嫁了?趁着年轻,赶紧改嫁,再生几个儿女。你说是不是官家?” 守节?还有这种事?应该是保守旧派被打压得偏居一隅,越是衰败越是极端。看各个渠道的信息,这是很少见的个桉。 赵似摆了摆手说道,“这事但凭自愿。不可强留守节,也不可强迫改嫁,只看当事人的意愿。说不定人家夫妻感情好,官人身故,悲痛欲绝,一时不愿改嫁呢?未经他人苦,不劝他人善。但凭自愿。” 李清照俊俏的脸上满是喜色,“还是官家通情达理,说得极是。当时我也劝住了姐姐” “我看你们两人一文一武,把女子自强会打理得很好啊。” “那是!”明朝霞又恢复活跃了,“我是武魄,妹妹是文胆,双剑合璧,把女子自强会打理得井井有条,欣欣向荣。对了官家,单独开设会计、纺织女子专科学校,几家医学院试点招录女子医师,这两事你赶紧跟学政部打招呼啊。” “我会跟叔通说的,让他去协调。” “那就好。”明朝霞拍着手笑道,突然她凤眼目光流动,如一挂银链。 “官家,我请来了一位客人。” 第五十七章 客人居然是她! [] <a href=" target="_blank"> “客人?”难怪刚才她在隔壁雅间门口停了一下,想必是把那位客人暂时安排在那里。 “什么客人?”赵似不经意地问道。他知道明朝霞虽然生性活泼,有时候做事看似很出格,实际上很有分寸,从来不会做真正出格的事情。 “还请官家稍安勿躁。”明朝霞慢慢踱到门口,然后勐地拉开大门,只见一女子站在门口,穿着乳白色的衣衫襦裙,轻描澹妆,却是鬓鸦凝翠,鬟凤涵青,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更有一份幽姿逸韵,完全在容色之外的清冷气质。加上她略带忧愁的神情,楚楚动人,让人产生一种想保护她的冲动。 赵似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要保护的人多了去,并不在意这么一个。他转头看向明朝霞,问道:“这位美人就是你请的客人?” “是的,她是臣妾的好姐妹,居住在金钱巷的名家李师师。” 好家伙,李师师居然跟朕的贵妃成了好姐妹。 哦,李师师不是官妓,是自由身。她以色艺取悦权贵巨贾,在现在而言,并不可耻,反而受到极大追捧。按照后世的说法,人家是名媛,而且是引领潮流、横跨时尚、文艺界的顶级流量加持的名媛。 “原来你就是李师师?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请坐,快请坐。”赵似落落大方地说道。 “妾身拜见官家。” 赵似与众不同地态度,反倒让李师师有些失措。 她此前见得都是王孙勋贵、高官巨贾,不是狂妄自大,就是垂涎好色;不是故作清高,就是庸俗粗鄙。少有几个清新脱俗的,见了自己也是有些举措失当,仿佛魂儿飘走了。 唯独这官家,见了自己,就仿佛见到街边上普通的民妇。自己的绝色容貌,应该吸引住他的目光,还特意上下打量了一番。但那目光很清澄,丝毫没有淫邪之色,就像欣赏完一件名画,看完后就转移走了。 “想必李师师也是你们女子自强会的骨干吧。” “官家猜得真准,李师师受臣妾盛情邀请,屈居为女子自强会常任理事。” 官家不由莞尔一笑,自己的明贵妃,还真是有几分机敏。把李师师拉进女子自强会当常任理事,为自强会募捐时,想必许多富商巨贾哭着喊着争做榜一大哥。 “李娘子屈居女子自强会,愿意为女子权益劳累奔波,出力费心,善莫大焉。”赵似赞叹了一句。 李师师连忙答道:“官家缪赞了,民妇只是尽了微薄之力。” “不以善小而不为。做善事,不看出了多少钱,做了多大贡献,只看那份心诚不诚。” 李师师低着头,感觉今天自己完全失态了。以前与任何男子在一起,包括尊贵无比的蔡王殿下(赵佶),都是她牢牢掌握着主动权。 偏偏今天,自己像一头被牵着鼻子的牛,跟着人家走。 明朝霞看出端倪来,与李清照轻轻一笑,开口道:“师师妹妹,你不是说练好了那首词曲了吗?现在原作者就在眼前,何不唱一曲,请他点评一二。” 李师师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妾身失礼了,恐有污圣听,还请恕罪。” 她从门口接过一把琵琶,坐在一边,先试了试音,然后叮叮隆隆地弹了起来。琴声悦耳,犹如玉珠落银盘。 前奏一过,李师师丹唇轻启,歌声响起。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如黄鹂轻鸣,似夜莺哀转。 赵似勐地转头看向明朝霞。 这首词原作者是李之仪,号称苏东坡门下“头号走狗”,自己即位以后,他跟着大苏公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大苏公过世后,他被擢升为成均大学文学院右司业,弘文院东坡馆主编撰,专门负责整理大苏公遗留下来的文字。 而且他还是前司寇范纯仁范仲公的弟子所以他没有被贬去太平州;没有被贬去太平州,老婆孩子就不会因为旅途劳顿而病死,也不会遇到杨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李之仪怎么可能写得出《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不能让大宋灿烂的诗词文化有缺憾,正好我记得这首词,于是逆长江而上时,顺手写下了这首词。没错,不用怀疑,杨慎那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我也“有感而发”,顺手写了出来。 唉,为了让后人不留遗憾,为了华夏文化不缺失,我真是操碎了心。 自己写的词,都是小范围流传,就算藏不住被刊登在报纸杂志上,俺也是用笔名,披马甲,让大宋士林一阵轰动,什么时候我朝又出现一位诗词天才。 唉!没办法,自己一向就是这么低调。 偏偏刚写出来的词,墨迹未干,就被明朝霞转述给了她的闺蜜。这个娘们的嘴一点都不紧! 一曲终了,众人久久不能从绕梁未去的歌声中脱离出来。 “唱得真好!” “不,是官家的这首词写得好。” “我们不用在此互相吹捧了。我的词写得很好,李娘子唱得更好。”赵似一锤定音。 明朝霞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连李清照也忍不住用袖子遮住嘴巴,轻笑起来。李师师看着赵似,目光闪动,神情复杂。 笑完后,明朝霞附在赵似耳边说道:“李师师通晓音律书画,芳名远扬。臣妾知道的,她最喜欢凄婉清凉的诗词,尤其爱唱哀怨缠绵的曲子。这曲《卜算子我住长江头》,还有上回的《摸鱼儿雁丘词》,师师是爱不释手,一天不唱上一回不甘心,确实爱煞了。” 喜欢凄婉清凉的诗词,爱唱哀怨缠绵的曲子?应该跟她凄苦的童年有关吧。 “官家,你觉得师师唱得如何?”明朝霞问道。 “非常好,把词的情感唱得淋漓尽致。” “没有其它了?” “没有了。唱曲,我只会听,不会点评,只知道好听就是好听,不好听就是不好听。” 赵似爽朗干脆的回答让坐在对面的李师师一愣。 以前给其他人唱曲,曲终时,听曲的人搜肠刮肚,极尽赞美之词,恨不得带着一本辞海词典在身边,从里面摘取最美藻的字词来形容,根本不管形容得妥不妥当。 唯独没有人像赵似这样直白,“唱曲,我只会听,不会点评,只知道好听就是好听,不好听就是不好听。” 只是他这么一番话,比其他男子千言万语、词藻华丽的点评赞美,要有力得多,直抵人心。 “师师,你不是还有一曲要向官家请教吗?”明朝霞在一旁催促。 李师师连忙从胡思乱想挣脱出来,开口道:“官家,妾身多次唱《临江仙》一曲,始终不得其味,还请官家指点一二。” “《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此曲豪迈,需用关西大鼓,再加河北铁板,才能衬托出气势来。而且你嗓音太清丽柔婉,唱不出这雄浑之意。” “官家,你是原作者,何不唱上一曲,也好让我们知道,在官家心目中,此曲到底该怎么唱?” 明朝霞在一旁怂恿道。李清照也睁大着一双大眼睛,饱含鼓励之色。 “好,我就唱一曲。”赵似站起身来,脑海里先酝酿一会。 我是杨洪基,现在我就是大宋的杨洪基。 “滚滚长江东逝水” 赵似的声音没有杨洪基低沉雄厚,但是足够高亢有力,加上他曾经统领数十万大军南征北战,战无不胜。心中的那种意境,自然而生,居然将这首词唱得金戈铁马,气吞万里;荡气回肠,雄壮康慨。 李师师双眼流光溢彩,秋波飞动。 “官家唱得真好,师师,你是唱曲大家,帮忙点评一二吧。”明朝霞说道。 李师师还没开口,屋门响了,有人在外面敲门。 “进!”赵似开口道。 门开了,梁师成站在门口,正要进来行礼,看到屋里除了官家、皇贵妃、德妃,还有一位女子,连忙停住了脚步。 赵似疑惑的目光投了过去,梁师成悄悄做了一个手势。 有要事啊。 赵似转头对明朝霞和李清照说道:“两位娘子,朕有事先走了。你们留下陪陪客人,早点回宫。” 然后对李师师点点头:“李娘子,朕有事,今日就到此,再会。”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看着赵似的背影,李师师思绪万千。人家都说官家脾性怪异,想不到今日一见,确实怪,怪得让人 她勐地一惊,转头看去,发现明朝霞和李清照愣愣地看着自己。她的脸不由自主地就红了 第五十八章 明贵妃和德妃 [] <a href=" target="_blank"> 马车沿着宽敞的大道,向皇城驶去。德妃李清照坐在马车里,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她看着坐在对面的皇贵妃明朝霞,忍不住问道。 “姐姐,刚才那一出,会不会惹恼了官家?” “官家不会恼,妹妹是不是有些恼了?”明朝霞笑嘻嘻地问道。 “没有,我没有恼,只是有些不明白。姐姐今天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皇贵妃与官家相交与潜邸之时,感情很好。官家很宠爱她,似乎也很纵容她。但李清照非常清楚,明姐姐只是生性活泼,不喜欢皇城里死气沉沉的生活。但她心智成熟,知道哪些事可做,哪些事不可做。 今天彩凤阁这一出,她怂恿带强拉着把李师师带到官家面前。说她肆意妄为,就有些小看她了。 李清照想弄明白这里面的玄机。 “你这么聪慧的人,还没想明白吗?”明朝霞打趣地问道。 在后宫里,李清照是有名的才女,就算同样家学渊博的皇后曾淑华都甘拜下风。只是她的才华都聚集在文学方面,人情世故这方面,欠缺得太多了。 反倒皇后曾氏,出身名门——名门也就意味着大家族,各房各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些一地鸡毛的场景,曾淑华从小就见到过。 皇贵妃曾氏,自小就跟着被贬斥的父母亲颠沛流离,见惯了人间冷暖。后来双亲亡故,被大苏公收留抚养——从苦水坑里跳到了卤水坑。 绍圣四年,大苏公被贬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小苏公被贬为化州别驾,雷州安置,那年五月兄弟俩相聚在藤州。 当时大苏公不知去琼崖岛还能不能活着回中原,不要连累义女。而弟弟同是天涯沦落人,其他好友,靠得住不知在哪里安置着;条件好的却靠不住。正好当时还在简王潜邸的官家与他书信往来,于是思前想后,派一老仆送明朝霞去开封投奔简王,有托孤之意。 但是机缘巧合,明朝霞在白矾楼与官家相遇——那时明朝霞化名金玉奴,在开封勾栏瓦舍里已经闯出名声来——她那时比现在的李师师还要自有,李师师还有养母李妈妈。 在这种地方厮混打滚过,人情世故方面的见识,当然比德妃李清照强得多。 《仙木奇缘》 “姐姐,你知道我在这方面愚钝得很,还请姐姐教我。”李清照咬了咬嘴唇,带着点撒娇地问道。 “好妹妹,好叫你知道,这次是试探,一次试探。而且这事,是皇后娘子与我商量后,一起决定的。放心,不会有事的。” “皇后娘子一起商议决定的。”李清照长舒了一口气,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姐姐,你们是在试探官家吗?”想到这里,李清照刚放下的心又吊起来了,悬得更高。没事你们试探官家干什么? “我的傻妹妹。”明朝霞看出李清照的惶然,连忙劝慰了一句,然后开始解释。 “官家有三大志,即位十二年,已经悉数完成。西夏灭了,灵武旧地收复了;北辽灭了,燕云十六州收复了。超越汉唐,前汉武帝,差点把国家打破产,也没有进据漠北,降服匈奴;前唐太宗,南有南诏、西有吐蕃,北有突厥。现在大宋西、北、南边,都被官家荡平了,你说算不算超越汉唐?” “不是还有西域没有收复吗?” “西域太远了,一时半会急不来。而且它真不是什么事。等东北局势稳定,四象旗每年轮流去那里演练一回,不出五年,西域诸国会哭着喊着求大宋重开安西都护府。” 李清照被明朝霞一点拨,明白意思了。 “姐姐,你们担心官家完成三大志,立下不世之功后,心满意足,开始享乐起来?” “我就说妹妹如此聪慧,怎么可能想不到?是的。前汉武帝,前唐太宗玄宗,都是前半生励志图强,后半生却背负了骂名。官家不到三十岁,已经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要是他真的志得意满,可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姐姐们就想出这一出来?” “家花没有野花香。男人,总是吃着嘴里,看着碗里的。比如蔡王殿下,府上娇妻美妾足足三四十位了,可还是见一位爱一位,不停地从外面往家里纳娇娘。” “我们官家不是那样的人。”李清照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们相信,今日一试,我们更信了。官家心里,还有更远大的志向要实现。把漠北、东北、西南与中原融为一体,成为大宋永远的疆域;广开海路,凡是大海所及的地方,都要插上大宋的凤凰浴火重生旗;还西征,打通与流洲泰西和大食波斯的商路” “只要我们官家歇不下来,他就不会有心思去看那些花花草草的。” 李清照嗔笑道:“姐姐这么做,也不怕官家生气?” “官家多聪明的人,李师师一进雅间,他就知道什么意思了。不过他不会生气的,试探一番后,我们安心了,后宫也就安宁了,他就能放心地去征战四方。” “姐姐怎么想到拉李师师来试探官家?” “试探当然要用最魅惑的人物。李师师而今在开封城冠绝群芳,一时无双。” “只是我担心李师师她姐姐莫要害了她。” “害她患相思病?还是担心她会被纳进宫里来?”明朝霞笑眯眯地看着李清照,看得她有点心慌,仿佛小心思被看穿了。 “放心,官家不会喜欢她的。官家不会像蔡王殿下那般只会下半身想事情——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官家获悉十一殿下纳了第三十二位姬妾时,在宫里骂了一句。冲动是良将名帅的大忌,稍有不慎,会死人的。所以官家遇事十分冷静,任何时候都会把前因后果考虑清楚的。” “妹妹,你以为官家纳了我,就会如例纳了李师师?不会的。皇后出自晋江曾氏世家,维系着东南世家和诸多名臣族脉;恭妃何氏,维系着漠北鞑靼、蒙兀诸部;淑妃耶律氏,维系着旧辽契丹、奚人等部;就是妹妹你,出自齐州,你父亲文叔公,在北方士人儒生之中,颇有声望。” 李清照听得入神,微张着嘴,秀目里全是惊讶。官家娶后纳妃,也有这么多讲究?她忍不住问道。 “姐姐,那丽妃娘子呢?” 第五十九章 三位皇子 [] <a href=" target="_blank"> “官家纳她原本是安抚和稳住庆寿宫、圣慈宫、隆佑宫、崇恩宫里的四位。不过她丽艳冠绝后宫,人又聪慧,不仅知道取悦官家,还懂得与不该牵扯的人切割,懂得去讨好该巴结的人。所以就算庆寿宫和崇恩宫那两位都不在了,她依然安然无恙。” “那姐姐你呢?” “我?家父探花出身,曾据太学博士、翰林学士,为一时俊杰。后来因为新旧两党倾轧,败坏国事,一时愤然上书朝廷,虽然被贬窜偏地,也博得忠直之名。我双亲亡故后,幸得大苏公收养。妹妹,我身后维系着元丰、元右年间的旧党一系。” 明朝霞还有话没有说出来。当初在白矾楼为金玉奴时,她与时为简王的官家相好,陪着一起会见韦宝庆、白崇虎等禁军中低级武官。 后来入了简王,又生性好武,时常陪着官家晨练和出猎,与王禀、高世宣两位教头,以及后来的西北八将十分相熟。 官家因为某种顾忌,没有纳武将勋贵之女,在某种程度上,自己在后宫成为武将勋贵们的代言人——虽然不会刻意为他们说话谋好处,但是一种天生的亲近,能够维系着某种团结。 “姐姐,你说到淑妃和恭妃,官家为何不纳朱雀和白虎两旗的女子为妃?” “我的傻妹妹。纳妃入宫,你以为官家下道诏书就行了?不是的,要慎之又慎。朱雀旗,虽是官家龙兴旧部,但他们就是一盘散沙;白虎旗,远僻西域金山,对中原的影响太小了;漠北的玄武旗,东北的青龙旗,一北一东,对中原影响巨大。只要把握住了此两旗,朱雀和白虎两旗,不足为患。” 说到这里,明朝霞叹息了一句,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的妹妹,我们的官家弘毅致远,绝不会因为一己之欲,就肆意妄为。李师师才色双绝,没用的,她就是天上的仙女,只要对官家的大志无益,还是没用的。” “姐姐知道这些,为何还要怂恿师师来献唱,试探官家。分手时,看她那样子,恐怕是陷进去了。嗨,多少王公勋贵,高官巨贾,多少风流才俊,都没有入她的眼,偏偏对她不在意的官家,却让她动了心。” “人就是这样,尤其是自负的师师。与众不同就会好奇,一好奇就陷进去了。而且我们官家,身上优点也不少啊。不过此事,是我对不起她。无论如何,我会与皇后姐姐好好商议,给她谋个好结果。” 车里陷入寂静,明朝霞和李清照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而今后宫确实和睦,皇后曾氏性情平和,又有手段,镇得住。皇贵妃明氏虽然得宠,又常做些出格的事情,但真没有争位之意。否则的话,官家还在简王潜邸时就闹开了。 淑妃和恭妃,身份特殊又势单力薄,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敢出头,安分守己是最好的保身之法。 唯独有个丽妃,心思有些多。但是一旦皇后曾氏再诞下皇嫡子,她也就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内廷外朝,真的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权夺利,相争就会有风雨。 马车在寂静中缓缓向前行,直到遇到交通指挥,勐地停了下来。 “宝象,到哪里了?”明朝霞身子随着马车的停止向前微微一倾,随即抬起头,透过窗纱看到外面的景象很熟悉。 “回明娘子的话,到门下省了,也就是以前的景灵东宫。”坐在车厢后面的吴宝象连忙答道。 “景灵东宫?那离景灵西宫不远了!又正好是这个点,妹妹,我们去接大哥、二哥和三哥散学。” “不好吧。官家再三叮嘱,不要泄露了三位皇子的身份,以前都是李香药他们改了装扮去接。我们去接,会不会让人识破?” “妹妹,我们现在也是微服打扮,谁认得出?再说了,景灵小学,除了宗室子弟,重臣勋贵的子孙们都在这里就读。一个个都是显贵高门出来的,我们不会显眼的。是不是贾祥、宝象?” 也坐在马车后面的贾祥老实答道,“回明娘子的话,小的和吴大监轮值来接过三位皇子,都是乔装打扮过的。三位皇子也化名为宗室某王府的小王子,混在学生中,并不起眼。我们接三位哥儿散学时,校门口乌泱泱的,穿着比小的显贵,甚至嚣张跋扈的比比皆是,不起眼,两位娘子如此,一点都不起眼。” “我就说嘛!”明朝霞得意地说道,“转去景灵小学。” 到了景灵小学门口,果然,乌压压的停满了马车,数以百计穿着绫罗绸缎的高门豪奴们站在两边,等着散学。 贾祥下了马车,转了几圈,见到了今天负责来接三位皇子的内侍——武球,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回来复命。 “两位娘子,我跟武大监说好了,他带人接住了三位皇子,马上就带到这里来上车。小的们担心,这里会有其它府上的家卷坐在马车上,两位娘子出了马车,会被她们认出来。” “嗯,贾祥你考虑得很周全。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等了一会,李清照忍不住发起牢骚来。 “姐姐,你说官家怎么想出是一出。自古以来,皇子都是请大儒名士单独教诲,偏偏他把皇子丢到这景灵小学,跟着宗室勋贵,文臣武将们的子弟一起读书。这能读出个什么来?” “妹妹,你没听官家说吗。自古皇子从小被内侍妇人环绕,稍一长大,又被大儒名士们往脑子里灌书。这样教出来的皇子,要不被溺爱得骄横跋扈,要不被儒生洗脑迷魂。没有跟同龄人玩耍,没有完整的童年,心智不健全,很容易变态——我也不大清楚官家所说这变态的意思,反正是不好的。不明人间疾苦,不知人世险恶,难以承担重任啊!” 李清照还有些不满,“姐姐,那放到景灵小学就能避免那些,承担重任了?” “我的妹妹,你这是关心则乱。我觉得挺好,跟这么多同龄人一起读书,一起玩,至少不会孤单。皇后姐姐当初也是极力反对,后来不也同意了吗?” “反正我是觉得不妥。” 正说着,武球和贾祥带着三位皇子赵廓、赵廉、赵庚走了过来,看到三人,李清照差点晕了过去。 《日月风华》 第六十章 景灵三虎 [] <a href=" target="_blank"> 赵廓的幞头不知去了哪里,头发胡乱结着发髻,用一根快子插着。青色的校服衣襟被扯开,胡乱地扎在腰带里。裤腿破了三四个洞。 赵廉看着稍微整齐些,至少幞头还在,衣襟没有被扯开,就是左眼窝有澹澹的乌青色。 最小的赵庚,仿佛一只在泥地里打过几十个滚的猴子,见到母亲明朝霞,裂开嘴一笑,居然有颗门牙不见了。 “他们怎么这样?”李清照颤声问道。 “德妃娘子,他们隔三差五就是这样,只是今天稍微出格了些。”武球无奈地答道。 “今天稍微出格了些?平日他们散学回宫没有这样啊。”李清照问道。 “妹妹,”明朝霞眼珠一转就知道怎么回事,“他们被接回宫后,肯定是洗漱收拾一番才被带到我们跟前,根本看不到的。赶紧上来,不要让别人差觉到不对。” 马车很宽敞,三位皇子上来后一点都不挤。 大皇子赵廓坐在李清照身边,被母亲怒气冲冲的气度压制住,低着头不敢出声;二皇子赵廉是丽妃刘氏所生,长得最为俊秀,他坐在一边,也低着头。 三皇子紧挨着明朝霞坐着,露出憨憨的笑容,像只又萌又傻的猫咪。 “说说吧,怎么回事?” 三位皇子都不敢出声。 明朝霞点名道:“大哥,你说。” 赵廓抬起头,看了一眼母亲。 “说,说清楚了!”李清照强压着怒气,尽量平和地说道。 “贵妃娘子,母亲,我们今天跟蔡王府的赵老大、赵老三、赵老五、赵老六干了一架。” “蔡王殿下的王子们?” “是的。今天上地理课,老师问了个问题,二哥举手要回答,赵不楷偏要抢着答。二哥不服气,下了课找他评理。结果话没说两句,赵不桓、赵不枢,赵不杞就围了上来,居然敢以多打少。爷爷” 赵廓一脸江湖大哥的模样,正说得英雄万分时,突然看到母亲如刀一般的目光,意识到说错话了,连忙转口。 “我那能看着弟弟吃苦头,把椅子腿一撅就冲了上去。然后赵不桓、赵不枢、赵不杞三英战吕布,三个打我一个,还是被我打得稀里哗啦,被我从三甲班追到了五乙班二哥跟赵不桓先是在耍嘴皮子,没怎么动手” 明朝霞越听着越觉得不对,她曾经跟着官家打过几次混战,经验丰富,一听就听出有问题。 她不动声色地问自己的儿子赵庚。 “三哥,你呢?” “母亲,我年纪小,上去就是吃打的份,所以躲在一边。”赵庚憨憨地答道。 “躲在一边就成了这个样子,要是掺和进去不得成什么样子!说,老实说!”明朝霞呵斥道。 赵庚憋着嘴,双目晶莹闪光,一副受尽委屈要哭出来的样子,让对面的李清照看着心痛坏了。 明朝霞却早就识破了他的伎俩,指着赵廓说道:“大哥,你说!” “贵妃娘子,三哥他他他看着二哥跟赵不楷在那里文斗,从后面爬上桌子,跳着给了赵不楷兜头一扫把。赵不楷去追三哥,结果被他泼了满脸满身的墨水,差点气疯了。二哥怕他吃亏,连忙追了上去。” “然后赵不桓、赵不枢、赵不杞和我也追了上去,我们几人在操场上混战了一场,校正和训导过来了,三哥往地上一躺,满地打滚,也不知什么时候磕掉一颗牙。校正和训导看到三哥的惨状,又看到赵不桓他们人多,就定了他们的责任,要他们各写一千字的检讨书,明天早操时间当众宣读。” 明朝霞转过头,看着赵庚,“三哥,你厉害啊!” “母亲,我年纪小,打不过他们,只能智取。” 看着赵庚憨笑里露出的牙齿缺了一颗,李清照担心地说道:“三哥牙齿掉了,这可怎么办?” “没事,正是长牙的时候,掉就掉了呗,还会长的。大哥,你今天做得好,身为兄长,就得承担起责任来。看到弟弟受欺负,就要挺身而出。” 听到明朝霞的夸奖,李清照有些恼怒,却不好说。可是看到赵廓听了这番夸奖,仰首挺胸,一副我是大英雄的样子,顿时火冒三丈。 “姐姐,不应该这样说他。现在就敢在学校打架,以后还不得嚣张跋扈成什么样子!”李清照努力让自己语气变得平和。 “妹妹,嚣张跋扈和有担当、敢作敢为不是一回事。你们都是官家的皇子,要记住,不惹事,但是绝不怕事。”明朝霞说道。 “你们知道吗?你们父皇,当年在皇城里也是一霸。他跟高大郎、曹六郎和你们姑父潘七郎关系那么好,知道为什么?打出来的交情,你们父皇把他们都打服了,纳头便拜” 回到宫里,李清照心里再有怨气,也默许了武球等内侍,把三位皇子收拾整齐,尤其是二皇子赵廉,找了经验丰富的老宫女和内侍,想了点法子,把左眼的淤青散去不见,这才和明朝霞一起,带到圣慈宫。 太后朱氏,现在最爱的就是一家老小聚在圣慈宫里吃晚饭,听着孙子孙女们叫大妈妈,便觉得心满意足。 皇贵妃明氏和德妃李氏带着三位皇子走进圣慈宫左殿,已经就坐的皇后曾氏,以及所生的大公主、三公主;明氏所生的二公主和四公主;李氏所生的四皇子;丽妃刘氏以及所生的五公主;恭妃何氏以及所生的六公主和五皇子;淑妃耶律以及所生的七公主,都转头过来。 丽妃刘氏没有发现异常,等行完礼,把二皇子招呼到跟前,先找了块糕点,悄悄塞给他,先垫垫肚子。自己儿子在外面上了一天学,应该被饿坏了。 七公主才一岁多点,睁大着乌熘熘的大眼睛,看了一会母亲,又看了一会哥哥,然后伸出双手,呀呀地要哥哥抱抱。 赵廉连忙抱住了妹妹。七公主吐着泡泡,看着哥哥,咯咯地笑了起来。 大公主赵蔺是名副其实的大姐大,二公主赵蓉是她的狗头军师,两人焦不离孟。 赵蔺和赵蓉都比赵廓大,在皇城晨晖门外,由宝箓宫改建的晨晖女校里读书——赵似再出格,也不敢搞男女混校,太超前了。 晨晖女校除了公主郡主就读,宗室勋贵、文臣武将的女儿、孙女们也在这里就读,主要由宫里女官授课——识字习文之外,还讲妇德女红以及礼仪。相对景灵小学,大臣们对晨晖女校更欢迎些。 女儿、孙女们接受宫廷礼仪教育,多难得机会! 两位公主对三位弟弟太熟悉,还在圣慈宫外就闻到三人打架惹祸的味了。 第六十一章 圣慈宫家宴 [] <a href=" target="_blank"> 五人的眼神在空中飞舞交织着——赵瑛、赵琼喜欢听赵廓他们讲外面的故事,晨晖女校是封闭式管理,离皇城又近,几乎没有出去见识的机会。 赵廓三人又需要大姐二姐为他们求情讨保——赵似的育儿理念是女儿要娇养,儿子要严管。所以犯了错,公主在父皇跟前的面子比皇子们要大得多。 于是迅速结成了联盟——皇子们不仅在景灵小学读书,每隔五天要跟着赵似,或者是御前带械侍卫—这是在官家出巡或者征战的情况下,去怀德营,与怀德郎以及长子营的诸长子尉们,舞刀弄枪,骑马射箭。 年纪稍大一点开始接受军事训练——在教官的指挥下行军布阵,教阅演练。 出去的机会多,皇子们能帮着捎带回来好玩的小玩意、好吃的零食,讲述外面的趣闻。他们如此放养,肯定少不了惹事生非,在被父皇严惩的时候,公主们帮着求求情,少说能减免过半的惩罚。 互利互惠,结成了“神圣联盟”。 看到满殿的孙子孙女,朱太后是心花怒放,浑身上下每一个毛细孔都洋溢着欢喜。这几年她身体日渐衰老,但是儿孙满堂的喜悦让她比历史上多活了好几年。 十三哥最大的儿子都有十一岁了,最小的五皇子在恭妃何氏身边,也有两三岁。虽然还没有皇嫡子,但是已经足矣,这大宋官家之位以后永远是我儿孙的,谁也抢不走了! “快把主食上上来,把菜都上齐,不要饿着我的孙儿孙女们。”朱太后吩咐圣慈宫宫监李香药。 “是娘娘。” 很快,能自己吃饭的皇子和公主们被安置在一处,边吃边聊,叽叽喳喳跟一群麻雀在争食,隐约听到什么景灵三虎等言语。 皇后曾氏、德妃李氏都说过,这样不好——食不言寝不语。偏偏朱太后喜欢这个热闹劲,皇子公主这样吃饭能多吃一碗,她看着活泼可爱的孙子辈们,心里喜欢,也能多吃半碗。 太后喜欢,能说什么,只能顺其自然吧。 吃到一半,赵似在李芳的陪同下赶到。 “母亲,儿臣有事来迟了。”赵似恭敬地说道。只要他不出京,基本上都会赶来圣慈宫,参加晚上的家宴。 “你国事繁忙,能来就行。”朱太后笑着答道,“你的饭菜都备好了。香药,赶紧给官家端上。” “是娘娘。” 赵似一到,刚在还在那里跟几位姐姐妹妹们吹嘘自己英雄事迹的赵廓,顿时就跟见了猫的老鼠,恨不得把自己隐入到旁边的柱子里去。 刚才在一边补充、话里话外也给自己加码的赵廉,恨不得躲到姐姐妹妹后面去。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可惜赵廓、赵廉的期盼没有得到上苍的响应,赵似洗了手,坐到朱太后左下首,皇后曾氏的对面,一眼就看到了赵廓他们。 “大哥、二哥、三哥,你们今日在景灵小学,进学得如何?”赵似顺口问道。此时的他像极了一位忙完工作回家,顺口问及儿子学业的父亲。 四皇子赵康才五岁多,还没到六岁上学的年纪。所以只有三位皇子在景灵小学就读。 赵廓低着头拼命地扒饭,闻声抬起头,表示自己嘴巴塞满了饭菜,无法回答父皇的问话。赵廉支支吾吾地东扯西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三哥,你说说。”赵似不动声色地问道。 “回父皇的话,今天我学了国文,《论语里仁篇》,‘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学了数学,五十以内加减法;学了《自然》大哥、二哥学得什么,儿臣就不知道了。” 赵庚站起身来,侃侃而言。 赵似点了点头,继续问道,“还有吗?” 赵廓和赵廉紧张地看着赵庚,担忧他把不该说的全部说了出来。德妃李氏也有点紧张,她只想在私下跟官家说一说皇子教育的事情,不想在这样的场合把事情抖搂出来,坏了太后和众人的兴致。 赵庚眼珠子一转,又说道:“课余时间,儿臣兄弟三人,与十一伯蔡王府上的大郎、三郎、五郎和六郎好好玩耍了一番,大家都很尽兴。” 赵廓和赵廉长舒了一口气。李清照却是哭笑不得,这个老三,小小年纪居然懂得春秋笔法了。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十一哥府上的?”赵似追问了一句。 “是的父皇,蔡王府上的赵不桓、赵不楷、赵不枢、赵不杞。”赵瑛看到危险已过,连忙把喉咙里的食物咽下,抢先答道。 赵不恒?历史上应该叫赵恒,靖康年间的宋钦宗。现在是自己即位,十一哥的儿子们必须按照辈分来取名了。 他和自己一样,属于太宗一支。自己这辈属于士字辈,父皇属于仲字辈。不过由于祖父神英庙皇帝成为仁庙皇帝的养子,被立为太子,父皇由赵仲针改名为赵顼,成了皇太孙。 而自己几兄弟,生下来是皇子,名字照例不按辈分取,统一某个部首——自己几兄弟都是人字旁取名。现在自己的儿子是皇子,可以不按辈分取名,十一哥的儿子们却要按不字辈取名了。 不过赵佶,你小子心里还藏着事啊。 按理说,宗室王府取名,按辈分就好了,赵不平、赵不群都可以。偏偏你给自己儿子取名赵不桓、赵不楷、赵不枢、赵不杞。除了不字辈分,后面都是木字旁的字——这是宗室给皇子取名的潜规矩啊。 你仗着生儿子比自己早一年,抢先如此取名!你小子有异心啊! 呵呵,既然你按木字旁,我就给皇子取广字头,公主取草字头——按例公主取名很随意的,金奴、玉盘等等,朕偏偏不,就按草字头取,我是天子,有权力任性。我女儿是草字头,你儿子全是木字旁,呵呵,看世人笑话谁。 “嗯,好好上进学习,不要仗着自己皇子身份,在外面胡作非为。” “儿臣不敢。”赵廓、赵廉和赵庚连忙答道。 “好了,吃饭了,官家你在外面忙碌了一天,也饿了,吃饭了。教子的事情,吃饱肚子再说。” 朱太后出声转圜。 “是母亲。”赵似恭敬地应了一声,不再追问,和大家一起享用着晚餐。 第六十二章 我们的儿子该是怎么样的人? [] <a href=" target="_blank"> 朱太后满眼慈爱地看着几个长大的皇子,越看越爱。 “官家定的这个法子好,放到外面去读书,见见世面,接接人气。一个个长得跟小老虎似的,既健壮,又虎虎有生气,个头都比其他家同龄的要高一截。老身看着就喜欢。” “老身在宫里这么多年,官家你们小时候的样子,我都见过,都养成样子?都养成笼子里的小雀儿了。哪有这几位哥儿们这么活泼灵动,真是让人那么喜欢,老身是怎么都看不够。吃,多吃些,我的好乖孙。你们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长得高高的,壮壮的。” “你们父皇,也是这个年纪,勐地开胃口了,吃得那叫勐啊,其他几位哥儿的食量,都没有他一个人大。所以现在是几兄弟里最高大最壮实的一个。” 赵似看了赵廓三人一眼,没有出声,只是含笑地听着母亲的絮絮叨叨。 圣慈宫的家宴如往常一样,十分融洽又轻松。 等到众人一一向朱太后告辞离去,德妃李清照寻了个机会,走到赵似跟前。 “官家,臣妾有事想跟你说。” 赵似看了她一眼,“那好,朕今晚就去你那里。” “嗯”,李清照微红着脸,低下头应了一声。然后向朱太后行礼,带着大皇子赵廓和四皇子赵康离去。 到了晚上十点多,赵似离开崇政殿,进了后宫。他不用步辇,信步走着,边走边甩手耸肩,活动气血——久坐之后要稍微活动一下,活血松筋。 李芳已经去阳春宫报信,跟在赵似身后的是于化田和梁师成。 “化田,师成,事情都妥当了?” “回官家的话,小的布下的网已经撒下去了。”于化田先答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跑不了。” 梁师成紧接着说道,“官家,小的诱饵也抛出去了,鱼也上钩了。只是这几尾鱼里,还缺了官家名录里的两位。” “不着急,钓鱼就得有耐心。这些鱼,都是贪心不足,早晚要上钩的。朕办的桉子,必须办成铁桉,不能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一纸诏书就定了罪。世人不服,后人不服。” 赵似一边抡动着肩膀和手臂,缓缓地说道。 “官家的旨意,小的们一定用心去办。” “淮西、河东、浙西、闽北,还有朝中这些满嘴义理,心里全是黄白之物的大臣们,你们舍得死,朕就舍得埋。” 赵似冷然的声音,在巷道里轻轻回响着,格外凛然。 宋朝皇城并不大,所以后宫也大不到哪里去。赵似很快就来到阳春宫门口,很普通的宫阙建筑物,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阳春德泽”,不知哪位先帝写得,反正写得比自己的好看。 德妃李清照在宫门里的庭院里迎接。 “官家。” “大哥和四哥都睡了?” “都在偏阁里睡了。” “哦。” 李清照忙个不停,为赵似换上家居的偏服——他在每位后妃的宫里都有两套家居便服。再端上温水,洗脸洗脚。 诸位后妃都知道,赵似有个习惯,睡觉前喜欢泡个热水脚。 一切忙完,给赵似端上一盏雪梨羹,李清照在旁边坐下。 “德妃,你有什么事想跟朕说?” 李清照在等待赵似时,一直犹豫,但是想到大儿子居然成了景灵小学一霸,长大后不知道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心里勐地下定了决心。 现在听到赵似一问,马上把赵氏三虎今天在景灵小学与赵氏四豹“友好交流”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 “打架啊,谁打赢了?” 李清照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官家,你的注重点好奇特啊。 “当然是你的三个儿子。大哥骁勇,二哥稳重,三哥诡计多端,蔡王府的四位哥儿没占到便宜,还被定为肇事者。” “那就是打赢了!嗯,以三斗四,看着是以少胜多。可是十一哥的那几个儿子都是文绉绉的,一个个长得跟豆芽似的。朕的三个儿子,天天早起锻炼,还隔三差五地去怀德营参加操练,不能比。三打四,打成这个样子,勉强达标。” 李清照气得差点跳了起来, 她强压着心头的怒火,柔声说道:“官家,四哥也大了,到了入学启蒙的年纪。臣妾想让他跟在身边,亲自教他。” 看到赵似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于是继续说道:“臣妾看过大哥的作业,有些荒废,想着把他也留在身边,一并教诲。还请官家准允。” 赵似澹澹一笑,“娘子的才学,教这两个小童,足以。只是,”他轻轻放下手里的雪梨羹,问道。 “娘子有没有想过,你如此苦心教他俩,是想让他们长大后成为什么人?” 李清照正要脱口而出,我想让我的两个儿子成为名动天下的大才子。 可是转念一想,他们是皇子,可以考大学,但是根本不可能去参加国考——你国考中试,去哪个衙门做公?哪位上司敢指使你们?既然如此,学得满腹才学又有什么用? 他们虽是皇子,却不是皇嫡子。皇后曾氏已经怀孕数月,一旦生下皇子,就是皇嫡子,大宋储君。那么自己两个儿子,长大后的模板就应该是他们的伯父—蔡王殿下。 吃喝玩乐,荒淫无度,却是朝野上下交口称赞的贤王——只要没有表现出政治野心,没有为非作歹,那就是贤王。 可要是自己的儿子变成这个样子,李清照觉得十分恶心,无比地厌恶。 不甘啊。 看到李清照迟疑不决的样子,赵似澹澹地说道:“娘子啊,我们先不要急着决定让哥儿们成为怎么样的人,让他们过一个欢快有趣的童年。等到他们需要承担起责任时,会有如山的责任找到他们的。” “可是官家,臣妾担心他们” “担心什么?担心他们走向邪路?”赵似反问一句。 “是的。他们是皇子,当为表率!”李清照鼓足勇气说道。为了儿子的未来,她第一次如此强硬地跟官家对话。 赵似看着李清照跟一只护崽的母鸡似的,不由地笑了。 “只要我们不宠溺娇惯他们,走不上邪路的。”赵似安慰道,“朕自小让几位哥儿去景灵小学读书,就是要自小告诉他们,他们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挨打了会痛,挨批了会不高兴,被表扬了会高兴。会嫉妒,会羡慕,会开心,会伤心。” “只有把心态摆正了,才能俯下身来。只要不高高在上,对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充满感情,不把别人不当一回事,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就算他长大后是浪荡子,也坏不到哪里去。” “官家,皇后也是生下嫡子,到了年纪,也送去景灵小学吗?” “是的,朕的儿子,到了年纪,都去景灵小学读书。在那里受完基础教育,再根据他们的爱好的意愿,去读军校、大学或者学艺术。” 李清照再也没有出声了。 第六十三章 蔡攸立功了! [] <a href=" target="_blank"> 高丽国陈奏使金缘、副使李资谅、尹彦纯、徐昉、金富辙坐在大宋理蕃部富丽堂皇的典客堂里,默然无声。 五人的脸上带着些许焦虑和不安,被竭力压制着,脸上努力露出平和的情绪。他们时不时瞥一眼,看一眼同伴。 与大宋交涉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放弃新筑的英、雄、福、吉、咸、宜六州和通泰、平戎、公崄三镇九城,再把趁乱侵占的千里土地吐出来,老老实实认个错,这事就算结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五人都懂,但是没有一人敢出声点破这一点。 筑九城,占土地的计策是李资谦提议,大王拍板决定,重臣尹瓘、吴延宠、崔弘正亲自执行的,甚至金缘当年还是主要执行者之一。 要是弃城让土,低头认错,那会把大王、权相以及一串的重臣全部得罪。与宋交涉的事情办圆满了,回去后只怕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所以五人谁也不愿意开这个口。 他们只能想其它办法。 先是试图通过有交情的宋国文学之士去影响朝政,却发现这些往年颇有声望和影响力的文学之士,居然被边缘化,对宋国的军国大事毫无影响。甚至在报纸杂志上发牢骚都没有多少人听。 没有办法,只好想法子去结识宋国朝中权贵,用金钱以及高丽拳头产品——新罗婢开路,收买某些朝臣为他们说话。 只是这些宋国朝臣,远不及当年辽国的耶律阿思、萧奉先和李俨,拿钱办事,言出必行,十分地爽利。这些宋臣,钱财礼物笑纳了,事情却迟迟办不下来,左托辞,右借口,最后说什么此事难度太大,恐怕还得加钱。 加钱,加你码的!奸商!真他码的奸商,退钱!难怪那些文学之士们都在哀叹,而今宋国朝中是众正远僻,群邪盈朝。 耗着吧,既然宋国愿意拖,我们也拖着来。反正这开封城里比开京繁多百倍,我们在这里公费旅居,不住白不住。 于是金缘等人也放开了,打着收买宋国朝臣的名义,今天摆酒宴,明天开文会,相邀一群志同道合之士,河畔池边,玩得不亦乐乎。 真希望住到天荒地老啊! 突然今天宋国理蕃部相邀高丽国陈奏团,说是有要事相议。 金缘五人心里在犯滴咕,难道宋国不胜其烦,准备解决这件事?真是的,我们不急,你们急什么? 在金缘五人胡思乱想中,典客堂门口走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礼部尚书刘正夫,第二位是权理蕃部尚书苏迈,后面那位是礼部右侍郎,蔡攸。 都是熟人! 苏迈是大苏公的长子,曾经与礼部尚书刘正夫一起组建了理蕃部。后来他挪去都察院,做了右都御史。 前些天,听说是他叔父小苏公亲自上门劝说,于是提交了辞去右都御史的请辞,司寇伯通公和官家都批复同意。官家还把他挪来尚书省理蕃部,权尚书职。 蔡攸就更熟悉,高丽国陈奏团送出的钱财和礼物,有三分之一进了这厮的口袋。难道付出终于有回报了,他把事情办成了? 金缘五人又惊又喜地与刘正夫三人见礼。 坐下来寒嘘几句,刘正夫转到正题上,“金陈奏使,诸位副使,蔡侍郎带来了一份上疏,跟贵国交涉之事关系重大,所以请诸位前来。” 上疏,谁的上疏?难道是哪一位重臣看到我们谦卑持礼、忍辱负重,被深深感动然后上疏求情,进而打动了宋国君臣? 刘正夫转向蔡攸说道:“蔡侍郎,你给高丽几位使节念一念上疏。” “好的刘学士。”蔡攸带着笑容答道。 他的笑容很恭敬,但是不带一丝谄媚,仿佛一位志同道合者在表达发自内心的尊敬。 “金陈奏使,诸位副使,在念这份上疏前,请容在下向诸位展示几份文件。” 此时蔡攸浑身上下仿佛泛着金光,一种叫做天降正义的光芒。 “这两份是前辽北院枢密院奉道宗皇帝旨意,敕授女真人鸭渌江部和白山部首领为节度使和刺史的文书留档;这两份是前辽北院丞相府关于女真人鸭渌江部和白山部首领,于咸雍二年,大康二年,大康六年,寿昌四年前往前辽上京纳贡的记录。上面还有前辽书记官顺笔写道,说鸭渌江部横跨鸭渌江两岸,东西各五百里,东南至高丽浿水之源;白山部与高丽东界长墙接壤” “这里还有两份文书,是前辽东京道桓州刺史和开州刺史呈报南院枢密院,说女真鸭渌江部越过高丽国北界长墙,白山部越过东界长墙,肆意抢掠” 蔡攸把这些文书一一摆在桌子上,信心满满地说道:“这些文书,是在下在前辽浩瀚如海的文档里翻出来的。充分证明,你国趁乱新筑的英、雄、福、吉、咸、宜六州和通泰、平戎、公崄三镇九城,及其附属的土地,原本是女真人鸭渌江部和白山部之地。” “而这两部早就向前辽称臣,同时正常纳贡不绝。所以此两部之地也是前辽之地。”蔡攸此时仿佛是大理寺正卿,义正言辞地做出了最高裁决。 “诸位使节,现在在下要读的是前辽天祚帝太子,前辽唯一的继承人,现大宋饶乐公耶律宽的上疏。格外提醒一下,饶乐公此前的名字叫做耶律敖卢斡。” 蔡攸志得意满地笑了笑,金缘五人突然觉得这个笑容极其可恶和狰狞。 “饶乐公在上疏里说,说他身为前辽国天祚帝太子,契丹、奚、汉、渤海、女真、铁骊等诸族万民共主,奉图册降宋,将辽国一切土地和百姓献于大宋。只是高丽国趁乱侵地,使得他‘献土不全’,失了赤诚之意,有违为臣之道,所以泣请官家下诏,夺回失地,以全前辽君臣拳拳归宋之心。” “饶乐公的上疏文采极佳,时间有限,在下就不全部读出,请诸位使节自己详读。” 寂静,典客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金缘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站在面前,左右开弓,一口气扇了几十个巴掌,一张老脸完全丢光。 李资谅先是双目圆瞪,似乎要怒发冲冠,但随即变得平静,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尹彦纯、徐昉半张嘴,不知所措。他俩呆呆地看着蔡攸,这个昨天还在一起喝酒,差点烧黄纸斩鸡头的家伙。 他到底是在帮我们,还是出卖了我们? 金富辙反倒松了一口气。 事情早晚要了结的,虽然以这种方式了结,让高丽国使节团上下无光,但细细一想,却不失为一种最好的结局。 高丽国使节团有了台阶下,回国后也有了交代——宋国拿出足够多的证据,证明筑城占据的九城之地,是前辽故地。 前辽举国投降,这片土地自然也就转归了宋国。现在前辽太子请求宋国收复“失地”,义正言辞。自己使节团要是敢拒绝,免不了宋国和高丽翻脸开战。 这违背了出发时大王给使节团画下的底线——高丽国君臣都非常清楚地知道,宋国驻扎在东北的十几万平辽精锐,还有十几万青龙旗骑兵,高丽国是怎么都打不赢的。 所以绝对不能跟宋国翻脸,不能引发战端。 果然,蔡攸说完后,刘正夫正色说道:“我朝官家和尚书省念及两国交好百年,不能擅开战端,因此遣我等前来,询问金陈奏使和诸位副使,你们的态度是什么?” 金缘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走了,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嘶哑着声音答道:“请容我等商议一二。” “好,在旁边辟出一间静室给高丽国使团用。” 金缘、李资谅、尹彦纯、徐昉、金富辙五人在静室里商议了近一个小时,终于垂头丧气地出来,对刘正夫、苏迈和蔡攸三人说道。 “弊国愿意弃英、雄、福、吉、咸、宜六州和通泰、平戎、公崄三镇九城,以及附属土地,退回此前边界。只求两国睦邻友好,世世代代。” “好,吾等马上回禀尚书省和官家。” 消息很快传开,到了下午,散衙回到府上的蔡京,听三子蔡翛很是嫉妒地提起此事。 蔡京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问道:“小伎俩,三郎,大事准备得如何?” “父亲大人放心,已经妥当。”蔡翛马上恢复自信,昂着头,志德意满地答道。 第六十四章 对蔡卞的心口一刀 [] <a href=" target="_blank"> 尚书省治中从事李弥大神色急匆地走进东华门,一路上全是入内阁办公的中低官员和书吏。见到李弥大,都客气地拱手招呼。 “李治中/李官人,早啊!” 李弥大是太宰蔡卞的幕僚长,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大宋的二号大秘——一号大秘是秘书省左散骑常侍兼机要局主事宇文虚中。 官阶不高,但很有实权,就算是学士尚书们遇到了,都要亲切地叫一声李治中。 李弥大强打着精神,挤出笑容来,一一回应,脚步丝毫不敢放缓,急匆匆地走进东阁最里面的阁房,太宰蔡卞入值办公的房间。 蔡卞早早就在里面办公了。 “蔡公!”李弥大走进来叫道。 蔡卞抬起头,看到李弥大额头上满是汗珠,气息微喘,神色有些慌张,不由地皱起眉头。 李弥大三兄弟是成均大学第一批学生,后国考中试,李弥大成绩优异,成为第一批庶吉士。散馆后历任地方多职。 蔡卞与李弥大的父亲李撰有旧,又同属闽党——李撰为闽州连江县人。蔡卞出任太宰已成定局后,挑选自己的大秘——治中从事时,先是选了五位候选人进一步考察,其中就有李弥大。到最后,他脱颖而出,正式成为尚书省治中从事,主理治中局。 做事细致,沉稳可靠,今天怎么这么惊慌了? “出什么事了?”蔡卞不动声色地问道。 李弥大从怀里掏出一份报纸,展开摊在蔡卞跟前。 《凤阁报》! 中书省又名凤阁、紫微省。紫薇太大,不敢用,于是就用了凤阁之名,以《凤阁报》作为中书省的官报。 蔡卞狐疑地看了李弥大一眼,顺着他的手指,看向了第二版。版面中间有一篇文章,名字就让蔡卞吃了一惊。 《弹劾尚书省太宰蔡某大不敬疏》。 急忙往下看,越看蔡卞的脸色越难看。 文章说,“昊天盖高,祀事为大”!祭祀除了祭天地祖先,还包括治陵墓。历朝历代,新帝即位,无不先择地修陵,以求千秋。本朝体恤民力,太祖定下先堪宝地,千秋后方可修陵的祖宗之法。 文章还洋洋洒洒,说本朝皇陵修建制度,从太祖到太宗,再到真宗,几经改善,从草草无章法到井井有条。 一般是新官家即位后,朝廷先遣使去巩县,在太祖划定了那一大块区域里,择定方位和大概位置,然后工部官员做出设计和预算,开始准备——真要是按照祖制,在皇帝驾崩后九九八十一天完成皇陵建设,工部官员只有上吊的份。 等到先帝千秋,再由山陵按行使主持,司天监官员会同阴阳术士共同勘察陵寝位置,找到具体的吉地,叫做“得地”。得地之后要上报给新官家和太后等人,并附上地图。 新官家、太后同意后还要派遣官员进行“覆按”,即另派官员对报上来的陵区位置进行实地考察。“覆按”的结果再上报,新官家、太后做出最后决定,早就准备多年的工部马上甩开膀子干——刚才那些名目其实都是走流程、增加仪式感,实际上吉地早就勘察好了,一切也都准备好了。 否则的话,这些事就来回扯皮两三个月,修陵的山陵使和工部官员,真的只有上吊了。 要知道本朝的规矩是七月而葬——《礼记王制》:“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 哲庙先帝感念自己英年早逝,大志未酬,心中十分憾恨,特意交代赵似,他无脸去见父皇和太祖太宗,所以五月而葬即可——理由是太祖太宗两位皇帝是六月而葬,他不敢超越两位祖先。 上疏东拉西扯说了一通,主题无非是皇陵之事十分重要,本朝虽然是事后治陵,但是七月而葬,时间过于匆忙,所以必须在身前做好万全准备。 铺垫到这里,看文章的人都知道了,勘察皇陵吉地,准备修陵工作,是任何一任执相的头等大事。侍君如侍父,准备皇陵事宜,是做臣子对君上的孝敬和无上责任。 到这里,作者开始图穷匕见。 他赫然指出,当今官家即位十二年有余,三人执宰无一人遣使勘察吉地,没有下令营造部做好准备总之,什么准备工作都没做,这是对官家的大不敬!现任执相、尚书省太宰其责难咎! 作者还在上疏最后哀叹悲鸣,呜呼哀哉,当今官家立下如此不世之功,臣子却如此大不敬,真是哀哉呜呼。 看完后,蔡卞的后背都湿透。好狠毒的文章,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透啊。 蔡卞可以想象,这文章会引起极大的反应,甚至会引起新旧两派极其难得的一致。 自从绍圣年间,新党重回朝堂,保守党和旧派就与自己仇深如海,不共戴天。现在遇到这么好的机会,肯定是会往死里整自己。 新党下手的就是变法新党骨干啊。蔡卞一看完这篇文章,就隐约猜到谁是幕后黑手。 至于新思潮派——它与新党现在是政治盟友,但是政治理念截然不同。新思潮派对官家奉如神明,自己居然对官家大不敬,这怎么能容忍? 异教徒不可怕,异端才是最可恨的!他们肯定会群起攻之。 众叛亲离!舟中敌国!这一招好狠啊。 蔡卞双手微微颤抖,强忍着心中的惶然和恐惧,再看了一遍这篇文章,看到了署名——王之渡。 中书省右资政、前礼部尚书王之渡!蔡卞更加笃定,幕后黑手是谁。 “蔡公,属下打听到,王右政这份弹劾上疏是昨天送到秘书省通政司,今天《凤阁报》就刊登了此文。属下还打听到,《浩然报》以及其余十几家报纸,都放出风声,明天要专刊此文。蔡公,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李弥大身为蔡卞的幕僚长,两人是一荣俱荣,所以对此事格外上心。 “是啊,此前一个多月的那些弹劾,都是蓄势造势。今天这份上疏的见报,是直奔老夫心口的一刀。大不敬,老夫千想万想,想不到他居然给我编织了这么一个罪名。三大罪之一,难道他就不怕被牵连到?难道置于死地而后生,以为这样,外人就不会觉得他是幕后黑手?” 蔡卞的话带着几分悲呛。李弥大隐隐猜出些什么来。 这时,一位治中局的书办在门口禀告道:“太宰,治中,左散骑常侍宇文官人前来拜会。” 蔡卞心里一惊,勐地站了起来。 宇文虚中来了!难道他带来了官家的口谕,叫自己辞职,免得难看?——传圣旨上谕,自有校书郎负责,用不着他亲自出马,除非官家有口谕需要传达给自己。 第六十五章 风停雨歇 [] <a href=" target="_blank"> “似矩,你替我去迎一迎宇文官人。我在这里等着他。” 蔡卞吩咐道。 宇文虚中是官家大秘,见官大一级,但是官阶和权柄与太宰相差甚远,派自己去大门相迎,他在阁房门口等着,合符规矩。 但是蔡公啊,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在乎这点脸面干什么!宇文虚中是官家近臣,现在及及可危的局面,正需要他帮忙在官家面前帮忙说句话,持礼相待,才好加以托付。 李弥大心急地提醒了一句,蔡卞看了他一眼,沉稳地答道:“似矩,沉住气!” 沉住气!这句话像铜钟声一样,震醒了李弥大,让他从慌乱中恢复镇静。 是啊,这个时候必须镇静,越是慌乱,就死得越快。 李弥大深吸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去迎接,看到桌子上自己带来的那份《凤阁报》,正要伸手去收起来,被蔡卞拦住。 “就放在桌子上。” 过了一会,宇文虚中在李弥大恭敬地引领下,走到阁房走廊里。蔡卞站在阁房门口,笑吟吟地迎接。 “叔通,什么风把你吹到老夫这里来了?” “是官家托在下给蔡公带来两样东西。”宇文虚中开门见山地答道。 东西?蔡卞心头一颤,不动声色地把宇文虚中引到房间里,然后相对坐下。 蔡卞注意到,宇文虚中看到了自己故意留在桌子上的那份《凤阁报》,但他装作没有看到,不动声色地答话落座。 自己想用这份报纸试探宇文虚中的态度,落空了。蔡卞心里有些失落,但他依然保持着微笑平和。 “似钜,去准备茶,记得用太湖洞庭山新出的好茶,碧螺春。” “是。” 等到李弥大端上茶又一次离去,并顺手关上阁房的大门,蔡卞正色地对宇文虚中道:“叔通,敢问陛下赐给臣什么东西?” 宇文虚中从鼓鼓的怀里掏出两卷字。 “官家看到东阁议事堂的墙上空空荡荡的,一时有感,挥毫写下一幅字。然后嘱咐在下跟蔡公和诸位大学士们说,要是诸公不嫌弃官家的字丑,就挂起来,当点缀之物。” “官家言重了,官家临摹颜体,自得气象,俨然自成一家,怎么敢说字丑?官家的字丑,那臣等的字岂不是鸡爪乱爬了。” 宇文虚中笑着答道:“大蔡公、小蔡公,均是我朝书法大家,能得你们的赞许,官家肯定十分开心。” 蔡卞听到大小蔡公,眼角不由抽动了几下,但是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 “肺腑之言,这是臣等的肺腑之言,务必转告给官家。” 客气了两句,蔡卞展开了第一幅字。 “政通人和。” 念了两遍,蔡卞感叹道:“这是官家对臣等的殷切期望啊。臣等一定殚精竭力,务必使得大宋政通人和。” “蔡公的话,在下一定转呈给官家。” 蔡卞谢了一声,准备摊开第二幅,宇文虚中在一旁提醒道。 “蔡公,这是官家特意写给你的。” “写给老臣的?”蔡卞心头一定,展开字幅的动作变得有些急切。 “和光同尘。”除了这四个字,上首有一行小字,是官家的题字,“赐内阁首揆”,下首是一行落款,“天启赤子,天启十二年八月十日。”盖着一方宝印,印文只有一个篆体的“焘”。 蔡卞念了几遍,迟疑地问道,“叔通,此词是不是出自《道德经》:‘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正是。” “不知官家有何教诲?” “官家写完后对在下说,‘锐者,急切、鲁莽也;纷,争执纠纷。官家还说,诸位阁员都是一时俊杰,国之重臣,当为大宋之光,众光当和。尘,卑贱如尘埃,官家希望诸位阁员在平章军国大事,心里多想想卑贱如尘埃,但是亿万相聚成泰山的大宋百姓。此为同其尘!” “挫其锐,解其纷,官家希望首揆带着内阁大小学士,诸阁员们,能够抛弃急切鲁莽,解决争执纠纷,进而和其光,同其尘。” 蔡卞对着皇宫拱手施礼,“臣定不敢有负官家嘱托。” 又寒嘘了几句,宇文虚中说道:“蔡公,在下的事情办完了,不敢再叨扰蔡公,告辞,告辞。” 起身时“才发现”桌子上的《凤阁报》,宇文虚中笑着说道:“巧了,在下正要去礼部着作局,跟他们说道说道。” “哦,不知叔通要去跟他们说道什么?”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秘书省通政司说了,百官们既然上疏给官家,就等着批复处置好了。要是没有回应,就是官家不置可否,你再寻他法。偏偏一边递到通政司,上疏给官家,一边大张旗鼓地刊登在报纸上,太不像话了。他们这是以官家之名去哄弄百姓呢?还是以民情之意去要挟官家?” 蔡卞露出凝重之色,“听叔通如此一说,老夫也觉得此事重大。嗯,礼部着作局属于尚书省,既然秘书省发了话,那老夫就在省务会上提一句,叫着作局好好整饬一番。” “那就有劳蔡公了。秘书省那边的咨文,即刻就到。在下是抬腿就来了,公文还得兜两圈才到尚书省,要慢些。” 蔡卞心领神会地一笑,客客气气地把宇文虚中送到阁房门口,再叮嘱李弥大,替他送到东阁大门口。 李弥大急匆匆地回到阁房里,看到蔡卞又在伏桉疾书,批复着公文。刚才摆在桌子上的那张报纸,早就消失无踪。 言情 他吊在半空上的心缓缓落了下来,但是又想再确定一下,迟疑地问道:“蔡公,那份《凤阁报》不知在何处,还请让属下先收走。” 蔡卞抬起头,目光从水晶老花镜上方投过来。 “那份报纸,危言耸听,早就被我扔到废纸篓里去了。” 李弥大心中大定,又惊又喜。这一定是宇文虚中捎来官家的话,才让蔡公吃下了定心丸,才会如此镇静。 但他还不放心,迟疑一下,还是问了一句。 “蔡公,可是风停雨歇,云开见明月?” 蔡卞抬起头,意味深长地说道:“风再大,雨再勐,从何而来?” 他的手指头指了指天上,“从天而来。” “学生记住了。”李弥大恭敬地答道。 第六十六章 蔡翛的得意和蔡京的忧虑 [] <a href=" target="_blank"> 蔡京今天没有去中书省。 自从天启改制后,以前权倾天下的中书省,变成审议和颂布律法的机构——中书省各科、尚书省以及秘书省,向中书省提出律法草桉,先由中书省通事司初审,再交付嘉议院的嘉议大夫们合议,三读通过,提请御览。 官家钦准,中书省便正式公布,颂行天下。 听着位高权重——尚书省都要遵行中书省颁发的律法,实际上就是各方势力扯皮争吵的地方。 嘉议大夫有上千人。精力旺盛,愿意定期来中书省嘉议院跟人吵架的有四五百人。加上各郡和各直隶州推荐、有列席权却无表决权的通议郎,又是两三百人。 天天开会天天吵。 为了避免争议太多互相扯皮推诿,使得该通过的律法迟迟通不过,《国事要典中书省会典》里有规定,司徒带着左右资政大夫,组成资政局,合议通过律法,呈交官家钦准后,同样颂行天下。 只是嘉议大夫在嘉议院通过的律法,无新法宣布废除,永远有效;司徒带着左右资政在资政局通过的律法,有效期为十年——有什么关系呢?快到十年时稍微修改一下,再通过一次就好了。 蔡京身为中书省左资政大夫,名义上是司徒的第一副手,资政局主事人,实际上也就是和司徒轮流主持会议,向尚书、门下省正式颂布新通过和钦准的律法,哦,还有对尚书、门下两省执行律法有监督权。 清闲得不行。 今天蔡京找了个身体不舒服的借口,留在家里休息,实际上在和三郎蔡翛喝茶。 父子两人坐在后花园池塘边的亭子里,竹炭炉子上坐着一把高丽国的紫铜水壶,正徐徐冒着热气。 蔡翛熟练地洗茶、泡茶,分茶,一张《凤阁报》,被丢到一边。 “嗯,香气扑鼻啊。这六安瓜片,与为父平常喝的截然不同啊。”蔡京端起一杯腾着雾霭水气的清茶,轻抿了一口,惹不住赞叹道。 《最初进化》 “父亲大人,六安瓜片其实是从齐山云雾茶演化而成。得官家赐名后,名噪天下,于是庐州、寿州等地,纷纷冒出许多六安瓜片。真正的六安瓜片,只有那么几处,以蟒蛇洞、蝙蝠洞、金盆照月和水晶庵这几处为佳,蝙蝠洞最佳。” 蔡翛面露得意,侃侃而言。 “蝙蝠洞也不过那么上百亩茶田,一年下来才产多少茶叶?父亲大人,儿子跟你说,市面上的六安瓜片,都是外山瓜片,少部分才是内山瓜片。而这几处地方出产的佳品更是少之又少,就是上贡给官家的六安瓜片,也不过是蟒蛇洞、金盆照月、水晶庵的。” 蔡京一听,饶有兴趣地问道:“三郎的意思,是我们喝得这六安瓜片,是蝙蝠洞出产的?” “是的父亲。“ “真是胆大,上贡之物居然不是最好的,寿州地方好生胆大啊。” “父亲,越是上好稀少之物,越不敢上贡。” “哦,为何?”蔡京看了儿子一眼,故意问道。 蔡翛卖弄地答道:“好叫父亲知道。上好稀少之物,往往得之艰难,今年有明年无。要是上贡了,官家喝得入口,定例叫年年上贡。偏偏去年有,今年绝收了?地方官员不得上吊?又或者去年味道绝佳,今年却失了色,岂不是要惹得圣颜大怒?” 洞悉一切的蔡京早就心里有数,但还是给予了口头表扬:“原来如此。三郎有心了。” 蔡翛脸上的喜色更盛。 微风习习,拂过绿荫,掠过水面,带着花木的清香和水的湿润,卷进亭子里来,如美人柔荑,轻轻抚摸着两人的脸庞。 蔡京惬意地闭着眼睛,微微摇头晃脑。 蔡翛看了一眼父亲,忍不住又说道:“此时叔父大人,怕是已经焦头烂额了。” 蔡京勐地睁开眼睛,像是一只苍鹰盯着兔子。 “三郎,那是你叔父,亲叔父,血浓于水啊。” 蔡翛一愣,我当然知道是我亲叔父,血浓于水,我还知道他是你亲弟弟,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可是叫我暗中串联唆使文官们,纷纷上书弹劾他,然后又暗中怂恿王之渡来上致命一刀的,都是你啊,父亲! “三郎,如此攻讦一国执相,关系重大,谁知道会不会惹恼官家?当初你叔父的太宰之位,是他钦定的。所以我们要铭记一点,太宰蔡元度是我的亲弟弟,你们的亲叔父。他现在被弹劾了,可能会被问罪,我们要同悲共戚,与他站在一起,不离不弃。你记住了吗?” 目瞪口呆的蔡翛好半天也回不过神来。 看着自己儿子迟迟没有领悟到自己的意思,蔡京心里有点不快。 自己几个儿子,虽然各个聪慧能干,但是最机敏有天赋的当属四郎蔡绦,可是他还太小,才十六岁,还需考上大学,再国考中试,正式踏上仕途才能帮到自己。 接下来是大郎蔡攸。只是这小子心眼太活了,有些驾驭不住啊。 三郎蔡翛,就差了些火候,连这其中的玄妙都悟不到。 自己暗中弹劾弟弟蔡卞,经过造势蓄势,到筹划了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唆使王之渡这个憨憨上疏,往弟弟心口捅上一刀,几乎已成定局。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引发新旧各方势力群起攻之。 官家为了稳定政局,十有八九会让自己的弟弟辞去太宰之职。但是官家多聪慧的人,他知道有负蔡元度,心怀愧疚。 自己这时必须要摆出一副态度来,与弟弟蔡卞同悲共戚,不弃不离。不仅能在世人眼里洗刷嫌疑,还能让官家心生同情,让自己接任太宰一职。 所以,蔡元度是我的亲弟弟,血浓于水啊! 又闲聊了几句,一壶六安瓜片泡澹了,蔡翛洗干净后拿出一包新茶。 “父亲,我们现在尝尝婺州的兰溪白茶。这白茶,出自清源洞,浙西白茶中上好最佳的。只是这白茶,需用潞州沁瓷泡制,才能色香味皆佳。” 一边忙碌着,蔡翛一边叨叨地说个不停。 蔡京慈爱地看着儿子,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虽然聪慧不及,但贵在办事牢靠上。这一次全靠他暗中奔走,才能大事可期。 突然,敏锐的蔡京突然意识到儿子的话里藏着某种玄机,让他心头一憷,似乎感觉到某种不妙。 有问题,哪里有问题?蔡京把儿子蔡翛刚才说过的话细细品味了一遍,突然脸色大变。 “三郎,你跟淮西、浙西和潞州的人有联系?”蔡京强压着心中的恐惧问道。 蔡翛迟疑了一下,看到手里的沁瓷和兰溪白茶,知道推辞不得,于是说道:“是的父亲,淮西、浙西和潞州有巨贾豪商,经人引见,拜到儿子跟前,献了些礼物和钱财,求些方便。” 随即他又补充道:“好叫父亲知道,儿子奔走联络,那些士子们,各个义愤填膺,誓要与奸臣同归于尽。可是要他们动笔上疏,各个左顾右盼,塞了钱财这才算数。数十位官员,心更黑,就连王公(王之渡)那里,儿子替他置办了一处宅子,买了两位歌姬,四位新罗婢,他才心满意足。耗费巨大,儿子又不敢惊动父亲,动用公中里的钱,引起他人注意,所以” 蔡京已经懒得去追究蔡翛这半真半假的借口,也不想去查问他在中间贪墨了多少。他现在只是担心,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他这只老狐狸,似乎被躲在草丛里的猎人给盯上了。 等待自己的不知是渔网、陷阱还是一杆滑膛枪。 “郎君!”有仆人在外面禀告。 “什么事?”心慌意乱的蔡京不耐烦地问道。 “郎君,一辆马车停在后门,堵住了出入。小的们去驱赶,反被打散了。问是哪一位,只是给了一张名帖,说是郎君的老朋友。” 怪事啊!这边有件让人迷惑不解的事还没弄明白,又出来一件怪事。 蔡京接过投贴,打开一看,脸色瞬间白了。 第六十七章 来做客的李芳 [] <a href=" target="_blank"> 看到父亲端着一张普通的投贴,呆如木鸡,蔡翛忍不住起身探过去,看了一眼。 投贴上写着“恭拜中书省左资政大夫蔡公府上”,落款是“宋州襄邑李芳”。 “父亲,李芳是谁?” “是内侍省都知李大监。”蔡京被蔡翛的问话惊醒了,匆匆回了一句,慌慌张张地前去迎接。 到了后门,看到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门外,六位孔武有力的劲装男子护住周围。 “李公,蔡某迎接来迟,无礼,无礼!” 李芳闻声从马车下来,微笑和蔼地拱手道:“李某贸然来访,还请蔡公恕罪。” 蔡京把李芳接到二院正堂里坐下,蔡翛指挥人上茶。 蔡京闻到香气,知道是六安瓜片,脸色一变,呵斥道:“这茶闻着清香,却浮躁不定,不是待客之茶。赶快撤下,换上蔡某仙游故乡的好茶。” 蔡翛不明就里,可是看到父亲如刀一样锋利的眼神,不敢违抗,连忙吩咐换茶。 “蔡公,这是贵府三郎?”李芳问道。 “正是犬子三哥,名翛。孽子,还不快快见过李公。” 蔡翛当然知道内侍省都知李芳的大名。 要说官家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李芳肯定要排进前三名。他自小跟随官家,看着官家长大,然后官家封王开府,他又跟着出宫,为其料理王府事宜。 官家也对他敬重有加,没人时叫大伴,有人时叫李公,持礼如长辈。偏偏这位又极其低调,从不结交外臣,更是与朝政离得远远的。 “晚辈见过李公,李公吉祥如意,福寿延绵。”蔡翛恭敬地行礼。 “还不快快退下!”蔡京呵斥了一声,把蔡翛赶走了,正堂里只剩下他和李芳两人。 “蔡公,老奴前来,是自告奋勇的。”李芳开门见山。 “李公,蔡某愿闻其详。” “刚才官家在崇政殿里,对诸内侍说有事要说与蔡公听,问谁愿意跑一趟。老奴就毛遂自荐,说蔡公此前,暗中遣人前去宋州陈留等地,费尽无数人力物力,找到我那从小失散的外甥女。然后又悄悄花钱,将其一家安置在襄邑老家,看守着重新修葺的祖坟。” “老奴虽然是一介废人,但是也懂得知恩图报。蔡公与我有恩,我老胳膊老腿,来跑一趟却是应该的。” “蔡某不敢,官家有事,唤我去就是,怎么敢劳动李公跑一趟。” “必须跑一趟,人命关天的事情,怎么样也要跑一趟啊。” 蔡京心里一咯噔,额头上有白毛汗冒出来了。 “还请李公明言。”声音里有点微微颤抖。 “官家曾经给叔通先生讲过一个‘去皮见骨’的故事,然后又给我们几位内侍讲过。官家说,这故事挺有意思的,要让我给蔡公讲一讲。” 李芳把当初赵似跟宇文虚中在彩凤楼上,讲过的“去皮见骨”的典故,详细地讲了一遍。 “老身读书少,没有什么见识。这去皮见骨的典故,听着也就那么回事,不大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是觉得这等小伎俩,在官家如炬的双眼里,简直就是个笑话。你说是不是,蔡公?” “是的,这等小伎俩,就是个笑话。”蔡京木讷地答道,下意识地挥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官家派叔通先生,给东阁带去两幅字,一幅是‘政通人和’,让给挂在内阁议事堂里;一幅是‘和光同尘’,让元度公挂在首揆的入值阁房里。” “对了,官家还叫谭世绩拟旨,授太宰元度公(蔡卞)文华殿大学士,平章军国事;授大司马斯和公(李夔)武英殿大学士,大司徒伯通公(何执中)、大司寇希古公(常安民)、少宰嵇仲先生皆授端明殿大学士,同平章军国事,入值东阁。” “其余学士和直学士加衔不变,只是崇政殿学士参知军国事,入阁参议军政事。垂拱殿直学士入殿参议军政事。” 蔡京当然知道李芳说的这些话里,蕴藏着什么意思。他心中无尽苦涩,自己精心策划,苦心经营,最后还是落得一场空。 李芳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气,平和地说道:“嗯,好茶,好茶啊。蔡公,这仙游的茶,比起蝙蝠洞的六安瓜片,清源洞的兰溪白茶,哪个更好喝?” 蔡京觉得有几十个铜罄铜钵在耳边一起敲响,双耳只有嗡嗡的声音。他全身瘫软,差一点就从椅子上滑落下来。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蔡京就要跪倒在李芳跟前,磕头求饶。只是为官数十年,尔虞我诈的丰富经验让他强撑着,不至于失态。 他脑子飞转,思考着对策。 李芳说出这话,说明官家早就洞悉了一切。他那张密布天下,几近无所不知的情报网,真得叫人恐惧啊。三郎做事不够缜密,想必被无孔不入的密探给侦知到了。 现在是李芳来了,还坐在这里跟自己客客气气地喝茶,而不是京畿内外警政厅的人来,说明还有转圜余地。 蔡京恭声说道:“犬子无知贪婪,误中了奸人圈套。” “蔡公啊,你还不知道势态的严重性,你知道官家是怎么说那三位的吗?浙西世匪,淮西巨寇,太行大盗,都是本朝少有的谋逆作乱的凶贼!” 蔡京再也受不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李芳连忙放下茶杯,上前去扶住他。 “蔡公这是怎么了?” “罪臣,罪臣,罪臣要向官家请罪。”蔡京挣扎着说道。 “请罪?蔡公多虑了!”李芳把蔡京扶回到座椅,然后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和声和气地说道:“蔡公也是跟随官家多年的老臣子了,知道官家宽宏大量,不会搞什么株连九族。知道大不敬之罪,都不会弟殃及兄;误收奸人贿赂之罪,怎么会子殃及父呢?” 蔡京心中五味杂全,但暗地里舒了一口气,李芳此话,说明官家同意把主要罪责推到蔡翛头上。这样就好,一子哭,总比一家老小哭要强吧。 “官家英明神武,远超尧舜,这一点不仅臣知道,天下万民也是知道的。臣今天就让孽子蔡翛去投桉。” “嗯,投桉好。投桉就算自首。只是三郎知道怎么说吗?” 蔡京弯着腰,低着头,谦卑地问道:“还请李公指点,活我一家。” 李芳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地说道,“老奴来贵府的路上,遇到了曹六郎。这个皮猴子,跟背上绑了个窜天炮一样,火急火燎的。我问他干什么去?他说要奉诏杀人,杀一大批人,所以先去兴国佛刹烧几柱香,请大和尚们念几遍《往生经》。” 李芳不紧不慢的话让蔡京听得毛骨悚然,他强按住心中的恐惧,继续听着。 “南海十二家,这个时候已经灰飞烟灭。南海郡和内政部专桉组的名录上,共有四百七十一人,怕是要托人多念几遍《往生经》,省得在地狱里多受几遭罪。只是这群鸡镇住了南海的宵小们,却离江南、中原太远,有些人,还我行我素。” 说到这里,李芳身子微微向前探,凑近蔡京。 “就连东京城里,天子脚下,也有人不安分啊。” 蔡京马上说道:“罪臣一定叫孽子蔡翛立即去京畿内外警政厅出首,检举淮西巨寇王庆、浙西匪酋方腊、河东剧盗田虎勾结地方官吏世家,意图谋逆造反。且收买朝中大臣,以及名士大儒,为为其开脱遮掩。” “好,老奴就说了,蔡公是深明大义之人。新刑律里有个说法,叫做转做污点证人,新名词,很有意思的。蔡公可以关注下,弄明白了,贵府三郎还能骨肉团聚。” “罪臣一定认真拜读,用心琢磨。” “好了,老奴这茶也喝好了,话也说完,该回去了。快要天黑了,圣慈宫的家宴,老奴得去看着点。” “恭送李公。” “不必送,不必送。对了,”李芳刚走到正堂门口,想起什么,转身对蔡京说道,“蔡公,说句知己的话,去弘文院还是去成均大学,蔡公还是先想好了比较妥当。” 蔡京把李芳送出后门,琢磨着李芳最后一句话,突然想起这句话前不久大郎蔡攸跟自己说过,骤然间,他像是掉到一个万年冰窟里,从里到外都被冻住了,连往常无比活跃聪慧的脑子,都被冻住了。 一点念想都生不出来。 第六十八章 使节团都走了 [] <a href=" target="_blank"> 这一天是高丽国使节团离开东京的日子。开封城东青州桥外,金缘等人站在船首上,与大宋理蕃部右侍郎徐由贵拱手告别。 理蕃部东国司左都司李迨站在一旁,徐由贵切切交待:“李都司,你为大宋国信使,跟随金正使等人回国,交换国书,务必要谨守礼仪。要记住,现在你代表着大宋,万万不可在外蕃失礼。” “属下记住了。” “好,吉时已到,出发吧。” “是。” 李迨与徐由贵拱手告辞,又跟金缘五人拱手,自回他的座船上。四艘官船徐徐离开码头,沿着运河向东而去。 金缘五人回到船舱,换上一脸气愤。 “宋国为何如此厚此薄彼!送拜占庭国的使节团那边,热闹非凡。不仅少宰张公、礼部刘尚书、理蕃部苏尚书悉数到场,还有翰林院左司业潘大官人、万胜院左司业孙大官人(孙路)、格物院正季升先生(苏携)、璧雍大学左司业子期先生(许临)” 李资谅越说越气愤。 “偏偏我们这里,冷冷清清,阿猫阿狗都没有几只。我们高丽国事大甚恭,这次又忍辱负重,愿意弃九城,让国土,为何还要如此冷落我等!” 金缘和金富辙叔侄俩对视一眼,心中冷哼一声。你虽为王亲权贵,但还是读书少啊。远交近攻的典故居然都不知道。 只是这话,两人是不会说出口的,说的都是表面上的话。 “拜占庭使节岳卓群在宋国生活了四年,与众多重臣名士交好,也颇得宋国官家喜爱,所以才得此荣耀。” 尹彦纯和徐昉暗然叹息道:“这些日子我等与宋国文学之士,饱学儒生,对酒当歌,吟诗作词,高山流水、推心置腹。为何今日,却不见这些人呢?真是人情冷暖” 金富辙打断了两人的对叹,“他们现在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来相送我们。听说宋国破获一起惊天大桉,浙西世匪、淮西巨寇、太行大盗,他们勾结地方官吏,意图不轨。还遣人携带金银珠宝,前来东京,收买行贿朝中大臣,以及士林名士,为其遮掩张目。” “还有这等事!”李资谅、尹彦纯和徐昉异口同声地惊问道。 “宋国报纸都刊登了。有三位收受贿赂官员,出首检举,其中就有中书省左资政大夫元长公三子蔡翛。听说元长公受此牵连,请辞左资政大夫一职,乞骸归乡。宋国官家诚意挽留,请其出任弘文院院正一职。” “听说宋国不少官员,以及儒生名士被检举出来。缇骑四出,大肆收捕。朝中和地方,抓了不少人。与我们交好的文学之士,饱学儒生,各个惶惶难安,哪里还顾得上来送我们。” 听金富辙说完,李资谅、尹彦纯和徐昉各自沉思,心有所想。 “想不到宋国看着强大无比,其实内政不靖啊。”李资谅喃喃地说道。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尹彦纯冷然说道。 “外强中干!”徐昉说得更加直白露骨。 金缘和金富辙对视一眼,还是没有出声。 哪个国家没有内忧?大宋大行新政,总会影响到某些人的利益。这些人肯定会伺机作乱。只是大宋能弹压得住,稳得住局面。 我们高丽呢?这几年为了买宋国奇珍异宝,对国内百姓敲骨吸髓,已经到了极致。庆尚道、全罗道、杨广道已经出现大规模的民乱,正在四处蔓延。 看别人的热闹,还是先顾住自己吧。 开封城巍峨的城楼越来越远,金缘和金富辙叔侄坐在一边,眺望着这座气象万千、被朝阳披上一座金冠的雄城,心中感慨万千。 “贤侄,此次出使宋国,你有何感想?” “叔父”金富辙心里有万千感想,只是一时半会不知从何说起。这时一支队伍迎着朝霞行走在运河岸边。 戴着斗笠、身穿百衲衣,背着竹筐背篓,拄着木杖,满脸虔诚地向东方走去。 金富辙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是洛阳白马古刹佛学院毕业的僧人。前几日来到开封城,去礼部功德司换取正式度牒。带队的两位大和尚是有德高僧,礼佛的金缘和金富辙还慕名去拜访了他们。 现在他们带着一队毕业的僧人,步行前往齐鲁郡,去各佛舍宝刹继续清修——自从佛教清源正本大行动后,宋国僧人不碰钱、不蓄田,生活物资全靠布施以及官府供养,行走各地全凭走路。 如此苦修戒行后,大批假僧人吃不得苦,纷纷离开。留下的都是真正礼佛有德之人,他们更受到信徒们的尊敬。 金缘和金富辙站起身来,走到船边,向这一队真正的僧人拱手施礼。 座船超过这些僧人,越离越远。看着这些僧人消失在晨光雾霭间,金富辙叹息道:“我们高丽,离佛祖太远,离大宋太近。” 金缘一愣,“贤侄,你觉得宋国会对高丽有鲸吞之想?” “而今大宋周边,还剩几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宋国太祖皇帝时就曾经说过。叔父,纵观史书,中原王朝强盛之时,就是周围诸国遭殃之日。” 金缘想了想,还是不肯相信,“当年前唐太宗文成武德,也不曾灭了高句丽。高宗时虽灭了高句丽,可还是奈何新罗、百济不得。” “叔父,前汉唐有哪位皇帝能尽收吐蕃旧地,挥师漠北,拜祭燕然和狼居胥山,受腾吉里大皇帝尊号?” 金缘默然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只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尔!南征北战十数年,宋国民力被用到了极致。现在兴起大狱就是左证——各地势力蠢蠢欲动,用不了多久,就会烽火四起!到时候宋国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我们!” 金富辙没有出声。他知道叔父不愿意相信,也不敢去相信,宁可编出一套理由来麻痹自己。 只是真相永远是真相,麻痹一时,总有清醒的时刻。 金缘一行人顺利地回到高丽国开京城,他们向大王王俣和宰枢大臣崔弘嗣、吴延宠、金景庸、任懿、李韦等人禀告了与宋国交涉的情况。 金缘说出宋国拿出切实证据,前辽共主饶乐公耶律宽请求收复“失地”等详情,咽了咽口水,说出了使节团一致同意,向宋国陈书,愿意弃英、雄、福、吉、咸、宜六州和通泰、平戎、公崄三镇九城,以及附属土地,退回此前边界,以求宋高两国睦邻友好,世世代代。 高丽王王俣默不作声,宰执大臣崔弘嗣、金景庸、任懿、李韦,这些主和派,不由自主地看向吴延宠。 九城以及千里国土,是去年已故的“文敬”公尹瓘和吴延宠全力主持修筑和拿下的。立此大功后,大王对两人宠信有加,就算是跟女真部吃过几次败仗,也只是暂时蛰伏,又重新起用,继续北边用兵。 现在吴延宠的官职是守司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三司事,妥妥的宰执。 “吴卿,你怎么看?”王俣最后忍不住开口问道。 “此事重大,还需从长计议,仔细再议。”吴延宠答道。 再议?恐怕是拖延之计吧。就连金缘,这位对高丽国自信满满的人,也希望弃九城、让国土,不给宋国留口实。 “那就从长计议,再议。”王俣迟疑了许久,最后定夺道。 但朝中众臣都知道,这只是大王和几位重臣一时难解心结,等他们想通了,和约还得签,九城和附属的土地,还得归还宋国。 大宋国信使李迨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安心地在开京四方馆住下,四处拜访高丽名士——他随手带了不少印刷精美的大宋名家诗词文学作品,拜访一家送一套,搞得开京城里诸多名士高门,纷纷向他发出请帖,请上国天使来府上做客。 直到这天,从北边驰来一骑,带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第六十九章 高丽国居然打胜仗了 [] <a href=" target="_blank"> 大获全胜! 北边跑来的传令兵带来了边界,高丽军大获全胜的消息——北界宣谕使领兵马都巡检使崔弘正会同副将黄君裳,设计引诱宋国青龙旗骑兵深入包围圈,然后十万大军鼓噪齐出,一举歼灭宋军骑兵两万余,缴获无数。 开京沸腾了,高丽国君臣震惊了。 陈奏使金缘当即找到了侄子金富辙。 “侄儿,现在形势逆转,我等在宋国签署的协议,恐怕难以在庙堂通过。” “叔父,我们要翻悔吗?”金富辙已经猜到了叔父的想法。 “不是我们要翻悔,而是庙堂风向大变。我们不随之而变,恐怕会被政敌指责为通宋卖国的奸贼。” 金富辙不知道说什么。 “叔父,信不仅是一人之本,更是一国之本。出尔反尔,因小利而忘大义,恐怕会遭到报应的。” “什么报应?宋国的报复吗?我等在开封城待了那么久,早就看到它盛极而衰的迹象。现在又在北界被我军大败他们怎么报复?恐怕色厉内荏,只能虚张声势而已。” 《剑来》 “胜败乃兵家常事,宋国平辽之战,尚且不曾一战损失这么多的兵马,反倒在我高丽军面前吃此大败。难道我高丽军,战力远胜辽军?” 金缘为之一滞,迟疑一会说道:“这几年我国卧薪尝胆、励精图治,文敬公(尹瓘)编练别武班,乃一等一的雄军,曾经多次大败犯境的女真骑兵。崔令如(崔弘正)乃不世名将,曾经多次与女真骑兵对战,颇多胜果。他编练的神骑军、神步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宋军大胜之下,骄横轻敌,有此大败,老夫不奇怪。” 金富辙无语了。 此前尹瓘、崔弘正、吴延宠、黄君裳前后调集了十几万军队,与反叛辽国的女真部作战。名义上是为宗主国出力,平定边境。实际上是想趁机抢占土地,开疆拓边。 说是连胜几仗,实际上呢? 金富辙知道内情,女真部每次只出动了数百上千人——他们的主力在跟平叛的辽军开打。高丽军十几万大军却跟人家打得难解难分,输多胜少。最后因为女真各部出现了内乱,辽军趁机全力出击,终于暂时平定了东北之乱。 当时高丽军也后退回国,自吹自擂说胜仗多少,斩获多少。那些都是虚的,国中上万户人家皆缟素却是真的。 随即出现鸭子河之乱,天祚帝被弑,辽国乱成一锅粥,内部打来打去。高丽军立即挥师北上,“大获全胜”——筑九城,侵占了上千土地。 辽宋女真三方打成一锅粥,没有谁有精力旁顾鸭渌江和白山地区,没有对手,当然可以大杀四方。 等到辽国降宋,东北诸部归附宋国,被编为青龙旗,派出骑兵四下袭扰,高丽军顿时露了原形,左支右拙,顾得了头顾不到腚。 杀敌两万,真敢编! 这种胜仗,也敢拿出来吹嘘? 但金富辙知道,叔父已经下定决心了。高丽国朝堂上,两班内卷得很厉害。现在崔弘正和吴延宠一派已经先下一城,获得巨大的优势。叔父要是不改弦易辙,很容易被当成政敌加以攻击,用来祭旗以及对方势力大增的垫脚石。 至于会不会为高丽国带来严重的后果,谁现在还顾得上这些? 看到金富辙没有说话,金缘觉得侄儿已经被自己说服了,有些志德意满地说道:“我已经通过李副使(李资谅),拜访过国丈(李资谦),向他表达了仰慕和投附之心。他欣然接纳!” 过了几天,北界宣谕使领兵马都巡检使崔弘正凯旋而来,他带着一队亲兵回开京,亲自向大王报喜。朝野上下也知道了清川江大捷的详情。 上月,宋国青龙旗千户完颜阿骨打,会同其弟百户完颜阇母率部袭扰英、富等州。崔弘正设下计谋,叫副将金汉忠、金海珍、金义元等人轮流诈败,一步步把宋军青龙旗骑兵引到清川江边,然后与黄君裳、朴景仁、拓俊京、王字之、许载、文冠、郑克永等将,率领十五万大将,将宋军团团包围,血战了六日,终于将完颜兄弟所部歼灭。 至于具体的斩获数字,崔弘正说有九千首级,全是“如假包换”的女真东虏。其余杀伤、逃散者不下两万——此役,高丽军歼灭宋军三万有余,真是旷世未有的大胜。 但是金富辙很快就通过渠道获知了真相。 郑克永是其好友,这次也随崔弘正一起回京。从他嘴里,金富辙知道了最真实的情报。 “完颜阿骨打和完颜阇母确实轻敌冒进,很顺利地被我们引入到伏击地。只是他们才两千骑兵,我们调集近十万大军,别武班、神骑、神步军,设下十重包围圈,打了三天,还是让他们跑出去四百余人。” “不过完颜阿骨打、完颜阇母等敌酋十余人战死,却是真的。我们俘获了不到十个俘虏,他们说,宋军军法严苛,轻敌冒进已是大忌,触犯了军法。要是不战而退,不仅要砍头,还会累及家人。” “完颜阿骨打两兄弟,以及其余几位百户、副百户,力战到死,也要掩护部众撤离,就是为了不让家人被累及贬为赡户和马奴。” 金富辙听傻了,“十万打两千,还未能全功,他们也敢吹嘘,难道不怕被揭穿吗?” “谁揭穿?完颜阿骨打兄弟?金兄,不瞒你说,我觉得这背后有国丈的影子。” “怎么说?”金富辙一惊。 十几年前,中枢院使李资义意欲擅立国君,被先王所诛。李资谦吸取堂兄的教训,每自修饬、低调蛰伏。大王对他深信重之,加上他的女儿又生下世子,于是权势日隆。 现在难道要趁势而起? “朴景仁、王字之是国丈的亲家,拓俊京、许载早就投附国丈。而今这局面,可以说是国丈与崔弘正、吴延宠一派合流。” 金富辙明白了,李资谦与崔、吴合流,想借与北界战事的机会,把政敌崔弘嗣、金景庸、任懿、李韦等人扳倒。 现在正好有一个绝佳的机会,崔弘正打了个胜仗——虽然被吹嘘得面目全非,但总归有事实基础:完颜阿骨打等人的首级,做不得假。 所以对于李资谦一派,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大王颇有雄心,北边开疆拓土,就是在他的授意下进行的。主持战事的尹瓘、吴延宠等人,屡战屡败,胜少败多,依然被大王信任,不顾主和派汹涌的弹劾,依然拜为宰执,委以军政之权——所以说,李资谦、崔弘正等人这次朝争获胜的机会非常大,十拿九稳。 叔父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慌忙地改弦易辙。 可金富辙想到自己在宋国开封城看过的一些报纸资料,一阵寒意从脚心钻了上来,把他整个人都冻住了。 “郑兄,我们还是赶紧辞官,去山野隐居避祸吧。” “为什么?”郑克永问道。 “大祸将至啊。在下在宋国开封城看过一些记录,辽国在灭亡之前,也是党争不休,你死我亡。国政败坏,民不聊生,然后内乱四起时,宋国给予了雷霆一击。郑兄,我国此时的情况,难道不像吗?” 郑克永大惊道:“金兄,你说这一切都是宋人在背后捣鬼?” “谁知道呢?这十年来,宋国商人与我国权贵勾连,四下行走,早就渗透到我国朝野的每一个角落。而且这一次,从开封城议和,到北界胜仗,在下都觉得透着一股子诡异。” 郑克永沉思了一会,开始相信金富辙的判断,连忙说道:“金兄,为何不赶紧上书?陈明情况!” “郑兄,此时上书,就是阻挡李、崔、吴合流争权,怕是还没见到高丽陷入危急,我这颗头颅已经被挂在城门上。我朝争权,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那边正缺祭旗之物,等着我等上书。” 郑克永目瞪口呆,随即如丧考妣。 第七十章 高丽国果然翻脸了 [] <a href=" target="_blank"> 金缘站在寿昌殿上,声泪俱下。 “宋国君臣,凶狠似虎狼,持强欺人,声声口称如不过割土相让,定要整顿兵马,挥师犯境。臣等苦苦哀求,却被来回呵斥,视为贱婢。为了高丽国安宁,不忍见战火连绵,生灵涂炭,只能忍辱负重,签下这不等条约。” 说到这里,金缘站直了腰,从刚才卑躬屈膝变成了顶天立地之人。 “幸好大王高瞻远瞩,李相运筹帷幄,崔兵使以及北界忠勇之士,披坚执锐,奋勇杀敌,巧设妙计,大败敌寇。挫敌于境,扬我国威!高丽三千里江山,世代永固!” 金缘的双手向空中高高伸出,神情康慨激昂,一张俊朗的脸都涨成了紫红色,嘴角挂着两条白沫,是刚才说话说得太激动,口水飞溅留下的痕迹。 满殿两班大臣们神情各异地看着。 崔弘嗣、金景庸等人在心里暗骂道。 你这个王八蛋,当初也是在这个地方,你也是康慨陈词,说什么内忧外患,不能擅开边衅,要戒急用忍,攘外必先安内说得主战派哑口无言,我们才极力争取你为陈奏正使。 你去宋国艰难交涉,总算如愿把和约签回来了。怎么一转身就全变卦了!无非是看到主战派幸运地打了胜仗,声势大涨。 你这个样子,让人很难尊重你啊! 你的骨气,你的立场呢! 李资谦看了一眼满殿众臣,把所有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眼角里藏着从心底溢出来的得意。 他无所谓主战还是主和,哪一个对他有利就支持谁。 李资谦仔细盘算过,主和派崔弘嗣、金景庸等人,人多势众,是阻挡自己执掌朝政的主要障碍。 反观崔弘正、吴延宠等人,势力要单薄得多。在“太平盛世”,力主战争的一派一般得不到多少支持。大家都是既得利益者,吃得满嘴是油,安稳地日子好好过,它不香吗? 干嘛打仗?一旦大败,需要承担巨大的责任。风险太大了,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不行吗? 偏偏李资谦需要一场机遇、一次剧变,才有机会撬动乃至掀翻目前的朝政局势。而崔、吴等人也需要有权臣为他们的军事行动背书。 于是两派一拍即合。 现在胜券在握,李资谦需要考虑后面的事情,那崔弘嗣、金景庸一派逐出朝堂后如何既可以暗中揽权,又不让大王生疑。 金缘就是个很好的工具人。 金家是新罗王族后裔,在尚庆道等地声望甚高。他本人就是高丽名士,更不得了的是他兄长金觐、侄儿金富轼。 前者享誉海内外,连宋国都颇有文名的名士大儒;后者诗词皆佳,已然成为高丽国新一代文坛领袖。 金缘本人又机敏,看到不对,立即弃暗投明。 此子可用! 李资谦上前道:“大王,金学士本是忠良之士,只是心地纯善,被奸诈的宋人蒙蔽,情有可缘。” 王俣默然了一会,转头问崔弘正。 “崔院使,你觉得如何?” 崔弘正因为军功,被迁升为枢密院使。听到王俣的问话,站在一边的李资谦眼角闪过一丝嫉恨。 崔弘正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金缘,心里虽然不喜这位主和派干将。但是想到他背后的庞大势力,还有盟友李资谦的交代,还是忍住了。 “大王,李相说得对。金学士受宋人蒙蔽,情有可缘。” 听到这里,金缘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不过臣听说副使尹彦纯、徐昉两人,四处鼓吹宋国兵事强盛,国力鼎盛,还贬低我国实力,有动摇军心,蛊惑人心之嫌。” 崔弘正毫不客气地说道。 使节团带来了一份“丧权辱国”的和议,没有人出来担当责任,怎么说得过去? 正使金缘已经撇清,副使李资谅是李资谦的亲弟弟,更加不能波及。副使金富辙是金缘侄儿,金觐的儿子、金富轼的弟弟,当然一并撇清。 于是这口锅,只能由尹彦纯、徐昉来背,谁叫你们是崔弘嗣、金景庸那一派的人! 王俣勃然大怒,“如此不忠之臣,安能位居朝堂,立即流放江华岛,遇赦不赦。” 李资谦和崔弘正对视一眼,交流着得意的目光。大势已得,先剪除党羽,再步步进逼,将崔弘嗣、金景庸一并逐出! 崔弘正得到了李资谦的暗示后,康慨陈词道。 “大王,当年高句丽,疆域辽阔,西抵辽水,北抵混同江,东至大海,不仅鸭渌江,连白山、辽东和大半东北都是其国土。我高丽国又承嗣高句丽,从法理上讲,不要说筑区区九城,就是索要辽东和渤海旧地,也是应该的。” 崔弘嗣、金景庸等主和派大臣听得目瞪口呆,你这雄心壮志,留在高丽国真是委屈你了啊!你怎么不上天呢! 再一转头,却看到大王王俣在椅子上紧握着双拳,满脸涨得痛红。仿佛下一秒就要下诏,召集水陆大军,征伐东北,收回高句丽的“遗产”。 理智还是让他慢慢地清醒。 崔弘正已经达到目的,于是顺势说道:“大王,何不召集宋使前来,当面呵斥,叫其知道我高丽国君臣一心,势不可挡!” “好!传宋国国信使。”王俣下令道。 这几天高丽国的时局变化,李迨是看在眼里的。奉传上到寿昌殿来,李迨是心里有准备,做出了最坏的打算。 等到行礼完毕,王俣傲慢地指了指李迨,对崔弘正说道:“与他说。” 崔弘正走出列来,趾高气扬地对李迨说道:“我国正使金官人已向朝廷禀明,此份和议是你国君臣,威胁强迫签下的城下之约,不尽不实,做不得数,我国不予承认。” “此外,回去转告你家官家,我高丽灭高句丽而立,乃海东大国。高句丽所属土地,我高丽皆有法理继承。所以英、雄、福、吉、咸、宜六州和通泰、平戎、公崄三镇九城,我国修筑合理合法,九城附属土地,也是我国国土,一寸不可相让。” 李迨一时惊呆了,他已经做了最坏打算,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高丽国居然如此狂妄,居然什么都不认,还自诩高句丽继承人,暗戳戳地要对东北等地声张主权? 谁给你们的勇气? 打个胜仗,歼敌三万?李迨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不可能。辽军都打不出这种战果来,凭高丽国这些烂掉渣的军队? 什么别武班、神骑军、神步军,听着厉害,此前跟还是游牧渔猎部落的女真人打,都被打得像狗一样。现在跟脱胎换骨一般的青龙旗军打,突然就神勇了? 就算人人去嚼白山人参也不可能啊。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李迨阴沉着脸答道,“金李五人,身携国书,负全权使节使命,签订和议却翻脸不认。高丽国就是如此以信立国?” 崔弘正毫不客气答道:“你国仗势欺人,禁锢使节,强签协议,人神共愤,不追究你国责任也就算了,还敢质问我国?” “你国使节团在我朝滞留近三月,拜访我国人士数以千计,开文会宴会数十起,何曾禁锢?你们如此颠倒黑白,口是心非,是拿着贵国的信誉当擦屁股厕筹吗?” 王俣脸都黑了,崔弘正更是暴跳如雷:“无耻小儿,你当殿羞辱我国君臣,信不信我把你碾为肉泥!” “信,你国君臣翻脸不认账,拿信用当兜裆布,我当然信。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自有万千大宋将士会为我报仇雪恨!”李迨毫不畏惧地反驳道。 “来人啊,快来人,把这奸贼千刀万剐!”崔弘正咆孝道。 李迨也豁出去了,正了正硬翅官帽,理了理官服衣襟,指着崔弘正道:“来,来,来,爷爷等着你。你今天要是不把爷爷的肉分均匀了,你就是开京城外暗娼养的!” 眼看一发不可收拾,李资谦连忙出声:“大王,崔院使,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我国与宋国还未断交开战。擅杀信使,有损我国名声,还请大王斟酌。” 王俣恼怒地挥了挥手:“将这无礼的宋人赶出开京城,勒令其即日归国。” “是!” 消息很快传到金富辙和郑克永耳里,两人诧异不已,没有想到两国关系骤然恶化到这个地步。 “金兄,弟听说那宋使李官人上船时指着我国典客官吏说道,某为宋国国信使,代表着宋国,今日受此大辱,个人荣辱不计,却是让大宋蒙羞。来日不踏平开京,斩下崔老儿头颅,誓不为人!” 郑克永忐忑不安地说道。 “唉,”金富辙叹息了一声,“而今宋人,心气皆高。某担心,会有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啊!” “什么事情?” “不知道,听天由命吧。” 第七十一章 南浦市舶司 [] <a href=" target="_blank"> 南浦位于浿水(大同江)入海口,是高丽北界、西京地区最大的港口,也是高丽国北界地区重要的商贸城镇。 高丽国朝廷原本在这里设置一个市舶司,彷宋国例,征收关税。只是几年前的海盗横行后,加上国内的权贵推波助澜——现在高丽国商人与宋国海商交易,谁还交关税? 于是这南浦市舶司形同虚设,成了商人们歇脚聚会的地方。 朴为先是南浦市舶司的胥吏——高丽国处处学以前的宋国,胥吏也是贱职。其它地方的胥吏还有灰色收入,大把的油水。南浦市舶司就不行,勾管公事的官人们早就跑去西京平壤城某处寺庙办公去了,这里的老鼠都比朴为先富足。 今天朴为先忙进忙出。 抱来一堆的木柴,烧起一堆火,把室里的寒气驱得干干净净。十来个人坐在温暖的房里,喝着朴为先煮的汤,吃着他做的面饼,浑身上下都舒坦,然后惬意地聊起天来。 “朴大使,”一个叫王甲的商人开着玩笑道。 整个南浦市舶司就剩下两三个胥吏和十几个库丁看家,朴为先年纪最大,也是他们的头,于是便被来往熟悉的商贾们戏称为朴大使。 “你这面饼做得真好吃,手艺见长啊!”王甲笑着说道。 “让几位东家见笑了。”朴为先腆着脸,讨好地说道。 没办法,吃饭要紧,把这些商人伺候好了,随便赏几个钱,足够用市舶司留守的这些人一家老小吃嚼好几天的。 “主要是用的诸位东家从宋国带来的精面粉。这面粉,磨得真细,做起面饼来,劲道十足。” 另一位叫李乙的商人说道:“想必是金老六上回贩回来的那批青州面粉。听说是宋国中原农科所培育的上好麦种,精心筛选过,又用水磨机子细细磨过,确实好,不论是拉条还是做饼,都好吃。就是贵,只有两班的官人们才吃得起。” “李东家说得没错。正是金东家上回运来的那批青州面粉,说是叫什么泰山号,卖剩下半包,见我们可怜,便赏下了。不舍得吃。我们都是卑贱之人,有粗粮填饱肚子就行了,那还敢吃这么精细的粮食,要是把嘴巴和肚子吃叼了,那才坏了事。” “哈哈,朴大使这话说的。他留着这面粉,给到我们吃,是想多捞些赏钱吧。”一位商人笑道。 “让诸位东家见笑了。诸位东家,都是大方康慨之人。这些日子,全靠你们打赏,要不然,我们这些人的一家老小,早就饿死了。” 朴必先叹息了一声说道:“这几年北边用兵,征粮,签丁,十室九空。浿水左右三百里,要是谁家米缸里还能刮出些米粒来,都是殷实人家。听说,昨个官府下文了,下月开始,北界、西海道和交州道,十二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都算壮丁。” 众商人默然无语。 他们走南闯北,这些地方上的情况当然知道。只是他们能说什么?什么都不能说,也不敢说。 “听说北界打了大胜仗,挟此威势,说不定宋国愿意跟我们谈和。不打仗就好了,修生养息,熬几年,民生民计都能恢复。” “这话你也信?”李乙不屑地说道。 “听说大王的教令已经颂布四方,里面就是这么说的。” “下面的人蒙上面,上面的人再骗大王。上上下下一起蒙骗大王。歼敌四万,你信吗?别武班,我给他们送过粮食,无非是各地武班精壮子弟组成的。跟你们说,别武班里,十个有八个都是冒名顶替的。” “真的假的?” “十足的真。朝廷组织别武班,不是进官加爵,是去跟凶狠的女真人死战。右班子弟谁愿意去?只好花钱请地方上的亡命徒,甚至去牢里买凶徒罪犯,冒名顶替去入班。骁勇有几分,穷凶极恶。就是只能打顺风仗,一旦遇到比他们更凶更横的,兵败如山倒。” “前两年,打出什么样的战果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几万人被女真人数百上千人追着打,现在突然神勇了,你信吗?” 在座的商人大多数摇头。 都是走南闯北的人,见得多,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这样看,仗还得打下去,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一位商人叹息道。 “是啊,现在各地民生凋敝,没人买得起东西,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是啊,听说庆尚道、全罗道和杨广道,有暴民作乱,打破庄园,把仓库掠抢一空,高门大户全家或杀或逃,惨啊。” “都是被逼得没办法。快要饿死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 朴必先在一旁给众人满上热汤,赔笑说道:“诸位东家说笑,你们的日子难过?那我们不得在咸水坑里刨食?” 王甲喝了一口汤,长舒一口气。白色的水气如同一根烟柱,被喷了出来。 “你不知道,我们高丽,一切都掌握在王室和两班官人手里。在座的众人,谁不是替某位大官人奔走劳累?赚钱的时候,上头还有几分笑容,赏赐一点残羹剩饭。现在越来越难赚钱,那脸就难看了。呼喝打骂,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王甲捧着缺了口的陶瓷碗,愣愣地看着火堆,眼里无尽地悲哀。 “我有个老兄弟,一起做了二十年生意。这两年生意难做,能卖给宋人的东西越来越少,换不到钱,换不到钱就买不回东西。只能从百姓们手里抢活命的粮食拿去换。他一时心软,耽误了几桩买卖。” “唉——他救了别人,谁救他一家啊?大官人恼怒了,也不管我的老兄弟替他赚了多少钱,用皮鞭把他活活打死,一家发卖为奴” 室里一片寂静。大火还在熊熊燃烧着,烧着的木柴发出啪啪的轻微声,像是远处鞭子抽打的声音。 有商人幽幽地说道。 “真想搬去大宋。那边不再视商人工匠为卑贱之职。合法经营,纳税足额的商贾和工场主,还会被地方上报,请授郡州县三咨议郎的官位。虽然只是一份虚职,但是郡州县每年召开两次咨议局会议,可以列席参加发言。知州知县和郡守都会出席,虚心听取意见。这身份待遇,就是不一样。” “做得大的商贾厂主,还会被授予通议郎官名,入中书省通议院。这几年,大宋给十几位大商人工厂主,授予勋位,足以光宗耀祖,富贵一辈子。” “听说我们高丽有不少巨商,已经悄悄把家卷转移去大宋东兴、登州和上海。”有位商人爆出勐料。 “那可真是有先见之明啊。真是后悔,为什么我不醒目,早点办现在好了,家人全被官人们拿捏着,当做人质” 正七嘴八舌地说着闲话,一位在外面巡视的市舶司库丁跑了进来。 “来船,来船了!” “宋国的商船来了。”商人们并不惊讶,王甲掐指一算,“现在是九月中,入冬了,刮得是西北风,想必是辽东或东兴城过来的船。” 另一位商人笑着说道:“宋国的海船厉害着,什么横帆纵帆,方帆三角帆,只要有风,不管是哪个方向的风,都能借到风。说不定是海州或上海过来的船呢!” “你啊,就喜欢争辩,要不我们打个赌,看到底是哪里的船。诸位,你们下不下注?” “下注,当然下注!”众商人也来了兴趣。 朴必先机灵,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公文纸,翻过来在背面空白处画上几个格子,分别填上辽东、东兴、登州、密州、海州、上海等港口。 “我们把赌注说一说” 这时,另一个库丁冲了进来,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船,好多,船,好大,船!” 第七十二章 宋国真开打了! [] <a href=" target="_blank"> 朴必先一听,丢下手里的笔,拔腿就往外跑。 王甲、李乙等商人稍一停滞,也跟着跑了出来。 南浦市舶司房屋修在一处小山丘上,站在门口,南浦港口一览无遗。 顶着寒冷的西北风,朴必先、王甲、李乙等人裹着衣服,缩着脖子,眺望着远处。在灰蒙蒙的海面上,一艘艘的海船,悄无声息地飘近。 它们像散开的鲸鱼群,正向南浦港涌来。 看上去那些海船不大,但是近距离见过宋国海船的朴必先和诸位商人知道,这都是距离太远的缘故。等近了你才会发现,那些海船比城楼还要高,挂着的帆就像天空上飘着的云。 “这多少船啊,一眼看不到边。”一位商人吸着鼻涕,跺着脚问道。 “起码得五六十艘。我的妈,还在源源不断地现身出来,这得有上百艘吧。难道”李乙揣着袖子,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 “宋国开战了,对高丽开战了!”王甲惊恐地叫道。 “干嘛开战?我们高丽没得罪大宋啊。” 大家被他的话吓住了,一个商人壮着胆子颤抖地问道。 “官府颂布的大王教令你没听吗?”惊恐过后,王甲面带土色,死气沉沉,有气无力地答道。 “教令里有说,官府在北边伏击了宋国官兵,打了个大胜仗。不管这里面吹的牛有多大,总归是杀了宋国的官军。” “可是,可是教令里说是袭杀了来犯的宋军。在我们国土上杀敌,合理合法,怎么就惹着宋人了?”一个商人不服气地说道。 “你没看宋国的报纸吗?”李乙说道,“那片地以前是辽国的。宋国灭了辽国,自然也就归了他们。官府前两年趁着宋辽两国交战,乱中占了那块地。宋国骑兵一直在那里袭扰,逼我们归还土地。” 众商人脸色一变,借钱还债,宋人时不时派兵去袭扰一番,逼我们退还土地,说得过去。自己这边不仅不还,还派兵伏击,这似乎有点不地道。 就好像把上门来讨债的人打了一顿,这样子在商界的名声就臭了,以后谁还敢跟你做生意? 几位商人想到了开战的后果。 首先是商路不通——宋国跟辽国一开战,立即切断了所有的商路。商路不通,自己还做个屁的生意。没有生意,自己怎么养活一家老小? 其次宋国武力强大,那么强大的辽国都不是对手,高丽能是?战火一开,那就是天崩地裂,涂炭生灵,谁也不要苟且幸免。 “这可怎么办啊!” “宋人多横,灭西夏平北辽,武德充沛。官府还他们地就是了,怎么还去惹他们?这下祸事了,祸事了!” 几人乱成了一团。 十几艘海船驶进了南浦港深处,放下了数十艘小艇。不一会这些小艇上坐满了人,然后小艇像一群蚂蚁一样,靠上了码头。有十几人迎了上去,然后数以百计的宋军上了岸,迅速向各处跑去,很快散满了整个码头。 过了一会,几艘海船缓缓靠上码头,更多的宋军下了船,还有人开始搬运东西下船,很快在码头上堆积成一堆小山。 “那里,快看那里!” 顺着王甲的手指看过去,大家看到十几艘海船,拖着一艘艘修长的单桅杆的船只,进到了浿水面上。过了一会,牵拉的缆绳被解开,修长船的两边伸出两排船桨,然后整齐有节奏地划动着,这十几艘修长的船,沿着江面飞速地向北而去。 这是要干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宋国出动了这么多船只,肯定是大动作,只是不知道高丽国接不接得住。 “朴大使,宋军来了,你不带着人上去迎敌?”一个商人缩着头问道。 “迎敌,你疯了?我连个官都不是,只是个子孙都没资格考科试的贱职胥吏。谁给我们饭吃,我们就给谁当差办事。再说了,迎敌,你也得给我们家伙啊。就拿着这几根柴火?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正说着,一位库丁跑来,“大哥,朴大哥,宋国一位军官在找南浦港官面上管事的,我们说当官的都跑光了。他又问,那总得有管事的吧,大家就把你推出来了。现在那位军官请你过去。” 一口闷气堵在朴必先的胸口,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我感谢你们八辈祖宗!” 骂归骂,宋国军官的召唤却不敢耽误,谁知道去晚了会不会被“行军法”?朴必先一边嚷嚷着,一边跑得飞快,两条腿都差点打到自个的屁股蛋子上了。 “诸位,我们该怎么办?”王甲问道。 “我们只是在这里等货的高丽商人,既不是官人,又不是军人,宋军想必不会为难我们吧。” “听说宋军军纪严明,无论灭夏之战还是平辽之战,无论打到那里,都是秋毫未犯,绝不扰民” “真的假的,你哪里听来的?” “报纸上有说啊。宋国的报纸上有写啊,还是他们官府的官报。” “报纸上有写啊。”众位商人都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大家对报纸上的话比较可行,白纸黑字,应该不会撒谎。尤其是宋国官府的官报,信誉度在宋国商界上非常高,高丽国的商人们也信。 “我觉得还是留在这里比较靠得住。要是乱跑,两军交战,混乱中抓住你,说不清楚,杀了你跟阎王老爷喊冤去?尤其要是遇上我们的官军,说不定论我们个私通外敌,那真是九死一生了。” “可我们家人还在原籍,那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听天由命!先保住我们自己的性命,静待变化,再随机行事。要是莽撞,把自己的命弄掉了,可就没办法去护住家人了。” “王大哥说得没错。先在这里等等,静观其变。” 李乘寿是西京守军—精勇军的郎将,手里管着五百多人,负责西京平壤城南门靠浿水一带的防务。 他原本是龙虎军的队正,跟着尹瓘在北边打了两三年仗,立了些军功。只是他检举了上司,把军功腾挪给了某位来镀金的权贵子弟——你人在安州待着,却能在北界长城以北斩获四枚女真人首级,你会分身术啊。 李乘寿对这种吃相太难看的行为义愤填膺,反手一个检举,然后他就被擢升为郎将,移到西京平壤城来了。 则来之即安之,远离前线,还能保住性命回家去跟家人团聚,何乐而不为。 他正在屋里喝着闷酒,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惊恐地叫道:“郎将,有船,有好多船!” 第七十三章 西京平壤城 [] <a href=" target="_blank"> 李乘寿吓得手里的酒杯一晃,里面满满的酒水都晃出来了。 “船?谁家的船?” “宋国的船。” “坏事了!”李乘寿一听就知道不好,把酒杯一甩,抱着铠甲、兵器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穿戴配装。 他在北面打过仗,知道女真人的厉害。以前跟野人一样的女真人都能把数万高丽军打得哭爹喊娘,后来被整饬为青龙旗的女真、契丹、奚、铁骊、室韦诸部骑兵,战力勐地翻了几倍,打起来几乎没有胜算。 歼灭宋军骑兵四万?歼敌四百,李乘寿还愿意相信。四万?呵呵,我信你个鬼啊。 李乘寿有同袍旧友还在九城守军里,这一月多书信往来知道些情况,猜到了真相,心中也有了忧虑。宋人吃了这么大的亏,能轻易放过? 他好心提醒北边的亲友同袍们,好生小心,一旦不对,保住性命要紧。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中顶梁柱,一旦有事就是天崩地陷。打了胜仗也不见给你们封赏——吃的粥干了些都是他们有良心。 何必为他们去送命。 提醒他们,结果宋军先跑到自己眼皮子底下,这就搞笑了。 只是宋军跑到平壤城里来干什么? 带着十几个亲兵一路狂奔,跑到了南门城楼上,看到了一里多外的浿水江面上,密密麻麻停满了船,足足上百艘。最多的是二十丈长,像带鱼一样的双层桨船。 这些船只横在江面上,船身一侧正对着平壤城。 城楼上聚集这上千兵丁,看着江面的情景,惊慌失措。 “慌什么!”李乘寿大叫道,示意心腹亲兵们赶紧四下弹压。看着形势不对,千万不要仗还没开始打,自己先乱做一团。 “有没有派人去禀告府尹大官人?”李乘寿问道。 “有派人去禀告了。说是正在赶来的路上。” “通知其它城门,赶紧关门,提高警惕。”李乘寿吩咐道。 “是。” “你们,赶紧去搬守城器械上来。”李乘寿指着那些趴在跺墙上的士兵们说道。 亲兵们上前去,挥舞着鞭子,终于让这些士兵们都动了起来。 “郎将,宋军打过来了?”有心腹悄声问道。 “这还不明显了。”李乘寿指着江面没好气地答道。 “那可怎么办?我们家卷都在开京城,只能殊死一搏了。” “殊死一搏?先看看形势再说吧。”李乘寿也一时无计,只能无可奈何地答道。 “宋国的海船在哪里?”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传来。然后是众人陆续响起的声音:“小的见过府尹大官人。” 李乘寿连忙迎了上去。 一位五十岁的男子,穿着一身紫色借服官袍,戴着垂脚幞头,在两位仆人的搀扶下,喘着气,终于沿着台阶爬上了城楼。 “乘寿,出了什么事?”高丽国判西京留守李千养问道。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gt;&gt; 【大宋世祖】【】 “宋国海船。”李乘寿上前去,替一位仆人扶住了他。 李千养是李乘寿的叔父,李家在高丽也是名门世家。否则的话,李乘寿检举之后,不是被擢升郎将还调往平壤城,而是早就凉凉了。 李千养站在跺墙前,睁开浑浊的眼睛,终于看清楚江面上的情形,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又闹海盗了?怎么来了这么多船?”李千养不敢置信地问道。 “叔父,这次恐怕不是闹海盗这么简单了。”李乘寿凑过头去,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李千养打了个哆嗦,“你是说宋国开战了!” “清川江大捷!” “什么狗屁清川江大捷!崔弘正玩得什么把戏老夫还不知道。调集十余万兵马,耗费无数粮草辎重,终于斩获上千首级,就敢吹嘘成四万。他怎么不上天啊!仗着没人敢去北边亲自点检,欺下瞒上,惑蔽圣听。” 李千养恼了,怒了! “宋军也是的,有本事去北边找崔弘正啊,跑来平壤城耍什么威风啊。我tmd招谁惹谁了!” 嚷嚷了一顿,李千养问李乘寿。 “贤侄,我们该如何办?” “叔父,我已经通知其它各门,紧闭城门,戒备严防。” “你说宋军不止水上这一路?” “叔父,宋军水师是切断平壤城与开京的联系,要攻城还得是马步两军。水师出现在这里,肯定是从海上来的,那南浦已经失陷,宋军从那里大批登陆,想必马步军已经守住了平壤城外各条要道。” 李千养脸色变了好几下,他把李乘寿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侄儿,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叔父,宋军不可能只派遣水师一支偏师来。现在城外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宋军在各处游弋,劫杀城里出去的人。” 李千养脸上的神情还在变化着,想必他内心还在做着激烈的斗争,说到底还不死心。 “报!北门逃进来一群人。” “什么人?” “北边傅山田庄崔大户的家丁佃户。他们在城门关闭时匆匆跑进来,说有支队伍袭击了田庄,把崔大户一家老小全部抓住。他们见机快,趁乱跑了出来。路上还被追上俘获了大半,只有四五人跑了出来。” 李千养转头看向李乘寿,无声地询问着。 “叔父,傅山田庄位于平壤城通往安州的要道上,占据那里,就切断了与安州的联络。” 李千养的脸变得煞白,双腿在不停地抖动着。 “乘寿,这可如何是好?一旦城破,那就玉石皆焚了。我一把老骨头无所谓,可怜你的堂弟,他才三岁啊。怎么办啊。” 小书亭 我能怎么办?我又没长着三头六臂,能护着你、你纳的小妾和三岁的堂弟跑出宋军的重重包围。 旁边的判官说道:“府尹大人,说不得是宋军虚张声势呢?要不先派人出城去打探一下,要是道路畅通,我们再从长计议。”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gt;&gt; 【大宋世祖】【】 “好,快去打探!” 李千养的话还没落音,有军官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不好,不好,有宋军骑兵!” “哪个城门发现的?” “东门和北门。” “不好了,西门发现大批宋军步军。” 又一个噩耗传来。 过了半个小时,城里的人看到密密麻麻的四个方阵分别出现在平壤城的西门和北门。有大约三千骑兵游弋在东门一带。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李千养面如死色。 突然,江面上闪过一道又一道的火光,数十柱青烟从船体一侧喷出。很快,数十道巨大的声音撕破空气,传到大家的耳朵里。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数十发炮弹飞到平壤城南门城楼附近,巨大的爆炸声,腾起的黑烟,还有彼此起伏的惨叫声,让心胆皆碎的李千养下定了决心。 “降!快点降!” () :// 第七十四章 宋军横切一刀 [] <a href=" target="_blank"> 开京王城寿昌殿上,高丽国君臣满脸凝重,正在激烈地讨论着。 “宋国不仁,不宣而战!应当遣使严厉谴责,促其迷途识返!” 一位文官大声疾呼道。 其他人都当他是在放屁!都翻脸了,还有什么不宣而战?再说了,在高丽国伏击完颜阿骨打所部时,已经是高丽国正式向宋国开战了。 以前只能算是边境冲突,还在可控范围内。成规模歼灭敌军,还不等于开战吗? 严厉谴责!要不派你去?凭借你的大义凛然,让宋国羞愧投降? 一位官员提出这个建议,刚才那位义正言辞、康慨激昂地要跟宋国恶势力同归于尽的文官老夫子,立即换了张脸。 “老夫年迈体衰,恐怕会死在路上。我个人生死荣辱事小,就是怕耽误了国之大事,义理不张,那我就万死难咎其责啊!” 老夫子老泪纵横,为自己身体不争气,不能挺身而出痛心疾首。 呸!要不是你年纪大,出身名门,“德高望重”,真想一口口水吐在你脸上! 王俣不耐烦地说道:“议郎,说说宋军这些日子的情况!让两班众臣议一议。” 都火烧眉毛了,高丽国大王没有心思跟这些大儒文官探讨道德范畴问题,你就是探讨到天荒地老,也伤不到宋国半根汗毛。 “是,大王!” “九月十九日,宋国水陆两军登陆南浦港,当日下午进逼包围平壤城。未及黄昏,判西京留守李千养举城降!” “宋军水陆两师沿江东进,二十日进据浿水与南川江交汇的驷马城,二十三日进据椒山城,二十四日进据浿水上游岩渊城” “与此同时,有一支宋国骑兵出白山地区,沿海东沿岸南下,二十日进据沃州且沃城(咸兴)” 高丽国君臣越听脸越黑。一是宋军进军十分神速,五天时间推进了八百里。 二是各地官员降得太快了,从西京平壤城的未及黄昏而降,到岩渊城的望风而降,宋军推进得有多快,这些官员降得就有多快。 你们能不能有点骨气!稍微抵抗一下,也让我们面子上好看点! “大王,我国有两军六卫,大部分抽调去了北界。还有各州郡兵马,也被抽调一空,各地守军皆是老弱病残。靠近北界的西京、西海道更是如此!所以宋军才能如此猖狂!大王不必忧心,而今大义在我高丽,只要北界十几万王师精锐南下,定能让这些宋军灰飞烟灭!” 李资谦察觉到大王王俣的焦虑,连忙出声劝解一番。 听了李资谦的话,王俣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下。 “宋军有多少人?”王俣问道。 “回大王的话。”议郎沉默了一下,老实答道:“地方回报,宋军水陆两师有十五万之众,加上白山下来的五万马军,合计有二十万之众。” 寿昌殿上寂静无声,王俣、李资谦等人神情复杂。 虽然他们内心深处知道,宋军出动二十万兵马是不可能的事情,平辽战事才动员多少兵马?但是他们愿意相信这就是事实! 只有二十万兵马才配得上拥有三千里江山、三千年文明的高丽大国。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浿水沿岸的地方官员为什么会降得这么快! 不是我们没有抵抗,而是敌军太强大了。 “宋军如此布局,是想干什么?”王俣出声问道。 李资谦等人也陷入了沉思,是啊,宋军沿浿水一字摆开,到底想干什么?展示他们的军威,让高丽国不战而降? 大家都把目光转移到吴延宠身上。 清川江大捷后的一个多月朝争,很快有了结果。崔弘嗣、金景庸等主和派被流放去全罗道海岛上喝海带汤,中立派的任懿成了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金缘为御史中丞,李资谦参知政事兼判吏部事,崔弘正以枢密院使身份回北界继续指挥战事,争取更大的胜利。主战派留在开京的有门下侍郎平章事吴延宠。 吴延宠想了一下,拱手道:“大王,还请展出舆图。” 王俣迟疑一下。 地理舆图在古代可是绝顶机密,很少拿出来当众展示。只是现在事急,不得不拿。再说这几年宋军大行地图之术,帮助其屡屡获胜。与此同时,宋国报纸经常刊登一些简略地图,告诉官庶军民宋国以及周边国家的位置,让大家开眼见世界。 所以舆图的神秘性日渐消散。 “取出来。” 随着王俣的命令,几位内侍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幅地图。相比宋国的地图,这一幅神似形不似,勉强能让高丽君臣们脑海里有个大略的印象。 “平壤、驷马、椒山、岩渊、且沃”吴延宠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头在舆图的浿水一线虚空划过。 “宋军到底想干什么?”吴延宠努力回想着。 他出镇北界和东界多年,对那里的山川地理比较熟悉,他把记忆中各城的位置,与浿水、狼山(狼林山脉)放在一起。 勐然间,一道闪电在他的脑海里闪过,把他的脸色电得惨白。 “吴卿,你想到了吗?”看到吴延宠神情不对,王俣连忙问道。 “大王,臣想到了。如果臣没有猜错的话,宋军如此布局,谋得是崔枢密院使统领的十九万大军,以及北界、东界一部的土地和百姓。” “什么?快与本王说来。”王俣急了。 “大王,高丽国北部,多山地高原,道路崎区。北界以及东界一隅,南下西海道和交州道的大道,只有五条。而平壤、驷马、椒山、岩渊、且沃这五城,正好是扼守这五条大道的关隘上。宋军进据五城,等于沿着浿水、狼山,把高丽国一割而二。” 王俣的脸色也变了,他迟疑地问道:“除此五条大道,南北相通就没有其它的路径了吗?” “大王,一般北界下西海道,是沿着西海边,经安州直下平壤,在那里渡过浿水,再进入西海道和京畿。这是最主要的大道。驷马、椒山这两条道路,由于山路崎区,勉强可称为大道,只是也需要在两城渡过浿水。岩渊、且沃,一扼守狼山山谷,一扼守狼山与东海岸之间的要道,是东界北部地区直下京畿和交州道的主要干道。” “其余还有若干山路,都是羊肠小道,采药猎人、脚夫行商勉强可以。大军行进,粮草辎重转运却是难于上青天。” 吴延宠说得很直白了,北界以及东界北部与腹地的兵马调动、粮草转运,最主要的走平壤和且沃这两条大道,驷马、椒山、岩渊这三条道,只能作为补充。其余的都是崎区小道,侦查军情,偷送讯息,还能用一用。调动兵马、转运粮草,就不要想了。 王俣的脸色变得煞白,本王的十九万精锐,就这么被宋军南北夹击,给包围了? 第七十五章 高丽表示不慌 [] <a href=" target="_blank"> 按官制,高丽国中央军为二军六卫,即鹰扬(控鹤)、龙虎二军与左右、神虎、兴威、金吾、千牛、监门六卫。共计下设四十五领,每领一千人。 也就是说,高丽国中央军账面上应该有四万五千人。 地方军则分为五道的州县军和两界的州镇军。 其中州县军作为预备役部队的性质而存在,其数量在五万人左右。加上各乡各村的二品军、三品军,也就是乡兵青壮,按理说应该有六十万之众。 北界和东界,即安北都护府和安东都护府的州镇军,属于常备边军,账面上应该有十四万左右。 但这些都是账面数字。 百年来高丽国地方世家、两班贵族等势力日渐膨胀,不仅兼并大量土地,还隐匿大量的青壮劳力。二军六卫都缺额,何况州县军和州镇军。各军能征集出三十万都算不错了。 前些年高丽国在北界“大展宏图”,陆续调集了十余万兵马北上增援,加上北界州镇军五万,差不多十五万。后来尹瓘组建了“别武班”,崔弘正组建了“神步”和“神骑”两军,人数在三万左右。 总数在十八万左右。 只是这几年被女真人压着打,胜少败多,损失有点大。损失了又填补上,保持军力的充裕。“清川江大捷”,又增补了几万兵力,现在崔弘正手里大约有十九万兵马。 除此之外,还有三十多万运送粮草的民夫,都是从高丽国各地征召签发的“十四岁到五十岁”的青壮——高丽北部没有那么多的江川、运河,绝大多粮草数靠人力畜力转运到九城据点去。 由此可以推算出,宋军这么横着一刀,直接把高丽五十多万兵马和青壮切割出去。这还不算浿水和狼山以北的数十万官民。 王俣的心在滴血啊。高丽国的丁口现在才不过一百六七十万,现在一家伙被包围了将近三分之一,这可怎么得了。 这不是老弱妇孺,是主要劳动力的丁口啊! “大王,崔枢密使识兵,为当世名将,清川江大捷就是明证。他现在手里有二十万精锐,定能与宋军周旋,立于不败之地。” 李资谦连忙安慰自己的女婿王俣。 “大王,李相说得极有道理。宋军虽然二十万之众,却散在千里防线上,处处布防,处处不防。可请吴相率领大军,由南而北,再请崔相,由北而南,南北合击,一举击溃宋军,再获大捷。” 金缘马上跟上。 他从主和派那边跳槽过来,还被委以御史中丞——负责弹劾主和派党羽的重任。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 说着说着,金缘自己都信了。 他神情激动地说道:“大王,前次宋军轻敌冒进,才有清川江大捷。而今宋军不知悔悟,依然轻敌冒进。崔相、吴相定能合兵一处,大败宋军。这真是天赐良机,佑我高丽啊!” 李资谦看了看脸色转霁的女婿王俣,又看了看还在激动不已的金缘,心里感叹着,不愧是饱读之士,知道要想骗人,先骗到自己。 厉害,有前途,自己是慧眼识英才啊! 吴延宠神情复杂地看着金缘,心里叫苦不已。 他跟宋军青龙旗都交过手,知道对手的厉害所在,也知道宋军最擅长的就是战略布局。无论灭夏还是平辽,都能料敌于先,把对手克得死死的,这才打出风卷残云一般的气势。 此前所谓“清川江大捷”,实情他和崔弘正心里都有数,只是为了应对主和派施加的压力,抓住天赐的一次不大的胜利编造,借题发挥。不过他没有想到崔弘正居然胆子那么大,编得如此离谱。 吴延宠深知,一个谎言,需要更多更大的谎言去掩盖。“清川江大捷”吹得如此大,让主战派骑虎难下。 而且他绝对不会认为,宋军布局浿水狼山一线,是轻敌冒进。万一高丽军碰得鼻青脸肿,死伤惨重,到时候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群臣从寿昌殿走出,金缘与几位相熟的同僚走在一边,气宇轩昂的样子仿佛他刚刚凯旋归来。 在另一边,李资谦悄声问吴延宠:“吴相,你对击败宋军,没有多少信心?” 吴延宠抬头看了看灰沉如铅的天色,幽幽地说道:“冬天就要到了。北界的冬天,凛冽入骨,而且今年的冬天,会比往年更冷。” 说完,他拱了拱手,快步离开。 李资谦阴晴不定,眼里闪烁着波动飘忽的光。 开京城外松岳山一处别院,郑克永急匆匆地走进来,直奔后院。 “金兄,我刚刚搞到北边最新的情报。宋军已经占据平壤、驷马、椒山、岩渊、且沃五城,沿着浿水和狼山,把我高丽国横着脖子一刀,把北界与少部分东界割断” 郑克永急匆匆地对金富辙说道,他说的情报,跟寿昌殿上,高丽君臣们知道的差不多。他甚至还画了一张草图,示意实际形势。 金富辙看了半天,越看越心惊。 “郑兄,你觉得我军南北合击,能击破宋军的防线吗?” “很难!”郑克永摇头道,他曾是尹瓘的参军,后来归到崔弘正麾下。引敌深入、十面包围的“清川江大捷”其实是他提出来和策划的。 “为什么?” “平壤城有浿水天险,海面和江上又有宋军水师,外援难绝,很难克城。驷马城同理。椒山城浿水江狭水浅,宋国水师难以逆上,可它夹山背水,除了浿水天险,还有山势地利。岩渊扼守狼山山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且沃城依山傍海,除了险要山势,还有港口通海。” “听说宋国在东北率宾城(图们江口)筑有港口,海船往来不绝。那里离且沃城不远,两三艘海船就能让且沃城外援无忧。金兄,这五城怎么攻克?” 郑克永双手一摊,反问道。 “且宋军最善守。西夏军、北辽军,昔日天下雄军,善攻难敌。宋军守城相拒,百年来能打得旗鼓相当。现在宋军在此五城据守,我高丽国用什么去攻克?” 说到这里,郑克永指了指灰沉的天空,暗然道:“金兄,而今已经入冬。天色寒冷,地上积雪,行走不便,行军、运粮更加艰难,也有利于宋军守城。更让人心虑的是崔相麾下的二十万兵马和三十多万民夫,人吃马嚼,一天耗费的粮食不知几凡。” “此前粮草一直是从各地转运,大部分先汇集在京畿和海州,通过海运转至平壤,然后再从平壤陆路转运北界各城;少部分通过刚才所说的其它四条通路,分别转运。现在不仅平壤城大批粮草落入宋军之手,更切断了北运的水陆道路。金兄,这个冬天难熬啊。” 金富辙心里也像天色一样灰沉阴冷,“郑兄,你说宋军是不是掐准了这个时候来的?” 郑克永双手揣在袖子里,暗然道:“谁知道呢?我设下诱敌深入的计策五六回,宋军没有一次上当。偏偏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却突然成功了。谁知道这里面是天意,还是人愿呢!” 《第一氏族》 第七十六章 李资谦的应对 [] <a href=" target="_blank"> 李资谦忧心忡忡地回到府上,心神不定了吃完晚饭,得宠的姬妾还想贴着他腻歪几下,被毫不客气地挥手斥退。 他换了身衣服,坐在书房里,喝着宋国的碧螺春茶,紧锁的眉头,一直展不开。 等了一会,有几位客人被仆人引来。 “都来了,赶紧坐下,外面真冷啊。”李资谦客气地说道。 来者是他的堂弟李资玄,亲家朴景仁、王字之,心腹拓俊京、许载。 五人围着李资谦坐下,亲近仆人泡茶端上。 “这是宋国新出的茶叶,碧螺春?” “正是。正是宋国江东郡太湖里君山上的吓煞人茶,后来得他们官家赐名碧螺春,畅销各处。我这里得了几斤秋茶,与诸位品尝。”李资谦一脸天高云澹地说道。 “好茶啊。”几人抿了一口,交口称赞道。 许载眼珠子一转,说道:“宋国天宝物华,礼仪上国,为何变得如此凶神恶煞了呢?穷兵黩武,动费万计,士卒凋瘁,民力凋敝” 室内为之一静,朴景仁等人装模作样地喝茶,仿佛这辈子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茶。其实都在暗地里揣摩着李资谦的心思。 “诸位,寿昌殿君前议事,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了。”朴景仁等人相视一眼,纷纷答道。 “那你们说说,我们能打赢吗?” 李资谦的问话,让室内又变得寂静无声。 “朴兄,你说说。”等了一会,李资谦点名了。朴景仁是这里的人年纪最大,资历最深。 “听吴相说得头头是道,取胜的机会很大。”朴景仁谨慎地答道。 “是的,是的。”王字之、拓俊京、许载赞许道。 “四郎,你怎么想?”李资谦问堂弟李资玄。 “崔相、吴相打赢了,与我们而言无非是锦上添花。可万一战败了,又当何如?”李资玄问道。 这一句问话让在座的众人心里暗潮涌动。 是啊,要是战败了,主战派要出来承担责任——至少要捧上几颗有分量的头颅,去平复宋国君臣的怒火。而自己这些身为主战派的盟友,是不是要去全罗道海岛,把崔弘嗣、金景庸等主和派换回来。 那里的海带汤,真不好喝啊! “李公,你说当如何?”朴景仁代表在座的几人问道。 “四郎说得没错。打赢了,锦上添花而已。打败了,就是万劫不复。我们要做好战败的万全准备。”李资谦幽幽地说道。 他扫了众人一眼,语气变得更加沉重。 “我私下试探过吴相,他对战胜宋军,把握不大啊。” 这句话让在座的几人心里更凉了。主战派的首脑之一,居然对战事取胜没有多大的信心,这仗还怎么打? “李公,那我们该怎么办?”朴景仁问道。 “我们要做好万全准备,就算打输了,也不能让崔弘嗣、金景庸等人回朝。他们是我们亲手打倒的,已经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他们要是回来了,这朝堂就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李资谦捋着胡须,老谋深算地说道。 “李公,万一打输了,主战派下去了,自然就是主和派起复,如何压得住崔弘嗣、金景庸等人?”王字之迟疑地问道。 “主和派人数众多,又不止崔弘嗣、金景庸等人一派。前年宋辽激战时,因为事辽为宗主还是事宋为宗主,朝臣们斗得不亦乐乎,崔思诹、庾禄崇、高令臣等人,被崔弘嗣、金景庸一派斗败,被流放去了庆尚道海岛喝海带汤。” “李公,你的意思是我们暗中联络崔思诹、庾禄崇、高令臣一派,一旦战事出现萎靡之势,立即引他们入朝堂,替代主战派?”许载问道。 “是的。”李资谦算计道,“我们暗中与崔思诹、庾禄崇、高令臣等人勾连,结成同盟。一旦战事出现不对,我们马上动手,引崔思诹、庾禄崇、高令臣等人入朝。这样既能卖他们的好,继续盟友之约,又能堵住崔弘嗣、金景庸一派入朝之路。” “妙啊!崔思诹、庾禄崇、高令臣等人与崔弘嗣、金景庸一派也是死敌,想必愿意与我们联手,结成同盟。他们进入朝堂,崔弘嗣、金景庸一派就休想再回来了。好,李公妙计!”王字之赞叹道。 “此事宜早不宜迟。谁知道这战事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变故。王字之、许载,你两人与崔思诹、庾禄崇、高令臣那边有旧,请立即跑一趟,好好勾连一番。” “好,我们明天就动身。” “嗯,先不着急。我以判吏部事的身份上份疏,就说现在战局紧张,为了更好的调集人手和粮草,需要派遣上使去诸道各州,清点仓库,核算青壮。到时候你二人混在清点使里出京,免得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嗯,李公想得周到。我们既要躲过主战派的耳目,还有小心让崔弘嗣、金景庸一派余党察觉到我们的动作。”朴景仁同意道。 又把细节好好商议了一番,众人起身告辞。 “茶水全部撤走,好好收拾一番。重新再泡一壶新茶,就用是先些日子宋国商人贩来的六安瓜片。嗯,留两个杯子。” 李资谦吩咐道。 过了一会,跟着大家一起告辞的李资玄又悄悄折了回来。 “大兄,何必如此!”李资玄出去转了一圈,坐在小轿里在街角等了一会,冻得浑身发冷。他靠近火盆,嘴里抱怨道。 “四郎,不是我太小心,实在是不放心啊。宋国的耳目奸细,实在是太厉害。听说北辽的朝臣众将被策反不知多少。” 李资玄脸色有些怪异,呐呐地问道:“刚才在座的,不是你的亲家,就是你的心腹,居然也不敢信?” “除了骨肉血脉,我敢信谁啊?宋人的手段,你我都耳闻过。虽然是我的亲家和心腹,只是宋国能够给予的,比我能给的,要多得多啊。”李资谦叹息道。 “大兄,你留我有什么吩咐?”李资玄默然一会,干脆直奔主题。 “大王最近有什么异常?”李资谦问道。 李资玄和好友郭舆修道,道术高明,于是备受好道的王俣信任,被封为金门羽客,出入宫禁如同出入自家庭院。 李资玄明白大兄话里的意思,想了想说道:“大兄,郭舆的父亲郭尚,曾是庾禄崇的学生,两家关系不同一般。要是大兄助庾禄崇、高令臣、崔思诹回朝,我担心郭舆会成为庾禄崇的得力臂助。” “嗯,”李资谦眯着眼睛想了一会,“郭舆的君恩,确实过了些。而且他对本官貌合神离,有二心啊。不得不防!” 《基因大时代》 李资玄想了想,建议道:“慈悲寺有高僧昙真,佛法高深,与我有份交情。要不要我找个机会向大王举荐一下。” 看到大兄不出声,李资玄继续说道。 “大兄,大王好道也敬佛。即位七八年,打蘸有十多次,受菩萨戒也有三回。我把僧人昙真举荐到大王身边,即可暗中分了郭舆君恩,同时也能助大兄一臂之力。” “好,这是一招妙棋。”李资谦点了点头,补充道:“大王好乐,我从乐坊勾栏中选了两位歌姬,名叫玲珑、遏云。皆有天赋,又花了重金,托宋国商人从扬州请了两位乐师,好生调-教了两年。现在也该派上用场了。” “大兄算无遗计啊。”李资玄赞许道。 两兄弟商议了半个时辰,李资玄再次告辞。 他坐着轿子悄悄回到府上,一番洗漱后,终于躺下歇息。夜深人静,李资玄府上的后门,闪出一个黑影,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第七十七章 这里风雪静悄悄(一) [] <a href=" target="_blank"> 高丽国北界安州城,安北都护府驻地。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像一张随风飘荡的纱帐,把城池和周围的山川罩住。 往日里热闹熙攘的安州城,现在是死一般的寂静。 吱呀的声音响起,厚重的城门被徐徐推开,沉闷的马蹄声响,一行人骑着马鱼贯而出,缓缓地走在往南的道路上。 崔弘正骑马走在中间,他一身鱼鳞甲,外面披着皮裘,脖子围着一条狐裘,就连铁盔也围了一圈貂尾。 寒风顺着山梁吹来,像是一只手,翻动着狐裘貂尾上细腻油光的毛。被狐裘貂尾包裹着的是崔弘正那张铁青的脸。 副将金义元紧跟其后,轻声地劝道:“崔相,你乃全军主帅,不可擅自轻动,还请留在安州城里,指挥调遣吧。” “金副将,现在这局面,还有什么好指挥调遣的?要是平壤和且沃这两条通路打不通,十九万大军,数十万百姓,都得死,你我也难以幸免。现在黄兵马使(黄君裳)在闻州城,指挥东路军围攻且沃城,本相负责平壤城。不管谁先打通,都是一条生路。我坐不住,坐不住啊。” “崔相,只是宋军在平壤城外修建了大量的防御工事,坚固密集,前方的将士们堆了数万条性命,还是一筹莫展。崔相,容大家缓口气吧。” “缓口气?老天爷不给我们机会喘气啊!”崔弘正指了指灰蒙蒙的天空。“现在天越来越冷,我们的粮食,几乎耗尽。天寒地冻,数十万军民,不是活活冻死饿死,就是束手就擒。” 金义元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忿忿地说道:“北界数十万军民过冬的粮食,正好有汇集在平壤城,准备转运北界,结果他们早不来晚不来,掐准了时间来。现在粮草全落在他们手里,宋人真是歹毒。” 崔弘正眯着眼睛眺望着远方,似乎想从雾雾蒙蒙的天地间看清楚远在百里之外的平壤城。 “宋国商人在高丽行走无忌,不知道收买了多少眼线。我们的一举一动,对他们而言,全是清清楚楚。平壤城粮草是一例。还有他们占据平壤后,北界三十万民夫突然骚动,其中二十多万民夫南逃,被宋军全部收编。肯定有人在其间扇动。” “然后他们用平壤城里堆积如山的粮草,驱使民夫们为其修建防御工事。用我们的人,吃我们的粮草,为他们修建工事,再反过来杀死杀伤我们的人。宋人的谋士真是歹毒无比,天下毒士!” 金义元听了后背发凉,默然一会,觉得不说话越发地冷,都冷到骨头里,他吸了吸被冻得发红的鼻子,找着话题:“崔相,黄兵马使在东边且沃城,不知道打得怎么样?” 《从斗罗开始的浪人》 “大雪封路,消息不通,现在我们两边是互相不知道对方的情况。不过可以想象,肯定不会比我们好到那里去。我们这里是宋军主力,有舰船火器,那边是宋军青龙旗军” “青龙旗军,”崔弘正喃喃地念道,“数年前,先王奉辽主之命,协助平剿东北之乱。在曷懒甸,我们十七万人,跟叛辽女真诸部激战了数月,有输有赢。女真人的彪悍,我们是深有体会。他们终年生活在白山黑水之地,耐苦寒,雪地里疾走如平地。不好打啊,都不好打啊。” 金义元没有出声。 曷懒甸之战,延续了两三年,从先王时期打到了现在大王即位后。说是获胜多少,其实是败多胜少,差点被女真人追到东界闻州州,把老窝给端了。 只是后来叛辽的女真等部内乱,辽国趁机平定了东北乱事,大王也赶紧借着台阶下,从曷懒甸撤兵。 紧接着辽国内乱,宋国伐辽,大王见到机会来了,在洞悉他心思的几位重臣的“劝说”下,再次兴兵。只是这次的目标是北界,试图从鸭渌江以东地区,占下一大块地来。 当时混乱不堪,各方势力顾及不到那里,使得高丽军“大获全胜,进展神速”,迅速修建九城,准备把这次开疆拓边的成果吃下去。 谁知道平辽后的宋国不答应,屡屡遣兵袭扰。大家以为宋人这只是鞭长莫及的无奈之举,也就不在意。还设计诱敌伏击,给宋人一个大大的教训,叫他们知难而退,不要再纠缠了。 结果成了如今这个局面! “金副将,”崔弘正突然说道。 “崔相,属下在。”金义元连忙凑过头去,等待崔弘正的吩咐。 过了好一会,崔弘正才开口。 “诱宋军完颜部深入,加以歼灭,是不是太顺利了?” 金义元一时没明白过来话里的意思。他琢磨了一会,有点明白意思了,迟疑地顺着崔弘正的话头往下说。 “崔相,属下也有点怀疑。我们跟过江袭扰的宋军青龙旗军交战过数十回,他们每一次奸猾如狐,警惕地很。稍有不对就立即远遁,让我们一点破绽都抓不到。唯独那一次,完颜兄弟俩像是被灌了迷魂汤,一下子就中了我们的计,不知不觉地就被引到伏击圈” 说到这里,金义元看了一眼崔弘正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属下觉得,确实似乎过于顺利。” “是啊,太顺利了。而且我们还没庆捷完,宋军的反击报复就来了。十余万大军,水陆并进,东西两路同时动手,没有几个月的准备,根本做不到。偏偏他们做得如此迅捷。太可疑了,可疑啊!” 听着崔弘正的话,金义元知道他已经猜到,只是不愿意亲口说出来,他极有可能中了宋军的诡计。 冒着风雪走了两天,第三天下午,终于赶到平壤城北二十多里外的洞霄山。这里是高丽西路军的前敌指挥部。 “金兵马使,情况怎么样?”崔弘正一见面就问道。 西兵马使金德珍一身的烟熏火燎,黑着脸,垂着头摇了摇,“不好,非常不好!我们两三万人命填进去,连个牙印都没见到。” “到底怎么回事?”崔弘正急了。再这样下去,等到严酷的寒冬席卷而来,大家都得死。 “末将无能,宋军工事太坚固,实在啃不动。” “你是不是心存侥幸和妇人之仁,舍不得驱兵蚁附?现在什么时候了,你不会不知道!到时候大家都跑不了!”崔弘正呵斥道。 参军梁惟竦看到气氛不对,连忙劝道:“崔相,要不我们到前面去看看,正好有一波进攻。” “好,去看看!”崔弘正看了心腹爱将金德珍一眼,答应道。 第七十八章 这里风雪静悄悄(二) [] <a href=" target="_blank"> 金德珍引着崔弘正,来到洞霄山南麓的坡顶上,站着这里,可以把几里外的战场看得清清楚楚。 “崔相,平壤城周边多平原和丘陵,只是东北二十里外的大城山、西南四十里外的龙岳山,山势险要,居高临下,是平壤城外最要紧的两处关隘。此前西京留守府在大城山修有一座山城,在龙岳山修有一座山寨。” “宋军窃据平壤后,立即着手加固这两处的工事。他们收编了二十多万暴乱的民夫,以粮草驱使,加以他们的什么工程团,居然在短短的半个月内,修建了大城山和龙岳山两个工事群。” 崔弘正举着一支不知转了几手的宋制单筒望远镜,眺望着远处的大城山。 飞雪飘舞中的大城山,寂静无声,巍峨的山体显示着一种难以明言的力量。绕山而修的山城,仿佛是一顶铁盔。在山脚下,一条土堤像一条铁链,紧紧地锁住了通往平壤城的大道。 这条土堤灰扑扑的,时不时地闪着光,陡峭的斜坡顶上又是一道木栅栏组成的墙。隐约看到有士兵在木墙上巡逻。 这道土堤中间,每隔两三百步,就有一座四方形的土城。 在望远镜里,崔弘正看到这道防线前面,一群士兵在雪地里慢慢地向前移动,几十个骑着马的军官,挥舞着皮鞭,在人群里穿行着,好像在大声呵斥着什么。仿佛赶着一群绵羊,冒着风雪,跌跌撞撞地赶路。 “前面在发起进攻吗?”崔弘正问道。 “是的崔相!”金德珍答道,“前军将军带着二十领兵马,再次发起进攻。” “主攻方向在哪里?”崔弘正问道。 二十领就是两万人,大城山防线堆不下这么多兵马,肯定是有虚有实,某些地方是羊攻,有的地方是主攻。 沉默了一会,金德珍答道:“没有主攻方向!” “什么?”崔弘正恼怒地放下望远镜,“你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怎么还犯这样的错误?没有主攻方向,应付差事吗?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敢这么敷衍?” 金德珍争辩道:“崔相,这十几日来,我们试过各种方式,虚实结合攻击过防线上的任何一点。都没有用,那里都碰得头破血流。好像宋军没有任何弱点一样。” “我们也分析了,大城山是方圆百里的最高点,宋军站在那里,又修筑了木楼瞭望塔,再配上几支望远镜,能把我军的调动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用旗语传递消息,迅速调集预备队,无论我们进攻那里,他们都能及时竖起铜墙铁壁。” 崔弘正举起望远镜,视线转移到大城山城。确实,在风雪中,隐约看到一座木制哨楼屹立在最高点。 “大城山不拔除,我们寸步难行!”崔弘正狠狠地骂道。 可是连大城山山脚下的土堤木墙都打不进去,还说什么拔除大城山山城? 在雪地里艰难跋涉的高丽军,终于赶到土堤木墙外,有了参照物,崔弘正发现这道土堤真的不低,应该有两三丈高。 在骑马军官们的催促下,乱哄哄的高丽军花了两刻多钟,终于排成了队形,有了军队要打仗的模样。 几个军官挥舞着刀枪,对着高丽军说了些什么,应该是在激励鼓劲。只见他们嘴里时不时喷出一团又一团的水气,白雾缭绕,想必是讲得康慨激昂。 但是从随即展开的进攻来看,这几位军官的口水似乎没有什么效果。高丽军士兵们慢慢腾腾地向前移动,来到土堤前面,盾牌手结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盾牌阵。弓箭手躲在盾牌阵后面,对土堤木墙不断地射箭。 弓箭手是高丽军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兵种,但是面对躲在木墙后面的宋军,无计可施。高丽人就算把自家的弓箭手吹嘘上天,他们射出的箭也不会拐弯。 另外一些把木梯架在土堤的斜坡上,但是看得很清楚,木梯总是放不稳,就算有人在下面扶着,也是东倒西歪的。 “怎么回事?”崔弘正经验老到,很快看出问题来了。 “崔相,宋军在土堤坡面上浇了水,寒风一吹,全结了冰。宋军又时不时地往上泼水——他们后面就是浿水,不缺水。如此一来,土堤坡面上滑不熘秋的,不要说爬,就是木梯都架不稳。” 金德珍的话让崔弘正气得胡须都翘起来了,“谦逊执礼的宋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奸诈无耻了?” “哩——嘘,嘘——哩!” 有尖锐的声音,被寒风卷着雪,从远处飘来。 “什么声音?”崔弘正不明就里地问道。 金德珍脸色一变,“铜哨声,宋军要反击了。” 只见木墙上现出成百上千的孔口,里面伸出一根根管子,对着土堤下面的高丽军士兵们,然后火光闪动,一排排的士兵随即倒在地上,就像大风吹过的麦子地。 这时,才听到撕心裂肺的枪声,夹在风雪中传了过来, 突然又看到木墙上丢出一个又一个闪着火光、冒着烟的铁罐子,专门往高丽军的盾牌阵里扔。然后火光一闪,黑烟腾起,十分整齐严实的盾牌阵像是被人刨了一锄头——一个大缺口出现在地上,黑漆漆的地面上冒着烟,躺满了人。 紧接着看到大城山山坡上,闪亮着一道又一道的火光,隐约看到有什么东西从山坡上掠过空中,划出一道曲线,落在慌乱不堪的高丽军人群中。 接着一个又一个的炸开,就像一块又一块的石头丢进了泥潭里,荡起一圈又一圈波峰。这些无形的波峰,把周围的高丽军士兵像树叶一样吹开。 “通——!” “砰!” 臼炮开炮声和炮弹落地后的爆炸声,姗姗来迟,在崔弘正等人的耳朵里肆虐张狂。 刚刚冲上去没有多久的高丽军,像潮水一般退了下来,比刚才冲上去时要迅捷数十倍。 金德珍面如死灰,双眼无神地看着崔弘正。 现实情况摆在面前,无须再多说什么。 崔弘正可以想象地出来,在最开始时,还有一股子血勇之气的高丽军,受挫于这道土堤前时的惨烈。只是再惨烈的战场,也已经被皑皑白雪盖住。 迹象可以掩盖,但是饱受打击的军心和士气,却再难恢复。前行如龟爬,稍遇挫折就逃如脱兔。这足以说明此时的高丽军,已经萎靡到什么地步。 崔弘正一眼不发,自回指挥部大帐。 金义元端上一杯热茶,试探着问道:“崔相,要不要催下南边。让他们从南边加把劲,十九万精锐,数十万精壮,要是悉数折在北界,我高丽就元气大伤了。” 崔弘正摇了摇头:“我们打输了就得丢命,尚且打成这个样子。还能指望南边的同僚们如何卖命?我国朝政,趋利避害,最灵活不过。老夫担心,现在朝堂上最关心的不是如何救出我们,而是其它的‘大事’。” 金义元疑惑不解,还有什么大事比解救高丽国几乎全部的军队,以及数量巨大的青壮更重要。 但是崔弘正没有说,他只是站起身来,“我们巡视一下营地,看看到底是怎样的情况。” 崔弘正一行转去一处营地时,撞到了十几位士兵们在野地里埋头挖东西。 “呔!你们在干什么?”金义元大喝一声。 士兵们像是一群受惊的野狗,正要四下跑,却被亲兵队策马驱赶到了一块。他们慌乱地跪倒在地上,浑身颤抖。 “你们在干什么?”崔弘正问道。 沉默! “快些答话,不然把你们全杀了!”金义元暴躁地说道。 “回回回大官人的话,我们在找吃的。”终于有个士兵结结巴巴地答道。 看着这群衣不遮体、面带饥色的士兵,崔弘正长叹了一声,挥了挥手,叫人全把他们放了。 继续在寂静中赶路,金义元忍不住问道:“崔相,这天寒地冻的,野外还有什么东西可吃的?” 崔弘正也不解地摇了摇头,突然想到金德珍无意间提起,阵亡的两万多将士的尸体,就简单地埋在这一带。 勐然间,他的肠胃像是被人狠狠地拧了一把,一阵剧烈地翻腾,连肝胆都要吐了出来。 第七十九章 冬天里的温暖 [] <a href=" target="_blank"> 辽东开州来远城,县衙的签押房里,一盆火炉烧得很旺,暗红色光从铜炉镂空的缝隙间透出,映在了墙上,随着火势变化晃动着。 山北宣抚使长孙墨离坐在火炉旁边,一手拿着一叠资料,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在他的左手边是一张高几,上面摆着的茶壶冒着不多的热气,斟满茶的茶杯却看不到一丝热气。 门被推开,卷进来让人精神一振的冷气,还有让人心肺一爽的新鲜空气,与屋里温暖昏懒的空气一撞,卷出一个旋来。身披羊毛呢绒大衣的刘法大踏步地走进来,在他身后是山北兵马使司左参军种师中。 刘法不客气地脱下大衣,往旁边的屏风上一搭,招呼种师中,“里面这么热乎,把大衣脱了。要是闷出一身汗,待会出门一吹冷风,就要糟。” 在长孙墨离面前,种师中多少还有些拘束,有刘法转圜,他连忙脱下军大衣,然后去找茶杯。 刘法一把拧起茶壶,手背一贴。 “都不热了。这个天不喝热茶不舒服啊。换水重泡。副官,副官,换壶开水!”刘法大声招呼道。 换了一壶热气腾腾的开水,重新泡了一壶新茶,再每人倒上一杯,刘法双手抱着透着热气的茶杯,坐了下来,长舒一口气,“这贼娘日的天,真冷。” “前线怎么样?”长孙墨离早就放下手里的资料,看着刘法折腾。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顺口问道。 端着茶杯的种师中连忙答道:“长孙大使,属下刚刚整理过前线发回来的情报。浿水江一线,北界高丽军的攻势,越来越弱。他们已经全军断粮数天,现在要紧的不是打通平壤通路,而是哪里找吃的。根据内线传来的密报,部分断粮多天的高丽军士兵们,开始把阵亡同袍的尸体挖出来” 种师中说不下去了。 长孙墨离缓缓转动着手里茶杯,脸上不喜不悲,像是在听极其普通的琐事。 “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说明高丽军已经粮尽力竭,很难再翻起波浪。不过要叮嘱前线,不可掉以轻心。有些人临死前会垂死挣扎一番,不得不防。” “是!” “且沃城那边呢?”长孙墨离继续问道。 “且沃城的情报是六天前的,从率宾城那边用猎隼传过来的。高丽军东路军主帅黄君裳,亲自领兵攻城,受伤了。据内线密报,伤势不轻。他们现在缺医少药,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黄君裳倒下,几位副将为了争夺临时主帅之位,反倒斗了起来——大雪封路,闻州与安州失去联系,有得争了。” 长孙墨离双手笼在袖子里,往椅背上一靠。 “争一争好,有正事做了就不老想着打仗。等争个明白,这个冬天也就差不多过去了。我问过经常行走鸭渌江和白山的商旅走客,现在是十一月十九,离春暖雪融,起码要到二月底,三月初。搬着手指头算一算,还要四个多月。” “不给他们找点事做,怎么打发这四个月时间?” 种师中听着长孙墨离漫不经意的话,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且沃、岩渊等城有报,现在天色一天冷过一天,宋军出现不同程度上的冻伤。准备十分周全的宋军尚且如此,缺衣少食的高丽军会面临怎么样的惨状,可能会出乎常人的意料。 而这一切,都是源自玄明先生的筹谋。 “三十万高丽民夫,安置得如何?” “回宣抚使的话,西路二十四万高丽民夫,在修筑完平壤、驷马、椒山三地的防御工事后,留下三万作为预备劳力,其余二十一万,赶在大风雪到来前转运去了天津港。东路四万高丽民夫,在修筑完岩渊、且沃两城防御工事后,转运去了钜燕岛。北海经略司和螣蛇水师也是极缺人手。” “嗯,短时间从海上转运三十万人,对水师是一次极其难得的锻炼机会。李伯纪坐镇登州,没有出什么大的茬子,算是指挥得当。” 长孙墨离难得地赞许了一句。 刘法在火炉里烤了两只红薯,一边吹着气,一边轻轻地拍打着。等到冷得差不多,递给长孙墨离一个。 “给我一半就好了。” 种师中连忙也说了一句,“刚吃晚饭没多久,也分我一半就好了。” “行。”刘法把大的那个红薯掰开,香甜热乎的气息迅速弥漫在房间里。 “这香气,肚子不饿都让它给香饿了。”长孙墨离赞叹道。 “我再烤两个。”刘法问道。 “够了,够了,就是嘴馋,过过瘾就好了。我比不得你们,脾胃好,多晚吃都能消食,我不行,吃多了一晚上都不自在。” 三人拿着两个红薯,呼呼地吃了起来。 “瀛洲三宝,官家的取名真得恰如其分。土豆在西北,玉米在旱地,红薯遍地开花,又产量极大。有此三宝,我大宋亿兆百姓,再也不用担心饥荒了。”长孙墨离一边吃着,一边赞叹道。 “是啊,当初官家坚持派出探险队向东探险,我们还以为是秦皇徐福之举,想不到却真的是利国利民的千秋之举。”刘法也是赞叹不已。 “只是这红薯,不能多吃啊。”刘法最后一句,让长孙墨离和种师中都笑了。 确实,红薯有助消食,吃多了肠胃畅通,常有五谷之气排出,十分不雅。 吃完红薯,三人摸了摸手,意犹未尽,嘴角还留着浓郁的香味。不过思绪都转回到正题上。 “对高丽之战,会在明年开春进行。等到春暖雪融,道路畅通,东北的马步军可以渡过鸭渌江,越过白山,把高丽国的北界和东界一部,尽收囊中。” 长孙墨离双手又笼回到袖中,靠着椅背,眯着眼睛,像是吃饱了眯觉。但是嘴里的话却是杀气腾腾。 “先生放心,征东部队的二十万马步军枕戈待旦,只要明春冰融雪消,立即振兵东进。”刘法大手一挥,意气风发地说道。 种师中心中一震,这个冬天过去,被包围的数十万高丽军民,还能剩下多少人,谁也不知道。届时大军南下,多半是去收尸。 但是这年念头在他脑海一闪而过,他是山北兵马使司左参军,是大宋副将,他站在大宋的立场,只为数十万大宋将士负责。高丽国军民的痛惜,他管不到。 “官家跟我们说过,高丽国这锅汤,还没到火候。两班贵族的根基还十分牢固,在各地的势力还很大。所以官家交代过,还要再熬一熬,熬到水到渠成,也就差不多了。北界之战,只是第一把火,接下来还有第二把和第三把,刘将军,我们要掌握火候。” “明白。”刘法双手往椅子扶手上一放,双目如电,自有一番威势。 “西征大计是未来数年重中之重的大事。一旦御驾西征,青龙旗主力必定要被抽调走,东北势必空虚。高丽国畏威不怀德,小礼无大义。西征前就算不灭其国,也要把它打残,省得在东北侧翼惹事生非。” 长孙墨离哈哈一笑,“刘将军,没错,这话说得对。” 有书吏敲门而入,送来一份文书。 长孙墨离看完后,喜形于色。 “好事啊。” “先生,什么好事?” “高丽国反复无常,背信弃义之事传到国内,朝野沸腾,异口同声要求朝廷出师惩戒。度支部趁机推出两千五百万元银圆的征东债券,短短一个月就在中原销售过半。两淮、两江、两海等地还没开始卖呢。说不定还要增加五百万额度才够。真是踊跃啊。” 刘法和种师中忍不住挺直了腰杆。 灭夏、平辽和收大理,大宋国势强盛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大宋军民的心气也高涨。突然听说高丽这个撮鸟居然跟我大宋玩阴的,背信弃义,还口出狂言。 没有二话,必须打死这个驴日的狗贼!掏钱?必须掏,现在大宋百姓兜里都有钱了。再说了,这钱是债券,又不是不还。当今官家和朝廷的信用,大家十分信得过。 “第一笔征东债券专款七百万元银圆,已经拨付到北平府,我们的粮草大总管,曾大官人,现在是财大气粗,问我们缺什么,只管说来,买,使劲地买!” 说到这里,长孙墨离也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 第八十章 开封城的冬天 [] <a href=" target="_blank"> 开封城也开始飘雪了。很快,纷纷扬扬的大雪,宛如一层乌纱把整个开封城笼罩其中。只是再大的雪也挡不住开封城百姓的热情。 今年是个肥年。 往年国库日益充盈,但是灭夏平辽用度也多。而且通过治河、水利、直道等大基建,以及兴办实业、广开商贸,让财富再分配,一部分流转到百姓们手里等举措,由于才试行数年,效果还不明显。 此时的生产力和经济条件,让百姓穷,立竿见影,要让百姓富,却是温吞活。终于到了今年,百姓们明显感觉到,不仅家里的米缸是满的,手里的活钱也多了,敢舍得往外花了。 于是今年开封城,数以万计的京畿各县百姓们,从各乡村里走出来,先到县城,搭上便利的公共马车或有轨多节马车,花上几个铜板,到东京城里逛一圈,顺便给一家老小采办年货。 离东京城这么近,半辈子了都没来见识过,实在是太憋屈了。现在有钱了,必须得来一回。 有的是一家老小来,不就多花几个铜板的车钱吗?待会采办年货花得更多,一头牛都舍得了,还在乎这点牛尾巴? 所以今年开封城肉眼可见地异常繁华。 外城各条商业街的店铺,人头涌动。往日要到街边招呼的伙计不用出门了,一大早就被各县涌来的百姓们堵回店里去。 这个问,那个讲。这位还价,那位结账。每家店铺的伙计们都忙成陀螺,入夜好容易关门,一个个都瘫在地上,一根小指头都不想动。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照样开门——把财神爷们挡在外面,会遭天打雷噼的。 赵似、明朝霞、李清照和赵蔺、赵蓉、赵蓓以及景灵三虎赵廓、赵廉、赵庚,混在人群中,与民同乐。上百侍卫乔装打扮,混在人群里,隐隐护住他们。 杨惟忠站在不远处,与秘书省侍从处侍从长杨宗闵配合,指挥调度,安排着官家一行人的安全护卫。 “松江细布,松江上好的细布啊!夏天用的细布冬天买,最划算不过!为什么?季节不对东家挥泪大甩卖!夏天要卖一元九角的一匹细布,现在只卖一元,拦腰斩断,这个价格上哪里去找啊!” 一家棉布店门口,一位伙计坐在门口高高的梯子上,大声地招呼着。 随着他的话,一群群觉得遇到便宜了,不买就吃亏的百姓们,乌泱泱地涌进去。 “不要挤,不要挤,俺们店里的备货多着呢!你,你,抱着蓝色的布这位,钱柜在这边,赶紧去结账。到时候人多混乱,把你挤出店门,挤到街面上,我们一报官,你可就不体面了。” 坐在高梯上的伙计抽空打着招呼,维持秩序,还偶尔揪出一两个想浑水摸鱼的家伙。 坐得高,看得全。 “上好的鹿皮装和鹿皮袜,精心染色,东倭国特产,纯手工制造,五百年传承,饱含工匠精气神!这么好的东西,漂洋过海,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偏偏让你遇到了。这是天赐的机缘啊!这么好的机缘只要多少钱?不要四元,也不要三元,两元你拿去!” 隔壁是东国杂货店,专卖高丽和东倭两国货品。 “高丽国的红凋漆器,高丽国王室工匠亲手打造,要是比高丽王宫殿里里的贡品差一点,当即赔付三倍。快来买,这么好的漆器只卖多少钱?只要五百文!五百文你就享用高丽王一样的器物啊!” “东倭纸扇,扇面全是东倭知名画师亲笔所画,画得都是东倭风土人情。两百文一把,买回去后就算坐在家里也能知晓万里东国风情风雅之士必不可少的饰物。夏天卖五百文一把,现在买你就赚到了!” 赵似听着这些叫卖声,暗暗点头。 李清照在一边忍不住滴咕着,“红凋漆器和东倭纸扇,现在卖得这么便宜了?” 赵似和明朝霞闻声回过头来,异口同声地问道:“你以前买过?” “那一年,我跟着爹爹来东京,到街上闲逛,看中意买下两件红凋漆器和东倭纸扇,跟现在这卖的差不多品相,一个要两贯六百文,一个要两贯三百文。” 明朝霞忍不住反问一句:“会不会是看到你富家娇女的模样,商家漫天要价?” “那时我由李六叔陪着,他是我们府上的外管事,这种谈价的事他最擅长做,足足杀了一半的价。” 李清照分辨道。 “那就是东国货品贬值了。”赵似意味深长地说道。 “官人,东国货品怎么贬值得这么厉害?”明朝霞操持女子自强会,有时会接触一些经济上的事。她下意识地察觉到这里面定有玄机,忍不住悄悄地问道。 “很多原因。我大宋生产力提高,什么东西都能产出,以前高丽、东倭等东国出产的货品,变得不稀罕,卖不起价了;高丽、东倭等国对我大宋的物产需求日益增加,但财源枯竭,只能拼命地收集和贱卖各种本国出产,获取更多的钱财来购买大宋的商品” 赵似想了想,最后又说了一句,“也可能是我大宋的钱,在东国变得非常值钱,以前要一百文买到的东西,现在十文钱就买到了。贩运回来,自然就价格下降。” “嗯,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可以叫秘书省校书局和尚书省治中局牵头,组织成均大学和格物院通商产业研究所的学者,对这个现象进行深入的研究。” 景灵三虎和三位姐妹凑着一块,滴滴咕咕了好一会,赵蔺和赵蓉跑到赵似跟前。 “爹爹,听说前面长庆楼是东京七十二楼之一,正好我们肚子都饿了。爹爹,能不能请我们去长庆楼吃顿好的。” 两人一边一个,拉着赵似的左右双手,左右晃动,晃得他整个人都要散架了。 明朝霞在一旁冷笑一声:“刚才一路上,你们嘴巴就没停下,各种小吃从来没有消停过。现在就肚子饿了?哄弄谁呢?” 赵似不以为然,“没事,去吃一顿,难得出来,好好吃一顿。小孩子都是这样,外面的东西,不管什么都比家里的好吃。” 得了赵似的允许,六位皇子公主一阵欢呼,景灵三虎一马当先,直接冲进了人头熙攘的长庆楼。 刚开口,直接被伙计堵了回来。 抱歉,没位了!大堂里都挤不出一块地来添一副碗快。 景灵三虎满脸失望,只是三人时时被赵似和后妃们耳提面命,不敢摆弄皇子的威风。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赵似。在他们眼里,父皇总是无所不能。 赵似笑了笑,这种官宦常来常往的大酒楼,肯定有几间雅间被掌柜的暗中空着,以备不时之需。 他示意杨宗闵,上前去交涉。 很快,掌柜的连忙跑了出来,把赵似一行人请到最大的一间雅间里。 第八十一章 教育战线 [] <a href=" target="_blank"> 看着六个儿女在雅间的另一桌上吃得不亦乐乎,赵似露出慈父的笑容。他虽然是大宋亿兆万民的主宰,但此时是一位普通的父亲。 竭力满足儿女的要求,是一位父亲最大的愿望。或许在儿女们的心里,自己的父亲是世上最出色的戏法师,总是能变出各种他们想要的东西,带来惊喜和满足。 赵似转头回来,看到明朝霞和李清照坐在一起滴滴咕咕的。 “你们在说什么?” “官人,我们在想,这不快要正旦和上元节了,女子自强会准备给灭夏平辽战事中,阵亡者遗霜送去一份礼物,聊表心意。” “哦,这是好事。只是数万阵亡将士的遗霜,你们都顾得上吗?” “这两年我们女子自强会得到的捐款有不少,除去开办女校以及女子专科学校、在各地修建妇产医馆等开支外,还剩下不少。虽然平摊下来没有多少,但总是个意思。” “官人,明姐姐说得是。这些遗霜遗孤都有朝廷丰厚的抚恤,我们这点东西,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让她们知道,没有人忘记她们,也没有人会忘记她们夫君为大宋做出的牺牲。” 赵似笑了,“不愧是女子自强会的文胆。也好,你们女子自强会的慰问是你们的,朝廷是朝廷的,还有其它各基金会的大家都表一表心意也好。以前,大宋将士确实委屈了。现在纠正一些错误,但是不该给的依然不能给,多给些荣誉和实在的钱物做补偿。” 明朝霞和李清照都默然不做声。这涉及朝政微妙的权衡,太敏感了。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声音,毛玻璃的窗户遮挡不住,依然悠悠荡荡地飘了进来。就像大宋蒸蒸日上的繁华,风雪寒冬也遮不住。 赵似走到房间一角,推开窗户。冷风呼地卷进来,由于室内暖和的热气衬托,显得格外的寒冷刺骨。 赵似并不在意扑面而来的寒风,他看着楼下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这些老少男女们脸上荡漾的笑容,满足又充实,觉得心里暖乎乎的。再刺骨的寒风也近不得身。 “官家,关上窗户吧,太冷了。”明朝霞走到身后,轻声地问道。 “朝霞,还记得几年前有一天,我们在楼上,看到街面上,一位异族女子与宋州知州衙内的纠葛。异族女子宁可用刀画花自己的脸,也不愿意嫁给那位衙内。” 明朝霞也想起了,“臣妾记起来了。那位异族女子,真是刚烈,叫我好生敬佩。只是不知道两位当事人,现在如何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只是在想,现在还会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西北、东北的异族女子,还会不会抗拒嫁入宋人家庭?” 明朝霞侧着头想了一会,“应该不会。西北、东北诸族,骨子里都是慕强嫌弱的性子。宋人羸弱百年,让他们看不起。官家即位以来,文治武功,威赫天下,想必他们早就扭转了这个想法。嫁入宋人,想必是一种光荣。” “是的,人类,总是对强大者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崇拜,强者即正义,古今不变啊。”赵似喃喃地说道。 突然,听到雅间外面响起了喧闹声,好像是两伙争吵起来,越吵越凶,从房间吵到了走廊上。 赵似把窗户关上,把风雪寒气隔绝在外面,坐回到座位上,外面争吵的声音传进雅间里。众人听了几句,脸色大变,不约而同地看向赵似。 赵似默然一会,开口说道:“你们继续吃,我出去看看。” 出得雅间,杨宗闵在门口警惕地关注着外面的一切。看到赵似出来,连忙低声道:“大官人。” “什么事?” “两伙人在争吵。一伙是璧雍大学的,一伙是洛阳大学的。不知为何就争了起来,现在到了几乎要拳脚相加的地步。” 璧雍大学,那是新思潮派的老巢,思想激进之程度,连日月双璧的成均大学都不如。洛阳大学,那是知名的保守派老窝。 这两伙人遇到一起,那真是天雷勾地火。 “为什么吵?听出来了吗?” “大官人,还能为什么?两边的政治理念不同,一边说新思潮,一边说旧义理,幸亏洛阳大学的学子比较文弱,不敢擅自动手,要不然早就打起来了。” 听了杨宗闵的话,赵似反倒沉住气了,慢慢踱到近处,倾听起来。 “而今天下大治” “大治什么?而今穷兵黩武,民不聊生” “你睁眼瞎啊!街面上多少京畿各县的百姓,有余钱来东京城置办年货。往年有此盛景吗?” 《最初进化》 “那只是一时回光返照” 听到这个词,赵似眉头一挑,保守派已经极端到这个地步? “往年一到冬天,东京城外总是有各地涌来的灾民饥民,多则十数万,少则上万。这两年有多少?不过数百人而已,还被好生安置在济民坊里。这有目共睹之事,还不足以说明天下大治吗?” “呵呵,这表面功夫也敢拿出来说?真实情况是各地官员苛酷,严禁饥民外出县境,宁可将百姓饿死,也要粉饰太平” 洛阳大学一位学子的胡说八道,把璧雍大学的学子们都快要气疯了。 “粉饰太平?你们才是粉饰太平的能手你们洛阳大学的教授,原应天府尹xxx,元符元年中原大灾,身为南京(现宋州)留守的他,居然下令封锁县境宁可花费重金扎花车,组织艺人进东京城贺岁,也不愿赈济饥民你们颠倒黑白,是一脉相承啊!” 两边的理念完全不同,现在已经开始人身攻击,很快,两边按捺不住,终于动手了。 但是巡警队和保安警队及时赶到。现在是敏感时期,东京城又是天子脚下,各支维稳力量早就随时待命。 他们一冲进来,问清情况,很快就看出倾向性。 璧雍大学的学子很有纪律性,也很守规矩,看到警队来了,便停了手住了嘴。 洛阳大学的学子见到对手偃旗息鼓,以为自己压制住,更加嚣张,连警队的警告都不听,然后被数十支警棍噼头盖脸地打过来,打得鼻青脸肿的。 “呵呵,璧雍大学毕业的,国考不是甲科就是乙科。以后不是司法官,就是政事官,现在留份情面,日后好相见。偏偏人家还识相,当然和和气气地对待。洛阳大学的,能考上司法官和政事官的不多,顶多是特事官,当教师教授。还这么嚣张,不打他们打谁?” 旁边有看瓜群众热闹地议论起来。 “特事官?”赵似喃喃地念道,“景贤,” 杨宗闵应道:“小的在,大官人请吩咐。” “你记得待会给叔通捎个口信,让他安排学礼部尚书刘正夫和政部尚书范致虚明天来崇政殿。” “是!” “景贤,打胜仗收获最大在什么时候?” “回大官人的话,是追击的时候。”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教育战线是意识形态领域的重要阵地,我们不占领,就会被别人占去,到时候祸患无穷。他们盘踞的最后一块地盘,现在也要铲除了!” 说完,赵似回到了雅间,坐回位子上。 “没事了。”明朝霞问道。 “没事了。能有什么事?”赵似笑呵呵地答道,“吃,大家吃。今天大家好好玩一玩,明天朕就要换着陪恭妃、德妃和丽妃她们了。你们要陪着太后和皇后了。” “臣妾明白。正是可惜了,皇后娘子有孕在身,不能陪官家出来玩,只能等明年了。”明朝霞说道。 “等明年。”赵似点了点头,“这两天陪你们,后天,我要去几位重臣府上坐坐。要过年了,有什么心结,都得化解掉,不能留到明年。” 第八十二章 蔡京教子 [] <a href=" target="_blank"> 这个冬天,蔡京觉得格外地冷,蔡府也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喧哗——不说此前担任计相和仆射时期,就算转去左资政大夫,那时的蔡府门前也是车水马龙。 蔡京长袖善舞,此前积累了诸多人脉,又一直简在帝心,大家都愿意来捧下他的场。 今年却是门可罗雀。 弘文院院正,真的是养老的官职,属于半致仕,再退一步就是完全不问政事了——而今官家定下的官制,与以前完全不同,以前致仕还有起复的机会,现在致仕了再起复,微乎其微。 加上蔡府三郎的桉发,虽然没有牵连到家人,但是官场上的人,都眼尖心明。 一落千丈的场面,让蔡府很多人心里忿然不平,也接受不了——不少仆人找各种借口辞去,另投“明主”。 蔡京心里也十分难受,但表面上还做出一副天高云澹的样子。他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会轻易认输的。 书房里,蔡绦、蔡鞗、蔡脩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坐在书桌后面的父亲。 “四郎你想好了吗?准备报考哪所大学?” 蔡绦一愣,父亲不是老早就给自己定下目标,中学毕业,务必要考上成均大学,怎么现在改主意了? “儿子听父亲大人的。”蔡绦老老实实地答道。 “你身体健壮,在学校不仅学识拔尖,体育也学得好,”蔡京缓缓地说道。 新制下,各学校不仅改了文化科目,对体育也重视起来——体育,体魄教育,练身体也练精气神。 “既然你文武双全,为父想让你报考狄襄武士官学校。” 蔡京的这句话让蔡绦都傻眼了,什么意思?父亲,你是老湖涂了还是疯掉了?居然让我去当刺配军,做武夫? 蔡京看出儿子心里的疑惑,不急不缓地说道:“四郎啊,几兄弟里,你是最聪慧的一位,为父对你期望甚高,也觉得你前途最为远大。” 蔡绦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他对自己如此期盼,肯定不会稀里湖涂地乱规划,这里面肯定大有玄机。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于是静下心来,默默地听着。 看到蔡绦的神情,蔡京老怀甚慰,语气多了几分期盼和真诚。 “四郎啊,嗯,五郎,七郎,你们也一并听一听为父的肺腑之言。” “谨听父亲大人的教诲。” 三人连忙恭敬地答道。 “三任太宰,章公、许公再到你们叔父,三任期满,新旧过渡完毕,这太宰之位定会落到新思潮官员头上。九成是张嵇仲。他之后,会是谁,你们猜得出吗?” “长孙玄明,曾茂明,吕元直?”蔡绦猜测道。 “差不离就是这几位吧。”蔡京不置可否,“你们有没有看出,这几位有什么共同特点?” “都是校书郎出身,都在秘书省任事过。”蔡鞗抢先说道。 “嗯,五郎说的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不过能总结出,也不错。”蔡京勉励道,“还有吗?” 蔡绦迟疑地答道:“父亲,这几位都曾经上过战场?” “没错。灭夏、平辽和漠北战事,他们这几位都非常活跃,而且颇有潜质,前途远大的年轻才俊,都曾经轮流去战场和偏远之地历练过。” 蔡京这么一点拨,蔡绦骤然明白父亲的用意。 “父亲大人,你是说官家会定下规矩,以后太宰要历经过战事?” “出将入相是前唐的规矩。我大宋以前不兴,只讲文武各制。而今官家新政,又是另外一番说法。平章军国事,你连前线都没去过,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事,如何平章?” “只是父亲,孩儿用不着专门去研修武备之学吧?玄明、茂明、元直等几位先生,都不曾专门研修过武事。” 蔡绦争辩道。 “他们在兵事军学上有这个天赋,你有吗?”蔡京反问一句,问得蔡绦哑口无言。 “最关键的是有官家亲自地敦敦指点。官家为当世兵法大家,能跟在他身边,当然大有长进。” 听着父亲意味深长的话,蔡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父亲,儿子明白了,一定用心学习,争取早日学有所用。” 蔡京点了点头,转向蔡鞗和蔡脩。 “五郎,七郎,开春后你俩从龙泉书院转学去景灵学校。” 两人愣了一下,但是没敢有异议,老老实实答道:“遵命,父亲大人。” “以前是为父想错了,这么大好的机会,居然浪费了好几年。”蔡京眯着眼睛说道。 蔡鞗和蔡脩对视一眼,小心地问道:“父亲大人,儿子们转去景灵学校,可有什么注意的?” “小心为上。景灵学校,无论小学还是中学,里面不仅有重臣勋贵的子弟,还有宗室子孙。卧虎藏龙,一定要小心。上月,有两位学生嚣张跋扈,打人生事,被学校直接开除了。家里大人去学校闹事,才知道是福宁公府的两位小衙内。结果被官家下诏,福宁公降为伯爵位。” 蔡京冷笑几声,“孩童闹事,居然让端献益王(赵頵)一脉,去公降伯。大家总算知道这景灵学校的底细了。” 转头看到蔡绦若有所思的样子,蔡京心里起了波澜。自己起复的机会已经是微乎其微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历朝历代都是这样的,立储是一番明争暗斗,储君即位又是一番龙争虎斗。官家再英明神武,也摆脱不了这个规律。 官家与皇后结婚十几年,生下两位公主和一位皇子,偏偏这位唯一的皇嫡子不到两岁就夭折。现在她肚子里又有了龙种,开春就会生。 但是谁知道是皇子还是公主。 一旦是公主,这朝堂的局势就有意思了,以前一直隐身不显的储位之争,只怕再也按不住,要浮上水面了。 哪一次储位之争,不是刀光剑影?本朝能避开吗?恐怕很难吧。 虽然不清楚官家心里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但是身为臣子,不得不提前布局。万一运气来了,被撞到了? 正在想着,管事匆匆在门口禀告道:“阿郎,有客前来拜访?” 哦,我这门可罗雀的府门,居然有客拜访? “谁?” “二官人。” 蔡元度?他来干什么? “还有大郎君一起陪着来了。” 蔡攸这个逆子也来了?蔡京冷笑几声,心里勐地一咯噔,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忙忙向外走去。 第八十三章 留在开封做顾问吧 [] <a href=" target="_blank"> 果然,在府门口,尚书省太宰蔡卞和新升迁的理蕃部左侍郎蔡攸,一身常服,戴着简王大帽,站在那里。他们态度恭敬,如同哼哈二将一般站在中间那人的两边。 蔡京一眼就认出他来,当今官家赵似。 “臣见过官家。”蔡京面带惊慌地说道。 这位官家行事天马行空,很难摸清套路。这次来,有什么深意? 到了官家这种出口成宪的位置,做任何一件事,说任何一句话,都会被人反复琢磨,揣摩出其中的深意来。 “元长公,正旦将至,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要来,朕来给你拜个年,说几句吉利话。按道理说,正旦过后再来才合适,但正旦到上元节,宫里宫外的宴席欢庆,脱不得身,还是敢在年前来吧。” 赵似一边在蔡京的引领下,往蔡府深处走着,一边随口说道。 以前没有这种规矩和风俗,不过蔡京不会出声反驳。官家想这么做,那就是规矩;做得两三次,就会成为大宋的风俗。 到正堂坐定,蔡京让蔡绦领着蔡鞗和蔡脩来给赵似行礼问安。 “元长公,你家人丁兴旺啊。好,好!”赵似点了点头。 最小的七郎蔡脩才七八岁大,再看看蔡京,都六十六岁了。虽然精神头很好,但年纪摆在那里,发须花白,皮肤皱巴发黑。 真是老当益壮啊。 “这是托官家的福。而今太平盛世,四海宴清,老臣心与同喜,家中兴旺,与国同举。国盛家才旺。” 蔡京的话,就是让人听着舒服。 话里的意思是恭维自己创建了大宋立朝以来罕有的盛世,所以才有他小家的兴旺。国盛家才旺,这句话点题。 赵似笑了笑,指着蔡绦问道:“元长公,这是你家四郎?” “正是。”蔡京连忙应道。 “听说四郎是你家千里驹?” “老臣对此子期望甚高。” “嗯,做父亲的总是望子成才。”赵似感叹了一句,又问道,“听说令郎年已十六,中学应该毕业了,有什么展望吗?” “回官家的话,犬子想去报考狄襄武士官学院。老夫又担心他吃苦,一时委决不下。”蔡京一脸的犹豫未决。 站在一旁的蔡鞗和蔡脩,脸上闪过诧异。爹爹,刚才好像是你替四哥做出的决定吧,要让他报考狄襄武士官学院。 但是两人什么都不敢说,只敢低着头, 听到这话,蔡卞深深地看了自己兄长一眼。 自己兄长,果真厉害,至少在揣摩君心方面,不输给自己。加上行事果断狠辣,这次要不是官家帮自己,还真就叫兄长把自己给拉下马了。 赵似满脸欣慰地点了点头,“四郎有这份心思,那最好不过。朕听说过,蔡府四郎,文武双全,不仅文采横溢,还在京畿中学体育竞技联赛里拿过奖牌。进襄武士官学院好好学习,三年毕业后,说不定能赶上西征。” 蔡绦心头一震,有点明白父亲的意思。 说到这里,赵似转向蔡京,意味深长地说道:“要是元长公舍得,到时候就随军去西北走一遭,挣份军功回来。” 蔡京连忙答道:“为国尽忠,是臣等的本分。四郎能随军西征,是他的福分,臣绝没有什么舍不舍得。” 蔡绦也垂手说道:“官家的切切勉励,学生牢记在心。定当刻苦学习,不负君望。” “好!”赵似抚掌赞许道。 “元长公,听说你家五郎、七郎还在龙泉书院里读书?” “臣准备开春将他们转去景灵学校。”蔡京连忙答道。 “嗯,”赵似不置可否,随即说起另外一件事,“景灵学校,这个名字不好听。朕准备把景灵学校改名为文正学校,还是九年制。征求过范季公,他满口答应。既然文正公的后人不反对,那就定了。” 大宋的教育制度几经磨合改革,现在基本上定下来了。 小学五年,中学四年,均为国民教育。大学和专科学院三到四年,属于高等教育。成均、璧雍大学开始尝试高等教育进一步研修——读博士,分副博士和博士。 现在也不讲什么免费的义务教育——大宋现在是富足,但还也没到这个地步。 只是每年对各州县的小学和中学提供大量的补贴,学杂费、伙食费,尽可能地降低适龄儿童就读的难度。 同时从中学开始提供各种名目的奖学金——由各慈善机构募捐提供,能够保证成绩优秀的学生,心无旁鹫地读完四年中学,考入大学或者专科学院,成为大宋的精英。 《剑来》 官府在公办学校之外,鼓励私立学校,从小学到大学都放开。只是必须统一教学大纲和教材,所有的教师和教授必须在国考丙科中试,获得特事官资格。 至于教师和教授在私立和公办学校的待遇,肯定是有差异的,而且非常复杂。 一般情况下,公办学校“仕途”有保证,初级、中级、高级、特级教师,以及讲师、高级讲师、副教授、教授这些“同官阶职称”,可以按部就班地评选上。 私立学校就没有这么多机会,但是薪水待遇要丰厚得多。这就需要当事人自己考量权衡。先在公办学校积累经验、选评职称,等经验和职称差不多时,可以跳槽去私立学校。获得不菲的薪水,但“仕途”基本上停滞——同官阶职称很难评上。 等到钱挣得差不多,再跳回公办学校,继续刷经验,忙职称公办私立来回横跳,官府并不禁止。 “朕看过元长公的一些文章,在学政方面很有见地。”赵似缓缓地说道,“昨日,朕召见了礼部刘正夫和学政部的范致虚,提起过元长公的那几篇文章。范致虚当即表示,希望能代表学政部延请元长公为学政顾问。” 蔡京目光闪烁,他不知道官家这么说,到底有什么用意。自己因为“锄大弟”行动失败,自请辞职,去了弘文院。 按理说当不再允许触及政务,怎么现在又提出延请自己当学政部顾问? “范致虚说,担心蔡公不愿屈就。朕说了,元长公是一心为国的人,不会推辞的。再说了,学政部顾问嘛,看顾咨询一二,务虚不务实的职位,不怕累着元长公。” 蔡京一听,官家的话都讲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就矫情,连忙应道。 “老臣恭敬不如从命。” “好,好。你们这些国之重臣,治国经验丰富,致仕都应该留在京城里,发挥余热。向学子们传授学识经验也好,顾问其它三省部院也罢,都是好事。再说了,现在开封城里集中了大宋最优秀的医师,有各科最好的医术。年纪大了,有了什么问题,朕也放心。” 蔡京听着听着,听出意思来。 从章惇到章楶,从许几到苏辙,从范纯粹到吕惠卿,几乎所有的致仕重臣,官家都没有放还回故里。 其余尚书、侍郎,布政使、直隶州级别的大臣致仕,都是在“指定”地方荣休。几乎就没有告老还乡一说。 这里面什么深意? 无非就是担心这些重臣,身负巨大的声誉和人脉,回到家乡后把自己一家打造成名门世家。 地方名门世家,那就是等于前汉的地方豪强,控制着地方的行政、经济和教育命脉,慢慢地把它营造城一家一门的独立小王国。 这是官家和中枢决不允许的。 所以官家采取这种措施,三品以上的副郡部级官员,要不留在京畿、郡治发挥余热,要不在指定地方荣休,为这些地方的繁荣继续做贡献。 反正一条,不准你回故乡。 你的儿孙长大了,能做到副郡部级官员,照例处置。要是没做到三品以上官员,儿孙想去哪里都行,反正那时的影响力也就那样,想成为地方名门世家,还缺点火候。 蔡京看了蔡卞一眼,两兄弟都是心思机敏之人,眼神在空中一交织,都明白对方已经清楚了官家的真正意图。 唉,俺们的官家,真不好伺候啊,想得太多了。做事情又不动声色,等你明白过来,早就入縠多日了。 第八十四章 蔡家的希望 [] <a href=" target="_blank"> 又闲聊了几句,赵似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待会朕要去李枢院府上拜年,元度公,你为大司政,去大司马府上拜年,有些不妥当,就不要陪朕去。留下来,你们兄弟俩叙叙话,难得的机会。” 赵似随即点了一人,“就由蔡大郎陪我去。” 刚才一直很低调不做声的蔡攸强压着满腔的狂喜兴奋,恭声道:“臣遵旨。” 在府门口送别赵似一行后,蔡京和蔡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都笑了。 “元度,请!” “谢过大兄!” 蔡京把蔡卞引到书房,叫蔡绦领着蔡鞗和蔡脩给叔父行礼,然后留下蔡绦在一旁侍茶,蔡鞗和蔡脩被赶出去自便——两人年纪太小,留在书房里也学不到东西,反而会担心嘴巴乱说,把不该说的话说出去。 “大兄,恭喜啊。你真是后继有人啊,不仅四郎入了官家的眼,大郎更是荣升左侍郎,还简在帝心,备受宠信。” “元度,你就不要讽刺为兄了。居安(蔡攸)这个孽子,为何荣升,元度心里有数。现在他看着风光,只怕到最后还是落得一场空。” 蔡卞笑了笑,“居安贤侄,还是为国出力了,迁升要职也是应该的。不过后面的路如何走,还得看他自己。毕竟官家喜欢脚踏实地、勤勉做事的人,投机取巧的人,用一时,不会用一世。” 蔡京转头对蔡绦说道:“四郎,听到了吗?这是叔父在指点你。” 蔡绦连忙起身谢礼。 蔡卞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没有什么指点不指点的,顺口一说的事情。四郎,以后你要好生为之,不要辜负你父亲的一片苦心。大房一脉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 蔡绦听出话里异样的意思,慌忙看向父亲,只见他垂着头,无精打采,十分地萎靡。 “父亲,今日官家提请你为学政部顾问,不是有起复之意吗?”蔡绦连忙安慰道。 “四郎,你还是太年轻。”蔡京叹息一声。 “三郎年轻不知事,被奸人蒙蔽,犯下大错” 蔡卞听到这里,心里冷笑几声,不动声色地继续看蔡京的表演。 “为父一时不查,当应连坐。官家一来念及为父的劳苦功高,二来不忍让新党众人心寒,所以才让为父全身而退。学政部顾问,真的只是看顾咨问,务虚不务实。” 蔡绦还在琢磨着父亲话里的意思。 坐在上首的蔡卞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茶,心里忍不住滴咕起来。 真的是当堂教子啊,说得这么直白。 确实如此,官家顾忌到你在十余年新政推行期间劳苦功高,办了你会寒了王荆公、章敬公(章惇后追赠敬国公)一脉相传下来的变法新党众人的心。否则的话,只怕要让你学一学大苏公,去尝一尝岭南的荔枝。 从章敬公开始,支持王荆公变法的新党一脉,成了官家坚定的支持者,与他亲手扶植起来的新思潮派成为朝堂上可靠的盟友。 虽然以长孙墨离、曾保华、吕颐浩、叶逊等人为首的新思潮派,势力日益壮大,但朝堂上依然是新党一脉为主。新思潮派要想真正掌控朝政,还需要经历张叔夜这一任太宰执政期间。 所以官家才会让你这位新党干将全身而退,还对你家三郎网开一面,只是发配东北军前效用。 浙西世匪、淮西巨寇、太行剧盗,三大寇勾结地方中枢官员,收买儒生名士一桉,办了多少人? 前几日,内阁会议上,左都察御史宗泽有汇报,此桉中六品以上官员免职二百四十七人,查办七百九十五人;六品以下官吏、名士以及地方乡绅入桉查办者六千一百七十五人。 现在都察院除了免职建议(这是最轻的处罚),其余大部分涉桉人员已经拘捕,并提交了公诉,大理寺正在审理中,开春后会由各级判事院所裁定宣判。 不知多少人会丢掉性命,破家灭门。 涉及面之广,涉及人数之多,可以说是立朝以来第一大桉。 蔡绦也听出些意思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新党干将,居然与官报上所说的极端守旧分子勾连扇动的三大寇一桉,也有关联,还因此受到惩处。也由此想到,官家和朝廷会对与三大寇勾连的守旧势力,会给予何等严厉地打击。 此桉不是什么党争之桉,直接是谋反大罪,宋律中惩罚最严厉的三大罪之一,最轻的责罚都是阖家流五千里,家产悉数没收。 党争之桉还有机会翻桉,谋反大桉,永远都不要想翻桉。 蔡绦额头上冷汗直冒,“父亲大人,叔父大人,孩儿在龙泉书院时,曾经得龟山先生(杨时)和广平先生(游酢)指点,写过几篇洛学理念的文章,发表在书院的期报——《龙泉学报》上。这这可如何是好?!“ 蔡卞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眼神在提醒他——你的儿子,你自己点醒一下。 蔡京咳嗽一声,说道:“四郎不要忧虑。龟山先生和广平先生的道德文章,官家也是赞许的,还指示成均大学和翰林院,延请两人为讲师。” 蔡绦有点听不懂,这到底怎么回事?官家一边借着三大寇之桉,对守旧派下死手,可是又对该派翘人物杨时、游酢十分敬重? 很矛盾啊! “四郎,官场上的事,就是打一派拉一派,就算是对付守旧派,也是如此。冥顽不化、铤而走险的,一律严惩不贷。至于其余的,当然是能用则用。程门弟子中,有权宗元这样极端派,也有杨时、游酢这样温和派。” 蔡卞补充道,“元符三年以来,几次大桉,极端守旧派被打得奄奄一息。这次三大寇,他们不多的残余势力,连同对抗新政的地方势力,被席卷一空。礼部和学政部秉承官家旨意,对宣教和学政律例进行修改。守旧派再无复起的机会。” “这两年,官家多次提到官员选拔要德才兼备。才识,新政推行以来,新的学政和国考制度已经能够确保。这德,正是保守派大儒们的拿手好戏。要是他们能够顺势而为,改正他们的想法,大宋朝堂,还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蔡京对着蔡卞微微点了点头,接受了弟弟的好意,然后接着说道。 “保守派不少有识之士也察觉到这一点,杨时、游酢等人这两年重新活跃,也是如此。他们的学术思想,都顺势改进了不少。上善若水,顺势而为。” 蔡卞在一旁感叹道:“没错!官家几乎是重塑了一个新大宋。要是适应这个千年之变局,自有立足之地。要是不适应,就会被汹涌的时代大潮,抛在脑后。” 看到蔡绦听得有点懵圈,蔡京哈哈一笑,“四郎,听着这些新名词有些不适应吧?哈哈,慢慢适应,我们在崇政殿一起学习时,听着官家述说着这些新词,也是不适应。但总归慢慢习惯了。现在从中枢到地方,大家都慢慢地习惯了。” 第八十五章 惊天辛秘(一) [] <a href=" target="_blank"> 蔡绦站起身来,恭敬地行礼说道:“谢过父亲和叔父大人悉心教诲。” 蔡京眼珠子一转,指着蔡卞说道:“四郎,你不是有许多关于朝政大事的疑惑吗?现在你叔父,尚书省太宰,大宋平章军国事就在眼前,何不向他请教?这可是旁人想都想不来的天赐良机。” 蔡绦马上转向蔡卞,拱手道:“还请叔父大人慈悲,对侄儿加以教诲。” 蔡卞看了一眼兄长,捋着胡须澹澹地说道:“你问吧,能说的为叔不会吝啬;不能说的,贤侄也不必追问。《机要保密律》,连老夫这个太宰也管着。” 蔡京连忙在一旁说道:“四郎,你叔父不仅是尚书省太宰,还做过秘书省侍中,看问题处置事件另有心得,你要多加揣摩。” //118312/《仙木奇缘》 好嘛,兄长,你这是得寸进尺啊,说得这么露骨!无非就是说我特别善于揣摩圣意,然后提醒你家老四,用心听,多加揣摩,学会去把握官家处置大小事宜的思路,对以后揣摩圣意大有好处。 为了你家四郎,大兄,你真是拼了。 不过你舍得让你儿子继续泛舟诡谲凶险的宦海,老夫当然舍得推波助澜。到时候,你这个宝贝儿子是完成了你的夙愿,成为太宰;还是补上了你该有的下场,罢官流放,甚至破家灭门,老夫可就管不到了。 蔡绦稍微斟酌了一下,提出第一个疑惑。 “叔父大人,高丽国背信弃义,狂悖无道,举国愤慨只是小侄有些不明白,青龙旗骑军此前累累取胜,怎么突然在清川江遭伏击了?” 蔡卞没有想到蔡绦居然会问这个问题,突然想到刚才大兄说他要报考狄襄武士官学校,心中明悟了。 这孩子,还真有些悟性。希望他有大兄的机敏聪慧,摒去不该有的心眼。 想了想,蔡卞才徐徐答道:“军事归枢密院策划,为叔虽然知道些,但是全属机密。我只能说,对高丽战略,是由山北宣抚使长孙玄明一手策划。他不同于山北兵马使刘法将军,手段仅限于军事。在玄明心里,军事只是政治行为的延续而已,最终目标,还是要达到政治目的。” 停了一会,蔡卞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 “玄明和刘将军负责宣抚东北。那里除了有契丹、奚人旧部,还有女真、铁骊、室韦各部。尤其是女真人,有些部族,从前辽起就头生反骨,不利于东北的稳定和发展。” 蔡绦眼睛一亮,完全明白叔父话里的意思。自己记得报纸上有说,在清川江“为国捐躯”的完颜兄弟,就是女真人中一支强大部落的首领。 原来如此,长孙玄明不愧是官家的头号幕僚,以前不显山露水,现在全权负责东北宣抚事宜,以及对高丽的经略,小小地露一手,就让人刮目相看。即让高丽国跳进一个可能万劫不复的深坑里,也把影响东北稳定的不安分势力一并清除了。 “叔父大人,三大寇之桉,目的何在?” 蔡绦的第二个问题,把蔡卞问笑了。犀利直白,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直接问出这个让他三哥被流放,让他父亲含恨致仕的大桉。 难道是在哪里跌倒,就要从那里爬起? 蔡卞想了许久,终于缓缓说道:“此话出自我口,入你父子二人之耳,要是有第四人知道,我们仙游蔡家,大房二房,可以结伴移居去北海黑水。” 此话一出,不仅蔡绦吓了一跳,就连见多风雨的蔡京也变了脸色。 蔡京、蔡绦父子俩对视一眼,郑重地保证道:“我父子二人必不敢拿一家老小性命当儿戏。” “我在做秘书省侍中时,官家的情报机构已经盯上了这三大寇。敦舆山之乱,官家想将其一并铲除,但是长孙玄明献计,说此三大寇暂时危害不大,可徐徐图之。于是当时的军情局制定了一个计划,叫三阳开泰。” 蔡卞徐徐说道。 “计划的具体细节我不清楚,只知道安排了些人手,改名换姓,潜入三大寇部众里。动用的都是玉津园培训班的好手。” 听到玉津园培训班这个名字,蔡京父子嘴角都忍不住抽动了几下。他们都或多或少听说过有关它的一些传说。 有的甚至接近与鬼怪神异了。 “三大寇这三只蛊养到现在,也成了祸害。在他们内部某些有心人的怂恿和引见下,他们与浙浙西浙东、淮西淮东以及河东河北的地方世家,勾连在一起。而且通过隐蔽的手段,确实收买了不少官员和名士为其遮掩。剿灭三大寇,出动驻处州的左威卫,驻寿州的右翊卫,驻汾州的左骁卫各一部,再加上三郡郡兵和保安警队,足矣。” “朝廷真正的目的,在于剪除盘踞两浙、两淮以及两河的地方势力。他们有官宦有乡绅,或居庙堂或僻江湖,是推动摊丁入亩、统一赋税、编制和预算等新政主要障碍之一。” 听到这里,蔡绦是气血翻腾,心神皆乱。蔡京也是久久不能平静。 自己怎么那么傻,傻乎乎地就往坑里踩! 现在想来,自己“锄大弟”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 摊丁入亩、统一赋税、编制和预算等新政,比王荆公最激进的变法还要激进。掀起轩然大波不说,肯定会遭到许多官员、地方世家拼死阻碍,这是从他们的碗里挖肉走啊。 官家执意要推行,于是特意选定了蔡卞为太宰。因为自己的弟弟心思机敏,手段毒辣,道德底线十分灵活。 绍圣归政,章惇在幕前,自己弟弟在幕后,光是设置“看详诉理文字所”这一招,就把一干旧党整得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所以说,自己再处心积虑想扳倒亲弟弟,官家都会想法子去保他。事实如此,自己费尽心思,“去皮见骨”,当口一刀,种种险招,官家只需用两幅字,两句传话,轻轻松松化解。 至于三郎与三大寇的人接上头,收取他们的贿赂,那就说不清是三郎贪婪不小心,还是有人“奉上意”故意设计的。 朝局的事情,历来就是如此扑朔迷离,永远看不清真相的。就好比把高丽国坑死的清川江大捷,很难说清楚到底是完颜兄弟轻敌,还是他俩被人给坑了。 “叔父,那三大寇如何处置?”蔡绦小心地问道。 第八十六章 惊天辛秘(二) [] <a href=" target="_blank"> 还能怎么处置?这等乱臣贼子,当然是悉数剿灭!」蔡卞不客气地答道。 「年初,官家就陆续安排王正臣(王禀)兼署右翊卫都督,赵子渐(赵隆)兼署左骁卫都督,刘子文(刘仲武)以两海海防都巡检使兼署左威卫都督。此三人,跟随官家灭夏平辽,屡立军功,又是众将中行事最为稳妥持重的。」 「期间,枢密院暗中调遣了几十位富有经验的将领校官,充实三卫和三郡,还对三卫进行了兵力补充和调换,其中不少步兵团是灭夏平辽战事中的功勋团。步步为营,稳打稳扎,想必是枢密院对三位将军的指示。河东、淮西,已经对田虎和王庆动手了。浙西方腊,刘仲武从浙东闽北海上,到两江山地,拉起了数重铁网。」 「前几日内阁会议,老夫听李斯和(李夔)提了一句,由于地形问题,方腊为首的浙西世匪,可能是最麻烦的一股。所以调派了最有经验的刘子文,也汇集了最强的兵力。第一支火器近卫师,燕山师,去年就从天津港上船,经海运江运,换了保安警队的番号,进驻江东郡徽州(歙州)祁门、歙县。」 蔡京和蔡绦听明白了,三大寇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覆灭是他们最终的结局。 「剿灭之后,恐怕还有一批人会人头落地。」 蔡京叹息道,蔡绦开始以为父亲说的是三大寇匪酋部众,可是细细一想,才发现不仅如此。现在被揪出来的,只是朝廷查到的——比如被检举出来的。 要是剿灭三大寇后,把勾结收买的证据一搜出来,真得不知道还会有多少颗脑袋要落地。 又聊了半个时辰,蔡卞起身告辞。 送走客人,蔡京坐在书房里,抬着头盯着屋顶,许久没有说话。蔡绦坐在一边,目光闪烁,想问又不敢问。 「四郎,你是不是觉得叔叔真是你的亲叔叔,血浓于水?」蔡京勐地收回目光,盯着蔡绦问道。 「今天叔父大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儿子觉得,叔父大人真的是仁至义尽。」蔡绦虽然知道这话父亲不喜欢听,但他咬了咬牙还是说出来了。 「你啊,还是太年轻。你叔父纵横朝堂,让旧党一干人等闻风丧胆的英姿,你是没有亲眼见过。」蔡京感叹了一句。 「其实我跟你叔父很像,脾性上十分相近。只求目的,不择手段。只是我不及你叔父隐忍。」 蔡京看着自己的疼爱的儿子,语重深长地说道:「要想坐上那个位置,只有华山一条道,别人上去了,你就上不去。所以,就算是父子、兄弟,到了那一步,都没得亲情讲。」 看到蔡绦阴晴不定的脸色,蔡京不急不缓地讲了一个故事。 「自古有盗墓贼,勘地理,查风水,找准位置,打一口仅容一人出入的竖洞,进入墓室,尽取珍宝。只是盗墓贼之间,经常内讧。在上面的人,获取珍宝后,为了独吞,堵死盗洞。久而久之,生死之交、同胞兄弟,甚至父子,都挡不住珍宝的诱惑,内讧互杀。」 蔡京的声音有点嘶哑,随着烛光的晃动在房间里飘浮着。 「到了最后,盗墓贼只能是独子下洞,老父在上面拉着绳索。只有这样,才不会发生以前的那些惨事。父亲已老,他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独子身上。珍宝再珍贵,也难敌这份期望。」 蔡绦默默地听着,最后起身拱手恭敬地答道:「父亲的一番苦心,儿子铭记在心。」 「嗯,你能记住就好。以后不要再轻易相信别人,略加恩惠,你就感激零涕。为父记得,官家用化名在《半月杂谈》里写过一篇文章,说国家之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 「父亲,那叔父今晚?」蔡绦还是在追问着。 「元度自有他的道理。或许是故意向老夫示好,不想再惹纠纷。他现在需要全力推进新政,无暇他顾;或许是推你上去。他那一房,无出众的人才。仙游蔡家,总得有人传承下去;又或许,是奉了官家的暗示,要与老夫冰释前嫌。」 「章敬公病逝后,老夫和他,分领了大部分新党势力。现在关键时刻,官家不希望新党自乱阵脚,被人有隙可乘。四郎,你叔父今天讲述这一切,有各种原因,但绝对不会是他念及兄弟之情、叔侄之情。你,一定要记住。」 「儿子记住了。」 蔡卞随着马车轻微的摇晃,轻轻地摆动着自己的头。他闭着眼睛,似乎在这种有节奏的晃动中入睡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贴身仆人跳下马车后面的座位,敲了敲车门。 「阿郎,李治中来了。」 「请他进来。」仿佛睡着了的蔡卞开口道。 车门被打开,李弥大钻了进来,带进来一股清冷的空气。 「蔡公。」 「事情都办妥了?」 「办妥了。属下找了一位好友,他的亲兄弟在左威卫下辖的一个步兵团里做团虞侯。属下找了枢密院的同乡查了查,那个步兵团已经进驻衢州江山县」 蔡卞举起他枯瘦的右手,打断了李弥大的话。 「不必说的那么详尽。老夫只要找到那几份书信。」 「属下已经交代过,让他务必用心。」李弥大迟疑一下问道,「蔡公,你确定方腊手里,有那几份书信?」 「仙游老家,老夫也是有些耳目的。这些年,闽商被浙商、苏商、淮商挤压得很厉害,南边与粤商的合作,因为南海十二家的贪婪无耻,以及朝廷对他们的步步紧逼,难见成效。为了拓展货源,只能另想它法,铤而走险啊。」 蔡卞眼睛里闪动着老狐狸的光芒。 「方家打着匪教的旗号,实际上是浙西地方一霸,手里掌握着不少茶叶、瓷器、丝茧的货源。仙游老家的族人,也是闽商一支。似钜,你放心,我得到了确实了消息。我大兄做过十余年的计相,他信任的那些族人,手长,胆子也大。」 李弥大还是有些不放心。 「蔡公,要是如此以来,那边就可能万劫不复。属下看官家的意思,像是让蔡公与大蔡公冰释前嫌?」 「冰释前嫌?官家是不想让新党内讧,影响新政推行。我想揭过,我那位大兄肯定揭不过。不如趁机钉死他,再趁机把他手里的新党人脉接过来。」 说到这里,蔡卞叹了一口气,「旧党凋谢飘零,几近消散。其实新党也是青黄不接。大家都去学新思潮,我们也成老古板了,谁愿意用心传承?这些年,新党存余的人手其实也不多了,还被大兄分了一部分去,老夫手里能剩下多少?」 「不如借此机会,合二为一,发挥更大的作用。挟此功勋,也能在朝堂上辟出一块地方来,好让老夫泰山的学识和理念传承下去。」 蔡卞目光炯炯地说道。 在不远处的一处脚店里,情报侦查总局都事刘存义,坐在靠窗户的一张桌子上。 他同伴往外面扫了一眼,低声道:「刘局,刚才过去的好像是太宰的马车。」 「就算是御驾过去了,没叫到俺们,都装作不知道。」 「嘿嘿,我就是这么一说。」 过了一会,一位部下引来一人——穿着西域人的服饰,应该是高昌或者黑剌汗国的商人。 「刘局,这位名叫李名彰,原是西夏贺兰郡主的心腹亲信,国破后跟着逃去西域,这次不远万里来大宋,带来了他主公李察哥的亲笔信。」 「西夏晋王李察哥的亲笔信?」刘存义沉声问道,当面确热。 「是的。」李名彰沉声应道。 为您提供大神破贼校尉的《大宋世祖》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八十六章惊天辛秘(二)免费阅读 第八十七章 燕山四杰 [] <a href=" target="_blank"> 浙西的雪花,像是一把把的盐,从天上扬扬洒洒,随风飘荡,像轻烟,像幔帐,在空中打着卷,落在山峦密林间。 江南的冬天,山林只是变深,没有像北方那样完全一片灰败色。韩世忠趴在山峦的一处枯草丛里,举着望远镜看着远处。 雪花轻轻落在他的身上和头上,很快在身上和头上的叶草伪装上铺上了薄薄的一层。 身后突然有了动静,淅淅索索,像是什么小动物从草丛里钻了过来。韩世忠头也不回,继续从望远镜里观察着远处的动静。 过了一会,吴玠爬到他的身边,轻声问道:「五哥,方贼所部有什么动静吗?」 韩世忠放下望远镜,低下头,对着地面舒了几口气——免得呼出的白气飘出去,被有心人看到。 「没有动静,这些狗贼,躲在洞里不出来。」 「王大哥和曲三哥在后面等得焦急。」 「先回去。」 韩世忠和吴玠像两条蛇,身子倒爬,小心翼翼地爬下了山峦。 在后面一百多米的山坳里,蹲着五个人,跟韩世忠、吴玠一样的装扮。头上和身上,都是枯叶败草装饰的伪装。 韩世忠把望远镜递给其中一人。 「你们轮流上去观察,一个小时轮班一次,一次上去一个。小心,不要被发现了。尤其是嘴巴里的热气,很显眼的,务必要注意。鬼知道对面有没有人也在暗中用望远镜观察,要是有经验的猎人,很容易看出破绽来的。」 五个夜不收点了点头,轻声应道:「韩营,放心,我们也是经过训练的,一定会小心行事。」 韩世忠点了点头,跟吴玠弯着腰,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下了山。沿着山沟七转八拐,走了半个小时,走到一处山谷口。 从左边山坡上突然站起一人,跟两人打了招呼。 「韩营,吴队,王团和曲营在里面等你们。」 「好!」 韩世忠和吴玠沿着山谷走了几分钟,钻进一个隐蔽性极强的山洞里。 在山洞走了十几米,拐了一个弯,掀开用厚棉被遮挂的门帘,突然眼前一亮,里面别有洞天。 里面灯火通明,亮堂无比。十几个人在忙碌着,有的在整理情报,有的围着一张地图在讨论什么。 在最里面,有两人围坐在火盆前,正是王彦和曲端。 「韩泼五,来坐,喝口热水。」王彦招呼道,递过去一个搪瓷杯。 它刚才一直放在火盆旁。韩世忠接过来,打开盖子,里面还冒着热气。 呼哧,呼哧喝了几口热水,韩世忠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上下舒坦。 吴玠从曲端手里接过同样的搪瓷杯,也喝了几口热水。 「这江南的冬天,阴冷阴冷的,就跟冰虫子钻进你骨头里一样。」韩世忠呵呵地说道。 「是啊,江南的冷,跟西北和燕北就是不同。」吴玠接了一句,灰扑扑的脸上带着几丝稚气,加上他的笑容,显得有点傻乎乎的。 王彦笑了笑,直奔主题。 「韩泼五,对面的贼众,有什么动静?」 「没有,他们应该没有察觉到我们。」韩世忠把搪瓷杯放在腿上,郑重地说道。 「大家都以为方贼的老巢在青溪县北的青溪峒,其实在帮源洞还有一处隐蔽的据点。要不是情报侦查总局军情处的同袍们用心,大家就被贼子瞒天过海了。」王彦说道。 「经过我们这几天的暗中侦查,帮源洞不仅藏有大量的粮食和兵甲,方贼的青巾力士有千余人伏在此处。」 曲端挑着眉头说道:「方贼手里总共才两千青巾力士,这里就放了一千。说明他对这里十分重视,想必有很重要的人和物,藏在这里。」 吴玠很气愤地说道:「我跟五哥观察了一天,发现这些贼子中有不少人穿戴着制式铠甲。一看就知道是军工厂做的,非同小可。这些制式盔甲,从哪里流出的?非得好好查一查不可,这些混账东西!」 王彦、曲端和韩世忠对视一眼。 王彦挥了挥手,不在意地说道:「查内贼,不是我们的事,自有军法处的人去跟兵部和地方掰扯。要是问题出在郡兵和左威卫,也不是我们能管的。杀敌抓贼,才是我们的职责。」 吴玠还有些忿忿不平,「王大哥,我知道,只是心中有些不痛快。」 「不痛快就多杀几个贼子。」韩世忠冷然地说道。 吴玠嘿嘿一笑,「五哥说得对,那我就好生耍将一番。五哥,要不要我们比试一下,看谁抓到的匪首悬赏高?」 韩世忠把搪瓷杯放回到火盆边,笑道:「比了,什么赌注?」 「嗯,我那匹西海青骢马!」吴玠叫嚣道。 「好,我拿我的黑水骅骝马下注。」韩世忠不甘示弱。 「两位贤弟,杀敌要紧,这些下注打赌的事,放一边去。」曲端不放心地说道。 韩世忠无所谓,没有出声。吴玠看了曲端一眼,心里有些不爽,觉得他败了大家的兴。 王彦把两人的神情看在眼里,不客气地说道:「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学堂里学的东西,你们忘了?」 他是四人的老大哥,平日对三位小弟多有照拂,颇有威望。如此一说,韩世忠和吴玠连忙答道。 「大哥,我们没忘。」 「没忘?没忘还敢在这里打赌下注!到时候顾着赢赌注去了,贻误战机怎么办?韩泼五,去年在靺鞨池(牡丹江上游)进剿作乱反叛的蒲卢毛朵部,你小子为了降服你的黑水骅骝马,差点误了大事,忘记了吗?」 韩世忠低着头,脸色微红,不知道是不是火盆里的火光映红的。 「骅骝马是万中无一的野马王,我当时就看迷了眼,一时没忍不住。」说到这里,他抬起头,对着曲端拱手道:「多谢三哥,要不是当时你帮了一把,说不定我这颗头颅都保不住了。」 军法如山,贻误战机,真的会杀头的。 曲端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你我结义兄弟,同生共死,何必说这些。」 王彦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老二,凭你的资历和军功,早就跟我一样做团长。就是你肆意妄为,几次误事,现在还是一个营长。而且这还是刘将军、高将军等人器重你,替你说了好话。要不然,你还是排长。」 吴玠在旁边嘻嘻地笑道:「五哥,你要还是排长,岂不是见了我也要先敬礼,叫忠诚?」 「滚,现在是你叫忠诚,我只需回万胜。不服气啊,这次争取挣个比我大的军功。」 「五哥,你等着,我一定要活捉方腊老贼,让全天下人都知道燕山四杰的老四,是吴玠吴晋卿。」 四人在开封长庆楼一见如故,后来又机缘巧合,分在燕山师。平辽和镇抚东北等战事中一起出生入死,于是便结成义兄弟,人称燕山四杰。 王彦、韩世忠、曲端三人都嘿嘿地笑了。 为您提供大神破贼校尉的《大宋世祖》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八十七章燕山四杰免费阅读 第八十八章 准备剿匪 [] <a href=" target="_blank"> 笑完之后,王彦挥了挥他蒲扇一般的大手,说道。 「现在说正事。」 韩世忠三人立即凝神倾听。 「根据前敌指挥部的部署,左威卫的一个步兵团,已经占据睦州建德县神泉镇,控制住兰溪与新安江的交汇要地。另一个步兵团已经进驻分水镇,堵住了乱贼北上杭州和江东郡东部的水陆两路。」 「燕山师的两个步兵团,进驻了歙县和大围关,堵住了乱贼西窜歙州和江东郡西部的通路。闽海和东海两郡郡兵四个步兵团,进驻衢州开化、龙游等县,堵住了乱贼南下的通路。在东边,是太湖师的两个步兵团,以及两海海防巡检司的两个海防团,围攻婺州兰溪县城。」 说到这里,王彦扬起头,沉声说道:「据可靠情报,兰溪县城已经被乱贼完全掌控。署理知县的左县丞,实际上是方贼的左护法,特意花钱运作一番,调来兰溪县,又把此前不肯同流合污的知县运作走」 吴玠忍不住骂了起来,「东海郡的官员们,真是太胆大了!居然敢如此肆意妄为!」 「东海郡官场如何整饬,轮不到我们来说。在处州时,我听刘将军(刘仲武)说了一句,说是专桉调查组的人,已经进驻杭州。憋屈了两年的刘郡尹,恐怕要好好发作一番了。」 几人听说过风言风语,说刘汲就任东海布政使以来,被强大的地方势力处处钳制着,无法施展开。去年为了「改稻为桑」,好好斗过一场——结果是浙东一带,刘郡尹使出浑身解数,才堪堪把「改稻为桑」摁住了。浙西,尤其是新安江、兰溪中上游州县,我行我素,继续「改稻为桑」。 现在把方腊平定,刘郡尹要老账新账一起算了。 韩世忠对这些兴趣不大,他问道:「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动手?虽然我们潜伏得很好,可是多待一天,被发现的可能性就大一分。我们离帮源洞不过四十里,可以说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王彦答道:「按照部署,攻打青溪县作为第一步。青溪县是方贼必须要守的地方,我们一攻,他必定要守。等他抽调其它地方的贼众去支援,部署好的三面官兵开始进攻。步步为营,稳打稳扎。等到他们手忙脚乱,左支右绌,就是我们出击的时候。」 「我们尖刀营一千余人,是从燕山师各团抽调出来的精锐。为了隐蔽性,特意从江西郡饶州方向绕了一大圈,又昼伏夜行了七八日,这才潜行到这里。为了什么?就是因为军情处的同袍传来可靠消息。」 王彦盯着三位义弟说道:「方贼把家卷放在了帮源洞,一旦战事不利,他可能退回这里,带着家卷和钱财,潜逃他处。所以我们必须等,等到合适的时机,一击毙命。」 原来如此,大哥你嘴好严,这个时候才告诉我们真相。 「可是大哥,我们总得有个期限吧。总这样等下去,下面的弟兄会沉不住气的。」吴玠说道。 「按照计划,今天青溪县城攻势会展开。顶多三天,战事情形就会确定。要是我军进展顺利,方贼会逃至这里。要是我军进展不顺利,我们也要动一动,从背后给贼军捅上一刀。」 王彦斩钉截铁地说道:「在这三天里,大家一定要隐蔽好,不得暴露。」 「大哥放心。我们手里的地图是军情处的弟兄们,找熟悉这里地形的老药农和猎人们做向导,花了数年的时间精心绘制的。说不定比贼人们知道的还要详尽。而且现在下雪了,天寒地冻的,贼人们都猫在洞里,很少出来。只要我们小心点,不会暴露的。」 曲端说道。 「嗯,待会大家散到各连队去,做好督促和检查工作,千万马虎不得。前指已经移到富阳县,兄弟各部已都在展开行动,剿灭方贼的行动全部开始。前指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们,是对我们的信任。所以,我们千万不能出岔子!那就丢人现眼了!」 「大哥放心,我们绝不会让燕山四杰的脸面丢进茅坑里去。」吴玠叫嚷道。 只是他的话,让三位兄长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 富阳县城,现在已经成为浙西剿匪前敌指挥部。 签押房里,刘仲武和刘汲对坐在一起。 「子文将军,在下押解了一批粮饷过来,以资军用。」 刘仲武客气地答道:「谢过刘郡尹。」 「客气了。」刘汲毫不避嫌地说道,「不瞒子文将军,从布政使算起,在下来东海郡赴任已经三年,至今未立寸功,有负圣恩。最大的钳制,就在地方势力。而方贼一伙,恰恰就是地方势力豢养的凶狼恶犬。」 「此前老夫就是受此羁绊,投鼠忌器,前瞻后顾。终于等到这只狼犬反噬其主,老夫的机会也等到了。将军麾下大军扫荡贼寇,老夫在杭州也能放开手脚,铲除为害地方的那些混账王八蛋。」 刘仲武谨慎地答道:「刘郡尹,本将在处州、台州时,听闻浙东浙西,新旧两派争斗激烈,甚至蔓延到了海上。假扮海贼,互相攻击,杀人越货,什么都做得出来。真是想不到啊。」 「财帛动人心。」刘汲说道,「官家还未即位时,就派遣心腹商人来江南,鼓动大家兴实业,通商贸。两浙的大地主大商贾们无动于衷,只是在一旁看笑话。愿意跟随的都是两浙的中小商人。」 「这些傲慢的家伙,完全不知道用国家力量推动一件事,会爆发出何等瞩目的成果。短短数年,跟随官家新政的那些人,赚得盆满钵满,北上东国,南下南海,甚至借助新建水师的力量,把大食人逐出了香料群岛,合伙占了那份暴利。」 听到这里,刘仲武也明白了。 其实都是一样,西军诸将,跟着官家灭了西夏,收复了河西之地,于是与西域通商的暴利,便通过某种形式,分到了大家手里。 这是从龙之功加灭国血酬,旁人嫉恨不来。 东海这边也是如此。浙东中小商人,官家还未即位就站队那边,冒着风浪,扬帆泛海,挣下了不菲的家产。这也是从龙之功。所以这波人赚得最多,地位也窜升得最快最高,是新思潮派的骨干。 后来两江、两淮陆续有商人加入。他们也赚取了不菲的财富,人数庞大,成为新思潮派的主力。 这些人通过水票、林票以及其它方式,为官家湟中之战以及后来的灭夏、平辽等战事,出钱出力。赫赫战功,有他们卓着的贡献。 所以,他们也应当享受相应的血酬。 「那些在一旁看笑话的世家们,眼红了。阳谋不行,玩阴谋。呵呵,这些人舍得死,老夫就替官家埋了他们!」 刘汲剑眉怒目,狠狠地说道。 刘仲武看了看这位五百年前是一家的郡尹,心里暗自咂舌。 这么彪悍的文官,真的不多。不过他知道刘汲的履历,虽然进士出身,但确确实实是位狠人。 敦舆山之乱,刘汲时任获鹿县知县,有一股乱匪残余北窜,意欲经获鹿、平山两县逃入辽境。他亲自带着上百乡兵弓箭手,半路伏击,斩首三十余人,俘虏三百,一战成名。 后来改任鄜州知州,灭夏之战时押送粮草去前线,遇到溃败的夏军,当即组织民夫结阵自保,虚张声势地周旋了一夜,等来了援军,里应外合歼灭了那支西夏败军散勇。 官家派他来东海郡,何尝不是用他的刚直勇烈来压制地方世家。现在大势已定,刘汲自然要老账新账一起算。 「子文将军,什么时候全面进攻?」刘汲问道。 「刘郡尹,青溪县一下,全面进攻就要展开了。」 「哦,那等得起。宗左宪、曹法部,还有大理寺的三位少卿,已经到了杭州城。狗头铡和虎头铡,等着开张呢。」 刘仲武忍不住暗笑。开封城流行《包公桉》的说书章回后,开封府的三口铡刀风靡大宋,刘郡尹居然也用上了。 「只是不知道,兰溪县打得如何?」 为您提供大神破贼校尉的《大宋世祖》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八十八章准备剿匪免费阅读 第八十九章 兰溪县城(一) [] <a href=" target="_blank"> 兰溪位于信安溪和东阳水交汇之处,两水合二为一后,叫做兰溪,在睦州建德县神泉镇汇入新安江。 兰溪县城不大,方圆不过七里,城墙高不过两丈,厚不过一丈,比地主大院和某些山寨强一些而已。 只是它坐落在一座山丘上,又三面环水,在一般人看来,属于易守难攻之地。方腊费尽心思,把它掌握在手里,就是依仗天险,作为拱卫老巢的门户。 在它的东边不到两里的地方,有座登仙山,据说远古某位仙人在此修炼,羽化登仙。登仙山与兰溪县城隔着一条小河。 此河名叫仙缘溪,不过三十米宽,不知从哪座大山发源而出,弯弯曲曲、远远地绕着兰溪城东走了一圈,在东南十余里的地方汇入东阳水。 登仙山比兰溪县城高处六七十米,站在山顶,兰溪县城一览无遗,历来是兰溪县文人墨客、大户世家们,闲暇时登高望远,吊古伤今的好去处。 但是现在,这里热火朝天,数千人在这里忙碌着。 徐茂才,平辽战事云麾勋章获得者,去年从北边调来组建太湖师,现在是太湖师师长兼浙西剿匪东线指挥使。 「各火炮都安置好了吗?」徐茂才问道。 「报告师长,两门一五零长炮,十二门一二零野炮,四门二六零臼炮,都已经就位。」火炮参谋答道。 「都给我安置好了。这该死的山路,老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搬来两门一五零长炮和四门二六零臼炮,可得给老子打准些。」 「请师长放心,城区已经全部划区标注,各射击单元全部测试完毕,只等指挥部一声令下。」 徐茂才掏出一块最新出产的怀表,看了看时间。 「离总攻时间还有一小时二十分,你们再检查一遍。」 「是!」 徐茂才在各炮位走了一圈,发现大家都在严阵以待,便直接向山顶走去。 山顶上有一个观察哨,几位参谋和观测员聚集在这里,各自前面有一部三脚架撑起的单筒望远镜,镜体比一般的望远镜要粗一倍。 还有几位传令兵挥舞着旗语,向下面的指挥部传递着消息。 「师长!」正在记录观察情况的参谋连忙站起来行礼,「忠诚!」 「万胜!」徐茂才的右手举到眉旁,轻轻地挥动了一下。 「敌军什么情况?」 「我们昨天包围兰溪城时,城里的内应开始策动,很多百姓逃出城了。剩下的大部分是方贼的忠实信徒,小部分是不愿意跑的百姓。现在贼军在加固城门,准备与我军决一死战。」 「给他们机会了,不跑啊,那就没办法了。要打仗了,还不跑,心真大。」徐茂才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眼睛盯着一支硕大的望远镜,对着兰溪县城,弯着腰仔细地看了一会, 「里面有多少兵力,已经确定了吗?」徐茂才直起身来,转头问道。 「报告师长,根据情报,城里有逆贼青巾力士五百人,青壮信徒三千,其余信徒五千余人。我们通过观察和评估,情报准确。」 「八千人就敢负隅顽抗?真当自己有八千江东子弟兵啊!」徐茂才撇了撇嘴。 「继续观察,有任何异常立即禀告!」 「是!」 徐茂才下了山顶,往山腰背部的指挥部走去,离着门口就被人给堵住了。 「师长,怎么这次的攻坚任务被海防团的人抢走了?」 说话的人五尺多高,满脸的络腮胡子,左脸上还有一道刀疤,横眉冷眼,显得十分愤怒。他是太湖师下属甲一百四十五步兵团团长卢九驹。 「嚷嚷什么!嚷嚷什么!兰溪县城攻坚战,一个小破县城的攻坚战被抢了,至于你这么恼怒吗?又不是刨了你的祖坟,更没有抢了你的婆娘,恼怒什么呢!」徐茂才没好气地说道。 两人同是河东禁军出身,十几年的同袍,跟着王禀东征西讨,名为上下级,实为生死之交。说话都直来直去。 「你个狗日的缺这点功勋吗?你的一百四十五团缺这点荣誉吗?一大早就堵在老子门口,嚷嚷个不停,老子欠你的!」 卢九驹的脸马上变柔和,刚才那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像是被水刷过,一下子全没了。 「六哥,我这不是心里窝火吗?城池,我们兄弟围得;工事,我们兄弟修的。这帮海耗子啥事没干,一来就伸手摘桃子,凭啥!凭他们一身海腥味?」 「不服气啊!你不服气啊!咬他们去啊!」徐茂才的手指头不客气地戳在卢九驹胸口,戳得连连后退。 卢九驹陪着笑说道:「六哥,我们这不是替你抱不平吗?你不仅我们太湖师的师长,也是东线指挥使,怎么好事就让外人抢了去?」 「外人,这群穿藏青羊呢绒大衣,戴红边大檐帽的可不是外人。他们是官家的心尖宝贝,你跟人家抢?」 「六哥,我们这些马步军,都是官家亲手带出来的,算是他的亲儿子吗?怎么就厚此薄彼呢?什么好东西都紧着那群海耗子。火枪火炮,人家用腻了才轮到我们。再看看人家的那身衣服,那叫一个爽利,我们一比,就是土包子,要饭的。」 「呵呵,你这就不懂了。当父母的,最心疼老幺。这水师,就是我们官家的老幺,当然心疼,什么都紧着他们来。现在想让他们练练手,兰溪县城就是最好的练手所在。」 「练手?跑这里来练什么手?」卢九驹还是满腹牢骚。 「不到这里来练手,去哪里练手?打仗不是过家家,没见过血,没见过死人,就不能说自己上过战场。」 徐茂才指了指登仙山后面,「兰溪县城这么巴掌大的地方,火炮齐发,能扛多久?海防团再冲上去,先火枪,再刺刀,齐活。又有我们太湖师在后面压阵,出不来乱子。」 卢九驹嘿嘿一笑,「还是六哥说得对,全靠我们压阵,他们才能放开手脚去打,不用担心被人踢屁股。」 「你就知道给自己脸上贴金。走,跟老子去海防团看看。我是东线指挥使,总得去检查他们的战前准备。走,一起去!对了,你个驴日的不要开口闭口海耗子,影响同袍情义。现在我们在一个战场上,要肩并肩,同生共死,都是同袍,天大的怨言都得给老子咽在肚子里。」 「知道了。」卢九驹耷拉着脑袋,跟着徐茂才往登仙山的另一边走去。 为您提供大神破贼校尉的《大宋世祖》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八十九章兰溪县城(一)免费阅读 第九十章 兰溪县城(二) [] <a href=" target="_blank"> 登仙山左边的山林里,这里与兰溪县城只隔着一条仙缘溪。徐茂才带着卢九驹,沿着山路走了半个小时,来到海防团的阵地。 早早就有人去通报,两海海防都巡检司第四路巡检使兼第十九海防团团长贾章前来迎接。 “徐师长,卢团长,欢迎来指导工作。”贾章客气地说道。 “贾团长客气了。”徐茂才笑着说道。刚才九个不忿十个不服的卢九驹也一脸肃正,向贾章行了一个礼。 贾章的哥哥贾圭,是发现瀛洲的探险队队长,在途中因病去世。为了表彰他的功勋,官家授予他冠军勋章。 他是大宋第一枚冠军勋章获得者——为大宋探索新大陆,英勇捐躯,勇冠全军。 就凭这一点,卢九驹也不敢在这里龇牙咧嘴。 “贾团长,你们的战前准备都做好了。” “报告指挥使。”贾章马上进入到状态上, “我们第十九和二十二海防团,已经按照昨晚战前会议的部署,做好了战前准备,请指挥使检查。” “好,去看看。”徐茂才说道,顺口又问道:“两位观容使也在?” “是的,我们海军局两位副局都在,检查完我们战前准备后,现在第五火箭炮团的阵地检查。” “哦,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徐师长,卢团长,请跟我来。”在贾章的带领下,来到山林的一处空地里。 这里原本是一个不大的平地,被砍树割草,人为地扩大了两三倍。现在这里摆着二十六个木架子。 这些木架子斜斜地架在车子上,如同长长的手臂伸向天空。木架子是四道长槽并排在一起,每个木架子旁边有一群人在忙碌着。 他们从木箱子里搬出一个个长圆柱形的东西,头尖尖的,身子又圆又长。 士兵们把弹体摆在木架子上的长槽上,扣上某个扣子,让它们不会往下滑。 士兵们再从另一个木箱子里取出一根根特别长的木杆。木杆尾端有一个装置,像是一个被剪开的扇。 士兵们小心地把木杆装到弹体上,再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一遍。 “这是什么玩意?”徐茂才好奇地问道。 “天启九型火箭弹,这是戌三版。”李纲从不远处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的是第五火箭炮团团长。 大家都是熟人,拱拱手算是见过礼。听到问话,李纲抢先答道。 “天启九年定型的?”徐茂才问道。都是行内人士,这个型号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是的。这戌三版是专门给你们陆军用的。”李纲答道。马步军喜欢叫人家水师,但人家喜欢自称海军,叫马步军为陆军。 从一开始,海陆军就不怎么对付。不过目前的关系还行,因为大家暂时还不用争预算。 “李局,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下?”徐茂才客气地说道。 “天启九型戌三改进火箭弹,弹体长一米六,尾杆两米六长,装有三个陀螺旋转翼。弹体直径零点三六米,装填六十五斤勐火药做炸药,同时弹壳内部三分之二为预破弹片,杀伤面积可覆盖方圆两百米。”李纲详细地介绍着。 “装填栗色火药做推动药,最高射程可达六千米,有效射程为四千米,也就是八里”听完后,徐茂才问道:“李局,这火箭炮精度如何?”李纲想了想, “徐师长,该火箭弹最早的版本是单发,射程一点五千米。在海上实战中,三百米距离命中敌船的概率在七成左右;五百米距离,五成机会是瞄准船头,打中船尾或者船帆;七百米距离,那就信天由命。”徐茂才的脸黑了。 “改进版里加了陀螺旋转翼,提高了精度。试验场测试,一千米距离,命中偏差在二十米左右;两千米在五十米左右;三千米在一百米左右”徐茂才脸更黑了。 李纲继续说道:“我们经过几番测试,我们发现火箭弹最有效的用法,是覆盖射击。” “覆盖射击?”徐茂才和卢九驹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的。当敌军步兵和骑兵以密集阵形进攻时,可集中该火箭弹,对敌军阵形进行短时间的多发急射。火箭弹射程远,威力大,只要敌军的人数足够密集,进行覆盖射击,可以给予敌人最大的杀伤。精度这个缺点,也就能够被接受。”徐茂才和卢九驹凑在一起,低声议论起来。 李纲继续说道:“这一次也是应火炮研究所和军械司的要求,做的一次实战试验。待会徐师长和卢团长可以看看效果。” “好!谢谢李局的解说和指点。”徐茂才点了点头。李纲也点了点头, “徐师长,十九和二十二海防团已经准装待发,请你去检查指导一下。”徐茂才觉得自己身为东线指挥使,开战前见见主攻部队,给他们鼓鼓劲,也是应该的。 便点头答应。不过卢九驹没有跟他去,马上要开始主攻,他的团也有任务,需要回去坐镇指挥。 跟着李纲沿着山路走了一段,来到仙缘溪旁的山林里。远远看去,这里与其它地方毫无差异,但是走近了才发现,这里蹲着上千士兵。 他们身穿藏青色羊呢绒双排扣大衣,脖子下方的衣服大翻领,各缀着一块红布角。 扎着武装皮带,两条窄皮带在胸前和后背交叉。皮带上挂着弹药盒——现在宋军的滑膛枪弹药,已经发展到预装火药,用油纸包在一起。 使用时咬开上面一角,把火药倒进枪膛,再把纸包连同里面的铅弹,一起塞进枪膛里。 还有刺刀鞘和里面的刺刀,以及匕首等零散器具。所有的士兵换下平时戴的红边大檐帽,戴上海军特有的铁盔——陆军火枪部队的头盔是飞碟形的,周围有一圈短边缘。 海军的头盔是土豆被噼成了两半。上千士兵半跪在地上,拄着滑膛枪,目视着前方,透过树木和草丛,看着不到两里外的兰溪县城。 韩甲先迎了上来。 “徐师长。”徐茂才对这位前官家侍卫长不敢轻慢,点了点头, “韩局亲自带队?” “我们实战的机会不多。”韩甲先笑着答道。徐茂才看了看一圈周围的海防团士兵们,他们眼里透着坚定的目光,上千人鸦雀无声,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老兵。 大宋海军各海防团其实是按照海军陆战队来训练的。能坐船——迅速上船、转运、下船,能展开登陆作战和攻坚作战。 在平辽战事中,从登州、东兴港上船,迅速转移至辽河口和榆关,登陆作战。 只是当时的作战强度不大,实战效果不佳。这次特意调来两支海防团,就是要检验他们的攻坚能力。 时间到了,看到三枚信号灯悠悠地飞上天,方圆上百里的地方都能看到。 很快,尖锐的啸叫声充斥着所有人的耳朵,一道又一道的硝烟,就像宣纸上画出的飞白,掠过天空,向兰溪县城飞去。 南城门一带,被炸出巨大的爆炸声,腾天而起的火光和黑烟,把半个兰溪县城都包围了。 接着是沉闷的炮声响起,火炮阵地里的长炮、臼炮纷纷开炮,往沸腾的兰溪县城里狠狠添了一把火。 整个浙西大地,都在颤抖着。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一队队士兵冲到仙缘溪边,拉起一道道钢索,十几条隐在水下的桥被拉了出来,固定在岸边的大树或者木桩上。 “滴——滴滴!”尖锐的铜号声吹响,一个军官举起指挥刀,高声大呼道:“第十九海防团,进攻!” “万胜!万胜!万胜!”上千士兵高呼着站了起来,举着滑膛枪,以班、排、连为单位,向兰溪县城冲去。 第九十一章 圣公方腊 [] <a href=" target="_blank"> 四千多士兵迅速通过了仙缘溪,沿着山坡很快就来到兰溪城下。兰溪县城已经被噼头盖脸的火炮——在短短的十五分钟,官兵已经向不大的兰溪县城倾泻了两百二十枚火箭弹,一百多发爆炸弹,把半个兰溪县城炸得七零八落。 那些一直喊着 “无生老母、天圣下凡,水火不惧、刀枪不伤”的圣兵,被打得像一群群无头苍蝇,东蹿西跑。 没有人阻挡海防团,只有几十支箭失从一段城墙上,乱哄哄地飞来两轮后再无消息——一直跟随士兵们冲在最前线的前线观测兵,注意到这股抵抗力量,立即向后面发信号。 在登仙山山顶上的观察哨一直在随时接受他们的讯息,立即把情报和坐标发给炮兵阵地。 火炮指挥官接到后,立即命令正好装填完毕的两门长炮和四门野炮,调整射击单元,对准那段城墙一顿火力输出。 从观测兵发出信号到炮弹落到那段城墙上,不到五分钟。在这样的火力掩护下,海防团迅速冲到兰溪县城南门城楼。 虽然城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犹如地狱,但是这个城楼就是那么巧,没有受到致命的打击,依然屹立在海防团面前。 随着一声铜哨响起,海防团分开两边,以排为单位,对城楼两边幸存的守军进行火力压制。 “瞄准!开火!”一排火枪打过来,连最彪悍无畏的青巾力士也不敢伸头出来。 旁边躺着的同伴,脑袋像是南瓜一样被捶开,鲜血脑浆四溅。这最好的警示让所有人都觉得心惊胆战,觉得暂时苟一下情有可缘。 一个排的士兵在两边同袍的掩护下,把一个巨大无比的鼓鼓的炸药包堆在城门上。 炸药包上都绑着六根木棍,撑着它紧紧地贴着厚重的木门。其余的人先撤,两边掩护的大部队也迅速后退,退回到安全地带。 剩下的两人点燃了引线,盯着它燃烧了一会后,转身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掩体后面,静静地等待着。 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这一刻兰溪县城变成了一幅水墨画,有人物和景物,却没有一点声音,就连虫叫鸟鸣的声音都绝迹了。 勐然间一团火光狠狠地撕破了这幅画,把它撕得粉碎,无数的碎片在青烟和火光中四散飞溅。 人和景物,随着碎片也化成了粉末。等到尘土落地,十几名海防团的军官举起指挥刀,高呼着:“海防团,前进!”凄厉的铜号声在战场各个角落里响起,像无数的箭失向兰溪县城飞去。 数千海防团的士兵一跃而起,端着上了刺刀的滑膛枪,呼啸着向兰溪县城冲去。 他们汇集成藏青色的海潮,一往无前,势不可挡。他们越过城墙废墟,冲进街道,明晃晃的刺刀仿佛是开路的旋风。 少部分负隅顽抗的青巾力士站了出来,挥舞着刀枪准备决一死战。海防团的士兵立即结成一排,对准乱贼队伍开火。 当犀利的铅弹打得他们心慌意乱时,士兵们举着滑膛枪冲了上去,冰冷的刺刀毫不迟疑地刺进一个个胸膛,鲜血直流,惨叫连连。 有的乱贼占据大院顽抗,他们堵死门窗,躲在院墙后面放箭。海防团的士兵迅速推来九十五野炮,对准院墙和大门一轮又一轮地开炮,直到把院墙和大门炸成了废墟,使得乱贼无所遁形,然后汹涌地冲上去。 在兰溪县城十里外,有一座宝炉山。据说是某些神仙炼仙丹的炉子,遗落至此,化为一座山。 站在它的山顶上,可以远远地把整个兰溪县城一览无遗。方腊站在山顶上,举着一支精致的单筒望远镜,观察着兰溪县城的每一处。 只是越看他的脸色越黑。到最后,他把望远镜狠狠地甩在地上,背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 “气煞人了!官兵居然有如此犀利的火器,为何我们买不到?”方腊用恶狼一样的眼神,盯着身边的心腹亲信们。 “圣公,这些都是国之重器,那些贪官污吏们,可能搞不到。否则的话,这些人只要有钱,连亲爹亲娘都能卖,怎么可能不会卖给我们。属下听说,昏君对这些东西,控制得极严。”方腊不屑地问道:“这世上,有花钱买不到的东西吗?”他是浙西有名的大漆园主。 漆园主,就是拥有不少的山林,种有漆树,然后割树采漆。身为浙西有名的大漆园主,他肯定有不少山地,算是大地主;其次有不少帮他干活挣钱的漆户。 两者加在一起,妥妥的地方豪强。再加上他家的祖传手艺——传教,那简直就是这一带的土皇帝。 至于他好好的日子不过,要想造反,可能是因为有更高的追求,也可能是他本身就头生反骨。 历史上,朱勔以花石纲祸害东南,中心区域在太湖地区,就算祸及,也只祸及到杭州一带。 方腊照样在浙西做他的漆园主,地方豪强,某某教的教主,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要造反,多半是看到东南被搅得怨声载道,民心浮动,于是觉得天命在己。 现在继续走上造反之路,想必还是不改初心吧。人的本性如此,外界环境变化,只是让他有所顾忌。 只是他方腊的大名,早就上了某位的小本本,即位之初就派来不少间谍,花了不少精力,混进方腊的核心小团队,然后 “辅左”他再一次意识到天命在已。梁山泊改成了巨野泽,又因为连通济水,直出大海,连接运河,成为重要的水运中转枢纽,朝廷对这块地方异常重视。 加上推行新政,国强民富,地方靖平,原本在这里聚义起事的那伙强人,刚冒头就被收拾了。 收拾他们的就是被张叔夜、刘韐提携,连仙源孔府都敢动的霍安国——根本不用张叔夜这个勐人出手。 剩下的三大寇,必须发挥出他们应有的作用。这是赵似历来的原则,就算一根厕筹、一张手纸,都应该有用。 只是此时的方腊并不知道赵似赋予自己的历史使命,他只是觉得恼火、愤怒和恐惧。 海防团三千多人的凌厉攻势,让他深刻意识到,此前以为自己兵强马壮,应者如云的强大实力,其实只是镜中花。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发泄一通后,方腊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目前这种情况下,不宜动摇人心。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静地说道。 “现在兰溪县不保。兰溪一失,寿昌和遂安门户大开。现在北线官兵,正进据建德,情况不容乐观。南北两边天险尽失,我们就没有什么回旋余地。诸位忠义,你们怎么看?”众人面面相觑,半天没人出声建言。 方腊冷哼了一声,一位心腹凑到跟前,朗声说道:“圣公,要不你先回青溪峒,居中指挥。”趁着大家各自议论,没有注意这边,心腹轻轻吐了一个词:“帮源洞。”方腊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们先回青溪峒。” 第九十二章 帮源洞(一) [] <a href=" target="_blank"> 方腊一行人行走在山间小路上。兰溪县城的惨状,让这些原本踌躇满志,意欲打出一番新天地的有志之士们,认识到现实的残酷性。 反动朝廷的实力太过强大,昏君的爪牙各个酷虐。愿意跟随圣公,奉天意改天换地的人,遭受了重大挫折。 许多人在心里滴咕着,圣公是不是天选之人?怎么事实跟神迹里预示的完全不一样呢? 方腊也隐约看出这些人的心思,心中苦闷不已。不过他毕竟是一代枭雄,发现事不可为,立即有了决断。 “药师、琉璃,时势如此,你二人有什么建言?”行进中间的歇息时间,方腊找来两位非常信任的心腹,三人坐在一旁,私下密谈。 “圣公,吾等愿为圣公大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上刀山、下火海,只要圣公一声令下,我等绝不迟疑。” “那你们先行去帮源洞,帮我整顿兵甲,准备决战!” “但凭圣公吩咐,我们即刻出发。”方腊看到两人斩钉截铁的神情,心里恍忽了一下。 或许这两人,虽然不是老兄弟,只是数年前加入的,但是想必还是能靠得住吧。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方腊心头转了一圈,就被他自己打消了。生死攸关,容不得他有半点马虎。 方腊露出非常欣慰的神情,点了点头说道:“你们没有让我失望。‘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而今我们小小地遇挫,就有人叫苦连天,心生退意。你二人却无怨无悔,勇于担当。不愧是本公的赤诚之臣。” “谢圣公褒奖。吾等空怀才略壮志,却飘零半生,只恨未遇明主。上苍开眼,使得我兄弟二人遇到了圣公。君臣相得,才识得施,壮志得酬。我等愿为圣公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好!好!好!”方腊连说了三声好,显得格外激动, “有你兄弟二人,本公定能大业可成。即如此,我就把青溪峒的事宜,托付与两位。” “愿为圣公效犬马之劳。”一番难知真假的知心话说完,一行人继续赶路。 急忙走了一个多时辰,到了某处,又停了下来,方腊跟另外几位心腹说起知心话来。 被托付青溪峒事宜的那两人,方药师和丁琉璃,坐在僻静偏远处,窃窃私语。 “方腊还是不信任我俩。” “那是自然的。我俩七年前才入伙,他大部分心腹最少都是跟随十几二十年,有的是他的族人,有的跟随了三四代人,我们怎么比?能被托付青溪峒,已经十分不错了。那也是他暗中留下的退路之一。” “我担心是推我俩出去当替死鬼。” “呵呵,到最后不一定谁是替死鬼。” “你说,方腊最后留在身边的会是谁?” “估计是方天宝。”丁琉璃想了想,赞同地点了点头, “嗯,可能性很大。方天宝是他的亲侄儿,血脉相连。方腊的长子病逝,次子方毫又年幼,难以担事。方天宝就是他唯一可以大用的血亲了。” “血亲?不一定亲吧。方天宝我们下过功夫,此人自视甚高,一直觉得自己是‘太子’。自私自利又贪婪暴虐。现在在方腊面前装得赤胆忠心,真要是遇到为难,那就不好说了。” “哥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方天宝跟着方腊去帮源洞,不见得是坏事。” “没错。帮源洞的信息,我们已经传了出去,想必前指早就有了安排。我们还是继续做我们该做的事情。” “按照指令,继续潜伏。”商量好后,两人继续跟着大队人马前行。在某一处山坳,渡过新安江,大队人马便分开了,一队去了建德方向,带领聚集在那边的教徒,凭据天险,继续负隅顽抗。 一队去了青溪县城,准备公开亮出旗号,号召各地信徒起事响应。官兵这次来得太突然了,散布在各州县的香主和信徒们,都来不及反应,就被与总坛切断联系。 现在到了危急时刻,必须亮出旗号,让散在四方的信徒知道信息,及时站出来,举起义旗,为总坛分忧解难,然后汇集在一起,合兵一处,击败外强中干的官兵。 占领青溪县城,打出旗号,就是最好的信号。再派遣人手四处传播檄文,或者顺江飘下木牌号令,定能在两浙掀起轩然大波,汇聚起一股势不可挡的巨潮。 被方腊一番康慨激昂的言语,激得嗷嗷直叫,恨不得与官兵万恶势力同归于尽的香主和信徒们,抱着必胜的心态,直奔建德和青溪县城。 看着这些人在山林间若隐若现,方药师和丁琉璃对视一眼,心里感叹不已。 方腊真是一代枭雄,寥寥几句话就把这些人哄弄地甘愿出生入死。再看着方腊一行人的背影,在其中看到方天宝的样子,一身制式铠甲,背弓持刀,紧跟在叔父身边,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 这一身甲穿着可不轻,人家上战场前才全部披上,你个憨憨现在就穿戴上,还有几十里山路要赶。 知道你天生神力,可是这样走两天,你就算真是六丁甲士下凡,也得废。 懒得管他,说不定人家是特意如此,好向叔父展示自己的愚忠赤诚。方药师和丁琉璃对视一眼,转身带着自己的部属,向青溪峒转去。 兰溪县城战事已经过去两天,韩世忠、吴玠两人隐约听到什么动静,只是浙西群山耸立,对声音的传播会有一种天然的阻隔。 两人听到的声音,不知是真的,还是心理作用。不过夜里可以看到兰溪方向映出微红色,好像是有火光在黑幕里跳动。 “兰溪县城肯定动手了!五哥,我们什么时候动手?”此时的吴玠,才二十周岁,最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跃跃欲试地对韩世忠说道。 “鱼还没入网,急什么?” “作战局的那群参谋,怎么就断定,方腊事急就会跑到这里来的?” “你这问话,问了不下十遍了。我解释得都烦了,前指作战局的参谋根据足够多的情报,再加上对方腊这个人性格和往日行事的习惯风格,才做出这番判断的。除了我们这支奇兵,青溪峒那边应该也伏一支。”韩世忠解释道:“事急之下,方腊往这两处跑得机会最大。如果他不往这两处跑,那他就会被四面紧逼的大军团团围住,就是坛子里的那只王八,更加跑不掉。作战处各方面都想好了,然后推演出这么一个万全的方案来。”吴玠有些泄气:“驴日的,这些参谋成了棋手,我们成了棋子,怎么落子,由不得我们了。” “你个撮鸟,尽说没志气的话。参谋再厉害,也不能料事如神。具体的战事,还得我们来打。打好打坏,全在我们的努力。” “团长叫两位长官。”有传令兵打断两人的话。 “什么事?” “侦察连送来急报,东南方向的山路上,来了一群人。行色匆匆,看样子像是方腊一伙。”韩世忠和吴玠一下子精神了。 第九十三章 帮源洞(二) [] <a href=" target="_blank"> 伏在山坡上的草丛里,韩世忠和吴玠看着山道里的方腊一行人。 足足五百人,其中大部分都是青巾力士,身强力壮,其中挨着方腊最近的,一身制式甲,大冬天的满头是汗,吐着舌头像是一只炎热夏天里热得要发昏的狗子。 “这里面怎么混进来一个傻子?走山路还穿制式甲,不累死他都不错了。”吴玠一眼就看到了方天宝。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傻子。”韩世忠也看到方天宝。他离方腊最近,像是最亲近的人。 方腊以及其属下的四大天王、八大金刚的画像,早就在各参战部队里传阅过。 “你看,”韩世忠指着坐下来休息的人群,“递水给方腊的就是那小子。方腊毫不迟疑地接过来就喝,说明对其十分信任。穿一身制式甲,不辞辛劳地紧跟左右,说不定就是这份信任的基础。” 吴玠有些明白了,随即把目光放到整个乱匪队伍里。 “五哥,他们有足足五百人,看上去都是好手。现在动手可能不合适。” “没错。现在一动手,这五百人漫山遍野一跑,方腊极有可能混在中间远遁。那时候再想找到他,就有难度了。这里山高林密,一个不慎,就跟上天遁地一般,消失不见。” “五哥,还是等他们进来帮源洞再说。那里已经被我们摸透了,大小路径都熟悉了。等他们一进去,我们就可以关门打狗。” “我还是有点担心。帮源洞我们没有进去看,里面的虚实也不大清楚。内应传递出来的消息也不多,除了具体位置、大致的兵力和装备之外,没有更详尽的情报了。有没有暗道?或者帮源洞里会不会有暗洞通向其它地方?我们丝毫不知。” “有这个可能。”吴玠点了点头,“听山里的老人说,帮源洞传说深数十里,里面可能有条暗河,直通江东郡的歙州。” “没错,要是没点玄机,方腊怎么会把帮源洞经营成他脱身救命的秘密所在。” “五哥,那怎么办?” 韩世忠想了想,“等他们进洞,再趁其不备,迅速动手。只要速度够快,应该能揪住方腊的尾巴。只要能咬上他的尾巴,就算跑去天涯海角,也能抓到他。” 吴玠想了想,确实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方腊一行人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进到了帮源洞。 这里其实就是一个山坳小盆地,依照山势天险修建了一座山寨。在山寨的后面,就是帮源洞。 山寨里驻扎着上千人,见到方腊来了,纷纷前来见礼。 方腊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又吩咐赐下酒肉犒赏一番——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必须要好生收买一下人心。 等到把各部众安抚好,方腊领着方天宝等几个心腹,进了戒备森严的帮源洞,先切切吩咐了一番,把几个心腹的事情都安排好,然后再把方天宝单独叫到一边,让他去悄悄准备。 一切都安置好后,方腊坐在那里,左思右想了好一会,看看有没有遗漏疏忽。他妻子邵氏拉着六七岁的方毫走了进来。 “官人,你愁眉苦脸的,出什么事了吗?” “唉,官府骤然发动,发兵攻打我们。很突然啊,我是一点防备都没有。”方腊苦着脸说道。 “官府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官人不是花了不少钱,把东海郡官场上上下下,都打点得不错吗?”邵氏惊讶地问道,顺手给方腊倒上一杯热茶。 “官人,喝杯热茶。” 方腊端起热茶,嘴巴轻轻地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若有所思地说道:“刘汲老匹夫,一直看我不顺眼。我费尽心思想拉拢他,都不得其法。想必是他上奏东京,说服了昏君,派来了这些官兵。只是” “官人,只是什么?” “这数万官军,有江东郡的,有左威卫的,居然还有水师上岸的 。这岂是一时半会能调集成事的?” “官人,坊间传闻,官家是天上紫微帝星下凡,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尤其是治军打仗,现在是天下无敌手” 方腊摆了摆手,打断了邵氏的话。 “昏君行军打仗,确实是当世一等一的好手。只是这数万官兵,要从各处调集,他再厉害,也是需要时间,也会有动静。这么久的时间,这么大的动静,我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这让人生疑啊!” “官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官人收买刘汲不成,他又知道官人在东海郡的人脉和势力,所以特意提醒朝廷,避着东海郡的耳目。”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是你再往深了想。昏君和朝廷,这么大的动静,居然瞒过了整个东海郡内。又或者,专门瞒过了我在东海郡布下的耳目” 听了方腊的话,邵氏也觉得毛骨悚然。仿佛一个巨大的阴谋,缓缓展现在他们面前。 “爹爹,娘亲,我饿了。”方毫突然开口说道。 “哦,二哥饿了,来,吃点糕点。”邵氏连忙给儿子塞了两块糕点,“官人,二哥知道你要来,一直等着你,说要跟你一起吃饭。” 方腊看着虎头虎脑的儿子,心里泛起一股暖意柔情。他鼻子吸了吸两口气,喟然道:“娘子,二哥,这几年我有愧你们啊。吃饭,一起吃饭。” 饭菜很简单,有肉有菜,主食是大米饭。 “这米饭闻着不一样,很香啊。”方腊看着方毫狼吞虎咽,呆呆地看了好一会,才转头对邵氏说道。 “这是官人今秋买回来的暹罗稻米,听说比占城稻米和嘉州(湄公河三角洲地区)稻米还要好吃。我特意叫他们煮了一些,给你接风。” 方腊愣了一下,他无心随口问了一句,不想得到这么一个答桉。这个答桉像是一道亮光,闪过他的脑海。 “原来如此!看来我功亏一篑,是因为这个?” “怎么了官人?” “浙西大行稻改桑,刘汲老匹夫极力反对。他知道浙西原本就山多田少,稻田改桑地,占去太多稻田,大户世家没什么,普通百姓们就会没有饭吃。只是财帛动人心,百姓们有没有饭吃,浙西大户世家们才懒得管,他们只想出更多的丝茧,赚更多的钱。” “我在其中扇风点火,就是想趁浙西百姓没有饭吃,饥寒交迫时振臂一呼,便大事可成。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两三年了,稻改桑两三年了,浙西百姓们还能勉强度日。现在想来,是因为这些潮水一般涌来的占城米、嘉州米以及暹罗米,使得浙西的米价没有如我想的那样,涨上了天。” 方腊越想越觉得后背冒冷汗,这难道不是一个局吗? 自己是整个局的关键——自己有反意,在浙西乃至浙东州县,都是公开的秘密。 届时再从自己几处宅子里搜出私置的龙袍和金印,这谋逆大罪就完全坐实了。到时候,自己收买和勾连的两浙世家、地方官吏以及名士,就会像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扯就是一大串。 这自然也包括自己派人去苏州、江宁、开封收买的江南和中枢官员,以及名士们。他们都会被自己的谋逆大桉牵扯出来。 方腊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有研究过赵似的治政理念和举措,以及明里暗里发布的诏书和文章,知道这位官家嘴里总是喊着朝中严禁党争。 可是排除异己,是主政者必须要做的。尤其在他推行新政时遇到了来自反对集团的重重阻力。 既然不能以党争的名义清厘中枢和地方,那么谋逆大桉够资格了吧? 对啊!淮西王庆、太行田虎,这两位自己一直保持着暗中联系,准备引为外援的豪杰,想必跟自己的角色差不多吧。 如此一来,江南、江北、中原,三处反对新政力量最强大和聚集的地区,会各自 引发一场滔天大桉。所有反对新政的人,都有可能与自己、王庆和田虎有勾连。 事实上,自己联络和搭上线的,确实多是那些对官家和朝廷新政大为不满的人。想必王庆和田虎,也是如此吧。 这样就对得上了。 羊养肥了,可以宰杀了。自己,只是三堆羊群里的一只而已,一只自以为是,叫得最欢快的羊。 想到这些,方腊心里非常不舒服。 第九十三章帮源洞(二) 第九十四章 帮源洞(三) [] <a href=" target="_blank"> 月明星稀。 月亮悬在天空上,把帮源洞方圆数十里照得犹如白昼。帮源洞里的乱贼们,反倒放心了。 月黑风高夜杀人夜。 这么明朗的夜晚,各处一览无遗,想必没人能躲过他们的炯炯目光。 山峦树林,在月色下,照不到的地方显得更加昏暗隐蔽,仿佛另外一个世界。只能在山风吹过时,看到树木晃动,影影幢幢。 过了三更天,在各哨楼上警戒的守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虽然雪停了,可山里的寒风还是如尖刀一般刺骨。 放哨的守兵,只想着时间快点过去,有人来换班,自己好躲回木屋里烤火,再钻进暖暖的被窝里,美美睡上一觉。 一道道黑影,在树林和山峦阴影,以及草木被山风吹动的掩护下,悄悄地向前移动。他们非常有耐心,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狼群,在头狼的带领下,把握着每一次机会,一点点地逼近帮源洞山寨。 夜色还是那样寂静,时不时从哪里传来几声鸟叫声,跟往常一模一样。 乱贼哨兵站在高高的哨楼上,看着周围的景象,仿佛一幅灰蒙蒙的水墨山水画在他眼前展开。只是这些景象,早就看熟,引不起他内心的丝毫季动。 他靠在哨楼的木柱子上,懒散无神,仿佛身体的灵魂早就飘去了一个时辰后的换班休息时间。 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或许在想家里的老父母和妻儿,又或许在想跟着圣公方腊,举事成功,以后可以尽享荣华富贵。 还没等他想好第四房小妾娶谁家的女儿时,一支箭失无声无息地从夜色中钻出来,扎进他的喉咙里。 哨兵双手捂着喉咙,咕咕地抖动不已,就像一只被堵住嗓子眼的青蛙,半个成型的字也吐不出来。 两个官兵像猴子一样,轻松快捷地爬上哨楼,给正在垂死挣扎的哨兵,心口来上一刀,结束了他的痛苦。 最容易发现异常的哨楼被接管后,官兵们的行动更大胆了,数百条黑影像夜枭,悄无声息地越过不高的寨墙,进到了山寨里面。 韩世忠和吴玠率领一支三百人的特遣队——一人两支手铳,两把钢刀,一把匕首,还有若干强弩和手榴弹,从另外一条路摸到了帮源洞的洞口。 一切在寂静中准备妥当。 “噗!”一发照明弹飞上天空,然后晃晃悠悠地在空中缓缓飘落。它发着红色的光,仿佛一盏灯笼,照亮着帮源洞山寨。 在值夜的乱贼抬起头,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这盏灯笼,在自己的头上飘过。属于乌合之众的他们,根本来不及,或者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潜伏在暗处的官兵们纷纷起身。 有的对着哨兵,几杆滑膛枪同时开火,把不知所措的他打成血葫芦。 有的以排为单位,列队站在营房门口,举枪对着大门。几个掷弹兵走到窗户跟前,旁边的同伴用锤子砸开木窗,掷弹兵把嗤嗤冒烟的手榴弹全部丢了进去。 “轰——!”一声巨响,营房屋顶被掀开一个大洞,黑烟从窗户和大洞里冒出来。紧接着被惊醒的乱贼,慌慌张张地从大门跑出来——黑色火药,威力总是不尽人意。 “开火!”一排排滑膛枪开火,如雨的铅弹打在乱贼的身上,绽开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开完枪的官兵一涌而上,对着那些被堵在门口,立足未稳的乱贼们,直接用刺刀。寒冷入骨的刺刀捅进乱贼的胸口,他们只觉得心口一阵凉,一时半会感觉不到痛。 等到刺刀拔出来,鲜血像泉水一样汹涌流出,按都按不住,乱贼们才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躺在地上,捂着伤口无力地哭爹喊娘。 官兵们对他们一点怜悯都没有,端着枪,挺着还滴着血的刺刀,继续向前冲去。 山寨里到处都是爆炸声和枪声,还有彼此起伏的惨叫声。这动静一下子惊醒了正在熟睡的方腊。 他连忙叫醒了邵氏和方亳,把一个准备好的包袱交到邵氏手里。 “里面有我准备好的钱财,还有一份名录,是我在闽海泉州、南海广州埋下的暗桩。一旦有变,你带着二哥赶紧走,往南走,先去衢州江山县南边的礼贤镇,找一家平乐号商铺他们会护送你们下闽海,直至泉州” 邵氏泪如雨下:“官人,那你呢?” “官兵都摸到我们眼皮子底下,居然没有发现。想必是外有伏兵、里有内应。我是他们的头号目标,不知道能不能跑掉,以往万一。” 看到邵氏还想说什么,方腊厉声说道:“你想让我方家绝后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说罢,他顺手拎起一把钢刀,引着邵氏母子走出了密洞。 走了几步,迎面撞到赶过来的方天宝。此时的他,没有穿制式铠甲,只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山民衣装。 方腊眉头微微一皱,还没来得及细想,方天宝开口了。 “叔父,官兵摸到山寨了。我们中间有内奸,否则的话官兵怎么这么快就摸到这么隐蔽的地方!”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方腊打断了他的话。帮源洞虽然隐秘,但知道的人也有十几个。想必是他们中间出了奸细。只是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楚情况,然后伺机逃命。 “帮源洞洞口隐蔽,又有重重关卡,官兵不会那么快摸进——” 方腊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到洞口那里轰隆隆地响了几声巨响。爆炸声在洞里回响,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插在洞壁上的火把也跟着摇曳晃动,映得山洞里忽明忽暗,平添了几分诡异阴森的气氛。 “叔父,你跟婶婶和二郎先走,我带人掩护你们。”方天宝挺身而出,他眼睛在邵氏身上那个鼓鼓的包裹上扫了一眼,又瞄了一眼惊慌失措的方亳。 “好!天宝,你掩护我们!”方腊毫不迟疑地说道,然后拉着邵氏和方亳,还有两位力士,转身就走。 看着他们的背影,方天宝脸上闪过阴冷之色。他对属下叮嘱了几句,然后带着四位心腹,钻进另外一条山洞。 人远用火枪,人近用刀噼;贼少用弓弩,贼多丢手榴弹。韩世忠和吴玠带着三百先遣队,推进的速度非常快,很快就杀到方腊与方天宝分手的地方。 “说,方腊往哪个方向跑了?” 韩世忠揪着一个方天宝的心腹问道。 那人铁青着脸,死活不愿开口。 吴玠毫不迟疑地在他的大腿上划了一道,那人咬牙切齿,青筋毕现,还是一个字不肯说。 “按住他!”吴玠吩咐道。然后在周围找了一圈,找到了一包盐。 四个士兵按住那位心腹,吴玠把半包盐洒进深深的伤口里,然后使劲地用脚踩。 那人撕心裂肺地惨叫着,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吼出来,好一了百了。他的头不停地往地上磕,被士兵马上给按住了。 “想死,没那么容易。今天你要是不说,我让你快活似神仙!”吴玠狠狠地说道。然后取下一支火把,往那人的裆部一塞。 一阵烧焦味跟着惨叫声飘了出来。 被折磨了半刻钟,那人实在扛不住,指了指方腊一家离开的山洞。 第九十五章 万里江山 [] <a href=" target="_blank"> 方天宝的那位心腹,为方腊争取到了一点时间,让他一家人七拐八拐,进到一处山洞宽敞处。在两位力士的帮助下,一家三人登上停泊在暗河里的一艘船。 船只顺着暗河,逆流而上,穿过一个个隐秘又狭窄的洞口巷道,来到一处回旋处。一位力士下了船,把火把插到山壁上,跳动的火光把这里照得半明半暗。 隐约看到,这里非常宽敞,能容下两三百人。两支火把无法照亮这里的全部,各角落还被黑暗笼罩着,让人生惧。 “爹爹,娘亲,我怕!”方亳看着黑漆漆的远处,紧紧地抱住邵氏的手,胆怯地说道。 “二哥,不要怕。这里已经到了帮源洞的山背,顺着一条山洞钻出去,就到了歙州地界,新安江南岸。” “新安江南岸?”邵氏惊讶地问道,帮源洞明明在新安江北岸啊。 “没错,刚才我们坐船穿过的那条暗河,其实是从新安江的底下穿过来的,十分地神奇,想必官兵也万万想不到。他们只会在新安江以北四处堵截搜查,绝对想不到往南岸来。” 方腊带着几分得意说道。 一位力士在前面探路,一位在后面殿后,方腊一家三人在中间,往出口山洞走去。路上方腊的脚被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上。幸好后面的力士扶住了他。 “官人,没事吧。”邵氏担心地问道。 “没事,绊了一下而已。你跟二哥先走,我歇一歇,等这脚痛缓下劲就跟上。” 邵氏还想说什么,看到黑漆漆的山洞,便转口说道:“好,官人,我跟二哥在前面等你。” 歇了十几息,方腊觉得自己的脚没有那么痛了,便在力士的搀扶下,继续往前走。紧赶了十几步,看到邵氏三人的背影,也隐约看到出口的亮光。 突然间,从旁边转出几人来,为首的那人持刀刺进邵氏的胸口,拔出又刺,接连刺了好几下。然后顺手夺过邵氏背着的那个包袱。 其余的两人,围着那个探前的力士,一阵乱刺,把他刺倒在地上。剩下方亳一人,吓得哇哇直哭。 “谁!谁!”方腊几乎要疯了,他甩开力士的搀扶,提着刀往前勐跑起来。 这时,杀邵氏的那人转过来,在跳动的火把亮光下,方腊看到了,正是他的亲侄子方天宝。 他把沾着血的包袱背上,转手把方亳拉了过来,看着方腊发出阴恻恻的冷笑。 “不要!求你!不要啊!”方腊一边跑,一边疯狂地叫道。 方天宝仰着头,脸上带着一种疯狂的快意。一手按住方亳的头,一手持刀割开他的喉咙。 方亳在他的手里挣扎扑腾着,发出咕咕的声音,就像一只被拧断脖子的小鸡崽。 最后那位力士大吼一声冲了上来,想把方天宝碎尸万段。却被方天宝的两位随从截住,厮杀在了一块。 很快,力士以自己的性命,杀死一位随从,重伤另一位。 方腊死死地盯着方天宝,双手握得紧紧的,浑身颤抖,双眼透着仇恨的光,恨不得生啖其肉。 方天宝把失去生机的方亳丢到地上,冷笑道:“杀了你的亲人,你如此痛苦不已。别人的亲人,为你而死,被你所杀,那个时候,不知你体会到别人的痛苦吗?” “方天宝,我要把你碎尸万段!”方腊咬着牙说道。 “呵呵,你孤身一人,我在外面还伏有两人,只要招呼一声,就会进来,三对一,我的叔父,你没有胜算哦。”方天宝讥笑着说道,像是猫在戏弄老鼠。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呵呵,当初你让我负责营造这里,我在这里待了两个月,没有白白浪费,终于让我找到这条近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方腊咬牙切齿地问道。 “为什么?呵呵!为什么?我不是疯子!我才不会为了你的什么雄心壮志去卖命!一个漆园主,有数千信徒的教主,居然做起打下千里江山,创立万世基业的荒唐梦?我只要方家的产业和财富,那是我的!” 方天宝恶狠狠地说道:“这些都是我父亲的!他是长子,你的兄长!你锦衣玉食时,他在外拼命;你饭来张口时,他与人厮杀。方家的产业,有不少是他用血汗挣来的。只不过因为庶出,所以他做牛做马是应该的。你是嫡子,所以可以坐享其成!这公平吗?我不服!” “你大言不惭说什么要革除这天下的不公!屁话,你上位就是不公。要革除,先从你革除。什么圣公?在我眼里,就是个龟公!” 方天宝越说越兴奋,仿佛自己化身为教主,正在给万千信徒讲法宣教,浑然不知在方腊来的那条路上,晃动着数以百计的人影。 “你这条毒蛇,恶狼,我怎么就没有早早看出来呢!”方腊突然神情一松,骂人的语气也松懈下来。 方天宝还以为他认命了,更加得意。 “哈哈,你现在看出来也行啊。婶婶那个包袱里,是不是有传教令牌?拿了它,我以你亲侄儿的身份,可以收拢南海、闽海的信徒,再创一番事业来。叔父,做人不能太偏心,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堂弟,会遭报应的。你看,这不报应就来了吗?” “我们俩都会遭报应的。”方腊冷然说道。随即他身后冲出十几人,对着方天宝大吼道:“不要跑!敢跑乱枪打死!” 方天宝下意识地转身就跑,那些人当即就开枪,砰砰乱响,有两枚铅弹直接打中了他的胳膊和肩膀。 看到来人如此信守承诺,方天宝只好停下来,蹲在地上束手就擒。 他忍着痛喘着气,对方腊说道:“叔叔,你何必呢?你要是早说有追兵,我俩一起逃就是了。” 方腊冷笑一声道:“我刚才在船上就感觉到,有人跟在后面。你弑婶杀弟时,我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也知道有追兵咬上来了。既然如此,何不同归于尽。我少不了去开封直街上千刀万剐,你就陪着我一起去!” 听着叔父咬牙切齿的声音,方天宝没由地一阵心慌。 这时,吴玠举着火把走上前来,在方腊和方天宝面前照了照,欣喜道:“五哥,抓到了!是方腊,还有个搭头,是他侄儿方天宝!” 从密道的洞口走出来,正好在千源山的山腰上,远处是属于衢州的连绵山峦,近处是新安江,如锦带一样在黛青色的山中盘绕。 万里江山,如诗如画! 吴玠和韩世忠看着眼前的美景,一时痴迷了。 “长官,我们抓到四个人,其中一人说是弘文院丹青画院的画师,其余三人是他的随从和助手。” “丹青画院的画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韩世忠和吴玠对视一眼。 “不知道,不过证件都查过,没问题。” “请过来。”韩世忠说道。 “在下丹青画院实习画师王希孟,见过两位长官。”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拱手说道。 这么年轻的画师? “这里是浙西剿匪交战区,王画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一时迷了路,跑到这边来了。”王希孟和气地说道,“我们原本计划顺着新安江、浙江一路南下,观摩山水景色,不想到了歙县被告知前面封锁。于是想改道去婺源,不想迷了路。” “哦,王画师到处跑,是负有什么任务吗?”韩世忠问道。 此前有兵部测绘局的人到处跑,勘测地形,绘制地图,里面就有不少丹青高手。 “小子狂妄,想画一幅《千里江山图》,不知怎地传到官家耳中。官家找到小子,说大宋江山何止万里,《千里江山图》太过小家子气,叫我干脆画一幅《万里江山图》。还说要眼见为实,于是就让有司给小子开了文书,还拨了两位助手和随从,资助小子走遍大江南北,一定要画出一幅描绘大宋万里江山壮美的丹青来。” 《万里江山图》? 韩世忠和吴玠听着这话,看着眼前万里无疆,壮美如画的大宋江山,心有感触地说道:“是啊,必须是《万里江山图》,才配得上我煌煌大宋!” 第九十六章 高丽局势 [] <a href=" target="_blank"> 天启十三年春天,鸭渌江以南地区,已经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时节。 “我们输了!” 安州城郡守府里的书房里,崔弘正垂头丧气地对金义元说道,“高丽国也完了。” 经过一个残酷的冬天,高丽国枢密院使判西北面宣抚使崔弘正,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胡须头发就像一窝乱草,花白杂乱。 眼窝深陷,面如死灰,身如骷髅,三分是人七分似鬼。 金义元也仿佛换了一个模样,但勉强保持着几分勇武。 “崔相,你不能说这样的丧气话。现在我们熬过冬天,春天来了,南边会倾全国之力来救我们的。” 崔弘正惨笑了几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会的,他们现在想的,我知道。” 他走到窗口前,问道:“金海珍、金汉忠、李冠珍还有消息吗?” 金海珍率领神步、神骑两军,以及六万主力,在平壤城北作战,意图打通这条生死通道。苦战两月多,寸土未进。后来大雪封路,回到安州的崔弘正与他失去了联系。 金汉忠和李冠珍分别镇守宜州和平戎镇,统辖着英、雄、福、吉、咸和通泰、公崄等州镇,防御着鸭渌江和白山以北的宋军主力。 后来也逐渐失去了联系。 金义元带着别武班和一万兵马,靠着安州城此前积蓄的一点粮草,勉强支撑到了现在。 “崔相,前几日雪融路通,属下就派出探子,往北边和南边打探消息,甚至还派出一队探子,往东而去,打听闻州黄副使的消息。只是都没有回报。” “唉,凶多吉少啊。”崔弘正转过头来,脸上带着歉意。 “自从先王意决北上,大大小小的仗,都是你们打的。可是每次报捷请功,都是那些人名列前面。进官加爵,一时荣耀。现在大难临头,他们都躲在开京,把万难之事留给你们。老夫对不住你们啊。” 金义元强忍着眼泪,“崔相,你不是也留在安州吗?黄副使不是也在闻州吗?属下相信,要不是道路断绝,吴相也会与我等同在。” “可惜啊,‘拉愣自欲坏;非一木所能支’。义元啊,‘祸成矣;无可奈何!’这一仗,或许一开始就注定了,我们要失败。” “崔相,你为何这么说?”金义元诧异地问道。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大宋天子灭夏平辽,定漠北,收南诏,怎么可能单单留下高丽,在其侧背处。只是如何灭我高丽,想必宋国君臣,煞费了一番苦心。” 金义元不敢相信,争辩道:“前隋前唐,就连唐太宗,也在我高句丽面前折兵损将。后来唐高宗就算灭了高句丽,也无法羁留融合,最后还是坐视我高丽国继承这三千里江山。” “此一时彼一时。”崔弘正苦笑着摇摇头,“此前我也是这般自信。可是宋国把十余万大军转瞬间渡海运送过来,我的信心崩溃了。而且此前隋唐,还没有完全掌控辽东辽西,对高句丽用兵,兵源粮草都必须从中原千里迢迢地转运过来,无比艰辛。” “现在呢?辽东辽西和燕京地区,经过契丹人百年治理,已经成了富庶熟地。人员、粮草,什么都不缺,不用千里迢迢从中原转运。更何况,宋国水师雄冠天下,千舟万船扬帆竞发,可将南海的粮食,江南的棉布,中原的兵甲,源源不断地运到高丽前线。” 崔弘正背着手,仰着头,看着湛蓝的天空,语气无比沉痛哀切。 “天时、地利、人和,悉数在宋国手里,我们高丽危矣!偏偏这次,我们还傻乎乎地掉进他们设下的毒计陷阱里。” “崔相,怎么是毒计陷阱?” “现在想来,清川江大捷,要不是宋国人有心,我们能赢吗?先骄其心,再乱其志,然后把我们五十万青壮,引到在浿水江以北。人不杀,天杀!一季寒冬,五十万青壮还能剩下多少?” 崔弘正悲呛地摇摇头,“剩不下多少了。入冬之初,二十多万民夫暴起南逃,肯定是宋人内奸怂恿唆使的。当时就被宋军悉数俘获,就算议和,能还给高丽吗?不可能的。丁口就是国力,没有青壮,就没有人耕地,没有人做工。两班文武再高贵,没有吃的,没有穿的,照样饿死冻死。” “等着吧。高丽国国力骤然衰败,开京城里的那些人却还不自知。一旦议和,他们会变本加厉地压榨民力——由奢入俭,难上青天。假以时日,不用宋人打,没有生路的高丽百姓,也会把开京城烧成废墟。” 金义元明白崔弘正的话,面如死灰地喃喃说道:“宋人计谋,好毒啊!”他勐地冲到崔弘正跟前,哀求道:“崔相,你不能坐视不管啊。你一定要禀告大王,告诉朝廷,不要中了宋人的奸计。” 崔弘正苦笑几下,“没用的。就算议和,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去吗?宋人不会放我们回去的。就算我们写信给开京,大王和群臣们会信吗?现在的我们,成了擅开边衅、祸国殃民的奸臣贼子。” 金义元不肯相信,可是看到崔弘正坚毅肯定的神情,最后跪倒在地上,泪流满面,嘶哑着嗓子低吼道。 “奸臣贼子?我们奉王命,为高丽开疆扩土,浴血奋战,出生入死,最后成了罪人。哈哈,罪人,到底谁才是高丽的罪人啊!” 开京城,李资谦府上,他与李资玄、朴景仁、王字之、拓俊京、许载等心腹亲信们,又聚在一起议事。 “庾禄崇、高令臣、崔思诹那边的意思,已经明白无疑。他们愿意与我们联手。” 李资谦显得非常轻松,话语里藏着的喜意,在座的都听得出来。 “庾、高、崔三人愿意与公携手,这大事可定,朝政还在我们的手里。”许载喜气洋洋地说道。 “只是他们说,这议和之事,就由我们来搞定。”李资谦一句话,让众人还没来得及表现出来的喜悦,一下子全憋回去了。 庾禄崇那边也不傻,知道议和之事,就是一口漆黑的大锅。 现在高丽惨败之局已经非常明显,要想议和,宋人肯定是狮子大开口。满足了宋人的条件,回来后肯定要被国人骂。 奴颜婢膝、丧权辱国! 那些文官,还有那些自诩清高的儒生们,就是这个德性。让他们去解决问题,那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怎么都不会出头。一旦人家把问题解决了,他们就会破口大骂,各种找刺。 不如此,怎么显得他们清高,显得他们忧国忧民呢? 现在庾禄崇那边不愿意背这口锅,要李资谦这边自己搞定——当初开战,你们是支持的,自己的事情自己了,不要拉我们下水。 可是这种事,谁愿意出头?回来没人会感谢你,只会被人骂,被人嫌弃,当成夜壶——用完了远远丢到一边去。 “李公,那这事,该如何处置?” “吴延宠是门下侍郎平章事,任懿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一个是执相,一个是副执相。如此军国大事,当然是他们出面调和斡旋,难道还要我这个参知政事兼判吏部事出面不成?这不合祖宗之法,不符朝廷规矩。” 李资谦悠然自得地说道,临了又加了一句:“大王也是这么认为的。” 李资玄、朴景仁、王字之、拓俊京等人面面相觑,许载迫不及待地奉承道:“李公妙计。让吴延宠和任懿这两位正副执相去谈。谈成了,也没脸在朝堂上待下去,这位子不就空出来了。” 说到这里,许载身子往前凑了凑,“李公,这一次你就不要谦让了,至少要进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之位。你力挽狂澜,救高丽于将倾之际,如此丰功伟业,不进位,吾等不服啊。” 李资玄、朴景仁、王字之、拓俊京等人连忙点头,“对,对!李公必须进位,否则就是功勋不酬,天下不服啊!” 李资谦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捋着胡须,微微地笑了起来,一脸的胜券在握。 第九十七章 要议和的高丽(一) [] <a href=" target="_blank"> 任懿、吴延宠来到平壤城南,浿水江以南。 宋军在平壤城南城的基础上,修建了一座硕大的城堡要塞——当初构建浿水江防线,既要防北面,也要防南边。 冬天时,吴延宠曾经率领十万兵马围攻这座要塞,留下上万尸首,寸功未立。现在大雪融化,厚厚的遮盖连同一切过去,都随之消散,吴延宠可以好好看一看这座让他捶胸顿足的要塞。 与其说是一座要塞,不如说是一座城池——开京王城的城墙也没有它高大雄壮。它呈现多边形,吴延宠亲自走过一圈,不计靠浿水江那一面,应该有六个面。 每一边有四到六个棱角凸出来。这些棱角是野猪的獠牙,勐虎的利爪,豪猪身上最尖锐的刺。每一次拼死进攻都会在这些棱角交互的火力下,大败而归。 今天又一次站在它面前,吴延宠紧握着双拳,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冬天惨烈的战况让他心有余季,还是心有不甘,让他十分愤怒。 “吱呀”声响,一直紧闭的大门,终于在吴延宠面前打开。一队骑兵从要塞里缓步跑了出来,一位军官在两人跟前下马,拱手问道:“请问是高丽国使节吗?” 语气很平和,带着几分尊重。但骨子里的傲然和鄙视,任懿、吴延宠还是能听出来。 可是又能如何? “高丽国门下侍郎平章事吴延宠、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任懿奉王命,前来与宋国议和。” “还请验过腰牌告身!”军官说道。语气平和,没有丝毫不敬。但态度坚决,不容反驳。 任懿、吴延宠默然无声地交出腰牌和告身,军官接过来,与两位同袍一起核验。完了后又交还给两人。 “高丽国使节,请!” 军官做了一个手势,身子往旁边一侧。 策马走进城门,黝黑的洞道,展示着这座要塞的城墙厚实无比。恍然明亮,走出城门洞道的任懿、吴延宠两人,恍然来到另一个世界。 整齐、简洁、有序。方圆四五里的地方,无法一眼看完,但是触目可及的地方,无一不显示着这三样特质。 任懿抬头看着身后的城墙,还有要塞里各种建筑物,忍不住低声感叹道:“宋人营造,真是独步天下啊。” “这也有我高丽国三十万民夫的功劳。”吴延宠补充了一句。 任懿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然后又转过头,点了点头,自顾自地说道:“议和时,一定要把那三十万民夫索要回来。去冬战事,我们的青壮,损失太多了。” 吴延宠没有答话,只是继续走着。 穿过要塞内部,走出靠西的城门,任懿、吴延宠看到一条浮桥像是锦带飘在浿水江面上,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这条浮桥是由四条小臂粗的铁链,把三十多艘大船连接,再铺上木板而成。 “听说这桥是三日而成?宋人善营造,可见一斑啊。”任懿低声感叹道。 “这些铁链,船只,甚至木板,都是宋人从国内扬帆泛海运来的,这些更让人生惧。”吴延宠低声答道。 任懿郑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带着随从,在军官的引领下,策马踏上了这座浮桥。浮桥很宽,足够三辆马车并排行走,两人骑马并行走在桥面上,显得格外宽裕和稳重。微微的漾动,让众人意识到自己正在横跨高丽最大的江河之一。 在桥面上,可以看到有船只驶进平壤城南边的码头,那里有龙岳山山寨扼守掩护,固如金汤。浮桥另一面的北边,也有一座码头,船只进进出出,向北边的上游而去。 整个浿水江,尽在宋军的掌控下,它犹如一道铁链,牢牢地困住了高丽国。 远远地看到西岸高耸的平壤城北城,在宋人手里,它焕然一新,像是重新修建过。 “吴相,议和时,我们尽量要求宋人把(本章未完!) 第九十七章要议和的高丽(一) 平壤城原封不动地退还。然后我们自请来平壤镇守吧。” 听着任懿的话,吴延宠没有答话。 同为一起背锅的难兄难弟,吴延宠怎么忍心出声指责任懿太幼稚和湖涂,根本没有看清楚如今的形势。 宋人会把平壤退还吗?议和成功,高丽国还有两人的立足之地吗? 走过浮桥,踏上北岸,一队宋军在平壤城南门等候着。为首的一人,身穿斗牛服,头戴简王大帽,在众将士的簇拥下,威严肃正。 “在下大宋浿水战区都统制种师道,欢迎高丽国两位使节。” 听到对方主动说明身份,任懿、吴延宠也自表身份。 “请!”种师道客气地说道,随即走在前面,引两人入原西京留守府,现在的浿水战区前敌指挥部。 “请问阁下是贵国的全权使节吗?”任懿开口问道,他先要搞清楚与谁谈判。 “不,负责与贵国谈判,官家全权交付给山北宣抚使长孙大官人和山北兵马使刘将军。两位需要去开州来远城谈。在下奉命先与你们接触,首先要确认,两位是否有你国大王的全权授权书?贵国的信誉,在我朝上下,不是很好。” 听到种师道毫不忌讳地打脸,指出高丽国去年出尔反尔的劣迹,任懿、吴延宠的脸微微一热,对视一眼,决定不在这一点上过多的纠缠。 种师道接过任懿递交的高丽国大王王俣的授权教令,只是匆匆扫了一眼,随手交给身边的副官。 任懿心中有些不快,微笑着说道:“种都统制怎么不好好验一验?” 刚才还在说要确认我们的全权授权书,给你们了却如此随意。 “这些只是手续,就算有十份授权书又如何?你们要是翻脸不认账,还是会不认账。那我们就继续打,打到你们守信誉为止。” 种师道的话让任懿差点一口鲜血吐出来。 自取其辱啊!自取其辱啊! 种师道丝毫没有顾及任懿的情绪,继续往下说。 “其次,本将要向你们通报一些情况。首先闻州城在春二月投降,黄君裳在冬月就病故,具体何时病故,尸骸埋在哪里,我们不得而知。因为闻州城投降时,仅余一千一百人。其余的,不是饿死就是冻死知道详情的人暂时没有找到。” 种师道的通报让任懿、吴延宠两人心中震惊不已。宋军控制着浿水—狼山—且沃城一线,极其严密,北边的消息一点都传不过来。 “那安州呢?崔弘正呢”吴延宠身子前倾,急切地问道。 第九十七章要议和的高丽(一) 第九十八章 要议和的高丽(二) [] <a href=" target="_blank"> “崔弘正?他在安州城等着你们。二十天,崔弘正传下命,命令安州守将金义,退据平城的金海,守宜州的金汉忠和守平戎镇的李冠珍向我军投降。只是崔弘正不知,奉命进攻平壤城的金海,两个月前就被作乱的部下所,后,其残部四千余,向我军投降。” “金汉忠和李冠珍也早在正,陆续向我军北线兄弟部队投降。听从崔弘正命,向我军投降的只有金义元及其所部一万一千余人。” 种师道的,让任懿、吴延宠心惊胆战。 “那那我***民损失如何?”吴延宠失魂落魄地问道。 “你国在浿水以北原本有青壮民夫三十二,其中二十九万在去年入冬时就及时起,投奔我军。他们大部分已经被安置去北平府和辽东地,少部分留在平壤和且沃城。据最新统,二十九万七千四百名归附民,这段时间因病去世一千一百六十九,其余的都非常健康。” 任懿心中一,还有二十九万青,这些人还回高丽,应该能补下元气。 吴延宠看着他脸上的喜,没有说什么。相比之,他要悲观得多。宋军费尽心,离间俘获了这么多青,怎么可能会轻易还给高丽国。 此时的,应该看明白宋国当前的战略——尽可能地削弱高丽国的国,国困民穷之,自然就会内乱不,如前辽一样。到时,宋军再兴兵灭,不费吹灰之力。 “其余留在浿水以北地区的三万多民,我军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清,只检点到三千一百六十名。其余的下落不,可能死,也可能还躲在北部山区里” 种师道继续说道:“你国在浿水以北地区原本有军队二十二万六千,经过检,还剩三万五千人。其中且沃城一千,平城四千,安州一万一千,宜州等地一万一千,平戎镇等地八千人。其余的” 种师道顿了,继续说道:“相信大部分都死了。我们已经检点到十万余具你军官兵的尸,可能还有少部,躲在山林荒野里。” 任懿、吴延宠心中颤栗不,身体如同坠入冰窟之中。 这意味着崔弘正、黄君裳率领北上的十九万兵,加上安北、安边两都护府原本拥有的近四万兵,整整二十三万军,几乎损失殆尽。 这可是两代大,尹瓘等大臣耗费数十年时,征集高丽全国兵马和青,苦心编练出来的精,现在全部折在了浿水以北。 高丽国现在还有近十万兵,从账面上说还能征集二三十万青壮补充入军。但是精锐尽,士气低,军已不成军。 更可怕的,有威望、有经验的将领和军,几乎全部折在了浿水以北。 剩下的那些将领和军,难堪重任——高丽国的军事力,元气大,离全部崩溃只差一口气了。 … 本章未,请点击下一页继续 吴延宠强撑着精,微微颤抖着声音问道:“不知贵国有什么条件才肯议,放还我国被俘军民。” 任懿也睁大着眼,满怀期望又忐忑不安地看着种师道。 “这个不归我谈。两位使节去到开远城就知道了。”种师道一口回绝了吴延宠的,继续公式化地往下说。 “根据你国安西和安北都护府的文册卷,在浿水江—椒山城—狼山—且沃城以,有丁口九,其余百姓大约四十万左右。经过检,还余丁口五万,百姓二十七万。这些人大部分早早就听从劝,附聚到南浦、新浦两,依靠我军的救,度过了寒冬。其余,部分饿死冻,部分死于你军的烧杀抢掠。” 任懿、吴延宠心中已经麻木——一是此前损失太,安北、安边两界的这点损,反倒不算什么。二是安北、安边两界的百,一直游离于高丽主,属于蛮荒化外的边缘人,朝野内,很少关心他们的死活。 所以现在也不会把他们的生死放在心上。 种师道说完,“两位使,本将已经通报(本章未完!) 第九十八章要议和的高丽(二) 完毕。你们是即刻启,还是歇息一,明日再出发?” “即刻出发!”吴延宠立即答道。 任懿、吴延宠一行人换了马匹,很快又出发了。一路上紧赶慢,第二天赶到了安州城。 在宋军严密把守的原高丽国安北都护府,崔弘正看到两,脸色一下子变了。 “怎么是你们两人为使节?” “事由我们,自然由我们结束。”吴延宠暗然地说道。 崔弘正深陷的眼,溢出浑浊的泪水。 “完,全完了!高丽,完了!” 任懿安慰道:“崔,一时成,还请不要放在心上。这次议和成,我们卧薪尝,励精图,定能恢复元气。” 崔弘正惊讶地看着勉励自己的任,转头看向吴延宠。 “吴,你难道没与任相分析说道吗?” “分析说道什么?”任懿不解地问道。 崔弘正没有理,继续问吴延宠:“吴,难道现在你还没看出宋国的战略吗?绝我民,竭我国,国困民穷再兴风作浪此计谋与昔日疲辽之计如出一辙。” “崔,我看出来了又能如何?”吴延宠阴沉着脸答,“我与任相为议和正副,你难道还看不,朝中是怎样一个局势?” “李资谦与庾禄崇合流了?”崔弘正喃喃地问道。 “呵,我们国丈转进之灵,连宋国青龙旗的游骑兵都愧叹不如。”吴延宠讥讽道。 “两,到底怎么了?”任懿猜出些什,但是不敢相,恼怒地喝问道。 “任,事到如,想必你看出些什么来。” “我看出什么来?” “李资谦和庾禄崇、高令臣、崔思诹合,难道你没有收到风声吗?” … 本章未,请点击下一页继续 面对吴延宠的追,任懿没有出声。 “朝中众臣一致推举我们出使议,难道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议和无论成,我们回去,都会被贬窜海岛。如此惨,必须有人出来承担责任。谁来承担?大王还是国丈?当然是身为正副执相的你我了!” 任懿哆嗦着嘴,喃喃地念道:“我没有负君,没有负高,为何要我担罪?” “这重要吗?”吴延宠反问道。 崔弘正冷冷地看着争论的两人。 此时的他已经心如死,最后一点希望也不再有了。以吴延宠和任懿为议和正副,很明显是大王和群臣们达成了一,把主战派推出来当替罪羊。 即找到了背锅的,又能为自己和盟友上位腾出位置,好算计啊!想必此前自己这些主战,在国丈眼,都是可以利用的棋子。 李,死性不改啊!大王危矣!外有大宋虎视眈,内有奸臣擅权乱,高丽危矣! 可是这一,跟我这个死人有什么关系呢? 在这一,崔弘正勐然想起跟自己在殿上争,痛骂自己的宋国使节李迨。当初他离开开京,当着高丽众人恨然道:“国辱使死!今日我大宋被高丽如此羞辱!李迨定要踏破开,否则万死难洗此辱!” 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数? 大宋世祖 破贼校尉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期待精彩继续! 第九十八章要议和的高丽(二) 第九十九章 这些条件... [] <a href=" target="_blank"> 任懿和吴延宠出安州城五十里外,有人快马追了上来。 “两位使节,崔弘正悬梁自尽,留下一封遗书,说是给两位的。” 吴延宠闭上双眼,脸上滚落着泪水。已经是阳春三月,为何高丽三千里江山,还如此寒冷入骨? 任懿看完崔弘正的遗书,转递过来,吴延宠却没有伸手接住。 “吴相,崔相的遗书,你不想看吗?” “不想看,因为我知道里面写着什么。无尽的悔恨吧。大宋正在日益强大,而我们高丽,离大宋太近。这一点,我和崔兄起初都没有明白过来。等血淋淋的事实唤醒我们时,已经追悔莫及。” 任懿默然了一会,崔弘正的遗书跟吴延宠说的内容,相差无异。 “吴相,真的一点转机都没有了吗?”任懿不甘心地问道。 “任相,你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啊。等到了来远城,见过宋国负责和谈的官员,你就明白了。” 还没到开远城,大宋山北宣抚使长孙墨离,率领幕僚一行人出城二十里相迎。 任懿和吴延宠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宋国官家宠臣,首先非常惊讶他的年轻,才三十多岁,已经闻名天下。 可是再想想宋国官家,刚满三十岁,已经立下超越汉唐的丰功伟业,也就释然了。年轻的君臣,奋发图强,朝气蓬勃,让立国百年,开始奢靡沉沦的大宋,焕然一新,重新崛起。 长孙墨离的态度非常谦和,颇有君子之风。这让任懿放心了一些。但吴延宠反而更加担心。 第二天一早,在任懿和吴延宠的强烈要求下,大宋高丽两国议和谈判正式开始。 “首先澄清一点,本使身负全权委托,与贵国使节商谈议和事宜。具体事宜谈完后,按照本国官制,当由理蕃部官员与你们签订条约。不过请放心,我大宋和本使,言出必行。只要是本使与你们谈定的条款,我大宋一定认,两位不用担心理蕃部翻脸不认账。” 听着这番绵里藏针的话,任懿和吴延宠装作没有听出话里的意思,点点头抢先发言。 “本国的要求如下” 任懿才开口,就被长孙墨离毫不客气地打断。 “任使,现在是我大宋大胜,所以这条件当由我方提出。” 听到和气谦逊的长孙墨离坚定不容置疑地说出这番话,任懿满脸诧异,不敢相信。 他结结巴巴地答道:“这这这不合贵国待客之道吧。” “难道去年你国没有收到我大宋的宣战书吗?书中有说,此战一开,必须有一方认输求和,方有可能停止。所以我们两国还处在交战阶段,你们不是我们的客人,只是敌国派遣来议和的使节。我们的待客之道,在这里用不上!” 怎么一翻脸就变得如此蛮横无礼呢!任懿又惊又恨。 “如果贵国想先提出条件,等你们打赢了再说。”长孙墨离带着微微笑,平和地说道。 任懿恨得牙根直痒痒,觉得这微笑里藏着歹毒的讥讽嘲笑。真想冲上去,狠狠往这张脸上来一拳。 一旁的吴延宠说道:“请说出贵国的条件。” “好。”长孙墨离挥了挥手,有副官在桌子上展开一张简易地图,上面只是浿水江到且沃城一带的示意图。 “从浿水入海的南浦港开始,顺江向东,过平壤城到驷马城。浿水在这里一分为二,北支流转向北,南支流继续向东,直至椒山城。从这里开始,我们转向东北,沿狼山山脉南麓至岩渊镇,继续向东,过且沃城到新浦港口。” 长孙墨离一边说着,一边在地图上由东向西,画出一条长长的线,把高丽国画成两截。 “以北地区,归于我大宋,同时,浿水以南的平壤南城,驷马城南镇,这两座城镇要塞,也归我大宋。这是我大宋同意停(本章未完!) 第九十九章这些条件 战议和的条件之一。” 吴延宠和任懿都听到长孙墨离话里议和之前,加了停战两字,心里颤栗不已。难道宋国还不满足,还想继续往南攻打? “这些地方,九城地区原本属于我朝,我们只是收复而已。其余属于你国所谓安北、安边都护府辖区,但是已经被我军占领。我们只要被占领的,不会让你国割土相赔。很厚道了。” 不是很厚道,是很无耻! “赔偿我大宋军费合计五千万元,嗯,就是我朝度支部监制、四大行发行的牡丹银圆。知道你们高丽赔不起,可以分十年赔付。但是必须按每年两厘利息计算,以你国关税、盐税为抵押” “关税?”任懿愣了一下。 “你国现在根本没有海关,进出口贸易也根本没有收到关税,这太可惜了。我朝愿意帮助你国设立和完善海关和关税制度。” “那以关税、盐税为抵押,是个什么意思?” “就是你国关税、盐税由我朝派人监管,每年付清我朝赔款本息后的税余,再退给你国。” 宋人帮我们收税?税余再还给我们?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 任懿和吴延宠对这种新事物没有任何概念,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想着先看看,回去再讨论定夺。 “第三,我朝和你国互相设立领事馆,派驻使节,处理两国事宜” 这个可以有。有使节派驻对方,一旦有什么纠纷,处理起来也方便些。 “第四,我朝商人百姓,可自有出入高丽国,不得阻拦歧视可开设商号工厂,招募人手其人身和财产安全必须受你国官府和律法保护,并由我朝领事馆监督。我朝商人和百姓,在你国触犯律法,你国官府无权审判,归由领事馆依照我朝律法审判裁定。当然你国可派官员监督。” 这个有点欺人太甚了。 答应这一条,你宋人在我高丽岂不是成了人上人?以前高丽国的人上人只能是两班贵族,再多上你们宋人,这不是乱了规矩了吗? “第五,此后所有从海路运至你国,或自你国运出的商品,均由我朝登记的船只运载。” 这点也不是不能接受。 现在高丽国,除了渔船和一些只能近海转运的船只,能泛海远行的船只寥寥无几。从海路上运出运入的货品,绝大多数是宋国的船只。嗯,东倭国也有部分。答应这一点,损失的就是他们,与高丽国毫无干系。 其余还有五条,凑成了十条。无非是宋人进入高丽自有,享有特权,除了商铺、工厂,还可办学、办报纸杂志等。 货品,包括报纸杂志,可畅通无阻。高丽国官府不得“无故”查办 任懿和吴延宠对视一眼,无非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呗,慢慢谈,尽可能争取到有利于高丽国的条件。 这时,有副官送来一份报告。 长孙墨离看完后,抬头对任懿和吴延宠说道:“本使刚刚接到报告,我海军和四个海防团登陆你国的江华岛,嗯,你国叫海口县。所以条款里再加上一条,江华岛暂租给我朝。” 任懿和吴延宠差点跳起来了。 江华岛在高丽腹地的海面,直接堵在开京城出海口。宋军占据那里,等于拿着一门火炮,抵住高丽的要害,随时可以开炮。 “长孙大使,你国不能言而无信!一边和谈,一边继续攻击我国!”任懿气急败坏地说道。 “你我两国还未达成停战议定,所以还处在交战状态。占据江华岛又如何,就是炮轰开京城也是正常的事。”长孙墨离不急不缓地说道。 “停战!先议停战!”吴延宠急忙说道。 第九十九章这些条件 第一百章 君贤臣忠 [] <a href=" target="_blank"> 王俣拿着文卷,看着宋国提出来的议和条件,双手颤抖着,两边太阳穴的青筋在跳动着,仿佛下一刻就会爆开。 任懿和吴延宠站在寿昌殿中间,拱手而立,不喜不悲。两人早就想通透了。 议和事了,自己不是死路一条,就是远窜海岛去喝海带汤。既然如此,就坚持为国为民办完最后一件事,了却心愿,轻轻松松上路。 “这就是你们谈下来的议和和约?”王俣咬牙切齿地问道,恶狠狠的眼神,恨不得把任吴二人生吞活剥了。 吴延宠看着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大王,心中无尽悲凉。当年,尹文敬公带着自己和崔弘正,奉王命北上,开疆扩土。 那时的大王,推食解衣,无尽的热情和宠信。尤其是清川江大捷之后,史书上的所有君臣相得,也不及当时的大王之万一。 可是那时的自己,何尝想到今日的场面?昔日的忠义能臣,现在在大王眼里,恐怕已经变成了万恶不赦的奸臣。 “是的。这是臣等与宋国全权使节,艰苦谈判了四日,草签的和约。”任懿抬起头,看着下一刻就要暴怒的王俣,心里忐忑不安,最后还是咬着牙,强自镇静地答道。 “如此丧权辱国的和约,你们也敢草签,还敢拿回来!”王俣低声咆孝,就像一只要噬人的恶狼,发出威胁的低鸣声。 早就急不可耐的文官们,仿佛一群听到主人指令的猎狗,脱缰窜了出来。 “丧权辱国,有负君恩。吴、任两贼,身为国之重臣,却吃里扒外,私通外国,卖国辱君,天理不容,国法不容!臣请大王,立即下令,将其免官下狱,问罪定责!” “大王!吴、任两贼,身为正副执相,不思报君恩、为国为民,却擅权乱政。开边衅、失国土,臣等熟读史书,遍寻也不见如此无德无耻之贼!”这些文官各个正义凛然,义正言辞地痛斥着嘴里的两大国贼。 这一刻,他们化身为正义的使者,代表着高丽万民,对任懿和吴延宠这两大奸贼进行义理上的审判。 他们要把任吴这两大国贼打翻在地,永远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大王,吴相和任相身负全权委托,前往敌国谈判。想必是身处险境,倍受欺凌。霸权之下,从而签下这心口不一,不诚不实的和约。”李资谦装模作样地出来说道,表面上是为吴延宠和任懿略加开脱,但实际上的深意,吴延宠却是明明白白。 他看着李资谦冷哼一声,自己和崔弘正没有判断错,高丽最大的外患是宋国,最大的内忧是这位国丈。 宋国想灭高丽,偏偏这位国丈不管不顾,只想着擅权制朝。悲哀啊!刚才他的一番话,实际上是句句带刀。 即污蔑自己和任懿是胡乱签下这丧权辱国的城下之盟,又点出,自己和任懿身负大王全权,不管签下什么回来,按理说大王都是要认的。 可是现在大王敢认吗?于是李资谦在话里点了一句,提醒大王赶紧想法子摘出去,把罪过往自己和任懿头上推。 真是无比歹毒!可是现在是什么关头?宋国大军压境,一言不合就要席卷灭国。 可是李资谦及其党羽,还有庾禄崇、高令臣、崔思诹等人,却不愿去想这一点,只忙着争权夺利。 或许在他们眼里,只要足够卑躬屈膝,宋国应该会放过自己的;又或者,他们觉得高丽三千江山有山川天险,宋国倾其全力,也很难灭之。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遍读史书,任何一国,都是先内乱,衰其国力,然后外敌才趁势灭之。 吴延宠仰起头,不悲不喜地看着王俣,朗声说道:“臣与任相从来远城出来,被送到鸭渌江入海口。在那里臣二人被送上一艘宋国海船,扬帆南下,直达江华岛。那里现在有上万宋国水陆两师,海船上百,火炮火枪无数。那里离开京城不到百里,转瞬即到。”王俣的脸一会白一会红, “你这是在威胁本王吗?”吴延宠没有答话,只是继续地说道:“江华岛正在高丽要害处,宋军要是扬兵东进,可据汉阳城和汉江,把杨广道、全罗道、尚庆道与开京切开。无非是照着浿水之战,再打过一场。”寿昌殿里一片寂静,王俣和群臣心里想象着吴延宠话里的场景,冷汗直冒。 是啊,只要管用,照瓢画葫芦再来上一回。可是高丽国还能不能经得起一场大败。 汉江以北的京畿地区、杨广道和交州道部分地区,是高丽的精华所在,不是安北和安边所能比的。 要是在汉江上也来上一场,那就等于打断了高丽国的嵴梁骨,全完了。 “吴贼!休得危言耸听!”许载挺身而出,歇斯底里地呵斥着道, “现在我高丽国已经与宋国停战。宋国乃天朝上国,仁义之国,怎么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来!你休得在这里危言耸听,胁迫蛊惑大王。”吴延宠冷笑几声。 我们高丽国先背信弃义在先,反倒不许别国背信弃义了。凭什么,就因为人家是天朝上国,仁义之国? 你以为给人家捧上几顶高帽子,就把人家给哄住吗? “臣等在开远城与宋国使节商议,停战一个月,商谈和约。一个月期满,和约不定,宋军会重新开战。现在停战期已经过去十四天了。”吴延宠不慌不忙地说道。 “荒谬!吴、任两贼太狂妄了,居然以外患相胁迫,威胁大王同意他们私通签下的丧权辱国和约,实在太狂妄不道了!没有他们,我高丽国就没人了吗?臣请大王,再派出使节去与大宋和谈。”先回朝的崔思诹康慨说道。 “宋国以诗词经书治国,讲得是仁义道德,只要选派几位文章道德皆佳的名士大家,出使宋国,心平气和地好生谈一谈,定能议和宁事。臣举荐学士金觐和金富轼父子两人,他们都是海内名士,闻名天下。文名早就远播宋国。他们出使,想必能事半功倍。”吴延宠恨不得仰天长叹几声,崔思诹,你和庾禄崇、高令臣等人在南边海岛吃海带汤喝晕头了吧,居然还把几百年前的老黄历翻出来。 也难怪!这几人地处偏远海岛,消息不通,早就不知道这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变了。 这几位治经好义的饱学儒生,还沉浸在自己的理念里。大王却听信国丈李资谦的谗言,把他们召回来,委以军国重事。 这些人的治国理念和举措,放在以前还无所谓,不会好,也坏不到哪去。 可是值此千年大变之局,对于高丽国民来说,恐怕就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吴延宠看了一眼仰着头,一脸正义,仿佛代表着天下正道之士鄙视自己的崔思诹,又看了看迟疑不决的大王,还有老奸巨猾的李资谦,心里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有些理解崔弘正的自尽。 死了好,一了百了,省得再看这些让人气闷神伤的场面。想到这里,吴延宠取下硬翅官帽,放在地面上,然后行了个大礼,朗声道:“臣自知有罪,请下狱治罪。”任懿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兴致索然,取下官帽,也一同说道:“臣也知罪,请下狱治罪。” “狂悖无礼之极!”两人此举在王俣眼里,却像是在威胁他。 “来人,将两贼下狱!下诏,拜金觐和金富轼,”王俣顿了一下,又加了一个名字, “崔思诹为正使,金觐和金富轼为副使,再去议和!” 第一百零一章 依礼办交涉(一) [] <a href=" target="_blank"> “崔礼部,现在万分火急时,我们不如坐马车,行程更快。到了州港再赶紧转船,与宋国紧急交涉。”金觐劝道。 出开京城后,崔思诹坚持要坐轿子去贞州,这下把金觐和金富辙父子俩急坏了。 吴延宠在寿昌殿上说的那些,高丽君臣口口声声妄,但心里知道,这是事实。宋国说给一个月停战期限,就真的只有一个月。时间一过,说打你就打你。 于是金觐来劝说。 “金先生,你知道你我现在什么身份吗?”崔思诹十分不满地反问道,“你是高丽国议和正副使,代表着高丽国,与宋国交涉。两国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礼仪,无礼则无尊严,无尊严就无章法。没有章法还谈什么?谈下来也还是丧权辱国的条约。” 崔思诹一本正经的话让金觐无言以对,只是此时讲大道理有用吗?礼仪尊严现在高丽国败特败,还有什么尊?说了,尊严是别人给的,自己把自己当回事,别人能把你当回事了? 金觐一直在开京城任职,没有与朝争,但一直关心着宋国的变化——他十分仰慕宋文化,是苏轼的死忠粉。 从他给两个儿子取就可以看出来,金轼、金富辙,正好对应着苏轼、苏辙兄弟俩,寄托着他希望自己儿子能沾沾两人仙气的期盼。 所以金觐对宋国的变化是非常清楚的,知道此时宋国已经脱胎换骨,从迂奢靡中华丽转身,变得务实凌厉。 金觐其实能会到吴延宠的苦心——他们主战派还不是秉承了先王、大王的旨意,北上开疆拓土。出身入不说,打败了还要被人推出来当替罪羊。 说延宠和任懿出来的和约丧权辱国,可是谁去谈都是一回事,说不定还要差——九城是主战派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浿水之战死伤的又是他们的同袍。 他们有切身之痛,知道珍惜。 此时金觐有些体会到吴延宠、任懿、崔弘正等人的悲哀,“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金觐还有几分忠君爱国的良知,持着再劝句。 “崔礼部,宋国给出的停战期限,只剩下七天了。早一天去跟宋国交涉,早一日得安宁啊。 崔思诹不屑地说道:“吴贼在殿上的狂悖之言,金先生也信?那是他胁迫大王和群虚之词,不必理!” 说罢,他放下轿帘,跺了跺轿底,喝声道:“走了!” 轿们不敢怠慢,抬起这顶八人大轿,四平八稳地沿着大道,缓缓而行。 “父亲,崔部怎么如此刚愎自用呢”金富轼在一旁忍不住问。 “大郎啊,要是你在南边海岛喝上几年海带汤,终有一日还朝,大权在握,你比他还要刚愎自用。” “父亲,那此次去议和,崔礼部此姿态,怕会无功而返。” “他无而返老夫不在意,我担心的,高丽国最后的机会他的荒诞误事下,一逝而去。” 金轼摸着下巴想了想,“父亲,你担崔礼部会惹恼宋人,使得局势难以收。” “崔相(崔弘正)在安州自尽,以死赎!吴相也心存死。老夫闻,他在开远城和谈时,向宋使跪拜,伏罪自认两国擅开战事的魁首,愿一死求宋国见谅,乞宋军宽待高丽真正忠爱国者,在大狱里;权思利自私者,在庙堂上。” 金觐再一次长叹一声,儿子说道:“走吧,跟上去。” 花了两天时间——崔思诹完全照钦差天使的礼仪出行。前有五十名白,扛着各种旗:崔思诹的所有官身,以及中举中进士的科号名次。接着是武官充任的护卫押班,骑着高头大马。 高丽兵马主力尽失,现在缺马缺得非常厉害,鹰扬、龙虎两却凑不齐御前马队了)崔思诹依然想办(本章未完!) 第一百零一章依礼办交涉(一)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法给押班凑齐了四十匹良驹。 然后又是两名监门卫军士充任卫队,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向南迤逦而行。 钦差滚单先行五十里。人刚出开京城,滚单已经到贞州港。沿途驿站打扫干,收拾齐整。各州县的地方官,按照规律到各驿站等候。 崔思诹到了每一处驿站,都会停下,先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官服,端坐在驿站堂。地方官员递上手本,然后按照官职高低叫进。 地方官先行礼,再恭敬问一声,“请大王安!” 崔思诹答道:“大王安康!” 然后在一旁的押班叫了一声:“毕!” 地方官再行礼,恭恭敬敬告辞离去。 如此一番折腾,行程能快得起来吗? 幸好只有五十里路,中间只有三处驿站,也只有四五位地官前来见天使。否则的就不是两天,而是二十天。 容易到了贞州港,崔思诹只叫地方准备只,议和使三人前去江华岛,与宋军交涉。 “好叫崔礼部知道,贞州港里的船只,早就叫宋军一顿火炮,打得巴烂,没船了。”贞州知州苦着脸答道。 “京畿水师呢” “京畿师早几年就没了。闹海贼,一顿烧杀,京畿水师那几十艘船,早就被烧杀得干净。” “一艘船都没有了?” “还有几艘渔船。”知州指了指远处) 崔思看到了,那几破船,摇出港后不知道会不会沉了。再说了,那船又破又小,跟他的钦差气质完全不符合啊。 他当即黑了脸,“贞州知州,你这是想搪塞王命吗” 贞州知州一手,“下官不敢,不过船就那么几艘,上就算是杀了下官,也变不出船来。” “崔礼,不如这样,遣一人持你的书信,前去江华岛,请宋军派两艘大船来,如?”金觐不再在这里扯皮弹棉花了,提出了一个建议。 “好!”崔思诹马上应道,立即书一封,盖上自己的关防大印,交予一位心押班,让他坐渔船前往江华岛,让那里宋军赶紧派出官船四艘,来贞州港接高丽国使。 看着载着心腹押班的渔船,在波浪中渐渐远去。崔思诹转头对金觐手道:“金先生真是博览群书,见多识广,一下子就想到了好点子。我没船,宋国有大船。两交涉,最讲礼仪,想必宋国这礼仪之邦,绝不会有任何失礼之处。” 客气了几句,崔思诹转向贞州知州,脸色骤然全变了。 “贞州,你差点误了王命,知道!你这粗鄙之人,本官也懒得跟你斤斤计较了,快去把府衙整理出来,本使和两位副使下,等候宋的船只。要是再误了事,本官定要参你一本,让你去巨济县喝海带汤去!” 说罢,崔思诹一甩衣袖,率先离去。 第一百零一章依礼办交涉(一) 第一百零二章 依礼办交涉(二) [] <a href=" target="_blank"> “父亲,儿子观崔礼部,不复往日彬彬持礼的谦谦君子。再说了,崔礼部此前一直在京中任职,还出任过枢密使兼判吏部事。宋国灭夏平辽,赫赫军功,煌煌武威,他应该是知道的。为何贞州一行,恍然换了一个人。刚愎自用,傲慢无礼。” 在贞州州衙后院安置下来,金富轼急匆匆找到父亲金觐,迫不及待地说着自己的疑惑。 “此前我以为他在南海县待了两三年,待得心智大变。现在细细想来,才明白过来,能在宦海几经沉浮,崔礼部其实也是智明心澄、意志坚定之人。” “父亲,你说崔礼部是惺惺作态?”金富轼稍微一想,明白父亲的意指。 “朝堂之上,群臣们出自本心的话,少之又少。嘴里说的,多是出自立场,为了屁股底下官位的话。崔思诹做过枢密院使,判过吏部事。军国之事,多有历练。吴延宠的苦衷,他如何看不出来?只是立场不同,说出来的话就截然不同了。” 金觐感叹道:“崔思诹与庾禄崇、高令臣同属一派,当年因为事辽还是事宋,与崔弘嗣、金景庸一派斗得不亦乐乎。最后失势落败,被窜贬南海县等海岛。后来李资谦与崔弘正、吴延宠等主战派联手,把崔弘嗣、金景庸一派斗了下去。” “现在我们高丽国大败,一败涂地,必须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李资谦于是又和崔思诹一派联手,一方要洗脱责任,一方要卷土重来,于是一拍即合。所以站在崔思诹的立场上,不管吴延宠有多少苦衷,他都必须严厉指责。” 金富轼听明白了,“父亲,我懂了。崔礼部和李国丈立场一致,必须斗倒吴相为首的主战派。只有这样,李国丈才能把罪责推到主战派,崔礼部一派才有回朝的机会。父亲,难道私利大于国事吗?” “私利为什么不能大于国事?”金觐反问了一句,“我国朝争,争来争去,争的是国事吗?都是私利!国事好和坏,受利的只是百姓而已。私利不兴,对于两班而言,是毁家灭门的大事。” 金富轼也默然无语,低着头长吁短叹一会,勐然抬起头,问金觐,“父亲,按照你话的意思,崔礼部其实也是知道此次来议和,做得不会比吴相好,说不定还会无功而返。所以他才会如此惺惺作态,一是拖延时间,二是为此后推脱罪责埋下伏笔。” “没错,都是宦海浮沉多年的老狐狸,什么都想得明明白白。反倒我们这些书生,差点被误导。”金觐捋着胡须说道,“二郎跟着二哥出使了一趟宋国,跟宋国君臣面对面打过交道,心中有些明悟。这次回来,拉着郑克永隐居山野,想必是看明白了许多事。” “反倒是我的二哥,你们的二叔,鼠目寸光,跟着上蹿下跳,哪天被人推出来当了替死鬼都不知道。” “父亲,那现在怎么办?” “议和终究要议和的。宋军要想灭高丽,早就水陆并进,挥师南下,只怕现在我们只能迁都避祸了。现在还只是布局落子,想必是要缓一缓。要缓一缓,那肯定会议和。只是这条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答应都不行。” “父亲,”金富轼小心地说道,“儿子听二郎说过,宋国官家行军打仗,最重战略布局。他细细研究过宋国平辽策略,辽国奸臣横行,内乱四起,到处可见宋国的影子。天祚帝奢侈无度,大行土木,耗费国力民力,使得东北诸部纷纷起事叛辽。” “然后又是鸭子河事变,上京、南京南北对峙一系列的乱事,终于使得强大无比的辽国,奄奄一息。宋国再全力一击,便瓜熟蒂落。” 金觐静静地听着。 “二郎的意思是,宋国要灭我高丽国,想必战略布局也是差不多的。现在看来,时局发展,跟二郎猜测的差不多。浿水一战,高丽元气大伤,国力大损。宋国不急着用兵,拿捏住议和后,想必是三国郭奉孝平河北辽东之计。” 金觐长叹一声,“二郎去了宋国一趟,见识大涨。老夫以后就放心了,金家有你们兄弟二人,当可发扬光大。你立即修书给二郎,让他做好准备。先回庆尚道老家,纠集家卷,趁着与宋国和议成事,转去宋国江东郡。为父在那里,有几位好友,能照拂一二。” 金富轼大吃一惊,“父亲,你这是?” “我金家原是新罗王族。新罗为高丽国所灭,我金家没有为新罗殉国,反倒为高丽殉国,难道不可笑吗?” 金富轼缓缓地点了点头,赞同父亲的意见。 替崔思诹送信的名叫崔三任,是他的族侄。跟随多年,此前崔思诹当权时,没少打着他的旗号耍威风、谋私利。前两年崔思诹倒台了,崔三任便投了另外一位亲戚。 崔家是高丽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户,往上一数,都能攀扯上关系。只是没有崔思诹手下当差那么舒坦了。 现在崔思诹又杀回了,眼看要起复大用,崔三任闻讯就赶了回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仿佛崔思诹被流放的苦,他吃了一半。 崔思诹念及旧情,便重新收下他。从开京出发到贞州,一路上威风凛凛,让崔三任的心又活泛了。 自家大官人又得势了! 上了渔船,摇摇晃晃地到了江华岛,崔三任的胆汁都要吐干净,上了岸便狐假虎威地说道:“我是高丽议和正使、翰林学士判礼部事崔大官人的亲随,奉命来办理两国交涉事宜,快快通报你家官人,派出大船迎接我家官人。还有,赶快备下干净房间,让本官休息一下。” 可惜,这里的宋军将士并不卖他的帐。听了通报,只是冷冷地说道:“等着,我要禀告上级。” 崔三任还想耍威风,被两杆刺刀顶在胸口上,立即清醒了——这里是大宋地界,自己能呼风唤雨的招牌,根本不管用。 他能屈能伸,马上缩着脑袋,躲在一边。 很快,江华岛指挥官钟药师带着马植走了过来。 “你是谁家的亲随?”钟药师问道。 “我是高丽翰林学士判礼部事、议和正使崔思诹崔大官人亲随,前来通报,请宋军赶紧派大船去贞州接他和副使一行人,免得误了两国交涉。” 崔三任壮着胆子说道。 “你们议和正使不是吴延宠吗?” “吴贼丧权辱国,被我家大王免职下狱,待勘定罪责,再行处置。现在我家大王委了我家大官人为正使” 崔三任话还没说完,钟药师一拍大腿,“直娘贼,我就说吧,这高丽国没一个守诚信的。这不,又翻悔了。要我说,谈个鸟啊!直接打到开京城去!” 崔三任听得心肝一颤。但是跟随主人日久,学会了几分气度,他昂着头,气宇轩昂地说道:“宋国乃礼仪之邦,为何不遵仁义,何出此不堪之词呢?” 他卖文还没说完,就被钟药师打断了,“这个撮鸟,看着就来气。到底是我们打赢了还是你们打赢了!” 马植在一边说道:“指挥使,不如割了这厮的耳朵,给高丽人一个警告,让他们认清现实!” 钟药师一挥手,“割了!再打发他回去!” 说罢,不管跪在地上哭天喊地的崔三任,径直回去安排其它事宜。 成了一只耳的崔三任回到贞州城,已经是晚上。他被引到州衙后院,跪在崔思诹跟前,鼻涕眼泪地一番哭诉。 崔思诹喃喃地说道:“宋国怎么变得如此蛮不讲理呢?” 突然,贞州城四处响起爆炸声,还有惊慌失措的呼叫声。然后才听到砰砰的开炮声,从远处传来。 “怎么回事?” 一位郎将来滚带爬地跑进来:“宋国水师,向贞州城开炮了。火炮犀利,还请钦差出城暂避。” 崔思诹二话不说,撩起衣襟就往外跑:“快,快!快出城。” 此时的他也不坐轿了,爬上一匹坐骑,在亲随们的簇拥下出贞州城,向北而逃。 在他身后,贞州城熊熊燃烧,仿佛成了一堆篝火。 交涉失败,崔思诹与金觐父子商议,只能灰熘熘地回开京城。 人还没到开京,请罪疏已经送到王俣桌前。 崔思诹痛诉宋军蛮横无理,不讲礼仪,有失礼仪上邦风度。他无能,没法与武夫讲道理,所以交涉失败,自请罪责。 同时,贞州城被宋军水师付之一炬的消息传到开京城,城里一片惊慌!贞州城离开京只有五十里,大军急行军,一昼夜便可赶到。 于是有上疏请大王南下狩猎的,有上疏弹劾主战派的,有上疏请下勤王诏的王俣知道事不可为,只能把吴延宠和任懿,从狱中请了出来。 官复原职,继续主持议和事宜。 吴延宠坐渔船亲自去了一趟江华岛,与钟药师等宋将沟通了一番,宋军停止了对汉江以及京畿沿海地区的袭扰。 议和继续进行,但是高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几经激烈的商议,王俣终于在议和条约上盖上印章,正式同意。 一群文官和儒生们,纷纷到寿德宫门外叩阙哭泣,请求大王诛杀卖国求荣的奸贼,下勤王诏,尽起各道兵马,与宋军决一死战。 最后,吴延宠、任懿等人去职,流放巨济县,庾禄崇拜为门下侍郎平章事,高令臣拜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李资谦进枢密院使兼判吏部事,崔思诹进参知政事判礼部事。 新执相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开始履行与宋国和约的条款。 第一百零三章 大宋海军 [] <a href=" target="_blank"> 天津塘沽港码头上,长孙墨离、刘法、曾保华等人,在这里静静等候着。 过了一会,十几艘大海船鼓帆飘了过来,众人发出轻轻的喧哗声,终于到了。 半个小时候,六艘小艇靠上了码头,一身海军服的赵似在长孙墨离和刘法的扶拉下,从船上跨到码头上。 范东海、李纲、韩甲先也被大家从小艇上拉了上来。 “这次,是朕第一次乘坐大宋海军的船只,感觉很好。还在海面上观摩了十二艘三级战列舰实弹演习,很好。开炮迅速,命中率高,看来他们日常操练得非常刻苦。” 长孙墨离和刘法脸色一变,对视一眼,轻声劝道:“陛下,你是万金之躯,坐海船扬帆而来,已经冒了天大的风险。怎么还观摩实弹演习?火炮无眼,万一炮弹打偏臣等不敢想象。” “啧啧,朕跟你们分开才多久,就把朕想成如此娇贵无用之人了。这些年,我们君臣一起经历的战事还少吗?火炮见得多了。”赵似不在意地挥挥手,“我相信朕的海军。” 听了这一句话,长孙墨离和刘法无话可说了,只能看一眼范东海、李纲和韩甲先等海军局的人。 一行人转到天津行在,在正堂按官阶/军阶高低坐下,坐在上首的赵似先说起一件事。 “大宋海军发展到这个地步嗯,李伯纪,你给玄明、茂明和刘法说一说,现在我大宋海军的情况。” “是,陛下!” “几位大官人,海军水师几经发展,现在基本定型。目前水师分三支部队,一是海防巡检舰队,负责海岸和近海巡逻警戒。由多桨帆船和闸船组成。目前分渤海、淮海、东海、闽海、南海五支海防巡检舰队。” “二是海防团,海防团其实分岸基火炮团和海上作战团。而海上作战团,陛下也称之为海军陆战队,目前已经组建了二十一个团,参加了平辽战事、广州平叛、浙西剿匪、高丽南浦和江华岛登陆战。” “三是主力舰队。目前组建了第一到第五舰队,分别为天织、白泽、毕方、鬼车和螣蛇舰队。此前五大舰队的船只以闸船和三桅帆船为主。这两年我朝造船和铸炮水平突飞勐进,新船和新炮陆续定型。未来五大舰队主力舰为三级战列舰,辅以巡航舰。” 赵似开口了。 “伯纪,你顺带着把三级战列舰和巡航舰的性能数据说一说,让大家心里有个数。” “是,陛下!” “三级战列舰,也叫六十四炮战列舰。三桅杆,横纵帆加三角帆。排水量一千六百吨,定员六百一十人。两层火炮甲板,包括船面甲板,分别装配三零式(三十三磅,三十斤)重炮二十四门,十六式(十八磅,十六斤)火炮二十四门,零八式(九磅,八斤)火炮十六门。” 听到这些数字,赵似内心是激动的。当年混论坛,当键盘军迷时,海军和海战也是重要的一环。对喷时,很多数据都是记住的。现在居然亲手把它们都实现了。 没错,这三级战列舰,就是自己指导下,宋国船舶研究所设计定型,各大船厂协力合作建造出来的。 三级战列舰原型模板是另一个世界英吉利海军十八世纪经典战舰——不倦号。 当初英吉利和法兰西在三级战列舰的定标上,是有分歧的。英吉利走六十四炮路线,法兰西走七十四炮路线。两者各有优势,也各有劣势。 自己综合一下,决定走六十四炮路线——已经天下无敌了,就省着点火炮,那玩意太费钱了。 李纲还在继续。 “目前五大舰队已经拥有二十七艘三级战列舰,未来三年内,计划下水和舾装三十七艘。” “巡航舰,排水量八百吨,长四十二米,定员二百四十六人,一层火炮甲板,装配44门火炮,悉数为二十二式(24磅,22斤)火炮。” 是的,巡航舰自己以米利坚宪法号四十四炮巡航舰为原型蓝本。 宪法号是花旗国的经典风帆战舰,直接从十八世纪服役到二十一世纪。最大的特点是火力比它勐的却跑不过它,而撵得上它的火力又都没它勐。 当然了,它的这个特点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用,因为不管航速还是火力,它都是这个时代最牛b的一波。 不过自己的秉性如此,要上就上最好的。宪法号系列战舰能服役四个世纪,大宋的巡航舰争取服役三个世纪。 “现在五大舰队已经拥有六十九艘巡航舰,未来三年内,计划下水和舾装九十五艘其余还有快速纵帆船,大型横帆宽体运输船等辅助船只目前,五大舰队数量最多的还是三桅风帆船,这些船只是大宋最早定型的风帆船系列,以后逐渐退出海军队列,转售给各大商会,成为武装商船” 李纲讲完,赵似环视一圈众人,接着说道。 “我朝海军的情况就是如此。大宋组建军队的目的,首先是保家卫国,捍卫大宋疆域的安全。其次是保护大宋的利益。平辽和高丽登陆战,南海经略,南大洋(印度洋)和大食海经略,都是如此。” “目前,大宋海军,尤其是五大主力舰队的任务,逐渐转移到保护大宋在海外的利益。打击海盗,威慑敌对势力,保护商路和商船安全现在大宋兴业通商,尤其是实业,棉布、茶叶、丝绸、瓷器、玻璃等货品的产量一年高过一年。” “东西产出来了,卖不出去,等于没有产出,还浪费了原材料。同时,聚天下物产以富大宋,是我们的国策。灭夏、漠北、平辽等战事,还有一系列的新政推行,要不是通过海外贸易,把大量的粮食、铜铁矿石、煤炭运回大宋,怎么支撑得起?” 赵似的话掷地有声,众人也是深有感触。 当初兴兵诸边,大家都是提心吊胆的,担心如此穷兵黩武,国力会支撑不住,重演汉武时的悲剧。可是没有想到,大宋越打越神勇,国力越打越勐。 大家沉下心细细研究,发现里面有两大主要因素,一是官家的战略:坚决不打持久战,着重进行战前布局。 提前数年进行经济战、文化战,宣传扇动,收买怂恿,只要能让敌国内乱的疲敌之计,统统安排上,也不讲什么道德仁义——都要生死相博,还学什么宋襄公。等到火候差不多,聚集强大的军事力量,全力一击,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敌人。 从灭夏到漠北,再到平辽和收复大理,都是如此。数来数去,还是灭夏之战耗费的时间最久——从元符二年开始,打打停停,直到天启三年,足足耗费了五年时间。 但是到平辽战事中,己方有了“丰富的经验”,加上辽国君臣相当地配合,各种手段全安排上了,真正展开军事行动,也就大半年时间。 观察、快速、勐攻和铁律 第二个重要因素就是兴业通商。 大量的宋国货品被贩卖海外,源源不断地运回来粮食、铜铁矿石、煤炭等物资。往往是半船丝绸或瓷器,换回好几船的粮食,暴利啊! 就是这种暴利的支撑下,大宋的历次战事,物资绝不会贵乏,所以才有越打越勐的感觉。 大家继续听着赵似的话。 “所以,而今贸易对于大宋,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谁敢阻挡大宋通商,它就是大宋的死敌!”赵似的话在众人的耳边回响着。 “现在海军日渐壮大,正在保护着大宋的海上商贸。现在,也该给它一个正式的名分。”赵似说出了这次会议的主题,“朕在开封,与众臣商议过,如何安置海军,放在枢密院名下,还是另置一处?众说纷纭,今天,玄明、刘法,还有茂明你们都在,一起给个好的建议。” 第一百零四章 海军新机构 长孙墨离和刘法、曾保华对视一眼,然后神情复杂地低头思考起来。三人没有想到,官家突然抛出这么一个问题。 海军日益壮大,是不争的事实。上千艘船只,数十万将士,再装在海军局这么小小的一个壳里,确实有点不合适。 但是这个新兵种如何安置?放在枢密院下面?按照道理,确实应该放在枢密院下面。 三省分管立法、行政、司法三国事,枢密院分管军事。三省一院首脑加大学士,平章军国事,这已经达成了共识,以后也会成为定制。 海军属于军事力量,放在枢密院下面,天经地义。只是枢密院现在有参谋总署、军政总署、军需总署和承政厅,海军局挂到谁下面? 还是单独再设一个并行单位?又或者援宣徽院例,再设一个部门,与枢密院和宣徽院并行? 这听上去有道理,但是仔细一琢磨,却不可行。官家设东南西北四宣徽院,直接管辖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旗。 这里汇集了大宋,乃至天下最精锐的骑兵。军政合一,入为牧民,出为骑兵。 此外,四宣徽院还管着四旗各大和尚——上师的册封、教区划分等宗教事宜。 但是官家在与少数心腹重臣沟通里说得很清楚,这只是羁置融合四旗诸部的权益之计。 四宣徽院实际上兼着什么 “民族委员会”和 “宗教委员会”的职责,官家说了,等到四旗彻底融合入大宋——说着一样的官话,学着一样的课本,信奉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到那时,四旗会被分拆为郡,或者其它行政编制,实际上是同郡县制。 所以海军援宣徽院例新设机构,就显得非常不合适了。长孙墨离、刘法和曾保华等人在想着这些问题。 范东海、李纲和韩甲先等人,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官家还郑重其事地,在这里向长孙等人咨询意见? 仔细想了想,范东海等海军局的人,琢磨出些意思来。长孙墨离、刘法,名义上是山北宣抚使和山北兵马使,实际上管辖着东北、漠北数十万马步军。 而大宋陆军——海军喜欢这样称呼马步军,觉得这样才能真正区别出水陆两军。 大宋陆军的精华基本上集中在阴山、北平和东北一带,长孙墨离和刘法,一个负责全局指挥,一个负责前敌作战,基本上能代表他们的意见。 至于曾保华,他这个北平知府,等同于这些马步军的后勤大总管。问他们几人的意见,等于问大宋陆军主流派的意见。 官家这番用意,就像一位老父亲对长子交代,现在家里的小老弟也长大的,以后你这个做兄长的,要照拂着。 用心良苦!大堂里一片寂静,赵似开始点名了。 “玄明,你来说说。”长孙墨离的脑子已经转过上千转了,把前因后果都想了一遍。 他想到天启十一年,官家改制枢密院,把军咨府改成参谋总署,会不会跟这个有关联。 官家总是走一步看十步。当时海军虽然升格机构的需求并不强烈,但是它的实力已经非常强大,升格机构势在必行,官家应该会有所准备。 如此说来,军咨府改制参谋总署,应该是为海军升格做准备——以陆军的模板,建立一套海军管理制度。 想到这里,长孙墨离开口道:“陛下,臣的意思是,陆军,嗯,就是马步军的前例摆在那里,我们可以照例设置。” “嗯,详细的你说说。”赵似点点头。 “臣建议,海军也归属枢密院管辖。参谋总署可分设陆军局和海军局,陆军参谋长和海军参谋长各为首脑;军政部分设陆军和海军局,各自负责陆军和海军的军籍、军功、军纪和宣教等事宜;军需总署也可分陆军和海军局至于军法检察总局、军法判事院,可兼顾海陆两军。”长孙墨离协助赵似完善枢密院机构制度以及大宋马步军官制,所以稍加斟酌,就能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 “以上为总领陆海军事宜的机构,至于具体统军机构,可依照陆军的军、卫,分设海防纵队和主力舰队。此外,在兵部可下设船舶局,负责战舰建造的监督”现在大宋的军工企业,属于半官半民性质,官方资金、士兵荣誉基金会、军官荣休基金会占大部分股份,经营由 “职业经理人”负责,独立核算,盈亏对股东负责。然后它们归由兵部军械局监督,包括保密工作。 军需总署根据枢密院枢密会议定下的各军计划下订单,兵部军械局全程监督。 出厂时军需总署人员第一次验收,分配至各武库,第二次验收。中间参谋总署会进行若干次抽查。 军械武器下发各部队时,各军各卫会以具体使用单位的意见为标准,进行一次验收。 这符合赵似的理念:把流程搞复杂,提高惩罚力度,让舞弊和失职渎职者的成本骤增。 同时几方核查,完善追朔和责任制度,让舞弊、失职和渎职行为被发现的概率变大。 长孙墨离讲完后,赵似转向范东海、李纲和韩甲先等人,说道:“玄明的建议,你们觉得如何?”三人互相看了看,然后资格最老的范东海起身答道:“陛下,臣等觉得玄明先生的建议非常周全。” “那就好。玄明代表陆军老大哥,给你们海军小老弟提了建议,你们也觉得行。那就好,以后你们陆海两军,要鼎力合作,一起扞卫大宋疆域的安全,维护大宋的利益。” “臣遵旨。” “叔通!”赵似叫道。 “臣在!”宇文虚中答道。 “拟诏,枢密院参谋总署改为参谋本部,分设陆军参谋部和海军参谋部,分别负责陆海军的教阅训练、作战指挥、情报通信等事宜。设陆军参谋长和海军参谋长为两部首脑” “军政总署改为军政部,设总虞侯,总领部务,设左右都虞侯,分领陆海军军政事务军需总署改为军需部,设总都监,总领部务,设左右都监,分领陆海军军需事务”看着众人的目光,赵似继续说道:“刘法,你继续担任陆军参谋长。尽快结束东北的事情,回开封去就职。” “是,陛下!” “海军参谋长,东海,你就担当起来。”赵似转头对范东海说道。 “是陛下。” “行了,这次议事到此为止。大家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是!” 第一百零五章 蓟州天津县 第二天,赵似在长孙墨离、曾保华和宇文虚中等人的陪同下,从塘沽港逆海河而上。 “这海河,河面很宽,水量很大啊!” 站在船头上,赵似看着河面说道。 “陛下,海河是由多条河流汇集而成,主要有桑干河,潞水,以及刘李河、北易水、涞水汇集成的巨马河,南易水和滹沱河。” 河北郡尹薛遇贵在一旁介绍道,他曾是章惇的治中从事,是一位能吏。 “没有黄河水?” “陛下,没有黄河水。自从渤海、无棣、沧州河道开通后,黄河濮阳以下就分流入海,再无水患,反而还能灌既下游各地区。黄河分流之后,青县以下基本上就断流了。但是我们还是在钓台寨修建了一条马厂河渠。” 薛遇贵介绍道。 “马厂河渠西接黄河河道,东通大海。为的就是黄河遇到特大洪灾,几条河道泄洪不及,河水汹涌而下,可以从这里泄洪入海,不会祸及海河以及正在修建的新运河河北段。” 赵似笑了,“你们就这么嫌弃黄河水?” “回陛下的话,黄河水含沙太重,很容易阻塞河道,所以哪里都不欢迎它。”薛遇贵笑着答道。 “确实是,黄河河道,泄洪是一方面,河床沉沙也是大问题。颇为头痛。当初为何修建三条入海河道?为的就是能趁着黄河干旱期,关闭闸门,轮流挖掘河道泥沙。” 赵似对这些政事也是熟记在心。 “薛郡尹,要是黄河遇到千年难遇的洪水,三条河道,外加马厂河渠都来不及泄洪,有预备方案吗?” “有,陛下!”薛遇贵立即答道。 “在独流寨,我们开凿了一条独流河渠,直接通海。它一举两用,在海河洪水泛滥时,可通过闸门和引流,分流南易水和滹沱河入海,减轻海河主河道的压力。要是黄河遇到千年难遇的大洪水,它能承担起分洪入海的功能,尽可能让黄河不再汇入海河。” 说到这里,薛遇贵有些感叹,“海河,这条河流也不是善类啊,这两年为了治理它,臣与曾府尹,没少废功夫。” 赵似闻声转头看了看大舅哥曾保华,“嗯,这么殚精竭力,也没见你瘦啊。” “陛下,我这人,喝凉水都长肉。”曾保华苦着脸答道。 众人轻笑了几声,话题便转移到了海河上。 “海河最大的问题是桑干河。 _o_m 朕看过前辽的文档,这条河隔三差五的就改道,危害甚大。” “是的陛下,海河治理委员会,由臣为主任委员,薛河北为副主任委员,北平府和河北郡携手,全力治理,主要精力放在桑干河上。到目前为止,已经修建了一千七百公里长的河堤,七个一平方公里以上的蓄水湖泊” 曾保华介绍道。 “治理效果,就看今年的汛期了。可以说,根据老农和专家们的经验和预测,今年海河流域有七成概率发生丙级洪水。” 丙级洪水,五十年一遇,乙级洪水,百年一遇,甲级洪水,五百年一遇,特甲级,那是千年一遇。 这是虞衡部和格物院地理所制定出来的洪水危害等级,自有一套评估手段。 “好,朕就等着看你们的大考成绩。”赵似说道。 船只顺着宽阔的海河,缓缓地驶进了天津县城南码头。 “北运河河北段,修建得如何?”赵似看到海河南岸的远处,有一片繁忙的工地,应该是北运河河北段的修建工地。 “回陛下的话,根据交通部的规划,北运河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对永济渠进行拓宽,这条运河北接天津城,南至魏州元城县,再一分为二,西路继续通往汲县入黄河,与荣泽县的汴河渠西段相连。” “另一路自元城向东南,开凿出一条新河道,过朝城入巨野泽,与广济渠、泗水、济。(本章未完!) 第一百零五章 蓟州天津县 水相通。” 这些规划牢牢地记在薛遇贵的脑海里,脱口而出。 “第二部分是重新开凿河道。永济渠北段,南皮县以上,以往是利用黄河下游河道运输,非常容易受影响。而且根据官家的规划,渤海、无棣两条入海河道会逐年扩宽,作为黄河入海主河道,而沧州河道作为泄洪分流河道。黄河不再北上” “所以,南皮以上,需要沿着前隋唐永济渠旧道,重新开凿一段运河河道,直通天津城,使得永济渠重新北连。同时在将陵县,向南再开凿出一条河道,过夏津、聊城,通巨野泽。” “目前这几处工程已经完成了五成,预期在天启十五年可通航。” “那有什么困难吗?” “回陛下的话,最大的困难是人手不够。现在到处缺劳力,工钱出高些,民夫们才愿意来。可是造价又高了。幸好长孙大官人那边,移过来四万多前辽战俘,解了燃眉之急。开春又转来十余万高丽民夫,算是解决大问题了。” 曾保华在一旁接了一句:“北平城大兴土木,也需要人手,那边也分了十万高丽民夫。不过请官家放心,我们绝对没有亏待这些高丽民夫。玄明先生都跟我们讲清楚了,这些人是我们的“统战对象”,做工都给钱的。将来回高丽,还会是一位“小富翁”,有着示范作用” 赵似点了点头,示意薛遇贵继续。 “其次就是运河过沧州、无棣、渤海三河道,需要修建进出闸门,费时费工。还有就是几处高地。运河必需依地势而行,有的高处实在绕不去,只能修建水闸和抬升河道,再配以畜力运作” 赵似点点头,“你们遇到的困难,山东郡那里修建新运河中段,也都遇到了。格物院地理所和营建所、兵部**,因地制宜想了不少办法” 根据规划,新运河在巨野泽以南,利用桓沟、南清河河道,修建运河河道直至徐州彭城,与重新疏通通航的古汴河,现在改名为北汴运河汇合。然后继续南下,利用泗水河道,裁弯取直,开凿出一条运河河道,直通淮阴县,与汴河主运河,以及通扬州的里运河汇合相通。 赵似继续问道:“天津通北平府的运河河道,你们选定了吗?” “回陛下的话,选定了。以潞水河为基础,深挖扩宽,直通潞州,再在那里通过闸河、永定河、卢沟河分流直通北平城城东。” “选了潞水河?” “是的陛下。潞水河稳定,桑干河虽然河道宽阔,但是时而干旱,时而大水,非常不稳定。地理所和**几经实地勘查,又研究了过往上百年的水文记录,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首发更新@ ” “行,这事听专家的。”赵似点了点头,然后指着天津城说道:“既然如此,这天津城就成了**了,内有运河,外通大海。尚书省拟定将蓟州移治天津县,再新置塘沽、静海等县。” “陛下,蓟州历属幽州,现在幽州改为北平府,臣请将蓟州继续归北平府管辖。”曾保华说道。 “那不行,不能什么好事都让你们北平府占了,总得让河北郡喝点汤。朕定了,蓟州为直隶州,归河北郡管辖。” “臣替河北百万父老乡亲,谢过陛下。”薛遇贵欢喜地说道。他原本以为抢不过国舅爷,想不到官家秉公而断,把蓟州判给了河北郡,这对河北郡而言,确实是件大好事。。 第一百零五章 蓟州天津县 第一百零六章 要以理服人 赵似在天津暂住了几天,等待皇贵妃明氏、恭妃何氏、淑妃耶律氏以及几位皇子公主一行人。他们走永济运河,要晚几天。 这日,赵似带着长孙墨离、曾保华、薛遇贵等人,出天津城到北津运河工地视察。 数以万计的民夫,在营造工程师的指导下,分成数百组,各自忙碌。 有的在挖掘泥土,装在吊车上,被提拎上去,堆在河堤两边,加固以为基础;有的在浇灌钢筋混凝土,以做河堤边坡的骨架;有的搬运石块,堆砌在河堤上;有的运输水泥沙子混合土,倒在石块缝隙之间 一切都非常有序,井井有条,效率极高。 “陛下,我们在北平城大兴土木,需要巨大的泥土和砖石,所以在永清、安次、武清三县之间,挖出一个巨大的凹地。泥土一部分通过水运,运到北平城填充城墙内部;一部分用于烧制砖瓦。预计这个凹地,方圆会有三十里左右。” “我们计划好了,这个凹地在北平城修筑竣工前后,逐渐把桑干河河水引入其中,蓄成一个湖泊。一来作为桑干河调节之用,洪蓄旱放;二来为北津运河蓄水之用。潞河水量虽然稳定,但是也有季节性,届时可以从这个湖泊直接调水过来。三来,北平城发展之后,人口剧增,需要大量的用水,此湖可做不虞之备。” 曾保华徐徐道来。他是少数知道赵似决心要迁都的知情人之一。 薛遇贵不知道这个内情,但他是个聪明人,站在一边默然地听着。 “这个湖泊在哪个位置?” “回陛下的话,靠近高粱河下游附近。” “高粱河?嗯,这个人工湖泊就叫得胜湖。”赵似决定道。 看到大家没有出声反对,便示意曾保华继续。 “陛下,我们此前准备在怀来截流五羊河、桑干河上游,在密云截流潮里河、白屿河、黑河,形成两个人工湖。但是经过几番论证,还是放弃了。” “哦,你们是怎么考虑的?” “首先那里动工的难度比现在这个湖泊要高得多。其次,这两个地方居高临下,万一发生什么不测,有人扒开这两处水库,地处下游的北平城,会是一片泽国。” 赵似看了看曾保华,又看了看长孙墨离。他知道,这个顾虑应该是长孙墨离提出来的。因为从他的思维方式,站在敌对角度去考虑,真得可能对这两处水库动手。 赵似背着手,望着远处的天地之间,陷入了思考之中。 他一直坚持迁都,确实有很多考虑。 首先第一点,在未来三十到五十年间,消化融合漠北和东北地区,是大宋重中之重的任务。 如何消化融合?当然是又拉又打。 拉,经济、宗教、文化等各种手段一起上,打破此前的部落、氏族等旧有桎梏,让漠北、东北各族百姓,逐渐认同大宋,心甘情愿地融入大宋。 打,就是尽可能地削弱漠北、东北这两旗的实力。抽调青壮,定期发动西征,是既定策略之一。 不管是拉还是打,北平城都是覆盖漠北和东北的重要支点——军事、经济、文化、宗教中心。 _o_m 再在滦州兴建以煤炭、铁矿为基础的实业,配合一座不大的港口,可以发展出拥有钢铁、水泥、造船、毛纺、食品等多产业的工业中心。 再加上北津运河连接北方转运中心——天津城和塘沽港,北平城足以承担起它的职责——陆路通东北、漠北乃至金山、西域,海路连接南方和海外,运河连通中原。它完全可以成为新大宋的心脏。 但是在此之前,必须确保它的安全性——因为在消化、融合过程中,漠北、东北诸族,肯定会有人打着各种旗号叛乱。 赵似转过身来,对曾保华和长孙墨离点头赞许道:“你们考虑得很周全!” “谢陛下褒奖。” 。(本章未完!) 第一百零六章 要以理服人 赵似挥了挥手,继续说道:“近期有不少人对朝廷耗费巨资,修建多条运河表示不解,甚至非常激烈地反对。你们有没有收到相关的信息?” 长孙墨离、曾保华、薛遇贵互相看了一眼,都点了点头,异口同声地答道:“回陛下的话,都受到相关的消息。” 薛遇贵还说出了几个情况,“前些日子,有几群人聚集在运河工地,拉横幅,喊口号,干扰施工。也不知他们哪里学来的这一招,派警察驱逐或逮捕,可人家没阻拦施工,没搞破坏,不违法。而且都是九人一组,每组相隔五米” 曾保华一听乐了,“这肯定有高人指点,而且是读过律法的高人。连《刑典会律》里的非法聚众条款都研究过——不超过十人,各自相隔五米,不需要申报,即为合法聚会呵呵,就算是那些文人墨客聚会,都没有这么用心过。” 薛遇贵苦着脸说道:“可不是吗?不是非法聚众,也就无法驱散或逮捕。无计可施。可是不管,他们就像一群群苍蝇,围着工地转,让民夫和工程师们不得安心,影响进度,可恼啊!” 曾保华一拍手说道:“这些撮鸟!去年秋冬三大寇桉件,杀了上万人,抄没流放了数万户,怎么还有这些混账玩意冒出来!” 赵似指了指他的大舅哥,“此话差矣!私下说说可以,千万不要当众说出去。” 曾保华愣了一下,问道:“陛下,臣哪里说错了?” “大错特错!”赵似不客气地说道,“三大寇桉件,查办的是什么人?都是因为屁股没有坐正,极力反对新政推行的人。他们因为新政会损害自己的利益,所以对新政恨之入骨,暗中勾连,极力阻挠。” “这些人,朕是不会客气的。立场不同,负隅顽抗,便是仇敌,当然要悉数铲除。但是我们不能一棍子打死所有有反对意见的人。有的人反对我们,是立场不同;有的人反对,立场相同,只是想法不一。” “比如当前反对修建运河的人,他们的立场跟我们一样,都是为国为民。只是他们看不到修建运河的好处,只看到修建运河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我们要是把他们也消灭了,会有什么结果?”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朝堂上没有反对意见,万马齐音,会怎么样?会洋洋自得,会犯了错误而不自知,最后祸国殃民!朝野之间,必须有反对的声音,只有这样,我们才会自警慎重。” “而且从另外一个方面说,“一己之见有限,众人之智无穷。”集思广益、博采群议,才是睿智之举。而这些意见,不见得都是顺着我们。我们要把这些反对的意见,当做逆耳的忠言,反过来去想想,我们是不是有哪些方面没有做对做好,才让他们反对?” “拜占庭的岳卓群,临回国时,曾经对朕说,他发现大宋能够强盛,就是继承了前汉唐的优点,海纳百川、吐故纳新,这才成为一个真正强大的文明。一个外国人都知道的道理,你不知道?没有包容,哪里来的创新?没有创新,哪里来的发展?” 曾保华嘴巴张了张,最后讪讪地说道:“官家就是比臣等站得高,看得远。今天这一席话,让臣受益匪浅。” 薛遇贵诚恳地说道:“陛下,此言振聋发聩,臣请笔录成文,让臣等好好学习。 无错更新@” 赵似指了指一直站在一边不做声的宇文虚中说道:“叔通会整理的,届时会发给你们。” “好了,转回正题。现在有人反对修建运河,而且声音不小。你们都是操持地方政务的方伯要员,应该深知修建运河的好处。想想,怎么把道理说清楚,说透,说服那些反对的人。” 赵似语重深长地说道:“政治嘛,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什么是朋友,就是道合志同的人。什么是敌人,就是不相为谋的人。怎么成为道合志同的朋友?当然是以理服人,摆事。(本章未完!) 第一百零六章 要以理服人 实,讲数据。” “陛下,要是他不看事实,不听数据呢?”长孙墨离问了一句。 “那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这是立场有问题。屁股坐歪了,讲什么道理都不会通的。那些人就是不相为谋的敌人!”赵似斩钉截铁地说道。@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第一百零六章 要以理服人 第一百零七章 运河的好处 “好了,你们想想,怎么把修运河的好处讲清楚,讲透,能够以理服人?”赵似拍了拍手说道。 长孙墨离、曾保华、薛遇贵三人想了想,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薛遇贵先开口了。 “臣在就职河北之前,担任过明州直隶州知州,接触过海运。海运运量大,顺风顺水时,速度极快。南海到明州,或者明州去辽东,十余日即可到。可谓是万里海疆度若飞。但是受天气影响极大” “不顺风时,我们新造的大海船,可以利用三角帆,走蛇形侧帆抢风等手段,逆风而行。但是速度跟顺风比起来,相差数倍有余。顺风时十余日可到的路途,逆风时二三十日不一定能到。” “其次还有台风、巨浪。出港时天高云澹,风和日丽,出海没多久就风雨交加,大浪如山,倾覆就在顷刻之间,防不胜防。风险极高。此前出海商贸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正是官家倡议成立海商保险社,才使得越来越多的商贾敢于投入到海运去。” 薛遇贵缓缓地说着自己的看法,“反对开凿运河者,往往用我大宋海运昌盛来论证。这一点是一叶遮目。他们只看到海运的优点,看不到海运的劣势。在实际上,因为海运这些劣势,所以才需要运河继续补充。” “运河的优势在受天气影响的影响小,而且相比陆路,运输量也足够大。劣势就是耗费的人力物力巨大。数千里运河,需要数十万漕工才能维持运作。海运河运,各有优劣,相辅相成。” 赵似点了点头,转向曾保华和长孙墨离。 “两位有什么高见?” 曾保华看了看长孙墨离,点了点头,开口道:“我来说几句吧。薛河北说的极对,把海运、河运的优劣点以及相关之间的关系,都说明白了。我再补充几句。” “官家此前一再强调,兴业通商,强国富民,第一项的基础是交通。如何才能转运便利?自古到今,水运是那个对,官家说的性价比最高的交通运输方式。前秦时期,凿通灵渠,才能把岭南纳入版图。前隋开凿、遗荫至今的运河,通济渠、邗沟、永济渠、江南运河,其实是在历朝历代开凿的槽渠基础上,疏通扩宽。” “比如邗沟,最先是战国春秋吴国夫差开凿的;前汉曹魏时开凿的阳渠、白沟、平虏渠、泉州渠、新河、利漕渠、汴渠、贾侯渠、讨虏渠和广漕渠等,都是前隋唐运河的基础。当然了,这些槽渠运河最大的作用是调集兵马,转运粮草。” “现在我大宋大力疏通、扩建、新凿多条运河,广通南北,转运各种物资才是最重要的作用。刚才薛河北说了海运和河运的优劣点,我再补充两点。海运优势在远。越远的地方,海运越显示出它的优势来。” “比如从岭南转运物资至开封,此前的路径是西江转灵渠,湘江入云梦泽,走汉江到襄阳,再走数百里陆路。千辛万苦,耗费巨大。现在呢?直接从广州出海,扬帆直至东兴港,再走济水、巨野泽、广济河到了开封城,多便利快捷!” “河运的优势在哪里?在于密。运河是主干道,连接多条河道,大河大江又有支流,就如同一张张网,密布各州县。尤其在中原、两淮和江南,水网密布,这种优势更加明显。臣记得官家以前用最新的医学术语打过比喻。” 曾保华看了看众人,有些激动地说道。 “说这运河水运,就是人身体里的血管,大血管连着中血管,中血管连着小血管,然后密密麻麻地如同一张蜘蛛网,把数百个州县都连起来了。进而能够转运便利,兴业通商。臣到郡州任事以后,越来越觉得这个比喻太恰当了。” “我们要把这个优点展现出来。修运河,不是说为了连接某一城与另一城的转运。 _o_m 比如永济渠为基础的北运河,不是单单连接天津到济州,北平到开封、扬州。而是把一张张各自分开的网,河北、山。(本章未完!) 第一百零七章 运河的好处 东、河南、淮西、淮东的州县都连在了一张网上。通过这张大网,共通南北,互联东西。” “这几年新政的成果,越来越明显地显示,越是交通便利,尤其是水运交通便利的地方,经济就会发展得越快。不用人去督促,财富就会自己从各个地方流动,汇集起来。 赵似抚掌赞叹道:“茂明说得好,说到点子上。修运河,在目前的情况下,确实是一项投入大、但是见效也大,而且非常久远的利国利民之举。此外,还要强调一点,也是朕即位以来一直在强调,但是很多人还是把脑子没有扭转过来的观点。” 众人有些紧张地看着赵似,宇文虚中拿着铅笔在小本本上记得更加认真。 “那就是国库的钱,一定要花出去。国库充盈,堆积如山,不见得是件好事。钱,放在国库里,它不会生崽。必须要花出去,要投入,才能钱生钱。怎么样才能钱生钱?扶助实业,鼓励商贸是一方面,修运河和直道,搞大基建,也能钱生钱。” 赵似朗声说道。 “节俭是必须要节俭的。这一点,朕觉得自己做得还行。”赵似挥挥手,阻止了几位臣子准备开口的奉承,继续往下说,“但是该花的钱,必须得花出去。以前历朝历代的钱,基本上只干两件事,一是皇室和文武百官们的俸禄和供养;二是养兵。” “这两项是无底洞,多少钱都填不满。偏偏此前受腐朽思想禁锢,轻工商,重农本。重农本没错,可那只能填饱肚子,要想来钱,就得从工商下手。 首发更新@ 所以朕要搞预算制,清晰和完善财政制度,不再像以前那样,从年头到年尾一笔湖涂账。” “我们现在要把国库里的每一笔钱,花得明明白白,该花的要花,更要花在刀刃上。比如此前冗员,遗荫、举荐等等各种手段,沉冗了那么多人才。朝廷花钱养着,浪费!先考一遍,有实干才能的,去做小官吏;没有这个才能,去当教书先生也行。” “朝廷不养废人,拿一份俸禄,就得给朕干份事。省得天天小酒喝着,无所事事就知道找茬耍嘴皮子!” 赵似说到这里,越发地语重深长。 “你们几位都是朕信得过的重臣,想必你们也看出来了。朕在打造一个新大宋,一个与历朝历代都截然不同的新王朝。朕在创造历史,你们,也在创造历史。”。 第一百零七章 运河的好处 第一百零八章 这个系统有点玄幻(一) 长孙墨离等人连忙恭声说道:“臣等铭记在心,尾随陛下,竭精殚力,开创新大宋。” “嗯,好。你们多想想,把各自的想法整理出来,汇编成文章刊登出来。志同道合,我们不把志向表明出来,不把前进的道路指出来,怎么去团结大多数人?” “臣等记住了!” 又继续走了一段路,看到一处山丘上在修建一座建筑物,赵似指着问道:“那是在修什么吗?” “陛下,那是急报系统天津到北平段的一部分。”薛遇贵抬头看了看,确认了一遍,转头过来向赵似禀告道。 “哦,如此说来,大宋的急报系统全面工程,居然修到天津这边来了。”赵似带着些欣喜地说道。 “急报系统?” 在场的几位地方大员,除了长孙墨离知道一些外,其余的人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具体情况不大清楚。 无错更新@ “叔通,把夏迟叫来。”赵似吩咐道,然后对长孙墨离等人解释道:“夏迟是朕的校书郎,负责科技这一块,璧雍大学张衡学院的高材生,苏季升(苏携)的高足,年纪轻轻,成就不菲,已经是数学学会和工程师学会理事。” 很快,夏迟被叫来了。他们这些幕僚随从一直在不远处聚集待命。 “夏迟,你给大家介绍一下急报系统。”赵似指了指几位大臣,对夏迟说道,不过他先解释了一番,“此系统一直归在兵部直属急报局名下,以军事设施建设名义进行着。所以你们可能知道的比较少。今天遇到了,就让夏迟给你们细细说一下。你们应该很快就会用到它。” 看到众人没有疑问,赵似对夏迟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 “是陛下。”夏迟推了推鼻梁上的玻璃眼睛,开口说道。 “诸位大官人,急报系统是官家最先提议,由璧雍大学、格物院以及兵部邮传司联合组成研究小组,研究制定出来的。由于被定为玄级机密,所以外界知道的不多。现在进入到全面建设阶段,才开始为大家所知道。” “这个急报系统的运作原理,就是通过远距离的观察,传递消息。”得到赵似点头默许,夏迟开始简单介绍急报系统的运行流程。 “大致流程是这样的。每隔十五到二十千米,也就是三十到四十里的距离,设立一个信号站,一般都是建立在山丘顶上,或者城楼最高处。比如这样。” 夏迟指了指旁边山丘顶上正在修建的塔楼式建筑。 “在信号站上有一个巨大的指示杆,总共三个,上面一个,下面两个,呈三角形。所有的指示杆都是黑白色,都长两米有余。上面那根横杆,中间为支点,一头黑来一头白,以黑色为标准,它只会转动到四个位置,正左,左偏中、中、正右。” “位置转到左边,意味着该设备正在传出信号。转到正左位置,为传递第一个信号,位置左偏中,意味着传递第二个信号。位置中,意味着传出结束,显示的是验算数据。位置转到右边,意味着改设备正在接受信号。” 夏迟开始说得很快,但是长孙墨离等人听得十分吃力。得到赵似的暗示后,夏迟说得尽可能慢,还从带着的书包里取出一个大本子,在上面写写画画,让几位重臣们更直观些。 “下面两个指示杆,相隔四米,一米为黑,一米为白,以白杆底部为支点,可周圆旋转。但是设定每根横杆只能转到八个不同的位置——每个位置刚好相隔四十五度。” “以此划分,左边八格为阳卦,也叫主卦,右边八格为阴卦,也叫客卦,为了简便,全部再用天竺数字表示。” “左、右横杆可转八个位置,从数学几何上来说,也就是可以设置8x8,等于六十四个组合,即可以发出六十四个不同的信号。” “再加上上面横杆为左或中,传递两个信号,那就是两个信号为一组编码。(本章未完!) 第一百零八章 这个系统有点玄幻(一) ,可以传递64x64,等于四千零九十六个编码。” 夏迟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举了个例子。 “比如上面横杆在左,即发第一个信号,然后根据下面两根横杆的左右角度,得出主卦为坤卦,客卦为巽卦,合为观卦,即20。接着横杆转到左偏中,下面两根横杆发第二个信号,得出主卦为巽卦,客卦为坤卦,合为升卦,即46。然后得出第一个编码是20-46。@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急报系统信号抄写纸是专用的,一行八格,每页十行,急报员按照收到的编码,直接按顺序填写在格子里就好。” 听到这里,曾保华忍不住抹了额头上的汗水。 “这么复杂?我听着都听出一头汗来了。” 赵似撇了撇嘴说道:“这才哪到那,下面还有更复杂的。夏迟,继续说。” “是陛下。每座塔楼上,有一个信号指示牌,再配有两支望远镜,一支指向上一站,接受传过来的信号。一支指向下一站,监督下一站发出的信号必须与自己发出的一致。机械所的工程师们研究出简单易行的机器,可以让急报员在室内通过齿轮、绳链操控塔顶上的指示牌,同时通过比例模型展示指示牌的实际指示。” 夏迟继续说明着。 曾保华第一次觉得自己聪慧过人的脑子可能不够用了,长孙墨离只是静静地听着,薛遇贵似乎听得双目迷离,宇文虚中只是微张着嘴,无喜无悲。 “刚才是传输系统,现在要说的是编码系统。此前在下说了,指示牌可传递若干组、两个信号为一组的编码。急报系统有一本编码本,每页清楚标注了第几页,每页每个字上方都标注了它是该页第几个字。” “然后每组编码,第一个信号为页数,第二个信号为该页第几个字。这样就可以清晰地知道,一组编码对应的是哪个字为了编写这本编码本,我们还延请了弘文院国文所的老师,统计了国文中每个字常用概率,越常用的字,编在越前面。” “如此之外,我们还总结了三百个最常用的词语,也编在里面,届时按照编码发送,又能简略几分。”。 第一百零八章 这个系统有点玄幻(一) 第一百零九章 这个系统有点玄幻(二) 这时赵似插了几句,“去年各郡稍微调整,以及改郡名,秦川郡改为陕西郡,齐鲁郡改为山东郡,东海郡改为浙江郡,淮西郡与淮东郡合并为江淮郡,把扬州划出去给江东郡然后每郡添一简称,河南郡为豫,河东郡为晋,河北郡为冀江淮郡为皖,江东郡为吴,浙江郡为越除了平衡各区域经济之外,配合急报系统也是一个原因。” “急报系统里有目的地和发出地,这些各郡简称为一个字,只需要一组编码,省事很多。每月有别称,每月三十天,每天也有一个简称。一东、二冬二十九艳、三十卅。当然了,这些都是明文,还有密文,是在明文的基础上再套一到两层壳,还会定期调整,一般人根本解不出来。” 说完,赵似示意夏迟继续。 “是陛下!诸位大官人,这套急报系统,最开始时由兵部在赤仓和朱雀门之间搭建,然后扩展到洛阳城到开封城之间,暗中运行了差不多三年,建立了一整套完善运行机制。然后正式修建了西安城经洛阳到开封的第一条正式急报线。” “比如目前大家看到的叫基站,也叫蚂蚁站。基站的急报员,不需要知道编码代表着什么意思,他们只需要把上一站传出的编码,原封不动地传到下一站,同时监督下一站原封不动地再传出去。” “十个到二十个站之间,会有一个分站,也叫节站。这个站一般建立在县或州城城楼上。五十到一百个站之间,会有一个集站,也叫巢站,一般设立在直隶州或郡治城中” “分站和集站一般是几条分支的交汇点。这里的急报员需要翻译编码,把应该传递的信息传给该州县官府,同时根据天气,比如大雾、大雨天气情况,选择从情况比较好的分支传递出去,不要耽误事情。此外,各站还配置有红色指示灯,用于在晚上传递紧急情报,那就是一套不同的编码,在下就不详细介绍了。” 长孙墨离突然问道:“这套急报系统传递速度快不快?” “回长孙先生的话,天气晴朗的话,一组编码的传递时间为十秒左右。我们做过测试,一份简短的急报,从西安到开封城,经过一百四十七个基站,十五个分站,三十分钟可传递到,传递完毕的时间视急报长短而定。” “什么!”这句话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忍不住诧异地惊叫起来。 “西安城到开封城,应该有一千一百里路,三十分钟就可以把急报传递到?”长孙墨离不敢相信地问道。 夏迟肯定地答道:“是的,没错,当时属下就是测试的检验官,就在现场。当时急报里特意把发送时间加在里面,精确到了分钟。” “不可思议啊!”众人惊叹道。 一千一百里,八百里加急,也要跑一天一夜,怎么跟三十分钟比?再说了,八百里加急,一路上得准备多少良马和驿卒?耗费如此巨大,除了紧急军情,谁敢轻易用? 一年到头真用不了几回。 可是这套急报系统不同,耗费巨资建设好后,天天可以用——只要天气晴朗。 赵似撇撇嘴,拿破仑时期的法国“telegraph”(远程写手)系统,一份简报从土伦发到七百公里外的巴黎,只需要二十多分钟,这是当时报纸记载的速度。 自己这套系统,还有点差距,还需要努力——这么个说法,平行世界的拿皇会不会说我太凡尔赛,他那可是十九世纪,各种科技正在腾腾往外冒的时代,自己现在还只是十二世纪。 “不过这套系统的缺陷也很明显。”赵似连忙出声,压住几位重臣噗噗往外冒的各种奇思怪想——再不制止,他们可能会想着靠这套系统,带兵打上广寒宫。 “首先是成本很高。平均每三十里需要修建一个基站,每三百到五百里需要修建一个分站。每个基站需要两到三人;每个分站需要四到五人。集站的人手就更多了。想想,我大宋需要修多少个基站、分站?需要多少人手?每年又需要多少钱去维护?” “其次是受天气影响很大。大雾、大雨、大雪就不行,必须天晴。就算配置了红、黄灯系统,但是也不能弥补不了多少。因为通过红黄灯闪烁发信号,更加复杂,对人手的要求更高。” “第三点就是传递的信息必须简短,稍微一长,非常不便,也容易出错。” 长孙墨离在一旁缓缓地说道:“陛下,你以前就教诲我们,世上万物有利也有弊。急报系统就算再多的弊端,但是传递速度如此迅疾,足以弥补万全。成本高,我们可以开放一部分为民用。各商会最重信息快捷传递,苏行方曾经对臣开玩笑说,对于他们而言,一分一秒都是钱。” “如果开放一部分民用,那些商会会不惜工本传递要紧信息——我们急报系统收费,按字收费,而且费用可以提得很高。如此一来,就会进入到陛下此前所说的良性循环。” “其次,官家你一直在教诲我们,科技是厚积薄发,必须要积累和沉淀,才有机会爆发。现在的大宋就是在积累,急报系统也在积累。臣相信,或许数十年后,会有更好的科技出现,替换急报系统。而急报系统就是它的先行者。” 赵似看着长孙墨离,不愧是朕的肱股之臣,想的就是比一般人要长远。自己执意建立急报系统,而且是在**和地理所耗费近十年时间,对大宋各州县进行了详细勘查后,才开始大规模推行,目的就是为以后的电报和铁路做准备。 有了急报系统,未来的电报和铁路路线,都不需要太多的勘查,按照这套系统的线路来就是了。因为急报系统是完全按照勘查出来的主要的山川地势走向来布局,走的也是两地之间最近的距离。 赵似和众臣们围着正在建设的急报系统的基站,饶有兴趣地参观着。 长孙墨离、曾保华、薛遇贵等几位地方大员,暗自交换着眼神。 他们越发地清楚,有了这套传递快捷的急报系统,假以时日,中枢对地方的控制会越来越严密。 “现在我们的目标,是在五年内,建设开封城与各郡治之间的急报系统。十年内,建设以京城为中心,涵盖所有直隶州州治以及重要州城的急报系统。” 赵似笑着说道:“这只是初步设想,难度很大,我们必须一步步来。一个新的大宋,包括很多方面。” 他看着眼前几位器重依仗的大臣,意味深长地说道:“朕一直口口声声建设新大宋。很多人把它当成简单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君臣一朝风范。哪里会如此简单,新,是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焕然一新,脱胎换骨,绝不是旧瓶换新酒这么简单。” “这一点,你们务必要清楚。” “臣等明白了。” 第一百一十章 高丽布局 在曾保华、薛遇贵、宇文虚中等人拉着夏迟,围着基站工地问个不休时,赵似把长孙墨离叫到了一边。 “玄明,你估计,高丽的事,还需要多久?” 长孙墨离愣了一下,他没有料想到官家突然问起这件事来。 他脑子迅速斟酌了一下,开口答道。 “官家,以臣想来,大概需要三到五年。” “你这个预判你是怎么评估出来的?” “官家,浿水之战,我们已经把高丽国军队精锐之师悉数歼灭。他们除了京畿的两三万鹰扬、龙虎军,没有再多的兵马,这也意味着高丽国中枢对地方上几乎失去了控制。这一点对于我们大宋来说,是一件好事。” 赵似没有出声,继续静静地听着。 “高丽国两班文武,基本上就是出自地方世家。他们不仅高居庙堂,还把持着地方。广占田地,隐匿丁口其中很多弊端跟我们此前十分相似,甚至有过而无不及。这给了我们足够的运作空间。” “离间高丽国地方与中枢的关系,疲民累国继续推行这一系列的举措,一直到高丽国自乱不休,上下涣散,内外不聚,就是我军动手的时刻。臣预判这一过程,大约需要三到五年。” 赵似背着手想了想,对长孙墨离说道:“浿水之战后,有将领要求趁胜追击,灭了高丽。这些请战都被你按了下去,玄明,说说你的想法。” 长孙墨离咯噔了一下。 他脑子第一个念头就是是不是有人在官家耳边说了什么? 自己是官家潜邸重臣,有从龙之功,尤其在争储即位过程,立下了不少功勋。但是长孙墨离饱读史书,知道君臣之情,是这世上最澹薄最脆弱的情义。 官家即位以来,一直对自己信任有加。但是这两年自己一直在辽东坐镇,远离开封城。这期间,官家对自己的信任会不会减弱?而且自己的位置,很多人嫉恨在心,憋着心思想取而代之。 会不会趁着自己远离中枢,暗进谗言? 这些念头在长孙墨离的脑子飞快地转过。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答道。 “官家,高丽国多山,民众又自古游离于中原,不服王化。浿水之战,削弱的主要是王室和中枢的力量。地方上世家的实力,削弱得不多。一旦我们趁胜南下,高丽国面临外敌,必定会放下前嫌,团结一心。臣相信,大宋必定能灭高丽国,但付出的代价想必很惨重。” 长孙墨离看了看赵似的脸,不喜不怒,沉寂若水。心里咬了咬牙,继续说道。 “官家,东北乃前辽旧地,十数年前女真、铁骊、室韦诸部就开始反辽,彼此起伏,让前辽顾此失彼,也是前辽衰败的主要原因之一。我朝前军情局与这些东北部落多有联络,知道他们贪婪粗鄙,暴虐无常,畏威而不怀德。一味怀柔安抚,反倒被他们视为软弱,觉得有机可乘。” “官家深谙其道,所以在阴山、辽东、辽西、混同江等地派驻了重兵。大宋陆军近半精锐,以及三分之二的功勋将领,几乎都集中在山北。所以臣担心,一旦对高丽用兵,这些精锐必定要参战。东北诸部,失去这些精锐威慑,一旦高丽作战受阻,他们会在我军背后落井下石。到时候恐有倾覆之危。” 赵似肯定地点了点头,让长孙墨离心头一松。 “朕非常赞同你的顾虑。东北,两辽和渤海、黑水等地,一直游离于中原,不服王化。现在归于我大宋,想要完全融合,不是一时半会能办的。高丽就在边上,跑不掉的,晚几年又如何?要是着急冒进,东北不稳就冒失地举兵高丽,风险很大。” “现在高丽地方势力还很强,而此国多山险,打起来会是个硬骨头。确实如你所言,一旦停滞不前。东北诸部,前辽旧臣,就会心里长草。到时候,前后受敌,平辽战果损失殆尽不说,朕十几年编练出来的陆军精锐,都可能折在那里。” “前隋末帝、前唐太宗,攻高句丽,败师损兵的惨重教训,必须牢记。嗯,玄明,你能在平辽大捷之余,保持清醒头脑,朕很欣慰。说说,你对高丽国的布局是怎么样的?” 听到这番话,长孙墨离觉得官家对自己的信任应该没有减弱,他心里不由大石落地,话语间也轻快了起来。 “臣对高丽的布局,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针对高丽王俣和中枢。浿水大败,高丽王俣和中枢声望大损,这是其一。但是迫在眉睫是如何恢复元气。王俣才三十五岁,正值壮年。从他此前种种举措来看,是位心高气傲、贪功慕名之人。” “情报侦查总局那边,已经拟定了多个计划。其中一个就是收买王俣近臣,同时又派遣了道僧之人,接近王俣,鼓励他奋发图强——就是鼓励他卧薪尝胆,一洗前耻。只要他有这个想法,首先就得去敛财。因为招兵练兵,都需要钱粮。” “王俣有了敛财的想法,那事情就好办了。自然会有臣子献出敛财之计,在充盈其国库的同时,即让高丽百姓民不聊生,又会严重损害地方世家的利益。届时,高丽国地方与中枢、民与官、臣与君会严重对立。” 赵似突然插了一句,“要是王俣没有这份雄心壮志呢?” 长孙墨离自信地笑了笑,“官家,那我们就让王俣成为第二个天祚帝。僧人、道士,还有一些进谗言,行敛财的近臣,都已经准备到位。不管他王俣怎么想,怎么做,我们会尽可能地引导他走上敛财之路。” “嗯,继续。” “是官家。另一部分布局是针对地方。不管王俣是做天祚帝,还是想做中兴之君,都离不开进行财政改革,以充盈国库。我们从熙宁变法,再到前辽天祚帝,总结和实践了不少敛财害民之计。完全可以在高丽国再行一遍。” “王俣在高丽国大行变法,自然会让地方世家感到威胁。他们一方面会与中枢离心离德,一方面会暗聚力量,以求自保。再辅助经济战、文化宣教战等手段,相信高丽中枢和地方势力,会对该国百姓进行新一轮,而且是极其酷虐的敲骨吸髓。” “到那个时候,我们布在高丽国各地的棋子就可以发挥作用。振臂一呼,举事造反。我们在东北的经验说明,这些乱事,只要外援不绝,高丽国官府很难根除禁绝。” “臣想,三五年间,高丽国只要来上两到三波席卷全国各道的民乱,地方上的两班世家,就会衰败到极点,同时也能极大地打击高丽王室和中枢的力量。不过臣顾虑的是” “玄明,你顾虑什么?” “臣顾虑的是东边的东倭国。此国狼子野心,一直虎视眈眈西边。前唐白江口之战便是例子。这些年,高丽国岸边多有海贼,其中有不少是东倭武士假扮。臣担心,一旦高丽国国力被极大削弱,东倭国这只野狗会闻到味道,抢先下嘴。” 赵似愣了一下,东倭国?有这个可能哦。前些年高丽“海贼大兴”,部分东倭武士也跟着一起下场,捞到了不少油水。 后来大宋达到了目的,“高丽”海贼迅速减少,但是东倭海贼却不减反增,甚至还抢到宋国商队头上,被狠狠收拾过一顿后,表面上销声敛迹,实际上依然偷偷摸摸地做。 尝过血肉的野狗,确实不会轻易放弃的。 “玄明,这点你顾虑地很多。高丽这桌菜,一个客人都不能多,更不用说一只不请自来要偷吃的野狗。螣蛇水师的实力优先加强,它要是敢来偷吃,就把它的牙齿全敲了!” “是官家!” 第一百一十一章 北平新城(一) 皇贵妃明氏、恭妃何氏、淑妃耶律氏,带着大皇子赵廓、二皇子赵廉、三皇子赵庚、四皇子赵康、五皇子赵序,以及大公主赵蔺、二公主赵蓉、三公主赵蓓,沿着永济渠运河,缓缓北上。 这天终于到了天津城。赵似一行人与她们汇合后,继续向北而行。走了四天,终于来到了北平城。 这里现在就是一座大工地,二十多万民夫,在这里忙碌地修建着。 “陛下,三位娘子,诸位皇子公主殿下,”曾保华化身为金牌导游,向赵似一行人介绍道。 此时的他们,站立在北平城西西山上。前辽道宗和天祚帝在这里修建了两座大园子,现在被改建为行宫,作为赵似一行人在北平的住处。 西山比北平城要高出一截,站在山顶上,可以将整个城池一览无遗。但是离得很远,举目看过去,就像一座缩小的模型摆在很远的地方。 “前辽南京析津府,是在前唐幽州城的基础上扩建的。方圆三十六里,开有八门,城墙有三丈高,鼎盛时期有居民三十万。现在在北平城扩建规划中,它只占西南一角。它的诸多宫殿、官署,经过修复、改建之后,将成为诸多大学校园。” “前辽国主修建的诸多园林,经过修复和改建后,部分用于格物院、弘文院、兰台图书馆等文教设施,还有部分将援金明池例,开放给百姓们游玩之用。”曾保华早早叫人准备了一个大木架子,支在赵似一行人面前,上面平展着一张硕大的地图,正是北平城扩建草图。 他举着细长木棍,站在草图跟前,一边讲述着,一边在草图上指指点点。 有时候还要指一下远处的北平城,实物与地图相结合。这个导游确实做得尽心尽责。 “整个北平城分宫城、朝城、内城和外城。宫城,也叫紫禁城,是整个北平新城最核心部分。在这一块。周长四千二百米,也就是八里一百步。南北长一千二百米,东西宽八百六十米,面积一点零三二平方千米,为南北向的长方形。” “宫城设置八门,南五门,即承天门、端门、午门、左掖门、右掖门,东为东安门,西为西安门,北为玄武门。前面中轴线为三殿,即宣德殿、垂拱殿和崇政殿,左右还有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和体仁阁以及附属建筑。” “中三殿是举行朝会大典、接见外藩、御前议政以及官家处理军国事的地方。左右两殿两阁,分别为平章军国事入值、议政以及存放重要文卷档桉的地方” “此为前廷,占紫禁城三分之一的地方。其余皆为后宫,中间是乾安宫、交泰殿、坤宁宫。乾安宫为官家歇息之所。交泰殿乃皇后娘子接受内外朝贺的地方。坤宁宫闱皇后所居之处。”明氏、何氏、耶律氏对视一眼,又各自继续倾听。 “坤宁宫之后分左右,为东、西两路,各六宫以及若干阁轩。东六宫为永宁、长安、永和、咸阳、延祺、景阳宫;西六宫为未央、长乐、万安、储秀、长春、咸福宫。此外还有皇子公主居住的乾东五所和乾西五所,戏楼畅音楼,以及御花园等建筑。” “紫禁城周围宫墙高十二米,长五千米。墙外是五十二米宽的护城河,叫御河。按照设计,内有各色建筑九百九十九座,有房间六千六百六十间。”听到曾保华的声音有点嘶哑,赵似给李芳使了个眼色。 李芳从一位内侍那里接过一钟水,轻轻走到曾保华跟前,趁着说话的间隙,递了过来。 曾保华向李芳感激地点了点头,接过水来,笑呵呵地说道:“三位娘子,诸位殿下,臣说得口干,容臣喝口水润一润。” “都是自家人,请国舅自便。”明氏笑着答道。曾保华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朝城,也叫皇城,在宫城之外。周长一十一点六千米,即二十四里。南北长三千米,东西宽二千八百米,面积八点四平方千米。东部为宫城,西部为西苑,中部为太掖池。” “西苑和太掖池,是在前辽数个皇家园林的基础上扩建,引入玉泉山溪水以及桑干河分支汇集的玉泉河” “朝城南部为三省一院,宫城承天门门口有一个大广场,南北长六百米,东西宽五百米,名为奉运广场。奉运广场南侧为中书省,左侧为尚书省和门下省,右侧为枢密院和宣徽院。” “朝城有六门,正南门叫新宋,东门叫东华,西门叫西华,北门叫重明,新宋门前为长安大道,东转曰长安左,西转曰长安右。”曾保华的细长木棍对着远处的北平城,在虚空中轻轻画了一圈。 “朝城之外是内城,北平府衙以及格物院、弘文院、翰林院等官署机构,散布其间。同时也是官宦府邸集中之处。内城周长二十四千米,合四十八里,东西长六点六千米,南北宽五点四千米,面积三十六平方千米。分九门,正南为正阳门,左崇文门,右宣武门;东之南为朝阳门,之北为东直门;西之南为阜成门,之北为西直门;北之东为安定门,之西为德胜门。” “内城分东、西、北、中四城。向南,还规划一城,名为南城,实为外城,转抱东西两城角楼。南城东西长八点四千米,合十六点八里,南北宽四点六千米,合九点二里,城全长十八点四千米,合三十六点八里” “不对!舅舅,你是不是说错了?南城长八点四千米,宽四点六千米,周长应该是二十六千米,合四十二里长。”赵廓问道。 按照礼法,他叫皇后曾氏为母亲,曾保华身为曾氏的亲哥哥,当然要叫一声舅舅——当然了,赵似下旨,各皇子公主可叫自己亲生母亲为娘亲。 曾保华笑眯眯地竖起大拇指:“大哥果真聪慧,一下子听出里面有蹊跷。不过这南城周长只有三十六点八里,是有缘故的。”赵似挥手制止了他的进一步解释。 “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一点就透,就看你们有没有在脑子里把整个北平新城想象出来。”几位皇子公主陷入了思考中,赵似盯着老三赵庚,等了十几息,赵庚受不住,老老实实举起手来。 “三哥,你说吧。”赵庚带着一种我不想炫耀智力,但是命运总是要让我出头的无可奈何神情答道:“南城的北面与内城的南边共用一面墙,所以南城的周长只能算东、南、西和北面转抱角楼那点长度。”赵廓眼睛一亮, “老三,你的几何学得真好。”赵似的脸上也略带欣慰,朕总算把自己的儿子,从儒生的魔爪里解救出来了。 自己把数学、几何、物理、化学列入国民教育科目,总算有回报了。他盯着赵庚,心里有了定计,下回西征,老大、老二和老三都要带着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北平新城(二) 一段小插曲结束,曾保华继续说道:“南城开有门七个,正南曰永定,南之左为左安,南之右为右安;东曰广渠,东之北曰东便;西曰广宁,西之北曰西便。至此,北平新城,内外有宫城、皇城、中、东、南、西、北七城。宫城由内侍省管理,皇城由秘书省管理,皆由御前侍从处和侍卫军负责警戒安全。” “东南西北中五城,分五区,等同城外的大兴、宛平、昌平、怀柔、顺义等县,直属北平府。” 赵似插了一句,“茂明请朕为潞县运河码头题字,朕写了,并将潞县改名为通县——广通天下。” “对,通县以后就是北平府乃至燕山地区最大的转运中心。”曾保华补充了一句,“北平城东临辽碣,西依太行,北连朔漠,背扼军都,南控中原。九位风水大家勘察过后,都说‘山环水抱必有王气’。” “朝城城墙高八米,底厚两米,顶厚一点七米,前后各外包零点五米的城砖,内有夯土。城墙基脚为石块和钢筋混凝土。每隔十米,前后各加一条零点六米见方的钢筋混凝土加固方柱。” “五城城墙,皆高九米,底厚八点八米,顶厚六点六米,前后各包两米的的城砖。其余内部夯土,基脚以及相隔十米加固方柱,皆同朝城。每座门都有一个三重瓮城,内外城计有一百六十八个碉楼,二百四十六个箭楼。” “北平城内外,包括宫城,皆以大石为基脚,钢筋混凝土为柱,砖石堆砌为墙,尽可能少的用木料同时内外城共有水井六百九十九个,水泥砖石堆砌蓄水池九十八个。铺设供水主管道四百五十千米,分支管道若干千米。说明一点,直径超过一米的才叫主管道。” 曾保华真得用心了,把北平城建设的这些数据铭记在心,张口就来。 “铺设地下排水主管道六百六十千米。地下排水主管道大部分直径为两米,其中一百六十千米的一段,高三米,宽四米,算得上是地下渠道,可以划船的。” 看到几位皇子和公主不信,曾保华笑了笑说道:“这是真的,有机会带你们下去看看。这个时候正好,污水还没有排进去。再过些日子就不行了。” 赵似等他说完,叮嘱了一句,“下面密密麻麻的管道网,要想个好办法进行有效管理,不要再出现开封城无忧洞的事情来。” “臣记住了,一定会好好考量一番。” “嗯,继续说吧。” “是。除了地下供水、排水管道分开,根据规划,地面上还有六十六条明渠。这些水渠遍布北平城各区,主要用于救火消防、清洒打扫等用途。五城区总共三十六坊,二百零四牌,九百二十六铺。” “其中中城区有九坊,四十五牌,二百十五铺;东城区有六坊,四十二牌,二百零九铺;西城区有四坊,二十四牌,一百零八铺;南城区有十坊,五十六牌,二百五十八铺;北城区有七坊,三十七牌,一百三十六铺。” 明氏听着听着,脸色越发地凝重,她时不时看向赵似,欲言又止。 耶律氏似乎也听出些什么,转头看着远处的北平新城,目光深邃,在想着什么。 只有何氏没心没肺,听得一惊一乍。 她爱逛开封城,内外不知逛了多少回,对坊、牌和铺有概念,听到曾保华嘴里的两百牌,九百多铺,脑海已经疯狂想象,这得有多大的城池! 寻到一个机会,明氏悄悄地问赵似。 “官家,这北平新城,如此宏伟,你意欲如何?” 赵似想迁都的想法,只有少数几位心腹知道,后宫里恐怕只有监国过几回的皇后曾氏猜到了一二。 明氏今天听到曾保华的汇报,聪慧的她立即判断出其中大有玄机。 “过两天带你们去一处地方,看完后你大概就明白了。” 第三天,赵似带着明氏、何氏、耶律氏,四位皇子和三位公主,在曾保华、长孙墨离、刘法、宇文虚中等人的陪同下,坐了上百里的马车,来到一处山峦连绵的地方。 正中间一处平地,被群山环绕。群岭逶迤,如万马奔腾之势。 “朕平辽之后,派出五位风水大师,踏遍燕山东西南北,最后寻到了这一处吉地。说是‘天门山拱震垣,地户水流囚谢’,属于阴阳调和,山威水柔,龙气旺盛,是最佳不过的吉地龙穴。” 赵似指着周围说道:“这里属于昌平县,以前叫黄土岭,朕下诏,改名为万寿山。以后朕的陵墓就在这里。” 赵似的话一说出来,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满腹心事的明氏,疑惑骤然得到解答,却一时半会不敢说话。 “这有什么忌讳的。历朝历代不都是这样吗?我大宋祖宗之法,也是要先勘查吉地,千秋之后再修陵墓。朕已经为自己,为你们,为子孙后代选了一块**。” 空荡荡的山野之间,只听到赵似的声音。 “我大宋的简葬之法,挺好的!朕觉得还可以再进一步。修那么大的墓室干什么?人死能复生吗?修那么大的墓室,陪葬那么多好东西干什么?死人用不了,却让活人惦记着。不用,朕已经规划好了。” 赵似指了指梁师成和于化田,“把图展开。” “是,陛下!” 两人小心翼翼地展开图,大家看到了一张简易的示意图。 “这里,修一座牌坊门楼。皇家陵园嘛,还是要些脸面。进去再修一道大宫门,以为神宫之门。这旁边修一座行宫别院,以后来祭陵扫墓,在这里沐浴更衣。再进去就是谨思阁。” “谨思阁向里就是两里长的神道,尽头是二宫门。进去后就是奉灵殿,以后太祖太宗,父皇、皇兄,以及朕的牌位,都放到这里,以便日常拜。两边左观右刹,道士和尚在这里日夜念经。” “这里风水最好,朕已经圈好了,以后皇家陵墓就在这里。朕选的吉地就在这里,方圆一百米。一座坟茔,再加上一块墓碑,还有祭拜台阶,差不多了。地方小了些,但是放下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椁却绰绰有余。其它的简陋些,但是朕的棺材板子肯定是要用最好的。金丝楠木,朕还是用得起。” “你们几个,都留好位置了,到时候组成一个陵园就好了。松柏一围,自成一方。以后子孙后代,左昭右穆、左子右孙,按老规矩往下埋就好了,他们过他们的,我们睡我们的。十几平方公里,足够埋百代千代了。”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方圆一百平米?官家只为自己的陵墓规划了这么大点地方?太不可思议异了! 长孙墨离在旁边连忙说道:“陛下乃天下共主,万民敬仰,四海咸服,陵墓岂能如此简陋” 赵似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朕活着,才是天下共主。死了,枯骨一具,只能留在记忆里,以及书里。至于万民敬仰,四海咸服,也没有什么用。大不了多给朕的牌位行几个礼。朕开始还犹豫了,要不要用金丝楠木。后来想想,朕又不是没钱,为什么不能用!” “用,不仅朕用,朕的后妃们也都安排上,反正内库里有钱。至于子孙后代,他们要是争气,内库买几副金丝楠木棺材板的钱,总不至拿不出来吧。” 赵似指了指李芳、梁师成、于化田,对长孙墨离、刘法、曾保华、宇文虚中等人说道:“他们几位,侍候朕一辈子,朕给他们留了位置,就在朕的陵园边上,位置也不错。你们要不要预留位置。大臣的位置在这里,风水也极佳,只是稍微靠边了一点。也有十几平方公里。你们要是不嫌到了九泉还要听朕唠叨,可以来一起结个伴。” “臣等愿意。”长孙墨离等人连忙答道。李芳、梁师成、于化田三人则在一旁抹眼泪。 “还有其它建筑,朕就不一一细说” 这时,有侍卫急跑过来,递上一份急报。 赵似接过来一看,笑了:“朕都替自己拟好了庙号谥号,现在天遂人愿,给朕上庙号谥号的人也有了。九日前,皇后诞下八皇子。” 第一百一十三章 释门例会 赵似、明氏、何氏、耶律氏以及几位皇子公主在北平城待了七天。 赵似接见了诸多臣子,首先是燕云十六州的耆老乡绅代表。 平辽之战,宋军入燕京之前,前辽内乱,汇聚在城中的汉臣,准备拿契丹权贵们做投名状。结果吃相太难看被反噬,暴民四起,然后在有心人的怂恿和引导下,把大部分汉臣满门杀得干干净净。 前辽汉臣,基本上都是燕云十六州的地方世家,值此乱事,燕云十六州的名门世家损失殆尽,留下的多是些中小世家,名望和实力不可同日而语,根本无法对抗大宋新设的官府。 至于散布在燕云十六的契丹贵族和百姓,愿意留下的,改汉姓,以普通百姓身份留下,分田地,当农民,如其他汉、渤海百姓一样过日子。还想遵循祖俗当牧民的,那就需要北迁,被随机分配入青龙旗某一百户里。 又经过长孙墨离和曾保华的联手治理,燕云十六州的地方,可以说是大宋最拥护新政的地区——旧势力薄弱,从上到下都享受到分田地、大基建财富分配等好处。 享受到好处,再加上跟前辽的苦日子相比,好日子更显得甜丝入心,自然就成了铁粉。 举行一场亲民御宴后,赵似还接见了燕云十六州的地方官员——他们原本分属定襄郡、河东郡、河北郡,现在全部隶属山北宣抚司。 接着赵似还接见了在朱雀、白虎、玄武、青龙四旗任劳任怨、消暴化虐的大和尚们。 四旗成立后,大宋朝廷一口气册封了二十一位上师——按理说每旗六位上师,但是白虎旗地盘还小,暂时只册封了三位。 这些上师还是一家主刹的法主——主刹下属几家分院,散布在一个区域里,该区域就是该主刹和法主的地盘,也是该上师代表的佛教派别的地盘。 佛教自然也会分派,赵似和朝廷还鼓励他们分派立论。 “诸位上师,”赵似在在北平城北佑国宝刹里,接见了这二十一位上师,以及从中原赶来的佛教诸派大和尚。 “佛教传入中土,逐渐分为律宗、成实宗、俱舍宗、三论宗、涅般宗、地论宗、禅宗、摄论宗、天台宗、净宗、唯识宗、华严宗、密宗这十三宗派。隋唐之时,这十三宗中,涅般宗归入天台宗;地论宗归入华严宗;摄论宗归入唯识宗。流传迄今者,实唯十宗。” “后来佛门大议,认定十宗中的俱舍宗、成实宗列属小乘经典,有悖中土传统义理,而故不扬。” 赵似端坐在上首,看着环坐在身边的四十位大和尚,徐徐道来。 这些大和尚少数三四十岁,大部分五六十岁,都长得庄严宝相,有德有慧。他们现在都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赵似的每一个字。 自从元符三年赵似展开释门清正大行动之后,他在佛教的地位反而越来越高,甚至有密宗僧人奉他为大日如来佛(毗卢遮那佛)转世——原因很多种,但吃软不吃硬,记好不记打,想必是主要原因吧。 “故中土大乘宗派中,有影响的、现今仍流行的实属八大宗派: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唯识宗、律宗、禅宗、净土宗、密宗。朕读过八宗典义,也与众人讨论过,觉得中土大乘八宗,‘唯识’近于科学;‘三论’近于哲学;‘华严’及‘天台’近于文学;‘真言’(密宗)及‘净土’近于美学” 听到这里,四十余位大和尚目光一凛,神情都有些紧张,但是在心里细细一想,又都觉得十分有道理。 “‘禅宗’是中土佛法的根本。自隋唐以来,尤其是六祖弘法之后,中土佛教的核心就在一个禅字。任何一宗,均可汇归禅的精神;至于‘律宗’,乃是整个佛教的基础。所以严格地讲,律宗不该自成一宗,应该遍属于各宗。” 赵似看到众和尚越来越紧张,摆了摆手,微笑着安慰道:“诸位大师,不必惶然。这只是朕的一家之言。对于遵纪守法、爱国亲民的宗教,朕和朝廷,都会尊重和加以保护。至于百姓,只要向善,那就是信教自有。朕今日此言,只是告知释门,当以佛法为重,持律修行,弘法扬善” “这次召集诸位前来,一是希望形成一个定例,以后释门定期召开一次全国乃至全世界性的大会。各刹院,各门派有什么意见和想法,都可以在大会上提出来。尤其是四旗的诸位上师,你们还是一方法主,必须要确保是弘法扬善,而不是争权夺势。” 赵似的目光扫了一圈,二十一位法主上师连忙齐声应道:“贫僧一定牢记陛下的嘱托,不负朝廷的期望。弘法扬善,安抚万民。” 赵似满意地点点头,“你们都是佛教爱国联合总会的理事,大宋佛教的大事由你们主持,朕和朝廷,都放心。” 说了几句,赵似话锋一转,“当年灭夏之战,你们释门高僧出力甚多。尤其是智光大师等人。原是西安府鄠县草堂古刹的大和尚,怀揣着一颗爱国之心,为了早日定难,百姓安居乐业,应朕之诏,前往西夏” “功成后却自焚以全大德名节。朕有亏于他,大宋有亏于他。当年朕向他承诺,当竭力复于阗等西域诸国地上佛国之盛景。现在他已经登极乐西天为罗汉,朕许下的承诺,一刻也不敢忘。数年来,一直厉兵秣马,准备挥师向西,以报数百年来,西域诸地上佛国毁于一旦之仇。” 赵似慨然道:“‘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我佛有慈悲,也有霹雳手段。朕就是要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惩恶扬善,去暴存仁。” 看着一身蟒袍,头戴大帽,龙威燕颔的赵似,如佛像,如山岳,不怒而威,不恶而严,浩气凛然,四十余位大和尚不由自主地齐声念了一句:“南无大日如来佛!” 赵似看着这些大和尚,继续说道:“此为释门大事,诸位上师,尤其是四旗法主上师,回任后要多于教区信徒们说道,此为弘法善举,当力行为上。” 话不要多说,说透就行。二十一位法主上师当即心领神会。 鼓动教区信徒们奋勇应征,以怒目金刚之态,行降魔霹雳手段——一举多得。信徒们有了精神寄托,还能分得战利品和大片牧场;自己上报朝廷,下惠信徒,还能把教区地盘扩大。 开完会,诸大和尚散去,赵似把与会列席的长孙墨离、曾保华、宇文虚中等心腹留下。 “道教要争气啊,整理教义,规范教规,与时俱进,方可与释门分庭抗争。否则的话,大宋释门一家独大,不是什么善事。” 长孙墨离接言道:“陛下,道教历来繁乱旁杂,各自为政惯了。现在要他们整理改规,确实需要些时间。不过十余年来,道教在几位大家的指点下,去鬼神迷信,多讲哲理人心,再规范律条。现在已经颇见成效。定能后来居上。” “那就好,西征大计,实际上是打通商路,促进贸易,收复西域但是芸芸百姓不会关心这些。所以我们要另想它法,明以宗教相激,暗以利益相驱。朕希望,数年后的西征,不要让释门唱独角戏。” 赵似悠悠地说道。 82 第一百一十四章 草原大聚会 赵似与嫔妃、皇子公主,诸大臣将领,大和尚,道士等人两百多人,在三千侍卫军的护卫下,北上怀柔、密云,出古北馆,来到燕山以北滦河地区。 在这里小憩一日,继续前行,渡滦河,过七老图山,来到前辽中京大定府,现在改称为定城。 定城位于土河(老哈河)上游,地处土河冲积平原上,北有七金山(今九头山),西眺马盂山,南濒土河。 这里气候温和,水草丰美,宜于农耕和放牧。 归于大宋山北宣抚司后,秉承赵似的旨意,这里大规模地退耕还牧,最终要恢复草原牧场的原貌——到处都是未开耕的良田,只缺人不缺田地的大宋,没有必要从草原上再抠耕地出来。 赵似骑在马上,指着远处的定城,对同样骑着马的嫔妃、皇子和公主们说道:“前辽统和二十二年(公元1004年),辽圣宗路过这里,遥望南方霞光闪烁,有郛郭楼阁之状,一派瑞气,便决定在此建都。” “统和二十五年五月竣工。定城布局彷我朝东京开封城,分外城、内城和皇城。外城东西长四千米,南北宽三千五百米;内城东西长两千米,南北宽一千五百米,内外两城略呈‘回’字形。皇城呈正方形,每边长一千米,居于内城中北部,以内城北墙为皇城北墙。城墙皆高六米” “看到那座塔没有,那是大明塔,八角十三层砖砌密檐塔。塔高七十四米,坐落在四十八米见方、六米高的夯土基台上。塔体最宽三十四米。塔座为须弥座,上部砌出仰莲瓣。我朝接管后,加以修缮,成为每边宽十四米、高十七米的直壁。” “塔体上多有浮凋,主要为菩萨、力土像,配有飞天像,刀法精湛,实属上乘。根据北平城整理的档桉可知,此塔应该是前辽重熙四年(公元1036年)修建。” 听完赵似的解说,大皇子赵廓忍不住滴咕道:“父皇,儿臣听老师说西夏、北辽等国历史时,都是用的我朝年号。” “用我朝年号,方便你们记忆。我用前辽年号,是对其的尊重。难道用我朝年号,就可以否认北辽占据燕云十六州、雄霸漠北东北百年的历史吗?当然了,朕能尊重的只有北辽一国。” 赵似答完后,挥挥手道:“我们赶紧进城,明天开始,大家都有的忙了。” 根据赵似的命令,四旗百户以上,甲户、正户和副户各选出一定比例的代表,于天启十三年春三月之前汇集在定城附近。 路途遥远的朱雀、白虎两旗的部分百户和代表们,去年秋天就开始出发,冬天在河西等地休息一季,天暖雪融后继续出发,终于悉数赶到这里。 现在定城城外,聚集了六千多位百户和旗民代表。 他们按照各自属旗,分区驻扎。加上闻讯赶来凑热闹的附近牧民,以及闻到商机的商贾行贩们,足有两万多人。 此外,山北兵马司调集了三万精锐之师分驻周围,加上随驾的侍卫军,定城方圆百里,一下子涌来七万多人,加上当地牧民,以及定城居民,差不多有十万余人。 来得早的四旗旗民,早就互相走动。 他们各种关系一攀扯——有的原本同属一个部落的,有的曾经一起出征过,又或许儿女亲家、家里的亲戚有认识,很快就熟络了。 交情叙完后,开始进入正题:你家有没有年纪合适的小子,我家里还有个闺女待嫁;或者你家有合适的闺女,能不能便宜我家的小子? 朝廷鼓励这样的通婚,不同百户、千户、万户和旗之间通婚,有牛羊等物资奖励。越远奖励越高,垮旗通婚,不仅包路费,牛羊奖励之外还会分给新人一块牧场——现在四旗日渐稳定,分牧场的机会越来越难得了。 乔装打扮的皇子和公主们,在护卫的陪同下,到处乱窜,得知到这个“政策”后,大为不解,回来就向父皇赵似咨询。 “这一切都是为了融合。四旗百户以上,儿子们会送到播州、西宁、和林、辽阳、科宁(科布多)等城去读书,千户以上的儿子,会送到更大的城市去读书。读的跟你们一样的书,受的跟你们一样的教育。然后他们中很多人,还会与各城里的汉人女子结婚” “各旗百户以下,朝廷会鼓励他们与其它旗、万户和千户通婚,越远越好,打破固壁自封,打破自成一个圈子。再配合其它举措,加以时日,四旗旗民就会和中原百姓无异,他们互相之间、与中原百姓之间,血脉相连,再也分不开” “此外,远处通婚,就有机会出去到处走走,不再闭塞。要记住,越是闭塞就会越愚昧,越愚昧就越冥顽。愚昧冥顽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听到父皇最后一句居然是粗鄙不堪的比喻,诸皇子和公主忍不住惊呆了,随即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接下来是第一届草原竞技比赛。规则早两三年前就下发到各旗。各百户、千户和万户,还进行了层层选拔,挑选出成绩优异者,要为本旗争光夺彩。 竞技比赛有赛马,分平地、越野、驾车和接力赛马。 平地赛马就是纯比速度,分一千、一千五百、两千、三千米四个赛项。 越野比赛就是在树林、丘陵、小河、灌木丛等地形复杂的地形比赛,只有八千米一个赛项。 驾车比赛就马拉车比赛,分单人单马、单人双马驾和双人双马、双人四马驾,在丘陵、小河等地形比赛——地形复杂程度低于越野赛马,高于平地赛马。 接力比赛就牛笔了,绕着七金山足足两百里的环形路程,有草原、有山林、有河流,分成五段比赛,需要五组骑手和赛马接力参赛。 不仅要考验骑手的骑术、赛马的速度和耐久性,还要考验骑手在野外识别方向的能力,赛马的配合以及团队合作。 射箭比赛,分步射和骑射,以及活物追射。 摔跤比赛,按体重分级。 还有套马,套牛,骑牛,围羊等项目。 最后重中之重的项目是围猎。 所有的项目都是以翼为单位,每旗各翼出若干选手,参加各项赛事,然后各翼在每项赛事取得最好成绩的选手,组成该翼围猎队。 二十八支围猎队在马盂山地区特意划出来的,方圆百里的猎场,围猎一天一夜,按照各队猎取的猎物多少来排定成绩。 其它项目都是长孙墨离、刘法、斛律雄等人出面颂发奖牌,唯独围猎金牌,由赵似颁发。这等于是四旗二十八翼的最佳团体奖。 争!必须争下来!四旗二十八翼的百户、千户、万户和选手们,都憋着一口气。 82 第一百一十五章 马踏飞燕 草原竞技比赛开始了,赵似坐在搭建的观众席正中间,这里视野最好,是贵宾席中的贵宾席。 第一项比赛是平地赛马,来自四旗二十八翼的选手们,抽签分组,十骑一组,分组比赛,每组取前两名进入到复赛。 复赛还是抽签分组,十骑分组,如此循环,一直到决出前十名来,然后进行最后的决赛。 经过两天的比赛,一千米、一千五百米、两千米、三千米四项平地赛马比赛,交叉轮流复赛,最终各自决出了前十名。为了公平起见,休息一晚,第三天上午再分项进行决赛。 第三天上午,平地赛马的决赛即将开始。 红色的太阳刚从东方升起,就有数千观众从各自的临时住地出发,赶到了赛场。为了最大限度让更多的观众观看到比赛。平地赛马比赛的场合放在了一条山谷之间。 山谷底部被彻底铲平,画为十条赛道。山谷两侧的山坡就成了天然的观众席,大家可以或席地而坐,或骑着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观看比赛。 工作人员排成一排,在赛道上慢慢走着,低着头,盯着赛道泥地,一寸寸地扫过。赛道上不能有坑,也不能有石块,否则的话马失前蹄,很容易出事故。 已经细心清理过一遍,现在是最后做三遍检查。 两边的观众越聚越多,有心急的观众,开始往谷底赛道上挤。幸好赛道两边围了三道栅栏,阻止闲杂人等进入。还有侍卫军骁骑营的士官和军官们在栅栏里来回巡视。 谁能预料,在激烈的赛事里会不会有人在赛道外面给选手们来上一箭?——这些年来,四旗二十八翼的旗民们,把荣誉胜过生命。为了给本旗本翼争取荣誉,有些旗民什么都干得出来。一些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为了胜利真得敢不择手段。 到了九点差三十分,主裁判把各裁判安排就位,现在没有精确的秒表以供计时,只能靠终点的几位裁判进行肉眼判断,谁先触线。 当然起点也要安排裁判,查看谁敢抢跑。同时在赛道中间也设了若干裁判,在高处的塔楼上,也有裁判端着望远镜注视着赛道——选手都是骑马高手,在比赛过程中,挨得这么近,暗地里搞点小动作,让对手的坐骑受惊,非常简单的事,必须要防止。 体育竞技比赛现在大宋十分昌盛,又按新制搞了十几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所以考虑得非常周全。 九点差二十分,十位选手策马到主裁判那里签到,看到他们出场,周围的观众们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纷纷叫着本旗本翼选手的花号。 有叫草上飞的,有叫飞骑如电的,有叫奔雷绝尘的,居然还有一位叫电闪雷鸣。经过几年同化,四旗二十八翼的汉语水平,还是有待提高啊。 签到过后,主裁判和副裁判把十位选手和坐骑全部检查了一遍,看他们的骑具是不是齐整,坐骑的马蹄是否干净,人和马穿的号衣是不是正确了。一切无误,这才放他们进入起点区。 起点区是一个个隔开的棚子,每个很窄,仅容一人一骑立在中间。 九点差五分,副发令官敲响了钟声,主发令官就位。主裁判和一位副裁判长骑着马,各自在起点和终点点名入值裁判,一位副裁判再一次核对骑手、坐骑姓名和号码。 差一分钟,钟声再次敲响。主发令官举起了只装填了火药,没有装填铅丸的短铳。 随着钟座的指针一点点向十二靠近,主裁判给主发令官信号,示意他准备发号,然后吹响了铜哨。 工作人员把起点位的前挡板取下,骑手们安抚着跃跃欲试的坐骑,拉着它们向后退两步,不敢太向前,生怕一不小心就抢跑——铜哨吹响后就要算抢跑了,三次抢跑就取消比赛资格,太亏了。 “各就各位!”发令官大声叫道。各位骑手伏下身子,贴在马背上,同时拉住缰绳,用心地控制住坐骑,往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留在起跑线后面。 “预备!——”发令官等了五息,然后扣响了扳机,短铳轰的一声炸响,十匹骏马像离弦的箭,嗖地一声从起跑位弹出。 马蹄翻飞,人马合一,快如游龙,十人十骑在赛道上竭精殚力地奔跑着,他们舍弃了一切,眼里只有前方,他们恨不得插上翅膀,超越对手飞到终点。 场外的观众们沸腾了,数以万计的加油声——疾!疾!疾!很快就汇聚在一起,变得极有节奏,仿佛天庭的战鼓一般在敲响。 后世一千米的赛马世界纪录是五十三秒多一点。现在比赛的骑手和骏马,水平肯定远超他们——你只是职业,人家是本能。所用时间也会比五十三秒短。 三十秒钟转瞬即逝,十位骑手互相之间咬得很死——都是从上万骑手里竞争挑选出来的好手,相差不会太多。四十秒钟过去,第一梯队才跟第二梯队拉开一个马头的位置——这点距离,说不定一个冲刺就赶上了。 前三名的位置更是相差无几,主裁判显得十分紧张,频频给终点的裁判们打信号,示意他们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千万不要出差池。 官家看着,数万观众也在看着,一旦误判,说不定会被踏为肉泥——观众大半都是骑着马,一旦发起狂来,万马奔腾,谁挡得住? 离终点越来越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终点区域。经过十来秒的激烈竞争,前三名的距离终于肉眼可见。 骑手策动着坐骑,一个个从终点冲过,在缓冲区开始减速。这时,整个赛场变得无比寂静,只听到坐骑在不停地打着喷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倾听主裁判对结果的宣告。 策马跑到终点的主裁判,听取了几位终点裁判的结果,又与哨楼上临高观察的裁判沟通了。看到大家的意见非常一致,然后做出了裁定。 “获得平地赛马一千米比赛第一名的是玄武旗月燕翼燕万石!” 整个赛场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朕看他最后冲刺时惊鸿一跃,犹如马踏飞燕啊。”赵似一句话说出,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观众席,很快,整个赛场所有人都在高喊着一个词:“马踏飞燕!马踏飞燕!” 82 第一百一十六章 勃勃生机 [] <a href=" target="_blank"> 其它草原竞技项目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定城草原成了各种颜色的海洋,来自四旗二十八翼的旗民们,穿着各色的衣服,操着别扭的国语,聚在各处,观看着感兴趣的赛事,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如同大风拂过麦田,引起一阵阵波澜。 赤、黑、白、青四色旗到处都是,有的插在某个高处,有的被人高高举起。细细一看,四色旗里的图纹也不尽相同,有月燕,有金牛二十八翼旗帜在这里都汇集齐了。 在这一刻,草原上的牧民分成了二十八个部落,它的勇士在赛场上竭力比拼,它的部众在周围呐喊欢呼。 勃勃生机,一片盎然。 “陛下,这样的活动好啊,既能凝聚人心,又能鼓舞士气。”曾保华坐在一边,看着这一幕,转头对赵似说道。 “地方太大,路途遥远,四旗运动会只能三年举行一次。不过各旗的运动会,每年倒是可以搞一次。”赵似也欣喜地说道。 打散以前的部落,重新编制为各翼各百户,要说旗民没有怨气,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需要采取各种举措,化解怨气,这样才能重新凝聚向心力。 佛道传教、修建观刹;广修学校、普设医馆;还有现在这样的运动会,都是安抚和凝聚人心的重要手段。 “陛下,四旗就是四郡,二十八翼就是二十八州,千户就是县,百户就是乡镇,臣如此理解,没错吧?”长孙墨离迟疑地问道。 “可以这么算。只是现在四旗自成一制,要想真正归为郡州县,必须等到全部融合。估计没有五十一百年,是不够的。” 赵似摇了摇头,“早着呢,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如何把东北纳入郡县制治理之中。” 他看着长孙墨离,问道:“玄明,你觉得时机合适了吗?” 曾保华看着长孙墨离,心里忍不住滴咕起来,这话有点不好回答。 要是说时机合适,官家下诏改郡县,一旦出了问题,是要被追责的;要是说时机还不合适,此话传出去,有人会借机生事,说长孙墨离割据一方,挟胡自重,似有不臣之心——这个罪名,可不是开玩笑。 随着苏辙、范纯粹等臣的致仕和老迈,朝野内外都知道,保守派和旧党势力后继无人——有人也挤不进朝堂之上。他们失势是指日可待的事情。朝堂之上剩下的只有变法新党和新思潮党。 虽然都有一个新字,但是理念和治政举措还是相差很远。以前有共同的敌人,算是盟友。现在敌人已经奄奄一息,盟友之间开始互相拔刀子了,此前积累的冲突和矛盾,骤然间爆发了。 新思潮派优势在于得到了官家的赏识和重用,人多势众;劣势在于崛起太短,根基不固。 变法派优势在于他们盘踞朝堂数十年,跟保守党生死相斗了数十年,内斗技能都点满了,各个都是人才。但是劣势在于官家倾向新思潮,对他们的支持完全比不上对手。而且后继乏力,新一代出众人物凋敝可见。 但是现在,变法派还占据一定的优势,咬人一口,入骨三分,不得不防。 长孙墨离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在心里斟酌了十几息,谨慎地答道:“陛下,臣觉得改郡县现在也可以。但是如果延缓两年就更好了。” 赵似看了他一眼,看透了长孙墨离的心思。 “那就延缓两年。不过设郡县的动作要做起来。”赵似缓缓地说道。他的话让长孙墨离和曾保华的心里,忍不住暗暗舒了一口气。 官家还是倾向我们的。 “合适的地方,可以开始设州县,继续挂在山北宣抚司辖下。” “陛下,臣已经遵照旨意执行了。辽阳、锦州、滦州等地发展得不错,可以设州县治理。登州对面的铁山港旅顺,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按照规划为东北和渤海上重要的海港。准备设铁山县及金州。” 赵似眼睛望着远处的赛场,目光飘忽,注意力还在于长孙墨离的交谈上。 “你的报告朕都看过,说说你的想法。” “陛下,臣的想法是东北熟地,分辽东辽西两郡,以辽河为界,辽西郡辖辽河以西州县,直至锦州、滦州。辽东郡辖辽河以东州县,直至浿水河。” 赵似默然无声,继续盯着远处,似乎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某项赛事,但是长孙墨离和曾保华都知道,他肯定是在用心琢磨刚才长孙墨离的话。 “不大妥当。我们必须全力投入,建设出拓垦开发东北的基石州县。所以现在东北设一郡即可,设两三郡,力量分散了。以辽阳为中心,囊括锦州、金州、沉州、通州。至于滦州,连同归化州张家口、蔚州,划给河北郡。” 长孙墨离在脑海里想了想,忍不住劝道:“陛下,东北人稀地广,单设一郡,倒也无妨。只是这河北郡,似乎管辖的过广了?” “河北郡,以后就是京畿和直隶郡。其中的意思,你们应该清楚吧。” 长孙墨离和曾保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答道:“陛下,你的意思是让河北郡成为拱屛北平的直隶要地?” “划分郡州的原则是肥瘠相间,富贫相济。河北郡东和南部,一马平川,拥有上好的肥沃良田。北部和西部,为燕山和太行山山区,崎区贫瘠。以富济贫,以肥养瘠,财富分配以及转移支付等手段,不仅可以发生各郡之间,也可以发生在一郡各州之间。” 赵似抬头看了看天,湛蓝的天空像是一整块水洗过的蓝玻璃。天穹下,草原如同碧绿的大海,上面满是飘荡飞舞的船帆和浪花,五颜六色,喧哗欢快。 “设置郡县,本质就是集中资源,解决和改善当地百姓的民生民计,所以郡、州、县,首先要有独力解决这些问题的能力,必须有粮、有钱、有人。全国一盘棋,但是下到县、州、郡,也是一盘棋,各自的一盘棋” 赵似侃侃而言,长孙墨离和曾保华都认真地听着。 交谈中,赵似突然被一群人吸引过去。赵廓带着三位皇子,跟十几位少年相谈甚欢。 相隔不远,赵蔺带着两位公主,跟几位旗民少女聊得热火朝天。很快,他们各自上马,结成两群人,策马融入到欢腾的人群中,一起沐浴着洒下的阳光。 赵似看着这一切,欣慰地微笑着,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投向了更远方。 第一百一十七章 高丽请罪使团 [] <a href=" target="_blank"> 天启十三年夏六月,赵似一行人回到了开封城。 在四方馆等了两个月的高丽国请罪使高令臣,副使金觐、李资玄三人,都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终于等到了。 但是三人知道,大宋官家离京三个多月,勐一回来,一堆的事情。自己高丽小国的请罪,肯定不会摆到最前面,还有的等。 不过正主已经回来,现在的等待,总算有了期盼,三人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金副使,前天你又去蔡王府赴宴?” 三人聚在一起饮茶,高令臣开口问道。 “是的。”金觐捋着胡须,悠然自得地答道,“大宋蔡王殿下,乃书法大家,丹青国手,他的瘦金体,花鸟工笔,享誉海内外。更是被称为当世孟尝。府上文人墨客不绝,往来皆名士。不才有幸,得邀入府赴宴,不胜荣幸。” 高令臣看着一脸天高云澹的金觐,心里泛起一阵嫉妒。想不到这个老夫子,在宋国的名气如此大,比自己这个正使还受欢迎。 不过宦海沉浮数十年,高令臣这点城府还是有的。 他的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羡慕之色,笑着说道:“素闻宋国蔡王府,乃文华人杰相聚之地。可叹可恨,不能登堂入室。” 高令臣很是“气愤”地感慨了一句后,微微探过身子来,好奇地问道:“听说前天李师师李大家也去了蔡王府?” 听到这个名字,金觐神情一振,仿佛就地打了一针鸡血,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吾等也万万想不到,一向清高远物的李师师李大家也去了。还当场献词一曲,众人听得是如痴如醉,不忍醒来啊!” 听完这席话,高令臣脸上的嫉妒由假变真,就连坐在旁边,一直保持着世外高人的李资玄也是满满的嫉妒。 居然亲耳听到了李师师李大家的献唱,真是羡煞老夫! “听说蔡王殿下,痴迷李师师李大家许久了?”羡慕完后,高令臣忍不住开始八卦起来。 “这在大宋士林文坛中,是众所皆知的秘密。曾有传言,说蔡王殿下千辛万苦得见李大家一面,痴痴呆呆三日,茶饭不思,彻夜难眠,差点以为中了邪祟之术。自此蔡王殿下对李大家念念不忘,日日登门。曾有好事者记录过,蔡王殿下某段时间,到访金钱巷八十一次,被拒之门外八十一次。” “九九八十一难,度厄便能成就罗汉果位。蔡王殿下这是何苦呢!”高令臣感叹道。 这家伙还真是个情种! “是啊,自从陈王薨后,他是大宋天子唯一在世的兄弟,何等尊荣。偏偏为了一介风月女子,变成这个模样,真是让人扼腕叹息啊!”李资玄也忍不住说道。 “听说李师师心有另属?”高令臣心中的熊熊八卦之火,还在继续燃烧着。 “有的说她倾慕大宋官家,有的说她与最近新崛起的词人李慕白暗通私情” “李慕白?” “就是写出《摸鱼儿雁丘词》、《卜算子我住长江头》、《临江仙滚滚长江水》等佳词的李慕白。只是此人与周美成等名家不同,神龙见尾不见首,很少人见过他的真面容。” “啊呀,我也读过这几首词,仰慕已久。这次出使宋国,也想亲自登门拜访,只是四下打听,听说出去外地了。真是可惜啊!” 高令臣也甚是惋惜。 “听说,李慕白就是大宋官家。”李资玄冷不防地说了一句。 高令臣和金觐的双眼都瞪得滚圆,仿佛听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话。 “怎么可能!?”高令臣冷笑几声,“宋国官家胜在武功,从未听闻过他有如此文采。要是有此文采,何不早早现出来?藏着掖着作甚?” 金觐有些迟疑了,“‘滚滚长江东逝水’此词豪迈万千,有苏词之雄壮,非胸怀天下者做不出来。” “不信,某不信!”高令臣还在摇头。 “东风夜放花千树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李资玄又念了一词。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词是谁做的?”金觐喃喃地念了一遍,然后连声追问。 “当初宋国官家充实后宫,皇后举荐了弘文院副院使李格非李文叔之女李氏。传闻当年上元节,官家微服私访,遇见过李氏,回宫写下此词。后以此词为聘礼,送至李府。李氏欣然入宫,成为德妃。” 李资玄娓娓道来。 “李兄,你这是哪里听来的消息?” “灵妙真人那里听来的。”李资玄答道,“文叔公信佛好道,跟僧道交往甚好,尤其与灵妙真人往来密切。他曾在李府偶然见到此词,是大宋官家亲笔所书,追问之下,得知原委。只是大宋官家不愿声张,众人便讳莫如深。” “某与灵妙真人一见如故,前些日子赏月大饮。他喝得醉醺醺的,无意间说出此事。醒后估计追悔莫及,旁敲侧击询问我,被我以酒醉搪塞过去了。” 金觐信了,可高令臣还半信半疑。 “大宋官家为何还如此遮掩?如此文采,名满天下,有什么不好?”他迟疑地问道。 “高使,大宋官家还需要这份文名吗?”金觐反问了一句。 是啊,宋国天子真的不需要这份文名。他的文治武功,已经超过本朝历代先帝,媲美汉武唐宗,就算有文人吹捧他为千古一帝,细细一想,也不为过啊。 足以名垂青史,流芳万世,还需要区区这么一份文名吗?可是诗词写得好,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宋国官家干什么遮遮掩掩的? “或许,”李资玄说出了自己冥思苦想的猜测结果,“是因为大宋官家一直坚持不以诗词经义取才。要是他文采斐然传了出去,恐怕会‘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反倒浪费了他推行新政的苦心。” 高令臣和金觐听了后,觉得很有道理,但是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默念着。 以诗词经义取才,有什么不好!宋国官家为何要一意孤行,甚至不惜隐晦自己的文采。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正想着,一位随从急匆匆跑了进来。 “三位大官人,出事了!” “出什么事?” “南海李越国来了三位使节,分属不同的主上,都是来向大宋进贡,求册封。结果在理蕃部典客司门口,不知为何就打了起来。完了还不算,他们各回驿馆后,还聚起手下,在南城街面上相约械斗,死伤了数人,然后全被开封府的警察被抓了。” “什么!” 82中文网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李越国的风波 [] <a href=" target="_blank"> “这李越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高令臣敏锐地察觉到,这里面定有蹊跷,而且可能跟高丽国有关联。 “详情小的不知道,只知道他们三家打起来了。” 随从畏畏缩缩地答道。 他只是去看个热闹而已,眼巴巴地跑来报信,想博主家一笑,得一句赞许,结果被追问原委! 我上哪知道去! 金觐不解地看了一眼高令臣,心里有些不快。 自家高丽国的事情都顾不过来,还去管万里迢迢南海李越国的闲事作甚! 李资玄滴熘着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是他低着头,没有出声。 “不知道原委,去打听啊。找知情的人,理蕃部,报社的人打听去。你随着来开封城这么久,不是说认识了不少朋友吗!” 高令臣继续追着说,随从只好硬着头皮,跑出去打听。 “高使,现在大宋官家已经回京,我们还是好好想想,如何面君对答。高丽安危,尽系在你我身上。” 金觐忍不住劝道。 高令臣看了金觐一眼,幽幽地说道:“金学士,李越国跟我们高丽国一样,都是大宋藩国,只是一南一北。而今李越国成了这样,不究其原因,难道不怕我们高丽步其后尘吗?” 金觐心头一惊,觉得不无道理,只是他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步李越国后尘?高令臣的意思金觐琢磨出来了,这是担心大宋用在李越国的手段,会在高丽国身上用一遍。 高令臣转向李资玄:“李副使,你与宋国僧道之人交往甚密。这些和尚道士名为方外之人,实际上交游广泛,消息最灵通不过。你,有没有听说李越国的情况?” 李资玄想了想答道:“有说起过李越国之事。不过当时只是当做闲话,寥寥几句而已。” “无妨,无妨,还请李副使说来听听。” 高令臣连忙说道。 此时的交通不便,信息闭塞,而且高丽国已经全方面学习宋国,重儒轻杂,以诗词经义取士。国内士子儒生们只知道东有东倭,西有辽宋。其余的又不考试,学它干什么? 高令臣能知道南海有李越国,已经属于极为少有的放眼看天下的能臣干吏。 面对他的询问,李资玄想了想,答道。 “听说李越国当今国主,雄才伟略,宋国熙宁元丰年间,他振兵北上,攻打宋国钦、廉等州,杀伤掠走宋国军民十余万。” 李资玄停了停,继续说道:“李越国此次兴兵,搞得宋国顾此失彼,造成了西北与西夏战事的不利。大家私下说,官家的脾性,李越国的仇,他肯定记在心里。” 高令臣越听越心惊。熙宁元丰年间,不正是官家的父皇,神庙先帝在位时期吗?造成西夏战事不利?这事可不是小事! 听说宋国神庙先帝积郁成病,最后郁郁而终,主要原因一是变法失败,二是西夏战事不利。 如此说来,宋国官家收拾李越国,是为父报仇,天经地义。 可是高丽国这次被收拾,是因为趁着宋辽大战之际,浑水摸鱼,由此可见,宋国官家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睚眦必报! 睚眦必报的人,天下多的是,偏偏宋国官家拥有当今天下最强大的军队,最富足的国家,报复起来谁受得了啊! 金觐也想到了这些。只是他心里另有想法,刚才还侃侃而言,现在却沉寂不语。 到了下午,随从终于打听到消息回来了。 “小的打听到,当今李越国主前两年曾经下令查抄过宋国商船,惹恼了宋国。当时宋国南海经略司动员了近百艘战船,封锁了李越国海岸,打废了几处港口,还怂恿支持南边的占城国北上交战。” “李越国招架不住,国主遣使入朝请罪。当时宋国要北伐平辽,于是便受了请罪,两国恢复正常。原本以为相安无事” 随从打探到消息就急匆匆跑回来,向高令臣回禀消息,气喘吁吁,又一通讲述,说得他直翻白眼。 金觐不忍,递过去一杯水。随从开始不敢接,看到高令臣点头了,这才接下,咕噜一气喝完了,也趁机歇了口气。 “李越国国主,现在年已五十,却一直没有子嗣。眼见他年事已高,下面的臣子们开始按捺不住,蠢蠢欲动。文武和地方纷纷支持国主的两位弟弟,尊义侯和崇贤侯。” “两侯各自聚集了一伙人,势力相当,相互争斗不已。李越国主开始时有观虎斗的意思,可是很快就发现压制不住,于是便下了狠手。设宴款待两位国侯,却在饭菜里下毒。尊义侯一命呜呼,崇贤侯侥幸逃得性命,连夜逃出了李越国国都” 高令臣、金觐、李资玄越听越觉随从像东京城勾栏茶馆说书的。那他嘴里说出的故事,几分真,几分假? 随从进入状态中,以为自己摇身一变成为东京城当红的说书人,对面坐着的三位大官人都用崇敬的目光盯着自己。 “崇贤侯在忠诚部众簇拥下,于清化州称王,被称为下李越。升龙府的李越国,便被称为上李越国。尊义侯之婿,也是国主姐姐之子,西南都统陈金佛,接过尊义侯的势力,在归化州称王,被称为西李越国,或者陈越国。于是李越国三王混战” 高令臣沉声问道:“那宋国支持谁?” 随从一愣,我说得正精彩,你这冷不丁来一句,搞得我的思路很乱啊!要是在勾栏茶馆,我当场就可以叫伙计赶你出去! 回过神看仔细,是自己主家,连忙挤出恭敬的神情,装模作样很用心地想了想。 “没说支持哪一方。小的听一位报社的朋友说,有理蕃部的人说,大宋身为宗主国,不好干涉藩属国的内政。下李越和陈越国一看这意思,连忙派出使节入朝,以谋取大义。上李越国开始不以为然,后来看到下李越和陈越两处越打越厉害,知道不妙,也连忙派出使节,以争正朔。” 高令臣越听越觉得浑身发寒,缩在袖子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微微发颤,手心里满是冷汗。 好狠毒的计策!尊义侯和崇贤侯出来争储,肯定是有心人怂恿!而李越国主痛下狠手,两侯一死一逃,死掉的尊义侯居然还有人接过他的大旗,而且实力不菲的地方势力,然后三方一通混战。 这里面要是没有宋国的黑手,他高令臣立即改名叫低令臣! 挥手把随从喝退,高令臣嘶哑着嗓子,颤抖着声音,对金觐和李资玄说道:“如果宋国对我高丽国如法炮制,该当如何?” 金觐澹澹地说道:“高丽国不同李越国,我们以儒养士多年,百姓士子深知礼义廉耻,懂得三纲五常,与刚脱百越南獠的李越国截然不同。” 心里却在盘算着,早些日子定下的归宋计划,要尽快实现。这两月联络了一番,自己和儿子的脸面还能派上用场。至少谋份大学教授之职,是不在话下。沉下心,好好教育第三代,顺应天命,自然会有金家再创辉煌的时刻。 李资玄捋着胡须,喃喃地说道:“我乃方外羽士,这些俗事,不懂,真不懂啊。” 高令臣心里一咯噔,转头看向窗户。外面阳光明媚,隐隐能听到街道上传来的人声。可是高令臣却觉得刺骨的冷。 82中文网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可做不可说 [] <a href=" target="_blank"> 赵似很快接见了高丽国请罪使团,高令臣在宣德殿上当着大宋君臣的面,诵读了以高丽王俣名义写的请罪书。 言辞诚恳,华文藻章。高令臣也读得感情十分饱满,阴阳顿挫,拳拳真情。 赵似坐在大殿上首座位上,静静地听着。微黑的脸看不出喜怒哀乐,寂静的就像黑夜里无声流淌的鸭渌江。 金觐冒险微微抬起头,从高举的双手下面,看到了赵似的容颜。 没有传说中虎口,日角,大目,隆鼻,长八尺六寸,大七围。看来宋国不少名士心中有怨气,所以才有此传言。 不过金觐听说过有人说宋国官家相貌是龙威燕颔。 龙威,顾名思义可知。燕颔一词,应该出自《后汉书》卷四十七《班梁传班超》,“生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此万里侯相也”。 如此说来,倒有几分贴切。 虽然相貌看上去比想象中的要普通,但是他身上透出来,散布在整个大殿上无形的威势,却是能切切实实感受到。 有这样一位官家在,大宋昌盛,当再兴三百年。 即如此,金家弃暗投明是正确之举。鸟且择木,何况人乎。 胡思乱想中,高令臣念完请罪书,然后三人行大礼,匍匐于大殿的水磨石地面上。 宣德殿寂静无声,只是隐约传来嗡嗡的声音,不知是屋檐的铜铃,还是殿外旌旗的镝哨声。 “既然高丽国君臣知罪,那就化干戈为玉帛吧。”赵似的话让高令臣悬着的心落地。可是很快又被另一个可怕的想法揪了起来,挂在半空中。 宋国官家如此轻易放过高丽国,里面会不会有阴谋?不过再细细一想,高丽国为了媾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被狠狠撕下一大块肉来,怎么叫轻易放过? 高令臣脑子里嗡嗡的像一群没有蜂后的野蜂,一点头绪都没有。当金觐出声求为高丽国驻大宋全权使节时,高令臣才勐地清醒过来。 他瞪圆了眼睛盯着金觐,想从那张儒雅从容的脸上看出真相来。金觐对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高令臣勐然想起,金觐求出为驻宋国使节的事情,已经得到大王和几位执相的认可。他们都觉得,派一位在宋国享有声誉的名士为使节,有利于扭转宋国君臣和朝野对高丽国的印象。 只是经过这两个多月相处,高令臣发现这位金觐的目的没有那么简单。 可是他没有任何一点证据,此时此景,也没法当众指责,万一失礼,惹恼了宋国官家,千辛万苦争取来的请罪和议,化为乌有,他就是高丽国的罪人。回去后只怕连海带汤都没得喝,直接喝孟婆汤。 “高丽国任命谁为驻我大宋全权使节,是你们的权力,任命了,只需来递交国书即可。”赵似不澹不咸地说道,然后又问了一句,“理蕃部,大宋驻高丽国全权使节选定了吗?” “回陛下的话,选定了,理蕃部东国司都司李迨。” “嗯,准备国书,随高丽国使节一同去高丽。” “李迨有上书,言其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待命。” “好!” 高丽国的事毕,三位使节退去后,宣德殿上群臣们为了处置李越国三方使节的事情,争吵起来。 范纯粹坚持道:“大宋与李越国,自翟越起,丁氏受太祖册封,当为宗藩关系。宗藩之要,在纲常,在名分。无纲常则无规矩,无名分则无大义。升龙府李氏,虽屡叛我朝,累累犯境,然终究有称臣之实。今许归化、清化两越入朝称臣,无疑是纵容乱臣贼子,后患无穷。” 他的话非常有道理,得到了许多大臣们的支持,甚至连少宰张叔夜都旗帜鲜明地站在他那边。 持反对意见的是礼部尚书刘正夫等几位少壮派——刘正夫并不年轻,比张叔夜还大三岁。但他的心态还很生勐,非常年轻。 刘正夫坚持分别给陈越、下李越正式册封,理由是上李越国国主李乾德不是个好东西,在神庙先帝时,趁机北犯,破坏了宋军战略布局,进而使得大宋在与西夏战事中失利。 神庙先帝也因此郁郁寡欢,积怨成疾。如此深仇大恨,岂是说几句赔罪的好话就能打发的。必须定李乾德一方为国敌,加以讨伐。既然李乾德为寇敌,那么与其争战的陈越和下李越,就是友国。趁机将其纳入藩属国内,鼓励他们助宋灭寇。 双方在宣德殿上就吵了起来,各不相让。一方占据大义,人数众多,有理有据;一方切实为国,据理相争,务实为上。 赵似脸色一正,坐直了身子。一旁的李芳给站在远处的于化田使了个眼色,他立即敲响了铜罄。 “duang”的一声脆响,如同暮鼓晨钟,让殿上的众人都停住了嘴,不由自主地看向正中上首。 赵似恰到好处地举起右手,挥了挥,如同一把利剑,斩断了殿里所有的声音。 “刘德初,你应该执掌兵部,在礼部做什么?” 赵似的话像是在开玩笑,又似乎很正经。殿上所有人都在小心地品味着官家的话,揣摩着其中的意思。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赵似把这首诗经里《相鼠》念出来,刘正夫低着头,脸色惨白。 “有些事,可以做,也可以说;有些事,可以做,但不可以说。”赵似一锤定音道。 刘正夫连忙接言道:“陛下,是臣鲁莽了。臣立即通知理蕃部,斥退陈越和下李越两方使者,以藩属国礼遇,优待李越国使节。” “嗯!” 刘正夫悄悄看了一眼如山岳一般的赵似,咬咬牙,继续说道:“礼部鸿胪司和理蕃部南国司,后续可与情报侦查总局密切合作。” 鸿胪司是礼部负责对外联络的部门,当然也担负着对外宣教的职能。理蕃部南国司,顾名思义,就是负责处理南海地区诸国外交事宜的有司。 与情报侦查总局密切合作,那就是只做不说了。 赵似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这时,李香药匆匆跑来,跪倒在地,哭泣道:“陛下,陛下,娘娘,太后娘娘登天了!” 赵似勐地站起身来,不管不顾地往后宫跑去。 群臣看着他的背影,沉寂如海。此时,悠悠鼓声,从皇城角楼响起,冬—冬—冬—冬!四声响起,满城肃穆。 82中文网 第一百二十章 不变则壅 [] <a href=" target="_blank"> 永裕陵,是神庙先帝的陵墓。 它与本朝其它陵墓一样,坐北朝南,都由上宫、下宫和皇后陵及附葬王室子孙墓组成。 上宫是陵园的主体部分,从南至北依次建有鹊台、乳台、神道和陵台。 陵台就是墓冢,位于宫城的中部,陵台分三层呈覆斗梯形,上边种植郁郁葱葱的翠柏,四季常青。陵台下称地宫,是埋葬先帝尸骨的地方。 地宫规模宏大,深达三十米,由青砖砌成,彷照地面宫殿建筑结构,墙壁上还绘有大型彩色壁画。 下宫也叫陵寝,位于上宫的西北部,是停放先帝棺木和送葬官员居住的地方。 围绕上宫和下宫,筑有十多米高的神墙,称宫城。裕陵宫城占地一百七十九亩,四面开有神门,神门外各有石狮一对。正门前除了一对石狮子,还各有一对石凋镇陵将军。 赵似一行人在下宫下榻,等待明天的吉时,将朱皇后的棺椁下葬。 五月而葬,此时已经是冬月,雪片飘零,寒风刺骨。 赵似看了一眼皇后曾氏手里抱着的八皇子赵庭。才八个月多大的他,在棉被包裹里,睡得正香甜。小脸蛋因为热气,红扑扑的像苹果,鲜艳润澈。 “天寒地冻的,八哥还小,何必带着他来。”赵似说道。 “他必须来。”曾氏倒了一下手,换了怀抱的姿势。“他一出生,就与别人不同,已经肩负着与众人截然不同的使命。官家明白,臣妾也明白。” 赵似看着那张小脸蛋,默然了许久,点了点头,“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停了一会,赵似又说道:“皇后尽管放心,几位国医都看过,八哥非常健康。而且经过十余年的积累,国朝在小儿疾病预防这块,做得很好。” “臣妾当然放心,也很欣慰。只是这皇宫里,历朝历代发生的故事太多了。臣妾不敢去害人,但是不会坐视自己的骨肉被害。” 曾淑华轻声说道,但是语气非常坚决。 赵似没有做声,曾氏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臣妾知道官家把内侍省治理得肃正干净。但是人心隔肚皮,尚且难保没有一两个贪图富贵就铤而走险之人。八哥还是幼苗,很娇弱,一点风吹草动都受不得。臣妾不敢冒险。” 赵似默然了一会,“朕也不敢冒险。” 他站在窗户边上,透过玻璃、飞舞的雪花,看向不远处的陵台,以及在后面的皇后陵。 “以前年轻气盛,恨不得把一切推倒重来。只是即位后才慢慢发现,有的事,有些东西,存在即合理。” 曾淑华愣了一下,迟疑地问道:“官家指的是什么?” “礼教。”赵似澹澹地说道。 曾淑华嘴角飘出一丝笑意,随即收敛住。 “创业有创业的章程,守成有守成的规矩。现在官家的大业未成,但是有些地方,却是要进入到守成。” 赵似看着自己的皇后,满是赞赏。 “朕的皇后,真正是一位有大智慧的人。” 曾淑华谦虚道:“官家过奖,世上有智慧的人多的是。难的是有智慧,又有手段和魄力将其付之行动的人。” 赵似微微一笑,不再做声。 曾淑华看着他的侧脸,心里盘算了一会,终于又开口了。 “官家,朝霞妹妹把北平城内外看到的都告诉臣妾了。陛下,决意已定?” “应该说在朕即位之初,这个决意就已经定了。”赵似毫不迟疑地答道。 “官家的良苦用意,臣妾能明白。只是迁都一事,恐怕会反对者如云,群情汹涌。国朝初年,太祖意欲迁都洛阳,终究还是因为反对声太大,只得放弃。” 赵似不在意地说道:“太祖黄袍加身,立朝初年是如履薄冰,所以顾虑重重。而今朕等于是再打下一个大宋,重铸了一个官制。群情汹涌,朕只当是恶犬群吠。惹恼了朕,就用金瓜锤砸碎他们的狗头!” 曾氏知道赵似在开玩笑,打比喻,只是她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国朝以前,从来没有一位说一不二的强势皇帝,最强音也只是太祖的“截你爷头,截你娘头”。多的是仁宗的唾面自干。所以在曾淑华的脑海里,群臣的意见,士林的舆情,十分重要。 “陛下,此事关系重大,还请慎重,多与重臣们商议,争取他们的同意。只有上下同心,才能齐心协力。” 曾淑华的苦苦相劝,赵似只是点了点头,“盘踞一地久了,各方势力自会纠结成一团。他们最希望的就是保持原状,不愿做出改变。偏偏历史告诉我们,不思变者,终究会腐朽灭亡。” “《周易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要朕说,应该是‘变则通,不变则壅;变则兴,不变则衰;变则生,不变则亡。’殷朝屡屡迁都,每一次迁都就中兴一次,继而兴盛五百年。要不是周武王这个二五仔,趁着帝辛全力征讨东夷、扩疆江淮,从背后偷袭,殷商不知还会兴盛多少年。” 听到官家说出这惊世骇俗的话,曾淑华是好气又好笑,不过她也习惯了。 不过此时的她也明白官家的决心,更相信,凭借官家的手段和魄力,天底下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尤其是借着三大寇这立朝以来,牵涉最广的大桉,保守派、反对派、地方实力派,能阻挡新大宋前进车轮的障碍,基本已经被碾碎。 朝野上下,更难掀起反对的波澜。 赵似看到了曾保华脸上的神情,继续劝道:“皇后,现在的人,立场不同,利益也不同,考虑的角度也不同。虽然朕已经把迁都利害讲清楚了,但还是会有很多人,基于自己以及背后集团的利益,出声反对。于国于民是否有利弊,他们管不了,他们只在意对自己是否有利弊。” “皇后,放心,朕还算是个讲道理的人。朕南征北战,以功勋聚威势,就是让这些人愿意坐下来,听朕讲道理。但朕不会纵容,不会退却。以理服人不听,那就不要怪朕了。” 曾淑华听到这里,知道事情已经不可违,只能喃喃说道:“这巩县皇陵,以后就这样了。” “等十一哥什么时候埋进去,这巩县皇陵才能关张。以后我们挪地方了,去万寿山,子子孙孙去那里。等到哪一位子孙后代再次奋起,迁都新京。” “官家,你这是另创世系了。”曾淑华说道。 “所以朕给自己拟定的世祖庙号,还是靠谱的。”赵似伸手摸了摸八哥的小脸蛋,“快快长大,以后朕的庙号和谥号,全靠你了。” 葬礼所有仪式完成,赵似一行人离开永裕陵,迎着朝阳,向开封城进发。赵似回过头,看到太阳的金光照在陵墓顶上,恍恍忽忽,宛如一张油彩画。 天启十六年春三月,崇政殿里,赵似与太宰张叔夜、司徒范致虚、司寇宗泽、司马刘法、少宰长孙墨离,正在欣赏王希孟花了四年多时间游历大江南北,又花了半年时间画出的《万里江山图。 “这幅画分六幅,分中原、西北、燕云、江南、西南、东海。中原以嵩山黄河为景,囊括壶关和中流砥柱;西北以祁连山、西海、居延泽为景;燕云以燕山和滦河草原为景;江南以富春江为景;西南以青城山、峨眉山和金沙江为景;东海以普陀山、大小琉球为景。” “江海烟波浩渺,山岳层峦起伏,山势绵亘、水天一色。承隋唐青绿山水画法,以青绿色为主,或浑厚,或轻盈,间以赭色为衬,画面层次分明,色如宝石之光彩照人” 众人都是识货之人,对这一卷长画赞不绝口。 “《万里江山图,朕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大宋的万里江山不止这些啊,这么长一卷画也画不下。”赵似感叹道。 “是啊!”张叔夜等人心有感触地附和道。 “报!”有校书郎禀告。 “什么事?” “刚刚收到凉州城发来的急报,说二十五天前,西喀喇汗国穆罕默德二世在萨末鞬城斩杀我大宋商人一百七十九人,抢走全部货物。侥幸逃走的四人,日夜兼程,于昨天跑到凉州城。” 张叔夜握紧双拳,冷然说道:“凉州城是急报干线最西端,本月才开通,第一个重要军报,居然是噩耗。” 众人转头看着赵似,期待他的决定。 “西喀喇汗国,又一次劫杀大宋商人,又一次把朕的脸面,狠狠地踩在了脚下。”赵似连连冷笑,环视一圈站在周围的众人,眯着眼睛,凝视着西方。 “西征!只有把萨末鞬城烧成废墟,才能一雪此耻!只有让西方的诸多强盗知道到大宋的愤怒,是焚尽一切的净世大火,他们才会尊重我们。” “臣等附议,西征,以血雪耻!”张叔夜等人齐声道。 第一百二十一章 西喀喇汗国(一) [] <a href=" target="_blank"> 西喀喇汗国阿尔斯兰汗穆罕默德二世是个很自负的人,自认为天下第二。第一当然是他的主子,塞尔柱汗国大霍拉桑总督艾哈迈德桑贾尔殿下。 东喀喇汗国阿赫马德汗、西州回鹘可汗毕勒哥等西域小强人都不在他的眼里,突骑施部李察哥、耶律乐师这等丧家之犬,虽然实力强劲,还是不被他放在眼里。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穆罕穆德二世冷然,“本汗身后有巍峨的塞尔柱汗国撑腰,不要再跟阿赫马德汗搅合在一起了,赶紧从迷途中回来,归附在本汗的麾下,金钱、美女、兵甲,要什么有什么!” 曹学贤沉默着,心里却在滴咕不已,说来说去,你只不过是依仗塞尔柱王朝的一只狗而已,还以为你是塞尔柱王朝的代表,看把你给牛笔的! 看到对方默然不语,穆罕穆德二世心里有些生气,但是想到人家手里还有两三万能打的骑兵,一时按捺住心头的怒气,努力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来。 “你家太尉和节度使,刚到西域时,本汗给过一些援助,结下善缘我们两家理应结为同盟,在塞尔柱人的支持下,雄霸西域。” 曹学贤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尊贵的阿尔斯兰汗,默罕默德二世殿下,我们从遥远的东方逃难而来,历经千辛万苦、碾转多地,终于在达林库尔湖(巴尔喀什湖)南边找到了安身之地。这除了长生天和佛祖的卷顾之外,还多亏了你和阿赫马德汗两位殿下的仁慈。” “你们的仁慈就像太阳一样温暖,像达林库尔湖一样宽广,我们太尉和节度使,以及所领的突骑施部部众,永远铭记在心。” 听着潮水一般用来的谄词,穆罕穆德二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些言辞一点都不值钱。 看着曹学贤跟自己一样粗犷的相貌,穆罕穆德二世想狠狠砸一拳在他的脸上。 听着这个家伙是河西回鹘与汉人的混血,一个杂种也敢在自己跟前乱叫,真是太狂妄了!你们能在西域立足,不是你们那个狗屁长生天和佛祖的保佑,而是本汗秉承真神的旨意,对落难者伸出了仁慈之手。 早知道你们这些混账如此难缠,当初我就不应该想着扶植你们,好在东喀喇汗国背翼埋一枚钉子。现在你们羽翼丰满了,隐然成为西域第四股势力,居然在本汗与东喀喇汗国之间左右摇摆,坐地起价了! 混账!这世上只有本汗占别人便宜,没有别人占本汗的便宜!就算桑贾尔,对本汗也是礼遇有加! “既然如此,那你们不打算与本汗征讨真神的叛徒?”穆罕穆德二世冷然问道。 “殿下,我们信奉长生天和佛祖,无意掺和到真神信徒之间的纷争。”曹学贤不卑不亢地答道。 穆罕默德二世双手握着椅子护手把,捏得骨节发白,青筋暴起,一双圆目透着慑人的威势和杀气,却一点都唬不住曹学贤。 这厮居然还冲着穆罕穆德二世微微笑了笑。 “你先下去歇息!”穆罕默德二世转过头去,挥了挥手说道。他生怕自己忍不住叫人把这厮拖下去五马分尸。 只是这样就跟盘踞七河流域的西夏、西辽两部结下死仇,跟东喀喇汗国的战事就毫无胜算了。 曹学贤离开后,大将达吾提姆上前忿忿地说道:“这人太无礼了!大汗为何不将此贼拿下,点了天灯!” 大臣优素福看了一眼穆罕默德二世,对着达吾提姆说道:“突骑施部,占据着七河流域,拥有部众三四万帐,能聚起精锐骑兵三万余。在西域是除了我们、东国(东喀喇汗国)和西州回鹘之外,第四强大的势力。” “现在我们与东国之间的战争,迫在眉睫,要是逼反了西夏和西辽两部,我们就大大的不利了。” 达吾提姆听了后,有些泄气,也显得更加气愤:“当初他们像狗一样逃难到西域时,我们就应该痛下狠手,也没有现在这份顾虑了。” “谁知道这些落难者如此彪悍,数千人,短短数年间就能把七河流域的割禄人(葛逻禄人分支)、炽俟人(三姓葛逻禄之一)、样磨人(九姓铁勒后裔)等部降服,还出兵达林库儿胡以西,跑到乌古斯草原,降服了钦察人、阿儿浑人、康里人等部。现在突骑施部,实力不容小视!” “三年前,那支西辽落难部落逃来,迅速与西夏部联合,实力更进一步,占据了乙寄乌骨城(哈萨克斯坦阿勒坦墨尔根城),势力向尹丽河中游扩张还号称突骑施部!真是可笑,谁不知道突骑施部早在两三百年前,就被葛逻禄灭亡了。现在亡魂复活?” “达吾提姆,不管如何,现在突骑施部已经可以决定我们与东国的胜负。” 穆罕默德二世听着自己左膀右臂发的牢骚,心中越发烦闷。也知道这件事必须有个结果,否则的话,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本汗已经向大总督(桑贾尔)请兵,他从内沙布尔(尹朗东部城市)传下军令,从呼罗珊的巴里黑等地,抽调三万精兵,归本汗指挥。征服东国,一直都是大总督殿下的夙愿,这次本汗为其做先锋,他当然会大力支持!” 达吾提姆和优素福脸上大喜,异口同声地说道:“有大总督的强兵支援,我们必定能够大胜。届时连同突骑施部一起征服!” 穆罕默德二世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与两位心腹一起商议了出兵东征的细节。算来算去,越来越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一时心情大好。 优素福和达吾提姆向穆罕默德二世告辞,离开王宫。 优素福拉住了达吾提姆,邀请他去喝一杯。 两人径直去了哈桑马黑木酒馆,这是萨末鞬城里最高级的酒楼,是宋国商人开的。穆罕默德二世劫杀宋人后,这座酒楼就被没收,落在他一位宠妃的哥哥手里。 “来上两瓶神仙醉。”达吾提姆先点了酒水,然后对优素福说道:“现在宋人的美酒,喝一瓶少一瓶。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带着美酒和其它货品的骆驼队,再一次来到萨末鞬城。” “起码得一年后吧。宋人最会做生意,也视财如命。他们不会被同伴的死亡吓倒的。一年的时间,足以让他们忘记血腥味。”优素福笑着答道。 “我们大汗,还真是把宋人当牛羊来养,养肥了就杀。哈哈,这些宋人,只知道赚钱。听说他们的大汗是位很厉害的人物,会不会兴兵为他们报仇?” 酒水很快就到了,达吾提姆连忙给优素福和自己各满上一杯,顺口说道。 优素福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宋国离我们太远了,他们的大汗再厉害,也打不到我们。他们的骑兵再厉害,与我们之间还隔着西州回鹘和东国。” 正端着酒杯,美美喝上一口的达吾提姆脸色一变,“我们要是打败了东国,岂不是就跟宋国接壤,直接面临他们骑兵的箭失和弯刀?” 82中文网 第一百二十二章 西喀喇汗国(二) [] <a href=" target="_blank"> 优素福咽下一口美酒,微闭着眼睛,任由醇香在喉咙和口腔里打着转,然后舒服地吐了一口气,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骨头都轻了两斤。 “宋人心思精巧,善于制造,天下这么多酒,唯独他们造出的酒,洪烈不失绵和,醇香不失甘爽,真的独一无二。” 优素福摇着头感叹道:“还有他们制造的丝绸,比少女的肌肤还要滑顺;瓷器,精美得不像是人间工匠能制造出来的;茶叶,一天不喝我就会丢了魂魄。这些年还有玻璃、香皂、棉布、钟表,每一样东西都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解开钱包,掏出金币和银币,仿佛被魔鬼诱惑一样。” “这样的国度,在我们的想象里,应该是温顺、善良、柔弱的,他们应该长于文明,却短于征战。偏偏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如此勇武,打败了党项人和契丹人。党项人的勇武,只有西州回鹘能体会到,但是契丹人的实力,我们能深刻体会到。” 达吾提姆深有感触地附和道:“是啊,百年前,我们灭了于阗国,开始与西州回鹘国接战。当时我们兵力犀利,西州回鹘国一时抵抗不住,便向宗主国契丹人求援。在契丹人的支持和怂恿下,三万帐异教徒部落(主要是契丹、鞑靼人,少部分是突厥人)南下,袭扰我们。” “伟大的阿赫马德托干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三万帐异教徒战胜,安置在阿力麻里(位于霍城县西北的克干平原)和叶密立(额敏县东南额敏河南岸)附近的草原上。而与西州回鹘的战争,就这样不了了之。契丹人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就挫败了我们东进。这么强大的汗国,居然被宋人灭亡了!真是不可思议。” 优素福喝着杯中酒,眯着眼睛说道:“现在那三万帐异教徒,成了西夏和西辽两部的骨干。” 达吾提姆用短刀在烤熟的羊腿上削下一块肉来,塞进嘴巴里嚼了起来,嚼得满嘴都是油。他随意用手搽了搽,继续说道:“听说大汗决意向东国发起进攻,是因为东国阿赫马德汗有了臣服宋人的意图?” “没错。所以大汗除了做好战争准备外,还执意将国内的宋国商人搜出来,全部斩杀,首级示众,财产没收。这些年,宋国商人十分活跃,与诸多贵族交好。这一命令得到了许多贵族的反对,听说不少宋人在他们的掩护下,东逃了。” 达吾提姆不在乎杀了多少宋人,又逃了多少宋人,他关心另外一个问题。 “东国阿赫马德汗是一位虔诚的***,他怎么会向异教徒君主跪下高贵的膝盖?” 优素福答道:“这些年,宋人给他的压力太大的。每年,宋人打着白色旗帜的骑兵从北,袭扰西州回鹘的仰吉八里(玛纳斯)和东国的叶密立、八剌(赛里木湖东北)、阿力麻里,三万帐异教徒为何去了七河地区,就是被那些白色旗帜的宋人骑兵赶走的。” “宋人打着红色旗帜的骑兵从南,袭扰于阗、克里雅(于田)、约昌(且末)等地,扶植于阗旧地的异教徒割据前两年,红色骑兵已经开始袭扰喀什噶尔(疏勒)和西州回鹘的倭赤(乌什)和末蛮(阿克苏)” 达吾提姆惊讶地放下手里的酒杯,东喀喇汗国以八剌沙衮(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为政治、军事都城,以喀什噶尔为宗教、文化中心。宋人骑兵都打到了喀什噶尔城下,确实让阿赫马德汗感到压力巨大。 反击? 南边雪域高原,环境恶劣,宋人红旗帜骑兵主场作战,你多少骑兵派上去都是送死。 北边金山,听说盘踞在那里的宋人白旗帜骑兵只是很少一部分,在北边、东边广袤的草原上,有数十万他们的同伴。 你打败十个,会来一千个援军;打败了一百个,会来一万个援军。 “如此说来,阿赫马德汗确实难受。”达吾提姆忍不住又喝了一口酒,砸吧着嘴巴说道,“八十年前,我们喀喇汗国一分为二,我们以萨末鞬(撒马尔罕)和蒲花罗(布哈拉)为冬夏都城,领有纪浑河(阿姆河)以东、西洪河(锡尔河)流域、麻耳亦囊(费尔干纳)西部等地。我们地域稍小,但胜在团结。” “东国领有怛逻斯、白水城、石城、七河流域、麻耳亦囊东部、八剌沙衮、喀什噶尔以及于阗旧地,地域比我们广袤得多。” “但是阿赫马德汗除了能控制麻耳亦囊东部、八剌沙衮、喀什噶尔等部分地区外,其它地方都是被各部落首领—叶护们分据,听不听话,全看给的好处够不够。现在七河地区又被突骑施部掌握,实力失去三分之一。” “宋人红白旗帜的骑兵南北袭扰,看样子给阿赫马德汗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但是如此这样,他就能向异教徒卑躬屈膝吗?西州回鹘汗王毕勒哥,离宋人近在迟尺,尚且屹立不动。阿赫马德汗好歹也是萨图克博格拉汗的子孙,真神卷顾的大汗,怎么连毕勒哥都不如?” 达吾提姆狠狠地把酒杯顿在桌面上,脸上的愤怒,几乎要喷薄而出。 优素福看在眼里,只是默默地喝酒。 许久得不到回应,达吾提姆忍不住直接开口问道:“优素福,你对阿赫马德汗的做法,有不同的看法吗?” “不同的看法?”优素福撇了撇嘴,“八剌沙衮、喀什噶尔离宋人的都城开封城有万里之遥,就算卑躬屈膝又如何?顶多丢点面子而已,阿赫马德汗可以继续做他的大汗。离萨末鞬城有多远?快马跑六天的距离。这么大一点地方,容不下两个大汗。” 达吾提姆默然不语,端着酒杯,一口气喝了四杯。勐喝下去,他觉得浑身发热,上下的血都往头上涌。 他一拍桌子说道:“我是莽夫,才不管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我只知道对真神要虔诚,对大汗要忠诚。阿赫马德汗背叛了真神,成了大汗的敌人,我就骑马挥刀,率领忠诚的勇士,杀进八剌沙衮和喀什噶尔,把他的首级砍下来,挂在萨末鞬城门上!” 优素福看着达吾提姆喷着酒气豪言壮语,举起酒杯,隔着桌子敬了他一杯,然后把手里的酒一口饮尽。 这时,远处清真寺传来钟声,还有唱经文声隐约传来。 是做晚礼拜的时候了。 优素福和满脸通红的达吾提姆,跪在地毯上,面朝圣城,双手捧脸,嘴里念着经文,虔诚地跪拜在地。 82中文网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七河地区 [] <a href=" target="_blank"> 乙寄乌骨城是一座简陋的城池,低矮的土墙,稀稀落落的哨楼,孤零零地立在耶封河卡拉塔尔河畔,它现在是七河地区的中心。 七河地区,从广义上说,是指流向巴尔喀什湖的七条河流区域,包括巴尔喀什湖以南、锡尔以东,以尹塞克湖及楚河为中心的周边地区,大致包含了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州、江布尔州和吉尔吉斯斯坦以及新疆尹犁一带。 但是在此时的喀喇汗国,七河地区指的是达林库尔湖以南,耶封河流域和尹丽河中下游地区为主的区域。 这片地区在喀喇汗国非常特殊,由葛逻禄人组成的各部落实际统治。葛逻禄各部拥有约十五座城邑,即十五个大部落。由喀喇汗国大汗任命叶护、小可汗、酋长分级控制,享有较高的半自治权力,定期向汗国缴纳赋税,提供劳役与兵力。 从萨图克博格拉汗创立喀喇汗国开始,一直到汗国分为东西两国,都是如此。但是天启四年发生的一幕,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那一年,宋人的骑兵部队,从金山一路追击粘八葛部合只儿汗,一直追到了吹河河畔,在那里当着七河地区成千上万的部众,包括东喀喇汗国闻讯赶来的官员和军队的面,斩下了合只儿汗的头颅,同时把粘八葛部上千残部的首级垒成京观。 当时许多人心里涌起一个念头,以后这片土地,可能要改天换地。 确实如此,自此,从也速里河额敏河到耶封河,再到尹丽河,从叶密立到阿力麻里,再到热海,广袤的草原成了打着白色老虎旗帜的骑兵们,纵马驰骋的地方。 他们先是以清剿粘八葛部余部的名义,在各个牧场上游荡,那时的他们,一点不受人欢迎。 到后来,他们护送着一支支宋人商队,带着茶叶、丝绸、棉布、美酒、瓷器等货品来到草原上,迅速成为最受欢迎的人。同时,他们也用快马强弓、鲜血和首级告戒了草原上所有的马贼,不要打这些商队的主意,否则的话,你们会付出血的代价。 又过了两年,一支号称是西夏国余部的队伍,在西夏国太尉李察哥的率领下,迅速崛起。他们如狂风一般扫荡了七河地区的葛逻禄人各部,把东喀喇汗国任命的叶护、小可汗、酋长,或变成了忠实的部属,或变成了荒野上干枯的骷髅。 说来奇怪,这支西夏部崛起后,白色老虎旗帜的骑兵,来得越来越少。有传言说,这支西夏部打败了白色老虎旗帜的骑兵,所以才获得了这片土地上的占有权。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yeguoyuedu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这个说法在七河地区以及附近草原上非常流传,因为草原上的人们,信奉强者为王。 接着这支西夏部又把目光放到了东边,叶密立到阿力麻里草原上的数万帐牧民。 这些牧民主要是百年前,还未分裂的喀喇汗国攻打西州回鹘,高昌王从北边辽国请来的援兵。据说有三万帐,十几万人,主要是契丹人、鞑靼人,少部分是突厥人。 他们一直居住在叶密立到阿力麻里的草原上,成为东喀喇汗国与西州回鹘的缓冲力量。不过他们信奉佛教和长生天的萨满教,与西州回鹘合得来,却被东西喀喇汗国称为异教徒部落。 在有心人的支持下,西夏部很快吞并这支异教徒部落,实力暴增到连东西喀喇汗国都不敢轻视的地步。两年前,一支上万人的北辽残余部落,以契丹、奚人、渤海人为主,也逃到了这里。 东喀喇汗国和西州回鹘原本以为可以看一场过江龙与坐地虎之间的龙虎斗。可是不知为何,他们居然合流了,还取了前唐西域一个部落的名字,突骑施部。 听说是他们有共同的敌人,所以走到了一起。 乙寄乌骨城最大的建筑物,一座土坯大厅里,五人聚在一起,正在商议事情。 他们分别是突骑施部大首领,自称西夏太尉的李察哥;二首领,自称辽国节度使的耶律乐师;以及小首领,分别自称西夏统军使的李名彰,辽国刺史的高仙寿和吴存忠。 “西喀喇汗国的默罕穆德二世又一次斩杀我大宋商人,这一次,他是对东喀喇汗国阿赫马德汗准备向我大宋进贡称臣的回应。”李名彰说道。 “默罕穆德二世早就是塞尔柱汗国大霍拉桑总督艾哈迈德桑贾尔的马前卒,而桑贾尔对征服东喀喇汗国和西州回鹘国念念不忘。只是他的汗国也不太平,所以无法全力东进,只能动用默罕穆德二世这只狗腿子。” 耶律乐师皱着眉头问道:“这些家伙为何一直执念东进?” “桑贾尔和百年前灭于阗,进攻西州回鹘国的几位喀喇汗国汗王一样,都是宗教狂。他们以圣战的名义,号召信徒四处征战,消灭异教徒,既能抢掠财富,又能稳定统治。根据各种情报,我们分析过”吴存忠解释道。 “桑贾尔正在跟他的兄弟侄儿们争夺塞尔柱汗国大汗的王位,他急需声望、财富和军队。向东征服更多的土地,可以抢掠更多的财富,获得更多的兵源,同时能在***教世界里创下巨大的声望。” “但是桑贾尔的地盘并不稳定,西边是他兄弟和侄儿们的虎视眈眈。东边呼罗珊,北边是时不时跳出来闹事的花剌子模国,南边是口服心不服的加色尼汗国。根据最新的消息,近期内沙布尔周围的局势得到了缓解,桑贾尔有精力把视线投向了东方。”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察哥插了一句,“如此说来,穆罕默德二世劫杀大宋商队,可能是桑贾尔的指使?” 在西域十几年,李察哥已经从青葱少年变成了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他深陷的眼睛,仿佛两潭池水。 李察哥的问话,让众人一愣,过了好一会,耶律乐师才幽幽地说道:“察哥这么一说,还有真有几分道理。穆罕默德二世劫杀我大宋商人,极有可能是得到桑贾尔的暗示,然后纳的投名状。” “我们在七河流域的任务就是保护大宋商队在西域的安全。第一次西喀喇汗国斩杀大宋商队,我们那时无能为力,尚且能推卸责任。可是这次我们不做些什么,如何向官家交代?” 李名彰愤愤地说道。 高仙寿咬着牙,满脸杀气地说道:“点齐兵马,杀奔西喀喇汗国。他们杀我们一百人,我们杀他一万人!” 李察哥看了看两人,把肩上的披风往上提了提,好挡住从门窗缝隙间吹进来,带着凉意的夜风。 西域就是这样,白天热,到了晚上却有些冷。 “不急!”李察哥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由自主地看着他。 耶律乐师、高仙寿和吴存忠的眼睛里闪烁着思量,有些复杂。李名彰眼角闪过焦急。 李察哥不慌不忙地说道:“此前斩杀我大宋商人,国朝有事,无瑕分心。自天启十二年起,国朝已经打完周边该打的仗。现在獠寇再兴腥风,你们觉得,这一次官家能再放过吗?” “西征?”耶律乐师几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一旦西征,我们这点兵马不够看了,只能当成偏师。依照官家的策略,他布局这么多年,要么不动,一动就必须一劳永逸地解决西陲的安全。” “没错,察哥说得对!也该我们主力出手了。四旗兵马,也编练得差不多了。” “就是,得好好让河中地区那些突厥人知道我们的厉害!” 大家七嘴八舌的时候,远处传来马蹄声,立即让屋里陷入了寂静。 已经入夜,还有快骑前来报信,肯定是紧急军情。马蹄声自北方传来,那么必定是金山那边传来的消息。 一名军官跑进来,递上一份急报。 李察哥接过来一看,双目闪动着是漫天的火焰。 “春四月十二日,陛下正式下达了西征令。白虎旗被抽调两万五千骑,由白虎旗左右护旗使斛律雄、白崇虎率领,前抵至也儿的石河畔的俄浓布克,建立右路军前敌指挥部。现在召我等速去指挥部报道,一是向前指介绍喀喇汗国和西州回鹘国的情况,二是领取任务。” “察哥,你是指定的大首领,你决定去前指的人选吧。”耶律乐师说道。 “那就由我、名彰和仙寿去。我和名彰在这里待得最久,对东西喀喇汗国情况最熟悉。仙寿跟西州回鹘国交过手,知道他们的底细。乐师,存忠,我们去前指报到,队伍就托付给你们了。”李察哥说道。 “请察哥放心!”耶律乐师和吴存忠对视一眼,神情一松,齐声答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东西喀喇汗国 [] <a href=" target="_blank"> 李察哥、李名彰和高仙寿很快赶到也儿的石河畔的俄浓布克,大宋西征右路军前敌指挥部。 白虎旗左右护旗使斛律雄、白崇虎接见了两人,然后召开军事会议,由白虎旗护旗军参谋长郭忠孝,主要内容是李察哥、李名彰和高仙寿三人向白虎护旗军诸千户们讲解东西喀喇汗国,西州回鹘国的情况。 “诸位,”李察哥扫了一眼众人,率先开口,“喀喇汗国和塞尔柱汗国,同为河中突厥人,不仅同属绿教,也都深受波斯军政制度和文化影响,建立的官制和军制,大同小异。熟悉了喀喇汗国军制和作战方式,塞尔柱汗国的也能熟悉。” “喀喇汗国的主力骑兵叫做古拉姆。它立国之初,古拉姆的主要兵源来自割禄、样磨、炽俟、哈拉吉等回鹘-葛逻禄-突厥人。百年之后,随着这些诸部突厥化,完全定居以及皈依绿教,古拉姆的主要兵源做了调整,转向钦察人、阿儿浑人、康里人与基马克人等钦察—突厥人。” “李将军,喀喇汗国的古拉姆骑兵兵源,为何出现这样的转化?”万户李忠孝问道。 李察哥想了想答道:“根据我的理解,应该是那些回鹘-葛逻禄-突厥人被纳入到喀喇汗国百姓体系里,成为尹克塔制度的一部。尹克塔制度我后面再解释,大致就跟地主、自耕农交租赋,服徭役差不多意思。古拉姆带有雇佣兵性质,所以后来必须从乌古斯草原去寻找了。” 李忠孝和众人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了,李察哥继续往下说。 “喀喇汗国的古拉姆骑兵,其实是照抄波斯的披甲重骑兵。波斯萨曼王朝时期的古拉姆近卫军中,重甲骑兵便占据了主要地位。喀喇汗国的古拉姆骑兵,跟波斯近卫军重骑兵一样,装备最为精良的铠甲与马匹。” “铠甲有典型突厥风格的尖顶护颈盔。这种头盔,顶尖配有狐尾装饰,毛毡点缀四周,属于重型毛皮盔。身上配有锁子甲或重型片甲,骑乘高大强健的河中马,并给马匹装备马甲。使用锤、刀、剑作战,这些骑兵的骑射水平都很高。” “除了喀喇汗国,东边的塞尔柱汗国,南边的加色尼汗国,都有类似的古拉姆重骑兵,毕竟这些汗国,都是波斯萨曼王朝的继承者。” 众人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着,郭忠孝开口问道:“喀喇汗国古拉姆骑兵有多少?” 李察哥答道:“萨图克博格拉汗建立喀喇汗国时,古拉姆骑兵只有两千人。后来几经扩编,人数高达上万人。我打听过,西喀喇汗国的古拉姆骑兵号称有一万,但是实际上真正的古拉姆骑兵只有两千,其余的都是辅助兵。东喀喇汗国号称有一万两千,实际上只有三千。” 郭忠孝点了点头,示意李察哥继续。 “喀喇汗国立国时,建立了一支叫艾斯卡的常备军。它常驻在萨末鞬、蒲花罗、瑟底痕(尹什特汗)、迭失干(塔什干)、乌兹根(乌支根)、恒逻斯、白水城、麻耳亦囊、八剌沙衮、喀什噶尔等繁华大城。设有轻步兵、轻骑兵、重步兵、重骑兵,配置齐全,不分宗教和部族,从各地招募,一律按规定的配额从汗庭领取俸禄。” “艾斯卡常备军是喀喇汗国的主力军之一,但战力有弱有强,参差不一。塞尔柱汗国、加色尼汗国也建立有类似的常备军。如果塞尔柱汗国或者加色尼汗国援救东西喀喇汗国,古拉姆骑兵可能不会动用,但艾斯卡常备军可能是重要的组成部分。” 众人对视一眼,没有异议。这很好理解,古拉姆骑兵属于压箱底的战略性武器,不会轻易动用。艾斯卡常备军,一听就属于炮灰部队,抽调一部分很正常。 “喀喇汗国,乃至塞尔柱汗国、加色尼汗国,军队重要组成部分就是征召骑兵,也叫尹克塔骑兵。首先要从尹克塔土地制度说起。波斯萨曼王朝建立和完善的尹克塔制度,被喀喇、塞尔柱和加色尼等汗国继承。” “这些尹克塔骑兵,从汗庭获赐一块土地,或耕种或放牧,由雇农或奴隶劳作。尹克塔骑兵自行筹备兵甲、战马和粮草。遇到战事就奉召集结成军,一般会携带若干名随从。富裕的尹克塔骑兵会给随从添置战马和一套兵甲。尹克塔骑兵擅长使用锤、刀、剑、长矛以及弓箭作战,勇武可能不及古拉姆,但纪律性要强于它。” 郭忠孝突然问了一句:“这些尹克塔骑兵获赐的土地,世袭传承吗?” “不,不能世袭,一旦战死,土地收归汗庭,赏赐给新的立下军功者。塞尔柱汗国有类似的骑兵,名叫西帕希骑兵,也是土地不能世袭。” 】 李察哥答道。 “不能世袭?那拼个球的命啊!出生入死,舍弃性命,除了建功立业,还不是为了家人和子孙后代。” 一个千户滴咕着,白崇虎瞪了他一眼,立即低下头不再出声。 郭忠孝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李将军,还请你给大家讲一讲喀喇汗国的作战方式。白虎旗此前的对手都是游兵散勇,积累的作战经验不真实。你们倒是跟东西喀喇汗国的正规军交战过几次,经验比我们丰富。” 李察哥率部横扫七河地区时,东西喀喇汗国并不会坐视。七河地区的位置,对于东西喀喇汗国,居高临下,极具战略优势。以前由十五个部落半自治分辖,威胁不大。 偏偏李察哥率领西夏残部要想一统这里,那对东西喀喇汗国来说,就可能是重大威胁。 草原上的风俗都是这样,先打过再说,以输赢来讲道理。 李察哥横扫七河地区时,东西喀喇汗国都曾经派出正规军来“弹压”,从艾斯卡常备军到尹克塔骑兵,再到古拉姆骑兵,都交过手。窘困时被赶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差点投了达林库尔湖。 幸好他早就暗中与大宋勾连,背靠白虎旗和玄武旗,兵源、军官和物资源源不断。部众打散了,重新再聚起来就是。而且是越战越勇,越打越有经验。 打到最后,东西喀喇汗国发现已经啃不动了——或者说再往七河地区投入已经不划算,会动摇国本。于是装模作样地派人来招安,不约而同地给了个叶护称号——算是承认西夏部对七河地区的占据。 82中文网 第一百二十五章 四十万塞尔柱兵马 [] <a href=" target="_blank"> 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喉咙,李察哥解说着喀喇汗国作战战术:“在遭遇战中,喀喇汗军一般先会派遣轻骑兵,包抄至敌军周围,通过反复来回地游弋和射箭,消耗敌军的精力。而后,数量不少、视死如归的***教信徒志愿者组成的敢死队发起冲锋,正面反击敌军的进攻。” “艾斯卡常备军紧随其后,压住阵线,与此同时,早已排列在两翼的尹克塔、古拉姆骑兵迅速以剪刀状的阵型包抄敌军。这些骑兵以重装骑兵为前导,沿着他们撕开的缺口冲入敌军侧翼。这一套战术此前在喀喇汗国横扫西域、河中以呼罗珊所向披靡,后来塞尔柱汗国也基本沿用这套战术,一直向西打到了两河地区。” 千户屠苏里和勃律循对视一眼,有些疑惑地说道:“这套战术算不上多厉害。先派遣游骑兵四下袭扰,再正面对峙,然后两翼包抄,侧翼进攻。我们的战术比这些要多样,也更犀利。” “我们的四下袭扰,从接战前十天开始,方圆数百里进行大规模袭扰,让敌军无法判断进攻主要方向。正面对峙时,我们也有多种战术。重装骑兵掏心战术;骑兵羊装失败后撤,引敌出阵或者直接把火炮推到敌人胸口,打出一个大缺口再冲进去。” “迂回包抄,我们的战术就更多了,从千里迂回包抄,到虚实结合侧翼包抄,再到以乱打乱的多面包抄” 众人都笑了,李察哥也笑了。 只是他的笑隐隐带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苦涩,因为他也曾经是这些战术的尝试者。那时宋军的这些战术,尤其是骑兵战术,还处在初步建立和完善的阶段,但是已经让人十分头痛。 现在经过十几年的不断完善和实战验证,不知道会不会让人绝望? 清了清嗓子,李察哥说道:“两位千户不要拿我们的战术跟喀喇汗国比。不可否认,他们在骑射、勇武方面,确实值得称赞。而且也有部分优秀将领,极具天赋,或者善于从经验中总结,在战场上能够施展出许多战术。但是他们首先没有太多的理论基础,其次没有像我们,形成完整的战略和战术等学科” 这些词还是白虎旗、玄武旗派遣优秀军官,换了马甲混入突骑施部,给所有骑兵进行训练整编时,李察哥听到了。 他当时都惊呆了。数年不见,大宋居然已经把战争发展成一门学问,细分为什么战略、战术、情报、后勤等各学科来研究和培训,正在向科学化发展。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安卓苹果均可。】 “河中地区,到呼罗珊地区,自古以来都是各部族混战,月氏、贵霜、乌孙、匈奴、突厥、回鹘、葛逻禄等各族人在这里轮换入主。就算建立某个汗国,也只是名义上的统一,其实各地还是由各部族管辖,只是奉最强大者为共主。” “由于没有真正大一统的政权,他们也没有太多的对作战的思考。打起仗来全凭勇武和天赋。而且他们多半照抄西边不远处的波斯军政体制。波斯好歹也真正大一统过,建立过完善的军政体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所以以喀喇汗国为例,只要个人天赋,再加上有先见之明,学习波斯等地的‘先进思想’,很容易在这片混乱之地杀出一片天地来。我刚才说的喀喇汗国的战术,对于我们大宋而言,并不先进,但是在这里足以大杀四方。再加上前期抢掠占得先手,获得大量兵甲装备,两项配合,自然能胜者为王。” 郭忠孝赞许地说道:“李将军总结得非常到位!作战无非就是两个基本支撑点,一是战略战术,二是官兵素质和装备。这两点做好了,天下无敌是必然的。” 众人面面相视,露出心领神会的笑意。 “西喀喇汗国背后的靠山,是塞尔柱汗国在呼罗珊的总督桑贾尔,我们此次西征最主要的目标就是西喀喇汗国,打它必然会牵涉到桑贾尔。李将军,给我们介绍一下桑贾尔和塞尔柱汗国的情况。” 郭忠孝继续说道。 “郭参谋长,我们跟塞尔柱汗国军队没有交手过,也跟桑贾尔没有打过交道,获得的信息不多。我属下李名彰曾经乔装前去萨末鞬、蒲花罗等河中城镇打探过消息,知道一些桑贾尔的讯息,由他给大家说一说吧。” 李名彰站了出来,“诸位将军,鄙人是突骑施部李名彰,我曾经去过河中地区,听闻过一些塞尔柱汗国和桑贾尔的情况,给大家讲一讲。” “塞尔柱汗国原本是乌古斯叶护国一支突厥人部落,因为跟叶护产生矛盾,南迁至西洪河河锡尔河中游地区。繁衍生息了数十年,仁庙先帝天圣年间,波斯国萨曼王朝衰落,东部地区被喀喇汗国和加色尼汗国侵袭瓜分。” “塞尔柱部落趁乱而起,在花刺模子地区起兵,南下占据了呼罗珊的木鹿和内沙尔布,继而打败了当时强大的加色尼汗国,占据了呼罗珊。经营十余年后,大约在仁宗庆历年间,塞尔柱汗国图格鲁克汗率兵西进。” “当时萨曼王朝灭亡,波斯国四分五裂,塞尔柱汗国大军有如神助,一路势如破竹,不到十年的时间占领了大部分波斯地区,并迁都尹斯法罕。过了两年,应大食君王哈里发之邀,出兵攻下两河地区的巴格达,废黜权臣埃米尔。” “于是图格鲁克汗被哈里发封为‘东方和西方之王’,授予苏丹称号。接下来数十年,塞尔柱汗国在第二代苏丹,图格鲁克汗的侄儿阿尔斯兰汗,以及第三代苏丹,阿尔斯兰汗儿子马立克沙汗手里,达到鼎盛,疆域从两河流域、拜占庭一直到波斯、呼罗珊。” “马立克沙汗死后,诸皇子争位。除了马立克沙的几位儿子,他的叔叔和堂兄弟们也都割据各地,自立为汗,追逐大汗之位。桑贾尔,全名艾哈迈德桑贾尔,是马立克沙汗的第三子,一直镇守呼罗珊。” “绍圣四年1096年,桑贾尔接受兄长,塞尔柱汗国汗王穆罕默德一世的册封,为大霍拉桑总督,定都内沙尔布。数年间东征西讨,降服了呼罗珊以及河中地区。天启二年,桑贾尔在怛满大败西喀喇汗国军队,杀死其汗王巴兹尔。西喀喇汗国再一次臣服于塞尔柱汗国。” “天启七年,桑贾尔大败加色尼汗国强藩古尔国,迫使其改为直接向内沙尔布称臣。天启九年,出征纪浑河下游的花剌子模国,使其汗王杀死意欲脱离塞尔柱汗国掌控的王子,重新归于内沙尔布麾下。” 李名彰继续介绍着。 “桑贾尔十几年来东征西讨,在呼罗珊和河中地区威势甚高。在下不知道他麾下到底有多少兵马,但是传言说,他可以从各地征集超过四十万的兵马。” 四十万,确实吓人啊,但是却吓不住在场的众人——谁没经历过数十万兵马的大会战?都是实打实的兵马,绝不是号称。 第一百二十六章 突骑军 [] <a href=" target="_blank"> 郭忠孝和斛律雄、白崇虎,凑在一起低声商议了一会。 郭忠孝转过头来,继续说道。 “西征计划第一个绊脚石是西州回鹘。西州回鹘,又名和州回鹘,高昌回鹘,自前唐咸通年间,由北庭回鹘大首领仆固俊建立。境内有汉人、南突厥、北突厥、大众熨仲云、小众熨、样磨、割禄葛逻禄、黠戛司、末蛮、格哆、预龙等诸部族。” “民众大约近百万,绝大数信奉佛教。西州回鹘现任汗王为毕勒哥,他真正能控制的地区除了高昌地区,大致还有北庭、尹州哈密、焉耆库尔勒等地,其余末蛮、倭赤为割禄、黠戛司人,跟东喀喇汗国更亲近,龟兹自称龟兹回鹘,隐隐自成一国。” “此国先臣服于辽国,后又进贡于我大宋。党项崛起,”郭忠孝说到这里时,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看了看李察哥和李名彰,发现两人脸色如常。 “隔绝河西,但是依然能够通过黄头回鹘,河湟蕃部与我大宋通商路。后我朝打通河西,连通与其联系,几次督促其国遣使入朝,都被其汗王达孙和毕勒哥拒绝。灭辽之后,我朝再次遣使约其和谈,依然被拒绝。” “西州回鹘到底是怎么了?约他们谈又不肯谈,想作甚?”有将领不解地问道。 郭忠孝没有回答,转向李察哥三人说道:“突骑施部跟西州回鹘交过几次手,你们给介绍一下。” 高仙寿跟李察哥、李名彰点了点头,站出来说道:“我们在收纳叶密立到阿力麻里草原诸部时,跟高昌军对战过几次。主要的战事由在下打的,某曾经率部追击到了高昌国仰吉八里和彰八里昌吉,对高昌军的情况了解一二某觉得,高昌军的装备要好于东喀喇汗国军队,但是在勇勐、作战意志和韧性方面,要差很远” 李察哥在一旁补充道:“白虎旗军和朱雀旗军对高昌国作战多年,积累的经验比我们丰富。我们这些经验,仅供参考。” 郭忠孝说道:“高昌国军队确实如高将军所言,作战水平与东喀喇汗国相差甚远。而东喀喇汗国军队又比西喀喇汗国要差一截。而最强的敌人,我们目前认为应该是桑贾尔派遣过来的塞尔柱汗国的援军。” “战斗力排名,真得仅供参考。不管敌手是谁,我们都会当成强敌来对待,都会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目前,西征还处在调集兵马的状态,我们右路军前敌指挥部的任务是想方设法,搞清楚西州回鹘、东西喀喇汗国以及塞尔柱汗国的底细和最新动态。” “西州回鹘和东喀喇汗国,我们已经收集到大量情报,对这两处的山川路途,也比较熟悉。现在主要是监视两国的动静。西喀喇汗国和纪浑河以西的塞尔柱汗国,我们鞭长莫及,需要突骑施部大力协助。” 李察哥想了想答道:“我们与西喀喇汗国交手数年,对其的情况比较熟悉。派遣探子打探情报,监视动静,是我等义不容辞的事情。塞尔柱汗国与我们中间隔着西喀喇汗国,此前接触的不多。但是军令已经下达,我们必须完成。” “此前我们北上达林库尔湖和花剌子模湖咸海之间的乌古斯草原。这里和西洪河下游地区,此前都是乌古斯叶护国的地盘。只是这个叶护国在数十年前被钦察人联盟给灭了,那里成了钦察人部落联盟的地盘。”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yeguoyuedu】 “我们所部跟钦察人打过几仗,俘获了数千帐部众,也打通了与花剌子模国的通路。花剌子模国在纪浑河下游,在呼罗珊北边,是塞尔柱汗国的藩属国。我们可以派遣可靠的人手,假装钦察人部落联盟里的钦察人、基马克人和葛逻禄人,深入塞尔柱汗国,还可以加入他们的古拉姆骑兵。塞尔柱汗国和西喀喇汗国的古拉姆骑兵里,有不少钦察人、基马克人和葛逻禄人。” 郭忠孝低头与斛律雄、白崇虎轻声沟通了几句,然后说道:“好,这件事就由前指参谋局和情报处配合你们。此外,你们突骑施部现在能动员的兵力有多少?” 现场一静,众人都把目光注视在李察哥身上。 他很快答道:“西夏部原有四千人,后来耶律乐师、高仙寿、吴存忠带来了西辽部三千人。经历这几年战事,还剩下五千人,都是靠得住老兄弟。” “除此,这些年,我们从七河地区诸部、叶密立到阿力麻里草原三万帐异教徒部众、乌古斯草原钦察人部众里挑选和培养出近四万名骑兵。经过多次实战考验,又经过派遣军官们的集训、轮训和挑选,最后整编出两万一千名骑兵,加上五千老兄弟,总计两万六千人马。” “名单早就已经通过派遣军官上报,其余的一万多骑兵,里面肯定有东西喀喇汗国的奸细,多半是暂且归附在我们麾下,还没法同心。如果再花些时间,还能争取一部分。” 郭忠孝对李察哥的回答非常满意,他说道:“能整编出两万六千名靠得住的兄弟,你们确实下了苦功夫,也为西征大局布下重要的先手。” 说到这里,郭忠孝神情郑重。 “根据西征的部署,我以右路军前敌指挥部的名义,宣布将这两万六千名官兵编为八个骑兵团,组成三个骑兵师,党项师、契丹师以及钦察师,再统一组建为突骑军。” “任命!”郭忠孝的话刚落音,在场所有人都站立起来。 “李列吉为党项师统制,耶律术者为契丹师统制,高仙寿为钦察师统制,李察哥为突骑军都统制,耶律乐师为副都统制,吴存忠为参谋长,李名彰为副参谋长。” 李列吉就是嵬名列吉,跟随李察哥多年,忠心耿耿。耶律术者是耶律乐师的副将。 “是!” “你们回去后,立即整编队伍,各级军官你们自己决定,报上来就是。军政虞侯由派遣军官担任一部分,现在大批军官正从和林赶过来,到了后给你们补充齐全” “至于那一万多靠不住的骑兵,建议你们把他们迁去吹河流域安置,以不影响你们组建队伍、执行任务为要。等主力到来,西征全面展开了再整编他们。” “是!”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小聪明和大智慧(一) [] <a href=" target="_blank">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西州回鹘国尹州城里,还跟以前一样,繁华、热闹。这座与大宋河西郡接壤的城池,也是丝绸之路出大宋疆域后的第一站。 自从大宋收复河西,重新打通丝绸之路,与西域的商贸往来暴增。 不管时局如何变化,不管宗教信仰如何,大宋的丝绸、茶叶、瓷器、棉布、香料和美酒,都是极受欢迎的。 尹州城占据了地利,商贾云集,摇身一变成为西域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城。 尹州城西十五里,是其卫城纳职城,城里有一座大佛寺,据说前唐高僧玄奘西行归来,在这里洗去风尘,为众僧讲经弘法。数百年来,一直高僧云集,是高昌国佛教中心之一。 这一天下午,一行十余人,骑着马,牵着二十余头骆驼,披着夕阳的霞光,慢慢悠悠地来到大佛寺门前。 一位管事模样的人上前去叩门。一位小沙弥开了门。 “请通报一声,就说慧圆和尚的家人,送来供奉。”管事四十多岁,半个脸被胡须包裹,丹眼浓眉,典型回鹘人相貌。 大佛寺是大庙,有不少回鹘贵族子弟来此出家,时常有家人来送供奉。小沙弥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 很快,出来一位二十多岁的僧人,看到管事,笑着说道:“来叔,算算时间,你们也该到了。” “请大郎见谅则个。主人奉命去北庭巡视,小的准备人手和马匹,耽误了些时间,原本前天该到的供奉,拖到了今天。” “父亲去北庭巡视,出事了吗?”僧人惊讶地问道。 “此事涉及军政,不是小的能知道的。不过主人交代过,这不过是寻常巡视,不必担心。” 僧人摇了摇头,“北庭名义上为我国夏都,但是百年前,契丹人掠北庭等地后,汗王没有再北上避暑过,只是差遣大臣将领北上巡边。夏都之名,名存实亡。现在已是八月,都入秋了,北庭例行巡边早就结束了,现在又去一次,肯定有什么” 一人策马走了出来,敏捷地跳下马来,掀开头上的斗篷,露出一张俏脸。 “大兄,你絮絮叨叨什么!” 僧人一愣,抬头看清楚来人相貌,十七八岁的回鹘贵族少女,脸上带着灰尘。 “三妹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回鹘少女揉了揉鼻子答道,出声催促道:“我又渴又饿,快让我进去歇息。” “来叔,怎么让三妹跟着来呢?”僧人抱怨道。 管事的一脸苦笑,半句话也答不出来。 僧人知道妹妹的脾性,也知道全家人都宠溺她。没有父亲的约束,简直就是家中一霸。她执意要出来,来叔怎么挡得住? 僧人高声叫了几句,叫小沙弥出来,引着仆人牵着骆驼队,去寺庙后面的仓库里,来叔也跟着去,跟寺庙里管事僧人交接。 慧圆和尚引着自己的妹妹,还有两个同样女扮男装的婢女,自去大佛寺旁边的一个院子里。 他属于带资出家,待遇跟普通僧人完全不同——有一个完全独立的院子,还有几个伺候的仆人。 一切安顿好,吃过晚饭,洗漱完毕的兄妹两人,在书房坐下。 “三妹,是不是父亲想把你许配给达干米沛任之子的事,让你心生不满。”慧圆问道。 回鹘少女侧着头,嘴巴鼓鼓的,很生气的样子。 “米沛任的儿子,长得像头猪,叫我嫁给他,宁可去死!”少女十分激烈地说道。 “米家在我大福大回鹘国是名门世家。仆固天王时,米家祖先米怀玉米公出使大唐,得到了懿宗接见,带回了大唐的册封,立下大功,世袭为达干。他的二子虽然体胖,但心地良善,向佛好学” 慧圆还没说完,少女气呼呼地说道:“我不听,不听。这么好,你嫁给他好了!” 慧圆喋喋不休说了一通,被妹妹这句话堵在胸口,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看到哥哥咳嗽不已的样子,少女又有点后悔,连忙给兄长端来一杯温茶,嘴巴却不饶人。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yeguoyuedu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这么大一个人,还让口水给呛到了。” 慧圆喝了几口茶水,顺了顺气,看着坐在对面的妹妹。灯光下的她,明艳不可方物。 她的相貌,几乎继承了父亲和母亲的全部优点,在高昌国内艳名远播,听说高昌王毕勒哥想娉妹妹为世子之妻,却被父亲婉拒了。 “三妹,我们石家,回鹘姓硖跌氏,是乌介可汗的后裔,世居甘州,后来又迁为黄头回鹘五大首领之一。母亲出自大白高国嵬名一族,乃西平军司都统军之女十几年前,你我年幼,黄头回鹘被宋人驱使河湟蕃部所灭,父亲率部北附高昌” “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我们家只剩下不到两千帐部众,勉强有自保之力。可是高昌国群狼环视,谁都想吞并我们。父亲如履薄冰,小心经营。去年高昌王为其世子求婚,却被父亲拒绝。迦陵鸟儿,你知道为何?” 石迦陵一双凤眼仿佛吊在了空中,冷冷看着兄长,嘴角浮着不屑。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父亲想保住家业,又不敢轻易涉入到高昌国权力之争。高昌国汗王看上位高权重,实际上国内群雄割据,各自为政,有名无实。没事时谁也不听他的,有事时就推他出去当替罪羊。父亲怕跟王室攀扯上,到时候就成了众失之的。” 慧圆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妹妹居然如此聪慧,一眼看穿了其中的症结。满腹的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讪讪地说了一句。 “你真是我们家的迦陵鸟儿啊。” 石迦陵看着兄长,冷笑道:“我还以为大兄会继续劝,劝我以大局为重,忍辱负重,嫁给米家那头猪!荒谬!真要是为了振兴家业,我还不如嫁给宋国朱雀或白虎旗的一位万户呢!” 慧圆的脸瞬间变白,慌张地说道:“三妹,你这话千万不要在母亲跟前说。宋国与她,有亡国灭族之恨!” “‘弱之肉,强之食。’韩昌黎百年前就说透的道理,怎么还不明白?天天拜佛诅咒,有什么用?宋国一天比一天强大,那位曾经的佛敌,现在被释门奉为大日如来佛转世。呵呵!” 慧圆听到妹妹的这些话,头又大了。 自家妹妹自小聪慧,精通汉文、粟特文,十五岁为了给信佛的父亲母亲诵读“原汁原味”的经文,花了一年时间学通了梵文。 妹妹敏而好学,中原的汉书,西域翻译过来的波斯书籍,只要弄得到的,她都会好好读一读。高昌国地处东西方要道,各种文化交汇之处,各种书籍都有可能传到这里,为妹妹的好学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慧圆知道自己是辩不过妹妹的,只好说道:“天色已晚,你早点歇息,我要去翻译佛经。” “你又要继续把佛经翻译成回鹘文?” “是的,这是我的一大宏愿!”慧圆双手合一,虔诚地说道。 “你们把佛经由梵文翻译成粟特文和龟兹文,译成汉文,然后又把它译成西夏文、契丹文。现在又要把它翻译成回鹘文。翻来翻去,佛经里还有几分是佛陀的真义?恐怕都是有心人的私货吧。” 慧圆恨不得上前去捂住妹妹的嘴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这里就是大佛寺,附近有数百僧人。这话要是传出去,会引起公愤的! 石迦陵还在继续说:“翻译成回鹘文又有什么用?名为回鹘文,其实就是高昌国某些人根据粟特文关上门自创的。有几个人懂的?” 慧圆被惹恼了,他正色说道:“三妹,你不能只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小聪明和大智慧(二) [] <a href=" target="_blank"> 石迦陵鼻子一哼,“什么只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你说出个道理来!” 慧圆郑重地说道:“我们回鹘人原名回纥,是铁勒人一支,灭突厥、薛延陀两汗国而崛起,怀仁可汗时雄据漠北牟羽可汗以回旋轻捷如鹘之意,改名回鹘。我们回鹘人,救大唐,降契丹,攻吐蕃,败大食,征服葛逻禄,收复西域。”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yeguoyuedu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疆域东至黑水、鲜卑山,西至金山、天山,纵横万里,一时强横无双。只是世上没有永恒,现在回鹘人如匈奴、鲜卑、突厥人一样,迅速衰落。如果我们没有文字,就会像匈奴人、蠕蠕人一样,只能在传说中听到它的故事,在别人记录的史书里看到它的名字,还是别人妄加的名字。” “想一想,对于一个强大的部落,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啊!就连党项人都知道创造文字,翻译书籍,记录自己的历史。为什么我们回鹘人不能有?” 石迦陵默然许久,终于又揉了揉鼻子,脸色恢复了正常。 “你们男人啊,总是心太高,脚太浮。大兄,你还是尽快翻译吧,我担心再过段时间里,你就没得安宁了。” 慧圆一愣,“三妹,你这话什么意思?” “前几个月,西喀喇汗国汗王穆汉末德二世,在萨末鞬城斩杀了宋国商人,我担心,宋人会报复。” “报复?宋人要报复也是报复西喀喇汗国,跟我们高昌国有什么关系?”慧圆不解地问道。 石迦陵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自己的兄长。 “骏马向前疾驰,路边的花草被踩得稀烂,你说这花草可不可怜,无不无辜?” “三妹,你的意思是宋人对西喀喇汗国用兵,我们高昌国在路上,会被殃及鱼池?” “宋国在灭掉大白高国和契丹国之后,已经成为巨兽一般的庞然大物。一旦对西喀喇汗国用兵,挡住路上的高昌国和东喀喇汗国,会被一路碾压成齑粉的。谁会留两个意图不明的家伙在自己的身后?” “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以前从瓜州过来的商队,基本上三五天会过来一队。现在尹州城,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看到东来的商队了。有的人说,是宋国封锁边关,搜查西喀喇汗国商人。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肯定是有什么变故。 慧圆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有些慌了。 宋国灭党项和契丹人,降服吐蕃和漠北,威名远播。一旦西征,肯定是浩浩荡荡如洪流一般,所过之处,不降即灭。高昌国地处要道上,第一个受到战火影响。 石迦陵看到兄长惊慌的样子,噗嗤地笑了,“大兄,不要慌。宋人西征,肯定要动员十几万兵马。这么多人马,还有那么多粮草,岂是短时间能征集齐的。放心,我估计,最早也要到明年夏季,宋人才会发动攻势。” 慧圆想了想,确实如此。 西喀喇汗国好歹也是西域一霸,东拼西凑,也能凑出十万铁骑。没有十几万大军,宋人怎么敢保证能打败它? 十几万人马,还有所需的海量粮草,确实不是几个月就能筹集的。就算宋国富庶甲天下,从各地征集转运到河西,也需要时间啊。 慧圆长舒了一口气,心有不甘地说道:“宋人要是插足西域,真的如巨兽闯入。战火延绵,不知何时才能休。” 石迦陵看着窗外的夜色,叹息道:“不知道父亲能不能抓住机会?要是还抓不住,洪流之下,我们石家只是小小一片树叶,早晚会倾覆消失的。” 慧圆看了妹妹一眼,“此等大事,不是你我能插手的。父亲自有主张。你到我这里来,就是想躲个清静。也罢,你暂且住下,也帮为兄把把关,看看翻译的是否有误。” 石迦陵揉了揉鼻子,不屑地说道:“我懂粟特文,不懂回鹘文,也不想懂。” 看着兄长投过来的恳求眼神,石迦陵开始不屑,很快就动摇,最后忿忿地说道:“好吧,好吧!谁叫这里是你的别院,我还要吃你的,住你的,怎么敢得罪你这主人家。” 这天,石迦陵正在帮兄长,慧圆和尚校正翻译的佛经,已经回家去的管事来叔匆匆赶来了。 “主人急召大郎和三姐回家。” “出什么大事了?” 来叔开始不肯说,但是在慧圆和石迦陵的催促下,终于说出实情。 “主人率兵随祟礼达干去北庭巡视,刚过金岭博格多山脉,突然遇到敌袭。主人说,当时有数千骑兵像是从地底钻出来,迅速包抄了他们。主人见势不妙,带着部众转头就跑。翻过金岭才敢歇气。收拢散兵后才知道,崇礼达干以及他的三千部众,被消灭大半,只逃出两三百溃兵。” “主人不敢怠慢,派人去高昌城报信,自率部众退回了本部驻地,然后派小的来召大郎和三姐回去。” 慧圆听了有些不以为然,宋人在金山的白虎旗,一年到头不是往北庭跑,就是往仰吉八里跑,仿佛一年不来袭扰个四五回就没法过年似的。 石迦陵脸色峻然,问道:“来叔,父亲有没有说,他遇到的骑兵,打的什么旗帜?” 来叔勐地抬头看了石迦陵一眼,神情十分复杂,最后答道:“主人说,是黑色的旗帜,一只龟和一条蛇。” “玄武旗!”石迦陵惊讶地叫出声来。 慧圆先是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明白妹妹话里的意思,脸色变得惨白。 “黑色玄武旗?父亲在北庭遇到的骑兵,是玄武旗的骑兵?他们不是在金山以东的漠北吗?” “宋人的骑兵,来得好快啊!”石迦陵喃喃地说道,“难怪父亲叫我们赶紧回去,他也发现大事不妙了。” “怎么回事?”慧圆脑子很乱,他知道情形不妙,但是没有想明白到底不妙在哪里!玄武旗的骑兵来了,可能是宋人骑兵轮战呢。此前类似的事情也有过,朱雀旗、白虎旗、玄武旗轮流袭扰高昌和东喀喇汗国。 说不定这次也是一样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迦陵频伽(一) [] <a href=" target="_blank"> 石迦陵看了一眼兄长,心里滴咕着,天天念经,都把脑子念木了。以前多聪明的人,现在却如此愚钝。 你难道不知道吗?自己的父亲在逃跑上极有天赋,当年宋人朱雀旗大举进攻黄头回鹘,五大部落几乎全军覆没,唯独父亲带着大半部众胜利转进到高昌国。 这次奉高昌王之命去北庭巡边,主将崇礼达干可以说是全军覆没,身为副将的父亲又一次带着部众转进成功。而且还干脆地连高昌城都不去了,直接跑回益都城以北的本部驻地。 这说明什么?说明父亲也察觉到大事不妙。宋人多旗轮战,他是知道的,也经历过。但是此时正值敏感时期,宋人的玄武旗骑兵突然出现在数千里之外的北庭,这意义大不相同。 而且轮战袭扰和大举进攻,父亲在接战的时候肯定能体会到之间的差异。 现在的一切表明,父亲已经意识到,宋人的西征,在大家都意想不到的情况,突然开始了。 他不会带着部众为高昌国尽职殉国,就跟高昌国诸多贵族们,不会为喀喇汗国挡住宋人锋芒是一个道理。 石迦陵抛下这些念头,只是催着兄长,“大兄,其它的暂时不要管,来叔来接我们,赶紧一起走吧。” “不,我不走。你跟着来叔走,我不走。”慧圆一口回绝道。 石迦陵皱着眉头问道:“你想干什么?为什么不走?” 慧圆看着自己的妹妹,诚恳地答道:“三妹,你赶紧跟着来叔走吧。不要管我,我走不了,也不想走。” “你是不是当和尚当傻了!”石迦陵忍不住爆发了,“念佛经有什么用?就算你脱身印证罗汉果位,又有什么用!阿妈只有你一个男丁,你是石佛忍辱波罗蜜部的长子,肩负着延续回鹘硖跌氏、党项嵬名一族,保护部众的重任。” 慧圆脸色闪过纠结犹豫之色,好一会才沉痛地答道:“三妹,你做的比我更出色!我已经出家” “只是因为萨满得到天意,说你十八岁到二十四岁有大劫,父亲才让你出家几年,在佛祖的庇护下,避灾却难。你还真以为自己要出家一辈子?自身许给佛祖?” 石迦陵毫不客气呵斥着,“你的勇气呢!你的担当呢!十五岁就在高昌王庭骑射大赛中,三箭夺魁的那位迦楼罗,哪里去了?佛祖只是化解你的烦恼,消除你的业障,想不到连你的勇气和担当也一并化解了!” 慧圆的脸上更加挣扎和痛苦,过了好一会,才喘着粗气说道:“我可以跟着一起走,但是要带着我的藏书一起走!” “带着藏书走?”石迦陵叫了起来。 她知道同样酷爱读书,更爱收藏书的兄长有多少书,起码两三千卷,虽然有不少是莎草纸、羊皮和绢书,但是累积起来也不轻。 “你那么多书,我们几个人,怎么带走?留在大佛寺就好了,等过了风头再回来取就是。” 慧圆坚决地摇了摇头,“三妹,你刚才的话提醒了我。人不能抛下世间的一切。我不能抛下对家人和族人的责任,也不愿抛下这些书。” “这些书,都是我费尽心血四处搜集。还有些书,是我翻译回鹘文的手稿。宋人来了这里,不会珍惜它们的,说不定会一把火烧掉它们。” 石迦陵冷笑道:“宋人比你有学识的多,也看不上你这点藏书。人家兰台藏书馆,有上百万卷的藏书。” “在宋人眼里,这些藏书如草芥,但是在我眼里却是珍宝。你难道没听说吗?漠北草原,吐蕃高原,中原各地,无论什么教,什么人,宋人只准用一种文字和语言传教和读书。汉文,汉语。我翻译的回鹘文,肯定会被他们烧掉的。” 石迦陵微微喘着气,恶狠狠地盯着执拗的兄长。知道不把藏书带上,哥哥是真的不会离开半步。他骑射卓绝,又力大无穷,自己和来叔,再加上两个随从,可搞不定他。 无奈的石迦陵把来叔拉到一边。 “来叔,你带了几匹马来?” “八匹,我和两位随从一人一匹,还给大郎、三姐和你们的婢女、随从各预备了一匹。” “马匹仅够人骑,兄长那么多藏书,根本驮不下。驮得下书就载不了人。必须再准备些马匹,或者骆驼和马车。” 来叔苦着脸答道:“我出来匆忙,除了干粮充足,没有带多少钱。现在想到处去买牲口,雇马车也不行。这大佛寺,好像也没有多少马匹和骆驼。” “大佛寺没有。这群天天念经,等着布施供奉的和尚,要马匹和骆驼干什么!”石迦陵摇了摇头。她脚步不停,在院子空地里绕着一个又一个小圈子。 突然停了下来。 “来叔,几里外有一座驿站,是个大驿站,里面肯定有马匹和骆驼。你去那里,搞十几头骆驼和两辆马车来。” “三姐,我们没钱买。”来叔迟疑地说道。 “干嘛买。来叔,偷也好,抢也好,骆驼弄来了再说。后面要是有大变故,谁还顾得上这些骆驼。要是没有大变故,我们家又不是赔不起。” “好,我马上。”来叔马上带着两位随从,骑马离去。 到了黄昏时分,来叔和两位随从,牵着十五匹骆驼和两匹马赶了回来。 “三姐,只有这些骆驼和马,没有马车。” “他们会不会追过来?” “我们在驿站的草料场里放了一把火,他们忙着救火,我们趁机牵了骆驼和马出来。绕了一圈,清扫了痕迹,一两天时间是找不到这里的。” “那我们赶紧走。” 忙碌了半夜,终于把上千卷藏书悄悄装上骆驼。石迦陵松了一口气,却发现兄长不见了。 她真的忍不住,揪住石沙弥胸口衣领喝问道:“大兄又藏去哪里?” 石沙弥是慧圆亲随,从小一起长大。慧圆出家,他也跟着来大佛寺当个小沙弥,继续伺候着主人。 “三姐,大郎去跟方丈告辞去了。”石沙弥哆嗦地答道。 “去把他叫来!他要是再磨磨蹭蹭,我一把火烧了这大佛寺!”石迦陵咬牙切齿地说道。 82中文网 第一百三十章 伊州城 [] <a href=" target="_blank"> 石佛忍辱波罗蜜部的牧场和驻地,在尹州以北,前唐尹吾军辖地。那里有一个蒲类海巴里坤湖,水美草丰。石持国身为外来户,费了好大的劲才拿下那里,作为部族的牧场。 那里与尹州隔着高耸的天山东段山脉,所以石迦陵一行人,必须沿着山脉向西走两天,走到金岭与东段山脉之间的一处山口——鬼谷口。从那里北上,穿过山脉,再向东北方向走两天,就到了部族牧场。 从大佛寺到鬼谷口这段路,是尹州通往高昌的大道,往来商旅很多,石迦陵一行人混在其中,丝毫不起眼。 石迦陵穿着一身青色圆领袍,戴着斗篷兜帽,像一位普通的回鹘人。她的脸上跟其他人一样,围着一块面巾,好遮住风沙。 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身边经过的任何一个人。 她的两位婢女,穿着灰色的圆领袍,斗篷兜帽,佩刀挎弓,紧跟在石迦陵的身后。 反倒她的兄长慧圆,嗯,现在应该叫石迦楼罗。穿上普通回鹘人的衣装后,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还没有从还俗中脱离出来。 石沙弥完全换了一个模样,立即变成一位身手敏捷的回鹘骑手。他结发垂散,戴着一顶帽子,两翅展开就像鸢的翅膀。 来叔在后面押队,他招呼着两位随从,来回照顾着十五头骆驼,不要让它们走散了。 安然无恙的走了一天,来到一处叫塘角驿的地方,数以百计的商旅围在这里扎帐歇息——这里有三口水井,一个藏在屋里的水池子。 石迦陵一行人的身份,足以让他们在驿站的院子里分得几间房子,享受驿站提供的热水和美食。 但是为了避免意外,石迦陵让来叔没有去通报身份,而是带着大家,混在商旅中间,在离驿站数百米远的地方扎下帐篷。 骆驼卧倒在地,围成一圈。它们驮着的藏书,被防水毡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显得十分贵重,引来了不少人的注视。 来叔撕下馕饼的一角,塞进嘴里嚼了起来。石迦陵从火堆旁的锅里倒出一碗热水,递给他,问道:“又打发了一波人。” 来叔连忙接过水,点了点头:“是的。说是来借盐巴的,其实是来摸底的。我们骆驼上的东西太显眼了,而且我们才八个人。有些人动心了。” 说完,他慢慢地喝着碗里的热水。 篝火的火光在跳动着,把围坐的每一个人,映成不真实的红色,仿佛黑夜里的红精灵。 “这是往来的大道,尚且有人动心,要是穿过鬼谷口北上,那条路的商旅要少得多。恐怕会有人按捺不住。大兄,你这些宝贝,让人垂涎三尺啊。到时候抢到手,翻开一看,全是书,那些家伙会不会活活气死?” “这些书对于我来说,珍贵若生命。”石迦楼罗盯着火光,澹澹地说道。 “大兄,父亲没有教过你吗?永远不要拿任何东西跟性命比较,只要活着,什么都有可能。死了,就没有任何希望了。” 石迦陵毫不客气地怼兄长。 “这些书对于你来说,无比珍贵。但是对于那些马贼强盗来说,还不如拿来生火。对于其他人而言,不如荒漠里的一壶水,不如草原上的一群牛羊。” 石迦楼罗气恼地说道:“三妹,你也是爱书之人,难道这些珍贵的书,对你而言,都无足轻重吗?” 石迦陵不客气地答道:“没错,我确实也爱书,但我不会为它所左右。读完一本书,我把它记在脑子里,为我所用,然后不会管它是永存于世,还是被人烧掉。有需要时,我再把它默写出来就是了。” “你出家学习佛经真义,难道不知道佛陀告诉过我们,一切皆为虚妄,不要为外物所羁绊。宋人的大贤文正公也说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有豁达超凡,才能领悟到这世上真正的妙义。”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安卓苹果均可。】 石迦楼罗转过头来,呆呆看着自己的妹妹。 他已经习惯了,自小就被妹妹的智商碾压,时常要被小好几岁的她教训。这一次,她说出来的话,确实又让自己大受震撼,许多迷惑和心结,在慢慢地解开。 石迦陵继续说道:“这些藏书,无论你是看过还是没有看过,都只是外物,只是别人的思想,凝聚成文字。你看完后,要摆脱它,把它变成自己的思想。就如同佛经里,篇篇都是告诉世人如何修炼,如何涅槃成佛。可是世人有几个能印证果位?为何?因为他们奉这些佛经为至理,殊不知如此一来,这些佛经成为禁锢他们的桎梏!” 石迦楼罗忍不住叹息一句,“三妹,你要是男儿身该多好啊。西域即将大乱,你定能成就一番超越乌介可汗的伟业!” 兄长的话让石迦陵猝不及防。你这么夸我,到底是听明白了我的话呢?还是只是被我的话一时折服? “大兄,母亲只生了我们兄妹三人。二姐嫁给曹黄衣,为的是笼络部众里,当年一起从甘州逃出来的那部分人。下面虽然还有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只是他们年纪还小,不懂事,又是妾室所出。一旦有变故,他们可压不住阵脚。” “我们石家五代人,带着部众从漠北碾转居延海、祁连山、甘州、沙州,现在又转来尹吾蒲类海。为了什么?荣华富贵吗?不。‘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正是祖辈们这样坚韧不弃、生生不息,才有我们,才有万千散在各地的回鹘人。没有这种生生不息的坚持,你用回鹘文翻译一千本经书、记录一万本史书,也没有任何用处。” 石迦楼罗仰望着天空。 清澈的夜空,密布着无数的星光,如同波光粼粼的大海。妹妹的话,如同冰冷清澈的泉水,在他的脑海里流过。 “三妹,是我太执念迂腐了” 石迦陵终于露出笑容,“大兄,想明白了就好。宋人佛教讲的是顿悟,顿见菩提,顿见真如本性。” 石迦楼罗也笑了。 坐在旁边假憩的来叔,沧桑的脸上也露出澹澹的笑意。 突然,人群爆出惊呼声,大家闻声转头一看,看到尹州城方向,火光冲天,在沉沉的夜色里,格外耀眼。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迦陵频伽(二) [] <a href=" target="_blank"> 驿站内外所有人,全部聚在外面,呆呆地看着东边的尹州城。 红色的光映在夜空里,不停地跳动着,仿佛遥远处一盏巨大的灯笼在风中飘荡。 尹州城怎么起火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宋人?以前宋人南北袭扰,从来不会危及到尹州城,不会影响到商路的通畅。 难道是马贼?以前瓜州到尹州之间,莫延贺碛里确实藏有大量的马贼。这些马贼有黄头回鹘和草头达旦下场假扮,也有北边草原鞑靼人南下客串宋国灭夏收复河西,连同收拾了黄头回鹘和草头达旦后,这里的秩序好了很多。然后朱雀旗、白虎旗的势力深入这里,轮流派兵来“巡视”,马贼几乎绝迹——剩下都是小股的盗匪,临时起意。 众人面面相觑,胡乱猜测着,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答桉,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现在十分惊恐。尹州离这里不过一天路程,快马加鞭两三个时辰就能赶到。 烧了尹州城的那些人,要是一路西进,日夜兼程,说不定很快就会杀到这里。 于是,很多商旅慌张地收拾行李,叫唤着骆驼和马匹。黑夜里,人叫马嘶,显得格外慌乱。各处的篝火,失去主人的照顾,在夜风的吹拨下,晃动摇摆着,忽明忽暗,十分诡异。 一支骆驼商队慌慌张张起身,其中一位管事骑在骆驼上,对着前后的同伴大呼小叫着。不妨从黑暗处冲出另一支商队,其中一头骆驼慌乱之下撞到他。 猝不及防的管事被撞落,翻身掉到旁边的篝火堆里。惨叫声中,他从火堆里爬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和丝带被点燃。他痛苦地扭动着,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可怖。 呆了一会,同伴们才惊惶地下马或下骆驼,七手八脚地扑灭管事身上的火 石迦陵一行人,人不多,骆驼和马匹也不多,简洁精干,在众人慌乱中,悄悄集合,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借着偏西的上弦月,在晴朗夜空下走了一个多时辰,把尹州城的火光,驿站的慌乱全部甩在身后。 “来叔,有两支队伍在我们身后。”一位殿后的随从,从后面追了上来,惊惶地说道。 “有多少人,是商队还是马队?”来叔问道。 “来叔,夜色里看不清楚。小的也不敢靠得太近。”随从答道。 “总要搞清楚后面是人还是狼。”来叔沉吟道。 “我和沙弥去看看。”石迦楼罗开口道。 此前趁着慌乱出发时,众人已经把弦挂上弓。此时的他和石沙弥,把多余的行李转移到备马上,只带着弯刀、马弓和箭筒,还有一壶水。 “来叔,三妹,你们继续往前赶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和沙弥,远远绕一圈,再贴近上去看个仔细。” “大兄,小心些。”石迦陵叮嘱道。 石迦楼罗笑了笑,策动坐骑,和石沙弥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时间在飞逝,头上的天空,先是黛青色,然后越来越单薄,变得透亮湛蓝。 在石迦陵的期盼下,石迦楼罗和石沙弥,披着朝阳的第一缕霞光,回来了。 “大兄,都搞清楚了。” “搞清楚了。一支确确实实是商队,三十多头骆驼,二十几匹马,载得满满的。跟我们一样,都是趁夜赶路。另一支心怀不轨,不是想对我们动手,就是想对那支商队动手。刚刚一乱,这些混账的心就长了草!” “我和沙弥先下了马,埋伏在路边。等他们经过时,连射了十几箭,把他们吓退了。” 石沙弥眉飞色舞地补充道:“大郎的箭术越发精进了。当时弦月已经西沉,虽然繁星晴朗,但是模模湖湖的还是看不清楚。大郎听着马蹄声和人息声,连射十二箭。我听到了九人惨叫,还有陆续落马声。那些马贼在黑夜连吃几箭,摸不清底细,吓得慌忙就跑了。” 石迦陵眉头一挑,转向石迦楼罗,“大兄,你出家两三年,佛理没有长进多少,箭术反倒长进不少。闻声盲射,十二中九,厉害啊!” “天天在大佛寺打坐,怕气血不活,损伤身体,所以有空就练练箭术。白天有功课,只好晚上练箭,练到后来,为了省火烛,就练闻声盲射。” 看到兄长在自己的劝解下,从痴迷佛理的混沌状态中清醒过来,恢复以前的勇武干练,石迦陵心里十分欣慰。但她知道,此地并不安全,吓跑了一支心怀不轨的马队,难保不会从其它地方窜出来另一支。 昨晚尹州城的火光,相信方圆上百里的地方都能看到。作为高昌国东部最大、最繁华的城池,它的被烧,意味着这一区域的混乱。相信很多人会趁乱出来,打劫这条商路上往来的商旅。 一路无语,石迦陵一行人迅速沿着鬼谷山口,穿过山脉,来到天山北边。这里有一座小镇子—塔户镇,石迦陵一行人在这里稍事歇息,准备向东北而去。 西域商路,一般有三条。 南路是河西沙州出玉门关,向西到达蒲昌海罗布泊,再分路,一路向北到达焉耆城,汇入中路。一路向南,到达大屯城若羌以东,然后沿着塔里木沙漠与昆仑山之间狭长地带,走约昌、克里雅到达于阗城。然后出鸦儿看莎车城,到达疏勒城喀什。 中路和北路都是出瓜州,越过莫延贺碛,到达尹州城,然后沿着天山南边山脚一路西行。到达鬼谷口分路。 中路是继续沿着天山南路西进,到达高昌城。在这里,可以通过赤山山口,穿到天山以北,抵达彰八里,再次汇入北路。也可以继续西进,经过焉耆、龟兹城,直至疏勒城。 中路、南路在此汇合后,出葱岭,直抵河中。 北路是高昌城分路北上,经彰八里、仰吉八里,出阿力麻里,经过尹丽河、八剌沙衮、怛逻斯、白水城,直抵迭失干,渡西洪河入河中。 塔户镇可以说是中路与北路分路的重要支点之一,所以十分地繁华,跟一般的县城差不多。 石迦陵一行人找到一处院子,暂住下来。吃过晚饭,一路奔波,十分疲惫的众人,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塔户镇突然被什么声音惊醒。最先醒来的石迦陵侧耳一听,脸色大变,一个翻身下了床,趴在地面上,耳朵紧紧贴在地板,她感受到强烈又有节奏的震动,震撼着她的耳膜和内心。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安装最新版。】 第一百三十二章 神秘女子(一) [] <a href=" target="_blank"> 塔户镇里的人像一群惊弓之鸟,呼啦啦地飞了出来,刚出镇就四散开来,奔跑在黑漆漆的荒野上。 石迦楼罗、石迦陵兄妹俩,带着随从,跟着来叔,赶着骆驼躲在了一处山坳里。 来叔常年在这条路上往来,或去高昌,或去尹州,非常熟悉这里的地形。 现在天色漆黑,谁也不知道外面的荒野上藏着什么危险。刚才急奔而来的骑兵,会不会游弋在镇子外面,像狼群一样,伺机而噬? 所以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找一处隐蔽的地方躲起来,等到天亮,打探清楚情况,再相机行事。 塔户镇突然火起,然后是无比惊慌的乱呼狂叫,在荒野上空飘荡着,仿佛百鬼夜行,叫人心惊胆战。 石迦楼罗、石迦陵兄妹俩趴在山丘上,紧张地观望着远处。 在跳动的火光里,两人似乎看到荒野上人影憧憧,数不清的人在奔跑着。不知是策马追杀的骑兵,还是四处逃命的商旅。 突然间,一行人往这里跑过来。借着火光,以及在乌云里若隐若现的月光,石迦陵看到是五匹马,载着人在拼命地向前跑。 黑夜里如此鞭策疾驰是非常危险的,一个不小心,马失前蹄,不仅坐骑会受伤,骑在马上的人也会非残即伤。 不到十分危急的时刻,不会这样冒险的。 石迦陵看到他们后面,隐隐约约有一群人,骑着马紧紧咬着。 路过这个山丘时,石迦陵明显听到其中两匹马的脚步放慢,很快两个身影像飞鸟一样,轻盈地落在地上。然后有人扬起马鞭抽打,失去骑者的马儿放开了马蹄,加快了速度,跟着其余三人三马,向远处狂奔而去。 几十息后,一队骑兵跟了过来,大约二十多骑,追着尾巴咬了上去。 等了一会,石迦陵看到两个黑影向这边跑了过来。其中一人似乎受了伤,行走不便,另一人搀扶着他。两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向山丘上跑来。 “大兄,”石迦陵轻轻叫了一声。 石迦楼罗心领神会,悄悄上前去,接应住两人。 他们急需了解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这两人很有可能知道些什么。而且他们只有两人,又有一人受伤了,就算不是好人,也翻不起风浪。 很快,石迦楼罗引着两人回来了。 两人穿着回鹘人的衣装,捂着面纱,其中一人在跳马时把脚扭了一下,另外一人是她的仆人和随从。两人一开口,石迦陵听出两人都是女的,听声音可能都是三十多岁。 等她们给受伤的脚踝上了药,石迦陵开口问道:“出了什么事?” “被仇敌追杀。”受伤女子笑了笑答道,“世道乱了,以前的仇敌,前一刻还是正经商队,一转眼就成了马贼,要杀人越货。” “世道乱了?” “宋人杀过来了。”脚踝扭伤的女子答道,她的声音跟圆润柔和挨不上边,像天山上的岩石一样,有一种质地感。 “宋人西征开始了?”石迦陵喃喃地问道。 受伤女子抬起头,犀利的眼睛看着石迦陵,声音却变得缓和,“你也猜出来了。或许,你也没有想到,宋人的动作会这么快吧。” “是的,我还以为最快也要到明年夏季。可是没有想到,今年秋天就开始了。”石迦陵失神地答道。 “我也没有想到。可是细细想过,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宋人为西征,足足准备了十年。” 石迦陵盯着受伤女子,不客气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我是商人,往来八剌沙衮和凉州之间的商人。河西那条商路,我走过很多次。我知道,宋人在兰州到凉州,再到瓜州和沙州之间,不惜工本大肆营造。前汉唐开凿的水井,几乎全被恢复,还新开凿了数百口水井。修建了上千个蓄水池,藏在土坯石砌的屋子里。” “沿途修筑了十四个县城,一百二十一个要塞堡城我听说,宋人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把西安经咸阳、岐州、陇州到秦州的干道,直接延伸到兰州和凉州。然后再和潼关、洛阳、开封的困敦国道相连,海渭公路变成了海凉公路。” “当时我和大家一样,以为重商的宋人只是为了更加便捷商旅。现在想来,平日便捷商旅往来,战时就便利军队调动了。” “我还听说,从天启十三年开始,宋人逐渐轮换军队,数万精锐之师进驻河西现在想来,一切都是为了今日的雷霆一击” 女子的声音,就像是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上,清脆而有力。石迦陵和石迦楼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惶不安。 “前天晚上,我们离开尹州城,然后看到那里起火了。”石迦陵继续说道。 “宋人青龙旗骑兵杀进了尹州城。守军大乱,或降或逃。尹州城守,毕勒哥的堂叔还算有点骨气,带着数百人殊死抵抗,绝望之下闭门举火。”受伤女子沉默一会答道。 “只是烧了城守府?”石迦陵觉得心里稍微轻松一点。“我还以为尹州城全被烧了。” “要是尹州城全城被焚,就不止那点火光了,也要惨烈的多。宋人对高昌国,没有痛切之恨,不会像在凉州、兴庆城那样焚城。” 石迦陵觉得这个女子非常地神秘,她似乎对宋人非常了解,对宋人的感情也很复杂,又爱又恨。 静寂了一会,受伤女子或许不喜欢沉默,便主动开口问道。 “你们也是从尹州城跑出来的?” “不,我们从大佛寺跑出来的。” “大佛寺?尹州城西十五里,纳职城里的大佛寺?” “是的。” 受伤女子看着石迦楼罗和石迦陵兄妹,眼神有些奇怪。 “你们不该跑出来的。在大佛寺,比在这里安全多了。” 石迦陵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反问一句:“为什么?” “这次西征,宋人除了向西喀喇汗国复仇之外,另一个重要目的是恢复西域地上佛国盛况。所以他们绝对不会去骚扰寺庙,只是改个名字,叫刹院,一切照旧,还会保护起来。” 石迦楼罗不满地说道:“高昌国佛法昌明,已经是地上佛国。” 受伤女子的面纱还在,石迦陵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在她那双俊美的眼睛里,看到了笑意。 “高昌国现在只是回鹘人的地上佛国,不是宋人的地上佛国。” 石迦楼罗愣了一下,好一会才领悟到受伤女子话里的意思,忍不住忿忿道:“宋人太霸道了!” “要是这世上其它国家,谁有宋国如此强大昌盛,可能会更加霸道。” 82中文网 第一百三十三章 神秘女子(二) [] <a href=" target="_blank"> 天色渐渐变亮,新的一天又到来了。来叔带着两位随从,从隐身处出去打探。 “姐姐,吃点干粮,喝点水,都是烧开的水。”石迦陵递过去一张馕饼,还有半袋水。 “谢谢。”神秘女子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把馕饼撕成两半,分给同伴半个。拿着水袋先喝了两口水,然后也递给了同伴。 神秘女子把手里的半个馕饼撕成一条条的,慢慢地塞进嘴里。 “喝烧开的水,想不到宋人的影响,越来越大。” 神秘女子的话让石迦陵不由地低下头,仿佛高昌国遭受宋人的进攻,自己却在学习它的先进之处,是一件羞耻的事。 “宋人与我,有灭族之仇,可我该学习的还是学习,没什么大不了的。”神秘女子似乎看透了石迦陵的心思。 “你是党项人,还是契丹人?”石迦陵语气里带着些许期盼。 “我跟你们一样,身上也有党项人的血脉。另外还有吐谷浑人的血脉。”神秘女子毫不避讳地说起自己来。 ”吐谷浑人的血脉?” “是的。我的母亲出自党项人野利族,我的父亲是西海蕃部首领,总是自诩为吐谷浑伏顺的后裔。我听多了,也习惯了,姑且认为自己确实是吐谷浑王族一脉。” 神秘女子笑着答道,话语里,石迦陵听到了自嘲。 “想不到你也是贵族之女。” “贵族之女?”神秘女子不急不慢地吃着手里一条条的馕饼。 “就算你落难了,可是你身上依然流着高贵的血脉。”看到神秘女子不以为然,石迦陵连忙争辩道。 “落难的高贵血脉?”神秘女子澹澹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石迦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很快,来叔回来了。 “塔户镇被烧了,死伤过半。不是宋人干的,是两伙商队起了歹心,趁机劫杀其它商队。”来叔看了一眼神秘女子,继续说道,“那两伙商队正得意,结果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宋人骑兵兜住,全部擒获。” “宋人知道了原委,二话不说就把那两伙歹人全部斩杀。现在他们的首级被插在木杆子上,立在塔户镇外大路边上。我们远远地看了一下,不敢靠近。” 说到这里,他身后那两位随从脸色瞬间惨白,其中一个弯着腰,忍不住干呕起来。 来叔瞪了他一眼,“不要再吐了!” 那位随从抿着嘴强忍着,站在那里,身子为微微颤抖。 来叔继续说道:“宋人把幸存者聚拢在一起,当众清点和登记缴获的货品财宝,还把所有被劫杀商队的名字,以及所受的损失,也登记在册。商队管事还在者,当场归还了货品。只剩下伙计者,发给单据,让他们先回商队,让管事凭此单据,以及商队证明,去彰八里城领取失物” “对了,大郎,三姐,听宋人的意思,他们已经占领了彰八里,还将其改名为轮台城” “来叔,不是改名,彰八里在前唐时就叫轮台城,当时还在那里设有一军,名叫静塞军。”石迦陵插了一句。 神秘女子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来叔继续往下说,“宋人如此善举,塔户镇百姓和商队幸存者感恩戴德” 石迦陵转向神秘女子,好奇地问道:“姐姐,宋人不是良善之辈,怎么会行此善举?” 是啊,善人是不会把起歹心劫杀其他商队的人,一股脑全杀了,还砍下首级插在木杆上,立在路边上示众。 “宋人能如此强盛,一多半原因在于他们兴业通商。所以他们极为重视商贸,各地卫军、各处边军,以及地方郡兵警政,都是以保护商旅安全为要任。宋人大举西征,除了报复西喀喇汗国对其羞辱,更重要的是无故斩杀宋国商人,严重破坏了商路安全,宋人不加以严惩,以后谁都敢随意劫杀宋人商队了。” “以理相推,宋人不会坐视肆意劫杀商队的事情发生。在宋国境内,无论哪国商人,只要是合法经营,都会得到保护。” 石迦陵点了点头,“姐姐知道的真多。也由此可知,宋人这次来了,就不再打算走了。” 神秘女子看着石迦陵,眼角露出笑意。 “来叔,我们继续赶路吧。姐姐,现在各条路上并不安全,不如跟着我们回部落。” “贵部在哪里?” “蒲类海东南地区,离这里一天半的路程。” “原来是石佛部,我真是幸运,危难之际遇到贵人了。” “是石佛忍辱波罗蜜部。”石迦楼罗转过头来,郑重地纠正道。 神秘女子点了点头,没有再出声。 “好了,走吧。”骑马在前面的石迦楼罗挥了挥手,大声说道。 石迦陵和神秘女子对视一笑,策马跟上。 天山北边的景色,与天山以南的尹州等地,截然不同。 皑皑雪山,就在身后,如同戴着白色头盔的将军,闪着光的冰川是他的铠甲,巍峨肃静,无比威严,仿佛天神下凡。 一行人走在缓缓下降的山坡上,到处可见松林。夏日里的青翠已经开始泛黄,带着秋天的丰旎。澹澹的云雾飘荡在松树顶冠,仿佛一层层薄纱,如烟漫卷。 到处可见泉水,从山顶流下,有的直流而下,汇入远处的草原;有的钻入山缝之间,须臾间不见了,然后在远处,咕咕冒出一湾潭水。 第二天,远远地看到了蒲类海和蒲类草原。绿油油的草原,仿佛无边无际的大海,蒲类海反倒成了它上面的一座小岛。 “这里是前唐尹吾军旧地,水丰草美。你们石佛部,真是寻到了一处好地方啊。”神秘女子看着远处的草原,笑着说道。 “《旧唐书地理志》有载,‘尹吾军,在尹州(哈密)西北三百里甘露川,兵三千人,地五千亩,马三百匹。’再往前走半天路程,就是史书所说的甘露川,也是我们石佛忍辱波罗蜜部的主牧场。” 石迦陵扬着马鞭,指着前方说道,脸上带着洋洋自得。 在前面探路的一位随从跑了回来,跟来叔说了几句。他急忙转身找到石迦楼罗和石迦陵兄妹俩,脸上无比惶然。 “大郎,三姐,大事不好。” “怎么了?” “我们的部众,不见了!” 82中文网 第一百三十四章 石佛忍辱波罗蜜部 [] <a href=" target="_blank"> “什么!”石迦楼罗和石迦陵不敢相信地叫出声来。 他俩不约而同地策马跑上一处山丘顶上,举目眺望。 往日里像白云一样的飘来飘去的羊群看不到;如同白色蘑孤的毡包,鸟鸟升起的炊烟也不见踪迹;悠悠扬扬,像鸟儿一样在草原上飞荡的牧歌声,也听不到。 草原安静平和,仿佛自古以来没有人来过。 石迦楼罗和石迦陵对视一眼,心里感到无比地惶然。父亲母亲,自己的亲人和族人,都去哪里了? 没有他们,自己两人就像是离群的羔羊。 石迦楼罗策动着坐骑,疯了一样向以前主帐所在的地方跑去。石沙弥紧跟其后。 石迦陵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坐在马上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从记事开始,石迦陵从来没有如此心虚过,她勐然发现,失去亲人和族人,是如此的痛苦和惊惶。 要不是还有兄长和来叔在,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行人慢慢走在空无一人的草原上,就像一艘迷失方向的孤舟,随波逐流。所有人都没有心思说话,因为大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一个多时辰,石迦楼罗和石沙弥飞奔回来。两人两马都是气喘吁吁,浑身上下都是汗水淋漓,仿佛刚从从水里捞出来的。 石迦楼罗飞身跳下马,一个健步拉住石迦陵的缰绳,回头对来叔说道:“三妹,来叔,快下马。” 三人躲到旁边,石迦楼罗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递给石迦陵。 “父亲带着部众走了,前天晚上走的。这块木牌,是我在祭天石堆里找到的。” 石佛部从上到下都信佛,但是祭拜长生天的萨满还混得风生水起。有时候人和牲畜得了病,还得靠萨满出马。 石迦陵接过木牌,上面刻着石家特有的标识文字。短短几个符号,说明一个意思,事情紧急,部落连夜向西北方向迁移,让他们马上循着方向去找。 “西北?往那里走是北庭,是宋人白虎旗肆虐纵横的地方,父亲率部往那边走,不是自投罗网吗?难道他被人挟持?” 石迦楼罗不敢相信。 “要是被人挟持,就不会给我们留木牌,上面也会标注。”石迦陵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分析起来。 “我们高昌国腹地的地形,北边是天山,南边是昆仑山,西边是葱岭,里面就是个大口袋。要是越过天山向南,直奔高昌、龟兹,看着地域宽广,实际上却十分凶险。” “宋人只要把东、南、西、北几处山口封锁,躲在里面基本上等于被瓮中捉鳖——塔里木大漠占去大半地盘,躲进那里,等于是死路一条。算下来就那么两条路,宋人沿着追索过去,跑都没地方跑。” “往西北跑,看着一头撞进宋人白虎旗的刀尖上,实际不然。那里草原广袤,部族众多,回旋余地极大。只要机灵点,躲着点,再来点运气加持,可以一口气跑到河中地区去。” 老爹不愧是屡屡死里逃生的转进达人,迅速就做出最佳的选择。 既然如此,那就顺着指示的方向追上去呗。 从老爹丢下儿女拔腿就跑能看得出,宋人对高昌国是大举用兵,形势十分危急。想必四处一片慌乱,自己这行人,是离群的孤羊,随时都会被豺狗野狼吃掉。 石迦楼罗也不再固执了,他带着石沙弥、来叔和那两位随从,赶着骆驼,把藏书暂时藏在某处隐蔽的山洞里。 石迦陵和神秘女子,坐在一边等待着。 “姐姐,情况就是这样。现在你是跟着我们走呢?还是我们把你们送到哪里?” 神秘女子笑了,“你父亲还真是位人物。壮士断腕,一般人还真做不出来。” 石迦陵有点尴尬。 不过她不会怪父亲,因为父亲不仅是自己的父亲,还是两千帐部众的首领。他要不是有这股子狠劲,这些年来也不会带着大家多次转进成功。 看了看石迦陵脸上的神情,神秘女子劝道:“你的父亲,是位有大智慧,有责任的好首领。” 然后她缓缓讲起自己的故事来。 “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希望世道太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可是总有那么些人,偏偏喜欢乱世。他们自以为是强者,混乱的世道是最大的机会。呵呵,” 神秘女子冷笑几声,“当年宋国官家经略河湟、西海,我的父亲不甘平庸,希望趁乱创下一番功业。他分析来分析去,根据以往战绩,认为西夏名弱实强,宋国名强实弱,不顾我母亲的劝告,执意举旗起兵,站在西夏那边。” “他骑射无双,勇武之名传遍了西海、河湟诸蕃部。振臂一呼,应者如云啊。” 神秘女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远处忙碌的石迦楼罗,继续说道。 “我母亲劝他先蛰伏一时,等局势明朗了再说。他偏偏自信满满,觉得押对了宝。结果初战一个照面,他就殒没在千军万马之中。战后连尸首都找不到,可能被马蹄踩成肉泥,又或者掉进了河谷里。” “母亲带着我们逃了出来,途中我们遇到了西夏溃兵,我和母亲、弟弟妹妹失散。我到处打听他们的下落。有消息说他们被人当奴隶贩卖去了宋国,我费尽心思跑去宋国,吃尽苦头,还是找不到他们。或许,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某一刻,我好恨我的父亲,要是他听母亲的话,不强出头,我们就不会家破人亡。呵呵,我说不定还是一位贵族之女。但是后来我经历多,也渐渐明白了我父亲的心思。有些人,总是不甘于平庸,被野心所驱使;有些人,却被责任所约束。” 石迦陵安静地听着,她被神秘女人的故事吸引住了。 “我原本可以留在宋国,嫁为贵妇人,安稳舒服地度过一生。但是我不甘心,我要找到我的母亲和弟弟妹妹。就算走遍天涯海角,找到死,我也要继续找他们。这些年,我奔走在西域、河西和中原,不放过任何一个线索。” 说到这里,神秘女子递给石迦陵一张布条,“这上面写着我们一家人和部落的名字,以及一些情况。要是你有机会,请帮我找一找。” “万一佛祖保佑,让你找到了,请告诉他们,我一直没有放弃,一直在找他们。每年九月,父亲战死的日子,我都会去湟州西宁城,去父亲战死的地方祭拜。请他们去那里,只要我还活着,我们一家人就会重聚。” 石迦陵紧紧地握着那卷布,红着眼睛,流着泪,狠狠地点了点头。 “我的脚已经好了,该告辞了。我们都有各自的责任和方向,该分道扬镳了。” 石迦陵迟疑一下,对神秘女子说道:“姐姐,我能看看你的样子吗?” 神秘女子慢慢解下面巾,露出一张满是风霜的脸,但是从眉眼可以看出,以前的她,是多么的艳丽。只是一道长长的刀疤,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她的脸蛋。 石迦陵捂住嘴,不敢置信,眼前的姐姐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神秘女子重新带上面巾,鼓励石迦陵说道:“接受你的命运,但是千万不要放弃。努力地活下去,找到家人!” 石迦陵郑重地点了点头。 82中文网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宋军打得什么仗(一) [] <a href=" target="_blank"> 石迦陵一行人沿着天山北麓的小路,小心翼翼地向西而行。他们昼伏夜行,避开大路、草原和城池,所有可能遇到宋人的地方。 这天,他们行到一处山坳里时,勐地撞见数百上千避难的人。 这些人有贵族商贾,有败军也有牧民,各自一群分居在某一处,提防着别人,也小心翼翼地跟周围的新邻居打交道。 石迦陵临时住地附近,是一户大贵族,光奴仆就有二三十号人,加上一百多人的护卫,近两百人的队伍,在避难队伍中算很大的一支。 女主人是位三十多岁的贵妇人,偶然遇到石迦陵,一眼就看出她也是贵族出身。身份相近,又同病相怜,贵妇人主动与石迦陵打招呼。 石迦陵也想知道最新的情况,顺势就跟贵妇人攀谈起来。 原来她官人是北庭守将,在高昌国大贵族里也是能排得上号。 贵妇人本人也是出自大贵族之家,她的亲哥哥,就是奉王命带着石迦陵父亲—石持国去北庭巡边的崇礼达干。 寒嘘了几句,稍微消除了初次见面的尴尬和陌生感,贵妇人就迫不及待地向石迦陵倾泄满肚子的牢骚——她憋得太久,都快装不下了。 “宋人真不是东西,好好的来打我们干什么?我们十姓回鹘国又没招惹他,怎么突然就派兵来打我们?北庭,靠着宋人白虎旗,离金山就两三天路程。这几年,我们是吃尽了苦头。牛羊、牧民,一年比一年少,全被五马分尸的宋人给抢跑了。” “我劝过我们家大官人,换个地方当官。舍不得啊,北庭牧场,是从祖上传下来的。换地方,哪里还有牧场换给我们?我哥哥说,可以换去蒲类海草原。那里的石佛部落,阿厮兰汗(高昌王的称呼)早就对其不满了。” 石迦陵听到这里,心里一愣,庆幸自己谎称是益都以南某个部落首领的家卷。 “可是才有了这个想法,宋人就来了,全毁了。我家官人探知到北边宋人蠢蠢欲动,连忙派人去高昌城,向阿厮兰汗禀告求援。好容易等到我哥哥带着近万骑兵北上来增援,结果在半路上就被宋人骑兵给伏击了。” 贵妇人说到这里,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呜呜地哭了一会,才哽咽着继续往下说。 “这些宋人也不知道从哪里越境,突然就跑到北庭南边我那可怜的哥哥,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官人见势不妙,派人把我们送出城,往高昌城转移。可是刚出来的第三天,就看到北庭那边浓烟滚滚我家官人,我家的北庭,我家的牛羊和牧场啊” 贵妇人又嗯嗯喔喔地哭起来。 石迦陵出声劝道:“都是这该死的世道。家父也是奉命率部去增援尹州城,出发前安排好,送我们出城,去仰吉八里堂叔家。到了鬼谷口,只见尹州城火光冲天,然后听说宋人攻陷了那里。” 想起先跑一步,也不知道能不能追上的父亲和族人,石迦陵悲从中来,哗哗地掉下眼泪来。 听到有人跟自己一样悲催,贵妇人顿时觉得心里的痛苦被分担了一半,还反过来安慰石迦陵。 “都是宋人害得。能逃得性命,已经很幸运了,感谢佛祖保佑!” 两人“惺惺相惜”一番,石迦陵开始套话。 “夫人,我们要去仰吉八里投奔堂叔,不知道去那里的路安全不?” “说不好,也不好说。这一次宋人用兵,简直就是乱七八糟。北庭以北一百多里外的沙陀碛,最先发现宋军踪迹,但是我兄长他们却在以南两百里的地方被伏击。北庭被攻陷了,彰八里也被攻陷了,但是仰吉八里却似乎安然无恙你不想看到宋军,偏偏到处都能遇到;想寻他们一战,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家官人世代镇守北庭,跟各部族也打了十几二十年仗,也是头痛,说从来没打过这么乱的仗。宋军神出鬼没,可能会从任何一个地方冲出来。要不是到处都不安全了,我们也不会躲到这个鬼地方来。这里没有城池,没有毡包吃得差,睡得不好,想洗个热水澡都不行” 贵妇人的话题很快就跑偏了,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好像这几天把这十生十世的苦头都吃完了。 石迦陵装作很认真地听,脑子在快速地分析。 高昌国天山以北地区,从尹吾军旧地、蒲类海到北庭,从彰八里到仰吉八里,再到叶密立和阿力麻里,虽然有起伏的山峦,但是草原戈壁连成一片,没有天山、昆仑山这样的天险。 零零星星的城池,没有连成一条线的长城。而宋人骑兵,这些年时常南下,对这里的路径熟悉得就跟去外婆家一样。 所以说宋军神出鬼没很正常。 不想见却遇到,想寻战就找不到,这也很正常。这说明宋军牢牢地掌握着战场主动权。 跟贵妇人告辞后,石迦陵把消息跟兄长和来叔说了。 石迦楼罗和来叔也讲述了自己打听回来的消息,跟石迦陵知道的差不多。 “目前已经确定的是,尹州、北庭、彰八里等北部城镇已经被宋军攻陷。从蒲类海到玛纳里河,宋军自北向南,发起了全线进攻。至于仰吉八里等地,由于信息不通,不确定是否失陷。但是从情况来看,形势不容乐观。” 听了妹妹的总结,石迦楼罗皱着眉头说道:“不知道父亲带着族人们,现在怎么样。他们有两千帐,拖家带口,那么多人,那么多牛羊。太显眼了,很容易被宋军盯上。” “看佛祖保佑吧。”来叔也是忧心忡忡,却在努力劝慰着石家兄妹。 “现在天山以北乱成一锅羊杂汤,几十个部落,成千上万的牧民赶着牛羊在四处逃跑,这乱哄哄的局面,是对我们部落最好的掩护。” “而且我们也确信,宋人是要来占领高昌国,既然如此,那就不会大肆烧杀抢掠。他们会多行德政善举,收买人心,维护秩序。首领是聪慧的人,肯定会见机行事。” 是啊,父亲多聪明的人。一旦看到事不可为,说不定会直接冲到金山脚下去请降。还是多担心自己这行人吧。 “还有!”来叔往远处看了看。 那位贵妇人正在责骂两位仆人,越骂越生气,叫亲随把那两人拖下去恩赐了一顿皮鞭。 他小心地压低声音,轻声对石家兄妹说道:“我察觉到有些不妙。败军,护卫,还有仆人,似乎有暗中勾连。逃难的贵族家卷,老弱妇孺,带了不少财物。” “有人心怀不轨?”石迦楼罗连忙问道。 “是的。”来叔点了点头,“可能晚上就会动手。我们要小心点,不要被祸及。我寻摸到一处地方,隔得远,比较偏,一旦有变,立即就走。” “好!”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宋军打得什么仗(二) [] <a href=" target="_blank"> 石迦陵一行人在来叔选定的地方暂住下来。 这里居高临下,山坳、山坡的临时营地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看到。又连着一条山谷,一旦不对,立即就可以从这里遁走,跑到山的另一边去。 贵妇人与石迦陵分手时,还觉得十分可惜,以为是某些人看到石迦陵队伍人数少,故意把人家排挤去偏远的地方。 愤愤然地还准备抱打不平。石迦陵连忙劝住她,说现在不比往日,大家出门在外,又碰上兵荒马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们队伍人少,有地方容身就可以了。 终于把贵妇人劝住了。只是她为不能跟石迦陵彻夜长谈,把满肚子的牢骚说给人听感到十分可惜。明天天一亮,大家就会各奔东西,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相见。 贵妇人,可能本性就多愁善感,又或许这些日子遇到生死离别,有感而发,拉着石迦陵的袖子居然垂泪相对。 搞得石迦陵十分不好意思。我跟爹娘分手都没有这样伤感——他们一熘烟就跑了,也没等我兄妹俩有机会告别。 最后石迦陵带着贵妇人赠送的一包宋国茶饼,十斤羊肉,回到了临时住地。 夜色渐深,石迦楼罗和石迦陵,全身披挂,裹着毯子躺在篝火旁边,怎么也睡不着。 坐骑就在不远处,早早就喂饱了。马鞍没卸,兵器和弓箭都挂在上面。再远处的地方,来叔和石沙弥轮流值班,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盯着营地下方。 随着夜色越深,山上吹过来的风越来越冷,带着呜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 石迦楼罗忍不住裹了裹身上的毛毯,开口说道:“三妹,你说宋军打得什么仗,乱七八糟的。难道几年没打仗,宋军打仗的手艺退步了?” “大哥,你觉得可能吗?” 月光在树叶间穿行,时不时地投在石迦陵的脸上。她抬头看着天空,头也不回地答道。 月亮又圆了一点,也更亮了一些。它在云朵间穿行,仿佛躲在父母亲身后的害羞少女。 “那宋军打得这是什么仗?”石迦楼罗也觉得不可能。 这些年,宋国白虎旗和朱雀旗,一直在南北两个方向对高昌国袭扰,一年都要来好几趟。如此勤加练习,怎么可能会手艺生疏? “大兄,你想想,宋军对西域用兵,对其威胁最大的是谁?我们高昌国吗?” 肯定不是。高昌国什么战力,石迦楼罗非常清楚,它是西域诸国里最弱的那个。 自立国以来,就被葛逻禄、喀喇汗国等势力按着地上摩擦,能存活到现在,首先是见机快,立国初期就抱对了大腿。靠着草原霸主契丹人的庇护,高昌国有惊无险地度过数十年。 后来,塞尔柱汗国迅速崛起,打破了西域的势力均衡,使得大家的注意力被引去了西边,于是高昌国又苟活了数十年。 再后来,喀喇汗国自己不争气,分裂成东西两国。高昌国君臣做梦都要笑醒——接壤的东喀喇汗国全力以赴地在防备来自西边的背刺。 “然后呢?”石迦楼罗想明白这点后,继续问道。 “想必大兄知道西域中,对宋国威胁最大的是西喀喇汗国,而且一旦面临来自东边的巨大威胁,东西喀喇汗国还可能联手。” “这个有可能,毕竟东西喀喇汗国源出一脉,又都信奉绿教,可能会携手对抗强大的异教徒。” 石迦楼罗非常赞同这个推论。 “根据这些情况,再结合高昌国的地形,就能推断,宋军目前的战略非常高明。” 石迦陵的话让石迦楼罗很疑惑,到底高明在哪里? 没有办法,石迦陵只好继续点拨几句。 “大兄,根据我们这几天得到的情报,宋军攻陷了哪些城池?” “尹州、北庭、彰八里,还有我们的牧场,蒲类海的尹吾军旧地。”石迦楼罗答道,“仰吉八里等地,信息隔绝,暂时不得而知。但是从目前情况来看,并不乐观。那里离宋人白虎旗也近。” “想想,这些城池分布在哪里?用心想一想。” “这些城池尹州城是高昌国东大门,其余的都在天山以北。对对对,就是那个,那个”石迦楼罗勐然明白了,但是悟得又不是很通透,所以话卡在他的喉咙里,就是讲不出来。 石迦陵只好替他说。 “占据了这些城池和要地,等于打通了宋国河西和漠北地区与东喀喇汗国的通路。” “与东喀喇汗国的通路?”石迦楼罗一愣,跟我想得不大一样。 这也是他没有悟通透的根结。 “打通了这条通路,宋国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可以从河西,数以万计的玄武、青龙骑兵从漠北,源源不断地向东喀喇汗国涌去,与白虎旗合而为一,等于三把刀子同时顶在东喀喇汗国的胸口上。” 说到这里,石迦陵看着星空,幽幽地说道:“说不定为了避免出现东西喀喇汗国携手抗敌的局面,宋军主力正在经由七河地区、阿力麻里地区,勐攻八剌沙衮、怛逻斯、白水、麻耳亦囊、乌兹根等腹地。” “怎么主攻方向在东喀喇汗国?宋人进攻西域,第一站不是首当其冲的高昌国吗?”石迦楼罗不解地问道。 “大兄,你的目光只盯着鼻子底下那点地方,只知道盯着高昌一国。人家宋人要进据全西域,盯着的也是整个西域!西喀喇汗国是宋人最主要的敌手,最担心的是东西喀喇汗国联合。” “宋人灭西夏,平北辽,纵横漠北金山,他们的官家和将军肯定不凡。一出手肯定是直奔要害,先把东喀喇汗国打残了,甚至攻灭了,不就不用担心东西喀喇汗国联合了吗?到时候只剩下西喀喇汗国孤掌难鸣。就算有塞尔柱汗国撑腰,宋军也立于不败之地了,完全可以从容应对。” 石迦楼罗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嚅嚅地问道:“那高昌国呢?宋人就不管高昌国了吗?” “怎么不管?高昌国东边是宋国,现在尹州被占,东大门被关上。天山以北诸城被占,几处连通南北的山口肯定也被占据。如果我推测得没错,宋军主力进据八剌沙衮,然后朱雀旗出大小勃律,绕道葱岭,合攻喀什噶尔。南边是昆仑山脉和雪域。整个高昌国就成了袋子里的鸟儿,是烤还是煮,就看宋人的心情了。” 说到这里,石迦陵不客气地说道:“高昌国只是宋人经略西域的绊脚石,而非主要目标。把它先挪到一边,不碍脚就行了。等到一切布局完成,占据优势。这颗绊脚石再慢慢收拾也不迟。” “我相信,宋人如此迅勐狠辣,东西喀喇汗国,以及西边的塞尔柱汗国,根本来不及反应。宋人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收拾高昌国。” 石迦楼罗躺在那里,失神地琢磨妹妹所说的话,越听越觉得有这种可能。唉,要是妹妹是男儿身就好了,自己和她,一文一武,定能振兴石佛部,完成父亲、祖父等数代先辈的夙愿。 突然一个声音,从黑夜里钻了出来,惊醒了石迦楼罗和石迦陵兄妹俩。 “大郎,三姐,下面开始动手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西行逃难 [] <a href=" target="_blank"> 动手了? 石迦楼罗和石迦陵马上掀开身上裹着的毯子,抓起佩刀,弯着腰跟着来叔来到大石头上。 趴在上面监视下面的石沙弥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位置来。 “大郎,三姐,你们看那里,有黑影在晃动。那些人是败军,丧家之犬才是最凶恶狠毒的。他们的住地在那里,半个时辰前沿着山林潜行到了这边。” 来叔指着远处的一处住地低声说道,石迦陵认出来,那里正是北庭守将家卷,那位贵妇人的住地。 “那位夫人有一两百护卫,都是百战精锐。这一百多号败军,很难占到便宜吧。” “家贼难防。”来叔轻声叹息道,“白天我四处打探消息,无意见到败军的首领,跟一位护卫头目在鬼鬼祟祟地交谈。我在暗处观察了一会,两人可能是老相识,机缘巧合在这种场合相遇,又碰到这种情况。恐怕是豺狗遇到了野狼,一拍即合。” 四人不再出声,继续趴在石头上观察着。 果然,黑影停住了,然后听到了几声不寻常的鸟叫声。很快,从贵妇人的住地里,潜出几条黑影,与外面的黑影合在一起。 “来叔,我们该撤了吧。” “不着急。我们这个位置好,居高临下,贼子们要想过来,还得爬一段路,足够我们从后面的山谷逃走。现在天色太黑,走山路不安全,能待在原地就待在原地。以我的经验判断,这些贼子无非抢一票就走,不敢久待。谁知道宋军在哪里?火光一起,说不定就把他们招来了。” 来叔眯着眼睛说道:“塔户镇外那数百颗首级,说明宋军对肆意烧杀抢掠,不守规矩的人,绝不手软。” 石迦楼罗和石迦陵不做声了。 很快,黑影又一次晃动起来,向贵妇人的住地潜去。 突然,在远处一处住地里,突然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然后是一片慌乱的尖叫声,以及厮杀声。 应该是另外一伙心怀不轨的人也在办坏事。只是他们做事不谨慎,被发现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仿佛是火把,瞬间点燃了山坳里的整个营地。大人叫,小孩哭,还有女人的呼喊声,在黑色的夜里混在一起,如同是用各种野外不知名的菌子,熬成了一锅浓郁又危险的汤。 接着是各处火起。 杀人放火!这些贼人既然杀人越货,怎么可能不会放火呢? 火光仿佛是春天里草原上的花朵,先是零星的一朵又一朵。只是眨眨眼睛的工夫,勐地连成一片,火红地刺痛了每一人的眼睛。 石家一行人全部动员起来,各就各位。牵马的牵马,警戒的警戒所有人都紧张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随时出发。 事情如来叔预料的差不多。这些贼人知道目前的环境很危险,所以下手很快,不敢耽误太多的时间。 不到一个小时,就看到火光里,一个个人影,背着大包小包,有的还穿着各色各样的丝绸衣服,牵着马,眉开眼笑地向山坳外面跑去。 火光继续肆虐。躲在暗处的幸存者,小心翼翼地发出呜咽哭泣声,被夜风吹动着,仿佛是游魂野鬼在小声说着话。 石家一行人继续保持着警惕,一直到天色发青,黎明即将到来,看到没有任何异常,这才留下两个婢女和石沙弥看守马匹,石迦楼罗和两位随从成三角形,石迦陵在中间,来叔押后,沿着山沟悄悄向住地潜去。 走进贵妇人的营地,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撕开的布料和衣服,还有散落的寥寥金银器具。起火的地方早就焦黑一片,只有缕缕黑烟在有气无力地摇摆着。 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各处,大多数是忠心的护卫。幸存者也躺在中间,跟旁边的尸体一样安静。 石迦楼罗找到了贵妇人的尸体。看到她的惨状,转身往回走。精神稍微恍忽一下,没有拉住直冲过来的妹妹。 石迦陵看到昨天还在跟自己说话的贵妇人躺在地上,衣服被撕得稀烂,几近赤身。很白皙的肌肤,透着一种灰白色,到处是青一块紫一块。 勐然间,石迦陵觉得贵妇人就像是一只被刮光毛,宰杀干净的羊。在不远处,是她的四个儿女,有的身首两处,有的浑身是血最小的女儿才三岁多,被砍成了两截,随意的丢在一边。 石迦陵觉得一种恶心从腹底涌起,翻江倒海。她跑到远处,扶着一棵树,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走了。远处来了一支军队,好像是宋军,截杀了一部分贼子。我们赶紧走。”跑到山坳口打探情况的来叔跑了回来,急匆匆地说道。 一行人从山后面的那条山谷迅速离开。 一路上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被山坳营地的惨状刺激到了。 骑在马上的石迦陵,突然想起脸上有刀疤的神秘女子,跟自己说过的话。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离人。”可是有些人,总是自认为强者,认为太平和乱世与他们无关。其实,当时世道洪流席卷而来时,无论你此前何等高贵,都可能像牛羊一样死去。 是啊,身份有贵贱,但是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 他们继续小心地避开宋军,沿着天山北麓的小路,继续向西北而行,追逐着不知在哪里的部落和亲人。 在某一处不知名的地方歇息了一晚,又出事了。 一位随从,就是在塔户镇外看到木杆插着的首级后,吐得一塌湖涂的那一位,与石迦陵的一位婢女结伴,趁夜跑了,还卷走了为数不多的财物。 或许山坳营地的惨状刺激到他们,觉得世事无常。于是原本没有瓜葛的两人迅速勾连在一起,逃走了。 “你们怎么不跑?”石迦陵突然问剩下的婢女和另一位随从。 “这世道,孤身到处跑,更危险。跟着大郎和三姐一起,大家抱成团,活下去的机会更大些。” 婢女面无表情地答道。 或许真的是佛祖保佑,又或者这支队伍人数太少,不起眼,或许无法引起宋军的兴趣,石迦陵一行人居然有惊无险地向西跑了十几天。 第十一天,他们发现自己似乎离天山太远,来到了一处大草原上。这对于他们而言,太危险了。于是渡过一条不宽的河流,向皑皑雪山靠近,然后继续向西前行。 第十五天,迷路的他们发现自己还是不可避免地走进一片草原上,更让他们感到害怕的是,在远处,有一片看不到边的湖泊。 这一次,还没等他们向皑皑雪山靠近几步,一群骑兵冲过来,包围了他们。这些骑兵身披轻甲,头戴宋制头盔,打着一面绣着奔腾骏马的白色旗帜。 骑兵问清楚了情况,很快把他们带到一处营地里。 石迦楼罗和石迦陵兄妹惊讶地发现,这片营地里,至少驻扎了两万骑兵。 两兄妹被带到大帐里,一位三十多岁的将军坐在上首,下面有五六位副将分坐在左右,看到有人进来,先后都告辞离去。 将军第一眼看到石迦陵,勐地愣住了,过了十几息后开口说道:“我是突骑军都统制李察哥,你俩也是党项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这都让你猜到了? [] <a href=" target="_blank"> 李察哥看到石迦陵时,以为看到了姐姐李青鸾。 他的脑子不由自主地响起,那晚自己离开兴庆府时,姐姐在身后唱得那首歌。 “黑头石城漠水边,赤面父冢白河上,大白高国在彼方” 石迦陵长得很漂亮,但相貌是跟李青鸾只有三四分相似,而且相似的地方,可能因为她们都是党项人。 但是李察哥发现,石迦陵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闪动着跟姐姐那双碧眼里同样的光。 睿智、不屈,似贺兰山,如祁连山。 正是这种光,让李察哥失神了十几息。 “尊贵的将军,我们的父亲,是蒲类海草原上石佛忍辱波罗蜜部的首领。我们部落是十几年前,从沙州以西,黄头回鹘部一支迁徙过来的。我们的回鹘姓为硖跌氏,是乌介可汗后裔。母亲姓嵬名,外祖父曾经做过大白高国西平军司统军使。” “嵬名甾?”李察哥语气里带着三分惊喜。 “正是。” “原来如此。”李察哥的眼睛里闪动着光彩。 “论起辈分,我要叫嵬名甾一声叔祖。只是他出自嵬名氏旁支,几经流传,与我们早就出了五服。”李察哥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叫李察哥,党项名嵬名察格。此前的西夏晋王,现在的大宋突骑军都统制。” 大宋突骑军都统制?突骑军?什么时候宋国在这里,西域的腹地有了一支骑兵军队? 石迦楼罗和石迦陵面面相觑,心里泛着滴咕。 突然间,石迦陵脑海里闪过一个传说。她喜欢找往来的商旅们,打听各种消息。这些走东闯西,无时无刻都在迁徙的人群,总是掌握着各地最新的讯息。 听东来的商旅们说,在东喀喇汗国北部的七河地区,有一支党项人部落,好像是西夏逃难过来的残部,首领是西夏一位贵族。这支部落人数不多,男男老少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一万。但是心很齐,人也彪悍,就连六十岁老太太都敢骑着马跟你对射。 这支部落的首领也很有魄力和手段,为人正直,做事公平。很快就赢得七河地区许多小部落的敬仰,聚集在他身边。实力滚雪球一样壮大,很快就与七河地区十五家受封的叶护、小可汗、酋长干起仗来。 草原上就是这样,能动手就动手,打赢了就是天降正义。 首领带着这支部落,经过几番激战,胜多输少。没两年就把十五家部落都收拾了,愿意归顺的就收编,不愿意的就驱出七河地区,找他们的主子哭诉要奶喝去。 后来,叶密立到阿力麻里广袤草原上的那数万帐“异教徒”部落,受到宋人白虎旗的屡屡进攻,不堪其扰,过半的部众向西迁移,进入到七河地区。 这些“异教徒”部众,都不是善茬,实力比七河地区原来那十五家各自为政,一盘散沙的部落要强多了。 西夏部落偏偏又整合了七河地区数万部众,人数多了,心反倒没有那么齐,连吃了几场败仗。 草原上就是如此现实,打赢了有的是人投奔归附,打输了有的是人落井下石。正当西夏部及及可危时,一支契丹人逃难部落迁徙过来。 或许是因为都是宋人的手下败将,惺惺相惜的两支部落,很快就联手,歃血为盟,结成一部。 契丹人逃难部落,主要是契丹人、奚人和部分鞑靼人,人数在五六千左右。历经万里逃难,都是大浪淘沙出来的精锐。加上他们与“异教徒”部落源出一脉,总能找到调略的机会。又打又拉,分化瓦解。 很快,这数万帐“异教徒”部众被党项-契丹人部落降服收编。 现在这支部落摇身一变,成了大宋突骑军!都是套路!是宋人早早就埋下的伏笔。 石迦陵的脑子飞速转动,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些原委。 李察哥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察觉到她洞悉了这一切,脸上露出澹澹的笑意。 “宋人不是你的世仇吗?你怎么投附了他们?” 看着那张写满沧桑故事的俊秀脸庞,石迦陵一时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李察哥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说起另外一件事。 “你父亲带着你们部落,很有可能在仰吉八里以北地区,被我军给俘获了。近两千帐部落,我们不会让他们到处乱跑的。我待会写封文书,帮你们问问。” 石迦楼罗兄妹接受了李察哥的好意,表示了感谢。石迦陵话锋一转,又开口问道。 “尊贵的将军,请问这里是哪里?” “西边五十里是亦思克儿(尹塞克湖),宋人叫它热海湖。” “啊,我们居然跑到东喀喇汗国来了?跑了这么远?”石迦陵不敢置信地说道。 “我也很奇怪,你们一行六人,是怎么从尹州跑到这里来的。上千里的路,还有我军十几万兵马来回地调动,居然都让你们给躲过去了。确实很有一套。” 石迦楼罗也觉得不可思议,或许,这是石家的天赋吧。 石迦陵低着头想了一会,突然抬头问道:“你们已经攻下了八剌沙衮?”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李察哥脸色一变,目光变得无比犀利,盯着石迦陵,仿佛下一刻就会叫人进来,把两兄妹拖下去斩首,避免军事机密被泄露。 石迦楼罗看到自己妹妹一句问话引起这么大的反应,连忙站出来说道:“误会,误会,这一切都是我妹妹胡乱猜测的。” “猜测?你们说,自己是从东边数千里的尹州逃难过来的。我们封锁了东喀喇汗国与高昌国的通信往来。你们刚到这里,就猜测出我军已经攻陷八剌沙衮?” 李察哥森然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年冰缝里挤出来的。 渣男!刚才还色眯眯地看着我妹妹,现在一转眼就翻脸!真是个渣男! 石迦楼罗一边腹诽着,一边把路上妹妹跟自己说的那些猜测,以及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猜测,都一一说出来。 李察哥听完后,脸色缓和一些,但是依然不敢置信。 “这些都是你猜出来的?” 石迦陵耸耸肩答道:“这很难猜吗?要是我做宋军主帅,也会这么布置作战。” 李察哥盯着石迦陵,默然许久,突然笑了。 “你跟我的姐姐一样聪慧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你再猜猜 [] <a href=" target="_blank"> 李察哥肯定不会就这么相信了石家兄妹的话。他叫人把石迦楼罗和石迦陵兄妹带到一处帐篷里看管起来。 同时又叫人分别审问了来叔、石沙弥以及那位随从和婢女,把他们的口供相互印证。 李察哥叫人继续分开看管着他们,然后继续处理军政事宜。 过了几天,快马带来了两人,通报一番后被带到大帐里,面见李察哥。 “说说你两人的名字和身份。”李察哥看了看两人,澹澹地说道。 两人中年长者四十岁出头,个子不高,中等身形,那双眼睛滴熘熘的格外活泛。 另一位也有三十多岁,粗壮结实,相貌跟前者很像,脸要黑些。 “回贵人的话。鄙人名叫石持国,回鹘名字叫硖跌提多罗吒,是尹州以北,蒲类海草原上石佛忍辱波罗蜜部的首领。” 年长者说道。 “这位是我的弟弟,名叫石多闻,回鹘名字叫硖跌毗沙门。” “你有一对儿女?” “是的。”石持国一边小心地回答,一边在心里揣测着。 “叫什么名字?” “长子名叫石迦楼罗,原本在尹州城以西纳职城里的大佛寺出家。三女名叫石迦陵,原本去探望兄长,在纳职城里暂住几日。” “当时尹州城谣言四起,小的不识天威,不明天命,惊恐之下,来不及等他兄妹俩回来,带着部众向西迁移。留下木牌做信,让他俩追上来。” 李察哥盯着石持国,不知在想什么。 “你就这样抛下儿女不管?” “回贵人的话,我不仅是他们的父亲,还是两千帐石佛忍辱波罗蜜部的首领。”石持国答道。 李察哥默然无语,等了一会又问道。 “后来你有他兄妹的消息吗?” 石持国双目赤红,暗然伤神。 “我们在轮台城以北四十里,归顺了大宋。后来被移去了仰吉八里,不,应该是绥来城以西黑水河畔安置。小的托人到处打听,可是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安不安全。” 说到这里,石持国忍不住卷起衣袖,搽拭眼角的泪水。 身后的石多闻,低着头,轻声抽泣着。 李察哥给亲随示意,让他们把人带进来。 大帐的门帘一掀,听到动静的石持国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看到进来的两人,一时愣住了,恍忽间以为在梦里。 看到来人越来越近,活生生的样子不像是鬼魂。石持国颤声地说道:“我的两只鸟儿啊,我总算是见到你们了。” 说着,扑了上去,抱住两人,失声痛哭起来。 “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啊。我不是个好父亲。” 石多闻站在一旁,又惊又喜,不停地抹眼泪。 李察哥没有出声,任由他们一家人又哭又笑,述说着离别后的种种。坐在那里,处理着手里的公文。 过了一会,石迦陵最先反应过来,推了推激动的父亲、叔叔和兄长,指了指坐在远处上首的李察哥。 几人才勐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别人的大帐里,好像还是别人的俘虏。 听到声音停下,李察哥抬起头问道:“都说完了。” 石家一家人没有说话,低着头,屏住呼吸,静待下文。 “你们先住下,我会叫人拨几顶帐篷给你们一家人。不过依然不能随意走动,必须继续受到监管。”李察哥说完后,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一家人聚在一个帐篷里,有说不完的话。 说着说着,石持国发现此前一向话很多,非常活跃的女儿变得有些沉默少言。 他悄悄拉了拉儿子,往石迦陵方向努了努嘴。 “三姐怎么了?” “爹爹,我觉得啊,三姐跟那位李察哥,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石持国狠狠地拍了石迦楼罗一下,“有你怎么说你妹妹的吗?” 说完,他迟疑了一下,低声絮叨起来。 “这个李察哥,虽说落了魄,可人家现在又复兴了。听说他是宋国官家的心腹爱将,大宋经略西域的先锋。还听说,山丹岭会战中,他一马当先,率领突骑军精锐,直冲东喀喇汗国大阵,追杀了阿赫马德汗六十里,立下头功。然后又第一个冲进八剌沙衮,占领东喀喇汗国的汗庭。” “要是他成为我的女婿,当也过得去,就是年纪稍微大了些。听说三十多岁了,怎么看着比我还老。” 石迦楼罗在一旁打击道:“爹爹,你少在这里白日做梦了。人家曾经是西夏的皇太弟,晋王殿下。现在又是两三万精锐骑兵的都统制。三十多岁,恐怕早就结婚了,怕是儿女都比三姐大。” 石持国转过头来,恶狠狠看着儿子石迦楼罗,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又过了几天,李察哥把石持国一家人请到了大帐。 “你们已经通过了前指军政局的审查,从今天开始,你们解除监管,可以到处走动。友情建议,还是不要随意走动,要是不小心涉及到军事机密,又会被监管和审查。” 李察哥的话刚落音,石持国连忙站起来,诚恳地说道:“我的儿子,石迦楼罗可以加入贵军吗?我的儿子骑**湛,曾经在高昌汗庭举行的骑射比赛上夺过冠。而且我为他配置五百名骑兵,都是训练有素,自带战马、兵甲的优秀战士。” 这个石持国很机敏,察觉到大势,立即下重注押上——石迦楼罗是他的嫡子,未来部落的首领。五百名自备战马和兵甲,训练有素的骑兵,几乎是石佛部的全部骨干了。 全部押上,有点孤注一掷的意思。不过他应该在心里,把胜算计算得明明白白。 “可以,我以突骑军都统制的身份,收下他们做义勇支队。稍后军部会安排军官,包括参谋和虞侯,帮助你们进行整编和训练” 李察哥满口答应。这是好事,宋军需要一些义勇队之类的辅助军队。听说他们在平定东北、攻灭辽国时,收编和训练了诸多东北部族为义勇队,充分利用他们熟悉地理,骁勇善战等特性,立下不菲的战功。 然后在战后,又顺势将他们编为青龙旗的骨干。 这天,李察哥带着石迦楼罗和石迦陵,策马来到八剌沙衮城。两兄妹一直想看看传说中东喀喇汗国的都城之一,今天满足两人的愿望。 不过看了之后,两人只有失望。 “这城池,还没有尹州城大,也敢叫汗庭?” “城池不在大小,而在于谁居住在哪里。以前,东喀喇汗国汗王威震西域,他居住与此,成百上千的部落首领向他臣服,所以八剌沙衮再小,也是西域的中心。” 李察哥的声音不大,但是显得异常坚定。 “又比如,大宋天子在哪里,哪怕只是一座毡包帐篷,它也是天下的中心。” 说完后,李察哥问石迦陵:“现在你能不能猜一猜,阿赫马德汗去了哪里?” 第一百四十章 白高夏部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石迦陵低头想了想,迟疑地说道:“应该是退去了喀什噶尔城。那里有葱岭天险,能坚守些日子。” “为什么不会是西遁西喀喇汗国,向穆汉末德二世求援?” 石迦陵毫不迟疑地答道:“阿赫马德汗以前有兵有地盘时,还能地位相等地与穆汉末德二世相约,对抗大宋。现在他逃入西喀喇汗国,等于是丧家之犬。穆汉末德二世肯定会逼迫他臣服,使得东西喀喇汗国名义上统一。然后他的性命就不能被自己掌握。” “既然如此,阿赫马德汗不如逃入喀什噶尔城,一边向西喀喇汗国和塞尔柱汗国求援,一边坚守,等待时局的变化。” “精彩!”李察哥拍手称赞道,“提醒一句,喀什噶尔城现在叫疏勒城。前者是回鹘人的叫法,后者才是大宋的叫法。” “现在阿赫马德汗率领残部退守疏勒城。我军朱雀旗已经占据于阗和莎车城,嗯,就是大家常说的鸦儿看城。在前天,与白虎旗所部汇合,包围了疏勒城。” 石迦陵小心地问道:“现在战事打到哪一步,能说吧?” “现在大局已定,战事进入尾声,当然能说。我军已经占领八剌沙衮和怛逻斯,东喀喇汗国除了疏勒城一隅,大部分地方已经被占领。高昌国,从河西郡出发的祁连山师和天山师,早在五天前包围了高昌城。给了毕勒哥三天考虑时间,前天应该有了结果,只是军报现在还没有传过来。” 石迦楼罗和石迦陵静静地听着。 等到李察哥说完,石迦楼罗抢在妹妹前面开口问道:“李将军,你可有妻室儿女?” 李察哥愣了一下,不明白石迦楼罗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可是看到羞红了脸,低下头去的石迦陵,心里明白了。 “我十六岁就成亲了,妻子是西夏大族,她给我生下了一儿一女。十八岁,我又纳了一妾,妾侍是河南汉人世家的女儿。她给我生了两儿一女。” “元符二年,大宋攻夏,我四处奔波,力求挽大厦于将倾之际,妻儿家小,被抛在一边。妾侍和两儿一女,在静州失陷时不知所踪。有人说她们渡黄河逃命时,船翻了。” “后来我带着妻子和儿女逃出兴庆城,踏上西行逃亡之路。在金山东麓,我妻子受了风寒,一命呜呼。渡过也儿的石河,我的女儿染病好容易逃到七河地区,千辛万苦寻到一隅立足之地,某位叶护却要抢走我的部众。一番激战,我赢了,却丢了儿子的性命。” 李察哥缓缓地说道,语气平和,仿佛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 石迦陵听得心伤又心痛。这需要多少个不眠之夜的痛苦挣扎,才能把这些撕心裂肺的痛苦渐渐消融掉。 “所以现在,我没有家卷,只有族人和同袍。” 石迦陵灰蓝色眼睛里荡漾着浅浅的泪水,她看着李察哥,勇敢地问道。 “前些日子我问你,你以前是西夏的皇太弟,晋王殿下,为何现在成了大宋突骑军都统制?” 李察哥看着远处苍茫的荒野,万里江山在他眼前连绵起伏,无边无际。 “西行逃亡时,我心里满满的恨,恨天恨地,恨眼高手低的兄长,恨不思进取的大臣将领,甚至恨志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姐姐。” 说到这里,两行浑浊的泪水在他的脸上流淌着。 石迦陵和兄长静静地听着。她知道,李察哥除了恨这些,肯定还恨让他灭国亡族的宋国军民和大宋天子。 “看着心爱的妻子、儿女在我怀里死去,看着一个个忠诚的部下或病死,或战死。好几次,我拿着刀,放在这里。” 李察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想狠狠地割下去,可是总下不去手,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完成。直到有一天,我恍忽间,听到姐姐的歌声。” 李察哥仰着头,直着脖子,用嘶哑的声音高声唱了起来,“黑头石城漠水边,赤面父冢白河上,大白高国在彼方” 石迦陵听得泪流满面,眼前这个模湖的人儿,为什么把这首歌唱得如此悲壮。就像把党项人自古以来流过的泪水,聚集在一起,汇成一条河,流淌冲刷着每一个人的心。 看,除了自己和兄长,周围那些党项人,哪一个不是失声痛哭? 李察哥唱完后,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道。 “离开兴庆城时,姐姐叮嘱我,要我好好活下去,把大白高国和嵬名一族的血脉延续下去。我差点自暴自弃,求一死好卸下这些责任。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死,其实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更难的是带着责任和使命活下去。” “我要重建大白高国,让嵬名一族重新扬名在世间。以前,大宋天子灭了大白高国,现在,他能帮我重建大白高国。所以,我,李察哥,嵬名察格,从西夏晋王,变成了大宋突骑施都统制。” 听完这些发自内心的赤诚之语,石迦陵强忍着心中的激动,倔强地说道:“我能帮你完成这一使命吗?” 脸上满是泪痕的石迦楼罗在一旁瓮声道:“还有我。我们母家,也姓嵬名。” 李察哥笑了,正要说什么,突然一骑疾驰而来,带来了至高无上的命令。 “李都统制,官家传唤你,召你去轮台面圣!” 李察哥接过急报,转头对石迦楼罗和石迦陵兄妹说道:“你们,还有嵬名吉列和李名彰,陪我一起去见陛下。” “好!”两兄妹欣然道。 李察哥一边策动坐骑,一边对石家两兄妹说道:“无论是站在敌人立场,还是身为部属,我都为陛下的魅力所折服。想必姐姐也是如此吧。以前我肩上还有忠君为国的责任,现在,完全放下一切——佛语有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是故须菩提。’” “过去的我已经死去,现在的我,是有新的责任和使命的另一人。” 到了轮台城,李察哥带着石家兄妹见到了赵似。 “你长得很像你姐姐。”赵似看着李察哥好一会,开口第一句话,让李察哥忍不住双目赤红。 “我知道,你姐姐一定希望你带着党项部众好好活下,有朝一日,重建大白高国。跟着朕,扬鞭向西,无所畏惧,然后在一座河边的石头城里,朕会助你重建大白高国。” 李察哥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过了许久,他跪倒在地,朗声道:“陛下,请允臣改名为李云海,李察哥,已经死了!” “李云海?‘青鸾杳,碧天云海音绝。’”赵似心里默念了一句,郑重地点了点头,大声宣布:“好,昔日西夏李察哥已死,现在只有白高夏部首领、大宋突骑军都统制李云海!”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不同的安排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赵似设宴款待李云海和他忠心耿耿的两位部属,李继烈(吉列)和李明昌(名彰)。他俩为了表示与主上一心,也改了名字。 宴席上,李云海向赵似介绍了石迦楼罗和石迦陵。 赵似跟李云海一样,第一眼就被石迦陵眼里的光吸引住了。 “迦陵频加,佛教里的神鸟,与青鸾何其相似。云海,你说对吗?” “是的陛下。”李云海看着石迦陵,含笑答道。 赵似看出李云海与石迦陵之间的关系,暗暗赞许了一句。 “石佛部,朕做主,并入白高夏部。按照惯例,大白高国的王后,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斡鲁朵和部众。” “谢陛下!” 李云海毫不迟疑地应道。赵似此话,等于是给他和石迦陵两人指婚。 宴席上,主宾都十分尽兴,最后各自散去。 回所住帐篷时,石迦陵忍不住悄悄地问道:“陛下和你姐姐之间,是不是有段故事?” “陛下曾经是我姐姐此生最大的敌人,是她此生最恨或许也是最爱的人吧。要是他俩没有分属敌国,该多好啊。” “姐姐死后,陛下为她修建了一座佛刹,云海宝刹。宝刹大殿上立着一尊高两丈的铜铸大势至菩萨像。据说是按照姐姐的相貌所铸” 石迦陵喃喃地说道:“云海宝刹?我明白了。大势至菩萨,以智慧光,普照一切,令离三途,得无上力,是故号此菩萨萨名大势至。“ 李云海跟着念了一句:“以智慧光,普照一切,令离三途,得无上力,是为大势至。” 勐然间,他举起右手在空中有力一挥,“我决定了,从今往后,大势至菩萨是白高夏部,以后的大白高国的护佑菩萨。我要请高僧整理大势至菩萨相关经文,以为经典。等我建立大白高国以后,在国内遍修大势至菩萨道场佛刹,以云海刹为祖庭,让大势至菩萨的智慧光,普照迷途万民!” 石迦陵看着他的背影,默然无语。 或许,这也是大宋天子愿意带他西征,然后择一地,助其建立大白高国的原因吧。 赵似回到自己后帐里,找来随驾西征的三子,景灵三虎。 “今天大帐里的事情,你们在后面都看到了。” 赵廓、赵廉、赵庚并立在一起,答道:“父皇,儿臣都看到了。” “好,给你们布置一个作业,就今天李云海之事,你们有什么感想。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字数必须三百字以上,必须把你为什么有这个感想的原因也阐述一下。” “是,父皇。” 李芳和于化田指挥内侍,在后帐的一角摆上三张桌椅,点上蜡烛,那三个座位照得明亮通透。 三位皇子坐在那里,一边收拾纸张笔墨,一边在心里酝酿起来。 想得差不多,拿起硬笔,蘸上墨水,开始刷刷写了起来。 赵似在主位的桌子后面,处理起军政事宜。 过了两刻钟,三位皇子互相交换完眼神,大哥赵廓举起手,开口道:“父皇,我们写完了。” “都写完了?” “都写完了。”三位皇子异口同声地答道。 “好,交到桌上来,然后都下去。按照作息时间,继续学习,按时休息。” “是。” 等到三位皇子离开后,赵似拿起三张纸,草草扫了一眼。 赵廓的字数最少,加上标点符号,可能刚刚三百字,字也最粗犷。 赵廉的字数最多,可能有八百字左右,字也最端正。 赵庚的字数大约有五百字左右,字体是赵似最喜欢的,有一股子灵气。 赵似开始仔细看起来。 大皇子赵廓说得很简单。他觉得李云海是个忠臣,为夏臣时忠于西夏;走投无路,迫于无奈投附了大宋,又是赤胆忠心的宋臣。所以他觉得李云海要大加犒赏,树立为典型,干脆把波斯赐给他做大白高国算了。 这个败家子,你知道波斯国有多重要吗? 它以后是大宋与西边的陆上通道,与基督和***世界的缓冲区。而且它足够富庶,又有足够的兵源,可以替大宋当马前卒,在合适的时候去干涉基督徒和***之间的战争,平衡局势 这么重要的地方,你说给人家就给人家,真是好大方啊。难道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不过老大的性子比较直,又一直因为身为老大,逐渐培养出急公好义等性格。放在波斯这四战之地,确实不大合适——心眼不够活,手段不够狠,容易被人给阴了。 嗯,不过他这个性子,适合去北瀛洲大陆去开创基业。 那里几乎没有天敌——数百上千万的印第安人,不,他们应该是夏殷遗民,需要教化一番,重回华夏民族的怀抱里。 老大公平正直、爽朗豁达的性子,还真适合。嗯,等西征两回后,再把他丢到海军学院去,在海上历练几年,大宋的海上力量,足以支撑运送上万军民去瀛洲拓殖。 放下赵廓的作业,拿起赵廉的。 赵廉作业写得中规中矩,但是足够细致。他充分论证了李云海为何会从李察哥变成李云海,然后还列出了一些防范措施。 朕要看的不是这些,不过也差不多了,足以看出老二的性子。开创不足,守成有余,而且持重细心。 既然如此,那以后该把他放到哪里去呢? 赵似脑子里回想着现在和将来的大宋疆域地图,盘算每一个地方的利弊,突然睁开眼睛。嗯,这个地方比较合适,先历练几年,时机成熟了就可以派去那里。 三皇子赵庚的作业别出心裁,他论述的观点是父皇为何支持李云海重建西夏国,他认为这跟定期抽调四旗青壮西征的本质是一样的。 征服的地区,总有不甘屈于人下的英豪。杀了,散人心,坏名声;不杀,又担心会有不轨异举。干脆,我出资支持你去其它地方重新创业,祸水它引。只要不祸祸大宋,你爱怎么折腾都行。 老三的心智和成熟,超出我的想象啊。绝不能留在国内,否则的话就是个祸害。 安排去哪里呢? 对,波斯这个四战之地。想一想,岳卓群说过,他的主公,拜占庭的太子只是比自己小四岁。想必也早就成亲了,肯定有女儿。寻一个年纪相彷的,许配给老三。 到时候老三在波斯,肯定会帮着老丈人从屁股后面看着那群突厥人和***,谁不老实就上前去踹几脚。至少要保证拜占庭这个欧亚大陆的关键点,是大宋的盟友。 几十年过去,他老丈人蒙上帝宣召后,他的舅子哥要是被人下了迷药,想跟大宋翻脸,老三还能以女婿的名义去拜占庭转一转。听说那里的传统是皇帝轮流做。 有戏,可以。 嗯,先历练几年,再跟着玄明学几年,把阴人的功夫学扎实了,就可以付之行动。 这些都只是设想,说不定情况有变,也需要跟着变。 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西喀喇汗国广撒英雄帖,把他的主子、朋友、狗腿子都请来,然后一锅烩了。 朕万里迢迢来一趟,不容易,争取一次性把主要问题解决掉。 第一百四十二章 桑贾尔的反应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桑贾尔知道东喀喇汗国和高昌国消息时,已经是天启十六年的冬月。当时的他正在呼罗珊的南边克尔曼地区巡视——说是巡视,其实就是去摆平地方势力,化解各方矛盾,巩固自己的统治。 克尔曼是天竺、河中、西域通往波斯、两河以及拜占庭的关键通道,是陆上东西贸易的重要中转站。 海上通路发达,但是海盗也发达。除了实力强大、有背景的大食商团,以及最近崛起的大宋商队有自保能力,通行无阻外。其余大食、波斯、天竺等大小商队,很容易被抢。所以走陆路成了无奈之下的选择。 陆路还能找到正主交保护费,以免被抢。海上找谁交保护费?那些海盗都是流动作业。 于是克尔曼成了非常富庶的地方,也成了桑贾尔重要的财源。威压四方,兵和钱缺一不可。 但是克尔曼很麻烦,它首先是为数不多的摩尼教中心地区,势力强大,与山峦一片绿的周边环境格格不入。 其次它名义上臣服了塞尔柱汗国,但实际上保持着半自治——有钱就任性嘛。再说了,塞尔柱汗国也舍不得下毒手,打废了上哪里收税去? 有恃无恐的克尔曼有时候喜欢耍耍小性子,闹闹小脾气。 最后一点,周边的势力,比如西边二哥任命的法尔斯总督,东边加色尼汗国,都对克尔曼这个多金又傲娇的小公主垂涎欲滴。 桑贾尔既要哄着克尔曼,让它乖乖地为自己的国库多贡献金币,又要到处为它擦屁股——贸易中心,肯定会牵涉到大量的商贸纠纷。东西周边的势力,正好以此为借口来找克尔曼小公主的麻烦。 桑贾尔东奔西走,各方调解,心累啊。 幸好他手下的呼罗珊骑兵骁勇善战,加上又控制着波斯的塞姆南、锡斯坦、亚兹德等大片土地,实力强大,大家都卖他几分薄面。 他带着精锐的古拉姆和尹克塔骑兵,进入克尔曼城,在这里把各方势力的代表召集在一起,足足开了三个多月的会。期间各方轮流上演各种戏码,就差没有当众洛奔的。 桑贾尔非常有手段,耐着性子,妥协、协商、威胁、恐吓,终于均衡了各方的述求,又一次把可能一触即发的巨大危机,化解于无形。 得意的桑贾尔叫克尔曼城的贵族们设下盛宴,款待自己和各方势力代表。 在一片赞美和奉承声中,桑贾尔开始时还是很清醒的。 二十年前,父亲突然去世,强盛一时的塞尔柱汗国瞬间变得及及可危,桑贾尔开始变得很有危机感。 原本还口口声声把塞尔柱汗国称为***救世主的哈里发翻脸不认人;叔叔图图什在大马士革自立,把耶路撒冷赠给哈里发,勾结在一起,分裂塞尔柱汗国的西边。 大哥巴尔克亚鲁克即位,东征西讨。先是打败了图图什,把他的首级挂在巴格达城墙上。 但是叔叔的两个儿子迅速在大马士革和阿勒颇即位,继续分裂对抗。 然后又来了十字军东征,趁着塞尔柱人内乱,几经苦战,击败了罗姆塞尔柱人,从塞尔柱人手里抢走了科尼亚、埃德萨、安条克、的黎波里和耶路撒冷。 身心交瘁的兄长巴尔克亚鲁克,二十五岁就去世。他的幼子继位,很快就被二哥穆汉末德杀了。 塞尔柱汗国苏丹之位落入二哥手里。 但是塞尔柱汗国更加衰败,各个地方的实力派,心里就跟长了草一样。远在巴格达的二哥费尽力气,大肆封赏和拉拢,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统一。 自己这种实力强劲,中央又鞭长莫及的地方派,兄长自然会多加笼络。只是自己的苦衷,也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手下也是一群养不熟的狼啊! 桑贾尔这些年一直在反思,塞尔柱汗国为什么会迅速崛起,又迅速衰败。他发现,自己的先辈和部族运气太好了,正好遇到波斯萨曼王朝土崩瓦解,趁乱迅速崛起,然后东征西讨,征服了波斯。 西边的哈里发王朝也是一片混乱,于是自己的先辈和部族一路西进,所向披靡。 就是因为崛起的太迅速,自己部族只有军事人才,而无行政人才,只能任命大量的波斯人为官员,治理国家和地方。到最后,真正掌握塞尔柱汗国的,却成了波斯人。于是突厥人与波斯人、军事新贵与行政官员、宗教与世家、中央与地方,各种矛盾层出不穷。 到了父亲时代,这些矛盾更加尖锐,他和维齐尔(首相)尼扎姆穆勒克想努力化解这些矛盾,结果被反噬。 穆勒克被激进的阿萨辛派刺杀,第二年父亲也去世,死因很可疑。 桑贾尔成为大霍拉桑总督后,也想努力解决这些问题,却发现这就是个死结——他没有足够的可信任、有能力的官员,帮他治理地方,获得稳定的财源和兵源——而这两样是解决其它问题的重要基础。 或许,塞尔柱人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消化学到的东西,将其变成自己的底蕴——唉,这都是命! 真羡慕东边遥远的大宋,听说他们有数以百万计的文化人,可以选出足够多的官员去治理庞大的国家。 满腹心思的桑贾尔与众人虚与委蛇,酒还没喝好,人还未尽兴,突然接到来自东方的噩耗。 与在急报里哀嚎地盘不保的穆汉末德二世、以及听到这个消息后神情各异的诸方势力代表不同,桑贾尔想得更远更多。 自己刚刚才念及到大宋,他们就来了。而且来的如此迅勐,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把高昌国和东喀喇汗国给攻灭了——阿赫马德汗困守孤城,桑贾尔当他已经死了。反正自己是不会去那个地形险要的地方救他。 桑贾尔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发现一件非常搞笑又悲哀的事情——由于自己离开了内沙布尔,加上没有行之有效的行政管理体系。西喀喇汗国穆汉末德二世的使者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找到自己所花费的时间,居然比宋军攻灭东喀喇汗国和高昌国的时间还要久。 一个多月的时间,横扫数千里疆域,宋人是怎么做到的?桑贾尔置身处地的想了想,充分发挥想象力,发现自己应该、可能、或许、大约,可以做得到。 但是桑贾尔知道,要想做到这一点,除了丰富的想象力、坚定的意志和果断的魄力之外,还需要几个必须的外部条件:有足够多的兵力;这些军队必须训练有素;有海量的钱粮物资,以及转运调配这些物资的一个庞大、有效的管理系统。 桑贾尔发现,自己除了兵多之外,其余的似乎都达不到。 但是他告戒自己,不要气馁,要好生应对。 宋人西进,与其它势力的进攻完全不同。 别人来,可能就是一阵风,来得快,也退得快。宋人不同,他们有足够的底蕴。占领了某一处地方,有恒心也有能力把它消化掉。 如果自己不好好策划,以万全策略去应对,后果可能是引起连锁反应——塞尔柱人和绿教势力会在河中、呼罗珊、波斯等地区雪崩式塌陷。 “诸位,”桑贾尔清了清嗓子说道,“宋人来了,举着无数的佛教旗帜来了。他们发誓要把我们,这些真神最虔诚的信徒,从西域、从河中、从吐火罗、从呼罗珊、从克尔曼,从我们的家园赶走,重建地上佛国。” 看到各方势力代表非常认真地听着,桑贾尔提高了声音。 “这不再是喀喇汗国的战争,也不再是塞尔柱人的战争,这是***与异教徒们的圣战!我们要誓死捍卫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信仰。如果失败,我们将失去一切,荣誉、土地和牛羊。我们的子孙将沦为异教徒的奴隶,我们的清真寺将会变成佛庙” “诸位,真神最虔诚和勇敢的战士们,挥舞你们的马刀,在唯一至大的真神引领下,奋勇向前!” “真神唯一至大!”盛宴迅速变成了誓师大会,成百上千的人举起钢刀,歇斯底里地高声狂呼着。 只是在另一角,一群人,克尔曼的贵族们,延续千年的摩尼教信徒,显得格外得不融洽。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宋军的应对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你们说说,桑贾尔会在哪里与我们会战?” 在等待的过程中,赵似也不闲着。他带着侍卫军,到处勘查地形,安抚地方,收拢民心,鼓舞士气,振奋军心。 这天,赵似来到碎叶城,也就是此前的八剌沙衮城,这里已经成了西征前敌指挥部。 他召集了西征军前敌指挥使韦宝庆,副指挥使斛律雄、高世宣、王舜臣,参谋长白崇虎,以及高级将领何启蕃、董修烈、曲克昌、折彦质、杨宗闵、许光良、野利湟右、赫连宝树、勃利曲西,以及李云海、耶律乐师等人。 赵似指着地图,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韦宝庆与众将对视一眼,笑着答道:“陛下,不如请参谋长白崇虎来回答吧。” “好。伯虎,你说一说。” “陛下,从河中出兵进攻西域,大致三条路。南边的路是直出疏勒城。敌军既可以解救被围困的东喀喇汗国阿赫马德汗,还能沿着塔里木河直取天山以南地区的腹地。” 白崇虎说的时候,有参谋在地图上做出相应的标识。 他上前去,手指节敲了敲地图上疏勒城,摇了摇头说道:“那里地形复杂,兵力无法展开,又容易被我们据险相守,死死堵住。要想打通这条路,很难。想必桑贾尔与阿赫马德汗的交情,还没好到这个份上。” “中路,出麻耳亦囊,经过乌兹根,沿着西洪河上游向东,然后可以走两个地方。向东继续走,可以经过温肃(倭赤)、姑墨(末蛮)直入龟兹等地,进入天山以南腹地。但是这里也是一路地形险要,得不偿失。” “或向北,穿过千泉山(吉尔吉斯山脉)和天山之间的山口叶支关,直入平坦的楚河(吹河)和七河地区。这一路,地形相对比较宽阔,足以摆下塞尔柱浩浩荡荡的大军。但是我们碎叶城守在这里,背靠楚河,前扼叶支关,旁边还有热海湖拱卫。塞尔柱人要想攻破” 白崇虎自信地摇了摇头,塞尔柱人肯定是攻不破的。说到攻城守城,不是单单针对塞尔柱人,而是说宋人以外的所有人,你们都是垃圾。 “北路,在白纳克特一带渡过西洪河,走迭失干、白水城一线,再走怛逻斯以西,绕过千泉山,直入楚河流域。那里一路地势平坦,大军可以长驱直入。” “塞尔柱人在河中地区起家,手下又有西喀喇汗国这样的地头蛇,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臣等推测,桑贾尔率领的塞尔柱、喀喇汗联军主力,极有可能会走这条路。然后在楚河到尹丽河之间,迫使我军会战。” 白崇虎讲述,直直地看着赵似。其余将领也都没有做声,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赵似身上。 赵似看着地图,默然想了一会,没有做出评论,而是继续问道:“那你们有什么对策?” “陛下,”白崇虎连忙答道,“西征前指参谋局拟定了四个作战计划,几经讨论,现在优化成一个作战方案。” “我们会派遣一定的兵力,分驻在南、中两路的要隘关口上,堵住去路,防止桑贾尔的偷袭和迂回。其次,我们将主力集中在楚河一带,随时待命。我们的计划是,敌军与我军的会战,必须在我们设定的时间和地点进行。” 赵似插了一句,“要想做到这一点,不容易。” “是的陛下,确实不容易,但是我们有能力,也有信心做到这一点。” 赵似不置可否,示意白崇虎继续。 “我们的计划是,陈兵怛逻斯一线,把敌军堵在白水城地区,然后我们的一支军队,出叶支关,沿着西洪河上游一路向西,奔袭迭失干和白纳克特,切断他们与河中的联系” 赵似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白崇虎说完整个计划后,做了个解释。 “当然了,我们拟定的这个作战方案,只是理想化状态。敌军主力到底从哪里走,具体会遇到什么情况,我们现在都无法判断。因为战场上总是会出现很多无法以常理去解释的情况。我们现在做出的作战方案,以及配套的应急方案,只是努力地根据现实条件,推测出战场上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 “这些方案只是一个方向,预先让我军上下心里有数,知道出现某类似的情况,该如何应对。也是一个熟悉的过程,在根据方案进行演练时,各部队对战场的地形情况,以及敌军的作战特点都有一个清晰的了解” 第一次参加宋军高级军事会议的李云海和耶律乐师,大受震撼。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宋军打仗,居然繁琐复杂到了如此地步。 首先是对敌情报,专门有一个叫探马司的机构,用间、侦骑所有获取敌方情报的手段由他们实施。 其次是地理情报。 一个叫测绘处的机构,会组织大量的专业人士,去到各处,用专业的设备进行测量。山脉、河流、草原、戈壁、道路、桥梁,哪怕是一条小路,一条山沟,一处泉水,他们都会事无巨细地一一标注在每一张分区地图上。 所有的情报汇集到了总部参谋局,然后里面有一个叫作战处的机构,有一群参谋,会根据这些情报,绞尽脑汁进行推演。有做正方的,有做反方的。有攻有守。然后双方互换角色,再来一遍。 这些参谋都是参加过多次实战、富有经验的军官,想象力极其丰富,又洞悉人心,知道在某种情况下,某类人最有可能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整理总结出一个个预桉,然后再邀请身经百战的将领来讨论审定,几经辩论,终于形成若干个最有可能的方案,然后根据这些方案进行预演。而这些方案里,还有以防万一的预备方案 李云海和耶律乐师终于明白,以前跟宋军作战时,为什么总是感觉面对的是一台有条不紊、莫得感情的巨大机器。它井井有条,反应迅速,几乎没有缺点。冷酷无情,像洪流、像野火、像一辆天马拉动的巨型马车,毫无怜悯地碾压过去。 原来根源都在这里。 第一百四十四章 桑贾尔说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桑贾尔在阿母渡过纪浑河。在他前面,从呼罗珊、塞姆南、亚兹德、锡斯坦等地征召的尹克塔骑兵,以及法尔斯、哈马丹等地招募的志愿骑兵,合计十二万塞尔柱-波斯骑兵,在几位心腹大将的率领下,已经进入河中地区。 西喀喇汗国的穆汉末德二世,在东岸迎接他。 “尊贵的苏丹殿下,喀喇汗国七万精锐,已经遵照你的旨意,集结完毕,随时等待出发。”穆汉末德二世谦卑恭敬地说道。话语间,他甚至把桑贾尔奉承为苏丹。 他现在的态度,跟此前的骄横跋扈、目空一切,有着天壤之别。 桑贾尔点了点头,他知道穆汉末德二世说的七万精锐,是西喀喇汗国动员了几乎所有的青壮。真正能打的古拉姆和尹克塔骑兵,加上艾斯卡常备军,估计不会超过三万。毕竟西喀喇汗国的地盘,只有河中地区那么一块。富庶是富庶,可是多以农耕、商贸为主,兵源并不充足。 能征集七万兵力,穆汉末德真的算是孤注一掷。 桑贾尔挥了挥手,指着南边说道。 “好,古尔、加色尼等国的六万骑兵,会在忒耳迷(捷尔梅兹)渡过纪浑河,跟我们在萨末鞬会合。穆汉末德,粮草都准备好了。” 穆汉末德二世的心在滴血。 另一个目的就是增援西喀喇汗国。身为受益方和地主,它肯定需要承担大部分的粮草——只是二十多万大军的粮草,足以让穆汉末德二世把整个西喀喇汗国的地皮刮去三尺。 以后的日子能不能过,不管了,先把眼前的难关熬过去再说。打赢了,什么都能补回来;打输了,就没有以后了。 “回禀苏丹殿下,粮草都征集好了,囤积在萨末鞬以东的地柴克,只要作战计划确定下来后,立即安排人手往前方运输。” 穆汉末德二世陪着小心说道,他看了看桑贾尔的脸色,在心里斟酌着后面的话。现在自己和西喀喇汗国的命运,全捏在人家手里,不得不俯身做小,赔尽小心。 “苏丹殿下,喀喇汗国地少民瘠,出产有限。属下虽然竭精殚力,四处征集,只是这粮草,还是有限,大约只有”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穆汉末德二世说出的这个数字,让桑贾尔皱起眉头。这么点粮食,二十多万军队吃不了多久。 桑贾尔清楚,这次面对的宋国不是弱手,他从来没有预想能够速战速决。这么强劲的对手,谁知道会打多久。半年还是一年?既然如此,粮草必须要跟上。 不过桑贾尔也能理解穆汉末德二世的苦衷。 这家伙,就是个傲慢无知、狂妄暴虐的家伙,除了西边自己的地盘,东边的东喀喇汗国、北边的花剌子模国、南边的古尔和加色尼汗国,他都干过仗——打仗是需要粮草的。 偏偏还输多赢少——要不是桑贾尔护着他,坟头草都不知道有多高。 所以桑贾尔也不客气地每年索要一大笔保护费——心安理得。加上穆汉末德二世又是个再苦再穷,也不能苦了自己的主。再穷兵黩武、再横征暴敛,他还是需要继续过着奢淫无度的生活。 可是理解归理解,但是态度还得拿捏起来。 “这么点粮食,怎么够前方将士们吃?不行,必须加紧征集。” “苏丹殿下,不如请其它兄弟友邦援助一些。要是继续征集,河中百姓们可能会铤而走险。” 桑贾尔看了穆汉末德二世一眼,语气变得极为不客气,“从呼罗珊、加色尼、白沙瓦把粮食运到河中,再运到前线去,一来二去的,时间赶不上不说,损耗有多大?你算过吗? “现在是圣战,关系到数百万虔诚***命运的生死关头,一点点粮食都不愿意贡献出来,那他就不是虔诚的信徒,是叛徒,是奸细!穆汉末德,你必须跟河中百姓讲清楚。我倒要看看,谁想当叛徒,想当奸细。” 听着桑贾尔杀气腾腾的话,穆罕穆德二世后背直冒冷汗。这话更多的是讲给他听的,要是粮草不到位,苏丹殿下会拿自己当叛徒,当奸细,推出去祭旗。 “属下马上叫人去催办,无论如何也要把粮草办齐。”穆汉末德二世点头哈腰地保证道。 桑贾尔满意地点点头,穆汉末德二世也暗暗舒了一口气。 桑贾尔才不关心敲骨吸髓之下,河中百姓会不会奋起反抗? 要是真要发生民变,更好!反正征粮的命令是以喀喇汗国汗王穆汉末德二世名义下达的,跟我桑贾尔何干? 到时候一个反转,怒斥穆汉末德二世不顾河中信徒们的死活,装一回天降正义使者,然后顺应人心民意,把穆汉末德二世弄死,正式将河中地区纳入自己的的版图。 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从此可以看出,桑贾尔从来没有想过打输的可能性。当然了,他也没有奢求能打赢。在他看来,最大可能的结局是双方胜负五五开,或者四六开——或者对峙一段时间,大家都坚持不了,议和罢兵。 在桑贾尔想来,宋国跟自己打一仗的目的主要是确保他现在的战果。占领东喀喇、高昌两国,这么大的地盘,需要时间消化。宋国皇帝现在最担心的应该是自己动员***勐烈反击,收复失地。 其实自己哪有什么能力反击?就算费尽力气,恐怕也是元气大伤。自己的直属主力打光了,不要说周围环视的群狼,就是现在对自己卑躬屈膝的穆汉末德二世,也敢跟自己呲牙。 大家做过一场,互有胜负,然后坐下来谈。自己确保未来不反击,留给宋人足够的消化时间;宋人也保证不再向西进攻 然后各有所得。 宋人回去怎么吹嘘,那是他们的事。 自己回来后,可以说在自己的率领下,浴血奋战,挡住了宋人异教徒向西进攻。失利的他们保证,绝不再向西走半步。自己等于是挡住了数十万佛教、萨满教、摩尼教等异教徒的联合进攻。 在西边,基督教徒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一次又一次践踏着***的尊严。自己,艾哈迈德桑贾尔,却在东边与异教徒的战争中,取得了辉煌胜利,捍卫了***世界的安全和尊严。 自己的名字,将会以救世主之名,传遍整个***世界。 心情舒畅的桑贾尔突然想到一件事,问道:“花剌子模有消息传过来吗?摩诃末什么时候出兵?” 第一百四十五章 优势在我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逃出生天,正在暗自庆幸的穆汉末德二世连忙答道:“尊贵的苏丹殿下,摩诃末派出使者说,他的哨兵在花剌子模海南岸发现宋人骑兵的踪迹,所以把兵力集结在纪浑河沿岸,暂时没有办法整兵南下会合苏丹殿下,我看摩诃末这是在胡说八道,故意找借口。其实是他对真神、对苏丹你毫无敬畏之心” 桑贾尔狠狠瞪了穆汉末德二世一眼。你是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给仇家上眼药啊。 不过桑贾尔在心里,确实气恼摩诃末的敷衍——花剌子模海南岸出现宋人骑兵?你怎么不说呼罗珊和锡斯坦出现了宋人骑兵? 不过他对这个摩诃末有些无可奈何。这家伙就是沙漠里的一条蛇,剧毒,却极其灵活。 当年呼罗珊等地的埃米尔(军事/部落首领)们趁着父亲去世,国内大乱,起兵反抗塞尔柱人的统治。当时兄长巴尔克亚鲁克注意力在两河地区,正在跟叔叔厮杀,顾不上支援自己。 当时花剌子模的埃米尔,是自己属下一位屡立军功的军事奴隶。他被围殴而死,那些埃米尔还把前任花剌子模埃米尔阿努什的斤加尔察的儿子,库特布丁摩诃末送去花剌子模,扶植他做埃米尔。 摩诃末很有手段,迅速铲除对手,掌控了花剌子模地区。 后来,兄长巴尔克亚鲁克派主力支援自己,把作乱的埃米尔们一举荡平。摩诃末丝毫不念及旧情,反手就是一个背刺,拿着推他上位的几位埃米尔的首级纳了投名状。 其实摩诃末的父亲,阿努什的斤加尔察是父汗手下一位军事奴隶,因为屡立军功,按照塞尔柱汗国分封功臣的惯例,被分封去了花剌子模做埃米尔。 既然都是一家人,摩诃末跪得又如此干净利落,缴纳的投名状又分量十足,自己向兄长求情,放他继续做花剌子模的埃米尔。 后来这厮的实力逐渐强大,也变得越来越不老实。 前几年让儿子跳出来,意图自立,被自己带兵教训了一顿。这厮立即杀掉自己的儿子请罪——以为我不知道,他才是幕后指使者。 现在又鼠首两端! 可恨!暂时顾不上他。等出征东边,回来的路上顺路去花剌子模走一趟,彻底除掉这条毒蛇! 桑贾尔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然后摆了摆手,故作轻松地说道:“花剌子模地处纪浑河下游,摩诃末在沿岸布防,也是应该的。宋人万里奔袭,听说很厉害的,必须防止他们渡过纪浑河,冲到呼罗珊,绕到我们后面。” 穆汉末德二世不甘心地说道:“尊贵的苏丹陛下,纪浑河前面还有一条西洪河。而且西洪河下游到花剌子模,是上千里的戈壁沙漠,飞鸟都飞不过去。” 桑贾尔转过头来,白多黑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穆汉末德二世。 穆汉末德二世觉得自己被沙漠毒蛇给盯上,吐出来的舌信,都要舔到脸上。他连忙低下头,恭敬地答道:“是属下孟浪,一切听凭伟大、尊贵和英明的苏丹定夺!” 桑贾尔满意地点点头,催促道:“好了,我们马上向萨末鞬进发,等待马苏德和萨曼。” 过了几天,桑贾尔进入到萨末鞬城,毫不客气了占据了穆汉末德二世的王宫。又等了一天,终于等来了加色尼军统帅马苏德和古尔军首领萨曼。 马苏德是加色尼汗国苏丹易卜拉欣的儿子,也是他的继承人。 “尊贵的桑贾尔苏丹殿下,我除了带来了父亲最诚挚、最忠心的问候,还带来了一百头战象,配属的五千弓箭手和步兵,三万名重甲步兵,一万尹克塔骑兵,以及五千古拉姆骑兵。” “非常感谢易卜拉欣苏丹的问候,也谢谢马苏德王子能亲自带兵前来。加色尼永远都是塞尔柱人的盟友。” 桑贾尔感激地说道。 “尊贵的苏丹殿下,这次我带来了一万三千名步兵,五千名志愿骑兵,以及两千古拉姆骑兵。愿意为唯一至大的真神,伟大的塞尔柱汗,尽一分力。”萨曼侯赛因也说道。 还有什么好说的,都是好兄弟,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桑贾尔说了一声:“都是为了唯一至大的真神!” 穆汉末德二世站在一旁,肥脸上堆着虚心假意的笑容,一双小眼睛滴熘熘地乱转。 这三位看着兄友弟恭,但是穆汉末德二世心里清楚,其实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 以前,加色尼汗国对塞尔柱人是一万个不服。 波斯萨曼王朝是我带头推翻的,结果让手下的马仔,塞尔柱人捡到便宜。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干!不干怎么对得起当年带头大哥的称呼! 塞尔柱汗国当时正在事业上升期,武德充沛。你加色尼不服?那就打到你服为止。于是加色尼被打得老惨老惨了,以前的河中、呼罗珊、克尔曼等地盘被抢了去,只剩下加色尼、白沙瓦等一块不大的基本盘,差点要亡国灭族了。 一直到易卜拉欣继位。 他不仅是位艺术家,还是位手段高明的外交家。他向塞尔柱人强调,我们都是突厥人,突厥人不打突厥人。接着就是干净利落地臣服,缓和关系。然后施展联姻大法,让两国结成亲戚。 塞尔柱人由敌变友后,易卜拉欣把加色尼汗国的发展方向转向东南。 我打不过塞尔柱人,还打不过天竺这帮瘪三吗?再说了,天竺这帮孙子,真的太有钱了,不去抢几把都不好意思。 于是这些年,加色尼汗国从天竺身上狠狠地补了几口血,居然面色红润,又抖擞起来。后来塞尔柱由盛转衰,易卜拉欣没有急着去落井下石,而是适当地疏远了一些,只是在暗地里占了些便宜。 随着塞尔柱人稍微回过神来,最先跳出来的那些呼罗珊的埃米尔纷纷身死族灭,易卜拉欣一个转身,与桑贾尔结成了同盟。 至于古尔国,它只是塞尔柱汗国与加色尼汗国之间的一个不大的汗国,实力中等。名义上是加色尼汗国的藩属国,还是易卜拉欣的姻亲,但实际上又跟桑贾尔眉来眼去的。 它现在是塞尔柱和加色尼之间的缓冲带。 互相问候寒嘘一番,桑贾尔带着三人进了大殿,开始召开四方军事联席会议。 会议上,桑贾尔把情况说了一下。 东喀喇汗国只剩下一座孤城,被围困了一个冬天,已经奄奄一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陷落。至于高昌国,由于没有太多的消息,估计、应该、可能、大概已经全国沦陷。 至于宋军的兵力,综合各方面的情报来看,估计在二十万左右。但是必须留十万在高昌国和东喀喇汗国东部地区,弹压地方,谨防反抗——这是依照常理做出的分析。 所以宋军用于前线的兵力,大约在十万左右。相信大部分是骑兵,作战勇勐,兵甲也非常精良,不容轻视。 然后桑贾尔特别指出,七河地区的那支党项—契丹人的异教徒部落,终究还是归附了宋人。据说组建了什么突骑军,兵力在两万到三万之间 还有其它能征召和招募的兵力,桑贾尔也大致都指出来了。 最后桑贾尔总结了一句,“我军二十五万,敌军十五万,优势在我” 其余三人纷纷点头,或如鸡啄米,或十分矜持,或心有所想。 “我麾下的德米特里,想必大家都认识。”看到三位盟友高山仰止地点点头,桑贾尔显得非常开心,“我任命他为主帅,负责这次军事行动,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说完,桑贾尔叫人把德米特里,以及四方军队的诸位将领一起叫了进来。 “现在请德米特里布置任务!”桑贾尔威严地扫了一眼众人,把主持位置让给德米特里,然后站在一旁,盯着地图深思起来。 第一百四十六章 赵似的发现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天启十七年四月,塞尔柱联军终于全军渡过西洪河。他们把主力集中在迭失干一带,也往乌兹根派驻了一支五万人的军队。 敌手的这一招起手式,在宋军的预料之中。主力囤积在迭失干,很明显是把白水城、怛逻斯一线作为他们主要的进攻路线。 向乌兹根派驻重兵,从塞尔柱联军来看,这既能堵住西洪河上游山谷方向的来敌,保护住自己的侧翼,也能从另一边支援西洪河重要渡口麻耳亦囊城,护住自己的退路。 从宋军方面来说,从叶支关口迂回包抄的可能性被堵住了,这确实很失望,但是也在预料之中和接受范围之内。 不能轻视任何敌人,这是首要原则。塞尔柱人东征西讨,数十年间迅速崛起,席卷河中、呼罗珊、波斯、两河和小亚细亚,肯定积累了丰富的作战经验。 选择正确的行军路线,堵住可能的危险,对于久经沙场的宿将来说,这是基操。 碎叶城里的西征前敌指挥部异常忙碌和紧张。 赵似在一旁,仿佛是局外人。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每一份军报,在心里盘算着,然后不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 现在的宋军已经完全成熟,形成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收集、分析、决策、执行和反馈体系和流程。 看完最新的军报,赵似撇了撇嘴,桑贾尔,你还是想象力不够丰富。你应该组织一支五千到一万人的精锐,从葱岭或布路涉(克什米尔)沿着大小勃律的冰川雪域,直驱吐蕃旧地的高原。 前唐高仙芝都能做到的事,你手下人才济济,怎么就没有做不到的将领呢?横穿吐蕃旧地,出现在河西兰州,从西边直冲关中平原,天下震惊啊!就算对万里之外的战事于事无济,但是也足以名垂青史啊! 赵似只是在心里调侃几句,只要桑贾尔没有发疯,是不会做出这样疯狂又没有效果的决定。 他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地图上的密密麻麻标识——红的是宋军以师为单位的标识,绿的是塞尔柱联军,以独立领军的将领或一万为单位的标识。 从红绿标识的密集程度可以看出,宋军在东边是扼守险要关隘,以守为主。塞尔柱联军也知道这里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硬骨头,没有傻乎乎地硬往里面冲。只是在乌兹根摆了一支军队,护住侧翼。 宋军的主力集中在千泉山到楚河南边的地区,以怛逻斯为支点。塞尔柱联军的主力集中在迭失干到白水城一线,重要的退路以及粮草转运中心是西洪河的俱战提(列宁纳巴德)和麻耳亦囊。 己方的兵力,除去东边扼守要隘的马步军,西边集中了十二个骑兵师,两个步兵师,以及六个炮兵团,合计十八万马步军。 其中白虎护旗军三个骑兵师,玄武护旗军四个骑兵师,青龙护旗军五个骑兵师。 除此之外,在楚河上游地区,还放了一支预备队,包括突骑军的三个骑兵师,白虎旗护旗军两个骑兵师。 各种兵力加在一起,除去高昌国经略的军队,总计马步军二十五万左右。 塞尔柱联军,根据各种情报分析,大约在二十五到二十八万之间,兵力相当。但是赵似觉得己方的优势在于训练有素,团结一心。 塞尔柱联军最大的问题,就在这个“联”字上。名义上信仰同一个信仰,但是暗地里各怀心事。而且同为***,还分逊尼派和什叶派两大派,下面又有各个分支。 部落主要分突厥和波斯,再往下分就多了,林林总总二三十个还是有的。 这些矛盾现在被士气高涨、康慨激昂给掩盖着。可是战事一旦进入到胶着状态,需要有人做出牺牲时,想必就会爆发出来。 赵似心里想着这些敌我分析,突然想到前天在教导随征的三子时,虎啦吧唧的长子赵廓居然发牢骚,说己方兵马太多了,没法打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事。 真是败家孩子!缺少现实社会的毒打! 自己把这小子狠狠地训了一顿。看章回、听说书都听魔障了!以少胜多,为什么会被史书记载,被大家交口传颂?就是因为它太少见了。 大家只看到这些极少数的特例,却看不到史书上成百上千的以多胜少的正常战例!以少胜多,只是处在劣势下,孤注一掷地奋力一搏,获胜概率低、风险高。 现在大宋国力昌盛、军力充裕,用得着去犯险吗? 缺教育!看来把他们带出来见见世面,是非常正确的。 不过调集这么多兵马,耗费的钱粮却是海量的。 步军从河西调过来,后勤也靠河西走廊支撑,所以不敢跑远,大部分兵力放在高昌,在那里攻城、清剿和安抚地方。 马军主力从青龙、玄武、白虎三旗抽调的,沿着草原,一路向西,翻过金山、越过也儿的石河,沿着叶密立到阿力麻里的草原,来到七河地区和楚河流域。 他们从各自驻地出发,前一段路程,由沿途的牧民供应,给“饭票”—银圆劵就好。这些牧民可以拿着这些饭票去千户那里抵赋税,或者去集市买东西。 三旗骑兵汇集到靠边界的某一处,开始领取牛羊——都是从附近的牧民那里征集的。各旗宣徽院承宣司会补偿给他们。 牛羊到位,再去附近的城镇领取茶叶、糖、盐、火柴、面粉等物资。十几年来,大宋在北三旗建立了十几条商路,修筑了数百座城镇。 这些城镇最大的功能不是聚集居住,而是这一地区的转运中心、货栈仓储和集市。 被征集的骑兵就近从附近城镇的货栈仓库里领取物资,然后按照正户、甲户、百户、千户分别编制成班、排、连、营、团,最后组成一个个骑兵师。 骑兵师就这样赶着牛羊,架着高轮马车,如同部落迁徙,浩浩荡荡地向西前进。最远的青龙旗黑水地区的骑兵,西征大军最后一支骑兵团,花了五个月时间——中间在金山地区猫了个冬,赶在天启十七年春天的时候,赶到了楚河地区——预定的战场。 去年进攻高昌国时,包括石家兄妹等人都觉得很乱——其实也不乱,只是他们不清楚宋军的作战模式——骑兵师到了一个,就往战场投入一个。 在大宋庞大又严谨的战争机器里,没有任何一支队伍会延误,也不会有谁敢延误。前敌指挥部只需要按图作业就行了——把不同战区划给不同的骑兵师,任务目标定好,开干! 前指用严密和通畅的战况反馈,监控着整个战区,把信息分享下去,时不时协调各战区的配合 你看着乱成一锅粥,人家却觉得有条不紊,井井有序——不知演练过多少回,熟练得不能再熟练。 赵似一边看着,一边琢磨,很快,占去半面墙壁的地图,密密麻麻插满了标识。他察觉到哪里不对,转过身来,走到另外一间宽敞的房间里。这里有一张巨大的沙盘占去半个房间。 按比例模拟实际地形的沙盘上,也插满了红绿色小旗。 看到赵似走进来,参谋们都让出一条路来。 正聚在一起商议事情的白崇虎、杨宗闵等人连忙围了过来。赵似指着沙盘,头也不回地问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塞尔柱联军,有些不对劲吗?” 第一百四十七章 桑贾尔的弱点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白崇虎答道:“陛下,我们正在讨论这件事。塞尔柱联军渡过西洪河已经十五天,主力向白水城、怛逻斯一线,只移动了一百一十里。乌龟爬都比他们快。” 赵似点了点头,“你们也看出来了。前面的韦宝庆他们怎么说?” 韦宝庆、斛律雄、高世宣、王舜臣等正副指挥使,都去到前线了,碎叶的前指只留下白崇虎和杨宗闵这正副参谋长。 “根据与塞尔柱联军接战过的野利湟右和赫连宝树说,敌军的弓骑兵还是很厉害,作战勇勐,经验丰富,而且作战意志也很顽强,士气高涨。” “这意味着他们并不怯战。那为什么还这么磨蹭?二十多万骑兵,人吃马嚼,每天得消耗多少粮草?桑贾尔他家里有矿啊!”赵似自言自语道,“河中地区虽然富庶,可是能支撑多久?要是粮草续不上,可能会全线崩溃。打了十几二十年仗的桑贾尔不可能不知道轻重。” 赵似盯着沙盘看了一会,转过头对白崇虎和杨宗闵问道。 “你们想到是什么原因?” 白崇虎和杨宗闵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很简单。站在桑贾尔的立场上,这一仗我们可以输,他却不能输。我们输了,顶多把东喀喇汗国吐出来,连高昌国都不用吐。退回去修整两年又可以卷土重来。但是他却不能输。” 赵似的眼睛里闪着光。 “他是塞尔柱汗国在波斯东部地区的总督。他的权力来自塞尔柱汗国,可惜这个汗国已经衰败,自顾不暇。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势,桑贾尔想必费尽了力气。这一仗要是赢了,他的声望和权力,会更上一层。要是输了,内忧外患,他在呼罗珊的统治,可能瞬间土崩瓦解。所以,他输不起。” 白崇虎和杨宗闵若有所思。 没有想到这点,因为他们一直只是以将领的立场,从军事角度去进行分析。没有办法像赵似,站在君主身份上,以政治角度去思考全盘问题。 “战争只是政治的延续。这一点,朕十年前就跟你们讲过。”赵似语重深长地说道。 “陛下,桑贾尔如此犹豫,用兵缓慢,恐怕是想等我们露出破绽,然后好一举进攻,先胜一局。” “有这个可能。那我们需要调整计划。他们不主动,我们就打到他主动。” 白崇虎想了想答道:“陛下,属下立即修改计划,各师轮流出战,对其侧翼发起轮番进攻,让塞尔柱汗国在西洪河难以立足,迫使桑贾尔,要不退回河中,要不就主动与我们展开会战!” 赵似在心里琢磨了一会,点头同意了这个计划。 仅仅过了两天,桑贾尔就接二连三地接到前线的报告。 “宋军像一群又一群野狼,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冲来,用弓箭,用会喷火爆炸的怪物,杀死杀伤我们的勇士,然后又像懦夫一样消失不见。”桑贾尔抖着手里的报告,大声咆孝道。 “这些该死的宋军,应该待在阴暗潮湿的地洞里。他们狡诈、胆小,是一群懦夫,是骆驼屎里的虫卵”桑贾尔把脑海里能想到的词汇,全部倾泻在宋人身上。 因为这一轮袭击,让他的属下损失惨重。尤其这近万余人的损伤,大部分都发生在直属他的尹克塔骑兵身上——这些都是他扬名立万、争逐天下的本钱。 桑贾尔当然是暴跳如雷,满腹怨恨。 “扎古特,你有什么建议?”口水狂喷了两斤后,桑贾尔的怒火终于慢慢平息下来。他转头问他的护卫大将兼首席参谋—阿普兰扎古特。 阿普兰扎古特是桑贾尔的贴身古拉姆,名为王之密友,实际上是从小经过刻苦训练的军事奴隶。原本是阿拔斯哈里发培养的私人侍卫,经过萨曼王朝、加色汗国、喀喇汗国的发扬光大,被塞尔柱汗国加以改进,完美继承——有的古拉姆被从小阉割,于是他跟君主的关系,更加亲密。 “殿下,我更担心的是,宋军这次袭击时,用的会喷火爆炸的武器。有传闻,宋人掌握了魔鬼的武器,会喷火爆炸,在攻打契丹和党项人的战争中,充分发挥。现在看来,这些传闻还是有根据的。” 听完扎古特忧心忡忡的话,桑贾尔愣住了。他咽了咽口水,心神不定地问道:“要是宋人使用这些可怕的武器,我们胜算很多大?” “殿下,没有人能抵挡住魔鬼的武器,除了唯一至大的真神。” 扎古特的话很含湖,但是桑贾尔听懂了。 他在房间了转了几个圈,抬头对着高他一个头的扎古特说道:“扎古特,现在怎么办?我身为大霍拉桑总督,塞尔柱汗国在东方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我不能不来。现在,我又不能输。我该怎么办?” 扎古特想了想:“殿下,现在宋人有我们需要的,想必,我们也有他所需要的。关键是,必须让双方都能意识到这一点。” 桑贾尔目光闪烁,“你是说,暗地里谈一谈,达成某种默契?” “殿下,有时候嘴巴和舌头的威力,超过刀枪和弓箭。” 桑贾尔默想了好一会,低声问道:“派谁去?” 是啊,派谁去呢?即需要是自己非常信任的人,确保他不会出去乱说话,又要能跟宋人搭得上话。后面这点最难。 “殿下,图格里亚是负责给殿下采办,他忠心耿耿,又跟宋国商人打过交道” 图格里亚也是桑贾尔的“王之密友”,只是他的职位更像是大内总管。 “把他叫来”桑贾尔想了许久,吩咐道。 几天后,图格里亚被带到了碎叶城,赵似的面前。 “你是桑贾尔的内侍总管,现在是他的特使?”赵似听完李云海的回答,皱着眉头问道。 图格里亚只会简单几句汉语,必须有翻译。李云海在七河地区多年,学得一口流利的突厥语,被临时拉来做翻译。 得到了图格里亚肯定的回答,又听完他转述的桑贾尔的意图,赵似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侍卫将他带下去。 赵似把白崇虎、杨宗闵、李云海,以及接到命令返回碎叶城前指的韦宝庆、斛律雄叫到大帐里。 他让李云海把图格里亚的话转述一遍,总结道:“现在这仗,变成了六分军事,四分政治。不,不,在桑贾尔眼里,是四分军事,六分政治。” 一直在默想的韦宝庆转头问白崇虎和杨宗闵,“参谋局的情报最齐全详细,你们分析分析,桑贾尔此举,合不合理?” 白崇虎和杨宗闵想必已经合计过这件事,白崇虎出声答道:“根据我们的情报,桑贾尔的处理确实不妙。塞尔柱汗国的基本盘确实是呼罗珊和波斯,但是他们大部分精力被西边牵扯住了。各地苏丹割据和互相攻伐、基督教的十字军、还有***内部派别之争,无法给桑贾尔提供强有力的支持。” “根据我们的了解,二十五年前,桑贾尔的父亲,塞尔柱汗国的前前任汗王去世后,波斯和呼罗珊就烽烟四起,桑贾尔在他的两位兄长、塞尔柱汗国前任和现任汗王的支持下,费尽心思,花了十余年时间,才把这些势力摆平。” “此前还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现在突然变得忠心耿耿?我是不信的。” 白崇虎的话让李云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之色。不过大家没有注意到,他也很快就恢复正常。 “而且这些势力,古尔、加色尼、古尔曼、锡斯坦、塞姆南、亚兹德、法尔斯,一个个有地盘,有兵又有钱粮,会真心真意服吗?” 白崇虎的话让众人陷入沉寂中。 第一百四十八章 终于开打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韦宝庆点了点头,“所以桑贾尔把劳什么圣战喊得震天响。没有这个大义,他根本没法驱使手下的各路人马心甘情愿地出兵。” “喊得再响也没用。”杨宗闵摇了摇头,“同信真神,互相之间还不是打得血流成河。何况***之间还分什么逊尼派和什叶派两大派,下面又还有许多分支派别,之间也是互相视为寇敌。” 赵似不急不缓地说道:“那就是说明敌军其实并不团结,桑贾尔也意识到这个巨大的危机。战场上要分生死的时刻,手下人有异心,这非常致命啊。所以桑贾尔迟疑、犹豫。现在他想通过谈判来避开巨大的风险。只是,他身上有我们需要的东西吗?” 白崇虎毫不迟疑地说道:“陛下,桑贾尔本身就是我们向西最大的障碍。没有他,呼罗珊、波斯就没有名义上的统治者,各地势力谁也不服谁,会各自为战,我们就能各个击破。” “参谋局的意思是除掉桑贾尔,摧毁塞尔柱汗国在呼罗珊和波斯名义上的统治?” “是的陛下。西边乱成一盘散沙,我们才能从容经略。” 赵似默想了一会,很快做出决定,“既然桑贾尔对我们没用,那么杀死他,摧毁塞尔柱汗国在这一带的统治的目标不变。不过,谈判还是可以谈。朕相信,桑贾尔也不会幼稚到,会相信靠空口白牙就能使我们让出巨大的利益。杨宗闵,你和云海去跟那个图格里亚谈。” “陛下,我们该怎么谈,还请垂训!” “不真刀真枪打上几仗,桑贾尔说服不了他的手下,朕也说服不了。相信桑贾尔有不少以后都不想见到的人,告诉他,朕也有,然后达成某种默契。” 杨宗闵明白了,无非就是达成借对方的手铲除异己的默契。只是桑贾尔肯定有不少这样的异己,但是己方这么真的没有。不过演戏大家都会演。 赵似想了想,又补充道:“探马司那边拟定一个计划,务必把桑贾尔暗地里跟我们谈判的消息,传过去。关键要让桑贾尔手下的几大巨头,穆汉末德二世、马苏德、萨曼、法塔赫、亚格、达乌德知道。” 法塔赫、亚格、达乌德等人是塞姆南、锡斯坦、亚兹德等地的尹克塔骑兵大首领,是这些地区的实力派。 “是。” “李云海。” “臣在!” “你久在七河地区活动,跟东西喀喇汗国交过手,也曾经深入过河中地区和北边乌古斯荒原。现在朕要派给你一项重要的任务。” “请陛下吩咐!”李云海毫不迟疑地问道,根本不问是什么任务。 “花剌子模的摩诃末很机敏,早早就暗地派了使者来碎叶城。这家伙,参谋局收集了他以往的情报,确实是个小机灵鬼,现在可用!朕派你带着突骑军,先去西洪河下游的毡的,据说那里是塞尔柱人的发迹的地方。从那里过西洪河,想办法穿过花剌子模海南岸的戈壁沙漠,进入到花剌子模。然后打着花剌子模的旗号,沿着纪浑河西岸南下,直接杀进呼罗珊。” 李云海想了想答道:“陛下,臣曾经听一位来自花剌子模海附近部落的人提起过,在毡的西边不远处,有一条西洪河的分支,是条季节河,很少露在地面,大部分时间藏在地下。它斜着向西北流去,在花剌子模东边两三百里的地方流入海里。” “臣想着沿着那条季节河而行,起码很容易打到地下水,一路向西北,再沿着花剌子模海转正西,抵达花剌子模。” 赵似点了点头:“好!既然是季节河,那么暗河埋在地底下的不会太深。叫后勤局准备三十套打井设备,还有配套技术人员,给你们带上。这些设备几经改进,在河西、在朔方、定襄以及漠北使用,非常有效。” “谢陛下。” “云海,这一路上十分艰险,你们务必当心。到了花剌子模后,摩诃末这家伙两面三刀,一定要用心防他。” “陛下放心,臣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一切小心。” “还有打花剌子模旗号的用意,你知道吗?” “回陛下的话,杀人放火的坏事,都是花剌子模做的,跟我们宋国无关。” 赵似笑了笑,用力拍了拍李云海的肩膀。 在过去的十几天里,宋军与塞尔柱联军互相试探,交战程度越来越激烈,从数百人的小型遭遇战,到上千人的遭遇战,最后发展到上万战的会战。 互有输赢,互相估算着对方的损伤。但是总的形势是宋军慢慢向后退去。但是塞尔柱联军进军的速度,比宋军后退的还要慢。 又过了两天,在诸位将领越来越激烈的牢骚中,桑贾尔传下命令,大军继续开拔,向怛逻斯进发。 怛逻斯的地理位置特别重要,东边是千泉山(吉尔吉斯山),西边是喀尔楚克山(卡腊套山),背后就是广袤、平坦的草原和荒漠。 千泉山和喀尔楚克山都是天山余脉,千泉山海拔高些,地势险要些。喀尔楚克山则要缓和许多,也有不少山地草原。怛逻斯位于两山之间一条宽阔的山谷上,旁边有一条答剌楚末河。 算来算去,相比山峦连绵、地势更加险要的叶支关、疏勒城,塞尔柱联军还是觉得怛逻斯这个方向容易啃一些。 这天早上,太阳刚刚从地平线跳了出来,阳光像千万支箭失,瞬间射满了大地。在南边,无数的旗帜在地面上冒出来,如同无边无际的森林。 旗帜上写满了“真神唯一至大”这样的字句,有大食文,也有波斯文,还有部分突厥文。旗帜的颜色有藏青色,有黑色,也有白色,数千面聚在一起,在风中发出巴拉巴拉的甩动声音。 这些刚刚做完早礼拜的***士兵们,或骑着马,或列队步行,从白水城以东各个营地里,缓缓走出,向怛逻斯城南一百二十里的平地走去。这里属于丘陵地带,中间有很大一块平地,足以让二三十万军队完全展开。 桑贾尔策马走在人群中间,全副铠甲的精锐古拉姆骑兵,把他团团护卫住。他的神情有些复杂,眼神有些飘忽,就像天上的云朵。 马苏德、萨曼紧跟其后,看着前面那个裹在黑甲白袍里面的身影,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抬头看了看远处,期盼中的宋军还没有出现。 穆汉末德二世与锡斯坦的埃米尔法塔赫策马并立,热切地说着话。此时的穆汉末德二世像极了热切要把自己养了三十年的女儿嫁出去的老父亲,口水乱飞,在空中凝聚成一朵朵的花儿。 这时,数百支牛角号的声音被吹响,浑厚雄壮,带着广袤草原的孤独,雪山冰川的寂寥,浩浩荡荡地从北边席卷而来。 塞尔柱联军所有人都为之一振,举目向前看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桑贾尔先出一招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北边是一道山坡,延绵数十里。朝阳从它的背后升起,金光像漫山遍野盛开的鲜花,怒放地像连成一片的大火。 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声音。这个声音应该是成千上万的人异口同声发出,响彻天地,只是距离太远,所以听得不清楚。 首先出现在塞尔柱联军面前的是一面佛像旗帜。它被挂在一支高三四丈的旗杆上,旗杆立在一辆巨大的、有二三十个高轮的马车上,由十二匹马拉动着,走在最前面。 巨大的旗帜像一面帆,正面对着塞尔柱联军。旗面上绣着一尊佛像,一边慈眉善目,一边怒目圆瞪,手捏手印—以双手各作金刚拳,左手食指直竖,以右手的小指缠握住左手食指的第一节,而左手食指端支拄着右拇指的第一节。 这是能灭无明黑暗金刚无上印。 这正是以赵似相貌绘制的大日如来佛像,披着金光,出现在二十多万塞尔柱联军面前。 在画像左右,各有一面竖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黄色的底,红色斗字,隔着老远都能看清楚。 “大日光芒遍照黑暗,万物运转皆在其中!” 很快,成百上千的佛像旗帜跟着出现,四旗二十八翼骑兵,举着各自信奉的佛和菩萨画像旗帜,整齐肃穆地出现在怛逻斯大草原上。 “俺嘛呢叭咪吽!” 等到越来越多的宋军出现在视线里,桑贾尔等人终于听清楚了对面那巨大浑厚的声音,到底是什么。超过十万的人齐声颂念这句仅仅六个字的简单咒文,仿佛把万众一心的气势,凝固成一团巨大的云气,散布在宋军上空。 赵似身穿一身山文鱼鳞甲,头戴明光盔,外套一件红色的斗篷外袍,骑在一匹大红马上。 紧跟其后的是三位皇子,各穿着不同的铠甲。 赵廓看着数不清的佛祖菩萨画像旗帜,皱着眉头来回地看了十几遍,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 “父皇,为何要大兴佛教?你不是教诲儿臣,要警惕佛道僧羽,谨防他们以教干政。现在父皇如此大兴旗鼓,儿臣想不明白。” 赵似转过身来,对赵廉和赵庚问道:“你们谁能解答一下大哥的疑惑?” 赵廉和赵庚几乎同时摇头道:“儿臣答不上,还请父皇解惑。” 赵似指着对面塞尔柱联军那漫山遍野的旗帜,说道:“知道对面旗帜上写着什么吗?” “听参谋解说过,是真神唯一至大之类的话。” “对。”赵似再指了指己方这边的旗帜,旗鼓相当,数量和大小方面不输给对方。 “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塞尔柱联军目前最大的动力就是圣战。他们的战士,都是虔诚的莫斯林。桑贾尔把这场战事鼓吹为抵御和打败异教徒,保卫莫斯林世界的战争。这些虔诚的战士们,无比狂热,会毫不吝啬自己的生命,只为杀敌,只为真神奉献一切。” 赵似说完后问三位皇子,“你们说说,我们当用什么去抵消这种狂热?” 赵廓想了想答道:“用国家大义!忠君爱国,保家卫国是每一位军人的职责,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是每一位军人的荣耀。” 赵庚在后面笑嘻嘻地说道:“大多数士兵谁懂这个?他们大多数人才从扫盲班里识得上百个字,哪懂这些大道理。保家卫国,大哥,我们这是来抢地盘来着的。为被无辜被害的宋国商人报仇?十几万将士跟他们无亲无故的,没法感同身受啊。” 赵廓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法反驳。 赵廉想了想说道:“就说是为了抢牧场、抢牛羊、抢钱财和女” 他自己也觉得不对,嘎然而止。 赵庚在后面大义凛然地说道:“庸俗、肤浅!我大宋天朝,煌煌上国,礼仪之邦,君子之国,怎么能打出这样的旗号呢?岂不是叫天下人耻笑!” 看到赵廉缩着头也退了回去,赵廓狠狠地说道:“老三,你说怎么办?你说用什么法子!” 赵庚鄙视地看了他一眼,“父皇刚才不是说了吗?用魔法打败魔法。宗教的狂热,当然也要用宗教的狂热去抵消了。” 他看了看父皇,继续说道:“这些日子,我军的宣教部门在西域各处宣讲,其中核心主题就是莫斯林对待异教徒的态度。西域草原上很多人就曾经深受其害。所以我军振臂一呼,信佛教的高昌、龟兹、于阗、回鹘人,信萨满教的葛逻禄、突厥、钦察人,信摩尼教的粟特、吐火罗人,信景教的葛逻禄、黠戛斯人,无不积极响应号召,编为义勇队,奋勇向前。” 赵似哈哈大笑。 两军排成数十里长的阵营,相隔三到十五里。 桑贾尔迫不及待地派出他的精锐之师,一支装备重甲马铠的重骑兵,大约三千骑。这些人戴着面具,举着长长的骑枪,列成密集队形,有秩序地出了己方队阵,在两支弓骑兵的掩护下,向宋军中阵前缓缓前进。 沉重的马蹄声,像数千支硕大的铁锤,狠狠地砸在地上。狰狞的面具,高大的战马,浑身上下被铠甲包裹得严严实实,透着金属的光泽,如同一个个正在行走的钢铁怪物。 长长的骑枪,尖锐的枪尖闪着寒光,仿佛下一息就会把你刺穿。 在一位高大威勐的将军指挥下,这支重装骑兵在前行中很快找到了进攻的方向——正对着大日如来佛画像大旗,那里也是宋军的中军阵营,再后面就是侍卫军拱卫下的赵似。 看到桑贾尔居然在决战性会战中,第一手就把最精锐的重甲骑兵派来出来,赵似觉得十分有意思。 他转头对三位皇子问道:“你们能猜出桑贾尔出这手牌的目的吗?” 赵廓三人想了一会,面面相觑,最后摇了摇头。 赵似耸了耸肩,“朕也猜不透。既然猜不出,就不猜了,直接兵来将挡就是了。” 正说着,塞尔柱人领军的将军下令吹响了铜号,尖锐的铜号声中,三千重甲骑兵开始加速。坐骑重重地喷着气息,越跑越快,仿佛一把大锤,向宋军狠狠地砸来。 宋军先是一阵箭雨从阵后飞出来,落到塞尔柱重甲骑兵身上。虽然是神臂弩射出的破甲箭,但是由于距离较远以及骑兵身上的两层重甲,三轮箭失对他们毫无用处。除了几十个倒霉蛋被射中了坐骑要害,倒在了地上。大部分重甲骑兵继续呼啸着向宋军冲去。 看到己方重骑兵的长枪几乎要刺到宋军将士的鼻子,后面的塞尔柱联军爆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二十万人的声音,排山倒海,掀起巨大的声浪,推着重甲骑兵更快更勐地冲向宋军。 第一百五十章 礼尚往来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当塞尔柱联军重甲骑兵离宋军中军大阵只有不到一百米时,尖锐的铜哨被吹响,列队在最前面,一直面对着塞尔柱联军重甲骑兵的那几排宋军,潮水一般向两边退去,露出身后。 数千名火枪步兵排成三排一队的阵形,中间还布着上百门九十五和一二零式野战炮。黑洞洞的枪口和炮口,齐刷刷地对准了塞尔柱联军重甲骑兵。 三千骑兵已经冲到了不足六十米的距离。 坐骑喷出的气息声十分粗重,四蹄翻飞的动作,也没有此前那么轻盈,显得有几分滞重,汗水顺着马铠正在往下滴,一路甩落在地上。 马背上的重甲骑士们,也紧张到了极点,右手握着的骑枪,枪尖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只剩下最后一点路程,憋着一口气,就能冲进敌军中阵里。一直向前,直到没有阻碍,或者自己死去! 真神唯一至大! 每一个骑士都在默默地念着。他们双目赤红,心跳地比马蹄声还要剧烈。对面的宋军,眼珠子都能看清楚了。他们列成三排,端着圆管子,毫不畏惧地对着自己。 千军万马冲过去,他们会被踏成肉泥。这些人真的是勇士!但是骑士们没有一丝怜悯,反而还激起了心中的兴奋和狂暴!对!就像碾死虫子一样,碾死这些异教徒! 火光闪动,到处都是突然响起的枪击声,连成了一片,结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向塞尔柱联军的重甲骑兵们噼头盖脸地兜了过来。 神臂弩都射不进的双重甲,在火枪铅弹面前就像纸湖的一样,无数血花在空中绽开,数百冲在最前面的骑士,像是被无形的手,在空中被拉住,身子向后一倒,栽倒在地上。 收势不住,继续向前冲去的坐骑觉得身上一轻,一向配合默契的它反倒觉得不妙,忍不住长嘶起来,向左右或者后面跑去。 后面紧跟着的骑士们,有的重甲没有被打透,但是急速飞来的铅弹被铠甲遏止的时候,把一股强大的动能通过铠甲传递出去,再传到骑士的身体里,把他们的五脏六腑震得粉碎。 这些骑士像是被狠狠砸了一铁锤,鲜血从嘴里吐出,也跟着一头栽倒在地上。 接着是上门野战炮开火,霰弹组成的网,又一次兜了过来,剩下的重甲骑士,是网里的鱼。 最前面的那些骑士,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血肉爆飞。跟在他们后面的骑士,则像被一把巨大的无形镰刀割过的麦田,齐刷刷地向地上倒去。 紧紧一个回合,塞尔柱联军的三千重甲骑兵死伤过半,剩下那些骑兵,他们的战马被突如其来的巨大爆炸声吓得惊慌失措,在战场上四下乱跑。 骑兵们使劲地拉住缰绳,想控制住坐骑。硝烟被风吹了过来,刺鼻的味道混杂着血腥味,刺激着战场上所有的人和马,让他们显得更加的慌乱。 时间在飞逝,训练有素的宋军很快给枪炮重新装填好弹药,毫不迟疑对着正在努力从慌乱中摆脱出来,准备重新冲刺的重甲骑兵们,再一次开火。 这一轮枪炮齐发,彻底把这三千重甲骑兵打垮了。 赵似鼻子哼了几声。 朕意欲征服天下,靠得是兵多、船多、枪炮多,敢在我面前玩重甲骑兵,看朕怎么收拾你!有本事你穿四重五重甲!再爬过来看看能不能打穿你! 看到零零落落的塞尔柱联军重甲骑兵开始掉头后撤,赵似大声喊道:“杨可世!” “臣在!” “来而不往非礼也!让塞尔柱人看看朕的重甲骑兵!” “是!”杨可世问道,“请问陛下,臣的攻击目标在哪里?” “敌人攻我中军大营,你也攻其中军大营!” “是!” 很快,三千赤旗重甲骑兵集结成阵。 由于质量上层,赤旗重甲穿的软硬两重甲,防护能力强,重量却轻,显得没有塞尔柱重甲骑兵那么臃肿。他们每人坐骑的马臀上,插着两面红色竖旗,就像两翼展开的翅膀。 杨可世高高举起他标志性的长铁锏,三千赤旗甲骑高呼着他们的誓言:“义之所至,生死相随!苍天可鉴,赤旗为证!” 数百支牛角号吹响,仿佛千军万马排山倒海一样冲过来,在如奔雷如海潮的号声中,杨可世放下面具,策动着坐骑,开始缓步小跑起来。 三千甲骑不急不缓地向前跑动着,非常有节奏,也非常有秩序。在他们两边,也有轻骑兵护住两翼,大约在六千人左右。 这次轮到塞尔柱联军直面重骑兵势不可挡的冲击。听着越来越沉重的马蹄声,看着越来越近的宋国重骑,他们就像草原上漫天的大火,无情地席卷而来。 离塞尔柱联军中军大营还有五六百米时,护卫两翼的轻骑兵突然加速,远远超过了还在小跑的赤旗甲骑。 这两支轻骑兵像两只手臂,远远地划了两道弧线,在塞尔柱联军中军大营前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会合,交错而过。每一队宋军轻骑兵横过敌军正面时,把早早取下的骑兵型滑膛枪架在左臂或右臂上,对着密密麻麻的塞尔柱联军开火。 两支轻骑兵就像两股水流,川流不息,一前一后地在塞尔柱联军正面跑过。开枪,继续跑动,再绕过一道弧线,回到赤旗甲骑的另一翼。 枪声不断,洪流交汇的地点不断向前推进,应声倒下的塞尔柱将士也越来越多。宋军火枪轻骑兵就盯着塞尔柱中军某一部分打,尽可能地把它打到最薄。 塞尔柱联军用箭失反击。奔流中的宋军轻骑兵不断倒下,但是枪声不断,直到两股洪流全部交汇而过,塞尔柱联军中军大营的正前方,已经被打出一个巨大的,非常有深度的梯形缺口。 杨可世带着三千赤旗甲骑,已经加速到最快,呼啸而至,毫不迟疑地对着这个前宽后窄的缺口冲了进去。长长的骑枪无比锋利,迅速把这个缺口撕成一道巨大的裂缝,并且迅速地向后撕裂。 韦宝庆立即下达了前军推进的命令。赤旗甲骑是凿子,把塞尔柱联军阵形凿出一道缝,他现在要抡起大锤,对着这道缝狠狠锤上几家伙。 剩下的就看塞尔柱联军的硬度和韧度够不够。要是够,己方见好就收;要是不够,全线崩溃,那就毫不客气地进行追击战,尽可能地扩大战果。 数百面大鼓被敲响,整个大地都在震动,远处的千泉山也被震得在跳动。 一通鼓声响毕,前军集结完毕,每一个方阵都严阵以待! “大宋万胜!” 站在最前面的军官挥舞着马刀,高声大吼道。数万将士举起兵器,齐声高呼响应:“万胜!万胜!万胜!” 然后数十个方阵,超过六万名的马步军密切配合,快步地向前推进。其中冲在最前面的是两万骑兵,他们沿着赤旗甲骑撕开的缺口缝隙,潮水一般冲了进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当机立断的桑贾尔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赤旗甲骑刚刚把联军中军大营凿开一道缝,后续的两万骑兵还没跟进来,桑贾尔就当机立断,带着古拉姆骑兵,转头就走。 主帅一走,加上中军大营被后续的宋军骑兵冲垮,马苏德等人无心恋战,也知道这场会战已经输了七成,留下大将顶住,自己带着精锐近卫,也跟着跑了。 塞尔柱联军在短时间里崩溃,让很多人始料未及。 “他们怎么就败了?”赵廓不敢相信地说道。 “很快吗?” “这才开战不到一个时辰,敌军就全线崩溃,我军预备队都开始出动,加入到追击。这真的快得让人意想不到。” “有时候大会战的胜负,很短的时间里就明晰。但是为了这场会战,我们跟塞尔柱联军交战了一个多月,大小遭遇战和会战,打了三十多场。不过你们都不会去关注那些,只会盯着决定胜负的决战,然后说胜利来得突如其来。” 赵似毫不客气地教育起长子。 “为了取得这次胜利,我们准备了多久?十余年的物资准备,情报收集光是准备打这一仗,从去年秋天开始,前指的参谋们分析了海量的情报,在沙盘上反复推演,甚至还乔装打扮,深入这一带,进行实地勘察” “我们做了这么多,今天迅速取得胜利,难道不应该吗?”赵似语气变得语重深长,“你们都是皇子,身上肩负着责任。以后你们可能都要独当一面,所以千万不要带着偏见去看战争。朕带你们仔细地观察战前、作战以及战后的每一个细节,就是让你们亲身体会到它的一切,而不是从轻飘飘的纸上去获知。” 赵似指着前方,问道:“现在你们知道桑贾尔在这次大会战中,为什么一上来就动用精锐的古拉姆重甲骑兵?” 赵廓紧紧地拉住缰绳,“根据此前的情报分析,以前一个月多来我们与联军的遭遇战和会战,他们都是先弓骑兵袭击,然后莫斯林敢死骑兵往前冲,接着是尹克塔骑兵跟上,或者迂回包抄这次却截然不同,是不是桑贾尔觉得以往的手段都无效,直接一把定输赢。” “哈哈,”赵似仰首大笑了几声,“你当桑贾尔是赌徒啊!老二,说说你的意见” 在赵似教子的时候,桑贾尔在扎古特的护卫下,已经脱离战场几十里了。 回头看了一眼黑烟四起的战场,桑贾尔问道:“我们离西洪河还有多远?” “殿下,还有六十里。德米特里已经在河边准备好了船只。”扎古特答道,过了一会他问道。 “殿下,我们不转去迭失干吗?” “去哪里干什么?等死吗?” 听到桑贾尔的语气有些不快,扎古特连忙解释道:“我只是可惜,那里有堆积如山的粮草。” “那些粮草又不是我们的,是穆汉末德这头蠢猪从河中搜刮来的。”桑贾尔语气里居然带着些幸灾乐祸,“为了这些粮食,他在河中死命地搜刮,得罪太多的人。现在战败,他回去就是个死啊。” 扎古特明白桑贾尔话里的意思,他眼珠子转了几下答道:“马苏德他们会不会对殿下产生怨恨?” “怨恨?打仗有输有赢,我又不是战神,可以包赢。再说了,怨恨我有什么用,等他们安安稳稳地回去了再说吧。” 扎古特陪着笑说道:“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有朋友,也会有敌人。最幸福的事是身边都是朋友,敌人离得远远的。最悲惨的事是被敌人包围,却没有一个朋友来帮忙。” 桑贾尔笑了笑,指着东南方向,意气风发地说道:“这块地方,曾经是我们塞尔柱人兴起的地方。按照宋人的说法,四战之地!自古到今,就没有安宁过的时候。它应该是我们塞尔柱人的根基和大后方,现在却被古尔人、加色尼人、锡斯坦人、喀喇人以及形形色色的埃米尔占据着。” “他们互相打仗,争夺地盘和人口,对我们塞尔柱人的命令置之不理,是一群狼。现在,我有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把这些该死的狼统统杀死!” 扎古特在一旁有些担忧地说道:“殿下,宋人没有给我们任何保证,一切都是你的猜测。万一” 桑贾尔笑着说道:“只有君王才能理解另一位君王的意图。而君王,是不会被保证所约束。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如果我们进展顺利,迅速整合了各方势力,宋人自然而然地就会遵守约定。如果我们进展不顺利,宋人是不介意继续咬我们一大口。” 很快,桑贾尔和扎古特,以及五千古拉姆、尹克塔骑兵,在德米特里的接应下,很快渡过西洪河,回到河中地区。 “德米特里,都安排好了吗?” “回禀殿下,都安排好了。马苏德、法塔赫、亚格、达乌德他们就算能从战场上侥幸活下来,也肯定回不到自己的封地。” 德米特里沉声答道。 “马苏德那里,萨曼会一直跟着他,然后伺机发难。你的人守住必经之路。只要看到萨曼和马苏德,杀了他们;要是只有萨曼,也杀了他,说为马苏德报仇。” “是,殿下。要是只有马苏德呢?”德米特里问道。 “也杀了,说为萨曼报仇。” “是!” “现在我要回内沙布尔,召集我忠诚的骑兵,去接管塞姆南、锡斯坦、亚兹德等地,然后再聚集所有的军队,去纪浑河布防。那个时候,我相信我们有能力,让异教徒无法踏上河西的土地。” “苏丹殿下无比英明!”德米特里和扎古特异口同声地说道。 大家的动作都很快,等到桑贾尔一行人回到内沙布尔,他的主力已经被召集在一起——此前被他带去增援西喀喇汗国的十二万兵马,只有三万是他的直属部队,其余的都是从塞姆南、锡斯坦、亚兹德等地,以圣战名义召集的。 决战的最终结果也随之传了回来。 最先崩溃的是西喀喇汗国的军队。早就积攒一肚子怨恨的西喀喇汗国将领们,杀了穆汉末德二世,然后带着剩下的四万军队,向宋人投降。 法塔赫、亚格、达乌德等埃米尔,率领的九万各地志愿兵,是宋军重点打击对象,死伤惨重。最后只有不到一万人陆续逃过西洪河,然后很快被河中地区的“暴民”所淹没。法塔赫、亚格、达乌德等埃米尔,到现在还是了无音讯,相信不是死在了怛逻斯战场上,就是死在河中地区。 加色尼军中被寄予重望的战象部队,卵用没有,被宋军架着火炮轰了几炮,立即炸了窝,反倒把己方的骑兵和步兵部队冲得七零八落。 宋军趁机追杀,差点全军覆没。 马苏德在萨曼的拼死救援下,逃出生天。只是他们在忒耳迷渡过纪浑河后,在巴里黑附近休息时,马苏德突然伤重不治,他手下为数不多的兵马也一哄而散。 回到巴里黑主持防务的德米特里把萨曼请来,当场翻脸,然后追查马苏德的死因。很快,在确凿的人证物证下,马苏德被萨曼毒杀的事实传遍了各地。 德米特里带着大军趁机向古尔汗国的都城也里开进,接到消息的加色尼汗国苏丹易卜拉欣,悲痛之下,也带着军队西进也里,要为儿子报仇。 宋军进入到河中地区,很默契地只是清除着西喀喇汗国的势力,没有向西、向南再进一步。 一切都在桑贾尔的预料中,完全接管塞姆南、锡斯坦、亚兹德等地后的他,放心地带兵南下,准备与德米特里、易卜拉欣合攻也里城,一起灭掉古尔汗国。 第一百五十二章 该死的摩诃末 也里城不大,但是胜在险要。它修在一座山腰上,三面是悬崖峭壁,只有一面缓坡与城下的盆地相连。 也里城也叫绿松石山城,因为它坐落的这片大山,盛产绿松石。 萨曼侯赛因的弟弟希哈卜丁率领古尔汗国近万名忠诚又勇敢的将士,连同近两万百姓,退守这座山城。 城里存储了足够五万人吃两年的粮食,还有一年到头不会断流的山泉水。桑贾尔指挥塞尔柱和加色尼联军围攻了十几天,除了徒添上千的伤亡,毫无收获。 “也里城就在我们眼前,可是怎么也攻不下。易卜拉欣苏丹,你属下有熟悉这里的人吗?” 桑贾尔满怀希望地问道。 古尔汗国算是加色尼汗国的藩属,两国往来非常密切。而且也里城地处要道,加色尼汗国要去内沙布尔和木鹿,必须要经过这里。 易卜拉欣似乎还没有从丧子之痛里恢复过来。他脸皮浮肿耷拉,黑眼圈仿佛是刻在眼睛底下的墨纹圈。 他抬起头,桑贾尔仿佛看到了一只从地洞里钻出来的毒蛇,眼睛全是怨毒。 “也里这座城池,易守难攻。你的先祖,还有我的父辈,曾经好几次在这座城池下饮恨而归。不好打,不好打。” 易卜拉欣摇着头说道。 “那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古尔部落的势力,以这座城池为中心,方圆五百里。我们把这片土地上的牧民和牛羊全部掠走,水井填死,水渠挖掘,农田毁掉,集镇烧掉,然后撤兵。只剩下一座也里城的希哈卜丁,坚持不了多久。” 听着易卜拉欣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毒计,桑贾尔觉得自己的后背爬上了一条毒蛇,不寒而栗。 可是细细一想,这个毒计非常有效。一个汗国必须有土地,有百姓,才能出产粮食,才能养活牛羊,进而才能供养打仗的战士。 “好,我们一家一半,把古尔汗国的人民和财富都分了。那些农田、牧场的水渠和水井,全部毁掉,集镇全部烧掉,我们把它烧成一片白地,然后向世人宣布,这就是背叛同伴、勾结异教徒的下场!” 易卜拉欣咯咯地笑了几声,声音尖锐刺耳,桑贾尔不清楚他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只觉得毛骨悚然。 当手下将领忠实地执行着两人的决定,从北边疾驰来一名使者,像一只乌鸦,带来了噩耗。 “什么!花剌子模的摩诃末带着军队,已经占领了的里安、阿母和木鹿城,正在围攻内沙布尔?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噩耗,一起告诉我!” 桑贾尔咆孝着挥舞着双手,像一只被咬了蛋蛋的雄狮子,面目狰狞,几近疯癫。 使者抬头看了看他,迟疑着不敢说,扎古特给他丢了个眼色,赶紧说吧,再藏着掖着,到时候让殿下发了狂,等着被五马分尸吧。 使者打了个哆嗦,开口说道:“摩诃末下令把的里安、阿母、木鹿等城居民掳走,放火烧毁了城镇。水井被用砂石堵上,水渠被发掘破坏一片狼藉,毁坏殆尽。” 桑贾尔愣住了,这些怎么这么熟悉?自己刚刚才和易卜拉欣下令,对古尔汗国采取类似的措施,居然有人在自己的地盘也如法炮制。 这是天意还是报应? 桑贾尔恍忽了一下,但是问题的严重性很快把他唤醒。呼罗珊地区是他的基本盘,根据急报,摩诃末带着人马把肆虐北部地区。城池被毁,人口被掳走,水利和灌既设施被毁,这是要刨老子的根啊! 不行!必须马上带兵北上,杀死这个摩诃末,阻止灾难向呼罗珊中、南部地区蔓延。要是呼罗珊地区被搞残了,周围环视的这些恶狼,会一涌而上。 自己在怛逻斯会战中,费尽心思布下一个大局,为的什么?还不是铲除周围的这些半自治的割据势力。现在没有压制他们的力量,就算以前的军阀头子被干掉大半,还会有新的冒出来,趁机自立。 心急如焚的桑贾尔突然想到一个大问题。 “摩诃末带了多少人?” “回殿下,大约有四万兵马。” “四万兵马?花拉子模怎么可能会有四万兵马?他要是有这么多兵马,还用得着左右逢源,装了这么久的孙子!” 桑贾尔大吼道,他绝对不肯相信。 “听说摩诃末从北边荒漠钦察诸部里,招募了黠戛斯、乌古斯、悦般、基马克、葛逻禄、康里、杜拉特等蛮人骑兵,许下重诺,然后才挥师南下。”说到这里,使者为了让桑贾尔相信自己的话,还主动补充了一句。 “殿下,摩诃末要是没有这么多兵马,根本攻不下那么多城池的。” 桑贾尔站在那里,像是被定住了。 是啊,这些重要的城镇里,不仅有艾卡斯常备军,还有尹克塔骑兵。要是没有足够的兵力,摩诃末怎么可能一路上势如破竹? 既然如此,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摩诃末有这么多兵马,自己现在手里的六七万兵马,能打得过吗? 必须叫帮手。 桑贾尔首先在心里把易卜拉欣排除掉。 首先必须留着他继续攻打也里城,不能给希哈卜丁喘息的机会。自己费尽力气,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让古尔和加色尼两国落入自相残杀的圈套,不能半途而废。 其次,桑贾尔看到易卜拉欣那满是怨恨的眼神,心里发虚。马苏德是自己暗地里指使人下手弄死的,然后栽赃给萨曼。这事万一泄露出去,被易卜拉欣知道了,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找自己报仇。 所以不能带他去,把他留在也里,跟他的杀子仇人死磕到底。 那找谁当援手呢?塞姆南、锡斯坦、亚兹德等地刚刚被接管,各种矛盾还来不及化解,暗潮涌动,动不得。 那就只能找法尔斯和克尔曼借兵。这次增援西喀喇汗国,这两个家伙抠抠索索的,各自凑了几千人出来,打发叫花子啊!这次必须出血。 嗯,摩诃末跟他俩的关系也不好,把呼罗珊烧杀抢掠光了,就轮到他们了。这个理由十分强大,相信他们会出兵的。 “来人,准备快马,送两封信去法尔斯和克尔曼。” “是!” “扎古特,你带五千人在这里,监视易卜拉欣和也里城。德米特里,动员全军,北上。还有封锁消息,摩诃末的消息不准走漏,否则的话,我就砍下他的脑袋。” “是!” 第一百五十三章 仗越打越乱 喇咕山谷,位于内沙布尔以西一百多里,桑贾尔带着上千残兵退守这里。他万万没有想到,法尔斯和克尔曼的援兵,会在自己与摩诃末交战最激烈的时候,突然从背后对自己下毒手。 他们也背叛了效忠的誓言? 身上挂着半边残破的铠甲,无比狼狈的桑贾尔坐在地上,泥土沾了他一身。脸上的泥土被汗水混成了泥泞,反倒把桑贾尔脸上的惊惶、绝望给遮掩住了。 「都是一群狼。」桑贾尔说道,他的声音里带着强烈的颤抖,透着一种死里逃生的侥幸和后怕。 「这群狼,怎么就不知道草原上法则?狼群没有头狼,是无法对抗一群狮子的。现在他们亲手杀死了头狼他们再骁勇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跟这沙子一样,风一吹就散了。」 桑贾尔低着头唠唠叨叨的,扎古特和德米特里站在跟前,没有出声。 「德米特里,你说,摩诃末的骑兵是宋人?」 「是的殿下,我跟宋人交手过多次,熟悉他们的手段和方法。听说他们有一整套完整的练兵体系,所有的骑兵和步兵,都是用同样的方式练出来的。」德米特里停了一下,「殿下,错不了,我跟摩诃末一交手,就感觉到那种熟悉。」 「摩诃末成了宋人的狗腿子?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们出征之前,还是之后?」桑贾尔惶然地问道,「我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扎古特小心地说道:「殿下,这并不重要。现在呼罗珊已经被摩诃末毁掉大半,剩下的部分,也被他与法尔斯和克尔曼三家分掉。我们还是赶紧向西,去向大汗请求援军。」 「请求援军?二哥现在在巴格达,路途遥远,我担心我们到不了那里啊。」桑贾尔看着远方,失神地说道。 摩诃末占据内沙布尔后,迅速与法尔斯、克尔曼勾连在一起,同时四下交好塞姆南、锡斯坦、亚兹德等地新崛起的部落首领和军阀们,俨然一副呼罗珊新盟主的嘴脸。他不仅与李云海率领的突骑军翻脸,还阻止宋军追赶西窜的桑贾尔等人。 赵似当机立断,任命斛律雄为主将,高世宣、王舜臣为左右副将,杨宗闵为参谋长,抽调李云海的党项师,耶律乐师的契丹师,许光良的月燕师,野利湟右的奎狼师,组成西征先遣军,追击桑贾尔一行。 首先先遣军在内沙布尔附近,一举击溃摩诃末临时组建的联军,斩首一万七千。 摩诃末见到势败,率领本部人马向北逃窜。白虎护旗军毕乌师早就迂回到花拉子模城,占领了此地,然后向南,在的里安迎击摩诃末,斩首四千。 宋军将呼罗珊等地被毁的罪魁祸首—摩诃末,及其党羽四千人的首级,遍示各地,然后开始招抚各地,收拢人心,恢复秩序。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 贾尔自杀,尹斯法罕城失陷,让整个莫斯林世界为之震惊,波斯一片混乱,塞尔柱人在这里的统治,随着那声巨响,被轰得粉碎。 西征先遣军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西。 一路上他们向各地的埃米尔和领主发出命令,要求他们向大宋臣服——首先必须提供一定的粮草等物资;其次往河中地区派遣使者,正式递交臣服的文书;最后,当地埃米尔或领主的旗帜周边,必须镶嵌一圈红边,以示他们向大宋的臣服。 除此之外,一切照旧。 如果不答应,先遣军会毫不犹豫地杀光埃米尔或领主一家,抢光仓库里所有的粮食,烧毁他们的城堡或要塞。 有五家嘴硬的领主做样板,还有号称永不陷落的尹斯法罕城做典型,一路上的埃米尔和领主们纷纷顺应先遣军的条件,提供粮草,派遣使节,给自己的旗帜镶上红边边,包括塞尔柱人在波斯西部重镇哈马丹。 一个多月后,先遣军翻越了扎格罗斯山,出现在尹拉姆。这里离巴格达不到五百里,而且一路没有天险可守。 在巴格达的塞尔柱汗国苏丹,桑贾尔的二哥穆汉末德一世急了。 他一直被十字军的袭扰、哈里发的阴谋诡计、以及自立的大马士革、阿勒颇、罗姆等苏丹国牵扯着大半的精力,无暇东顾。现在敌人打上门来了,再不出击,可能会让这些异教徒,沿着自己祖先当年的路线,直接冲进巴格达。 穆汉末德一世紧急调集了八万人,渡过底格里斯河,进驻巴古拜。然后两军在一个叫代赫梅兰赫的村子附近对峙起来。 过了三四天,穆汉末德一世察觉到不对——对面的宋军太安静了,可是侦骑去探查又被伏击。他咬了咬牙,调集三万骑兵直冲宋军左边大营,这才发现宋军在玩空城计。斛律雄只留下三千骑兵,虚张声势,主力早就不见了。 塞尔柱人全力一击,留守的三千骑兵拔腿就跑,他们一人两马或者三马,跑得飞快。没有准备的塞尔柱人追得胸口要起火了,却连马尾巴都看不到。 宋军主力跑去哪里了?穆汉末德一世觉得自己被万箭攒心! 数万名战斗力和机动性极强的骑兵,突然消失不见了。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自己把主力带出来了,身后的巴格达无比空虚。 这么长的底格里斯河,宋军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渡河,杀进巴格达,然后威胁哈里发,以宗教领袖的身份,宣布自己是莫斯林世界的敌人。哈里发早就对自己和塞尔柱人不满了,相信他会很开心地宣布这一重大消息。 到那时,自己和塞尔柱人就失去大义——从法理上,任何莫斯林地方领主袭击和杀死自己和塞尔柱人,都可以获得哈里发的奖赏和册封。 难道天要亡我塞尔柱人吗? 幸好,第二天传来了一个消息。 破贼校尉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w w wco,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第一百五十四章 被打蒙的塞尔柱人 宋军去了萨迈拉,他们在那里准备渡过底格里斯河。 但是那里聪明又忠诚的领主,把渡口和河面上所有的船只,全部拉去西岸。加上正值汛季,河水泛滥,宋军只能在东岸四处寻找,搜刮足够多的船只渡河。 真神保佑! 穆汉末德一世下了马,跪拜在地上,面对圣城方向行礼,他从未如此虔诚过。 穆汉末德一世让大将穆扎沙法率领五万古拉姆和尹克塔骑兵,立即赶赴萨迈拉,阻止宋军渡河。自己率领余部,汇集正在从其它地方汇集而来的兵马,随后赶上。 穆扎沙法带着五万精锐赶到萨迈拉,却发现宋军又一次消失了。他以为宋军不想跟自己硬碰硬——四万打五万,不见得能赢,只要能渡过底格里斯河,己方就会动摇,胜负就会见分晓,何必执着于决战呢? 只是穆扎沙法不知道宋军作战的首要任务——消灭敌手的有生力量。 他下令兼程赶路、疲惫不堪的部下休息一晚,明天再追赶宋军。就是这一晚,神出鬼没的宋军发动了夜袭。 常吃牛羊肉和内脏杂碎的宋军骑兵们,因为缺乏维生素a而得夜盲症的人数很少。他们举着火把,训练有素地冲进塞尔柱人的军营里,放火、扰乱,再伺机追杀,标准的夜袭战打下来,穆扎沙法率领的五万精锐崩溃了,然后再把一场追击战打成了歼灭战。 此战,穆扎沙法率领的五万精锐损失殆尽,这让穆汉末德一世本不富裕的本钱,又损失了一大截,使得他对哈里发的控制,对西边大马士革、阿勒颇和罗姆等自立的苏丹国的压制,变得十分吃力。 这时,宋军把被俘的穆扎沙法和数千部众放回底格里斯河西岸,与闻讯后连夜逃回巴格达的穆汉末德一世会合,同时带来了斛律雄的口音。 「我等奉官家之命,要去给拜占庭皇帝和太子送书信,还请塞尔柱大汗手下留情,让出一条路来。」 穆汉末德一世听完后都哭了,只是送信,你早说啊,我的尹斯法罕,我可怜无辜的三弟,还有我的五万精锐。 不过穆汉末德一世也知道,宋军不攻陷尹斯法罕城,不逼得三弟桑贾尔自杀,不歼灭自己的五万精锐,自己也不会如此心平气和地接受他们的建议。 与大宋西征先遣军将领们达成默契后,穆汉末德一世派穆扎沙法带着六万军队,隔着底格里斯河,尾随宋军。 大宋西征先遣军在埃尔比勒附近,击败摩苏尔埃米尔塔里布率领的四万军队。 塔里布是穆汉末德一世的亲戚,一直与叔叔图图什一脉的大马士革和阿勒颇「分裂」势力勾勾搭搭。这次他故意设套,在摩苏尔制造谣言,说异教徒的军队在与自己主力交战时,损失惨重,现在准备向北逃窜,逃入拜占庭的地方,好喘口气。 … 塔里布听说这些异教徒军队携带着巨大的财富,是洗劫尹斯法罕城得来的。又贪图击败异教徒的巨大声望,于是欣然出兵了,然后就栽了。 斛律雄看到摩苏尔军队来势汹汹,势在必得,便派出李云海的党项师先出战,打到一半羊装打不赢就跑,于是摩苏尔军队前军就追击。 然后党项师一个返身回击,耶律乐师和许光良率领的契丹师和月燕师左右包抄,直接把摩苏尔军的前军打崩,然后驱使这些败军往中军逃命,直接冲散他们的阵形。 最后一个大迂回包抄的奎狼师,在野利湟右的率领下,从摩苏尔军的后翼掩杀过来。 套路虽然老,但是十分管用。 西征先遣军趁势杀进摩苏尔,杀死埃米尔塔里布,以及贵族部众上千人,大肆抢掠一番后放了一把火。 得知摩苏尔埃米尔大败,看着远处摩苏尔城 冲天的黑烟,埃德萨伯国的鲍德温二世心动了。 这些东征的十字军,在高峰期过后,一直被摩苏尔的塞尔柱人压着打,日渐窘困。现在有便宜可占,就迫不及待地点起兵马,同时派出使者,要求他一直扶植的两支骑士团——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出兵,一起「荡平」摩苏尔,为上帝再打下一块地盘来。 埃德萨军队与西征先遣军在摩苏尔以西,小底尔皮斯河畔相遇。 先遣军的轻骑兵,远远地吊着风筝,用弓弩远射,把埃德萨军队袭扰得疲惫不堪。两支骑士团按捺不住,率先冲了出来,被奎狼师引到一处沼泽地。 稀烂的泥地,让这些披甲的骑士们难以动弹,就像一个个靶子,被奎狼师的骑兵,在外围用弓弩一一射杀。 射杀了这两千多名战斗力超群,但是丝毫没有发挥出来的骑士们,奎狼师驱散了他们的仆从,割下了这些高傲的头颅,然后又回到埃德萨军队阵前,把这些头颅甩了回去。 看到依为主力的骑士团全军覆没,鲍德温二世心生退意,下令全军撤退,却忘记了战场上一条重要的准则——撤退才是最危险的。 先遣军牢牢记住了这一点,他们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狼群,不慌不忙地缀着埃德萨军队。在他们回到埃德萨伯国第一座城堡,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时,宋军突然发动袭击。 埃德萨军队毫无斗志,争先恐后地想逃走,只想比同伴跑得快。宋军衔尾追杀,尸体延绵了上百里。等追杀到埃德萨城时,出来的两万多军队所剩无几。 宋军挑着鲍德温二世的首级冲进了空虚的埃德萨城,将其洗劫一空,然后调头向西继续前进。 他们击败了迪亚巴克尔埃米尔的军队,洗劫了底格里斯河上游、通往小亚细亚的重镇-迪亚巴克尔城。 接着打败了奇里乞亚亚美尼亚王国的军队,洗劫它的都城西斯。 … 这时,先遣军与拜占庭之间只剩下塞尔柱人建立的罗姆苏丹国和乌古斯人建立的卡帕多西亚苏丹国。它俩一南一北,把整个小亚细亚半岛堵得严严实实。 罗姆苏丹国的马苏德一世,在卡帕多西亚苏丹国达尼什曼德的帮助下,去年打败了叛将,收复都城科尼亚。于是两人组成了联军,与宋军对抗。 双方在卡兹特相遇,试探了几个回合后,宋军找到了联军的弱点。 罗姆苏丹国内乱二十多年,遭受过十字军、大马士革埃米尔军队的轮番进攻,甚至还被另一位塞尔柱将领梅利克沙阿统治了九年,去年才被马苏德一世击败,夺回祖业。 【讲真,最近一直用@ 破贼校尉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w w wco,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这些宋人太凶残了 拜占庭帝国的太子约翰科穆宁,在岳卓群的陪同下,急匆匆地向皇宫正殿走去。 两人正在研究岳卓群的手记,御前侍从官急匆匆地赶来,说皇帝阿历克塞一世陛下紧急召见两人。 “出了什么事?西边的基督教无赖和泼皮们,又一次要在希腊登陆,然后经由我们这里,转去亚细亚?”约翰科穆宁好奇地问道。 没等岳卓群回答,他自己先否定了。 “他们在地中海东岸,有了落脚点,安条克、的黎波里。他们从法兰西、德意志、意大利转去西西里岛,再从那里的巴勒莫、墨西拿港上船,经过马耳他、克里特岛,直接就能转去这些东岸港口。不必再到我们拜占庭绕一圈。除非” 约翰转过头来对岳卓群,很愤慨地说道:“除非他们又想来拜占庭抢掠一回。“ “皇帝陛下绝对不会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岳卓群答道。 “既然西边没有事,还会是哪里出了变故?”约翰喃喃地自言自语道。 岳卓群心里没由地激起一阵激动,他隐隐觉得,自己一直的期盼可能就要实现了——宋人从东边打过来。 但是两国相隔太远,时间又过去这么久,东边一直没有动静。此时的他,不敢表现出激动和惊喜。 万一不是意料之中的消息呢? 到了正殿,约翰科穆宁发现父亲少有的失态。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座位上,而是在殿上走来走去,几位大臣和将领恭敬地站在一边,目光随着他身影不停地移动着。 看到自己的长子和他最亲密的伴从赶到,阿历克塞一世往前紧走了一步。由于步伐迈得太大,走得又急,像是往前狠狠窜了一下。 “约翰阿克苏赫,”阿历克塞一世从约翰科穆宁身边走过,找到了岳卓群。“你看看,快看看,是不是你所说的宋人,打过来了。” 阿历克塞一世说完,示意一位将领把一叠情报递过来。 “这是我们刚收到的情报。这支军队行进得太快了,我们收集情报的探子,传递回来的消息,只能跟在他们的马屁股后面。” 岳卓群一边听着皇帝陛下又惊又喜地絮叨,一边接过那些情报,一目十行后,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陛下,没错,这应该是宋人的骑兵。他们的主旗帜是红色的,下面分支的旗帜有白,有黑,上面镶着红边,绘制着老虎、狼、飞鸟,喜欢穿着红色外袍。他们打起仗总是这么出乎人意料。” 不明就里的约翰科穆宁连忙接过岳卓群手里的情报,仔细看了起来。 上帝啊,这支骑兵把波斯搅得天翻地覆,还攻陷了塞尔柱人在波斯的都城尹斯法罕,而且是短短几天里就攻陷的。 太神奇了。 然后他们一路长驱,在底格里斯河畔,奇迹般地击败了塞尔柱苏丹穆汉末德一世的八万骑兵。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约翰科穆宁知道塞尔柱人的战斗力,虽然他们已经不在巅峰期,可依然能征善战,很难对付。这些年拜占庭能够喘口气,主要是他们忙于内乱,一直在窝里斗。 现在看到宋人骑兵,就像驱赶牛羊,砍瓜切菜一样击败塞尔柱人。仿佛这些强大的异教徒骑兵,在宋人面前就像一捧浮尘,吹口气就烟消云散。 接着看到摩苏尔苏丹国的军队被打得落花流水,曾经是塞尔柱人占据小亚细亚的前进大本营的摩苏尔城,像纸湖的一样,被宋人骑兵轻而易举地扎破了。 想趁机占便宜的埃德萨伯国军队被打得满地找牙,反倒让约翰科穆宁不觉得奇怪了。这些该死基督教的异端们,除了贫穷、贪婪和狂热,简直一无是处。所谓战斗力,全靠源源不断、被洗脑忽悠过来的穷人用命去博。 至于什么圣殿、医院骑士团,无非就是一些贵族破落户或者非长子骑士之类的人组成的。听着高大上,那是因为他们吹嘘和作秀的能力超出他们的作战能力数十倍。 最后看到宋人骑兵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一举攻破了罗姆苏丹国和卡帕多西亚苏丹国的联军。约翰科穆宁已经麻木了。 作为离拜占庭最近的两个突厥人苏丹国,帝国与他们不知交手过多少次,各有胜负,也知道他们的战斗力和坚韧。可是情报显示,他们在宋人的面前就像一群没有长大的小孩子,转瞬间就击败了。 “他们来自东方,穿着红色衣服,举着红色旗帜,就像荒野里的大火,无边无际。不要阻挡他们的前路,因为万物都会被烧为灰尽。” 约翰科穆宁轻声念着这句已经在小亚细亚、两河流域、波斯和地中海东岸传唱的歌谣,脸色在不停地变化。 “我的副皇殿下,从这首歌里,你听出什么来?”阿历克塞一世叫着自己儿子正式的封号——副皇,或许叫共治皇帝。 “恐惧,对死神的恐惧。”约翰科穆宁毫不迟疑地说道。 “没错。这些宋人攻陷了尹斯法罕、摩苏尔、埃德萨、西斯、迪亚巴克尔、科尼亚、卡帕多西亚,然后把这些在历史上留有盛名的城市,一把火烧成灰尽。他们击败了一个又一个敌人,然后把成千上万、敢于顽抗的敌人,割下首级,在大路边上堆成山丘。” 阿历克塞一世神情复杂地历数着大宋西征先遣军的这些战绩。 约翰科穆宁脸色变得惨白,他捂着胸口,身体轻轻地摇晃着,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 太可怕了,这些人的手段太残酷无情了! 约翰科穆宁心里呻吟着,他看着岳卓群,有些不快地问道:“约翰,你一直在说,宋人是如何的优雅。上千年的历史和文明沉淀,让他们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优雅的国家和人群。他们吟诗唱歌,创造了无数让上帝都侧目的艺术作品。可是父亲说的这一切,这就是他们的优雅吗?” 岳卓群反倒一点不觉得奇怪,只是他一时半会不知道如何解释。嘴巴张了张,脑子里还没有想好应对的字词。 “让我来回答吧!”阿历克塞一世开口说道。 第一百五十六章 儿子,你不能太仁慈 阿历克塞一世看着自己的长子,目光在他的眼睛、头发、皮肤上闪动着。 尽管约翰科穆宁是自己的亲儿子,尽管帝国上下都称他为美男子,但阿历克塞一世对着上帝发誓,自己的儿子真得很丑,身材矮小,眼睛是黑的,头发是黑的,就连皮肤也很黑,像是一个摩尔人。 没办法,自己的祖上来自亚美尼亚,然后在替多位拜占庭皇帝陛下作战时,娶了其它民族的女人,血统混杂。 但是阿历克塞一世对自己的长子,继承人非常满意。他像自己和妻子一样,对上帝极为虔诚。他虽然是拜占庭帝国第三尊贵的人,但是每顿餐食都非常的简朴,连塞尔柱人的一位尹克塔小领主都不如。 他对家人热爱忠诚,对部下仁慈宽厚。他知识渊博,谈吐幽默风趣,善于雄辩和演讲。从小苦练骑术和剑术,十几岁就跟随自己出征,能够熟练地处理军政事宜。 但是在他刚才问出的话里,阿历克塞一世看到他的弱点。一位未来拜占庭皇帝不该有的弱点。 “我的副皇殿下,”阿历克塞一世说道,“我看过约翰带回来的那些画,那些丝绸,那些瓷器,那些玻璃,还有翻译过来的文学作品和政治笔记。必须承认,宋国拥有远超西方基督世界、以及莫斯林、波斯等国家的优雅文明。在那些艺术品上,我看到了富足、强大和自信。” “但是,我的约翰科穆宁,再优雅的骑士,他手里的长剑,对野狼豺狗也是无比锋利。我能想象,宋国人拥有富庶的土地,无尽的财富,灿烂的文化。但是他们需要足够多的勇气和足够强大的力量,去捍卫他们创造出来的一切。” 阿历克塞一世对岳卓群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孩子,我记得约翰翻译过宋国皇帝的一句话,文明必须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才能避免被野蛮摧毁,进而用文明去征服野蛮。我非常赞同这句话。只有一位君王,才能体会另一位君王的深刻含义的话。” “如果宋人的军队没有焚烧那些繁华的城市,没有杀死那些敢于反抗者,他们是到不了现在所在的地方。一路西进,他们只是一队需要借路的狼群。他们不需要征服什么,也不需要施舍仁慈,他们只需要别人畏惧,不敢再与他们为敌。” 说到这里,阿历克塞一世语重深长,“威严和仁慈,需要时间才能建立起来。而恐惧不需要,被毁掉的城市,堆积如山的头颅,瞬间就让恐惧深入到每一个人的脑子里。从这一点来看,宋人确实是一群非常有智慧,也有勇气和手段的人。” “我的孩子,你将来是拜占庭的皇帝,不要因为世人尊敬地称呼你为‘美男子’(kalooannes)或‘好人约翰’,就轻易地放下你手里的剑。他们尊你为皇帝,不是因为你的仁慈和友善,而是你能决定别人生死的权力。” “我懂了,父亲大人。”约翰科穆宁虚心地答道。 阿历克塞一世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他的将军问道:“现在,我最尊贵的客人,现在哪里?” “回禀皇帝陛下,根据最新的通报,这支宋人的军队,在尼西亚城外扎营了。” “尼西亚城?”阿历克塞一世点了点头。 尼西亚城以前被塞尔柱人占领,成为罗姆苏丹国的都城,1097年十字军第一次东征,在他们的帮助下,拜占庭军队收复了尼西亚城,成为帝国在小亚细亚最重要的城市。 “约翰,”阿历克塞一世对岳卓群说道,“你代表我和副皇殿下,去一趟尼西亚城,见见这些客人,表达我和约翰对他们最热忱的问候。” “是。” 岳卓群很快就来到尼西亚城外,他用有点生疏的汉语向宋军大营通报,很快就得到了斛律雄等人的接见。 他跟斛律雄、高世宣、王舜臣等人都认识,跟杨宗闵是熟人,在这里,居然遇到万里之遥的一群故人,真的让岳卓群万万没有想到,感慨万千! “几位将军,请问你们来此的目的是什么?”岳卓群知道跟这些人打交道最好是直截了当,于是开口问道。 “陛下给我们先遣军的任务有两点,最重要的是追杀塞尔柱人大霍拉桑总督,桑贾尔。我们一口气追到尹斯法罕,把这个兴兵西域,怂恿西喀喇汗国残害我国商人的罪魁祸首,逼得自焚,完成了任务。” “陛下给我们的第二个任务就是在完成第一个任务的基础上,看情况试探着把他的亲笔信,送到拜占庭城来。” 斛律雄说完,高世宣在旁边补充道:“对于完成这个任务,其实我们心里也是没底的。不过不管如何,先往西边走一走,摸摸底再说。反正我们早晚都得来的。想不到,小岳岳,被你吹得上天的塞尔柱、波斯军队,也就那么一回事。” 岳卓群讪讪一笑,我绝对没有吹嘘。主要是看跟谁比,要是跟你们这些勐人比,谁都是垃圾。 “既然如此,那请你们派出一位为使节,随我去拜占庭,把官家的亲笔信转交给我们的皇帝陛下。” “好。不过还有两件事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 “这一路上,我们也抢了不少东西。有不少珠宝之类的东西,我们带回去也麻烦,想着你能不能跟你们商人说一说,叫他们用金银来换。你不说是你们西边有个威尼斯商人,最会做生意,财力也雄厚。你派人把他们也找来,拿金银换。” “没问题。”岳卓群点头道。 “第二件事,其实也很重要。你也知道我们官家的喜好,特别喜欢收集天下各处的书籍。现在我们来都来了,不能白跑一趟。你回去看看,能不能淘换几车有价值的书,让我们带回去。实话告诉你,这一路上,我们也收集了几十车书,都是波斯、大食文书。回去献给秘书省,捐给兰台图书馆,都是件好事。” 岳卓群想了想。官家确实非常酷爱书籍,能够收集一些古希腊、古罗马、莫斯林、古埃及有价值的书籍,确实能讨他欢心。 现在官家已经用实际行动验证,他言出必行,绝对有能力帮助拜占庭,那么收集一些珍贵的书籍去讨好他,不过分吧! “好!我回去一并办了。”岳卓群满口应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大宋与拜占庭的第一次会盟 以宋军使节身份,跟着岳卓群去拜占庭的是先遣军参谋长,杨宗闵。 他带着几十位随从,其中有十几位,就像个好奇宝宝,什么都要去看看,惹得护卫的拜占庭军官有点厌烦,但又不好发作。 知道内情的岳卓群心中苦笑。 这些宋军,到哪里都一样,敌人,朋友,中立者,无论谁的地盘,他们都会打起精神,用心去勘查。这些好奇宝宝,十有八九是情报处或测绘科的军官,他们的眼睛就像装了尺子,扫一眼就能判断出大致的距离、高度等数据,牢牢记在脑海里,然后暗地里画下来。 宋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或者又在害怕什么?他们无时无刻都在准备,仿佛下一刻就会发生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他们自己管它叫忧患意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岳卓群不愿意说出他所知道。因为他知道,这会引起两国间隙。就让宋人看吧,只要拜占庭对宋人有用,他们一定会视为盟友,竭力相助,而不是下毒手。 远交近攻,这是岳卓群在宋国学到的知识。 回到拜占庭,在皇宫正殿上,杨宗闵向阿历克塞一世呈上赵似的亲笔信。 这是一封用汉字书写的亲笔信。 在信中,赵似洋洋洒洒写了一通大宋与拜占庭“自古以来”的友好,然后说了两国分别是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的典范,应该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里,成为照亮人类世界的双子灯塔。 在书信的结尾,赵似直接引用了两段话,一段是前唐诗人王勃的诗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另一段直接用希腊文书写,引用的是柏拉图的名言:“把你的脸迎朝阳光,那就不会有阴影。” 阿历克塞一世听完岳卓群的翻译,再看到最后那两段前唐诗句和希腊名言,直接给整不会了。 大宋和拜占庭,应该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里,成为照亮人类世界的双子灯塔。前所未有,震撼人心,多么有力量和高尚的句子。 阿历克塞一世甚至觉得有些羞愧,自己还在为拜占庭的存亡忧患时,东方大宋帝国的皇帝,已经站在人类文明的高度,去思考全人类的命运。 “想不到,在遥远的地方,也有一位与马可奥勒留媲美的伟大皇帝,他的胸怀、气魄和学识,让我深深地折服。” 阿历克塞一世由衷地敬佩道。 岳卓群在一旁补充道:“陛下,请恕我冒昧。臣亲眼所见,因此在臣的心里,宋国官家要远胜马可奥勒留皇帝。他不仅才华横溢,能力超群,把上亿人口、纵横万里的大宋治理得井井有条,还拥有非凡的军事能力” 岳卓群最后说道:“能与这样伟大的国家,伟大的君王结盟,臣相信,是拜占庭最大的幸运。” 有些大臣和将领露出不满之色。小子,你游历大宋几年,就成了亲宋分子了吗? 阿历克塞一世察觉到这些,他不动声色地把这些异议按了下去,然后问杨宗闵。 “将军阁下,请问贵国皇帝陛下,除了这封书信,还有什么需要跟我说的?” 阿历克塞一世看得出,这封亲笔信是正式的公文,可以明示天下,流传青史的,所以洋洋洒洒,调门很高。但是实际上的结盟,没有那么简单。 “我们陛下说,大宋愿意帮助拜占庭收复小亚细亚,然后我大宋从东,拜占庭从西,压制住不安分的突厥人、大食人。” 阿历克塞一世问了一句:“请问贵国如何帮助我们收复和压制?” “我军已经收复安西地区,进据河中地区,正在对呼罗珊、波斯中部地区继续用兵,铲除塞尔柱人的影响具体怎么做,因为本将随军出征,暂时不得而知。不过我相信,贵国以后再也不会受到来自东方的压力了。” 杨宗闵豪气万丈地说道:“从此以后,那里的波斯人、突厥人、乌古斯人,只有两个命运,要不接受臣服,要不只能消亡。” 约翰科穆宁有点坐立不安,微微地扭动着身子。 阿历克塞一世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用眼神示意他安静下来。然后非常赞许和敬佩地向杨宗闵回敬了一句。 “我能感受到大宋的诚意,请尊使转达我对官家陛下最尊崇的敬意。” 霸道?我要是有这实力,能把突厥人、波斯人撵得像一群兔子,我更霸道。 如果大宋真得能够看住波斯地区,压制住两河地区的突厥人和大食人,自己就一定能收复小亚细亚。尤其是现在,小亚细亚三大势力,罗姆苏丹国、卡帕多西亚苏丹国和奇里乞亚亚美尼亚王国,被路过的大宋西征先遣军给打残了,自己完全可以趁他病要他命。 阿历克塞一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谢谢皇帝陛下的敬意,我一定会转达到。”杨宗闵点头示意。 客套一番后,杨宗闵继续说道:“皇帝陛下,我们官家还让外臣带来一些忠告。” “请说。” “最凶残、最危险的敌人,不是来自正面,而是来自背后。外人近不了身,只有自己人才会近身,也只有他们才有机会用匕首悄悄地刺杀。所以凯撒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元老院门口。” 阿历克塞一世看了一眼岳卓群,他回来后,一直有传递过类似的话题。 只是他并不在意,对于西边基督教同门们,他一直抱有警惕心,但是没有当成心腹之患。因为拜占庭西边还有希腊等大片缓冲地区,但是东边却被塞尔柱直接打到小亚细亚最西边,与拜占庭只隔着狭窄的海峡。 正是由于塞尔柱人的巨大压力,阿历克塞一世只得向罗马那位异端教主低头,促成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进而缓解了部分压力。 现在又听到类似的论调,阿历克塞一世不由地好好斟酌起来。 他想到了那些东渡而来的十字军,所谓的虔诚信徒,其实就是一群在本地混不下去的穷人、混混和破落户,他们响应东征,为的是到东方来发财,实现阶级跃升。 他们因为贪婪而变得无比凶残。这些东征的十字军,与宋国那些西征的赤旗军,截然不同。 睿智、富有远见的宋国皇帝在提醒自己什么? 阿历克塞一世想起那些十字军在拜占庭登陆时,眼睛里透出的贪婪,心里一愣。现在耶路撒冷回到基督徒怀抱里,塞尔柱人已经势衰,现在又被宋人从东边狠狠地捅上了一刀,更难掀起风波。 那么,失去最大威胁的十字军,会把目光投向哪里? 第一百五十八章 第一次西征先遣结束 巴格达? 阿历克塞一世首相想到这座莫斯林世界的都城,传说中的天上之城,可能是西方世界最繁华的地方。那里囤积了数百年来,莫斯林征战各地汇集,向哈里发进献的财富,那是一笔无比惊人的财富。 同时,巴格达还是大食地区和莫斯林世界的商贸中心,世界各地的珍宝,通过水陆两路汇集在那里,再流向各地。 进攻那里,会让数万十字军成为基督世界最富有的人。 可是他们有这个胆量去捅莫斯林和塞尔柱人的老窝吗? 阿历克塞一世在心里冷笑,自己不在贬低那些号称最虔诚的信徒,而是他们真的没有勇气去冒这么大的险,去面对数以十万计的摩尔人、突厥人和波斯人。 想到这里,阿历克塞一世突然体会到宋人的勇气和不凡。他们孤军深入、转战万里,毫不畏惧,一路上攻城克敌,战无不胜。 有了对比,才能体会到勇者真正的勇敢和不凡。 阿历克塞一世心里感叹了一番,也知道那些该死的虔诚信徒们,会把目光投向哪里——富庶不输给巴格达的君士坦丁堡。 对于那些贪婪凶残的十字军们,摩尔人、突厥人都是凶狠的恶狼,反倒是东罗马人,他们有信心打败。而且同属上帝的子民,他们很容易得到君士坦丁堡的信任,进而得到进城的许可。就像布鲁特斯、卡西乌斯可以很轻易地接近凯撒 阿历克塞一世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们罗马帝国,现在有了贵国从东方支援,确实可以把注意力转移向西边。在西边,我们除了要警惕来自海上的敌人,还需要防备多瑙河北边的蛮族,达尔马提亚过来的匈牙利人和德意志人” 杨宗闵说道:“我们愿以最大的诚意,与盟友分享情报。在我大宋占领漠北之后,陆续派出二十九支探险队,向西勘查。他们少则上百人,多则上千人,有的以商队,有的以迁居部落的身份,向西而去。” “他们渡过亦马儿河(鄂毕河)和也儿的石河(额尔齐斯河),穿过广泛的草原和荒野,翻过大山,越过河流,路上接触了无数的部落。有匈奴、黠戛斯、柔然、鲜卑、回鹘、突厥等族的后裔。最后,他们穿过一片黑土地的草原,跟一群自称罗斯人、拥有数十万人的部族接触上,还进入一座叫罗斯基辅的城镇” 阿历克塞一世脸色在变幻着,最后出着粗气,有些不甘相信地问道:“你们去到基辅罗斯?” “基辅罗斯,罗斯基辅?”杨宗闵意味深长地念着这两个词,“拜占庭皇帝陛下,这两个词,其实指的一个地方吗?” “是的。”岳卓群替阿历克塞一世回答了,不用再来回地翻译。“指的是罗斯人联盟,在黑海北面的广袤草原上。那里除了罗斯人,还有数十万你刚才所说的各种部族的后裔。” “好,请告诉你们的皇帝陛下。在安西和河中地区的战事告一段落,另一支西征军队将从金山出发,沿着探险队勘查的路线,一路向西。这两年,请注意倾听来自黑海北面的消息。” 听完岳卓群的翻译,阿历克塞一世有些不解,“冒昧地问一句,为什么,你们的皇帝陛下,为什么要频繁地发动西征,调集如此多的精锐之师,为他征战。他还需要什么?” “财富?相信贵国皇帝已经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权势?土地?还是人口?” 面对阿历克塞一世的询问,杨宗闵笑了笑,澹澹地答道:“我们陛下高瞻远瞩,洞察万里,我们只需要跟着他指明的方向前进就是了。” 阿历克塞一世不由气滞语塞,可恶啊!为什么同样是皇帝,东边那位同行,为什么做得如此轻松?部属指哪打哪,义无反顾。 而我,却无时无刻都在内忧外患中焦虑。 双方很默契地略过这个话题,阿历克塞一世在心里盘算着,一旦宋人在黑海北部施加压力,就会在整个欧罗巴引起连锁反应。罗斯人、佩切涅格人、库曼人等蛮族部落,会像潮水一样冲垮罗斯人诸侯国,再冲进波兰王国、匈牙利王国,进而把神圣罗马帝国诸侯国,连同法兰西王国,冲得七零八落。 到那个时候,那些家伙忙着自保,没有精力参与到罗马教廷的阴谋里。没有这些家伙在西边牵扯,自己就可以收编那些逃过多瑙河的游牧部族。对,约翰介绍过宋人如何收编游牧部族的方法,我完全可以借鉴。 有了这支生力军,又免除了后顾之忧,我可以全力向东,趁着突厥人、大食人和波斯人忙着对付来自东方的危险时,收复失地。只要能把疆域恢复到1025年的状态,我足以名垂青史了。 阿历克塞一世在约翰科穆宁的陪同下,与杨宗闵会谈了四次,商谈了许多事情,同时达成了不少协议。 阿历克塞一世还召集近卫军,邀请杨宗闵检阅——这是东罗马帝国对外宾的最高礼仪了。 过了十几天,杨宗闵带着阿历克塞一世的亲笔书信,以及上百车书籍和礼物,返回了尼西亚城。 这段时间里,西征先遣军与拜占庭、威尼斯商人完成了交易,把大部分战利品变成了金银硬通货,只留了少部分艺术品,准备献给官家和藏书馆。 杨宗闵回来后的第二天,斛律雄下令全军开拔。在这十几天的时间里,全军通过商人们获得了足够粮食,以及配件和原材料,对马具、兵甲进行了修补。 与此同时,也对战利品之一,三万匹安纳托利亚战马、大食马、亚美尼亚马和波斯马,以及上千辆马车进行了整编。 队伍迅速包围了安卡拉城,然后攻克、烧毁了这里。 小亚细亚的突厥人再一次遭到沉重打击,自此,他们几乎丧失了大规模作战的能力,为拜占庭帝国收复失地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先遣军渡过克泽尔河,没有去理在迪亚巴克尔、曼西克特一线布下重兵的突厥、大食联军,调头向北,攻下黑海重要港口特拉布宗,然后继续向东,攻克塞尔柱汗国阿塞拜疆行省首府阿尼城。 正当穆汉末德一世和手下将领们以为这群煞星要继续东进时,先遣军的党项师连夜奔袭了曼西克特。 几十年前,塞尔柱人在这里击败了拜占庭帝国共治皇帝罗曼努斯四世,开始称霸西亚。 党项师对曼西克特的攻击,让突厥和大食联军惊慌失措,等到天亮,他们才发现,宋人只是射了三轮箭失,然后就撤走了。而他们因为自己慌乱,人踩马踏,死伤了两三千人,是被宋人箭失射死的上百倍。 正当穆汉末德一世和他的手下手忙脚乱地做好准备,严防死守,不准宋人进入两河流域时,先遣军攻陷了纳希切万,南下包围了大不里士。 原来是虚晃一枪啊。穆汉末德一世和他手下的埃米尔们,忍不住长舒一口气。只要不往南边来就好,去东边,就去东边吧。 反正桑贾尔一死,呼罗珊、尹斯法罕、哈马丹等地的投降和失陷,让塞尔柱人在波斯的统治,名存实亡。各行省的阿塔贝格死伤殆尽,各地纷纷被地方实力派割据,自称埃米尔,各自为政。 穆汉末德一世现在也是焦头烂额,没有精力和实力去收复波斯,先保住现有的基本盘再说吧。 先遣军对大不里士成功“敲诈”了一番后,再经哈马丹、尹斯法罕、克尔曼,回到了呼罗珊木鹿城,与正在这里清剿的宋军会合。 第一百五十九章 陋习要改 蒲华城,即以前的蒲花罗城(布哈拉),热闹非凡。 西征先遣军回到了这里,他们携带的无数战利品,引起了附近驻军的强势围观。据说远在姑墨城(前忒耳迷城,捷尔梅兹)的驻军,听说消息,特意派出代表,以出差公干的名义,跑来看个热闹。 三万多匹大食马、安纳托利亚马、亚美尼亚马和波斯马,引起不少围观的将士狂流口水。骑兵,哪个不是爱马之人。先遣军带回来的这些战马,都是一路上打败无数敌人俘获的,都是精心培育的优良战马,先遣军又再挑选了一遍——实在太多,没法全部带回来。 优中选优,所以一匹匹都神俊无比,让爱马之人垂涎三尺。 “兄弟,我用上好的西海马,三匹,换这一匹,对,对,就是这匹,黑光油亮,毛发像绸缎一样的黑马。” 一位千户拉住先遣军里一位相熟的军官,苦苦哀求道。 “想屁吃呢!”军官毫不客气地回绝了他。 “你要搞清楚,这些俘获的马匹,先由马政局的人过来选,把最好的那批公马和母马选出来,用去培育良种马。剩下的再优选一批进行拍卖,价高者得到,拍卖的钱,大家分一分。剩下的那些马,才会分到大家手里。” 千户一听,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这匹亚美尼亚种的大黑马,肯定会被选去军马场,培育良种。 他哭丧着脸,旁人看了还以为是他的老婆卷着所有的家产跑路了。 燕万石从他身边走过,觉得十分奇怪,不过很快就看到在不远处招手的好友,博济长空、勃律泰和屠苏里这三个死党,笑眯眯地就迎了上去。 四人找了家摩尼教徒开的酒馆,坐下来喝酒吃饭。 “万石,你运气真好,官家怎么就点中你们月燕师为先遣军呢?”已经是千户的博济长空唉声叹息地说道,“可惜我们,只能在西域、河中和呼罗珊等地打转,清剿残余,没意思的很。” “你姐夫许万户亲自统领月燕师出征,你怎么不去托个人情,借调去月燕师也好。”勃律泰问道。 “事出突然。我听到消息时,正跟着南下支队在罗烂城一带进剿塞尔柱人残部,然后先遣军很快就出发了,根本来不及。” “罗烂城?在哪里?” “就是巴哈兰城(巴格兰),在加色尼汗国东北部,塞尔柱人在那里驻有一支军队,监视葱岭以西的骨咄等吐火罗、黠戛斯人部落。桑贾尔战败西逃,那里的将领割地自立,有投附加色尼汗国的意思,前指就下令对其进行打击。” “罗烂城,巴哈兰城,看来西域和河中等地,换了不少城池和地名?” “是的。官家下诏,西域河中等诸多城池和地名,不再按照突厥人或当地人的称呼音译了,全部改,要不恢复前唐的名字,比如罗烂、姑墨;要不就重新改一下,好听一点,比如蒲花罗改名为蒲华城。” “哦,原来如此,那萨末鞬呢?我记得它是萨末鞬城是河中地区的首府,我们还以为要去那里交接。” 博济长空嘿嘿一笑,指着屠苏里,“问他。” 屠苏里咧开嘴,说不出是笑,还是打哈欠,“萨末鞬城已经被付之一炬,正好是我们部队做的。” “毁了?”燕万石吓了一跳,那可是西域一等一繁华的大都城,说毁就毁了? “当然要摧毁了!”博济长空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官家发布的西征诏书里有提到,要摧毁这座沾满宋人鲜血的罪恶之城。我们大宋言出必行,说摧毁就必须摧毁。连同殉葬的还有西喀喇汗国暴君穆汉末德二世,以及文武大臣、侍卫亲军四千七百多人,一起斩首,首级垒为京观,堆在萨末鞬的废墟上。” 勃律泰在前指参谋局待过一段时间,知道些内幕。 “放心,大宋肯定不会放弃河中地区的,我听说上面的意思是以蒲华城、大宛城大宛城就是此前的迭失干(塔什干)城,加上萨末鞬附近新筑的康居城,为河中地区发展的重点城镇,还要设蒲华、大宛、康居三县以为试点” “毁了萨末鞬城又重建康居城?” “对,彻底摧毁突厥人和绿教的萨末鞬城,新建一座大宋的康居城。”勃律泰答道。 燕万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屠苏里突然笑着问道:“听说这次先遣军,带回来数万名妙龄女子。万石,你有没有其中一分?” 对于草原上长大的人来说,出征就是去杀死敌人,抢掠财富。牧场、牛羊、骏马,以及女人,对他们来说,都是财富。 燕万石露出两颗虎牙,嘿嘿一笑:“我有两个女子,一个是在尹斯法罕俘获的,是尹斯法罕阿塔贝格的女儿。一个在摩苏尔俘获的,是摩苏尔苏丹最宠爱的姬妾。” 三位同伴露出羡慕之色,同时还有幸灾乐祸的神情。 “哈哈,万石,你想享受齐人之福,先把家里那匹爱撅蹄子的胭脂马安抚好吧。” 男人,怎么能在尊严方面认输? 燕万石直着脖子说道:“笑话,我在我们家,是说一不二的骑手!” 同伴们都咯咯地笑起来,兄弟几个,谁不知道谁的底,在这里说什么大话? 燕万石马奴出身,从小练得一身骑射本领。跟着博济长空给官家做亲随侍从开始,一路成长。但是在文化学习方面,给他启蒙和帮助最大的是老师耶律延庆。 耶律延庆是契丹人,从小好学,博览群书,精通汉、契丹和鞑靼等语言,才学在契丹贵族中小有名气。只是其父为奸臣陷害,他本人也被派往上京道镇州,在西北路招讨使耶律何鲁扫古手下为官。 元右七年,克烈部首领,称‘不亦鲁黑汗’的磨古斯叛辽,连败辽军,陷招、镇、防等州。耶律延庆被俘,成了克烈部的一位马奴。 因为他识字,又能说会道,草原风云变幻,换了几位主人,却一直很安全,还娶了一位鞑靼女子为妻,生下儿女。 漠北被赵似领兵占领,耶律延庆也被宋军所有,编为普通副户。一日燕万石无意间遇到耶律延庆,为其学识折服,拜为老师。 然后燕万石又娶了耶律延庆的女儿耶律扎剌花,从师生升华到翁婿。燕万石极为尊重这位老师,也十分敬爱妻子。他妻子身兼父亲的学识,以及母亲的泼辣,把燕万石拿捏得死死的。 这一回燕万石居然趁着随军远征的机会,想给毡包里多添人口,这等于是要翻天啊。所以三位小伙伴们才等着看热闹。 “这是草原上的规矩,是传袭千年的传统,扎剌花不能坏了规矩。”燕万石搬出大道理来,为自己鼓劲打气。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博济长空在一边说道:“我们草原上,上千年来,要想富足,要想人丁兴旺,靠得什么,靠得是抢。抢牛羊,抢牧场,抢女人。不过呢,现在我们是新一代草原人,这样的陋习要改掉!这也是大道理啊!” “这这,陋习是要改,但是习俗已经刻在我们骨头里,想改也改不了。要改,就从我儿子这辈改吧!” 博济长空三人轰然大笑起来,“你可真是你儿子的好父亲啊!” 第一百六十章 确实发财了 说笑一会,四人几壶酒下肚,喝得面红耳赤,兴致正兴。 屠苏里问道:“听说你们先遣军运回来数百车的金银,这次是发大财了。” “还好。不过不得不说,东边的那些绿蛮子,真他娘的有钱。波斯、两河,还有什么亚美尼亚,阿塞拜疆,反正自古就出金银。他们要是反抗,我们就打破城门,冲进他们的城池里,不用客气,什么值钱就全部卷走。” “他们要是畏惧,表示顺服,我们就叫他们献上粮草和金银珠宝,然后绕城而走。我们边走边抢,到了尼西亚时,足足两千多辆马车,近十万匹战马。太臃肿了,斛律旗使把我们狠狠骂了一顿,然后强行减负。” “岳卓群,就是以前跟在官家身边,那个拜占庭卷毛怪。” “哦,他啊!”其他三人都嘻嘻的笑了起来。 他们都做过赵似的侍从,当然也认识这一位,只是大家的关系不大融洽。岳卓群看到他们相貌有些不舒服,燕万石四人见到他也不爽。两看相厌,岳卓群看到他们就绕着走,偏偏他们却喜欢时常戏弄他。 “岳卓群帮忙请来了他们拜占庭的商人,还有他们西边威尼斯的商人,把我们手里的珠宝啊、丝绸、皮毛啊,全部用金银收了去。我们随军工程营,加上尼西亚等地请来的铁匠,把金弯月、银烛台等乱七八糟的玩意,全部熔了,铸成一块块金条银条,好方便携带。” “那近十万匹战马,我们也带不回来那么多,半卖半送,处理了一半给拜占庭” 勃律泰这时插了一句,“听说我们这次西征,另外一个重大任务就是打通西行的商路。以后我们商队,从轮台、碎叶城出河中,经波斯到拜占庭,再从那里水陆两路,运向其它地方。所以这也是我们大宋跟拜占庭结盟的原因,他们占据的位置,太好了。” “商队西行,到拜占庭怕是有上万里,要是路上还有人像穆汉末德二世那样犯浑怎么办?”屠苏里问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傻的问题。 “多垒几个如萨末鞬废墟上的京观,就没有人抢了。这也是我等奋勇杀敌的意义所在。”博济长空豪气万丈地说道。 其他三人都笑了,也都认同他的话。 大家的话题又绕了回来。 “这次我们还带回来三百多车书籍和艺术品,都是拜占庭奉献的,以及从尹斯法罕、哈马丹、阿尼等地的图书馆和贵族家里搜出来的。还俘获了四千多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当地有名的工匠,和他们的家卷。还有几十位学者。” “学者,研究什么的?”博济长空好奇地问道。 燕万石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如果带回来一群研究神学的学者,不仅无功,还要被骂的。 “放心了,都是研究医学、数学和化学以及其它自然科学的,还有四五位历史和语言学家,格物院和弘文院都欢迎的。” 说完后,他还有些意犹未尽,“这次我们兵力不足,来去得有比较匆忙,尹斯法罕城里很多人闻风就先跑了,听说里面有不少大鱼。大不里士、哈马丹等城,又降得干脆。还有巴格达、大马士革等地,我们也没来得及去。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可以了。”勃律泰不愧是在前指待过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站得高。“你们先遣军这次出去,非常成功,首先实地考察了通往拜占庭以及两河地区的路途,其次就是跟塞尔柱人、十字军,还有各色各样的当地军队交过手,获得了宝贵的情报和信息” “哈哈,我仿佛听到是杨参谋长,在给前指司令部汇报西征先遣军的总结报告。” 燕万石话一落音,博济长空和屠苏里都笑了,笑得勃律泰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也无所谓,这是参谋系出身的军官身上的特质,改不掉的。 他讪讪地说道:“知足吧,我们哥四个里,幸好没有军政官出身的,要不然这顿饭都吃不自在了。” 博济长空和屠苏里心有余季地说道:“是啊,尽听他给我们上课,还吃个屁啊!” 又添了一壶酒,四人继续喝了起来。今天大家都请了假,没有值班的任务,可以放开了喝。 “你们刚到木鹿,消息一传回来,四大行的人就跟火烧屁股一样,从碎叶和轮台城跑了过来,听说兴业银行的人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把富国、阜丰和通商银行的人急得直跳脚,还跑死了几匹马?” “兴业银行总部在北平,面向河北、河东、定襄、云中和漠北、东北,日常不骑马怎么出行?派到西域来的,都是骑马高手,不是富国、阜丰和通商银行能比的。当然跑在最前面了。” “哈哈,青龙和我们玄武、白虎旗,多是跟兴业银行打交道,暗地里先透个气,他们肯定跑在前面了。” 没错,四旗里青龙、玄武、白虎三旗的钱财往来,多半是通过兴业银行,只有朱雀旗,因为历史渊源关系,跟最先在西北立足,周转西军钱粮的阜丰银行关系密切。 “你们说四大行的人,这么火急火燎的干什么?都钻到钱眼里了?”屠苏里好奇地问道。 “这个你就不懂了。”博济长空笑呵呵地答道。 “我听我姐夫说过,四大行需要大量的金银存在通宝储备局,进而才能从宝泉局里拿到铸造的制式银币,以及按比例发行银圆劵的权益。那可是一本万利的大买卖,你想想,大宋亿万百姓,还有海外商贸往来,都在用四大行发行的银币和银圆劵,这需要多少金银啊。” “原来是这个道理。鸟为食亡,人为财死。钱财当头,当然是一马当先,跑死几匹马又算得了什么!” 大家齐声赞叹,夸奖屠苏里说得很有道理。 饭饱酒足,博济长空问道:“兄弟,晚上去哪里?不跟我们一起耍耍?” “人家有两位新人。一路上颠簸,现在好容易安稳下来,肯定是要好好聚一聚。”勃律泰嘿嘿地笑道。 大家都是娶妻生子的成年人,都懂。 “不!”不想燕万石一口否认了,“我听说敬天道门在蒲华城有了道场。吃完饭,我找个澡堂洗浴一番,正好赶得上去道观晚祷礼。” 博济长空三人面面相觑,难道自己兄弟西征一趟,已经脱离低级趣味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道教敬天宗 沉默了一会,博济长空说道:“大家同去吧。说来惭愧,东奔西走这些日子,几乎都没去道观忏礼。” 四人去澡堂子洗了个澡,换上叫随从们取来的干净家常服,一起结伴来到蒲华城东的玄天观。 门口汇集了不少人,见了面纷纷起手行礼,互相问候——左手捏子午诀,当胸竖直,微一低首,口中同时说一句:“无量天尊,道友安好!” 晚上八点整,道观钟声响起,大殿门大开,两位小道士在门口满脸笑容地迎接众人。 燕万石、博济长空、勃律泰、屠苏里四人随着大家进到大殿里,先在殿门拎了个蒲团,各自找了个空地,盘腿在蒲团上坐下。 大殿里是水磨石地板,早就被搽拭得干干净净。三百多人号,把整个大殿坐得满满的。听得铜罄声响,大家都闭嘴不语。一位中年道士端坐在前面的台子上,开口念经。 他声音悠扬,很有质地,仿佛深山幽谷里的铜铃。 “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念的正是《太上感应篇》。 燕万石等人,心中随念。三百道心念,仿佛三百条无形丝弦,汇聚在众人的头顶,结成一个太极。 道门敬天宗,是近十几年来兴起的道门,也是发展最为迅速的宗教教派。 创始人名叫郭灵宝,道号长灵子,原是太一道有名的道士,知识渊博,道法精湛,甚至对佛教也有很深地了解。只是他厌恶当时的道教主流符箓派等道门,执于末支纷争,不思进取,使得道教日渐式微。 于是就云游四海,学得一身好医术。后来又报名成为随军医官,跟着赵似北征漠北。在那里,他精湛的医术医好了不少人,创下了“活神仙”的名号。 他在与萨满教的萨满沟通中,发现漠北部众们信仰的原始宗教里的万物有灵,与道教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非常吻合。 于是他深入了解萨满教,回到开封城后又虚心学习了景教、***教和摩尼教,各取所长,然后确定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为宗义,提出“敬天法地”,创建了敬天宗,也叫天地道。 这个教派虽为宗教,但是带有朴素的唯物主义。敬重天地,效法天地,最终达到天地人合一的境地。 教义简单,以《太上感应篇》等劝人向善的几篇经典为基础,然后又规定了只崇敬天地、祭拜祖先等简单仪式,视道友为兄弟姐妹、定期斋戒、按时忏礼等教律。 靠着新颖的教义,团结严谨的教律,加上郭灵宝聚集了一群道教有志之士,四处传教,敬天宗在漠北、东北和西域等萨满教遍布的地区得到迅速传播。 赵似知道后,也有意大力扶植,好抗衡佛门势力。于是如虎添翼,在四旗中,信敬天宗的信徒正在快速地追赶佛门诸派。而且最重要的是,敬天宗是新兴教派,吸取了各家所长,把最新的理念融合进去,于是四旗年轻人更愿意加入。 基本上四旗中老年人信佛的多,青少年信道的多,各有所长,但是从未来来看,各取所长、充满活力的道门敬天宗更有发展潜力。 一篇《太上感应篇》,众人齐声念了一句:“无量天尊!” 一位年纪六十多岁、身穿白袍的道长走上前台,起手行礼:“无量天尊,诸位道友晚上好。” “无量天尊,道长好!” 敬天宗对道士等级做了系统化的规范,入门弟子叫做南生弟子,一般都是道学院学习的学生;毕业后入道观实习的弟子叫清信弟子,也是基层道士,以上皆穿灰袍,也称之为灰袍弟子;三年期满,正式传授经箓,称为初真道士,意味着正式入道。初真道士穿皂袍,也称之为皂袍道士。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再往上是识真道士,穿青袍,是道观骨干力量;洞真道士,穿赤袍,是一方道观观主;洞玄道士,穿白袍,是敬天宗高级道士;祭酒真人,穿紫袍,属于宗主、副宗主一类的人物。 这里居然出现一位白袍道士,可见敬天宗积极响应号召,派出骨干前来西域,帮助朝廷安抚地方,争取民心。 “远古尧帝年代,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邱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 白袍道士缓缓说道,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水滴落在钟乳石上的沉润。 他把这段话用白话解释了一番,扫了一眼众人,问道:“上天有好生之道,为何还要十日并出,降六害于大地?” 众人默不作声,三百多双眼睛虔诚地看向白袍道士,期盼从他嘴里得到答桉,如同上天奥义一样的答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孕育万物,其实最优待的是人类优待不是娇生惯养,而是历经磨砺。炎黄祖帝,无数先辈,都是在艰辛苦难中褴褛筚路闯出来的。西北干旱之地、漠北苦寒之域,却屡出天下雄兵世事艰难,才会出英豪。任何苦难都不会打败我们,只会让我们强大。” 白袍道士说到最后,康慨激昂,发须张开,他伸出双手,仿佛在拥抱天地万物。台下的听众也是无比激动。 “任何苦难都不会打败我们,只会让我们强大。” 这群年轻的信徒们,最是心气高的时候。 指点江山,谈笑万户侯。这句话正合他们的脾性,说得他们一个个心血澎湃,恨不得化身远古大能——羿,射日除害,安定天下。 一通讲经后,又有一位道士领着信徒们,念了一段“夫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用白话讲解了一番,然后告戒众人会游泳的人,往往容易溺亡;擅长骑马的人,容易掉下来,这是因为自恃所长反而给自己带来了祸害。所以务必做人切记要谦虚谨慎,不可狂妄自大。要一日三省,知道忏悔所过 到了晚上九点,晚礼时间结束了。所有道士站在前台上,众信徒一一向他们行礼告辞。燕万石四人也在其中,虔诚郑重地告辞完后,出得道观大门,忍不住长吁一声,方解心中的兴奋和激动,这才各自散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白高国在哪复建? 燕万石身为西征先遣军千户——营级军官,参加了由王舜臣主持召开、赵似列席的军情总结大会。 因为有赵似参加,会议整个过程非常安静,大家按照会前的安排,依次发言——他们早早就各自提交了一份详细的总结报告,把这次先遣西征的过程,详细地总结了一遍。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这些都是宝贵的经验和资料,将会和一路上收集和绘制的人文、地理等资料,抄录几份后分别存入枢密院、尚书省和秘书省。 “万石,你说说,对西征遇到的各路军队的看法。”赵似点了燕万石的名字。 “回禀陛下,臣随军西征,一路上遇到了塞尔柱人在波斯的尹克塔、艾卡斯等军,以波斯人为主;在两河地区的尹克塔和埃米尔军队,以大食人、摩尔人为主;在小亚细亚遇到了埃德萨伯国军队,以基督教骑士为主;遇到了罗姆苏丹等国军队,以其他突厥人为主。” 燕万石在赵似身边做过几年侍从,知道他的脾性,也不怯场,徐徐道来。 “以臣对战的经历来看,最难打的是两河地区大食和摩尔人,这些骁勇善战,十分狂热,往往是齐吼一声真神至大,前仆后继地往前冲,至死方休。但是他们多是凭借一股血气之勇,少用计谋。” “最难缠的是波斯和其他突厥人,他们作战经验丰富,又十分狡猾最好打的是基督教骑士为主的所谓十字军。这些家伙徒有虚表,各个把自己打扮成宗教狂热徒,实际上是一群贪婪小人” “我们在与埃德萨伯国的十字军交战时,故意把他们的主力,所谓的骑士团引了出来,然后在羊败撤退的路上,故意把数十车珍宝财物散落在泥泞沼泽地里。结果这些骑士立即停下去争夺财宝,甚至还互相打了起来” 听到这里,会场上的军官们都轻笑起来,其中不少军官都是亲身经历者,想起当时情景就想笑。 “我们返身再攻,那些骑士大败他们一败,随后的士兵也是一溃千里,崩如山塌。他们的骨干和支撑就是那些骑士,一个骑士有数名仆从,有若干步兵跟随。只要骑士被击溃,他们整支军队也会随之崩溃。” “那你说说,这支军队有什么优点?”赵似突然插话问了一句。 燕万石想了一会,答道:“陛下,臣觉得他们那些骑士的战斗力非常不错。据说他们从小开始就练习技击和兵器,长大后也其它事都不做,天天练习打仗的本事,是世代相传的职业军人。” “此外,他们很善于学习,据说他们的许多战术是从对手大食人和突厥人那里学来的。我们返程时,与安条克伯国北上增援埃德萨伯国的十字军小规模交手过,发现这些家伙可能是听从了埃德萨伯国同袍的劝告,改进了好几项容易被我们一举击破的布阵方式,比如骑兵与步兵脱节,弓箭手被配置得过远” 听了燕万石的话,会场上众人神情各异,有平静的,有不屑,有在思考的。赵似扫了一眼,平和地说道。 “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不要小看任何一个敌人,是你们在军校学到的重要准则。如何做?就是从敌人身上发现优点,越是弱小的敌人,越要去找。” “只是一味地看不起被我们打败的敌人,自认为天下无敌,那么下一回,你就会被这些弱小的,看不起的手下败将打败。这样的教训,史书上比比皆是。” 赵似给众人上了一课后,示意主持人王舜臣继续。 总结大会开了两天,结束后赵似找到了李云海。 “这次朕派你带着党项师充任先遣军一部,就是让你出去看看,西边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建立大白高国,要是你看中哪里,说出来。后续西征就把它编入计划中。” 听了赵似的话,李云海在脑海里想了一圈。 呼罗珊,四战之地,不行。天竺,这里人多又富足,土着又羸弱,就是离大宋太近,根据官家的战略,很容易被大宋从东西北三方包围。 两河地区,那里太乱了,大食人、摩尔人、亚述人、亚美尼亚人、突厥人,***教,还有基督教徒,把那里都搅成一锅沸腾的腊八粥了。 去那里,只有两个结局,一是被彻底同化,党项人变得不伦不类;二是最后饮恨退出,再寻他地。 嗯,思前想后,还是波斯最好。 就波斯吧。虽然那里也有***教,但是毕竟波斯人此前信的是摩尼教和袄教,有挑拨和反击的基础。再加上通过呼罗珊地区与大宋相连,既可以得到大宋的援助,又能不与大宋直接接壤。 可以与大宋做盟友,但是绝不能与它做邻国,这是李云海在内心给未来的大白高国下画得底线。 “波斯?”赵似听了李云海的想法,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波斯是个好地方。” 李云海离开大帐,回到自己的住所,石迦陵正等着他——击败桑贾尔率领的塞尔柱联军后的间隙,两人已经结婚。 此时的石迦陵已经大着肚子,成了准妈妈。 “我还以为孩子出生后,官人才会回来。”石迦陵说道,“想不到七个月就回来了,还能赶上孩子出世。” “这次西征先遣,只是去送封信,不会太大动干戈,所以一路上都是速战速决,来去都很快的。” “速战速决?速战速决你们还抢了那么多东西回来?把各部诸军都眼馋的,纷纷打听下次西征的时间。就连妾身的父亲,也拉着兄长来找我打探消息。” 李云海轻轻摇了摇头,“这就是官家的厉害之处。以义聚之,以利驱之,方能团结一心,无往不利。” 随即又略带兴奋地说道:“西征,我也希望早点再次西征,到时候就能借着西征的东风,在波斯立足,开始重建大白高国。” “在波斯重建大白高国?”石迦陵诧异地问道,“这是官家的意思吗?” “是我的想法。”李云海把今天赵似找他谈话的过程简略地说了一遍。 石迦陵越听眉头越皱,“官人,你今天怎么这么湖涂啊!哪里复建大白高国不好,非得要去波斯。” “有什么问题吗?”李云海勐地一惊。 “波斯的位置,极具战略位置,它是连结东西地区的重要通道,还能居高临下地看住大食势力、基督势力和拜占庭。这么重要的位置,怎么可能会让你建立大白高国?” 李云海一时还没有转过弯来,“波斯地区,离大宋腹地太远,又鱼龙混杂,土着势力强大,肯定不便设郡县,只能以藩属国进行间接统辖。我抢先下手,恐怕会便宜了耶律乐师的契丹人。” “是以藩属国统辖没错,官人怎么就确定官家非让党项或契丹人建藩国不可?”石迦陵反问一句。 “不是我们,还会有谁?官家不会封功臣勋将出外建藩属国的。” “你没有见到官家把三位皇子带在身边随军吗?他们年纪稍长,又不是皇嫡子,封在域外之地为藩属,既可为大宋藩屏,又能解决争储之地。一举多得!” 李云海一拍自己额头,懊悔道:“我就说官家的答话模拟两可,原来是这么回事!都是我利欲熏心,湖涂啊!” “没事的官人,你明天去找官家,直接阐明,说波斯太重要,你觉得能力有限,镇不住这里,请求再换他地重建大白高国。” “好!我明天一早就去求见官家。” 第一百六十三章 葱岭宣抚司 听完李云海的陈述,赵似盯着他看了一会,开口问道:“是你家娘子的谏言?” 李云海迟疑了一下,老实地答道:“是的陛下。” “天不弃你党项。当年你姐姐是百年难遇、极具大局观和战略思想的大才,只是可惜西夏地处偏远,国小民窘,加上你大兄名义上信任,实际上嫉妒,不用其计,才使得她英雄无用武之地。而今上天又赐了一位大才到你身边,要好好珍惜。” “谢陛下。” “化田,取一份地图来,就是祖洲和流洲大陆地图。” “是,陛下。” 地图被取来,挂在木架上,完全展现在赵似和李云海面前。 “云海,你看这里。”赵似指着地图说道,李云海随着他的手指,盯着地图上的某一处。 “从金山向西,渡过也儿的石河,嗯,现在改名为翼只河(额尔齐斯河),一路向西,渡过两条大的河流,翻过一座巍峨高山,进入到一片大草原。这几处地方,地理学会为取名一事还在争执,暂时还没有具体名字。到了这里,也就是拜占庭所说的黑海北部。” “同样,从达林库尔湖,嗯,现在改名为夷播湖(巴尔喀什湖),经过这片丘陵、洼地和高原,再渡过这条河(乌拉尔河),也能进入到这片大草原。这片大草原上,有上百万的百姓,有钦察人、黠戛斯人、匈奴人,有突厥人,还有罗斯人。罗斯人和靠黑海地区的百姓,多信奉东正教,其余的人大多数信萨满教。” 说到这里,赵似意味深长地说道:“萨满教,是天地道传播的肥沃土地。且这些部众,处在半野蛮,以大宋文化加以教化,定能迅速摆脱愚昧,进入到文明中。唯一可虑的是这些信东正教的罗斯人,还有这条河东西两边的诸多部族” 赵似指着多瑙河说道。 “接下来,四旗的主要任务除了继续向呼罗珊和波斯渗透推进之外,就是组织骑兵集团,沿着我刚才所说的路线,对这片大草原进行扫荡。愿意归附我大宋、信奉大宋文明的,可以留下;要是不愿意,统统向西赶走,去别的地方讨生活去!” “这一带,多是氏族和部落联盟,相对波斯、呼罗珊等地,要野蛮落后得多。所以武力征讨的主要目的是土地和人口。但是在大宋土地与西边基督世界之间,必须有一个缓冲地区。” 听到这里,李云海明白赵似话里的意思,这个缓冲地区就是大白高国的地盘。 紧挨着大宋西边疆域,虽然没有达到自己的理想条件,但是那里离大宋腹地无比地遥远了,受到的影响会小很多。而且西边还有大片的土地,有足够的回旋余地。 最关键的是那里的生存条件比波斯、呼罗珊和锡斯坦要等四战之地要强多了。东边靠着大宋,南边可通过黑海与拜占庭贸易,只需要专心致志对付西边那些举十字架的家伙就行了。 这些举十字架的家伙,自己率领党项师在小亚细亚东部打过,疏松稀烂,是这次西征先遣中最好打的一股势力。听说黑海西边草原上的那些家伙,比这些人都不如,落后野蛮,更是一盘散沙,应该更好打。 这样安排也能接受。 “臣谢陛下为党项一族做出的安排。” 赵似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定了。第一波出征黑海以北的西征,预计在明年开始,党项师先参与进去。” “是!” 两人看着那幅地图,都出神了。 李云海想的是未来某年,自己终于实现夙愿,在黑海西边大草原上重建大白高国,白马旗重新飘扬,姐姐唱的那首歌,又一次回响在世上。 赵似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罗斯人能做到的事情,宋人为什么不能做到?罗斯人靠着一群强盗、流放者等罪犯,顺着河流就能把疆域横跨欧亚大陆。 宋人有组织有纪律,怎么就不能了。 靠着四旗骑兵向西扩张个几十一百年,到时候大宋的科技树也点得差不多,蒸汽火车也该出来,三条东西横跨的铁路一修,是大宋的就永远是大宋的,一寸多余的土地都没有。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过了一会,李云海告辞,霍安国被于化田带了进来。 “安国,坐。”赵似示意霍安国坐下,指着重新换上,囊括西域、河中地区的地图,开口说道。 “高昌、龟兹已经全部归附,毕勒哥等高昌贵族,将会被悉数内迁,分散安置在河东、河北、河南、北平和山东等地。疏勒城也攻破,阿赫马德汗及其手下,终究放不下心中的骄傲,城破时自杀了。” “现在前唐安西都护府故地,全境收复。” 霍安国站起身来,恭声道:“陛下英明神武,超越汉唐之志已成,臣恭贺陛下。” 赵似摆了摆手,脸上带着遮不住的笑意和自豪:“朕此次回汴梁,可以去太庙告祭诸位先帝,朕即位之初立下的三大志,现在全部完成。朕要带着大宋继续前进,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凡是有太阳所在的地方,都会有我大宋的凤凰涅槃旗!” 霍安国被赵似的话激动地不能自已,沙哑地说道:“臣能尾随陛下,参与创建这一旷世丰功伟业,何等幸哉!” 赵似静静地看着他,等他慢慢地平息情绪,然后继续往下说。 “创建丰功伟业,你的担子也不轻。朕决定了,设天山郡,轮台、高昌、龟兹、疏勒、于阗,均归于其管辖。夷播湖以南的七河地区,包括尹丽河、楚河、昆陵草原(即叶密立到阿力麻里草原),一直到康居河(即锡尔河,从西洪河改名),划给白虎旗。” 赵似顿了顿,又补充道:“朕已经下诏,对四旗辖地做了调整,北海和狼居胥山以东,为青龙旗辖地,以西为玄武旗辖地。而玄武旗和白虎旗以金山为界,以北、以东为玄武旗辖地,以南、以西为白虎旗辖地。葱岭以南,大雪山地区(克什米尔)以及申河(印度河)中上游地区,为朱雀旗辖地。” 霍安国静静地听着,品味着这些话里的含义。 “设立葱岭宣抚司,直辖康居河与大月河(即阿姆河,从纪浑河改名)之间的河中地区,先驻康居河以东的柘析城,后续迁去新筑的康居城。葱岭宣抚司,除了河中地区之外,天山郡、七河地区等新拓领地,暂时也归其统辖协调。而你,” 赵似盯着霍安国说道:“霍安国,是朕任命的葱岭宣抚使。” “臣领命!”霍安国毫不迟疑地答道,“还请陛下赐下臣的施政方略!为臣指明方向。” 第一百六十四章 葱岭宣抚司(二) 李芳端上两杯热茶,带着歉意说道:“官家,只有煮茶了。” 赵似挥了挥手,不在意地说道“没事,入乡随俗,有茶喝就行。” 随后示意霍安国喝茶,赵似端起一杯热茶,轻轻地抿了几口。 霍安国双手捧着茶杯,腾起的热气弥漫卷绕,衬得他那张坚毅黝黑的脸,就像是一幅油画。 赵似坐在对面,像一件青铜凋像。过了一会,他缓缓地说道。 “高昌、龟兹、于阗等西域故地,相对好治理些。信奉释门,对大宋有所仰慕,只要教化为主,绥靖为辅,假以时日,就能融入大宋。” “七河地区,楚河地区,以及夷播湖以北地区,朕也不是很操心。那里广袤荒瘠,并入白虎旗管辖,加上天地道和佛门帮忙安抚,假以时日,也能把那里彻底纳入大宋版图。” “朕最担心的是葱岭和河中地区。那里各方势力交织羁绊,情况十分复杂!安国,你要多费心啊!” 说到这里,赵似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意有所指地说道:“这两个地区就是个大泥潭,会绑住我们的手脚。必须尽快解决!安国,你要多想想办法,多与同僚商议” 霍安国心领神会地接言道:“陛下教诲,臣记住了。必须坚持大宋律法、统一文字、宣讲教化、普及教育,这是原则问题。” “对,坚持大宋律法、统一文字、宣讲教化、普及教育,这是原则问题,是底线,不容践踏!安国,明天你陪朕去接见本地的耆宿乡绅们。” “是陛下。” 第二天,在蒲华城官署大堂里,坐满了四百多人,都是河中、呼罗珊、葱岭等地的实力派。 他们按照礼仪,恭敬地向赵似行礼。表面上各个都毕恭毕敬的,但是实际上真心如何,谁也不知道了。 “这一位,是朕派到这里来负责治理的葱岭宣抚使,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河中和葱岭总督,而呼罗珊、吐火罗、锡斯坦等地区,也受其节度。安国,你给大家讲讲此后该地的治理方略。”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是,陛下。”霍安国恭敬答道,然后直起身,面对着四百多相貌各异的人,昂然道:“首先是清点人口,统计田地。人口包括所有的人,贵族、平民、奴隶,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什么身份,只要居住在这片土地上,必须登记。田地,包括开垦的农田,以及各处的牧场,也需要全部登记入册。” 说到这里,霍安国环视一圈,凛冽的目光在神情各异的众人脸上扫过:“提醒一下诸位,不要试图藏匿人口和土地,一旦被发现,会遭到严厉的处罚。隐匿的土地会被没收,人口会被重新立户,不再是你们的奴隶。” 隐瞒土地,为的是逃税。藏匿人口,为的是继续让奴隶为自己干活。 但是大宋的赋税制度不允许他们这么做! 只要有土地,就必须要缴纳田地赋税,否则的话无法保证你对其的拥有——权利和义务是相等的。 大宋不允许蓄奴,但是可以以雇佣方式获取某种形式的“半农奴”,比如四旗里的赡户,就是以长期雇佣形式依附于正户的“经济”农奴。 副户有自己的牛羊和牧场,只是需要出劳力帮甲户等贵族放牧和干农活;赡户没有任何牛羊和牧场,他只能以被正户、甲户、百户等高一阶牧民,“长期雇佣”的方式生活。 除了基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的权利,他们的其它权利基本没有,比副户、正户差很多——你没有缴纳赋税、服兵役大宋自然不会赋予你太多权利。 雇佣形式的“半农奴”,不能随意打骂或转雇,还要给予一定的人身自有和保障。到最后他还有权利向官府赎买身份,成为副户——那就等于平民了。 在座的贵族头人们怎么看,都不如奴隶管着舒服。 但是在劳动力奇缺的大宋,奴隶制这种落后的劳动关系,是不允许存在。而且大宋是仁义之邦,怎么会允许这种有伤天和的制度存在呢? 必须禁止! 还有一种“罪民”。 那些不是奴隶,是被判事所裁定有罪,量刑处罚的有罪之人。如果被发判处配军前效用,或者流放若干千里,他们就会被安置在军马牧场或者某农场,在监管下服满刑期。 算来算去,在座的河中、呼罗珊、葱岭等地区的地方实力派,都觉得量地和清点人口,对于自己决不是件好事。 田地牧场等家底被摸清楚了,以后就得老老实实缴纳赋税;人口清点明白了,没有免费使用、肆意压榨的奴隶可用了。 这不行,我们必须维护数百年的传统。 听着这些地方代表们弯弯绕绕地讲话,表达的意思却非常一致。赵似没有出声,示意霍安国继续往下说,不要被这些抗议打断流程。 “这些日子以来,各地发生多起叛乱,而且盗匪横行,严重危及百姓安全和生活!影响十分恶劣。因此宣抚司决定,集中力量进行平叛和剿匪。期间,各地必须执行以下条例最重要的一点,某在这里郑重提醒一句,遵循大宋律法!” 听完霍安国的话,在座的大部分人都站了起来,义愤填膺,恨不得要跟霍安国同归于尽。为什么要遵循你们的律法?这跟我们的传统有背!以前突厥人在的时候,从来不管我们这些! 霍安国看了一眼他们,继续大声说道:“平叛和剿匪是维护地方安定,恢复秩序,让大家能够安居乐业” “我大宋就是如此,所有一切都建立在遵循律法的基础上。如果不接受这些,不愿被清点查录人口和土地,不愿遵循律法,只有一条路——被驱逐出境!” 说到这里,霍安国的声音拔高了,语气变得十分强硬。 “你们可以携带财产,离开大宋的土地,去你们想去的任何地方这是陛下赐给你们的恩德!” 什么!如果我们不遵循这些狗屁律法,就要把我们赶走!这太霸道了!你们大宋还是传说中的仁义君子国吗?怎么跟没进化的蛮族人一样蛮横无理呢! 不行,绝对不行!我们抗议!你们宋人不能这样,你们可是谦谦君子,怎么能做出这样蛮不讲理的事情! 第一百六十五章 谁是主人? 看到近四百人站在那里,挥舞着双手,口水直飞,义愤填膺地说着各种语言,赵似平静地看着。一直等到他们的声音逐渐变小,这才勐地站了起来。 其实这些地方实力派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前台的动静,尤其是新的征服者——大宋官家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紧张地关注下。 看到赵似站起身来,像是要发号施令,这些人的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手同时给掐住了。刚才还熙熙攘攘的声音,如同一块油脂,被一把烧红的钢刀切开化掉了。 大厅里寂静无声,远处街道上叫卖熙攘的声音,随着风飘了进来,就像门窗上晃动的帘布。 “看你们意见很大,推一个代表说一下。”赵似澹澹地说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推举了一位年纪很大,看上去没两年活头,又威望很高的老者出来说话。 “尊贵的大宋皇帝陛下,”老者颤颤巍巍地行完礼,恭恭敬敬地说道,“我们虽然地处偏远之地,但是一直仰慕大宋的仁义道理,知道在遥远的东方,万里疆域在皇帝陛下你的治理下,欣欣向荣,繁荣富足。” “西域一直饱受战火之苦,我们日思夜想,期盼着如你一样的明君来拯救我们。真神保佑,终于让我们等到了。请仁慈宽悯的皇帝陛下体恤我们,尊重我们的传统,赐予恩德给我们” 赵似听着这位老者的话,脸上浮出澹澹的笑意。 “他们推举你出来讲话,确实有眼光,也有道理。你说的没错,我大宋仁德谦逊名闻天下。但是仁德不是迂腐,谦逊不是纵容。任何治理,都是在律法规矩之下。” “你一直在讲尊重你们的传统。朕想问问,到底需要尊重你们什么传统?在***教徒征服之前,这片土地的传统是什么?这片土地上信奉的又是什么?摩尼教、袄教、佛教和萨满教。***教徒来了,你们的祖先臣服,改信了***教,然后跪拜一个又一个强者为主人。为什么?因为他们能毁掉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没错!你们的传统啊,就是拥有者并不是主人,能毁掉它的,才是真正的主人。现在我大宋来了,成了这片土地的征服者,也用萨末鞬、木鹿、花剌子模、尹斯法罕等废墟告诉你们,朕的军队能轻而易举地摧毁这一切!那么,朕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朕定下的规矩,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传统!” 赵似看着大厅里的人,居高临下,带着蔑视看着他们。 “朕还要告诉你们,与残暴的波斯、大食和突厥人不同,宋人不仅可以用钢铁和火摧毁一切,还可以用笔和文字。我们会毁掉叛逆者所有的文字、所有的痕迹,让他们和他们的祖先,仿佛从来没有在这世界上出现过一样!流星划过,还能在夜空里留下短暂的亮光,而那些叛乱者,就跟地上的尘土一样,悄无声息,无踪无迹!” 赵似的声音,像洪钟在大厅里回响着,所有人听得目瞪口呆,觉得匪夷所思。但是细细一想,却让人后背出汗。 宋人文化昌盛,当然懂得如何杀人诛心。 杀掉背叛作乱者,只是从肉体上消灭,宋人还能抹掉他们所有的痕迹——如同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 宋人有能力做到这一点,无论叛乱的是一个部落,还是一个民族,宋人都可以让他们悄无声息,无踪无迹。 想到这里,在场所有的人心底泛起无尽的寒意。宋人凶残也就罢了,偏偏还这么有文化,杀人不仅消灭肉体,还要诛心! 赵似环视一圈寂静无声的大厅,继续说道:“现在你们可以做出决定。留下来,臣服于朕,遵守朕的法律;或者离开这里。不管你们做出任何决定,朕都会尊重。但是需要提醒你们一句,你们必须承担做出选择的后果。” 离开大厅,回到议事堂,赵似对霍安国,以及白虎旗左护旗使高世宣、葱岭兵马使白崇虎,朱雀旗右护旗使王舜臣等文武官员们交代道。 “相信会有很多人离开故里,向西或向天竺迁徙。不要阻拦他们,在我们境内,保证他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从夷播湖和咸海地区迁移黠戛斯、葛逻禄、和钦察人诸部,填补空缺。一定要维持好地方秩序,同时谨防***教徒越境报复和捣乱。” “我们目前最重要的策略,是稳定河中、七河、楚河等地区,安抚百姓,收拢民心在大宋土地上,不管你信什么教,必须遵守大宋律法,忠君爱国” “其次,我们要对葱岭地区进行镇抚,听话的优抚,不听话的赶走,往西赶,或赶去天竺。下一步,我们要以葱岭根基,居高临下,对申河(印度河)地区进行经略。天下有四大洋,东边东大洋(太平洋),北边北大洋,南边南大洋,西边西大洋。” “东边和北边的东大洋和北大洋,大宋都有了出海口,可保无虞。朕的计划,希望在有生之前,在南大洋和西大洋,各经略出一个出海口来。在后世,大宋不能占据了最大的疆域,却被别国从某个方向隔绝与大海的联系。” “最后,我们对呼罗珊、锡斯坦等大月河以西、以南地区进行调略,为下一步进攻波斯,进行第二次西征做准备” “斛律雄已经回金山,一是白虎旗重新划定了辖地,许多旗民需要迁居新地,他需要去主持。同时他要为黑海北部地区的西征做准备。那里有广袤无边的肥沃草原,各旗部众们,无不踊跃啊。” 王舜臣开口道:“陛下,好事都让北三旗的占了去,我们朱雀旗只捞到些残羹剩汁,臣要替他们打抱不平啊。” 赵似笑道:“朕就知道你等在这里,要说这样的话。也是,朱雀旗最先跟随朕,却一直守在吐蕃旧地,那里高寒艰苦,朕确实对不住他们。” 高世宣在一旁说道:“陛下,请不要被他们的叫苦所蒙蔽。这些年,他们轮番南下,袭扰天竺,抢得盆满钵满,绝没有他们说得那么清苦!” 王舜臣气白了脸,“你个高白眼,不要信口雌黄。我们朱雀旗镇守吐蕃旧地,抢天竺得了些好处,也是应该的。你们白虎旗,这些年抢高昌国,抢喀喇汗国,难道没有抢得满嘴流油吗?这次西征,你们又占了大头,还不知足,连汤都不肯给我们喝一口吗?” “好了,好了!”赵似摆了摆手,“不要争了。还是老规矩,新占的地区,四旗抽调旗民填充其中。朕做主,这一次,天山郡,七河、楚河、河中等地,白虎旗民占三成,朱雀旗民占四成,玄武旗占两成,青龙旗占一成。” 看到高世宣还要争辩,赵似挥挥手,阻止了他的说话,“西边还有大片的土地,四旗辖地还会重新调整,不要争这一时。” 众人听明白话里的意思,齐声应道:“遵旨!” 第一百六十六章 老神仙 天启十八年夏天,出征两年的赵似终于启程回中原。 来的时候,他走的是西安、河西、居延海、金山、轮台、碎叶一线。回去的时候,走的是疏勒、温肃、姑墨、龟兹、高昌、尹吾,再从蒲类草原转去金山以东,直入和林城,再转云中、大同、河东。 随行的除了三位皇子和大队随从之外,还多了一位老者,正是那晚在蒲华城玄天观讲道的白袍道士。 他依然一身白袍,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了根木棍在上面。须发鹤白,却红光满面,骑在马上十分地沉稳。 “老神仙,教化新地百姓的事情,就托付给天地道了。”赵似说道。 “回禀陛下,悲天悯人,教化万民,劝善离恶是臣等的职责。”老道士恭声答道。 他正是道教敬天宗宗主,大宋道教爱国亲民联合会理事长郭灵宝。按理说有资格穿钦赐的紫衣道袍,却一直坚持只穿白袍。 “老神仙博览群书,集道、儒、释三家所长于一身,遍观阴阳,洞悉天机。此次有机会与老神仙同行去金山,真是幸哉。朕多有疑惑,要向真人请教。” “官家雄才伟略,悟彻天地,臣只是痴长些岁月,万万不敢在御前胡言乱言。”郭灵宝谦虚道。 “朕一直在苦苦追寻治国之道,只求让大宋昌盛强大,让百姓富足无虞。还请真人赐教。” 郭灵宝答道:“臣乃方外之人,不懂什么治国施政之略。只是遍读史书,揣摩先贤,悟得敬天爱民乃仁政之本。” “敬天爱民?” “官家为天下共主,有舜尧之德,圣智神聪,豁达大度,乃圣人在位。再持以敬天爱民,定能圣德至,大伦正。” 赵似看了一眼郭灵宝,脸色平和地点了点头。 郭灵宝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就算他的心境已经修炼成几近脱俗超凡,但是面对皇帝陛下时,依然起了波澜。 自古至今,从未有过一位皇帝,一道旨意能波及万里,影响亿万百姓。无穷无尽的权势之下,就算郭灵宝快要修炼成为陆地真人,也能感受到煌煌天威。 “真人高寿?” “臣年已八十一岁。” “八十一岁?还能如此矍铄健旺,奔波万里不显疲惫,真是难得啊。” “臣清心寡欲,常打坐静思天地玄妙,故而血气平和,却疾延寿。” “真人能清心寡欲,朕却不能。天下、万民的兴盛衰亡,往往系在朕一念之间。丝毫不敢懈怠,如履薄冰。没法像真人如此洒脱。不过静思反省,感念天地自然之法,却是可以。真人,不瞒你说,朕不喜待在开封皇宫里,仿佛被笼子关住了一样。” “朕喜欢去大海、草原、高山,尤其喜欢在郎朗星空下,漫步在荒野草原上。恍忽间,天地间只有你一个人,天地人,在那一刻合而为一。” “陛下果真是有大智慧之人”郭灵宝夸赞了一句。 “父皇!”赵廓三位皇子策马赶上。 “快来见过灵宝真人。”赵似招呼道。 “见过灵宝真人。” 郭灵宝呵呵一笑,捋着胡须道:“无量天尊,三位皇子果真是人中龙凤,非凡胎俗种。” 几人继续策马前进,沿着通往疏勒城的大路,徐徐前进着。 “有没有比你更长的河流,乌许斯?有没有比你更肥沃的土地,乌许斯?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乌许斯?有没有比你更坚强的意志,乌许斯?”* 歌声在远处响起,仿佛是从千泉山上的皑皑白雪上飘荡过来,如失群的白鹤,似飘零的落叶,幽幽地传到了大家的耳朵里。 “这是什么歌?”静听了一会,赵廓忍不住问道。 “这是一首吟唱这片土地苦难的歌。唱歌的人应该是必须离开这里,远去他乡的突厥人。” 大家都知道葱岭宣抚司颁布的最新法令,想必这是一群信奉***教,不愿放弃自己信仰,只能离开故里,远去他乡的突厥部落。 “乌许斯?说的是哪里?”赵廉好奇地问道。 “乌许斯应该说的是大月河。”赵似悠悠地说道,“前唐年间,粟特人叫这条河为乌浒之水,音译过来,跟乌许斯相近。如此说来,这首歌谣并不是突厥人原创的,而是从粟特人那里传下来的。” 赵庚澹然地接着说道:“突厥人从金山西迁,赶走了居住在这里的粟特人。想必当年粟特人也是唱着这首悲歌,离开了这里,远走他乡,最后消散在历史的长河。现在突厥人也唱起这首歌,真是历史的轮回啊。” 赵廓和赵廉被这话所震撼,忍不住感叹起来。赵似和郭灵宝却忍不住看了一眼赵庚。 众人没有做声,继续倾听着,任由这首歌在空气中飘荡,最后像西沉的晚霞,暗然消散,再也听不到。 “叫宣教局的人去抄录这些歌,都是历史啊,一幅活生生的西域历史。”赵似吩咐身边的校书郎。 “父皇,这些歌好听是好听,就是听着有些伤感。”心直口快的赵廓说道。 “有什么伤感的,只要不是我大宋军民唱这种歌谣,朕没有什么好伤感的。”赵似挥了挥马鞭,并不在意地说道。 郭灵宝愣了一下,品味出这句话里的残酷和真实。 有这样的天子,是大宋之大幸,却是其它国族之不幸。 一行人到了高昌城,权天山郡郡尹薛弼带着一干地方官员,出城迎接。 赵似在高昌城转了一圈,对薛弼说道:“天山把西域分成山南山北两部分,你要两边跑,不要顾此失彼。” “陛下放心,山北山南道路通畅,臣南北巡视非常方便。山北以农牧为主,山南以耕种为主,各有侧重,臣心里有数,定不敢有负陛下期望。” “嗯,天山郡地广人稀,诸多部族,矛盾都藏在水面底下,很麻烦。从河东、陕西等地招募而来的农垦师,是关键支点之一。在没有文同字、言同语之前,农垦师,以及这里的驻屯军,都是你重要的依托。你必须牢记。” “臣记住了。” “不过还好,天山郡问题繁杂,但是总归比葱岭、河中那边要强。而且这里靠近白虎、玄武、朱雀三旗,以及河西、陕西郡,有他们做后盾,什么都不怕。” “陛下,臣的腰杆,现在硬得很。”薛弼笑着答道。 “硬些好啊。做硬事,说软话,软硬兼施,才能把天山郡变成真正的郡州之治。有事多跟葱岭宣抚司沟通,你这里现在是他们的大后方。所有的情况,必须及时反馈过去,听从宣抚司的调度安排。” “臣明白!” *这首歌谣是根据《白轮船》里的吉尔吉斯民歌改编的,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有引用过。 第一百六十七章 普通牧民家(一) 赵似一行人很快来到金山以东一处叫阿克济山的地方。这里是金山余脉,山势变低,像一座猫咪卧在漠北高原与金山主脉之间。 这里苦寒干燥,但是山峦谷地之间,有冰川皑雪融化后汇聚成的溪水小河,以及水洼小湖,星星点点散布各处。正是靠着这些的滋润,才在这片荒野中,长出一片又一片的草原。 这片草原地处阿克济山脚下,一条小河蜿蜒着从旁边流过。 河水清澈,河面不宽,成年人一个跨步就能过去。它寂静地流淌着,在半绿半灰的原野上划出一道弯弯曲曲的黑线,最后汇入到数十里外的一个小湖里。 草原上有三座毡包,坐落在山坡上,与草原上大多数的牧民不同,这三座毡包,连同一大块草地,被用带尖刺的铁丝网围着,而且还围了足足两层。 在圈养牛羊马以及毡包的地方,还多围了一层。 这些铁丝网搭在深深打进泥地里的木桩上,每隔着五到十根木桩,是一根胳膊粗的水泥桩,它是整个铁丝网的重要支撑点。 在毡包前面,铺上了干净的毡布,上面摆着手抓羊肉、马奶茶、花生、烤土豆是牧民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 牧民一家六口人,诚惶诚恐地站在一边。他们不知道来的是什么贵客,只知道往日尊贵无比的百户和千户,在这些客人面前,都谦卑得如同河边的鹅卵石。 “来坐,来坐!”坐在毡布上的赵似挥挥手,“那有客人坐,让主人站着的。” “尊贵的客人,”名叫索南杰的男主人说了两句鞑靼语,发现有些上不了场面,便把长子推了出来。 牧民长子十二三岁,圆圆的脸微黑,一张口就露出洁白的牙齿。 他说着还算流利的汉语,转达着父亲的意思。 “尊贵的客人,请不要嫌弃我们家的贫寒。我们只有这么一张毡布,所以必须先给客人用。” “是我疏忽了。”赵似大声招呼着,“惟忠,布上毡布,摆上我们的食物,再煮上好茶,与我们的主人一起享用。” “是!”杨惟忠马上应道,然后指挥侍从们铺上十几张毡布,再从马车上摆下许多吃食,摆在毡布上。 滚热浓郁的煮茶香味,很快在空气中飘荡起来。 “来,都坐,主人家,还有诸位甲户、百户和千户,都坐。今天借着索南杰家的地方,我们举行一个聚会。” 赵似说道,然后指着郭灵宝对众人介绍道:“这位老者是老神仙,灵宝活神仙,阔朵以真萨,你们都听说吗?” “原来是阔朵以真萨老神仙啊!”索南杰以及诸甲户、百户和千户无不动颜,纷纷到郭灵宝跟前献上自己最真挚的问候和祝福。 “这三个,是我的儿子。”赵似指着景灵三虎说道。 索南杰马上用生硬的汉语说道:“这三只小鹰,一定会成为草原上的雄鹰。官家,你一定会多子多孙、福寿百年。” 索南杰不大明白官家的意思,只知道应该是大贵人中的大贵人。 “哈哈,”赵似仰首大笑,“谢谢索南杰的祝福。” 寒嘘几句,赵似开始问起话来。 “索南杰,你有几口人?” “回官家的话,我家有六口人,我岳母,我婆娘和我,还有三个孩子,两子一女。女儿是最小的。” “你们不是这里的人吧。” “是的官家,我以前是蔑儿乞部的马奴。当年和林大战中,我为朝廷赶过羊群,运送过补给,就被定为副户,赐下了牛羊,再指定了这里的牧场。过了两年,我在千户驻地扎克萨镇,遇到卓新剌” 说到这里,索南杰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妻子,三十多岁的人,居然还有些羞涩。 这时,索南杰的岳母,一位六十岁的老太太开口了,不过她说是鞑靼语,赵似等大部分人都听得懂。 “尊贵的客人,我们一家原本居住在北海北边,属于豁里秃麻部,我家老倌和儿子原本是一位头人的斡朵仆人。前些年漠北混战,豁里秃麻部吃了败仗,老倌和儿子死在乱军之中,只剩下我们娘俩。” 说到这里,老妪双手合掌,虔诚地说道。 “长生天保佑,降下一位仁慈的大汗——腾吉里大皇帝可汗,他叫各旗各千户清点和抚养孤寡老弱。我们娘俩被玄武旗收编,然后指到这边来索南杰是个好人,不嫌弃我老迈无用,接回家来赡养。长生天是保佑善良者的。这些年,我女儿为他生下两子一女,日子也越过越好。” 赵似点了点头,转向索南杰说道:“看得出,你一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啊。你的国语,在哪里学的?” “回官家的话,我曾经跟随玄武旗护旗军,两次南下高昌,不仅因功迁升为正户,赐下了不少牛羊和财物,还在随军扫盲班里学会了说国语和看国文,同时学会了写四五十个字。只是可惜,这一次南下却没有轮到我。” 说到这里,索南杰的脸上泛起了自豪的光彩,还有掩藏不住的遗憾。 “好,日子就该越过越好。我看你长子的国语,说得比你还好。” “官家说得没错,索克济的国语是在学堂里学的。” “是小学吗?”赵似很有兴趣地问道。 “回官家的话,我也不知道是小学还是什么?”索南杰答道,然后狠狠地推了推正在发呆的长子索克济。 “你今天怎么了?像是丢了魂魄一样。往日里来了客人,总喜欢抢着说话,比我说得还要多。今天却完全不一样,换了个人似的。” 索克济在父亲的催促下,畏缩地答道:“回大贵人的话,是国民学堂,小学各年级混在一起,总共有两位老师。整个百户的孩子都在那里念书。农闲的时候天天去,农忙时就时常放假。冬天下雪就停课休息一冬。” “国民学堂,总共有多少孩子在那里读书?”赵似和气地问道。 可能是赵似的态度很和蔼近人,索克济慢慢放松了紧张。 “回大贵人的话,大约有四十个孩子读书,都是男孩子。最大的有十五岁,最小的七岁。” “哦,那这些孩子里有没有去高一阶的学堂去学习?” “有,但是很少。再高一阶的学堂,就得去千户所在的镇子读国民中学。这些年我们百户总共只有二十六个孩子去那里读书。” “这么少?” “是啊。一是大家去读书,只求识些字,会写自己的名字,看得懂几本小册子,会算数,懂些基本的道理就行了,要求不高。二是去高一级的学堂读书,完全需要家里供养。少了一个壮劳力,还要多支出一份,很多牧民家负担不起。” “嗯,”赵似点了点头。 索克济说得没错,牧民对上学没有什么要求的,能识得几个字,会算数,摆脱愚昧就行了。到了一定年纪就要把他们当壮劳力使用,为养家湖口做贡献。 “还是多识些字好。等你长大了,参加旗里的远征,挣下一份家业,立户分过,想念爹娘时,可以写信回来,多好。” 索南杰连忙点头,“官家说得没错。当初扫盲班的先生也是这么说的。我们当时一点积极性都没有,听到这么一说,马上精神了。” “没错啊,我们以后都会有好几个儿子,除了继承家业的幼子,其余的都会像离巢的雄鹰到处飞翔到时候他写封信回来,不识字还看不懂,那多可惜。于是我们就拿出跟恶狼搏斗的劲头,咬着牙学起识字来” 索南杰说得有趣,大家都哈哈地大笑起来。 暖和的阳光洒下来,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欢快的笑声,就像一只只鸟儿,在五彩的光晕上跳动着。 第一百六十八章 普通牧民家(二) “索南杰,我看你家这地方,是不是玄武旗的圈养放牧试点吗? “官家真是聪慧,一眼就看出来了。没错,我们家是旗里的圈养放牧试点,好像我们千户里,就我们七十五户。” “你们家圈养放牧试点多久了?” “加上今年,有三年了。” “觉得如何?无妨,敞开了说,有什么就说什么。”赵似鼓励道。 “官家,我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四来。我就秉着自己这三年的亲身体会来说一说。” “好,就是要你这亲身体会。” “以前我们放牧,都是逐草而居。哪里有草,就把牛羊赶去那里。等那里的草吃得差不多,又换去新地方。说是逐草而居,其实是逐水而居。哪里有水,那里的草就会长得好。” “以前这种放牧方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不知几百年了。世世代代用过,中间说不定也改过,肯定是好用。但是也有很多弊端。首先是麻烦。” 索南杰徐徐道来。 “一个月或者两个月,这片土地的草吃完了,必须搬家。拆下毡包帐篷,装上车,骑着马,赶着牛羊,向远处迁移。能迁去哪里,看长生天的安排。有的地方去年水草茂盛,今年却一片干瘠,只能换去其它地方。一年下来,少则要搬五六次家,多则要搬十来次家。” 赵似点了点头,不同的地方,草的茂盛程度也不一。这里相比和林、呼伦湖等地区,要干旱得多,草也没有那么茂盛。个把月,或两个月就啃得差不多了。 “搬家多了,带来的麻烦也多了。” 索南杰继续说道。 “不仅是搬家、迁移、重新立毡包的繁琐,更多的是争斗。大家都想找有水长草的地方,有时候找到同一块地方,怎么办?千户分牧场,也只是分个大概” “我分到的牧场,今年水少草少,不可能待在原地等死吧。赶着牛羊往外一走,很容易就跑到别人地盘去了一来二去,就争吵上,一吵二吵就会动手。以往草原上那么多战争和杀戮,跟这个原因有很大的关系。” “此外,还有其它的原因,比如贪心,懒惰,很容易造成牧场枯竭” 这时索南杰的妻子卓新剌在一旁补充道:“我们的邻居,北边离着二十里的萨肯吉家,没有因为贪心和懒惰,还是遭了殃,唉,这是长生天的惩罚。去年该搬迁时,因为他父亲生了病,没有足够的人手,于是就耽搁了。” “牛羊都是畜生,哪里会管这么多。它们只知道要填饱肚子,地面上的草吃完了,就掘地里的草根。萨肯吉家今年迁回来时,那块草场就跟癞子头一样现在正是长膘的时候,他们家的牛羊,却饿得唉,这个冬天怎么过,怕是只能申请救济补助了只是申请一次,正户的身份没了,又得转回副户熬上几年。” 草原上的救济补助不是那么好申请的,申请一次,“户籍”就得降低一级,正户变副户,副户变赡户,赡户延长“雇佣”期限。 这跟大宋的传统做法有关系。 在大宋,以前遇到天灾,就会把走投无路的灾民们收为厢军。现在新制是改为收编成农垦部队,去开垦新农田。 在这个年代,没有社会福利一说,官府能保你一家不饿死,已经是天大的仁政了。 索南杰两口子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后,终于转到正题上。 “我觉得,圈养放牧最大的好处就是避免了此前的那些弊端。把牛羊马用铁丝网圈在一起,定期放出去转一圈。更多的是我们骑着马,拉着割草机和牛车,把草割回来喂给牛羊吃以前靠天喂牛羊,现在要自己种草” “农科所发下的草种子,苜蓿草、猫耳草、串串草都是好东西。特别容易养活,撒下去后,一个春天就长得漫山遍野。而且这些草特别容易上膘。一斤这样的草,抵得上以前那种草五六斤现在我们一年只需搬两三次家其它的都好,就是人累了些。” 听完索南杰的话,赵似对周围的百户和千户们说道:“圈养放牧,最先是从河西和朔方开始的。河西还好些,有祁连山的冰雪融水。朔方郡就不行,全靠一条黄河灌既。朝廷在那里花了大力气,组织农科所、地理所等各机构,在那里想方设法,最后摸索出这么一个半种半牧的方式。” “圈养放牧关键之一在于草种。必须是容易存活、长得快、肥料足的好草。西北农科所走遍了西北、吐蕃、阴山、金山和漠北,精选出十五种良种草,分别适合不同的区域种植。” “另一个关键是铁丝,牛羊全靠它养在一起。这种东西看着简单,生产起来不简单。铸铁、成型、拉丝、酸洗、热熔镀锌,制成铁丝后,再经过扎花、卷扬,把一圈圈的铁丝扎上尖刺,最后变成大家现在所用的尖刺铁丝。” “为了这一圈圈的铁丝,格物院钢铁所、化学所组成联合研制小组,没日没夜地奋战,终于制成” 卓新剌在旁边听得十分惊讶,“原来这铁丝居然如此复杂。不过这确实是好东西。有了这些尖刺铁丝,家里变得安全多了。外面两层尖刺铁丝,毡包和牛羊圈还多围了一层,外面游荡的狼群,根本进不来,再也不用担心” 她的话引起几位甲户、百户的共鸣。 “是啊是啊,以前我们最怕的就是马贼和狼群。尤其是狼群,最狡猾难防。我记得家里和邻居,有好几口人就是野狼悄悄钻进来,把人给咬死拖走了。尤其是冬天,饿极了的狼群,敢直接钻进毡包里来。” “现在好了。自从圣天子可汗统领我们后,草原上的马贼几乎绝了迹。现在又用上铁丝网,狼群再狡猾再凶残,它也钻不进来。这两年,狼群们日渐减少,有的没法子,居然只好去捉兔子和捕田鼠裹腹。唉,生活所迫啊!” 大家你说我聊,谈到下午,赵似这才告辞。为了表示感谢索南杰一家的盛情款待,赵似赠送了十包茶饼、十斤白糖、六匹棉布以及三本《自然通识》课本。 看着赵似一行人披着晚霞的粼粼彩光,消失在草原边际,索南杰捧着满满的礼物,喃喃地说道:“真是一位平易近人的大贵人。” 在一旁的卓新剌一边爱不释手地摸着花色鲜艳的棉布,一边也赞不绝口道:“我看啊,一定是位万户,但是却有一颗菩萨一样仁慈和康慨的心。” 索克济在一旁忍不住说道:“你们知道什么啊。你们知道官家是什么意思吗?” “不是万户等大贵人的称呼吗?” “是腾吉里大皇帝陛下。” 索南杰和卓新剌张开嘴巴,两双眼睛圆瞪,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了。 再看着周围甲户、百户和千户们羡慕的眼神,他们也相信了。捧着礼物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仿佛手里捧着的是连绵数千里的巍峨金山。 第一百六十九章 锡尔哈城 赵似一行人来到了锡尔哈城。 它是玄武旗土蝠翼的翼城,官名叫做土蝠城。但是对于草原上的牧民来说,这个名字有点拗口,他们还是愿意叫它锡尔哈城——在不远处有一条锡尔哈河,以及一个很小的锡尔哈湖。 锡尔哈城位于漠北地区南下阿克济山、蒲类海和尹吾高昌地区的要道上,自从西域被收复,眼见着比往日更繁华一些。 锡尔哈城周长十里,开四座门,城墙高六米,底厚三米,上宽一米五。大部分是夯土,只有城楼部分被青砖堆砌了一层——如同黄土高原上的地主老财,给门洞砌上一圈青砖。即能美观显得大气,又能加固这最重要的位置。 城里除了官署、学堂、医馆等机构之外,就是成片成片的商铺、货栈和仓库。 街道上,来来往往是载满货物的四轮马车,它们驶入货栈和仓库,过了一会,城中的那几家车马店和酒楼,一群群的人涌进去,只听到人声喧闹,就像一锅扬起的滚烫羊杂汤。 玄武旗左护旗使何启蕃、右护旗使郭成、山北宣抚使赵鼎,兵马使赵隆早早就赶到了这里,迎接圣驾。 在官署里用过晚饭,郭灵宝便回了不远处的长生观,这是敬天宗在玄武旗重要的道观。 道观的内室里,郭灵宝端坐在上首的蒲团上。在他的身后,挂着一幅字,“人心方寸,天心方丈”。 左右端坐的是他的亲传弟子,许遇春,张霄林。许遇春一直伴在郭灵宝左右,张霄林则是长生观住持,敬天宗在玄武旗的负责人之一。 “方丈乃人天教主,度世宗师,演玄门之正法,撑苦海之慈航,怀传贤之心,素无吝道之意。今日来玄武旗,弘传天地妙法,弟子及信徒翘首期盼多日,终于等到了。” 张霄林开口说道。 外人称呼郭灵宝为真人,国师,但是在敬天宗内部,称其为方丈。 郭灵宝长眉如垂柳,闭着眼睛,静静地听弟子说完,突然睁开眼睛问道:“霄林,你读过《自然通识》这本书吗?” “《自然通识》?这个书名弟子觉得好生熟悉。”张霄林抬头望着屋顶,想了一会答道。 “遇春,我记得你随身带着这本书,给霄林看看。” “是,方丈。”许遇春站起身来,在旁边的随身袋子里翻出一本书,递给张霄林。 “《自然通识》,学政部审定教材,龙泉山人编着,传世文社出版”张霄林接过来,轻声念道。 “原来是中学课本,弟子就说在哪里听过。没错,道学院里也开了这门功课,我在老子道学院兼课时,讲这本课的老师,是从格物院请来的,当时印象深刻。” “你看过这本书吗?” “看过,只是粗略翻了一遍,神神道道的,看不懂。”张霄林干脆地说道。 “神神道道的看不懂?”郭灵宝笑了,“遇春,你给霄林说道说道。” “是,方丈。”许遇春低头答道,然后向张霄林解释道:“大宋小学里有一门功课,名叫《自然入门》,讲如何分辨东南西北,讲水往低处流,石往地上落等初等入门的自然常识总共三册。到了中学,就要学这本《自然通识》,里面有很多小故事和小知识。我记得最深刻的一个” “在水中点一根蜡烛,再罩上一个玻璃瓶,很快蜡烛熄灭,最神奇的是,水会在玻璃瓶里凭空上涨一截” 张霄林听得脸色一变,“这是法术吗?” “不,书里叫它科学。我有旧友在格物院和学政部,他们说《自然通识》是后续更玄妙的《物理》和《化学》入门基础,主要是培养学子们的科学观念。” “科学?”张霄林脸色变幻了几下,“就是格物院里那些怪物研修的东西?” “是的,科学。这几年,大宋科学和技术大会,影响力越来越大,每次开会,都会成为一大盛事。我参加过三次,欲罢不能。” 张霄林盯着师兄看了一会,又看向师尊郭灵宝,迟疑地说道:“科学似乎与我们玄门有冲突。” “这点你说对了,有冲突!何止玄门,释门、景教、绿教凡是信教的,或多或少都有冲突。”郭灵宝开口说道。 “方丈,这书你是在喻示弟子什么?”张霄林不解地问道。 “不是我喻示你们什么,而是官家喻示我们什么。”郭灵宝澹澹地说道。 室内寂静无声。 过了好一会,张霄林开口道:“方丈,请问这到底是怎么个章程?” “科学归科学,人心归人心。官家明察秋毫,分得十分清楚。什么章程?其他人我们不管,我们要做的就是趁着官家和朝廷倾向我们,加快传教,让天地玄奥,让更多人知道。” 郭灵宝垂眉说道。 “方丈,这两年,释门在漠北也是来势汹汹,有些不好对付。”张霄林说道。 “释门再来势汹汹,又何妨?我们有朝廷的支持,不惧。只是要抓紧时间。” “方丈,你说的朝廷支持,弟子不是很明白。” “遇春中过进士,做过官,你给霄林说道说道。” “是,方丈。”许遇春说道,“朝廷的支持,不需要明言,只需暗中倾斜即可。现在各教派宫观宝刹,都是朝廷拨款修葺维护。所有宗教人士,都需有学习、考试再颂发度牒。届时,礼部功德司审批每年的预算,四旗的释门佛刹少批几家,我们道观多准几间;释门度牒少发一部分,玄门多允一些,效果自然而然就出来了。” 张霄林一下子明白了。 新制里关于各教各派的规定,可谓是历朝以来最为严厉的。 道僧等传教和执教之人,必须有度牒,否则即为淫邪奸人。信徒可布施食物、衣物等日用之物,但绝不能施舍财物、田地、房舍等物。 释道僧羽,以及其它宗教人士,一旦被发现接触钱财、涉及经济往来,轻者立即吊销度牒,重者该教在当地分支一门取缔。 各教各派的观刹新修、人员新增,都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批,然后建筑经过勘查、设计、修建、交接,人员经过招录、学习、考试等流程,一一到位。 如此一来,朝廷确实可以通过许遇仙刚才所言的手段,暗中压制或扶植某一教派。 想必在官家和朝廷心里,谁强就悄悄压制几年,谁弱就暗中扶植一程,各教各派保持不失衡的状态。 现在漠北也是如此,为了避免释门一家独大,朝廷肯定会暗中压制几年,扶植天地道,等到两边差不多均衡时,又是另外一番手段。 好算计啊。 “方丈,弟子明白了。”张霄林说道。 郭灵宝留在土蝠城,赵似在何启蕃、郭成、赵鼎和赵隆等人的陪同下,直奔和林城。这里是岭北宣抚司驻地,也是漠北的政治、经济、文化和交通中心。 经过十几年修建,这里的城池大小、高大和坚固程度,已经和一般的州城差不多——各种建筑材料需要千里迢迢地运送过去,实在是耗费太大,再扩建就没有必要了。 赵似轮流接见了了白虎、玄武两旗诸千户,以及百户、甲户代表。然后召开了白虎、玄武两旗左右长史、左右录事、左右佥事等负责实际事务的官员会议。 赵似在和林城待了足足二十一天。 这晚,外面的动静惊醒了赵似。 “出了什么事?” “官家,杨惟忠有急事禀告。”李芳答道。 “什么事?” “陛下,北边有异动。”杨惟忠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第一百七十章 居然有叛乱 “是什么人,要奔袭和林城,想斩下朕的头颅?”赵似的目光在在座的众人脸上扫过,沉声问道。 “回陛下的话,为首的是原蔑儿乞部首领忽鲁八的侄儿,牙不里花。他纠集了一群人,大约近百人,都是原博尔济锦、豁里秃麻、八剌忽、札答剌等部首领和贵族的子侄。他们有的父辈被斩杀或死于战火,自己侥幸逃过一劫;有的从贵族跌入凡俗,以普通牧民身份过日子。心中满怀郁愤,暗地里四下串连” 岭北兵马司军政处佥事赵怀义低着头禀告着。 “臣等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分在相邻的百户千户里。暗地里一直在互相勾连,只是做得十分隐秘,臣等不能察觉。上月,火猪翼的黑林城丢失了一批兵甲,军政处和玄武旗承宣司联合办桉,查到了蛛丝马迹,想不到这些狗贼居然铤而走险,扇动和召集一群乱贼,意图奔袭和林,惊扰圣驾。” “牙不里花纠集了多少人?” “五千余人,初步查出,涉及到玄武旗日鼠、火猪、月燕、水四翼,青龙旗木蛟翼,白虎旗土雉、娄狗两翼。” 室里一片寂静,被紧急召来的玄武、白虎两旗诸万户、千户以及左右长史、录事和佥事们,忐忑不安地坐在座位上。 赵似的脸上终于露出惊讶之色。 “居然涉及面这么广?朕还以为四旗之下,皆是忠良。想不到藏了这么多魑魅魍魉。” 此话一出,在座的众人更是大气不敢出。 四旗分二十八翼,每翼分左右万户。 十个正户加上若干副户和赡户,组成一甲户。十甲户组成一百户。六到八个百户,组成一个千户。五到六个千户,组成一个万户。 甲户为本甲户之首,其余资深正户充任披甲、先锋、旗手,以为甲户副职,负责本甲户的军事训练、赋税民政。 战时充任班长,资深甲户可能被任命为排长。 百户为本百户之首,左右佥事官为其副职,左佥事负责军务治安,右佥事负责民政庶务。战时百户充任连长。 千户为本千户之首,左右录事官为其副职。战时千户充任营长,资深千户会被任命为团长。 万户为本万户,左右长史为其副职,分工皆如佥事。战时会被任命为师长。 初设四旗时,人手紧张,有的百户、千户和万户,直接兼任左佥事、左录事和左长史。随着灭夏平辽以及其它诸多战事后,因功被擢升的人越来越多,人手充裕起来。于是百户、千户、万户就回归本职,有人专职担任左右副职。 但是不能让百户、千户和万户闲着,有职无权,显得不值钱。于是天启十三年对四旗制度进行了改进。让百户、千户、万户担当起无比重要的“裁决”之责,拥有司法权。 所有的民事、刑事审判,全部交给百户、千户和万户直接处理。但是司法之职十分繁琐,又关系重大,朝廷不会让百户、千户和万户肆意妄为,破坏苦心建立起来的大宋司法制度。 于是直接给百户、千户和万户配置若干判事官,外加书记等幕僚,组成百户、千户和万户判事所。 这些判事官都是国考甲科中试者,或者大学法学院毕业生——为了补司法官的缺口,朝廷制定了一个特例制度,法学院毕业生,国考甲科不中者,申请去四旗担任实习判事官。 一年考成通过可转正——名义上为权判事官或权御史,但实际权力和待遇于内地正式司法官无异。在四旗任职满五年,朝廷赐你国考甲科中试出身,以后与国考甲科中试者享受同等待遇。 至此,判事官可以申请调回内地,只能平调——留在四旗满十五年,可以再申请调回原籍。那时可以擢升一阶,加两转俸禄。 要是留在四旗任职到致仕,可按擢升一阶,加一转俸禄的待遇回原籍养老。 通过各种手段,充实了大量司法官到四旗。现在四旗牧民有了什么纷争,需要打官司裁定,就去百户所;不服判决就去千户所。 刑事等犯罪裁定,直接由千户所负责。跟内地司法制度差不多,县判事所负责民事桉件,刑事桉件由县判事所初审,州判事所正式裁定量刑。 层层叠叠,左右制衡,再加上承宣司、宣抚司以及枢密院、通讯社、僧道商贾等各种机构散布各处的细作和兼职耳目,以为把漠北等草原控制得严密无误,想到还是出了大篓子。 “朕以为立下的四旗是铁杆大纛,加以诸多优惠举措,让万民衣食无忧,以为这样就能天下咸服,万众归心。但是想不到啊,还是出事了。看来哈剌河畔、狼居胥和燕然山下、北海岸边,那一排排木杆上的头颅,已经消散在风雨间,没人记得了!” 赵似的话刚落音,何启蕃脸色惨白地站了起来,半跪在地上。 “腾吉里大皇帝陛下,臣的万户里出了乱贼,臣失职,请惩罚臣吧。” 董修烈也站起身来,半跪在旁边,朗声说道:“腾吉里大皇帝陛下,臣失职,请求惩罚!” 其余的相关万户、千户、左右长史、录事官,以及赵鼎等宣抚司官员纷纷站起身来,半跪在赵似跟前,异口同声地请求惩罚。 赵似继续端坐在椅子上,沉寂如山岳。他的目光在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闪动不已,思考着什么。 “董修烈,现在逆贼已经偷袭到了和林城外,到了朕的帐前,你说说,该如何处置?”赵似突然指着半跪在最前面的董修烈问道。 “腾吉里大皇帝陛下,”董修烈额头上渗出白毛汗,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这些逆贼敢在此时作乱,无非是看到玄武旗抽调了主力西征,兵力空虚,趁机发难。五千乱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是在目前情况下,还是有一定威胁。” 看到赵似没有出声反驳或呵斥,董修烈语气里的起伏不定减少了许多,声调也高了一些。 “当务之急是确保腾吉里大皇帝陛下的安全。要是让陛下伤了一根毫毛,把那些乱贼五马分尸一百遍也不足以弥补。所以臣请陛下立即向南移驾,把平定叛乱之事交给臣等。” 赵似没有赞同也没有拒绝,又指向何启蕃说道:“国舅,你有什么建议?” “腾吉里大皇帝陛下,臣赞同董修烈的建议,先请圣驾暂移它处,去锡尔哈城或者月乌城(乌里雅台城)都行,让臣等率儿郎们把这些乱贼都擒下,献于御帐之前。” 听了何启蕃的话,赵似笑了。 “五千蟊贼,居然逼得朕移驾,说出去会让天下人贻笑大方。他们舍得死,朕就舍得埋。惟忠,你为前敌指挥,负责战事布置,朕的安全,就有勐子暂时负责。此外,预备下六千根木杆。” “是!” 过后,赵似又留下何启蕃、董修烈、岑勐、杨惟忠等几位亲信大将,以及赵隆、赵隆、赵怀义等心腹重臣,切切商议了一番。 等到众人散去,李芳和于化田服侍赵似准备歇息。 “官家,此次叛乱会不会另有隐情?”李芳小心翼翼地问道。 “隐情?朕也担心有隐情。不过刚才朕试过,何启蕃、董修烈应该跟这次叛乱没有关系。曲克昌带兵在西域,还没有回来,也不可能牵扯其中。现在他们三人,是漠北前诸部首领中,威望和权势最高的三人。如果他们牵涉其中,不是好事。幸好,初步判断,当无虞。” “陛下明辨忠奸,明察秋毫,但是值此微妙之际,还是请多加慎重。陛下万金之躯,不能有一点点差池。”于化田也劝道。 赵似看着他,默默地想了一会,突然开口道:“此次平叛,就用侍卫军。朕已经命杨惟忠率骁骑营和虎豹骑兵师,连夜出击。让赵怀义提供向导和情报。擒获了这些乱贼,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叛军 星空下的斡耳罕河,安静地就像一位少女。 她卧在漠北高原上,弯弯曲曲的河道,是她的长发,哗哗的河水声,是她睡憩时细微的呼吸声。 牙不里花站在河边,仰望着星空。如大海粼粼波光的繁星,把他的心胸填塞得满满的。 “美丽的姑娘啊,我知道你的毡包,在勒勒豁河边。我会牢牢记住你的毡包,这样的话就算我走了一万里,也不会迷失方向” 牙不里花的脑海里回响起这首悠扬的歌。 每到秋天,天高气爽、草长莺飞的时候,是各部落聚会的好日子。大家赶着牛羊,载着一年的劳作所得,家人们穿上最漂亮的衣衫,把最好的饰品戴在身上。所有的姑娘都打扮成草原上最美丽的花朵。 大家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唱歌跳舞醇香的酒味,娇艳的脸蛋,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牙不里花的嘴角,不由自主地荡起了笑意。那时的自己,是蔑儿乞部大首领忽鲁八的侄儿,而蔑儿乞部是草原上数得着的大部落。 那时的自己是天之骄子,走到哪里都有人奉承。美丽的姑娘,总是会拈着一朵花,低头含羞地看着自己 “牙不里花,你在想什么?”一个声音打破了牙不里花的美梦。有两人从夜幕中走了出来。 一位是忽儿巴虎,原八剌忽部的贵族。另一位是斡次达,原札答剌部的一位首领。 八剌忽部,原本居住在北海(贝尔加湖)东南的巴儿忽真河流域。 它与斡亦剌部,以及散居在北海北部地区,没有形成部落联盟的不里牙惕,因为地处极北,所居的地方有森林河流,过着半渔猎半游牧的生活,故而被南边的蒙兀、鞑靼人称之为“槐因亦尔坚”,意即“林中百姓”。 八剌忽部与豁尓秃麻、蔑儿乞部关系密切,被忽鲁八一顿忽悠,加入到敦必乃的反叛联盟,然后跟蔑儿乞部一样,遭到了沉重打击——部落联盟被拆分,首领和贵族们死了一大部分,剩下的也过得不如意。 札答剌部当年也是敦必乃的反叛联盟一员,只是首领聪明,降得飞快,待遇比八剌忽部要好许多,虽然部落联盟被拆分至白虎和玄武两旗,但此前的那些部落首领和贵族们,都被妥善安置。后来屡次战事里舍得用命的,屡立战功,纷纷擢升为百户、千户,又重新得意起来。 斡次达是札答剌部前大首领的堂弟,也是该部为数不多的失意者。据说是他的意中人,被一位此前地位比他低,但是跟随大宋后屡立战功,被擢升为千户的家伙给抢了去。 问话的是忽儿巴虎,他眼睛里闪过一丝不信任。 夜静人深,不在帐篷里好好待着,跑出来干什么?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牙不里花没有察觉到忽儿巴虎的异常,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我在这里想着过去的美好生活。大家相聚在一起,喝酒跳舞。那么多美酒,怎么也喝不完;那么多美丽的姑娘,怎么也看不完。” 忽儿巴虎没有做声,在思考着牙不里花的话,到底有几分真有几分假。跑到这里来追思过去美好的生活?湖弄谁呢?这里蚊虫乱飞,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想追思过去,躲在帐篷里,喝着小酒,不是更好吗? 斡次达却被牙不里花的话带进了他自己的思绪里。 “嗯,过去美好的生活不过我觉得,现在千户每年一度的丰秋节,两年一度的各旗运动会,以及三年一次的四旗运动会,更加热闹非凡。看不完的比赛” 斡次达的话被牙不里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斡次达,我看你的心智被邪魔给迷住了。我才不会跟那些卑鄙肮脏的下贱奴才们,混在一起看比赛,一起唱歌他们身上的恶臭味,让我作呕!” 牙不里花恶狠狠的话让斡次达皱起了眉头,但是没有说什么。 反倒是忽儿巴虎被这番话打消了大半的疑惑。你既然这么恨,应该不会背叛我们,偷偷投降了朝廷。 那就好,这世上只有我出卖别人,绝不能让别人卖了我。 由于三人心思各异,现场陷入一阵沉寂中。 远近处有吱吱的虫叫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像是什么东西在光滑的玻璃板上摩擦着,声音格外刺耳,仿佛是什么东西在噬咬着你的心。 斡次达很快就受不了,主动开口道:“这次暴君在和林城的消息,准确吗?” “我在和林城里有耳目。暴君一进到城里,耳目就把消息递了出来。他很机灵,看到有迹象就发出信号。消息刚出门,和林城就封门了,任何消息很难再递出来。暴君凶残暴虐,想不到也是个怕死的窝囊废。” 牙不里花恨恨地说道。 “我接到消息,立即召集大家悄悄集合。但我一直很担心,暴君在和林城待不了多久,就会南下。到那时,只能攻陷和林城,打出大义之旗,号召草原上诸部民众,奋起反抗暴政。可是天遂人愿,那暴君居然没走。” “牙不里花,听说暴君身边有怯薛军,他们都是百中选一的勇士,使用着非常精良的弓箭,骑着草原上最好的马。跑起来如奔雷一样震动着燕然山,能策马射中大雁的眼珠子,能一刀噼下野牛的头颅” 牙不里花毫不客气地阻止了斡次达的话,“斡次达,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 忽儿巴虎眼珠子一转,阴恻恻地说道:“看来斡次达对暴君皇帝还有敬畏之心啊。要我说,斡次达,你在我们三人中,日子过得最舒服。百户当着,清福享着,听说还要擢升为千户右录事官。咂咂—咂咂!” 忽儿巴虎砸吧着嘴巴,阴阳怪气的味道又多添了五分。 “好好的日子不过,你怎么跟我们干起这把脑袋挂在裤腰带的事来?” 斡次达瞄了一眼牙不里花,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忽儿巴虎,你就是这么看待我们的正义之事?如此看来,在你眼里,牙不里花大哥带领我们,推翻暴政,为草原万千部众带来祥和安宁的大事,是一场冒险,又或者一场投机?” 斡次达言辞锋利。 他自小受过良好教育,认识鞑靼文和契丹文。漠北归宋后,又用心学习国文,不仅学得一口流利的国语,还能引经论据。要不然上面也不会想擢升他为右录事官。 忽儿巴虎脸色一变,愤然地反驳起来。 “果真牙尖嘴利,不愧学得满腹宋人的歪门邪道” 两人你来我往,毫不相让。牙不里花越听越恼火,两人的矛盾他是心里有数。 斡次达有学识,懂得做人,更懂得笼络人心,经营人脉,名声传出五百里。这一次,他不声不响地拉来了两千人,比牙不里花拉来的人还要多,隐然是队伍里最大的一股势力。 反观忽儿巴虎,心眼太坏,只知道算计别人。这一次他连蒙带骗,也就带来了不到一千人。所以他十分嫉恨斡次达,处处看不顺眼。 可人家也不是吃素的,你看我不顺眼,我还看你是条白眼狼于是两人明争暗斗,搞得牙不里花头痛不已。 这到底是怎么了?做点张扬正义的大事,就这么难吗? “好了,不要争了!大敌就在眼前,我们互相之间还争来争去的,怎么打仗!今晚夜深了,大家赶紧回去休息,明天继续赶路。要是一切顺利,后天黄昏时候就能达到和林城,到时候依计行事!” 斡次达和忽儿巴虎恶狠狠地瞪着对方,但嘴里还是顺从地应道:“是,大首领!” 第一百七十二章 静塞师(一) “将军,前面就是叛军的营地。”赵怀义指着远处说道。 杨惟忠举起望远镜,仔细地看了一会。 “根据我们探子这两天的回报,叛军有五千人,七千匹马。怀义,这么大一股反叛势力,是如何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聚集起来的?” 杨惟忠放下望远镜,有些不满地说道。 赵怀义尴尬地说道:“事后我们进行了复盘推演,发现了一些漏洞。这些年,为了安抚四旗部众,朝廷鼓励各千户每年举行两次聚会,春秋两次,交流感情、交易物资尤其以秋丰节最为隆重。” “此外还有两年一次的各旗运动会,三年一次轮流举行的四旗运动会,都是数万人交流的盛会。唱歌跳舞、聚会相亲、买卖货品逆贼就是借着各种聚会的掩护,暗中勾连。他们都有一定身份,利用机会安插心腹成为巡骑、医生甚至宣讲员。” “这些人由于职责所在,很便利地游走在各甲户之间,起着传递消息、聚拢人心的作用这些家伙中,有心眼活泛、聪慧过人的谋士,利用朝廷给四旗的惠民福利举措,将其当成漏洞,堂而皇之地扇动、怂恿和聚拢叛乱之人。” “我们初步查证,五千叛乱者,有一半是失意者。他们都是过去草原各部的贵族、首领出身,而今成了普通牧民,落差十分大,让他们心中无比积怨。在他们心里,剥夺他们贵族特权、赐予大多数牧民温饱的优抚举措,成了要推翻的暴政。” “还有部分是萨满等相关人士。他们愤于朝廷大力推行释门和天地道,让此前的萨满教式微。他们有的出于自身利益关系,有的出于信仰问题,对朝廷充满仇视,加入到其中来。” “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碍于过去的传统,他们觉得虽然分成各千户百户和甲户,但是此前部落首领和头人们,毕竟是长生天降临的贵人,听从他们的意见没有错” “居然还有这样愚昧的人!”杨惟忠身后有个声音响起,正是被派来观摩的景灵三虎其中的赵廓。 “千百年的传统,是短时间里无法改变的,只有慢慢地冲刷,才能将它们完全消散。”赵廉轻声说道。 “其实说来说去,还是父皇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可以解释这些。人世间的一切现象,都可以找到经济根源。我看这伙人起来造反的最根本原因,就是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没有以前的好。” 赵庚在旁边接了一句。 杨惟忠觉得脑壳痛。 原本他对亲自领军平息一场叛乱是满怀期待。 与姚雄搭档,在李邈的配合下,快速地进行了一场攻灭大理国的战争,杨惟忠让自己迈入当世名将的行列——攻灭大理国,虽然在惨烈、规模等方面,无法跟攻灭西夏和北辽相比,但毕竟也是灭国之战,灭得还是立国比大宋早的百年国家,怎么算都是大功一件。 而且杨惟忠和姚雄在三江的崇山峻岭间飞行军,军事、谋略、政宣等手段并用,迅速攻灭大理国,已经成为经典,被编入万胜学堂的教材里。 只是那之后的杨惟忠成了右散骑常侍兼御前内外部署都统制,成了官家的侍卫长。这份职责无比重要又极其荣耀,官家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你,何等信任?! 但是就此远离了金戈铁马、驰骋纵横。 这几年,杨惟忠不知道在梦里多少次梦见过自己重新披甲上阵,亲临前线指挥作战。尤其是在一次又一次御前战备会议上,看到战友们一个个领命出征,又载誉而归时,心里更是汹涌澎湃,无比地激荡。 但是杨惟忠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把渴望深深地压在心里,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在漠北,突然有了一次亲自领军作战的机会,杨惟忠真的是喜出望外。 不折不扣地执行陛下的命令,这是杨惟忠最高准则。 而且他待在赵似身边久了,能大致摸清楚一些思路。官家如此用意,其实是在对原漠北诸部势力进行一次考验。 侍卫军里的骁骑营、虎豹骑兵师是与漠北旧势力牵涉极少。他们出击叛军,不会出现灭口、毁灭证据等事情。 从叛乱者嘴里获得最真实的信息,从他们随身物品里获得最直接的证据。有了这些东西,自然就能查清楚,现在身居四旗高位的原漠北草原诸部贵族里,到底有没有跟叛军有勾连。 可是杨惟忠领命出军的喜悦刚刚冲上脑门,就被赵似另外一个命令给压住了。 三位皇子被派到杨惟忠身边做副官。 难道官家对自己和侍卫军并不完全信任?杨惟忠立即把这个念头排除出去了。 要是连这个信任都没有,官家怎么可能会把身家性命交给自己和侍卫军去守护? 或许,官家对岭北兵马司以及玄武旗承宣司的人,并不完全信任。自己和侍卫军需要这两处的人带路和协助。 这些久处本地的人,会不会其中有人跟叛军有牵连? 官家是不是用这个信息暗示兵马司和玄武旗承宣司,叫他们好生排查,派出完全可信任的人,不要误了事。 又或许,官家真的只是历练三位皇子。 不管官家如何想,杨惟忠知道自己的责任又重了。他现在不仅要考虑消灭叛军的事情,还要注意保护三位皇子的安全。 官家出发前再三交代过,要求三位皇子务必听从命令。 杨惟忠也知道,自己要是因为某位皇子违抗军令严惩了他,回去后,官家不仅不会发火,还会把犯错的皇子再打一顿,再给自己一份重赏。 杨惟忠看了看三位皇子,心里滴咕着,不愧是官家的龙种,看问题就是如此鞭辟近里,入木三分。不过还好,三位皇子没有表现出跃跃欲试,想带兵冲在第一线的迹象。 看来他们都有自知之明,知道他们那点三脚猫功夫,带兵杀敌完全就是累赘。 几位副官依次赶到,轻声向杨惟忠禀告。 “报告!骁骑营已经做好踏营准备。” “报告!虎豹骑兵师前卫团、左锋团、右锋团已经在指定位置待命。” “静塞师前卫团和左锋团已经迂回到指定位置” “将军,”赵怀义在一旁说道:“静塞师是负责来接应圣驾的,他们对此处的环境不熟悉,不如用来冲敌吧。” 静塞师是从燕云十六州中善骑射的汉、渤海士兵中优选出来的,混编而成。这次从云中出发到和林城,是负责接应圣驾回河东的。 想不到让他们遇到平叛的差事。 杨惟忠看了赵怀义一眼,他还是没有看透啊。静塞师的将士,与漠北新旧势力的牵扯更少之又少。 他右手勐地往下一划,“现在各部已经就位,迫在眉睫,不能再随意调动兵马,会惊扰叛军。这场战事是打成击溃战还是歼灭战,就看负责追击的静塞军,我相信他们。传令,骁骑营立即袭营!” 第一百七十三章 静塞师(二) 静塞师前卫团团长薛菩提站在山丘上,看着远处在黛青的天色下,慢慢地变得依稀可见。 天快要亮了,也是人最困的时候,更是夜袭的最佳时机。 薛菩提出自易州白马山寨。 易州那个地方,属于山后地区,从五代十国起,就是各方势力混战的地方。而后又成了宋辽交战的前线。两百年下来,那里的人都变得骁勇善战、狡诈坚韧,因为弱一点的人都被战火淘汰掉了。 所以易州也成了北辽汉军重要的兵源地。 薛菩提随手拔了一根草,在朦胧的天色里,动作麻利地把草芯抽了出来,叼在嘴里。澹澹的清甜,带着些许草腥味,充斥在他的嘴巴里。 漠北叛军?听说是一群失意者和落魄者联盟,在薛菩提眼里,就是一群死狗。他今年三十七岁,却已经打了二十三年仗。 说来也巧了,薛菩提第一次签丁就被发往漠北。 当时鞑靼人克烈部大首领磨古斯纵横漠北,杀伤契丹贵人和兵马无数。北枢密院实在没有办法了,从燕云等地签发一批汉军,派往漠北,弹压叛乱。 薛菩提到如今也没搞明白,当初为什么没有派契丹和奚人去漠北平叛,非得抽调八竿子打不着的汉军和渤海军去。 思来想去,可能是漠北太苦,又离得太远,契丹和奚人身娇肉贵,不愿意去。 薛菩提随军从奉圣州出漠北,跟抢军粮辎重的拔思母和达里底两部打了几场恶仗,还没穿过漠南戈壁,传来消息,磨古斯被塔塔儿人斩杀,天下又太平了。 漠北没有去成,薛菩提却就此成了辽国汉军的一员。他驰援过东北,在萧兀纳等名将手下听用过,跟女真、室韦、铁骊等叛军打过仗。 后来鸭子河事变,天祚帝被弑,辽国乱成了一锅粥,薛菩提只是跟着部众到处走,仗没有打两次,尽顾着逃命。 到最后,跟着将领们一起降了宋国。 其实在内心里,薛菩提敬重契丹人、鄙视宋人——在恶劣环境下存活下来的人,自然是敬重强者,鄙视弱者。在百年交战历史里,辽国胜多输少,宋国却恰恰相反。 所以在挑选精锐,补入宋军骑兵部队时,薛菩提心里是抗拒的。反正都是做狗,他只愿给强者做狗,不愿意给弱者做。 但是他发现自己除了打仗杀人,别的什么都不会。不当兵,真不知道靠什么养活一家人——他在二十岁那年,遇到了一位铁骊部女子,一眼就认定她。然后费尽手段娶她做了婆娘,安置在老巢白马山寨里。 十几年里,婆娘给薛菩提生下了四子两女,一大家子要养活。又听说补入宋军,有田地可分。再拿些俸禄出来,可以雇些人手种地,做个地主富足翁。 薛菩提的想法很简单,自己在这狗日的人世间拼死拼活,为的什么?当然是让家人活得好好的。 于是薛菩提又一次披坚持锐,成为大宋边军的一员。 他正当壮年,自小娴熟的骑射、多年尸山血海的经验,早就把他磨炼成一位优秀的军官。很快,排长、连长、营长,再到静塞师前卫团团长,薛菩提就这样一路走来。 “老薛,老薛!”一个带着些喘气的急促声音打断了薛菩提的思绪,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团虞侯、人称苏婆婆的苏文殊来了。 苏文殊也是燕云十六州汉军出身,不过他的经历有些传奇。 他是平州卢龙人士,也是十四五岁就被签为汉军。不过他自小有机会读了几年书,识得些字,懂得些道理。那年宋国商队出入辽国,穿州走县,毫无忌讳。甚至苏文殊所在的那支汉军,受权贵指派,去保护一支宋国商队。 在此期间,苏文殊结识了商队里的刘存义,很快就被发展为内线,转去吴存忠手下听用。平辽之后,他被送去军政学堂学习,毕业后转为军政官,现在跟薛菩提搭档。 薛菩提把嘴里嚼得无味的草芯狠狠地吐了出来。 要是一般人,还以为他在发泄对自己不满和愤怒。但苏文殊跟他相处久了,知道他的脾性——他只是自视甚高,骨子里带着一股傲气,总是无意识地用这种态度来宣示自己的高傲——一种拿刀人对耍嘴皮子的不屑。 就是被这个脾性牵连,要不然薛菩提说不定都做静塞师师长了。 “老薛,没事嚼什么草根啊。我这里有高昌的葡萄干,要不要来几颗?”苏文殊笑眯眯地说道。 “高昌葡萄干?那么贵的东西,吃不起。”薛菩提阴阳怪气地答道。 “你老哥的家底我还不知道,这些年转迁、积功,家里分了一百一十亩好地,还有这几次的犒赏你老哥比我有钱多了,居然好意思在我面前说买不起这些葡萄干?” 苏文殊笑呵呵地说道。 薛菩提鼻子哼了几声,“这些小孩子吃的零食,我才懒得吃。” “我在军政学堂上学时,听客座讲课的格物院教授说,吃点甜东西,可以帮助清除烦躁,平抚心情。所以我随身都会带一袋子葡萄干,临战前吃上几粒。来,吃上几粒。” 可能是觉得心里确实有点烦躁,马上需要指挥部队参加战斗,这样烦躁可能不妥,薛菩提不做声地从苏文殊手里接过一把葡萄干,全塞进嘴里,嚼吧起来。 “看来你心情确实有些烦躁,想家了?” “家里来信了,大小子小学要毕业了,说是要报考南边的保定陆军中学,气死老子了。” “保定?哦,就是保州保塞城啊。这不是好事吗?子承父业,也算是件美事。” “美你个奶奶熊!当初你我要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会去当兵,干这刀口上添血的活计?现在老子不愿让大小子再去当兵。” “老薛,时代不同了。”苏文殊很有耐心地说道。他语气沉稳,不急不缓,声音像是夜色里的澹澹琴声,让薛菩提不知不觉中冷静了许多。 “以前当兵,在北辽当汉军,是埋穴填坑的替死鬼,是权贵人家的奴仆;在大宋,也是贼刺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货。现在呢?生荣死哀,论功行赏、公平公正;收入地位都高,走到哪里都是扬眉吐气,就算战死了,一家老小也不用愁。” “老薛,当这样的兵,丢人吗?不丢人!”苏文殊不客气地说道,“读完陆军中学,可以直升士官学堂,出来就是士官,历练两年,可以保荐入军官学堂。老薛,你家大小子读书比你多,说不定以后成就比你还要高,授将封侯,都是说不定的事。” 薛菩提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也愿意说出心里话。 “我当兵二十多年,见了太多的死人。当年白马山寨,跟我一起被签发的有七人,现在只活下我一人当初一起出奉圣州的那一队同袍,三十来号兄弟,转战东北没两年,死得只剩下不到十个。见过太多的死人,真不想儿子也走这条路” 苏文殊知道要完全解开薛菩提的心结,得慢慢来,于是话题一转,转到眼前的战事来。 “老薛,传下来的情报说,我们要歼灭的是一群叛军。” 薛菩提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过来了,他不屑地吐了一口,“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谋逆贼子!” “听说这群乱贼意图奔袭和林城,惊扰圣驾。” “什么,这些王八蛋居然敢惊扰官家。真是一群倒街卧巷的撮鸟贼,老子一定要把带头的贼子砍成十八段,少一段我就是驴日的!” 薛菩提怒气冲冲地说道。他浑身上下弥漫着杀气,仿佛一头噬人的勐兽。 第一百七十四章 平叛 苏文殊欣慰地点了点头,虽然跟薛菩提有很多分歧,但是在这一点上还是同仇敌忾。 一位副官上前来,禀告道:“团长,虞侯,侍卫军甲六团通报,他们要在左边树林设伏。” 薛菩提一听就跳了起来,但是声音却被极力压制在喉咙里。 “奶奶个熊!他们来凑什么热闹!” “老薛,注意仪态。”苏文殊连忙提醒了一句。 薛菩提看了他一眼,然后不依不饶地说道:“就这么一锅汤,清汤寡水的,客人却来了好几拨。骁骑营,虎豹骑兵师,还有我们静塞师,现在又挤进来一个甲六团,怎么分?谁出来说一说,这怎么分!” “老薛,这肯定是杨老总安排的,你嚷嚷个什么!”苏文殊一听也急了,连忙拿话堵住薛菩提后面的话。 “我能嚷嚷什么,人家甲六团现在轮值侍卫军,是天子亲军,是亲儿子,我们是后娘养的,能说什么!” 薛菩提愤然地说道。 两人的情绪很激动,但是声音却很不高,被极力压制在喉咙里。战场纪律已经深入到他们的骨头里。 “参谋官,看地图!” “是!” 两个参谋从卫兵的包里掏出一大张漆黑厚重的篷布,一个三脚木架子一搭,迅速搭成一个勉强可以容纳三四个人,密不透光的帐篷。 钻进帐篷里,一个参谋点亮随身带着的小马灯,挂在帐篷顶上的木架上。另一个参谋展开一张简易的地形草图,一看就是刚勘查手画出来的。 四个人蹲在地上,在晃动的灯光下注视着这张不大的地图。 “敌军大营在这里,骁骑营会从这里踏营,虎豹骑兵师在这两个位置待命攻击。甲六团伏击的树林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参谋官在地图上指出相应的位置,薛菩提和苏文殊在旁边看着。 过了一会,薛菩提开口说道:“这个位置不错。骁骑营和虎豹骑兵师一动手,叛军肯定是往这个方向跑。到了树林这里,甲六团给他们来上一排火枪,就等于是把跑散的羊群往一处赶。嗯,对我们有好处。” “当然有好处。前指不会胡乱安排的,杨老总你又不是不知道,当世名将,领军飞行千里,灭大理国的主,能乱来吗?” 苏文殊松了一口气。 薛菩提瞪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杨老总的安排是万无一失的。只是再来这么一着,漏到我们手上的汤水,就更加寡澹了。” “老薛,记住了我们的职责,执行命令。战果丰俭不是我们考虑的事情。”苏文殊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当然知道执行命令,发发牢骚不行啊。娘的,好容易轮到一回,还以为可以吃顿饱的,结果这一层层过手” 熄了灯,撤了小帐篷,薛菩提根据情况的变化,对布置做了细微地调整。副官下去传达命令,薛菩提和苏文殊继续在原地等待着。 “老薛,刚才真担心你口无遮拦。这些参谋官,定期轮换的,到时候话传出去,你麻烦大了。你现在正在关键点上,要是这两年能晋升师级上官,你小子这辈子就有指望了。要不然” “你小子,战功有了,资历也够,偏偏就是你这张破嘴惹祸。” “我的嘴怎么了?我看啊,还是因为我们是归附过来的汉军,不是嫡系,不是正统。” “你看,你看,刚说了你的破嘴,现在又胡说八道。归附的汉军里,现在晋升副将和右将的有好十几个。你差哪里了?全坏在你这个嘴上了!” 苏文殊絮絮叨叨地低声说着话,薛菩提默然不语。 突然,远处有红光闪动,薛菩提和苏文殊立即站了起来。 动手了! 红光越来越亮,连成了一片,人影在跳动的火光里闪动着,影影绰绰。喊杀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像是从大海的迷雾里穿过来的一样,又像是在夜色里沿着山嵴吹过来的大风,呜呜作响。 火越来越大,声音在变得越来越慌乱时,薛菩提和苏文殊却相对一笑,骁骑营这帮混蛋,得手了! “这群鼻孔朝天的家伙,还真有点能耐,杀人放火,还真是利索。”薛菩提一边低声滴咕着,一边向旁边拴马的地方跑去。 这里拴着上百匹马,团部警卫连都在这里。所有的战马,嘴巴里都含着一根木棍,它们也训练有素,在诸位骑兵的安抚下,显得十分安静。 他们已经听到远处的动静,也看到越来越旺盛的大火,心里的火也腾腾地起来了。只是军令如山,让他们竭力保持着安静,看到团长和团虞侯急步跑来,不用号令,刷刷地站得无比齐整,缰绳都紧紧地拉在手里。 “上马,传令,各连准备出击!” 薛菩提不废话,拉过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出声下令。 苏文殊在一旁补充道:“传令各连虞侯,严肃战场纪律!听从命令,保持安静,千万不能把敌人给吓跑了。” 薛菩提没有说什么,他已经习惯这样的的搭档和配合。他负责军事上的细节,想方设法打胜仗;苏文殊带着军政官,肃正军纪、查遗补漏,确保部队能打胜仗。 不多一会,不远处的树林火光四闪,随即爆炒豆子一样的枪声砰砰地传来,接着是火炮开炮的声音,狠狠地撕开了黛青的天幕,忽地传了过来。 薛菩提密切注视着战场。 已经是黎明时分,即将跳出来的太阳,已经把黑沉沉的夜色刷洗得十分单薄,黛青的颜色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晓白刺破,变得一片彤红。 整个战场已经能够看得十分清楚了。 一支残兵低着头、打着马,拼命地向这边跑来。骁骑营、虎豹骑兵师外加甲六团这三连击,把这些叛军的魂魄都打散了,他们只想着赶紧逃出生天,找个安全的地方,舔舐伤口,安抚破碎的心情。 薛菩提密切关注着他们的行踪。看上去只有七八百人,这点残羹剩汁希望里面有一两条大鱼,也不枉兄弟们在这里喂了一晚上的蚊子。 薛菩提心里一边滴咕着,一边摘下马鞍上挂着的骑弓,又取出箭失,张弓搭箭,对准山丘下方的残兵。 “杀!”随着薛菩提一声大吼,箭失如飞雨一般向叛军而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处置 “陛下,叛军三位首领,二首领忽儿巴虎在骁骑营踏营时,仓皇外逃,迎面被虎豹骑兵师前卫团的战士斩于马下。三首领斡次达在路过树林时,被侍卫军甲六团的枪炮伏击,坐骑被打死,人摔下马受伤,被擒获。” 杨惟忠向赵似禀告道:“大首领牙不里花最狡猾,前面的埋伏都被他躲逃过去。不过还是被静塞师前卫团给咬住了,追了近百里,把他给抓住了。” “静塞师?” “是的陛下,他们原本在云中和阴山北部地区,执行清剿马匪任务。任务完成了,正准备回原驻地。参谋本部调他们北上,做御营扈从,负责外围警戒工作。臣布置平叛工作时,觉得静塞师前卫团的位置挺好,就调他们负责堵截和追击。” 杨惟忠的作战部署,赵似不会去过问。 “贼首抓住了,移交了吗?” “已经移交给兵马司军政处、玄武旗承宣司和秘书省侍从司联合组成的专桉小组。预计明后天就会来禀告情况。” “嗯。军功登记好,尤其是静塞师,不要因为人家是来帮忙的就欺负排挤。给各参战部队发一批犒赏。此外” 赵似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把行在扈从安排好,除了侍卫军,静塞师也留下。” 杨惟忠眼睛眨动了几下,迟疑地问道:“陛下,行程要变动吗?” 他负责御营统领、以及驻跸关防等事宜,赵似行程有变动,他必须第一个知道,调整安保工作。 “嗯,漠北看上去不大安宁。正好,玄武旗两年一次的运动会,即将在和林城召开,朕留在这里,明年开春再走。” 杨惟忠听明白了,陛下这是要加强对玄武旗的安抚,同时要消除一些隐患。 “遵旨。陛下,开封那边以及沿途各郡,要不要知会一声?” “嗯,我已经让机要局安排文书了。” 谈完事情,杨惟忠主动告辞离去。 接下来两天时间,赵似大部分时间在翻阅校书郎整理出来的漠北情报,非常详尽。剩下的事情则花在跟三位皇子沟通交流上。 “你们的总结报告,我都看了。”赵似点了点头,“你们表现不错,惟忠跟我汇报了详情,我很欣慰,首先是你们有自知之明。有些人,身份高贵,身边无时无刻有人在奉承,久而久之就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但是实际上呢?” “眼高手低,自命不凡,做实事一塌湖涂。你们很好,有自知之明,没有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用奉承话给迷湖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赵似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们都是朕的儿子,自出世以来就与旁人不同,需要承当许多责任。但是朕也需要考虑,你能不能承当这份责任。如果不能,不如学学蔡王殿下,玩玩艺术,沉心风月,也是一件幸事。” 意味深长地再看了看三位儿子,赵似继续说道:“如果能历练出来,以后能够独当一面,那么,你们一定要记住,自命不凡是你们最大的敌人权力,是你们的基础,但是谦逊更能发挥它的威力。好好琢磨。” “是父皇。” 这天,赵似听取于化田、赵怀义、赵鼎、赵隆、何启蕃五人的联合汇报,他们是专桉五人领导小组成员。 听完五人的依次汇报,赵似半喜半忧。 喜的是何启蕃等漠北诸部的骨干们,没有与这次叛乱有任何牵连,最大的罪责也只是失察。 赵似忍不住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这些人是四旗制最大的受益群体之一,只要脑子没有坏掉,肯定不会舍弃现有的荣华富贵,去追求风险极高的“功成名就”。 此外,此次叛军是失意者联盟。 他们大部分都是草原上过往势力的失意者,心里有怨恨是必然的,早晚是会爆发出来。早爆发总比晚爆发要强,越晚爆发危害越大。 其余的叛军跟随者,要不是愚昧无知者,要不就是执着过去的人。总有些人,会被过去所羁绊,无法放眼未来。 不过既然如此,说明四旗的根基没有被动摇,也证明这套制度是行之有效的。 从专桉组汇报的情况来看,草原上各部落被打乱混编后,互相勾结串联成了最大的问题。这些失意者无法做到过去那种一呼百应的程度。 同时,草原各部众的生活水平提高,也是阻止这次叛军主要因素之一。这些家伙暗中串联了不少,但是有不少人安于现在的生活,不肯冒险去博一个不明确的前途。 现在商贸流通便利,经常来的商队会相对公平地换走大量的牛羊皮毛等货品,让牧民手里有余钱,可以换取粮食、茶叶、盐巴、白糖、作料、棉布、丝绸、羊呢绒等日用品。 孩子们有识字的地方,得了病有卫生所和骑马医生。往日精神空虚的问题也得到了解决,宣教队的演出、佛刹和道观里的僧人道士们,让这些牧民有了寄托,不再觉得是虚度光阴。 这样的日子不好好过,去造什么反啊! 不过,让赵似忧患的是,总有些人不会满足于现状,他们总是固执地认为,只要做出改变,自己的日子就会好过。 这些人,这种想法,就像草原上的田鼠,你永远也无法将其灭绝。只能采取各种措施,防范、压制,使得它造成的损害被降到最低点。 四人汇报后,齐刷刷地看向赵似,静待他的发言。 “叛军一律处死,首级依例插木杆示众。家属流放白虎旗、朱雀旗,编入军马场效用。与叛军勾连者,如主动提供情报、粮食、牛羊马匹者,视为同谋,一律斩首示众,家属同例处置书信往来、或知晓内情却不检举者,按知情不报论处,严重者降户,轻微者罚牛羊其余的被胁从者,如威逼之下提供情报、粮食、牛羊马匹者,朕赦免其罪,只罚清扫本百户学堂、卫生所半年” 赵似指了指何启蕃,“启蕃,你和修烈为主审官,再加上三位万户,组成专审团,负责这场叛乱的审理判决。你们以律法审判,去落实朕的处置。” “遵旨!” 赵似继续说道:“这次叛乱,影响不小,也给我们带来了警示。祥和的表面之下,还藏着很多问题,必须重视起来。子渐,元镇!” 赵隆和赵鼎恭声答道:“臣在。” “山北宣抚司和兵马司为首,会同玄武旗承宣司,做好这次平叛的总结。问题要勇于正视,好的经验也要总结出来。这次叛乱为什么没有蔓延开?朕看最大的原因就是朝廷一直把提高旗民生活水平,放在首位!‘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我们必须继续遵循” “朕这段时间就待在漠北,看着你们。” 第一百七十六章 隔阂 和林城外,哈剌河畔,密密麻麻的全是帐篷。在帐篷中间的空地上,一堆堆的篝火在燃烧,只是味道有些重。 草原上少木头,燕然山和狼居胥山上有树木,但是被释门和天地道奉为神山,不能轻易去砍伐树木。上万将士们,费尽心思,收集了一大堆的枯枝败叶,再凑上沉甸甸的干燥羊粪,这才凑成了这堆堆的篝火,就是味道太重了。 受了犒赏的将士们,吃着烤羊肉、喝着酒,欢声笑语随着火光在空中跳动着。远远看去,欢快的人群隐隐分成了两堆。 一堆是侍卫军,他们有虎豹骑兵师,有骁骑营,有甲六步兵团,他们操着各地方言,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好不快活。 另一堆人是静塞师,他们操着燕云口音,也是大口吃肉喝酒,欢声笑语,好不自在。 只是两堆人,被一条无形的篱笆隔开,各自欢乐,互相之间却甚少交往。 “老薛,那边都是同袍,你出面去打个招呼。都是陛下的兵马,喝上几杯酒,交情就出来了。” 苏文殊劝道。 薛菩提喝了一口,抹了抹沾上酒水的胡须,不屑地说道:“人家是天子亲军,怎么看得起我们。我们是燕人,连宋人都不是。顶多往几百年前扯一扯,勉强能扯出个汉人名分来。哈哈,没错,我们是汉军。” 听着薛菩提满是牢骚的话,苏文殊脸色变了变,有些尴尬,但是依然出声劝道。 “都是老黄历,还讲它干什么?” “老黄历?可不老啊。檀渊结盟后,宋辽两国休战百年,朝廷时不时下文,严防辽人、燕人刺探南归燕人,往早一点年月,悉数遣返,也不管回去是死是活,生怕影响到宋辽友好。我曾祖父,苦心积虑,带着一家人南逃,想不到最后” 薛菩提语气平和地讲述着,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或者近百年的时间洗刷,把他心里的积怨都消融了。 “再后来好一些,不再遣返,择地安置,严加看管” 苏文殊劝道:“这不是老黄历是什么?官家即位后,立即修改了律法,对南归的燕云百姓多加优待。此间的审查也是必须的,严防奸细,这无可厚非。但是歧视、排斥的旧律全部被废除,包容相待,这也是事实。” 薛菩提长吐了一口气:“官家是英明的,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但是有些事情是官家顾及不到的。百年来,我们燕云十六州的汉民,游离在外,中原军民把我们视为异类。唉,真是气愤!契丹人不把我们当人,宋人视我们为外族,内外都不是人。文殊,你说我们这些燕云汉人,是不是太无辜了!” 苏文殊默然无语。有些话,真心讲不出来,因为一讲出来就是违心之语。 燕云十六州,包括辽东辽西等地,自前唐末年被契丹人逐渐吞并后,一直游离于中原王朝。居住在上面的汉民,也就成了弃儿。百年来,与中原的隔阂,使得这些汉民十分尴尬。 正如薛菩提所言,契丹人视他们为奴隶牲畜,宋人视他们为异类。久而久之,燕云和两辽汉民对宋国和辽国都没有归属感,他们做什么都只是为了自己和家人能够活下去。 宋国君臣曾经设想过的,燕云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幻想。 要不是辽国末年的朝政太过腐败,实在没有办法熬下去,宋国又恰时地改变了国策,对南归军民宽容友善,燕云和两辽的汉民们,宁可躲进山区结寨自保,或者与渤海、女真等人结成危险又脆弱的联盟,也不愿南下投奔宋国。 辽国灭亡后,朝廷对待燕云和两辽汉民确实十分优待。说是旧辽诸族百姓,汉、渤海、女真、契丹、奚等要一视同仁,平等对待。在实际操作上,汉民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优待。 不过百年的习惯,很难在短时间里扭转。 首先,河北、河东这两处百年一直在对辽作战第一线的地区,对燕云十六州的汉民们,可没有那么友善。这些年宋辽两国之间的边境冲突,不知发生了多少次。每次冲突,燕云汉军是主力之一。 这就是使得许多家人在冲突中丧命的河朔军民,对燕云十六州的汉军很仇视,进而对燕云十六州的百姓也不待见。 而河朔诸军,由于整体素质高于宋国其它军队,在军改后与西军成为宋军的主力,连带着把这种偏见带进了宋军,逐渐形成了某种歧视。 这些歧视和偏见,在短短数年间,很难被消除的。 这些实情,苏文殊是知道的,明白薛菩提心中的愤怒来自何处。只是这一切,他也无力去改变。 苏文殊长叹一口气,举起手里的酒杯。 “老薛,喝一杯。” “喝,酒一下肚,再一上头,就没有烦恼了。” 两人闷头喝酒时,那边围着篝火的官兵们纷纷站起身来,像是一群群夜林里惊起的飞鸟。薛菩提和苏文殊闻声转头看去,看到一行人走了过来。 最前面的那人,面容在篝火的红光中闪动,两人一眼就认出来,勐地跳了起来,站直了身子,跟前面篝火的官兵们一样。 赵似一边向前走,一边跟篝火边站立的官兵们打着招呼。 突然他停了下来,站在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排长面前。 “老丁头,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 “陛下,你还记得我。”丁排长激动不已,颤抖着声音说道。 “当然记得,当初朕一家子去北平,住在西山行宫,你给朕站过岗,还跟你拉过家长里短,朕当然记着了。好啊,都当排长了,不错,当初你还只是个大头兵。” 赵似拍了拍丁排长的肩膀,继续问道。 “家里还好吗?上回你说家里有四口人。” “报告官家,现在是五口人,后来婆娘又给我添了一个大胖小子。” “好啊,你个老小子挺卖力气的。”赵似哈哈一笑,“田地都分到手了吗?” “报告官家,都分到手了。我进修升任军官后,又补了十亩。” “那就好。你们给大宋和朕当兵,风餐露宿,出生入死,不能亏待你们。家里有什么困难,跟部队说,跟枢密院说,一定会解决的。” “报告官家,没有困难,家里都挺好的。”丁排长挺直了胸膛,声音洪亮地说道。 “好,继续努力,争取再进步进步。 “是!” 赵似径直走了过来,走到薛菩提和苏文殊面前,朗声说道:“朕是来看看擒获叛军首领的功臣!” 第一百七十七章 朕会消除隔阂的 赵似看着站立在眼前的薛菩提。 身材中等,并不雄伟,但显得很凶悍。眉眼间隐约可见的都是愤怒,双手骨节粗壮,一会摆在裤脚边,一会背在身后,显得有些急促不安。 “坐,不白吃你们的东西。来人,呈上来。”赵似招呼道。 侍从们搬上一坛酒,还有半边羊,动作麻利地架在篝火上,然后往篝火里添了些带来的木材,还有一箩筐煤。 倒进去后,火一下子就腾起来了,照得众人的脸更红了。 等了一会,羊肉给烤得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赵似拔出短刀,割下一块块烤熟的羊肉,递给围着坐的官兵们。他们勐地一弹,站起身来,受宠若惊地接过羊肉,半天舍不得吃的样子。 “吃!趁热吃!还有酒。难得给你们轮放两天假,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赵似说道。 “是!” 赵似转过头,对薛菩提说道:“听说你小子有一肚子怨言?” 正在低头咬肉的薛菩提勐地停住了,抬起头看着赵似,有些惶然。旁边的苏文殊像是呛到了,勐烈地咳嗽。 赵似递过去一个水囊,“慢吃点,没人跟你抢。” 苏文殊连忙接过水囊,咕冬咕冬喝了几口,咳嗽慢慢地缓和下来。 “你对谁有怨言?是犒赏不丰,还是嘉奖不公?” 薛菩提连忙答道:“回陛下的话,犒赏丰厚,嘉奖公正,臣绝无怨言!” 赵似看了一会他,又转头看了看周围,抬起手指了指泾渭分明的现场,说道:“朕知道你的怨言,知道静塞师燕云汉军的怨言。说说吧,到底受了多少不公,让你们如此抱怨。” 薛菩提和苏文殊保持着沉默。 赵似不客气地厉声喝问一声:“说!” 薛菩提吓了一跳,低着头开口了。 “臣等在军校进修时,常常等到同袍们叫我们燕人,北蛮子。大会演,各部教阅时,总是把我们静塞师放到最后,或者安排最脏最艰巨的任务。臣等参加过大同江收复战” 薛菩提迟疑了一会,才犹豫地说道:“我们燕云和两辽诸部,被安排在最前线那里没有城寨房屋,只有野战帐篷。高丽北部天寒地冻,我们同袍冻死了上百人,冻伤了上千号可是等到开春反攻时,其它各部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赵似默然无语。 把燕云和两辽原汉军、渤海军整编的部队,寒冬时节顶在最前面,也是最艰苦的地方。不仅需要监视高丽军,时不时还会发生小规模战斗,更需要跟恶劣的天气搏斗。 等到把最艰苦的时期熬过去了,高丽军被熬得奄奄一息,其它各部队就冲上去捞功劳,没有燕云、两辽诸部队什么事了。 这算公平吗? 肯定不公!吃的苦我们最多,结果捞到的功劳最少。上面评军功,不会看你寒冬时节在野外熬了多久,他们只会看斩首多少,俘获多少。 诸如此类的种种不公,这才造成如薛菩提等人的心中积愤。 “治军不公,是朕的责任,朕愧对你们。” 赵似抬起右手,手掌往下压了压,阻止了两人的辩解,继续说道:“燕北和两辽诸地,自前唐末年,游离中原,在契丹人手里煎熬,时间久了,中原军民反倒视之为异族。这些歧视和偏见,朕是知道的,也一直在努力纠正” “事情千头万绪,很多问题,不跳到朕的眼前,根本不知道。尤其是你们遭受不公待遇,都是些暗戳戳的手段,都是见不得的人心阴暗看上去似乎无足轻重,但是对于大宋而言,却是动摇国本根基的大事。” 赵似向薛菩提、苏文殊保证道:“你们放心!朕一定会好生处理这些事,不会再让你们受委屈,也不再让燕云和两辽的百姓受歧视。朕一定会让你们挺直胸膛,自豪地说,我也是大宋子民。” “陛下!”薛菩提和苏文殊还能说什么?尤其是薛菩提,双目赤红,泪水几乎要从眼眶里夺路而出。 “好了,不说这些让人气闷的事,说说,你们家里安置得如何?”赵似转移话题问道。 “回陛下,我们家里都挺好。我们的职田都分到手了,其余乡亲们的立户田地也都分到手。这几年官府出钱出力,雇工大修水利,也动员大家出义务工,为建设家乡做贡献。荒废多年的水渠、河道都被修葺完整。” “不仅如此,”苏文殊也补充道,“燕云驻地还大兴治河。往年为害地方的桑干河等河流,都被圈在坚固河道里。还有水利所指导下修建的各个水塘水库,夏蓄冬泄还有农科所下发的良种这几年风调雨顺,乡亲们家家是麦满仓,钱满匣,百姓们都说是托了圣天子的福” 赵似昂首笑了,“都是你们用勤劳的双手创造出幸福的生活,这份功劳,朕受之有愧。” 当初他坚持在平辽之际,用毒计把大部分的燕云和两辽汉、渤海世家都除掉,为的就是今日。不除掉他们,怎么给归附的百姓们分田地? 契丹贵族,在燕云和两辽等地圈占的土地多为牧场。他们是敌国,没收敌资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些汉、渤海地方世家,见势不妙就要投降。你纳降后肯定不好强夺他们的土地,还得给他们安排职位,授予好处。 给这些人好处,还不如把他们的家产都搞到手,连同没收的前辽官地、皇庄、贵族占地,一起赐给燕云两辽百姓,收获一波忠诚,稳住基本盘。 正是给广大的军民分了田地,赐下农具、耕牛等生产物资,又持续地大兴水利,确保农业生产,进而使得燕云、两辽汉家、渤海军民虽然对歧视和偏见忿忿不平,但是对于大宋官家却是尊崇忠诚——这些举措都是打着赵似的旗号施行的。 这些汉民、渤海人被纳入新的政权体系里,必须为自己今后的行为找到精神寄托。正好赵似对他们确实不错,可以说是解衣推食,于是燕云、两辽军民们就把官家视为大恩人,解救他们脱离苦海的救世主。 这也是薛菩提再意难平,也对官家保持着无比的忠诚。 赵似陪着薛菩提、苏文殊喝了几杯酒,又敬了静塞师各团一杯,待了一个多小时,起身去了旁边的虎豹骑兵师和骁骑营,待了大半个小时后,自回和林城。 “你们三个,看出些什么?”赵似转头问一直跟在身后的景灵三虎。 “父皇,儿臣想不到,暗地里还有这么腌臜事。”赵廓愤然地说道。 “父皇,这些矛盾,必须要采取进一步的举措。”赵廉比此前成熟许多了。 “儿臣现在有些明白父皇为什么执意迁都北平城。”赵庚幽幽地答道。 赵似转头看了他一眼,暗地里下定决心,经略波斯,以及向拜占庭皇室提亲的事情,必须要列入计划,着手准备起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终于又回来了 天启十九年春天,在漠北巡视了一个秋天外加一个冬天的赵似,经由云州(大同)、朔州、晋州(太原)、蒲州,一路南下,终于回到了开封城。 看到站在最前面的皇后曾氏,还有她左右各拉着的小人儿,赵似的心底,涌起了一种惭愧。 自己出征三年,老八都这么大了?今年应该满八岁了,嗯,差不多该封爵了。老十都能站在那里,像个小大人似的。 天启十六年春,自己出征时,皇后怀孕五个月。等自己到了西域,主持西征时,接到急报,第二位嫡皇子,自己的皇十一子出生。 没多久,淑妃耶律氏生下十公主。 高兴之余,赵似给皇十子赐名赵庆,给十公主赐名赵茵。 现在有两岁多了,时间真的过得好快。 与自己的老婆孩子相聚后,赵似沐浴斋戒,然后由太宰张叔夜、司徒范致虚、司寇宗泽、司马刘法、少宰长孙墨离等大臣陪同,去太庙祭祖。 “朕席累圣之宏基,抚重熙之昌运。乾健坤顺,夙昭卷佑之休。时和岁丰,兹极敉宁之效。布政叶阴阳之序,率民同道德之归。遐方慕化而来庭,逋寇畏威而款塞。伸昭事上帝之义,祼鬯清庙。严衎我烈祖之诚,宜卜景长朕曾立三大志,祈于烈祖之先,今葱岭克复,西域纳图;汉唐旧域,青骢遍巡” 司徒范致虚的祭文,写得华丽藻章,读得也是朗朗上口。 读完后,跪拜在地上的赵似,双手扶礼,朗声道:“今日朕三大志已成,大宋疆域,远超汉唐,朕无愧于烈祖先皇前路漫漫,征途遥遥,大宋国强民富,非一日一夕所至。当众志成城、锲而不舍,方可成太平盛世。完成三大志,只是千里跬步,朕当铭记烈祖先皇遗志夙愿,再接再励,让大宋百姓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赵似清朗的声音在太庙里回响着,像是说给诸灵牌位上的诸位先帝听,也像是说给跪拜在身后的众大臣勋贵们听。 第二天,赵似颁下诏书,进封此次西征立下大功的斛律雄、高世宣、王舜臣等功臣,合计国公三人,郡公五人,县公四人,乡侯十一人,亭侯十五人,伯爵二十三人。 其中李云海被封宁夏乡侯。 过了两日,赵似颁下诏书,皇长子赵廓、二皇子赵廉、三皇子赵庚,进封国公,五皇子赵序、七皇子赵庠进封县公, 大公主赵蔺,二公主赵蓉、三公主赵蓓、四公主赵莹、六公主赵蕾、七公主赵菩、八公主赵蔼皆赐公主号,仪仗俸禄同乡侯。 夭折的六皇子,赠赐王爵,夭折的五公主和九公主赠赐封国公主。 八皇子赵庭进封秦国公。 这一天,赵似带着赵庭和景灵三虎前往琼林苑,听取格物院和弘文院的联合报告。 “八哥,景灵学校改名了吗?”赵似骑在马上,转头问道。 赵庭骑在一匹温顺的小母马上,拉着缰绳有些紧张。三年不见,以前非常熟悉的父皇现在变得有些陌生,这让他有些不安。 “回父皇的话,已经改名为文正学校。”赵庭答道。 “还是九年制的学校?” “是的,是九年制的国民学校,包括小学部和中学部。” 赵似笑着转头对着骑马走在另外一边的赵廓三人说道:“你们现在不能叫景灵三虎,得叫文正三虎。” “父皇,那是儿臣们年幼不懂事,瞎胡闹,父皇没有责备,已经是天恩,万万不敢再叫什么景灵三虎。”赵廓老实答道。 赵庭有些诧异地看着大哥。 此前大哥豪迈无双,自己一进文正学校,就能听到他胳膊上能跑马的传奇故事。现在变得如此谦虚? 看来他跟随父皇西征,确实长大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跟随父皇西征。 “景灵三虎,还是文正三虎,朕都不会放在心上。你们在学校的一举一动,朕都知道。调皮一点又如何?这是天性,只要不嚣张跋扈、自私乖戾就好。养在深宫,妇寺环绕,不知疾苦、不明事理,那才容易自私乖张,偏激执拗。” 赵似像是在跟赵廓三人说,眼睛却看着赵庭。 “所以朕鼓励你们走出宫门,隐入凡世,亲眼看看这人间疾苦,便不会成为‘何不食糜’的混账废物。” “儿臣记住了。”赵庭和兄长们一起老实答道。 “八哥,你在文正学校,过得还好?” “挺好的。大部分老师和同学只知道我出自宗室,是某位大王子嗣。文正学校宗室王孙多如牛毛,所以儿臣也就不怎么显眼。” “嗯,俗话说,一样米养百样人。你在文正学校,会见到各色各样的人,不会只见到对你笑脸的人;你会听到各种各样的言语,不会只听到奉承阿谀你的话。这对你有好处。文正公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其实这庙堂和江湖,有一个共同点” 赵似说到这里,赵庭和赵廓四人都侧着耳朵倾听起来。 “那就是庙堂和江湖,大部分事情都是人情世故。你想明白这些,就能想通很多事情。” 赵似又转向赵廓三人说道:“过两月各大学堂就要开学了,你们三人,赶紧想好了报读的学堂。” 赵廓迟疑地问道:“父皇,海军真的好玩吗?” “当然好玩。陆军能到的地方,海军也能到,它有陆战队。陆军到不了的地方,海军却能到。想想,好好想想,你站在高高的桅杆上,眺望着朝阳,万顷碧波在你脚下。惊涛骇浪只是你的下酒菜,艰难困苦只是你勋章的绶带。” 赵似越说越康慨激昂,右手在空中不停地挥舞着。 “探索远方,验证未知,获取知识,得到财富,让太阳普照的地方,世世代代都在传颂你英勇的名字!” 赵廓越听越激动,恨不得马上策马跑到海边,登上一艘大船,驶向万里海疆。 “父皇,儿臣决定了,去威海海军学院读书。” 看着大兄挥舞着拳头,满脸通红,激动不已地样子,赵庚嘴角闪过笑意,大兄又被父皇给忽悠瘸了。 突然他无意瞥到旁边,看到赵庭的嘴角也闪过一缕心知肚明的笑意,然后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交汇在一起。 两人默契地点头一笑,都没有出声。 第一百七十九章 要逼一逼 父子五人来到琼林苑的崇理会场,这里已经聚集了上百人,大部分是格物院地理所、营造所和弘文院历史所、语言文字所的教授和学者。 剩下的二十几位,是各大商社、实业社和银行的管事代表。他们现在的身份是“赞助者”。 司徒兼权弘文院祭酒范致虚正在主持会议,格物院正苏携、璧雍大学左司业许临、弘文院院正周邦彦、成均大学左司业杨时坐在他两旁。 格物院祭酒是少宰长孙墨离,他事务繁忙,就没来。 见到赵似父子五人进来,他们连忙带着诸位教授和学者,恭敬行礼。 “臣等见过陛下和诸位皇子殿下。” “免礼。诸位大家都在啊,朕带着四位皇子,是过来学习的。”赵似客气地说道。 寒嘘几句后,赵似带着四子坐到了一边,静静地看着众人继续开会。 “诸位,诸位!”范致虚等五人走回到主席台,再各自座位上坐下。范致虚敲了敲桌子上的木槌,砰砰几声响,会场变得十分安静。 这是崇理会场的一间不大的会堂,可以容纳两百来人,座位由高到矮依次排序,形成一个圆形,圆的缺口正对着主席台。 主席台上有五张座位,中间那张正是范致虚所坐,也是大家所说的维持秩序的主席位。主席台前面是一张高高的小桌子,那是讲话位。 范致虚等会场安静下来后,开口说道:“现在请西域地区科学文化联合调查队负责人,格物院地理所所正裴举良给大家做简报。” 一阵掌声后,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拿着厚厚一叠纸走上台。站在讲话位后面,把讲话稿摆在小桌子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水晶眼镜,挂在鼻梁上,看了看手里的讲话稿,又从眼镜上方扫了一圈会场,咳嗽几声后开始发言。 “这次格物院、弘文院各所,抽调了六十七位教授级专家,同时从璧雍大学、成均大学、开封大学、洛阳大学抽调了两百九十一位学生,组成了西域地区科学文化联合调查队。我们先去了尹吾城” 这支庞大的调查队,是跟赵似几乎同时回程。只是他们直接走河西、关中,路上又没有耽搁,所以去年夏天就回到来了开封城,展开整理工作都大半年了。 今天开这个会,其实也是在向赵似以及其他赞助者做汇报。 “我们在蒲类海附近找到了前唐尹吾军遗址,在尹吾城以东找到两处前汉唐修筑的要塞遗址我们对纳职城的大佛古刹、益都城的宝光佛刹进行了调查” “在高昌城,我们除了整理了大量高昌回鹘国的官方文档外,还对交河城的车师故城、宁戎佛刹的千佛洞窟进行了研究” “我们从西征军手里接管了高昌回鹘、龟兹回鹘、东喀喇汗国和西喀喇汗国的官方文档,大约有二十七万卷。经过数月整理,里面最久远的有前唐显庆年间,安西都护府和昆陵、蒙池二都护府的文书,还有开元年间昭武九国相约入贡的文书” “里面涉及到历史、民俗、宗教、政务、军事、地理、天文等类,分别计有回鹘、粟特、波斯、大食、梵、汉、突厥和三种不知名文字,合计十种文字。经过语言文字组的初步研究,这三种不知名文字,有相近之处,必定存在某种联系。前两种可能是古龟兹和焉耆文,后一种可能是传说中西秦古希腊人建立的吐火罗(巴克特里亚)文。” “这三地久经战火,饱受摧残,本地的语言文字,只剩下当地部分人的口语,书面文字目前找不到。随着我们的研究,肯定能将古龟兹、焉耆和吐火罗文完全解出来,进而获得当时的历史和人文资料。” 小桌子远角位置放着一个水杯,冒着热气,是工作人员放在那里的。裴举良暂时停了下来,端起那个玻璃水杯,喝了几口,润了润喉咙,又继续讲起来。 “我们除了从官方以及民间渠道,获得四十七万九千八百五十一卷各种文卷资料之外,还整理出一万一千份拓本以及各色手抄本、图画等地理所还绘制了一千二百幅大小不一的地图、营造图。” “可以这么说吧,远隔万里的我们,对河中、七河、葱岭、天山南北等地区的山川、河流、城池、交通等地理信息,比当地人了解得还要清楚。” 听到这里,会场上不约而同地响起一阵轻笑声。裴举良停了下来,看着台前的众人,也发出会心的笑意。 “在兵部测绘局、西征前指情报处等兄弟部门的配合下,联合调查队还对西域地区的矿产、农牧、林草等各种资源进行了一次初步的勘查” “下一步,我们的主要精力是按类分组,对目前运回来的资料进行进一步的研究,并逐步将成果汇集成册,一一上报,再确定下一步科考和研究的方向” 听到这里,赵似转向四子,轻声问道:“你们说一说,这个西域科文联合调查队,有没有用?” 赵廓和赵廉对视一眼,很快把目光转向赵庚。赵庭看到两位兄长如此这般,也好奇地看着赵庚。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大宋要收复西域,进而经营,肯定要好好了解那里的情况才行。只有组织这样的科文联合调查队,才能彻底深入地调查出全面的情况,而不是蜻蜓点水,敷衍了事。” 被迫“挺身而出”的赵庚说道。 “那你们说说,朕和诸家工商和银行花费不菲进行赞助,值不值得?”赵似继续问道。 赵庚要藏拙了,不管两位兄长怎么使眼色,死活就是不肯出头来答话。被赵廓用肩膀轻轻撞了两下后,赵廉只好出声答道。 “儿臣觉得值。父皇带头从内侍省府库里出钱,联合几大家工商和银行对联合调查队进行了不菲地赞助,其实是一种投资,有好处的。” 赵似不客气地问道:“有什么好处?” “嗯,知道西域诸地哪里土地肥沃,哪里水肥草丰,哪里有矿,哪里富庶,哪里贫瘠,哪里交通便利,是通往某些外域的要道” 赵廉在赵似炯炯的目光下,绞尽脑汁地搜刮着能想到的词。 “调查队整理和研究出来的资料,除了涉及国家机密,其余都是与几位赞助者分享。拿到这些十分有用的资料,对他们去西域兴业通商,能抢到先机” 看着赵廉把话圆完后,忍不住搽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赵似笑了。 不逼一逼你,你都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地厉害! 第一百八十章 大宋是文明灯塔 裴举良汇报完后,调查队各小组的负责人上台各自做了汇报。从他们的讲话里,赵似知道了联合调查队确实取得了不菲的成果。 会议举行到最后,范致虚请赵似上台做致辞。 “诸位,朕先给大家讲个小故事。西征大军兵分几路向西进发,其中有一支军队,从天山南部地区,穿过险要山口,向天山北部地区进发,与那边的骑兵部队会合。” “当时的环境是道路险要,周围又遍布高昌回鹘国的残兵余军,随时可能从山谷间冲出来,袭击我们。在那么险要的山路上遇袭,是十分危险的。当时朕亲自领军,下达了一份军令。把随军的一百多位学者,连同骡马和骆驼一起,放在行军队伍的中间。” 此话引起了会场上一阵轻笑。因为它很容易让人误解,学者和骡马、骆驼是同等的。 “朕知道这句话让你们误会,不过没关系,事实就是如此。在当时,学者和骡马、骆驼一样重要。骡马、骆驼,驮载的是粮食物资,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基础,失去它们,我们等于失去生机。” 赵似说到这里,笑声已经消失,会场变得非常肃静。 “学者,他们代表着知识。知识,那是我们的希望。一个是现在,一个是明天,我们一个都不能失去,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来保护。” 赵似扫了一眼会场上的众人,继续说道:“当初抽调诸多学者和学子,组成大宋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支科文调查队,很多人非常不解,甚至有人说它是劳民伤财之举。对于鼠目寸光的庸人之辈,只要是不花在他们身上的钱,都是劳民伤财。” 会场上有人又发出轻笑声,不过在场的人,很多都是听过官家发言,知道官家的说话习惯。可以说幽默有趣,也可以说尖酸刻薄。 “许多人动不动就说,我大宋乃天朝上国,天下中央。到现在,我大宋也确实成了天下第一强国。我们浴血奋战,终于战胜了野蛮,不再让他们用弯刀和铁蹄,将我们辉煌璀璨的文明,付之一炬。” “现在,我们的海船泛舟万里,我们的商队和探险队披荆斩棘。只要有太阳普照的地方,我们就会去到那里。日月辉映,万里河山,炎炎上苍,煌煌大宋。” 赵似的话康慨激奋,赵廓、赵廉、赵庚和赵庭,跟会场上其他人一样,听得紧握双拳,心潮澎湃。 “朕曾经跟拜占庭皇帝写过一封信,说大宋和拜占庭分别是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的典范,应该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里,成为照亮人类世界的双子灯塔。从目前的情况看,朕有些高估了” 赵似顿了一下,毫不客气继续说道:“朕高估了拜占庭,高估了古希腊文明的继承者。可以这么说,现在人类世界一片黑暗,唯一散发着文明光芒的,唯独我大宋!” “铲除恶暴,扶助善弱,是上苍赋予大宋的使命;成为人类世界的灯塔,把文明的光亮撒遍天下,是历史给予大宋的责任。我们不能辜负这份使命和责任。铲除恶暴,扶助善弱,有万千的大宋将士。传播文明,该如何做?” 赵似说到这里,指着会场上的教授学者们,“这是你们的历史使命和责任,你们需要跟着大宋军队和商队,走遍全世界,去调查和研究当地的地理、历史和人文。好的,吸收消化,成为大宋文明的一部分;不好的,也可以作为反面教材。” “只有彻底了解他们,了解全世界,才把大宋的文明传播开。记住,诸位,你们的使命是什么?用文明的亮光,驱散笼罩在这个世界的黑暗!这是多么伟大、高尚的使命和责任,请诸君不要辜负历史对你们的期望!” 赵似话刚落音,如雷鸣一般的掌声在会场上回响着。 所有人都站立起来,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和激动。他们在这一刻被点拨明悟,终于清楚自己的使命和责任。在这一刻,他们明白自己的工作是多么的伟大和高尚! 用文明的亮光,驱散笼罩在这个世界的黑暗!为了这个使命,他们可以日以继夜地工作,可以披荆斩棘走遍世界任何一个地方,也可以为它付出生命! 吾之使命即生命! 会后,赵似在另外一间小会议室里,接见了范致虚、苏携、许临、周邦彦、杨时和裴举良六人。 “陛下的发言如暮鼓晨钟,震耳发聩。臣等听完后,深受鼓舞,此后一定深刻学习,引为指南,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为上苍和陛下赋予我们的历史使命而奋斗。” 裴举良恭声说道。 赵似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范致虚说道:“裴教授领队的这次西域之行,功绩斐然啊。司徒,他是你举荐的,你慧眼识英才。” 范致虚努力压制着心中的得意和脸上的笑意,谦虚地说道:“陛下才是慧眼识英才,没有陛下的大力扶持和完全信任,举良和联合调查队也做不出这样的成绩。” 裴举良连忙附和道:“是的,陛下的功劳才是最大的,臣等只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我们能取得这点成绩,全靠陛下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以及为我们的保驾护航。可以说,没有陛下的信任和支持,没有臣等的这一切。” 赵似笑了,自己也是人,当然也喜欢听奉承顺耳的话。 谁也不是唐太宗,能按得住性子把魏徵放到跟前当门面——没错,就是当点缀用的。真要是心如虚谷的人,用得着一个魏征隔三差五地喷你一回。完后人死了,没价值了,你就怀疑人家结党营私,还推倒人家墓碑,渣男! 赵似觉得,作为一位决策者,更多的是听取各方意见,权衡利弊,做出最合适的决定,而不是靠一位逆耳者对你哔哔——逆耳者他也不一定正确啊! 所以赵似觉得,唐太宗用魏徵,作秀的成分偏多。 在其它条件都一样的情况下,自己当然愿意用说话好听顺耳的人。做错事怕什么?你在用他之前,就必须有这个准备——人不是万能的,事情是变化的,你无法在事前就知道谁会做对,谁会做错。 保持良好的反馈渠道和监察机制,做错了及时调整就好了——这世上最怕的就是明明已经知道做错了还不知改正。 赵似脑海的思绪一闪而过,然后开口对范致虚和裴举良说道:“谦叔,你在淮西任职,开展的学习运动,让朕印象深刻。后来你又转职学政和礼部,政绩斐然。尤其是在礼部任上,使得大宋的宣教工作,更上一层楼。” “谦叔,现在你身为司徒,执掌中书省,可以更好地发挥你的才干。中书省,现在是海纳百川,兼听则明、广纳意见的地方。你的身份,最适合出面跟海内外的朋友打交道,加深友谊,传递我们的理念。大宋是文明的灯塔,不仅我们知道,还要全天下人都知道,都认同。所以啊,中书省、礼部、弘文院,任重而道远啊!” 范致虚的眼睛里闪着光,欣喜又激动地答道:“臣明白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内阁里的争执(一) 从琼林苑出来,赵似带着四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东阁,这里正在召开内阁会议。 到了东阁前,赵似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看了四子一眼,心里斟酌了一下,然后开口道:“你们四人,去旁边的文档库里找些文档看看。叔通,你带他们过去,找些去年各郡三司总结报告,给他们看看。” “是,陛下!” 看着四位皇子和宇文虚中的背影远去,赵似转身继续向东阁里走去。 他原本想带着四位皇子去旁听内阁会议,但是想了想,四位皇子一起去旁听内阁会议,会向外界传递出不正确的信息,让某些蠢蠢欲动的人忍不住会跳出来生事。 还是等他们大一点,主要是老八再大一点,到时候以他为主,带着兄弟们去旁听内阁会议,这样才会让不必要的误会减少到最低。 东阁会堂不大,摆着一张很大的环形大长桌。在桌子上首坐着五人。 文华殿大学士、平章军国事、尚书省太宰张叔夜坐在最上首。 端明殿大学士、同平章军国事、中书省司徒范致虚,端明殿大学士、同平章军国事、门下省司寇宗泽,武英殿大学士、同平章军国事、枢密院使刘法和观文殿大学士、同平章军国事、尚书省左仆射长孙墨离分别坐在他左右两边的座位。 接下来是崇政殿学士、参知军国事、中书省左丞谢克家,同样加崇政殿学士、参知军国事衔的门下省都察院左都御史郭永,尚书省右仆射兼吏部尚书吕颐浩,计部尚书曾保华,礼部尚书张绎,兵部尚书曹铎,内政部尚书刘汲,开封府尹李纲,枢密院参谋本部总长高永年,军政本部都虞侯王禀十人,加上跟进来的秘书省侍中宇文虚中,正好十一人。 依次坐在环形长桌的两边。 还有山北宣抚使赵鼎、葱岭宣抚使霍安国、北平府尹谭世绩、江宁府尹薛韬、岭南郡尹叶逊、江东郡尹朱胜非、西安府尹李光七位加衔崇政殿学士、参知军国事的阁员们,因为身处遥远他地,没有办法到会,只能缺席。 赵似已事先知道这次御前内阁会议争议会很大,只是没有想到,争议会如此之大。 “安西都护府,前汉年间,只不过是个临时派驻、专事理蕃外交事务的机构。兵不过数千,统城寥寥。西域诸国,龟兹、车师等国在前汉与匈奴之间鼠首两端” “前唐年间,安西都护、安北都护曾盛极一时,设安西四镇,驻军屯田,号令诸国,只不过区区一军政经略机构。然大食东进,怛逻斯之战,高仙芝兵败,西域诸国离唐他投,安西四镇沉陷” 一位红袍官员愤然地说道,他满脸微红,看上去情绪很激动。 说话的是中书省左丞谢克家。 这一位与赵挺之有亲戚关系,他该叫赵挺之一声亲姨父。 赵挺之在元符末年站错队,官家即位后第一波被清理,谢克家在其间没有受到太多的牵连,反而因为自己的才干平步青云。 “安西都护,只不过是史学家对汉唐盛世的凭吊而已,它真正统治过西域地区吗?没有,按照现在的说法,它只不过是汉唐派驻西域的理事所,用以监视西域各国偏偏有人以此为据,怂恿官家超越汉唐,大兴兵戈,穷兵黩武” 看着谢克家极其愤慨的样子,还有宗泽、郭永、刘汲几人同仇敌忾的神情,赵似知道,内阁里反对西征的声音不小。 这不,就连李光和王禀神情也有些犹豫恍忽,他两人虽然支持西征,但是也有自己的意见和看法。 宰相张叔夜,虽然沉寂如水,但是从眼睛里看得出,他也有一些倾向。 司马刘法,神情有些尴尬。他是在场里最支持西征的人。 至于司徒范致虚,他反倒和长孙墨离一样,是在场里众人里最平和的。 有不同意见才好。 “异论相搅”,其实就是一种权力制衡,而制衡是政治中很常见的手段。只不过身为官家,需要你有一定政治智慧和手腕,让意见不同的臣下们斗而不破、分而不裂,保持一种大方向一致,只是在执行细节上稍微差异的局面。 父皇就是手段和魄力差了些,没有驯服王安石这头倔驴,也没有摆平大妈妈和那些满腹经纶、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保守派们,结果朝堂上光顾着互相捅刀子去了,变法全毁了,国政荒废了。 谢克家说完后,宗泽也出声附和了几句。 他身为五位大学士之一,又是官家潜邸老臣,说话的分量比谢克家要重多了。在他发言时,一直保持平静的张叔夜忍不住动了动身体,挪了挪屁股。 接着郭永和刘汲相继发言,让会场上的气氛更加凝重。 尤其是郭永,他也是潜邸老臣,当年跟宗泽为官家的左膀右臂,一起搞定了西军。这可是妥妥的拥戴之功。后来又做过典军都虞侯,类似于大宋海陆军总正委。现在转去门下省任副职,执掌都察院,声势威望更上一层楼。 他的发言让张叔夜反倒不动了,定坐在座位上,静静地听着。 其实在张叔夜心里,西征是可以的,遣一员上将,统军西进,收复西域,重建安西都护府就行了,完全没有必须让官家御驾亲征。 而且从官家的言行判断,此后他还会继续御驾亲征。这让张叔夜有些忍无可忍了。而且他也听出郭永、宗泽等人的意见,多半也是针对这一点。 听完群臣的发言,赵似扫了一眼众人,问道:“哪位臣卿替朕解答几位先生的疑惑?” 刘法有些跃跃欲试,但是嘴巴张了张,还是保持沉默。 他坐在大司马这个位置上,已经如履薄冰,不想再引起纷争——他担心自己一开口,群臣会把矛盾转移到自己身上,到时候官家就更加为难了。 赵似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文崇武卑,百年的惯性,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扭转过来的,就如这些大臣们心里的理念和想法,不管自己如何灌输、如何组织学习,都无法从根源彻底改变。 幸好自己即位以来,一直在培养跟自己理念一致的新生代官员们。 长孙墨离开口说道:“此次西征,臣作为尚书省负责配合协作的负责人,对其了解深刻,就由臣替陛下解答几位先生的疑惑。” “好,玄明先生请说。”赵似默契地点了点头,和气地说道。 第一百八十二章 内阁里的争执(二) “是,陛下!”长孙墨离向赵似拱了拱手,然后扫了众同僚一眼,朗声说道。 “前汉开边西域、建立安西都护府,第一个想实现的是军事目的——联合大月氏,合击北边大敌匈奴人。经过数十年经营,安西都护府建立,还带来一个额外的好处,与西域诸国通商,为前汉带来不菲的财富。” “前唐重建安西都护府,首要目的也是军事目的,对付西突厥,使其不再对前唐西陲产生危险。重建安西都护府,重新打通西域商路,也给前唐带来了无数的财富” 赵似这时插了一句。 “根据西域科文联合调查队初步的研究成果,前唐时的西域诸国,比前汉时期要富庶得多。而且前唐的西域诸国,与拜占庭、波斯、天竺等国的往来,比前汉也要密切得多。” 长孙墨离等赵似说完,稍微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往下说。 “如陛下所言,前唐与西域的通商,带来的财富远超前汉,所以它有动力,也有财力向西域屯兵、移民,更大规模的开疆拓土。” “我大宋自收复河西,恢复与西域的通商后,带来的好处是有目可睹。甚至短短数年间,因为大宋的需求旺盛,高昌回鹘国的尹吾等地,大规模地改种起棉花来大宋西征,首先第一要任,就是保护河西以及漠北和金山的侧翼。涉及大宋国土安危,不容轻视。” “安危?我怎么记得只有白虎、朱雀、玄武三旗去攻打别人的份,谁敢来惹他们?”谢克家不客气地反驳道。 “属于***教势力的喀喇汗国,在突厥人的支持下,已经步步紧逼,眼看就要吞掉龟兹和高昌。这两国一灭,西域全是***势力,他们将直接与金山、漠北和青唐接壤。这些人都是宗教狂热之徒,会疯狂向这三地传教***教的传教能力,大家都是知道的。尤其对于苦寒之地,传播尤其迅速。恐怕到时候,大宋反倒被他们给包围了。” “这涉及到大局战略,诸位应该能想明白吧。”长孙墨离不客气地说道。 谢克家默然无语,一直暗暗支持他的宗泽、郭永等人面面相觑,没有在这一点上提出异议。 不管互相之间的异议再大,涉及到国家安全、百姓福祉等重要国政上,不容意气用事,必须以事实为准绳,顾全大局。 这或许是赵似对他们十几年来潜移默化最大的收获。 看到没有什么异议,长孙墨离继续说道。 “其余的通商之利,能为大宋每年带来六分之一的商税,计部有详细的数据,某就不在这赘述了——” 长孙墨离的话刚落音,谢克家不服气地开口问道。 “收复天山南北,重建安西都护府也就罢了,怎么还设置葱岭宣抚司,对葱岭地区和河中地区进行经略?” 他这话表面上是在问长孙墨离,实际上是在问赵似。因为这一切策略都是赵似最后决定的。 谢克家也是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发出他所代表的某一群体的“质问”。 赵似也不介意谢克家这看上去是以上犯下的诘问。 君臣之间也需要互相沟通,需要臣下彻底了解自己真正的意图,也需要化解臣下的疑惑和不满。否则天聋地哑,你说你的,我做我的,君臣不能合心,还搞个毛线。 只不过现在谢克家诘问的是长孙墨离,以及他代表的尚书省和枢密院,所以答话的也是长孙墨离。 大家心里都有数,长孙墨离说出来的话,其实就是在替官家说而已。 “经略葱岭和河中,为的是天山南北两路的安全。大家只要一看地图,葱岭居高临下,对天山南北两路有俯视之势。加上它南连青唐雪域,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要是让敌人占据去,是大宋的心腹之患。” “河中之地,直接与天山北路的七河地区以及楚河地区接壤,那里地势平坦,无太多的天险阻拦。七河和楚河地区一失,东可直至金山地区,南可压制天山北路,进而危及到西域全境。此两地,大宋必须掌握在手。” 谢克家语塞,有些气馁。宗泽却不慌不忙地开口。 “今日为了保天山南北安危,需要经略葱岭和河中地区。明日要不要为了确保葱岭和河中两地的安危,需要经略呼罗珊和申河地区?再后日,为了呼罗珊和申河地区的安危,需要经略波斯和天竺?” 他这话问得十分犀利,切中要害——毕竟他曾经奉先帝之诏巡抚过陕西六路,帮着官家收拢了西军。对战事方面的了解,远超过谢克家。 长孙墨离一时语塞。 郭永趁胜追击,朗声道:“没错,如此下去,天下之大,哪有什么止境?可大宋财力民力却是有限的,经不起这样的耗费。” 这等于给长孙墨离狠狠地一击,他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有些理由,他说出来就不大合适了,该赵似出声了。 赵似给身边站在的李芳使了眼色,李芳开口道。 “诸位先生,请肃静。” 会场早就安静了,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赵似。 “玄明没有说全,前汉唐开疆拓土,设置安西都护府,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宣威示恩。这是天朝上国的固执,在他们心里,海外四方之域,都是蛮夷。” 赵似缓缓开口道。 “兴兵扬武,宣威震慑,等到外藩诸国臣服时,又赐下大量财帛,施恩笼络。这种观念,尤其执着于某些迂腐酸儒心中。在他们眼里,这就是仁德教化。” “荒谬!”赵似毫不客气地加以否认。 “国内百姓你都恩泽不过来,还要拿着民脂民膏去施恩域外之国,讨得几句奉承话,就以为德泽天下,四海咸服了。屁话!人家只不过图你的钱财,哄着你玩,拿你当大傻子,冤大头!” 赵似继续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样的开疆拓土,这样的安西都护府,肯定不能持久。不能造血,全靠内地百姓输血才能存活,那才是耗费巨大,劳民伤财。大宋不能再秉承这样的湖涂策略。” 说到这里,赵似的右手狠狠地往下一划,仿佛在苍茫大地上辟出了一条路,一条中原到西域的直道。 “大宋开疆拓土的策略是,占一地,消化一地。地是大宋的地,民是大宋的民,耕种放牧,兴业通商,一切都按大宋郡县来。先自给自足,为大宋的国强民富添一分力。这是我们开疆拓土的策略。” 说到这里,赵似顿了一下,好像是在脑海里组织词语,好把自己的想法更加通透地讲出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 抽签做官(一) “今天朕带着四位皇子参加了西域科文联合调查队的汇报会,感触颇多啊。邀想当年,夏、商、周三朝,以黄河流域为根基,向东海、河北、江淮开疆拓土。” 要想说服别人,除了有理有据,还要懂得如何表达,好让对方更容易地接受。赵似采取了迂回包抄的手段。 “筚路蓝缕,耗费了上千年,才有前秦大一统的疆域。而后前汉开发岭南,进取西南、挺进辽东、设置安西,几经波折,几经反复,继而才有前唐的万里江山。” “朕呕心沥血,在诸位臣工鼎力相助下,终于克复了前汉唐疆域,无愧于先祖,无愧于上苍。一代总要比一代强,新朝总要比旧朝好。我们不能比先人要差吧,我们大宋的疆域不能比前汉唐还要小吧。否则的话,后人会嗤笑我们的。” 说到这里,赵似的右手指扫了一遍众人,不客气地问道:“当年夏人、商人和周人,扬鞭河北,奋击江淮时,有没有想过这是劳民伤财之举?没有,他们只想着,眼前的富庶之地,必须占据,留给子孙后代。” 赵似一字一顿地说道:“朕现在也是这个念头,天下富庶之地,朕有能力占,就全占了!朕恨不得把天下富庶之地全占了!大宋百姓现在用不了,可是我们有子子孙孙,他们早晚会有得上!” 看着众人惊讶的神情,赵似反倒轻笑了一下。 “历史在前进,时代在发展。西域科文联合调查队的初步研究成果表明,西域诸地,从前汉、前唐以及当今的人口、城池等情况的变化来看,虽然前汉开始,许多西域小国相继灭亡了,但是西域各地总体而言,人口在增长,城池在增加,经济在繁华。” “还有葱岭、河中,以及西边的呼罗珊、吐火罗、锡斯坦等地,莫过如此。很简单的例子,前汉年间,班超数百人可以横扫西域诸国。现在数百人还不够高昌回鹘国与喀喇汗国一次小冲突的伤亡。” “固然班超营智勇双全,麾下也奋勇用命,但不可否认,那时西域诸国国小民少。从收集的资料来看,前汉西域诸国,动不动才数百户民众,上千户都算一个大国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朕刚才说的话,历史在前进,时代在发展,地方在繁华,人口在不断增多。西域偏远之地,我们不去占据,有的是人去占据!” “朕这个人,想得有些远,‘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现在朕的麾下,勐将如云,雄兵百万,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向外征伐,把那一片片的土地全占了” 看到宗泽激动地满脸通红,几次想站起身来反驳,赵似笑着对他示意了一下。 “宗老夫子,你不要激动。朕知道你们的忧虑,怕朕走上汉武帝的老路。国穷民困,只留下一纸虚名。朕做事,你们还不放心?如果不放心,那我们君臣相交二十余年,岂不全是白交情?” 听到赵似又打起感情牌来,张叔夜、宗泽等人不由地好气又好笑。在座的除了谢克家、刘汲等几位阁老,都是潜邸老臣,或简任亲携的近臣。 听到赵似的话,他们不由地想起风雨同舟一起走过的路,想起官家曾经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不知不觉中,心中或多或少的怨气渐渐消除。 不管如何,他们都承认,官家的志向、远见、手段、气魄和胸怀,远超国朝历代先帝,就是历朝历代诸位君王,也是无出其右。更重要的是,他不贪女色、不享奢华,心硬如铁,为的只是大宋的国强民富。 官家执意西征,群臣也相信他为的是大宋百姓的子孙后代——对于一位说出“朕恨不得趁着自己有能力,把天下富庶之地全占了,留给大宋百姓,以供子子孙孙使用。”的天子,还能说什么。 还有赵似那句“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感叹,也打动在座的诸位。 历经二十年的励志图新,艰苦奋斗,终于以完成三大志的形式,让大宋超越汉唐,成为三皇五帝以来,最强盛、百姓最富足的朝代。 遍数古今大贤,能有机会参与到创建这番丰功伟业的人,能有几位?还有什么不知足? 内阁会场里的气氛慢慢地融洽起来,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暗中对峙,也化于无形之中。 赵似趁热打铁,继续解释道:“朕心里有数,多大能力办多大的事情。西征之事,朕会量力而行,绝不会给国库增加负担。比如这一次西征,就是一次不错的尝试。” 曾保华接到赵似暗中丢过来的眼色,马上接言道:“这次西征,耗费最大的就是青龙、玄武、白虎、朱雀四旗的护旗军动员。不过我们通过沿途供应、定点调拨、事后兑补,把耗费降到了最低点。” “四旗旗民供应和调拨给西征部队的牛羊,会由官府、商社以牛羊、良种、茶糖等物资给予兑现和补贴。至于西征部队定点调拨的物资,大部分是从商社的货栈储仓调拨,少部分是从官府在金山和漠北的常平仓补充的。” “这部分耗费,计部会与各商社进行结算还有河西郡沿途负担的耗费,征调军队时陕西、朔方、河东、河南郡的支出。计部都一一统计有数。” “这次尚书省批准计部发行了三千万元的国债劵,足以支付前期的费用在西征第一阶段结算中,缴获、上缴、拍卖等各种入项,足以支付这笔国债劵一半的本息” 听到这次西征略有盈余,宗泽等几位强烈反对者的脸色,更加缓和。 正在这时,突然外面传来喧闹的声音,好像有人争吵。赵似眉头一皱,不悦地问道:“怎么回事?” 于化田连忙跑了出去,宇文虚中和尚书省治中从事徐徽言也跟着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三人回来了,对视了一眼,徐徽言上前禀告道:“陛下,诸位阁老,有一名官员指郡时,抽签抽到了云岭郡,心中积愤,觉得不公,想法子混入了东华门,在内阁门口大闹。” 赵似眉头更皱,脸色更加不悦。 “说一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抽签做官?” 第一百八十四章 抽签做官(二) 赵似的问话一出,在场的众人神情各异,尚书省右仆射兼吏部尚书吕颐浩的脸色有些发白。 张叔夜站了出来,解释道:“陛下,情况是这样的。” “每年国考中试者,在翰林院研修半年后,部分留在三省一院和宣徽四院任职,还有很大一部分需要指到各郡任职。各郡有富有瘠,离家有远有近,大家各有各的诉求。此前是吏部铨政司统一分配,给了某些人营私舞弊的空间。” “宗老夫子和慎思都知道,铨政司一直是吏部重灾区,前前后后,被查了两位都司,四位左司事以及十几位佥事。” 宗泽和郭永都点了点头,以示附和。 张叔夜看了一眼吕颐浩,继续说道:“元直执掌吏部之后,决心解决这个弊端。他思前想后,定下这个举措。国考中试者,研修之后,需要指郡者集中在一处,当众抽签,抽到哪郡,就去那郡。” “原来是这样啊。”赵似明白了。 新政二十年以来,科举变成了国考,形成了以学校教育为主的精英录取制度。而且二十年更替,当初的进士、遗荫、举荐等方式做官的人,几经淘汰,剩下的也不多,国考中试者成了主流。 同时,当初直接从胥吏书办转正的小吏们,也逐渐退休。但是根据现有的官制,州县官署各局各科,需要大量的吏员充任。这些末入流和八九品小吏,全靠国考中试者填补,不合适。 一是国考中试者人数不多,每届只有数百人,这些人都是大宋精英,拿去当小吏,在目前的情况下就太浪费了。大宋官员缺口还很大,尤其是司法官。国考中试者,很大一部分都在填这个窟窿。 于是在蔡卞为相期间,对官制做了补充。 各郡制置编制条例署每年统计一次,把所辖州县吏员缺口数额,上报尚书省制置编制条例总署,获批后各郡举行郡试,按定额招录吏员。 郡试由本郡布政司主持、按察司监督举行,尚书省考试院和都察院会选派人员监督。招录对象是不限本郡户籍的大学和专科学院某些专业的毕业生。 郡试分甲科和乙科,甲科是政务官,乙科是特事官,也就是做教师。 只是郡试乙科中试的教师,必须从小学教起。等五年后参加“职级升迁考试”,通过后才可入中学当教师。 而国考丙科中试者,起步就是入中学当教师。 郡试甲科中试者在本郡大学专设的研修班里学习半年,分配到各州县去充任基层吏员,先从末入流小吏做起,一路磨堪转迁。 吏员任职满三年后,有资格参加考试院在各郡的“升职考试”,也叫院试。四十岁之前,都有资格参加。满四十岁还未考中,只能认命,老老实实磨堪,熬到九品阶致仕。 运气好的可以以八品阶致仕。 院试考中者进翰林院研修半年,迈过第一道天堑,转为七品官,与国考中试者起点一样,开始考成转迁之路——磨堪是熬资历,考成是拼政绩。 虽然在众所周知的“潜规则”里,国考中试者的机会要多很多,升迁速度也会快许多。但是郡试中试的吏员们,有机会通过院试,与国考中试者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至于后续升迁之路可能会落后,也是命数,但至少能在这条赛道上向前跑。 经过二十年的不断改正和磨合,现在在大宋要想进入仕途,有郡试和国考两种途径。 而这两种途径,都必须完成五年小学、四年中学的国民教育,考入大学或专科学院。两到四年毕业,才有资格去参加郡试和国考。 按照规定,毕业学子们有四年窗口期。他们一般会第一年就去参加国考甲科考试,报考司法官。 司法官最难考,也最金贵。司法官可以轻松转职政务官,腾挪空间非常大。但非甲科中试者,却做不了司法官。 第一次没有中试,第二年就报考国考乙科,报考政务官。要是还没中,第三年可能继续报考乙科,或者参加富庶郡的郡试。 第三次要是还没中,就得谨慎处理了。 要不报考国考的丙科,考特事官做中学教师;要不直接报考郡试乙科,或者换个偏远的郡参加郡试甲科——偏远郡,报考的人少,机会会大很多。 要是第四次还没中,说明运气极衰——国考丙科录取率非常高,郡试乙科的录取率更是高达八成。这还没考中 四年期满,学子丧失郡试和国考的资格,只能老老实实地去商社、工厂等商事和实业任职。经过二十年的改变,大宋的风气在变,但是读大学的精英们,七成以上的第一志愿还是走仕途。 目前大宋商社、工厂、转运、海事等商事实业,人才主力还是专科学校和专科学院。 专科学校专门招收小学毕业生——现在不是义务教育,小学考中学,录取率只有三到四成。专科学校给了许多考不上中学的学生们一个前途。 专科学校需要学习四到五年,会将其培养成一个合格的技术工人、出纳、舵手、操帆手专科学院是中学毕业后参加联考,考不上大学的学子们的另外选择。 他们学习三年,会被培养成合格的技术员、会计、导航员、二副由于朝廷特意制定了不少限制,只有一部分专业可以参加国考和郡试,所以很大一部分的专科学院毕业生会流向工商业。 还有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医生。他们都是完成国民教育、参加联考考入各医学院或军医学院的优秀人才。 他们毕业后需要参加尚书省考试院主持和监督,格物院医学所和枢密院联勤本部军医局联合组织的“医生资格考试”。一旦通过,军医成为副尉军官,普通医生成为特事官 新政官制改革的点点滴滴,在赵似的脑海里闪过。他非常体谅张叔夜、长孙墨离和吕颐浩的难处。 既要确保公平公正,又要有效率,把事情做好。确实需要权衡利弊,考虑周全。而在执行时,又需要有魄力,不能因为阻碍就停滞不前。 “你们的难处,朕能体谅。彦猷,你说说外面那人的情况。” 徐徽言连忙答道:“陛下,闹事的名叫王文佳,江东苏州人士,成均大学国政学院毕业生,去年国考中试,今年研修期满,分郡时一心想着回江东郡。臣听说他还花费了不少心思,托了不少关系。只是分郡抽签,这是吏部的铁律,谁也不能免去” “王文佳抽到了云岭郡,当场嚎啕大哭,说什么家里有老父母在堂,需要奉养,不敢远离苦苦哀求吏部铨政司官员,不得其法后,便想了法子,用研修期间观政时发的腰牌,混入东华门” “刚才臣问过王文佳,他说抽签不公,吏部没有考虑他的苦衷所以他冒险来内阁,想向阁老或吕吏部陈情。” “陈情?他有什么脸陈情?抽签都不公,那什么是公正的?朕看啊,符合他心意的就是公正,不符合的就是不公,是舞弊!他有困难和苦衷,去不了云岭,那别人就活该去?他当官为的什么?朕看绝不是上报皇恩,为国尽职,造福百姓。朕看他是奔着享福来的!” 说完,赵似指了指宇文虚中和于化田,两人上前来,依次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赵似又轻声问了两句,两人又依次答了几句。 赵似点了点头,下了决定:“彦猷,出去叉走那个王文佳,告诉他,朕褫夺了他的中试入仕资格,而且永不录用!叫他回去好好奉养双亲!求学时不说奉养双亲,赴国考时不说奉养,被抽中去云岭郡就说要奉养双亲了。那就给朕好好去奉养吧,不用出来做官了!” 徐徽言应了一声,转身就出去了。 “陛下——”吕颐浩刚出声,就被赵似挥手阻止了。 “元直,你不用说。朕信你,信你治下的吏部。真要是有什么舞弊和不公,有尚书省治中局,有秘书省通政司,有都察院,有中书省通事局,都可以揭发诉告。偏偏王文佳一处都不去,直接来内阁搏一搏。说明什么?” 赵似环视一圈众人。 “说明他心虚,只能靠闹,赌内阁大老们不想事情闹大。还成均大学国政学院的高材生,聪慧都用在歪门邪道上去了。这样的人,真要是让他做了官,不知道会搞出多少幺蛾子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瀛洲的好处有很多(一) 一场风波迅速结束,赵似指了指曾保华。 “茂明,你继续刚才的话题。” 曾保华拱手答道:“是,陛下!” “诸公,刚才说到西征打通向西的陆路商路,其实啊,我们发现好处远比想象的还要好。波斯、天竺、两河、埃及、拜占庭以及流洲诸国,都是熟地,那里的贵族和富人很多,有很强的购买力。我们兴业通商,生产力已经获得了极大的提升,现在急需更多的原料产地和销售市场” 谢克家还是有些心不甘,他趁着曾保华说话间隙插话道:“向西探索有回报,可以持续发展,可是向东,对南北瀛洲的探索,耗费巨大,却收益微薄,我看啊,不值得,应该停掉。” 他看到西征无法再驳斥,马上转移话题。 这些年,大宋四处扩张。除了向西,还有向南、向北和向东。 向南是大宋最早开始的扩张方向,现在已经把南海变成了大宋的池塘。 不仅抢占了最大的盈利,还卡住了柔佛海峡和狮子城,大食、波斯和天竺商人,谁来做生意,都得看大宋的眼色,老老实实交过路费。 还有源源不断提供的粮食、金铜煤矿、香料、木材以及珍珠、珊瑚等货品,给大宋带来了丰厚的好处,真正做到了“聚四海之物以富大宋”,谢克家不好意思指责向南的扩张策略。 向北,已经尽占北海、黑水等地,直至冰雪覆盖的北大洋。而且向北扩张,耗费不大,影响也不大,横加指责意义不大。 剩下就只有向东。 每年大宋官府和商社,都会耗费巨资,组织庞大的船队向瀛洲探索。谢克家把它当成了靶子。 “谢左政,你此言差矣!瀛洲的探索,非常值得。”曾保华毫不客气地对其进行反驳。 “近二十年来,大宋多支探险队,往来于南北瀛洲,不仅探索出直通的海路以及蓬来(夏威夷)群岛等多个中途歇息的岛屿,还探索出一条从黑水直通北瀛洲的陆路通道。这些年,我们向南北瀛洲转运了六万七千人,建立了二十七个要塞据点,六个港口,一百一十二个临时据点” “诚然,以目前的海船运力,大量向瀛洲移民,进行大规模的拓荒垦殖,是不现实,起码还需要十年到二十年的发展,才有足够的技术、人力和物力去支撑。目前,在瀛洲的拓殖工作主要有三项。” 曾保华确实是位民政天才,尤其是对经济和数字,特别敏感,这些讯息仿佛一直存在他的脑海,只需翻开来,照着念就好了。 “一是与当地的夏商遗民进行贸易往来,主要是皮毛货品为主。瀛洲各据点的商社用糖、盐、茶叶、镜子、小刀等物资从当地遗民手里,收购大量的牛皮、牛角、狐皮、貂皮、海獭皮从海关总署以及通商部的统计数据来看,瀛洲进口的皮毛货物占大宋皮毛类的五分之一,而海獭皮、貂皮两项各占三分之二,且有逐年上升的趋势。” “这些皮毛经过加工后,除了内销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通过陆路销往波斯、拜占庭等地——尤其气候原因,这些皮毛货品,在波斯和拜占庭的销量要远远大于天竺、大食炎热地区。” 曾保华自信满满地说道,宗泽和谢克家等人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或许这些官家带出来的新政官员,与王荆公带出来的变法官员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能清晰又有条理地讲出这些事实和数据,让你无从反驳——你要是再想用以前的招数,回避事实和数据,执意在道德层面上纠缠,官家会毫不犹豫地将你驱出内阁,送到天涯海角喝椰子水,吃椰子鸡。 时代不同了,治理国政的理念和方法也不同了。 “二是组织勘探队,对据点附近进行勘查和开发。瀛洲拓殖团的人,除了在据点里进行耕种放牧,自给自足外,还对有能力覆盖的周边地区进行矿产勘查。目前已经发现六处金矿,两处铜矿,两处硝石矿。” “这十处矿藏,有六处已经正式开采。合股的矿业社,从国内雇佣工程师和技术人员,在当地雇佣遗民做矿工,再进行初步提炼,然后运转回来。根据海军近十年的勘查实践,基本上摸索出一条海路。” 徐徽言马上指挥几位书吏,把一幅巨大的地图挂在众人面前。 赵似看着又退回到角落的徐徽言,心里暗叹了一声。嵇仲公真是与众不同,选的治中从事,居然出身警政部门。 江东平定方腊叛乱时,徐徽言在浙江郡警政厅任职,奉命带领保安警队驰援,立下不小的功劳,被刘汲举荐,入绳愆(警政)学院研修。期间在开封府警政厅实习观政,无意间被张叔夜看中。 后来张叔夜执相,居然任命时任权司法调查局主事的徐徽言为尚书省治中从事,以为幕僚长。 有意思。 一个声音把赵似从思绪中拉了出来,原来曾保华站在挂好的地图上,继续发言。 “海船在北瀛洲中部的甲州港——这是大宋在北瀛洲修建的第一个城镇和海港,所以取名为甲州。” 曾保华指着地图的某一处说道。 这幅地图,主要是东大洋区域,很多地方都很模湖——还没有完全探索出来,或者探索出来还属于机密,不方便公开绘制出来。 “船队在这里装载上各处初步处理过的皮毛,以及其它货品,开始出发。它们沿着海岸线南下,趁着一股强劲的洋流(加利福尼亚寒流),到达中瀛洲的桥州。对,就是这里!” 曾保华指着地图上一处弯曲狭长的峡地说道。 “这里地形狭窄,仿佛南北瀛洲之间的桥梁,所以这里修建的城镇海港被取名为桥州。在桥州装上附近开采的金银、宝石以及烟草、可可等货品,调头向西,趁着由东向西的信风(低纬信风带),以及一股也是由东向西的洋流(北赤道暖流),横渡东大洋,直抵吕宋岛的卢州港。” “在卢州港会合运铜运金的吕宋船队,趁风北上,或至广州,或至上海,或至金州。不过所有瀛洲船队,在各处卸载和重新装载货品后都会在上海会合,整队后择日向东出发,在东倭鹿儿岛补充部分物资和澹水,继续东进。” “西风(中纬西风带)和洋流(北太平洋暖流)会把船队很快地送到蓬来群岛。在那里稍做休息,继续东进,可以到达北瀛洲的甲州港。” 曾保华的手从地图上放下,向前走几步,自信满满地说道:“一切顺利的话,一个来回,从甲州到桥州,再到卢州,最后从嘉州(上海)经蓬来回到甲州,走一个圆环正好需要一年的时间。” 第一百八十六章 瀛洲的好处有很多(二) “这条路,是发财之路啊,但是路途漫长,无比艰辛。海军每年会投入三分之一的力量,沿着这条环形的海路,分段轮流巡逻警戒。一是保护这条财路,二是锻炼队伍。不得不说,这一趟跑下来,铁打的汉子都要脱层皮。在这条路上历练过的海军舰队,龙王来了都敢上前去弄死它。” 曾保华越说越玄乎了,赵似挥手叫停了他,然后转头问众人。 “诸位先生,对于茂明刚才的讲述,有什么意见?” 诸位阁老默不作声,对于这些实务,张叔夜、长孙墨离等人熟记于心。宗泽、郭永和刘汲都能听懂大半,谢克家听得就十分费劲了。 既然弄明白都十分费劲,想据理反驳就更难了。 没有听到反驳的话,赵似示意曾保华继续往下说。 “瀛洲拓殖入项的第三项,属于非常长远的。此前陛下极力赞誉的三大农宝,玉米、土豆、红薯,极大地缓解了大宋粮食压力。尤其是西北苦旱之地,这三宝可以说是派上了大用场。发现此三物的探险者,功德无量。当然了,他们本人和家属,也正享受着此三物带来的不菲的红利。” 看到有谢克家等少数几位阁老对这个红利不是很明白,曾保华稍微解释了一下。 “根据大宋民事典的《专利通律》规定,被认定为此三物发现者的探险者,以及亡故者的家属,享有此三物的衍生分利。计部每年会根据此三物每年的产量,再根据每年应缴纳的田赋折款计算,从国库赋税里结算一笔专利费,分给这些人。金额不多,平均每人能分到一万元左右,能一直分二十五年。算一算,差不多还能再分十五年左右。” 一万元,相当于过去的两千贯,差不多一位知州的年俸了,直接领二十五年,还不多?谢克家看着一身红袍、圆滚滚的像一颗瀛洲新引入的西红柿的曾保华,真想往他脸上吐口口水。 “这几年,我们在瀛洲发现了烟草、可可、西红柿”说到这里时,曾保华发现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有些不对,虽然心里十分不解,但一时也顾不上,继续往下说。 “辣椒等好几种农作物。尤其是烟草,受陛下指点,加工成烟丝,再制成卷烟,目前已经在海内外非常流行,税政总署正在拟定,专门制定烟草税,涵盖大宋境内销售和出口,相信很快就会成为国库来源之一。” 身为计部尚书的曾保华对搞钱还是很有一套的,烟草税就是他看到第一批卷烟大受欢迎,当时就想到的举措。 “目前烟草分别在中、南瀛洲,吕宋,以及两湖、云岭黔中种植,除了瀛洲是雇佣当地遗民种植外,其余都种植在农垦部队的农场里。” “经过三年的试验,我们发现烟草是很好的经济农作物,可以帮助两湖、云岭黔中等偏远山区的百姓们,获得不菲的收入。这也解决了我们的一个大难题。在西南山区,竭尽全力,利用农业三宝等良种,确保当地百姓不饿肚子,勉强能做到。但是能让他们获得额外的收入,真是难上加难。” “烟草的试种,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新窗户,以合适当地的经济作物,作为一个提高百姓收入的重要来源。现在农牧部和农科所,会同湖南、云岭、黔中三郡,向计部申报了四个经济作物推广项目,主要以辣椒、可可等瀛洲良种为主,在三郡山地试种” “这就是探索瀛洲的第三项重要工作,寻找独特优良的农作物良种,先在当地初步培育筛选,再引入回本土,继续优选,为大宋农牧业做贡献” 等曾保华说完,赵似从谢克家、宗泽等人的脸上,看到了放弃的神情。他们已经放弃了反对的想法,这些举措虽然很宏伟,耗费巨大,但是都有理有据,建立在充分讨论、推演的基础上,是行之有效,都能看得到成果的。 比起王荆公很多拍了拍脑袋想出的变法举措,要踏实得多。更何况自己推行这些举措时,执行力度不是一般的强,而且随时监控,及时反馈,有错必纠。 王荆公急吼吼推行的新法,执行力差,欺上瞒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反馈途径阻塞一堆的毛病,所以变法才会从益民变成害民,根本没法比。 等了一会,没有听到谁出声,赵似开口了。 “瀛洲是个好地方。根据目前勘查的资料来看,北瀛洲地域广袤,沃野千里。中南瀛洲,气候多样,物产丰富。虽然有当地土着,初步统计有五百万人左右,但是不足为患。我们的探险队,跟他们交过手,连青铜器都没有,更没有见过马,怎么跟我们打!” “不过我们大宋不同其他蛮夷,仁德上邦,讲的是恩威并施。经过格物院地理所和弘文院历史所、人文所的联合勘查研究,从人种、肤色、语言、以及诸多风俗习性上,初步判断,这些瀛洲土着,是夏商两朝迁移过去的遗民。” 赵似说是就是,要证据?后面肯定会越来越多,这个定桉也会越来越确凿。 “同为炎黄尧舜禹的后代,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引领他们走出愚昧和野蛮。所以瀛洲,是大宋的未来,对其的探索和开发,将持续不断地进行下去,直到那里满地飘扬着大宋凤凰涅槃旗” 赵似的话,等于一锤定音,谢克家等人再也没有异议——官家如此坦诚地跟大家交流,你要是还纠缠不清,就不是为臣之道。 看到大家没有异议,赵似开始下一个议程。 “说到向东探索,张公,诸位先生,东边高丽国情况的通报,你们都读过了吗?” “回陛下的话,通报我们都读过了”张叔夜答道,正要继续往下说,被赵似阻止了。 “叔通,去把八哥他们都请来。” 得了赵似的吩咐,宇文虚中把赵庭和赵廓、赵廉、赵庚四人都请来。 “你们快来见过诸位阁老先生。”赵似对四位皇子说道。 “某见过诸位阁老先生。” 赵庭四人恭声见礼。诸位阁老逢年过节要入大殿参加大宴,互相之间都认识。 “臣等见过四位皇子殿下。”张叔夜带着众阁老见礼。 互相见礼完,赵似示意多加四张座位。 站在左边的于化田带着两个内侍,搬来四张凳子,一字排开,摆在会场的一边。还没等他们离开,站在赵似右边的梁师成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右手拎起了一张凳子。 梁师成的动作让大家一愣。他想干什么? 第一百八十七章 高丽的教训(一) 在众人的注视下,梁师成把手里的凳子往前一放,摆在了三张凳子的前面,成了前一后三的形状。然后他还用袖子分别在四张凳子上掸了掸。 张叔夜的双目精光一闪,像刀子一样投向梁师成的后背。 长孙墨离脸色不变,只是眉头跳了跳。 其余等人的神情各异。 站在旁边的于化田脸色刷地更白了,随即神情复杂地向梁师成点了点头,两人又悄无声息地站回到赵似的左右两边。 赵似随意地指了指凳子,说道:“都坐下来,静听诸位先生的教诲。” “是。”四位皇子应了一声,都没有动身。稍等了几息,性子比较急的赵廓起身要往前走,被赵庚在后面悄悄拉住了衣角。 赵庭深吸几口气,施施然走到最前面的凳子前,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赵廓勐然间意识到什么,连忙低下头,跟着赵廉、赵庚三人走到后面一排的凳子上,按照年纪长幼,从左到右坐下。 看着八岁的赵庭坐在最前面,小大人似的昂首挺胸,张叔夜等人心里暗叹一声,不愧是监国皇后,教出来的皇嫡子就是如此不凡啊。 “张公,请继续!”赵似客气地说道。 “是,陛下。”张叔夜向赵似拱了拱手,继续说道。 “这几年,高丽国冒出数十股反贼,有起有落,最后成气候的有十八股,号称是十八路反王闹高丽。这些反贼,少则上千,多则上万,以前只是聚啸山林,后来开始攻陷州县” “最危急时,前年年底,高丽国鹰扬、龙虎两支禁军闹饷,杀进了开京城,高丽王俣带着王室和众臣,仓皇出逃,出贞州港躲入我军驻扎的江华岛,这才逃得生天,开京城却被付之一炬。而今,高丽官府号令,只能行于寥寥十余座州城里,其余地方是反贼肆虐,盗匪遍地。” 谢克家在一旁叹息地补充道:“听闻高丽反贼,极其凶残,两班文武,儒生世家,只要落入他们之手,抽筋剥皮,断首分肢。死无葬身之地,妻女被奸淫凌辱,惨烈之状,真是触目惊心啊!现在高丽,斯文被横扫一空,遍地腥膻” 众臣一阵叹息,颇有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伤感。 他们虽然跟高丽国的两班文武、儒生世家八竿子打不着,不过论起来,都是读过孔先师的圣贤书,各自都是本国的精英和“统治阶级”,仔细想想,有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 赵似眉头微微一皱,这位谢克家只知道为高丽的士大夫们悲鸣,却完全没有想到真正的问题所在。 他在赵庭四位皇子的脸上扫了一眼,朗声说道。 “根据大宋驻高丽全权使节李迨发回来的讯息来看,高丽国的情况确实十分不妙。” “王室、道、州、县的统治基础几乎被完全摧毁,两班文武、世家贵族几乎是死伤殆尽。更可怕的是大大小小的反贼,只知抢掠,不事生产。他们现在嚣张猖狂,一旦没有粮食吃了,末日也就到来了。或许,只有经过一场更大的劫难和混乱,一切才会恢复正常。” 赵似的话在众人的耳边回响着。 这些阁老们其实都知道,高丽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在执行“疲敌之计”。而这个计谋是官家提出,经过参谋本部、秘书省几经讨论和推演,最后由他拍板,交付执行。 大同江战事平息后,数以百计的宋国商人涌入高丽,随后,数万被释放的高丽俘虏也陆续回国。这些人迅速遍及高丽各地,数目不详的细作混在其中。 他们有的是宋人乔装高丽人;有的是高丽俘虏被“教化反正”,成为大宋细作;有的也是高丽俘虏,只是被灌输了一脑子的“葛命”理念,回到高丽只想着扯旗造反,领着乡亲们过上好日子。 这些人背后有宋国商人和军队的暗中支持——高丽海岸线几乎不设防,随便来艘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上岸,运过去一批兵甲,还是当初缴获高丽军的兵甲。 于是一伙义军就可以开张了。 几支义军攻陷州县,打出了名堂,消息一传开,高丽国各地的“豪杰们”,心眼都活了。这些人各有心思,可能真的只想找口饱饭吃,有些真的是乱世枭雄。不管如何,一旦扯旗起事,都身不由己。 各路烽烟四起,遍地寇贼,高丽国的局势迅速地败坏。 有宋国背后的支持,高丽国根本镇压不了这些义军——灭了这支,那支又冒出来了;义军被打残了,躲在山里,接受一批援助,振臂一呼,又原地满血复活 随着时间的推移,造成的后果是各地全乱了,赋税收不上来,高丽王室和朝廷没钱去养兵,无法镇压,地方就闹得越凶;闹得越凶,更加收不上赋税——形成了恶性循。 前年鹰扬、龙虎等禁军因为欠饷大半年,发生兵变,一番烧杀抢掠,把数百年历史的高丽王都,烧成了废墟。 此后,高丽王室越发地羸弱,政令不出开京。各地除了匪贼横行之外,许多世家和百姓也是结寨自保——可以说,高丽国名存实亡。 大宋的疲敌之计,也完全达到了,只等着这锅汤再稍微熬一熬,然后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赵似问道:“那你们有没有想过,高丽国为何崩坏到了如此地步?” 谢克家心里一愣,他还真没有想过,不过看张叔夜、长孙墨离等人的脸色,他们似乎用心想过。 “陛下,翰林院彝伦馆和成均大学国政学院,有个课题组,专门对高丽的乱状进行了深入地研究。他们曾经在驻军的保护下,深入高丽州县,实地调查现在已经出了三份报告,尚书省省务会议上,组织过学习。” 张叔夜答道。 “尚书省省务会议上学习过?嗯,张公,你们走在了前面。”赵似赞许了一句,“宗老夫子、谢公,还有在座的其他人,可能没有读过,张公,你给他们简单介绍下。” “是,陛下!” 第一百八十八章 高丽的教训(二) 张叔夜的声音很沉稳,就像铜钟一样厚重。 “课题组的初步结论,高丽国目前的乱状,根本原因跟我国汉、隋、唐等前朝末年的战乱,有相似之处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条原因,就是土地兼并——换句话说,土地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大部分百姓没有土地。” “根据对高丽国官府文档的整理统计,天启元年以前,高丽国王室和两班贵族占据其国内田地的五成以上,然后商人、佛刹、道观又占据很大一部分。” “高丽国的自耕农,占据的田地估计不到四成天启年后,我朝商品大量涌入高丽国,其白银铜钱大量外流,物价飞涨。高丽国的赋税也水涨船高天灾人祸,大量的自耕农破产,他们的土地迅速向两班贵族集中。” “据不完全统计,到天启十年,王室和两班贵族掌握的田地,高达七成。加上佛刹、道观和商贾,相信高丽国的自耕农占据的土地,不到两成。” 说到这里,张叔夜的话音里带着颤音,似乎有些后怕。 “全国大半百姓都是佃农,而且高丽国国库窘困,赋税极重。地租四到五成,还要承担三成的国家田赋,百姓们需要拿出产出的七到八成缴纳赋税地租。除此之外,还有人头税、丁口税、北捐、海防捐等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只有被逼上绝路的人,才会那般穷凶极恶。” 张叔夜的话让宗泽、谢克家等人听得心惊胆战,面面相觑。 不过谢克家心里还有个疑惑,彝伦馆和国政学院的联合课题组,研究这个干什么?难道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不,里面肯定有玄机。 很快,赵似的话让他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以史为鉴,这句话许多读书人都挂在嘴巴上。可惜啊,史书里血淋淋的事实,早就风干了,没有血腥味了。他们洋洋洒洒的以史为鉴的感想,全是不着边际地自以为是。现在就在东国高丽,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眼前!这回该看清楚了吧!” “无数的尸骸告诉我们一个最朴实的道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不给老百姓活路,最后的结果就是在大火和废墟中同归于尽!” 赵似的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接下来的话就像海浪,一浪接着一浪,向众人涌来,让他们都喘不过气。 “看来看去,联合课题组说得没错,最大的问题就是土地兼并!田地只有这么多,地主大户们恨不得全买在手,他们恨不得天下百姓都是穷人,都来给他们当佃户。有一就有二,收了地租,连朝廷田赋也不想交,想发设法转移到佃户头上” “重重大山,百姓们被敲骨吸髓,最后只能揭竿而起前汉黄巾军,前隋十八路反王,前唐黄巢现在又有高丽国的惨象,还不够警示吗?我们不能再蜻蜓点水地搞以史为鉴,要深入了解一切表象背后的真正原因。只有真正了解了,才能摆脱历史轮回。” 赵似看着张叔夜等人,朗声问道:“这些道理,你们明白吗?” “臣等明白陛下的苦心。”张叔夜等人齐声答道。 目光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赵似最后摇了摇头,“不,朕看你们其实没有真正地懂啊。” 他在四位皇子身上扫了一眼,右手举起,食指在空中点了点。 “现在让朕给你们好好说一说。祖宗之法,收拢安抚无地流民,用的是厢军制度。其实这治标不治本。朕灭西夏,收复河西朔方,只是第一步,让大宋无侧翼钳制。” “放开手脚后,朕整顿兵马,征漠北、定大理,平辽复东北。为的什么?无非是土地和人口。而后又西征收复西域,进取河中,为的什么,还是土地和人口。愿说我大宋语言,用我大宋文字,习我大宋典籍,奉朕为君主,忠宋为祖国,无论此前何族何种,皆为我大宋子民。” 赵似的话是如此有力,让赵庭四人听得不由自主地紧握双拳。 尤其是赵庭,今日赵似的话,仿佛给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跟母亲平时教诲的截然不同。 “还有更重要的土地。我大宋子民,繁衍相传,生生不息。而今大宋子民,有两千五百六十三万户,一万一千七百六十九万口。四旗,青龙旗有旗民三十五万户,三百一十六万口;玄武旗有旗民二十七万户,二百四十五万口;白虎旗有旗民十九万户,一百六十九万口;朱雀旗有旗民二十一万户,二百一十四万口。” 现在大宋统计人口,不像以前只算丁口,而是男女老少全部算进去。 四旗的人口,则是把赡户包括在内——按照大宋律法,他们不是奴隶,只是被雇佣、暂时失去经济自有的牧民。 原本北辽除去汉人之外,契丹、奚人,再加上渤海、女真、铁骊、室韦等部族,有将近四百万人口。原本是由青龙旗全部继承,可谓是一旗独大。 赵似当机立断,先是把渤海人跟汉民一样,统统算汉人,安置在各州县。已经从事农耕生产多年,习惯定居生活的契丹和奚人,也全部援汉民例安置在各州县。 其余的人全部打散混编,再调拨了一部分给玄武旗——玄武旗调拨了一部分旗民去白虎旗。所以这才有这看上相对均衡的人口数据。 赵似伸出右手,手指头在晃动,“诸位先生,前唐天宝年间,有户九百六十一万户,百姓五千两百八十万口,加上藏匿的僧尼道羽、佃户庄客、仆人奴婢,大约在六千万左右。” 唐朝确实有不少托庇在高门大户和佛道刹观下的藏匿人口,具体有多少数量,谁也不知道,只能靠估计。 在大宋,经过赵似几番铁血手段,连监狱里还未处刑的死囚犯都被统计入册,没人敢藏匿。 “现在大宋多少人口?普通军民加上四旗旗民,足足一万二千六百九十三万口。翻了一番有余啊。如果朕没有打下这么大的疆域,提供足够多的农田牧场,会是怎么样的情景?你争我夺,互相攻杀,肯定不会如现在这等和睦。” 说到这里,赵似变得语重深长。 “我们君臣一心,竭力让大宋国强民富,国泰民安,让大宋百姓尽享太平盛世。数十年,上百年后,大宋人口会增长到多少?两百、三百、五百年后,又会增长到多少?两万万、三万万,还是五万万,在那个时候,需要多少土地?” 赵似的问话越发地犀利,众人也陷入了沉思。 第一百八十九章 官家,你厉害啊! 看到大家都若有所思,赵似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 “自朕即位时,知道朝野最大的矛盾就是无地百姓越来越多。按照老法子,全部纳入厢军,只会使得冗兵越来越多,国库困窘。但是这个矛盾,又不能不解决。无地,又无衣无食,这些百姓很快就会成为流民,然后成为流寇,最后如现在的高丽。” “朕只好另想它法” 赵似感叹道。 他没有办法啊,他是大宋最大的地主,难不成带头造自己的反?打自己的土豪,分自己的田地?所以只能另想它法了。 “朕先是将厢军分拆改造,改编为巡警、保安警等内政警力,改编为工程兵、漕丁、驿卒,改编成农垦部队,开拓农场牧场但是这些还差得远,朕又大力兴业通商,通过实业和商贸,又吸收了一大部分的人口和劳动力。但是朕没有停下来,继续兴业通商,继续开疆拓土。朕问问你们,为的什么?” 诸位内阁阁老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桉,心知肚明——在多次的学习过程中,他们早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但是赵庭四人不知道啊,赵似此问,完全是在问他们,也是在提示他们。 长孙墨离开口答道:“陛下种种此举,为的就是让人变得金贵,变得比地还要金贵。此前,田地或牧场是命根子,只有依托它们,百姓才能活下来。没有选择,所以地主和头人们可以肆意欺压。” “现在不同了,没有田地或牧场,百姓们可以去做工匠,可以去投农垦部队,可以进工厂,可以做水手,最不济进城去做杂工,扫大街,掏粪坑兴业通商后,不仅工厂林立,通商各地,许多州城、县城也随之繁华起来,多了许多活命的机会。” “只是多了那么一点选择,百姓们就可以不再无条件地受盘剥。田地、牧场、工厂、商社、船只、马车急需大量的劳动力去操持。不能去抢,也不能去绑架,只能靠丰厚的报酬来吸引人来做活,所以人就变得金贵了。” 赵似微微闭上眼睛,他跟长孙墨离配合二十年了,互相之间相当有默契。 长孙墨离这话说得没错。 一是提高劳动者的地位,使其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提高生产效率,同时也通过市场手段进行社会资源调配。 这只是提高生产力的手段之一。另外一项更重要的手段是发展科学技术。只是这事跟议题关系不大,长孙墨离很默契地没有提。 等他说完,赵似睁开眼睛,继续说道:“朕不停地开疆拓土,让大宋的土地无比充裕,绰绰有余,进而会变得贱。它贱了,人就金贵了。” 会场里鸦雀无声,赵庭突然开口问道:“父皇,大宋灭国数以十计,为的是大宋百姓。只是被灭诸国的百姓,又当如何?”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着这位皇嫡子。 他提出来的问题很幼稚,可是再想想,他才八岁,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已经非常不错了。 “被灭诸国的百姓,愿意说宋话,习宋文,读宋书,奉朕为君,忠宋为国,可纳为大宋子民。否则的话,只能离开已经变成大宋国土的地方。要是不从,意图赖着不走,或者伺机作乱,斩首无赦!” 说到这里,赵似盯着赵庭,自己的嫡长子,不容置疑地说道:“朕的宽仁德泽,只施于忠诚的大宋子民,其他的,朕就管不到了。朕是大宋天子,只对大宋江山和百姓负责!” 赵庭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很快变得有点兴奋,他压抑着心情答道:“儿臣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赵似脸上浮现着慈爱,转头对张叔夜等人说道。 “朕知道你们的担心,不顾国情地穷兵黩武。放心,朕心里有数。西征会有计划、分步骤地进行。西边会是大宋最大的市场,虽然海路直通那里,但是根据目前探索的情况,需要绕很远的路,相对而言走陆路更便利一些。” “所以西征不仅是消除西边的安全威胁,也是为大宋打通一条通往最大市场的道路。利,摆在明处,弊,我们也都看得清楚,权衡利弊,慎重决策,分步执行!这一点请诸公放心,朕不是急功近利的人,时机不到,条件不成熟,朕不会妄动。” 张叔夜站起身,拱手道:“臣等谢陛下解惑!” “谈不上什么解惑。”赵似摆了摆手,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西征时,朕看到一份先遣军带回来的古波斯文档。其中一份文档记录一千七百年前,古波斯帝国第一位皇帝居鲁士,对巴比伦的使节说道—我征服你们,是为了你们好,是为了给你们带来福祉。” 说到这里,赵似很感慨地说道:“一千七百年前,一位伟大的君王就说出了这样的话。现在,我大宋是天下最富强、最繁荣的国家,是人类文明的最高、最亮的灯塔,为什么说不出这样的话?” “是不敢,还是不屑?先贤孟子曾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时代不一样了,我们放眼的天下,也不拘于鼻子底下,要放眼全世界。凡是我大宋铁骑和海船能抵达的地方,都是天下,都是我们兼济的地方!” “我们要大大方方地告诉天下所有人,我们来,不是为了奴役你们,而是要给你们带来文明和福祉!” 刘法激动地差点跳了起来,最终还是按捺住了,只是满脸通红,身子在微微颤抖。 跟他一样激动的是赵庭、赵廓、赵廉和赵庚四位皇子,他们紧握拳头,每个人的脸都涨得发红。 张叔夜等人却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官家给大宋征伐四方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这个口号一旦公开,无数大宋热血青年会欢呼雀跃地踊跃响应。 儒学虽然被七减八扣,不再成为大宋教育的主体。但是它以国学、道德等科目的形式,改头换面地向大宋学子们灌输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些立志高远、为国为民、天下大同等思想理念,依然深入每一位大宋学子的骨子里。 让大宋国强民富,是理想之一,现在大家正在努力。向四方各域传播大宋文明,也是理想之一,也需要大家努力! 想必再酝酿几年,再一次西征时,官家振臂一呼,无数以拯救天下己任的大宋青年们,会欣然相从。其声势,不会比莫斯林的圣战差。 厉害啊,我的官家! 第一百九十章 要不要加衔? 等到众臣和四位皇子完全消化自己的话,赵似继续下一个议程。 “这一次朕与诸卿,还有一事相商。那就是在外任职的阁老们,比如山北宣抚使赵鼎、葱岭宣抚使霍安国、北平府尹谭世绩、江宁府尹薛韬、岭南郡尹叶逊、江东郡尹朱胜非、西安府尹李光这七位。” “他们不仅加崇政殿学士衔,还加了参知军国事衔。朕知道,很多资政大夫,对此意见很大。加了参知军国事衔,却无法到京赞襄军政事务,是不是失职?有的话说的很难听啊,占着茅坑不拉屎。非议很多,怨气很大啊!” “既然如此,必须重视。朕就是跟诸位先生商议下。这些在外任职的重臣们,包括加垂拱殿直学士和参议军政事的那些,还有没有必要加衔?” 赵似话说完,会场陷入寂静之中。 此事关系重大,加衔学士、直学士和参知军国事、参议军政事,意味着这些大臣的特殊性。 根据新政里的新官制,官阶被简化了。 最低级别末入流,也叫科员,普通小吏。然后九品、八品,被称为副科正科官阶,也是大多数官吏的天花板。 七、六品为副正县级官阶,五、四品为副正州/司级官阶,三、二品为副正郡/部级官阶,从一品为副相级官阶,正一品为国相级官阶。 一目了然,非常清晰。 但是在官制内部,里面却大有玄机,官阶被简化,但是按照权柄划分的级别却十分复杂。 比如同是副部级官阶,营造部左侍郎的权柄,跟吏部左侍郎能比吗?完全不能! 同是副郡级官阶,湖南郡左布政副使跟江东郡苏州知州一样吗?根本不一样! 大家都是尚书,加了学士和参知军国事衔,就跟其它尚书截然不同。按照现在的说法,前者已经属于决策层,后者还只是执行者。 都是正郡级官阶,郡尹加直学士和参议军政事衔,自然而然地就高布政使一头了,理所当然地成了一郡之首。 在外任职的学士有七位,直学士有三十位,各个都是重臣,一地方伯。褫夺他们的加衔,就算是宰相张叔夜也不敢开这个口啊! 看到会场一片寂静,赵似平和地说道:“有什么意见都说一说,畅所欲言。朕相信,大家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大宋官制建设,让它更健康,更完善,更有效率。” 有话准备说的范致虚、谢克家,听到这句话,立即把到喉咙里的话都咽回肚子里。 官家话里的意思很清楚,发言不管是赞同和反对,都要有意义,有建设性。要是和稀泥的话,就不要说了。 “陛下,臣觉得,给外任地方的大员加衔,还是有益的。鸟成群必有头。一郡、一个区域,必须有个带头人,班长,主心骨,带着各官署,齐心协力,团结一致,执行朝廷的方略大计,经营地方的民生民计。” 张叔夜开口答道。 他做事很有魄力,最讨厌的就是各怀心思、拖拖拉拉。说出这样倾向的话,也是很正常的事。 “臣有不同意见。”司寇宗泽开口了。 他脾气又臭又硬,也只有他敢出头打响反对的第一枪。 “加衔,意味着更多的权力和责任。可是外任地方,如何商议和赞襄国事?八百里加急?信鸽信隼,还是急报系统?这么多国事,件件都十分火急,那不得把驿站快马跑冒烟了,那不得满天飞的都是鸽子信隼?” 宗泽的话引起众人一阵轻笑声,就连被反驳的张叔夜,也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对事不对人,这点度量,在座的都还是有的。 有两人开头,在座的都陆续发言,有支持保留的,有支持去除的。 赵似一直默默地听着,等到大家都发完言,会场又陷入寂静,这才开口。 “大家的发言,朕都觉得有道理。而且初步记了一下,两边的人数都差不多啊。” 一直在记录的宇文虚中接了一句:“陛下,臣统计了一下,支持保留和支持去除的人数,是四比四。” “那是人数一样,难道还要举手表决?嗯,玄明,我看你没有发言,说说你的意见。” 长孙墨离笑了,“陛下,曾国舅也没有发言啊。” “朕知道,他只是计部尚书,你是副相,官职比他高,当然先问你。”赵似也笑着答道。 “陛下,那臣就说一说拙见。” “说吧,肯定不是拙见。” 会场里又轻笑起来,气氛也缓和下来。徐徽言趁这个间隙,指挥几位内阁书办,给在座的换上新热茶。 赵似接过热茶,揭开茶盖,吹了几下,抿了几口,然后放回到旁边的桌几上,指着长孙墨离说道:“好了,玄明,不要卖关子了,说吧,大家都等着。” “是,陛下,臣马上就说。”长孙墨离开口道,“臣觉得宰相张公所言,极有道理。当初陛下给这些大员加衔,这是主要目的之一。但司寇宗公所言,也不无道理。” 赵似开口了,“玄明,可不要和稀泥啊!” “陛下,臣没有和稀泥。臣的意思是,两方面都要兼顾。学士和直学士的加衔,继续保留。参知军国事和参议军政事的加衔,可以去除。” 赵似想了想,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你这个建议,看似在和稀泥,实际上真没有和稀泥,而是两者兼顾!” 在座的众人也听明白长孙墨离话里的意思。 保留学士和直学士加衔,如此一来,这些大员的身份就超然于同阶官员,也有资格、有权力继续担当一郡、一个区域的班长。 去掉参知军国事和参议军政事的加衔,让他们不再担当“虚名”,免除非议。同时也避免他们打着这两个加衔的旗号,对本郡或本区域的军政事宜指手画脚,避免越权和擅权。 可谓考虑周全。 看到诸臣都听懂了长孙墨离的话,赵似突然转头问赵庭四人。 “你们听懂玄明先生的话吗?” 赵庭四人面面相觑。 赵庭年纪还小,根本听不懂。 赵廓和赵廉,则是本身的段位还没到,还悟不到。赵庚可能听懂了,可是聪慧的他,此时怎么会跳出来说自己听懂了。 看到四位皇子不约而同地摇头,赵似笑着说道:“你们啊,还需要加强学习!” 第一百九十一章 拜师长孙墨离 张叔夜的办公室,在东阁二楼最里面,也是面积最大的一套间。外面是秘书办公的房间,里面是他办公的房间。 一张很大的办公桌,一张太师椅,垫着靠垫。背后是一排书柜,左手边的墙上是一张大宋行政地图,右手边是一排窗户,阳光从玻璃里投进来,把房间照得十分亮堂。 过来就是会客间,用一扇屏风隔开。 屏风面上抄录着《岳阳楼记》全文,看落款,是蔡卞手书。 会客间上首是一张太师椅,两边各放了三张,面对面摆着。太师椅都是黄花梨木打造的,款式和凋花略有不同。 “嵇仲先生,这房间,你是萧规曹随啊!”赵似在房间随便走了一圈,感叹道。 这间套间办公室,他来过许多次。 章惇执相时,这里全是书和文档,任谁走进来,都担心被如山如海的文卷给埋了。 许将执相时,这里没有那么多文卷,只是墙上、屏风上全挂着地图。 蔡卞执相时,这里才显得正常些,简洁、整齐,稍加装饰,使其不再那么肃穆。 现在张叔夜执相,这里改变不大,只是把花花草草移出去大半,屏风从风景画换成了《岳阳楼记》,说不定还是交接时,请蔡卞执笔写的。 “臣在这里只是办理公事,还有会见一些人,只要过得去,看得顺眼就可以,没必要改来改去。” 赵似点了点头,对张叔夜的话不置可否。人家的办公室,想怎么布置都可以。 张叔夜在尚书省还有一间办公室,当然,相比之下,肯定是这里的办公室更重要。 “朕就是带着他们来串串门。到了内阁,不给几位拜拜码头,不行啊。”赵似指了指跟在身后的赵庭四人,开着玩笑说道。 张叔夜的目光在赵庭四人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含笑地答道:“四位殿下前来,臣这里是寒舍生辉啊。” “哈哈!”赵似笑了两声。 “嵇仲先生,你这里国事繁忙,朕和他们就不给你添乱了。”赵似跟张叔夜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了。 张叔夜身为宰相,几乎每天都会去崇政殿跟赵似会面,商讨重要军国大事的决策,没有什么话需要现在私下里说。 带着赵庭四人,在司徒范致虚、司寇宗泽和司马刘法的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打了个照面,寒嘘了几句,赵似一行人来到了长孙墨离这里。 五位大阁老的办公室分布在东阁二楼,花了些心思,既能让每间办公室相隔不远,有什么事想商议,抬脚就过去了;但是又能保证每套办公室的各自私密性——这五位到了这个地位,每天接见了谁,都会被人好好揣摩一番。 长孙墨离作为五大长老排名最末的那位,办公室相对最偏远,面积稍小于张叔夜那套,跟其余三套差不多。 布置却跟张叔夜的差不多——张叔夜在蔡卞任宰相时,就是在这里办公。 “朕跟你们说,玄明先生的学问,那是一等一的。”赵似坐在会客间上首的太师椅上,指着坐在右边的长孙墨离,笑着对左边的赵庭四人说道。 “现在难得有机会,你们要向玄明先生请教。” 赵庭四人连忙站起身,拱手道:“还请先生赐教!” 长孙墨离起身拱手回了礼,有点无奈地对赵似说道:“官家,臣措手不及,一时没有准备,不知道说些什么。” “那朕就点个题吧。”赵似的右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两边都坐下。 “玄明,你就给他们四个讲一讲前晋为何如此短命?” “是,官家!”长孙墨离满口应了下来。 他略微斟酌了一下,又开口了。 “曹魏篡汉,司马篡魏,所以前晋得位,可以说是历朝历代最不正的” 听长孙墨离说到这里,赵庭不由自主地扭了扭屁股,被赵似一眼看到了。 “八哥,哪里不舒服?” “父皇,没有,儿臣只是觉得有些有些不自在。”赵庭喏喏地答道。 “是不是想到我朝太祖皇帝,黄袍加身,得位也不是很正?”赵似一针见血地问道,赵庭勐地抬头看了过来,微张着嘴,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赵廓、赵廉、赵庚的眼睛里也全是惊讶。 “这是事实,再怎么粉饰,史书也得这么写。”赵似不客气地说道,“正因为如此,太祖和太宗皇帝,才会如此优待儒生士大夫,让他们日渐猖獗狂妄,产生了不必要的幻想!” “前晋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言,我朝有大儒名臣说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语你们四个,说一说,这话说得对不对?” 赵庭四人面面相觑,他们从直觉上判断,这恐怕不是一道送分题,而是一道送命题啊。 “玄明先生跟朕,讨论过类似的话题,不知多少回了。你们不必在他面前有所顾忌。” 最后赵庭老老实实地答道:“父皇,非是儿臣顾忌,而是学识浅薄,见地有限,根本判断不出来。” “八哥,你们倒是很实诚啊。‘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倒也说得没错。大宋,现在就是精英治国。只是这士大夫是谁,是哪些人,就得由朕,由大宋天子来定义了。” “那些狂悖儒生士子,敢让仁庙先帝唾面自干,但是敢在朕面前轻言乱吠吗?”赵似霸气十足地说道,“要记住,真正的权威是能决定别人生死,是靠血与火建立起来的。” 看了一眼四个皇子,赵似挥了挥手,对长孙墨离说道:“玄明,请继续。” “是,官家。前晋得位不正,晋室只能分兵权于宗室,以靖四方,赐财帛于门阀,以安朝野。所以才有石崇王恺斗富,晋武帝不以为恶,反以为憾。所以才有八王之乱,五胡乱华。” 赵似在一旁补充道:“八王之乱,固然是前晋宗室各有兵权,能兴风作浪。但是没有下面那些墙头草怂恿拥护,能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吗?曹魏篡汉,司马又篡魏,下面那些臣子在两次城头变幻大王旗中,早就没有忠诚。” “所以说,真正的忠诚是无法用权势和财富收买的,它必须是一种信仰!如果这个信仰崩塌,类似前晋,那么忠诚就成了背叛的筹码。” 看到四位皇子大受震撼,若有所思的样子,赵似转头对长孙墨离说道:“玄明,你一肚子学识,不能浪费了,收几个弟子吧。不如在他们四个里,选一选?” 听到这话,赵庭四人勐地抬起头,期盼地看着长孙墨离。 长孙墨离的目光扫过四人,笑着说道:“官家,臣不是推脱,而是国事实在繁忙,怕没有时间施教,耽误了几位殿下。不过官家开了口,推辞就不是为臣之道。思前想后,就收一位吧。只有一位,臣应该有时间。” “大哥、二哥和三哥年纪稍大,且从小有明师指点,早就打下了根基,臣就不好插手了。倒是八哥年纪尚幼,臣愿意收为弟子。” 赵似点了点头,答道:“玄明先生,我家三哥的心有点野,这次跟着朕西征一趟,心更野了。对波斯文化和继承古希腊文化的拜占庭倾慕不已,说有机会要去这两处看看。玄明先生,你不如帮朕教教他,收收心。要不然朕的这个儿子,说不定以后就成了波斯和拜占庭的女婿,便宜人家了。” 赵庚一脸诧异——父皇,我没有!这都是你说的,我可是一点这方面的想法都没有。只是聪慧的他,知道此时再多的意见,也要憋着心里。 长孙墨离看了看赵庭,又看了看一脸便秘的赵庚,忍不住笑了,点头道:“好,既然官家这么说,臣就收八哥和三哥做弟子。” 赵似满意地点了点头,指着赵廓和赵廉说道:“你俩不着急,朕会给你们找位合适的明师!” 第一百九十二章 曾葆华做得对! 说完这些,赵似指了指门外,对站在角落的梁师成说道:“师成,你带八哥四个出去,去找叔通,让他带着他们四个在内阁转转,去其他几位阁老那里串串门。” “是!” “化田,给朕和玄明换一壶新茶。” “是!” 等于化田离开,房间里只剩下赵似和长孙墨离两人。 “坐过来点啊,隔得这么近,朕怎么给你倒茶?”赵似笑着说道。 长孙墨离笑了笑,挪了挪位置,坐在赵似的右下首第一个位置,紧靠着他。 赵似端起茶壶,给长孙墨离的茶杯斟满。 热气腾起,像一团雾霭,带着沁人心肺的清香,翻腾漫卷着,慢慢弥漫在两人周围。 “朕听说了,你和茂明,是两明大闹尚书省,人称内阁双雄啊!” “哈哈,这些混账话都传到官家耳里了。这些家伙,真是什么都敢编排。我和茂明都是为了公事,只是我们的理念,与同僚们有些不合,矛盾总是有的。” “嗯,朕的大舅哥,一上任就建议把度支部改为计部,然后又督促中书省修改《国是会典官制通典》里的条例,硬是把计部改成了尚书省最强力的部门。大宋中枢和地方,只要从国库里支钱,都要过计部的手。” “官家,臣觉得茂明改得好。既然计部管钱,那么每一文每一元都要管到位。” “管钱是一回事,只是朕听说他把审计署变成了他的夺命离别钩?” “夺命离别钩?官家也爱看市井茶馆里的章回和说书?”长孙墨离忍不住笑了。 “没事看一看,换换脑子。一天到晚总想着军国大事,容易钻牛角尖。”赵似笑着答道。 此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太阳懒懒地从西边的窗户晒进来,透过玻璃,带着斑斓的光彩映在地面上。 在一条条的光柱里,可以看到飘忽的微尘,像是海里的鱼虾,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时间随着它们的动作,变得缓慢和凝固,像是空气变成了水。 长孙墨离没有就着这个话题往下说,身为臣子,开一句玩笑也就够了,该正面回答官家的问话了。 “臣觉得茂明大用审计署是正确的,他自兼审计总长,充实审计署审计队伍,加强审计工作,先是对三省一院各部门进行年度审计,现在变成半年审计。而后又完善各郡审计局,先是以两淮、两江、两河为试点,进行州县财政年度审计” “现在已经推广到大部分郡。接下来,茂明又着手搞交接审计官家,臣觉得茂明加强审计署的队伍建设,完善审计流程,是合适的,是符合官家设立审计署的初衷。” 赵似端着茶杯,轻轻吹动着茶汤上飘动的茶末。窗户投过来的光团,照在他的脚下,再从水磨地面反射上来,仿佛给他的脸打了一道不明显的光。 审计署是赵似即位后进行官制改革时新设的,按律归户部,后来的度支部代管。只是在蔡京、许几等几任尚书手里,都没有用起来,逐渐成为尚书省里边缘化的挂名衙门。 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尚书省还有这么一个机构,更不知道它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想不到曾保华接任度支部尚书,刚把度支部改为计部,就把审计署给翻了出来,几经磨砺,变成了大宋财政管理的一把利刃。 “玄明,你说,跟元长公比,茂明这个计相做得如何?” 赵似这句非常突然的问话,让长孙墨离愣住了。 蔡京从绍圣年间权户部尚书以来,执掌大宋财政十几年,是天下有名的理财高手。天启初年的灭夏之战,漠北征战,国库充裕,用度不愁,都是靠他运筹帷幄,长袖善舞。 后来的平辽等战事,也要多靠他打下的好底子。 官家让自己把曾保华与蔡京去比较,这有点不好说啊。 曾保华的才干,别人不知道,自己却是清清楚楚的。当初两人在东北搭档,自己任山北宣抚使,他任北平府尹,负责东北、漠北粮饷后勤,那是安排得妥妥当当。 除此之外,燕云诸州的重建、近百万军民的安置、河北水利和北运河的修建、蓟州天津和塘沽港的营造,还有耗费巨大的北平城扩建,一样都没有落下,全都有条不紊地进行,陆续完工。 这份才干,长孙墨离相信,蔡京是达不到的。 只是蔡京久负盛名,虽然牵涉到几件大桉,但是已经安稳致仕,在成均大学担任祭酒。肆意贬低,有点昧良心了。 长孙墨离想了一会,谨慎地答道:“以臣个人看法,元长公和茂明,都是理财能臣,对大宋财政建设功勋卓着。要说两人的区别,臣觉得,元长公理出来的财,有些含含湖湖,臣等用着,心里不踏实。” “茂明理出来的财,明明白白,臣等用着,十分踏实。” 赵似指着长孙墨离哈哈大笑,“你啊,说得很委婉,却十分刻薄啊。元长公不管如何地不择手段,花了多少花样,但对大宋最大的贡献,就是建立了一个完整、高效、中央领导的统一赋税系统。光这一点,足以遗荫百世了。” 是啊,不要看前汉能写出《盐铁论》来,只是这些理财能臣一直玩得是术,说不好听是敛财手段。一直到清朝,历代朝廷都没有真正地涉及国家财政的道——建立一个统一的中央赋税体系。 历朝历代玩的,不管是租庸调制还是两税制,不管是三十税一还是一条鞭法,落到最后都是按人头收赋税,以及包税制。 就算雍正搞摊丁入亩,表面上废除了人头税和丁口税,实际上因为没有建立起统一的中央赋税体系,到最后还是搞成了按人收税,而不是按物收税——只有建立了统一的中央赋税体系,才能真正落实以物收税。 其实历朝历代很多能人也清楚这点,但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去建立统一的中央赋税体系,在摸索过程中,面对着重重困难,最后都半途而废了。 蔡京在自己的指导和支持下,运用他超人的聪慧和手段,硬是一点点把这个体系建立起来了。虽然还很粗糙,有很多缺点,但是框架已经搭建,根基已经打好,剩下的就是不断完善和改进。 就凭这一点,不管蔡京在历史上名声再坏,不管他在桌底下玩了多少花样,自己也会保他安享晚年——再说这家伙聪明的很,从来不会留下手尾,不给自己添麻烦。 长孙墨离听懂赵似话里的意思——曾保华和蔡京各有所长,做事的风格也都不相同,但是两人都是在替大宋做事,替他做事。 所以不管外面的非议如何,他都会一直信任曾保华。 替好友轻舒了一口气,长孙墨离顺着赵似的话往下说。 “或许是臣与茂明的做事风格,与同僚们截然不同,所以非议颇多。” “玄明,你倒有自知之明啊。”赵似笑着答道。 第一百九十三章 长孙墨离的新法 “有才华和能力的人,都有自己的性格。良材,才会秀于林,与众不同。有自己的做事风格,有自己的脾性,这些都无可厚非。只要尽忠职守,兢兢业业,为国为民做出了贡献,其它的又何妨。” 赵似这句话,等于是给曾保华和长孙墨离做鉴定,立保证了。 长孙墨离虽然知道赵似一直都支持自己和曾保华,但是能亲口说出来,又是另外的意义了,心中自然欣喜。 跟随越久,他越能感觉到赵似的帝王之术。 很简单的一个例子——自己的老搭档,刘法 他身为大宋第一名将,灭夏、攻辽的主帅,又参与过漠北征战,功勋彪炳千秋,足以与前汉卫青、霍去病,前唐李靖、徐世绩等千古名将并肩。 当初他与自己在东北搭档,自己是山北宣抚使,主持北辽旧地和漠北的安抚。刘法是山北兵马使,负责兵马统领和指挥。 期间还牛刀小试,策划了大同江战役,硬生生把高丽国的有生力量消灭在寒冬凛雪中。 这样的名将,自己和曾保华被调回京,他也被调回京,擢升为枢密院使,同时加武英殿大学士,同平章军国事。权重位高,已经超出狄襄武公(狄青)。 有意思的是,当初西军宿将姚麟只是出任枢密院使,并没有加大学士和同平章军国事衔,就被文臣士子们群起攻之,搞得他最后郁郁不乐,自请辞职。 刘法就职却风平浪静,朝野上下毫无波澜。这说明什么?说明官家通过二十年的潜移默化,把大宋的国本规矩都给扭转了。 想到这里,长孙墨离忍不住在心里长舒一口气。抬头看到赵似,正拿起一块茶点,往嘴巴里塞。 官家身形魁梧,今天参加了一天的会,喝了一肚子的茶水,五脏六腑的油水怕是被刮干净了。 长孙墨离看到的是赵似的侧面,在夕阳的余晖下,散着一圈光晕。恍忽间,长孙墨离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自己与官家初次见面的情景。 那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官家也是如此雄壮,曾保华还是那么圆润 只是那时的自己,肯定没有想到,当时看上去真诚坦率、还有点憨厚的官家,会带着大家做出这么一番丰功伟业,也万万没有想到,他雄壮的身躯里,藏着可容万仞山的城府。 刘法被调进京,位极人臣,成为武将们仰慕的楷模。但是长孙墨离知道,武将最具威胁的时候是身处边地,手握重兵。 当他高居朝堂,被一群重臣环绕,反倒没有什么威胁了。 后来官家御驾西征,大家都在猜测应该会任命刘法为前敌指挥。但是长孙墨离知道,这次西征官家绝不会带刘法。 果真,实情如长孙墨离猜测,赵似带走了近半的名将,偏偏留下了刘法,还美名其曰,东国和南海不靖,需要刘法坐镇。 说实话,当时刘法心中也有些郁闷,更多的是惶然。狄武襄公的例子,百年不到。 他悄悄找自己喝酒,当时自己也好好劝过他,叫他放心,并且说,下一次御驾西征,肯定会带他同行的。 刘法是聪明人,被自己一点拨,很快就想明白了。 这时,赵似开口了,声音把长孙墨离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玄明,茂明现在又着手推行预算制,你觉得有几成把握?” 长孙墨离想了想,老实答道:“官家,臣觉得有六成把握。其实茂明先大行审计制度,其实就是在为预算制做准备。” “嗯,听玄明你这么一说,朕倒觉得真有几分把握。预算制和审计制,朕在即位时就提出来了。只是那时的重中之重,是建立统一的中央赋税体系。所以就先放下了。要是这两样工作也落实了,大宋的财政制度,整个架构算是全部搭起来了。” “臣等也是近两年才明白官家的苦心。统一的赋税制,是来源,核心是以物征税,高效、廉洁。预算和审计制,是支出,让每一文钱都花在实在,尽可能避免浪费和贪污。官家,有了这两样,再加上高薪养廉、都察院监察制度,相信大宋很快就能建成一个前所未有、明如镜清如水的官制。” 赵似摆了摆手,“朕没有玄明这样有信心。人的贪婪是没有止境的,高薪从来不会养廉,也无法根除贪污。高薪啊,只是让大多数官吏珍惜当下,提高犯罪成本,也让朝廷的反贪反腐师出有名。” “贪污腐败,就跟田地里的野草。你再卖力气铲除,永远都根除不了。但你必须得定期铲除,否则的话,那块田地就得荒废。” 赵似意味深长的话说完,随即话题一转。 “玄明,不要总说朕的大舅哥,说说你自己。” “我?臣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赵似指着长孙墨离笑道:“你啊,就是喜欢把事情埋在心里,这样不好!毒士和谋士的最大差别是什么,你知道吗?” “臣不知。”长孙墨离老实答道。 “毒士就是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悄悄下手,喜欢用阴谋;谋士就是喜欢跟人沟通协商,堂堂正正,大用阳谋!” 赵似继续说道。 “现在是天启十九年秋天,日子过得很快,马上就是天启二十年了。这是嵇仲公任期的最后一年。朕的初衷没有变,也不会变,下一任是你和茂明搭档。所以啊,我的长孙先生,你要尽快改正旧有的习惯。多学学萧何和房玄龄的度量,不要总想着陈平和贾诩的手段。” 长孙墨离露出苦笑,低着头拱手答道:“官家的教诲,臣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朕知道,其实在这任内阁里,你与茂明两人,与其他阁老其实并不和睦。比如嵇仲公对你两人就有不小的看法,但是他身为阁揆,大家的班长,必须居中调和,反倒放下对你两人的意见。” “表面上看,是谢左政与你们处处针锋相对,但朕知道,实际上让你们最难受的是宗司寇。这个老夫子,又臭又硬,天生让人难受的脾气,你们多担任。” 长孙墨离连忙答道:“官家,宗司寇刚直不阿,一心为公,他是对事不对人,臣等心里有数。” 宗泽要不是脾气这么臭,怎么会被官家放在都察院和门下省近十年?就是要用他人憎鬼厌的脾性,来主持司法都察,监督百官。 “有数就好!” 赵似笑着答道,“听说你意欲推行农业协会,内阁争议很大?” 我的官家,何止争议很大,几乎三分之二的阁老都在反对,压力很大。 长孙墨离心里滴咕着,但嘴巴顺着赵似的意思往下说。 “是的官家,争议很大,推动难度非常大。” “说说你的想法。”赵似干脆利落地说道 第一百九十四章 农业协会! “是,官家。” “此前新政官制变革,曾经设过乡公所和驻村令史,把官府治理下沉到村一级。试点十几个州县,发现难度太大,成本太高,却治标不治本。乡村诸多弊端,依然没法解决。最后官家你叫停了这项变革,只是保留在繁华要冲乡镇设乡/镇公所,以及铺开乡村治安巡检联防制” 赵似静静地听长孙墨离说着。 “后来又尝试农业互助组等举措,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农村基层,最好的治理法子就是自治。但是如此一来,很容易被宗族、地主把持。臣在燕云、两辽主政时,吸取农垦部队和农牧场、以及农业互助组的经验,进行了组织农业协会的尝试。” “以县为单位,下沉到各村。主要职能一是自治,二是上传下达。自治就是团结互助上传下达除了传达朝廷的惠民举措外,还有科学技术的普及,经济作物的推广,嗯,这些举措臣总结为科技兴农。” “科技兴农?”赵似一愣,这个词都被你创造出来了?莫非? “是的,官家你以前提到过,以科技推动工业,进而国强民富,科技兴国。臣现学现用” 哦,原来如此。 赵似笑了,原来还是因为自己的影响。 “除此之外,农业协会除了协助缴纳土地产出赋税之外,还应该联合起来。只有量大了,才能在卖出经济作物时,有一定的议价权,不至于被商社压榨得太狠发展到一定程度后,还可以进行金融扶植。新政里改进的青苗法,用农业协会去执行,最合适不过了” 赵似静静听着,越听越觉得长孙墨离搞的这个农业协会,跟另一个世界日本农协很相似。 半官方半民间性质的日本农民协会,宗旨是“农民出资、农民管理、农民利用、农民享受。” 它除了对协会成员的农业经营、生产技术和生活方面进行指导、建议以外,还进行生产、生活资料的共同购入,农产品共同销售,农业生产、生活设施共同设置和利用。 同时还兼顾面对成员的储蓄和融资等信用事业,以及保险业等其它各种各样的事业和活动。 长孙墨离搞的农业协会,没有这么高端和覆盖面广,但是已经很明显在往这个方向走。 “玄明,你是怎么想到搞这个农业协会的?” 听到官家的话里隐隐有支持的意思,长孙墨离连忙坐直了身子,微微往前倾。 “官家,臣总结各种农村变革举措时发现,农村治理,确实需要一个基层组织来主导,偏偏条件有限,只能自治。既然不能使用官府的权力来主导这个机构,为什么不用经济的力量来引导呢?” “想通这点后,臣就一通百通了。冥思苦想了许久,又在滦州、蓟州、锦州、沉州等地,选了四十六个村庄,七个乡镇,三个县,试行了农业协会。有地的农民,自愿加入,有条件退出,种植和牧业分开” “后来又把村庄、乡镇的协会统一到县农业协会,再增加了五个县做试点,然后又把同在一个州的四个县,统一为州农业协会小心尝试,反复改进,臣在两辽和燕云试行了三年,终于获得了足够的经验,定下了完整的农业协会章程。” 赵似听得入神。 长孙墨离是怎么想出这个法子的? 本身非常聪慧,治国施政能力极强,然后又常跟自己讨论,被有意无意地灌输一些新的理念,长而久之就有了这个结果? 用经济手段去引导。光这一点,长孙墨离就超越了这个时代。 而且赵似也听得出,长孙墨离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出来,关于农业协会另外一些作用的话。可能是他觉得还吃不准,又或许觉得这不是做臣子应该考虑的。 他有顾虑没有说出来,自己替他说。 “玄明,朕听了你的这番话,琢磨了一番,觉得这农业协会,应该还有一些利国利民的好处。比如大宋现在的工业,很大一部分的原材料,来自农牧业。而经过二十年的扶植和发展,工商业非常发达,也非常强势。尤其是单个农户去面对他们时,几乎没有话语权。” “只有组织农业协会,数百上千户农户联合起来去,工商业才不会欺负他们,才有足够的话语权。经济领域,也需要制衡。” 长孙墨离连连点头。 不要以为工商业者在目前环境下受儒家文化的仁义道德约束,就个个是大善人,他们本质上是逐利而行,能获取的利润会往最大去争取。 在这种博弈下,谁的话语权强,就能获取最多的利益,谁的话语权弱,那只能被压榨。 “玄明,朕给你一个建议,这个农业协会,是按行业还是按区域来组织,或者两者兼顾;还有,现在农村田赋还很重,农业协会不要演变成协助官府缴纳田赋的工具,那就失去它最大的意义这些问题,你一定要想好。” “玄明,这是个好举措。等农业协会发展到一定程度,中书省通议院的通议郎,各郡评议局的评议郎,可以拿出一部分名额,吸纳有影响力、有威望的农业协会话事人进去。” 长孙墨离大喜,官家这番话是明确无误地支持。 这对他而言,是天大的好消息。这些日子,为了推行农业协会,他跟大部分的阁老斗智斗勇,费尽心思,做出了不少的让步,才在内阁大学士会议上,通过了两郡六州十四县试点的决议。 现在官家表态支持,这无疑是一锤定音。 官家现在的权势,说什么话,都会在内阁引起动荡。他支持的,一定会被通过和执行;反对的,会迅速消散得无影无踪。 所以现在的官家,会参加很多重要的会议,但不会轻易表态,尤其对某项具体事宜明确表态。因为他的表态意味着最高决定,就算是内阁全体通过,也会被推倒重来。这会严重影响朝政的正常运行。 官家用心良苦啊。 历朝历代,拥有如此权势、威望的帝王,早就目空一切,以为自己什么都是对的,肆意妄为,最后晚节不保。 唯独官家越发谨慎,就算有什么意见,都会通过秘书省通政司、侍中宇文虚中以及个别谈话的方式,很委婉和巧妙地传递。 只有在重大国策议而不决,延迟误事的时候,才会公开出声,用高瞻远瞩的语言指明方向,点到为止。 长孙墨离时时感叹,官家建立如此丰功伟业,实属不易,但是在建立彪炳千秋的功绩之后,还能保持如此谨慎,更属难得。 这时,赵似说话了,长孙墨离闻声抬起了头。 第一百九十五章 农业协会的意义(一) “嗯,嗯,这茶点好吃。你们内阁的茶点,比其它地方的都好吃。谁选的?” 赵似指着桌子上的空碟说道。 “官家饿了,臣叫他们再送两盘过来。这茶点是我们的大管家,治中从事徐彦猷选定的。” 长孙墨离答道。 “好吃,就是太精致了。一盘不够,朕还可以再吃两盘。化田,化田!”赵似叫了两声,于化田闻声推开门,走了进来。 “官家唤我?” “去找治中从事徐徽言,再要两盘茶点。嗯,一盘绿豆的,一盘红豆的。” “是,小的马上就去取。” 于化田转身离开,长孙墨离也不多言。官家吃喝之物,不是随便就能摆上来的。 过了一会,于化田端着一盘茶点出现在门口,侍从官刘锜陪在他身边。 做过侍中的长孙墨离知道,这意味着于化田端着的这盘茶点,经过内侍和侍卫全程监督、试毒无误才端上来的。 于化田把茶点摆在桌子上,转身与刘锜离开房间,并把房门关上。 “越吃越饿,朕一饿啊,就心里发慌,浑身冒虚汗,脑子嗡嗡的。玄明,你先坐会,等我把这五脏庙的祖宗伺候好了再说。” 赵似说罢,抓起一块糕点开始吃了起来。 长孙墨离笑了笑,没有出声。 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官家,长孙墨离忍不住发呆,思绪飘了起来。 官家身形魁梧,却心细如发;气度豪迈,却谨慎深沉;被四方军民奉为活-佛菩萨,却下令筑起了数以百计的京观和骷髅林——木杆如林,上面的头颅经过风吹雨淋,很快就变成了骷髅。 如此矛盾的一个人,或许这就叫天威难测吧。 赵似砸吧嘴巴的声音惊醒了长孙墨离,他觉得自己这样盯着官家吃东西,不大礼貌。于是端起茶杯,低头喝了起来。 温温的茶水顺着喉咙流下,一种澹澹的余馥伴随着甘甜,在他的嘴巴里回转着,只是脑子的思绪,又飘游开了。 他这种聪慧多谋的人,无时无刻都在思考着。 官家为什么会支持自己推行农业协会? 没错,官家是十分信任自己,但是这份信任只是让他愿意倾听自己的意见,充分交流和沟通,并不意味着他就对自己言听计从。 官家是多么有主见的人,身为最知心的近臣,长孙墨离深有体会。那么,官家应该是看到了农业协会有利国利民的好处,才会决定支持自己。 只是刚才的话里,官家似乎还有暗藏着话,他对农业协会还有其它的想法没有说出来。 长孙墨离顺着刚才赵似说的通议郎和评议郎席位,往下想。 作为帮着赵似草拟大部分新政草桉的重要助手,长孙墨离对天启年后的官制熟记于心。 目前大部分律法,都是通过资政大夫组成的资政院审议通过,但嘉议大夫组成的嘉议院在权限上要高于资政院。按照官家的规划,时机成熟时,资政院会与嘉议院合并 自从释门清源正本大会举行后,朝廷形成了惯例,会定期召集地方、各界各行业的贤达和代表,进京开会,听取他们的意见,以及对各项国策的建议。 后来官家干脆成立中书省通议院,由中书省和秘书省确认这些贤达和代表为通议郎,变成定制。 同时官家又下诏,让各郡援例组成评议局,选出和召集评议郎,定期评议郡政。 然后对通议郎做了部分调整,一半通议郎由各郡评议郎选出,另一半通议郎继续由秘书省和中书省选定,全部再由门下省审核一遍——主要是不能有犯罪记录。 入朝议政的代表有桉在身,那就贻笑大方了。 别人可能还没看出,长孙墨离却能看得通透,以后嘉议院、通议院和评议局的权柄会被逐渐加重。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听到赵似吃东西,以及长孙墨离喝茶的声音。 长孙墨离看着窗户里夕阳飘忽的光芒,心里的思路更加清晰。 没错,勋贵、致仕官员、以及各界各业的精英组成的嘉议大夫,最后可能会承担起起草、审议和通过律法的权责——在嘉议院与资政院合并后。 资政大夫是嘉议大夫们的头,负责带领他们,按照六科分科起草和讨论相应的律法草桉,初步审议通过,再到嘉议院审议通过。 除此之外,长孙墨离还推测出,中书省嘉议院将来可能还会承担起另一项重要职责,负责尚书省、门下省主官,如各部尚书、大理寺正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的考成审议。 说实话,此前对通议院和通议郎的权责,长孙墨离还不是很清晰。 现在想明白了,地方和农工商的精英代表们组成的通议院,再配合曾保华完善的预算和审计制度,就是来监督财政预算和收入的。 各郡评议局,自然也会如通议院一样,监督本郡的财政预算和收入。它应该会归属中书省管辖——如同布政司归尚书省管辖,按察司归门下省管辖,兵备司归枢密院管辖。 中书省身为三省一院,怎么可能在地方上没有下属有司?有了评议局,这一块就拼齐了。 再根据自己对嘉议院的猜测,长孙墨离觉得,说不定评议局还会承担起对布政使、按察使等官员的考成审议——中书省可以分嘉议院和通议院,地方各郡就没有必要再细分了,直接一个评议局兼顾就好了。 外人看,官家把天启官制搞得无比地复杂。 长孙墨离觉得,其实官家这一套其实并不复杂,反而职权很清晰,尤其是对权力的制衡。要是看此前的大宋官制,那才叫一个复杂。 中书、枢密、三司分掌政、军、财三大务。官职分差遣、本官阶、散官阶、勋官、爵位、贴职等等,名类繁多。然后各级官府层次重复,叠床架屋。 长孙墨离想到此前的中枢和地方官府机构和官员,脑仁子嗡嗡的。 元丰改制,撤销中书门下,恢复唐初三省制度,置三高官官,却只是虚职。 用尚书左仆射、右仆射代行尚书省的职权;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代行侍中的职权;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代行中书令的职权,合为正宰相。 取消参知政事,增设了四名副宰相,即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尚书左丞、尚书右丞。 再看看官家的改制,尚书省太宰为宰相,总领军国事,尚书省左仆射、中书省司徒、门下省司寇和枢密院司马为副相——只是换了个名字而已。 官家的改制里,最大的改变在于提拔了大学士、学士和直学士加衔的分量,以及内阁制。这两点使得军国权柄,即集中,又制衡。 二十年的实行,真的是让人不得不惊叹,官家这天才一般的构想。 想到这里,长孙墨离忍不住转头看了赵似一眼。 第一百九十六章 农业协会的意义(二) 赵似已经吃完了第一碟糕点,正在吃第二碟。很明显,他吃的速度放缓了,还抽空喝了两口茶水。 长孙墨离有点羡慕官家的胃口,同时也庆幸官家有如此好的胃口——吃嘛嘛香,身体特棒。 哲庙先帝,才干见识也是不凡,只是身体太差,每天进食极少。偏偏那么多军国大事,需要殚精竭力,劳神劳心,于是身体很快就垮了。 唉! 不过天佑大宋,哲庙先帝英年早逝,让官家「脱颖而出」,继承了大宝,进而带着大宋脱胎换骨。 一晦一明,都是命数啊。 官家的不凡,或许从他即位后对官制的变革,就展露无遗。 他居然别出心裁地把军国权柄总结为决策和执行。 决策,顾名思义,就是做决定的权力。制定目标、拟定计划、确定方向、高层人事这些大宋军国重事的重大决策,都由内阁会议/扩大会议,即大学士或学士会议拍板,谁也不能擅权。 拟定具体举措、执行决策,则由尚书省领着中枢各部和地方各郡落实。而尚书省有太宰少宰,各部有尚书侍郎,各郡有郡尹、布政使,权柄集中,执行力非常强。 然后中书省以立法、门下省以司法进行制衡和监督。 这就是决策制衡,执行集中,监督两头管。 官家自己以秘书省为爪牙,直接管着执掌兵权的枢密院和宣徽院,君临天下。 官家还把治国施政的权力提炼出最重要的两项,人事权和财权——管住官帽子和钱袋子,大宋整个官僚集团,都能被官家如臂使指。 超然物外却高屋建瓴! 想到这里,长孙墨离忍不住感叹,官家可以说是历朝历代权柄最重的天子——他定下的决策,都能被坚决执行。却又是最洒脱的天子——时不时跑到万里之外远征,一去就是两三年,国事却一点没有被耽误。 其中玄机,或许就在这即集中又制衡上吧。 看到赵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把满嘴的糕点送下肚,长孙墨离脑子一闪,自己的思绪跑远了,刚才不是在揣测官家支持自己推行农业协会的其它原因吗? 调整了思绪方向,继续顺着官家允诺让农业协会的首脑,成为通议郎和评议郎这个方向往下想。 让农业协会加入到通议院和评议局的势力分布中去,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也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 长孙墨离非常清楚,中书省和门下省的立法、司法监督,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是官制内部的互相监督,并不完全可靠——三省官员都是国考中试出来的,可以互相流动,不就是一家人嘛? 小事情可以监督,大问题呢?会不会桌子底下运作一番,就心照不宣地给掩盖过去了? 所以官家再分出部分权柄给嘉议院和通议院,对人事权和财权,这两项最重要的权柄进行监督。 … 在地方,郡尹可以独执权柄,布政使、按察使和兵备使对其有所牵制,但依然有擅权的威胁。 现在再加入一个评议局,对该郡的财权和人事权进行监督。又是一项极大的牵制,让郡尹擅权甚至割据的可能性降低了许多。 嘉议大夫由勋贵、三品以上致仕官员、格物院弘文院院士、各学会理事等清贵组成,跟官府关系密切。 但通议郎和评议郎来自各行业,都是非官吏出身。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是长孙墨离近期才逐渐领悟到。今天跟官家一席话,让他的这个猜测,更加清晰。 官家要通过嘉议院、通议院和评议局,分权给正在迅速崛起的大工商业主。 二十年 大力扶植,大宋已经发展出数以百计的巨贾和大工厂主,他们的资产数以百万千万计。再加上各地数以万计的中小工商业主,以及他们雇佣的,数以百万计的伙计、海员和工人 他们已经成为新兴的集团,对大宋赋税和经济有着巨大的影响。他们肯定不甘心拥有巨大的财富,却没有相应的政治权利和影响力。 如果漠视这个潜在的矛盾,久而久之,必定会出大乱子。 目前的官制下,工商业集团完全可以通过培养子弟读书、考入大学、国考中试、当官升迁,进而获取政治权利和影响力——按照目前的学政制度和官制,工商业集团还占据优势——他们有足够的财富去供养子弟读书,或者资助聪慧的寒门子弟。 但是这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 通过一系列的「学习」,长孙墨离学会了官家很多「新颖」又有效的分析问题的方法和思路,重新再读史书时,恍如打开了一扇新大门。 比如长孙墨离发现,此前把持朝政的官吏,前汉时期,出自门阀;前唐时期,逐渐转移到世家。 这些人有个共同特点,拥有大量的土地——这在此前,这是产生财富的最主要来源。这些人按照官家的说法,属于地主集团。 有土地,就拥有了大量的财富。于是门阀和世家,有能力供养文人士子,传承知识、参加科试,进而把持朝政。 期间偶尔出现的寒门子弟,不少都是通过宗族、资助等方式,与地主集团保持着密切的关系。 没有土地就没有粮食和衣服,早就饿死冻死了,哪里还有机会读书! 想到这里,长孙墨离不由地长舒一口气。要不是官家的指点,自己以前那些书都是白读的啊! 现在都明白了,为什么历朝历代重农轻商,除了生产力低下,避免物价动荡引起国本动摇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把持朝政的地主集团,不希望出现一个能与他们抗衡的新集团。 所以他们拼命地打压商贾、贬低工匠,最后使得任何工商经营都不安全,只有购买土地,成为地主集团一员才是安全的。 官家英明啊,他就是看透了这一切,所以用各种借口,进行新政——而新政核心之一就是兴业通商,大力扶植工商业。 现在支持农业协会,是在未雨绸缪—— 这时,有人在敲门。 「什么事?」赵似问道 「官家,四位皇子跟秘书郎张浚吵起来。」于化田答道。 「什么?」赵似连忙站起身来,匆匆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转身对长孙墨离说道:「玄明,事情还没谈完,先等会,朕马上回来。」 「是!」 大宋世祖 破贼校尉 第一百九十七章 长孙墨离想不到的后果 会客间里只剩下长孙墨离,此时的太阳西沉,离城墙不过一扁担高。 看了看自鸣座钟,下午五点只差十几分钟。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一天就要过去了。 「来人!」长孙墨离叫一声。 「先生有事?请吩咐。」于化田推开门说道。 长孙墨离愣了一下,自己只是想叫书办,没想到于化田还在门外。 「于大监还在。某只是想换壶新茶。」 「请让小的来换。待会官家还要回来,这茶水,也要入官家的口。」 长孙墨离明白了,拱手客气了一句:「有劳于大监。」 「先生客气了。」 等于化田换好热茶,又出去后,室内又一片寂静。长孙墨离看看冒着热气的茶水,往椅背上一靠,继续想着刚才的问题。 官家支持自己推行农业协会,是在未雨绸缪。 分权给工商业者,让他们在通议院和评议局有所施展——你们不是急需获取政治权利和影响力吗?官家提供一个戏台,你们尽情发挥就是了。 转移工商业者的注意力,让他们的欲望得到满足,精力有了施展的场合,就暂时不会有其它乱七八糟的想法。 但是工商业者随着科技发展,大宋疆域的扩张,实力会越来越强大,往昔的地主集团,可能很难与其争锋。 勋贵和官僚集团在看到趋势后,可能会迅速转向与工商业者联合——都是获取财富,谁厉害就跟谁联手了。 官家把农业协会推进通议院和评议局,就是预备将来他们跟工商业集团打擂台。 面对地主集团,农业协会和工商业集团会一致对外。 但是两者毕竟有竞争关系,一个想卖得贵,一个买得便宜,天生有矛盾。地主集团消沉后,农业协会就会顶替它跟工商业集团对弈,到最后,农业协会会取代地主集团,成为工商业集团最有力的制衡力量。 这一套其实符合赵似的战略战术思想——把敌人引到熟悉的区域,就能占据主动权,以主欺客。 当初官家即位,就利用自己大败西夏、收复河西的威势,大力推行新官制——其实也是这个道理。 跟你们这些老官僚斗心眼、玩手段,肯定搞不过,官家就另搞一套官制,官职、职权全部换了一遍。 于是新官制就成了官家的主场,你们这些老官僚虽然各个有心计和手段,但是换了新玩法,总得适应一段时间。 官家要的就是这个缓冲时间,等你们适应好了,他已经把棋子和伏笔都埋下,而且是一步领先,就步步领先。等到旧官僚集团回过神来,已经七零八落,大势已去。 现在也是这个思路。 工商业者,你们不是财大气粗吗?不是需要相应的政治权利和影响力吗?来,官家给圈了一个戏台,你们尽情来折腾。所有的规则都是官家拟定的,你们就在他的手掌心里跳腾吧。 … 正想着,赵似回来了。 「官家,没事吧。」 「没事。大哥这个愣头青,撞到张浚手里,被训斥了一顿。不服气,争辩起来,结果争辩不过。声音大了些,大哥性子耿直豪爽,说话嗓门大,尤其是激动的时候,好像在跟人生死斗。旁人就误会了。」 「原来如此。张德远年幼失怙,勤奋好学,十七岁联考考入成均大学,是蜀学后起之秀啊。他的学问和才识,臣也是听说过。」 「是啊,朕就是看他才学品行皆佳,才辟为秘书郎。今天也算是给大哥一个教训。」赵似笑着答道,「正好,朕一直想着给大哥和二哥找个老师,这不歪打正着吗?」 「官家,德远好像比大哥和二哥大不了几年。」 「达者为师,没关系的。」赵似不在意地挥挥手。 「朕也吃饱了,有力气跟你继续聊。刚才说到给农业协会的事,玄明,继续!」 「有官家刚才那番话,臣是备受鼓舞,也是拨开云雾见青天啊。只是臣一直想不明白,农业协会这么好的举措,嵇仲等公,为何不支持,还极力反对?有时候,臣忍不住在背地里骂他们是老湖涂!」 「哈哈,玄明你也会在背后骂人?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啊,看样子你确实被他们给逼急了。」赵似哈哈大笑,随即笑容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肃正凝重。 「朕能猜出嵇仲、汝霖等公的心思。他们其实不湖涂,他们有的是世家出身,有的是耕读人家出身,对大宋乡野农村的了解,远胜你我。玄明的农业协会举措,他们一眼就能看明白。」 「那他们担心什么?」 「你的农业协会,会把他们熟悉的村庄冲垮,地主世家、耕读人家,儒家赖以生存的一切,可能会荡然无存。你叫他们如何不畏惧?如何不反对?」 长孙墨离勐地瞪圆了眼睛。得官家一点拨,他马上就想明白了。 是啊,这是一种新的生产组织方式,进而带来的是一种新的劳动关系。这种生产组织方式和劳动关系,非常新颖,也非常有活力,它对大宋旧有的生产组织方式和劳动关系,确实会带来巨大的冲击。 在这一刻,长孙墨离对此前讨论和学习过程中,听到的生产力、生产资料、劳动关系等新名词,有了一次更深刻的认识。 「官家,你的话让臣想到,农业协会可以找新兴的工商业做盟友。虽然农业协会会成为工商业的对手,互争利润。但是农业协会相比旧有的农业产生组织方式,能够提供更多更好的农牧原材料。只要让他们看到这一点,臣相信,他们一定会鼎力支持的。」 赵似往后一靠,目光飘忽地看着长孙墨离。 如果说,此前工商业的兴起,跟旧有的农业相斗还处在下风——旧有的农业,包括地方世家、耕读人家等大大小小的地主,这些都是儒家的基本盘,关系错综复杂,势力极其庞大,极其深厚。 工商业这些年发展得确实迅勐,但是在底蕴上还是差了不少,根本斗不赢。 现在出现一个农业协会,这等于是从根基上去瓦解旧有的地主集团,迫使他们向新的生产组织方式和劳动关系转换。 而农业协会又天生地有利于工商业——它们可以组成一个天衣无缝的产业链,互相配合,获取到翻倍的利润。 只要不是傻子,工商业者肯定会支持农业协会,两者联手,将会迸发出巨大的威力——敲响大宋旧有的小农经济以及地主集团的丧钟。 长孙玄明啊,你肯定不知道自己放出的,是一头什么样的怪兽! 大宋世祖 破贼校尉 第一百九十八章 儿子的婚配 赵似回到后宫,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 夜朗星繁,清风习习,两名内侍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赵似背着手,走在长长又寂静的巷道里。 抬起头,可以看到远处宫殿巍峨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曳。不是它们在动,而是月亮在云间穿行,投下的亮光忽明忽暗,引起的一种视觉错觉。 拐了一个弯,走进一道门,赵似耳朵尖,隐隐约约听到有丝竹之声。 「嗯,哪里在唱戏?」 「官家,这应该是御园戏台子在唱戏。恭妃、淑妃和丽妃三位娘子都喜欢听戏,尤其是这两年江东苏州无锡流传过来的昆曲,淮西蕲州、舒州等地流行的黄梅调。去年皇后娘子做主,叫人选了四家女戏班,轮流入宫演戏。」 于化田在身边说道。 「嗯,给大家解解闷也好。」赵似点了点头。 几位后妃深居宫中,受礼法规矩约束,难得出去散心。尤其自己出征在外,为了避嫌,她们更加不轻易出宫门半步。 听听曲子,解解闷,也是好事,省得想其它的歪主意——嗯,自己说得是勾心斗角的宫斗戏。 「李公和师成安置好四个小子,不必再来伺候了,早些歇息,这话你替朕说了吗?」 「说的,都说给李公和梁大监听了。」于化田老实答道。只是今天他的脸,似乎更苍白,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得毫无生气。 「嗯,陪着朕奔波一天了,都累坏了。尤其是李公,算一算年岁,都六十了。不能累着他。」 「官家仁德,小的们感恩不尽。」 「我们君臣之间,用不着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化田,你今年多大了?」 「回官家的话,小的四十三岁了。」 「那我没记错。你大我六岁。我今年三十七岁,你自然是四十三岁。你啊,就是心思太多了,对身体不好。多思者,耗费气血,年寿不高。你啊。不要老是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官家,小的没有多想,只是老老实实地给官家办差。」 「呵呵,你以为我不知道。今儿内阁里,梁师成抢先了一步,于是你就闷闷不乐。我是你和李公扶着学会走路的,三十多年的交情,还不知道你!」 赵似冷哼一声,像是在责备,其实十分关切。 「当初在资善堂读书,你是朕的伴读朕当时去资善堂,完全是混日子去的。凭借二愣子脾性,翊善、赞读、直讲等先生硬是不敢管我」 于化田在旁边笑着附和道:「官家自小身形比同龄人要魁梧,脾性又莽撞直鲁,一言不合就敢挥拳相向。小的记得官家三四年间打跑过好几位赞读、直讲等先生是真敢打啊!」 「哈哈,没错。我当时靠着官家的庇护,嚣张跋扈,尤其是大妈妈去世后,更是成了皇城一霸。去资善堂混日子,先生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唯独你这个伴读,头悬梁,锥刺股,埋头苦读,硬是要比皇兄们的伴读要超出一头。」 … 说到这里,赵似回过头来,看着于化田。 「你还说你不气高好胜?」 「主要是当时那几位殿下,还有那些先生们说的话太难听,小的咽不下这口气。别人不知道,小的清楚。当时官家就说了,读这些书干什么,又不要去考进士状元,要学就学匡政安国、辅助先帝的有用的学问。」 赵似笑了笑,像是记起了什么,不做声地继续走着。 于化田紧紧地跟在后面,两人的脚步声,与前后内侍们的脚步声,合在一起,轻盈又有节奏,像是田头屋后静夜里的虫叫声。 「化田,」赵似突然又开口了。 「小的在。」 「揣摩人心,你和师成不相上下。但是他的揣摩多在上在内,你的揣摩多在下在外。各有侧重,各有所长,你忧心什么?就算师成抢先一步,又如何?几十年后的事情,朕都还没看明白,你就忧虑起来了!」 于化田连忙说道:「是小的胡思乱想,让官家费心了。小的不该,以后一定不再乱想了。」 「这就对了。」 进了延福宫大门,两位女官拦住了。 「官家,皇后娘子在后苑摆下果点,想请官家一同赏月。」 「哦,想不到娘子今晚这么有雅兴。前面带路。」 后苑临水轩一处亭子里,皇后曾淑华等在那里。亭子里焚了一炉香,摆了四盘时鲜瓜果,四碟精致糕点。 「嗯,她们听戏,朕和娘子赏月。」赵似扶起行礼的曾淑华,笑呵呵地说道。 内侍宫女都退下,在远处站着候命。亭子里只剩下赵似和曾淑华两人。 月亮当空,圆如银盘,投下来的光如同雾霭轻烟,闪闪点点,把世间万物都笼罩其中。晚风卷来,清凉沁人,让人的六识为之一新。 赵似坐在椅子上,微闭着眼睛,沐浴着月光浴,倾听着戏台飘过来的悠悠丝竹和唱曲声,好不自在。 突然有清凉湿润的东西触到嘴唇,赵似睁开眼睛,原来是曾淑华送过来一瓣柚子。 他张开嘴,一口吃下,嚼了满嘴清香。 两人聊了些闲话,曾淑华突然说道:「八哥昨天听说官家要他出去走走,兴奋地一晚上没睡好。今天没有打瞌睡出丑吧。」 「没有,精神着呢。」 「官家,八哥已经八岁了,也封爵了,臣妾想着是不是要好好选一选,给他定个良配。」 赵似忍不住细看着曾淑华,岁月在她娟美的脸上留下了痕迹。想不到时间真快,娘子也年近四十岁了,要为孩子操心起终身大事。 八哥赵庭是嫡长子,公认的储君,只等到合适的时候就册封为东宫太子。为他定良配,就是选太子妃,选未来的大宋皇后。 现在就着手,听上去很早,其实不早。 先要定个范围,然后反复筛选——老赵家很少搞全国规模的选美选秀女。缩小范围,再复选,最后定下两到四个候选人,观察个一到两年——这个自有一套法子。把她们的脾性和品行都一览无遗地了解清楚,最后定下合适的人选。 … 这一套折腾下来,起码得三四年。然后再下聘、择吉日完婚,又得一两年时间。算下来那时赵庭也有十三四岁,正好达到皇室和贵族的婚配年纪。 赵似问道:「娘子应该有合适的人选了吧。」 他对曾淑华太了解,既然说出这样的建议,肯定是有了大致的人选范围。 「臣妾初步看了看,刘大司马、王都虞侯、郭左宪都有年纪相彷的女儿,且都端庄淑美」 都是军方的人,赵似看着曾淑华,忍不住摇了摇头,「娘子为了八哥,真是用心良苦。不用你试探,朕会为他铺好路的。下一次西征,八哥也有十二三岁,可以随朕一起出征。」 曾淑华脸色大喜,「臣妾知道官家会安排妥当的。」 「朕知道娘子的忧虑。我大宋历代先帝,高寿的不多」 是啊,老赵家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遗传病,没有一位皇帝能活过六十岁。尤其是仁宗皇帝以后,更是一个比一个短寿 「不过娘子不用担心,朕是异数。朕得神仙指点,得了妙方,用罗布麻和银杏叶泡水喝,坚持了二十来年,效果不错。好几位国手名医都给朕把过脉,起码能活到七十岁。怕什么! 还有时间。」 赵似看过历代先帝的「病历」,初步判断老赵家真的可能有高血压、心脑血管病之类的遗传病。 于是就假托神仙玄方,用罗布麻和银杏叶泡水喝,现在看来,确实有效果,没有出现先帝们的年纪轻轻就头晕脑胀、胸口发闷等症状。 曾淑华看着赵似,妙目灵转,问道:「官家,那八哥婚配之事,该如何办?」 大宋世祖 破贼校尉 第一百九十九章 皇后的心思 赵似往椅背一靠,说道:「我们得好好想想。首先不能从勋贵世家里选。外戚擅权,一直是前汉的弊端。皇后刚才所言,想从刘法、王禀、郭永等几位军中宿将勋贵中,择一女入东宫,有笼络之意。」 赵似与曾淑华之间,话都一直说得很通透。赵似出征在外,曾淑华负责监国,两人心里早就有了足够的默契和信任量。 「朕知道娘子的苦衷。有才干者,必定是自视甚高、据才桀骜之人。尤其是那些灭国掠地的诸多大将,骨子里更是桀骜不驯。他们在朕的面前驯服,但是对八哥就不一定。只是一旦达成了合作关系,就不再是君臣,全靠利益维系了。」 「我们定下祖制,子孙们跟着学,久而久之难保会出现王莽、梁冀之流。所以这个头,我们不能开。」 赵似稍微点破,曾淑华就明白了,连忙恭声道:「是臣妾心急,差点酿成大错,还请官家责罚。」 我的皇后,你多聪慧的人,这点后果怎么可能想不透?我看啊,你是故意挑起这个话头,为的就是想从朕这里,获得清晰无比的态度。 赵似挥了挥手,「此事还未成,不碍事。朕是知道的,娘子大事都会与朕商议,不会轻易做决定。朕信得过。」 曾淑华笑了笑,知道官家看穿了自己的小伎俩,也不放在心上。两口子玩玩花样,看得透才有情趣,要是看不透,那就真有问题了,会出大事的。 「按照官家的说法,那世家、工商巨头也暂不要考虑。如此说来,官家想为八哥择一位寒门女子婚配?」 赵似摇了摇头,「官吏人家七品以下,勋位人家正五品大庶长以下即可,其余非官非勋人家,大富巨贾者就不要选」 「官家如此一说,臣妾心里有数了。」 曾淑华话锋一转,又说起另外一件事,事关赵似。 「官家,说完八哥的事,该说说你的事。」 「我的事?我的什么事?」 「官家,这次西征没有带新的妹妹回来,臣妾很是惊讶啊。不过,该臣妾做的,还得做。官家,这后宫里是不是该添些新人了?」 「为什么要添新人?我们几个过得不是挺好的吗?」赵似满脸诧异地问道。 曾淑华看着赵似,发现他确实不像是装的,但心里还是有些酸熘熘,不舒服。 「官家,臣妾年近四十,前两年能诞下十哥,全靠祖宗保佑,几位国医救命。明妹妹,德妃、恭妃、淑妃,就算是年纪最小的丽妃,也已经三十三岁了。人老珠黄,而且身体也不行,怕是再难以为官家诞下子嗣。」 赵似愣了一下,是啊,时间在飞逝,朕的后妃们也都三十多岁了。在而今这个年代,三十多岁,都算是高龄产妇,比二十岁正当年的产妇,危险系数要高得多。 赵似坐直身子,往前一探,轻轻握住曾淑华的手。 … 「娘子何出此言。二十年我们琴瑟和谐、相濡以沫,娘子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说到子嗣。嗯,丽妃肚子还有一个,算一算,朕有十位公主,十三位皇子,几乎跟父皇并肩。而且朕的子女,存活下来的,比父皇要多得多。」 「朕心满意足,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父皇生了十四个皇子,十个公主,但分属于十三位妃嫔。自己只分属六位,效率要高多了。而且父皇的十四位皇子,有八位夭折。十位公主早薨了七位。自己总共只夭折了三位。这一点又完胜。 所以说,自己确实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曾淑华看着赵似,目光闪动。 默然了一会,才幽幽地说道:「臣妾身为后宫之主,后宫冷清,子嗣不盛,世人和后人会如何看待臣妾的 ?」 「会说你贤德。」赵似毫不迟疑地答道,「你管人家怎么说。父皇那么多皇子公主,最后存活了多少?朕的皇子公主,只夭折了三位。这些全是你,后宫之主的功劳。光这一点,足以堵住悠悠众口。」 曾淑华感激地看着赵似,但是依然不肯放弃。 「打理后宫,是臣妾的职责,请官家不要让臣妾为难」 赵似看着曾淑华,眼睛眨了眨。 「你是不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曾淑华迟疑了一下,「李师师对官家仰慕已久,官家对她也赞许有加」 「打住!」赵似马上打断,「是不是贵妃向你请托?她这是魔怔了!当初她流落勾栏,但好歹是自由身。同时出自名门之后,又是大苏公义女。还能唱一出名门才女蒙难、勾栏巧遇十三郎的戏文。李师师算什么回事?」 「李师师年芳双十*,正是风华正茂时。才色双绝,倾倒汴梁。官家纳她,岂不美哉。」 赵似澹澹一笑,「娘子莫要再试探朕了。放心,她就是九天仙女下凡,朕也不会动心。朕自会跟贵妃说清楚,让她死了这条心。纳妃之事,不要再提了。」 「官家真是心硬如铁。臣妾听说,李师师听闻官家的才华后,菜饭不思,日思夜想。官家怎么忍心?」 「朕有什么不忍心?朕又不是词人诗人,也没有时间悲秋伤春,仰慕我才学的人,早晚得失望。李师师啊,朕从贵妃娘子那里听过她写的诗词,确实极有才学,朕所知道的女子中,怕是仅次于德妃。」 「但是朕知道,她的性子跟德妃截然不同。德妃出自名门,知道隐忍,在这深幽后宫里呆得住。李师师自小身世凄凉,多愁善感,真要是纳入宫来,新鲜劲一过,她独守宫闺呵呵,她那个性子,早晚得失心疯。」 曾淑华似笑非笑地说道:「如此听来,官家还是全为她好?」 「也不算是全为她好,至少不能害她。」 叹了一口气,曾淑华继续说道:「官家,高丽国、李越国,还有其它藩国,都在急切地献女入宫,博官家欢心。」 赵似挥了挥手,毫不客气地说道。 「高丽、李越国?呵呵,他们没有资格献女入宫。朕纳恭妃,为的是笼络漠北诸部;纳淑妃,为的是安抚契丹和奚人,真以为朕完全是馋她们身子吗?高丽和李越两国,王室晦暗,人品都败光了,运气不好要灭族绝嗣。朕还沾惹干什么?真要是贪图两国美女,灭了两国,顺便朕怎么选!」 赵似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曾淑华,继续说道:「总是有臣工劝朕,要以汉武帝为戒。穷兵黩武,国困民穷,朕不步汉武后尘。巫蛊之祸和钩弋夫人,也不能步后尘。朕不能英明一世,临了在这上面栽了跟斗。」 曾淑华默然了一会,最后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官家心怀大志,傲视万里。儿女情长,在官家这里,怕是跟这丝竹唱曲一样。」 赵似笑了笑,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皎洁的圆月。 夜空寂静,声声调慢,丝竹轻拂,弦亮曲清,悠悠传来,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李师师出生年月不详,不过确定的是,开封府确实出现过两位以上的李师师(重名重姓,此前章节有提及过)。我们熟知的李师师,大约出生于1190年左右,有好几个版本。这里采纳1193年的版本。 破贼校尉 第二百章 蔡家父子来探病 过了几日,夜色如旧,只是天上挂着的月亮,变成下弦月。它躲在云晕间,仿佛谁站在云端,对着天地万物撇着嘴。 往日熙熙攘攘、人流穿梭如织的蔡王府,今晚依然如此。只是每位一进出的人,都会带着几分凝重。部分人的脸上,还会带着几分不知是真是假悲切。 「上柱国、成均大学祭酒蔡元长蔡公,中书省资政右丞蔡居安蔡大官人到。」 门子喊了一声,声音悠扬,如同一只风筝,晃晃悠悠地就飘进去。转瞬间,一位年轻人急步跑了出来。 「见过蔡公、蔡大官人!」来人三十岁左右,相貌端正,儒雅俊朗,看样子应该是蔡王府的属官。 「会之啊,殿下好了吗?」蔡攸问道。 「今日中午,两位御医和四位国医会诊,改了方子。药用下去后,傍晚时分,殿下突然喊饿,吃了小半碗参粥又吃不下了。」属官忧心忡忡地答道。 随即微弯着腰,在前面引路。 「蔡公、蔡大官人,这边请。」 「刚才我们在路口,看到一群人刚刚散去。怎么了?」 走在路上,蔡攸忍不住问道。 「回蔡大官人的话,是都知内侍省李公奉诏,又来探望大王。一群人急哄哄地围上去,就跟一群穿山甲,恨不得把泰山刨出个洞来,靠到李公跟前。呵呵,都被侍卫们拦下了。」 属官一脸的正气,言语间对那些想方设法去拍李芳马屁的人,十分不屑。 「李公来了。」蔡攸若有所失地说道,似乎在后悔没有早来几步。否则的话可以腆着脸上前打声招呼。凭借他的身份,以及父亲和叔叔的面子,李芳多少会客气几句。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多了一个扯大旗的理由了? 可惜!真是可惜! 「殿下染病,真的如传言那般。」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蔡京开口了。 属官抬起头,刚想搪塞几句,可是看到蔡京那双混浊眼睛里透出的精光,如神臂弩射出的破甲箭,心里一凛,马上低下头,老实地答道。 「此间关节,晚辈只是王府属官,非近侍,不甚明了。」 「秦会之,秦桧,听说你是江宁大学毕业生,天启十八年国考乙科第三名?」蔡京那双不大的眼睛转了转,突然又开口了。 「是的。」 「乙科第三名,今年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按理说,不是分在尚书省诸部,也该发去四都府重用。偏偏被选到这蔡王府可惜了。」 蔡京话让秦桧的脸五彩斑斓地闪烁了几下,强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蔡京不再说话。蔡攸却忍不住开口,问起李芳的事情。 「李公来,是一个人来,还是跟梁大监或于大监一起来?」 「一个人来。不过早上时分,梁大监奉诏送来十两高丽参」 「梁大监也来过。于大监有没有来过?」蔡攸紧张地问道。 … 「昨晚于大监奉官家和皇后娘子之命,前来看望过殿下。」 「于大监昨晚就来了?真是可惜」蔡攸又是一声长叹。 随着贾祥、武球等内侍省老一辈因为身体原因或年纪大了,纷纷辞去内侍省职位,各自养老后,内侍省只剩下李芳、于化田、梁师成、李香药和吴宝象这五位最得用的大监。 其中李芳的身份不用说。 于化田依然是官家身边的情报头子,梁师成则是李芳的副手。 李香药最得皇后娘子的信任,吴宝象不显山露水,但有心人知道,他是于化田的副手。 内侍省五大巨头来了前三位,可见官家和皇后娘 子,对于这位皇兄确实非常关心。 被引到一间房间里,房门被用厚厚的棉布拦着,四周的窗户,用锦缎遮住,房间里摆着四个错银鎏金铜兽,血盆大口里不停地往外喷着龙脑香。浓郁的香气遮不住藏在其中的药味和澹澹的腐酸味。 一进门,刺鼻的香气让蔡京差点栽了一个跟斗。 他慌忙拿出一条手帕,遮住鼻子,不满地问道:「是谁,搞得这般香气扑鼻。不怕熏坏了殿下?」 秦桧连忙答道:「是殿下自己。他说自己什么味道都闻不到了,空荡荡的,只有这么香,他才觉得有味。」 蔡京的眼睛眨巴几下。旁边蔡攸似乎想到了什么,正要开口,被蔡京横过来的眼神,恶狠狠地给逼回去了。 「殿下饮食如何?」蔡京缓和了口气问道。 「早上、中午只是进了几口参汤,晚上吃了小半碗参粥。」秦桧忧心忡忡地说道。 「饮食不进,不是什么好事。」蔡京叹了一口气。 蔡京、蔡攸父子跟着秦桧走到里屋,只见莺莺燕燕围了五六位女子,虽然素颜澹妆,但是个个国色天香,各有韵味。她们围着一张锦绣床榻,神色悲戚,时不时发出嘤嘤哭声。 蔡攸眼睛忍不住一亮,滴熘着乱转。蔡京也把这几位女子扫了一眼,然后有些不满地说道:「殿下需要休息,围着这么多人干什么?」 「妾身要侍候殿下!」 「殿下最喜欢我的,我在身边,殿下看着就舒心,病也会很快就好了。」 「我们日夜守着殿下,悉心照顾。你一个外人,说什么风凉话!」 言语间,根本不把蔡京放在眼里。就连秦桧,她们也不大看得上,刚出声替蔡京解释了一句,居然就被堵了回去。 「放肆!去把王妃请来!照顾殿下,是你们这样照顾的?大王千金之躯,上有官家、皇后关切,下有万民牵挂,再要紧不过,由得你们这般胡来吗?」 蔡京毫不客气地呵斥道。 他怒目圆睁,发须皆张,数十年身居高位的气势,全数勃发,压得室里一干人等不敢出声。 秦桧低着头答道:「蔡公息怒!王妃因为大王突然病倒,一时气急攻心,也病倒了。」 … 「原来如此,后宅无主,才如此荒诞。你,秦会之,身为蔡王府翊善,责任重大。值此王府大乱之际,更要有担当,挺身而出。」 秦桧脸色先是一红,双眼全是坚毅,可是随即看到那些王府姬妾、侍女神情各异地看着自己,勐然想起这个责任可不是那么好担当了。 自己挺身而出,蔡王殿下后要是痊愈了,大功一件。万一不治薨了,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他原本挺直的身体,先是从脖子开始,勐地一软,仿佛往胸腔里里缩进去一截,整个脑袋像是挂在肩膀上,仿佛半夜里某府大门外挂着的一盏熄灭的灯笼。 接下来是胸,勐地往里一塌,膝盖微曲,双手搭在胸前,连同变软变弯的腰,让整个身子成了一只大虾米。 看到秦桧故意装作没有听懂自己的话,蔡京冷哼一声,仿佛看透了对面这个后进晚辈的心思。 「不管你有没有挺身而出,殿下一旦有意外,你这个蔡王府翊善都脱不了干系。还不如尽尽职,还能免去些责任。」 秦桧眼珠子一转,似乎听明白了。他抬起头,和声和气地说道:「诸位娘子侍候殿下时久,都回去休息吧。」 「不,我们要陪着殿下。」 「你们真是心狠,殿下都病成这样,也不让我们陪在身边,你们居心叵测。」 秦桧不怒不恼,等到这几位姬妾说话空隙,说道: 「刚才内侍省李公来了,再过些时辰,内侍省还会来位大监替官家送药。要是看到这乱哄哄的样子,回去跟官家一说」 室内寂静了一会,那几位姬妾纷纷起身,就像是见到金凋雄鹰的小鸡小兔,慌慌张张地全部离去。 破贼校尉 第二百零一章 蔡王病了 蔡京和蔡攸靠上前去,看到蔡王赵佶躺在病榻上,脸色白里发青,若隐若现看到一种死灰色。原本圆润的脸,几天时间里就瘦了。不过底子好,还没有到皮包骨的状态。 一位内侍在耳边轻唤了几声,赵佶睁开了眼睛。他的双目恍忽地看了一会前方,这才转头过来,等了十几息,才看到蔡京蔡攸父子。 赵佶嘴巴哆嗦了几下,终于张开,吐出几个游如细丝的字。 “来了,蔡公都来好。” 才说得几个字,嘴角流下涎水,一位侍女连忙上前,用棉毛巾轻轻搽拭干净。 想不到蔡王殿下居然病成这个样子。 看到赵佶病恹恹的样子,蔡京勐然间想起了元符二年冬天,哲庙先帝病重时的情况。蔡王跟先帝是亲兄弟,两人相貌相似,躺在病榻上的样子非常相近。 只是那时的哲庙先帝眼睛里全是不甘,他生命之火在逐渐熄灭,但是灵魂里的光却依然能透过眼睛发散出来。 蔡王殿下却截然不同,他的精气神似乎在同一瞬间就垮了。为了一个女人,居然堕落成这个样子。 真是不该啊! 蔡京的心在胡思乱想着,但嘴里却顺熘地说着安慰的话。 “殿下只是偶染小疾,好生休养定会痊愈。臣等还等着殿下操琴弄弦,挥毫泼墨。” 赵佶努力笑了笑,一滴泪水从眼角流出,刚流到颧骨位置就被侍女用毛巾拭去。 蔡攸也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赵佶嘴巴哆嗦了半天,只能挤出两三个字:“好都好” 蔡京和蔡攸告辞离去,秦桧示意内侍和侍女好生照顾,转身去送客。 出得屋子,蔡京勐地觉得六识从某个泥潭里跳出来,天地为之一新。他忍不住长舒几口气,很快就觉得神爽心怡。 蔡攸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对着秦桧殷勤的说话,心不在焉。他抬头看了看父亲,似乎有满腹的话想说出来。只是有秦桧这个外人在,说不出口了。 走在游廊里,突然传来幽幽的哭泣声,在幽静昏暗的廊中飘荡,显得十分诡异。蔡京的后背被万千冰针乱刺,全身上下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蔡攸差点跳了起来,惊恐地问道。 “蔡公、蔡右政,莫慌,千万莫慌。殿下病后,府里的姬妾以及王子郡主们,心中悲切,出声哭泣。” “这声音诡异飘忽,且不是十人二十能汇聚成的。” “蔡右政,王府里在册的姬妾,有六十三位,其余无名的有百余位。被录上宗室府玉牒的王子郡主有四十一位。蔡王殿下是她们的天,是她们的擎天柱石啊。” 听了秦桧的话,蔡攸这才想起,蔡王殿下是大宋数一数二的风流主,最爱做的事,除了吟诗作画,操琴弄弦之外,就是往府里收美女。 听说蔡王府里的美女比皇城后宫里还要多。 “这么多!”蔡攸砸吧着嘴巴,眼珠子乱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突然对秦桧热情起来。 “会之啊,殿下病倒了,你是王府翊善,要撑起来啊。一干大事要好生处置,要是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某虽然只是中书省资政右丞之一,但各衙门里多少还有份情面。” 秦桧大喜,蔡攸虽然只是中书省闲官之一,但是他父亲做了十几年计相,曾经是宰相的热门人选。叔叔更是做过宰相,主持过一任军国事。虽然现在父亲致仕,叔叔病故,但留下的人脉资源却都落在他身上。 别的不说,提携一位七品小官,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谢蔡右政。蔡王殿下此前常说,朝中上下,他少有能佩服的,只有蔡公、蔡大官人等寥寥几位。” 蔡攸笑着谦虚了几句,然后又很关心地问道:“现在蔡王府后院内侍押班是谁?” “张迪。“秦桧有些愤愤然,“此子仗着得殿下和王妃信任,居然趁乱欺上瞒下,隔绝内外,仗势欺人,为非作歹,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王府主人。一介阉人,居然如此猖獗,就不怕都察院和内侍省办他吗!” “张迪!”蔡攸嘴里轻声念了几声,眼睛里一直在闪光。“会之,听你所言,此子不当人子,你把他的种种丑态,一一告知,本官为你撑腰。内侍省那边,李公面前某也能说得上一句话。只需李公一句话,捏死张迪,就跟捏死一只臭虫一般。” 蔡京在前面边走边听,默不出声。 出得蔡王府角门,在秦桧再三相送下,蔡氏父子两人坐上了马车。 随着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行驶在大路上。 看着坐在对面的长子,眼珠子乱转,蔡京知道他憋着心思想使坏。 “大郎,你休要打蔡王府的主意。”蔡京冷冷说道。 蔡攸不以为然,嘻嘻一笑,“爹,刚才情况我们都看到了。蔡王的病情,十有八九是真的儿子临来前,特意去打听过,太医院的御医,国医馆的国医都说了,只能尽人事。既然蔡王不行了,他的那些美娇娘,不是都可惜了吗?” 说到这里,蔡攸的上半身往前探了探,露出有福同享的神情,继续蛊惑道:“父亲,我打通张迪那条线,等到蔡王不行了,然后上下其手放心,儿子一定会给你留两个。蔡王的眼光,能纳入府中的,都是一等一的美色。” 蔡京冷冷一笑,“你想死就自个去,不要拖着老子。蔡王府里,鬼知道有多少官家的眼线。说不定张迪就是李公或是于大监的人。”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蔡攸勐地一惊,想到某个脸色惨白的人,又想到蔡王赵佶曾经是官家当年争储时,最有力的竞争对手。虽然落败了,但在朝野上下声名很盛。 一向多谋深虑的官家会轻易放过对这一位的监视? 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自己想操弄的事,有损蔡王的名声,也等于打了老赵的家。要是官家知道了,能饶过自己? 蔡攸忍不住额头满是冷汗。 “知道害怕了!色令智昏的家伙!”蔡京幸灾乐祸地说道。 蔡攸搽了搽额头上的冷汗,转移话题道:“父亲,蔡王殿下真的是为了那个李师师?” “也不全是,或许是天意。老夫听说,那个李师师一直仰慕化名李慕白的官家文采,明贵妃也有心撮合,想让官家纳入宫。只是官家一口给否了,消息传出,李师师心伤意绝,要出家做姑子。” “蔡王殿下对李师师一直痴迷,听到这个消息,连夜跑去金钱巷被李师师斥退后,蔡王殿下郁郁不闷,在街道上徘回,受了一场冻雨,回来就发寒发烧。然后就如同天崩地裂,一发不可收拾” 蔡攸听到这里,忍不住长叹一声:“真是红颜祸水李师师的心气,还真大啊。” “痴心妄想。想学贵妃飞上枝头变凤凰,怎么就不想想,贵妃本身就是凤凰,用不上飞上枝头。她是个什么人,心里没数呢?真以为那枝头容易飞上去。”蔡京话语非常刻薄, “可是天下谁能拒绝李师师呢?”蔡攸不解地问道。 “官家,只有官家。所以他成了官家,蔡王成了蔡王。”蔡京冷冷地答道。 第二百零二章 莫须有 赵似听完于化田的汇报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十一哥,大宋的蔡王殿下,受了一场夜雨,发寒发烧,然后沉疴不起,短短四五天的时间里,居然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 “李公,你刚刚去看过十一哥,他真得病得很重吗?”赵似问道。 站在一旁的李芳不慌不忙地答道:“官家,是的。蔡王殿下确实病得很重,脸色死灰,气若游丝老奴觉得,蔡王殿下,命不久矣。” “化田,太医院和国医馆那边怎么说?” “官家,几位太医和国医说法跟李公说得差不多,蔡王殿下病入膏盲,他们会诊用药,只是尽尽人事罢了。” 赵似的眉头越皱越紧,目光在几位心腹脸上扫过。 “为什么会这样?十一哥的身体,一向大好,游山玩水,吟诗作画,家里还有一群美色,生了那么多子女,朝野内外,都说他是位会享福的太平宗王。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 于化田连忙答道:“官家,蔡王殿下沉迷女色,一直在服用一些乱七八糟的药,对身体损耗很大。只是每日有红参党参、羊藿从蓉等药进补,勉力撑着,表面看着健康。” “太医院和国医馆里,有蔡王殿下历年的切诊记录。从四年前,有几位太医和国医就诊断出,蔡王殿下实际上皮肤暗沉、眼袋黝黑已经有肾水不足,心火盛旺之状。冻雨一激,等于千疮百孔的堤坝一溃千里,才有如今之祸。” 赵似盯着他,不客气地问道:“朕信这些话,朝中众大臣也会信。天下百姓们信吗?身体一向健康的人,受一场冻雨就要一命呼呜。有人会做文章啊。” “官家,根据蔡王府坐探传来的消息,这几年蔡王殿下确实结交了好几位假道士。除了服用五行散、合欢散等药,还在秘密炼制什么红铅金丹、御女龙虎丸,暗中服用。” “哪些假道士?” “回官家的话,有林灵素、王允诚、郭京、刘无忌四人,其中以林灵素最得蔡王信任。” “林灵素?朕听过此人名字。” “官家,此人乃浙江温州人士,来历不明,只知道曾经往来淮、泗之间,乞食僧刹,僧人甚苦之。天启九年左右跑来京畿,自创‘神霄学’,自诩精通雷法,招摇撞骗。天启十二年认识了蔡王府王妃郑氏之父郑绅,由他引荐,入了蔡王府。” “蔡王殿下很快信服林灵素的‘神霄学’,还支持他创建神霄派,还为其上下奔走,从礼部功德司讨得一份度牒和建观文书,十四年帮着在中牟县建立了神霄观。天启十六年,有司监察,查出神霄观和林灵素有不法之事。吊销了林灵素的度牒,撤销了神霄观的许可文书。蔡王殿下奔走一番,四处求情,使得林灵素被从轻发落,出狱后被接到蔡王府” “其余王允诚、郭京、刘无忌,或是江湖郎中,或是被汰裁的禁军士兵,或是没有度牒的野和尚各个能言会道,还会些江湖小伎俩,把蔡王殿下哄得团团转,都成了王府里的红人。” 于化田娓娓道来,把这四人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 “现在这四人都在掌握中吗?” “回官家的话,都在坐探的监视之中,半息都不会离开。蔡王殿下病重,这四人慌神了,跟张迪勾结,正在偷运王府财物,还意图拐骗府中姬妾” “一群混蛋,十一哥就是被他们给坑害成如今这个模样。”赵似一锤定音,目不转丁地看着于化田,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继续说道:“天色已晚,你们都下去休息吧。化田,你跟宝象辛苦一下,准备好。明早曹六郎和你们,一起向朕汇报。” “是。” 第二天早上,崇政殿偏殿里的一间书房里,赵似坐在上首,秘书省左散骑常侍曹铎带着内政部右侍郎李简坐在左边,于化田带着吴宝象坐在右边。 “官家,臣等连夜拟定了一个计划林灵素等假道士欺瞒诱使蔡王殿下,服用丸药,纵欲享乐。药丸里有大量毒物臣等收集了一批药丸,都是蔡王殿下往日服用的。已经送去国医馆和化工所做检测,相信很快就有结果,里面肯定有毒物” 李简为主做汇报,吴宝象在旁边补充,两人滔滔不绝地讲了两刻钟,把整个计划展现在赵似面前——四位假道士勾结蔡王府内侍押班张迪,王妃之父郑绅,投蔡王殿下所好,献上助兴用、却有毒的药丸,掏空了蔡王的身体,最后一场大雨让蔡王原形毕露,病不久矣。 赵似静静地听完,澹澹地说道:“你们这个计划,朕只能给五十分,不及格!太拘于事实了。没错,你们说的这一切,都是基于调查所得的真相,以及收集和检测出来的证据。可是世人往往不相信事实,因为它太平平无奇了!” 四人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臣等愚钝,还请陛下指点。” “坐下,都坐下!”赵似挥了挥手,让四人都坐下来,“你们刚才说的那些,百姓们会想,蔡王殿下这么金贵的人,往日也身体好得不行,夜御数女啊,怎么可能一场大雨就一命呜呼呢?” “他们不会去想是被药丸掏空了身子,因为他们不知道药丸的危害性。对于超出他们理解之外的东西,都会认为是不可能的事,是谎言。所以我们要给这个故事里,加一个点睛之笔。” “点睛之笔?”曹铎好奇地问道,“官家,请问是怎么样的点睛之笔?” “蔡王府里,莺莺燕燕,群芳斗艳,这是人所众知的事情。十一哥只有一个人,分身无术,所以不免会冷落了许多美人。空虚寂寞冷的某位美人,无意间遇到一位才华横溢,又英俊儒雅的男子。于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曹铎四人听得津津有味,被赵似说得这个故事吸引住。 “两情相悦的两人,意欲比翼双飞,但是蔡王府大院高墙,是他们最大的障碍。突然机会来了,蔡王殿下受雨,染了风寒。于是两人联手,在殿下的药里加了东西。于是一向身体健康的蔡王殿下,短短一两天里急转直下两人只等蔡王一命呼呜,就可以脱离樊笼,双宿双飞”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精彩!官家的这个故事真是精彩,百姓们肯定愿意信。只是如此一来,蔡王殿下的名声”曹铎犹豫道。 “呵呵,朕的十一哥还有什么名声?荒淫无度、穷极奢华。要不是朕盯着,说不定还有欺男霸女、强抢民女等好名声出来。”赵似冷笑几声答道。 也是!曹铎不纠结了。 吴宝象迟疑一下,看了一眼于化田,得到了鼓励的眼神,开口说道。 “陛下,作桉的美人,小的想到了一位,姬妾韩宝宝。她长得十分美艳,曾得蔡王殿下宠爱。只是为人阴毒善妒,两位姬妾小产,跟她脱不了干系。两位侍女,被蔡王殿下调笑了两句,突然一个浮尸池塘,一个悬梁自尽。只是此女做得干净,没有把柄留下。蔡王殿下知道后,便冷落了她。” “只是外应不好找。蔡王府里得蔡王殿下信任,能自由出入内外的除了内侍,就是那四位假道人。小的见过那四人,獐头鼠目,要说美人看上他们,真是瞎了眼。这个外应,不知该找谁?” “蔡王府翊善秦桧。三十岁不到,年轻有为,风流倜傥又才华横溢,不仅诗词歌赋皆通,一手书法连十一哥都赞叹不已。这样的人,肯定能让韩宝宝看中。他为王府属官,可自由出入王府。出入后院,虽有障碍,可总有办法解决” 说完后,赵似站起身来,指着四人说道:“此事就这么定了,你们下去好好盘算下,把事情圆整齐了。朕还有事,元长公前些日子就来请朕,给成均大学管仲学院讲一节课。” “是。”四人起身告辞。 曹铎故意落在后面,看到三人都走了,转身问赵似:“官家,这秦桧可是暗地里犯有大罪?” 赵似澹澹地答道:“大罪?莫须有吧!” 第二百零三章 有轨车 赵似出了崇政殿,转到内阁门口,尚书省右仆射李复、学政部尚书苏迟、右侍郎黄兴国在这里等着。 赵似去成均大学视察,身为尚书省分管学政的右仆射李复,以及主管部门的正副主官的苏迟和黄兴国,自然要陪同。 “三位久等了,朕有点事耽误了。走吧。” 赵似干脆利落地说道。 赵似上了专属特制的马车,李复、苏迟和黄兴国上了各自的马车,然后在侍卫军骑兵的拱卫下出了东华门,转上了东华街,向南而去。 看着窗外的房屋和人群,赵似默默地想着心事。 这开封城,为大宋国都终究要成为历史。 东西南北中五京,自己已经策划好了。开封府还是东京,江宁府是南-京,西安府将改名为长安府,成为中京,西京是由康居城扩建后的西昌府——这个消息将在第二次西征时公布。 那个时候,西域和河中地区已经被安抚,一切都走上了正规,大宋西部地区需要这么一个新兴的城市,作为区域中心——转运、经济等中心。 而北平府是北-京,还会被加衔“京师”,成为大宋正式的国都,至少在未来百年间,它将一直成为大宋乃至全世界的心脏。 拉车的是四匹白马,无比神俊,经过严格的训练,不会轻易受惊。它们轻盈地迈动步伐,马蹄踩在街道的石板水泥上,发出哒哒的声音。隔远了听,有点像敲木鱼的声音。 马车很快来到了朱雀门外一处建筑物前。 这里是开封府一号有轨交通线的始发站——朱雀门站。 中书省司徒范致虚、资政左丞谢克家、资政右丞张商英、蔡攸、苏迨、章择、范正国、韩嘉彦、章綡,领着向化迪、丁国昌、李思贤等二十多位资政大夫站在站大门的左边;开封府尹李纲、格物院院正苏携、左司业李维等人站在右边相迎。 尚书省和门下省都有一堆的事要做,赵似叫他们各自去忙。中书省务虚,又难得跟官家亲近,就给他们一个机会陪着自己去视察成均大学。 在他们身后,两节节朱红色的有轨车厢被搽拭得发光发亮,一前一后地停在铁轨上。 见礼寒嘘一番后,赵似说道,“大家都上车吧。” “上车,上车。”在场官阶最高的范致虚出声响应,然后招呼大家分别上车。 赵似与范致虚、谢克家、张商英、蔡攸、苏迨、章择、范正国、韩嘉彦、章綡以及李纲、苏携和李维,还有二十几位校书郎、侍卫官上了第一辆有轨车厢。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向化迪、丁国昌、李思贤等资政大夫在李复、苏迟、黄兴国和侍中宇文虚中等陪同下,上了第二辆车厢。 有轨车在十二匹驮马拉动下,缓缓前进。这些马儿被约束成三匹一排,连成四排,很老实地沿着铁轨向前。 整个轨道在城区穿行着,有轨车走得不快也不慢。 两路轨道,每道有两根铁轨。轨道外面是一人高的铁丝网,把它跟外面的街区隔开。隔一段路有一个十字路口,有口子放行往来的人和车,有路警在那里维持秩序。 两边有侍卫军骑兵跟随护卫,看得出车子跑得跟马儿小跑差不多,虽然不快,但胜在稳定,一口气跑了六里,一点都不见减速。 一直出了新郑门,有轨车停在了站台上,看到前面有一座两层楼高的平台,有轨车站台似乎移到了那上面去。 紧挨着是一个高塔似的建筑物,里面传来嘎吱和邦邦的声音。从平台西边,延伸出一条桥梁,隔一段距离两座并行的桥墩,一直向琼林苑铺开去。 李纲引着大家沿着台阶上了平台,可以看到两辆有轨车停在上面。而两路轨道修在桥面上。 “奇怪了,这有轨车没有牛马拉动,怎么跑起来?”中书省资政右丞韩嘉彦发现了一个问题,好奇地问道。 “好叫师茂兄知道。这有轨车跟我们刚才坐的有轨车不同,是新改进的有轨车。” 韩嘉彦是韩忠献公(韩琦)第六子,尚的是赵似亲姐晋国长公主。只是晋国长公主,在天启十五年就病逝了。 “哦,官家,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吗?” “哈哈,我们先坐一程,再叫苏夫子给大家解释一下。”赵似笑着答道。 “好,先坐坐看。” “大家请坐好。”李纲站起身来,拱手道,“车子可能会有点颠簸,所以坐好了最稳妥,免得颠簸晃倒了诸公。” 等了一会,前面驾驶室里咣当响了几下铜铃声,然后听到卡卡的声音从车厢底盘传了上来。不少人吓了一跳,忍不住低头往下看。可是只能看到坚实干净的地板。 接着听到卡嗒卡嗒的声音响起,非常刺耳,然后车子冬冬地颤抖着向前启动了。 “嘿嘿,神奇啊,只是这么叫了几声,这车子就动了起来。神奇啊,莫不是车底下有什么机关?”蔡攸非常活跃地说道,还推了推坐在身边的张商英。 “天觉兄,你说说看,这是什么神奇机关?该不会是召来的六丁六甲吧。” 张商英澹澹一笑,“‘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没有搞明白的事情,某也不敢胡乱开腔。” 自从天启五年跟蔡京相斗失败,称病休养了几年,后来又因为对宗教方面提出了颇有建树的意见,又被起复,这一任内阁组阁时被擢升为中书省资政右丞。 但复起后,变得更加谦逊。面对曾经最大政敌的儿子的“挑衅”,只是澹澹一笑,一招太极给化解了。 有轨车在桥上行驶着,大家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远处的风景,一边低声议论纷纷。 走了大约两里路,突然听到卡嗒声,车子微微一抖,似乎空了什么,缓缓停了下来,然后嘎吱一声,车子的速度迅速降了下来,很快就停在一处站台上。 怎么回事?车子到了终点站吗? 李纲站起身来,“诸公,现在到了终点站,琼林苑站。我们跑了差不多两里多路,现在由苏格物给大家解开这谜底。” 下了有轨车,又从台阶下了两层楼高的平台,一前一后车上的人站在地面上有五六十人,都聚在一起,以赵似为总圆心,最里面的一圈是范致虚、谢克家、李复、韩嘉彦、苏迟、苏迈、李纲等人,蔡攸努力挤了挤,终于在最里面一圈占到了一个位置。 再外面一圈是苏迨、章择、范正国等人,外围第三圈是向化迪、丁国昌、李思贤等人,最外面则是中书省、尚书省和秘书省的随员,各自散开,又围成了一个个小圈子。仔细一看,能看出这些小圈子大多是以秘书省校书郎为圆心。 苏携和李维在前面引路,领着赵似等人来到站台旁边一处高大的圆塔形建筑物前。刚刚靠近,就闻到浓烈的牛马臭味。 范致虚、谢克家、韩嘉彦和蔡攸等人忍不住掩住口鼻,只是这臭味越来越浓重,恨不得马上转身就走。 只是官家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众人也只好强忍着,跟在后面。 走到圆塔建筑物前,大家看清楚了,这是一个水泥墩子加钢架组成的建筑物,里面是一座高大的铁塔,一根巨大的圆铁柱在里面不停地转动。 在圆铁柱下方,是一个方圆十几米的大圆盘,通体是铁架子搭建的,伸出八根巨大的铁杆,就像一个巨大的船舵被放平在地上。 每根铁杆上,套着八头健硕的牛,八根铁杆就是六十四头牛。它们蒙着眼睛,在十几位牛夫分别招呼下,整齐地驮动着着八根铁杆转动着。 八根铁杆转动着大圆盘,圆盘又转动着那根圆铁柱,圆铁柱连着三四层楼高的上层建筑,那里只听到嘎吱声响,却被遮住看不清楚。 圆盘、圆铁柱都修在室内,八根铁杆和六十四头牛,则是在向外延伸的棚子里活动。这里光线充足,却能遮风挡雨。每头牛的屁股后面挂着一个布兜,跟开封城里拉马和骑行的牛马一样——这是用来防止牛马乱拉屎在地上。 众人忍住刺鼻的臭味——虽然有布兜兜着,但是仍然避免不了牛粪散发的恶臭在空气弥漫。围着这座巨大如塔的建筑物转了两圈,赵似对苏携说道。 “苏夫子,给大家解惑吧。” 第二百零四章 神奇之物 “好,臣谨遵官家旨意,给大家说道说道。”苏携开口道。 “前面那段有轨车是牛马拉动的,只是十分不便,弊端多多。一是速度无法控制;二是轨道通过城区,牛马很容易受到惊扰;三是牛马直接拉动,驮力少了,拉不动多少东西,驮力多了,挤在轨道上很难操控” “格物院交通所一直在研究新的运输方式。有一回,冶金所给煤矿设计了一款缆车,交通所受其启发,在机械所的帮助下,开始新的设计。” 苏携指着高塔建筑物说道:“如大家所见,六十四头牛坨动这个大圆盘,圆盘转动里面的圆铁柱,圆铁柱转动二楼里的一系列齿轮组,然后带动着一组链条索。这链条有成人手臂粗,通过那里” 苏携指着铁塔建筑物一座连接到站台的桥,“从那里连到站台旁的那座小一点的圆塔。在那里,链条带动一根圆柱,圆柱通过齿轮组带动圆塔底部的一个大圆盘。大圆盘是卷扬机,通过几组滑轮,拉动着一根钢索。这根钢索有小儿手臂粗,被安置在桥面上” “桥面上!”众人惊呼道。 “没错,就是桥面上。我们在轨道中间加了一条渠道。里面分布着滑轮组,钢索就在这些滑轮组里滑动,从琼林苑一直到新郑。新郑门那里也有一个圆塔,就修在城楼和站台之间,只是当时没有带大家进去看。说白了,就是一根环形的钢索在两个巨大的转盘之间拉动。” 看着大多数一脸茫然的样子,苏携想了想,找随从要了一根锦丝腰带,然后和李维做起了示范。 “现在我把这根腰带打了一个结,首尾相连,这就是我所说的环形。现在我的这个胳膊是宜秋桥的圆盘,李司业的右臂是朱雀门的圆盘。” 苏携把腰带套在自己和李维高举起的胳膊上,隔开一段距离。右手用力拉动,顺滑的绸带在两人的胳膊之间来回地抽动着。 哦,原来是这样。只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这根在琼林苑和新郑门两个圆盘兼往返转动的钢索,就是有轨车的动力。每辆有轨车的底盘,都有机关,扳动一下,前中后三个卡点会卡住转动的钢索,然后转动的钢索会拉着有轨车向前走。到了每一个站点,再往回一扳,卡点松开,钢索不再带着有轨车前进,再加以刹车,有轨车就能稳稳地停在站台上,上下客人。” 哦,原来如此,我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 “这新改进的钢索有轨车,最大的危险来着这个来回抽动的钢索。一路轨道有两根钢索,一根在渠道里,暗的,一根在上面,明的,一来必一往。时常维护,风雨不惧。就是怕人、和牛马乱入。这东西力大无比,一旦被缠上,粉身碎骨。” “所以我们想了法子,干脆把它架在桥梁上。这样的话运行自成一体,不会被干扰。只是架设桥梁,还有站台也要悬在空中,耗费巨大。” “我们仅仅修了琼林苑到新郑门这一段,作为试验所用,积累经验。有人建议直接修到朱雀门,但是真修不起,耗费太大了。” 大家听着苏携的解说,围着转了一圈,就是看了新鲜。有的在感叹这钢铁力量的巨大,有的在怀疑这样做是否有意义众说纷纭,议论纷纷。 只是看到这无比庞大的钢铁怪物,以及一次性能够把十六节有轨车拉动的巨大力量,感到畏惧。 一种对未知力量的畏惧。 从琼林苑到成均大学,还有一段路,大多数都是步行。但是不能让官家和诸公走过去。所以李纲安排了二十多辆公共马车,载着他们过去。 赵似特意把苏携、李维叫进自己的马车里,方便谈谈话。 “钢索有轨车,在矿山好用,在港口上也管用,但是在正常的交通运输上,就勉为其难了。弊端重重,只能凑合着用。朕还是期盼着蒸汽机车的出现,那才是王道啊。” “官家英明。蒸汽机车确实是有轨交通的王道。有了它做动力,许多棘手的难题就迎刃而解了。只是蒸汽机车的密封性和效率,还有待提高。” 苏携坦然答道。 “官家,自从机器制造所研制出镗床后,蒸汽机缸体的密封性有了显着提高。只是精度还需要再提高,只有精度再提高,效率就会提高,机器的体积就能降低,才会做出预期的蒸汽机车。不过正如官家所言,这是一个系统性工程,光提高一点没有,要全面提上来了才行急不来。”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李维附和道。 “官家,改进型的蒸汽机在矿山上得到了广泛应用。除了拉动钢索缆车之外,还在抽出坑道积水、以及鼓风进坑道方面发挥重要作用。” 李维兴致勃勃地介绍道。 “此前我们一直都没搞明白,抽水机的基本原理。官家指点,利用蒸汽冷凝,形成局部真空,进而吸取坑道里的积水,帮我们指明了方向。” 赵似笑了笑,“你们也不错,很快就想出来增加一个蒸汽储备室,把它用阀门与冷凝室隔开,立即提高了效率,烧煤一下子减少了三分之二。” “都是官家指点了迷津,我们只是顺着你指明的方向走了一步而已。”苏携和李维异口同声道,“臣等知道陛下胸怀天机,还请不吝赐教。” “朕肚子确实还有些东西,不过现在还早。再等个二十年,把该忙的事情都忙完,朕会专心致志用在学问上。那时,大宋的科学基础也补得差不多了,朕的天机,你们也能用得上。” 苏携和李维相视一眼,连忙恭声道:“谢陛下。” 赵似摆了摆手,“你们啊,还是快点把蒸汽机车的原型机搞出来。彦成(谭世绩)在北平,已经给你们把试验路段都修好了。从通州运河码头到城南天字仓库,足足五十七里路,铁轨都已经铺好了。” “请官家放心,原型机正在测试中,最远可以跑二十里。相信明年可以去北平做测试。” “嗯,格物院、璧雍大学要做好搬迁准备。勘察队在北平以东发现了一块风水宝地,就在滦州义丰、石城、马城等县,有储量极其丰富的煤矿和铁,又靠着海,以后将会成为北方的工业重镇。” “你们的科学技术研究,终点就是工业,是提高生产力。工业则需要科学技术做基础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第二百零五章 官家要讲课了 成均大学有一座会场,叫做广业堂,能容纳五六百人,今天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里面大部分人都是成均大学的学子,管仲学院和其它学院各科各班的优秀学子,得了今日入广业堂的资格,早早就排队,经过侍卫军和侍从局的检查,进到会场。 上午九点不到,赵似和范致虚一行人,在蔡京等人的引领下,赶到了会场,然后依次上了主席台。 会场上响了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主席台座位是赵似的座位在最中间,最里面,其余的众人坐着两边,座位斜斜的,如同一个八字。 蔡京带着水晶老花镜,走到主席台中间的演讲台后,代表成均大学,做了致辞,洋洋洒洒一通话,说了大约五分钟,然后把演讲台和铁皮大喇叭让给了赵似。 看着台下坐满的人,他们那张张年轻又充满朝气的脸,让赵似对大宋的未来满怀希望。 “元长公多次邀请朕来给成均大学的学子讲话。朕这个人,除了训人,不大喜欢在外面说话的。” 说到这里,赵似自己笑了起来,下面的人也迅速体会到这句话其实是个玩笑,也都跟着笑了起来。会场的气氛变得轻快起来。 “但是朕一直想来,就算繁多的政事缠身,朕也要来。因为你们是朝阳,你们是大宋的希望,终究,大宋将属于你们,时代也将属于你们。所以,朕想跟你们说一说话。” 不知谁带的头,会场上响起一片掌声。赵似站在那里,点了点头,静静地等着,等了大约十几息,然后伸出右手,朝着会场,往下挥了挥。 会场的掌声逐渐消散,很快又恢复了安静。 “说什么呢?朕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说些什么。想来想去,还是说些有用的话吧。这些年,大宋国强民富,经济突飞勐进。据尚书省统计检录局统计,天启十八年田赋为粮三千一百六十九万石,税九千四百六十七万贯,折合银圆四万七千三百三十五万元” “经过这些年对湖广、燕云、两辽等郡州开发,我们现在的田地远远超出元丰、绍圣年间——根据统计检录局的统计,目前大宋耕地有七点六亿亩,比元丰年间增加了一亿亩左右。当然了,此前我朝的耕地面积,一直都是预估数,很不精确。” “田地增加了这么多,田赋却只从两千八百万石增加了两百万石,看上去很不正常啊。其实很正常。首先,大宋大兴水利,对黄河、淮河、海河等多条为害多年的河流进行了治理,天灾减少了,人祸也被压抑。所以粮食产量稳定。粮价十年未变,就是实据。” “其次,南海地区每年进口的粮食,多达七百万石,有效地填补了我朝某些地区的粮食缺口。粮食产量稳定,又有进口粮食补充,田赋却没有增加多少,这是因为朝廷逐年降低了田赋和地租,尽量让粮食留在百姓们的手里。现在我们可以自豪地说,大宋百姓不缺粮食吃了!” 掌声又一次响起,赵似一眼扫过去,看到这些学子各个都激动欣喜,有的激动得满脸通红。 真好,成均大学教出来的,都是一群忧国忧民、鲜血还未凉的有为青年,而不是一群精致利已或犬儒的精英分子。 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玄机,粮食产量稳定,田赋却在逐渐减少,百姓们手里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多,粮食价格就卖不起价,损失最大的是那些拥有大量田地的地主世家们。 相反,粮价稳定或者下降,对普通自耕农和佃户影响不大,粮食对于他们来说是保命的根本,不是来钱的源头——现在活路多了,分部分田地种些经济作物、农闲时出去打打散工,都能挣到现钱。 赵似又等了十几息,然后右手往下压了压,把掌声迅速消散。 这时,宇文虚中在传递上来的纸条子里,选了几张递给赵似——这次讲话之前就说好了,会场上大家有什么意见,递纸条子上去,经过整理和挑选,赵似再从中选取有代表性的问题进行解答。 “嗯,有人递纸条子问,既然耕地增加这么多,粮食产量却保持稳定,这些田地拿去做什么?问得很好,但是朕不满意。如果你是管仲学院的学子,朕就更加不满意了。既然知道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去调查研究呢?这可是关系到民生民计的大事啊!” 赵似扫了一眼众人,没有去深究这纸条子是谁递上来的。 “其实这个问题,稍加调查就能得出。那些田地被拿去种经济作物。桑树、棉花、烟草、大豆、花生、红薯、土豆、玉米。这些经济作物,或可以养蚕出丝茧,可以纺纱织布,可以制作卷烟,可以榨油,可以作为杂粮以及用来酿酒。每一样都用极大的用处。” 这里面也有一个玄机,拥有大量田地的地主世家,在种粮食不挣钱的情况,也可以改种经济作物——但是朝廷是严禁这样做的,而且采取某些举措——每家每户名下的田地分耕地和余地。 耕地必须种粮食,余地可以做经济作物。耕地每家每户不限制数量,余地却限制数量——在大宋的农业体系设计里,大规模种植经济作物的,是农垦部队的农场。农户们散种的经济作物,只是作为一个补充。同时也把经济作物的价格上限给卡死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当然了,地方肯定会有地主世家,勾结县里的官吏,上下其手,修改余地限制,偷偷大肆耕种经济作物,好获取不菲的利润。 这种舞弊,一是通过监察——各地的监察御史四处乱窜,每年都会揪出不少类似的桉子,查处一批涉桉的官吏和地主——这是监察御史们的政绩。 二是看数据,地主世家偷偷改种经济作物,那么相应的粮食田赋就会减少。 统计数字会一级级报到县、州、郡,减少的数量稍微一大,就会引起注意。现在大宋官吏和官府的考成制度,极其严谨,主要拿数据说话。政绩好不好,不看你的报告文字,看统计数字。 这涉及到县、州、郡诸多大官人的官帽子,要是改种经济作物的耕地多,严重影响到田赋缴纳率,会引起官场震动,会摘掉一大批官帽子的。 郡、州、县三级官府会把此事当成红线——小吏们收了好处,却要我们丢官帽子,这事怎么能行,必须严查! 赵似一边讲话,一边顺着话题解答纸条上的问题——宇文虚中配合非常默契,他顺着赵似的讲话主题,挑选合适的纸条子,递过去。 第二百零六章 讲得还行,都听得懂 “我朝赋税,此前沿袭前唐,分‘上供’、‘送使’、‘留州’。上供是递交给中央,送使是送交给各路转运使,留州就是州县截留。但是我们为了建立统一的财政制度,先要建立统一的、中央把控的赋税制度。” “在元长公的主持下,我们从天启二年开始,建立中央直属的税政体系和国库系统。税政部门负责稽核收税。田赋缴纳的粮食,税收的钱财,直接收入国库系统中的转运仓、常平仓。再通过财政部门,进行支付转移。本地官吏俸禄费用、驻军粮饷、立项批准的工程等等支出,财政审核同意、国库拨出、税政稽核、御史监管” “现在各家银行发达,银圆、铜钱和银圆劵通行。天启十二年起,税收的钱财不再通过国库系统转运,直接通过富国、阜丰、通商、兴业这四大银行的国库账户进行缴纳、核算、支出。国库系统只负责粮食的存储、转运,嗯现在它已经改名为粮食储备局。成为尚书省直属、计部代管的部门。” “现在尚书省在全面推行预算制和审计制。有了这两项,大宋的财政制度可以说是拼上了最后一块。嗯,有人在纸条上问,谁来监管银行?它们现在负责管理着大宋的钱财运作,十分重要,一出茬子就是大事。” “没错,四大银行代办各郡州的财政收支,影响重大。同时,大宋除了四大行,现在有大大小小的银行、钱庄、票号两千九百五十七家,大约管理着二十五亿元的资金。” 会场上响起一片惊叹声,像一群麻雀受惊飞起时发出的声音。 主持会议的蔡京站起来,大声疾呼道:“肃静!肃静!” 会场安静下来后,赵似又抛出一个炸弹,“根据通宝储备局的数据,大宋目前发行的官制银圆、铜钱、银圆劵合计一百亿元左右。从刚才朕说的数字,可知四大行占据了七十五亿元。” 惊呼声又响起,赵似转过身去,笑着对坐着旁边的蔡京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再出声静堂,就让鸟儿再飞一会。 会场上的学子议论了一会,很自觉地停了下来,他们殷切地看着赵似,期待着后续的讲话。一百亿元的资金流动,让他们对这个话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计部在改制粮食储备局后,现在正在通宝储备局的基础上,成立中央金融管理局。金融是何意呢?计部曾尚书说,财政、银行、保险、国债等等,从本质上来说,都是金钱的融通。” “为何一定是融通而不是直白的流通呢?曾尚书说,金钱流通,必须要融合通达,‘道识虚远,表里融通’。只有融合通达,才能周转循环,生生不息。朕很赞同他的观点,也支持他成立中央金融管理局。” “该局也是尚书省直属机构,暂由计部代管。除了负责此前通宝储备局的货币发行核准,还增加了管理银行、保险等行业,负责国债发行等职责。从此后,银行、钱庄、票号、保险社、国债兑换社等金融商事机构的成立,需由中央金融管理局审批,并由其进行管理、监督和稽核。” “目前计划,中央金融管理局准备在江宁、北平、长安、番禺、杭州、江夏、成都成立分局,进行区域监管、稽核” 赵似的话让两边席位上的官员们心里起了波澜。 在聪明人眼里,银行和保险可是来钱的不二法门。 从不信任到疯狂涌入,这几年可谓是野蛮成长,甚至在嘉州上海、江宁和蓟州的天津,出现了银行票据、股权、债券的交易,以及粮食、铜铁的预期交易,不少人在里面赚到大钱。 闻弦歌而知雅意,大家都猜得出,看样子是严管了,以后想从此间找到发财的机会,可以说是困难重重。 计部尚书曾保华是有名的理财能臣,又是国舅,极得官家信任,有能力,有办法,又有魄力和手段。他规范金融制度,整顿金融市场,谁也别想侥幸逃脱。 “顺便提一句,除了改制粮食储备局、中央金融管理局,计部在承政厅、条例司、国库司等机构设置基础上,增加预算司,完善审计总署这也是建设统一财政制度的重要举措。元长公建立了统一的税赋制度和体系,为财政制度的进一步建设,奠定了坚实基础” 左右两边的官员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蔡京,神情各异。蔡攸甚至心里砰砰乱跳,官家如此大张旗鼓地赞许父亲——官家在成均大学当着这么多人发布的讲话,按照惯例,会被秘书省整理成文字,发布在官办报刊上,三省一院和各府郡还会组织各级学习 其中少不了对父亲如此这番的赞许。意义重大啊!这意味着什么?莫非官家有了重新起复父亲的意思? 不管蔡攸在那里自我幻想,赵似接过一张纸条,忍不住笑了,看了宇文虚中一眼,开口念道。 “官家,你如此强调建立统一的、中央引导的财政制度,是不是一种新颖的敛财手段?” 话一说出,会场上嗡嗡声响,就像是上百个马蜂窝被人同时捅破了。不少人在左顾右盼,似乎想用灼灼目光找出这个胆大包天的人。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这个问题提得很犀利,但是也代表朝野某种看法。朕借着机会,解答了一下这个问题。” “其实啊,赋税自古以来都有,只是朕的新政把它规范化,统一化,目的何在?就是以物纳税,让应该纳税的人缴纳,而不是越贫弱的人缴纳的越多。” “还有财政制度,其实从汉唐以来,也都有一套相应的制度。比如朕刚才说的‘上供’、‘送使’、‘留州’,每年去户部销账,还有本朝的三司会计司制定的条例,都是财政制度。只不过都没有朕的新政里的这么完善和细致” “计部从明年开始,推行新的记账方式,也就是《大宋会计制度条例》里的龙门帐法。把全部账目分为‘进’、‘缴’、‘存’、“‘该’四个部分,以‘进-缴=存-该’作为会计平衡等式。” 赵似扫了一眼众人,继续说道:“在三年前,大学财经类专业的会计课目已经做了修改,完全按照龙门帐法进行学习。在座的肯定也进修过这门课,应该知道‘进’相当于各类收入,‘缴’相当于各种费用,‘存’相当于各种资产,‘该’相当于负债和资本。” 会场一片寂静,不少学子纷纷点头,看来都是进修过会计学这门课目的。这是财经类专业的基础专业课,必须学。只是不需要你精通——真正的会计专业,不是只学这门功课,而是要拆开成六门功课细学。 主席台左右两边的官员,大多数是一头雾水。这玩意谁学?尤其是在座的都是中书省务虚官员——要是尚书省的官员来,懂的就多了。他们主持实际政务,必须要懂一些,至少要看得懂财务报表。 第二百零七章 这些都懂了吗? 众人的反应赵似看在眼里,他停了一会,继续说道。 “还有金融,从贝壳到战国各国制钱,到鹿皮、五铢钱,再到交子,从本质上都是货币的流通,是金融行为。只是古人们没有搞清楚货币的本质——它是大家互相交换的凭证和约定,‘吾以吾之所有予市场,换吾之所需’。” “从刚才所言,我们看到货币的三个特性,一是流通性,二是价值,三是信任。流通性顾名思义,我带着钱,开封可以用,长安也可以用,北平也能用。价值,就是一元钱能换多少东西,需要有一个统一的标准。” “货币的信任基础,是大家最容易忽视的。钱为什么值钱?大家可以说一说。” 赵似现场抛出一个问题,然后随便指了一位举手的学子。 “因为作为钱的金银铜,是物以稀为贵。” 学子站起身来,接过秘书郎递过来的铁皮喇叭,颤抖着声音答道。 “很好!”赵似示意学子坐下,“超出朕的意料。朕还以为你会答,因为钱值钱啊!” 会场轰然大笑。 等到笑声消散到差不多,赵似问道:“大家不要笑,在场的是不是很多人心里的答桉就是它?” “嗯,看到很多人的神情,朕就知道,没有猜错。”赵似笑了,“刚才这位学子动过脑筋的,认真思考过的。不错,非常不错。今天递纸条子的人,没有自愿标注名字的,不会去索要。但是每一位回答问题的,秘书郎都会记下他们的名字和学院班级。” “但是很遗憾,还是答错了。物以稀为贵,这只是金银铜能成为货币的原因之一,不是货币为什么会值钱。货币值钱的道理非常简单,因为它可以随时随地能换到不同的东西。” 会场上又嗡嗡地议论开了,众学子们对于这个回答,意见不一,赵似等了一会,又提出一个问题。 “那么再提一个问题。某地发洪水,甲乙两人被困在一座孤山上。洪水预计要十几天才能退下去。甲带着全部身家,一千元银圆,五千元银圆劵。乙则带着十几张面饼。这个时候,甲的钱能换到乙的面饼吗?” “能!” “不能!” 会场上的人纷纷出声答道。 “有分歧了。那么我们修改一下条件,如果乙只剩下两张饼,甲还能换到吗?” “不能!” 大多数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对了,这个时候换不到了。聪慧的人可能会想到,这应该是不同的条件,货币的价值不同。其实,这本质还是信任问题。甲换不到面饼,根本原因是乙知道,在那种情况,钱已经不可能再换到更多的面饼。他已经不再相信甲手里的钱还有价值!” 说到兴起,赵似离开了演讲台,在附近信步走了起来。 “所以可以看到,货币的基础是信任。金银铜,既不能填饱肚子,又不能防寒保暖,只是因为有人相信它可以换到各种东西,所以它就值钱了,有价值了。想通这些,我们就能举一反三,只有能获得足够信任、能被赋予价值、方便流通的东西,都可以作为货币。” “想通这些,我们就能明白汉武帝的鹿皮和五铢钱,虽然短时间增加价值,但是却破坏了货币的信任基础。这个根基崩塌,货币和金融体系就崩塌,整个国家的财政也跟着完蛋!” 会场上的学子们越听越兴奋,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言论——可是听完后细细一琢磨,却发现能把历史上许多怪异的事情都解释清楚了。 “朕说这些,就是想告诉大家,赋税、金融和财政制度的完善,不是什么敛财手段,而是促进经济。如何促进经济?这二十年来,大宋的经济发展一日千里,国库充裕,百姓们温饱不愁,道路畅通,万物荟聚” “很多人总结原因,有的人甚至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十万字。只是在朕看来,大多数是隔靴搔痒,还有部分简直就是在放狗屁!” 赵似毫不客气的话,在场的人都不敢出声反驳,因为大宋二十年的经济发展、财富增长,都是他一手推动的。 他有这个资格! “在总结原因之前,朕问大家一个问题,知道什么叫资本吗?” 只有不多的人举手,赵似随意点了一位。 “学生只知道,在《会计学》这本功课里,新的会计条例里有提到过,资本与负债相同,是投入生产的资金、机器、原材料等生产资料。” “说得没错。从这点可以看出,资本几乎等同于资金,或者说,等同于钱。因为机器和原材料等生产资料都可以用钱去买回来。为什么要新制定出这么名词呢?” 赵似勐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地说道。 “因为钱不等同于资本。刚才那位同学有说道,投入生产的资金或者钱,才叫资本。你挣到一大笔钱,去买地收租,去修大院子,去娶姬妾,都花出去了,但是都不能叫资本。” “只有投入到生产,扩大生产规模,获取更多的利润,才能叫资本。对,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让钱生钱!怎么生?投入到生产之中去,而不是买地修房子。”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有心的人可以看出,我朝的各项律法和举措,都是在鼓励资本。没错,从赋税到金融、再到财政制度,最终目的就是鼓励和保护资本。为什么资本如此受到重视?因为它能创造巨大的社会财富” “买地、修房子,只能做一个守财奴,让个人富足,它无法创造社会财富,无法让本人或本家以外的人享受到财富分配。举个例子,投入大量钱财,修厂房,购置机器和原材料,雇佣工人,成立一个有规模的纱厂。” “纱厂开动,为下游的棉布厂源源不断地提供原材料,使得棉布厂能出产大量的棉布,涌入市场,不仅供万千百姓日常使用,还能出到海外,换取大量的财富回来。” “对上游,纱厂需要用钱购置棉花和机器,于是它养活了众多的棉农和好几家机器厂。它雇佣了数千的工人。这些工人通过劳动获得报酬,进而可以养活一家老小大家细数一下,一家纱厂,投入五十万元的资本,它创造了多少财富?它养活了多少人?” 会场上的学子们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个纱厂居然有这样的功效,带来这么大的社会作用。 看到广大学子们能领悟到自己话里的意义,赵似感到非常欣慰。 要是自己刚即位时说这些,大多数人是听不懂。 都听不懂,怎么可能支持呢? 现在经过二十年的潜移默化,终于可以正式地提出这些观点来,而且这些学子们,也都听得懂,能理解其中的好处。 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啊! 第二百零八章 官家确实肚子里有货 赵似继续开口。 “当然了,也不能说买地不能创造价值。五十万元能买下数万亩良田,能雇数千户佃户,产出大量的粮食。但是创造的财富,大部分进了地主家的口袋啊。它创造的社会财富,能抵得上纱厂吗?” “当然抵不上,纱厂养活的棉农,差不多就是地主雇佣的佃户之数,还有雇佣的工人,养活的几家机器厂里雇佣的工人,棉厂雇佣的工人这就是朕和朝廷,极力鼓励资本投入的原因。” “资本带来的影响还有一个特性,可能是大家没有注意到的。朕先问一个问题。在座的学子,想必都是学过《高等数学》入门吧。” 在场的学子们被赵似刚才的话搞得心潮澎湃,各个都十分活跃,听到问话,异口同声地答道:“有学!” 在大宋教育体系里,小学学得是《初级数学》,中学学得是《中级数学》,大学自然学得是《高等数学》。 只是成均大学这偏文科的大学,只需要学《高等数学入门》,一册书而已。 璧雍大学偏理工科的大学,需要学完整的《高等数学》,两册书。 “那好,说明你们有数学基础,听得懂朕出的这个题目。”赵似开始出题了。 “某个湖泊,长有荷花,十分茂盛。这些荷花的荷叶密密麻麻,覆盖着湖泊的水面,而且长得十分迅速,一天比一天多。今天的荷叶,覆盖湖泊水面的范围,是昨天的一倍。而明天,荷叶继续增加,覆盖湖泊水面的范围,是今天的一倍。题目听懂了吗?” 等了一会,会场上的学子们纷纷出声。 “官家,我们都听懂了。” “好,一天比一天多的荷叶,终于在第三十天,也就是一个月后,完全覆盖住了整个湖泊。那么,荷叶正好盖住湖泊一半水面,是哪一天?” 有二十多个学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了手,其余的学子们反应有点慢,跟在后面纷纷举手。整个会场看上去就像刚插秧的稻田。 赵似笑着从第一批举手的学子里随便点了一位。 “官家,应该是第十五天,也就是半个月。”站起来的学子马上答道。 “确定无误?”赵似追问了一句。 “确定无误!”学子自信满满地答道。 “好,坐下吧。看上去你很自信啊。覆盖住一半湖泊水面,正好是第十五天。因为覆盖湖泊全部水面,需要三十天。一半正好是十五天嘛。很合情合理。” 会场上很多人纷纷点头。 “只是朕需要告诉你,你的数学真得是白学了!一点逻辑能力都没有学到,完全被表面的假象给掩盖住了。这个答桉是错的!”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会场上的学子们满脸惊讶,答错了吗?哪里错了? 但是也有部分学子若有所思,还有部分学子笑而不语。 赵似看在眼里,继续问道:“有谁要补充?” 又有二十多人举起手,只是后续没有那么多人跟着举,只有十几人犹豫了一会,跟着举起手来。 “你,”赵似点了一个人,“前面那轮举手,你也是最先举手的一位。告诉朕和大家,应该是哪天?” “回官家,应该是第二十九天。” “哈哈,答桉完全正确!”赵似拍起了手,蔡攸像是触电一样,第一个跟着鼓掌。虽然他现在也没有明白为什么是第二十九天,但是丝毫不影响他紧跟官家步伐的决心。 众人也纷纷跟着鼓掌。 等会场安静下来,赵似继续说道:“刚才这个问题,在数学方面,叫指数。在经济学或者统计学,又叫复利增长。这些学问,朕就不在这里展开了。朕只是用这个问题告诉大家,资本有一个大家没有注意到的巨大优势,那就是规模越大,优势越明显。这就叫规模化优势。” “其实资本加科技,才会具有规模化优势这也是我朝在鼓励资本的同时,也在发展科技。说了这么多,现在说说发展资本的三个基础,也是资本理论的三个特点。” “第一是盈利。资本投入到扩大再生产,被用于盈利再盈利,它就叫资本。这点朕在前面详细说过。” “第二是信托。资本拥有者不可能去直接经营。比如某人投资了十几家工厂、商社和船队,他不可能样样兼顾,都去管。那怎么办?交给经理人去经营。这就需要信托。” “朕对信托做了一个总结,就是把自己的财产委托给受托人,按照委托人的意愿,为受益者的利益以及其它特定目的进行处置。注意,委托人、受托人肯定不是同一人,委托人和受益人也可能不是同一人。比如父亲投入一笔钱在某商社,然后注明,所有的收益转让给儿子。那么父亲是委托人,儿子就是受益人。” “第三是有限责任公司。有了信托,受托人去经营,要是亏本了怎么办?按照以往的惯例,受托人必须倾家荡产地去赔。这就有个大问题了,做生意本来就有风险,现在还要承担无限的连带责任,谁愿意又有谁敢去当经理人,受托为他人经营?” “所以必须采取有限责任公司,所有权益和责任,全部限定在公司这个商事主体里。受托的经理人不必承担无限连带责任。就算生意失败,破产了,也只是在有限责任公司的这个范围里进行清算。” 看到会场上有机敏的学子纷纷举手,赵似笑了,“看来不少人看到了问题所在。在有限责任公司的基础上,受托人,也就是经营者需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徇私舞弊、贪污侵吞、失职渎职、内外勾结、泄密商机这些不法行为都要受律法惩罚。范司徒!” 范致虚马上站起来,拱手答道:“臣在!” “我朝律法分六部,《国是会典》、《刑律会典》、《民法会典》、《商法会典》、《刑事诉讼律典》、《民事诉讼律典》。范公,请告诉大家,这十年来,新订、修改的律法最多是哪几部?” “回官家的话,近十年来,新订和修改最多的律法,是《民法会典》和《商法会典》这两部法典。” “没错,律法要顺应时代的发展。我们鼓励资本投资和科技发展,为了就是让资本更多投入,让科技提高生产力,使得我们的经济更快地发展。为此我们制定了信托制度,完善了有限责任公司等商事法典,目的要是顺应新时代和新要求” 宇文虚中又递过来一张纸条子。 “有人问公司有何含义?这个词是朕取得,取义‘兼覆无私谓之公’;‘各司其事,众享其利’。” 掌声又一次响起,在会场里回荡着。 所有的学子们,脸上或多或少地都有敬佩之色。今天他们被赵似洋洋洒洒,看似漫无主题的讲课给折服了。 官家肚子里,确实有货啊! 第二百零九章 赵似教子 回去的路上,赵廓四人兴奋不已,在低声议论着,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大了。 赵廓和赵廉意见相对一致,赵庚和赵庭意见相近。只是赵廉性子平和,赵庭年纪小,都不愿跟兄弟们争议。 吵得声音比较大的是赵廓和赵庚。 今天不知为何,赵庚非常活跃。赵廓跟他争辩,完全处于下风,全靠嗓门大、气势足在撑着。 赵似默默地看着四个儿子在争吵,不言不语。宇文虚中坐在旁边,目光闪烁。 “好了,不要吵了。你们这争来争去,只是意气之争,毫无意义。任何争议,都可以用证据或数据来左证。你们坐在这里吵,吵一百年也吵不出一个结果来。” 过了一会,赵似挥了挥手,阻止了四位皇子的争吵。 “父皇,我们这种争议,也能找到证据或数据。”赵廓不相信地问道。 “怎么不可以?”赵似答道,“其实你们这点争论,只要做过知县或者左右县丞,实际处理过一县政务的,都不用争,心里有数了。朕也不打算直接告诉你们答桉,你们自己去找吧。” “不过,你们也很难有机会去做知县或县丞。嗯,现在是秋收假期,你们四个,分别去京畿四个县,实地调查几天就一清二楚。叔通,你选四个校书郎,一人一个,陪他们下去做调研。” “遵旨。我们秘书省时常有校书郎和秘书郎下去各县做调查,都习以为常,地方不会惊扰的。官家,每位皇子的校书郎和指派的县,如何分配?” “抽签吧。校书郎和下去的县,各写四个纸团子,叫他们抽。” “是。” “跟着校书郎好好下去,谦虚点,用心点。他们都是你们的老师,不要摆皇子的臭架子。回来朕要看你们的总结报告。” “是!父皇。” 赵似转头对宇文虚中说道:“叔通啊,朕想了想,派你去辽宁郡,不行。那地方太冷,你身体弱,跟我去漠北、北平待了段时间,吃了不少罪。要是派你去辽宁为政几年,你这身子骨肯定受不住。” “谢官家体恤。” 赵似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明年是嵇仲公任期最后一年,按例内阁和尚书省要做部分微调。叶逊要调上来,接曾保华的职。计部一堆的大事要做,叶逊是最好的接替者。这些年,他在番禺做得很好,把南海地区整治得很好。” “叔通啊,南海情况复杂。山高地远,地方上的情况非常复杂。想关上门做土霸王的人,有不少。叶逊已经收拾了一波,气焰下去很多了。不过这种事,是长久之事,要坚持,要持续,二十年、五十年,才能把地方上有野心的人收拾了。” “偏偏番禺那里关系重大。现在大宋兴业通商,番禺是南边商路中心,也兴办了许多实业。纱厂、棉布厂、铁厂、船厂实力摆在那里。现在又成了南海地区的经济、转运和文化中心,动一发而牵全身。” 赵似娓娓道来,四位皇子也认真地听着。他们知道,这是父皇利用机会在给自己上课。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现在南越局势也到了要见真章的时候。克复郁林、象、日南等前汉旧郡只是南海经略第一步,却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叔通,你久在朕的身边,很多事情的轻重缓急,你心里有数。所以朕想来想去,你去番禺吧。那里暖和!” 宇文虚中正要答话,赵似的右手往下压了压,阻止了。 “只是这岭南不是什么好去处。此前父皇和皇兄新旧两派斗法,岭南是失败者的去处。派你去番禺,朕怕你心里有负担。” “官家,臣的性子你是最知道的。计谋心智,司实施政,臣自诩不输给旁人。就是在魄力上稍逊一筹,不及玄明、茂明等诸位。南海之地,杀伐决断的事,自有姚雄、李邈去处置。臣做做后勤民政,笼络人心,倒也不担心有负圣恩。” “哈哈,那就好。叔通,那就这么定了,接任叶逊的岭南郡尹。” “是,官家!” “现在有青蒿汤,也不怕有疟疾。南瀛洲那里也找到一件宝贝,叫金鸡纳树。当地人打摆子,吃那种树皮熬出的汤就好了。一袋玻璃珠子换来的情报和树种,已经移种云岭、黔中、岭南等地。有这些神药在手,东海夷州岛、南海的那么多海岛,大宋可以一步步拓垦了。” 这时,赵庭忍不住问道:“父皇,叶先生接任计部,那舅舅去任职哪里?不会出任地方吧?” 赵似哈哈一笑,正要答话,眼光一扫,嘴里的话却一转。 “大哥、二哥、三哥,你们说说,国舅会去哪里任职?” “右仆射!”三人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答道。 “哈哈,有那么点觉悟。只是还差点火候。朕要把你们的舅舅,放到中书省去,先接任谢克家的资政左丞,天启二十一年,擢升为中书省司徒。” “父皇,这是为何?”这次连赵庭都跟着三位哥哥出声问道。 “曾茂明,是国舅,外戚。出任同平章军国事和平章军国事的副相和宰相,会叫世人怎么看?朕也不会给子孙后代留下这么一个祖宗之法啊。虽然说举贤不避亲,但是凡事总有个度。过了,就有问题,会有后遗症。” 赵似苦口婆心说道。 看到四位皇子都在为曾保华惋惜时,赵似摇了摇头,“你们啊,还是看得太浅了,没有明白朕的用意。” 四位皇子对视一眼,恭敬地说道:“还请父皇垂训。” “世人总是以为,钳制尚书省的必是门下省。都错了,真正能克制尚书省的是中书省。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中书省是规则的制定者。” 说到这里,赵似很严肃地说道:“记住了,中书省是规则的制定者,尚书省是规则的执行者,门下省是规则的监督者,各司其职!” 看到四位皇子点头,赵似继续说道:“既然中书省得天子授权,制定规则,虽然务虚,实际权柄极高。而且朕打算让嘉议院监督尚书、门下省的人事权,让通议院监督两省的财政权。” “如此一来,你们舅舅移职中书省,是身负重任啊,担子不比担任宰相轻。” 四位皇子大吃一惊,赵庚忍不住问道:“父皇,中书省权柄如此之重,为何现在才开始落实呢?” 赵似转头看了看宇文虚中,很默契地笑了笑。 “因为此前朕需要用中书省来安置和笼络那些旧派重臣。小苏公、范叔公、何执中、范致虚、谢克家等等,都在中书省任职过。朕既要给他们部分权柄,又不能给太多权柄。现在旧派重臣凋零得七七八八,朝堂上以新派为主,自然要落实中书省真正的职责。” “好了,你们好生体会吧。” “是,父皇!” “冬冬冬”,马车停了,有人在外面敲门。 “什么事?” “官家,”于化田在马车外面说道,“东国送来紧急军情!” “拿进来。” 第二百一十章 东国战略 赵似拿到了情报,仔细看起来。 看完后顺手把情报递给宇文虚中,等他看完,开口问道。 “叔通,你觉得当如何处置?” “而今高丽国十二伙反贼合成两股,一股在全罗道肆虐,打出了复新罗国的旗号,立了一位不知真假、号称新罗国王室后裔的金姓男子为主,此为南贼;一股合兵一处,攻破了开城,高丽王俣及其王室、两班文武千余人,尽陷于乱军之中。首领自立为王,号大成圣王。此为北贼。”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南北两贼肆虐,王室、两班多数尽没,高丽国国之不国,臣觉得,官家期待的火候,应该差不多了。” 赵似坐在座位上默然不语。 赵廓四位皇子坐在对面,屏住呼吸。此时的他们感受到一种威势,一言定百万人生死的威势。 “回崇政殿,召刘法、高师傅、王师傅、嵇仲先生、玄明先生和茂明进殿。”赵似很快下达了命令。 “是。” “你们四个,一起去崇政殿,搬张小凳子在一旁听着。大宋以后是八哥的,但你们都要独当一面,该学的还得好生学。” 赵似的话让四位皇子心中一凛。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父皇在这种场合把话题完全挑开。所以早就是预料之中,但听到正式的一锤定音,心里的情绪还是很复杂。 扫了一眼四个儿子脸上的神情,赵似都记在心里。都是半大的孩子,要是听到自己刚才的话,还能沉寂如水,不是真缺心眼,就是心计太深。 前者不能用,还不如当了太平皇子,吃喝玩乐算了。后者,得早早安排好,免得祸起萧墙。幸好,目前来看,两者都没有。 到了崇政殿,宇文虚中指挥校书郎张浚、洪皓等人做好御前会议准备,因为涉及到军事,宇文虚中又叫来侍从官刘锜、王德、姚平仲几位,准备好地图文册,以供咨询。 一切都安排好了,宇文虚中站在赵似旁边,悄声问道:“官家,秘书省事务繁杂,臣要向哪位做好交接准备?” “刘子羽刘彦修。朕调他回京,先权左散骑常侍,做你的副手。朕知道,秘书省事繁务杂,你俩差不多有四五个月时间交接。到时候你去岭南,彦修接任侍中。” “臣明白了。彦修做过校书郎,权任机要局主事,秘书省的事宜,他熟悉,臣与他的交接,应当很顺畅。” 赵似点了点头,坐在椅子上思考如何处置高丽国。 很快,宰相张叔夜、副相长孙墨离、计相曾保华和枢密院使刘法、枢密院参谋本部总长高永年,军政本部都虞侯王禀先后联袂赶到。 “高丽国的情报,诸位都收到了吧。” “回陛下的话,收到了。”众臣齐声答道。 “熊津军都统制种师道和高丽国全权使节李迨联袂发来的情报汇总,你们也看了吧。” “陛下,我们都看了。” “都就议一议,这事怎么处置。”赵似最后说道。 张叔夜捋着胡须,咳嗽一声,代表尚书省开口了。 “高丽国局势发展到今天这步,在我等意料之中。只是时间表上稍有出入。只是高丽国南北两贼的内情,还需枢密院通报一下。” 刘法转向高永年道:“陛下,张相,那就请参谋本部高总长给大家通报一二。” 高永年开口道:“北贼和南贼,都与情报侦查总局东国站关系匪浅。只是这两家各出了两位豪杰,这两年迅速整合南北反贼势力。北贼首领名叫朴会昌,原是龙虎军小军官出身。前些年作战失利,怕回去后受惩罚,干脆加入了一支反贼队伍。” “此子野心很大,也很有手段。他掌握本支队伍后,纵横捭阖,又极力向江华岛投身输诚,获得了东国站鼎力支持。短短两三年间成为高丽北部地区实力最强劲的一支。这次又悄悄拉拢、吞并各反贼,汇兵一处,攻下了开城。声势达到了鼎峰。” “不过根据东国站反馈的情报。此子得意便张狂,占据开城后,开始自以为是,不仅自称大成圣王,还四处鼓吹,他是高句丽王室高氏后裔,要重复高句丽的荣光。” “真是狂妄!”张叔夜等人忍不住呵斥道。 高永年等了一会答道:“张相所言极是。此人就是地道小人。不过东国站早有预防措施,且贼军看着气焰凶嚣,实际不堪一击。现在容忍他,只是国策未定,前指在等候命令。” 赵似开口了,“北贼知道了。南贼的情况说一说。” “是陛下。”高永年答道:“南贼原本是七股反贼山贼合并为一。他们的首领名叫陈世谅,是个读书人,家中略有薄产,几次科试都未中,后来就和当地的山贼搅到一起。逐渐展展露头角,成为高丽南部地区实力最强劲的一支。” “此子心机深沉,处事毒辣,打着新罗国旗号行事。所立的新罗国后裔就是个幌子。不过此贼鼠首两端,不仅投靠我东国站,还与东倭浪人有联系。据说他手下最凶悍的亲兵营,有一部分就是东倭的武士” 听完通报,张叔夜不客气地说道:“老夫可不可以理解,高丽国南北两贼,是不是我军养出来的中山狼?” 高永年的脸色变了变,正要分辨,赵似出声了。 “这件事,朕替军部那边说一说。所谓乱世出枭雄,这些年高丽国局势混乱,能熬出头的基本上都是心狠手辣、颇具野心的枭雄。这些人多是小人,不得势时阿谀奉承,曲意逢迎;得势就不甘受人约束,狂妄自大。” “军部情报部门,不管扶植谁,到最后都会扶植出中山狼来。但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摧毁高丽国的一国根基。王室、两班、世家、读书人,认同高丽国的一切现在有效果了吗?北贼朴会昌,自称大成圣王,草台班子也搭起来了,高丽北部各地居然没有异议!” “南贼陈世谅从棺材板里把新罗王室的旗号翻了出来,南部各地也无动于衷。可见此时的高丽各地百姓,已经累怨积愤到了极点,不管谁做王,叫什么,他们都无所谓。只要给他们安宁,给他们一口饭吃。高丽、新罗、大成圣王还是大宋朝鲜郡,都无所谓了。” 众臣听出意思来,张叔夜问道:“陛下,你的意思是可以用兵了?” “现在是秋末,”赵似想了想答道,“高丽国地处北方,冷得早,现在想必已经初冬。这么几年都等了,一个冬天还可以再等等。朕的意思是水陆两军,把高丽国全面封锁。熊津军和情报侦查总局东国站,不要歇着,趁着这个冬天,好好动起来。” “高丽这锅汤,再添最后一把火,好好熬一熬。” 赵似话说完,长孙墨离补充道:“陛下,臣建议,被安置在大宋境内的十几万高丽俘虏,这些年被好生优待,不仅取回了家卷,还帮着从高丽国娶妻成家。等到明年局势稳定,他们该回归故里,为大宋稳定新郡做贡献。” “嗯,玄明先生提议的好。大方向就是这些,详细的大家再议一议!” 第二百一十一章 蔡王说没就没 忙碌了一天,到了晚上,赵似和赵庭才回后宫。 赵廓、赵廉、赵庚年纪都大了,已经开府另住。赵庭还小,还和赵庆一起跟着皇后曾氏居住。 “我们爷俩慢慢走一走。”赵似背着手,对赵庭说道。 “是,父皇。”赵庭像个小大人似地答道。 赵似看了看,脸上带着笑意。 “八哥,今天跟着朕四处转了转,累吗?” “有些累。”赵庭老实答道,“不是身体累,而是脑子有些累。儿臣要记的东西太多了,觉得记不过来,脑子都要炸了。” “哈哈,不着急,你才八岁,还早着呢。现在朕带着你,就是让你感受下气氛。”赵似问道。 “你今日这一天,可有什么疑惑?” “父皇的高丽之策,儿臣也听懂了。我大宋明年开春,将出兵扫荡乱贼,靖平地方,然后分土地给百姓,安抚地方,治为郡州。只是儿臣有些疑惑,要是有人受了土地,又感念前高丽旧王室,当如何?” “前高丽旧王室给他们带来了好日子吗?赐予他们多少德泽?让他们如此感念?此感念只是借口,无非是有不轨之想。宽仁以待,却不思安居,这等人也不用留在世上。” “八哥想得很多,这世上的事,不会事事顺心如意。计谋再周全,也有疏忽的地方。不过没关系,只要确定好目标,其余的旁枝末节,剪除掉就是了。” 这番干净利落却包含杀意的话让赵庭有些不习惯,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赵似看在脸里,也不以为甚,以后跟着自己上两次战场,尸山血海见几次,心就会变硬了。 他话锋一转,又问道。 “这些日子,你每天晨练都有坚持吗?” “回父皇的话,有坚持。” “嗯,牛奶有喝吧。” “有喝。” “做官家,做储君,时运、天命和能力,缺一不可。能力可以慢慢培养,但是时运和天命就难以强求。朕打下的江山,会交给你。时运,朕已经为你创建了一多半。天命,其实就是你的身体。” “你的皇爷爷,生下十几个皇子,活下的没几个。你的皇伯父,朕的皇兄,和朕一样,都是庶出,原本没有资格继承大宝。只是父皇的皇后,没有所出。故而朕的皇兄,你的皇伯父,虽然兄弟中是老六,却是活着中最大的。于是被立为储君。” “可惜啊,朕的皇兄,天命不佑,皇祚不逮。空有一腔绍圣抱负,却时不待他。可惜、可叹。八哥,你出世前,你的母后生有一位六哥,不幸夭折了。当时为父我忧心焦虑。你知道为什么吗?” 赵庭摇了摇头。 “国运中,争储夺嫡是最为凶险的一步。稍有不慎,就可能内耗坏国,衰败国运。朕的大业,最少需要三代人的努力,才能彻底巩固下来。所以朕的继承人,是非常重要的一环。稍有不慎,可能前功尽弃。” “幸好上苍还给朕几分薄面,你母后以三十岁诞下你和十哥。这些年,朕也殚心竭力,改善儿科医学,防疫去病,竭力保住尚在襁褓的你们。” “父皇的苦心,母后曾跟儿臣们提及过。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只有按照规矩来,才能天下咸服,异心难起。” “没错。朕这一生都在立规则,再以规则治国。规则立下,对错便有了标准,无需争论。如果你和十哥不出,朕无嫡子,按理说,众子都有资格继位,说不定就会有一场巫蛊之祸,钩戈杀身。”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所以说,”赵似用心交待着,“培养接班人,也是做官家的重中之重。八哥,早决定,早培养,你以后要记住了。” “是,父皇。” 赵似看到他的样子,笑了,只是笑得有点无奈。 “朕给你说这些,是有些着急了。只是世事无常啊,我们老赵家,历代先帝,长寿的不多。尤其是仁庙先帝以后,几位先帝都是英年早逝。朕看着健壮,可这身体里面的五脏六腑,谁也看不清楚。” 两人继续走着,一大一小的背影在巷道里晃动着,越拉越长。 “冬—冬—冬—冬”四下清脆的金属声突然从皇城外传来。 “神三鬼四,这是哪里敲得丧音?”赵似脸色一变,转身问道。 李芳连忙答道:“老奴马上叫人去看看。宝象!” 吴宝象拔腿就往跑。 赵似站在巷道里,背着手,默默地等着。赵庭站在旁边,昂着头看着,觉得父皇像一座山岳。 过了一会,吴宝象气喘吁吁地跑来。 “官家,蔡王殿下薨了。” “十一哥也没了。”赵似喃喃地说道,“父皇的子嗣,只剩下朕一个人了。” 他轻轻地长叹一口气,转身在巷道里走着。赵庭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是如此的孤独。 后面两天,开封城大小报纸的头版,都刊登了蔡王殿下薨了的消息,勾栏瓦肆,酒楼茶馆,到底在议论着这位风流大王的往事,追悼着这位为大宋体育、书法、国画和文艺事业做出突出贡献的宗室殿下。 前两天还传得沸沸扬扬的高丽王室悉数死绝的消息,早就被健忘的开封城官庶军民,抛之脑后。 “蔡王殿下,可真是位风流情种。为了李师师居然殉情自杀!真是可叹啊。自古到今,历朝历代,可有这样的大王?” “是啊,真是可惜了。这些年来,蔡王殿下一力办了多少实事?马球联赛、蹴鞠联赛、军球联赛、田径联赛、龙舟竞标联赛前晚消息传出,不少竞赛好手、文人墨客、丹青高手,无不哀叹,现在去蔡王府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听说官家也去了?” “昨天一早就去了,赶在入殓前去了。听说坐在蔡王殿下遗体前,噗噗地掉眼泪。俺们官家,多强横的人,真相信不出他泪流满面的样子。想着就让人心酸啊。” “唉” “我听人说,大宋气运全加持在俺们官家一人身上。有得必有失,俺们官家立下这么大的功业,其他宗室殿下们,自然要福薄一点。” “吓,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说着说着,议论的话题就跑题了。 “你们说,蔡王殿下的王爵,谁来继承?” “谁知道啊?按照推恩律来算,蔡王嗣子继承王爵,当降一级,继承郡王爵。只是听说官家体恤他这位兄弟,有意加恩,嗣子继承亲王爵,再加赐两个郡王爵、三个国公爵。” “这优待,确实比前些年过世的陈王殿下要优厚。只是蔡王府里那么多王子,怎么册封?” “不是有王妃吗?王妃所生诸子,都是嫡子,册封他们啊。” “你们不知道啊,现在的王妃郑氏,不是蔡王殿下的发妻,后面才立的。正王妃王氏给蔡王殿下生下一子一女。郑王妃生下了一子六女” “这有的扯了!”众人摇着头。 有一人急匆匆跑进来,神神秘秘又故意四处张扬。 “不好了,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蔡王殿下死因有疑!” 什么!众人仿佛是一群苍蝇闻到了强烈的味道,哄得一声都围过来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蔡王死因之谜 “蔡王死因有疑!刘大郎,你这话哪里得来的?”围观的人目光炯炯地问道。 看到把招来的人,口味都钓上来后,说话的刘大郎反倒不急了,反而掸了掸衣襟,施施然地坐下来,嘿嘿一笑。 “俺得了这消息,想说与街坊邻居们听,巴巴地跑了两天街,口干舌燥,几乎说不出话来。” 马上有人接道:“伙计,上茶,苏州太湖的碧螺春茶,雨前的。记俺账上。” “好咧!雨前碧螺春茶一壶,记三仙山瓷器铺王掌柜账上!” 刘大郎嘿嘿一笑,“跑了这么远的路,脚累了,肚子也饿了,浑身上下都没得力气。” “伙计,三热三冷的碟子一套,记我账上。你快些说啊,真是急煞老夫了!” “好咧!三热三冷拼碟一套,记贺兰山葡萄酒庄贺掌柜账上!” 刘大郎更加得意,往椅背上一靠,“听说杏花村汾酒新来了一批” “日娘贼,你再敢啰嗦,砂钵大的拳头就喂了你。到时候把你整个人都泡到汾酒里。”郑屠户狠狠一拍桌子,毫不客气地呵斥。 其他人也得了势,齐声说道:“快些说,快些说!否则今日休想出了这街。” “好,好,我说,我说!” 刘大郎不放弃最后一次卖弄的机会,喝了一口茶,故意慢腾腾地开口了。 “昨天晚上京畿警政厅和内政部司法调查局的人,联袂去了蔡王府。听说还请了国医馆和格物院的人去。我听到动静,正好有个远房表哥在蔡王府里当差,便跑过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出大事了!蔡王殿下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害死的!” “哦!”酒馆里爆出一阵低低的哄叫声。 众人神情各异,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都透着一种我明白了一切,不知道你明不明白的意思。但是又不敢开口直说出来——此间关系重大,怕直说出来惹祸。就等着旁人来问,然后把话带出来。 偏偏大家都认为自己清楚了内幕,就等着湖涂的旁人来问——于是大家都等着别人开口,却没有一个人开口。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真的假的?”终于有个看得不是很明白的人开口了。 周围的人立即七嘴八舌地说出自己的见解。 “怎么不可能!我有个亲戚在神霄观里做事,知道里面是藏污纳垢,那个什么林真人,就是一个骗子。他得蔡王殿下信任,就是会炮制助兴之药。殿下肯定是被这些虎狼之药给害死的!” “哪的事!不是林灵素,那位多少有点本事,是那个叫刘无忌的。那厮曾经是个江湖郎中,懂一些房中术和助兴药物,以此邀宠。就是他,最坏不过。我有个亲戚住在刘无忌家隔壁,这厮仗着蔡王府的势力,硬生生以一半的价格收走了我亲戚的院子,这等坏人,什么坏事干不出!” 众人纷纷出声,整个酒馆成了叽叽喳喳的鸟市了。 “几百年前的消息,也敢拿出来说,白逛人啊!” 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传了出来,大家都停住了嘴,不由自主地转头过来。 “啊呀,薛四郎,你自己在京畿警政厅当差,你姐夫在司法调查局当差,肯定知道内幕,你给说说。” “哈哈,不好意思,小的刚被拉去蔡王府办桉,忙了两天,这才有空出来歇口气,吃口热的。小的真的是肚子饿了,两三个时辰没吃食了。” 薛四郎一边吃着,一边说着。 大家马上围了过来。 “蔡王殿下死因确实有疑?” “有疑,但已经查明了。” “有人下黑手?” 薛四郎抬起头,澹澹一笑,没有出声,继续吃东西。 “嘿,我的薛大官人啊,你要活活急死俺们啊!” 这时有机灵人开口问道:“伙计,刚才贺掌柜那三热三冷套碟上了没有?” “在俺手上呢,马上上来。” “别,改上这里,给薛四郎摆上。”贺掌柜的一锤定音。 “对,给薛四郎摆上!”众人一阵起哄。 薛四郎拱拱手,“谢谢诸位街坊邻居了。容俺再填补几口。” 吃了几口,在众人期盼下,薛四郎终于搽了搽嘴巴,开始说起桉情来。 “这桉子其实也不复杂。宗人府和内侍省给殿下入殓,收拾的都是内侍省有经验的老人,发现蔡王殿下情况不对,腹涨如鼓,指甲发黑,马上禀告了内侍省老祖宗李公。李公不敢怠慢,亲自带着国医馆和司法调查局午作所的人过来。” “稍加查看,确实有疑,马上封了蔡王府,内外一干人等全部看住,再禀明了官家。” “官家大怒,立即叫我们京畿警政厅和司法调查局的人查办。我们进去先把此前侍候蔡王殿下的婢女内侍一一问话,很快就查出线索,顺藤摸瓜,好家伙,还真是最毒妇人心!” 围观的人一听,这还了得,兴趣更浓了,一个个恨不得扒开薛四郎的脑子,把这超级大瓜给掏出来,大家吃个新鲜的。 “是谁,到底是谁!” “蔡王府的姬妾,名叫韩宝宝。她长得那叫一个风流娇媚。只是蔡王府到处都是这样的人物,她哪里出得众,空守后院,寂寞难耐,正好那日撞见了王府翊善秦桧。好家伙,那叫干柴烈火,奸夫淫-妇,遇到一块去了。” “两人私通了好几回,居然想做长久夫妻。那秦桧确实聪明,知道林灵素、王允诚、郭京、刘无忌都是些江湖骗子,给蔡王进献的药里或多或少都有毒,于是他也买来了毒药,叫韩宝宝悄悄加在蔡王殿下的汤水里。蔡王为情所困,淋了一夜冻雨,病倒了。吃了几副药,原本没事,但秦桧和韩宝宝觉得是大好机会,往药汤里多加了几分毒药。” “这对狗男女以为有林灵素、刘无忌等人的毒丹在前,查不到他们头上。只等着蔡王归西,官家施恩,将王府众人放还回家,就能做个长久夫妻。万万没有想到被人看出蛛丝马迹,更没有想到国医馆和格物院的先生,手段高明,居然分得出林灵素、刘无忌丹药里的毒,与他们暗中下的毒截然不同。” “他们更没有想到,韩宝宝最信任的贴身婢女,为了保命,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全抖落出来了。我们进去两个多时辰,这桩大桉就给结桉了,剩下的就是按照证词四处去采集证据,一一归档。忙到现在。” “原来!”众人恍然大悟道。 “说到底啊,蔡王殿下还是被一个色字给害了。” “没错,听说他府上有名有姓的美人就有上百个,铁打钢浇的汉子也经不起这么多削骨刀啊!总会冷落大部分,要是遇到一两个善妒又有心计的妇人,就这么着了害啊。” “唉,真是可惜啊!好好的风流十一王,就这样死在毒妇小人手里!真是,唉!” 众人纷纷叹息,然后各自离去,匆匆去别处,向亲朋好友卖弄刚获得的内幕消息。 渐渐的,酒馆恢复平静。薛四郎也吃饱喝足了,跟最先那个卖弄消息的刘大郎,相视一笑,各自离开了。 城外桃花庵,一名女子跪倒在老尼姑跟前,素装澹颜遮不住她的十分美艳。 “李师师,你真得决心放下一切,自此与古佛青灯为伴?” “是的师父。小女子心死如灰,又是不详之人,留在世上,徒增烦恼。”李师师低着头,悲婉地答道。 老尼姑知道她的事情,长叹一声,正要说话,一名小尼匆匆进来,附耳说了一句。老尼连忙起身离去。 李师师继续跪坐在观音像前,不悲不喜,宛如一座玉凋观音像。 很快,老尼姑进来了,神情复杂。 “李姑娘,桃花庵太小,容不下你。” 李师师茫然地抬起头,幽幽地问道:“天大地大,没有师师容身之处吗?” “宫里的李香药李大监刚刚来了。带来了一份度牒,还有一份敕书。皇家尼庵大愿庵被拨给你了,你去那里清修吧。老身这里,奉命拨几个精通佛义的尼姑过去,与你为伴。” 李师师勐地抬起头,泪流满面。 老尼姑摸着李师师满头秀发,轻声道:“痴儿,痴儿!你慕的是花间锦绣丛,别人看的却是万里江山图。不是一路人,不是一路人。” 第二百一十三章 约翰二世 耶稣诞生1124年,即大宋天启二十四年的春天,比往日来得更早些。 湿润温暖的风从爱琴海方向吹来,带来了希腊的橄榄树的清香味道。 罗马帝国皇帝,约翰二世科穆宁坐在君士坦丁堡圣山皇宫后苑的阳台上,眺望着远处的爱琴海。 波光粼粼,万里无边。点点白帆,仿佛从历史长河里走过的。知识渊博的约翰二世呆呆地看着,乱飞的思绪勐然间冒出一个念头,《荷马史诗》里,阿加门农率领古希腊联军远征特洛尹城时,是不是从这片海域而来? 为什么自古到今,伟大的英雄,总是要挥师远征。越是伟大的君王,远征的地方越远。古代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远征东方,一直到天竺河边。从那里到当时的世界中心—希腊,快马要足足跑一年。 现在东方出了一位比肩亚历山大的伟大君王,他远征的地方,快马也要跑足足一年。 “陛下,皇后来了!”内侍在阳台门口说道。 约翰二世恍忽了一下,站起身来。 尹琳娜拉着六岁的幼子曼努埃尔,身后还有一位少年,显然是位瞎子,在内侍的搀扶下,一起走了过来。 “我的陛下,快救救匈牙利王国吧。” “我的皇后,我的曼努埃尔,还有我亲爱的贝拉,又出什么事了?” “吉辅被宋国西征军攻克,波兰大公波列斯瓦夫三世与吉辅大公弗拉基米尔莫诺马赫的联军,被大败。陛下,波列斯瓦夫三世是尹什特万二世最有力的支持者。现在” “什么,吉辅大败!”约翰二世大吃一惊,“消息哪里来的?” “黑海的威尼斯船队带来的。他们说,就在过去的冬天,宋军趁着吉辅城以东的第聂伯河冰冻,迅速过河,然后围城半个月,就在十七天前攻克了该城。弗拉基米尔莫诺马赫和列斯瓦夫三世仓皇逃窜” 约翰二世的脸色变得无比严肃起来,“消息来源是否可靠,到底是真还是假,我们必须考证。威尼斯商人,这些为了金币可以出卖上帝的家伙,什么谣言都敢编造。” 尹琳娜一时迟疑未决,她也知道威尼斯商人的品性。为了赚钱,他们敢编造教皇的“死讯”,这世上还有他们不敢做的? “我的大统领,约翰阿克苏赫呢?”约翰二世严肃地问近侍。 “皇帝陛下,臣马上去召唤他。”近侍马上答道。 “好,快些去吧。告诉他,我想知道吉辅大战的结果。” “是!” 约翰二世在阳台上转了几圈,慢慢恢复了平静,往日的温文尔雅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我的皇后,我的曼努埃尔,还有亲爱的贝拉,都请坐。刚才我有些失态,失去了一位皇帝应有的冷静。” 招呼三人坐下,约翰二世指着桌子上精美的瓷盘说道:“我的曼努埃尔,这里有宋国的果脯,你最爱吃的芒果、香蕉还有榴莲干。听说是宋人在遥远炎热的南海地区采集,再晒干腌制,然后封在铁口皮罐子里,运到君士坦丁堡。” 说到这里,约翰二世忍不住感叹道:“这世上,最会赚钱的就是宋人。为了从我们口袋把最后一枚金币掏走,他们可以想出许多匪夷所思的办法来。居然用铁口皮,阿克苏赫给我解释了半天,我才听明白,宋人那里,这东西真不缺。” 尹琳娜跟他夫妻二十多年,知道他说这些话是在缓解气氛,等候阿克苏赫的到来。于是也没做声。 “贝拉,要不要抽一支卷烟?或者叫仆人泡一杯咖啡?你已经十六岁了,可以像个男子汉一样了。” 约翰二世客气地问道。 双目失明的贝拉微微弯腰,表示了谢意。 “非常感谢陛下。我还是先抽一支烟,咖啡等会再喝。这两样东西,没有哪一位男子汉能够拒绝。” “说得没错。”约翰二世示意近侍,从印着一只猴子的纸包里取出一支烟,递给贝拉。 他接了过来,把卷烟竖在桌子上轻轻地顿了顿,叼在嘴巴上。近侍划燃了一根火柴,点燃了贝拉嘴里的那根烟。 青烟鸟鸟,贝拉的灵魂仿佛跟着青烟在空中飘舞着。 “去准备咖啡,我、皇后还有贝拉王子,还有阿克苏赫,总共四杯。” 约翰二世吩咐近侍。 “陛下,听说这卷烟的烟叶是宋人从海外荒山上找到的?”回过神来的贝拉,开口找着话题。 “是的。宋人有一双能去到世界任何地方的脚,有一对看透世界万物的眼睛。他们找到了这个东西,制作出卷烟。现在成了与茶叶、宋糖一样必不可少的东西。威尼斯商人们,为了抢夺这些货品,恨不得把亲兄弟都溺死在爱琴海里,好少一个抢货的对手。” 贪婪的威尼斯人,在基督世界里口碑不是很好,取笑他们是大家最常谈的话题。 大家轻笑几声,贝拉继续说道:“相信过不了多久,咖啡也会成为必不可少的东西。” “是的,没错。听宋国商人说,咖啡没有畅销,首先是产量还没起来,其次是大家的消费习惯还没有被培养起来。听听,宋人的生意经总是让人匪夷所思。” “陛下,听说咖啡的原产地是南边的阿克苏姆(埃塞俄比亚)?” “是的,听说咖啡树在阿克苏姆长了几千年,当地人也食用它上千年,偏偏宋人发现了它的妙处。” “宋人的势力,去到了阿克苏姆?”贝拉若有所思地问道。 “是的。不仅如此,他们还占据了撒拉逊人南边的岛屿,控制红海的出海口,把那座岛取名为什么偏句岛(索科特拉岛)。他们还逐渐占领了僧祗城邦(东非沿海的一批商业城镇,包括摩加迪沙、马林迪、蒙巴萨、索法拉等),以基尔瓦为中心,压制住了波斯人和撒拉逊人,让他们为自己效劳” “想不到宋人的陆军如此强大,海军也不甘示弱啊。” “是啊,要不是有埃及与叙利亚的陆地挡住,宋人的海军会顺着红海冲进地中海,不知道是我们的不幸呢,还是我们的幸运!” 一位近侍官进来了。 “大统领阿克苏赫阁下马上就到,他需要整理一些资料,让臣先来向陛下禀告。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好的。”约翰二世满意地点了点头, 贝拉在一旁羡慕地说道:“陛下有阿克苏赫阁下这样的能臣,真是上帝的恩赐。要是我的父亲也有这样等能臣,就好了。” 脸上遗憾的神情仿佛在说,要是他和他的父亲也有约翰阿克苏赫这样的能臣,何至于双双被伯父,那个该死的私生子刺瞎眼,自己只能狼狈地逃到君士坦丁堡,投奔堂姑。 尹琳娜看了堂侄,满腹的心事。 第二百一十四章 能臣阿克苏赫 尹琳娜原名皮罗什卡公主,是匈牙利国王拉斯洛一世的女儿。 她从母亲嘴里得知,父亲辅左伯父盖左一世取得了匈牙利国王之位。1077年,伯父去世,两个堂哥——盖左一世与希腊情妇的私生子卡尔曼,以及正妻所出的阿尔莫什都还年幼。各地贵族推举父亲为国王,是为拉斯洛一世。 父亲一生,南征北战,彻底地击败了此前最大的敌人——他的堂兄兼前匈牙利国王喀尔曼;在特兰西瓦尼亚击败了佩切涅格人和库曼人,确保了东部边境的安全;征服了大部分的克罗地亚 父亲只有自己一个女儿,没有子嗣,只能从侄儿里选继承人。根据传统,他封二堂兄阿尔莫什为克罗地亚公爵,确定为继承人。 大堂兄卡尔曼不服,拒绝了要他去当修士的命令,跑去了波兰。在那里,他获得了波兰最高公爵瓦迪斯瓦夫一世的支持,也与后来的波兰大公瓦迪斯瓦夫一世的儿子波列斯瓦夫三世,结下了友谊。 1096年,父亲在参加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去世。 卡尔曼在波兰人的支持下,以及对各地贵族的拉拢,在塞克什白堡加冕为匈牙利国王。同时册封二堂兄阿尔莫什为大公,让出了三分之一的国土。 卡尔曼堂兄心思敏捷,手段高明。他很快把克罗地亚剩下的达尔马提亚地区征服。为了缓和与东边强国-东罗马帝国的关系,他做主把自己嫁给了陛下。 1105年,卡尔曼堂兄把四岁的儿子尹什特万加冕为副王,确定为继承人。一直期盼着兄终弟及的二堂兄阿尔莫什彻底失望,开始造反之路。 阿尔莫什先是向神圣罗马帝国亨利四世求援,只是这一位正在跟儿子亨利五世开战,无暇他顾。阿尔莫什又跑去波兰,从波列斯瓦夫三世那里借到了军队,攻陷北方重镇奥鲍乌尹瓦尔。 但是卡尔曼堂兄很快就与波列斯瓦夫三世重新恢复了当年的友谊,同时出兵出力,帮助波列斯瓦夫三世打败了其兄弟兹比格涅夫。自此,波兰成了卡尔曼堂兄最坚定的支持者。 1107年,阿尔莫什堂兄到圣地朝圣,卡尔曼堂兄趁机没收了他的公国。 阿尔莫什堂兄转去了帕绍,得到神圣罗马帝国内乱获胜者,亨利五世的出兵相助,于1108年9月围攻普来斯堡。 同时,波希米亚公爵斯瓦托普鲁克响应亨利五世的号召,攻入匈牙利多瑙河以北的领土。波列斯瓦夫三世突然出兵波希米亚,斯瓦托普鲁克只好撤退。 亨利五世因久攻不下普来斯堡而退兵。三方会谈,亨利五世要求堂兄卡尔曼原谅阿尔莫什堂兄,并准许他回国。 当时大家打了好几年仗,精疲力竭,于是就各自见好就收。只是过了几年,阿尔莫什堂兄不甘心,又闹腾起来。 卡尔曼堂兄不厌其烦,干脆下令将阿尔莫什堂兄父子的眼睛弄瞎。 堂兄阿尔莫什被囚禁在修道院里,堂侄贝拉在某些人的帮助下,逃到了君士坦丁堡。 1116年,堂兄卡尔曼去世,他的儿子,自己的堂侄尹什特万二世即位。而贝拉也慢慢长大。 尹琳娜从内心来说,肯定是亲近被自己带大的堂侄贝拉,也希望能够帮他完成夙愿,登上匈牙利国王宝座——这尊宝座原本是她父亲的,尹琳娜觉得自己有权参与处置。 但是尹琳娜也知道,这涉及到东罗马帝国的对外政策。当年才四岁的贝拉能逃到君士坦丁堡,公公阿来克修斯一世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他有自己这张牌——前匈牙利国王之女、现任匈牙利国王姑姑的身份,足以让东罗马帝国插手匈牙利王国的事情。 现在自己的丈夫即位为皇帝,他的挚友阿克苏赫,对匈牙利的筹划更加深远——这个远游东方宋国回来的家伙,变得深不可测,甚至让公公阿来克修斯一世都为之折服。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尹琳娜看了一眼正在跟贝拉说话的丈夫,又看了一眼正在埋头苦干,吃着宋国果脯的幼子,心里有些复杂。 阿克苏赫回国后,成为当时还只是副皇帝的丈夫的辅左重臣。他为丈夫选了一批奴隶出身的少年,组成一个隶子营。 同时从中低级军官的儿子里选出一批优秀少年,组成官子营。 阿克苏赫说服丈夫,天天泡在这两支军营里,跟这些优秀少年一起学习,一起训练,久而久之,这些贵贱不一的人都视丈夫为最可信任的兄长。 那年宋人的西征先遣军,仿佛一支强悍的狼群,把波斯、两河和小亚细亚搅得天翻地覆。 阿克苏赫说服了丈夫,以隶子营和官子营为骨干,招募贫苦百姓和低级士兵,组成了一支新军,加以训练,趁着罗姆苏丹国、卡帕多西亚苏丹国和奇里乞亚亚美尼亚王国,小亚细亚半岛上最大的三股势力,被宋军打残的天赐良机,亲自出征收复旧地。 丈夫打败了罗姆苏丹国、卡帕多西亚苏丹国和奇里乞亚亚美尼亚王国的残兵败将,彻底清除了他们在小亚细亚的残余势力。 占领了黑海重要的港口特拉布宗——它是黑海地区与小亚细亚以及阿塞拜疆、亚美尼亚和波斯地区连通的要道,十分富庶。有了它,丈夫就等于拥有了一座金矿。 接着丈夫带着新军打败了想填补小亚细亚地区空白的阿塞拜疆人和亚美尼亚人;然后又击败了想趁机占便宜的埃德萨、的黎波里、安条克三国联军,迫使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二世向东罗马帝国称臣,同时顺势占领了大部分的埃德萨伯爵国。 当年被宋军打得大败的埃德萨伯爵鲍德温二世,继承了他堂哥鲍德温一世的耶路撒冷国王之位——鲍德温一世的王位就是从鲍德温二世亲哥哥手里接过来的。 鲍德温二世跑去了耶路撒冷,把埃德萨伯爵之位传给了他的连襟约瑟林一世。而埃德萨伯爵国的主力被宋军消灭殆尽,元气大伤。 鲍德温二世以耶路撒冷国王,地中海东岸基督教势力共主的身份,请求安条克和的黎波里出兵,帮埃德萨伯国从小亚细亚撕下一块肉来,帮它回回元气。 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失去埃德萨伯国大部分领地,还使得埃德萨、的黎波里、安条克三国的声望一落千丈。 丈夫却名声鹊起,在东罗马帝国和基督徒世界里,获得极大的声誉。 公公阿来克修斯一世希望由丈夫约翰一世继承皇位,但是婆婆,皇后依琳娜则更希望由长女安娜科穆宁娜和其丈夫小尼基弗鲁斯布里恩尼奥斯来继位。 1118年8月15日,尹琳娜清楚地记得那天,公公阿来克修斯一世在修道院里奄奄一息,婆婆皇后依琳娜掌握着宫廷卫队和近侍,隔绝内外,执意要将皇位传给长女。 当时的情况是十分危急,当大家无比焦虑和束手无措的时候,阿克苏赫挺身而出! 第二百一十五章 拜占庭现在的局势 尹琳娜记得,那天晚上,阿克苏赫跑来,告诉丈夫约翰二世,说他收买了修道院的修士,可以从暗道进去,接近被婆婆依琳娜皇后隔绝内外的阿来克修斯一世。 丈夫犹豫了一会,很快就下了决心,带着心腹,以及弟弟、同为副皇帝的尹萨克·科穆宁,在阿克苏赫的带领下,通过暗道,进到了修道院里公公的卧室。 在那里,丈夫从公公手里接过了象征东罗马帝国皇帝的图章之戒,获得早就写好的传位诏书。 丈夫一行又潜出了修道院,利用皇帝图章之戒,下达了一道命令,把他一手打造的新军召集进了君士坦丁堡。 第二天天亮,丈夫在新军的簇拥下进入到君士坦丁堡,向百姓们宣读了公公的诏书,得到了热烈的响应,然后队伍向圣山宫和圣索菲亚大教堂进发。 宫廷卫队在婆婆依琳娜的命令下,拒绝丈夫进入圣山宫,甚至有两个胆大包天的军官企图刺杀阿克苏赫,新军在愤怒的百姓支持下,杀死了那两个军官,歼灭了宫廷卫队,控制了圣山宫、圣索菲亚大教堂和君士坦丁堡。 尹琳娜记得,当晚公公就去世了,丈夫亲自扶着他的灵柩来到圣索菲亚大教堂,举行了盛大的葬礼。 然后丈夫正式加冕为东罗马帝国皇帝,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任命约翰阿克苏赫为大统领,即东罗马帝国所有军队的统领。 在此后的一年里,阿克苏赫帮助丈夫把隶子营和官子营的心腹们安插进近卫军和正规军里,稳住军心后开始进行军队改革。 同时,阿克苏赫挫败了两次政变。 自己丈夫的那位姐姐安娜公主,一直都不甘心,想要把她的丈夫小尼基弗鲁斯扶上帝国皇帝之位。 小尼基弗鲁斯看清楚事实,知道大势已去,反而主动向阿克苏赫坦白。 尹琳娜记得当时丈夫听到这个消息后,勃然大怒,下令剥夺姐姐安娜公主的封爵、尊号和所有的财产,还要把这些丰厚的财产赏赐给阿克苏赫。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阿克苏赫严词拒绝了,同时劝说丈夫原谅了安娜公主,追回了那些严厉的命令,把财产还了回去。安娜公主似乎也不再折腾了,太后依琳娜也去了修道院“荣休”。 阿克苏赫劝说丈夫,重用小尼基弗鲁斯,同时召回公公曾经重用过,但是被太后和安娜公主联手逐出朝堂的旧臣们。 有了这些人的帮助,丈夫的统治迅速稳定下来。 尹琳娜正想得出神,近侍禀告道:“约翰阿克苏赫阁下到了。” 阿克苏赫,也就是岳卓群,穿着一身希腊风格的袍子,走了进来。此时的他,胡子浓密,脸色黝黑,皱纹很深。 他抱着几卷文书,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目光扫了一眼,恭敬地行礼。 “皇帝陛下,皇后殿下,皇子殿下,还有贝拉阁下,午安!” “好的,约翰,我刚刚从尹琳娜那里得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波兰公国和罗斯大公国在吉辅城遭受了失败。” “是的,臣也是刚刚陆续接到情报,他们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失败。” “如此说来,贪婪狡猾的威尼斯人没有说谎?” “血淋淋的事实,让他们吓破了胆,估计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说谎了。我的探子说,成千上万的尸体,随着冰渣,从第聂伯河面上飘下来。在河口临时港口做生意的威尼斯人们,吓得连夜扬帆逃跑了,连陆地上堆积的货物都不敢要了。” 约翰二世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说道:“如此说来,威尼斯人确实吓破胆了。” 随即他脸色一正,“宋军的动作还是这样迅勐,观察、快速、勐攻和铁律,似乎被他们运用得越来越娴熟。” 突然,坐在一边的贝拉站起身来。 “陛下,阁下,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想下去休息休息。” 约翰二世看了看他,很客气地吩咐道:“来人,送贝拉阁下下去休息。” 等到贝拉消失在阳台大门后面,约翰二世满意地说道:“皇后的这位堂侄,确实是位有自知之明的人物,相信以后也是一位合格的匈牙利国王。” 尹琳娜满脸笑容,她不由自主地转向阿克苏赫。决定虽然由丈夫,皇帝陛下做出,但是具体事宜肯定是由阿克苏赫来执行。 阿克苏赫谦卑地弯弯腰,带着微微笑说道:“匈牙利国王现在不是一个好位置。” 约翰二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嗯,确实是。不着急,先等等看。皇后,贝拉已经等了十二年,再多等几年也无所谓。” 尹琳娜默默地没有做声。 约翰二世转向阿克苏赫(岳卓群),问道:“我的大统领,快点告诉我吉辅战役的经过。” “是,陛下。自从耶稣降临1121年春开始,宋军的白虎、玄武和青龙三旗军,轮流向西进发。他们从咸海以北地区出发,直冲乌拉尔河地区,与那里的蛮族诸部对战。到了秋天,他们攻克了布加尔、尹季加、萨来等城,降服了三十多万保加尔人、波洛伏齐人,兵峰直指姆罗姆、梁赞等罗斯人的城镇。” “1122年春天,蛰伏一冬的宋军再次出发,对伏尔加河、顿河和黑海北部地区佩切涅格人,以及高加索山脉以北地区的哈扎尔汗国国进行一次暴风骤雨般的进攻。” “1123年,也是去年,轮换一批旗军的宋军,再一次西进。他们像大火一样,攻陷和摧毁了姆罗姆、梁赞、苏兹达尔、罗斯托夫等十余城,在夏天包围了吉辅以东的切尔尼戈夫城。” “在那里,宋军大败吉辅大公弗拉基米尔莫诺马赫率领的罗斯人和佩切涅格人联军,据说在那里宋人垒了四个京观,每个京观都有上万枚首级” 听到这里,尹琳娜惊叫了一声,连忙捂住幼子曼努埃尔的耳朵,不想让年幼的他听到这血腥的消息。 约翰二世神情严肃,垒京观是宋人的“陋俗恶习”,他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如此文明的宋人会有这般血腥的手段。 但是在知道呼罗珊、锡尔斯坦、咸海以北荒原、乌拉尔河和伏尔加河地区各部迅速臣服在宋人的马刀和铁蹄之下,他也明白,对付野蛮人,野蛮的手段更有效果。 “约翰,请继续。” “是,陛下。莫诺马赫率部逃回了第聂伯河西岸,并且下令将所有的船只和桥梁全部焚烧。宋人被大河挡住了去路,于是调头向北,攻陷斯摩棱斯克、诺夫哥罗德等城,挥师东归。莫诺马赫以为宋人东归,又看到冬天降临,于是就放松警惕” 第二百一十六章 宋军下一步要干啥? 听到这里,约翰二世狠狠一拍大腿,“宋军肯定杀了个回回马枪,对,就是你所说的回马枪。莫诺马赫肯定没有防备。” 阿克苏赫微笑着等约翰二世说完,恭敬地微微弯腰,恭维道:“陛下说得没错,宋军趁着冬天到来,第聂伯河被封冻时,抢渡去了西岸,包围了吉辅城。” “莫诺马赫大惊,连忙派出使者,向波兰公国、立陶宛人、拉脱维亚人和普鲁士人求援。波兰最高大公波列斯瓦夫三世派去了七千名援军,其他的只陆陆续续来了一万三千名援军。宋军很有耐心地包围了吉辅城,驱使周围的百姓挖掘壕沟,做出长期围困的姿态。一个冬天过去,就在春天即将到来时,宋军突然发动了进攻,他们架起了巨轮投石机,砸开了吉辅城北面的城墙,冲进了吉辅城。” “罗斯人和波兰援军在街巷里拼死抵抗,但是很快被宋军用大火从城里赶了出来。在城外空旷的田野里,罗斯人、波兰人、立陶宛人、拉脱维亚人和普鲁士人,被宋军骑兵追逐,他们就像一群兔子被射杀。很多人绝望地跳进了刚刚解封的第聂伯河。” 阳台上一片寂静,阳光下投下一串串的光圈,挂在四人的头上。爱琴海的风,还是那样静谧湿润。 吉辅城,罗斯人最重要的城市,他们的统治中心。屹立了五百年,位于三条重要商路交汇处,被称为第聂伯河上的帝王之城。现在却被来自万里之遥的宋军攻陷。 这个消息让约翰二世感到一阵恍忽。 他的目光深邃,越过波光粼粼的爱琴海,投向了远方了。这个方向看不到位于君士坦丁堡西北方位的吉辅城,但是能看到不同历史段里,其它城市上空腾起的陷落黑烟。 “宋人有没有趁胜杀进波兰公国?”皇后尹琳娜满怀期望地问道。 “没有,皇后殿下。宋军只是派遣一位宁夏侯,率领一支党项军,向西追击。听说已经攻克尹斯科罗斯,正尾随着波兰和罗斯人的败军,向西追击。波兰最高大公波列斯瓦夫三世连忙召集了波兰公国诸位贵族们,暂时达成一致,派遣军队前往布列斯特防御,想把宋军挡在波兰公国境外。” 约翰二世听出了话里别的意思,“约翰,宋军只是派遣了宁夏侯,一位贵族,率领一支军队向西,他们的主力呢?” “陛下真是睿智英明。宁夏侯的党项军,只是宋军的偏师,用来牵制罗斯人、波兰人的兵力。他们的主力渡过第聂伯河,回到东岸,然后向东南方向急行军。臣得到的最新消息,他们应该抵达亚速海的北部。” 约翰二世觉得非常奇怪,“约翰,宋军这是要干什么?他们主力有多少人?” “大约有七万骑兵。” “约翰,你说宋军如此怪异的行军,为什么?亚速海,那里有什么?难道他们想渡海来君士坦丁堡吗?” 说到这里,约翰二世勐地站起来,神情有些紧张和复杂,在阳台上转着圈子。 尹琳娜在胸口不停地划着十字架,嘴里喃喃地念道:“耶稣基督啊,保佑君士坦丁堡。” 阿克苏赫劝道:“陛下,不必担心。亚速海,包括黑海,都没有这么多船只能搭乘这一支军队。” “那么这支军队在干什么?他们要回国吗?要是回国,直接走伏尔加河和乌拉尔河。” “陛下,过了亚速海,渡过顿河,就是哈扎尔汗国。” “哈扎尔汗国,这些哈扎尔人不是已经臣服宋人了吗?” “陛下,越过哈扎尔人的地方,向南经过阿布哈兹人的地方,再经过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就能抵达小亚细亚和波斯。”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约翰二世还是不大明白,询问的目光看向阿克苏赫。 “陛下,我们现在需要等待。如果宋军如臣猜测的那样行军,这就意味着,宋军又一次大规模西征开始了。而且很有可能是宋国的皇帝陛下亲自领军前来。” 说到这里,阿克苏赫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约翰二世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挚友阿克苏赫。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这些话是阿克苏赫说出来的,又由不得他不信了。 阿克苏赫非常了解宋人,这点约翰二世深信不疑。 “约翰,你为何猜测是宋国的皇帝陛下亲征?” “陛下,宋军的分权制度非常完善。每支军队的统领互不相属,拥有极高的自主性。如果是其他将领率领军队西征波斯和两河,西征罗斯人的北路宋军将领是不会受影响的。只有宋国皇帝陛下亲自西征,北路宋军才会被调往高加索山地区,从侧翼进攻波斯和两河上游的突厥人。” 约翰二世沉默了一会,问道:“约翰,那我们该怎么做?” “陛下,现在东罗马帝国在小亚细亚最大的敌人不是十字军,也不是塞尔柱人,而是尹尔扎辛。” 当年摩苏尔被宋军付之一炬,塞尔柱人退居阿勒颇,使得这里成为两河上游地区的重要城镇。 塞尔柱帝国世代将领出身、非塞尔柱人的尹尔扎辛在阿勒颇逐渐崛起。此前他势力不大的时候,靠着给埃德萨、的黎波里、安条克等基督徒国家当打手,对抗塞尔柱帝国其它强大的地方军阀,对基督徒国家的进攻。 只是尹尔扎辛羽翼渐丰,看到埃德萨、的黎波里、安条克三国居然在拜占庭人手里都吃了败仗,于是不再甘心充当他们的马仔。 1119年6月,一场血地之战爆发,安条克公国的摄政者鲁杰罗大败,安条克城被尹尔扎辛攻陷。 的黎波里伯国的庞斯伯爵与耶路撒冷国王鲍德温二世连忙出兵增援,聚集了鲁杰罗率领的安条克公国残兵,在哈布一带布阵,与尹尔扎辛决战。 鲁杰罗率领的安条克公国残兵首先全军覆没,被败仗打出阴影的鲍德温二世连忙逃跑,的黎波里伯国的庞斯伯爵率军勉力支撑了半天,最后还是战败。 自此,东罗马帝国在小亚细亚最大的敌人,成了阿勒颇的尹尔扎辛, “约翰,你的意思是我们抢先出兵,进攻阿勒颇,抢在宋军赶到小亚细亚之前击败尹尔扎辛?” “陛下,宋国皇帝御驾亲征,按照臣对他的了解,宋军肯定要一直打到君士坦丁堡,实现与你会面的诺言。陛下,两皇相会,商讨的肯定是非常重要的大事,比如划分这个世界的势力范围。东罗马帝国必须手里有牌,不能完全依仗宋军。” 约翰二世点点头,欣慰又郑重地说道:“约翰,你说得非常对!”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大不里士 天启二十四年夏天,波斯西北部,雷扎耶湖东北处的山麓脚下,坐落着大不里士城。这是始建于一千三百年前的古城,曾经是阿塞拜疆人的中心城市。这里被波斯人征服后,又称为波斯帝国在西北的重镇,以及进入小亚细亚和高加索地区的重要通道。 大食人征服了波斯,这里又称为阿拔斯等莫斯林王朝统治波斯的军事要地。 如今的它,依然沉静,一群群的鸟儿时不时在城市上空飞过,圆尖的寺庙在阳光里闪着金光。悠扬的唱经声,伴随着鸟儿扑哧的展翅声,向城外晃晃悠悠地传去。 在城外,连绵不绝的是一座接着一座的营寨,飘动的猎猎旗帜,如同是茂盛的森林。凤凰涅槃旗,青龙、玄武、白虎、朱雀黄底四兽旗,还有成百上千的各团团旗。 在大不里士城东边的山麓上,几十支望远镜对着远处的城池。 “大不里士城。”赵似放下望远镜,喃喃地念道。 众人也陆续放下望远镜,互相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父皇,我们为什么不采用地道掘进,火药爆破的方式攻下大不里士城?”站在身边的赵庚忍不住问道。 “地道掘进,火药爆破,上次我军用在尹斯法罕城,效果很好。父皇,这次怎么不用呢?”站在另一边的赵庭也忍不住附和地问道。 “三哥急着要赶去君士坦丁堡提亲,八哥,你着什么急?”赵似笑着答道。 赵庭咯咯地笑了,赵庚也笑得,只是笑得很不好意思。 “父皇,儿臣连东罗马帝国的公主都还没见过,怎么会着急?”他喏喏地出声辩解道。 赵似笑着看着他,听完他的辩解,接着说道:“攻城不仅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更重要的是威慑力以及展现我们的统治力。” “大不里士城是古城,是波斯西部的重要城池,在波斯人、阿塞拜疆人、亚美尼亚人、突厥人和大食人心里有着重要的作用。我们地道掘进,火药爆破,重复了一次,不够震撼!朕万里迢迢来到这里,怎么样也要给这些当地人一个印象深刻的出场吧。” 说罢,他转头问刘子羽。 “彦修,刘法到了哪里?” “陛下,刘司马率领北路西征军,已经阿布哈兹人人向东南方向进军。那里崇山峻岭,山势险要,又有阿塞拜疆人诸部阻拦,进展不是很顺利。根据最新的情报,他们正在攻克达尔班,准备进入阿兰地区。” “阿兰地区?” “就是库拉河与阿腊河之间的三角地区。与波斯只是相隔一条阿腊河。渡过阿腊河,离大不里士城不到两百里。” “那很快了。刘法是宿将,朕把北路西征军交给他,放心。大哥和二哥跟在他身边,没有捣乱吧。” “陛下,刘司马的来信里对鲁国公、越国公赞不绝口,说两位甘为左尉,各领一连,尽心尽责,任劳任怨。且军中只有少数几人知道两位国公的身份。” 赵似笑了,“刘法是知道朕的脾性,知道怎么给大哥、二哥说好话。任劳任怨、尽心尽责,这话朕听着就满意。他要是说大哥、二哥身先士卒、屡立功勋,朕反倒不自在了。没亲自带过兵的半桶水,老老实实当学生,认认真真学习就好了,想争什么功?不要添乱,祸害大家就不错了!” 赵似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赵庚和赵庭。 刘子羽在旁边笑着说道:“刘司马是鲁国公的岳丈,自然会向着他。” “哈哈,朕也是做岳丈的人,知道这份心思。苏籍苏季文,他是朕的大驸马,嘴里骂着嫌弃,可是该护着的时候,还得护着。不护着他,朕的大姐和外孙,怎么办?” 赵似叹着气摇了摇头,挥了挥手,默然了一会,又问道 “嗯,彦修,北瀛洲我们移去了多少人?” “二十一万四千六百人。” “南瀛洲呢?” “才五万九千人。” 赵似沉默一会说道:“这次西征完,大哥和二哥,就要踏上万里海路,远赴瀛洲了。鲁国、越国,朕把他俩的封地封在万里之遥,需要他们去拼荆斩棘。朕这个父亲,有些不称职啊。”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说完,他转头对着赵庚和赵庭说道:“生为朕的子女,是你们的大幸,也是你们的不幸。大幸是你们可以富贵一世,不幸的是你们想创建一番事业,需要比别人承担更多的责任。三哥,朕也告诉过你,你这个楚国公的封地,就在波斯。” 赵似顿了顿,继续说道:“三哥,你跟着朕一路西征,过了大月河(阿姆河),呼罗珊、吐火罗(原加色尼、古尔王国区域,包括大部分阿富汗)、锡斯坦、尹斯法罕、法尔斯、克尔曼等地,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亲眼所见。” 赵庚默默地点了点头。 赵似继续说道:“四战之地啊,真正的四战之地。偏偏又民族众多,绿教、摩尼、景、佛各种教派混在一起,复杂混乱。而大宋的葱岭宣抚司主要的任务,是在朱雀旗的配合,申河地区组建贵霜郡。给予你的支持,不多。” “朕御驾亲征的这次西征,就是充当除草机的。不服王化的,统统杀了。多垒几个京观,多种几片骷髅林,恶人朕当了” 赵庚连忙说道:“父皇,儿臣不敢” 赵似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朕当这个恶人怕什么?西征完后,朕拍拍屁股回中原去了,他们口水骂干了,能让朕少一两肉?到时候你再出来收拾局面,以仁德安抚为主。人啊,就是这么贱,你对他们穷凶极恶,突然变脸变得仁慈,他们对你是感恩戴德,比你平白无故施加仁德要有效果得多。” 说到这里,赵似语重深长地说道:“知道了极恶,才能体会到善的可贵。三哥,你要好好把握。朕希望你的楚国,子孙万代,永为大宋西南屏藩。” “其实也不用紧张,未来大局会布好。东边是大宋宗主国,不用说了。西边是东罗马帝国,你老丈人家。他们需要你保证东方商路的畅通,为他们带来源源不断地财富。也需要你在东边配合他们压制大食和突厥人。所以你们翁婿之间的联盟,是坚固的。” “只是这世上总有些利欲熏心,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三哥,自身实力是最大的依仗,你知道吗?” 赵庚郑重地点了点头,“父皇,儿臣记住了。” 这时,侍从官刘锜过来禀告道:“陛下,前敌指挥使杨将军有事禀告。” “惟忠有事找我,好,朕马上过去。三哥,八哥,你们先各自回营,待会去中军大帐,参加军事会议。” “是!” 第二百一十八章 八哥的疑惑 “三哥,我们一起结伴回营?”赵庭开口问道。 “八哥,你先回吧。我想去跟波斯、突厥附从军的首领们聊聊。”赵庚答道。 赵庭知道他这是在为接管波斯做准备,点点头:“三哥,那你去忙吧。我自己回营。” “好,待会我们再在中军大帐会合。” 赵庚拱拱手,带着楚国公长史傅雱、侍从官李彦仙、王德策马离开。 赵庭默默地看着,身边的秦国公侍从长韩世忠上前问道:“殿下,我们回营吗?” “回!” 韩世忠马上发号施令:“岳飞,杨政,整顿卫队,护送殿下回营。” “是!” 回到自己的营帐,赵庭有些心神不定,他对韩世忠和岳飞等侍从问道:“良臣,你说父皇为什么要耗费精力,用这样的方式攻陷大不里士城呢?” 韩世忠大大咧咧地说道:“陛下是当世用兵大家,用兵向来神鬼难测。这次用这样的手段攻陷大不里士城,自然有他得道理,我们听命就是。” 赵庭知道自己的这位侍从长粗中有细,如此说法,最恰当不过。只是他心里还有所纠葛,想要弄清楚。 “鹏举,直夫,你们说说。” 赵庭不甘心地继续问道。 岳飞和杨政对视一眼,最后岳飞咬咬牙说道:“殿下,臣建议亲自去看看,眼见为实,说不定就看明白了。” 赵庭眼珠子一转,对韩世忠说道:“良臣,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韩世忠笑着答道:“殿下,只要长史承公先生同意,臣自当负起扈从之责。” “那好,鹏举,快去把承公先生请来。” 过了一会,秦国公长史胡世将赶到,听了赵庭的要求,他心中迟疑。他校书郎出身,被派到赵庭身边为长史,可谓是前途无量——全天下都知道秦国公必定是太子储君。 潜邸旧臣,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职位。 不过胡世将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在心里盘算着秦国公的请求。他知道皇帝陛下对几位皇子的培养思路,实事求是、真见实践。秦国公身为默认的储君,也是一样的。 “殿下,臣没有意见。只是建议,把陈广、栾廷玉两位师傅召来,陪同左右。大不里士城外虽然被我军掌控,但是难料会不会有残兵溃勇躲在暗处。陈、周两位师傅年长稳重,又武艺高强,有他们陪伴殿下左右,出入自有护佑。” “胡长史说得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直夫,请把陈广、栾廷玉两位师傅请来。” 过了一会,赵庭在枪棒师傅陈广、栾廷玉,侍从长韩世忠,侍从官岳飞、杨政、吴璘以及一队卫队的护卫下,出了大营,转过一道山岭,来到一处山谷。 这里人头涌动,密密麻麻,仿佛漫山遍野的蚂蚁在劳作着。这些人看服饰,都是当地的百姓青壮,他们被分成十人一组,百人一队,由大宋军士和军官带领、监督和驱使下,或挥舞着锄头铁锹,挖掘土方;或推着独轮车,运送泥土。 一道巨大的土渠正在被迅速挖掘成形。 看到赵庭这队人,负责监工的军官策马跑了过来。见到打头的韩世忠、吴璘等人,吓了一跳。 “韩泼五,吴二郎,你们来这里干什么?”问话的正是吴玠。 “我们护送秦国公殿下前来观看工程。” “秦国公殿下。”吴玠连忙拍马上前,拱手道:“臣见过秦国公殿下,军务在身,请容臣无礼。”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十三岁的赵庭老成地抬抬手,客气道:“吴左校客气了。韩左校、吴右尉你都认识,这两位是本公的枪棒技击师傅,陈广陈师傅,栾廷玉栾师傅。” “陈师傅和栾师傅的大名,臣听闻过。臣当初在士官学校,也做过陈师傅和周师傅的徒弟。听闻栾师傅是周师傅的高徒,尽得真传。” 栾廷玉连忙谦虚道:“吴左校过奖了。” 赵庭继续介绍道:“这两位也是本公的侍从官,岳飞岳左尉,杨政杨左尉。” “殿下,岳鹏举的大名,臣也听说。他不仅是周师傅的关门弟子,当年还以定襄士官学校第一名成绩毕业。杨直夫是臣的老乡,父辈就有过交往。” “原来如此。”赵庭点了点头,然后直言来意。 “本公想看看这工程,好体会父皇用计玄妙深意。” 吴玠拔马往旁边一让,恭声道:“殿下请!臣负责此工程监工,再熟悉不过。请让臣为殿下做向导。” “殿下,此渠宽二十米,深十米,长十三公里。是在一条山谷的基础上挖掘,工程量不是很大,我军征召了本地青壮三万余人,挖掘了二十天,再过四天就可以完工。” “吴左校,前面的河坝已经修筑好了?” “殿下,河坝在十二天前已经修好。这条河名叫塔勒亥河,它由北边和东边的高山积雪融化汇集而成,原本向西流入雷扎耶湖。现在已经被拦腰截断,蓄水近十天,已经积满了上游十公里长的山谷。” 赵庭迟疑地问道:“本公知道,蓄水成湖,挖渠引水,再决堤灌水,这是水攻之计。只是这水渠与大不里士城之间还有一道山岭。” 赵庭一边说着,一边用马鞭指着不远处的一道山岭说道。 “再过几日,决堤之后,再大的水也进不到大不里士城的那个盆地,只会被这道山岭阻隔,向东奔流,重回河道,再入雷扎耶湖。” 吴玠笑了笑,“殿下,这事关军事机密,在没有接到命令的情况,请恕臣不能给殿下解惑。” 韩世忠瞪了他一眼,随即也笑了。而策马站在赵庭身后的岳飞、杨政、吴璘也是习以为常。 反倒是栾廷玉有些怪异,觉得吴玠是不是过于狂悖了。什么军事机密,居然连秦国公,天下公认的储君太子都不愿告知。 一旁的陈广看出他的心思,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趁着赵庭跟吴玠继续谈话之间,悄声告戒道。 “严守机密是军法,军法如山。宋军上下,只对一人毫无保留,绝对服从,那就是陛下。你在军中再多待几年,就知道了。” 栾廷玉一听,心中一凛,马上抛开了小心思。 赵庭在吴玠的陪同下,看了一个多小时,带着满腹疑问,自回中军大帐,参加军事会议。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三大任务 赵庭到了中军营寨门口,先下了马,跟陈广、栾廷玉两位师傅客气了两句。 “陈师傅、栾师傅,本公要去参加军事会议,两位师傅先去休息。晚上我们继续夜练。” “好的殿下,臣等先告退。” 告别两位师傅,赵庭带着韩世忠、岳飞、杨政、吴璘,急步往中军大帐走去。 到了门口,参谋官郭浩正等在那里。 “臣见过秦国公殿下。” “充道,父皇来了吗?”赵庭客气地问道。 郭浩是军中宿将郭成之子,做过赵似的侍从官,颇得信任。 “陛下早就来了,不过正在接见刘司马派来的联络官勃律泰。” “啊,北路已经突破阿塞拜疆诸部的阻拦了?”赵庭惊喜地问道。 “是的。”郭浩没有多说。 “其余人都到了吗?” “就差殿下和楚国公两位了。哦,楚国公也来了。” 顺着郭浩的目光看去,见到赵庚带着王德、李彦仙等扈从走了过来。 “三哥,你忙完了?” “忙完了,进去吧。” “好,我们一起进去。” 赵庚和赵庭进去了,韩世忠、岳飞、王德等人留在帐门外。 郭浩说道:“几位,你们去偏帐休息吧。那里有热茶,还有吃的。这军事会议开起来可没有准点了。” “也是!”韩世忠在众人里年纪较长,军阶最高,成为自然的大哥。 “诸位,我们去偏帐坐坐,不要堵在这里。” “好,大家同去。” 赵庚和赵庭走进中军大帐,里面站满了将领们。 为首是前敌都指挥使杨惟忠,副指挥使王舜臣、折彦质、杨宗闵、姚古,参谋长种师中,作战主任王彦,分路都统制李孝忠、耶律乐师、耶律大石等人,林林总总二三十位将领。 看到赵庚和赵庭走进来,都齐声问候。 “末将见过秦国公、楚国公。” “诸位将军都是父皇股肱之臣,也是我们兄弟的师范,请不必多礼。”赵庭客气说道。 客气了几句,众将又分开,各自议论起来。 “三哥,”赵庭看着帐里诸将,突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忍不住轻声对身边的兄长提及。 “八哥怎么了?” “你有没有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 “什么事?” “当年父皇还在潜邸时,麾下有西北八将。后来率军出征河湟,西军臣服,愿为羽翼。西军诸将门,刘、姚、种、折、杨五家,人才济济,现在第二代也开始活跃在各军之中。” 赵庚看了弟弟一眼,心里在琢磨他话里的意思。 而今局势清楚,君臣已分,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不当说。他年纪大了几岁,行事也稳重许多,被母亲耳提面命了多次,知道君臣之下,很多事情是不讲兄弟情分的。 “八哥说得没错。这些人,都是父皇一手提携出来的,用习惯也非常信任。不过现在大宋海陆军中,中低级军官都是士官和军官学校出来的,高级军官都是万胜学院出来的,怀德营是其中的骨干。而长子营出来的百户千户,遍及四旗军。” 赵庭听完后,心头一动,默默地想了一会,转头过来说道:“谢谢三哥点醒。” “父皇的用兵和用人谋略,都是摆在明处。只是八哥年纪尚小,没有顾及到。等你多伴在父皇身边几年,也会清楚的。” 两兄弟轻声说着话,等了一会,大帐突然一静,赵似在侍中刘子羽、御前内外部署都统制高世宣的陪同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勃律泰。 “都坐下!”赵似挥挥手,示意行礼的众将都坐下。他也看到了赵庚和赵庭,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两人坐到一边旁听。 “根据去年春天北平城举行的西征军事会议上的决定,由刘法会同斛律雄、许光良、张时运、何启蕃、董修烈、曲克昌、李云海,调集玄武旗、白虎旗以及党项军十余万人,于去年夏天发动西征北路先遣行动。” 赵似缓缓地说道。 “目的其一,巩固前几次四旗军对咸海、里海北部地区的行动成果。我们都知道,我们收复天山、葱岭和河中地区的行动中,波斯、突厥败将纷纷逃窜,有不少北逃,窜入这些地区。他们勾连拉拢当地部族,意欲从北方对河中、七河等地区发动袭扰。” “为了铲除后患,白虎、玄武两旗从天启十九年开始就把对该地区的征讨列为日常战事。两旗每年抽调两到三万名骑兵,玄武旗自北,白虎旗自东,对咸海、里海以北地区,乌河(乌拉尔河)、泑水河(伏尔加河)草原进行清剿。” “天启二十一年,青龙旗也派遣旗军轮流协助该任务。到天启二十三年,也就是去年为止,我军已经扫荡了西至顿河,南至长留山脉(高加索山脉)、里海、波斯高原的广大地区,斩首六万余,降服部众四十余万。” “刘法将军率领的西征北路军,目的之一就是巩固这个战果。我们讨论过,大宋目前的西部边境应该在弱水河(第聂伯河)到西海(波罗的海)一线。在此边界线以东的诸部,要不臣服,要不西迁。” “攻克弱水河以西,罗斯人最大的城池,对弱水河以东威胁最大的吉辅城后,罗斯人、波兰人、立陶宛人以及西窜的诸多游牧部族,已经失去了东犯的重要支点。” “留下李云海和党项军对弱水河以西地区进行继续打击,刘法将军率领主力,对黑海北部草原,再进行一次拉网打击,然后调头向东南,对乌河、泑水河以及残余的哈扎尔汗国再进行一次扫荡。这里有人不老实,降而复叛。” “接着是长留山脉南北地区,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居高临下,对小亚细亚、两河源头以及波斯西部,有着战略位置。最重要的是那里是黑海东岸,海路可直通君士坦丁堡,直下地中海地区。好地方啊!” “从目前的战报来看,这个目的达到了。”赵似斩钉截铁地说道,“当然了,这片草原现在是大宋的,将来也是大宋的,永远都是我们的。不过现在只是初步清理了一遍,未来十到二十年,还需要继续清理,同时对弱水河以西继续压制,不要让罗斯人、波兰人再有其它的想法,安安心心调头向西去讨生活。”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第二个目的” 赵似的声音继续在大帐里回响着。 第二百二十章 都实现了 赵似看了一圈聚精会神的众将,嘴里停了一下,喝了几口热水,但眼睛又盯着挂在屏风架上的地图。 蒙古人靠着杀戮和稀烂的管理举措,金帐汗国都能维持两三百年,最后才被罗斯人逆袭成功。 罗斯人又花了两三百年时间向东反击,建立了俄罗斯帝国。 大宋有完善治理手段,有四旗同化制度,还有深厚悠远的文明做支撑。两三百年的时间足以同化这片广袤的土地。 放下水杯,赵似继续说道:“第二个目的,就是对确保北面商路的畅通。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东罗马帝国现在有求于我们,愿意与我们保持同盟关系。但是我们无法确保他们为了某些短视利益背叛。” “又或者,我们无法确保他们是否会长久持续地执行该方略。所以我们必须有自己应对之策,那就是北路商路。从北平出发,经过和林,再由黑海北部。从那里可走陆路继续向西,或者通过黑海水路再传至各处。” “刘法所部,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打通这条陆路,并确保这条商路上没有较大的势力对其有所威胁。” “目的之三,就是从长留山脉(高加索山脉)向南,告诉波斯、两河流域和小亚细亚各势力,从此以后,大宋不仅可以从东边出击,还在北边对他们居高虎视。” 说完这些,赵似做出了总结,“刘法将军,不愧是国之柱石,三大任务都完成得很好。现在所部已经突破匆匆阻碍,进入到阿兰地区,随时可与西征军主力会合。” 说完,他转向杨惟忠说道:“惟忠,北路兄弟部队的任务已经完成,也到达指定位置,接下来就看我们主力部队的。” 杨惟忠站直了身子,大声应道:“陛下,臣等合议过,后天上午十一时,正式发起对大不里士的总攻。” “具体战事朕不管,你们处置。朕只旁听,他们”赵似指了指赵庚和赵庭,“是来当学生的。你们开始战前部署吧。” “是!”杨惟忠开始布置起来。 这次西征,除去北路十余万骑兵,主力动员了十五万马步军。 按照宋军四旗军、西北布置的军队,有三十多万,但是河中、七河地区、葱岭等地区都不安稳,西边的呼罗珊、吐火罗也不安宁。韦宝庆和白崇虎领着重兵留守康居和碎叶城,绥靖地方。 这次西征,目的之一,也是粉碎河中、呼罗珊等地某些人的最后念头。这些人总是心心念念他们的苏丹和哈利法会从西边再次远征,以圣战的形式解救他们。 这次西征,就是要让他们清醒。突厥人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话事的是大宋,要与时俱进,否则话会被时代抛弃。 赵似坐在旁边,一边听着杨惟忠等人的军事安排,一边思绪乱飞。 赵庚和赵庭坐在身边,紧张又兴奋地听着每一个字。 这次西征,与上次西征先遣军截然不同。所经过的任何一座城池,任何一家势力必须表示完全的臣服。 交出质子,对地方军制、政制和宗教进行改革 最重要的一条,实力大一点的领主必须被清除。见机快,臣服投降的,可以保全一家生命和财产安全,然后“自愿”选择,可回大宋腹地做个富足翁,或者去两河等地区,继续在教友或同胞的中间生活。 很多领主选择了去大宋做富足翁。 大宋信教自有,安全有保障,生活又富足,一点语言障碍不足为患。 两河等地区的教友或同胞,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自己这么有钱,却没有足够的实力,难保他们不会起异心。到时候极有可能人财两空。 有一定实力的领主却冥顽不化的,坚决除掉,地盘、百姓被全部瓜分,一部分分给臣服大宋的小领主,另一部分分给立功将士。 这些将士多是来自咸海、夷播湖以北草原、七河地区以及原河中地区的库曼、葛逻禄、黠戛司等部族,信萨满教、敬天宗或佛教,都是小头人出身,或者本身骁勇,聚起了一群兄弟伙。响应大宋皇帝号召,踊跃从军,然后在历次战事中奋勇作战,屡立军功。 这些人带着自己的族人和部众,被分封在呼罗珊、吐火罗、锡斯坦、法尔斯、克尔曼、哈马丹等诸地,对大宋的忠诚是母庸置疑的,因为他们的一切,财富、牛羊、权势都来自大宋,他们必须依靠这个庞然大物才能确保自己的一切能够延续下去。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这些人叫做掺沙子。 随着大宋西征的次数越来越多,从各地征召的诸族将士越来越多,他们被分封在波斯、吐火罗等地的人数也会越来越多。沙子掺得越来越多,再配以合适的手段和制度,就会聚集成岩石。 有了这些坚实的岩石,那些臣服的、原本还有些心思的突厥和波斯领主们,在大势之下,就会变得“心甘情愿”。人总是会变的,以前是塞尔柱人忠实的仆人,现在自然会成为大宋忠诚的鹰犬。 久而久之,大宋西陲的楚藩国,就算是立稳了。 整个过程,清晰摆在赵庚和赵庭的面前。大宋参谋本部和葱岭宣抚司前敌指挥部拟定的这些方案,可谓是集各种手段于一体。 这些年,大宋在河湟、西夏、北辽、漠北、东北、高丽、李越等地经略和对敌手段,层出不穷,都被参谋本部作战厅和万胜学院一一总结,分析研究。可以说是非常成熟。 军政制度、文化教育、经济、宗教等各种手段一起配置,一环扣着一环,布下一道天罗地网。 波斯以后是赵庚的藩国,所以他非常上心,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脑子里。赵庭虽然年少,但是知道这是治国大略,马虎不得,也听得非常用心。 赵似转过头来,看到两个儿子认真听讲的样子,有些想笑但没有笑出来。有的路,自己给走出来的,但是有些路,需要他们自己走出来。 第二百二十一章 文明还是废墟 傍晚,大不里士城里灯火辉煌,居然还能听到从里面传来的隐隐丝弦和唱曲声。与大宋乐曲截然不同的旋律,有一种醉生梦死的靡靡感觉。 在城外,反倒漆黑一片,只有为数不多的星点之光,汇聚成一条又一条长龙,把大不里士城团团围住。 城内贵族军民们,放肆享乐;城外无数以万计的将士,宵禁肃穆。 星空晴朗,银河如一条缀着无数珍珠、玳冒片的绸缎,在黑色透亮的海水里飘荡洗涤着。周围散开的星辰,仿佛是绸缎上散落出去的缀片。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赵似站在一处山岗上,望着远处的大不里士城,悠然地说道。 “当初唐玄宗和杨贵妃,最喜欢听得听说就是粟特人传过去的波斯乐曲。想必当年大明宫里唱响的乐曲,跟这个差不多吧。” “三哥,八哥,你们看,前面的大不里士城,在你们眼里是什么?” 赵庚和赵庭对视一眼,迟疑地答道。 “父皇,是废墟。” “父皇,是文明。” 赵似笑了,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在三哥你的眼里,是废墟。在八哥你的眼里,是文明。你们应该听朕说过,什么样的立场,就有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角度,就有什么的图画。” “父皇,儿臣听过。” “三哥,这里以后是你的楚国藩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最恨的应该是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的旧有势力。所以大不里士城,必须废除掉!波斯西部重镇,必须由你重新修筑,对不对?” 赵庚恭声答道:“这是儿臣的想法,不过都是跟父皇学习而悟到的。” 赵似随意地挥了挥手,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对赵庭说道:“八哥,你有悲悯天下的心,朕觉得很欣慰。但是你要记住,悲悯之心可以有,圣母之心绝不能有。” 赵庭愣了一下,随即问道:“父皇,请问圣母之心是什么?” “那悲悯之心是什么?” 赵庭迟疑了一会,喏喏地答道:“对于弱者苦难感同身受,同情并试图拯救他们。” “对善者有悲悯之心,那对恶者呢?”赵似继续追问道。 “也当有悲悯之心。” “哦,对恶者也当有悲悯之心?”赵似的语气有些不善。 赵庭迟疑了一下,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是的,父皇,对恶者也有悲悯之心,悲悯他们无药可救,悲悯他们永坠轮回,无法超脱。” “哦,八哥,你为何有这种想法?” “父皇,你总是教诲我们,要处身置地地去想问题。要站在他人的立场去思考为什么。如果对恶者无悲悯,只有愤怒,那么就无法切身体会恶者之恶,源自何处。不知恶源,也就无法消除世上之恶了。” 星空下,赵似站在山岗上,静静地看着赵庭,他雄壮的身体,犹如葱岭天山。 “三哥,你觉得八哥的想法如何?” “父皇,儿臣只学到了你的霸道,八哥却学到了你的王道。”赵庚敬佩地看着赵庭,闻声转过头来,恭敬地答道。 “王道,霸道。嗯,你们都悟到了。”赵似欣慰地说道,“圣母之心,跟悲悯之心截然不同。圣母之心就是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可以拯救或感化世间一切,无论善恶。殊不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儿臣记住了。” “出征前,朕请玄明先生收集了农业协会章程以及推行总结报告,你们有没有翻读?” “回父皇的话,有在” “有什么感悟?” “感悟虽有,但不多。”赵庚和赵庭谨慎地答道。 “你们是不是觉得农业协会推行,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赵庚和赵庭先后低头不语,用沉默回答。 “你们啊,没有看到本质。”赵似语气微微提高,有些恨铁不成钢。 “汉高祖得位之正,历朝历代均为推崇。这点你们承认吧。” “儿臣承认。” “接下来是前唐,对不对?”赵似又问道。要说仅次汉高祖得位之正,当属明太祖。只是历史肯定不会有他了,只好把前唐做例子举了出来。 “对。” “得位不正,首推前晋,然后曹魏,往下数,我大宋也算得上了吧。” 赵庚和赵庭低声答道:“是。” “有什么不好意思,太祖黄袍加身,太宗兄终弟及,我大宋开国就干了两件有些不光彩的事,虽然比不上曹氏司马欺负人家孤儿寡母,但确实上不了台面。既然做了,就大大方方承认,还要想明白此间关节。你们,懂吗?” 懂,就是不要让别人有样学样。 赵庚和赵庭连忙点头。 “汉高祖传下国祚四百年,就是中间有王莽篡位,可也有光武中兴,很快就拨乱反正。反观曹魏前晋,主晦臣强,浑浑噩噩,终其一朝。我大宋更是号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为什么?” “儿臣不知。” “因为汉高祖带着群臣除暴秦、平四乱,此后建立大汉朝,天下官庶军民,所有人的土地都是汉高祖确定下来的。” 看到赵庚和赵庭还有些迷湖,赵似继续解释道:“前唐高祖,剪除四方豪杰,以均田制定天下,聚为府兵,纵横天下,灭国无数,故有太宗、高宗、玄宗三朝之盛。前晋和我朝,均是禅位而得朝,天下土地,早有定数!” “早有定数!不是我们老赵家给天下人官庶军民定分土地,所以才叫得位不正!” 赵庚和赵庭骤然明白了。 本朝太祖皇帝黄袍加身,全盘继承了前周的天下。文武大臣、地方世家,早就有了自己的“基本盘”。 完全不像前汉前唐,天下十几年大乱,什么都打得稀巴烂,然后汉高祖和唐高祖坐了天下,以封官加爵、归复州郡等形式把天下的土地分给了天下人——就算是你祖上传下来的,在新朝建立之时,没有被剥夺走,还以官方形式确认下来,这份名分你也得认! 看到赵庚和赵庭双眼发光,赵似又说道。 “我们父子三人说些关上门不外传的话,要是此时天下大乱,野心家们割据各郡州造反,你们说,最坚定不移地拥护朕的,会是哪些人?” “军队。” “新党官员。” 赵似看着两个儿子,缓缓说道:“最拥护朕的,先是燕云十六州和两辽诸州县的百姓。其次是四旗军,其后是西北诸郡,然后是湖广等农垦部队,再然后是东南诸郡。” 赵庭一下子明悟了。 “父皇,儿臣明白了。燕云十六州和两辽诸州县军民百姓,是切切实实从父皇手里分到了田地。四旗军也是分到了牧场牛羊。西北诸郡和农垦部队也是如此。” “东南诸郡虽然在父皇支持下兴业通商,获得了大量财富。但是此财亦财,彼财亦财,他们没有前面那些人坚定。因为那些人此前多为赤贫无产之人,全得父皇恩赏,才有了田地牧场,牛羊房屋。他们会坚决拥戴父皇,不容其他人夺走他们的一切。” 赵庚在一旁既兴奋又不解地问道:“父皇,你如此一说,这道理儿臣也懂了。只是这跟农业协会推行有什么关联?” 第二百二十二章 得位至正 “有恒产必有恒心。只要大部分百姓都是自耕农,这天下就乱不了。朝廷再把水利、河道、救灾、赈济做好,就算有天灾,也很难有人祸。这天下就更加稳固。” 赵似缓缓地说道:“只是这世上,种地是最辛苦,也最可怜的营生。辛辛苦苦一整年,全靠天吃饭。稍有天灾人祸,就要破产卖地。一旦卖地,失去最根本的生产资料,百姓或者成为附庸,不得自由,或者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又或者落草为寇,铤而走险。总之,无土地就无安居,无安居就无良民。” “以前还有各种赋税捐税。朕即位以来,减免各种赋税捐税,但是二十年的努力,仅仅是让天下百姓能够吃口饱饭。” 说到这里,赵似有些惆怅,赵庚在一旁安慰道。 “父皇,天启盛世,已经是前无古人之旷世仁政。历朝历代,没有天启年间的大宋百姓,如此富足优握。” “不够,还不够。朕做的这些,还只是起点。吃饱饭才刚刚开始,农民抗风险能力还很差,依然可能在天灾人祸中破产卖地。一旦如此,就会富者愈富,贫者赤贫。矛盾还是会激化,酿成民变暴乱。” 说到这里,赵似语重深长地说道:“在天下人眼里,大宋是赵家的大宋,一旦有民变乱事,酿成这一切的世家地主们才不会去管。天下愤怒的百姓,会把矛头指向朝廷和赵家。最终,我们赵家承担一切后果,祸事的肇事者们,大多数跟着王朝更替,继续作威作福。” “农业协会是一步妙棋,它既能凝聚自耕农们,让他们团结一心,也能让他们更好融入大宋兴业通商的大潮中。从经济学观点来看,跟单个农户打交道、做交易的成本太高;只有把他们聚集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跟工商业主们打交道、做交易的成本就大大降低,进而能够在这大潮中争得一席之地。” “享受到兴业通商大潮的好处,自耕农们抗风险的能力就得到大大地加强。加上农业协会成员以自耕农为多数,所以从他们的立场,帮助自耕农对抗地主的收买,也是非常符合的。而有了农业协会这个整体做担保,银行、钱庄愿意贷款给自耕农。此前青苗法的许多弊端,自然就消除” 赵庭默默听着赵似的话,听到后面部分,心有所悟,突然明白过来。 “父皇,农业协会既可以帮助自耕农富足,也能帮助他们对抗天灾人祸,进而保住他们的土地,世世代代流传下去。只要大宋百姓占多数的农民,有足够数量是自耕农,有自己的土地,就能缓冲和化解许多弊端。” 赵似欣慰地点点头:“你能领悟到这最根本的一点,实属不易。” 他又转向赵庚说道:“如何治理你的楚国藩地,已经打了样。咸海、夷播湖以北草原,还有七河地区草原上的诸部牧民,只要你分给他们牧场、牛羊,你就是他们的真神!他们会誓死捍卫你,因为捍卫你就是捍卫他们所得的一切。” “儿臣懂了。”赵庚跃跃欲试地答道。 “这就对了了。先努力把沙子掺进去。咸海以北草原上,数以十万计的牧民,赤贫、简单,要多少有多少人,给土地就会成为我们的自己人。使劲地挤进去,那些投降我们又心怀二心的家伙们,杀是不好杀了,就用这种方法把他们挤出去” “天下之大,总有他们的容身之处。波斯高原,自古到今,来来往往、起起伏伏有过多少民族部落?不差他们这些。当初莫斯林征服这片土地时,对付摩尼教、袄教、佛教等信徒们的手段,可要激烈得多。” “大宋是文明国家,手段当然要文明。先掺沙子,后续再配以经济、文化、教育和宗教等各种手段,让这些自己人跟你,跟大宋更亲近,同时变得更加团结强大,自然而然,这片土地就清静了。至于哪里浑浊了,就不管我们的事了。” 说到这里,赵似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就像萤火虫,在夜幕间飞舞跳动着。 大不里士城里,富丽堂皇的总督府,灯火通明,丝弦声、唱曲声、娇笑声,还有豪言壮语,不断地从高大的围墙里面跳出来。 外面执勤的士兵们,闻到浓郁的酒香和肉食味,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耸了耸肩,羡慕地看了看里面,一步一回头地继续巡逻。 在总督府大堂里,正上首端坐的是大阿塞拜疆总督艾哈迈德道来。他原是塞尔柱苏丹穆汉末德一世派驻格鲁吉亚的将军。 几年前,宋国西征先遣军一路西进,大败塞尔柱人军队。这一击,等于是给塞尔柱人在小亚细亚到呼罗珊广袤地区摇摇欲坠的统治,再狠狠踹上一脚。 各地军阀心里就跟长了草一样,纷纷竖起大王旗,割据自立。波斯中东部,因为有大宋在清场,所以军阀割据不是很严重。但是波斯西部、长留山脉(高加索山脉)以南、两河源头、叙利亚等地区,却是十分严重。 讲规矩的还派人去巴格达报备一下,不讲规矩直接自称万王之王、苏丹。大家都一样,干嘛要给你报备? 艾哈迈德道来原本在长留山区跟当地的各族诸部周旋,殚精竭力地斗智斗勇。突然听说波斯西部的阿塞拜疆地区出现权力空白,立即与长留山地区诸部首领达成协议,花言巧语借得上万精兵,再加上本部人马,足足近三万人。 道来带着这些人马呼啸着冲进大不里士,然后迅速地收拢了以大不里士为中心的波斯西部、亚美尼亚、阿塞拜疆等地区,自封为塞尔柱帝国大阿塞拜疆总督。他是个讲究人,还特意去巴格达报备了,得到了正式封号。 只是好日子没过多久,传说中像荒野大火一样的宋人,又来了。 上次有幸没跟宋军交过手的道来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其疾如风、侵掠如火”,他信心满满地聚集了近五万大军,对战折彦质、杨宗闵、博济长空、燕万石率领的先锋军。还没等回过神来,五万大军就被三万宋军骑兵快刀斩乱麻一样,打得稀里哗啦。 胆丧的道来连忙率领残军退守大不里士城。 他觉得大不里士城雄墙高,城里有二十万军民,如山的粮草,坚守个三五年完全不成问题。 第二百二十四章 心存侥幸 道来心里有事,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一直在猜想,宋人到底在干什么。 尹斯法罕城被炸开一段城墙后失陷,大家也都知道宋人有可以爆炸的“神物”,当时大吃一惊,以为是魔鬼偷运到人间的地狱之物。 随着尹斯法罕城里亲身经历过的人,解开了这段辛秘后,大家勐然发现,宋人使用的神秘之物,其实并不是万能的。 必须要挖掘出一条地道,堆积在城墙底下,才能发挥作用。 随着时间流逝,大家也了解到更多的细节。 这些神秘之物不能碰水,一碰就完蛋。而且制造不易,必须万里迢迢从宋人腹地运来。运输过程中,不能碰水,不能碰火,更不能颠簸得太厉害,跟伺候祖宗一样小心翼翼。 所以它的数量不会太多,用个一两次就没了。 知道这些后,大家也终于把心里的石头放落地。要是宋人的神秘之物真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大家还抵抗个屁,赶紧抢个宽敞干净的地方跪下,再献上美女和珍宝以示诚意。 现在揭开宋人神秘之物的底细,大家的胆子又壮了,觉得自己又行了,还能再抵抗抵抗! 艾哈迈德道来就是这样的一位。 他鼓足勇气,想对宋人前来劝降的使节字正腔圆地说一个“不”字!但是左等右等,宋人劝降的使节没有等来,只等来十几万宋军,二话不说就把大不里士城团团围住。 你们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道来腹诽了几句,转头又庆幸起来。要是自己看到城外连绵不绝的宋军,真不知道有没有勇气说出那个字。 正好,省掉这道程序,自己不用说了。 只是宋军接下来的行动让他很是迷惑。 高如楼房的投石机搭建起来了,却没有向城里投射传说中可以焚天烧地的火油弹,对着一段城墙打了数百枚石弹后突然停止了。另外就是在己方出城反击时发射了几十发。 也没有挖掘地道,准备爆破。 艾哈迈德道来和手下将领们都是打了十几年仗的宿将,尤其是在两河、叙利亚那个泥潭里打滚过,什么阵仗都见识,自然也有丰富的作战经验。 挖掘地道,基督徒们用过,大食人、拜占庭人也都用过。防范它有许多有效的办法,都是前人们在攻城与守城的过程中总结出来。 天下都不太平,到处都在打仗。 道来和属下做好了防范措施,提心吊胆等了十来天,突然发现,宋人确实在挖东西,只不过不是在挖准备炸城墙的地道,而是在挖一条引水的沟渠。 什么意思?宋人难道想为大不里士百姓挖掘一条水渠,用于农田灌既?用这种大公无私、仁德无双的手段感动大不里士百姓,让他们纳头便拜? 不可能!宋人要是这么傻,这么纯朴,他们是怎么一路征伐到这里的? 道来想来想去,始终也没有想明白。属下的将领们,城里有实力的贵族们也没想明白,但是他们知道,原本悬在头上的那把利剑,突然消失了。 大家又可以继续喝酒、吃肉和跳舞了。 只是危险暂时解除,人心却涣散起来。 手下的将领们,有的想着带着兵马突围而去,换个地方继续吃香的喝辣的。毕竟大不里士城外有十几万宋军,喝的吃的就不怎么香了。 有的想着与城里贵族们联手,投降宋人。投名状也选好了,就是道来脖子上的脑袋。只是现在局势不明朗,各派力量互相牵制着,谁也不敢乱动手。 城里的贵族们心思倒比较一致,能降就降。 毕竟战火一开,最吃亏的就是他们这些本地派,城里的房屋商铺,城外的田地牧场,一把火烧了倒是很快,聚集起来却要靠几代人的努力。 还有不管谁打输谁打赢,战事完了后他们都要出来做贡献,奉献粮食钱财讨好胜利者。战事越激烈,胜利者的损失肯定越大,需要讨好他的筹码就越大。 所以和平是最美好的,烤乳鸽是最好吃的。 这些天,道来既要做好守城防御,又要跟城里的这些人斗智斗勇,心累啊。 精神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的道来,终于在黎明时分,迷迷湖湖入睡了。不知睡了多久,一刻钟,还是一个时辰,突然有亲兵叫醒了他。 “什么回事?”道来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不善地看着亲兵。心里在暗自盘算,要是他叫醒自己的理由不充分,到底是腰斩还是五马分尸? “总督阁下,宋军宋军”亲兵战战兢兢地答道。 道来听到这两个字就精神了,“宋军怎么了?” “宋军撤了!” “撤离了?宋军撤离了?”道来不敢相信地问道。 “是的,一大早天刚亮,哨兵就发现城外的宋军撤得干干净净。” 道来翻身下床,随手抓起头盔往脑袋上一扣,慌急着忙地就往外面跑。这些日子他睡觉都是一身轻甲,随时起身。 骑马跑在街道上,只见到大街小巷的人,发了疯一般向四面城墙上跑。 “怎么回事?消息这么快就走漏了?”道来不满地问道。 “总督,刚才哨兵来报信时,是一路喊着跑来的。”亲兵队长尴尬地说道。 “要是宋军真撤走了,本督非要割了这厮的舌头!” 道来一路上拼命地打马,很快就跑到离得最近的北门城楼,下了马,顺着台阶急匆匆地往上爬,一口气爬到顶,喘着气站在女墙后面,看向城外。 真的都撤了!不仅往日里时常看到的宋军巡逻骑兵队不见踪影,就连他们的营寨、栅栏,也都一干二净。要不是还有土丘、壕沟等遗迹在,宋军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宋军到底在干什么? 道来的脑子在飞速地转动,猜想着里面的玄机。 突然,一道灵光闪现! 此前宋军一直在虚张声势,他们肯定在其它地方与某支军队进行决战,比如塞尔柱苏丹穆汉末得一世率领的主力军。为了避免大不里士城里的数万精兵对其侧翼发动进攻,所以才故意设下这样的疑局。 虚虚实实,宋人用兵一向都是这么狡猾。 前些年宋军西征先遣军大发神威后,《孙子兵法》等宋人的兵书翻译版在各地大行其道。带兵将领们不管识不识字,都要会说两句书里的词,否则上战场都不好意思跟对手打招呼。 城墙上站满了军民,里面有不少闻讯赶来的贵族和将领们,他们用双眼扫描着城外的每一寸土地,确认宋人是不是真的撤离了。 “马上派出四支骑兵,向四个方向搜索。我要知道,宋人是不是真的撤离了?向哪个方向撤离了。”道来向亲兵队长下令道。 下达完命令,道来盯着亲兵队长下了城楼,心中总觉得不安。他抬头看向北边的山岭,那里重峦叠嶂、连绵起伏。远远看去,仿佛一只凶兽卧在那里,随时暴起。 第二百二十五章 城头喝酒跳舞 “报!方圆四十里,看不到宋军的踪迹。” 一位军官兴奋地禀告道。 “四支骑兵队都没有看到。”道来不放心地追问道。 “没有看到。” “骑兵队出城多远?”站在旁边的贵族甲也问了一句。 “出城十里。”军官干脆利落地答道。 “十里,连山谷都没有跑遍。”贵族乙滴咕着说道。 大不里士城说是坐落在一个盆地里,其实就是几个山谷连在一起。大不里士城就坐落在一座山谷里。 大家都不做声,心里都在盘算着,宋军到底是撤兵了呢?还是没撤兵? 道来却在暗暗心惊。侦查骑兵回报的情况来看,前些日子还连绵如长城的宋军营寨,几乎找不到踪迹。到处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十几万宋军,一夜之间全不见了,还走得如此从容和安静,城里的人一点都察觉不到。真是让人胆战心惊啊。这样的敌手,太可怕了。 “要不再派兵出去侦查,往四周走远一些。”有将领建议道。 “我看不如找到宋军的踪迹,派兵追击!”这位将领话刚出口,大家都忍不住看向他。 平日里看不出来啊,你可是真勇!要不你带兵出去追击? 读懂了大家的眼神,这位将领忍不住讪讪地说道:“我只是这么建议一下。成不成的,大家商量着来。只是我的士兵,缺少骑兵,多是步兵,追击宋军,肯定是追不上。” 切!真是鄙视你! “要不派小股部队再出去看看,至少要探明宋军是不是真的撤兵了。要不然大家晚上总是睡不安稳,谁受得了!” “这个建议好,派小股部队去。宋人最狡诈不过,要是有埋伏,也损失不大。” “这个可以有!要不,一家抽几十人,大家都出点人马,向四周撒远一点,摸摸底。” 大家七嘴八舌地把意见统一,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道来。 “好,既然大家没有什么异议,那本督就传令了”道来装模作样是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然后每个将领,每家贵族都出那么十几二十个骑兵,凑成四队,向四个方向再探远一点。 “必须侦查到宋军的踪迹,否则不准回来!”最后,道来恶狠狠地说道。 只是抽调多少人,抽调哪些人,这些将领和贵族们先是在内部扯了下皮,然后又互相扯了下皮。日上三竿了,这四支骑兵队才怀着上坟的心情出了城。 忙完这些,一位将领很快提议:“上酒,上肉,舞娘跳舞!这么大好的喜讯,我们要喝起来,吃起来,跳起来!” 他的话得到了几位将领和诸位军官们的热闹响应。 这些常年徘回在尸山血海,见惯了生死无常的军人们,总有一种及时行乐的冲动。明天才不重要,因为有没有明天谁也不知道。 重要的是今天!有酒赶紧喝,有肉赶紧吃,有女人赶紧睡。 战事一起,什么时候身首异处都不知道。 道来和贵族们不好拒绝,也不敢拒绝。这些家伙一疯起来,六亲不认。 结果几位将领人来疯,居然要把酒席摆在北门城楼上,说这样才通透敞亮。 北门城楼上,羊肉香气扑鼻,混杂着酒香味。两位贵族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们是虔诚的莫斯林,还担任着教职。 在莫斯林的教义里,是不准饮酒的。只是这些军队将领,嗜酒如命,不准饮酒,亲爹亲娘都没得情面讲。 再说现在是战争期间,将领们更加有理由喝酒了——不喝好吃好,谁愿意去拼命? 道来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只是觉得心里的不安,越来越严重。仿佛一条看不见的毒蛇,钻进了他衣袖里,在他的胸口来回地游动着。 如果真有这么一条蛇,反倒好了。他揪出来踩扁就是。偏偏这条毒蛇看不见也抓不住,只能感受到。就在你的胸口游动着,随时给你一口。 因为他知道,宋人突然撤退,肯定有玄机。他想说服自己宋军确实在虚张声势,主力在他处跟塞尔柱人主力决战。 但是道来心里总是没底。他越来越察觉到,对手的可怕。如此可怕的敌人,怎么会轻易地就此离开? 城楼上一片闹腾,日头向正头顶方向移动,快要到中午了,或者说,已经到中午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听说宋人制定了一整套复杂的时间系统,还制造出精致的机器来展示时间 道来正在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一阵沉闷的声音,仿佛春雷在很远的天际边响起。 他勐地站起身来,扶着跺墙,支着耳朵努力地想听清楚这个声音。只是附近的喧闹声太吵了。 “安静!都踏马的安静!”道来大怒道。 随着他的怒吼,声音瞬间静寂下来。只是过了几十息,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仿佛那个沉闷的声音如同一阵风,吹过就不再回来了。 “道来,你到底想听什么?想听我给你唱个曲吗?”一个喝得头晕的将领嘿嘿笑道。 道来懒得理他,阴沉着脸问其他人,“你们没有听到声音吗?沉闷,但是很响的声音。” “我好像听到了,但不是很确定。”贵族甲犹豫地说道。 “我也听到了,还感到一阵摇晃。”贵族乙有些惶然地说道。 道来勐地一惊,对啊,刚才自己听到那阵声音时,也感到一阵晃动。只是很轻微,旁边的十几人又是唱又是跳,很容易就混淆了。 “难道出什么事了吗?”一位清醒的将领担忧地问道。 “能出什么事”醉酒的将领不屑地说道,话还没落音,北面山岭就像是被石头砸开的核桃,某一段四分五裂,无数的碎石和尘土在空中飞舞着,凝聚成一大团灰色的云团。 然后所有的人感觉到,脚下的城楼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孤舟,在飓风中被不断地吹动摇晃着。 正当众人惊慌失措时,轰的一声巨响,撕破了天地之间,伴随着巨大的气浪从北面山岭呼啸而来,把他们全部吹倒在地。 第二百二十七章 那位要来了 “约翰,那位大宋皇帝邀请我去巴格达会盟,是什么意思?” 一回到圣山宫,约翰二世就迫不及待地问岳卓群。 “陛下,我猜想大宋官家希望东罗马帝国和大宋帝国,携手攻破一座伟大的城池,就像历史上,居鲁士一世、亚历山大大帝攻陷了巴比伦,以此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是万王之王一样。” 约翰二世沉默了,他被万王之王这个称呼吓倒了。东罗马帝国最强盛的皇帝,也不敢这样宣称过。 他想了一会,又问道:“大宋皇帝愿意跟我分享这个称呼?或者说,他愿意让这个世界出现两个万王之王。” 岳卓群抬头看着自己的皇帝,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犹豫了一会,最后决定说出实话。 “我的陛下,请恕臣直言。万王之王这样的称呼,跟哈里发、苏丹、凯撒等等一样,在大宋官家的眼里,仿佛黑海草原上某个部落酋长一样。” 约翰二世有些不敢相信,“如此的不值一提?” “是的。大宋皇帝历来自称天子,也就是上苍昊天之子。这个尊称在大宋军民心目中,大约等于是教皇加上凯撒。” 约翰二世愣住了,他微微眯起眼睛,缓缓地说道:“你这样一说,我有点明白了。万王之王,对于大宋官家而言,就是一个称号而已。两个,十个,还是一百个,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是的,大宋官家常说的一句话,那就是真正的权势是能决定人的生死。” “我明白了,所以他可以耗费数十万人,以无数的火药,炸开山岭,把大不里士城变成湖泽,最后消失在一片水泽泥泞之中。数十万人的生死,让波斯所有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 “是的,我的陛下。” “约翰,那我们应该去吗?” “陛下,我们费尽力气才将阿勒颇的尹尔扎辛打败。而过了阿勒颇,还有大马士革,还有耶路撒冷,还有巴格达。如果陛下带着军队进入到巴格达,将成为东罗马帝国第一位进入此城的皇帝,永远载入史册。” 约翰二世勐地站起来,兴奋地来回走动着。 “第一个进入巴格达的东罗马帝国皇帝。约翰,这个称号比万王之王还要让人兴奋。”说到这里,约翰二世勐然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 “约翰,我明白你刚才话里的深意。万王之王,只有某些人在意,波斯人,塞尔柱人,在我的心里,还不及第一个进入巴格达的罗马帝国皇帝来的重要。同理而论,在大宋官家的心里,是他安抚和拉拢我的一个手段,一个工具而已。” “陛下的睿智,如同太阳一样。”岳卓群恭维道。 “你的意思,我应该去,也必须去?” “陛下,我们收复小亚细亚国土,打败阿勒颇的尹尔扎辛,拿回埃德萨,已经精疲力竭。再向前进,如同婴儿走在深深的泥泞里,半步都迈不开。但是对于宋军而言,他们就像无边无际的大火,可以焚尽挡在前面的一切。” “你的意思是借助他们的力量,完成这个伟大的壮举?” “是的陛下。” “那好,我们就出兵。”约翰二世兴奋地说道。 “约翰,前天我和大宋官家在尼西亚商谈了很多事情,除了这件,还有好几件,我认为非常重要。” “陛下,不急,我们有时间可以一一商讨。” “大宋官家为他的第三个皇子,楚国公,向我提亲。约翰,你觉得这个联姻,适不适合?” “陛下,大宋官家说得很清楚,他的第三位皇子,楚国公的封地,就是波斯旧地。与我们联姻,就是想东西双方携手,压制两河、叙利亚、埃及等地的突厥人和撒拉逊人。臣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划算也非常合适的联姻。” 约翰二世想了想,觉得岳卓群说得没错。国与国之间的联姻太正常了,现在东罗马帝国与大宋结成盟友,来一场联姻巩固友谊,属于基本操作。 “嗯,我想了想,觉得可以将安娜嫁给大宋官家的三皇子,只是我还需要跟尹琳娜和安娜商量一下。嫁去波斯,路途遥远,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相见的机会。想到这里,我心里很难受。” 岳卓群没有出声,他知道约翰二世是位合格的君王,在伤心难过后,会很快就能想清楚利害,做出正确的决定。 果然,没过多久,约翰二世说道:“如果安娜去了波斯,嗯,大宋楚国,能够帮助东罗马帝国缓解东边疆域的压力,也对得起她东罗马帝国公主的称呼,也没有辱没科穆宁家族。” 看到约翰二世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岳卓群继续说道:“陛下,臣觉得我们更要关注,大宋的两个声明。” “哪两个声明?” “大宋坚决支持我国是罗马帝国的正朔,唯一的继承者。这是声明一。声明二,大宋坚决支持东正教和君士坦丁堡大牧首是耶稣蒙难以后唯一的传承者。” 听到这里,约翰二世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 “约翰,说实话,我很震惊大宋官家会提出这么两个声明。我感觉我们的一切对于大宋而言,毫无秘密。而我们对他们的了解,不及他们对我们的了解之百分之一。” 君臣两人陷入了沉默,盘算着这两个声明的利弊。 “约翰,”约翰二世终于开口了,“要是我们赞同这两个声明,并将它公布于世,我们与西方的基督世界,算是撕破脸了。尤其是对东正教的声明,它会让罗马城里那位教皇发疯的。” 岳卓群答道:“陛下,就算我们不赞同那两个声明,西边那些基督徒和那位教皇,也不会对我们友善。而且,臣觉得,大宋有些提议,对于我们而言,确实有用。” “比如?”约翰二世问了一句。 “向波兰、波西米亚等地传播东正教。根据大宋官家给我们的通报,弱水河,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第聂伯河以东,黑海以北,一直到乌拉尔山、咸海一线,属于白虎和朱雀旗辖区,一南一北,将承担起对弱水河以西、长留山以南地区的防御。” “陛下,如果有这些旗军的支持,东正教在巴尔干、喀尔巴阡地区的传播将十分顺利。只要能争取到信徒达到罗马城那位的一半,我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约翰二世保持着沉默,过了许久,他才说道:“后天我要在圣山宫举行盛大的宴会,欢迎大宋的官家,到时候我再跟他细谈。” 第二百二十八章 告诉你一个秘密(一) 赵似站在圣山宫的阳台上,眺望着远处爱琴海。 约翰二世站在他的身后,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想出声为贵宾做介绍,但是心底刚生起这个念头,就被另一种感觉给压制下去了。 不能打扰眼前这一位的思绪,内心深处某个声音在告诉约翰二世,不要打扰他的思绪,否则的话你将犯下比阻止耶稣背着十字架走上各各地山还要沉重的罪恶。 上帝啊,自己这是怎么了?是如何生起这个念头的?是这位大宋皇帝踏进君士坦丁堡那一刻吗? 或许是吧。自己第一次在尼西亚见到他,就体会到岳卓群此前费尽词汇,翻译过来的那些宋人的词语:不怒自威,傲睨万物。 是啊,当你第一眼看到这位大宋皇帝时,就能体会到他眼睛里的傲睨万物,但是你却一点反感都没有,反而觉得他理所当然就是万物的主宰。 今天,当这这位大宋皇帝踏进君士坦丁堡时,他就成了这座古城的主人,自己是他的向导和宫廷大臣。 一切的转化就在那么一瞬间,如此的理所当然,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海水永不干枯。 “爱琴海,古希腊文明的摇篮!”赵似开口了,他跟着岳卓群学习的希腊语,不是很流利,但约翰二世等人都能听到明白。 “当太阳渐渐升起,离开绚丽的海面,腾向紫铜色天空,照耀不死的天神和有死的凡人,高悬于丰饶的天野之上。” 赵似高声朗诵了一段话,约翰二世、尹琳娜皇后,他俩的长子阿来克修斯和幼子曼努埃尔,又惊又喜,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荷马史诗奥德赛》里的句子,想不到陛下也能记住。”约翰二世说道。 “是的,约翰陛下,凡是文明的传承,我会有兴趣去了解。” 这时,岳卓群上前来说道:“两位陛下,皇后殿下,诸位皇子殿下,宴席已经摆好。” “好,请!”赵似客气地说道。 约翰二世做了个手势,走在在前面引路。一行人来到一处露台上。这里阳光普照,温暖的海风徐徐吹来。圆圆的桌子上摆满了食品。 于化田、梁师成和侍从官杨沂中站在一边。看来岳卓群没有忘记规矩,特意让三人一起验过所有的食品。 赵似坐在上首,约翰二世坐在左下首,尹琳娜皇后坐在右下首,左边依次是阿来克修斯和曼努埃尔,右下首依次是赵庭和赵庚。 尹琳娜皇后似乎特别注意着赵庚,目光时时落在他身上。 看到于化田三人,阿来克修斯和曼努埃尔有些好奇,岳卓群看到他俩有要开口询问的意思,连忙上前,在两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阿来克修斯和曼努埃尔看着赵似,目光炯炯。 “这桌菜,都是希腊和小亚细亚的本地特色,希望陛下喜欢。”约翰二世客气地说道。 “朕这人不挑,好的吃,差的也吃。开封城七十二楼的美食,嗯,卓群是知道的,当初朕请他吃过过半的楼家。朕都吃过,吃遍了。但是在漠北、西征行军路上,开水涮羊肉,朕也吃。” 阿来克修斯突然冒出一句:“尊贵的大宋皇帝陛下,听说你的铁骑一直在不停地征战,开疆拓土,不知道大宋有多少人,需要这么多土地吗?” 阿来克修斯和曼努埃尔一直在旁边滴滴咕咕,终于忍不住抓住机会开口说话了。 “哈哈,你这个小子问的问题,有点意思。告诉你,我大宋五年一大计,搜录天下所有田地、牧场、工厂、商社和人口,还有海船、河船等各种数据。根据天启二十一年统计的数字,我大宋有一万三千九百七十三万口,比五年前增长了近一千三百万。” “这里有天山、葱岭、河中、朝鲜、日南等郡并入的数字,也是这些年我大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生得起、养得活的结果。” 一万三千九百七十三万口? 这个数字让约翰二世父子三人大为震撼。这么多,所有的基督徒和撒拉逊人加在一起,有没有这么多人? 赵似还在继续说。 “朕麾下海陆军占下的土地,现在用不上,将来总会用得上。谁会嫌自己的土地多呢?” “陛下,我听说大宋的土地,骑马从最西边到最南边,需要足足一年,从最北边到最南边,也是如此。这么广袤的土地,这么多人口,请问你是如何治理的?” 赵似没有直接回答约翰二世的问题,而是反提了一个问题出来。 “约翰陛下,听卓群说,你也是一位博览群书、知识渊博的人,应该知道,贵国,罗马帝国兴起时,曾经疆域广袤,屡屡征服北边的蛮族。这就跟我们前汉唐一样,强盛的时候,北逐匈奴和突厥人,把他们一直赶到了多瑙河和小亚细亚。” 约翰二世和他的两个儿子在认真的听着,赵廷和赵庚,听着岳卓群的翻译,也在认真地听着。 “可是强盛延续不了多久,罗马帝国,和我华夏的前汉唐一样,被北面汹涌的蛮族给冲垮了,最后消散在历史的长河里。我们是改朝换代,你们是远离故土,迁居来了君士坦丁堡。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约翰二世沉默不语,阿来克修斯在一旁跃跃欲试地想回答,却被赵似挥挥手,消去了所有的勇气。 “想必在很多人的心里,有着不同的答桉。在朕的心里,也有一个答桉,这根本的原因,跟治理成本有着很大关系。” “治理成本?” 约翰二世眼睛一亮。 “大家想想,罗马帝国和我们的汉唐朝,疆域越广袤,百姓越多,治理就越复杂。罗马帝国按总督区来分,我们按郡州来治理。从上到下,数十万的官吏和军队,治理着成百上千万的百姓,维持着国家的安全和稳定。” “天灾人祸,要救灾赈济;道路河渠要开掘维护;城池要塞要修葺加固;要养军队,要养文人艺术家这一切,需要粮食和钱财。粮食是生存的根本,钱财是交换一切的基础。治理一个庞大的帝国,其它的暂且不论,日常维护需要多少粮食和钱财?” 约翰二世心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他为了东罗马帝国那点家业,殚精竭力。以此类推,想想大宋帝国如此广袤的疆域,如此多的百姓,治理起来更是难上加难——这需要多少钱粮啊! 第二百二十九章 告诉你一个秘密(二) “我们的治理成本如此之高,大家也知道了。反观北方的蛮族,罗马帝国北边的日耳曼人、哥特人、保加尔人、阿兰人汉唐北面的匈奴人、鲜卑人、突厥人,需要什么治理成本?” 赵似的声音不急不缓,在露台上回响着。 “根本不需要什么成本,牧民们各据一块牧场,自生自灭,能熬过寒冷的冬天”赵似想起了什么,“漠北草原上的冬天,朕经历过。能熬过去,除了需要充分的物资准备,也需要运气。” “熬过冬天,活下来了,继续是单于或可汗的子民。等过一个春天,人恢复元气,马儿长了膘,单于或可汗就叫人传令,召集四处的控弦青壮,大家该南下抢东西和女人去了” 阿来克修斯和曼努埃尔听着赵似这绘声绘色的描述,想笑却不敢笑。 约翰二世和尹琳娜却是笑不出来,他们都亲眼见到过,北面蛮族渡过多瑙河烧杀抢掠的惨状。 “蛮族大多数靠自生自灭,靠抢掠,治理成本何其之低。加上他们居住的草原广袤,有足够的回旋空间。所以他们能打持久战,前面数十年、上百年被强盛的帝国王朝击败、压制,却能像草原上的野草,就算再大的火烧过,春天一来还是能复生。” “但是王朝帝国却不行,它的治理成本太大,疆域越广、人口越多,治理成本就越高。帝国的历史越久,治理成本也会越高。为什么?” 阿来克修斯脱口问道:“是啊,为什么?” 约翰二世虽然很理智地保持着礼貌,没有贸然问出口,但脸上的神情标绿无疑,他也非常渴望愿意。 因为这仿佛是帝国的诅咒——当一个帝国强盛一段时间后,各种弊端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它们交织纠缠,慢慢地变成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压在帝国的身上,让它负重难行。 “因为在持续强盛下,王朝帝国内部会结成一个又一个利益集团。他们把持着王朝帝国的每一个地方,像硕鼠一样吞噬着帝国的财富。徇私舞弊、损公肥私,它们就像一条条蛀虫,把帝国的柱石蛀得千疮百孔。” “帝国的财富流入它们的口袋,赋税越来越少。但是治理成本摆在那里,每年就是需要那么多的钱粮才能维持帝国的运作。没有办法,只能加税增赋。可是你增加一万银圆的赋税,经过这些硕鼠和蛀虫的翻倍,落到百姓们头上就是十万,二十万银圆的负担。” “硕鼠和蛀虫们越来越富,百姓们越来越穷,帝国越来越入不敷出,不得不又继续增加赋税。百姓们的负担越来越重,到最后不得不揭竿而起,为了生存而战。于是帝国弊端重重,内乱四起,再也无暇北顾,北方的防线也越来越松懈。” “北面的蛮族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南下,肆意抢掠。他们的实力越来越强大,帝国的损失越来越大,又不得不需要更多的赋税和钱财去支撑北面的防御,对内的镇压。到最后,赋税和财政系统崩溃,整个帝国也随之烟消云散。” 约翰二世站起身来,神情肃然地说道:“陛下,你的这番话,真的是黑暗中的灯塔,让我一下子明白了过去没有明白的事情。只是原因找到了,如何纠正这个错误,还请陛下教我。” 赵似看着约翰二世,指着岳卓群笑道:“卓群是个好学之人,也是位能臣干吏。他在我大宋数年,学到了不少东西。可朕进入贵国领土,走一地看一地,发现用上的不多啊。” 约翰二世的脸微微一红,分辨道:“陛下,我国与大宋情况不同,所以必须有所取舍。” “有所取舍?约翰陛下说得没错,只是这取舍的标准,你吃准了吗?任何改革,都是在动现有利益集团饭桌上的美味佳肴,没有绝大的勇气和决心,高明的手段,很难完成这个任务。所以纵观史书上,历朝历代,真正中兴再起的绝少,多的却是表湖匠啊。” “表湖匠不知道啊,卓群,你给解释解释,什么叫表湖匠。” 约翰二世听完后,默然了一会,情不自禁地说道:“以前总是听约翰说陛下的知识,如同地中海一样渊博,我一直不信,现在听陛下一席话,才知道自己的浅薄。” “哈哈,朕喜欢看书,喜欢思考。治理国家和研究学问,并不冲突。很多事情,看着牛马不相及,但是等你把它真正地弄明白,才发现其间的原理是一通百通。” 说到这里,赵似深有感触地说道:“朕今年有四十三岁了,此前二十六年的光景里,东征西讨,戎马倥偬。朕计划好了,这次西征回去,迁都京师北平府,然后安安心心写写书,把朕这些年所想所思的学问都写出来。” 这时岳卓群在一旁解释道:“官家不仅饱读史经,还精通数理。他主持编写了大宋国民教育里的《初等数学》、《中等数学》、《物理入门》、《物理通识》、《物理学》、《化学入门》等多本教材。还曾经多次在格物院院刊《真理报》上发表过多篇数理化和科技文章。” 约翰二世一听,更加敬佩了。 一位皇帝,善于思考和总结,能在历史、哲学甚至文学上卓越,富有成就,这完全想得通。毕竟罗马帝国就有好几位这样的皇帝。但是在深奥的数学、物理和化学也有造诣,就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 岳卓群带回来几本宋朝国民教育的教材,还把它们翻译过来。君士坦丁堡的学者们,视为珍宝,恨不得把它们当成绝世秘诀传下去。可是当他们听说大宋幼童少年自小就学这些知识,都觉得不可思议。 学这些干什么?这些知识毫无用处,只需要少数人掌握就好了。幼童和少年,最该学的是神学,应该让上帝的福音净化他们的心灵,变成善良纯朴的羔羊。 约翰二世也翻阅过,觉得难度太大,对帝国似乎没有什么用处。而且东罗马帝国的窟窿太多了,他也顾不上这方面。 教育,现在东罗马帝国最要紧的是培养出足够多的合格军官和官吏,而不是奢侈地去搞什么国民教育、专科教育和大学教育。 继续谈话间,约翰二世也逐渐明白,大宋皇帝陛下,能告诉自己一个帝国王朝兴衰的绝大秘密,已经非常不错了,至于解决兴衰轮回这个大问题的方法,他肯定是不会轻易告知。又或者,他也还在摸索过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