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从萨尔浒开始》 正文 第1章 杜松塘马 万历四十七年春,辽东平原。 风雪交加,朔风凛冽,天地之间弥漫肃杀之气。 宽甸至赫图阿拉的丘陵上,一支队伍在雪地中艰难行进。 红色鸳鸯战袄从丘陵延伸向平原,架梁马在山岗间游弋,警惕监视周围风吹草动。 刘招孙弓背骑在马上,抬头朝周围张望,西北边阴云密布,隐约有狼烟燃起。 刘招孙知道那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就像穿越之前的升职加薪,都是可望而不可即。 几个家丁表示啥也没看见,他不敢过多提醒别人去看什么狼烟,以免被当成扰乱军心,当场打死。 这位年仅二十的小小把总,此刻目睹几万大军一步步走向死地,却无能为力,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 “杜松马林,你们两个千万不要躺平,拼命和建奴干,拖住努尔哈赤这狗贼······” 不过此时,杜松和马林,估计早已凉凉。 按照原本历史位面,就在刘招孙祈祷这会儿,努尔哈赤率后金军击溃杜松主力,斩杀杜松,马不停蹄赶往尚间崖,攻击退守那里的马林。 等灭掉马林,建奴的屠刀,就要伸向东路军了。 短短五日之内,后金军奔波百里,连灭三路明军,破阵杀将,所向披靡。 萨尔浒一战,彻底扭转明金双方在辽东的态势,也敲响了大明王朝灭亡的警钟。 和自己这个穿越者相比,猥琐发育骚操作的努尔哈赤,表现的倒更像是个位面之子。 实际上,刘招孙来到萨尔浒战场不过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前,刘招孙的名字还不叫刘招孙,而是齐孟。 齐孟是一个21世纪有为青年,在某迅游戏公司上班,负责某灵异游戏设计研发。 他每天早上九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偶尔加加班,每周工作六天,过着福报满满的幸福生活。 有一天,齐孟照例加班到凌晨两点半。 走出公司发现天色已经不早了。 站在门口纠结着要不要打车回家时,忽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咣!齐孟失去知觉。 第二天,某易多了这样一则新闻: 震惊! 520小伙爬27层楼送女友999朵玫瑰,结果惨被绿,一怒之下高空抛花致恐怖游戏设计师大昏迷! 大昏迷这样的标题有点香港娱记的味道,不过当事人是看不到了。 再次醒来,齐孟发现自己骑在马背上,前面是一支龟速前进的古代军队。简单来说,他,穿越了。 穿越后,他的名字变成了刘招孙。 身材样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具体来说:个子更高,颜值更高,武力更高。 有诗为证: 穿越刘招孙,一战鬼神惊。 辽东吴彦祖,打仗特靠谱。 刘招孙这名字充满岭南特色,白切鸡叉烧包味道迎面而来。 还好,周围没人叫他靓仔,证明他现在没在岭南。 他在粤省失联好多年,好不容易穿越一把,也该换个地方了。 眼前这支军队有火铳手、刀盾手,还有少部分炮兵。 炮兵们拖着沉重的火炮艰难前行,每个人脸上都是苦大仇深表情,他们在泥泞的道路上做着类似铁人三项的户外运动。 “这是去哪里打仗?” 作为一名合格的键盘历史爱好者,刘招孙想了很久,终于从士兵身上鸳鸯战袄以及后面飘扬的“明”字大旗上判定: 这是一支大明军队。 让刘招孙感到奇怪的是,无论骑兵还是步兵,当然,除了那些炮兵,所有人都双眼放光,直勾勾的望向前方,好像前方有几百万两银子在等着他们。 前面,的确有银子。 熟悉历史的朋友都知道,萨尔浒之战前,抠门到连张居正祖坟都想刨了的万历皇帝,竟然下了血本,给将士们开出天价悬赏: 凡是能生擒、斩杀努尔哈赤者,赏万金,升都指挥使世袭,阵斩四大贝勒也各有赏银封官。 当然,这就类似于后世某地组织悬赏美丽国总统,无论死活,十亿美刀。 钱很多,不过活人拿不到。 两个时辰后,刘招孙完全搞清楚了自己处境。 现在是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三日,准确说是在晨时初刻。 他身处的地点是宽甸与赫图阿拉之间某处个不知名山谷中。 眼前这支军队,是萨尔浒之战中最后覆灭的东路军,将领是被称为“晚明第一猛将”的刘綎。 哦,补充说明一下,这位刘总兵现在是自己义父。 明初朱重八建立卫所制,不久后这种奇葩制度便开始崩坏。 到永乐后期,卫所兵大量逃亡,宣宗时,逃亡近半,卫所制名存实亡。 土木堡之变后,各地边镇之中,募兵渐渐成为主流。 发展到刘招孙穿越的这个时期,要是哪位总兵麾下没有千把个家丁,没有一大堆义子,平时不喝兵血不吃空饷,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在大明混军界的。 这支人马后面不远,还有一支军队,便是万历皇帝死皮赖脸才求来的朝鲜援军。 朝鲜国虽是大明藩属,不过排面却是很大,这次出兵,硬是被朝鲜君臣拖了一年。 一会儿说是粮草不足,一会儿表示自己战五渣,一路磨磨蹭蹭,这几天又嚷嚷着天太冷没有貂。 领兵的是个朝鲜文官,名叫姜弘立,此人最大的爱好是美姬,这次出征,也不忘带一个在路上服侍。 平心而论,朝鲜兵给明军打辅助都很吃力,他们在东路战场的表现是这样的: 鸣放鸟铳炸膛,炸死炸伤明军,导致阵型大乱; 鸣放鸟铳,烟雾四起,挡住明军视线,导致被白甲兵一波带走····· 当然,按照棒子国的说法,他们的祖先很是神勇,打的努尔哈赤怀疑人生,遣使者到汉城求饶。 哦,这,暂不去讨论。 按照原本历史轨迹,明天,也就是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四日,东路军将在阿布达里冈遇伏。 刘綎及部下全部战死,朝鲜兵投降后金,协助斩杀残余明军。 至此,如果忽略掉那个还在路上的猪队友李如柏,萨尔浒之战,四路明军基本完蛋。 作为穿越者,刘招孙不想几万大军如割草一般没了,更不想自己和义父死后被人分尸,被拿去邀功,像杜松那样死无全尸。 所以他必须做点什么,即便干不赢后金,也要磕掉努尔哈赤几颗门牙!让鞑子知道明国也不是无人! 望着眼前这些湖广、浙江、贵州等地抽调而来的精兵强将,望着远处跟着的黑压压的长枪兵(浙兵),刘招孙眼珠转动,打起了主意。 在原本历史位面上,东路军之所以被围,除了粮草不足,被迫进兵外,最主要的是主帅冒进。 而冒进的原因则是被敌人忽悠。 后金兵穿着明军衣甲,打着总兵旗号,诈称杜松军迫近赫图阿拉,要刘綎领兵配合。 刘綎争功心切,稀里糊涂进了包围圈。 在地形狭隘的阿布达里岗,车营大阵难以展开,加上建奴死兵持续冲锋,明军很快溃败。 最后顽抗的五千浙兵被数倍于己的八旗军分割包围,屠戮殆尽。 刘招孙决定开一开脑洞。 如果明军能换个开阔战场,五千浙兵从容结阵,发挥车营的优势,能否挡住后金兵? 如果朝鲜人将领不那么怂,舍弃不靠谱的火铳,用步弓与建奴弓手对射,明军会不会坚持更久? 如果决战的那天,明军处于上风向,朝鲜兵的火器能否发挥更大威力? 如果刘綎远离前线,开战后没有被巴牙剌一波冷箭带走,明军是否还能多坚持一会儿? 如果叶赫部能早些前来援助,东路军能否避免全军覆灭? 如果自己有一把加特林加无限子弹,哒哒哒冒蓝火的那种····· 刘招孙表示充满期待。 就在穿越者大开脑洞时,队列忽然停滞下来,家丁回来禀报,说是发现杜总兵旗帜,杜松塘马,约莫有十五六人,嚷嚷着杜松已经斩杀努尔哈赤了。 说曹操,曹操到! 刘招孙转身望向义父,刘綎正勒住缰绳,抬头望向前方,战马打着响嚏,在雪地来回踱步。 这位大明总兵戎马半生,已是须发尽白,颇显老态,眉宇间却露出大将才有的从容镇定。 作为南兵代表,这次又被杨镐分到最难走的东线,加上朝鲜兵不断拖累,刘綎这几日都是郁郁寡欢,现在忽然听说杜松派人来,还要约他合击建奴,不由有些吃惊。 “让他上前·····” 正要开口招呼塘马上前问个清楚,身后忽然传出熟悉声音: “义父且慢,” 回头看时,正是麾下义子刘招孙。 这些年来,刘綎东征西讨,箭矢刀枪,九死一生,身边义子早已所剩无几。 刘招孙自幼在刘綎身边长大,经历大小战事,也算百战余生,虽是把总,在军中却颇有威望。 他在众义子中排行十三,天生蛮力,力能搏虎,与刘綎关系颇为亲近。 “十三,你有话要说?” 刘招孙环顾四周,示意家丁退后几步,压低声音: “义父,咱与北兵无甚瓜葛,如今杜松有了好处,如何会想起咱们?再说那杜松和义父同为总兵,竟敢调遣咱们?孩儿以为,其中有诈!” 刘綎冷冷一笑,挥手打断: “杜疯子这次进兵,带的都是精锐人马,火器也是最好,杨经略的意思,是让他统领四路大军,你不知杜松此人,当年他在蒙古,分兵合击,斩杀蒙古骑兵,可是厉害,此次击败奴贼,也在情理之中,这种时候,就莫要计较什么南兵北兵了!” 刘招孙心里暗笑,你不计较,人家却要计较,杨镐这孙子摆明了是要咱南兵去送死,所以给南兵的路线最远最险,给的物资装备也是最差。 刘綎没注意义子表情变化,继续道: “兵贵神速!若杜疯子真已击溃镶黄旗,咱们东路军也不能闲着,当立即舍弃辎重,率精兵追上去!明晚,你我父子便能在赫图阿拉喝酒,到时再生擒奴酋,有监军大人给咱南兵争功,还怕他辽兵作甚?” 刘招孙心中苦笑,现在一波追上去,稳稳的进了后金军埋伏圈,明天怕是就要去阴曹地府喝酒了。 几万大军突然中伏,以义父刘綎的用兵韬略,应当不会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 或许东路军覆灭另有隐情,无论如何,他不能让眼前这几个假冒的杜松塘马得手。 只是如何才能让刘綎相信自己,同时又维持部队士气,不至发生内讧。 他沉思片刻,心中主意已定。 “义父!给孩儿一百家丁,我去查查他们虚实,再留他们在营中歇息,若是有诈,他们必定不敢停留!” 刘綎不知义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挥手打断: “咱急着行军,还歇息个啥!你还怀疑杜松?不可造次!惹恼了杜疯子,杨镐不会给咱好果子吃!” 刘招孙翻身下马,以头抢地,对着刘綎连磕几个响头。 “义父,只给孩儿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问不出什么,再放他们走不迟!” 刘綎意味深长的打量着眼前义子,心中诧异,平日大大咧咧的刘招孙今日竟有如此谋略。 这时前面又有家丁来催促说塘马等不及了,尽管不情愿,刘綎还是点了点头,让义子去查验一番。 刘綎忧心忡忡,南兵北兵本就势同水火,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什么矛盾,便不好收场了。 正文 第2章 不要让建奴逃走 刘招孙带着最强悍的一百名家丁,踏雪而去,沿途明军见他们凶神恶煞,连忙让开道路。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众家丁兵刃铠甲上,泛着渗人寒光。 “待会儿看我眼色行事!不可放走一个!” 众家丁轰然应诺,各人眼中流露出嗜血之色。 刘总兵麾下一千五百精锐家丁,随他多年征战,征朝鲜、定播州,都有这些家丁功劳。 这次来辽东剿灭奴贼,刘綎只带来七百家丁。 不止是刘綎,同来的几位总兵皆是如此。 四位总兵老爷一致以为:相比蒙古各部,建奴不过疥鲜之疾。 大军分兵合击,只要旬日之间,走个过场便轻易解决了,就像几十年前对付建州王杲那样。 离杜松塘马越来越近,刘招孙握紧刀柄,余光去瞟箭插所在的位置,他箭法娴熟,近战格杀亦是了得。 其他家丁也放慢马速,做好接战准备。 刘招孙朝家丁使了个眼色,各人占据有利位置,封住了对面明军退路。 对面十几人穿着明军胖袄,外面罩着棉甲,头戴明盔,刘招孙看了几眼,却看不清他们发辫样式。 为首塘马上前一步,手捧总兵令箭,对刘招孙道: “来将何人?我等找刘总兵说话!刘总兵为何还不到?!” 刘招孙环顾四周,注意到那塘马身后,已有人将手指伸向刀鞘,看那握刀动作,显然不是明军。 “总兵军务繁忙!某乃总兵麾下刘把总!你们又是何人?阻挡大军行军,该当何罪!” 那塘马连忙摇手:“我等是杜总兵亲随,杜总兵在萨尔浒击溃建奴,灭镶黄旗、正白旗五千余人,生擒代善,阵斩皇台吉,努尔哈赤败逃,杜总兵率精锐朝赫图阿拉追去了,” “杜总兵有令,让你等即刻进兵,务必在明日日落前赶往赫图阿拉,合击建奴,毋使奴贼一人逃脱!” 塘马说完这些便不再说话,神色紧张的打量四周,隐约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众家丁则是脸色阴沉,他们都是桀骜不驯之辈,生性凶悍。 眼前这些人凭一只令箭,就敢对刘总兵大呼小叫,杜总兵刘总兵皆为总兵,为何刘总兵就要低人一等? 刘招孙示意大家稍稍平静,挥鞭催动马匹,来到那塘马面前: “说得好,不要放走一个建奴!未曾想奴贼竟如此不堪一击,杜总兵威武!我明军威武!不过我南兵也不是吃素的!本将这就禀告义父,让他老人家立即进兵,与杜总兵合兵,攻克赫图阿拉,扫穴犁庭!宰了努尔哈赤!” 塘马听见这话,脸上露出如释重负表情,他刚准备向这位刘把总道谢,忽听一个声音: “几位兄弟从界藩赶来,给咱们南兵送军功来了,这冰天雪地的,往返一趟,好生辛苦,快到后边歇息,我让家丁好生款待!昨日捕获几头野猪,随家丁去吃烤肉!酒也管够,” 那塘马听了这话,表情有些异样,嘴唇微微抽动,显得很是不安。 他本是正黄旗旗下包衣,主子是大名鼎鼎的抚顺驸马李永芳。 这次被主子派到宽甸,打杜松旗号,为的就是引诱刘綎军队冒进,好让镶蓝旗主子阿敏一举将其歼灭。 一路走来颇为顺利,明军哨探稀疏,零星几个夜不收也被他们干掉,就在以为即将大功告成时,半路杀出了这个刘把总,好生可恶。 “刘把总好意,小的心领了,只是军情急迫,等须赶回界藩向杜总兵复命!晚了若遇上奴贼哨马,误了总兵大人军情,小的可担待不起!” 说着,他朝身边众人使了个眼色,扬鞭催马就要离去,刚走了几步又被那刘把总叫住。 “慢着!你们从界凡过来,往返百里,全身带甲,这寒冷天气,人不吃可以,马也要补充草料,看你们骑得都是单马,杜总兵爱惜马力,咱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这般,不怕回去挨总兵军棍?!” 刘招孙说话之际,众家丁已驱马上前,将退路封住。 那包衣奴才脸色大变,他抬头望向刘招孙,感觉对方正直勾勾的望向自己,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具尸体。 “你!你们要作甚!可知阻挡塘马,是大罪!” 包衣周围,众人纷纷拔出配刀,指向围拢上来的家丁,却没人开口说话。 刘招孙一挥手,众家丁将弓张开,数十支锋利的重箭指向塘马,后者脸色惨白,站在原地不敢乱动。 “你们几个憨子,一人一马,从界藩过来,奔波百里,马不喘息,铠甲鲜明,毫发无伤,做戏做成这样!当你主子是傻子还是当我刘招孙是傻子?” “说!是哪个旗的?!” 对面一人忽然抽出重刀,调转马头就朝这边冲来,刚冲出几步,刘招孙大喊一声: “死!” 弓弦嗡嗡震动,重箭飞速射出,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已射入那塘马前胸,箭簇从后背惯出,只留下箭羽在棉甲上。 家丁纷纷射出重箭,将那人射成刺猬,那骑手身子向旁边歪去,跌落马下。 “都不准动!谁动老子就杀谁!” 家丁手持骑枪围拢上来,将剩余的十几人围在中心,刘招孙大吼道: “投降免死!” 说罢他冲上前去,掀开一名塘马头盔,底下赫然露出个光秃秃的脑袋和后脑勺上的金钱鼠尾辫。 “鞑子?!” 众家丁一片惊呼,各人脸上却是露出狞笑,这下可以发财了。 围在中间的建奴看逃脱不掉,索性举起兵刃,准备最后一搏。 “留下几个活口,其余都杀了!,” 嗖嗖几支利箭划过空中,外围建奴被当场射死,中间那个包衣奴才跪倒在地,双手举起,放弃抵抗。 “搜他们身!银子给你们,看看有没有书信!带下去好好审讯!” 说罢,刘招孙指挥身边几个家丁: “你们几个,往西北方向,小心刺探,发现有建奴踪迹,立即回来禀告!” 几个家丁驱动马匹,踩踏着积雪,消失在前面山道上。 半个时辰后,刘招孙押着幸存的五名包衣,两个建奴真夷,来到义父面前,向他汇报刚才发生的一切。 “义父,孩儿审问明白,这些奴贼,假扮杜松亲兵,跑来咱们这里假传军令,是要引诱咱们冒进,妄想全歼东路军!” 刘綎目光如剑,扫过地上跪着的几名建奴斥候,此时建奴头盔都被摘下,露出后面细长的金钱鼠尾发鞭。 杜松的令箭摆放在一边,上面还有斑斑血迹,也不知是不是他老人家留下的。 刘綎目光在建奴和令箭之间游走,眉间刀疤不时抽动。 忽然之间,他将镔铁大刀取下,重重砸在地上,叹道: “杜疯子竟死了!被一箭射死的?” “马林把火铳火炮放在最外面,如此焉能不败!” “老奴还有兵马多少?驻扎何处?杜总兵尸身何在?都问清楚了吗?” 刘綎毕竟是刀口舔血百战余生,什么尸山血海没见过,在得知杜松、马林溃败后,先是震惊,片刻之后,便恢复了平静。 努尔哈赤这狗贼下一步要干什么,不用问他也很清楚,四路大军,两路被灭,李如柏又靠不住。奴贼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们东路军了。 “义父,杜松轻敌冒进,将龚念遂留在浑河对岸,自己先行渡河,渡河后再次分兵,以一万兵力攻打界凡,另一路进军萨尔浒,皆被镶黄旗分割包围,撑了一日不到便全军覆灭,那马林倒是事先防守严密,只是火器挡不住建奴,败的比杜松还快!据被咱们抓住的这个包衣供述,经此两战,建奴主力尚存,伤亡不过三千人……” 刘总兵神色凝重,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不是没见过败仗,只是像杜松这样一日之间便被奴贼灭掉两万多人,实在让人惶恐。 如果真是如此,他需要重新评估努尔哈赤的实力。 若非今日刘招孙明察秋毫,东路军必然继续前行,这数万大军就会和杜松、马林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距离从宽甸出发已过去五天,原路返回已是不可能。 不说孤军深入,士气为先,稍有不慎,便会全军溃败。即便是平安返回,杨镐这贼人也不会放过自己。 若继续向赫图阿拉进发,单凭自己这点兵马,怕不是努尔哈赤对手。 “杜松败亡,马林溃逃,咱们东路军,为四路之中最弱,眼下进退两难,小十三有什么看法?” 不等刘綎说完,刘招孙便将心中谋略说出: “义父,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军当停止行军,鼓舞士气,择一险地扎营,修筑营垒,挖掘壕沟,设置拒马,让大军结阵,浙兵在前,火铳手在后,多用重箭,派架梁马哨探,断绝奴贼刺探!那奴贼三日之间连破两路大军,奔波百里,便真是强兵,也必定困乏,咱们以逸待劳,全力一击,只要士气不失,未必就是死地!立即派人向李如柏求援,让辽兵侧击建奴西侧,只要咱们坚守数日,奴贼自然溃败!” 刘綎仔细看向刘招孙,这位义子刚杀了人,身上还有血迹,此刻杀气腾腾,听他说应对之策,不由频频点头,颇为欣慰,此子还是懂得用兵之法,也亏得自己平日对他栽培。 “如何鼓舞士气?” 刘招孙沉思片刻,斩钉截铁道: “东路军缺饷严重,为今之计,只有先给兵士们补足粮饷,再晓以忠君爱国之大义·····” 听到这话,刘綎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忠君爱国可以有,至于兵饷嘛,这个就····· 朝廷拖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止是他们南兵,大明九边重镇,几乎没一个不拖欠的。 不过眼下情形,若不能鼓舞士气,拼死一战,自己便是杜松一样的下场。 刘綎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 “杜松、马林溃败,除了冒进遭袭,其火器部署也有破绽,马林虽善用兵,却将炮铳设在大营外围,不派人保护,想单靠火器便击溃奴贼,哪有不败的道理?” 刘綎目光投向远处山岗,若有所思道: “小十三,你刚才所说颇有章法,也不枉跟我这么多年,只是那李如柏是什么东西,你怕是不知!辽镇的道道,为父以后再给你细讲,总之,咱们不能求李如柏,找两个可靠家丁,立即回沈阳,向杨经略求援,沈阳还有三千骑兵,杜松都死了,马林逃了,杨经略也该把他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 “朝廷不发饷银,咱自己发,这黄白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发了!” 刘招孙闻言大喜,他没想到义父肯舍弃钱财,这让他对明末武人又多了份敬重。 辽镇与建奴之间的关系,作为穿越者,他并不十分了然,听义父这口气,显然对李如柏颇为不满,不过现在还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义父,我看那朝鲜兵也不是省油的灯,若不及早处置,等建奴攻上来,必将生乱!” 刘綎微微颔首,眼中不断转变眼色,作为万历援朝的重要将领,朝鲜兵是什么德行,他是很清楚的。 这些朝鲜兵打仗平平,在战场上拖后腿却是很在行的,这次从宽甸进军,之所以前行如此缓慢,除了路途艰险,便是因为他们在路上不断拖延,时而借口粮草不济,时而抱怨天寒难行。 “那依你的意思,该当如何?莫非将他们·····” 刘綎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手掌在脖颈上比划了一下。 刘招孙连忙摇头,朝鲜兵有一万多人,全部杀掉当然不现实。 “义父,孩儿听闻朝鲜兵统帅姜弘立,畏惧建奴如虎!竟敢私自与代善议和,其人贪财好色,喝兵血、扣粮饷,比辽镇那帮丘八还要黑,这些朝鲜兵不是嚷嚷着要闹饷要棉衣吗?不如这样·······” 正文 第3章 光海君和他的男人!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初三午后,辽东宽甸以北,沙尖子山岗。 湍急的浑江在此处陡然拐弯,水势渐缓,由露河浑江口处注入鸭绿江。 此地属于建州三卫,堪称化外之地,努尔哈赤崛起前,这里人迹罕至,除了深入山林的辽东猎户,只有少许越境挖参的朝鲜人。 此时此刻,沙尖子山岗却是热闹朝天。 山岗下筑起了层层营垒,拒马林立,辅兵民夫将浑江岸边的树木砍伐一空,用以制造栅栏陷阱。 营地之间人声鼎沸,颇为热闹。 总兵刘大人补发饷银的消息在军中传开,引得士卒振奋,这些在辽东泥泞中挣扎了四五日的重步兵,无不欢呼雀跃。 朝廷欠饷已有数月,这些来自千里之外的客兵们无不怨气冲天。 虽说明代的财政还不足以养活一支数量可观的雇佣军,然而朱家皇帝既要马跑得快又不给马吃草,真的让人很无语。 如果不是朝廷一直画饼,说什么赫图阿拉金银无数,攻克之后赏赐金银,怕是也哗变了。 眼下刘总兵竟用私帑发放兵饷,如何不让这些丘八感动。 除了外出哨探的夜不收架梁马,各营兵士都在把总千总的指挥下,按名册领取饷银。 一队队强悍家丁,手持顺刀长枪,立于队列周围,警惕注视着各营前来领饷的士兵。 沙尖子山岗之上,众人望着山下士兵领饷的场面,面露诧异之色。 戚继光厚饷养兵的时代早已过去,现在的朝廷,拖欠兵饷已是常态。 今日刘綎倾尽家财,给麾下一万多士兵补足粮饷,分明是坏了规矩。 “刘总兵,之前你斩杀奴贼塘马,未向本官告知,现在又私自给兵士发放粮饷,耽误大军行进,若是杜总兵尚被奴贼围困,等着我们解救,大军救援不及,本官可担不起这责任!” 刘招孙护卫在刘綎身边,听见有人说话,连忙循声望去,却见是个身材清瘦,须发微白的文官,身穿三品蟒袍,外面罩了层锁子甲,颇有几分儒将风范。 这位便是东路军明监军康应乾,他是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历任陈州知州、南京兵部郎中、山东副使等职,这次被调来担任东路军监军,率领五千浙军,由于装备繁多,尤其是各人一杆一丈七尺长枪,携带颇为不便,于是便与朝鲜军一起,走在了后面。 在原本历史位面上,萨尔浒战败后,康应乾单骑逃走,之后辽阳陷没,康应乾带着官印从海上乘船回到朝中,将情况奏明万历皇帝,乞求赐罪,万历皇帝网开一面,赦免他死罪。 可能是受前世某些历史论坛贴吧的影响,见到这个兵败却没有死节的文官监军,刘招孙自然没什么好感。 不等刘綎开口,刘招孙便抢先反驳道: “朝廷发放兵饷,本是应尽之事,大人手下五千浙军,不曾少发一文!那杜松早已兵败身亡,救援就不必了,我等须在此自保,再说,义父发放军饷,自然还有其他打算······” 康应乾胡须抖动,颇有些恼怒,他和浙江本无甚瓜葛,平日里也看不起这些丘八,再说,刘招孙不过区区一个把总,文贵武贱,他若非刘綎义子,早被自己杀了。 刘綎听了这话,却是脸色不变,良久之后,才转身康监军道: “刘招孙唐突,还望监军海涵!戚少保《练兵实纪》有云:营中人马,若出少入多,非系错数,必是掳掠士民,或夹带奸细。这苦寒之地,也没什么百姓可以掳掠,刚才刘招孙禀告老夫,说营中多了些陌生面孔,” 戚少保的兵书,此时在大明武将中颇为流行,便是康应乾这样的文官,若有朝一日身处行伍,也会买上一本,细细研读的。 听刘綎说军中有建奴奸细,监军大人脸色微变。 他这次率领东路军北上,关于奴酋用间,攻陷抚顺的传言,也是听到了不少。 眼下杜松马林不知死活,若真让建奴里应外合,破了东路军,不必朝廷怪罪,他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刘总兵此时发饷,既能鼓励士气,坚守营垒,又可借机查验名册,清点兵马,清除奸细,还可就地休整,用兵之道,不外如此,真乃老成谋国!” 刘綎挥手打断康应乾吹捧,郑重其事道: “大人身负重任,亲涉险地,我等当同舟共济,眼下兵危战凶,若能重创奴贼,为吾皇除此大患,加官进爵,青史留名,当不在话下,” 康应乾毕竟是文官出身,虽说文武有别,然而此时此地却不是讲究这个的时候,他知道刘綎还有话要说,连忙拱手。 “只是本将还有一事,须与大人提前告知,” “刘总兵只管说来,本官必全力相助!” 刘綎抬头望向山下,此时各营军饷已发放完毕,几十名身穿明军战袄的建奴细作被清查出来,押送各营示众。 总兵大人目光转向身边众人,一字一句道: “本将已派人查明,本次协助大军进剿的朝鲜五道都元帅姜弘立,从朝鲜昌郡出发前,便指使副将全景瑞与代善议和,还将东路军行军路线全部告知奴贼!” 康应乾双目圆睁,他久在山东,对朝鲜君臣印象颇好,只把他们看做成君子之国,万没想到会做出这等禽兽之事。 “此事当真?!” 刘招孙见时机成熟,便给众人普及了一下朝鲜光海君的事迹。 “当年朝鲜倭乱,宣宗李昖逃亡鸭绿江,向吾皇求援,一度请求将朝鲜内附辽东,同时留下世子李晖抗倭,李晖便是当今朝鲜国王。” “倭乱平定,李晖顺利继位,由于他并非是宣宗嫡长子,所以其王位一直没有得到我大明承认,这厮对我大明册封不满,不像自己父亲宣祖那样诚心诚意拜服大明,而是周旋于大明和奴贼之间,奴贼坐大,跟这厮不无关系!” 刘招孙说到这里,见众人脸色铁青,补充道: “朝鲜统帅姜弘立乃是光海君心腹,据说与李晖有断袖之交,光海君派他来辽东,临行时便曾叮嘱,要姜弘立毋徒一从天将之言,而唯以自立于不败之地为务,换句话说就是要他们自保,让咱们顶在前头!必要时把咱们卖给奴贼!” 康应乾脸色铁青,挥舞拳头骂道: “无耻!竟敢如此辜负天朝!枉我大明发兵驱逐倭寇,帮他们复国!真是无君无父!无君无父!”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 “怪不得前些时日,朝鲜兵行军,总是无故拖延,若非乔一琦屡次催促,怕是现在还没过鸭绿江吧!” 康应乾脸色阴沉,他是从知府、兵部拼杀上来的官员,论起阴谋诡计杀伐决断比之在场武将,有过之而无不及。 “末将手下夜不收抓了个建奴斥候,从他身上搜出密信,是代善写给姜弘立的,书信在此,请监军过目!” 康应乾从刘招孙手中接过张字条,他识得满文,当众读了起来。 “如光海君密约,生擒刘綎,赏赐千金,擒监军,赏赐美女·····” 康应乾不动声色将字条收好,抬头望向刘綎,脸色铁青。 “该杀!本官自会向皇上说明,蛮夷之人,无君无父如此,刘总兵请自便,只是杀了此人,怕是朝鲜兵土崩瓦解,难以维系!当如何是好?” 刘招孙看向刘綎,见义父朝自己点头,于是向监军拱拱手: “我等立即下山,鼓舞士气,做好万全之策,朝鲜兵离此地还有两个时辰路程,烦请康大人同游击将军乔一琦说明缘由,让他不可妄动,只要杀掉姜弘立心腹家丁,再给朝鲜兵发足粮饷,如此恩威并重,定可收服!” “至于姜弘立,那个光海君的男人,是凌迟还是斩首,还请监军大人与义父定夺!” 正文 第4章 备战 沙尖子车营外筑起一座高台,刘总兵率众将立于高台之上,监军身着文官蟒服,位列一旁。 三十五个拖着金钱鼠尾辫的建奴细作被押上来,各人遍体鳞伤,一些人嘴里塞着马粪,发出呜呜闷哼声。 家丁将细作按跪在地,当中一名凶悍白甲,膝盖骨已被击碎,却是神色狰狞,被两名家丁按住,昂首用满语对众人咒骂。 “他说什么?” 乔一琦未曾接触过建州女真部,对这化外之地的蛮夷,尚存怜悯之心。 “回监军大人,狗鞑子骂咱们,说咱们会像杜总兵一样,死无全尸,” 家丁说罢,众人陷入沉默。 此时人头攒动,东路军把总以上的将官共两百二十余人,都抬头望向这边。 总兵大人刚发了军饷,全营士气高涨,各将官对战事信心倍增,一扫往日阴霾。 总兵大人与杨经略向来不和,这次东路军聚集宽甸,在杨经略的干涉下,朝廷拨发给东路军的粮草军械为四路之中最少。 更悲催的是,刘綎还要负担朝鲜兵粮草。 一路走来,明军饥寒交迫,粮草渐渐不支,他不得不频亲下令加快进军,这也是后来东路军冒进被伏的原因之一。 在刘招孙反复劝说下,刘綎舍下血本,给士兵们补发了五日粮饷,虽说只是杯水车薪,然而对鼓舞军心士气,却是起了极大作用。 高台下两百多将官,都是跟随刘綎多年的旧部。 平定播州,防御安南,驱逐倭寇,都有这些老兵身影,无论是战力还是忠心,这些人都是极可靠的。 刘綎望着这些旧部,从各人坚毅的神色中,仿佛看到了往年纵横沙场无往不胜的画面。 “各位皆是我心腹,实不相瞒,老夫已得到确切消息,前日,奴酋在界凡、尚崖间接连击溃杜松、马林兵马,奴酋二贝勒阿敏率镶蓝旗主力,朝宽甸而来,预计明日可达浑江。奴贼想把我东路军尽灭于浑江!” 刘綎说罢,抬头望向众部将,众将脸色大变,奴贼战力之强,远远超出他们预料。 东路军从宽甸出发时,和其他三部明军一样,大家都抱着自助游的心态上路的,以为“旬日之间”,便可扫穴犁庭。 没想到建奴已经灭了杜松! 当下就有人对辽镇破口大骂,骂李成梁,骂李如柏,辽镇看着奴贼坐大,却没有向朝廷禀告! 实际上,辽东官员每年都有将塘报递送京师,请朝廷提防建州女真,只是万历皇帝早失去和群臣斗争的兴趣,用留中大法来对抗皇权的旁落,各种因素叠加,最终养出了努尔哈赤这个蛊毒。 刘綎待稍稍平静,接着道: “莫非你们害怕建州女真?” 众将脸上露出不屑之色,至少在万历年间,明军的百战将领们,在战场面对女真部落,还是能保持自信的。 “那便好!老夫已审问明白,奴贼与杜松、马林血战,伤亡惨重,已是强弩之末!阿敏全军而来,是来找死的,灭了他,咱们一鼓作气,攻克赫图阿拉,建奴经营辽东多年,必定物资丰厚,到时······” 刘招孙在心里呵呵一笑,觉得义父忽悠人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为将者,胆气为先,只有给这些把总千总们战胜建奴的信心,仗才能打下去。 “抚顺、东州城沦陷,皆与奴贼用间有关,杜松那厮,孤军冒进,也是在浑河被建奴细作烧了车营,最后惨败,奴贼这点伎俩,瞒得了杜松,瞒不了老夫!幸得刘招孙提醒,现将建奴细作一网打尽!” 刘綎说罢,转身朝刘招孙使了个眼色,刘招孙拎着顺刀,杀气腾腾。 “人是小十三发现的,交给他处置!” 刘綎这样做,明显是要给刘招孙机会,一个当众立威的机会。 这半日下来,刘招孙又是射杀建奴塘马,又是擒拿奴贼细作,而且和文官监军走的颇近,短短半日之间,便从那个只懂砍人的莽夫,蜕变为颇具谋略的将领,受到义父器重,军中其他义子自然会对他有些看法。 军中崇尚武力,斩杀奴贼细作,用他们人头来为大军祭旗,便能树立自己威信。 当然,如果这些人头不够,那个正在赶来的一心出卖明军的光海君男人,也将成为立威的工具! 众目睽睽之下,刘招孙双眼血红,手竟有点颤抖。 远距离射杀和手刃斩首,完全是两个概念,给人的视觉冲击感官刺激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虽然魂穿到这位晚明悍将身上,然而灵魂毕竟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亲手斩杀活人,一时间还不适应。 “快杀了这些鞑子!等会儿朝鲜兵就来了!” 刘綎在催促着,众人纷纷朝这边看来,表情却是各不相同。 旁边一个身材魁梧,头发花白的把总,冷冷笑道: “十三,你昨日坠马,今日晕血,还是回宽甸休养,哈哈哈哈!” 说话的是刘綎义子刘天星,他排行老四,比刘招孙大两岁,大概是操劳多度,两鬓已是斑白。 此人自幼跟随刘綎,武艺高强,却是性情残忍,平日杀良冒功的勾当,一件也没少做。 刘天星在诸位义子中,实力不可谓不强,然而因其性情阴鸷,平日不受刘綎待见。 此时见刘招孙志得意满,心中自然恼怒,寻得机会,便要嘲讽一番。 刘招孙回头瞟刘天星一眼,顿生厌恶,若是搁在平日,被这位兄长欺辱,他只会忍气吞声,如今穿越加身,再加上义父支持,自然不把刘天星放在眼里,他拎起顺刀,斩向一名建奴细作,在众将的诧异声中,大声道: “四哥骁勇善战,刚才怎不和我一同出去哨探,建奴精锐巴牙剌就在大营附近,你现在出去,或许还能立个军功!” 这话分明是嘲讽刘天星胆怯,畏惧建奴,众人哄笑,刘天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要发作,监军康应乾出来打圆场: “两位皆是刘总兵心腹,建奴不远,还是以大局为重,莫要伤和气,朝鲜兵要来了,还是赶紧准备妥当才是!” 刘招孙见监军大人开口,便不再说什么,挥手用锁子甲将顺刀血迹擦干,继续斩杀细作。 连砍三人后,顺刀刀刃崩裂出一道缺口。 这位凶悍义子完全陷入狂暴状态,双眼血红,诸将看的他眼神也有些不同。 “够了!剩下的等奴贼来攻时再当众斩首!” 刘綎打量这位义子一番,刘招孙连杀三人,全身都被鲜血浸染,双眼血红注视着周围。 刘綎见立威效果已经达到,便让刘招孙在旁边歇息,自己开始排兵布阵。 从杜松、马林部溃败过程来看,营垒还需进一步加固,至少要能扛住后金死兵连续几个时辰的冲锋,这样骑兵才有反击的机会。 各营把总指挥士兵将偏廂车、辎车、堆积在沙尖子山岗外围,等朝鲜军进来,便用车营封锁住进出道路。 辅兵们将灭虏砲、佛朗机推到沙尖子山岗上,炮兵将火炮固定在合适位置,火炮足够覆盖周边江岸水域,此为沙尖子大营核心阵地,在刘招孙看来,只要前排火铳手、刀盾兵,长枪手没有溃败,这些盘踞山上的明军火炮便能从容射击,给试图结阵进攻的后金军以沉重打击。 火炮阵地外围两百步,将部署明军火铳手阵地,刘綎麾下三千火铳手连同朝鲜五千火铳手共计八千人,将提供沙尖子阵地最重要的远程输出。 鉴于明军火器质量低劣,在刘招孙的强烈建议下,重步兵抽调出一千五百弓手,编入火铳手中,这些弓手中,不乏精锐老兵,射术均不在建州女真之下。 康应乾率领的五千浙兵,协助火铳兵进攻,部署于铳手背后,等待火铳兵与弓手远程输出之后,趁建奴阵型混乱,戚家军便可从火铳手空隙中杀出,用一丈七尺长枪,收割残兵。 剩余的八千重步兵,由于来自湖广、贵州等地,装备不齐,训练不齐,各人装备有长刀、长斧、大棒、腰刀等兵刃,负责掩护长枪兵侧翼,他们身上盔甲、臂手、齐备,除非建奴重箭直射射中面门,否则很难一箭毙命。 刘綎的精锐骑兵约一千五百人马,在沙尖子营地周围机动,防止建奴骑兵侧击。 刘綎安排众将分别镇守各个营地,几位义子协助浙江冲锋陷阵,监军康应乾带一队亲兵监督火铳手,全程没有参会的乔一琦负责督战骑兵精锐,据说这位乔公子乃是正儿八经的武举人,身手不凡,早年曾在江南手刃盗贼,毫发无伤。 刘总兵则亲自镇守山岗之上,这里距离后金军最远,倒不是因为刘綎贪生怕死,自从他听说杜松在界凡被奴贼一箭射死后,这位经验老道的将领便多了个心眼,猜到这是建奴惯用的战法,集中重箭射杀敌方将领,刘綎虽然骁勇,却不像杜松那般莽撞,绝不会留在前线当靶子。 刘綎最后特意强调,让小十三刘招孙跟随乔一琦,好好历练历练。 刘招孙心知肚明,知道这是义父为他考虑,毕竟战败之后,骑兵逃命要更方便一些。 刘天星和几个义子也觉察到刘綎心意,刘天星脸色不悦,然而军令如山,他也不好反驳,只有领命。 众将接到命令,拜别刘綎,赶往各自营地。 辅兵们将绳桩、拒马鎗准备停当,砍伐树木,加固外围防御工事。 火兵们搬运火兵尖担、锣锅、铁锅、水袋、水桶,像蚂蚁似得奔波于浑江与大营之间,开始在营地生火造饭。 日暮时分,沙尖子南边山谷间传来凌乱的钹锣号声,接着从南边奔来一骑夜不收,踏着泥泞的地面,一路疾驰上山岗,跪倒在刘綎大营门口: “镇江游击禀告,姜弘立统帅朝鲜兵一万三千人马全数抵达!静候总兵调遣!” 正文 第5章 你把握不住,水很深 刘綎望着西南方升起的烟尘,朝鲜兵已经很近,好在营垒基本建成,也不怕姜弘立闹出乱子。 他长出口气,觉得小十三可堪大用,以后要好好培养。 斥退夜不收,他筹划着对付姜弘立这群白眼狼,想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棘手,转身唤来家丁头子,召集义子来大帐议事。 刘招孙早有准备,第一个赶来,他建议义父和监军大人先聊聊。 诛杀藩属统帅这事儿,往重了说就是矫诏,是可以凌迟处死的大罪,若没有后手,没有几个过命交情的文官帮着擦屁股,不用皇帝开口,言官御史们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哦,后来有个叫袁嘟嘟的就栽在这事儿上。 镇江游击乔一琦和姜弘立关系颇为融洽,两人好像拜了把子,这事儿绝不能让他掺和,还得康应乾来做才行。 刘招孙建议他爹去找把宝剑,冒充尚方宝剑,来个先斩后奏。 就像袁崇焕对付毛文龙那样。 话说毛大帅圆嘟嘟现在在哪里? 刘总兵呵呵一笑,尚方宝剑不必去找,康应乾那里便有一把。 “真的?那义父可以借来用用。” 刘綎有些尴尬,因为那把尚方宝剑是监军用来监斩自己的。 “哈哈哈,既然杀的了大明总兵,如何杀不了一个朝鲜都元帅!” 刘綎哑然失笑,觉得义子说的有理,吩咐家丁头子: “裴大虎,挑三十个精锐家丁,带好兵刃,埋伏大帐外面,老夫今日要做一回项羽!” 裴大虎跟随刘綎多年,行事老练,立即领命而去。 刘綎望向帐中悬挂的一块狼皮,那是几年前在宣大猎获的,这只头狼,伤了他营中好几个军士性命。 当年在平壤与倭寇血战,刘綎和兄弟被困在荒村,朝鲜人连口水都不给他们喝。 “狗崽子!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刘招孙沉默不语,他对朝鲜人不作评价,只是望着远处营垒,若有所思。 在原本历史位面上,萨尔浒之战中,金应河是为数不多坚持战斗到底的朝鲜将领。 金应河是朝鲜左营将领,隶属副元帅金景瑞军。他是萨尔浒之战中带领士兵力战到死的朝鲜将领,此人身长八尺有余,臂力过人,射世绝伦。 在东路军最后的战斗中,金应河以死为决心,全身投入到战事中,领手下三千兵力,奋战到底。 最后时刻,金应河独倚大树,用三张大弓轮番射击,射杀后金军无数,以至于巴牙剌都不敢上前,金应河因依靠柳树杀敌而死,人称“依柳将军”。 “义父,孩儿听说,这朝鲜众将中也有忠义之辈,比如副将金应河。等杀了姜弘立,便让那人作统帅,有咱们做靠山,想来那个光海君也不敢秋后算账!” 刘綎父子秘密筹划之时,光海君的男人——都元帅姜弘立正在部将簇拥下,朝沙尖子大营而来。 这位文官出身的朝鲜议政府左参赞,并没有骑马,而是乘坐轿子行军,八名强壮士兵吃力抬着轿子,踏雪前行。 大轿之中,却是暖意如春,炉里龙涎香燃烧正旺,散发着迷人香味,案几上摆着茶点果蔬,还有一小碟平壤咸菜。 一名身材修长的妖艳美姬酥胸半露,半跪着给姜大人捶腿。 姜弘立手捧张载的文集,随着轿子摇晃,摇头晃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妖姬伸手给姜大人喂了口烤肉,举止之间,却是千娇百媚。 “老爷读的好书,怪不得君上如此信任,把援救辽东的大事给老爷做,老爷下一步有何打算?” 姜弘立丢下书卷,猛地将妖姬搂在怀里: “老爷想着升官发财死老婆哈哈哈,等回汉城必然高升,到时可要改个号,纳个小!” 美貌妖姬满脸嗔笑: “老爷莫急,奴贼未灭,奴家还等着和老爷征战沙场呢。” 姜弘立心头火起,拉扯妖姬裙袄,就要在轿子里办事。 “老爷自重,在汉城说过不碰奴家的。天兵不远,老爷就不想想如何帮助天朝剿灭鞑子?” 妖姬一把推开,引的姜弘立心头火起。 “美人言重了,一切皆在老爷我掌握之中,你太年轻,不能把握,这大明辽东水很深,经略御史不合,南兵北兵如水火,奴贼也不是一下子就能灭的,你在汉城看得那些邸报,不能信,来,美人儿,让老爷来探探·····” 就在这时,轿帘忽然被从外面掀开,亲兵头子大声喊叫,探头探脑朝轿子里乱看。 “老爷!乔大人让你过去,说是快到天兵大营了!” “滚!滚!滚!” 姜弘立好事被人打断,顿时火冒三丈,挥手斥退亲兵,骂骂咧咧钻出轿子,临走不忘在美姬腿上摸了一把。 镇江游击乔一琦率五百明军随朝鲜军同行,作为监军,在鸭绿江对岸时,他便随姜弘立一道前行。 因为文人惺惺相惜兴趣相投,短短几天,这位万历二十五年的进士便和朝鲜文官姜弘立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 姜弘立从昌郡出发前便拖拖拉拉,各种理由阻挡行军,一会儿说粮草不足,一会儿说士兵棉衣单薄,好不容易动身,一天只走四十里地,若不是杨经略频频催促,估计等到刘綎被灭,姜弘立还在路上快活呢。 家丁头子搀扶姜老爷站在原处,姜弘立推开那人,忽然感觉如坠冰窟,打了个喷嚏,低头看时,才发现四周地上还有积雪。 “明国狗皇帝,穷兵黩武!下雪天还要打仗!!” 距离姜弘立身边不远,黑压压的朝鲜军队正在雪地里艰难跋涉,瘦骨嶙峋的朝鲜兵如同地狱小鬼,很多人身上只穿了件麻衣,在寒风中发抖,这些临时从朝鲜各道、府征召来的士兵,其中很多人在两个月前还是农夫。 二三月间的辽东、朝鲜,还是天寒地冻天气,刘綎发给这些朝鲜兵的粮食棉衣,都被“为生民立命”的姜大人,高价走私到朝鲜,算是进口兼内销,几万两银子就这样进了他自己腰包。 “这么冷,军士冻伤怎么办?赶紧向天兵再讨要些碳火!还有粮食,对了,乔一琦人呢?” “回老爷,乔大人在前面两里等老爷,说是前面就是天兵大营了!刘总兵就在那边,” “哼!架子还不小,不过才一个小小的五品监军,真是岂有此理!” 姜弘立怒骂这明国游击不识时务,无端坏了自己的好事。 “让他先等着,我军粮草不足,比不上天兵,走的自然慢些,老爷我脚力不足,也走的慢,这些乔监军都是知道的。” 家丁头子一脸疑惑: “老爷,您坐轿子,不走路。” 姜弘立怒不可遏,抡起折扇狠狠打在家丁头上: “蠢货,是比喻!比喻!” 从昌郡出发时,朝鲜军粮草匮乏,朝鲜国王光海君和他的宠臣姜大帅,对底下士兵的吃饭问题都不怎么关心。 来自朝鲜各道的士兵们,莫名其妙卷入了这场对后金的作战,他们每天忍饥挨饿,若不是明军前军埋下粮食,给他们接应,这些人早就冻死饿死了。 大明文贵武贱,作为藩属,朝鲜亦是如此,文官对武将蔑视,比之大明有过之而无不及。 姜弘立对武将颇为不屑,这种不屑,除了文贵武贱风气使然,也源于他早年在明国京师的遭遇。 壬辰倭乱后,姜弘立曾短暂任过朝天使(朝鲜派遣到明朝的使者)一职,明国腐败的吏治打破了他对天国的向往,朝天使们经过山海关进入京师时,辽东官吏们对这些朝鲜使者拼命搜刮,连使者携带的朝鲜纸(朝鲜特产)也不放过。 更不要说每次进入京师,朝天使们给京师会馆、各个衙门乃至太监们的打点,都是极大的开销。 “金将军,你可曾准备朝鲜纸赠给天兵?” 姜弘立目光扫向平安道节度使金景瑞,相比其他武将,这个武夫还算上道,前几次私下与大金贝勒代善议和,金景瑞便做的不错。 “回大人,某跟随天兵行军打仗,士兵连粮草都没有,还带着那东西作甚?又不能当饭吃!” 金景瑞面朝明军大营啐了口浓痰,明国官吏索要朝鲜纸的段子在平壤传播很广,被朝鲜人用来嘲讽天国官吏贪婪无度,比蛮夷还要蛮夷。 几名朝鲜将领发出哄笑声,各人用朝鲜语低声咒骂明国,像是在骂杀父仇人。 旁边一个武将一直沉默不语,没有参与到这场对大明的讨伐中,他背对众人,冷冷望向远方,高大魁梧的身影在一群人显得鹤立鸡群。 金景瑞眉毛上扬,朝旁边虞候使了个眼色,虞候心领神会,转对高个子武将大声道: “金应河,你瞅啥?奴贼可不在东边。” “东边是王都,将在外,思念君上而已!” “你还会思念王都?” 虞候听了这话,眉目狰狞,提高音调: “在汉城时,大家就让你缓慢进军,伺机而动,不得独挡奴贼,这一路走来,你这狗东西频频催促都元帅!还和明人勾勾搭搭,你他妈心里还有君上?” 金应河抬头看来,却是剑眉星目,不怒自威。 “壬辰倭乱,天兵助朝鲜复国,某当时只是三岁孩童,父母被倭寇杀害,幸得明军救助,才得性命,明军对朝鲜有再造之恩,对我亦有救命之恩,” 他说到这里,忽然抽出腰中顺刀,指着虞候怒道: “你们狼心狗肺,不思报恩,为一己私利,与奴贼贸易,眼下大明皇帝发兵征缴奴贼,尔等畏畏缩缩,还要和奴贼议和!干下这般丧尽天良之事,君上可知?!大明皇帝可知?!” 虞候被这气势震慑住,手指金应河,喉咙里咕咕作响,半天说不出话来,副元帅金景瑞神色不变,旁边几位将领将手按在刀鞘上,姜弘立则站在远处冷冷朝这边张望。 金应河十几名亲兵纷纷拔刀,将他护在中心。 一名亲兵纵马疾驰,到后面招呼金应河麾下增援,正在行军的士兵们被这阵势吓住,都远远躲开。 金景瑞正要招呼众家丁上前,背后传来个沙哑声音,回头看时,正是统帅姜弘立。 “金副将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君上常对老夫说,金应河是个良将,可是以辅佐世子的人才,要我留意,罢了罢了,天兵大营就在前方,你们都把兵刃放下,莫非想在天兵面前内讧不成!我朝鲜国颜面何存?!” 金应河将顺刀狠狠砸在地上,翻身上马,率领亲兵奔驰而去,留下一众朝鲜将领面面相觑。 姜弘立见金应河远去,回头望向金景瑞,压低声音道: “让你和代善私下议和,秘密行事,你如何让他知道了!金应河这狗东西冥顽不灵,汉城官员都想让他解甲归田,上次咱们卖军粮的事情,他也知道吗?” 金景瑞刚要回答,前面塘马来报,刘总兵派人来接大家,要给众将接风洗尘。 姜弘立眼珠转动,眼下明军在沙尖子驻扎,构筑营垒,看样子是想在这里长期驻守,这和自己前几日所得情报有些出入。 “刘总兵为何不走了?按约定,明日便将到赫图阿拉了。” 刘綎从宽甸出发前,东路军的行军路线,姜弘立便已获悉。以他对刘綎了的解,这位莽夫刘大刀此刻应该狂飙突进,走在进攻赫图阿拉的路上,或者已陷入后金军围攻。 “或许是刘綎胆怯了,” 他安慰自己,马上招呼众将: “去总兵大营痛饮一番,大军合击,奴贼必败,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哈哈哈哈!” 正文 第6章 阿敏来了 万历二十三年,刚刚从抗倭援朝战场上凯旋回国的戚家军,在蓟州演武场被北兵屠戮殆尽,史称蓟州兵变。 此事发生后,南兵对朝廷失去信任,对北厂兵更有提防,原来就存有矛盾的南兵北兵更是水火不容。 按照原本历史位面,在后来的萨尔浒、浑河之战中,南兵辽兵相互掣肘,最终被后金军各个击破。 刘招孙从监军康应乾那里得知,此次东路军中五千浙兵,皆来自义乌。 从嘉靖中期开始,朝廷便在义乌招募南兵,用以绞杀倭寇,抵御鞑靼。 巅峰时期,驻守蓟镇的南兵达到三万人。 经过连续几十年征调,义乌兵源濒临枯竭,在御史的苦苦哀求下,朝廷才停止征召。 怪就怪龙虎将军努尔哈赤前期猥琐发育,也不招惹大明,直到去年突然发力,一下就把朝廷打懵了。 辽东局势大坏,万历皇帝一脸懵逼,没有任何准备,仓促之下,朝堂大佬们这才想起了当年屡战屡胜的戚家军,于是各派势力达成一致: 强令从义乌招募南兵。 康应乾带来的这五千浙兵,战力当然不复当年之勇,不过好歹也算戚家军余脉。更重要的是,这些南蛮子敢打敢拼,当然要比李成梁那几个不中用的儿子靠谱一些。 这支南兵的训练操典,完全是按照戚少保的《练兵实纪》进行。其将领,则是戚少保的养子,在浑河血战中力战殉国的戚金。 此次援辽,戚金奏称年老多病,未能随军赶来,只派了邓起龙、袁见龙等将领兵。 酉时初刻,天色渐淡,明军沙尖子大营。 游击将军邓起龙、哨官袁见龙按照戚少保操典扎营巡夜,看得旁边匆匆赶来的五千朝鲜兵前锋瞠目结舌。 浙兵垒鸣金吹角,辎重兵登台擂鼓,雄厚的鼓声在营地上空回荡不绝。 三通鼓声过后,营中断灭烟火,邓起龙登上高台,对底下军阵喝道: “官兵听着!” 高台之下,五千浙兵不动如山,齐声回应。 “有!” “夜巡谨慎!” 五千将士齐声大喝: “诺!” 邓起龙爆喝: “不得懈惰!” “诺!” “误了事军法不饶!” “虎!虎!虎!” 声势震天,不止是朝鲜兵,湖广、贵州重步兵也纷纷抬头望向这边,望着这支熟悉而陌生的大明军队。 待浙兵散去,便开始各自忙碌起来。随着时间推移,辎重兵每隔一个时辰便放定更炮一个,吹喇叭一声,打鼓一下。 各车营用车梁代替鼓槌,营兵轮番值夜,每隔一个时辰,敲打九次。 各马兵用铠甲代替鼓槌,马兵轮番值夜,每隔一个时辰,敲打九下。 入夜后,浙兵开始发放夜巡,车营、马营各悬挂一盏灯笼,为信号之用。 火兵在大营五百步外,每隔三十步点燃一堆篝火,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周围江岸,这样明军可以看见建奴来,建奴却摸不清大营位置。 刘招孙知道,杜松全军覆灭,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辽兵在营中点燃篝火,成了建奴的活靶子。 当夜,沙尖子大营西北三十里外,山峦静谧,明军夜不收与后金前锋白甲兵展开小规模斥候战,这些夜不收都是刘綎麾下精锐家丁,装备精良,悍不畏死。他们与建奴白甲兵的战斗激烈而短暂,双方都是精锐强兵,在茫茫丛林中不死不休交换着生命。 夜幕之下的总兵大人中军大帐,却是歌舞升平模样,宛如在另外一个世界。 大帐之中,亮若白昼,觥筹交错,案几堆满醇香的美酒和烤熟的野猪肉。 明朝将领分席而坐,分别坐在总兵大人刘綎左右。 “君信!想死老哥了!粟林(朝鲜地名)一别,有二十年了吧,老哥去了播州,和杨应龙干了几仗,杀了好多个苗子,前几年朝廷用兵不断,兄弟我想着和苏东坡一样,回老家采菊东篱下,那啥,悠然钟南山,奈何几位阁老不放咱走!常想着咱在平壤杀倭寇的日子,罢了罢了,不提往事,伤心啊,这荒郊野岭,苦寒之地,也没啥好酒好肉·····” 帐中首位之上,皮肤黝黑的刘总兵举起酒碗,对左边姜弘立大喊大叫。 刘招孙望着义父,感觉刘綎此时古惑仔附体,正在和一位两肋插刀的好兄弟打招呼。 当年在朝鲜战场上,刘綎和姜弘立只是见过一面而已。 刘招孙暗暗叹服义父纯熟的演技,端起酒杯,喝了口清水,立即咧嘴咬牙,假装有点上头。 文官出身的姜弘立当然有表字,在这种场合下,明国总兵直呼表字,算是给足了这位朝鲜文官面子。 赴宴之前,这些朝鲜将领便被告知,奴贼已被杜总兵杀退,东路军可高枕无忧,今日只管一醉方休,不得提及战事。刘綎几位义子部将们一杯接一杯的给朝鲜人灌酒,酒过三巡,众将喝得东倒西歪,不成样子,唯独一个高大魁梧,剑眉星目的朝鲜将领,一直不怎么喝酒,只是大口大口吃野猪肉,连野猪皮都给吃了。 刘招孙不时打量着金应河,在东路军最后一战中,这员朝鲜猛将杀贼甚多,而且看样子和姜弘立等人也不对付,这样的人物无论如何是要争取到己方阵营的。 此时姜弘立喝的面红耳赤,大约是被刘綎感动,竟然从席上站起,上前抱住刘綎,使劲儿撞向总兵肩膀,像建州女真那样行抱礼,引得周围南兵将领一阵骚动。 “游骑不听能汉语,将军遂缚作藩生,配向东南湿卑地,定无存恤空防备,哈哈哈哈,” 姜弘立踏着节拍,吟唱起诗人白居易的《缚戎生》,听得一众武人云里雾里。 监军康应乾轻捋美髯,附和笑道: “姜大人莫不是在嘲讽辽兵?本官所知,李如柏、李如梅那群辽镇丘八,咳咳,” 康应乾说了一半,抬头望向帐中各人,见武将们没有表现出反感,这才继续。 “辽镇那帮人,常年和奴贼交往,本官看来,早已失去华夷之辨,坊间谣传,努尔哈赤曾是李成梁养子,不知真假,辽镇不可靠,李如柏作壁上观,幸而杜总兵已破奴贼·····” 帐中众武将一脸懵逼,各人虽听不懂缚戎生的言外之意,也不懂什么华夷之辨,不过听到最后是骂辽兵,这些南边将领无不点头称是。 坐在旁边的刘天星轻蔑的望向对面朝鲜将领,一言不发,一杯接着一杯喝着闷酒。 监军康应乾不时低语对他说些什么,刘天星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得意忘形的姜弘立。 “省吾,当年在平壤,你我并肩作战,杀得倭寇片甲不留,倭酋丰成秀吉亦不是对手!我等为万历皇帝除此大患,本官生平最是敬重张载、王阳明,省吾治国齐家,麾下人才济济,皆是良将。有省吾在,真乃大明之幸,苍生之幸啊!” 刘綎,字省吾,晚明武将都喜附庸风雅,喜欢给自己起一个莫名其妙的表字,刘綎也不例外。 很难想象,这位手持一百二十斤大砍刀在敌阵中猛砍猛杀的猛将,和孔圣人徒弟的三省吾身有什么联系。 两人商业互吹了几句,刘綎向姜弘立介绍几位义子,当介绍到刘招孙时,总兵大人放慢语速,举起酒杯,一字一句道: “小十三今日擒获了奴贼细作,好像是奴贼阿敏的白甲兵。” 刘綎表面云淡风轻,说到建奴细作时,注意到姜弘立脸上表情发生轻微变化。 姜弘立朝刘招孙拱手,眼中神色转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把总年少有为,不愧是将门之后,将来必成大器!本将敬你一杯,” 刘招孙举起酒杯,目光炯炯,逼视醉意阑珊的姜主帅,脸上表情变化: “姜大人不想知道,我等在建奴细作身上搜到了什么?” 刘招孙话未落音,大帐之中,气氛骤变,连一直沉默不语,脸色愁苦的朝鲜副将金应河也抬头望向这边,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 大帐之外,刘綎精锐家丁只等号令,便要冲进来杀人,忽听外面有哨马来报。 “总兵爷,奴贼二贝勒阿敏,率兵已逼近大营,现在西北三十里外扎营!” 正文 第7章 可敢夜袭? “冤家找上门了!老子还没去赫图阿拉,阿敏这兔崽子就等不及了!增派夜不收哨探,让邓起龙过来见我! 大帐中议论纷纷,几个朝鲜将领听说后金军就在三十里外,吓得连忙站起,如果不是眼下正在大营之中,怕是要立即逃走。 “鞑子来了?鞑子来了!” 后金军的战力,朝鲜人是领教过的。 这些年来,努尔哈赤不断扩张,除了对付海西女真,也会经常和朝鲜发生冲突。 成化年间,朝鲜人尚能越境抓捕那些挖参的建州女真,到万历时期,经过努尔哈赤整合勾的建州女真,战力直线上升。 内斗内行,外战外行的朝鲜人早已经不是鞑子对手了。 刘招孙没空照顾朝鲜人感受,猛地将酒碗砸在地上。 等候多时的裴大虎立即率众家丁冲入大帐,各人手持利刃,将姜弘立围在当中。 刘招孙快步上前,指向这位自私怯懦,冷酷无情的朝鲜都元帅,怒道: “戚少保有云:将者,腹心也;士卒者,手足也。数万之众,非一人可当,必赖士卒!” “为将者,爱士当如爱婴儿,方可使士兵赴深溪,临汤火!所以才有吴起为士兵吮疽,霍去病投美酒于酒泉!姜弘立!你部下每日都有人冻死饿死,你却乘大轿,拥美姬,不顾士兵冻馁,侵吞大明财物,克减兵士月粮,你可知罪!” 姜弘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他眼中,这些明国将领都是头脑发昏,五谷不分的蠢蛋庸人,没想到刘綎义子对朝鲜事物如此清楚,说起话来也是引经据典,竟还懂得什么吴起霍去病。 姜都帅扭头望向刘綎,刘綎目光直直盯着地图,没给这位昔日好友辩解的机会。 “这次你出兵援明,态度消极,多次在国王面前请辞。去年四月,光海君令你为都元帅,你反复推辞,一直拖到七月,误我大军行程,其心可诛!” 金景瑞等将皆被刘綎家丁控制,兵刃加身,这些“脱明派”虽然铁了心出卖大明,此时却是做贼心虚,不敢乱动。 姜都帅眼珠转动,猜到刘綎已截获他与代善的私密议和,心里惊慌,表面强装镇定,手指刘招孙骂道: “刘綎,你不说话倒也罢了,让这黄口小儿在此大放厥词,血口喷人!是何道理!我国以天朝藩邦,当固守藩篱,鞑子猖獗,如今用我国弱卒,入辽东贼窟,就像以羊攻虎,不仅无益明国征剿,对于我朝鲜国,也将招致祸端,生灵涂炭!” 姜弘立慷慨陈词,听得众武将一愣一愣的,裴大虎回头望向这边,刘招孙示意他先不要轻举妄动。 就这样杀了姜弘立,其他朝鲜将领必然不服,毕竟他还需要拉拢金应河和一万三千朝鲜兵。 见刘招孙沉默不言,金景瑞也跟着鼓噪,大喊冤枉。 姜弘立以为刘招孙和他老爹被自己浩然正气震慑,于是一鼓作气道: “老夫三番五次向君上谏言,不可轻启兵事,奈何平壤朝中,奸人作祟,非要将我大军送入死地!今日落入你等武夫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大不了就让奴贼攻占辽东,顺带将朝鲜也灭了,正所谓“君臣死社稷,王上守国门!到时候看天朝皇帝如何降罪你等!” 刘綎抬头望向这边,他被这位朝鲜文官的厚颜无耻所震惊,示意刘招孙,让他继续。 “君臣死社稷?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去年十月,你便率军进入昌邑,大明上下调兵遣将,举国骚然,皇上殚精竭虑,连内帑金都拿出来了,你这狗贼,却拿着我义父给你的兵饷,在昌邑城狎妓宴饮,挥金如土,悠闲度日,一直拖到今年二月才出兵。” “狗日的东西,昌邑过鸭绿江不过区区百里,你竟走了四个月!” “万历援朝,义父率兵从四川救援,马不停蹄,你们却隐藏粮草不给咱们吃,大军在平壤冻伤无数,好不容易将倭兵赶走,帮你们复国,你们这群天杀的白眼狼,天朝有难,不仅不援助,还要落井下石!在背后捅刀子,你将大军路线告知奴贼,把咱南兵人头换做你们给鞑子的投名状!” 说罢,刘招孙将从建奴细作身上搜出的密信砸在姜弘立脸上。 姜弘立低头看时,脸色大变,几乎昏倒过去。 也怪这些后金哨马托大,根本不把明军夜不收放在眼里,才敢有恃无恐的将这样重要的物证随身携带而不及时销毁。 家丁捡起密信,在朝鲜将领眼前晃了晃。 得知议和之事败露,刚才还飞扬跋扈的金景瑞,顿时像霜打过茄子,垂头丧气。 刘招孙眼前浮现出义父在朝鲜血战的画面,再看看眼前恬不知耻的姜弘立,忽然觉得有些哽咽。 “白眼狼!” 帐中其他明军将领眼眶发红,他们中很多人都参加过援朝战争,刘招孙刚才所言,各人都是亲身经历,这一路走来,也听到过些朝鲜人拖延进兵的事情,只是没想到姜弘立竟如此下作。 姜弘立长大嘴巴,绝口不提与后金议和之事,呆了片刻,反驳道: “这信是伪造的,行军之事,兵家胜算,唯在得天时、得地利、顺人心而已。去年冬日,天气尚寒,不可谓天时也,道路泥泞不可谓得地利,老夫又不能统帅全军,如何能急切进兵?再说,从昌城过江后,军士各持十日之粮,粮草断绝,如何行军?” 见姜弘立还要长篇大论,刘天星早按耐不住,咣当声响,从康应乾腰中拔出尚方宝剑: “一个个娘们一样!磨唧什么,直接砍了便是,康监军,今日就用你尚方宝剑,拿这狗贼开刀!” 乔一琦觉察到不妙,刚才还言笑晏晏,转眼便锋刃相加,这姜弘立瞒着自己和代善议和,罪该万死,只是刘綎杀人便杀人,为何事前不跟自己打个招呼。 他刚要劝说几句,刘天星拎起尚方宝剑猛地刺入姜都帅心口。 这位凶悍义子平日杀人如麻,一剑下去犹不解气,抽出顺刀直接将姜大人斩首。 可怜姜弘立朝鲜议政府左参赞,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这样横死当场,眼睛睁大,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金景瑞吓得酒已全醒,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一把推开身边家丁,抢过一把顺刀,语无伦次道: “你们杀都帅,你们反了!鞑子兵就来了,都杀光!把你们抓去做包衣!” “贼人姜弘立、金景瑞私通建州,出卖大军军情,阴谋刺杀总兵,罪该万死! 刘招孙指着金景瑞,像在跟死人说话。 裴大虎使了个眼色,众家丁一拥而上,将已经吓得瘫软在地的金景瑞乱刀砍死。 大帐之中,死一般沉寂,只有兵刃入肉声与朝鲜人牙齿打战声。 剩余朝鲜将领跪倒在地,嘴里说些听不懂的夷语。 左副将金应河手按刀鞘,冷冷望向这边。 刘綎抬头望向众人,目光停在尸体上。 “姜、金二贼,已经伏诛。诸位皆是忠勇之人,本将最善识人,只要好好杀贼,灭了努尔哈赤,管你是朝鲜还是明国将领,天朝都会重用,会给你们好前程!” 他回头望向康应乾,继续道: “今日之事,康监军与乔监军将如实陈奏内阁,内阁方大人与某有过命的交情,他会上报大明天子的。当今圣上,睿智英武,当会体察我等用心,诸位皆是功臣,该赏的就赏,对光海君,我们可说两人是被建奴射杀,光海君也不会怪罪在诸位,诸位以为如何?” 砍人的家丁,手中顺刀还在淅淅沥沥的滴血,各人杀气腾腾,面露凶光。 帐中剩余的虞候、副将,此刻都低垂着头,面如土色。 大家不是傻子,刘綎既然敢斩杀姜弘立金景瑞,估计姜、金二人的家丁也已被控制,甚至已被明军全部斩杀。 在这种场合,谁要是敢说个不字,会被当场砍死的。 虞候副将们虽然打仗不行,政治却是玩的很溜。这次出兵辽东,朝鲜国内,脱明派势力本不占优势,现在两位脱明派大佬已经不在,亲明派地位必然更加巩固。 退一万步讲,即便以后光海君想要追究,给他男人报仇,也只能不了了之,毕竟法不责众。 而且这位光海君得国不正,朝中反对他的人一直不少。 各人立即跪倒在地,对刘綎再三行礼,表达自己对大明王朝以及对刘总兵的忠心。 刘綎满意地点点头,游击将军邓起龙已到帐外,连忙招他进来。 身材矮壮的邓起龙走了进来,对倒在地上的尸体熟视无睹。 他单膝下跪,朝总兵大人行军礼,刘綎招呼他起来,让他在姜弘立的位置坐下。 刘招孙看邓起龙一眼,只见他身披藤甲,腰插箭袋水壶,斜信袋里还有火石椰瓢等物,皆是戚家军装备,估计是刚刚巡营回来,不由对此人多几分敬重。 “起龙,阿敏那狗贼现在何处?” 邓起龙作势就要从座位上站起,刘綎挥手让他坐下。 “禀大人,奴贼二贝勒阿敏率八千战兵,日落前在董鄂路扎营,派出白甲兵向南哨探,与我军夜不收在西北二十里遭遇,双方各有伤亡,活着的夜不收回来禀告说,那奴贼马营收拢,火兵造饭,尚不确定奴贼今晚是否来攻,末将已让炮营、马营严整待命。” 听到说有八千建奴,刘綎眉头紧皱,他在朝鲜时便听人说过,一个建奴可抵十名倭寇,原来只以为这是胡说,这趟来辽东,见八旗战兵铠甲精良,不在明军之下,就连杜松都不是他们对手,不由对努尔哈赤刮目相看。 “八千战兵,看来阿敏想一口吞了咱们!” 众将都是脸色阴沉,尤其是几个朝鲜将领,刘綎环顾四周,沉吟片刻,终于开口道: “你们都说说,眼下怎么打?咱先透个底儿,大军粮草只够一个月,所以不能像这狗贼姜弘立一样,久拖不进!” 邓起龙顺着刘綎目光,瞟了眼地上躺着的姜都帅,沉思片刻,刚要开口,却听旁边有人抢先道: “既然阿敏不来打咱们,咱们就去打他,义父,孩儿请率一千精兵夜袭,挫杀奴贼锐气!” 众人循声望去,请战的正是刘綎义子刘招孙,他昂首挺立,目光扫视众将,丝毫不见畏惧。 “一千人马去打八千鞑子兵?” “不妥吧,” 众人议论纷纷。 游击将军邓起龙抬头望向这边,双手抱拳道: “我们南兵这次来辽东,就是来杀鞑子的,邓某愿往!” 刘招孙赞许望向邓起龙,刘綎也是微微点头。 “浙兵骁勇,有邓将军加入,大事可成!” 刘招孙抬头望向身材高大金应河,大声道: “金将军,眼下姜弘立已伏诛,大军不可一日无帅,你可统率朝鲜全军,助大明对抗奴贼!这朝鲜都督的位置就由你来坐了!” 众家丁手按刀鞘上,虎视眈眈望向金应河。 刘天星将尚方宝剑夺回,指向金应河,只等他开口。 金应河神色不变,过了半晌,淡淡道: “奴贼是天朝大患,也是我朝鲜国死敌,往年越境挖参,还无端伤我性命,我与建奴不共戴天。只是金某不才,只能率一偏师,都统帅是做不得的!你等不必强求,否则今日金某只有一死!” 刘招孙哈哈大笑,这金应河还真是强硬,怪不得能和巴牙剌血战到底。他按住家丁兵刃,上前道: “义父在平壤时,便听闻将军大名,说你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刘招孙目光炯炯:“将军可敢与建奴血战!随我去夜袭?!” 金应河霍然起身,人熊一般的躯体威风凛凛,他先朝高座之上的刘綎抱拳施礼,然后,转身面向刘招孙,声如洪钟道: “敢不奉命!” 裴大虎捏了把冷汗,生怕这个朝鲜猛将要给姜弘立报仇。 看此人身手,一人打杀几个家丁不是问题,好在眼下免去了一场拼杀。 夜袭人马基本敲定:刘綎麾下家丁一部,邓起龙率浙兵一部,金应河率朝鲜弓手一部。 当下,三人讨论夜袭细节。 刘招孙告诉大家,事不宜迟,要立即行动,等到明日阿敏就主动来攻了。 这时,忽然听到后面有人怪叫: “怎的,这么看不起我?我也要去!” 众人回头看时,却是刚才刺杀姜弘立的刘綎义子刘天星。 刘招孙没想到,平日处处与自己为敌的刘天星,此时也肯捐弃前嫌,跟随自己去夜袭建奴。 多一个帮手,便多一分胜算,刘招孙冲他兄长点点头,转身对众将道: “立即回营准备,一个时辰后,出发!” 正文 第8章 袭杀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初三,夜幕之下的浑江如黑色巨蟒,蜿蜒向北,两岸深邃的山林中,隐约有夜枭惨叫之声,接着是一阵激烈的利箭破空声与金属碰撞声。 皎洁的月光透过树林洒在林间雪地上,彻骨的寒意笼罩大地,林间不见一个活物。 忽然,一片白光闪过林间。 但见长枪如林,铁甲闪烁,一队精壮甲士皆衔枚不语,形若鬼魅,在林间穿行。 地上丢弃着几具冰冷的尸体,各人身穿镶蓝甲胄,背插蓝色小旗,兀自双目圆睁。 这些都是镶蓝旗的精锐白甲,刚才猫头鹰的叫声便是他们发出,这几个白甲兵在数倍于己的明军家丁围攻下全部毙命。 明军步兵前方不远,三五成群的马兵踏雪前行,各人双马,甲胄精良,一看便是家丁模样。 一支哨骑从前方返回,向主将回报形势。 “建奴不设暗哨,阿敏是真不把咱东路大军放在眼里!” 刘招孙立于马上,抬头望向北方。 月明星稀,雪后澄澈,视野辽远,正北方向五里之外,建州女真镶蓝旗大营清晰可见。 刘招孙身后,一千精锐死士正朝建奴大营赶来,把总心头升起冲天豪气。 “二贝勒,今日就先拿你开刀!” 刘招孙当然不是痴人说梦,他这次夜袭虽然只带来一千人马,却都是精锐战兵,其中包括: 总兵刘綎精锐家丁三百,浙兵长枪手五百,连同朝鲜弓手两百人。 游击将军邓起龙与朝鲜左副使金应河,都自愿加入了夜袭行动。 邓起龙率领的浙兵军容严整,这支带有戚家军血脉的强军,足够与八旗战兵正面抗衡。 而金应河麾下的两百弓手,是从一万三千朝鲜兵中挑选出来的精锐,朝鲜兵虽然整体战力堪忧,但是他们射术之精湛,不在建奴巴牙剌之下。 在原本历史位面上,擅长用弓的朝鲜兵却都装备鸟铳和后金军对射,由于鸟铳质量低劣,再加上战场风向问题,鸟铳发射后浓雾的烟火遮挡了明军视野,阵列陷入混乱,被女真猎人们一波重箭收割,溃不成军。 需要补充说明一下刘招孙筛选夜袭士兵的过程。 朝鲜军队汇入后,沙尖子大营兵力达到三万人,从三万人中挑选一千个能够夜袭的精锐,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这个时代士兵夜盲症比例,大大超乎刘招孙的估计。带上那些夜盲症士兵冲刺三十里去夜袭,估计还没摸到阿敏大营,便会走丢一半。 刘綎已经豁出去,将自己全部家当都押在了战胜努尔哈赤上。 这两天,刘招孙不厌其烦的给他历史知识普及,让这位大明总兵越来清楚,如果不能击退建奴,自己便将死无葬身之地。刘綎把周围能得罪的势力全都得罪,从辽镇到登州,从京师到朝鲜。李如柏、杨镐,还有很多人都在等着看他刘綎的笑话,有些人在等刘总兵菜市口一刀。忽悠朝鲜人说内阁有人,其实京师没几个文官愿意帮忙,当然,现在勉强有了两个文官死党:康应乾,乔一琦。 这次如不能胜,不用御史弹劾锦衣卫诏狱,杨镐和李如柏这两个死对头也能把他弄死。所以当听到刘招孙决定发动夜袭,总兵大人自然全力支持。这位准军阀,连夜派家丁清点物资。这一年多来,刘綎死皮赖脸从朝廷要来各类火器、铠甲,(虽说东路军火器匮乏)装备一千规模的精锐,还是绰绰有余的。 刘招孙也不客气,精良铠甲自不必说,除了弗朗机炮不带,留住大军守营,剩余的什么虎蹲炮、神火飞鸦、万人敌各式火器,能携带的全部携带,看得旁边众将瞠目结舌。 三百家丁装备线枪、大棒,以及少量弓箭万人敌,各人穿戴两层甲胄,锁子甲下还裹着层棉甲,乘双马,一马用作行军接近,一马用作冲锋袭击,这支三百人的骑兵力量作为机动兵力,牵制敌军反击,掩护长枪兵破营。 邓起龙率领的五百浙兵作为长枪兵,装备上两层厚甲,各人手持长枪腰刀标枪藤牌,另配五百辅兵,这五百长枪兵作为此次夜袭的主力,将组成鸳鸯战阵,在骑兵发动突袭后出现在战场上,收割建奴性命。 至于两百朝鲜精锐弓手,刘招孙给他们的装备更为豪奢,以至于众家丁都羡慕不已。朝鲜弓手每人一人双马,装备长短梢弓各一张,长弓用来破甲,短梢弓方便速射,另有重箭三十枝,轻箭八十枝,弦二条,弓插一件,箭插一件,扳指一枚,骑枪一杆,和家丁一样,朝鲜弓手也是身披两层铠甲,分别为锁子甲棉甲,头戴明盔,只露眼睛在外,与建奴对射时,除非被命中面门,否则绝难被一箭射死。 除此之外,随行辅兵还携带有数量可观的虎蹲炮、万人敌。 所谓虎蹲炮,其实类似于后世的迫击炮,形状类似猛虎蹲坐在地上,因此得名。明朝初期,虎蹲炮便有应用,主要分布于九边,经过长期发展,到这个时候,大明虎蹲炮射程约在二三十步,射程虽近,然而威力惊人,特别适合用以山地地形作战。 至于万人敌,可以理解为明代的手榴弹或是手雷,不过体型要比后世的手雷大出很多,约莫有篮球大小,外面是一层石头壳子,里面空心,塞满炸药,用土填满空隙,一般是用作守城,放在边墙垛口,敌军攻城时从城头抛下去,即便没有爆炸,也能砸死砸伤几个倒霉蛋。据刘招孙所知,这玩意儿一旦爆炸,威力惊人,而且由于设计粗糙,万人敌对敌人的伤害完全是随机事件。据说有的人站在万人敌旁边不会受伤,而另一些敌人站在百步之外就被石子打中····· 万人敌威力虽然不大,但爆炸响声音惊人,夜袭时给镶蓝旗大营扔几个,睡得再死也会被吵醒,深更半夜这么搞一搞,说不定还能引发一场营啸。 子时初刻,在黑夜中摸索了一个多时辰,刘招孙和金应河率先抵达董鄂里镶蓝旗大营外围。 大营周围建奴哨探已被前面家丁除掉,刘招孙让众人就地休整,清点人数,三百家丁、两百朝鲜弓手,走丢了十五人,刘招孙也不打算回去找,而是在两名夜不收带领下,登上大营周边一处高地。天黑路滑,沿途摔了两跤,好在夜不收熟悉地形,三人登上高地,建奴大营尽在眼底。 刘招孙在心中计划了一番,不由冷笑,戚少保说过,凡是野地设营,都要探其地形,或守平野,或据险塞,或进退便利之处,牲畜水草方便。 阿敏将大营设在董鄂路山坳,临近江岸,处于洼地之中,如果能将浑江引入,便是萨尔浒版的水淹七军了。 “奴贼连胜两场,难免得意忘形,再者说,阿敏见我大军犹豫不前,以为我军丧胆,所以才敢如此托大,” “十三爷,这鞑子根本就不会守城!” 从高地下来,刘招孙令各人将来时乘坐的马匹换下,换成马力充沛的备用马匹,准备发动夜袭。 金应河望着眼前后金军大营,却是脸色不变,他走了一个多时辰夜路,此刻早已磨刀霍霍,正用朝鲜语低声向周围弓手筹划如何进攻。 刘招孙叫来夜不收把总,是一个陕西籍的马兵,瘦削精干,跟随刘綎多年,名字叫做章东,外号章麻子。 “十三爷,我们今日白天哨探,奴贼扎的是个车营,外边用战车、辎车、牛马车堆成一圈,营门口设置有拒马、陷马坑,营中情况,离得远,没有哨探得知,” 阿敏没有想长期驻守董鄂路,亦不把明军放在眼里,扎营才草率,连暗哨都不设置,只靠些拒马陷坑,就想阻挡明军。 刘招孙招呼众人上前,抬头望向章东,低声道: “章麻子,看到没,对面山上,你派人在各处树林山石之中,多放些大火把,浇上桐油,等待会儿咱们打起来,就让他们在山上放火,点几个万人敌,声势越大越好,奴贼混乱之中,必搞不清咱们兵力位置,必然慌乱!我们便多容易撤走!” 章东立即领命而去,安排几名精干夜不收上山准备放火。 刘招孙转身望向金应河,在他看来,两百朝鲜弓手最适合作为伏击之用。 “金将军,你亲率弓手,隐匿于周围高地,封锁营门,防止奴贼出营,待长枪兵抵达后,便掩护长枪兵对阵,” 金应河闷哼一声,相比做伏地魔,他倒更愿意和刘招孙一同冲入敌营厮杀,不过在出发之前,邓起龙便再三叮嘱,要朝鲜人给他的长枪兵提供掩护,压制白甲兵重箭,否则等建奴反应过来,己方这五百长枪手,只能成为对方的活靶子。 最后,刘招孙又向众人指明对面大营几处陷阱拒马,让各人冲击时注意规避。安排完毕,他便率领三百家丁,手执线枪、大棒,乘着夜色,纵马冲向大营。 三百匹战马高速冲锋,一往无前,马蹄如雷,大地微微震动。 距离建奴大营还有百步左右时,嗖嗖几支冷箭从营中射出,前面一名家丁被射中胸口,叮当声响,却并无大碍。 接着,营中传出几声惊恐不安的满语以及凌乱的鼓声,借着营门熊熊燃烧的篝火,隐约看清几个满脸惊慌的镶蓝旗余丁身影。 刘招孙提枪指向眼前高高飘起的金钱鼠尾辫,怒声咆哮: “杀建奴!” 正文 第9章 慌什么 二贝勒阿敏随大汗歼灭杜松,击溃马林,提前从界藩返回都城赫图阿拉。 刚回都城,便听留守福晋们说又有一股东路军进犯,从浑江朝这边过来,沿途攻破好多寨子,杀了好多建州人,很快要来赫图阿拉了。 虽说建州女人骁勇善战,但毕竟是女流之辈,拉不开硬弓,轮不起大棒。 尤其是皇台吉、代善几个贝勒的女人,床笫功夫确实不错,但让她们去击败刘綎,当然是扯淡。 所以听说英明汗还在萨尔浒,暂时无法赶回时,大家就有些慌。 二贝勒被一群福晋围在中央,只感觉周围叽叽喳喳稀里哗啦,比南蛮子的鸣放火铳还要吵。 “慌什么?” 建州女真与蒙古长期联姻,所以诸位贝勒都是娶的蒙古台吉的女儿,当然也把各位格格作为政治联姻工具嫁到蒙古各部。 阿敏对这些蒙古福晋们没啥好感,总能闻到她们身上有股羊膻味儿,很刺鼻。尤其是皇台吉的福晋,叫个什么博尔济吉特·额尔德尼琪琪格。 二贝勒甚至连这女人的名字都记不清,这位福晋虽然颇有些姿色,比辽东汉女也不差,阿敏却很待见,只因为她是皇台吉的女人。 “慌什么?!” 阿敏一把推开冲到前面的博尔济吉特,这个皇台吉的女人最是积极,唾沫星子都喷到他脸上了。 “西边杜松、马林两路明军,几万人马,一日之间,便被大汗全灭了,镶黄旗杀得南蛮子一个不剩,杜松尸首被他们砍成八块!慌什么?!这个刘綎也是来给咱大金送军功的,记住,朝鲜人除了吃泡菜,啥都干不了!告诉你们!大汗正在回赫图阿拉路上,大贝勒为先锋,明日便能赶到,我先率镶蓝旗勇士,去南边斩杀刘綎!” 阿敏说罢,带着他的贴身戈什哈冲出福晋包围,回到自己衙门,连夜谋划出兵之事。 作为舒尔哈齐的第二子,坐拥三十三个牛录的镶蓝旗固山额真,二贝勒阿敏当然不会忘记当年父亲被努尔哈赤杀死的事情。 此时的建奴女真尚属部落统治时期,为父报仇这种儒家思想在这里并不流行,十八年前,建州女真二号人物,努尔哈赤的亲弟弟舒尔哈齐因判乱被哥哥处死,其长子,第三子皆被杀死。 阿敏当时没有参与叛乱,侥幸未死,并分到了父亲一半的牛录,成为镶蓝旗旗主。 尽管没有对阿敏下死手,这些年来,努尔哈赤对镶蓝旗的监视,从来就没有放松过。 尽管阿敏处处避让,这位叔父却是步步紧逼,幸好还有海西女真和明国这两个心腹大患,英明汗才没来得及对二贝勒下手。 当然,阿敏能活到现在,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手里有这三十三个牛录,将近一万名战兵。 歼灭杜松、击溃马林的战斗,英明汗都没怎么让阿敏参加,而是把军功给了皇台吉代善他们,建州女真崇尚军功,现在刘綎来了,其他贝勒暂未赶到赫图阿拉,阿敏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在众位福晋死缠烂打下,二贝勒不得不留下了十三个牛录防守赫图阿拉,他自己亲率剩余二十牛录,马不停蹄赶往宽甸方向,准备给南蛮子迎头一击。 镶蓝旗主力经过董鄂路时,阿敏接到哨探禀报,说是大汗率兵四千回到赫图阿拉,同时令镶蓝旗十三个牛录不得南下,提防从呼兰路进犯的明军。 大汗用兵还是过于谨慎了些,此时明国两路大军皆已溃败,而呼兰路这股明军统帅是李如柏,据他所知,李如柏绝无可能去进攻赫图阿拉。 所以阿敏有理由相信,这是努尔哈赤削弱镶蓝旗实力,阻挠自己立功。 他心中恼怒,正准备率领大军全力进攻,一鼓作气灭掉刘綎,抚西额驸李永芳带着杜松的令箭来了。 李永芳原是抚顺游击,努尔哈赤攻打抚顺时,他未做抵抗便率兵投降,成了大金忠臣,为努尔哈赤器重,继续驻守抚顺。此外,老奴将第七子贝勒阿巴泰之女嫁给李永芳为妻,因此李永芳被称为抚西额驸。 李永芳从赫图阿拉星夜赶来,没来得及喝口热茶,便让阿敏暂停进攻,对刘綎可以智取,不必强攻。 阿敏虽是立功心切,但也想保存镶蓝旗实力,不能白白折损勇士性命,他听了李永芳假冒明军,持杜松令箭引诱刘綎冒进之计,立即安排十几名马兵,穿上明军战袄,跟李永芳手下包衣奴才,向南去了。 于是,就有了之前刘招孙斩杀杜松塘马那一幕。 直到午后,包衣奴才还没有回营复命,镶蓝旗派出的马兵也不见踪影。 抚西额驸颇有些忧虑,在他的建议下,阿敏下令在董鄂路就地扎营,再次又派出白甲兵向南哨探。 黄昏时分,这次哨马终于回来,并且带回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明军在浑江沙尖子山岗周围扎营,从西南赶来的朝鲜兵马,与明军汇合,此时刘綎麾下兵力约有三万人。 这位幸存的巴牙剌还告诉他二贝勒,自己率领的五名白甲兵,半途被一群明军家丁围攻,也不知是哪里的人马,凶得很,杀光了他的人。 说罢这些,巴牙剌脑袋一歪,便死了。 日头西沉,大军夜间不便行动,继续进攻已不可能。 二贝勒双眼血红,用马鞭朝李永芳打去,也不管他是什么驸马,指着鼻子骂道: “老子清晨时就说灭了刘綎,你要弄什么“智取”,现在砧板上的山鸡飞走,还折损这么多勇士,若不是大汗宠幸你,老子今日非剐了你这汉人尼堪!” 李永芳被打了几鞭子,还好穿着棉甲,没什么大碍,他虽是抚西驸马,是努尔哈赤智囊,然而和这些真正女真主子比起来,只是条会说话的狗,而且是那种说错话,就被主子打死的狗。 他对眼前这位镶蓝旗主子并无好感,三番五次在大汗面前说二贝勒坏话,日日都在盘算着如何削弱镶蓝旗。 不过现在情况危急,关乎大金国势兴衰,关乎建州八旗名誉,作为大金国的忠臣,作为抚顺驸马,哪怕真被眼前这莽夫剐了,忠君爱国的李永芳也不能坐视不管。 “主子!莫要动怒!勇士们当然不会白白折损,等攻破南蛮子大营,生擒刘綎,主子想剐他多少刀都可以!只是现在,需要尽快探明军情,那刘綎怕不是得知杜、马兵败,所以停军不前,想要自保?” 阿敏怒火中烧,脑子嗡嗡作响,他对大汗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当年舒尔哈奇被幽禁致死,阿敏已经二十五岁,这次建州女真高层的残酷权力斗争,给了他很大刺激。 阿敏麾下牛录有三十三个,仅次于努尔哈赤本人的四十五牛录,这三十三个牛录当然不是努尔哈赤赏赐给阿敏,而是从他死去的父亲手中继承来的。按照建州女真制度,旗主死后,旗中财产由其子继承,大汗是没有权力轻易剥夺的。 总之,武力才是一切。 “杜松、马林人马已被大汗歼灭,东西道路被大金军封锁,刘綎如何得知?定是你派出的包衣阿哈误了大事!” 说到这里,阿敏气不打一处来,抡起马鞭又要抽打李永芳,鞭梢被从后面拽住,回头看时,是他六弟和硕贝勒济尔哈朗。 “二哥,那明人狡诈,此事还要从长计议,当派人回赫图阿拉禀告大汗,是继续向南还是屯兵驻守,要大汗定夺!” 阿敏这个六弟平日与皇太极莽古尔泰代善等人关系密切,颇得努尔哈赤信任。这次镶蓝旗主力南下,济尔哈朗被派到军中,名曰相助,多少有牵制监督阿敏的意味,这其中的道道,三十三岁的阿敏当然是看得见的。 二贝勒知道,自己可以鞭打李永芳这条汉狗,却不敢动和硕贝勒,否则努尔哈赤绝不会轻饶他。 “今夜在董鄂路休整,明日命勇士皆食炒面、给马饮水,一举占据沙尖子山岗,还是老法子,自上往下冲击,把这群南蛮子赶到浑江喂鱼!六弟,让你手下巴牙剌回国都禀报大汗,让他老人家定夺!相信大汗会同意进兵的!” 商议完毕,阿敏斥退两人,单独召集各牛录额真议事。 二十个牛录共计七千六百人,加上随行余丁、包衣阿哈,阿敏手上兵力将近一万人。 从界藩城、尚崖间的战事可以看出,南蛮子不堪一击。 阿敏以为,用一万人马吃掉刘綎和姜弘立的三万大军,应该问题不大。 在原本历史位面,正如阿敏所料,明军和朝鲜兵三万多人,总共也就坚持了一天不到。 “明日只管精骑齐突,猛砍猛杀,不必爱惜马力,不要害怕南蛮子火器,我在界藩城亲眼所见,那玩意儿炸膛炸死的杜松家丁比击中的镶黄旗战兵多得多!” 众牛录额真仰天大笑,各人脸上露出嗜血凶光。 安排完明日战事,将近子时,阿敏解下铠甲歇息,昏沉睡去,他梦到了那个女人博尔济吉特,这个蒙古女人在梦里还是喋喋不休,吵个没完。阿敏大吼一声,那女人就消失了。 忽然,大营中传来闷雷响声。 “好生奇怪,这里为何下雪天打雷?”二贝勒兀自怪道。 他还在惊讶,那雷声变得密集起来,而且距离自己大帐越来越近。 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战马嘶鸣声,包衣奴才们发出惊恐不安的尖叫声。 “南蛮子夜袭!” “二贝勒,南蛮子打来了!” “我知道!” 两名贴身戈士哈冲进帐篷,不由分说一把就要抱住阿敏,把他往外拉,阿敏推开两人,怒道: “慌什么?!一群不知死活的南蛮子,赶来这里送死!擂鼓,召集死兵,杀光他们!” 阿敏穿戴好铠甲,带着两名戈士哈走出帐篷,周围镶蓝旗战兵丝毫不显混乱,有人从大帐中出来,手执武器朝南边打量。 只有些包衣阿哈像没头苍蝇似得到处乱窜,嘴里喊着“明军来了!明军来了”的话语。 阿敏阴冷的注视着这些被吓傻了的包衣,大营南边升起漫天火焰,远处山林之间,也更着燃起熊熊大火,不时有闷雷爆炸声传来。 “天杀的南蛮子,来了这么多人,镶蓝旗军功到手了!” 正文 第10章 破营 镶蓝旗大营南门,金应河手持两石硬弓,不停朝奴贼射击。 五十步内,破甲箭可以轻易射穿锁子甲,那些只穿着一件棉甲就出来送命的包衣辅兵,直接被射个对穿,很多人挣扎着滚落陷马坑,被里面锋利的竹签扎成刺猬。 朝鲜弓手们占据有利位置,封锁住南门道路,两百张弓弦同时震动,如蜂群掠过天空,嗡嗡作响。 一些慌不择路冲出营门的镶蓝旗战兵和包衣,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被重箭带走了性命。 镶蓝旗大营南门倒下几十具尸后,终于有战兵赶到,举弓向明军还击。不过他们视野受阻,而且处于下风口,遭到多支重箭打击,不得不退往营中。 金应河靠在那颗柳树上,从身上取下椰瓢喝水。 此时对面大营内火光冲天,无数顶帐篷被火点燃,万人敌爆炸像闷雷,让人胆战心惊。 包衣如炸了群的马匹,在大营四处狂奔。 眼前的营门已经不见有奴贼身影,金应河估计他们转身救火去了,于是吹响口哨,召集弓手。 “抵近营门,换轻箭朝北边抛射!” 跟随朝鲜弓手而来的明军火兵隐藏在树林后,此刻见周围没有危险,连忙挑着箩筐狂奔到去营门口割奴贼首级,金应河望着狂奔的背影,无可奈何: “戚少保曾说,自来北军临阵,专好争功,杀倒一贼,三、五十人互相争夺。看来这南兵也要沾染北兵嗜好首级的习性了!” 说罢他换上轻箭,骑马朝营门口走去,身后弓手不解道: “将军,天兵还在营中冲杀,咱们这般抛射过去,怕会伤到自己人,” 金应河神色不变,调转马头,望向众人: “刘把总他们都是全身披甲,轻箭伤不了,乘奴贼还没有披甲,抛射可以多杀一些,等长枪兵赶到,咱们再和白甲兵对射!让鞑子知道朝鲜不是无人!” 距离金应河几百步之外的大营之中,上百支神火飞鸦被明军点燃,旋转飞向天空,在空中如天女散花般到处乱飞,最后重新回到地面,剧烈爆炸后引燃了帐篷。 所谓神火飞鸦就是一种火箭雏形,制造颇为粗糙,一根竹枝糊上纸张,后面填充火药,发射起来没有什么准头,所以通常用于集中发射,给敌人造成杀伤,其飞行轨迹诡异,和万人敌一样让人防不胜防,有一支在点燃后调转方向直接朝刘招孙脑袋飞来。 一队队战兵来不及披甲便冲出帐篷,他们手持顺刀、长枪之类的兵刃,试图阻挡明军家丁。 不过这些人显然高估了自己战力,很快被家丁们杀死。 刘招孙策马躲过一支长枪刺杀,挥舞大棒将迎面而来的后金兵砸翻在地。那建奴颇为强悍,挣扎着想要站起,后面家丁纵马跟上,刺入后金兵小腹,马速不减,骑枪将他高高挑起。再次摔落时,百十骑家丁呼啸而过,那后金兵便成了肉泥。 刘招孙点燃万人敌,对家丁大声喊叫,命令他们把万人敌都投入帐篷。 周围到处都是人叫马嘶声,也不知道家丁们有没有听见他说话。 包衣兵估计平日里被主子们打骂过甚,精神高度压抑,在夜袭的刺激下,很多人精神都有些崩溃,在营中到处乱跑,发出些无意义的尖叫。 刘招孙用刀柄拍打马腹,河间马嘶鸣一声,喷出大团大团白气,加速朝前冲去。 他们已突破营地南边,进入中军大营位置,周围抵抗的战兵开始增多,甚至还有巴牙剌精锐,这些八旗中的精锐,此时也不急着攻击对手,而是就地组成战阵,朝这边步步逼近,看来是想吃掉刘招孙他们。 万人敌被扔进一个帐篷中,片刻之后,帐篷中传来阵阵惊叫声,一群来不及披甲的战兵,全身扎满石子儿铁钉,尖叫着冲出来,他们挥舞兵刃,怒声咒骂。不等展开反击,便被后面冲上来的骑兵用线枪刺死。 阿敏没有想到,孤军深入的刘綎竟敢会主动进攻自己,而且是夜袭。 如果让二贝勒重新选择,他绝不会在董鄂路扎营,这里周围高,中间低,地势完全不利于己方防守,也不能发挥镶蓝旗步射的威力。 敌军骑兵从上往下进攻,冲击更是无往不利。 当刘招孙率家丁往下冲击时,两百多人气势如虹,隐隐有千人夜袭的阵势。 家丁们从南营门突破,开始往北突进,一些零星的战兵被杀死,刘招孙惶恐不安,因为他始终没遇到镶蓝旗主力的反击。他心里清楚,凭自己这两三百人,绝不是镶蓝旗对手。如果邓起龙不能及时赶到,组成战阵掩护撤退,不用巴牙剌动手,几百名死兵就能将他们全部杀死在这里。 不过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刘招孙心念闪动,望见路边一个受伤包衣蜷缩着身子,大声喊叫饶命。那包衣腿部受伤,已是不能逃走。 “阿敏那狗崽子在哪里!” 刘招孙策马上前,枪头抵在那包衣脖子上。 身后两名家丁簇拥上来,从不同方向护住十三爷,防止奴贼袭击,包衣被这阵势吓住,语无伦次: “回主,主子,大爷,别杀我,二贝勒营帐在东边,奴才这就带你们去,” 刘招孙心头无名火起: “老子不需要奴才,滚!” 顺着包衣手指方向,一队战兵正在集结,颇为凶悍,他们手持厚盾,还带着些飞斧投枪之类的兵刃,尽管营中乱作一团,这些甲兵却显得从容不迫。 刘招孙心头一阵发紧:“建奴死兵?” 包衣奴才听见这话,连忙附和道: “是的嘞明军爷爷,这些都是主子们刚从赫图阿拉北边抓来的生女真,不怕死,可厉害得很,一个人可以打十个汉人·····” 看来局势发展和他所料的一样,阿敏狗贼这么短时间内便发动了反击。 “明军爷爷,莫要杀我,我会骑马,也帮你们杀·····” 刘招孙眼闪过寒光,骑枪飞速刺出,包衣奴才还没反应过来,脖颈便被刺了个对穿,嘴里发出呵呵声响,软软倒在地上。 刘招孙看也不看那包衣尸体,招呼几个家丁上前: “再叫几个人来,随老子去杀阿敏!” 两个家丁愣了片刻,他们都是悍勇之辈,早不看重生死,只是听十三爷这么说,两人感觉有些惊讶。 刘招孙看出他们心思,笑道: “后面几千战兵马上就围上来了,咱们没有别的路,杀过去,从北门出去!” 两名家丁齐声答应,立即调马去招呼其他人。 此时火光四起,地面上到处都是受伤乱跑的包衣兵,镶蓝旗战兵和马兵开始集结。 身后家丁们刚才冲阵的地方,此时密密麻麻站满了战兵,他们中至少有一半已经披甲,精良铠甲放射着冰冷的光泽。 集中兵力斩杀阿敏,即便不能宰了这狗崽子,也能乘乱逃出去。 家丁们陆续赶来,粗略清点了一下,剩余两百六十多骑,短短半个时辰不到,便折损了三十多人。 刘招孙环顾四周,家丁各人身上都沾满血迹,也不知道是建奴的血还是他们自己的。 背后传来满语喊杀声,隆隆马蹄声,这些镶蓝旗勇士,刚刚胜过杜松、马林,士气高涨,突然被明军夜袭,被明军火箭和万人敌轮番轰炸,有些人还被狂奔的包衣踩伤,他们心中如何不恼怒?各人无不想将这伙明军骑兵活捉,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狠。 刘招孙身体微微颤抖,刚才血战时他还不觉得恐怖,这一刻当他听到隆隆马蹄声后,终于见识到了建奴真正实力,他感觉整个营地仿佛都在颤抖,心中惊慌。 “奴贼上来了!十三爷,裴某先走一步!” 裴大虎调转马头,面朝追兵方向,缓缓抽出顺刀,准备驱马冲阵,进行最后的战斗。 他马头拨转,缰绳被人扯住。 “老裴,走,随我斩杀阿敏!” 这时,南门传来惨叫,成百上千支轻箭划破夜空,如雨点般倾泻在镶蓝旗战兵头顶上。 很多没来得及披甲的战兵被轻箭射中,哀嚎着在地上乱滚。 “是朝鲜人轻箭,金应河还是有点本事的!否则也不敢这时候射箭,” 刘招孙大声呼,收拢家丁继续冲锋,他举起线枪,指向阿敏大帐: “冲!杀阿敏,总兵爷有重赏!” 两百六十多名骑兵排成严整阵列,十人一队,轮番向前冲锋。 排山倒海之势朝中军大帐冲去,一些未及躲闪开的包衣兵被马头撞倒,淹没在奔腾的马蹄中。 中军大帐位置,阿敏麾下精锐葛士哈们见明军冲来,立即发动反击,他们站在侧翼五十步外,用重箭朝家丁射击,在这个距离内,破甲弓可以轻易撕烂明军双层铠甲,很快便有几人被射中坠落。 家丁颇为凶悍,在遭到戈士哈袭击后,立即发动反击,侧身用三眼铳还击,双方相互对射,乒乒乓乓,好不热闹。 刘招孙见状,大声呵斥道: “不要管他们,向前冲击!” 这些戈士哈数量不多,他们是八旗之中最精锐的武士,区区十几人便能给两百多骑兵造成严重威胁。 “邓起龙应该到了北门,金应河在哪里?让他赶紧去北门掩护长枪兵对阵!” 计划总比变化快,按照原本计划,此时邓起龙应该和金应河一起,在南门与镶蓝旗战兵对战,掩护家丁从南门撤离,没想到阿敏防备如此空虚,只是一个冲锋,便快要将大营击穿。 当然,此时再要回南门,却是不可能的,刘招孙估计,身后至少有三千多真夷战兵在追击他们。 一名家丁掉马去通知金应河,刘招孙望向家丁背影消失在混乱的大营中,默默为他祈祷。 阿敏中军大帐就在眼前,斩杀阿敏只是说说而已,冲击建奴中军大帐,才能吸引镶蓝旗主力,金应河邓起龙便能更容易攻破北门。 总体来说,夜袭颇为顺利,只是眼下被杀死的,大都是些包衣辅兵,这些辅兵填壕挖沟还可以,真到了战场上和别人拼命,肯定没什么战斗力。 镶蓝旗七千人马,如一头恢复神智的巨兽,正挥舞爪牙,要把他们这几百人咬死。 众家丁刚冲了一半,前方出现越来越多的建奴死兵。 这些死兵来自赫图阿拉往北更偏远的深山密林,也被称为生女真。 相比建州女真,生女真部落发展落后,战力更为强大,被建州女真掳掠来,打仗时作为炮灰冲在前面消耗敌人火力。 死兵们手持厚盾,排成严整队列,挡住众家丁去路。刘招孙看那盾牌厚度足足有三寸,知道重箭根本无法将其洞穿,更别说是三眼铳。 如果用线枪或马刀劈砍,这两百多人便会陷入与死兵的鏖战中,等后面战兵围拢过来,大家便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刘招孙下令绕开死兵阵列,从旁边疾驰而过,将各人身上剩余的万人敌、灰瓶等物全部扔向死兵方阵。 死兵不等骑兵靠近,便用步弓射击,还好周围光线昏暗,对方又是从明亮处攻击明军,大多数箭支射偏,没有击中目标。 重箭嗖嗖的从刘招孙头顶掠过,身边有几人中箭落马,剩余各人紧贴马腹,堪堪躲过弓箭射击,急忙往北冲去。 正文 第11章 杀帅 “费扬武,你去召集旗中巴牙剌,挡住这支明军去路,我看刘綎是吃了豹子胆,敢袭击咱镶蓝旗,老子非活剐了他!” 一名年轻武将与阿敏撞了下肩膀,行了建州贵族之间常见的抱见礼,抬头向二贝勒,待阿敏说完,才不急不慢道: “二哥,大贝勒给你说了没有?” 阿敏愣了一下,眼中精光汇聚。 “说啥?” 他知道这费扬武性情平和,年龄不大,却像浑河里的千年老鳖,做事总是不紧不慢。 也亏得他这个性子,在大汗诛杀其他侄子时方才幸免于难。 阿敏见弟弟欲言又止,斥退周围戈士哈,旁边站着的济尔哈朗、李永芳知趣的走开几步。 见周围没人,费扬武才开口道: “二哥,我在赫图阿拉时便听人说,代善在招降朝鲜人,东路军朝鲜都元帅,一个叫姜弘立的文官,听说要投咱大金了,” 阿敏露出惊讶之色,过了一会儿,又有些不屑。 议和这样的大事,努尔哈赤竟没有派自己去,而是让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代善去做,要知道自己可会说朝鲜话。 阿敏现在已经习惯被努尔哈赤孤立,听了费扬武这话,不以为然: “是又如何?那朝鲜武备松弛,去年冬天兵士饿死几百人,还要咱大金接济,他们投不投降咱大金,与这东路战事都无甚干系!” 费扬武见兄长如此,也不再废话,开门见山道: “刚才安克山回来禀告,说是在南门有朝鲜弓手射杀咱们,死了好多个战兵。” 安克山是费扬武麾下牛录额真,也是小贝勒心腹,阿敏眉头微皱: “许是刘綎招募的朝鲜家丁,不要管他,全力围攻这伙马兵!” “二哥,此事恐怕不是咱们想的这么简单!” 作为舒尔哈齐的第八子,费扬武今年不过十五岁,正是后世高中生的年龄,却统领三个牛录,一千多名战兵,成为镶蓝旗中层将领。 此人心思缜密,在诸兄弟中,属于智勇双全的将才,也是公认的阿敏接班人,他与济尔哈朗不合,平日里与镶黄旗、正黄旗的几位贝勒若即若离,关系疏远,倒是和阿敏走得很近。 建州女真宠爱幼子,舒尔哈赤在世时,便对小贝勒很是宠爱,舒尔哈赤被杀时,费扬武不到六岁,八旗上层将他当成灾星,避之唯恐不及。费扬武孤苦可怜,阿敏冒着被杀头风险,将他抚养长大,小贝勒对阿敏很是感激,将他当做父亲一样的人物,平日对兄长言听计从,阿敏对小弟也没有什么提防,把他当做为数不多可以完全信赖的亲人。 听说朝鲜兵出现在大营,费扬武立即赶来向兄长说明,同时说出自己的担忧。 “二哥,你说那朝鲜兵是不是和代善有什么谋划,专打咱们镶蓝旗?若是镶黄旗正黄旗在这,肯定遇不上这伙朝鲜兵!” 阿敏惊讶望向这个小弟,没想到他小小年龄,城府如此深沉,不过也可以理解,亲眼目睹父亲被幽禁,兄弟被残杀,再单纯善良的人也会迅速成长。 “代善没这么下作,不过你说的对,咱们以后不可不防,朝鲜人委实可恶,早些年打杀咱们采参人,当年壬辰倭乱,大汗请求出兵帮他们击退倭寇,竟被拒绝,如今又帮着南蛮子打咱们,等我将来整顿兵马,一定要攻下汉城,亲自抓了光海君那狗贼!” 费扬武对遥远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他打断兄长,问道: “二哥,眼下如何对付这伙明军,” “关门打狗,杀光他们!明日把人头送给刘綎,让他好好看看!和我大金军作对的下场!” 二贝勒当然不会给这群马兵逃走的机会,如果让明军拍拍屁股走人,镶蓝旗的脸就没地方搁了。 李永芳济尔哈朗这两个狗贼都等着看镶蓝旗笑话,阿敏当然不会让他们得逞。 “你亲带巴牙剌,挡住他们,对了,莫让济尔哈朗插手,这狗东西最近和代善走得近,要防着他!” 阿敏其实心中有些慌乱,镶黄旗正黄旗刚打了胜仗,其他各旗也颇有斩获,大家士气正旺,眼下若是镶蓝旗被明军偷袭,他在旗中地位便会不稳,不要说代善皇台吉找自己麻烦,就是旗中一些中层将领,也会背后搞小动作。 费扬武知道二哥心思,连忙领命而去。 此时镶蓝旗大营渐渐恢复平静,四处狂奔的包衣或被明军家丁杀死,或被后金战兵干掉,下场颇为凄惨。 刘招孙率领残余家丁,一路向北狂奔,沿路收拢跑散了的家丁,将挡住去路的奴贼全部斩杀。 一队精骑汇成红色铁流,所向披靡,然而在大营北门被死兵挡住。 身披重甲,挥舞盾牌的死兵源源不断冲上来,逼近骑兵之后,便将手中铁骨朵、飞斧猛地掷出。 这个距离内投掷武器,杀伤力令人恐怖,被砸中非死即伤。众家丁用线枪猛烈劈刺那些死兵,然而死兵击之不退,杀之不绝。 一枚枚万人敌在盾阵中炸开,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场中血雨飞溅,四处都是死兵痛苦哀嚎声,他们死战不退,炸开的位置旋即被人重新补上。 “撤!” 刘招孙大声喊叫,第一次对建奴死兵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家丁们已无法脱身,追上来的镶蓝旗战兵狠狠咬上了骑兵尾巴,双方都是骑马砍杀,互有死伤,奴贼人数占优,将明军家丁一点点朝死兵盾阵逼去。 “十三爷,怎么办?” 刘招孙望着这群杀之不去、越来越多的镶蓝旗死兵,心头涌起绝望之感。 冲阵之前,他低估了死兵的战斗力,现在后悔却是来不及了。 穿越过来一天不到,就要死在这里,他心中不甘啊。 家丁们没有携带破甲箭,轻箭对死兵伤害有限,失去骑兵优势的骑兵,战力比不上普通步兵。 “谁还有万人敌,一起扔出去,炸开缺口,冲出去,能逃走都逃,走不了的,自行了断!” 最后五枚万人敌被点燃扔向死兵方阵,轰隆几声巨响,厚实的盾阵重新被炸开一个窟窿。 身后传来满语叫声,一个年龄很小的后金将领,骑在马上大声叱咤,指挥真夷上前攻击明军。 杀红眼的镶蓝旗真夷甲兵,拎着顺刀疯狂砍向马腿,一名家丁胯下战马受惊,摔落在地,十多把顺刀齐齐杀到,片刻之间便将他剁成肉泥。 前面刚刚出现的盾阵缺口飞快被死兵补上,望着身后黑压压的女真猎人像潮水般淹没后面的家丁,刘招孙夹紧马腹的双腿开始有些颤抖,他并不怕死,只是现在很后悔刚才为什么不见好就收,在斩杀几名建奴后,立即向北突击。 不过后悔也没用了,还好眼前这些家丁对刘家足够忠诚,各人也是悍不畏死,否则换做其他人面对这种情况,早就全部逃走了。 “杀!杀光建奴!” 刘招孙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不再过问前面的死兵盾阵,调转马头,准备冲向身后几千名真夷战兵。 剩余诸位家丁见主帅如此,各人也将顺刀、线枪拔出,抬头望向远处密密麻麻的建奴战兵,发出低沉怒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发现身后的死兵盾阵竟然有些松动,一些死兵转身向营门而去。 接着,远处传来密集的铠甲震动声,长枪刺入铠甲的刺耳金属声。 越来越多死兵怪叫着,转身迎战背后冲来的敌人。 裴大虎已经做好了和建奴同归于尽的准备,这位刘綎麾下最忠诚的家丁,宁死也不愿落在奴贼手中。 “裴大虎,留着这条命杀鞑子!看到没,邓起龙来了,随我杀过去!” 刘招孙率领残余的两百多家丁越过陷马坑和栅栏,冲出北门。北门地面上,倒着密集的战兵尸体,一队队手持顺刀、大斧的镶蓝旗勇士,在浙兵密集的长枪攻势下节节败退,这些女真猎人们拥有强悍的体力和武力,然而面临长枪兵集中突刺,单人的英勇没有太大价值。 “杀!” 镶蓝旗追击明军家丁的战兵迎头撞上前来增援浙兵长枪兵,这些长枪兵用的都是粗竹竿,枪头颇为锋利,直直刺向战兵,建州女真从未遭遇过使用长枪的戚家军,对付辽兵的那套猛砍猛杀,在这里好像没有用处,他们的大刀砍不到明军,却会遭到同时好几把长枪的进攻。 “杀光这群南蛮子!” 冲在最前面的战兵杀发了性子,挥刀砍向长枪枪头,眼前这不足千人的明军长枪兵竟敢阻挡大军去路,让他们愤怒不已。 “虎!虎!虎!” 五百浙兵组成三排严密的方阵,丝毫不惧,凭借地形优势,疯狂刺杀那些试图冲上来的战兵。 镶蓝旗战兵们需要爬上一段缓坡才能进入攻击范围,然而他们的顺刀对长枪兵没有什么威胁,投掷的飞斧也被对面明军用盾牌挡住。 嗖嗖几声,箭支破空的声音划过天空。 冲在最前面的真夷战兵倒下去一片,剩余战兵丝毫不惧,凶狠朝这边冲来。 金应河率领精锐弓手,及时出现在北门附近,这些朝鲜兵近战不力,射箭却比巴牙剌还是厉害。 短梢弓射速惊人,一名朝鲜弓手从箭插取出箭簇,也不瞄准,便嗖的射出,利箭破空而出,直直插入一个镶蓝旗战兵咽喉之中。 两百名弓手竟然压制住五六百名镶蓝旗真夷进攻,将他们死死挡在了明军家丁之后。 刘招孙见援兵到来,如同快要淹死的人抓住根稻草,心中狂喜。 “快走!不要恋战!天亮了就走不了了!” 邓起龙指挥浙兵奋勇山前,长枪疯狂突刺,杀死所有试图上前的后金兵。所有人马都已经退出大营,只有长枪兵还在营门口和镶蓝旗战兵搏杀。 长枪如镰刀般不断收割建奴生命,竹枪长度惊人,枪走如龙,难以防守。 真夷战兵的顺刀大棒无法伤害明军,他们的飞斧铁骨朵数量有限,投掷完后,又要面临与明军短兵搏杀。 金应河率领弓手且战且退,他们将轻箭又换成了破甲箭,近距离射击,破甲箭威力惊人,转眼之间,便有十多名镶蓝旗弓手被射中,翻滚着发出惨叫,真夷战兵们不敢再和朝鲜兵对射,阵型稍稍有些凌乱。 “撤!” 刘招孙大吼一声,率众人冲出营门。 夜幕之下,十几个伤兵断了气,这个时代医疗技术落后,在战场上受伤基本没有被救活的可能。 刘招孙下令将战死士兵尸首带回安葬,他不能把这些袍泽弟兄们丢在这里当孤魂野鬼。 营中尸首当然抢不回来,能带回去多少就多少吧。 半个时辰后,在精锐家丁协助下,长枪兵与朝鲜弓手摆脱奴贼追击,潜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之中。 正文 第12章 刘千总,请留步 “杀伤奴贼千人?这,可是真的?” 天气渐明,沙尖子大营中军大帐,刘綎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呆呆的望着地上摆放的真夷首级,感觉像是在做梦。 乔一琦康应乾等人也是诧异不已,虽说此时明军对阵建州女真远远谈不上畏惧,甚至保持着莫名的自信心,然而一下子斩首这么多首级,还是让大家感觉有些匪夷所思。 “往年李成梁守辽,每次征伐建州,斩获十几个首级便要报知朝廷,大言不惭说什么大捷,贻笑大方,刘把总你斩杀如此之众,果然将门虎子,厉害厉害!” 康应乾望着面目狰狞的建奴首级,乐的嘴角都快合不拢了。 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获得军功的机会。 萨尔浒之战,四路大军,两路溃败,一路退走,只有自己监战下的东路军力挽狂澜,最后大挫奴贼。 消息传开,朝野必然振奋,回到京师,皇上肯定要夸他监军有功。 他转念一想,若这次能博得更大军功,留在京师入国子监,历练几年,进入内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正在想象这将来仕途飞黄腾达,升为阁臣,却听刘招孙道: “都是义父谋定后动,全赖监军大人督战有力,幸得一众将官忠心为国,奋勇杀敌,末将怎敢居功!” 见刘招孙如此谦虚,颇会做人,又懂读书,康监军立时觉得此子将来定非池中之物,可以结交。 他望向刘招孙眼神更加温和,拍胸脯道: “总兵大人,刘把总立此大功,可喜可贺,本官定当奏明朝廷,为东路军请功!” 刘綎微微拱手,夜袭之前,他以为小十三只是去敲敲边鼓,杀几个奴贼哨马,没想到竟弄出这么大阵势。 望着地上摆满的真夷人头,当然其中也有些包衣首级,刘綎不住的点头。 他在边镇多年,见多识广,是真夷还是包衣,一眼就能分得清除。 地上这一百多颗人头足够说明一切,这次军功成色颇足,没有虚假。 既是夜袭,来去匆忙,能带回这么多首级,说明这次夜袭是成功的。刘綎当然知道,实际被杀死的奴贼,当远在这个数字之上。 “抚顺失陷不久,便有这么多人给鞑子当奴才,华夷之辨远矣,可悲可叹!” 乔一琦望着包衣人头,发出文人叹息。 这位朝鲜监军,现在完全倒向刘总兵,将自身命运与东路军联系在一起。 “刘总兵,可抚恤受伤兵士,尤其是朝鲜弓手,他们这次伤亡颇大,好生抚恤,以显我天朝恩德。” 乔一琦对朝鲜人印象颇好,当然,除了那个私下与奴贼议和的姜弘立,现在大家都已心照不宣,不再提及此人,乔一琦也当没这个拜把兄弟。 “义父,这次夜袭奴贼得手,幸得邓将军、金将军相助,两百弓手也是出力颇多,真夷人头多是朝鲜弓手斩获,应当厚赏,死伤兄弟,也该抚恤,” 旁边邓起龙、金应河等将全身沾满血迹,像是被血雨淋过,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经过一夜血腥搏杀,各将都是杀气腾腾,疲惫到了极点。 听见刘招孙为自己请功,各人都是露出欣喜之色。 康应乾微微点头,这刘把总不仅作战勇猛,而且懂得为将之道,颇得军士之心。 众人目光都投向总兵大人,刘綎脸上勉强挤出笑容。 昨日发饷,几万两银子全发了出去,此刻一文钱也拿不出来。 抚恤伤兵,重赏勇士,他倒是想啊,只是现在没钱。 乔一琦见气氛有些尴尬,他看穿刘綎思想,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 “大人,姜弘立进营时拉了好几辆马车,大人可是忘了清点·····” 刘綎恍然大悟,拍拍脑门,满意地点点头,将刘招孙招至身边: “小十三,姓姜的马车里装着上万两银子,上千两马头金,还有······” “还有啥?” 听到说有银子,刘招孙顿时双眼放光,没想到这姜弘立行军打仗还带上全部家当。 可见此人是多么不信任他的男人光海君,生怕自己在前线打仗时身后被光海君捅了菊花。 “自己去看,莫让外人知道,咳咳,为父老了,今年六十多了,好多事情做不了主了,阿敏那杀才快来了,咱刘家也要留个后啊!” 说罢,义父意味深长的望刘招孙一眼,招呼裴大虎随自己去查营。 “留个后?这是什么鬼?” 刘招孙站在原地,半晌没反应过来,信息量有点太大,他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都傻站着干嘛,夜袭军士先下去休息,其余人加固营房,等待奴贼来攻!” 众将答应一声,四散而去。 周围只剩康应乾、乔一琦两个文官,见刘綎等人走远,乔一琦凑到身边,露出神秘微笑,看得刘招孙一身鸡皮疙瘩。 “十三爷,总兵大人的意思,你可知道?” 刘招孙一脸无辜摇摇头。 “刘把总真不知马车里装的什么?” 刘招孙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末将昨夜去董鄂里奴贼大营夜袭,差点被巴牙剌砍死,如何知道这些?” 两位文官相互看了一眼,乔一琦也不再卖关子,压低声音道: “是美姬,杠杠的,平壤妖姬,思密达光海君都很钟意,你中意不?” 刘招孙哦了一声,眼前这个乔一琦满口方言,一会儿东北话,一会儿粤语,切换的不着痕迹。 刘招孙这才相信,乔公子真是游遍大江南北,是个资深驴友。 “美姬?卖艺的还是?” “哈哈哈哈!” 康应乾忍不住大笑起来,拍拍刘招孙肩膀,压低声音,像是一位资深的皮条客。 “都卖!” 听了这话,刘招孙脸上矜持的表情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男性激烈战斗后肾上腺素分泌陡然提升,对女人更是充满兴趣。 联想起义父临走时说的那些话,刘招孙恍然大悟,分明是要把美姬让给自己,给刘家留个后。 只是这样草率真的好吗? 刘招孙前世见识过很多南朝鲜美女,当然都是隔着屏幕,而且也不是纯天然的,不过那身材颜值,却是给穿越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极品美姬送上门来,说不心动,肯定是假的。 想到这里,忍不住抬腿就要朝帐外走去。 两位文官相互看了一眼,眼中露出鄙夷之色,这便是文人的虚伪之处,刚才聊得绘声绘色,现在就成了卫道士。 “十三爷,咱还是先发银子吧,女人嘛,咱大明又不是没有·····” 刘招孙呵呵一笑,知道这两位是想分润一点,也不好说破,三人离开中军大帐,径直去停放姜弘立马车的营地,刘綎心腹家丁望见三人过来,连忙上前迎候。 刘招孙取出义父令箭,给家丁看了,三人走到马车近前,约有十多辆,看车轮印迹,可见马车里装的东西很沉。 “我看这多半是建奴贿赂姜弘立的,幸而昨晚杀了那狗贼,为我东路大军除此大害!” 刘招孙上前推了下马车,马车颇为沉重,竟然推不动。 掀开车帘,车厢里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木盒子,随便打开一盒,里面堆满金子。 三人大致清点了一番,大概有六万两白银,五千两金子,还有些古玩字画。 三人商议一番,金子全部孝敬刘总兵,将银子拿出一万两,给两位监军分了,剩余的五万两,三万两用作赏赐抚恤,剩余的两万两都交给刘招孙保管,至于古玩字画,当然是给两位文官了。 分钱完毕,三人都是喜笑颜开。 康应乾不忘提醒道: “刘把总,你可亲自给夜袭兵士抚恤,如此更能收买人心!” 刘招孙点头称是。 乔一琦已经派人悄悄将美姬连同马车送往刘招孙营帐,想要给刘招孙一个惊喜或是惊吓。 三辆堆满金银的马车被推到营地校场,召集夜袭将士前来分钱,几十名家丁护卫负责守卫,不让其他人靠近。 和昨日一样,他登上高台,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喊叫。 “诸位随本将夜袭奴贼,杀得阿敏那杀才差点投江,总兵大人心里高兴,没来及禀告杨经略,便自己出钱给大伙赏赐!凡是念到名字的,上前一步,领取赏银!人人都有份!” 正文 第13章 镶蓝旗来了 沙尖子大营中央,把总刘招孙在众兵将充满期盼的眼神中,亲手将一锭锭银子递到士兵们手中,凡是接到银子的士兵,无不对刘把总感恩戴德,连连称谢。 刘招孙大声宣布,按照总兵大人的意思,凡参与这次夜袭者,无论火兵战兵,每人赏三十两银子,受伤的士兵另外抚恤三十两银子。 “什么?连火兵都要赏银子,这也太·····” 低下众兵士议论纷纷,火兵作为军队中较为低级的兵种,平日负责烧火做饭,搬运辎重,战兵或是弓兵射杀敌人后,火兵负责用解首刀砍下人头,总之火兵地位颇低,也就比辅兵强那么一点点。 除了白花花的银子抚恤,刘招孙还告诉众将士,康监军已经将夜袭报功的文书呈报道朝廷,要不了多久,凡是名字在捷报上的将士,都会受到朝廷赏赐,为将者可以得到升迁。 士兵们又是一阵欢呼,营中消息传播很快,大家都知道朝廷对剿灭建奴颇为重视,皇帝金口给出的赏格高的吓人,什么擒获努尔哈赤赏都指挥使,还可以世袭,阵斩八大贝勒赏千金,升指挥使。 眼下各人刚刚立下战功,斩杀那么多镶蓝旗战兵,朝廷赏赐,必然丰厚。 想到这一层,大家都望向刘把总身边的康大人,开始盘算着怎么和这位老爷搞好关系。 军营不是商场,将官也不是商人,一定程度的物质奖励对士兵们可以起到激励作用,不过如果太多了,便会腐蚀将士们冲阵杀敌的勇气,影响军队战斗力,总之是过犹不及。 所以发完抚恤奖励,接下来就要抚恤死人。 返回大营途中死去的十五名士兵被运上沙尖子山岗,由刘招孙亲自选地,在山坳一处风水上佳的位置安葬,众兵士一起动手,很快便垒起十五座新坟,上面堆着厚重的鹅卵石。 乔一琦让他亲兵找来几块木板,用顺刀刻成了墓碑模样,提笔在木板上写下“万历四十七年东路大军阵亡将士之墓”几个大字,笔走游龙,苍劲有力,刘招孙穿越前记得乔一琦除了担任武官,另一个身份还是书法家,今日看来,书法果然名不虚传,颇有些王羲之怀素的风韵。 “写的一手好字!将来对奴贼的作战檄文,一定让这个乔一琦誊写!” 刘招孙望着木板上写好的字,心里已在默默盘算。 乔一琦让家丁将木板插在坟前,即兴给死去将士作了篇墓志铭,很短小,通篇不过一两百字,乔公子当众朗读了一遍,抑扬顿挫,辞藻朴实,概述了这次明军夜袭的原因、经过,以及最后的结果,刘招孙文言文知识早就还给了高中老师,一群武人也听不懂墓志铭讲的都是啥意思,不过看乔一琦额头布满汗珠,在木板上奋笔疾书的场景,大家还是觉得很感动。 晚明时期,文贵武贱早已深入人心,即便是同级别的官员,文官见了武官也不会主动打招呼,眼前这个朝廷监军,正四品的文官,今日竟然会主动给一群武夫做墓志铭,这样的冲击让他们有些难以接受。这些年来,终于有人把他们当兵的当做人看了。 等将坟墓搭建完毕,刘招孙当着士兵们的面起了个重誓,说是等以后灭了奴贼,把鞑子从辽东赶出去,一定回来给死去将士刻碑,还要给他们祭祀香火,让他们永远接受供奉。 众兵士感动不已,心想上官对死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对活人? 这一路走来,刘把总对众兵士颇多照顾,夜袭之时,也是全部靠他当机立断,众人才能摆脱上千鞑子追击,逃出生天,保住自己性命。 眼见得刘把总如此谦和,如此体恤下属,众人都是被感动的眼眶红润。 金应河率领的一百多名朝鲜弓手感动的直抹眼泪,这些朝鲜兵第一次感觉到天朝气度,以前姜弘立还没死时,对士兵百般刁难,无所不用其极,根本不把朝鲜兵当人看,军需什么的从来不发。莫说是赏银,连棉衣都不给他们发,眼睁睁看士兵们冻死饿死。这位刘把总,又是发赏钱,又是安葬死人,果然天朝将领非同凡响。 在场众多士兵,不论是浙兵还是家丁,亦或是朝鲜兵,他们都是大老粗,国家大义华夏之辨什么的他们不知道,说了也不懂,但是谁给他们银子,谁给他们好处,谁把他们当人看,这些丘八就愿意为谁卖命。 “愿随刘把总杀建奴,杀建奴!” 刘招孙微微点头,回头望向两位文官朋友,康应乾提醒十三爷,他刚才这番操作下来,姜弘立留下的那几万两银子没剩下多少了。 “千金散尽还复来,不慌,等灭了镶蓝旗,攻占赫图阿拉,银子多得是!” 刘招孙说罢,带领几位心腹家丁,扬长而去,留下康应乾乔一琦等人面面相觑。 灭了镶蓝旗当然是不现实的,攻占赫图阿拉更是妄想。刘招孙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给自己和义父留一副全尸。 遭受夜袭后,费扬武朝南边方向增派两队白甲兵,将明军夜不收压缩在沙尖子大营周围几里范围内,明军活动范围大大受限,哨马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代价。 刘綎家丁经过昨日夜袭,元气大伤,也不可能再像昨日那样,投入大量人马挡住镶蓝旗哨探。 这样以来,沙尖子大营便暴露在镶蓝旗哨马监视之下,建奴哨马整日游弋在明军大营周围,将他们刺探到的情报禀告给阿敏。 二贝勒听闻明军层层设防,连周围山上树木都被他们砍得精光,很是震惊。他没想到,明军在短短时间内还能如此从容构筑出防线。 昨日夜袭,镶蓝旗损失战兵五百多人,损失白甲兵三十人,包衣伤亡约在千人上下,此时旗中各将领都是怒火中烧,恨不能将刘綎千刀万剐。 阿敏顾不得费扬武劝阻,立即开始准备对明军的进攻,刘招孙给士兵们发放抚恤金时,二贝勒已经率领五千战兵气势汹汹朝南边袭来。 失去夜不收哨探,刘招孙对镶蓝旗的动作一无所知,不过他已经料到阿敏很快就要南下报仇。 这次夜袭,不仅给镶蓝旗一个下马威,也让刘招孙收拢了一批死党精锐,不管是邓起龙的浙兵还是金应河的朝鲜兵,以及自己麾下的家丁,对接下来的战局将起至关重要的作用。 越是等就越不来,从清晨等到黄昏,仍旧不见奴贼身影,派出去的夜不收回来禀告说,阿敏还在路上,刘招孙有些发毛,莫非二贝勒想还自己一招,也要带镶蓝旗搞个夜袭。 入夜后,刘綎召集众将,不厌其烦的重复沙尖子大营的防守计划,让各位将领回去后仔细提防,提防阿敏夜袭,康应乾询问杨经略援兵之事,刘总兵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从总兵大人的脸色众人已然知道,援兵是不用去想了,不知道派出去的塘马是否平安抵达沈阳,如果平安抵达,杨经略为何没有任何消息,想来是时间太急,昨日从宽甸出发,赶回到沈阳,至少要两日之后了。 众将还在议论纷纷,刘綎示意众人安静,他环顾四周,冷冷道: “杨经略怕是不会派兵来了,老夫估摸着,李如柏现在已经退回辽南,也不知这两人说了什么。反正不会救咱东路军了。” “那叶赫部呢?” 乔一琦眼中闪烁希望,叶赫部与建州女真部是世仇,两边杀得不死不休,这次征伐努尔哈赤,叶赫部便加入了大明一方,作为东路军刘綎的后援,稍稍晚于明军朝鲜兵赶来。 不过现在看来也是没有啥盼头了。 “叶赫部早成惊弓之鸟,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蒙古人呢。” 刘綎呵呵一笑,他在北地多年,也知道些女真历史,对蒙古人更是颇为熟悉。 两位文官听到这里,脸色土灰,不由得面面相觑。他们本想着在东路军捞些军功,说不定以后就进了六部,没想到会把性命丢在这里。 刘招孙看出他们心思,知道这两个文官必须要拉拢,于是在旁边安慰道:“哪里就没有援军,你看金将军不就是援兵吗?” 金应河站在旁边尴尬一笑,众人也跟着笑出来,刘綎和康应乾等人却是满脸苦笑。 “招孙,你觉得这一仗怎么打?” 刘綎终于站起身,环顾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义子身上。 “扼守道路,火器集中轰击,不计一城一地得失,给奴贼以最大杀伤!“ 听起来很有道理,然而具体怎么实施,众人却是一脸茫然。 正文 第14章 奴酋女婿做镇守,不知辽东落谁手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 界藩、萨尔浒幸存的杜松残部,如丧家之犬,仓皇向南逃命。 这些百战精锐刚从鬼门关捡回条命,目睹建州女真恐怖战力,早已胆战心惊。现在区区数骑后金哨马出现,便将他们吓得丢铠弃甲,惊慌逃走。 溃兵沿途劫掠百姓,一路逃到抚顺关。 这部人马从延绥、宁夏、甘肃、固原抽调,作为客兵,没人愿在天寒地冻的辽东久待,所以就失去了落草为寇的可能。 当然,更主要的是白甲兵还在他们屁股后面咬着不放,眼下在辽东地面上,当土匪也要问建奴答不答应。 三月五日,零星溃兵进入抚顺关,杜松败亡的消息很快在关中传开,两日后,消息传到沈阳,城中大乱。 潜伏沈阳的建奴细作乘乱活动起来,在这些汉奸的努力下,萨尔浒惨败被传成各种版本,一个比一个夸张。 有的说四路大军四十七万全灭,后金俘获的粮草辎重堆积成山,运送牛马骡车的队伍连绵二十里,俘获军中美姬三百名,皆是绝色女子,是杨经略送给杜总兵的,金国大贝勒代善率二十万大军南下,攻克抚顺关,明日便到沈阳。 还有的说朝鲜兵被鞑子活埋,都元帅姜弘立被阉,去赫图阿拉做了太监,朝鲜投靠后金,派大船运送鞑子兵,下月十五登陆山东。 当然流传最多的说法是,杀这么多人,是因为“七大恨”,奴酋是有冤情的,要借道沈阳进京面见圣上,就像前几次进京一样,亲自跪在老皇帝面前陈述冤情,求皇上赦免,只要沈阳开门放行,大金兵便不会滥杀一人,否则,玉石俱焚,鸡犬不留。 沈阳城中,那些已经女真化的汉人并不慌张,四处散布谣言,唯恐天下不乱。 辽镇通敌的传言传的沸沸扬扬,有人将私通奴贼,坑害客兵的罪名扯到杨经略身上。 当年李成梁在世时,为拉拢努尔哈赤,平衡各派势力,让李如柏娶了奴酋女儿为妾。 三路大军尽没,唯独李如柏全身而退,平安撤回到沈阳,关于他的传言就多起来。 “奴酋女婿做镇守,不知辽东落谁手!” 从去年开始,全国各地客兵陆续涌入沈阳,南兵北兵相处,矛盾不断激化。 沈阳虽是李家地盘,然而李如柏影响力不及他父亲,本是纨绔子弟,这次率领辽兵不战而逃,声望一落千丈,自然不能掌握沈阳舆情。 逃回沈阳后,李如柏便闭门谢客,连几位总督、巡抚也不见。按照原本历史位面,过不了多久,这位李家纨绔子弟,会在满朝舆论压力下,和后来的崇祯皇帝一样,上吊而死,以证辽镇清白。 当然,此时在沈阳城中,伤心焦虑想要上吊的人远不止李如柏一个。 辽东巡抚府邸客厅,堂上坐着几位须发皆白的文官,都是长吁短叹。 兵部右侍郎兼辽东经略杨镐、蓟辽总督汪可受、辽东巡抚周永春、巡按御史陈玉庭,四位辽东大佬将一封塘报拿在手中翻来覆去查看,各人脸上都露出痛苦惊愕的表情。 胡须花白的经略杨镐神色倦怠,没有了往日的儒雅随和。 这个万历八年的进士,一路顺风顺水,历任知县、御史、山东辽海道。 打过蒙古,打过倭寇,万历三十八年升任辽东巡抚,成为地方诸侯,达到仕途最巅峰。 没想到临近花甲之年,却要遭受这样的折辱。 想起言官弹劾的奏书,他一双枯树老手便开始颤抖。 蓟辽总督汪可受沉默不语,只是拨弄着茶杯中的碧螺春,呆呆望着地面。 在他对面坐着辽东巡抚周永春,若有所思,将塘报放在茶几上,自言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抚顺陷落前,他便被皇帝派来辽东,负责赞理军务,训练兵马,今年四路大军进剿奴贼,大军后方的粮饷和兵马的转送皆是由此人负责。 在原本历史位面上,尽管四路大军皆是粮草不足,朝廷还是认为周永春后勤工作做的颇为出色,“调拨及时,确保无虑”,杨镐下狱后,此人不但没受制裁,还被升了官,成为经略副元帅,可见此人后台之硬,关系之强大。 萨尔浒之战后不久,周永春丁忧回家,后经历徐鸿儒白莲教大乱,一直活到崇祯十二年才病死。 刘招孙的穿越,让这几位大人的命运轨迹发生了偏离,这位“后勤工作做的颇为出色”的巡抚大人,估计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善终了。 巡按御史陈玉庭将塘报捡起,丝毫不顾几位大人神色,大声念道: “抚顺哨官陈新禀告,三月四日,关前有溃散明军逼近,称杜总兵麾下兵马,约有千人,皆丢盔弃甲,阵列不整,又有一部马兵,言称马总兵兵马,人数千人,在关前喧闹鼓动,求守城兵士开门入关,末将不敢应答,恐为奴贼细作······” “够了,润丰,别念了!三日前的塘报,现在才传回来!这陈新也是该死!” 堂中响起经略大人雄浑有力的声音,陈玉庭表字润丰,只有在这样的私密场合,杨镐才会直呼他的表字。 陈玉庭将塘报放下,顾不上抱怨陈新这武夫文辞粗鄙,有辱斯文,冷冷望向杨镐: “经略元帅,杜总兵乃百战余生,李总兵将门之后,他父亲李成梁当年何其骁勇,这次剿灭奴贼,为何惨败如此?你们经略府之前没有谋划吗?还有刘綎现在何处?为何塘报没有提及!朝鲜兵真如传言所说,全军覆没了?” 这位京师来的御史,一开口便把关系撇的清清楚楚,杨镐称呼他表字,他却称杨镐官职,显然是要拉远与这位罪臣的距离。 堂中其余几人听了陈玉庭这话,都回头瞪他一眼,倒不是对他落井下石表示不满,只是这位京师赶来的御史,说话永远不接地气。 杜松是什么货色,在场各人心知肚明,前些年在蒙古边镇滥杀无辜,被御史熊廷弼发觉,上奏弹劾。杜松恼羞成怒,便烧毁铠甲,说什么要出家当和尚,因此得了杜疯子的诨号,此事让朝廷颜面扫地。 至于辽镇跋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李如柏此人,说他是虎父犬子都是抬举。 “李如柏不过犬子耳,纨绔子弟,放荡不羁,当初选他领兵,走的还是捷径,也不知是谁拿了辽镇好处?延误国家大事!” 陈玉庭见几人都在针对自己,心中颇为恼怒,他自恃有皇帝背书,皇上这次派他来辽东,点明让他便宜行事,节制辽东势力,他平日就不把这几位总督巡抚经略放在眼里,再说,经此大败,几位大人能否保住性命还难说,谁还敢和他作对。 “陈玉庭,休要血口喷人!制定四路大军行进路线时,你也是参与了的,那时可有异议?要说收银子,当年高淮在辽督矿时,那些个御史言官,哪个不是贪墨百万!” 总督汪可受一下子就把高淮扯了出来,他知道当年陈玉庭没少收高淮好处,便想敲打一下这位御史巡按。 四路大军败亡,汪可受这个总督,也算做到头了,大概率会和杨镐一起进诏狱。 汪大人在辽东为官多年,与李家关系根深蒂固,这次安排李如柏领兵,他也是收了辽镇好处的,总之,现在,他和杨镐是一根绳上蚂蚱,只能共同进退。 “哈哈哈,奸臣现在就要跳出来领罪了吗?” 大堂之中,几位幕僚远远站着,被眼前这阵势吓到,都不敢上前。 见气氛尴尬,沉默许久的巡抚周永春开口劝道: “诸位大人,建奴逼近抚顺关,沈阳亦是不远,还是想想进剿之策吧。” 陈玉庭不等他说完,怒道: “进剿!进剿!进你·老母!当初老夫反复告诫,毋要重用辽镇,你们不听,非要给辽镇送军功!而今四路大军皆败,客兵难制,李如柏闭门不出,沈阳如何守住?” 周永春也是进士出身,听陈玉庭出言不逊,直接撸起袖子就要动手,旁边汪可受连忙拉住。 文官如此骁勇,旁边几个家丁面面相觑,他们显然不知道大明文官斗殴传统由来已久。 “够了!” 杨镐猛地站起身,拔出尚方宝剑,毕竟是六七十岁的身子,眼前有些晕眩,身子晃晃悠悠,险些就要摔倒,家丁连忙上前扶住他。 刚才还扭打在一起的周永春陈玉庭两人见状,连忙停手,陈玉庭扫视众人一眼,带领两名家丁,拂袖而去: “竖子不足与谋!” 众人望向陈玉庭背影,一时无语,半晌之后,杨镐颓然坐在椅子上: “这厮日日催,夜夜催,粮草辎重却是拖延不给,大军焉能不败,也罢,等塘报报到京师,呈递圣上,老夫便去镇抚司诏狱走一遭!” 周永春刚才被巡按御史扯下几根头发,下颌的美髯也少了一片,痛得表情狰狞,恨恨道: “这姓陈的好生可恶,区区御史,只懂些文章典故,也来妄谈兵事,这次大军失利,都是他催促所致,如今倒是反咬一口,无耻小人!” 杨镐冷冷一笑,用手指向西南方向,无奈道: “还不是那位,被方从哲、黄嘉善、赵兴邦几个蒙骗,只想着旬日之间,灭掉努尔哈赤,粮草兵饷,却是从来不给的·····” 剩余两人见杨镐提到皇上,脸色微变,都不敢接话。 杨镐却是神色从容,继续道: “两位大人放心,此次大败,由我杨镐一人承担,回京之后,诏狱也好,三法司会审也罢,不会牵连两位的!” 半晌之后,见两人都不说话,杨镐抬头望向天空,悠悠道: “只是这次坑害了刘綎,折损好多南兵,哎!这辽东的天,要变了!” 正文 第15章 变天 “辽东要变天了,二十年间,李成梁父子将建奴养成这般,养虎为患!祸及子孙啊!”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六日,辰时初刻,沙尖子大营,总兵刘綎望着远处漫山遍野的镶蓝旗人马,不住的摇头叹息。 刘招孙跟随在义父身后,裴大虎带着家丁在四周护卫,家丁们手持藤牌,警惕望向后金军方向,时刻提防突然射来的冷箭。 在白甲兵威逼下,明军夜不收不停后撤,被死死压制在己方大营附近,此时突然出现一队白甲兵施放冷箭,射杀总兵大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义父,不知李如柏现在是死是活,辽镇真要见死不救吗?” 作为穿越者,刘招孙虽然知道辽镇最终的选择,不过等到自己身临其境进入这段历史,多少还是会有一丝丝感性,尽管希望渺茫,他还是想确定,李如柏是不是真的要逃走,抛弃南兵。 义父刘綎轻抚胡须,花白色的胡子愈发稀疏,头顶上的发髻像一团枯草,一开口说话脑袋便不由自主的颤抖。 “招孙,我今年六十七,十三岁跟着父亲平定土司,打杀了一辈子,马革裹尸真幸事,今日死在这里,也知足了,只是,” 老总兵望向眼前这位年轻义子,忽然老泪纵横,神色哀伤。 刘招孙见状,连忙劝道: “义父,莫要如此说,咱又不是没有胜的机会,孩儿已派出家丁联络叶赫部,他们应该已经出发,这几日便会到,叶赫部精兵骁勇,必能破敌,孩儿还与朝鲜人盟誓·····” 刘綎缓缓举起手,示意刘招孙不要再说下去,脸上露出老年人特有的疲惫之色。 壬辰倭乱后,离别辽东,转眼已有二十载。 刘綎征战朝鲜时,从未见过努尔哈赤,他对奴酋的实力的认识,仅限于各类传闻中。 在来到辽东之前,刘綎印象中的建州女真,不过是帝国边境上打家劫舍的小部落。 直到前日杜松惨败,马林溃逃,今日亲眼目睹镶蓝旗兵力强盛,声势震天,刘綎才意识到努尔哈赤的真正实力。 “李如柏不会来的,辽镇还想着南兵死绝呢,叶赫部倒是可以指望,只是咱们能坚守几日?” 刘招孙觉得刘綎过于悲观,不过作为穿越者,他对历史细节的把握肯定没有刘綎全面,义父忧虑的这些援军能否及时来援,正是战场的胜负手。 “招孙,还记得姜弘立临死前唱的《缚戎人》么?” “记得,义父为何说这个?” 刘招孙大吃一惊,义父虽略通笔墨,然而怎么看不像是吟诗作赋的儒将,不知是要唱哪出。 “大唐与吐蕃交界之处,土汉杂生,边地汉民生活风俗与吐蕃一致。将军征战吐蕃时,被一个汉民当成了吐蕃捕获,吐蕃汉人讲述他的身世,就有了这首诗。” 刘綎说到这里,浑浊的眼眸忽然明亮起来,目光炯炯望向义子。 “招孙,你真的以为,那抚顺只有一个李永芳吗?” “啊,” 刘招孙哑口无言,万没想到刘綎会说出这话,作为穿越者,他竟没想到这层,不由对眼前这位大明总兵多了几分敬重。 刘綎能如此分析辽东局势,是与当年他在领兵时的见闻分不开的。 万历初年,缅甸东吁王朝不断扩张,引发朝廷关注。 云南大理,金齿,临安、元江等地,“夷情反侧,有司迁转不常,莫能得其要领”,刘綎率兵与缅甸兵作战时,发现当地汉人对华夷之辨并不感冒,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生活习惯上,当地汉民都更倾向于化外之地的“蛮人”,而与中央王朝的文章典故、风俗礼仪渐行渐远。 沙尖子阵地前沿传来朝鲜人的鸟铳爆响声,噼里啪啦像是过年燃放鞭炮。 刘招孙循声望去,赫然望见灰色的人流从北方延伸过来,漫山遍野的包衣阿哈,肩挑背扛,搬运一袋袋沙土,如同密集的蚁群,缓缓向明军阵地走来。 包衣阿哈身后,身着精良甲胄的镶蓝旗真夷布满小道,一路延伸向天际之处。 天际尽头,升起巨大织金龙纛大旗,大纛之下,镶蓝旗几位高级将领正朝明军阵地张望。 “阿敏来了!镶蓝旗全来了!” 刘招孙喃喃自语,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阵势,冷兵器时代的堂堂阵战,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不是后世电影所能感受到的。 “招孙,你觉得此战有多少胜算?” 刘招孙没想到义父会问这个问题,他望向远处密密麻麻的包衣阿哈,伸出五根手指: “当有五成把握,” 前日夜袭,已夺了镶蓝旗士气,此外,沙尖子大营防御工事足够坚固。 明军的兵力部署,也比原本历史位面合理很多,至少不会发生烟雾遮挡视线这种低级错误了。 发放兵饷,斩杀姜弘立,夜袭敌营、安葬抚恤,一番操作下来,这支明军已不是原来那支浑浑噩噩的军队。 至少参与夜袭的那些人马,会在接下里的战斗中血战到底。 所以刘招孙说有五分胜算,算是比较保守的。 “全无胜算,” 刘綎望向山下,朝鲜鸟铳手自由射击,对着包衣乒乒乓乓乱射。 “全无胜算?” 刘招孙瞪圆眼睛,他知道萨尔浒之战后面的结果,他相信全力而为,保住性命应该是可以做到的。 明缅战争从嘉靖三十五年打到万历三十四年,断断续续打了五十多年。 辽东与云南何其相似,同样是养虎为患,同样是土民与蛮夷勾结。 “招孙,辽东早不是朝廷的辽东了,辽东汉人,说的却是夷语,表面看是我大明百姓,其实已被奴贼同化。” 刘招孙微微点头,听他义父继续说道: “你看山下这些包衣阿哈,都是被奴贼胁迫的么?” 作为穿越者,刘招孙看到的只是国家大义,民族矛盾,对于晚明时期辽东普通汉民的真实情况,他并不了解。 “此战或许能击退镶蓝旗,不过朝廷想要恢复辽东,却是很难啊。” 刘招孙忽然想起袁崇焕在少年天子面前夸下的海口,五年平辽,忍不住问道: “义父看来,复辽需要几年?” 刘綎沉默片刻:“非十年不可!” 刘招孙倒吸口凉气,辽东局势,远比他想象的险恶,他安慰义父道: “义父,这些大事,还是留给六部堂官们去定夺吧!” 刘綎欣慰的看刘招孙一眼,想到此子这几日进步很大,将来未必不能进入六部。 “也是,你且去骑营,谨防奴贼从侧翼包抄。” 刘招孙向义父告别,叮嘱裴大虎保护好刘綎,打马往沙尖子左翼阵地而去。 明军大营周围,密密麻麻的包衣阿哈像是打了鸡血,不顾朝鲜人鸟铳射击,不断将沙土倒入壕沟,明军外围阵地壕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这些包衣填平。 包衣约有两三千人,大都是些青壮劳力,刘招孙从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悲苦之色,很多人显得颇为兴奋。 包衣身后,装备精良、队列严整的死兵列成方阵,正等待进攻的命令。 “这就是人民战争啊,” 刘招孙冷冷笑道,包衣奴才们旺盛的战力让他有种幻若隔世的感觉。 到底谁才是正义的一方? 他打马来到自己负责的左翼骑兵阵地,马兵见刘把总过来,纷纷向他示意。 “十三爷,要不要让兄弟们去砍杀他们,这些狗日的二鞑子!连祖宗都不认了!” 刘招孙望着远处热火朝天搬运土石填壕的包衣阿哈,对麾下愤怒的马兵摇摇头,心情很是复杂。 穿越者原本期待的“辽东汉人备受后金压迫,穿越者振臂一呼,反抗努尔哈赤,包衣阿哈翻身的解放”的经典故事,竟然没有上演。 反倒是己方代表的大明王朝,现在成了被包衣们革命的对象。 “辽东真要变天了?” 刘招孙心情低落,挥手阻止马兵行动。 努尔哈赤在辽东势如破竹,要说背后没有部分辽东汉人的支持,那是不可能的。 他很想知道,万历皇帝和他的忠臣良将们,到底在辽东干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情,以致于这么多汉人都自愿加入后金,争做努尔哈赤带路党。 就在刘招孙胡思乱想的时候,壕沟阵地上传来沉闷的爆炸声,仿佛远处闷雷,在一片不似人声惨叫中,只见几个立功心切的包衣倒在地上挣扎不停,周围包衣亦被爆炸波及,抱着脑袋在地上乱滚。 刘招孙冷冷一笑,知道是包衣踩中了地雷炮。 晚明时期,各种地雷纷纷问世,明军所用的地雷有十多种,按引爆方式区分,有燃发、拉发、绊发、机发等。 除了单发手雷,还有所谓的字母雷。 不过最有名的当属万历八年,戚继光镇守蓟州时,制造的钢轮火石引爆装置“钢轮发火”。 这种地雷是在机匣中安置一套传动机构,当敌人踏动机索时,匣中的坠石下落,带动钢轮转动,与火石急剧摩擦发火,引爆地雷。 钢轮发火极大的提高了地雷发火时机的准确性和可靠性,不过由于其造价较高,制造繁琐,没有得到广泛推广。 东路军这次随军携带的是传统的燃发雷,造型与万人敌相似,不过体型要比万人敌大很多。 当初埋设地雷,对付的目标是建奴真夷,没想到阿敏竟能驱使千人规模的包衣填壕,刘招孙开始重新评估后金的人力资源。 万历一朝,辽东巨变,汉民与官府离心离德,凡此种种,当然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南兵所能想象的。 填壕队伍慌乱了一阵,很快恢复平静,随着距离沙尖子大营越来越近,包衣兵遭受的攻击也越来越多,朝鲜铳手所处的位置没有任何威胁,可以从容射击,噼里啪啦的火铳声中,不时有包衣阿哈被铅弹击中,填壕队伍伤亡开始增大。 布置在山腰的弗朗机炮一直沉默,按照之前制定的作战计划,这些珍贵的火炮要等到真夷战兵进入射程再开始发言,对付这些包衣阿哈,还用不上浪费炮子。 正文 第16章 戚家军威武 山腰火炮没有动静,山下鸟铳却打的乒乒乓乓好不热闹。 不知是上天有眼还是气候反常,明军在战场上居然处于上风向,如此一来,朝鲜兵坑队友的悲剧,就不可能再发生了。 风向逆转给明军带来的优势不止于此。 须知冷兵器时代顺风攻击,对己方的战力加成作用,是用常识解释不了的。 嗯,要归于怪力乱神行列。 处于逆风位置的镶蓝旗弓手,想要用重箭杀伤朝鲜铳手,难度可想而知。 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位面的刘綎,不会再被后金弓手射成刺猬了。 大概是因为缴获的明军火炮还在路上,或者被努尔哈赤扣留不发,镶蓝旗这次并没有携带什么火器。 刘招孙估计对面连鸟铳三眼铳都没有,朝鲜铳手向包衣阿哈射击时,镶蓝旗阵地除了逆风射来几支重箭,落在在距离铳手五十多步外,再无其他任何有效的反击。 哦,还有几门佛朗机小炮对着朝鲜兵开了几炮。 不知是因为佛朗机质量低劣还是炮手业务不太熟练,几炮打来都是毫无准头,其中一枚炮弹直接越过火铳手头顶,直直飞向沙尖子山腰,吓得刘招孙一阵冷汗。 要是阿敏一发入魂带走了驻守山腰的刘綎······ 刘招孙不敢想下去。 好在因为炮口发热,对面打完几炮后,便不再射击。 这个时代炮管散热需要至少半个时辰。 镶蓝旗不打了,明军就继续打。 朝鲜兵见对面不过如此,胆子又肥起来,重新瞄准那些填壕的包衣,把斗志昂扬的后金奴才们当成活靶子,予以定点清除。 壬辰倭乱后,日军先进的火铳技术开始流入朝鲜,朝鲜火铳射击精度得到很大提升。 和岛国重视火铳轻视火炮一样,物资匮乏的朝鲜也将有限的军事资源投入到对鸟铳手的训练中。 所以才有朝鲜鸟铳手援助辽东这样的事情发生。 金国二贝勒阿敏说,朝鲜人只知道吃泡菜,额,这话还是有些偏颇的。 不得不说,这些鸟铳手还是有几把刷子的,打起顺风仗来士气如虹,丝毫不比明军家丁差。 当然,仅限于他们待在安全位置从容进行射击。 在朝鲜铳手的超常发挥下,越来越多包衣阿哈被鸟铳射中,包衣大都没有披甲,被鸟铳打中,几乎都是必死无疑。 眼下努尔哈赤秣马厉兵,连真夷主子铠甲都不够用,哪顾得上这些奴才。 退一步讲,即便是他们身披双层重甲,也绝难挡住鸟铳近距离射击。 镶蓝旗此次进攻颇为仓促,全旗上下都想报仇,盾车什么的根本没有准备,建州女真被称满万不可敌,不过他们之前的对手都是叶赫部这样的弱鸡,不要说遭遇火器,建奴连正儿八经的工事都没遇到过。 阿敏和几位牛录额真一致认为,对付刘綎,一波攻势就解决了。 于是这些包衣奴才就倒了大霉。 在令人不安的惨叫声中,蜗牛般前行的包衣队伍终于忍受不了巨大伤亡,前面填壕的包衣开始畏缩不前,后面的人则不在前进,整个队伍出现崩溃的迹象。 前锋把总看准机会,吹响百开喇叭,战兵乘胜出击,手持圆盾从壕沟中冲出,追逐那些落单包衣。 来自湖广、福建等地的战兵,在粮饷与军功的刺激下,追在包衣身后猛砍猛杀,个个如同打了鸡血。 包衣阿哈刚才昂扬的斗志瞬间消失,少数悍勇包衣,试图转身抵抗,很快被蜂拥上前的明军砍成肉泥。 剩余包衣如见了魔鬼,也不管自己身上肩负的解放辽东的使命,纷纷丢下土袋,向己方阵地逃窜。 见包衣阿哈陷入大乱,冲在前面的战兵也不再急着追赶,开始抢夺首级,一名包衣倒下,就有三五成群明军冲上去抢割人头。 生性纯真的明军战兵们不会不知道,包衣脑袋可以扮成真夷首级,一颗人头换十两银子。 尽管刘招孙战前三令五申,现在还是出现了抢割奴贼首级之事。 望着前面稍显混乱的明军阵列,刘招孙想起杜松军败亡的画面:争夺军功,抢割建奴人头,最后军纪涣散,一败涂地。 他立即招来裴大虎,对这个家丁头子耳语几句,很快地,壕沟前面,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被高高挑起,裴大虎站在一群杀红眼的战兵身前,歇斯底里道: “刘把总说,不要争抢人头,努尔哈赤银子堆积成山,都在赫图阿拉!攻下赫图阿拉,给你们分银子!谁再敢抢首级,千刀万剐!” 战兵们收起杀心,军功虽然好拿,脑袋只有一个,大家都知道刘綎手段,连朝鲜元帅都敢砍,何况他们一个小兵,更重要的是刘招孙发话,大家不能不给十三爷面子。 蜂拥后退的包衣阿哈忽然停滞,如同退潮的海水被岩石挡住。 逃在前面的人一阵惊呼,如马匹炸群,四散奔逃。 包衣阿哈队列后面,一群手持厚盾,身材矮壮的白甲兵正挥刀劈砍,狠狠砍向那些逃在最前面的包衣。不顾包衣哀嚎求饶,将他们全部杀死! “后退者死!家人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 各牛录额真在后面大声喊叫,真夷主子们手持弓箭顺刀,逼迫包衣穿越密集的火铳射击,继续用生命填壕。 包衣见白甲兵主子挥刀砍人,这才想起自己肩负的使命,各人连忙捡起地上土袋,胡乱装满沙土,硬着头皮往明军壕沟冲去。 火铳噼里啪啦响起,又是一阵惨绝人寰的屠杀。 就这样冲了两个回合,两千多名包衣,伤亡超过五百人,好在对面明军壕沟填了一半,已经勉强可以通行。 一声悲凉的海螺号声响起,前面填壕沟的包衣如蒙大赦,幸存的人们将装土的袋子扔在路边,争先恐后往后退去。 包衣身后,黑压压的死兵敲打盾牌,越过壕沟,推开拒马,踏步往明军阵地逼来。 他们手持顺刀,腰间别着飞斧、铁骨朵之类的投掷兵器,二十人一列,以锐不可当的气势一步步前进。 相比建奴死兵的军容严整,明军战兵气势明显不如。 好在双方使用的武器基本都是一样,火器极少,都是精良短兵,如果都死战不退,谁也占不到便宜。 努尔哈赤另一个身份是大明龙虎将军,是万历皇帝亲封的。 在叛明之前,八旗军队的训练,很多地方都有模仿明军的痕迹。 区别仅仅在于,相比日薄西山腐朽没落的大明王朝,努尔哈赤的女真部落,处于冉冉升起的上升期。 就是这一点,后金军便要碾压明军。 双方距离还有五十步时,两边同时停住,死兵们从身上取下弓箭,开始用重箭向明军射击。 前排明军被射倒一片,队列变得混乱不堪。 一些会射箭的战兵取下弓箭向建奴还击。 重箭在两军之间穿梭飞行,残酷地交换着生命。 这个距离内,弓箭具有令人恐怖的杀伤力,可以轻松穿透锁子甲。 双方目标都很大,所以也不用怎么瞄准,每发射出去都会带走一个或几个生命。 这些明军客兵,虽然战力不凡,比之刘綎家丁也不差多少,然而毕竟是客兵在外,心底没有必死决心,在建奴死兵不死不休的进攻面前,气势渐渐不支,出现大面积伤亡后,各人变得胆战心惊,隐隐有崩溃之象。 局势开始朝着不利明军的方向发展,刘招孙看在眼里,战兵打成这样,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努尔哈赤筹划已久,这些建奴死兵又是悍不畏死,如果没有摧枯拉朽式的沉重打击,很难彻底摧毁死兵们的战斗意志。 一千人的建奴死兵如狂风吹过麦田,周围倒伏的明军战兵尸体越来越多,后面明军战兵见势不妙,知道自己上前只有送死,纷纷往后退去。 这时,忽听后面传来震天动地的呐喊声: “后退者,死!” 溃退的明军战兵被己方长枪刺死,长枪兀自不停,朝倒数第二排溃兵杀去。 战兵见势不妙,他们不是长枪兵对手,各人硬着头皮再次冲向对面建奴死兵,挥舞顺刀大棒猛砍猛杀,为自己搏命。 密密麻麻锋利雪亮的枪头斜斜刺向天空,四下响起铠甲鳞叶晃动的哗啦声,如夏日暴雨,席卷整个战场。 明军长枪兵踏着整齐鼓点,如木偶般一步步逼近。 “虎!虎!虎!” 镶蓝旗死兵战阵被刚才那波明军战兵冲击,本已有点凌乱,明军溃败后死兵们披着重甲一路狂奔追赶,体力有些不支,彻底没了阵型,就在他们以为一波掩杀,可以彻底击溃明军时,眼前出现了这支阵列严整,令行禁止的强军。 建奴死兵有些惊慌。 此时距离己方阵地有三百多步,失去了镶蓝旗弓手的掩护,他们彻底暴露在明军攻击之下。 这支手持竹枪的奇怪明军,让他们想起前日遭受夜袭的恐怖画面。 区区五百长枪兵阻挡镶蓝旗上千勇士围攻,整整一个时辰,战之不退,杀之不绝,给镶蓝旗造成严重杀伤。 战后各牛录额真统计,那晚夜袭,被这伙长枪兵杀死杀伤的镶蓝旗勇士,人数超过五百人。 要知道,前几日在界番,镶黄旗、正黄旗灭掉杜松三四万人马,己方旗丁伤亡也才区区八百人。 死兵们心头冒火,前日被南蛮子偷袭,伤亡惨重,被二贝勒责罚,如今堂堂对阵,定要将这些狡猾胆怯的南蛮子全部杀光。 正文 第17章 浑江血战 戚家军训练枪法,要求颇为严苛。 在二十步外立一个五尺高八寸宽的人形木靶。 眼睛、咽喉、胸口、腰部、足部挖出七个一寸大的圆洞,洞里放上木球。 旗队长一声令下,士兵擎枪作势,飞身向前戳去,五枪刺出,全部刺中木球者,才算合格,少刺或是刺偏,都要挨军棍。 镶蓝旗死兵全身披甲,然而眼睛都露在外面,眼睛就成了他们的软肋。 这些大兴安岭深处的女真猎人们,虽然战技娴熟,手中顺刀、大棒挥舞的虎虎生风,然而还没冲到长枪兵身前,眼睛便被长枪刺中,死状凄惨。 在此之前,建奴从未有过和戚家军堂堂对阵的经历。 有时候,经历是要交学费的。 侥幸突破长枪突刺,冲到长枪兵近前的建奴,手中挥舞的大刀大棒又被藤牌挡住,镋钯手伺机而出,挥舞镋钯,在建奴死兵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血窟窿。 勇猛的生女真会同时面临三到四名明军的立体进攻,长短兼备,任凭各人武力如何强大,也在这样的进攻下节节败退。 不知是因为前几日对杜松马林的袭击太过轻松,还是对南蛮子根深蒂固的蔑视,建奴对自己的战力明显高估,区区数百死兵,就想要一举攻破四千人的鸳鸯战阵。 邓起龙麾下浙兵,平日训练皆用戚家军操典。 倭寇平定后,蒙古鞑靼猖獗,骑兵一度兵临京师城下。 隆庆元年,戚继光升任神机营副将,次年抵达辽、蓟,训练新兵。 戚少保用兵讲究因地制宜,源于南方山地的鸳鸯阵到了北方随即发生变化。 步兵和战车配合作战,每20名士兵配属于战车一辆,10人直接附属于战车,负责施放佛朗机。 另外10人就为“杀手队”,任务为以藤牌、镋钯和长柄单刀迎敌。 这便是鸳鸯阵在北地的进化变种。 张居正病逝,戚继光失去内援,言官们群起而攻之,弹劾戚继光的奏章堆积成山,戚少保被迫离开北地,接着被一贬再贬,最后郁郁而终。 戚继光离任后,南兵势力一落千丈,蓟州兵变,数千戚家军被屠戮,这支曾经领先于时代的强军,最终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南兵在蓟州编练的鸳鸯阵法,由于主帅离去,终无用武之地,随着大明王朝的灭亡埋入旧纸堆,令人扼腕。 不过刘招孙来了,事情便不一样了。 这次镶蓝旗来攻,邓起龙用的便是当年戚少保在蓟镇教授他的鸳鸯阵法。 由于东路军装备匮乏,车营不够,车炮联合的阵法,邓起龙想要施展,也力不从心。 好在对付区区数百建奴死兵,长枪兵镋钯手藤牌手便足够了。 五千浙兵中,除了部分镋钯手、藤牌手,其余皆是长枪兵。 长枪兵用的是竹竿长枪,枪长一丈七尺,枪头重不过四两,枪头或如鸭嘴,或如细刀,或尖分两刃,极为锋利。 努尔哈赤反叛之前,和辽镇关系密切,受辽镇影响颇深。 辽镇作为北兵代表,对南兵的蔑视根深蒂固,双方不仅有地域差异,更有现实利益冲突。 努尔哈赤起兵后,注意力在杜松麾下的宣大、陕西等地边军,情报搜集也以北兵为主,根本没有留心千里来援的南兵。 奴酋也并非没有见过戚家军,壬辰倭乱,吴惟忠率戚家军攻克平壤,歼灭倭寇,努尔哈赤听闻后觉得不过尔尔。 当时明军将领普遍认为,一奴(建奴)可挡十倭(倭寇)。 换句话说,戚家军能打败倭寇,却不是建奴对手。 萨尔浒之战,一支疑似戚家军队伍的出现,没有引起后金高层注意。 也确实不需要过多关注。 原本历史位面上,东路浙兵陷入镶蓝旗包围,他们不及列阵,便被密不透风的马兵队列冲散。 这些戚家军余脉,虽拼死抵抗,最终还是被全部杀死。 对后金兵来说,被他们灭掉的这支浙兵与其余明军没什么不同,如砍瓜切菜尔。 只是今天,阿敏面对的长枪兵,与原本历史为面上的浙兵,已经有所不同。 浙兵刚刚发了军饷,又参与夜袭,士气达到最高点。 长枪接阵,士气为先。 “杀!” 每一次长枪突刺,都将带走一个或两个死兵性命。 长枪阵线向镶蓝旗阵地逼近,死兵手中飞斧铁骨朵投掷完毕,再无远程武器,只得用顺刀铁锤和长枪对战。 持弓的建奴举弓射击,然而刚射几箭,便被长枪兵迅速接近,他们不得不丢下弓箭,改用短兵迎战。 死兵人数越来越少,不断往后退去,很快便退到督阵白甲兵近前。 阿敏望着溃败的死兵,脸上青筋暴起,表情不断变化,开始想到一些可怕的事情。 旁边站立着济尔哈朗、费英武、李永芳等一众将领,大家都是神色凝重。 虽然平日里济尔哈朗、李永芳与阿敏不对付,想方设法削弱阿敏,然而二贝勒毕竟是二贝勒,他麾下的门徒也都是镶蓝旗勇士。 当然不能这样看着他们白白去死。 昨日,镶蓝旗逼近沙尖子大营,众将在攻打刘綎之事上发生了分歧,尤其是济尔哈朗与阿敏,吵得很是激烈。 阿敏和费英武主张围而不打,按照大金先前截获的情报,刘綎从宽甸出发携带粮草最多只能供应十五日,数日之后,明军粮草断绝,必将自行崩溃。 当然,阿敏这样做,只是为了保存镶蓝旗实力,若是镶蓝旗真夷战兵出动,未必不能攻破眼前这支长枪兵,只是那样以来,各牛录便要元气大伤,他这个固山额真,怕是做不成了。 对阿敏来说,丢掉固山额真位置,等待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被大汗幽禁而死,是他和父亲舒尔哈齐无法逃避的宿命。 济尔哈朗显然不用考虑这些问题,他早已投靠皇台吉,此时联合镶蓝旗中十几个好战的牛录额真,便是要立即进攻明军,给夜袭死难的勇士们报仇。 抚顺驸马李永芳让大家稍安勿躁,须先回赫图阿拉请示大汗,或与刘綎讲和,或增派人马围攻。 李永芳很想当面问问刘总兵,问问这个南蛮子,看他到底想要什么,是银子还是女人。 在李永芳看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然是最好的,就像他去年在抚顺投降大汗那样。 三派意见各不相让,最后,在大多数牛录额真的支持下,济尔哈朗的意见占据了上风。 镶蓝旗主力全部出动,包衣阿哈先行填壕,死兵冲锋,真夷甲兵压阵,于是就有了今日沙尖子营地激烈的战事。 “二贝勒,看样子这伙明军早有准备,要不还是等大汗将火炮运来,再破他军阵不迟!” 沙尖子山岗北边三里外,镶蓝旗大营,抚西驸马李永芳,几乎用恳求语气对二贝勒说。 阿敏知道这包衣奴才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也不看他,冷冷道: “大汗往年对阵叶赫部,打外兰尼堪,没有火炮,就不打仗吗?” 阿敏心里清楚,如果让努尔哈赤带兵过来,必然兴师问罪,乘势打压自己,即便侥幸饶他不死,也要逼迫镶蓝旗与刘綎死磕。 二贝勒对“七大恨”什么的并不感冒,那是他老汗和明国的恩怨,至于阿敏本身,他的父亲舒尔哈赤一度与明国亲近,并因此被努尔哈赤幽禁。 总之,二贝勒对明军谈不上什么血海深仇,也犯不着为了一个杀父仇人去把他爹留下的镶蓝旗葬送。 “二哥,快定个主意,不能让南蛮子再这样冲杀下去了!” 费英武勒马来到阿敏身边,他刚去白甲兵那边督战,亲手斩杀了几个溃逃回来的死兵,身上还沾着人血。 阿敏思绪回到眼前,他的眼神重新汇聚,在他所处位置两里之外,明军长枪兵如浪潮蜂拥上前,追逐那些溃败的死兵,长枪突刺,刺杀那些跑在后面的镶蓝旗死兵。 之前气势如虹的建奴死兵,转眼之间变成了被宰杀的对象,出战的六百死兵,包括还在狂奔逃窜的,只有三百不到。 “一群废物!” 阿敏恶狠狠道,他从心底瞧不上这些生女真,这些人虽然作战勇猛,但尚未开化,不仅听不懂满语,打仗起来脑子也不太好使。 “让旗丁出战,让开个口子,放这些死兵过去!” 费英武擦了擦脸上血迹,满脸惊愕: “二哥,你要放过这些逃兵?!” 阿敏冷冷一笑,怒道: “放了他们,咱大金还有军法吗?留着他们待会儿当炮灰,若不放他们走,冲散了咱们阵型,就麻烦了!” 阿敏自幼跟随努尔哈赤打仗,一眼便看出,明军核心便在这群长枪兵身上,只要击败长枪兵,后面的朝鲜铳手根本不足为惧。 对付长枪兵,仅靠死兵是不够的,这些生女真只有一身蛮力,铠甲沉重,行动缓慢,根本不是这些长枪兵对手,即便能冲到近前,也是朝鲜人活靶子。 阿敏脸上肌肉抽动,这些死兵都是从索伦、宁古塔等边远地区虏获而来,分配各旗,是比真夷还要珍贵的资源,死一个少一个, 短短半个时辰不过,便损失近半。 “让伊兰通带人上前,用步弓压制朝鲜人,让包衣阿哈冲阵!旗丁紧随,多用飞斧大棒,砸开长枪军阵!” 此时镶蓝旗处于逆风向,轻箭射不出去,重箭射出不远,白甲兵用弓箭与明军火铳对射,根本占不了多少便宜。 不过事已至此,没有退路,只能拼死一搏。 阿敏看出费英武心思,无可奈何道: “快去!乘长枪兵阵型混乱,让包衣冲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难不成等大汗过来帮咱们打吗?” 正文 第18章 对射 一身精良锁子甲的费英武脸色阴沉,在他面前,站着二十个身材矮壮的牛录额真,这些女真中层将领都高昂着头,露出脸上刀疤箭伤,显示出一副无所畏惧的强军姿态。 “李永芳监督率领包衣阿哈冲阵,等冲乱对面的长枪兵阵,你们便率各牛录勇士跟上,重兵厚盾,破开长枪阵,杀光这支尼堪兵!” 牛录额真们纷纷点头,这些人百战余生没有太多言语,各人转身而去,去牛录组织真夷进攻。 很快地,在镶蓝旗大阵前,出现十几个凶悍的白甲兵,白甲兵押着那些刚才溃败的生女真,将他们按倒,跪在地上排成一排,开始当众斩首。 一千多名幸存的包衣阿哈,缩着脖子呆呆的望着生女真主子被一个个砍头,一些人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 这个时期的包衣阿哈属于建州女真兴起的合伙人,很多人都是主动投靠,自带干粮或是武器,,类似于创业公司的技术股或资金股,地位自然不是后来那些被掠夺而来的半奴隶包衣所能比的。 “找铠甲披上,会射箭的,离尼堪五十步时便射箭,其他人二十步外投掷飞斧,铁骨朵,近身砍他们的枪头!这些南兵都是来送死的,杀光他们,给你们抬旗!不要想着逃跑,主子都在后面看着,后退者,死!” 李永芳的几名家丁在包衣阿哈面前大声喊叫,喊了几遍后,家丁也披上铠甲,做好冲阵准备。 包衣阿哈们很快反应过来,没有铠甲的包衣开始扒地上死兵的铠甲,抢不到铠甲的包衣去捡盾牌之类的护具,什么都没抢到的人就举着顺刀大棒,给自己壮胆。 一脸刀疤的曹忠清将抢来的锁子甲套好,背着一把步弓,将箭插仔细整理一遍,确定里面装的都是重箭后,将一把缺了口的顺刀扛在身上。 “老子要抬旗,当主子!” 身材魁梧的曹忠清望向眼周围包衣,很多人连顺刀都没有,手里就拿着根木棍,双眼却充满亮光,用怪异的眼神望向对面明军。 曹忠清啐了口浓痰,恶狠狠道: “这·他妈也能冲阵?” 这位一心渴望抬旗的包衣奴才,当然不把同类放在眼里。 曹忠清原先是抚顺打行,短兵长枪都会使,弓箭也射得。抚顺陷落时,斩杀了两个明军夜不收,投降后金,也算是纳了投名状。 这位辽西打行,全身上下除了膝盖,其他地方都很硬,一身硬功夫打倒三五个战兵不是问题,这也是他立志抬旗的资本。 冲阵包衣处于明军长枪兵的正前方,沙尖子山冈周围地形狭小,一千多人的阵列摆开便能占据整个正面,除非有人能爬到陡峭如削的峭壁上,否则双方根本不用担心自己侧翼会受到进攻。 曹忠清眯缝着眼睛,抚顺投降大金以后,他跟着李永芳主子一路烧杀抢掠,辽兵根本不堪一击,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真夷主子动手,城中布置的内应细作便能攻克城池。 虽然前几日在董鄂里遭受明军夜袭,但曹忠清认为,那不过是明将刘綎的精锐家丁,总数也不过几百人而已,已被主子全部杀光。 刚才目睹明军长枪兵击溃生女真主子,曹忠清心中颇有些惶恐,不过他相信只要真夷主子出手,杀光这伙长枪兵当不在话下。 包衣阿哈前面出现一队队身穿银甲的白甲兵,这支镶蓝旗最精锐的武力,现在正举起步弓对山脚的朝鲜铳手抛射。 三百多名强悍的白甲兵很快抛射完几千支轻箭,明军战壕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簇,一些探出头射击的朝鲜铳手被箭射中面门,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见身边有人受伤,刚才气势如虹的朝鲜兵立即胆寒,纷纷躲入战壕中不敢露头。 曹忠清充满艳羡的望着那些从身边走过的白甲兵,目睹他们压制住朝鲜铳手,用不太熟练的满语大声叫道: “主子英勇!杀光朝鲜棒子!” 一名身材粗壮、手持大斧的白甲兵从前面撤下来,瞟曹忠清一眼,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曹忠清心里咯噔一下,很快又眉花眼笑的给白甲主子让开道路。 待白甲精锐全部撤下,轮到包衣阿哈冲阵,曹忠清和其他弓手一样,从袖中摸出铁扳指,套在拇指上,然后拉动弓弦调整扳指位置。 一千多人的包衣阿哈组成混乱的阵列,小心翼翼朝长枪兵方阵接近,曹忠清心情复杂,他不断调整扳指位置,暗暗下定决心,等会儿一定要多射死几个南兵蛮子。 距离长枪兵不到一百步时,对面锋利的枪头后面,忽然也出现些弓箭手,看铠甲军服像是朝鲜兵。 “朝鲜棒子也敢和大金军对射?” 曹忠清心里疑惑,这时朝鲜弓手已经开始向他们这边发箭,一些没有披甲的包衣被轻箭射中,倒在地上惨叫。 这支射箭的朝鲜兵是副将金应河麾下精锐弓手,两百多人本是从各营抽调上来的精兵,他们刚刚参与夜袭镶蓝旗大营,又有刘招孙重金抚恤,士气自然和山脚那些只会发射鸟铳的铳手不能同日而语。 很快又有包衣被轻箭射中,没有铠甲的情况下,箭支对这些步兵威胁很大。 包衣这边,也有人扬起步弓,对着长枪兵方阵斜向抛射,这些包衣箭术本来就参差不齐,风势又忽然加大,轻飘飘的轻箭在空中到处乱飞,落在明军阵中的数量并不多。 尽管如此,长枪兵方阵还是有人被击中,远远传出几声惨叫。 就这样对射了几波,包衣不是顺风向的朝鲜兵对手。这时候,山脚下沉默许久的朝鲜鸟铳手再次射击,沙尖子大营上空,箭支铅弹往来不绝。 但是包衣阿哈利用人数优势,抛射轻箭,不断逼近明军阵地。 这种菜鸡互啄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包衣与对面铳手的作战意志都不坚强。相比之下,朝鲜人更弱,当对射出现伤亡后,这些惜命的朝鲜铳手连忙再次缩进战壕,一些胆大的铳手填充完毕,不敢露头,只是胡乱对前面发射一枪。 这样以来,前面进攻的压力就完全抛给了长枪兵后面数量不到两百的同袍弓手身上。 费英武冷冷望着逼近长枪兵战阵的包衣阿哈,这次进攻暴露出朝鲜兵混乱的组织能力,不过没能看清明军真实实力。 长枪兵身后必然还有明军家丁督阵,上次夜袭出现的马兵,给费英武留下深刻印象,开战到现在,这支马兵还没有出现,这让费英武隐约感觉有些不安。 一名前线督战的牛录额真回来禀告战况,费英武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牛录额真,冷冷道: “让包衣不要射箭,省些力气冲阵,长枪兵有甲,轻箭很难杀伤!” 那牛录额真点点头,怒气冲冲道: “昨日顺风时,就该全军出动,一举灭了这伙明军。李永芳却拖到今日,现在风向不对,勇士们骑射威力不能得到施展,反倒是对面这伙朝鲜兵,居高临下,总是用火铳偷袭咱们!可恶的很!等攻下前面阵地,奴才请尽杀朝鲜兵!” 费英武心中也是恼怒,昨日明明可以攻击,抚顺驸马却一直从中作梗,还说要先回赫图阿拉禀报大汗。 “先攻下再说,不管风向,今日下刀子也要杀光这群南蛮子!胆敢夜袭大营,二贝勒说了,非生擒刘綎,还有夜袭敌将,将其千刀万剐不可!” 费英武神色凝重,他想到要做盾车,昨日济尔哈朗李永芳他们争执不下,就耽误了。 今日再做盾车已经来不及了,而且这伙明军将周围树木悉数砍伐干净,大汗很快就要南下,若让他看见镶蓝旗如此窘迫,就不是责罚那么简单了。 小贝勒思索一番,心中已然有了计划: “各牛录留下二十骑兵,剩余步兵全部冲阵!持厚盾重斧,冲破这支长枪兵,让骑兵冲锋,杀光那些讨厌的朝鲜人! 正文 第19章 改命 嘉靖以后,明国财政趋于崩溃,恰逢四方皆有战事,明军疲于应对。 在东北,辽镇与朝廷离心离德,李成梁的出现只是加速了这一进程。 既然帝国在边境的统治难以为继,即便没有萨尔浒这样的惨败,辽东独立出去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在萨尔浒之前,辽东便已经呈现出独立的趋势。 发生于万历时期的所谓“高淮乱辽”,还有什么“杨荣乱滇”,套用文官的经典叙述:皇上宠溺宦官,宦官祸害地方,激起民变或兵变,最后边境局势大坏,一发不可收拾。 可惜,明朝宦官本没有什么话语权,连郑和这样的太监巅峰,去世后,宝船被毁,史料全无,其他太监的遭遇可想而知。实际上,在明代,太监更多的是作为背锅的存在,如王振······ 否则,辽镇与建奴的故事可能就是另外一个版本了。 以高淮在辽东收矿税激起“兵变”为例,与其说是边事爆发的导火索,不如说是离心势力摆脱中央寻找的借口。 当然,后来到了天启、崇祯朝,辽镇干脆借口也不用再找,朝廷绝不敢再派锦衣卫入辽东,算是默许了军头们的割据地位。 刘招孙思绪纷飞,抬头望着远处渐渐逼近的包衣阿哈,不由对二鞑子们悍不畏死的精神表示十分钦佩。 作为穿越者,他很能理解这些包衣阿哈为生存而战的决心和勇气。 当然,能理解并不代表可以接受。 想到这些包衣奴才们只是为了一己荣华富贵,带着建奴从萨尔浒杀到山海关,从锦州杀到云南,杀得汉人尸山血海,杀得永历皇帝无处可逃,最后杀出个三百年文字狱,康乾盛世。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酌中志》中记载:因为高淮乱辽,少壮强勇之夫,亡入建州什四五。 如果说当包衣奴才是这个时代辽东汉人的主流,也是努尔哈赤口中所谓的天命,那么,刘招孙就要逆天改命! 距离长枪兵只有三十步,包衣阿哈们奋起余勇,将手中飞斧铁锤奋力掷出,明军阵前顿时溅起一阵血雨,前排长枪兵很多人被击中,闷哼倒地。 后排的长枪手填补上空位,各排旗队长大呼: “虎!” 长枪兵也投出了一波飞斧铁锤,对面包衣阿哈齐齐倒下一片,长枪阵线已经推进到二十步,一丈七尺的竹枪高高竖起,如同闪闪发光的竹林。 “杀!” 长枪兵鼓点变得越来越急促,得益于浙兵平时严格训练,长枪兵们都保持着整齐的步伐,发出整齐的踏步声。 各营掌号笛手吹响唢呐,长枪兵开始加速前进,银色的鸭嘴枪头映着辽东清寒的阳光,宛如璀璨星河。 经过数轮打击,幸免于难的包衣阿哈们,各人手上终于有了像样的兵器铠甲。 他们手举盾牌,另一只手握着大刀长枪,双眼血红地往长枪兵冲来。 这些包衣阿哈对明军也颇为蔑视,以他们的经验,只要冲到近前,明军便会丢下兵器逃窜。 曹忠清拎着顺刀,背后的弓箭已经被他丢弃,他不准备在长枪兵攻击范围内用弓箭和明军作战。 他自持有几分武力,盯着远处长枪兵,一面用盾牌护住身子,一边试图接近用大刀砍长枪兵小腿。 那长枪兵却是毫不避让,一丈七尺的长枪如毒蛇般猛地飞出,越过曹忠清左手盾牌,斜斜刺向他的眼睛,曹忠清连忙低头躲闪,长枪刺中他身上锁子甲,金属撞击发出令人不安的摩擦声。 曹忠清想起真夷主子说过,要砍这些竹枪枪头,要调整身体平衡,乘着枪头收缩蓄力的空挡,猛地挺身,做出要攻击的姿态。这时,又有一杆长枪刺向他的咽喉。曹忠清身子一歪,堪堪躲过致命一击,身后一名冒失的包衣被刺中,矛头借着长枪兵冲击的惯性轻松刺穿他的铁甲,破入胸膛。 那个身材短小的包衣阿哈,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便被长枪顶着朝后面退去。 他充满惊愕的望向刺入胸膛鸭嘴枪头,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嘴里吐出一股股鲜血,不等对面那长枪兵拔出长枪,包衣已经停止了呼吸。 曹忠清被眼前这景象吓住,下意识往后退两步,这位凶猛包衣将右手抬高,左手放低,刀口顶住盾牌,这是刀盾兵的防御动作。 放眼四周,只能见到密密麻麻的长枪突刺,不断有金属撞击声传来,周围包衣阿哈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曹忠清这才发现,自己身边空空荡荡,已经没剩下几个包衣阿哈。 刚才弓箭对射,这些包衣还能和对手打的有来有往,现在短兵相接,战阵的作用便凸显出来。 随着持盾的包衣一个接一个倒下,包衣阵线上出现一个个难以弥补的缺口,后排那些没有盾牌铠甲的包衣们惊恐的望向前面发生的血腥战斗,他们大多数人手中只有一把顺刀或是大棒,这样的武器在面对一丈七尺的长枪时,毫无优势可言。 “杀!” 眼前的长枪兵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叫,如同狂暴的野兽,攻击任何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敌人。 曹忠清被这一往无前的气势震慑,他虽然在打行打打杀杀,然而和军阵搏杀相比,那只能算是雕虫小技。 身边的包衣纷纷转身向后退去,包衣阵列变得参差不齐,一些长枪兵甚至追到了曹忠清前面。 抬旗的想法终于烟消云散,现在曹忠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逃到后面,保住这条性命。 这时,曹忠清忽然感觉到前面传来隆隆的脚步声,仿佛大地也在微微颤抖。 他疑惑不解的望向前面镶蓝旗阵地,两百步外,一道黑线如同潮水般向自己这边杀来,中间飘扬着一些蓝色的小旗。 曹忠清一眼便认出这是真夷主子,主子来了,他有救了。 他正要大声喊叫,却瞥见跑在自己前面的一个包衣,人头高高飞起,后脑勺的鼠尾辫在空中打了圈,绵软无力落在地上。 “王三儿?” 一名督战的白甲兵拎着血淋淋的人头竭斯底里的怪叫: “后退者死!” 那个冲在最前面被杀的包衣是曹忠清的同乡,名叫王三儿。 王三儿也是杀了明军脑袋去投的主子,平日里对主子恭顺有加,没想到最后竟落得这个下场。 曹忠清没时间感伤,他身处两轮阵中,眼看两边就要撞在一起,他身子一歪,假装中箭倒地,朝脸上胡乱抹了把人血,顺手拉过个已经僵硬的包衣尸体,压在自己身上。 先头长枪兵撞上真夷甲兵,双方在董鄂路已经打过一场,不分胜负,眼下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双方立即砍杀在一起。 长枪脱离阵列便失去了突击优势,长枪兵杀得性起,忘记了身后危险。 几名冒失的长枪手陷入包围,很快被真夷甲兵杀死,后面奔跑的明军看到黑压压的真夷朝自己这边冲来,长枪兵头脑开始清醒,连忙往后退却,希望重新组结阵,挡住真夷这波进攻。 冲到近前的镶蓝旗战兵当然不会给长枪兵重新结阵的机会。 这些百战老兵环顾四周,取下弓箭,从容不迫用重箭将那些失去刀盾手保护的长枪兵一一射杀。 两千真夷稍作休整,草草结成墙形阵列,以最快的速度朝混乱不堪的长枪兵狠狠撞去。 正文 第20章 炮击 沙尖子山岗,负责督战炮兵的乔一琦,终于等来攻击奴贼的最佳时机。 两千多名镶蓝旗真夷战兵,等待包衣阿哈冲乱明军军阵后,排成严整整列,在各牛录额真的大喝声中,加速向明军阵线冲击。 如墙逼近的真夷战兵,渐渐接近乔一琦前方三千步位置,即将进入弗朗机炮射程。 站在乔一琦的位置往山下眺望,阵地情景尽收眼底。 辅兵两日前用石碓垒砌的炮击标记,从三千步到三百步的距离点,用不同形状石碓予以标记。 一队队手持盾牌大刀的真夷战兵们,正从石碓旁边走过,追击前面那些落单了的明军长枪兵,其中一些背上插着蓝色小旗的巴牙剌,纵马护卫左右两侧,维持着战兵们阵线的严整。 乔一琦出身官宦世家,是万历三十二年的武举人。乔公子自幼尚游侠,习击刺、好谈兵。万历援朝时,他在家乡招募乡勇,准备报效国家。结果被仇家诬陷谋反,遭牢狱之灾,幸被袁可立救下,又遇贵人熊廷弼,张悌等,调任宣府守备。 在原本历史上,辽东事起后,乔一琦被科臣举荐东路监军,刘綎兵败,他率残兵退走滴水崖,朝鲜人想要抓他向后金邀功,乔一琦愤而自杀,在萨尔浒战场上走完了自己的传奇一生。 这位乔公子不仅弓马娴熟,亦精通书法,与董其昌、袁可立等大佬是同乡,还有姻亲关系,在党争频繁的晚明,此人背后的势力,是绝不能小觑的。 刘招孙之所以劝说义父安排乔一琦来镇守炮兵阵地,让乔公子待在相对安全位置,一则是因为欣赏乔一琦为人,二则也是想和江南文官搞好关系,给自己以后发展留条路子。 “乔大人!佛朗机、将军炮、威远炮都已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发炮!” 身材清瘦的炮队把总小跑来到监军大人身前,跺脚大喊,这些明军炮手经常发炮,耳朵都不好使,平时说话都是这样大喊大叫。 刚才包衣阿哈冲阵惨败,乔一琦都看在眼里,不由感慨大丈夫当如是,正当他沉浸在直捣黄龙,扫穴犁庭的古典幻想中难以自拔时,忽然被这个把总惊醒,吓了一跳。 “轰!给本官狠狠的轰!把这些狼心狗肺、辜负皇恩的狗鞑子全部打死!不要节省炮子,等灭了阿敏,老爷我还要去赫图阿拉,手刃奴酋!” 那瘦子把总被监军大人身上散发的浩然正气震慑住,连忙道: “大人!咱们还有些长枪兵在和鞑子拼杀,炮子打过去怕是·······” 乔一琦听了这话,上前揪住那把总鸳鸯袄领口,直接将他拎起来: “为将者,不可有妇人之仁,浙兵大阵破了,我等就必死无疑!你,想让鞑子破我军阵吗?想让老爷我参你一笔,诛你九族吗?不想的话,就赶紧开炮!” 瘦子把总还没遇到过这样凶的文官,他差点被勒死,大口大口喘气,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转身小跑去了。 “开炮!” 12门威远炮如狂暴巨兽,发出低沉的咆哮,喷出火舌白烟,3斤6两的炮丸高速旋转,越过前面稍显凌乱的长枪兵方阵,重重地砸在镶蓝旗战兵阵线上。 这种火炮炮身如一个巨大的花瓶,为减轻重量,炮身没有铁箍,野战时装在木制炮车上,可以随军移动,炮车扎有锚钩,发射时固定在地上,确保巨大的后坐力不会伤及炮手。 每门威远炮配三名炮手,火门上有活塞,防止阴雨溅湿,装大炮子时,两千步内可以有效瞄准,三千步内亦有杀伤,装小铅子时,可装工100枚,小铅子可达五百步,子弹散布面约40多步。 这种嘉靖年间戚继光改良后的火器,到了万历末期,算是名副其实的老古董,除了射程稍远,再无其他优势。 此时明军炮营普遍装备的都是发射速度更多、精度更高、散热更好的佛朗机炮。 这次刘綎率南兵千里来援,火器携带不便,等到了沈阳,杨镐发给东路军的,就是威远炮这样的老古董。弗朗机倒是也发了一些,数量远没有杜松、马林他们多。 乔一琦神情复杂的望向威远炮发射的方向,他在南方见过各式佛朗机炮,对眼前这些老炮表示很不屑。 这轮发射,有两门火炮哑火,幸好没有炸膛,剩余的十发炮弹全部发射出去,其中只有三发炮弹落入后金军中,剩余的七发不知飞到了哪里。 两发炮弹直接砸在后排后金军阵中,在密集人群中犁出条长长的血槽,击穿五六名真夷甲兵身体后,终于落在一名督阵的白甲兵身旁,这位幸运的白甲兵被吓得脸色惨白。 剩余的一发击中一名长枪兵,将他小腿打断,继续滚进后金军中,一名后金刀盾手举起牛皮盾牌试图挡住,炮弹击穿盾牌,将他脑袋砸成稀烂,斜斜飞走。 原本严整的阵线像是突然被切掉一块,短暂的混乱后,后面上来十几个真夷,将死人的空缺补上,继续向前冲击。 乔一琦望着山下炮击的成果,一收刚才的不悦,露出得意之色,他没有想到威远炮对付密集战阵,竟然可以如此犀利。 “继续轰击,不要停!” 瘦子把总迟疑片刻,确定是监军大人在叫自己,连忙满脸堆笑的跑到乔一琦身前。 “大人!您刚才说什么?!” 乔一琦感觉自己耳膜快要被震聋,强压住怒火,对他道: “本老爷说,让你继续发炮!” 远处传来镶蓝旗冲阵的怪叫声,周围有些嘈杂。 “老爷说啥?” “本老爷说,你们继续开炮!!” 乔一琦脖子憋得通红,他用眼角余光瞥见长枪兵还在后退,心里很是着急。 炮营把总这次总算听清了,对乔一琦拱了拱手,摇摇头道: “老爷!炮管要散热,还在清理炮膛,等会儿才行,” 乔一琦又急又气,怒道: “其他炮呢?用弗朗机,” 把总迟疑片刻,才发现这位监军大人对火炮知之甚少,否则也不敢站的这么靠近,不怕被炸膛炸死。 “老爷,沈阳给咱炮营的佛朗机炮,射程只有一千五百步,咱炮子不够,要等建奴再走近些才打,乱打早没了!” “继续开炮!否则老爷现在就砍了你!滚!” 乔一琦拔出尚方宝剑,那把总吓得连忙小跑而去。 乔一琦心情烦躁,要是活着回京师,一定好好弹劾杨镐,把他全家都斩了。 他抬头望向前方,黑压压涌上来的镶蓝旗真夷继续冲撞长枪兵阵线,锐不可当,浙兵大阵隐隐有崩溃的危险。 身穿四品武官朝服的游击将军邓起龙,正焦急的奔波于各营之间,大声呼喊部下结阵御敌,隐约可见他的锁子甲外面插着几根白花花的箭翎。 “猛将当如是啊!” 转眼望向脚下,躲在山下从容发铳的朝鲜铳手,见形势不妙,都如惊慌的小鸟,尖叫着从壕沟中爬起,准备往后逃走,被身后督战的刘綎家丁连砍几人后,才又回到壕沟中。 壕沟前面,刘招孙立于马上,抬头望着远处火炮射击的成果,心中颇为满意。 首轮炮击下来,汹涌而来的镶蓝旗战兵被打死打伤五十人,士气一下子低落了不少。 就在刘招孙心中得意之时,忽听见背后传来沉闷的爆炸声。 身后炮营乱成一片,一门无敌大将军炮管炸开,两名炮手全身布满弹孔,当场被炸死。 旁边炮位的几名炮手被崩飞的炮车木屑击中,捂着脸痛苦哀嚎,在地上乱滚。 转眼之间,明军便折损了十几名炮手,剩余炮手远远站着,任凭乔大人用马鞭抽打,也不敢再发炮了。 刘招孙早就知道明军火器质量低劣,只是没想到这么倒霉就能遇上。 无敌大将军炮为佛朗机型后装火炮,内装火药为黑火药。由于这个时代的黑火药配制的品质和效能不够稳定,爆炸效力低,一些不熟练的炮手为了提高射程,往往加大剂量,再加上炮身铸造瑕疵,往往就容易造成炸膛。 作为穿越者,虽然对炸膛早有准备,然而真正发生在自己身边还是有点不适应。 这些都是从南方招募的熟练炮手,有些还在澳门卜加劳铸炮厂学过发炮技术,属于这个时代的高精尖人才,死一个少一个。 炸死炸伤十几个炮手,损失实在太大,而且己方炸膛,对军心士气的影响不言而喻。 刘招孙心头忽然闪现出一个恐怖念头,穿越未必就能改变历史。 如果不能彻底变革明军军制,短时期内提升这支古典军队战斗力,那是不可能的。 镶蓝旗阵中传来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刚才遭遇火炮压制的真夷们,都挥舞兵刃欢呼,口中喊着天命之类的夷语。 陷入慌乱的长枪兵,被身后的炸膛惊扰,阵型开始出现混乱。 平心而论,这些浙兵的实力,原本就与巅峰期的戚家军相去甚远。其军纪与戚家军更不可同日而语,只是高昂的士气一直支撑他们战斗到现在。 在遭遇连番打击后,勉强维系的阵线终于崩溃。 镶蓝旗真夷都是打老仗的老兵,他们敏锐捕捉住战场上稍纵即逝的机会。见明军长枪兵阵线有松动的迹象,各人立即像恶狼般撕咬上来,将突破口不断扩大。 阵线中部,长枪兵伤亡陡然提升,被真夷战兵杀死的明军尸体堆积像小山,后面真夷战兵沿着打开的缺口源源不断向阵地中心突进。 突入中心的真夷也不急着向前冲锋,而是侧身向两翼包抄。 他们的作战意图很明确,就是要将眼前这支明军包围,彻底歼灭。 双方人马混杂在一起,明军火炮哑火,火铳手不敢再继续发射,只有刘綎家丁和那些胆大的朝鲜兵还在用弓箭射击,给浙兵提供有限的支援。 刘招孙痛苦的闭上眼睛,难道,这真的是天命吗? 正文 第21章 大有可为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初七,辽阳城。 无需城中建奴细作进一步活动,辽阳已是一团乱麻。 原本历史上,大胜之后的努尔哈赤听从李永芳建议,没有继续攻打辽阳,而是先征服叶赫部,彻底断了大明臂膀。 如果此时后金军来攻,这城能否守住,还很难说。 自从巡按大人和经略大人撕破脸后,陈玉庭陆续发现了辽镇诸多不法之事,京师朝廷与辽东集团的矛盾逐渐浮出水面,辽阳这座辽东政治中心,火药味儿越发浓烈。 这几日,在各方势力的支持下,溃兵与南兵之间,溃兵与辽兵之间,辽兵与南兵之间,因为各种琐事,多次爆发冲突,搞得原属后方辽阳城,像是和鞑子交战的前线。 各位上官心思都不在守城上面,而是忙着相互甩锅,丘八们胆子也肥起来,部分客兵开始骚扰民户,甚至在大白天公然抢劫民户。 辽东发往京师的塘报奏疏如雪花片般一片接一片,内容却是出奇的一致,基本都是向老皇帝要钱。 辽东官员们要钱的原因,更是五花八门,有说军中火器不利,急需三十万两更换;有说需要五十万两招募朝鲜兵;还有说装备叶赫部需要用一百万银子…… 最奇葩的是御史扬州鹤,他直接把话题扯到当年的高淮监辽,开口就是一千万。 他建议皇帝立即把高淮搜刮的民脂民膏,用内帑的形式,全部发还辽民。有辽人守辽土内味了。 “几千百万金,发放辽民,以辽人之血肉佐辽人之困局”,否则,辽事崩坏,后果难料。 也不知扬州鹤口中的辽民包不包括他自己。 在朱翊钧手下打过工的朋友们都知道,老皇帝喜欢对奏折留中不发。 所以这次大家也不管皇上是不是消息已读不回,坚持把塘报一封接一封发往京师,搞得好像大明塘马和宣纸都不要钱似得。 辽阳城中,几位巡抚、总兵急的焦头烂额,除了不停给朱翊钧写信剖明心迹,就是烧香拜佛祈祷自己不要成为败军典型,最后领取菜市口一刀。 反倒是从鸦鹊关逃回来的李如柏,仿佛早已看淡一切,态度颇为超然。 李如柏整日闭门不出,谁也不见,据说准备出家去辽阳附近的一个道观当道士,法号虚空。只是不知道皇帝给不给这位辽镇名将一个四大皆空的机会。 三月初五,一直没有发声的御史巡按陈玉庭终于出招,给皇帝上疏。 他先是简要叙述了大军败亡的消息,然后就把锅甩给了经略大人杨镐,向皇帝报告说杨镐逡巡不进,犹豫不决,借口粮草不足,一再阻挠大军进兵,硬是把大军发兵日期从二月十五拖到了二月二十六。 至于这次兵败的杜松、马林,御史大人则是轻描淡写,说是后援不济,或是因为南兵(刘綎)拖延。 而对于李如柏,奏疏甚至没有提及,只说是下落不明,应当还在与建奴血战。 陈玉庭还在辽镇地盘上,有些话当然不能乱说,有些事也不能做的太绝。 当年高淮只是在辽东收了点矿税,便差点被辽兵干掉,幸亏他跑得快。 殷鉴不远,陈玉庭自信自己没有高淮那般简在帝心,他还是充满求生欲的。 巡按大人敢给巡抚脸色看,却不敢说辽镇坏话,不过又不能显得过分袒护辽镇,否则会让皇帝猜忌。所以他就拿杨镐开刀,最后在奏章里旁敲侧击说杜松败亡与杨镐催促有关。 陈玉庭上奏的第二日,经略大人杨镐的一封关于萨尔浒战况的奏章也从沈阳发往京师。 杨镐不能直接攻击陈玉庭,因为陈大人是皇上的人,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于是他只好把锅甩给杜松,说他“违期先时出口至浑河哨”,以至被伏兵败。 在奏章中,杨经略详细分析了当前辽东形势,奴贼兵马约有十万,若想战胜,朝廷至少要募集十二万人马。 他建议从甘肃镇募精兵一万,另外以王国柱、满桂、柴国栋、朱万良等将汇合蓟镇兵马,星夜出关,抵抗奴贼。 最后,杨镐承认自己犯下大错,当恭听处分,经略就不当了,他建议让抚臣周玉春代替自己。 辽东巡抚官邸,东阁客厅内暖意如春。 经略杨镐写完奏疏,闭上眼睛,半躺在太师椅上,原本就老迈的杨镐,这几天下来,胡须尽白,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石民,将这奏疏润色一番,快马发往京师,” 那幕僚名叫茅元仪,是杨镐旧识,两人关系更像是忘年之交。 茅元仪,号石民,自幼喜读兵农之道,成年熟悉用兵方略、九边关塞,后著有兵器图书《武备志》。 如今见经略蒙难,茅元仪叹息一声,转身就要离去,这时客厅大门忽然吱呀声响,一个家丁慌慌张张跑来。 “老爷还在议论兵事,怎的这样不知规矩!” 茅元仪正要挥斥家丁,忽听那家丁道: “大老爷,宽甸那边来人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杨镐听见这话,微微睁开眼: “怎的,刘大刀也被鞑子埋伏了!” 家丁听了连忙摇头,上气不接下气道: “回老爷,不晓得是不是被伏,那人说是来求援的,” “求援?” 杨镐猛地坐起,抬头望向家丁,茅元仪神色也是一变。 “刘总兵的人现在何处?” 家丁听经略大人改口叫刘总兵,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会儿,才回道: “老爷,那人就在外面,受了伤,还有个同伴路上让鞑子杀了,” “哦,带他进来,” 家丁刚要出门,茅元仪又道: “持经略大人腰牌,去城中找个可靠郎中,城内混乱,速速回来,再备些吃食,快去!” 家丁接过腰牌,匆匆下去,杨镐在厅内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刘大刀竟还未死,怪哉!怪哉!若此事属实,东路军当有一线生机,辽事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 杨镐与刘綎互不对付,万历援朝时两人便积攒下宿怨。 经略大人的命运和刘綎以及这东路军休戚相关。 对杨镐来说,若能保全一路人马回来,再回京师找言官们运作一番,皇上未必会定他死罪。 眼下陈玉庭他们咄咄逼人,想要以前线兵败,置杨镐于死地,若刘綎能够保全甚至击退建奴,他便可以在辽东立于不败之地。 杨镐微微点头,心想若刘綎真能挺住,也或能与这武夫和解,以后将其引为外援,共同进退。 正在心中盘算计划,忽听见内庭嘻嘻笑声。 杨镐眉头皱紧,想起这次家人受自己连累,很大可能会被充军,女儿怕是要去教坊司,不由心中一阵悲凉。 “爹,你怎的又在写字!我也要学,乔一琦何时回来,他的字写的真好!” 一个少女从内庭出来,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晕红,齐胸穿着件素白长锦衣,裙摆延伸到腰际,宽腰带勒紧细腰,显出身段窈窕。 “青儿,如何穿成这般模样!” 少女娇嗔一笑,冲茅元仪行了万福,嘻嘻哈哈喝茶去了。 杨镐晚来得女,对女儿颇为宠爱,只把当做男儿来养,平日里教些经书典故,这几日为萨尔浒战败,焦头烂额,也没空过问女儿学业。 这时候,家丁头子带人进来。 一个满脸灰尘的明军士卒出现在几人面前,他步履踉跄,发髻凌乱,脸色惨白,一看便是有伤。 杨镐瞥见鸳鸯战袄上还有斑斑血迹,不等开口,士卒便跪倒在地,挣扎着从袖中掏出纸条: “小的是刘总兵麾下家丁王斌,我家老爷让·····” 王斌说了两句,便昏死过去。 茅元仪见这幅模样,连忙朝家丁挥手,让家丁把人带下去。 “我刚才找了几个刘綎旧部,确认无误,是他家丁不假,” 杨镐微微点头,颤巍巍打开那张沾着血迹的字条,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他神情极为认真,就像当年在京师参加殿试,展开大卷(殿试时试卷较乡试更为宽大,故称“大卷)时一样。 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杨镐脸上表情发生细微变化,最后轻抚胡须,陷入了沉思。 “大人,纸上写的什么,可是刘綎笔迹?” “你自己看吧!” 茅元仪刚要接过,忽然被那少女夺去,杨镐在旁边怒道: “没大没小,小心打断你的腿!” 少女将纸条小心翼翼展开,曼声读道: “辽阳总兵刘綎顿首再拜,末将领东路军于二月二十六过宽甸,三月三至浑江,期于杜松、马林汇于赫图阿拉,扫穴犁庭,报效皇恩,士衔枚,马裹布,星夜兼程。三日清晨,距赫图阿拉仅八十里,幸得麾下义子刘招孙俘奴贼细作数人,知总兵杜松,马林已被奴酋击破,辽兵生死不明。奴酋阿敏设伏,我南兵孤军深入三百里,进退两难,进则恐不能敌,退则军心动摇,为贼所乘。当今之际,唯有待朝鲜合兵,叶赫援持!伏惟经略运筹帷幄,当有完全之策,解救倒悬,保全辽事,为圣天子分忧!东路军将士泣血顿首再拜!” “爹爹,这刘招孙是哪个?真敢抓鞑子?” “滚!” 杨镐抡起茶杯,作势要砸向女儿,杨青儿撇了撇嘴,丢下字条,腰肢扭动,曼步回了厅内。 茅元仪捡起字条,重新看了一遍,眉头紧皱,也陷入了沉思。 从宽甸至辽阳,六百多里路程,多是崎岖山路,快马至少要三日,从时间上来看,这家丁不像有假。 杨镐乃是粮官出身,对军中粮草调度,兵马运行,颇有章法。 他一眼便看出这信是真的,眼下所忧虑者,乃是对刘綎救还是不救,如果救的话,派谁去救。 “石民,你看这信是真是假?” 茅元仪将信拿起来翻看一番,再次放下,半晌之后,才开口道: “若是奴贼想要赚我,当伏兵于界藩、鸦鹊关,宽甸路途遥远,距离赫图阿拉最近,怕是····不过听闻奴酋钻研兵法,往年去京师朝贡,都要买《三国演义》来读,兵者,诡道也····” 杨镐挥手打断,若有所思道: “刘綎与老夫多有嫌隙,此事天下共知,奴酋久在辽东,又岂能不知,奴酋断不会借用刘綎来赚我,单是这一点便不会是假。刘綎平日傲气的很,若不是形势急迫,不会向老夫求情!不过,” 杨镐停顿片刻,呆呆望向窗外。 “不过,他说保全辽事,为圣天子分忧,可见战事还是大有可为的!” “大有可为?” 茅元仪将信将疑点头。 杨镐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忽然转身道: “城中南兵还有多少?” 茅元仪熟悉用兵方略,对沈阳兵力部署了然于心,不假思索,便道: “蓟州兵马一万,不过还在路上,走了好几个月都没到!新来的四川白杆兵倒是有一千,还有广西。土司狼兵一千,刚到一天,狼兵便骚扰百姓,听说还和辽兵打斗,巡抚大人大怒,让他们驻扎城外了。” 杨镐这两日忙着和陈玉庭斗法,和一群辽东官员扯皮,脑子里想的都是菜市口一刀,没有精力过问这些客兵。 “哦,广西狼兵?” 杨镐嘴角抽动,眼神重新汇聚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不快的往事。 “哎,这广西狼兵,最不宜调动,其扰中原,甚于胡虏,这次狼兵来辽东,不知让多少地方官头疼,” 茅元仪接过话头,附和道: “经略说的是,嘉靖年间,东南倭寇猖獗,朝廷调瓦氏狼兵,沿路扰民,数不胜数,贻害东南百姓最甚!还连累广西巡抚被弹劾,” 杨镐摆了摆手,懒得扯这些陈年旧事。 茅元仪知道经略大人要做出决策,于是不再说话,后退了两步。 朝廷圣旨未到,辽阳城还是杨镐说了算,大家巴不得有人出来背锅。 杨镐闭上眼睛,如今他对辽兵再无信心,手中也无兵可派,心想着反正都是菜市口一刀,不如临死前,把辽镇彻底搅乱才好。 “罢了!这些客兵好不容易来了,扰民都扰了,就让他们去宽甸,和建奴见真章吧!” 正文 第22章 不动如山 “奶奶的,前日就说叶赫部要来,今日叶赫部毛都没看见,鞑子都不可信!” “也不知那李如柏现在何处,辽镇这群畜牲,老是坑咱们南兵!从朝鲜坑到辽东!” “朝廷征发白杆兵、狼兵入辽,当初为何不多等些时日,一起来宽甸,单靠这些浙兵,也不是奴贼对手!” “狼兵是广西汉人和当地土人之后,世世代代都在广西从军,悍不畏死,又忠于朝廷,不似这辽兵!若是他们来,或能和鞑子一战!” “杨镐到底派不派人救咱?粮饷不给咱发够,火器不给咱发够,还让要独抗建奴,咱南兵就是群后娘养的?!” 沙尖子大营中军大账。 刘綎几位义子急得焦头烂额,围在老总兵身边,语无伦次谩骂。 派去沈阳求援的家丁,至今没有任何音信,沈阳也没派来一兵一卒增援。 便是傻子也知道,东路军被辽镇和朝廷给卖了。 这种被抛弃的感觉让人感到深沉的绝望。 十日前,众将率兵从宽甸出发时,还是抱着埽穴犂庭建功立业的心思,现在想来,真是好笑。 镶蓝旗即将攻破浙兵大阵,只有金应河率残兵还在做最后的抵抗。 既然无力回天,只有赶紧商议撤兵之计。 主帅刘綎安然坐在那张虎皮大椅上,气定神闲,闭目养神。 一众义子家丁吵得不可开交。 是战是退,还需老总兵拿个主意。 南兵身在辽镇,远离故土,如今被朝廷抛弃,他们到底为谁而战。 刘招孙冷冷望向众人,将手按在刀上,顺刀刀口崩坏,他刚从长枪兵战阵回来,亲手斩杀了几个溃退的浙兵,此时满身血迹,满脸杀色。 几位义子亦是杀气腾腾,前方朝鲜铳手全部崩溃,督阵的义子们在后面疯狂砍人,还是挡不住溃退的朝鲜兵。 监军康应乾脸色苍白,望着地面喃喃自语,东路军溃败,他想要军功彻底没了,而且斩杀朝鲜将领,以后早晚会追究到自己身上。 不过现在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如何先保住性命。 “义父,那狼兵白杆兵何时能到?” 刘招孙忽然抬头望向义父刘綎,刘总兵眼睛还是闭着。 去年朝廷招募天下雄兵增援辽东,白杆兵和狼兵在路上走了好几个月,最近才勉强抵达沈阳,便是到了沈阳,这些步兵想要来宽甸,少说也要六七日路程,” 眼下所有希望都押在这支援军上,不过希望注定会覆灭。 按照原来历史发展,狼兵和白杆兵抵达辽东时,萨尔浒之战已经结束,两支强军便失去了与建奴搏杀的机会,倒是狼兵在辽东和辽镇冲突不断。 两支客兵后来都受到打压,陆续被遣回原地,他们在大凌河与浑河战役中也没发挥太大作用。 刘招孙心灰意冷,他血战数日,最终却落得这个下场。 所有的努力只是多杀了几千个鞑子,让东路军覆灭的悲剧比原本历史推迟了四日,仅仅四日而已。 难道东路军灭亡的命运注定无法避免? 虽然现在还没完全覆灭。 不过已经很快了。 和原本历史上一样,随着镶蓝突破战阵,前排战斗意志最薄弱的朝鲜铳手最先崩溃。 这些朝鲜兵被镶蓝旗真夷冲阵气势吓住,在经过一个时辰射击后,终于支撑不住,纷纷丢下鸟铳往后面逃窜。 消除火力威胁的后金兵,可以更加从容不迫向前推进。 只有金应河率他的弓手,在用弓箭射杀那些冲阵的真夷,他们的作用微乎其微,大批白甲兵从后面赶来,用重箭压制住朝鲜弓手,这些负隅顽抗的朝鲜兵,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密集防御的浙兵阵线被凶悍的真夷战兵撞击的支离破碎,明军马兵试图遏制住这波致命冲阵,然而失去火炮支援的马兵在优势敌军的面前,攻击力堪忧,旋即被后面冲上来的白甲兵围攻杀死。 两千多真夷战兵步步紧逼,将溃败的长枪兵逼向了沙尖子大营山脚,明军活动空间越来越小,一场大溃败即将上演。 去年奴酋突然发难,朝廷应对失措。 仓皇之下,召集天下兵马,白杆兵、浙兵自不必说,连狼兵也招了过来,可谓病急乱投医。 刘綎对这些狼兵不感兴趣,他在辽阳等了整整半年,只为等待四川白杆兵到来,他准备用白杆兵对付建奴军阵。 川人体格虽不甚强健,然而善于山地作战,是其他各军无法比拟的。白杆兵之强,与戚家军相比,不遑多让。 只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川兵前来。 朝廷催促急切,京师来的御史巡按,天天在沈阳催促,动辄拿出尚方宝剑吓唬刘綎,说他养寇自重。 压力之下,刘总兵只好带着这群混编而成的南兵,从宽甸出发,一步步走向后金设下的陷阱。 “十三,都什么时候了,说这些作甚!鞑子杀光浙兵,就该杀咱们了,护着义父,赶紧走!” 刘天星大声呵斥,他对刘招孙此时的婆婆妈妈很是不满。他对狼兵白杆兵更是一点也不感兴趣,现在刀架在脖子上了,再不跑路,难道等着像杜松那样被鞑子大卸八块吗? 这几日刘天星目睹刘招孙破阵杀敌,运筹帷幄,为众将士拥戴,俨然已是东路军中的二号人物。义父刘綎渐渐不再掌兵,很多机密之事,都交给了刘招孙去做。他现在不得不对这个兄弟刮目相看。 刘綎终于睁开眼睛,抬头望向刘招孙,他已经六十有七,在军中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真要杀阵杀敌,早已力不从心。 “听刘招孙说话!” 周围站着康应乾、裴擒虎、乔一琦等人,还有百十名精锐家丁。 众人抬头望向刘招孙,只等他下一步决定。 “裴大哥,四哥,你们护送义父和监军大人从后山下去,一路往南走,一人双马,我带人顶住奴贼,把这几日斩获的奴贼首级都带上,回了沈阳也有个军功!” 众人看向刘招孙的眼神皆是充满敬佩,几个心腹家丁昂然走向把总,剩余各人却犹豫不决。 刘天星忽然大叫道: “十三,你,就这么看不起你四哥?!老子也要留下,老子死也不当包衣!” 康应乾轻咳两声,对大家道: “诸位,这次四路大军皆败,朝廷肯定要追究下来,除了杨镐,几位总兵也要遭殃,朝廷不敢动辽镇,杀诸位客兵,应当不在话下,咱们逃回沈阳,可能活命?” 乔一琦一把揪住刘天星,怒道: “你这个杀才,当初为何要杀姜弘立,杀了他却挡不住建奴,朝鲜王追究下来,皇帝不杀咱们也不行了,咱们进退两难!死了还要落个不忠不义罪名!都是你们这些杀才害的!” 刘天星家丁拔刀上前,将刀架在乔一琦身上,乔一琦身边几个亲兵也拔出刀。 康应乾也是杀姜弘立谋划者之一,听乔一琦这样讲话,怒不可遏: “那姜弘立是什么东西,也就是你还和他讲究朋友之义,若是以后有人告密,你肯定是第一个!” 乔一琦猛地推开刘天星,伸手又要去抓康应乾,场中众人乱成一片。 “够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总兵大人刘綎发话,各人纷纷停住,不约而同望向刘总兵。 “闹够了没有,有力气下山杀鞑子!” 众人都不再说话,刘招孙上前道: “义父,你且回沈阳,你为大明征战一生,披创数十,朝廷当不会拿你怎样!” 刘綎缓缓站起身,目光环视四周,不怒自威: “为将者,当不动如山,今日我不动,诸位,能战者,全部上马冲阵!” 正文 第23章 转机 刘綎从江西老家带来的七百家丁,此时还能战的,堪堪只剩三百多人,战损超过一半。 一仗损失一半家丁,对这个时代的军头来说,完全可以去跳河了。 家丁远不同于普通士卒。 普通士卒只需从军户或从流民中招募,随便发些棍棒,粮饷基本不给,训练基本没有,只要不饿死就行——其实饿死了也没关系,反正大明从不缺流民,从太祖时代起就不缺。 多说一句,成化年间荆襄流民起义,规模百万之巨,若不是当时大明国运尚存,估计李闯进京的故事就可以提前百年发生了。 相比之下,豢养家丁就费事很多,各位老爷不仅要给家丁发兵饷,而且还不能太少,兵器铠甲要给,训练也不能落下。 上了战场,家丁是冲在前头给总兵老爷们挡枪子儿的人,对老爷们来说,家丁就是他们的命根子,是最可爱的人。 李成梁当年能纵横辽东,靠的就是他手上三千多精锐家丁。 刘总兵选择不动如山,选择和中军大帐共存亡,众家丁义子就必须侵略如火,去和奴贼见真章。 不是因为所有人都像刘招孙刘天星乔一琦他们这样视死如归。 大家都不是傻子,总兵大人要是在此地战死,他们这些客兵没了上官庇佑,各人手中还拿着有银子,在辽镇地面上,那就是案板上的鱼肉,再凶悍也得被人家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当然,投降建奴去当包衣的想法,也不是没人想过。 只是,要说服这些来自南方乡野,宗族思想极为浓厚的丘八,让他们去剃个猪尾巴辫,然后余生都说着鬼都听不懂的夷语,这简直比直接砍他们脑袋都要难受。 没了头发就认不到祖宗就会沦为孤魂野鬼下十八地狱。 “包衣尼堪可以活,是因为他们祖辈都在这里活。你们不一样!今日之战,无论是奴贼败还是咱们败,辽东的包衣阿哈都会继续拖着猪尾巴辫!继续苟活着!这是天道,是大势,不能阻挡!” 明军阵前,刘招孙打马走过三百三十名家丁身边,用尽全身力气怒吼: “萨尔浒之战,四路大军,三路溃败,只有我们南兵将士还像个人一样活着!” “朝廷弃我,辽镇欺我,连朝鲜也要害我!我们,为何而战?!” 一众家丁都屏住呼吸,听着刘把总训话,各人脸上露出惊愕之色。 这些大老粗们虽没读过什么圣贤书,然而几千年儒家文化熏陶,君君臣臣之类的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 刘把总这几句话,句句听来都是大逆不道,不过,在这些丘八们听来,他·娘的还真不错! 康应乾乔一琦站在家丁前面,瞅着刘招孙蛊惑人心,都是一言不发。 两位大人的家丁被编入阵列,要和建奴殊死一搏。 两人都换上了锁子甲,手里各自拿着兵刃。 明代文官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不过大多数人,在气节上还是不差的。 “回沈阳,是一死!击退建奴,才能活!奴贼不会入关,你们的子孙便不会剃头,不会变成眼前这些包衣阿哈!击退建奴,天下之人,才不敢小瞧我南兵!” “为子孙而战!为我南兵而战!” 家丁头子裴大虎跟着振臂高呼,虽然他不懂小十三在喊什么,不过也知道这是鼓舞士气的时候。 三百多家丁振臂高呼: “为子孙而战!为我南兵而战!” “杀建奴!” 刘招孙手持骑枪,率先冲下山岗。 众家丁策马扬鞭,紧随把总马身后,三百铁骑如滚滚洪流,朝山下奴贼冲去。 康应乾乔一琦相互看了眼,都露出诧异之色,不过两人都感觉心中升起激昂雄壮之情。 乔一琦拔出顺刀,刀背拍打马腹,扬天狂笑: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大丈夫当如是!杀建奴!” 夕阳笼罩着大地,血水如沟壑流过皑皑白雪,金应河背靠在一颗高大的柳树下,声嘶力竭的朝北方喊叫。 在这位朝鲜将领四周,丢着三张大弓,其中一张弓弦已经绷断,黑黢黢的弓身像一条冬眠的蛇。 距离柳树五六步外,有一条两尺多深壕沟,从沙尖子山岗延伸向浑江江岸。 壕沟边缘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簇,不时还有轻箭从天而降,插在尸体上。 壕沟周围横七竖八的躺着尸体,有身着战袄的长枪兵,有装备精良的朝鲜弓手,还有些身披白甲的巴牙剌。 壕沟中有人艰难蠕动起来,他们身上沾满血污,已经分不清是明军还是朝鲜兵。 在上面的同袍确定没有危险后,底下的人连忙把尸体堆在壕沟外,将尸体像沙袋一样摞起来,挡住对面嗖嗖射来的重箭。 “邓将军!快进来!” 一个身材粗壮的明军将领,几个家丁用藤牌遮挡着明将的身子,几人脚步踉跄退到壕沟边。 邓起龙身上插着十几支箭翎,红色战袄上不知流了多少血。 在他身后两百步远,手持厚盾大刀的真夷战兵,踏着地上密集的长枪兵尸体,如潮水般向这边涌来。 四千浙兵苦战两个时辰,杀死杀伤一千多名的镶蓝旗真夷战兵,随着后方火炮炸膛,朝鲜铳手崩溃,这支孤军一点点失去所有支援,最后全线崩溃。 长枪和双层铠甲都不利于后撤,冲在前面的真夷战兵以惊人的速度向溃兵接近,在背后猛砍猛杀,于是溃败的浙兵就成了镶蓝旗此战最大的战果。 阵线出现崩溃时,邓起龙派精锐家丁督阵,不过作用不大,面对千人规模的溃败,区区几十名家丁的作用太过微弱,很快被潮水般的长枪兵淹没。 尽管如此,还是有五六百名悍勇的浙兵没有逃走,在做最后抵抗。 失去阵列优势的长枪兵战力大降,单打独斗不是女真猎人们的对手。 这些无处可逃的明军,面对黑压压涌上来的建奴,面对即将覆灭的命运,他们最终选择化整为零。 戚家军以鸳鸯阵起家,这种阵法深入每个浙兵的血液之中。 他们很快分散城七八十个鸳鸯阵,长牌长枪在前,镋钯狼铣在后,专门杀伤那些冒进的零星建奴。 后面冲上来的真夷甲兵避开这些难啃的刺猬,绕过一个个龟缩防御的鸳鸯阵,去追击前面大队崩溃的明军。 镶蓝旗战兵源源不断向南而来,身披白甲的巴牙剌出现在阵前,他们手持长盾猛冲向各个鸳鸯战阵,这些强壮而凶猛的巴牙剌如猛兽般撞击单薄的明军鸳鸯阵。 这些巴牙剌在各鸳鸯阵撞开一个个裂口,手持长牌的长牌手被他们撞翻。 白甲兵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冲入明军阵中,浙兵手里的长枪和镋钯此时都失去了作用,巴牙剌如野兽吼叫着,挥舞手中长斧大刀,疯狂砍杀周围明军。 被逼入绝境的浙兵用顺刀突刺这些猛兽般的敌人,他们的武器不敌长枪、狼牙棒等重兵,一个年轻浙兵被狼牙棒击碎脑部,手臂仍死死抱着一名白甲兵,将匕首刺入他的脖颈。 鸳鸯阵被装备精良的巴牙剌一个接一个地撕开,这种小型战阵可以阻挡甲胄单薄的倭寇,然而在阵列不严,装备缺失的情况下,遇上后金精锐巴牙剌白甲兵,已经力不从心,一个战阵的浙兵在付出惨重伤亡后,才能杀死一名白甲。 后面鸳鸯阵中的浙兵眼看着眼前同袍战死,只是默默握紧手中镋钯或是长枪,迎接死亡降临。 前排战阵已经完全突破,对浙兵最后的屠杀已经开始。 巴牙剌损失也颇为惨重,转眼便已有二十多人死伤,各牛录额真望着倒下的白甲兵,都是咬牙启齿。 阵地前面,一个冒进的白甲兵闯入鸳鸯阵中,这支明军装备还算完整,狼筅长枪短兵兼备,密密麻麻的兵刃围着这名巴牙剌。 他大吼一声,这时两名长枪手快步上来,两把长枪同时冲杀到他面前,巴牙剌立即散开,用一把狼牙棒格挡长枪,身子后退,这时,一根镋钯又从他侧面杀来,他急忙躲避时,一支长矛猛地刺入他的小腿。他用狼牙棒砸向长枪,镗钯又刺入小腹,铁制狼铣打在他脸上,抵着他身体往后了两步,瘫软在地,密密麻麻的兵刃刺在他身体里······ “射死这群南蛮子!” 亲眼目睹旗中最精锐的巴牙剌战死,费英武决定不再浪费时间,他一声令下,一群弓手纷纷上前,抵近各个鸳鸯阵,对准前面长牌兵遮挡不住的位置,用重箭射杀后面的镋钯手。 明军早已失去弓箭掩护,鸳鸯阵内的战兵也多数没有弓箭火铳,只能躲在盾牌后面苦苦挨打。 这边镶蓝旗弓手射的兴起,不停朝前面逼近,直到一个倒霉的弓手被鸳鸯阵中投出的飞斧击中面门,倒地打滚,剩余人才往后退了几步。 重箭重重砸在长牌上,发生嗡嗡响声,不断有明军被弓箭射中,闷哼倒地。 渐渐地,战场上只剩下三十多个长牌组成的方阵,后面躲着负隅顽抗的浙兵。 “冯伟,冲出去和他们拼了,老子宁可射死也不当包衣!” 长牌后面,镋钯手刘子才啐了口唾沫,前面长牌嗡一声响,又是一支重箭射在牛皮长牌上。 他们这队临时组成的鸳鸯阵,人数只有十个,少个了狼铣手,剩余的十人被真夷战兵围在距离壕沟五十步距离的位置,仅剩的两个长牌已经损坏一个,支撑不了多久,等弓手绕道身后,他们就完了。 刘子才回头望向长枪手冯伟,望着这个刚刚认识不到半个时辰的好兄弟,两人同时点头,不顾旗队长喝骂,准备冲出长牌。 忽然之间,远处壕沟之间,奔腾起阵阵雪花,周围大地猛烈震动,像是有千万匹战马朝这边奔来。 前面射杀正酣的镶蓝旗弓手,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像被铁锤撞击,直接往后飞去,不等落地,又被后面骑枪挑起,重重摔向地面,在凌乱的马蹄中化为肉泥。 “明军马兵!” 正文 第24章 全军冲击 三百家丁如狂风扫过麦田,一往无前冲向敌阵,刀锋若过,前排建奴弓手齐齐倒下大片。 这些弓手大都没有披甲,此时冲阵的战兵跑得七零八落,距离很远,冲在前面射杀鸳鸯阵的女真猎人,转眼之间成了明军马兵的猎物,真是报应不爽。 “全军冲击,不要停!” 马兵冲锋,气势为先。 只要有一往无前的冲杀气势,便是区区百人,也能造成千人冲阵的效果。 刘招孙夹紧马腹,身子直立在马背上,左手持弓,右手从箭插取箭,对准前方三十步外巴牙喇。 一个巴牙喇挥舞狼牙棒,狠狠杀向前面残破的鸳鸯阵。 鸳鸯阵在这里坚持了小半个时辰,连续杀死五名真夷战兵,才引得一队巴牙喇围攻。 鸳鸯阵中,为首一名长枪队长,动若脱兔,颇为凶悍,一丈七尺长枪挥舞生风,他一人便杀死了两名巴牙剌,不过现在已经力竭,即将面临最后战死的命运。 后面上来的巴牙剌对明军猛砍猛杀,狼牙棒重刀狠狠砸在长牌上面,前面长牌手虎口发麻,终于支撑不住,往后倒去,失去长牌庇护,后面的士兵,很快一个接一个被杀死。 刘招孙从马上看到,那名长枪兵被三四个巴牙剌围住,丝毫不惧,使出了戚家军长枪短用的招式,连续挡住狼牙棒重刀攻击,节节后退。 “好功夫!” 一名满脸刀疤的巴牙喇忽然从后面跳上来,大吼一声,推开旁边几个还在进攻的巴牙喇,猛地挥舞大棒狠狠砸向那名长枪兵。 长枪兵在三名巴牙喇围攻下早已力竭,连忙捡起一面长牌,护住身体。大棒砸在长牌上,直接将那长枪兵崩飞出去,长枪兵挣扎站起,用短刀拄地,半跪半坐,吐出鲜血。 “死!” 刘招孙大吼一声,蓄满动能的重箭借助战马奔跑惯性,急速射出,直接击中那名巴牙剌脖颈。 这名凶悍女真勇士脖子被射个对穿,眼中露出恐惧神色,挣扎着望向箭支射来的方向。 刘招孙收起弓箭,提起骑枪,加速冲去。 这名白甲兵一手握住脖颈上喷涌的血水,一手拔出重刀猛地砍向马腿。 噗嗤声响,伴随金属入肉之声,骑枪锋利的刃口深深刺入白甲兵面门。 这名凶悍的巴牙喇眼前寒光一闪,接着人头高高飞起。 刘招孙冷笑一声,刚要策马继续冲杀,黑影忽然飞过,感觉身子被巨物撞击。 低头看时,一柄半尺多长的飞斧,切着马背,重重砸向自己小腹。 十步之外,一名巴牙剌震惊望向被刚才刘招孙杀死的同伴,回头看着这个明军马兵,脸上露出深刻的恨意。 刘招孙翻马倒地,来不及检查哪里受伤,便连忙站起,上前两步,扶起地上那个长枪兵,两人相互看了眼。 一人持枪,一人举盾,默默迎接最后的战斗。 此时真夷战兵开始慌忙结阵,他们最初以为这支马兵慌不择路,只要撞开个口子逃走,没想到现在却要和他们拼死搏杀。 眼下明军长枪兵大阵已被击破,除了少许还在顽抗的鸳鸯阵,几万明军都难逃覆灭命运,只要围歼掉那些不能逃走的步兵,便是大胜, 穷寇莫追,围三阙一的道理,牛录额真都是知道的。 这些女真猎人们在山林中打猎,会给野猪留下一条生路,不会真的把路都堵死。 明军马兵之骁勇,各位牛录额真都是领教过的,要想挡住这支兵马,不再死个上千真夷战兵,绝无可能。 镶蓝旗各牛录很久没得到大汗补充,再这样消耗下去,实力只会进一步衰弱,回去说不定哪天就被各旗兼并了。 即便镶黄旗正黄旗在界藩萨尔浒围攻杜松马林时,也远远没有做到将明军全部歼灭,马林一部至少逃走了几千人。 在这种心理下,面对冲杀而来的骑兵,镶蓝旗各牛录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便撕开条口子让他们逃走。 他们想着大局已定,让这伙明军马兵逃走,大家相安无事,也就罢了。 然而出乎意料,这支人马冲过阵地,并没有往西边逃走,而是调转马头,折返回来继续向镶蓝旗冲锋。 “南蛮子要作甚?三四百马兵也敢冲阵!” “杀光他们!” 尽管镶蓝旗兵力占据绝对优势,不过如今战阵已乱,对付这三四百骑兵不是易事。 骑兵冲击步阵,利用速度优势,往往来去如风,步兵还没反应过来,骑兵便已冲得无影无踪。 “这股家丁为何不逃走,还要负隅顽抗?” 固山额真迟疑之际,抬头望见远处几个落单的镶蓝旗战兵,正被迎面而来的骑兵冲杀。 费英武望着瞬息万变的战场,他虽然性子迟缓,现在开始焦虑。 “上午与浙兵交战,明军马兵被尽数斩杀,眼前人马是哪里来的?难道是明国皇帝派援兵来了?” 济尔哈朗和李永芳站在小贝勒身边,眼前的局面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镶黄旗、正黄旗攻打最强悍的杜松,用了半天时间不到,而比杜松兵马更弱的刘綎兵,镶蓝旗打了整整一天,到现在还没有啃下。 从破晓包衣阿哈冲阵到现在,明军共挡住了大军三次进攻。 镶蓝旗损失一千真夷战兵和两千多包衣,虽然主力尚存,但已经是伤筋动骨,不知回到赫图阿拉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 李永芳盯着地上倒毙的尸体,心中默想,一下子死这么多人,回去之后,如何向大汗交待。 大汗或许会削去阿敏贝勒,甚至一怒之下,直接将这个侄子处死。 心怀鬼胎的济尔哈朗,看眼前这个架势,心中大喜。 大局已定,刘綎或死或俘,很快就会被带到众人身前。 镶蓝旗损失这么多旗丁和战马,短时期内不会补充,二贝勒这次算是彻底栽了。 吉尔哈朗相信自己能得到代善、黄台吉全力支持。到时候再联合旗中对阿敏不满的牛录额真,镶蓝旗固山额真的位置,就是他的了。 就在济尔哈朗憧憬未来时,耳边响起阿敏低沉的声音: “让白甲兵督阵,将前面冲杀溃兵镶蓝旗各牛录马兵召回,全部压上,将明军马兵斩杀于此!” 二贝勒话刚落音,一名戈士哈匆忙上前,凑到济尔哈朗耳边说了几句。 济尔哈朗听见,脸色顿变,慌忙朝阿敏望去。 阿敏对这个出卖父兄的弟弟很是反感,平时从不正眼看他,见此情景,不耐烦道: “怎的?大汗来了?” 济尔哈朗摇摇头,嘴唇下两根老鼠胡须抖动,显得有些不安。 “叶赫,金台吉和布扬古来了!” 尽管声音很低,周围牛录额真、贝勒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吉尔哈朗说出这两个名字,在场众人身体不由退后一些,连性格温和的费英武也露出惊恐之色。 叶赫与大金乃是死敌,而且是那种联姻都不能破的世仇! 阿敏也有点慌。 他想起在赫图阿拉见到的一群蒙古福晋,脑中浮现出博尔基吉特那张俏丽的脸。 “慌什么?!他们,他们怎么现在才来!来了多少人马?” 叶赫部动向本在大金监视之下,前几日哨马还有回报,说是叶赫从海西出发后,听到明军惨败的消息,两支兵马连忙逃回东西海城。 怎的突然又折回来了。 这个就需要问一问刘招孙刘了。 济尔哈朗声音有些颤抖,他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一些。 “一万人是有的,他们倾巢而出,现在西边五里之外,片刻之间就能到这边。” 扑通一声,十五岁的费英武跪倒在阿敏身前,抬头对他哥哥哭道: “四哥,是我的错,上午勇士们和浙兵鏖战,久久没能攻破,我想着前几日哨探,周围也没其他敌人,就让哨探的白甲兵都回来,帮着旗丁冲阵·····” 李永芳扯住小贝勒领口,气急败坏道: “主子啊!你把镶蓝旗害了!你把大金国害了啊!” 阿敏思绪翻飞,几天前,他兴致勃勃的从赫图阿拉赶到这里,本以为刘綎是个软柿子,可以捏一捏,没想到现在碰得头破血流。 此时镶蓝旗能战之兵不过四千,也怪自己太过大意,单在赫图阿拉就放了一千多人。 明军残部没有肃清,刚才又冲下来一支马兵,对付这些残兵,原本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费些时间而已。 只是现在,大金的仇人,不共戴天的叶赫部来了。 阿敏呆呆望向西方,脑子里嗡嗡作响,费英武跑到他面前,大声喊叫。 很快济尔哈朗和费英武扭打在一起。 李永芳丢了主人的狗,拖着几个家丁尾巴,围在两个主子身边焦急乱转,嘴里在说什么。 二贝勒哈哈大笑,眼前浮现出叶赫老女布喜娅玛拉惊鸿身影,这位女真绝代佳人,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叶赫与爱新觉罗之间的爱恨情仇,和这位叶赫老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金与叶赫的战争,或多或少也和这个女人有关。 “二贝勒,快走!” 费英武指挥两名戈士哈拖着阿敏,将他推上马背。 阿敏神情恍惚,直到骑在马背上,思绪才被拉回现实。 冲阵而来的明军马兵被镶蓝旗战兵分割围住,一些凶悍的巴牙剌抵近用重兵击杀战马。 他渐渐恢复神智,推开牵着缰绳的费英武,自己提起缰绳,召集周围戈士哈,打马上前就要砍杀明军。 “不能走!不能放走这群明军!我要杀了刘綎!” 费英武连忙上前重新扯住缰绳,用刀鞘在马腹猛击一下。 “四哥,让布扬古抓住,他会砍下您半个身子!当年大汗就砍了布扬古他阿玛半边身子!” 阿敏稍一分神,几名戈士哈不由分说便上前扯住缰绳,带着二贝勒朝北狂奔而去。 费英武下令鸣金收兵。 此时西边响起隆隆马蹄,大地仿佛将要开裂,靠近西边的镶蓝旗战兵抬头望见,沙尖子山岗西边,浑江河谷方向,约摸五里之外,黑色的骑兵如奔腾的江流,一眼望不到尽头,浩浩荡荡朝这边冲来。 叶赫部来攻的消息很快传遍战场,冲在前面的战兵们立即转身狂奔,相比眼前的南蛮子,落在叶赫部手中,结局无疑要恐怖很多。 镶蓝旗的督战队弹压不住,跟着一起逃跑,所有人都逃向后面马兵的位置,骑上马便往北奔逃。 刘招孙望着漫山遍野奔逃的建奴骑兵,望着后面飘扬的金钱鼠尾辫,露出欣慰笑容。 胸口还在隐隐作疼,刚才他为救一支鸳鸯阵明军,被飞斧击中,当场口吐鲜血。 刘招孙身边的家丁伤亡殆尽,他已无力站起,等着被一个白甲兵上来割人头时,镶蓝旗中军那边鸣金收兵,他才算是捡回了条命。 被他救下的鸳鸯阵只剩下两人,一个镋钯手,一个长枪兵。 镋钯手说不出话,倒地痛哭,长枪兵呆呆望向天空。 天空飘着小雪,周围一片狼藉,裴大虎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对刘招孙说,叶赫部两位贝勒要见把总大人。 刘招孙在家丁搀扶下,吃力的站起来,回头望向那长枪兵: “你叫什么名字?” “回把总,小人沈炼。” 此人身材魁梧,样貌英俊,虽然比不上刘招孙,却也算是俊男一枚。 “沈炼,你以后有何打算?” 名叫沈炼的长枪兵捂住左肩伤口,伤口还在流血,他挣扎站起身: “邓将军已经战死,我亦不想留在浙军,几万条人命,割草一般就没有了,” 刘招孙也望向远方,远处阳光灿烂。 “只是京师还有老娘要我照顾!” “既如此,去京师吧,我让监军大人给你报功,回去就在镇抚司谋个小旗,你可愿意?” 沈炼脸色微变,他早厌倦了战场搏杀,今日已做好准备死在辽东,万没想到,奴贼竟然败走。 刘把总从身上掏出包炒面,递给沈炼。 “鞑子身上搜出来的,给你那个兄弟分点,浙兵死绝了,大明再无浙兵了!” 沈炼接过炒面,分出一半,将剩下的就着积雪,大口大口咀嚼。 刘招孙拍拍沈炼肩膀,神色哀伤: “挡住镶蓝旗六千人马,鏖战四个时辰,真是好汉!” “可惜邓将军殉国,我会让义父和监军大人上报朝廷,好好给他家人抚恤,还有其他人,浙兵悲苦,眼下又少一员猛将,哎!” 刘招孙眼圈红润,一时之间,他想到了很多人和事: 戚少保,张居正,蓟州兵变···· 正文 第25章 刘綎之死 刘綎战死了。 和原本历史位面一样,老总兵最后马革裹尸,死在了辽东战场。 浙兵覆灭前夕,两个巴牙剌绕过明军大阵,偷偷从后山悬崖摸到了总兵中军大帐。 家丁们都在前面援助浙兵,只留下两个亲随陪着老总兵不动如山,鼓舞大军士气。 两名亲随死战不退,拼死护卫老主人,最终被巴牙剌杀死。 刘綎挥舞那把一百二十斤重的镔铁大刀,将一个受伤巴牙喇半个身子砍掉,再扬刀时,一支重箭射中了他胸口。 他强撑着追杀另一个建奴,那个凶悍的巴牙喇被老总兵气势震撼住,呆在原地,刘招孙带着家丁杀到,巴牙喇转身赶紧逃走。 义父已到弥留之际,望见小十三,原本黯淡无神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他艰难的抬起手,捧着义子的脸,断断续续道: “十····十三,回沈阳,给经略大人说,说····” 刘招孙红着眼睛,泪水顺着脸颊上干结的血迹,不住的往下流。 义父声音越来越微弱,呼吸渐渐平缓。 康应乾站在身边,神情焦虑,大声喊叫: “刘总兵,让我们给杨镐说什么!他是不是有把柄在你手里!” 老总兵神智不清,脑袋有节奏的轻轻摇摆。 “给杨镐说什么!!” 刘招孙一脚踹开贴着义父耳边大喊的康应乾,双眼血红,对他怒道: “闪开!” 康应乾从地上爬起身,还要上来继续问,见刘招孙手上还握着沾满人血的顺刀,气的狠狠剁脚,用手指向刘招孙,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一把推开簇拥的家丁,忿忿而去。 他刚走出人群,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痛彻骨髓的哭喊。 “义父!” 家丁们手中兵刃叮叮当当落在地上,所有人都低下头,望向抱着义父尸体嚎哭的刘招孙。 镶蓝旗退了,叶赫部还在追。 幸存的明军忙着打扫战场,火兵们忙着砍下建奴首级,装进挑筐,几百只筐子里很快装满上千个面目狰狞的真夷战兵首级。 一些未死被俘获的后金军,成为明军发泄仇恨的对象,尤其是那些受伤不能逃走的包衣阿哈,很多被当场乱刀砍死。 那些受伤注定活不下来的同袍,只有无奈给他们补上一刀,用以减轻伤兵们的痛苦。 刘綎死了,刘天星死了,邓起龙也死了,总兵大人的家丁快死光了,七百人剩下一百个不到,邓起龙带来的五千浙兵,剩下两千三百人。湖广、广东等地增援的八千战兵,大部已经逃走,只有两千多人还听刘招孙指挥。 东路大军三万多人马,现在还能收拢回来的,只剩下这五六千人。 哦,至于参战的一万三千名朝鲜兵,现在除了金应河带着的一千多个弓手,其他人或是逃走,或是躺在地上成了死尸。 逃走的溃兵是死是活,刘招孙现在没精力过问,也没这个心情。 这冰天雪地的,又是远离后金城池,入夜后气温在零下十几度,撒尿都能结冰,只能期望这些溃兵生命力足够强大,能够像贝爷那样完成绝地求生。 付出如此惨重代价,东路军终于击退了镶蓝旗。 刘招孙没有任何兴奋,和南兵一样,阿敏是后娘养的,镶蓝旗是八旗中最弱的一支。 这次回赫图阿拉,阿敏这个固山额真是做不下去了,或许还会搭上条命。 刘招孙想让金国二贝勒给义父偿命,在原本位面上,崇祯二年己巳之变,阿敏率镶蓝旗攻克永平,在永平屠城数日,杀的尸山血海血流成河。 这样的屠夫,刘招孙当然不会放过。 刘天星也战死了,被巴牙剌用箭射死,刘綎身边的五个义子,现在就剩刘招孙一个。 老总兵的两个亲儿子,现在还在南昌老家赋闲,两人对行伍之事不感兴趣,兴趣在于功名之上,基本不会对刘招孙构成威胁。 力战镶蓝旗,给予阿敏重创,此战之后,刘招孙必然名望大增,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残余家丁以及老总兵的旧部,都将追随自己。 众人见证下,刘招孙开始给义父收敛尸体,他用刀割下自己鸳鸯战袄上的红布,翻开干净的一面,给义父擦掉身上血迹。 哀伤如迷雾在人群中蔓延。 作为穿越者,他和刘綎接触时间虽然不多,除了身份利益等因素的影响,老总兵身上流露出的将帅气质也深深吸引了刘招孙,自始至终,刘綎对自己都是充满信任,将他当做心腹。 刘招孙的前世是个重感情的人,父母和家人是他的全部。 穿越到这个世界,他遇到的第一个亲人就这样走了,而且自己无能无力,眼睁睁看着义父被人杀死。 这种深沉的失落感负罪感,比白甲兵的重箭还要凶狠,把刘招孙内心射成千疮百孔,血流不停。 悲伤弥漫过后,路还要继续走,剩下的一万多人还要活下去。 镶蓝旗退走了,叶赫部也不是什么好鸟。 康应乾在和海西贝勒们讨价还价,关于建奴首级的分配,两边显然有不同看法。 乔一琦望着刘招孙,这几日刘招孙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乔公子刮目相待,再不敢将刘招孙看做是一个只会打仗的武夫。 “义父生前便想落叶归根,我会将他运回南昌老家,等朝廷抚恤下来,再给他老人家风光大藏!” 剩余的家丁和浙兵都已将这位忠勇节义的把总当成他们的主心骨,乔一琦在旁边附和道: “诸位放心,总兵大人为国捐躯,朝廷必不会亏待!” 刘招孙却一点也不放心,朱家皇帝对武将苛刻之深,有目共睹。尤其是后来的朱由检,对武将刻薄寡恩,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对万历皇帝,刘招孙的了解仅限于前世有限的历史资料,其中有多少偏颇,他也不知道。相信以后肯定有机会亲自面见这个大胖子。 “义父好不容易拼凑的炮手,失散大半。乔大人,你赶紧带人去收拢!” 相比其他兵种,炮兵是这个时代最稀缺的人才,擦掉眼泪,刘招孙最先想到的就是他们。 乔一琦今天抽了炮手好多鞭子,也帮他们抗住了白甲兵冲击,炮手们都服气这个脾气火爆的乔公子。 一万三千朝鲜兵伤亡不过两三千人,除了金应河和几百弓手,剩余的人都跑得没影儿。 这冰天雪地的辽东荒野,异乡人无依无靠,只有建奴冰冷的箭,不知道朝鲜人是不是想上演荒野求生的游戏。 此战之后,光海君希求自保的愿望彻底落空。 一万多人跟着姜弘立来打打酱油,没想到损失如此惨重,让朝鲜这个本不富裕的家庭,不,国家,更雪上加霜。 光海君怕是恨死了刘綎和金应河,当然还有罪魁祸首的万历皇帝。 好在这个庶子在朝鲜并不占优势,暂时不会威胁到刘招孙,不过,两边梁子算是结下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刘招孙一定会在汉城搞一搞颜色革命,换一个更强硬的国君上台。 而这个背后捅刀子的光海君,他是一定要除掉的,不为别的,只为他义父。 正文 第26章 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死去的人已经永眠,活着的人还得活着。 东城贝勒金台吉和西城贝勒布扬古皆来自海西,拜刘招孙所赐,这两位难兄难弟,今天摘了个大桃子。 按照杨镐在沈阳和叶赫人吵了半个月才吵出来的作战计划,两位贝勒和他们率领的叶赫勇士,十日前便应该出现在宽甸,然后与刘綎合兵,向和赫图阿拉进兵。 和原本历史位面上一样,叶赫人迟迟不到,直到东路军耗尽最后一滴血他们才出现。 刘招孙对朝廷和叶赫的联盟不抱希望。 严嵩、徐阶、张居正当政时,对蒙古鞑靼、女真各部采取羁糜政策,当时大明有这个实力,到了万历末期,朝堂大佬们还想要以夷制夷,可惜时过境迁,最后就玩脱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叶赫部已经不算是棋子,他们对后金的牵制作用越来越小。 他们和努尔哈赤打了三年,输了三年。 布扬古的老爹,叶赫部最凶猛的勇士,叶赫那拉·布斋,生前花费九牛二虎之力,组织八个部落围攻建奴。 八大联盟不出意料的被努尔哈赤击败。 这位倒霉的布斋首领被后金生擒回赫图阿拉。 努尔哈赤念在亲家的情分上,亲自将他尸体砍成两半,一半留下留作纪念,另一半遣人送回叶赫。 多说一句,努尔哈赤最擅长的就是以少胜多,好像除了这个其他都不会打了。 萨尔浒之后,努尔哈赤率重兵围攻宁远,兵力在明军之上,却被袁崇焕打败。 叶赫部对后金恨之入骨,也畏惧如虎。 明国召集叶赫攻打后金,海西叶赫和朝鲜人一样,向明国要钱要粮要装备。两大贝勒好不容易到了辽西,听到杜松战败,便立即退兵,一路狂奔逃回海西。 刘招孙派家丁反复劝海西叶赫,信誓旦旦向两大贝勒保证,镶蓝旗已被刘老爷击破,嘴皮都要磨破,布扬古才派白甲兵来浑江看看形势。 结果白甲兵就看到了明军夜袭镶蓝旗大阵的盛况。 消息传回海西,叶赫贝勒们见明军如此骁勇,镶蓝旗不堪一击,觉得还是可以去打打秋风的。 于是就召集所有战兵,凑了五六千人,潜伏行军,只用了四天时间,便突然出现在浑江。 和明军鏖战一日后,战力接近极限的镶蓝旗,被这股生力军突然冲击,阿敏顿时慌了手脚,他知道落到布扬古手里是什么下场,于是连反击的想法都没有,立即逃走。 布扬古率兵追击镶蓝旗,在后面斩杀了几百名步兵,直至董鄂路大营,远远望见浑江边升起一条正蓝旗织金龙纛。 见是老对手正蓝旗来了,布扬古立即撤退回来。正蓝旗与镶蓝旗合兵一处,徐徐向赫图阿拉退走。 明军清理完战场,此战共斩获镶蓝旗真夷战兵一千三百人,打死包衣超过三千人,有一百多受伤不能逃走的真夷甲兵被俘虏,约有一半人被愤怒的明军当场砍成肉泥。 康应乾和叶赫两位贝勒谈判的结果并不理想,叶赫部要求明军将一半首级交给他们。 布扬古发誓要给他阿玛筑一个京观,全部都是镶蓝旗人头,放在海西城,让叶赫人都看看努尔哈赤奴才们是什么下场。 刘招孙抬头望向眼前两个姗姗来迟的盟友,双眼像猛兽一样血红,他用生硬的叶赫语对两个贝勒道: “东路军三万大军,现在只剩下一万人,我欠下这么多人命,只有用奴贼命来还,死人和活人都在看我,你们要是想拿首级,就先拿我的去!” 刘招孙这话说完,黑压压的明军战兵像潮水涌过来,一个受伤镋钯手一瘸一拐走到刘招孙身前,举起血淋淋的镋钯,护住把总。 站在对面的金台吉清楚看见,那个镋钯钯齿上,还挂着半张真夷的脸。 布扬古怒气冲冲,他回头望向身后那些杀红眼的勇士们,准备杀掉这群明军,被金台吉抢先一步道: “好!照女真人的规矩,在长生天前盟誓,首级给你们,活包衣给我们!” 布扬古的父汗让努尔哈赤砍成了两半,这事儿是镶黄旗干的,和镶蓝旗没关系。 不过布扬古能打赢的,只有阿敏这杀才,而且下次见面就打不赢了。 东路军鏖战数日,进军赫图阿拉不用想了,就像刘招孙说的那样,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在指望建奴的首级。 人要有念想才能活下去。 看来这次大明和叶赫部的联盟不怎么靠谱,或者说从来就没靠谱过。 刘招孙上前一步,高大魁梧的身材显得咄咄逼人,布扬古身边一个戈士哈拔刀就要来拦,被刘招孙一脚踹翻。 “咱们两边底下人脾气都不好,我义父刚刚战死,我贱命一条,你想要,随时可以拿去,如果不杀我,就按这位贝勒主意,盟约!” 金台吉哈哈大笑,走到刘招孙身前,撞了下他肩膀,算是表达了善意。 布扬古恨恨不语,无奈之下,极不情愿撞了下刘招孙。 天色渐暗,明军与叶赫部大营都燃起了篝火。 残存的明军按照戚家军操典,在残破不堪的沙尖子大营继续扎营。 叶赫部几千人马在明军东北三里外扎营,他们营地要简单很多,将牛车马车堆在外面,马兵躺在战马旁睡觉。 刘招孙率家丁夜巡,金应河在营地周围安排了暗哨,朝鲜弓手视力极佳,提防夜袭极为得力。 两边相互戒备,一直到三月初八日天明。 次日清晨,明军与叶赫部列阵对立,两军正中,立起一个金黄色的大伞盖。在上万人注视下,刘招孙带着康应乾,与金台吉、布扬古四人,同时从各自军阵出发,走入伞盖之下。 在明军、叶赫部上万人紧张对峙下,四位大佬又经过激烈而友好的协商,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最终敲定划分首级方案: 一千三百颗真夷首级,明军拿走一千,剩余的三百给叶赫; 真夷俘虏归明军; 包衣俘虏给叶赫; 一匹受伤的白马被杀死,刘招孙亲手将马头斩下,叶赫贝勒折断四根箭杆,插在地上。 四人用瓷碗盛满马血,跪在断箭前,将马血一饮而尽,算是歃血为盟。 盟约完毕,刘招孙信步走回大阵,康应乾心情激动,忍不住道: “刘把总,此战之后,你当升任千总,甚至是游击!前途不可限量!” 刘招孙望向康应乾,淡淡道: “多谢监军大人提携,兵都死光了,便是真如你吉言,当了游击,手下也没兵了,” 康应乾摇摇头,微微笑道: “这是哪里话?咱大明最不缺的就是兵,你若不想待在辽东,我找陈大人活动,咱们回南昌,有了兵额,还愁没兵啊!” 刘招孙有些惊讶的望向眼前这位监军大人,听他刚才的意思,是要屈尊跟自己一起了。 康应乾好歹也是堂堂朝廷命官,虽是五品散阶,外放出去,至少也是知府级别的诸侯。 不知是他脑子抽了还是被建奴吓傻了,竟要和自己这个没名没分的把总混。 康应乾见刘招孙这副表情,连忙解释道: “刘把总,这几日本官看你用兵做事,皆非常人,四路大军,三路皆败,只有咱们全身而退,哦,只有东路军击退建奴。别人不知道,本官一路看来,都是你的功劳,眼下这上万士卒,皆以你马首是瞻,靠的也不只是兵饷,是你有将才!实不相瞒,本官原想留在辽镇,混个巡抚,现在看来,哈哈,辽东不是久留之地,将来回江西,你我也好互为奥援。” “哦哦,好,” 刘招孙没心思听这文官絮絮叨叨,讲些云里雾里的东西,心里想的是怎么快点带士兵们回辽东,鞑靼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刘招孙对叶赫部也不抱什么幻想。 当天中午,康应乾向叶赫部借五百石粮草,康应乾信誓旦旦的表示,约定返回沈阳后便还给海西。 嘴上歃血还没擦干净,叶赫部就说自己粮草也不够用。 刘招孙知道,叶赫的粮草是他义父生前找朝廷要的,现在义父不在,这群孙子都成了白眼狼。 刘招孙和两位监军商量一番,决定用银子买。 好容易凑够一千两银子,叶赫人拿了银子,丢下几十袋粮草,押着包衣俘虏,满载而归。 刘招孙脸上神色变动,双拳攥紧,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地不能久待,带上首级和俘虏,赶紧回沈阳!” 刘招孙望着眼前惨烈的战场,望着士兵们充满期待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大声道: “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正文 第27章 招魂 康应乾想去南昌发展,与刘招孙互为奥援,在江西官场大展宏图。 这当然是痴心妄想。 万历一朝,江西地方宗族士绅之强大,丝毫不比江南东林、西南土司逊色。 赣地民风彪悍,有目共睹。 万历二十八年,朱翊钧派矿档潘相、李道前往江西,差点被当地人打死。 刘綎在四川平乱时,和土司秦家颇有渊源,如果能拉一支白杆兵到成都种田,倒也不失为良策。 不过,他旋即打消了这个念想。 两年后的西南,将要爆发一场大规模叛乱——奢安之乱。 这场影响帝国西南十余年,消耗西南各省无数人力财力的叛乱,几乎与后金崛起同步,持续到崇祯年间。 大明由此陷入流贼、奢安、建奴三线作战的绝望境地。 刘招孙拼尽全力,也挡不住镶蓝旗,更别说对付努尔哈赤。 后金吞并辽东是大势,不是一两个穿越者或者类似穿越者可以改变的。 无论他是刘招孙还是袁崇焕亦或是熊廷弼。 与庞大无意识的利益集团相比,个体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如凡人面对克苏鲁邪神,尽管后者混沌无意识,然而弹指一挥便可让凡人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萨尔浒之战,对明廷来说,不过是一次寻常的边境溃败——大明一直在溃败中——所以当时对帝国并没有造成多大的震动。 只是,沈阳失陷后,帝国资源源源不断投向辽东,本以为东事可以就此结束。没想到,最后辽东成了个无底洞。 辽饷,这个帝国终结者便应运而生。 万历四十六年,为筹措辽东战事,辽东军饷骤增三百万两,万历皇帝虽有百万内帑,但出于对全体臣工的不信任,最终一毛不拔。于是户部加征饷银,每亩加派三厘五毫,共增加赋银两百多万两。 从此辽饷便成为定制,天启初年,全国除贵州等少数地区外,平均每亩土地加征银九厘,计五百二十万零六十二两。 崇祯四年,将田课由九厘提高到一分二厘,派银六百六十七万余两,另加关税、盐课及杂项,共征银七百四十万八千二百九十八两。 辽饷加派,平均到全国每亩土地上,其实增加的并不多,然而到地方官吏手上,便有了上下其手的机会。 在这些地方官员合理运作下,最后落地的辽饷征收,与朝廷制定的额度相比,暴涨十倍甚至数十倍。 万历之前,士绅群体还需缴纳部分钱粮(虽然往往恶意拖欠),到了天启崇祯年间,士绅索性不交了。 可是辽东还在打仗,总兵们都在要钱,不给就是兵变、闹饷,地方官便很有觉悟的将这些原本由士绅豪强赋税转嫁到无权无势的小民身上。 因此大量自耕农纷纷破产,化为流民饥民。 天启崇祯年间席卷陕西河南等地的流民浪潮,根源便在此处。 户部尚书毕自严曾说: “即令东奴恋栈长伏穴中,不向西遗一矢,而我之天下已坐敝矣。” 晚明之后,朝中为官者多为南人,无论浙党、楚党、东林党,在政策制定、实施层面都是以南方利益为主。 收这些人的税当然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只有再辛苦辛苦百姓,这样才能维持生活。 刘招孙看得明白,晚明乱象之根源在于土地税收制度,而各类矛盾直接导火索则在于辽饷。 欺上瞒下,全员贪腐,各种体制性弊端,就是张居正、雍正帝重生,也无力无心去纠正。 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掉制造问题的人。 他决定先留在辽东,像其他军头那样,吃一波辽饷红利再说。 如后来占据皮岛的毛文龙、退守锦州的祖大寿、盘踞山海关的吴三桂。 等实力足够强大,再解决需要解决的人和事情。 确定下方略,下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三月初八,刘招孙率残余明军近六千人,在浑江边休整。 在确定建奴不会再追上来后,刘招孙指挥众人一边收拢溃兵,一边收敛战死士兵。 康应乾望着裴大虎带领家丁,将地上的尸体搬到马车上,原本马车上装载的火炮被抬了下来。 监军大人脸上露出惊愕之色,对裴大虎道: “这是作甚?火炮都不要了?” 裴大虎转身望向前方,刘招孙站在江岸一块大青石上,从康应乾的位置看去,见刘招孙披头散发,以为他要寻短见。 监军大人连忙赶上前去,走近时发现,刘把总发髻散乱,脸上也变得花花绿绿,好像涂着女人的脂粉。 康应乾走了过去,刘招孙正对着江面低语,监军大人凑近一些,隐隐听到: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刘把总,你是楚人?” 刘招孙诵读的是屈原的《国殇》,其声呜呜然,如泣如诉。 “若要招魂?这《国殇》可不如《金刚经》?” 刘招孙回头望向康应乾,郑重其事道: “末将不曾信佛,只是幼年凄苦,长大后常怀悲悯之心,天地之间,人至尊贵,” 周围士兵纷纷抬头,充满敬畏望向刘把总。 刘招孙将头低垂下来,对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尸体,身体颤抖,忽然高声道: “归去来兮归去来!” 康应乾冷冷一笑,他好歹是进士出身,自然不屑于这些淫祭邪术,他上前抓住刘招孙肩膀,怒道: “刘招孙!你除了领兵打仗,还懂招魂驱鬼之术,做个小小把总,真是屈才了,想做张角么?” “把这么多死人带上,要走多久才能到沈阳,半路被奴贼袭击怎么办?” 刘招孙没有回答上官提问,他忽然触电一般,全身抽搐,昏死了过去。 周围士兵连忙上前,围在把总身边,窃窃私语。 “归去来兮归去来!向北!” 却见刘招孙猛地跳起,手指西北,恢复了神智。 一群士兵呆呆的望向这边,众人脸上都露出敬畏之色。 “活人死人,都要回家!本将要带你们回家!” 江边聚集士兵越来越多,很快便超过千人。 在士兵的议论中,刘招孙俨然化身为他们的精神领袖,是一个可以带大伙儿回家的人。 杜松死了,马林逃了,那两位总兵麾下的兵士,除了给建奴当包衣,就是暴尸野外。 而刘把总,给大家发饷,给大家衣食,带领大家击溃建奴,还要带所有人回家,不管是死人活人。 有这样的将领,士兵如何不拥护?如何不把他当做是神? “诸位兄弟,大家都是娘亲十月怀胎,一把屎一把尿带出来的,你们之中,谁又没有爹娘兄弟姐妹,父母皆有念想,现在他们死了在这荒蛮之地,化作白骨,与鞑子鬼魂混在一起,连祖宗都认不了!” 康应乾见状,知道是刘招孙又要收买人心,觉得这手段颇为拙劣,他啐了口唾沫,站在旁边,不再说话。 “你们不想自己死后也做孤魂野鬼吧?!” 众士兵齐声道:“不想!” 一名身上带伤的浙兵旗队长心有余悸道: “大人,若是奴贼追上来怎么办?” 刘招孙停了片刻,抬头望向众人,之前与镶蓝旗一番恶战,无论是浙兵还是朝鲜兵,对建奴的恐惧又多了一层,这个问题才是大家最关心的。 他从青石上跳下来,那旗队长吓得后退两步。 “若不幸让奴贼追上,杀了我,那也是天命!不过,我会和奴贼血战到底!今日之战,没有这些死去的人在前面扛住建奴,就没有我们,若抛下他们尸体,便是我回沈阳,得了朝廷封赏,也会良心有亏,睡觉不得安宁!你们若不愿意搬运尸体,就自己走吧!” 说罢,刘招孙目光扫视全场,周围安静下来,片刻后,家丁之中忽然有人大喊: “誓死追随刘把总!” 士兵们跟着高呼起来: “誓死追随刘把总!” 幸存的士兵将沉重的火炮从马车上拖下来,在各营把总的指挥下,上百人喊着口号将火炮推进水流湍急的浑江中。 士兵们将地上同袍的尸体,抬到马车上,整齐摞在一起。 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吱吱呀呀向南前进,昏暗的天空下,辽东原野如地狱幽冥。 有了这支坚定前行的人马,周围陆续有七八百名溃兵返回军中。 对这些溃兵的处置,两位文官与刘招孙出现了分歧。 在刘招孙的坚持下,除部分浙兵,朝鲜弓手外,其他溃兵全部斩首。 裴大虎拎着顺刀到处砍头,转眼间,地上便多了三百多溃兵脑袋。 目睹这些溃兵下场,刘招孙麾下明军又惊又怕,直到此时才知道何为军纪,同时庆幸自己当初在战场上坚持到了最后,没有溃逃。 “如此杀戮,未免太过残暴。” 康应乾声音颤抖,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家丁们杀得人头滚滚,监军大人看的胆战心惊。 刘招孙神色严肃,不容置疑道: “兵士溃逃过一次,便有第二次,若无军纪,何以成军!” “戚帅兵法,军中溃败,除无辜被裹挟者,力战之后仍不支者,其余全部斩首!” “末将心存慈悲之心,但绝不放过一个该杀之人!便是有一万人溃逃,也全部斩首!” 于是在明军行军途中,便出现了这边运送收敛尸体,那边砍杀逃兵的奇观。 这番恩威并施之后,刘招孙在军中威望进一步提升。 三月初九,大军向南继续前行。 六千多人被重新打乱,分成三部分。 刘招孙亲率三千人马,裴大虎和金应河各率领一千五百人。 叶赫人走的匆忙,镶蓝旗的铠甲兵器全都留给了明军。 刘招孙令士兵挑选精良铠甲武器,还从鞑子身上搜到些粮草,多少缓了燃眉之急。 回沈阳时,他们走的是原路,毕竟这条路走过一次,再走也更为熟悉。 辽东三四月天气还是颇为寒冷,士兵尸体运回去应当不会腐烂。 东路军带来的火炮全被沉进了浑江,看得乔一琦心痛不已,这些火炮多时铜铁铸造,可以换做十几车铜钱啊。 刘招孙以为,将这些老古董送给杨镐,估计他会不要。 之前炸膛充分说明,这玩意儿在战场上,杀自己人远比杀死敌人效率更高,估计建奴拿去也不敢用。 考虑到浑江江流湍急,后金若不折损个百十号包衣,根本不可能把它们捞起来。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东路军运力有限,带上火炮,明军尸体就要丢在这化外之地了。 明军沿着浑江,缓缓朝南方走,走了一日,约行了四十里路。 晚上安营扎寨,马不解鞍,人不脱甲,刘招孙和家丁挤在一块睡。 忘了说一句,那个姜弘立带来的美姬,这几日穿着身鸳鸯战袄,戴着明盔,当做一名心腹家丁跟在刘招孙左右。 除了刘招孙,没人认得她是女儿身。 这位朝鲜美人,在目睹几场血战后,把刘招孙看做是父亲一样的英雄人物,渐有爱慕之心。 不过刘招孙却暂时没有金屋藏娇念想,这几日东奔西走,和鞑子搏命,义父又刚刚战死,他心思自然不在女人身上。 次日天明,大军又收拢了八九百溃兵,刘招孙下令砍了五十个人脑袋,杀鸡儆猴。 又是一队溃兵投靠。 “俺是马营的刘三儿,好多人在林子里迷路,吃的也不够,夜里黑瞎子还在吃人,有兄弟冻僵了就被熊吃了,咱命好,遇上了把总爷(刘招孙),把总爷真是活菩萨!” 刘招孙冷冷一笑。 “前日对阵,浙兵还在抵抗,我亲眼见你们几个先行溃逃,以至大军崩溃,留你不得,拖下去,斩了!” 行军第二天晚上,朝鲜弓手与白甲兵遭遇,爆发小规模激战,双方射死几人后,便脱离接触,各自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从死去白甲兵背后小旗判断,是正蓝旗的巴牙喇,莽古尔泰还是不肯放过东路军。 刘招孙知道是莽古尔泰在试探自己,不敢停留,继续加快前进。 到第三天中午,夜不收禀告说宽甸方向过来一支明军兵马。 “白花花的长枪,头上戴着藤盔,不晓得有多少人。” “白杆兵来了!” 旁边的朝鲜副将金应河从未去过蜀地,自然也没见过什么白杆兵,乔一琦向他解释。 “是一支西南的土司兵,不止在四川,西南各地都有,只是这支兵使用都是白杆枪,” 白杆枪是用结实的白木(白腊树)做成长杆,上配带刃的钩,下配坚硬的铁环,作战时,钩可砍可拉,环则可作锤击武器。 两边夜不收打了个照面,很快,在家丁护卫下,刘招孙和对面将领在两军中间见面。 一年后的浑河之战,浙兵、川兵气势如虹,赶来援辽。赶到辽东战场时,沈阳已在辽镇手中光速沦陷。 两支兵马都对自己充满自信,想要在浑河河畔展现强军姿态,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后金大军。 辽镇对客兵的态度,仍旧是隔岸观火,看着别人覆灭。 两支大明强军最后却被十倍于己的八旗军分别击破,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浑河血战。 刘招孙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让浑河战役的历史悲剧重演。 刘招孙曾随义父去四川,见过秦良玉,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 “我乃刘綎义子,刘招孙,义父生前与秦家土司乃是故交,不知将军是?” 对面白袍将领听了,仔细打量刘招孙一番,恭敬拱手道: “末将乃是秦总会麾下千总,秦建勋,姑姑听闻皇帝召唤,派侄儿先行,她自率五千白杆兵,随后即到辽东。” 正文 第28章 白杆兵 秦建勋今年刚满十六,骑白马、披白袍,手持一丈七尺白杆枪。 他身材挺拔,个子虽然不高,却正是英雄少年,青春痘长了一脸。 不久之后,这位白袍少年在浑河殒命,和他一起战死的,还有三千多名白杆兵。 萨尔浒之战后,白杆兵被频频抽调辽东,在朝堂辽镇各方博弈中,渐渐被消耗殆尽。 辽东这个无底洞每年消耗的,不止是数百万两白银的民脂民膏,还有从各地源源不断赶来的强军。 临近宽甸,道路渐渐平坦,东路军与川兵并列前行。 这几日陆续收拢溃兵,东路军人数已经超过万人,各营编制被彻底打乱,除了那几千个语言不通总爱乱跑的朝鲜人,剩余各路兵马,都直接归属刘招孙管辖,俨然成了他的家丁。 两边士兵相互打量对方,仔细观察着对面的军队。 白杆兵个个都穿着青芒麻布鞋,他们头戴藤盔,身上遮盖着藤甲,里面有层棉甲,中间夹着层土司袄,颇为臃肿,走起路来像一床床移动的棉被。 白杆兵各人手持长枪圆盾,腰中悬挂短弩,箭插中盛着半尺长短箭,看箭头样式,应当是毒箭。 刘招孙没想到白杆兵还会装备有盾牌和弩箭,眼前所见完全颠覆了他对这支西南土司兵的认知,两层铠甲,长短兼备,怪不得在浑河血战中能击退后金军两次进攻,杀伤建奴两三千人。 刘招孙盯着那些白杆枪尾端的大圆环出神,他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这样的设计除了增加枪身重量,还有什么用处。 大铁圆环据说是为了便于士兵在山崖间攀援,必然时候,可以将长枪倒持,抡起来砸敌人盾牌,从而突破敌军盾阵,不过这些说法要等到在实战中才能得到检验。 嘉靖万历年间,石柱土司垄断经营卤盐铁矿,收益丰厚,富甲天下,富庶程度与贵州杨应龙不相上下,因此这白杆兵装备也比普通明军要好很多。 相比之下,刘招孙麾下这支东路军,武器就粗糙很多了。 因为士兵们隶属于不同军营,他们身上铠甲样式各异,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有雁翎刀、有苗刀,有长枪、有大棒,还有些狼牙棒,看得一众川兵眼花缭乱。 两支军队汇合前,刘招孙叫来各营把总,对这些大老粗们三令五申,特别强调,要大家和这支友军搞好关系,若是谁营头下的兵士敢无端闹事,便会全体连坐。 一阵短暂的寒暄后,刘招孙和秦建勋两人感情很快升温,开始称兄道弟。 得知奴贼已经退去,秦建勋心中不免有些失望,这几日他率白杆兵星夜疾驰,增援宽甸,路上吃尽了苦头,没想到最后白跑了一趟。 这支从成都赶来的白杆兵铁了心要和建奴干仗,统领他们的秦建勋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天天想着自己何时也能像父辈们那样,凭着一刀一枪,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老弟,不要气馁,建奴很快就来了。” 秦建勋疑惑道:“刘兄的意思是,鞑子还要追上来?” 刘招孙哈哈大笑: “对,他们会来打沈阳,辽阳。” 秦建勋不以为然,他到沈阳数日,亲眼所见城高池深,除开辽镇,各地增援的客兵总数超过两万,很多客兵还在路上。 沈阳如此坚固,一个小小的建州女真也敢来攻? 刚才听刘招孙绘声绘色讲击败镶蓝旗的场景,明军追击阿敏四十里,击溃镶蓝旗主力,把二贝勒逼的差点投江。 秦建勋开始以为是刘招孙在吹牛,便把他也看做是杀良冒功喝兵血吃空饷的老油条,等到他近距离接触这支明军,不由被他们身上散发的独特气质震慑,令行禁止,杀气腾腾。 尤其是白袍将军亲眼见到后面马车上装载的密密麻麻的建奴首级,终于对刘兄刮目相看。 作为石柱宣慰使后人,秦建勋自幼追求忠孝节义,以父辈们为楷模,石柱秦氏,可以说是明代少数效忠朝廷的土司武装之一。 万历二十八年,杨应龙叛乱,秦良玉率白杆兵将其击败,接连攻破金筑关等七个营寨。 之后秦家又协助酉阳各路官军攻取桑木关,大破杨应龙军,秦良玉为南川路战功第一,却一直不自报军功。 所谓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便是如此。 两支军队继续往南,走了两日,一路无事,三月十一日,大军终于抵达宽甸。 东路军击退镶蓝旗的消息早一步在宽甸传开。 刘招孙与阿敏在北边大战时,后金的使者便来宽甸劝降,告知了杜松马林败亡的消息。 后金使者表示,宽甸会和抚顺一样,只要立即投降,守官便立即官复原职,否则大军攻下,就要屠城,宽甸守官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隔三差五派塘报向杨镐求援。 可是沈阳早已乱成一片,巡抚御史们相互攻讦,客兵辽兵忙着斗殴,大家都没空过问宽甸死活。 正当宽甸守将准备和后金使者进一步接触时,从北边传来了镶蓝旗败退的消息。 宽甸,这座辽南重要堡垒,在经历了长达半月的恐怖阴霾后,终于迎来了春天。 见东路大军回来,马车堆着成百上千颗人头,这些守将们经常和建奴打交道,一眼便看出是真夷首级,便知道此战东路军没有吃亏,至少还杀了几千个鞑子。 无论按照什么标准,斩杀建奴战兵首级千级,都是货真价实的大捷。 须知当年李成梁弄到十几个建奴脑袋,都要派人送到京师邀功炫耀。 宽甸堡内,挤满了从辽中逃难来的汉人,毕竟大多数辽东汉人并不想做包衣阿哈。 得知镶蓝旗被击溃,明军打败了八旗(哪怕只是最弱的),军心大振。 宽甸城中,除了那些潜伏的奴贼细作和已经女真化的汉人,所有汉人都是兴高采烈。 山雨欲来风满楼,努尔哈赤攻占抚顺后,建奴对汉人的威逼越来越明显。 这个时代屠城是很常见的事情,这种边境仇杀,往往都是血流成河鸡犬不留。 人们在庆祝的同时,得知东路明军的统帅,总兵刘大人战死了。 刘綎一生平缅寇,平罗雄,平朝鲜倭,平播酋,平倮,大小数百战,威名震海内。 刘綎大名早已传遍九边十四军镇,在宽甸也不例外。消息传开,宽甸士人无不感伤,有文人秀才赋诗悼念。 东逐西驰岁月深,凯旋驻马漫开襟; 三巴兵革龙泉迥,六月烽烟雁字沈。 关塞自维怜白发,庙廊谁与暴丹心; 良弓鸟尽应无用,缓整鱼竿钓海浔。 半个月前,老当益壮的总兵从宽甸出发,未曾想到回来时却是马革裹尸! 为鼓舞民心士气,刘招孙下令将斩获的一千颗建奴首级放在宽甸北门,供士民参观,一时之间,观者如潮。以致刘把总不得不派出家丁维持秩序。 东路军击败建奴的消息也在辽中传播开来。 数以万计的难民从四面八方赶来投奔刘招孙。 不是所有人都想做包衣奴才,努尔哈赤对奴才是友好的,甚至可以说是充满耐心的,不过对这些不愿做奴才又不愿去死的汉人,就没那怎么多耐心了。 前来投奔的难民中,家人多半被后金残杀,他们和后金政权有着血海深仇。 辽人悍勇,很多青壮男人只为报仇,自带钱粮也要追随刘把总。 一些逃过来的老弱妇孺,因为身体太弱冻死饿死,宽甸周围,活人和死人混杂,如同鬼域。 刘把总在宽甸进行了几次招魂活动,登上高台,如湘西傩神一样通灵祷告,在强烈的宗教信仰加持下,辽人把他的名声传播到更远的地方…… 很多年后,刘招孙已经成为一个传说,比肩神明,在白山黑水间时代流传,和黄大仙一样成为辽人敬畏的所在。 很多人亲眼目睹这支明军是杀鞑子的好汉。 那些想要为亲人复仇的青壮男丁,纷纷自带钱粮,加入刘招孙麾下,誓死追随。 康应乾提醒刘把总,没有兵额,私自招收兵马,可是大罪。 私自拉人是大罪,是要掉脑袋的,不过那也要等到朝廷派人到辽东来砍他再说。 “天高皇帝远,辽东就要变天,人多了,就不怕风雨了!” 正文 第29章 休整 过了宽甸,便是大明王道乐土,建州女真的势力,暂时还没达到这片区域。 从宽甸往沈阳,道路更加崎岖难行,运送几千具尸体行军,已经变得不可能。 东路军的运力,无法继续支撑刘把总的招魂行动。 在康应乾乔一琦等人的建议下,刘招孙决定在宽甸安葬逝者。 驻守宽甸的将领,是一个叫祖石散的游击,官职比刘招孙大好几级,为人颇为谦和。 刘招孙率领的东路军算是客兵,按大明兵制,客兵过境,在当地驻军满一日,所需的马料、粮食,皆由当地负责。 祖石散命人开放粮仓,调拨一万石粮草给东路军。东路军人马所需粮草,全部得到足额供应。祖石散在刘招孙这个小把总面前,一点儿上官架子都没有。 祖大人当然不敢摆架子。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刘把总,可不是普通把总,此人带到宽甸的军队,足有一万多人,而且这些明军刚打仗回来,都是杀气腾腾,马车上装满斩获的建奴人头,这样一支强军,谁敢轻易招惹? 再说,刘招孙和川兵关系融洽,背后又有监军撑腰,说不定朝中还有人支持。这样的人物,自己一个小小的游击,肯定是得罪不起的。 萨尔浒大战前,堂官们设想的是扫穴犁庭,大军凯旋后如何押送努尔哈赤和他的儿子们由辽东进京。因此,杨经略特意多准备了份粮草,留给努尔哈赤和他的部下们食用。 天朝上国,至少要保证俘虏不被饿死,将他们活着送到京师。 当然,这些规划现在都成了泡影。 四路大军溃败,囤积的粮草,就没了用处。 此刻宽甸城中,粮草物资堆积如山。好在刘招孙他们回来的早,粮草物资还没被官员们瓜分干净。 祖石散以为刘招孙是来明抢,这次扫穴犂庭,他也贪了不少东西。所以心里有鬼,索性将剩下粮草物资都全部给了东路军。 在康应乾的提醒下,刘招孙留下两千石粮草,又自己掏了一千两银子,分给了祖石散和他手下几位把总。 刘招孙在军中多年,各种克扣见得多了,实际上,朝廷调拨下来的粮饷本色,从来就没有足额到过士兵手中。用两千石粮草,结交辽南将领,将来自己留在辽东,和他们这些地头蛇打交道也会顺利很多。 在祖游击的协助下,明军很快在宽甸南部找到块无主空地,作为明军殉国将领的安息之地。 两千多名辅兵,花了整整一天功夫,将同袍战友安葬完毕。 对比上次葬礼,这次葬礼明显更加隆重。 除了康应乾和乔一琦两个,宽甸周边的秀才、生员也都来了。 在刘招孙的努力下,大明武人的地位,一夜之间就提高了好几个档次。 葬礼结束,刘招孙立即开始着手整顿兵马。 他对这支军队战斗力并不看好,等努尔哈赤灭掉叶赫,便很快会来攻击沈阳。 刘招孙对沈阳陷落的具体细节,并不十分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指望现在明军的战斗力,再加上辽镇南兵川兵各自为战,沈阳能守住就怪了。 这个时代的老百姓对当兵的没什么好感,不管是京营还是边军,在他们眼中和土匪强盗没什么区别,有些军队甚至比土匪还要可恶。 抵达宽甸没几天,东路军便有人在城外抢劫,辽人悍勇,毫不畏惧,和乱兵打了一场,虽没闹出人命,但搞得沸沸扬扬。百姓开始议论这支明军,几位宽甸的地头蛇们,也隐隐露出让东路军赶紧开拔的意思。 刘招孙不顾众人求情,亲自斩杀了涉事的三名浙兵,并赔偿百姓损失,迅速平息此事。 义父的尸体等着运回南昌老家,大军也不便在此久留。上万人中,兵油子不少,待久了,军队战力会进一步下降。 每天源源不断都有难民加入,刘招孙也是来者不拒,同意这些人加入自己麾下,暂时充当辅兵。 当然,招人的唯一标准是,需要自带钱粮。 最近刘招孙很缺钱,因为东路军中的几千名朝鲜士兵,这几日嚷嚷着要回国,闹得很凶。 金应河不想回朝鲜,他倒不是担心被光海君报复,相比在汉城碌碌无为,这位忠心耿耿的朝鲜副将,更愿意留在辽东,继续和建州女真血战。 刘招孙不便强留这些朝鲜兵,除了金应河身边那些弓手,大部分朝鲜兵在战场上都是鸡肋般的存在,使之无用弃之可惜。 宽甸挨着朝鲜,中间就隔着条鸭绿江,两岸百姓,平日便多有来往,两边风俗相近,说着同样的语言,吃着同样的菜肴,没什么区别。 宽甸城东,刘招孙、康应乾等人立于城门之上,在他们前面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朝鲜兵士。从沙尖子大营撤退时,金应河手下只有两千朝鲜兵,一路收拢,在东路军遇到川兵前,收拢了一千多朝鲜兵,到宽甸后,又收拢一千多人,如今朝鲜兵总数达到四千多人。 康应乾站在城楼上,大声对城下朝鲜兵喊道: “诸位随大军血战建奴,击溃镶蓝旗,斩杀奴贼上千,本官自会禀明皇上,为诸位请功,为光海君请功,诸位回国,勿忘建奴未灭,当秣马厉兵,都把刀子磨得快些,等过些时日,朝廷自当再组织兵马,一举攻灭奴贼!” “愿意留下继续杀敌的,每人每月三两银子,随刘把总建功立业,以后可以做刘把总麾下家丁,双饷待遇!不愿留下的,可自行回朝鲜,每人一两银子,二十斤米!” 周围响起嘈杂声,明军各营把总立即炸开锅,刘招孙做出决定之前,并没有和这些军头商议。 现在突然听到说要放这些朝鲜兵回汉城,还给他们发钱发银子,在场各位明军将领心中无不恼火。 几天之前,沙尖子大营壕沟阵地前面,这些朝鲜兵还没碰到镶蓝旗,便望风而逃,而且嘴里还喊着逃命,朝鲜兵崩溃不仅让浙兵失去火力支援,也带动明军战兵跟着逃窜。 如果不是把总爷当时亲率家丁冲击镶蓝旗战兵,力挽狂澜,击退敌人,大家今天就没机会站在这里, “每人给一两银子?五六千人便是五六千两,咱把总爷哪来这么多银子?” “大军粮草都不够,还给这些白眼狼发粮食!” “对!杀了他们都是轻的!” 底下明军众将聒噪,康应乾应付不了,只好无奈望向身后站立的刘招孙。 刘招孙穿着件脏兮兮的鸳鸯战袄,披着件锁子甲,抬头望向众人。 “城下这些兵,大部分是光海君他们从朝鲜各道临时征调而来的,半个月前,他们还都是农民,比咱们大明的卫所兵强不了多少。” 刘把总脸上神色变得凝重,手高高扬起,指向东方,众人循着他手指方向,目光朝鸭绿江对岸望去。 “你们都是我心腹,我今日就借这个机会把话敞开了说,” “四路大军围攻赫图阿拉,结果都看到了,这些大明强军尚不是八旗对手,指望辽镇剿灭后金,怕是不行,至于那些浙兵、川兵,确实很强,但客兵在辽东没有根基,在人家地盘上肯定待不下去,所以······” 金应河、裴大虎、几位把总家丁,都望向刘把总: “诸位推举我为头领,我自当带大家闯出条路子,此战之后,朝廷必然增加辽饷,去年是三百万两,今年不知要给辽东多少钱,咱们现在手上有一万多人马,多是精锐战兵,还有朝鲜盟友,这趟去沈阳,朝廷必有封赏,等手里有了兵额,就赶紧在辽东占地,有康大人、乔大人还有朝中一众大人援助,争取分到这笔辽饷,将来辽东变化,咱们武人才有用武之地,总比现在被一些奸臣调来调去,给别的军镇当炮灰要好些!” 刘招孙这番话讲的很直白,没有弯弯绕绕,甚至可以说有点露骨,武人都听得懂,康应乾咳嗽几声,补充道: “刘把总此言差矣,什么分钱分辽饷,那是为圣上分忧,为苍生立命!” 一众武人听得哈哈大笑,康应乾见刘招孙把话挑明,接着道: “朝鲜虎踞辽东,毗邻建奴,虽是国小兵弱,却是后金、辽镇、朝廷各方争取的对象,咱们刚杀了人家统帅,光海君必然所有反制,若不给这些朝鲜兵好处,让朝鲜国内铁板一块,皆与我军为敌,咱们将来如何在辽东立足?! 正文 第30章 皇帝也没钱 不止是刘招孙,大家都想从皇帝那里搞钱。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萨尔浒之战惨败,辽东各地城防要银子,重新募兵要银子,客兵在沈阳吃喝拉撒更要银子。 兵部户部表示辽饷刚收完,早就没银子了,大家合计一番,一拍脑门: @朱翊钧,陛下您还有私房钱! 万历皇帝:发钱是不可能发的,这辈子不可能发。搞海贸又不会搞,就是派矿监搞贪官这种东西,才能维持的了大明王朝这样子。 很久以前,当老皇帝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亲眼目睹张先生清廉之下的奢靡生活,在朱翊钧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极大阴影。 原来亲情、友情、连同朕和张先生的师徒之情都如美丽的泡沫虽然一刹花火。 这辈子只有两件事让皇帝感兴趣: 搞钱, 还是搞钱 有人说,万历皇帝打过很多仗,而且赢了,说明他喜欢军事。 骚年,其实很多时候,打仗也是为了搞钱。 比如当年平定贵州土司杨应龙。 杨姓土司在贵州盘踞好几百年,祖辈可以随溯到唐代。 虽是土司,其实早已完全汉化,杨应龙所在播州,其繁华程度,丝毫不比大明其他通都大会逊色。 成化十二年,巡抚张瓒带着官军去和播州土司镇压苗乱,据张大人描述,他看到的播州城,是这样的: “抵播州,为湘川驿。是日山势自永安驿至播已渐低,路可通车,居民富庶,有江南气象。杨宣慰父子率其土兵万人布营垒于十里之郊,炮马交作,军容甚都······” 连这位从京师赶来的巡抚都瞠目结舌,可见播州很繁华,姓杨的很有钱。 实际上,万历三大征,除了被李倧那龟孙坑了一把,搞得天朝大军,在朝鲜要钱没钱要粮没粮,亏了不少钱。剩下两次大征,理论上都是稳赚的。 至于抢下来的钱都到哪儿了,就只有去问当年参与平乱的总兵巡抚大人们了。 话说刘綎当年在四川,也掺和过这些破事儿,可能是分赃不均,还被言官御史弹劾,说他拥兵自重,贪污受贿,而且数额很大。 万历皇帝狠狠治了下刘綎,在朱翊钧看来,拥兵自重什么的没什么,可恶的是这些龟孙竟然敢贪他的钱! 按照这个逻辑,在西南的某个角落,还藏有刘总兵大箱大箱白花花的银子。 也不知道刘招孙是否了解这些情况。 可惜总兵大人战死,过去的事情过去了,过去的钱也拿不到了。 眼下,万历皇帝最关心的两件事,都被杨镐搞砸了。 朱翊钧很想挥舞十字镐砸在杨镐头上,最后把这杀才拖到菜市口斩首半个时辰。 最让皇帝无语的是,杜松马林兵败后这么长时间,没有一人说点靠谱的方略,反而都在向皇帝要钱。 连西边的宣大也在嚷嚷蒙古人也乘虚而入,让朝廷给宣发发点钱修边墙。 这就太扯淡了。 万历皇帝最近头很大,搞得现在大家都很缺银子一样。 确实很缺银子。 如果万历皇帝具备基本的现代经济学常识,对白银流通,通货膨胀之类的概念有一点了解,或许就能明白大明上下都这么缺钱的原因了。 明朝中后期的资本主义萌芽迟迟没有发展,缺的就是银子这种支付手段。 大明以白银作为货币,遇到白银短缺,支付就会出问题。 依附于支付之上的整个产业链就有崩溃的危险,可以参考49年国统区后期的金融乱象,当然,那个要更复杂一些。 总之,越是高级复杂的产业链,越没法以物易物。 所以,大明离不开银子。 那么,银子从哪里来呢? 大明白银来源主要有三,自产就不说了,万历皇帝的派出矿监们,“自二十五年至三十三年,诸铛所进矿税银几及三百万两也”,搞到天怒人怨,每年才三十多万两的规模,这点毛毛雨估计还没山西某家晋商地窖里埋的多。 第二个来源是日本。德川龟孙偷桃子成功后,日本对外贸易进行严格货币管制。对华白银出口量,由1603年前的每年一百五十万两以上,骤降到1620年后每年不足三十万两,仅剩原先的五分之一左右。 欧洲的情况比较复杂,1596年郁金香泡沫破灭后,欧洲流入中国的白银数量从最高峰1620年的二百八十万两一年,降到最低点1640年的八十万两一年,减掉了七成之多。 白银流通不足会造成各种麻烦,比如饥荒。 即使在全国总体粮食产量平稳的情况下,沿海工商业地区由于出口萎缩,白银支付能力降低而无力进口农业产区的粮食,从而粮价大涨。 明朝不是缺少物资,而是缺少调运物资的支付手段。 越缺钱,越涨价。 白银进口的骤然减少对明朝的经济重地造成重大打击,而且严重影响到了明朝的财政,使明朝的财政进一步恶化。 所以大家现在越来越缺银子。 所以,所有人都在向皇帝要钱,而且是要私房钱。 如果把万历皇帝论斤卖了给足银子,相信很多官员都会考虑尝试的。 皇上很不高兴,不高兴是因为杨镐这个杀才还在向他要银子。 杜松在辽镇的地盘上莫名其妙被击溃,而距离建奴不远的李如柏却能安全返回,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不高兴就得有人人头落地。 可是辽东现在还在打仗,临阵杀将不仅不利战局,还会让辽镇那群丘八看笑话。 从长期不上朝这件事情来说,长大后,朱翊钧就变成了朱厚熜,成了他的爷爷。 好在万历皇帝没有世宗玄修的雅好,他只是喜欢盖盖宫殿,盖宫殿也花不了多少钱,可是大明好像一直很缺钱,至少大明的皇帝一直缺钱。 爷爷朱厚熜出生的安陆兴王府,其实不怎么风光,甚至比不上湖广的一些大户。 朱翊钧他亲妈孝定皇后本是由都人(宫女),后升为侧妃,出身卑微,从遗传学的角度分析,朱翊钧这一脉对金钱的渴望可以说是深入骨髓的。 所以就有后来矿监民乱那些破事儿。 矿监们在各地折腾了十几年,搞得民怨沸腾,上至巡抚总兵,下到普通小民,都对矿监、矿挡,恨之入骨。 除了比较有名的高淮乱辽,杨荣乱滇,全国各地凡是有矿或者没矿的地方,都有这些矿监们的身影。 压力虽然很大,不过捞钱还是要继续,老皇帝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大不了朕死以后,洪水滔天。 从某种程度上讲,朱由校和朱由检是完美背锅侠。 两人都具有较高辨识度,一个喜欢木匠活,一个刻薄寡恩,相比爷爷,这兄弟俩的所作所为更容易被后世记住。 两位背锅侠背着爷爷万历皇帝的这口大黑锅,引领大明王朝一条道走到黑,越走越沉,最后大家都被大铁锅压死。 万历四十七年的春天,面对雪花片似得奏章塘报,已经很久没有过问政事的老皇帝,终于开了金口。 杨镐发来的奏报,万历皇帝简单做了批复,首先把战败的锅全部甩给了杜松,毕竟这家伙现在死了,死人不会开口。 同时不忘提醒杨镐,做了错事,就要好好干,不能再错,调兵的事情交给兵部,你就不要擅做主张了。 杨镐接到这封圣旨,心情更加抑郁,因为他听说皇上回给陈玉庭的旨意也到了,而且圣旨中还有不利于自己的内容,搞得经略大人提心吊胆。 靠着巡抚周遇春的关系,他们很快搞清楚了陈玉庭那封圣旨的内容。 皇上在信中先是责骂杜松,说他这次战死是咎由自取,抚恤什么的就别想了,这次兴兵剿灭建奴,是关系到中外安危的大事,一下子死伤这么多人,以后不仅辽事困难,而且让西南的土司们也蠢蠢欲动,一个杜松是不够杀的,杀了他也不能解心头之恨。 杨镐茅元仪等人倒吸口凉气。 皇帝的意思,是要拿杨镐开刀。 皇上向来把财货看得很重,甚至比朱家江山社稷都要重。 要命可以,要钱是万万不能的。 这次四路大军剿灭努尔哈赤,前后花费百万两银子,户部兵部早就被掏空,不得不临时增派辽饷,也不知皇上有没有拿自己内帑填窟窿。 如果让皇帝花自己的钱,这些打败仗的将领巡抚们肯定没好果子吃了。 杨镐知道,老皇帝现在不杀自己,并不是什么念及君臣之情,只是因为他还在沈阳,对战局还有用处。 杨镐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刘綎身上,他只希望刘綎能挺住,不要像杜松马林那样,一触即溃,即便能像李如柏那样平安逃回来,他在奏章里也有发挥的余地。 川兵和狼兵没有任何消息,客兵和辽兵继续在沈阳对峙,听说西边的蒙古也开始闹腾,有和建奴合兵的迹象。 这几日杨经略每天醒来都是头大,他现在肠子已经悔青,恨自己去年不该接这个差事,若是把辽东这个烂摊子丢给熊廷弼该多好! “经略!东路军回来了!” 正文 第31章 刘千总,你可曾娶妻? 五千多朝鲜兵怀揣着饷银粮食,和对天朝刘把总的无尽感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然后,一哄而散,往汉城方向溃逃而去。 留下金应河和大明将领们,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很尴尬。 半个时辰前,刘招孙单独召集回国的朝鲜将领,给各人赠送了银子,又很神秘的说了些话,其他人都没听到,搞得像无间道一样。 为了给朝鲜兵发回家路费,刘招孙花光了他的银子,还向康应乾乔一琦借了几千两。 两个倒霉的文官监军把全部希望都押在刘把总身上,不止是借钱,文官的脸面,也被他丢尽了。 借出去的钱是沉没成本,也不指望刘招孙以后能还。 吕不韦奇货可居的道理,大家都知道。 眼下刘把总就是奇货,跟在后面越来越多的辽东流民,更是奇货中的极品。 作为监军,自己所监督的军队“击溃奴贼,收复辽民”,这样的奏疏报给朝廷,带给两人的受益,可比几千两银子多多了。 金应河没有和士兵们一起跨过鸭绿江,而是选择留下,带着两个偏将和八百多名弓手,追随天朝军队。 金应河是这个时代忠君爱国的典型,虽然他对天朝文官贪财武将怕死的现状很不满。 不过,眼前这位刘把总,不是贪官也不是蛀虫,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汉。 大军离开宽甸后,一路向西北前进,沿途继续有辽东难民加入。 努尔哈赤在北边磨刀霍霍,辽人不是傻子,杜松马林惨败的消息早已传遍辽中,很多人不想当包衣,于是就撒开脚丫子朝南边逃。 刘招孙对这些辽民来者不拒,既然都在逃难,不如搭个伙。 刘把总对搭伙的要求很低,只要自带粮草,不拖累大军就行。 穿越者虽然善良,但毕竟不是圣母院出身,带上所有人去辽阳,努尔哈赤没打过来,自己就先崩溃了。 这个时期辽东还没完全乱起来,努尔哈赤这位“千古一帝”,也还没暴露出杀人狂的面目。 大部分辽人能混个温饱,不至于饿死,所以来投奔刘招孙的人,基本都带了些粮食。 “刘把总,回到沈阳,你当与经略和舟共济,不可意气用事,刘总兵已经殉国,他和经略的那些恩怨,就让他过去。有此次大功,皇上必定不会责怪杨大人,或许让他继续留在辽东,咱们仰仗他的地方还很多·····” 距离沈阳还有两百里,康应乾便开始喋喋不休,反复给刘招孙说明其中利害关系。 刘招孙对上辈人的恩怨,并不十分清楚,只听人说过,当年在朝鲜,杨镐嫉妒他义父战功,在背后捣鬼,后来又借口刘綎在贵州贪污,上书弹劾,导致刘綎被免去封赏,抑郁了很久。 “康大人放心,我知道如何做,经略大人用兵如何,末将不知,不过他在登州担任海防道时,颇知粮草后勤,总能让上官满意,这次咱们带了这么多人,只有他才能把难民安置妥当。” 康应乾点头称是,他不由感慨,刘招孙对上官履历竟然了解的如此清晰,比自己知道的还多。 刘招孙带领的队伍,人数已经膨胀到四五万人,陆续还有难民加入。 队伍在山路上行进,队首队尾长度超过十里,浩浩荡荡,像条巨龙。这阵势,搞得比半个多月前刘綎带领大家去打建奴还要气派。 刘招孙已经创造了一个历史,他成为大明历史上带兵最多的把总,没有之一。 家丁头子裴大虎、准镇抚司小旗沈炼,率领众家丁,及时核实难民身份,将混迹难民中间的建奴细作全部斩首,砍了一百多号人,狠狠震慑了一下那些兵油子。 努尔哈赤擅长用间,这招在刘招孙这里就不好使了。 等到了沈阳,刘招孙会在城中严查奸细,这次,绝不会再发生奴贼里应外合攻取沈阳这样的事。 秦建勋率领川兵跟随而来,听说建奴可能要攻打沈阳,他天天在刘招孙身边询问东路军和镶蓝旗作战的细节,搞得刘招孙很烦。 刘招孙很想告诉这位少年,努尔哈赤接下来的目标是开原、铁岭,是叶赫,最后才是沈阳。 不过,他担心军机泄露,让后金方面改变行动计划,明军便将陷于更不利的地位。 开原城作为辽东重镇,为辽东地区北路屯兵城,在军事意义上仅次于沈阳、广宁。 开原西遏蒙古,北控海西,东逼建州,南屏沈辽,犹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插在辽北大地,震慑着蒙古、叶赫和建州。 萨尔浒之战后,开原对后金来说是一道屏障,它将建州和叶赫分割,要想真正统一女真,攻占开原势在必行。 在原本历史位面上,此时的努尔哈赤一面派人安抚朝鲜,一面准备进攻开原,进攻开原的具体时间在万历四十七年六月中旬。 在刘招孙的努力下,安抚朝鲜这个方略,努尔哈赤就不用去想了。 如果建奴真的还想去安抚,刘招孙在朝鲜也留有后手,一定会给自我感觉良好的努尔哈赤一个大大的惊喜。 至于开原,刘招孙必须在三个月时间内,整顿兵马,协助防护开原,尽力将辽东沦陷的时间往后拖延。 “那支随你们一起来援助的广西狼兵,现在何处?” 刘招孙抬头望向秦建勋,询问广西狼兵的下落。 这支来自广西的土司客兵,在辽东很不受待见,自从调到沈阳,便与辽镇冲突不断,辽镇将官们恨不能将其除之而后快。 “狼兵?不曾看见,” 秦建勋一脸茫然,五日前,川兵和狼兵在宽甸分开,便再没见过这支人马踪迹。 “狼兵骁勇,或许是去抢建奴了。” 刘招孙这话只是玩笑,果然如义父所言,土司狼兵,强则强矣,扰民起来一点也不含糊,发起疯来,估计连建奴都不放过。 如果狼兵越过宽甸,继续往北,大概率会和建奴干上一仗,最后会像原本历史上的东路军那样,沿途抢劫些建奴小的城寨补充物资,最后被后金军包围歼灭。 不过现在刘招孙对狼兵,是能躲多远便躲多远,避之唯恐不及。 他麾下这几万人马,经过这些时日打磨,好不容易有了点军纪约束,若是被狼兵影响,怕又成一盘散沙了。 刘招孙暗暗下定决心,等稳定下来,要先进行筛选,将军中的兵油子、老弱病残淘汰掉,然后开始按照戚帅的练兵方法,严格训练,令行禁止,锻造出一支真正的强军。 沿途陆续经过一些屯堡,堡内驻守明军,提前得到消息,见这么多人马过来,尤其当看到马车上密密麻麻的真夷首级,大家很自觉献出粮草物资,生怕这些客兵来抢。 不止是明军屯堡,宽甸至沈阳沿途的豪绅大族、道门堂口,在刘招孙兵威之下,都纷纷自觉交纳粮草,以免这些客兵发疯抢劫。 作为大军统帅,刘招孙对这种强行化缘的行为很是不满,但也无力阻止,否则这几万人便会立即土崩瓦解。 这个时代除了戚家军等极少数极品,各地明军基本都这么干,行军打仗路过沿途州县,偷鸡摸狗,无所不为。 辽镇地头蛇李如柏,还没和后金军接触,便吓得屁股尿流,在逃跑路上还不忘记抢劫一把辽东老铁。 至于崇祯年间的吴桥兵变,导火线也是因为孔有德部下士兵在吴桥偷了一支鸡。 相比这些渣渣,刘招孙他们没有主动抢劫,已经算是仁义之师了。 对主动送上门来的物资,肯定是要接收的,不过也只是象征性的收一点,他不想因为这点粮食去得罪辽东的地头蛇们。 大军走走停停,三月十九日,沈阳在望,距离只有三十里路程,四万多人稍作休整,刘招孙派家丁先行进城,向经略大人禀报说明东路军凯旋归来。 刘招孙在几位心腹将领簇拥下,到附近玄元观进香。 鬼神之事,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 穿越过来后,为了生存,刘招孙杀人无数,东路军在他的干预影响下,勉强击溃镶蓝旗,一战下来血流成河,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眼下自己掌握上万人马,兵已经有了,辽饷也在路上。 马上就要进入沈阳,这里可能是自己建功立业的起点,也可能是他的终点。 面对这样的压力,要说心里没有一点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众人在道观烧了香,拜了拜真武大帝。便在道观中散步,裴大虎凑到刘招孙身边道: “十三爷,玄元观的张道士,昨日送了五百石粮食,够咱们吃好几天呢!” “哦,”刘招孙微微一笑,“道士还真是有钱!” 永乐宣德之后,大明各地藩王领兵、行政权力陆续被朝廷剥夺。 一些不甘心于造人事业的藩王,便将闲余精力投入到艺术和宗教中。 在这种背景下,道教活动几乎成为藩王们的标配,他们赞助道教活动,收留游方道士,编纂道家经典,当然也会炼丹筑基,总之为繁荣道家文化做出了杰出贡献。 从这点来看,明世宗朱厚熜信道并非偶然,当年他还未登基,在安陆兴王府做藩王时,便已经对道教产生兴趣。 永乐年间,朱棣将辽王、韩王,宁王移藩关中,从此辽东便再无藩王,道教传播也比不得内地繁华。 “将军,师父这几日不在道观中,去了宽甸那边,说是去超度故人了。” 明眸皓齿的小道童不无遗憾对刘招孙道。 刘招孙穿着件宽袖皂缘,皂条软巾的垂带便服,立于一颗古松之下,颇有几分张三丰祖师爷的神韵。 “可惜了,看来你家师傅不仅悲天悯人,还懂得些物理超度,真乃无量天尊,好!” 漫步道观之中,但见古树林立,香火鼎盛,清风徐来,沁人心脾,让人隐约不觉有遗世独立翩然退隐之意。 玄元观正殿,一丈多高的真武大帝神像前面,跪着的杀人如麻的刘把总。 真武大帝披发跣足,端坐于殿堂之上,旁边塑有龟、蛇二将。金童、玉女看起来都很善良。 刘招孙心底默默祷告: “玄天上帝、佑圣真君、三清上圣,诸天高真,一切大神,悯念垂慈,鉴纳祈祷,愿赐惠泽,普佑世人,愿赐恩光,拯危救苦。助我驱除鞑虏,挽救天下苍生!必给你老人家重塑金身!” 家丁早将东路军返回的消息报给经略大人,杨镐大喜过望,亲率一众辽东官员、客兵将领,出城三里迎接。 沈阳城南,刘招孙立于马上,头戴白布,锁子甲上披着白色孝服。 身后,浩浩荡荡的辽东难民,纷纷朝经略大人这边望来。 一些人低声咒骂,都是杨镐害的他们家破人亡。 刘招孙令下面兵士喝止难民,自己快步上前,一队文官武将簇拥着的一个胡须花白的高级文官。 刘招孙来到那文官身前,猜想他便是经略杨镐,于是单膝下跪。 “末将刘招孙,叩见经略大人!甲胄不便,仅以军礼见!望经略恕罪!” 杨镐连忙快步上前,一把扶起刘招孙,上下打量他一番,又看了看身后马车上的棺木,感慨道: “刘总兵征战沙场一生,大小百余战,没想到最后在辽东殉难,哎!” 老冤家静静躺在棺材里,无声无息,杨镐只感觉世事如烟,命运跌宕,若不是刘招孙今日回来,他的请罪奏疏就要发往京师了。 在背后一众武将充满嫉妒的眼神中,杨镐拉住刘招孙手,像长辈叮嘱晚辈那样,语重心长道: “早听省吾提起你,今日得见,果然英雄少年,相貌不凡,胆识过人,上次你率兵夜袭奴贼大营,本官也早知道了!已经上报兵部,给你请功!” 刘招孙心里呵呵一笑,刘綎若是在杨镐面前提起自己,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杀了一千多个鞑子,还有这么多包衣,难得啊,当年成化犁庭,亦不过如此!本官当再奏报吾皇,再次为你和将士们请功!眼下辽东正是用人之际,可惜刘总兵去了,本官必要给你升任游击、参将!” 刘招孙心中大喜,他原本以为自己把总出身,这次虽然立功,最多就给个千户,没想到杨镐一出口就是参将游击,搞得大明武将升迁很容易似得。 他连忙再次跪下,大声道: “此战皆是经略大人运筹之功,大人用人之神,末将早有耳闻,末将当年在朝鲜,便常聆听经略大人教诲,效法经略大人,以忠义鼓舞士卒,报效皇恩!监军康大人、乔大人对末将亦是勉励鞭策,粮草物资,皆是充足供应,朝鲜兵骁勇善战,辽人鼎力相助······末将侥幸击退奴贼,得此斩获,何敢居功!” 千穿万穿,马匹不穿,杨镐微微一笑,胡须愉快地抖动。 看眼前这个刘招孙,最多也就二十出头,还能在二十年前聆听自己教诲,这不是扯淡吗? 不过大家都是演技派,这些场面话,就不用去追究了。 杨镐再次打量刘招孙一番,这才发现刘招孙一表人才,器宇轩昂,如玉树之林立。 看到他,杨镐就想起了嵇康、潘安以及前朝的张太岳。 “美男子啊!” 此子熟于战阵,立如此大功,对上官还这么谦和,关键样貌不凡。 哪像他义父刘綎,简直是个牛脾气,哎,同样是为将,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杨镐赶忙上前再次扶起刘招孙,凑到刘招孙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刘把总,你可曾娶妻?” 正文 第32章 赘婿 靖难之役后,永乐宣德皇帝削弱藩王,文官在大明的地位开始稳步上升,经土木堡之变,重文轻武的趋势已愈发明显。 到了晚明时期,文贵武贱到达顶峰。 一个普普通通的生员敢在游击参将面前指手画脚,县令知府凌辱总兵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稀奇。 当然,这套规则也非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能适用。 嘉靖中期后,随着朝廷羁縻政策的不断深入,边军军费的急剧膨胀,武人势力很快得到提升,实力的变化最终会导致心态的变化。 晚明时期,在辽东,西南邓边境地区,职业武人对文贵武贱体系的挑战,正在变得越来越频繁。 李成梁在世时,靠着张居正大力支持,在辽东如土皇帝一般,开矿走私,各种灰产,大把捞钱。 生活奢靡,杀良冒功,朝廷想查,只是东厂锦衣卫难以入辽,而言官御史,除了熊廷弼这样的大佬,其他人都给老李说话,这就不好办了。 到了后期,这位辽东总兵干脆连京师也不再去,靠着女真人自相残杀,维持着辽东均势,直至最后养出了努尔哈赤这个蛊毒。 李家跋扈至此,也没见朝廷有什么反制措施,反而一次次给李如柏他们几个兄弟委以重任、加官晋爵。 杨镐不是寻常腐儒,他是万历二十八年的进士,做过御史,做过辽海道,壬辰之乱时和李如梅打过交道,和李家关系匪浅。 辽东的形势,杨大人早看得清楚:没武人配合,文官在这里根本玩不转。 这次经略辽东,杨镐到沈阳后,便努力和几位军头总兵搞好关系,当然,除了刘綎。 对于地头蛇李如柏,经略大人更是照顾的无微不至,装备物资给的最多,可惜这厮不争气,没遇到建奴便望风而逃,现在还闹着要去当和尚。 搁在半个月前,杨镐根本瞧不上刘綎,更别说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把总。 不过现在,刘招孙的实力,已经远远超过他义父,比之参将游击都不逊色。 最重要的是,四路大军中,东路军唯一有所斩获而且勉强全身而退。 杨镐粗略估计,刘招孙现在人马至少有五万,这厮还有监军支持,估计是刘綎生前搭上了内阁某个大佬,这个义子才有恃无恐。 经略大人的家丁,不是吃干饭的,这几日他们从沈阳一路查过到宽甸,收集到各种刘招孙的传说,其中最为可信的版本是这样的: 刘招孙临危受命,于浑江击败镶蓝旗,阵斩二贝勒阿敏,击溃三贝勒莽古尔泰,斩杀奴贼三千余人,俘虏包衣无数,若非义父战死,该部兵马便要直取赫图阿拉,扫穴犁庭。 这种后世网络小说中才有的情节,杨镐自然是不屑一顾,他领兵多年,谙熟军情。明军之中,杀良冒功,夸大战绩的事情,杨镐也见过的。 今天,他亲眼见到了城外四五万大军,见到了东路军马车上堆积成山的建奴首级。 还见到了那些被押送走在前面的建奴俘虏,甚至听到了他们说的夷语。 幕府茅元仪早派人验过首级,都是真夷不假。 阵斩一千多颗真夷首级,这样的功勋,放眼整个明朝,都堪称赫赫战功。 杨镐不知道刘招孙是如何做到的,杜松马林都被打败,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能击败镶蓝旗,不过事实摆在眼前,他也只能接受。 刘綎和自己有仇不假,可是现在刘綎已死,这位年轻义子对自己的态度尚不明确。 如果在这个时候还要摆出一副文贵武贱的架子,拒人以千里之外,那就是嫌自己命长了。 萨尔浒惨败,朝廷耗费一年的扫穴犁庭行动彻底失败,损失几百万两辽饷,虽说老皇帝回复杨镐的旨意还算温和,不过现在朝廷弹劾奏章已堆满了御案。 御史言官,各省巡抚,总兵们,凡是能发言表态的官员,都主张让杨镐去死,如果不是老皇帝打哈哈,缇骑早就在路上了。 杨镐侵犯了所有人的权益,因为他的无能,几百万辽饷打了水漂,若是皇帝彻查下来,从内阁到辽东,不知又要多少硕鼠要显形。 可是杨镐本人不想死。 不想死,脸皮就要厚一些。 在身家性命面前,文贵武贱什么的都可以先放下,后世都可以给魏阉修生祠,还有什么是大家干不出来的。 况且这位突然出现的刘把总,势力也不容小觑。 关于刘招孙的实力,这几日杨镐和他的幕僚们已经做出了详细评估。 刘招孙的实力,不在参将总兵之下,无论朝廷如何赏赐于他,他在辽镇的崛起,都已成定局。 既然如此,早一些结交,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杨镐这些心思,刘招孙如何能够知道,他在来辽阳的路上,也曾把杨镐想象成无数可能。 身份肥胖,油光满面? 性情孤傲,自以为是? 站在自己眼前的杨镐,和刘招孙印象中的完全不同,他风度翩翩,虽是老迈,五官却颇为精致,下颌留着道飘逸的美髯,说话时候总用手指轻轻抚弄,刘招孙心想,如果诸葛亮再世,应该就是这幅形象。 估计杨镐年轻时也是文官中的颜值担当,可惜让他搅上了萨尔浒这趟浑水,毁了一世英名啊。 卿本佳人,奈何蹚水。 刘招孙呆了好一会儿,康应乾在后面扯了扯他战袄,他才反应过来,这是要给自己找媳妇的节奏? “末将,不,不曾婚配,” 刘招孙吞吞吐吐,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穿越前,他曾听过一部小说,名叫《赘婿》,不过一直没有打开看,连一个字都没看过,因为看这名字就知道讲的就是吃软饭的故事。 他向来是比较鄙视吃软饭的,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走到这步田地。 “少年英雄,孤军深入,击溃奴贼,斩杀千人之众,为吾皇除此大害,奴贼气焰,由此一挫,不敢南下矣!” 刘招孙一脸尴尬,把自己吹的这么厉害,他很想打断杨镐,说努尔哈赤很快就要打开原了,又担心破坏经略大人好心情。 他回头望了眼旁边一个身材苗条,双腿修长的家丁,轻咳两声。 “咳咳,经略大人,眼下虽然暂时击退建奴,然而奴贼猖獗,据末将所知,奴酋正准备围攻开原、铁岭,接下来便是沈阳,眼下须尽早做好准备,此外,义父抚恤嘉奖,还请大人早些上报朝廷,城外这些流民安顿,也需大人·····” 杨镐挥手打断刘招孙,微微笑道: “流民今日就先不进城了,大军也先待在城外休息,军情紧急,朝廷调拨兵马钱粮,也需要时日,稍安勿躁!” 刘招孙心想,这杨镐估计很快就要人头落地,还能如此镇定,这人能活到崇祯年间,也不是没有原因啊。 “刘把总,晚些你率众将官,到巡抚官邸,本官亲自为你接风洗尘,” 说罢,刘招孙连忙再次向杨镐施礼,目送杨大人远去,心中五味杂陈,却是感觉很不舒服。 一群辽镇官员簇拥着经略大人回到内城,城门吱吱呀呀打开,刘招孙带着几位心腹,缓缓走进沈阳城内。 当日刘招孙让士兵在沈阳城外扎营,三万多青壮流民在大营旁搭起了地窝子。 刘招孙和康应乾、乔一琦、金应河等人商议,决定晚上严加防范。 南兵辽兵多有矛盾,东路军立下如此战功,已经让很多势力眼红,若是在这时候和辽镇起了冲突,搞不好会再次发生蓟州兵变。 刘招孙叮嘱各营把总,夜间加强哨探,然后带着金应河、康应乾、乔一琦等人,进了沈阳城。 沈阳城隶属于辽阳中卫,明洪武二十年(1387)置,属辽东都司。 在明代辽东镇的9座独立卫城之中,辽阳中卫是最大的一座,甚至超过了西路义州路城的规模,北有开原城和铁岭卫,东有抚顺千户所,这三处地名一直保留至今。 “洪武二十一年指挥闵忠因旧修筑,周围九里三十步,高二丈五尺,池二重,内阔三丈,深八尺,周围一十里三十步,外阔三丈,深八尺,周围一十一里有奇。” 沈阳中卫城内辟有南北向、东西向两条主街,在卫城中心十字交叉,分别连接四座城门: 南城门叫“保安门”,西城门叫“永昌门”,北城门叫“安定门”,东城门叫“永宁门”。 申时初刻,刘招孙等人从保安门进入,街道上行人颇多,北地边镇往往商业繁盛,辽阳亦不例外。 可能是金应河身上的朝鲜服饰引人注目,一群辽兵朝这边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 身边几人纷纷亮出利刃,对面辽兵见占不到便宜,转身离去,远远听见他们骂道: “南蛮子!杀才!” 裴大虎举起火铳,就要瞄准,被刘招孙拦下。 “经略大人已经同意咱们献俘,明日让这群辽兵看看,南兵是怎么打仗的!” 正文 第33章 辽镇 远远望见几个家丁簇拥着一个年轻文官朝这边走来。 担任东路军监军之前,康应乾曾在沈阳逗留过一段时日,结识了不少本地官员,一眼便认出来的这位茅元仪,连忙上前施礼: “石民老弟,好久不见!” 茅元仪不到而立之年,便是杨镐手下第一幕僚。此人熟知兵法,又喜欢实地探查,是难得的实干派,后来为孙承宗器重,崇祯二年因战功升任副总兵,在觉华岛统领水师。 “康大人这是何意?某不过是一介白身,怎敢受大人如此大礼!” 茅元仪跪下向康应乾施礼,两人私下交情颇深,康应乾连忙将他扶起,一番冗杂的官场礼节后,茅元仪抬头望向刘招孙,拱手道: “刘把总,在下乃经略大人幕僚茅元仪,杨大人特意叮嘱,让在下来接把总一行,这沈阳城近日颇不太平,刘把总,请!” 刘招孙朝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幕僚拱拱手,算是回礼,当下心想,这沈阳城中都是些总兵参将,至不济也是千总游击,更别说各路监军、巡抚,自己这个小小把总,实在上不了台面,也怪义父当时只忙着不动如山,没给自己火线提拔,至少给他个千总当当。 刘招孙伸手说了请字,便让茅元仪在前面带路,让康应乾、乔一琦两人走在身前,自己带着金应河、裴大虎、沈炼等人走在后面。 一队经略府家丁在前面开路,手持大刀,凶神恶煞的喝骂前面挡路的辽人。 街道两边辽兵不时朝这边投来挑衅的目光,商铺下面,剃了头的女真辽民放下手中活计,站在远处,冷冷打量着这些闯入他们世界的南方兵将。 刘招孙身边几个心腹家丁红着眼睛,手中顺刀火铳攥出汗来,要不是刘把总压着他们,一场械斗在所难免。 早已见怪不怪的康应乾对眼前景象熟视无睹,倒是天生任侠的乔公子不停骂道: “辽镇这些杀才,华夷不分,奴贼马上就要攻打开原,沈阳城中还有这么多夷人!” 走在前面的茅元仪听见这话,连忙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回头做了个止声的手势。 “诸位莫怪,前几日广西狼兵和辽镇为了吃鸡,打将起来,从靖边门打到迎恩门,惊动整个沈阳,眼下辽镇和南兵水火不容,所以经略大人才让你们兵马驻扎城外,” 刘招孙淡淡一笑:“又是因为吃鸡?咱大明行伍人怎么老和鸡过不去?” 茅元仪不知道十几年后登州兵变也是因为一只鸡,愣了片刻,才道: “巡抚大人都压不住,后来还是靠贺总兵弹压,才把两边分开,对了,那只狼兵不是去援助你们了吗?现在何处?”众人相视一笑:“没有,不晓得他们到哪儿去了。” 街道两边辽兵数量逐渐增多,周围气氛也越来越紧张,众人很默契的都不再说话,刘招孙压着明盔帽檐,观察周围环境。 沈阳城的布局,和其他北地边镇一样,都颇为简单。 在正对每座城门的街口上,各立有一座牌坊,分别为: 城南“永宁”,寓意守护中原永保安宁;城西“迎恩”,寓意恭迎皇上恩典;城北“镇边”,寓意镇守北方边疆,震慑蒙古诸部;城东“靖边”,寓意平定东部边疆,安服女真各部。 一行人从南街向北走去,刘招孙依次望见,军器局、备御公署、察院行台、游击府和钱帛库,皆在一条街上。 这些衙门门口,密密麻麻都站满了兵士,一些文官模样的人摇着扇子,从兵士中朝刘招孙他们打量,嘴角微微露出得意之色。 “这是要给咱一个下马威?” 走到南街尽头,东边便是沈阳城的商户街,远远都能听到嘈杂的人声,街上人流密集,一些操着女真语言的商人正在兜售皮草、人参。 朝鲜人金应河诧异的望着这些商贩,伸手摸向箭插里的重箭,他显然误把这些人当成是鞑子。 乔一琦见状连忙阻止,他见多识广,向朝鲜人解释说: “河东土腴人稠,为全辽根本,因此太祖当年在此建立都司,辽东乃女真朝贡贸易必经之所,天顺年间,朝廷为接待朝贡来往的女真人,在辽阳等地设“夷人馆”,不过女真人太多,朝廷不得不让女真居于汉人民户之中,所以就是现在这样“贡夷与民杂居。” 茅元仪也补充道: “乔大人博闻强识,谙熟国朝典故,嘉靖中期,往来京师辽东的贡夷更多,眼下这沈阳城中,汉夷混杂,百年之间,好多女真人都不会说夷语了,说他是汉人也无妨。” 刘招孙听了微微点头,汉人与女真,不辨雌雄,相互渗透,沈阳形势之复杂,远在自己意料之外啊。 幕僚茅元仪颇为热情,不停讲述沈阳各种典故,乔一琦见多识广,话也很多,两个话痨走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 刘招孙忽然想起茅元仪还是个武器专家,便询问他是否会制造红衣大炮。 这种十七世纪欧洲制造的前装式滑膛炮相比明军现在普遍使用的佛朗机,威力更大,射程也更远。如果能用来对付建奴,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何为红夷大炮?” 茅元仪一脸茫然,显然根本不知有此物,刘招孙仔细想了会儿,拍了拍脑门,此时辽东还没有这种神兵利器。 在原本历史位面上,要等到1621年,也就是两年后,徐光启奏请皇帝引入红夷大炮,用以对付后金。 朝廷从澳门购买26门红夷炮,并迅速运往辽东,在后来的宁远大战中,袁崇焕让红夷大炮大发异彩。 “此炮与佛朗机相比,射程更远,可调节射角,火药用量不同,射程也不同,有准星和照门,” 刘招孙比比划划说了很久,茅元仪仍是一脸懵逼,渐渐有些不感兴趣。 刘招孙决定刺激一下这个年轻幕僚。 “一炮糜烂数十里!发之洞裂石城!人马立碎!碎成片!” “啊!如此犀利,可有草图!” “今晚便画给你看看,” ······ 众人一路说笑,很快便到了经略大人府邸。 沈阳城原来中卫指挥使司官署,如今是兵部右侍郎辽东经略杨镐的驻跸之地,大堂中一片武将官服,上首坐了杨镐和御史巡按陈玉庭。两位大人虽然并排而坐,然而脸上神色却是大不相同,经略大人眉飞色舞,忙着和旁边一众武将聊天,而旁边的陈玉庭,却好像有什么心事。 萨尔浒惨败后,大家一直念念不忘的扫穴犁庭,已经没人再提了。 开原、铁岭方向,陆续有建奴哨骑出没,是镶黄旗人马。 沈阳城中还能野战的将领,也就剩下总兵官贺世贤了。 萨尔浒之战中,贺世贤作为李如柏副将,随军出征,听闻刘綎被伏,他曾劝说过李如柏前去救援。李如柏溃逃后,这位副将不久便升为都督佥事,成了辽阳总兵官,现在驻扎于虎皮驿。 虎皮驿距离沈阳只有六十里,距离辽阳、沈阳各六十里,是连接辽阳沈阳的重要驿站,东路军凯旋的消息,贺世贤也有所耳闻,不由对这位刘綎义子高看几分,昨日受杨镐召唤,让他来沈阳议事,便匆忙赶来了。 京师有消息传来,说是皇帝终于决定再给辽镇拨些辽饷,同时令川兵、浙兵准备增援,秦邦屏与其弟秦民屏的麾下白杆兵正在集结,戚金也收拢六千浙兵,准备北上援辽。 援辽兵一旦开拔,所需吃食用度都要户部来出,搞得户部压力很大,所以对各地援辽兵马开拔的日期一拖再拖,反而要求辽镇连各军尽快开战,皇帝和兵部不停催促杨镐收复失地,救我黎民。 杨镐手上无兵无用,辽镇这些军头们早就不买经略大人的账,以前杨镐还有皇帝支持,现在皇上已经责怪经略大人,大家都能看出来,杨镐命活不长了。 而他这个经略大人的头衔,也镇压不到什么人了。 这也是杨镐必须重视刘招孙的原因之一。 大堂里面的军官中还有开原总兵马林,监军道郑之范,沈阳、辽阳的部分参将游击,和蓟州过来的游击,他们身后都是各镇的千总以上军官,刘招孙一个区区把总,竟然也站在其中。 英俊魁梧的刘招孙刚走进大厅时,堂中几位今日已经见过他将官,便纷纷点头朝他示意。 坐在杨镐次位的贺世贤,鼻孔轻哼一声,算是和这位传奇把总打了招呼。 开原总兵马林,竟没有穿战袄,外面穿着件杂色盘领衣常服,神色颓然的望着地面。 杨镐微笑着看过刘招孙一眼,余光掠过众人,终于开口道: “诸位,皇上昨日来旨意,问本官何时进兵,眼下四路大军,三路惨败,兵凶战危,奴贼已在开原出没,诸位可有良策?!” 正文 第34章 丁参将 “诸位都是百战余生,在辽东打了好多年仗,奴酋进犯开原、铁岭,屠我生民,圣上震怒。都说说,这仗该怎么打啊?!” 一屋子将领都不说话,场面有点尴尬,御史陈玉庭冷笑。 贺世贤箕坐在总兵位置上,露出一副武人才有的蛮横模样。 经略大人训话的时候,贺世贤狠狠拍自己脸颊,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身子稍微坐直,然而过了一会儿,又歪着脑袋,眼圈有些发红。 杨镐抹不开面子,忽的拍案而起,指着烂醉如泥的贺总兵,怒道: “贺世贤!若非李如柏力荐,本经略今日非斩了你!来人,给我叉出去打二十军棍!” 两名标兵闻声上前,扶着快要呕吐的贺总兵,急忙朝屋外拖去。 厅内隐隐还有些酒气,坐在旁边的马林紧皱眉头,伸手摸向自己的酒糟鼻。 刘招孙心底发笑,在原本历史上,这位辽镇出身的猛将,因为贪恋杯中之物,最后导致辽阳失陷。没想到此人在杨镐、陈玉庭面前都敢喝的烂醉,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不过他转念一想,觉得这或许是贺总兵为了保存自己实力,避免和建奴交锋而想出来的计策。 可能是萨尔浒惨败给这位酒疯子留下了的印象太过深刻,也可能是得到了老上司李如柏的真传。 刘招孙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酒味,他很想追出去,提着这位贺总兵的耳朵,问他今天有没有酒驾。 刘招孙身边站着几个武将,其中一人面带英色,身形挺拔,穿着游击将军官服,气质颇有些不同。 刘招孙朝他望去,这人也朝这边望来,微微一笑,朝刘招孙拱了拱手。 自从去年努尔哈赤起兵,后金先是攻占抚顺,而后攻占清河,现在又要攻打开原、铁岭,摆明了是要将辽、沈二城臂膀斩断,最终全面控制辽东。 当年奴酋羽翼尚未丰满,大家不断向上奏朝廷,建议万历皇帝采取行动,然而一直没有回应。 如今建奴拥兵十万,朝廷召集天下雄兵,萨尔浒四路大军分兵合击,都不是建奴对手,却要逼着辽镇去送死,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几位总兵参将都知道,奴贼没什么了不得,只要肯舍弃自己家丁,像刘大刀那样和建奴拼杀到底,一命换一命,就努尔哈赤就那几万人马,根本不是大明对手。 不过刘綎杜松是什么下场,辽镇这群丘八都看得清楚,杜总兵在界藩浴血拼杀,最后兵败被奴贼分尸,朝廷却说他轻敌冒进,全军败亡是咎由自取。抚恤什么的就不用去想了,搞不好还要秋后算账,抄家灭族。 万历老皇帝虽然心胸宽广,不像他两个坑爹孙子一样刻薄寡恩,然而再怎么仁厚,也挡不住底下一众奸佞小人挑拨离间。尤其京师那些御史,总喜欢逮着辽镇一点破事咬住不放,比恶狗还难缠。 “奴贼收拢兵马,尚需要些时日,哪能这么快杀到开原。再说,皇上半年前就让蓟州兵马来援,眼下蓟州兵马连个影子都没有,开原城这么大,指望这点残兵,哪里受得住?” “就是,还有那戚金的浙兵何时才能到,饷银拿的最多,打仗起来却最是磨磨蹭蹭!” 辽镇将官议论纷纷,刘招孙刚要反驳,忽听到前面响起一个更刺耳的声音: “杨经略这话说的,辽镇消耗巨大,万历四十六年的辽饷,现在还没发清,当兵要饷,天经地义。看看他们南兵,去打奴贼,三路大军,两路皆败,还贻误战机,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首级,经略大人验都不验,就给他们报功,就不怕杀良冒功?若不是咱李总兵在清河拖住正黄旗,南兵能从浑江脱身?辽镇士兵连铠甲都没有,开原两边都是建奴,蒙古瑷兔也来打秋风,如何守?以某看来,不如让南兵来守!” 刘招孙冷冷望去,说话的是个身材高大,长着黄色胡须的大汉,刘招孙看他一眼,便觉此人面目可憎,低声向周围打听此人。 这便是铁岭参将丁碧,开原陷落后,后金军攻打铁岭,努尔哈赤亲自坐在城外山坡上指挥,当游击将军喻成名、史凤鸣、李克泰等将在前面与后金军殊死抵抗时,被后金收买的丁碧主动打开铁岭城门,引导后金军将铁岭屠戮一空。 丁碧说完,左顾右盼,面露得意之色,不经意之间就看到了站在一群千总中的刘招孙。 见刘招孙死死盯着自己,丁碧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怎的,本将可有说错,你也有话说?” 刘招孙哐当拔出顺刀,指着丁碧鼻子骂道: “丁碧,你敢诋毁南兵,还敢辱我义父,老子今日非斩了你!” 说罢提刀就砍了过去,丁碧一名家丁连忙挡在前面,举刀格挡,身子被撞飞出去,顺刀斩向那家丁臂膀,将锁子甲砍破,顿时血流如注,家丁惨嚎一声,当朝昏死过去。 康应乾乔一琦等人见状,连忙上前死死拉住刘招孙。 这里毕竟是辽镇地盘,出了人命,对谁都没有好处。 站在刘招孙旁边的那个身材粗壮的武将忽然跳出来,指着丁碧怒道: “丁碧,你这狗东西还敢出来乱咬!!萨尔浒之战,咱们西路军左营的火药,到底是怎么点燃的!你说!你杀鞑子不行,内讧倒是厉害!你是不是努尔哈赤的细作!你和李如柏在清河干的事,要老子今天当众说出来吗?!还有,你在铁岭城中养鞑子干嘛,想学李永芳不成?!” 周围将官此时都挡在刘招孙和丁碧两人中间,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武将,大家都有点懵圈,此人所言,句句都是杀人诛心,一些辽镇将领低头不语,还有一些人冷冷望向丁碧。 丁碧见状,放下刘招孙不管,隔着人群,对那人破口大骂: “喻成名,你这杀才!不就是去年少分给你五千两辽饷吗?天天和老子作对,吃里扒外的东西!今日没你的事儿,滚一边去!以后再和你算账!” 说罢,他回头望向首座上的两位大人,拱手道: “杨大人,陈大人,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南兵,就是这种德行,一个小小把总,出言不逊,蛊惑人心!还敢当众谋害朝廷参将,这千杀的,比鞑子还可恶,刘招孙,你等着!等着!老子和你没完!” 说罢,丁碧不顾经略大人御史大人挽留,推开人群,摔门而去。 刘招孙冷静下来,收起顺刀,狠狠望向门口位置,眼神忽然变得阴鸷起来。 杨镐陈玉庭两个却是神色不变,显然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两位大人原本还在勾心斗角,现在终于意识到,原本他们俩个才是同一战线,都是代表朝廷和这些军头争斗。 看来朝廷的对手,不光是迅速崛起的后金,以后也要加上这个辽镇了。 朝廷对辽东早有猜忌之心,这些军头中也有人和建奴勾勾搭搭。 这种关系,到天启朝开始,大家就心照不宣,只要不挑破,都是你好我好。 现在,刘招孙来了,朝廷和辽镇的关系,在他的刺激下,开始迅速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刘招孙冷冷望着众人,辽东形势已经非常明显,杨镐已经压不住这些辽镇军头。 以前,杨镐的身份只是辽东巡抚,和大家利益没什么冲突,所以能好好相处。现在他成了皇帝的人,妄想调动辽镇资源,去和努尔哈赤死磕,这就威胁到了大家利益,军头们当然不会配合。 这也是努尔哈赤自起兵以来,貌似一路开挂,战无不胜的原因之一。 好在此时朝廷权威犹在,九边也在大明控制之中,辽镇对朝廷还有忌惮之心,不像后来的天启崇祯两朝,什么“以辽人守辽土”,直接把大明当成宿主来吸血了。 既然杨镐他们没有盟友,刘招孙便决定主动投靠。 会议不欢而散,一众将官各自离去。 杨镐脸色阴沉,旁边坐着的陈玉庭眼睛眯缝成一条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个弥勒佛。 两位上官的筹码都用光了,辽镇的胃口还很大,皇帝给的那点钱,大家好像都不满足。 按目前形势发展下去,如果没有刘招孙出现,两位上官结局都差不多,就等着回京之后,镇抚司诏狱一日游。 刘招孙主动和刚才为自己说话的喻成名寒暄了几句,喻成名还在忿忿不平,冲刘招孙拱了下手。 刘招孙知道眼前这位游击将军最后下场堪称悲壮,对这位辽镇将领心生敬佩,连忙道: “刚才多谢喻将军为我说话,喻将军高义,末将心领了!” 喻成名大咧咧摆摆手道: “刘把总客气了,你的事情某都知道,力破建奴,还救出来几万辽中难民,真是我大明好男儿!那丁碧不是东西,喝兵血吃空饷不说,还和建奴私下贸易人参,这些年不知捞了多少银子!” 杨镐望着两人寒暄了一会儿,待他们安静下来,才尴尬咳嗽两声: “贺世贤勇则勇矣,只是贪酒,开原是守不住的,辽东形势,你们过来也看到了,本官看你二人和他们格格不入,手上又有兵马,不受牵制,若能在开原撑到客兵来辽,本官项上人头便算保住了,你们以后便是本官心腹,以后保举升迁,九边之地任选!” 御史巡按也笑的像个弥勒佛,朝两人点点头,表示杨镐说的没错。 刘招孙朝陈大人行了一礼,微微笑道: “多谢两位上官栽培,他们不上,我上,末将带人去守开原,还请给足粮饷,末将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人!” 正文 第35章 齐人之福 经略府后院厢房,一间僻静清幽的卧室内,烛火照亮书案。 刘招孙手持毛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几次失败后,一个类似幼儿园涂鸦的作品终于呈现出来。 “将军,该洗脚了,” 一身白色襦裙的朝鲜美姬端着盆热水走到他面前,轻轻将水盆放下,抬头望向还在伏案疾书的刘将军。 “原来将军也会写字,哦,是画画,” 美姬凑近一步,襦裙下隐约可见,她贴在刘招孙背上,刘招孙感觉香气四溢,不经意一回头,便撞到了美姬前面。 刘招孙连忙拱手道歉。 美姬兴致盎然望向宣纸上一个歪歪斜斜,类似青蛙吐舌的怪物,忍不住问道: “这是何物?” “红夷大炮,这是炮身,这是炮架,这是……” “先来洗脚吧,” 美姬曼声签着刘招孙的手,帮他把官靴脱掉,芊芊细手在轻轻安抚刘招孙布满血泡的脚掌。 刘招孙虽然早就告诉美姬不要给他洗脚,可是这女人就是不听,每日卸下甲胄,洗脚更衣,把刘把总服侍的无微不至。 刘招孙望着女人偏瘦的身材,淡淡道: “这些时日你女扮男装,跟着大军奔波,我要带兵去开原,前路危险,你可留在经略府中,也可回朝鲜,这是二十两银子,不够的话,再给你一些。” 眼前女人身世可怜,这些天照顾刘招孙饮食起居,让刘招孙良心发现,决定不再把她当做礼物,送给京师某位官员。 “把总爷,你救了奴家,奴家今生就跟着你,哪儿也不去!” 烛光之下,美姬明眸皓齿,越发显得娇艳,她痴痴望着刘招孙俊秀的脸庞,眼中含光。 “开原凶险,东路军去了就一败涂地,全军覆灭,我们刘家从此失势,你跟着作甚?哦,对了,我现在不是把总了,升为守备,半个时辰前。” 刘招孙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有些感动,眼前这女人颇有几分情义,比好多读圣贤书的大人们都强。 “把总爷,你是真英雄,奴家生来仰慕将官,这些天随你从宽甸到辽阳,野战阵战不落下风,生生死死,把几辈子三生石上的事情都经历了,也不忘这一遭,今生死也和你在一起,” 刘招孙疑心这美姬在开车,忽然感觉情况有点复杂。 “这……” “那姜弘立自诩朝鲜国中知兵第一人,其实不过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奴家当时以为他真会打仗,被他骗了·······” 刘招孙尴尬往后退一步,身子已经靠在床上。 “你,你叫什么名字?” “金虞姬,家父乃两班(朝鲜高级文官)参议,壬辰倭乱,倭寇攻陷汉城,家父殉国,奴家还有个哥哥在军中,不知下落,可怜奴家女儿身,只羡慕男儿带吴钩。为国杀贼,这才陪姜弘立来辽东······” 刘招孙这些天奔波劳碌,今晚又和杨镐絮絮叨叨聊了很久,本想着回来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还有要事去办。 没想到这个叫金虞姬的女人突然来这出,让他很不适应。他努力避开女人灼热的眼神。 “将军莫非有龙阳之好?” “胡说!” “金姑娘,请自重,只可卖艺,不可卖·····不要脱……” 晃荡声响,房门被从外打开,刘招孙松口气,心想乔一琦这混蛋总算过来解围了。 他刚要开口喊乔公子,眼睛却直勾勾的望向门口。 金虞姬见好事被人打断,双手叉腰,怒道: “你这丫鬟好没礼数,不知刘将军是杨老爷贵客,胡乱闯进来,还杵在那里做甚?出去出去!小心老爷打断你腿!” 门口女子身材高挑,约莫十五六岁光景,裙摆一层淡薄如清雾笼泻绢纱,腰系一条金腰带,贵气而显得身段窈窕,气若幽兰,刘招孙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隐约可见白白嫩嫩的长腿却在寒风中轻微颤抖,刘招孙出于怜香惜玉,拿起旁边脏兮兮战袄递过去。 “姑娘,穿成这样,不冷吗?快披上,这兵荒马乱的,要是着了凉,可没地找郎中!” 长腿丫鬟便是杨镐之女杨青儿,她听闻父亲有意将自己许配给这位刘招孙,今夜刘招孙留宿经略府,他听见屋内有女人说话,不及穿衣便来查看,没曾想就见到了金虞姬强推刘招孙的画面。 此刻不免恼怒,推开鸳鸯袄,如烟细眉倒挂起来,俏丽小脸涨的通红,愠怒道: “起开!腌臜的配军!不要你的脏东西,枉我父亲看重你,原来是这样的好色之徒!一个小小把总还敢说将军!还有你,你这朝鲜婢女,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勾引·····勾引这贼配军,公然宣淫,好不知廉耻!我要去父亲那里告发你们!” 刘招孙指了指窗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此时是戌时(晚上七点)光景,沈阳城中一片静谧。 “姑娘,天都黑了,什么光天化日,再说,是你误会了,这位朝鲜姑娘是我·····” 明代中前期,皇宫之中多有些朝鲜进贡的宫女妃嫔,甚至还有朝鲜人过来当太监厨师。 这些朝鲜人前往京师,都要经过辽东,所以辽东一带,骂女人卑贱,都是称为“朝鲜婢女”。 金虞姬出身汉城显贵,金家失势后流落勾栏,什么三教九流没见过,也不是好惹的主。她本就对刘招孙爱慕不已,见这丫鬟举止不凡,又话里有话,还敢称自己是婢女,分明是要和自己抢男人,当下就怒了: “我与将军情投意合,你这鞑子都不要的野种,夜深人静来将军府上,有何目的?” 刘招孙见这女人,觉得颇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得,听说话气场,也绝不是普通丫鬟。 那丫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边偷偷拿余光瞟刘招孙,一边嗔口娇怒: “姑奶奶在自己家里走动,还要你来管,什么勾搭,姑奶奶稀罕勾搭?!我爹已将这贼·····刘将军许配给我,我看你这朝鲜妖女,不好好待在汉城卖笑,跑到辽东来找打·····” 眼见得两个女人要打起来,刘招孙急忙拉开,心想怎么一个比一个主动,这他·妈还是女人吗? ········ 次日清晨,刘招孙起床后有些腰膝酸痛,可能是昨晚睡得床太软了,这些天行军打仗都是风餐露宿,居住条件忽然变好了就有点不适应。 经略府大堂门前,被火线提拔为守备的刘招孙,看上去春风得意,一点都不像是即将去开原赴死的模样。 旁边的康应乾一脸怆然,脸色也是死灰死灰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给父亲丁忧。 从浑江一路逃回来,九死一生,简直是在拿自己性命在搏,好不容易立了大功,朝廷封赏还没下来,刘招孙又要出去打仗,谁知道这次是死是活,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劝说下他,招孙招孙,连命都没了,如何招孙! 刘招孙率众人拜别杨镐,临走时经略大人笑着拍拍他肩膀,叮嘱出城时不要再和辽兵起冲突,至于开原防守的事情,他会亲自出面,给马林说一说,从中调停,争取让南兵顺利换防。 说完这些,杨镐意味深长的望刘招孙一眼,忽然道: “刘守备,朝廷任命的文书还没下来,不过以本官多年经验,应该没有问题,若你能守住开原,老夫便能升你做参将,你今年不过二十,前途无量,到时,便可和小女······” 刘招孙连忙挥手打断道:“经略大人误会了,末将昨晚真的·····” “不妨不妨,老夫都知道的,年少轻狂,才是真性情。刘总兵生前也是希望刘家有后,你现在妻妾皆无,如何招孙?这次你非要重整卫所,这辽东哪里还有卫所,罢了,你到了开原,和马林商议好,屯田也好,练兵也罢,只要能击退建奴,将来做参将也是可以的,卫所不卫所都可以,哈哈哈,是否?乔监军,” 乔一琦还在想着如何防卫开原,正想的头痛欲裂,忽然听杨镐这么一问,根本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一脸懵逼的站在原地,呆了片刻,只得信口胡诌道: “杨大人所言甚是,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刘把总,不,刘守备正是弱冠之年,成亲也是符合人伦之礼!辽东多美人,不可迟疑啊!” 刘招孙顿时无语。 当日,金虞姬暂时在经略府住下,刘招孙特意叮嘱她不可与杨镐女儿争执,等自己在开原安顿下来便来接她回去。 茅元仪领着家丁带众人出了沈阳城,大概是昨日刘招孙暴起,威慑了几个辽镇将官,今天也没人找麻烦。 刘招孙一路之上忙着和茅元仪聊红夷大炮的事情,早把昨晚两个美人忘记到爪哇国去了。 茅元仪对一炮糜烂几十里的红夷大炮很感兴趣,他反复质问刘招孙,炮真的可以打那么远吗? 刘招孙拍着胸脯,用他祖上十八代先人保证,书上就是这么写的,你要不是不信就自己造一门出来。 “辽阳城中有的是铁匠,你可向经略大人要银子,雇一批匠人,按照你的草图,把这个什红衣大炮造出来看看,” “我听红夷人说,这若是铸造不好,炮筒生出太多气泡,容易炸膛,” 说到炸膛,刘招孙下意识回头望向乔一琦,乔公子想起那日督战,火炮炸膛场景,怒道: “你们瞅本官作甚,只管铸,炸就炸!咱大明火器没有不炸膛的!若是开原守不住,你岳父大人就是菜市口一刀,你小子也跑不了!” 茅元仪脸上有些尴尬,连忙解释道:”若是铸造得法,炮手填药适当,也可不炸膛的,” 茅元仪不是什么键盘火器侠,他是资深专业人士,自称对大明各种火器都颇有心得,不过刘招孙对此人的专业能力表示怀疑。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出现改变了历史走向,原本在萨尔浒结束后三个月才开始开原之战,现在好像要提前了。 正文 第36章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开原守不住还有铁岭和沈阳,刘招孙的时间很多。如果红夷大炮能造出来,接下来的故事就有意思了。 反正红夷大炮这玩意儿早晚都得招呼到建奴身上。为何不早点使用呢? 袁崇焕还没来辽东,自己就先用用,给努尔哈赤一点惊喜。 刘招孙决定死马当活马医,让他们去佛系造炮,至于最后炸不炸膛,能不能用,就看茅元仪他们的造化了。 不过千万别让后金把红夷大炮抢走,否则自己就是穿越界的笑话。 辽河平原自古以来,冶铁业便非常发达。 辽人与女真蒙古之间的主要贸易品除了丝绸茶叶,便是各种铁器农具。 虽然一些商品属于朝廷违禁物,但在羁縻政策下的辽东,商人和军头们总有各种方法把违禁品卖出去。从女真、朝鲜人手中换做廉价的人参貂皮药材,再高价销往江南各地,赚取高额利润,各方共赢,亏的只是朝廷。这也是努尔哈赤崛起的重要原因之一。 说干就干,出城时刘招孙将昨夜画的那张充满抽象主义风格的红夷大炮草图送给茅元仪,让他劝说杨镐,尽快开始造炮。 茅元仪歪着脖子对着那张草图看了半天,治好了伏案多年的骨质增生。 当日,杨镐便派家丁往城南东路军营地送来十五车粮食,同时告诉刘招孙,他已拨出一万两银子,让茅元仪去造红夷大炮。刘招孙看茅元仪对火器颇为痴迷,像是后世科幻电影里常见的科学狂人,不怕他不干事,就怕这一万两银子被下面的人贪墨。 尽管刘招孙记不清昨晚和杨青儿发生了什么,也没做好准备过渡到赘婿的副本,然而经略大人却是不遗余力的支持这位准女婿,搞得一众辽镇军将眼红不已。 在没有红夷大炮的前提下,如何才能守住开原,几日下来刘招孙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想要解答这个问题,就需要先思考另一个问题。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几百年后教员提出的问题,现在成了刘招孙的困扰。 次日,计划中的入城献俘礼迟迟不能敲定,杨镐苦口婆心,几位参将总兵却死活不答应南兵入城,最后只说让刘招孙最多带领五百人进城,刘招孙果断拒绝。 一千多颗建奴首级被用石灰硝好,由家丁看管,估计再过几日,兵部和司礼监的人就会来辽东验功,只要朝廷知道这军功是真的,管他辽镇作甚。 刘招孙决定开始按戚继光选兵之法,从辽人中选拔战兵。 沈阳南门,现在像后世的菜市场一样,连绵不绝的难民队伍从六十里外的虎皮驿一直延伸过来。 在刘招孙击溃镶蓝旗,宽甸招魂等操作下,他的大名已经传播到辽中甚至更远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朝沈阳投奔。 三月二十一日,距离历史上的开原之战不到三个月时间。 刘招孙立于沈阳南门附近山坡之上,以戚继光的选兵标准对眼前人山人海的难民进行选拔。 三千战兵,五百马兵,各人配发铠甲兵器,立于沈阳南门。 东路军之前在浑江之战中缴获颇丰。 共缴获镶蓝旗棉甲一千三百二十多副,锁子甲五百三十余副,战马杂马五百二十余匹,各式长短兵器两千三百支,加上沿路投奔辽民很多都自带兵刃,装备眼前这支新兵完全足够。 如何让这些辽民短期时间内形成战斗力,刘招孙能想到的,也只有纪效新书和红宝书。 刘招孙与康应乾乔一琦商议,要亲自去开原拜访总兵马林。 康应乾现在的心思不在东路军上,他想着早点离开辽东,哪怕不能去心心念念的江西,只要能谋求外放,去两广做个县令都行,总比跟着刘招孙这个疯子保险。 听说刘招孙要去找马林,监军大人摸不着头脑,担心又被他带到沟里。 “马林当年以父荫累官大同参将,后来投靠李成梁,做到一镇总兵位置,却是不知韬略,以文人自居,附庸风雅,这种败军之将,刘守备,你去找他作甚?” 旁边乔一琦也劝道: “昨日辽镇慢待上官,可见平日何其嚣张跋扈,平心而论,眼下东路军正盛,当借机招兵买马,哪怕守不住开原,以后徐徐图之,也未为不可啊!” 刘招孙知道这两位监军的好意,只是自己要做的事,恐怕这两位封建官僚很难理解。 “多谢两位上官好意,只是圣上殷殷期盼,怎可辜负,主辱臣死,我与建奴,不共戴天!两位上官若是忧虑,可乘船浮海,去山东登州监军,” 两人互看一眼,他们可不是辽镇那些军头,手上没兵没权,还得依附朝廷。 皇上圣旨还没下来,他们若是这样丢下东路军跑了,军心浮动,可是杀头的大罪。 老皇帝治不了李成梁,还治不了两个监军吗? 见两人阴沉着脸都不说话,刘招孙暗暗发笑,继续道: “昨日可见,这辽镇也非铁板一块,末将守开原的方略很简单,除了红夷大炮,还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刘招孙用这个时代能够接受的思想,将大学时代学过的毛选,滔滔不绝在两位十七世纪二十年代的古典官吏面前说了出来,当然,那些什么发动群众闹革命之类的语录,都被他过滤掉了。这些话说出口就是杀头的罪。 听得两位监军瞠目结舌,可能是信息量太大,两人都抚弄胡须陷入了沉思。 辽镇军将并非铁板一块,依照他们与建奴关系亲疏来划分,可以大致分为三种类型: 认贼作父型,摇摆不定型,坚决抵抗型 刘招孙计划收留一部分,拉拢一部分,打击一部分。 而这位马总兵,在刘招孙看来,是可以作为拉拢的对象,成为他的朋友的。 开原总兵府邸。 一身丧服的总兵马林,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刘招孙,头脑有些发晕。 马林刚刚得知刘招孙被升为守备,很快可能就是参将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和这个后生打招呼。 刘招孙抬头望着马林,此人身材短小,不似辽人那般魁梧挺拔,他不是辽东本地人,老家在宣发。 马林此时披着丧服,与其说是一镇总兵,不如说像个街头卖麻花糖的老头。 武人之间不需要什么寒暄,刘招孙目光直视马林,英气逼人道: “马总兵节哀,末将在沈阳听闻,当日北路军在尚间崖结营浚壕,严斥堠自卫。浚壕三周,列火器壕外,布骑兵于火器外,马兵皆下马,结方阵壕内。如此严防死守,为贼所破,并非总兵的过失!” 刘招孙这几天忙着向几个辽镇将领要粮、要兵,守卫开原。结果根本没人搭理这个小小守备。都说他想立军功想疯了。鞑子还在赫图阿拉,出现在开原的是几个哨探而已。再说,开原城高壕深,又不是抚顺、清河那样的小城,马总兵带领宣大兵守卫便可高枕无忧。 当然,这些话,各位辽镇军头相不相信还是个问题,反正刘招孙是不信的。所以他暂时放下练兵的事情,专门跑来开原和马林谈合作。 马林挥挥手,目光冷冷望向刘招孙,起身做出送客的样子。 “你便是刘綎义子,果然少年英雄,客套话便不要说了,我老了,打不了仗了,你来开原想要什么?兵我是没有的,粮也没有,你只管问杨大人要!” 刘招孙呵呵一笑,倒不觉得尴尬,他在来开原前就想到了被拒绝的场景。 他用手轻轻挡住马林,继续道: “现在朝廷有人议论,说马总兵和建奴有来往,坑害了杜总兵,可惜你家公子在尚间崖,被建奴白甲兵杀死,眼下辽镇也容不得北路军,马总兵和这数千宣大军士,前途堪忧啊!” 马林拍案而起,目光阴冷,转向他身边的心腹家丁,刘招孙哈哈笑道。 “马总兵且慢!末将这次来开原,不单是谈南兵宣大军两军合作,还是来给总兵大人送人的,杀你家公子的巴牙剌,就在我手上!” 正文 第37章 辽东之癌 一名身材粗壮的巴牙剌被刘招孙家丁押到两人身前。 总兵马林散漫的目光重新汇聚起来,面朝那名巴牙剌,身子不由微微前倾。 “镶蓝旗牛录额真巴音布,马总兵,你认得此人吗?” “化成灰我也认识,说!你把我儿子尸首弄到哪里去了?” 尚崖间之战,北路军统帅,总兵马林的幼子——马昭远,最后时刻为掩护父亲撤走,陷入巴牙剌重重包围。马林最后远望见儿子时,他正被一名凶悍巴牙剌斩首。 逃回开原后,马总兵整日酗酒,让自己的神智离萨尔浒远些。现在,望着眼前这个杀子仇人,痛苦如辽东的倒春寒,笼罩全身。刘招孙看见,马林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我知道,女真习俗宠爱幼子,所以努尔哈赤给多铎、多尔滚最多的牛录。马总兵久居辽东,想必也会受女真习俗浸染,很疼爱马昭远吧?我与义父在浑江岸边,击溃镶蓝旗,虽然没有阵斩罪魁祸首阿敏,但也擒获了不少牛录额真。我已派人审问清楚,这个巴音布,就是杀害马总兵至亲的人!所以末将就把他带到开原来了。” 刘招孙说罢,挥手让两个家丁将牛录额真松开,巴音布抬头瞟了眼刘招孙,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赶紧又低下了头。 此时马林情绪稍稍恢复,轻轻摇动手中的墨竹纸扇,又恢复了他儒将的姿态。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刘招孙,开口道: “我与你父亲交情匪浅,算是过命的兄弟,说吧,你来开原想要什么?” 刘招孙猛地站起身来,吓的巴音布连连后退。 “我,要,在,开原屯田,我要把我手下转为军户!” 马林微微一怔,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听的笑话。转忧为喜: “军户?我没听错吧?这年头还有人想当军户!你是在浑江打仗打傻了吧?我们开原这里没有多余的土地给你。即便是有,你也拿不到。你以为你带来的那点兵够干什么?送客!” 马林说罢,拂袖而去。临走时狠狠瞪了巴音布一眼。 “马总兵,我们刘家拿不到,如果努尔哈赤来拿你给不给?他能杀你最爱的幼子,也能杀你其他儿子,当然还包括你!我知道,你和沈阳的那群辽镇将官不同,你和鞑子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我今日才来找你。” 马林走到门口,听见这话,忽然站住。回头看了眼这个小小守备,眼神颇为复杂。却听刘招孙接着说道: “巴音布只是送给马总兵的小礼物,末将麾下足有三万人马,可以帮你守住开原。我们只要城北的一万亩抛荒地。”刘招孙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刻意强调道:“是租种!” 马林冷冷一笑:“刘綎手下才一万五千个南兵,你还真是大言不惭!” “是我新近招募的辽人,三万是往少了说,四万兴许也是有的。” 马林不再说话,这几日辽中的各种传言他也听到些,基本都是关于这个小小守备的。什么招魂啊,驱鬼啊,通过作法击败后金大军。对这些鬼神之事,马林向来是嗤之以鼻。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马总兵这样,睿智过人。 现在追随刘招孙的难民,保守估计超过五万。在后金残酷迫害下,苦难深重的辽人,已经将这个横空出世的小小把总当成他们的救星。 随着沈阳周围难民的骤增,辽镇将领也越发不满。 有人将刘招孙比作当年勾结蒙古祸乱宣大的白莲教头目罗廷玺、赵全等人,在他的蛊惑下,辽东良民可能会变成嘉靖年间丰州的白莲教众,危害甚于建奴。 当然,现在刘招孙这个小小守备上不了台面,也不值得言官御史老爷们去弹劾。 随着刘招孙后来继续升迁,关于他在辽东山东等地勾结白莲教、萨满教、喇嘛教甚至天主教的罪证越来越多,在言官口中,刘招孙也将成为大明武官中为一己私利丧心病狂的典型,不过那都是后话····· 如今在辽镇,一些李如柏部下,建议将刘招孙就地正法,免得鞑子还没来,他便在辽利用萨满教掀起一场类似嘉靖年间庚戍之变那样的暴乱。 这些天马林也在担心开原城安危,他做不到像抚顺驸马李永芳那样,一矢未发便开门投降,认贼作父。 杀子之仇不能不报,他也看不惯努尔哈赤在建州的所作所为。马总兵判断,这个人们口中的英明汗,最终会露出他杀人如麻的真实面目。 马林手下这支残兵是从萨尔浒之战败退下来的,主要来自宣大、蓟州等地。眼下士气低迷,草木皆兵。前几日,一伙正蓝旗哨马出现在开原城附近,便把一名宣大兵士活活吓死。凭这些人是守不住城的。 眼下开原乃世战之地,这刘招孙当真能守住? 马林想了一会儿,眼前这个新晋守备颇有些实力,但是还不相信他能在辽中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他还是决定亲自去沈阳看看刘招孙口中的三万人马到底是什么货色,然后再做决定。当下便道: “此事容我三思,刘守备来开原一趟也不容易,今日就在府中歇息。” 刘招孙连忙拱手,婉拒道:“军中事物繁忙,待马总兵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不迟。我等先回沈阳,这个巴音布就当礼物送给总兵大人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着起身又施了一次礼,带着家丁便往外走去。 背后响起马总兵喟然长叹: “后生可畏啊,只是守住了开原又如何?朝廷发不了饷,关内风俗习性与辽东相距越来越远,大家更愿意和女真人打交道。再说奴酋招降汉官,待遇俸禄皆不变,也只有老夫才会和努尔哈赤血战到底!对其他人来说换个东家也未为不可,至少还能混饱肚子。” 刘招孙没有回话,从开原回沈阳的路上,一路念叨:“辽东之癌啊,辽东之癌啊!” 现在辽镇越来越不认可朝廷的那套玩法,在数百年联姻、贸易、融合之下,这些辽东武人们发现自己和女真人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多,和朝廷、皇上、六部阁老们的利益共同点越来越少。 这便是辽东之癌。在语言尚未统一、生产力低下、交通运输落后的十七世纪,大明辽东的困局几乎是无解的。 “那就给他放疗吧!先把辽镇这些癌细胞全都杀死,如果搞不定辽东,大明也将病死。” 刘招孙暗暗下定注意,开原囤兵是必须的。在这个位置种田就像在辽东病灶上插了一把手术刀。朝廷会给自己提供源源不断的外力,这个外力就是辽饷。 马林答应便罢,不答应自己也要赖在开原不走。辽镇这群丘八,连建奴都不敢碰,怎么敢真正和自己拼命? 眼下最大的破局点,正是在朝廷。要想方设法得到内阁们的支持。千万不要再搞出“辽人守辽土”这样的奇葩政策了。 沈阳城外,人声鼎沸。刘招孙出现在哪里,难民中就爆发出政治欢呼声。搞得刘招孙以为自己成了天王巨星。 金虞姬早早地守在沈阳承恩门,垫着脚尖像一块望夫石一样望着刘将军回来。刘招孙离开的这几天,她又和杨青儿干了一架,俏丽的脸上多了两道抓痕。 “女人之间的战争有时候也很恐怖!” 刘招孙轻轻抚弄这个朝鲜美人的脸: “等回了经略府一定好好收拾那个野丫头。” 刘招孙安慰金虞姬几句,让她回帐中取出杨镐那日给他的手书。 路上刚好遇到长枪手沈炼,匆忙从怀中掏出信封,递到这名长相英俊的浙兵手中: “镇抚司的路子,杨大人已经给你打通了。你到京师好好做个锦衣卫!将来刘某或许还有求你办事的一天。去吧!” 沈炼有些激动的望向守备大人,沉默片刻道: “沈某代京师几名兄弟谢过大人,兵凶战危,大人保重!” 刘招孙闭上眼睛,使劲挥挥手: “去吧,去吧。记住,到了京师寻一人,她擅长画画,名叫北斋......” 正文 第38章 万历四十七年(纪念猪坚强去世) 万历四十七年春,沈炼拜别守备大人,抽身黑云压城的辽东,踏上回京的漫漫路程。 屈指一算,沈炼阔别京师老家已有三载,过了山海关,近乡情怯,心中忧虑颇多,家中老母尚在否?兄长可曾娶妇? 辽东烽烟起,丈夫何偷生? 那位擅长招魂,被士卒拥戴的刘大人,早已做好殉国准备,只是说好的带大家回家,难道就是在异乡战死? 此时的沈炼还想不明白,这片羁縻之地,为何要用生命去守卫。 至于守备大人口中的那个擅长书画的北斋,又是什么人物? 守备大人一直想找个画师,画出他心心念念的红夷大炮。 只是,为何要舍近求远,不在辽东就近找?偏要去京师找个素不相识的北斋。 少年人的思绪如夏天的云,忽聚忽散,沈炼今年才十六岁,正是爱做梦的年龄。 三月的辽东,天高云阔,驮负货物及牛马的商人队伍络绎不绝,站在山海关城墙上,极目远眺,京师仿佛就在脚下,又仿佛远在天际。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十二,京师。 倒春寒后下了场桃花雪,北京城街道两边的冰雪尚未解冻,和煦的阳光照射着紫禁城,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闪耀着皇家威严。 天气虽算不上春寒料峭,不过此时走在泥泞且充满粪便味儿的大街上,对京城仕民显贵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今日午时初刻,泥泞肮脏的大街上却是人声鼎沸,马车往来,络绎不绝,比以往热闹许多。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老皇帝要举行午朝大典,好像要和群臣商议给辽东经略定罪。 两个多月前的正月初一,元旦朝会,圣上依旧免朝,让辅臣方从哲率文武百官在午门外行庆贺礼,群臣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像元旦大朝会这种“虚务”,万历皇帝自然是要免的,从万历十七年开始,便是“遣官恭代”。 坊间传言万历皇帝年老体衰腿瘸,所以不能上朝,也有人说皇帝沉湎女色,甚至说吞噬“乌香”(鸦片)。 《大明会典》记载:暹罗每次给皇宫进贡乌香三百斤,三百斤当然不够,御药房的太监们还要到处寻觅采购鸦片。 无论如何,当老皇帝要大家午朝时,文武百官不敢怠慢,立即从各自府邸奔赴皇城。 从上月月底开始,京师局势便开始变得颇为微妙,御史言官弹劾杨镐的奏章接连不断,连六部堂官也蠢蠢欲动,便是消息再闭塞的京官,也知道那位老迈可怜的经略大人前途堪忧,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很难说。 皇上对弹劾杨镐的奏章留中不发,还让卢受出面敲打几个过火的言官。 卢受去年夏天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掌东厂,他资历浅薄,羽翼未丰,能力威望比不上张鲸、陈矩等几位前辈。 他与万历亲近,深知老皇帝沉疴难起,时日不多,这时候不敢轻易开罪那些所谓清流,不管是东林、楚党或是齐党浙党,惹恼了他们,自己这个掌印太监也就算做到头了。 京师乾清宫西暖阁,身材肥胖的万历皇帝与内阁首辅方从哲闲谈。 老皇帝身着黄色盘领窄袖袍,胸前后背都绣有金色的盘龙纹饰,头上戴着一顶翼龙冠。 此时距离午时还有半个时辰,对于旷到成瘾的朱翊钧来说,现在就去皇极殿,未免太给那些臣子们面子了。 今年已经五十七岁的朱翊钧像头坚强的猪,或者说猪坚强。 他年迈肥胖,患有痛风,行动艰难,左腿也有些瘸了,此刻瘫坐在梨木圈椅上,大口大口喘气。 和方从哲说话的时候,老皇帝语气不太连贯,说两句便大口大口喘气。 屋中放了几个铜兽首炭炉,里面香炭燃烧正旺,一个宫女跪坐在炭炉旁边,不时朝里面加炭。 相比皇宫外面泥泞难行的街道,万历皇帝身处的西暖阁,真正才是惬意如春。 “皇上,不可再拖了,眼下辽东兵事未平,蓟州之报踵至,山海总兵官柴国柱塘报,说是西虏虎墩兔见奴酋犯我抚顺、清河,也乘火打劫,扬言若是不给赏钱,便要密行入关,抢劫山海关一带!杨镐既然无力经略辽东,还是赶紧商议换·····” 坐在对面的方从哲健康状况亦是糟糕,他今年六十又八,比万历大了十岁,虽然入阁不久,然而由于近期过度操劳,须发皆白,牙齿全部脱落,说话时总是漏风,已是老态老钟了。 如今还好,去年内阁只剩下他一人,由于老皇帝怠政,其他人都告病请辞,六部中,吏部无尚书、侍郎,由户部尚书李汝华兼署(年过七十),兵部无尚书、侍郎,由戎政尚书薛三才代署,户部只有李汝华一人,无左右侍郎。 方从哲曾给老皇帝进言,大意是说,他现在精力衰退,干不了活了,陛下为什么要把全天下安危都托付给自己这个病夫呢? 他当时一再督促皇帝赶紧招人,补充内阁,万历只是让他保重身体,还说什么国家承平,文官当减少一些。 说起来,方阁老还要好好谢谢辽东的努尔哈赤。 如果不是英明汗在辽东搞事,皇帝也不会紧急补充内阁,给方从哲找几个帮手。 方从哲并非张居正申时行那样的工作狂,他可不想过劳死在阁老位置上。 方从哲剧烈咳嗽一阵,朱翊钧斜眼瞟了瞟阁老,下意识捂住鼻子。 “阁老保重身子,眼下国事维艰,卢受根子浅,又靠不住,还得靠你们内阁啊!” 又是保重身体。 方从哲微微叹息。 “虎墩兔这群蛮夷,把我大明当成什么了!竟敢如此要挟!” 万历长长喘了口气,宫女连忙端来杯热茶,老皇帝轻轻喝了口,气息稍定,对方从哲道: “方爱卿,尝一尝,这是今年武夷岩新采的极品,唤做白鸡冠,最是滋润。” 方从哲从宫女手上恭敬接过茶杯,尝了一口,便放在案几旁边,继续道: “皇上,兵科署科事给事中赵兴邦进言说,辽师失利,国事危急,为今之计,只有发饷、用人二事····” 朱翊钧挥手打断,脸上有些不悦: “朕早就说了,内帑已尽,言官御史不知,天天找朕要钱,你们内阁怎的也跟着起哄!方爱卿好好喝茶,” 方从哲早知道皇上是这态度,他却是不依不饶,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接着道: “皇上,臣等举荐一人,代替杨镐,经略辽东,或可力挽狂澜,” 万历见方从哲暂时不找他要钱,心下稍安,不耐烦道: “何人?” 方从哲浑浊的老眼忽然变得明亮: “熊廷弼。” 万历眼神转动,像是在回忆一件极遥远的往事,方从哲如老僧入定,因为去年中风,他的嘴角已不能合拢,长时间不说话便溢出口水。 不知等了多久,老皇帝终于准备开口。 这时,外面一阵脚步声响,一个宦官进来通报,说是卢受来了。 “此事再议,” 方从哲还要说话,头戴着梁冠穿着红色贴里的卢受来到御案前跪下。 “卢受,为何如此急迫,不知朕与阁老还在议事么?” 朱翊钧喝了口茶,脸色有些不悦,他今日说了这么多话,已经有些乏了。 “皇上,辽东经略有题本送到,内阁不及票拟,秉笔亦不曾过目,臣想着让皇上及早过目,好像是捷报!” 刚才还如老僧坐定的方从哲哼了一声,向司礼监掌印太监表达自己不满,什么叫不及票拟,根本没给老夫看好吧! “拿来。” 卢受跪着朝前挪了几步,高高举起双手将奏疏呈递上来,旁边一个宦官接过来,放在万历面前。 宫女早早将一副西洋老花镜递给皇上,老皇上颤巍巍将眼镜带上,展开那塘报,细细阅读起来。 万历一边阅读,一边对跪在身前的太监道: “卢受,起来吧,你不像冯保那样跋扈,又不似张鲸那般恶毒,朕自会重用,以后好好做事,东厂的事,最近做的如何了?” “谢皇上隆恩,回皇上,臣已让东厂档头分头彻查,应当是快找到了,那人竟敢诬陷杨经略叛国,勾结建奴,也忒猖狂了些!” 卢受站起来,侧身站立,朝旁边的方阁老拱了拱手,方从哲假装没看见他,把头扭到一边。 万历翻了几页,直接从最后一行看起。 “臣谨会同总督蓟辽汪可受、辽东巡抚周玉春奏闻,章下兵部。” 既然没有陈玉庭署名,万历便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他开始在塘报中搜寻所有出现的数字,很快有了发现: “·····刘招孙率南兵斩首真夷战兵首级一千八百九十五级,生擒牛录额真五人,包衣阿哈三千五百人······” 看到这里,万历呼吸急促,宫女连忙上前给皇上擦拭额头汗珠。 “看来真是捷报,” 朱翊钧这才把塘报翻到最前面,从第一行开始看起: “钦命出镇辽东经略、兵部右侍郎臣杨镐谨题为恭报刘綎军击溃奴贼镶蓝旗,击毙镶蓝旗旗主,奴贼二贝勒阿敏,谨星夜传达,仰听圣裁事。” “击毙镶蓝旗旗主?那朕不得赏他八千两银子?!” 万历脸上的喜悦之色渐渐消退,额头上的褶皱像冻伤的树皮,干巴巴挤在一起。 “·····辽东风传西路、北路两部人马,皆被奴贼击溃,杜、马总兵不知生死,或言朝鲜投靠建奴,种种流传,军心动摇······臣于沈阳督阵,多砥砺南兵,言辽东烽烟,丈夫何可偷生?!夫运筹帷幄,经略所为也······也赖皇上天纵神武,三军用命,东路军屯兵浑江,与奴对峙,刘綎义子刘招孙,任东路把总,慷慨任侠,相貌奇伟,为士卒仰慕,会奴贼镶蓝、正蓝旗三万死兵凌浑江,势如危卵,刘总兵高呼:是欺我汉家无男儿耶?刘招孙高呼,我辈武人,报效皇恩正当此时!是夜亲率锐士,袭杀奴营,斩获数百真夷首级·······次日堂堂阵战,刘招孙破甲冲阵,创伤五十六处,尤振臂大呼:为国杀奴,快哉快哉!奴贼胆丧,遂斩奴酋阿敏····” 万历脸色越发阴沉,自从熬死李成梁,他已经好久没读到这样浮夸的奏折了。 “创伤五十六处不死,天神下凡不成!” 正准备伸手将杨镐奏折扔进炉子,却听卢受道: “皇上,这里还有一封御史巡按陈玉庭发来的塘报,” 万历一把夺过奏疏,怒道: “怎的不先给朕看这封,可是辽东经略给你了好处!” 卢受连忙跪倒在地,慌忙摇头解释,万历皇帝瞪他一眼,让他起身。 “臣有罪,臣以为杨经略已是殉国……” 万历不耐的挥挥手,让卢受不要插话,撕开陈玉庭发给他的塘报继续阅读,旁边一位掌印太监一位内阁首辅,都紧张望向皇上,大气不敢出一声。 半响过后,万历脸上露出喜悦之色,满意的看着卢受,口中赞道: “小小一个把总,竟能斩首一千余级,还生擒了牛录五人,若兵部查验为真,这比当年成化犁庭还要振奋人心!近两年朝廷耗费辽饷三四百万两,也不知花到了哪里?若人人都像这刘招孙,何愁建奴不灭!” 说到这里,万历停顿一下,喘了口气,意味深长看身边两人一眼。 “杜松、马林,实属该杀!还有李如柏,李成梁都靠不住,何况他儿子!当初是谁举荐李如柏的,方爱卿,立即找言官弹劾此人,小小把总领立下如此大功,该赏!” 万历大口大口喘气,喝了口茶,提到赏赐,他便冷静下来。 旁边卢受和方从哲都不敢说话。 “虽然击毙阿敏,尸首却没有抢到,终究不算,八千两赏银就免了,既然能活着,先升他做个守备,等验明军功,再行论赏,朕就喜欢这样的汉子!” 一想起战死的刘綎和逃跑的辽军,万历脸色又阴沉下来。 方从哲见万历脸色不对,连忙开口道: “皇上,这东路军粮草匮乏,杨经略也是苦心经营,单凭·····” “朕知道了,责令蓟镇、宣大再筹集粮草,克日送达!不得有误!” “责令罪将李如柏,务必辅助南兵,守卫开原、铁岭,不得有失!” “着兵部依例赏赐刘招孙,抚恤刘綎,赏银五千两,经略杨镐运筹有功,功过相抵,暂不追究!堂堂进士出身,以后奏疏用点心,刘綎要是活着,写得都比他好!” 万历一口气说完,半条命都没了。休息了很久,才招招手道: “去上朝!和他们斗法去!” 方从哲还要说什么,只见皇帝拿起案头一叠弹劾杨镐的奏章,直接扔进碳炉中。 写满台阁体的宣纸噼里啪啦燃烧起来,火光映照着西暖阁上挂着的“勤政亲贤”牌匾,在三位老人佝偻的身影中,渐渐化作一缕缕青烟。 正文 第39章 辽人守辽土 当大明言官御史纷纷弹劾杨镐督师不利,损兵折将,想将他置他于死地时,经略大人这几日也没闲着,他正利用手中日渐式微的权力,将沈阳城中储存的各类粮草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出南门,以补发东路军粮饷的形式送给他的乘龙快婿。 这些从通州、京师、山海关等地运送到沈阳的大军粮草,本是支援四路人马占领赫图阿拉之后所需,数量虽然比杜松马林刘綎他们预期的少了很多,而且运到沈阳也很不及时,但是现在供应刘招孙麾下新军,却是绰绰有余了。 死人不需要吃饭,活人要吃。 活人就要打仗,就要去杀鞑子。 可惜辽镇老爷们不懂这个道理。 盘踞沈阳的参将游击,眼巴巴的望着粮草从府库中出来,被一伙南兵(虽然城南每日训练的都是辽人,但已被辽镇开除辽籍)分掉,各人心里如何甘心。 好在朝廷还没开始彻底清算杨镐,辽饷发放都要经过这位杨大人之手,大家多少要给他一点面子。 辽东总兵李如柏从鸦鹘关回来后,就变得精神恍惚,行为怪异,有时一连几天闭门不出,有时嚷嚷要去玄元观当居士,前几天还和张道长厮混在一起,搞得辽镇离心离德。 在刘招孙看来,李如柏求生欲太过强大,过于畏惧朝廷,远不如其父李成梁杀伐决断,当然,这也和李如柏的实力有关。 如今在辽镇,老大不管事,老二还没上位,这就很尴尬了。 辽镇虽有新晋的军头大佬,不过新人和京师老爷们还没搭上线,几百万两银子的划分,不是辽东和京师之间的几封塘报就能说明白的。 任何新秩序的建立都需要时间,所以现在,大家还能暂时容忍经略大人,容忍他那个芝麻绿豆的守备女婿在辽东胡作非为。 刘招孙非常了解岳父大人的困境,现在唯一能救杨镐的,只有万历皇帝和他刘招孙。 万历老皇帝做了一个皇帝该做的,他将弹劾杨镐的奏章留中不发,动用东厂锦衣卫打压那些博出名的言官,然后以沉默对待六部。对了,朱翊钧最擅长做这个。 刘招孙需要做的,是尽快操练新军,争取在短期之内,获得可靠的武力。 南兵骁勇,但终究只是客兵,数量有限,运兵困难,无法长期屯守在辽东。 历史上明军在辽东的几次惨败,从萨尔浒到浑河,从己巳之变到松锦之战,都与南兵距离太远,未能及时到位有关。 用戚家军标准严格准训练辽人,以辽兵为基础,然后吸纳其他强军,才是解决辽东困境的良方之一。 既然建州女真可以侵蚀辽人,刘招孙为何不能同化女真? 走敌人的路,让敌人无路可走,此乃上上之策。 刘招孙现在能想到的,只是军事层面的一些细节,至于如何从经济、政治、文化层面改善辽东汉人的生存土壤,逐步扭转辽东形势,那是更大的问题,需要从长计议。 刘招孙之前的把总级别,实在是太低,拿不上台面。即便是杨镐给他火线提拔,连升了两级,现在还只是管几百战兵的小小守备。 兵额太少,人微言轻,在这遍布虎狼豺狼的辽东,肯定是不行的。 经略大人坚持认为朝廷应当给刘招孙升为参将,至少也得是个游击。他这几天天天让茅元仪写奏疏给皇上,让兵部尽快来核验军功,旁敲侧击提醒老皇帝说话要算话,至少给刘招孙一个指挥使当当,毕竟几千人都看见刘把总杀了阿敏,不可寒了东路将士的心。 也不知道老皇帝看了杨镐奏疏会不会痛风病发作,提前一年驾崩。杨镐知道万历的脾气,打仗时候和他谈条件,是最安全的,尤其是在你打胜仗的前提下,这是杨镐在万历援朝时便学到的经验。 杨镐让女婿放开胆子招兵,有了兵,才能在辽东扎根。管他什么守备游击,管他什么兵额,只要不超过两千就好,不要干的太过火。 杨镐特意叮嘱,超过守备兵额的部分,一口咬定说是给马林补充人马,实在不行就说是义民杀奴心切,几千人都是自备粮草,自愿归附,民心可用,只要皇帝不管这事儿,也不怕那些言官弹劾。 从三百战兵的兵额一下子膨胀到两千,刘招孙对岳父大人的这番操作佩服的五体投地。 不过为了报效经略大人的栽培之恩,刘招孙决定直接招满五千。 刘招孙知道,努尔哈赤很快就要来打开原,辽阳沈阳也将不保。 到时辽东烽火遍地,只要银子给到位,应该没有几个文官监军会闲的蛋疼,身涉险地,不畏兵戈,跑到辽东查验他的兵额。 当然,熊大人和袁嘟嘟除外。 想明白这些,刘招孙便开始专心练兵。 这个时代的练兵主要是训练军纪和戚继光的《练兵实纪》和《纪效新书》,这些都是现成的教材,完全可以拿来照抄,基本不需做太多改动。 戚帅练兵最看重的便是兵源和军队纪律。 守备大人麾下这支与镶蓝旗鏖战的南兵,其中兵油子就不少,更不要说其他人马。上次在浑江,遇到镶蓝旗真夷战兵攻击,最先溃逃的就是这些兵油子。 戚继光死后这么多年,曾经战功赫赫的戚家军也在不断褪色,戚金虽然按照他叔父当年那样练兵,然而时代在变,在商品经济高度繁荣的万历朝,越到后期招募一支纯粹的义乌矿工,就越难了。 兵源不好,一切都无从谈起。 按照戚继光的说法,城乡的油滑之徒不要,老兵油子不要,见惯官府的城里人不要,脸孔白白细皮嫩肉的也不要。 只有黑大粗壮,见官府有胆怯之意的乡野之人,农村人和矿徒最好。 还需要是单身汉,在卫所建立之前,那些有家室的士兵在战场上肯定不敢搏命,而且他们死后守备大人还需要一笔不菲的抚恤金。 一句话概括:单身的、老实健壮的乡下人。 辽东经济发展水平较之江南,相差不啻以里计,这边的兵源也未必比义乌差多少。只是辽镇这些上官们根本没把精力用在练兵上,他们觉得依靠几百上千个家丁就能解决边患,为何要花更多钱去练兵呢?退一步讲,即便是投了后金,管职俸禄不变,照样可以大把捞银子,辛苦练兵又有什么意义呢? 刘招孙眼前的苦难辽民,很多都符合这个标准,他决定先招收三千人。 在实际训练中,还必须要将士兵地域打乱,防止以后出现尾大不掉的问题。除了辽地,还需要招纳其他各地兵源,刘招孙决定先从南兵中选拔两千人,与辽人混合训练。 解决了兵源问题,接下来就是军律。 所谓军令如山,必须做到令行禁止。 自从回到沈阳,刘招孙便与士兵同吃同住,他住在一顶稍大的帐篷中,身边只带着两个亲兵。 守备大人现在正在渐渐淡化家丁的作用,家丁虽然好用,但却类似罂粟,用的多了,对提升整个军队战力只会起到反作用。 金虞姬每日站在南门门口,在几名杨镐家丁护卫下,像望夫石一样望着南边军营,等待她的守备大人回城。 现在朝鲜美姬和杨青儿已经和好,因为刘招孙一直不在,没有了男人,女人就变成了好闺蜜。 一连十几日,刘招孙带着他的新军进行魔鬼式训练,为的是在开原之战前练出一支可战之兵。 每天晨时,天未大亮,生火造饭。全军吃过早饭,各营把总带着士兵围着沈阳城跑操。 沈阳城城墙周长9里30步,这些身体本不强壮的难民,能在守备大人规定时间(一炷香)内,坚持跑完一圈的寥寥无几。 守备大人亲率一营,共计八百人,都是新招募的辽民,这支部队将作为作为他的近卫营。 一圈下来所有人都累的精疲力尽,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各营把总挥舞皮鞭,将他们打起继续做俯卧撑。每人三组俯卧撑,每组五十个。做不完的继续围着沈阳城跑操。 做完这些,新军中最强壮的士兵也变得脸色苍白,呆呆地盯着地上看。 新军的噩梦暂时告一段落,接着是午餐时间。 在守备大人的努力下,新军的午餐很丰盛,惹得一众南兵眼红口馋。不过,也没人愿意为了多吃几块肉,像牛一样,围着沈阳城一直跑。 午饭两盘荤菜,一盘素菜,配上大桶清汤,众人只有吃饭的时候是放松的。 刘招孙不能放松,他每日都在向岳父大人借钱,买猪买羊买粮食。他被辽东的奸商盘剥,心里很窝火。 下午,新兵们的噩梦继续。 长跑、俯卧撑。 守备大人这种玩命似的练兵,看得城头一众辽镇将领瞠目结舌,怀疑他已经疯了。 辽人让刘招孙这样折腾下来,几天过后还能坚持的,不过区区一半。不能坚持的辽人便被永久淘汰,好在周围难民众多,而且对刘招孙抱有宗教式的狂热,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新人加入。 经过数天体能训练,刘招孙面前的这五千战兵精气神明显好了很多。 不过队列还是有点不行,除了那些被抽调过来陪练的南兵,剩余各营凑在一起,站的歪歪扭扭,完全没有军队的气势。 前段时间刘招孙主要进行体能训练,队列行军什么的就被暂时放下,现在,是时候进行队列训练了。 正文 第40章 屠龙 仲春时节的辽东,刘招孙做了个长长的梦。 屠龙少年,历经一番血战,终于杀死残暴黑龙,拄着长剑在龙窟中休息,最后发现自己身体上渐渐长出了鳞甲。 刘招孙醒来后,身上都是汗水,他呼吸急促,不知过了多久才恢复平静。 就在守备大人思索屠龙少年为何会变成恶龙时,他的亲兵匆匆忙忙闯进帐篷,满脸焦急对刘招孙道: “大人,大事不好了!一伙辽人把咱们大营围了,您赶紧去看看吧!” “什么?” “赵把总麾下两个镋钯手昨夜偷偷出营,去了虎皮驿偷东西,还打伤人,当地村民找上来了,要咱们赔钱,” 刘招孙闻言大惊,这些天他忙于训练新军,对手下南兵疏于管理,没想到竟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这下辽镇肯定要就此发难,若是让马林知道,更不会愿意和自己合作了。 他心下焦虑,立即穿戴好铠甲,在亲兵簇拥下,大步朝南兵大营走去。 新军大营距离南兵营地约有两里路程,还没走到那边,就听见有人在吵吵嚷嚷,声音很大。 “天杀的南蛮子,跑到辽东祸害咱辽人,比鞑子还可恶!” “滚回去!滚回去!” 秦建勋率领一队白杆兵,用长枪枪杆结成阵线,这些来自西南身材矮壮的土司兵面朝对方,用身体挡住那些愤怒的辽民,无奈辽民人数实在太多,阵线眼看就要崩溃。 人群外围,一队辽镇将官正含笑望着眼前这幕,几个嗓门大的家丁在后面起哄。 “打死这群南蛮子!” 忽然一声尖叫,对面虎皮驿辽民中,一个年轻女人哭叫起来: “各位乡里乡亲,上官老爷们,你们说这大明还有王法没?这些南蛮子偷咱粮食就罢了,咱爹去拦他们,还把咱爹打一顿。看啊,看看咱爹的头啊,还在流血,流了一天了,咱爹活不成了,咱也不活了!” 一个生员模样的中年人上前一步,周围辽民纷纷让开,他一身紫色烟霞锦缎棉袍,头戴镶嵌东珠的八瓣帽,手拿一柄纸扇,显然只是装饰之用。 “黄某也是读书人,京师的杨御史是我表舅,某生平最见不得这种恃强凌弱、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目无王法之事!某最爱打抱不平。今日此事必须向辽人做个交待!若是你们守备大人不管,我便告知巡抚大人,巡抚大人不管,我便告知经略大人,经略大人不管,我便去京师!” 刘招孙赶快分开人群,挤到圈子中间,只见一个身材粗壮肥胖的女人在地上抱着头哭泣,旁边躺着一个胡须花白身材瘦小的老头,头上磕破了皮,此刻眯缝着眼睛,嘴里哎呦哎哟呻吟。 几个身材强壮的中年辽民簇拥在这对父女周围,用凶狠的目光注视向这边,他们身后,至少有一两千手持棍棒农具的青壮男子,正使劲推搡着结阵的白杆兵。 一具南兵尸体被家丁夺了回来,尸体上面盖了层白布,几名家丁举起盾牌护住尸体,对面扔来石块砸在盾牌上,发出砰砰的沉闷声。 尸体后面不远,六千多名南兵迎面站着,他们手执长枪重刀,有人手里还拿着弓箭火铳,炮兵把仅存不多的佛朗机调转炮口,对向对面辽人人群,各营把总、旗总纷纷在各自士兵面前劝解。 这些杀过鞑子的老兵,此刻都是杀气腾腾,注视对面辽民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具具尸体。 南兵身旁,几百个自发助阵的辽东难民,捡起地上石头,和对面辽民对扔。为区分敌我,他们都在胳膊上绑了白布。 这些辽东难民大多来自宽甸、抚顺,清河等地,和沈阳这边的辽民既不沾亲,也不带故,打架起来也没啥顾虑,对面辽人诋毁南兵便罢了,还要诬蔑守备大人,那可是他们的守护神,辽人悍勇,能动手的事绝不动嘴,所以这些难民就自己组织和对面干起来了。 裴大虎一看刘招孙过来,长吸口气,收起手中顺刀,上前对刘招孙道: “守备大人,这伙暴民杀了咱们两个镋钯手,还说咱们偷了他们粮食,打伤了那个老头,说要一命抵命,还要咱们赔钱!” “杀了老子的人,还要老子赔钱?” 刘招孙看着躺在地上的士兵尸体,双眼有些血红,他刚要开口,监军康应乾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对刘招孙低声道: “本官看对面辽人,身材粗壮,孔武有力,前面这几个大汗指头上皆有老茧,怕不是普通庄户人,” 刘招孙怒道:“那又怎的,大人是说,他们会是辽镇假冒的?” 康应乾轻捋胡须,呵呵笑道: “是不是假冒倒不重要,不过你若是现在下令动手,到时军民死伤,激起民变,辽东便不能容你刘招孙了!” 刘招孙嘴角抽动,双拳攥紧,过了一会儿终于又重新放下,强压住怒火,对康应乾道: “夜不收回报,奴酋已从赫图阿拉起兵,最快这几日便要攻打开原,我耽误不起,现在该如何处置?” 康应乾眼神转动,目光阴冷望向对面汹涌人群,他作为一镇监军,好不容易得了军功,为皇上注意,若是此事处理不当,便将前功尽弃。 “本官亲去虎皮驿跑一趟,与贺世贤谈一谈,给他些银子,南兵尽快离开沈阳,各退一步,此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刘招孙抬头惊讶的看向监军大人,眼神有些恍惚,他不知道康应乾这话是什么意思: “各退一步?我这个守备刚做没几天,底下兵士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一声不响,还要我给他们辽镇银子?” 康应乾笑呵呵望着刘招孙,待他说完,努力憋住没有发笑,目光投向远处相互扔石头的辽民,微微笑道: “哈哈哈,你啊,还是太年轻了。你打仗有些手段,不过玩弄这些算计谋略,就远远不及了!在人家辽镇地盘上,还敢如此放肆。前些时日你在城南练兵,搞得沈阳鸡犬不宁,杨大人为了保你,在奏章中给李如柏说话,用辽饷和辽镇交易,不过人家是经略,为的是你的军功,他能经略辽东,也能经略山东,只要军功到手,朝廷一纸诏书,就能脱身,现在估计也快走了,他老人家走了,你和你的南兵怎么办?” 正文 第41章 叛徒 刘招孙在来到沈阳前,便知道南兵有一天会和辽镇兵戎相见,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即便是躺在地上的这个兵士真偷了辽人粮食,打伤了百姓,按律当斩,也轮不到这伙暴民来杀! 而且这些闹事的也不是真正的百姓,很多人都是士兵假扮,辽镇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真正触及刘招孙底线,也是让他不能忍受的,就是朋友的背叛。 外部敌人再怎么强大,只要自己内部不乱,终究还有回旋的余地。 刘招孙对康应乾一直不错,刘綎死后,他开始将监军大人看作是长辈一样,很是尊重,一度将他作为东路军在文官体系中的后援。 没想到此人还是两面三刀,四处下注,只把武人当成交易的筹码。 虽说相互利用是官场常态,只是康应乾现在的变化,让他很不适应。 康应乾不知刘招孙已看破自己,还在喋喋不休劝说他退出辽东。 “招孙,眼下辽人汹汹,白杆兵是挡不住的,本官和你义父是故交,才给你指点这些,给辽镇陪个罪,经略大人不是给你三万两银子吗?发些给辽镇几位大人,以后就别再待在辽东了,带着这些南兵和川兵,回关内,西南不平,朝廷即将用兵,说到底,这南兵就该留在南方,” 刘招孙冷冷望着这位整治掮客,一言不发,康应乾继续道: “贤侄若是年轻气盛,抹不开脸面,本官便去给你当这说客,也不至于伤了两军和气,” 刘招孙再也忍受不住,怒道: “无令调兵,我们离开辽东,朝廷怪罪下来如何?再说,这些难民怎么办?” “难民?” 康应乾愣了一下,充满同情的望向刘招孙,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弥勒佛转世了,几百万辽民,你能救下几个?至于朝廷,朝廷眼下倒想着你们回去,你们继续留在辽东,若再立功勋,如何赏赐?对了,京师已有消息传来,当初许诺的斩奴酋贝勒,赏银八千两,各兵士亦有赏赐,这笔钱,圣上恐怕不想出喽!” 刘招孙早知道万历老皇帝自私吝啬,却没想到会如此不要脸,将士们在前线浴血拼杀,兵饷拖欠也就罢了,连许诺的赏银也没有。若真是这样,这大明也没什么值得守卫的了。 康应乾的家丁从远处跑过来,低声说了句什么,康应乾脸上表情转换,转身对刘招孙道: “贤侄,家丁刚才禀告,沈阳北边来了支辽兵,好几千人,当是贺总兵人马,本官与他谈,总比他带兵过来谈要好些吧。” 先是所谓辽民来南兵大营申冤闹事,辽镇兵马接着出来主持公道,以后即便是闹到朝廷,南兵也是百口难辨。 果然是好手段,今天之事若说没内奸策应,刘招孙是不信的。 他甚至怀疑,除了康应乾,他身边还有其他人也被辽镇收买。 此时康应乾以为胜券在握,得意望向刘招孙,竟然丝毫没有文官的常见的矜持,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 “康大人,你不是一直想离开沈阳,去京师谋个外放?有刘某这个投名状,辽镇肯定记你大功,朝中还有人替你说话,你去江西为官的心愿,也能实现了,” 康应乾没想到刘招孙会说出这话,鼻孔哼了一声,一脸不屑道: “记得当初在浑江,你让人把火炮扔了,你可知火炮也可浇筑成铜钱,几百万贯钱就被你这样沉入江底,只是为了腾出马车,多运几个死丘八回去!这次到辽东,杨镐发给你的粮食,你都分给了这些贱民!辽镇让你回关内,你赖着不走。 “刘招孙!你钱也不要,命也不要,不知进退,不识好歹,老夫倒想问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刘招孙哑然失笑,伸手拔出顺刀。 “康大人,你们这些大人眼中只有银子,我们几万将士性命就如草一般低贱,张口丘八,闭口贱民。” 刘招孙手持顺刀,往前逼近一步。 “我也问你,你觉得,是你对我重要,还是银子重要?” 康应乾呆了片刻,忽然拂袖而起,怒道: “你们?怎的?刘招孙,你是想和我大明士林为敌?” 刘招孙不置可否的笑笑,将顺刀重新插回刀鞘。 “没有你们,对我很重要。” “今日,我不会杀你,你们这些大明的败类,我要你们看看,看看我们这这些野草如何点亮辽东原野!” 康应乾气急败坏道: “贺总兵就要来了,还有其他辽镇将领,人心所向,都要杀了你这匹夫!刘招孙,你要找死,别搭上老夫!” 刘招孙不理会康应乾,朝家丁使个眼色,自己转身朝闹事的辽民走去。 一队心腹家丁跟在刘招孙后面,举起藤牌护住守备大人,不时有石头从远处扔来,砸得藤牌砰砰作响。 一些狂热的难民护在大人身边,捡起地上的石头朝对面暴民还击。 刘招孙不顾头上纷飞的石头,推开挡在身前的藤牌,大步来到白杆兵结成的阵前。 一个身材矮壮,孔武有力的辽民,在几个同伴的簇拥下,骂骂咧咧推开挡在前面的长枪,使劲摇晃白杆兵。 “瘪犊子的玩意儿,一群欠抽的货,跑到咱辽东地盘上撒野!” 白杆兵早已接到秦建勋命令,只准防御,不得伤人,所以任凭对面如何挑衅,他们只是隐忍不发。 那辽民见对面无人应话,以为是南兵怕了,鼻孔朝天继续往前走,见到个将官模样的高个儿,便停下来,抬头指着刘招孙眼睛骂起来: “瞅啥瞅?你们这些南蛮子,不光跑到老子们地盘上砍柴,抓狍子,现在还要抢东西,打人,真是欺人太甚!没王法是吧!别以为你是个军头,就敢胡作非为,老子当年在蓟州,见得南蛮子多了,比你凶的有的是,还不是让老子杀了!” 刘招孙冷冷望着眼前此人,心想蓟州兵变,此人应当也有参与,而且还杀了不少南兵。这人不以为耻,反而想用此事来恐吓刘招孙,却不想触碰到刘招孙最敏感的神经。 当下刘招孙便起了杀心: “砍柴烧火,都是给了村民钱财的,至于打猎,这白山黑水野物众多,哪里不够你们打的?” 那辽民不听则已,听了怒道: “你还敢顶嘴!你这南蛮子滚回关内,老子宁可让宽甸的鞑子来沈阳打猎,也不给你们打!” 簇拥在守备大人身旁的一个辽东难民怒道: “你这厮好不要脸,你是汉人还是鞑子?挨千刀的,竟敢这样和大人说话,鞑子没把你抓去当包衣,是你的造化!!大人不杀你,老子今日也要替辽人清理门户!” 对面那辽民一把过来揪住难民衣领,脖子憋得通红: “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不帮着咱辽人,还给南蛮子当狗腿子,把个装神弄鬼的蛮子当神供着,狗屁!老子当包衣怎的,你们连包衣都不如!” 难民也不再和他废话,从袖中掏出匕首,猛地朝对面刺去。 刘招孙连忙抓住匕首,呵斥家丁将难民带了下去。 对面那辽民以为南兵怕自己,越发猖狂,挥拳打在刘招孙身前,嘴里竭嘶底里骂道: “老子今日就打你了,你有待怎的!敢动一下,老······” 他话没说完,忽然脖子被人擒住,身体像小鸡儿似得被人高高举起,双脚在地上乱蹬,脸上憋得通红。 粗壮辽民满眼惊恐的望向眼前站着的武将,发现对方竟用单手就将他拎起来,他惊恐万分,挥拳击打对方手臂,刘招孙像黑塔一样,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军阵之中,冲撞辱骂上官,按照大明律,当斩!” “你!你!还有你!” 刘招孙右手拎着那个矮壮暴民,左手指着几个跃跃欲试的辽镇兵士。 被抓住的是总兵大人麾下最凶悍的家丁头目,现在像羊羔一样任刘招孙摆布,其他冲在前面的家丁小腿开始打颤,刚才威风凛凛的气势已经不在,纷纷想要跑路。 “你们刚才投石伤人,阴谋刺杀上官,全部当斩!” 几个家丁听到这话,身体不由自主往后退去,只有黄生员面不改色,大声道: “你们屠戮辽民,还想谋反不成!实话给你们说,贺总兵就在路上,还有其他·····” 生员话没说完,身体遭受重重一击,飞出十多步远,砸在一群慌乱的暴民身上。 裴大虎收起狼牙棒,冷冷望着地上死不瞑目的生员老爷。 刘招孙指间用力,将那家丁咽喉捏碎,扔了出去,大声道: “本官不管你什么贺总兵王总兵,辱骂上官,阵前蛊惑人心,皆当斩!” “东路军,结阵,杀敌!” “虎!” 愤怒临近极限的南兵大喝一声,迅速结阵,长枪在前,刀盾在后,整齐前进,朝前面暴民杀去。 堵在前面的白杆兵连忙闪开条口子,白杆兵看得热血上涌,巴巴的望向统帅秦建勋。 秦建勋咬了咬牙,望着南兵冲击方向,吼道: “结阵,跟着冲!” 刚才还气势如狼的虎皮驿暴民,此刻全线崩溃,几位藏匿在人群中的把总赶紧招呼低下兵士撤离。 他能是以前和鞑子打仗逃跑习惯了,这些人轻车熟路,逃跑起来速度特别快,转眼就消失在沈阳南边的荒野上。 后面一些跑不动的辽民被南兵追上,已经杀红眼的南兵,也不去看躺在地上的是什么人,只是长枪乱刺,一路向北边追去······ 两个时辰后。 刘招孙召集麾下所有把总、旗总级别的军官,到南门校场议事。 三十多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守备大人面前,远处,五千新军还在继续训练。 “诸位都是追随我的老人,从浑江到沈阳,当初我还只是把总,行军打仗都是学的戚帅兵法,侥幸赢了几场,得了些封赏,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人不服。” “朝廷封赏就要下来,皇帝将赏赐本官八千两银子,皆有赏赐!眼下奴贼不远,辽镇难制,诸位当齐心协力,助本官训练新军,击退建奴,诸位前途不可限量, 刘招孙说到这里,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底下一名把总身上。 裴大虎脸色阴沉,立即下去召集家丁。 “把赵天星押上来!” 两名家丁押着赵天星,登上将台。 “赵天星!康大人由你守卫,前日他去贺世贤那里,密谋谋害南兵,你可曾参与?!” “我南兵在辽东处境本就艰难,尔等不为本官着想,不为众客兵着想,丧心病狂如此,良心尚在否?” 赵天星拼命挣扎,将两个家丁撞倒,刘招孙上前将他制服,赵天星抬头怒道: “刘招孙!要杀便杀,何必假仁假义!老子在刘綎手下打仗十几年,刀里火里,现在还是个把总!你不过是他义子,这才几日,便升做守备、参将,你为了自己前程,和辽镇作对,用兄弟们的尸骨给你自己铺平官路!短短十几日,你害死多少人?你才是丧尽天良!丧心病狂!康应乾说了,事成之后,便给我个游击将军做······” 刘招孙大手一挥,怒道: “斩了!首级拿去各营示众!!” 正文 第42章 各方的态度 “南蛮子这是要和咱辽镇撕破脸了,纵兵行凶,屠杀辽民,杨镐戴罪之身,这回也保不住他了!” “等把刘招孙杀了,再让御史言官死命弹劾杨镐,让他们不得翻身!” “贺总兵的人马怎么还不到?他不会又喝醉酒了吧!” “不用等贺疯子,咱沈阳这帮老兄弟就能灭了南蛮子!” 沈阳城头,马承林、丁碧等辽镇一帮将官,皆是负手而立,身后密密麻麻站满辽镇家丁。 众将望向城南校场,校场上正在砍人,而且是砍辽镇的人。 各人都是神色阴郁,铁岭参将丁碧咬牙切齿,狠狠拍打垛口上的青砖。 “那康应乾也是废物,早说了让赵天星直接砍了刘招孙,非要弄出这么多事来!” 丁碧原是李如柏麾下得力干将,萨尔浒之战中,他负责的左营,莫名其妙起火,火药爆炸,引发全军溃乱。跟着李如柏逃回沈阳,还升了个参将。 上次在经略府,丁碧和刘招孙闹翻,差点被刘招孙砍死,从此对南兵恨之入骨,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对付南兵,俨然成了辽镇反对南兵的急先锋。 原本历史位面上,丁碧负责协防开原,不久被后金收买,后金攻打开原城时,他作为内应,开门投降。 开原失陷后,此人又逃到了铁岭,后金攻打铁岭城时,他再次开门纳敌。 后金军蜂拥而入,铁岭百姓死伤过万······ 连续两次守城,都能临阵倒戈,引导敌人屠戮自己同袍,丁将军也算创造了中外战争史中绝无仅有的奇迹。 这样一位坚持投敌,为后金吞壮大赫赫战功的旷世奇才,刘招孙当然是要好好招待的。 这几日,趁刘招孙忙着训练新军,无暇和辽镇争斗,丁碧找到了几位李家部将,连同抚顺驸马的亲家马承林,众人合计一番,搞出了这场南兵偷盗伤人,辽民伸冤的大戏。 沈阳城北隐约传来隆隆蹄声,大地震动起来,城外南兵一阵骚动,看得辽镇将领哈哈大笑。 “贺总兵人马来了,大老爷(李如柏)不管事,不过三老爷(李如桢)已经在路上了,估计这几日便到沈阳,等会儿杀了这南蛮子,三老爷回来,再好好给他们定罪,三老爷在镇抚司当了这么多年指挥使,什么人没治过?东厂整人的手段,可比咱们高明多了!” “丁参将高明,打不过鞑子,咱还治不了这群南蛮子吗?!” 一群辽镇将官听了这话,再次大笑起来。 他们口中的三老爷,便是李成梁第三子李如桢,由父荫为指挥使,任职镇抚司。 在原本历史上,万历四十七年,辽东危在旦夕,李如桢被任命镇辽总兵官。 清军攻铁岭,李如桢拥兵不援,致铁岭失陷,其被罢官,下狱论死。 崇祯四年,崇祯皇帝念李成梁勋绩,特免死从军。 犯下如此滔天重罪,还能免死从军(相当于保释),可见朱由检拿辽镇毫无办法。 因为刘招孙穿越引发的蝴蝶效应,这位李家三公子在京师的好日子提前结束,比历史上提前半个多月被打发到辽东。 丁碧和一众辽镇将官在城头说笑时,他们口中的贺总兵,正被两名家丁搀扶着,晃晃悠悠走下马车,抱着路旁大石呕吐不止。 一名身材魁梧的家丁扶着总兵老爷,轻轻拍打他后背,拍了几下,贺世贤感觉清醒了一些,抬头望向正在行进的大军,满脸诧异道: “怎的,这,这酒后劲儿如此大,老爷我,从虎皮驿醉到沈阳,六十里地都没醒酒!” 那家丁是贺世贤心腹,身材精瘦,连忙从马背上取下椰瓢,给老爷喝水,他抬头望向沈阳方向,皱起眉头道: “老爷,丁参将他们说,南蛮子在沈阳乱杀人,咱们匆匆忙赶来,怎没见到几个南兵?” 贺世贤喝了一口清水,听见这话,被水呛到,咳嗽了两声,怒道: “张贤,丁碧那杀才的话,你也信,若不是他给老子一袋东珠,老子才不带你们来这沈阳,上次被杨经略打,伤还没好呢!” 贺世贤忽然停住,他感觉到屁股火辣辣的疼,上次被杨镐打了军棍,现在伤口还没痊愈。 杨镐这杀才,也是可恶,贺世贤想着哪天给他打回去。 贺世贤让家丁牵来战马,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扬鞭指着沈阳城: “老子和刘綎是过命的兄弟,在朝鲜一块杀过倭寇,刘綎这人除了打仗,其他都好!得了银子不独吞!手下四川兵也够凶!虎父无犬子,刘招孙也不孬,怎会干出屠杀辽民这事?” 张贤在一旁静静听着,小心牵着缰绳,生怕老爷摔下来。 “老爷,莫不是他们南兵打了败仗,担心朝廷降罪,所以杀良冒功?砍了几个辽人?” “胡说什么?从来只有咱们辽兵砍别人,哪有别人砍咱们的?” 也并非张贤脑洞大,杀良冒功在明军中并不鲜见,不论南兵北兵,都很颇擅长这门手艺。反正朝廷不怎么发兵饷,大家只好想法子搞点外快。 “南兵不是刚斩了建奴脑袋吗?在这沈阳城下,他如何杀良?又如何冒功,真当那御史监军都是吃闲饭的?!” 家丁张贤被老爷训斥几句,吓得不敢再乱说话。 “多和老子学着点,将来哪天鞑子来了,你也好建个军功,就不用再当家丁了!” 半个时辰后,肤色黝黑,一身酒气的贺世贤,立于沈阳城南高地上, 他回头望向身后一千多名精锐家丁,后面还跟着四千战兵。 兵将门前进在一马平川的辽中平原上,贺世贤觉得自己兵强马壮,眉宇之间,也充满得意之色。 “老爷,老爷!” 张贤驱马从后面赶来,远远就对贺世贤叫道。 “叫魂呢?把老子吓了一跳!” 贺世贤骂了一句,抬头望向眼前家丁,听他继续说话。 “马总兵托家丁问话,说是问老爷,前日他给老爷说的那事儿,老爷考虑的怎样了?要不要和他一起干!” 贺世贤抽起鞭子就要抽打过去。 “那些事,能在这里大喊大叫吗?下次再这样,小心老爷打断你狗腿!” 张贤连忙答应,待了片刻,又问道: “老爷,家丁们都准备好了,前面就是南兵大营,咱们直接冲杀下去,还是先通知一下丁参将他们?” 张贤说罢,巴巴的望着总兵老爷,他追随贺总兵多年,虽说是总兵家丁,很多时候和贺世贤更像是父子关系。 贺世贤拍了拍脑袋,想起前日开原总兵马林亲自到虎皮驿拜访自己,还和他彻夜长谈,两个老友聊了好多事情,从辽镇聊到宣大,蓟州······ 总兵老爷眉头皱紧,勒住马缰绳,转身望向张贤,大声怪叫: “张贤,老子的酒壶呢?拿来!老子要喝酒!” 沈阳城南,南边大营校场。 赵天星和他两名亲兵被当众斩首,两名家丁提着叛徒的脑袋在各营示众一番后,将那颗兀自死不瞑目的脑袋高高挂在了营地大纛旁边。 写有“刘”字大旗旁边,几十颗表情各异的脑袋,在长杆上随风飘扬,它们的主人,除了三个参与这次叛乱的南兵,剩下的都是两个时辰前追逐斩杀的闹事暴民。 刘招孙立于人头之下,血迹滴在他脚下周围,此时守备单人已是全身披甲,手中的顺刀也换成了破甲重刀。 六千多名南兵,五千名新军,数以万计的难民追随者,全都静静站立,等待眼前这位从浑江带他们走到现在的传奇人物,等待他率领大家向辽镇宣战。 秦建勋、裴大虎、乔一琦等人站立刘招孙左右,各人都是神情凝重,他们没有像康应乾那样投降辽镇,而是选择和守备大人走到最后。 刘招孙回头瞟了眼身后高大雄壮的沈阳城,城头上面一众辽镇将官也正在朝这边打量。 城墙下面,经略大人的家丁们正忙着将老爷的家当搬运出城,马车络绎不绝,刘招孙望见身穿鸳鸯战袄的金虞姬混迹在家丁之中,正护送着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缓缓出城,朝南兵大营这边走来,不由眉头舒展。 不知道杨镐和辽镇丘八达成了怎样的交易,关键时刻,这位逆贼刘招孙的岳父,即将回京受审的罪员,还能带领全家妻儿,安然出城。 “诸位,辽镇要置我于死地,该当如何?” 站在高台之上,刘招孙英姿勃发的面容立即引起兵士瞩目。 “杀!杀!杀!” 正文 第43章 第043 鼓动 “守备大人!贺世贤带兵杀来了,从虎皮驿赶来的!足有五千多人,家丁都有一千!” 夜不收额头满是汗水,身上还有些伤痕,看样子刚刚应该经历过一场恶战。 刘招孙眉头紧皱,打发走哨马,转向身边站立的乔一琦,迟疑道: “康监军弃我而去,乔大人若是觉得南兵必死,也可去投靠辽镇,刘某绝无怨言!” 说着他挥了挥手,脸上露出决绝的表情。 乔一琦猛地从身上抽出尚方宝剑,怒道: “刘招孙!你把本官看成什么人了,本官是万历三十七年的武举人,家中良田万顷,某从军只为报国,康应乾死不足惜!你不杀他,本官回京也要弹劾他!至于那个贺世贤,当年赫赫战将,如今终日酗酒,不想着如何对付建奴,还要和南兵同室操戈,本官这就去斩了他!” 刘招孙望着怒发冲冠的乔一琦,望着他挥舞尚方宝剑的样子,觉得还是这样的文官异类,才是自己的盟友。 只是乔公子这样遗世独立,将来怎能在大明官场混下去呢? “咳咳,那个乔大人,其实康监军还活着,是这样的······” 刘招孙虽然对叛徒恨得咬牙启齿,不过擅杀文官这样的罪名,他还是担当不起的,袁崇焕那么厉害,杀了毛文龙这个武将,便注定是死局,自己现在只是个朝不保夕的小小守备,就不要挑战大明文官系统了。 他低声给乔一琦说完自己心中计划,乔一琦微微点头,过了片刻,仍旧疑惑不解道: “非本官怕死,只是就凭咱们这点人马,要去开原和奴贼决战,刘贤弟,你未免太低估奴酋了吧?” 刘招孙苦笑望着远方,沉默许久,才道: “想要当棋手,就要先有做棋子的能力,刘某不才,现在只能做朝堂诸公的棋子,不拼死搏杀,如何能入阁臣法眼·····” 乔一琦呆了片刻,他自然相信刘招孙所说都是真的,不过他心里想到的却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那贺世贤大军前来,当如何抵御?” 刘招孙沉默了,他也没有什么良策,眼下和辽镇已经闹翻,沈阳城中不知多少人等着南兵覆灭,贺世贤此人又是有勇无谋,不知为何就被别人当了枪使。 若是和丁碧等辽镇将领这时候撕破脸,带兵出城,汇合贺世贤,前后夹击南兵,那样以来,一万多缺乏火器的士兵,其中还有五千新兵,便将全部覆灭,自己也将死于乱军之中。 刘招孙倒吸口凉气,此时才感觉到局势空前严重,他这些天见惯了生死,从浑江回到沈阳,每一天都是尸山血海,只是又要白白葬送这支可战之兵。 当然,在这些南兵覆灭之前,刘招孙可以确定,辽镇也会付出惨重代价。 只是那样的话,努尔哈赤摘桃子就更加容易了。 若是后金能比历史上更早占据开原、铁岭,甚至沈阳、辽阳,也就没有后来的浑河血战故事了。 如果局势最后真的变成那样,刘招孙可是百死莫赎,将成为这个时空的千古罪人。 刘招孙在将台上来回踱步,用最大的声音对下面士兵喊道,他不确定有多少人能听见,或许只有前几排? “辽镇咄咄逼人,从丁碧到贺世贤,好多人都想让本官去死,其他南兵都死了,为何我们还不死,我刘招孙死活不论,只是我在浑江,欠下南兵一万多条命,我要把命还上!” 士兵们屏住呼吸,静静听主帅训话。 古往今来,一个将领最重要的,不是资历,也不是家世背景,而是能否带领麾下士兵,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或者在乱世之中,能够苟全性命。 上面这些,刘招孙都做到了,至于他的资历够不够,是否具备他义父刘綎那样的实力,就不是这些底层士兵所关心的了。 刘招孙嗓子有些干痛,停了一会儿,忽然抽出顺刀,指向北方。 “既然无处可逃,就杀过去!” “建奴未灭,不管会不会离开辽东,本官将继续练兵。当然,建奴已至,诸位当奋勇杀敌,本官已向马总兵要得三十万亩良田,先期达到训练合格的战兵,每人将获得十亩土地,前两年免交地租,第三年开始每年只交两成地租,此乃太祖高皇帝当初定下的祖制·····” 乔一琦努力回想他所知道的国朝典故,好像高皇帝从没有过类似的法度政策,眼下大明制度荒驰,朱元璋留下的很多规章制度都基本形同虚设了。 “也不知这刘招孙整日研究《练兵实纪》、《纪效新书》,都学了些什么?张口就是太祖旧制,莫非这武夫读错书了?失之毫厘以至谬以千里?!” 乔一琦忽然又觉得自己身上肩负责任重大,必须攘除邪说,以正视听。 这时却听见隆隆的马蹄声,打断了监军大人的沉思,他发现周围地面开始微微震动。 “马总兵来了!” 刘招孙振臂高呼。 刘招孙喜出望外,该来的终于来了。马总兵关键时刻还是做出了正确选择,与自己合兵一处,这样才能彼此自保。 有了开原的土地,他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便不再是空中楼阁。 士卒之中,开始时有些轻微骚动,及至见到一面写有马字大旗的总兵令旗,才知道是守备大人反复提及的辽镇友军终于来了,守备大人刚才许诺的分地也就不远了。 成千上万名南兵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 万胜! 万胜! 沈阳城头,陷入一片慌乱之中,刚刚关闭的城门重新被打开,从城中出来一些辽镇家丁,他们见眼前黑压压的南兵阵列,长枪兵手持长枪,向城中警戒,家丁知道直接冲上去会是什么结果,他们犹豫着,相互推搡周围的人,想让别人先冲上去。 “大人,贺总兵的令旗也在那里!” “本将看到了!” 刘招孙心里狂喜,这马林还真有两把刷子,竟把贺疯子收下了! 他回头望向沈阳城,城头已然乱成一片,几个辽镇军将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来回走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丁碧,你这狗贼,就在沈阳城中等着老子砍头吧!” 刘招孙立即安排家丁先行出发,将杨镐一家还有茅元仪秘密护送到开原,自己亲率一众将官,大声道: “拔营,随本官去开原,和马总兵、贺总兵一起,杀建奴!分田地!” 正文 第44章 靖安堡 “茅兄,前些时日刘守备让你造的红夷大炮,进展如何了?你为何不把它们带上去开原?” “你可知,刘招孙这几日连朝鲜美姬都不碰,听他做梦都在说:努尔哈赤,吃我一炮!” “你说那红夷大炮,真能一炮糜烂数十里,比之雷公电母还要厉害?” 沈阳至开原官道上,大队大队的明军人马滚滚而来,红色鸳鸯袄与灰色战马融成铁血洪流,从平原蔓延向丘陵,一眼望不到尽头。 灰头土脸的茅元仪如丧考妣,骑在一匹骡马上,一路之上没有怎么说话,完全不是他往日健谈的样子。 你还是经略府上那个不羁少年吗? 乔一琦虽然不再是少年,却像少年人般精力充沛,此刻,他与茅元仪骑马并行,兀自滔滔不绝。 东路军离开沈阳已经两日,开原城现在就在眼前,刘招孙麾下六千多名南兵侥幸不死,五千新军更是士气昂扬,只要不训练,他们就很高兴。 乔一琦这位曾经的朝鲜军监军,在杨经略的委任下,正式代替康应乾的职位,成了刘招孙监军。 茅元仪耷拉着脑袋,一直没说话,他胯下那匹骡马打了个响鼻,站立不动,含情脉脉注视着一匹擦身而过的母马驹。 昨日,刘招孙未能忍住,杀了些闹事的暴民,却没有起到威慑辽镇投降势力的作用,反而把南兵与辽镇之间的新仇旧怨全部激发出来。 在刘招孙等人的不断刺激下,在南兵势力不断膨胀下,一直嚷嚷着要出家为僧为道的辽镇大哥李如柏,感觉到权力被掏空,决定重新出山。 在宣布身上各种疑难杂症不治而愈后,辽东总兵官李如柏终于坐回了辽镇一哥的位置。 可见权力不止是春药,更是良药。 李如柏虽不如其父李成梁打仗厉害,不过在搞自己人方面,却显然更胜一筹。 刘招孙下令追杀暴民后,李如柏立即封锁辽沈两城,派人将朝廷调拨东路军的粮草、军马等物资全部封存。 李如柏派人向京师发出塘报,大意是说南兵已反,正在沈阳屠戮辽民,且辽镇之中,亦有刘招孙同党,事急从权,罪臣李如柏不得不力挽狂澜,便宜行事。 御史们对杨镐的弹劾也如期而至,这次大家不再说经略大人经略无功之类的套话,而是揭露他纵容南兵,为祸辽东,还与白莲教勾结,煽动辽人,意图携带辽人投奔建奴。 这样的奏疏呈递上去,即便是万历想保杨镐,恐怕也是力不从心了。 且不说屠戮辽民,纵兵谋反这样的大罪,就是勾结白莲教这一条,也足够杨大人菜市口一刀了。 大明对白莲等教会,向来都是零容忍态度,从太祖到世宗,历代皇帝对白莲都是残酷镇压。嘉靖年间,白莲教众逃离内地,与蒙古内外勾结,以至于成为朝廷数十年的心腹大患。 李如柏将奏疏发出之前,便借口南兵叛乱,辽沈不宁,将杨镐全家“礼送”出城,让经略大人去寻找更安全的府邸。 这当然不是李如柏良心发现,要放老杨一马,他只是想坐实杨镐谋反罪证,然后逼着这群南兵在朝廷与建奴之间,进退两难,最后陷入绝境。 经略大人没怎么受委屈,不过茅元仪就没那么幸运了。 两门正在浇筑的炮筒模型被辽兵推倒,砸成了稀烂,茅元仪上前阻挡时,门牙被打掉了两颗,现在张口说话就漏风。 这些时日,在开原总兵马林的积极争取下,开原守城兵马已有: 总兵马林麾下客兵八千人、守备刘招孙麾下一万二千人,总兵贺世贤战兵八千人,游击喻成名所率正兵营两千人、参将史风鸣兵马两千人、参将李克泰兵马一千五百人。 除此之外,一些持中立立场的辽镇将官还在观望,不排除他们未来可能参与到开原守城之战中。 蒙古两个小部落,瑷兔和速不地,仍旧是墙头草的做派。 对开原周边突然出现的这么多明军人马,他们心中很是畏惧。 不过鉴于英明汗努尔哈赤之前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蒙古人在向马林刘招孙他们信誓旦旦盟约的同时,也派人和后金大汗取得了联系。 他们将明军的兵力和武器装备全部告诉给女真人,并表示必要时候可以替大金国当先锋,攻击开原周边一些小墩堡。 这些都是即将到来的大战中存在的变量。 李克泰等几位投奔过来的辽镇参将判断,蒙古人会帮助明军攻击后金,他们给出的理由是,李成梁在世时,辽镇和这些小部落相处颇为融洽。 在刘招孙看来,现在需要将这些蒙古人考虑到敌对阵营中。他对这些草原部落没有任何信任,后金在辽东几次成功闪电战,背后都有蒙古人的身影。 辽东战马多屯集于辽阳、沈阳城中,守城辽镇将领皆表示辽沈无险可守,战马断不能增援开原。所以眼下开原守军战马匮乏,茅元仪这样的幕僚,只有骑骡马的份。 杨镐以总经略的官威去压他们,不过根本没用,辽镇那些将官们现在谁也不怕,就等着努尔哈赤早日攻打开原,将刘招孙他们斩尽杀绝。 刘招孙的出现,让辽镇与朝廷,辽镇与客兵,以及辽镇之中的各种深层矛盾提前凸显出来。 相比之下,战马只是旗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问题。 最后说破了天,丁碧他们表示只愿接受现银买马。 他们给开原守军开出的价格是:一匹马,三千两银子。 这已经不是买不买马的问题,而是是否资敌的问题。 驻守辽沈的将官皆与南兵有隙,丁碧虽然不是其中的核心之一。 大概是因为铁岭距离开原太近,开原兵力之盛,让他感觉害怕,他担心刘招孙报复,就早早放弃了铁岭,率家丁和营兵逃入沈阳城,说是要增援辽沈。 就这样,原本历史上明军在辽东最坚固的辽沈两城,现在却成了辽镇投降势力的聚集地。 “红夷大炮,老子到开原再造,老子现在最恨的,不是奴酋努尔哈赤,而是李如柏,李如柏这个狗贼!老子要一炮轰杀辽镇!杀光这群丘八!” 茅元仪忽然提高嗓门,一改往日温文儒雅的形象,狠狠抽打那匹含情脉脉的骡马,丢下一脸茫然的乔一琦,朝守备大人刘招孙的背影,绝尘而去。 开原城南,靖安堡。 刘招孙与马林、贺世贤等一众将官,在各人家丁护卫下,策马由南门进入堡。 靖安堡周长三里,有南北二门,城墙为土筑,有民屯十四个,有杨木答兀屯、王朵罗只屯、黄泥冈屯、王贵屯等。 设沿边墩台三座,有广顺关门台、河奇台、新架子台;腹里墩台十二座,有长岭台、松山墩、王贵台等。 守堡官是开原副将于化龙的旧部,是一个身材矮胖的千总,名叫王连,堡内官军502名,皆由他指挥。 王千总听闻几位上官前来,早早在南门等候,于化龙向刘招孙介绍了此人,王千总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守备,又听闻这就是击溃镶蓝旗,斩杀阿敏的刘招孙,不由呆了片刻,才向上官行礼。 刘招孙对着靖安堡颇感兴趣,便对王连道: “王千总,靖安堡乃奴贼必争之地,大军还在休整,不如你带本官四处走走,说一说这里的形势,” 王连连忙点头答应,金应河对这个号称明国最大墩堡的靖安堡也颇感兴趣,便跟上来听王千总介绍。 靖安堡内,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街贯穿整个墩堡,街道两端是两座厚厚的堡门,外面还有护城河。 堡内车马行人川流不息,蒙古和女真的商贩往来不绝,沿街叫卖,一群小孩跑过三个武人身前,嘻嘻哈哈追逐一个蹴鞠去了。 所见皆是一派祥和热闹景象,甚至比北直隶一些小城还要繁华,眼前所见,和刘招孙想象中兵荒马乱根本不一样。 “王千总,此人不曾有过战火么?” 三人登上墩台高处,向远处眺望,王连这个胖子不停的擦拭额头汗珠,看来平时也是养尊处优惯了。 “回大人,怎的没有打仗?嘉靖年间,叶赫部和哈达部在此发生过多次激战,建州女真对哈达也发动过多次战争,” “哦,” 刘招孙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化外之地,到了荒蛮国度。 “后来朝廷在广顺关设女真马市,大人请看,位置就在广顺关西清河南。” 刘招孙顺着王千总手指望去,只见靖安堡北方两里之外,清河河水缓缓流淌,如玉带环绕墩堡,渡船还在来回摆渡。 “车马行人不易涉渡,这便是靖安堡的天然障塞。” 刘招孙若有所思的望着这条河宽且深的防御带,心中默默规划出开原防御图。 正文 第45章 射雕 开原城南,靖安堡墩台。 刘招孙张开大弓,慢慢地将弓弦拉起,抬头静静地望向东北天空。天际之处,海东青正追逐一只落单大雁,鹰击长空,动若闪电。 刘招孙手中这张大梢开元弓,乃是刘綎家传,是义父留给自己的念想。 弓力可达两石,弓弦上撘的长箭也是特制过的铁镞重箭。平日,刘招孙只用它来杀人,没曾想今日却要猎鹰。 黑色海东青,神明如电,远在数里之外,便已觉察到刘招孙杀心。 它唳叫数声,丢下受伤哀嚎的大雁,穿越幽冥,俯冲而下,利刃般的鹰爪破空而来,直指刘招孙双目。 刘招孙平静地等待着,将大拇指轻轻压在中指上,汗水浸透了铜制的扳指。 身材矮小的王千总,呆呆的望着守备大人,大气不敢出一下。 墩台悬楼上的其他人,皆被这猛禽气势震慑住,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只有金应河不动声色,冷冷从背后取下弓箭。 辽人皆知,海东青在空中可擒杀天鹅,在地面上可啄死野狼,有“万鹰之神”之称。 面对海东青,寻常猎户亦不敢等闲视之,因为稍有疏忽,便可能被这猛禽啄瞎眼睛,害了性命。 好端端的在巡视墩堡,为何要招惹这猛禽? 这……这守备大人要干什么? “此鹰乃肃慎图腾,也是女真神物,杀它,振我军心士气!” 不等刘招孙说罢,愤怒的海东青已到墩台上空,惊起堡内鸡鸭一片乱叫。 两支重箭一先一后,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冲出墩台,直上云霄,齐齐向海东青射去。 眼看就要射中那猛禽,海东青忽然鹞子翻身,堪堪躲过一支重箭,另一支箭却擦着它翅膀将它撞得翻了好几个滚。 一阵愤怒的唳鸣声后,这只受伤的万鹰之神,趁着黄昏薄雾,朝东北天际遁逃。 刘招孙望着渐渐远去的海东青,眼中神色复杂。 这只受伤的海东青,逃离明军麋集的靖安堡,飞越松辽平原,最终飞入茫茫长白山。 万里寒空只一日。 长白山边缘,莽莽森林中,一只野狼嗅到空中的危险,长啸一声,仓皇逃走。 越过森林,越过碧波粼粼的苏子河,云雾缭绕的寂静远山若隐若现,一座巍峨山城出现在海东青视野中。 霭霭兴王地,风云莫可攀,潆洄千曲水,盘迭百重山。 后金天命四年三月二十,都城赫图阿拉,汗宫大衙门。 作为赫图阿拉乃至大金的权力中心,汗宫大衙门是后金大汗治理国政、发布政令、接待使臣、赏赐贝勒大臣的重要场所。 一个月前,当大明扬言要用四十七万明军,四路进兵,投鞭断流,踏平赫图阿拉时,大家都慌得很,英明汗却一点也不慌,他在此召集四大贝勒和汉臣商议对策,决定“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后金大军最终击杀杜松,击溃马林,断了万历老皇帝扫穴犁庭的妄想。 此战过后,后金收获巨大,除东路明军侥幸逃脱,其他三路共计被俘两万五千人,骡马两万余匹,各式火铳弗朗机一万余支(台)。 大胜之后,后金乘势占据浑河、清河中下游流域,将宽甸、清河堡纳入版图,新增人口十二万,势力空前大增,一时之间,后金大军威逼开原、铁岭,虎视辽阳、沈阳。 与此同时,蒙古瑷兔、苏不地等部落纷纷派出使者前往赫图阿拉,向大汗庆贺,顺带探一探女真人的虚实,在确定明军惨败、建州大胜后,这些草原部落立即发挥了墙头草的优势,向后金高层表示愿意结盟,共同对付明国。 不止是东边的蒙古,西边的虎墩兔(林丹汗)、炒花(卓里克图洪巴图鲁)也向后金表达了结盟的心意。 其中,虎墩兔更是用实际行动响应后金军在辽东的军事行动,他们多次向明国皇帝要钱要粮,扬言若是明国不给的话,蒙古铁骑便从西边夹击大明,说不定就是万历朝的土木堡扣关,气得万历老皇帝咬牙切齿。 萨尔浒战后,汗宫大衙门内,各方使者络绎不绝。 除了善于骑墙的蒙古人,汗王殿中,还活跃着朝鲜人、倭人乃至明国人的身影。 连续好多天,慈眉善目、乐于沟通、具备亲和力的英明汗努尔哈赤,正襟危坐在他的御案上,和各路使者们敞开心扉,长时间交谈,帮助大家解疑释惑。 对辽镇那些远方亲戚,英明汗是这样说的: 汝若战,则吾兵所发之箭,岂有目能识汝乎?中箭则必死! 若出降,吾兵亦不入城,汝所属军民皆得保全! 英明汗还拿出他的汉人女婿李永芳的事迹,给犹豫不决的辽镇忠臣们举例说明,以打消他们的疑虑: 若(你们)不战而降,必不扰尔所属军民······尤超拔(提拔)之,(大汗与你)结为婚姻,岂不美哉? 对于那些还未归附的地方豪族代表,努尔哈赤表示,不要担心你们房产会成为我的,你们都是大汗的子民,一律平等。 总之,后金军攻占辽东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解放大家的。 当然,对于某些势力,大汗也不乏威逼恐吓之词。 比如他警告从汉城密行前来议和的朝鲜使者说,大金诸生勇士(真夷战兵)在浑江斩杀五千朝鲜兵,算是对姜弘立这个叛徒的惩罚(姜弘立曾答应配合后金击败大明),朝鲜若再敢援助明国,汉城便将不保,大汗会亲自将李晖脑袋砍下,当夜壶用。 总之,萨尔浒后,在英明汗的各种操作下,后金势力进一步扩张,已经兵不血刃,占据了很多地方,收下了一众小弟。 大金上下也是军民振奋,连包衣阿哈们都纷纷表示要努力发光发热,多喂马劈柴,奉献自己所有,让主子们早日全面占领辽东。 不过今日,汗王大殿中,气氛却有些凝重。 御案上,端坐着金国大汗努尔哈赤,御案底下放着五个座位,从西往东,依次坐着正红旗主和镶红旗主代善、正白旗主皇台吉、镶白旗主杜度、正蓝旗主莽古尔泰、镶蓝旗主阿敏。后排站着阿巴泰和德格类两个小旗主。 万历二十九年,大汗设立黄、白、红、蓝四旗,万历四十三年,为进一步分化旗权,增强汗权,又增设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四旗。 四年过去,八旗制度已颇为完善,努尔哈赤自领最强大的正黄、镶黄两旗,其他几位贝勒统治各旗,各旗相互牵制,彼此独立,共同组成了后金最高权力中心。 女真以西为贵,大殿西墙放置着一尊萨神位。 头戴神帽,身穿神裙,腰系腰铃,手拿神刀神鼓的萨满巫师,和着原始节拍,在大汗和众贝勒面前做起了萨满仪式。 女真信奉萨满,权贵尤其如此。 类似今天这样的祈祷仪式,从五世祖董山那个时代起,便开始在爱新觉罗家族中盛行。 当各位贝勒聚精会神,聆听萨满神谕时,坐在次位的皇台吉竟然嘴角上扬,隐隐有些不屑。 黄台吉今年刚满二十七岁,是努尔哈赤的第八子。 不同于其他兄弟的粗鲁无礼,黄台吉眉清目秀,行动稳健,举止端庄,丝毫不见女真人身上自有的各种陋习。 他热衷学习汉文化,而且聪明伶俐,耳目所经,一听不忘,一见即识。 并且和其他贝勒兄弟不同的是,他还识字。 这样的仪式,从记事起,黄台吉已参加过无数次,现在越来越觉得厌烦。 他不明白,为什么十几万人的前途命运,要让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来占卜。 虽然最后的决策是由活人(大汗与几大贝勒)决定,不过这些只会跳舞的萨满确实很讨厌。 “只能有一个声音让大家听到,不是神,” 黄台吉在心里默念。 风吹过,大殿东南角,索罗杆发出低沉的呜呜悲鸣(女真神物)。 这位识字贝勒抬头笑着望向几位如痴如醉的兄长,继续思索大金的未来。 “如果我当了大汗,一定要驱逐这些妖人!” 漫长的萨满仪式接近尾声,萨满舞步越来越快,表情狰狞,最后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片刻之后,又清醒过来,瞳孔发散,手指在盛满沙子的木盆内乱画,这个简单的肢体动作仿佛耗尽了他的生命力。 再次昏倒后,两个戈士哈匆忙进来,将这女人抬了下去。 黄台吉如蒙大赦,转身望向几位贝勒。 代善仍旧是意犹未尽,这也难怪,大贝勒最喜欢看萨满仪式,每次都要看到萨满彻底昏迷才会尽兴。 莽古尔泰神情漠然,喉头蠕动,好像有话要说。 年龄最小的杜度神色平静,低头望着脚下地面,也不知在想什么,他是废太子褚英的长子,褚英和舒尔哈齐一样,都是被大汗幽禁而死。 二贝勒阿敏满脸惶恐,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将手指上的玉扳指取下了又戴上,戴上了又取下。 按照惯例,萨满仪式结束后,神谕结果只有大汗才知道。 人神并行不悖,几位贝勒需先自行商议,然后告知大汗,再综合萨满的神谕,最终定下对策。 此刻御案之上的英明汗沉默不语,只等几位贝勒商议,李永芳范文程等人,正满怀激动的等待在大殿之外,这种极神圣的场合,他们这些投降汉臣是没有资格参加的,须等到主子们商议不定时,他们才有资格谏言。 不知沉默了多久,坐在黄台吉旁边的莽古尔泰终于开口,他声音雄厚有力,瞬间穿透整个大殿。 “要我说,继续追打叶赫,大汗当年砍了叶赫头领半个身子,我请父汗准我带兵,我去海西也把布扬古身子砍下一半!带回赫图阿拉!” 浑江之战,镶蓝旗被明军重创,叶赫部乘火打劫,追击阿敏数十里,若不是莽古尔泰及时援助,后果不堪设想,正蓝旗在冲突中也受到了一些损失。 莽古尔泰平日与阿敏关系不错,又被叶赫杀了十几个旗丁,还有一个巴牙剌,心中很是恼怒,这些天,无时无刻不想着去海西报复。 大贝勒代善睁开眼睛,对莽古尔泰微微点头,从萨满巫师的舞姿中回到现实。 “三贝勒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叶赫人反复无常,能帮明国,也能帮大金,现在是用人之际,浑江那支明军可是厉害,看把二贝勒镶蓝旗打成什么样子!还连累你们正蓝旗,所以要说我,咱们还是要拉拢叶赫,对付明国,” 代善说完,便转身望向黄台吉,想听听这位唯一识字的贝勒,看他怎么说。莽古尔泰一脸怒火,不过他不敢公然顶撞代善,只好把气洒在黄台吉身上。 “老八,每次萨满通神,你都像有心事,盯着外面看,你说说,这次咱们先打开原还是先打叶赫?!” 黄台吉轻蔑的瞟了眼这个蛮横无礼的兄长,把头扭到另一边。 黄台吉和莽古尔泰一直不对付,除了因为彼此是潜在汗位竞争者这个因素外,无论从气质还是性格上,两人都是格格不入。 温文尔雅、喜好安静的黄台吉很反感这个莽撞无礼,自私残暴的兄长。 “我也赞成大贝勒意见,暂不攻打叶赫,乘胜进军开原·····” 莽古尔泰打断黄台吉,不等他八弟说完,便又转身去问杜度。 “小贝勒,你呢?” 正在神游的杜度忽然被莽古尔泰问话,身子不由自主抖了一下,连忙道: “我,我听几位叔叔的意思·····” 莽古尔泰不依不饶,再次打断道: “大汗让你坐在汗王衙门议事,这里有你位置,你就要说话,什么听叔叔的,叔叔若是个书呆子!你也听他的?!” 莽古尔泰边说边说朝黄台吉那边瞟了一眼,他声音很大,连殿外的李永芳也能听见,抚顺驸马皱紧眉头,低声叹息道:“主子们要和气为贵啊”。 不过莽古尔泰显然是不准备和气的,今日来汗王殿衙门之前,他便得到消息,大贝勒和皇台吉准备借着贝勒议事,重提半个多月前的旧账,以浑江战败的名义向镶蓝旗正蓝旗发难,继续打压阿敏,顺带削弱正蓝旗势力。 “快说!你是如何想的?正白旗想不想去打叶赫?” 杜度知道敷衍不过,假装沉思了一会儿,抬头飞快看几位叔叔贝勒一眼,终于开口道: “我听说夜袭二叔的那伙南蛮子,都跑到了开原,召集了些兵马,准备在那里坚守,若是放任这伙南蛮子不管,一则损我大金兵威,二则让明国援兵聚集辽东,可,可能不利于我大金。” 莽古尔泰瞪了杜度一眼,想要开口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恨恨的回到座位上。 在场坐着的五位贝勒中,除了二贝勒阿敏,现在是三比一,代善、皇太极、杜度都支持进攻开原,只有莽古尔泰一人支持进攻叶赫。 这种情况下,二贝勒阿敏发不发言已经无所谓了。不过几位贝勒出于尊重或是同情,还是不约而同朝他望去。 浑江战败后,阿敏率镶蓝旗退回赫图阿拉,也是在汗王殿大衙门,阿敏被各位旗主集中批判,大家围着他一连批斗了好几日。 萨尔浒之战,后金大胜,各旗人马都是斩获颇丰,正黄旗、正红旗把杜松脑袋砍了,其他几个旗俘虏明军不计其数,只有镶蓝旗在浑江让明军揍了一顿,虽说总共就损失了一千多甲兵,不过对整个八旗来说却是奇耻大辱。 须知从老汗起兵以来,大金还从未遭受过如此惨败,单是牛录额真就让明军俘虏了好几个。 而且事后大家很多得知,击伤镶蓝旗的这伙南蛮子竟然是明军四路大军中实力最弱的一路,刘綎率领的东路军。 这支人马不仅兵力少,连火器都是匮乏,最不能容忍的是,大贝勒代善还在这支兵马中安插了朝鲜细作。 即便是如此这般,镶蓝旗还是被明军打败,最后在浑江溃不成军,丢下上千具尸体仓皇逃走。 若非莽古尔泰援助,二贝勒今天怕是不能在这里和大家议事了。 莽古尔泰为阿敏求情,坚称镶蓝旗在浑江至少斩杀明军上万人马,是因为叶赫突然出现才不得不撤离。后来大汗派人前去浑江查看战场,却只发现上千具被割去首级的后金兵尸体,明军的尸首,一具也没有,连他们的埋葬之地都找不到。 努尔哈赤本不想过分惩罚阿敏,自从他将哥哥舒尔哈齐折磨死后,他对侄子阿敏便总有一丝愧疚之情,不过这次镶蓝旗正蓝旗联合起来欺瞒自己,却是大汗不能容忍的。 于是阿敏被罚了七个牛录,分给其他各旗,二贝勒的两个贴身戈士哈,也因为护主不利,被当众处死。 经过此事后,原本势力最弱的镶蓝旗,和其他各旗的差距就更大了。 回到赫图阿拉后,阿敏便郁郁寡欢,开始想很多事情,现在他晚上做梦,再也不会梦到美丽的博尔基吉特或是其他女人了。 他身边的戈士哈走了好几个,愿意继续追随二贝勒的牛录额真也不多了。 阿敏知道代善和皇台吉一心想吃掉镶蓝旗,这些人就像恶狼一样,瞅着你伤口流血,就要上来咬一口。 刚才几位贝勒发言时,阿敏一直沉默不语,他对叶赫人不感兴趣,一直在想着如何攻打开原。 莽古尔泰只是损失了十几个战兵,而他,如果再不反击,很快就要失去镶蓝旗旗主的位置了。 见众人都要让他说话,阿敏沮丧的神情微微有些变化。 “我要杀光这伙明军,我要杀了刘招孙!大汗!” 阿敏忽然从椅子上坐起,跪倒在御案前面,双膝前行,激动道: “让我带镶蓝旗勇士去开原!这次我一定不再给大金丢脸!我要杀了刘招孙!杀光南蛮子!” 几位贝勒望着情绪激动的阿敏,代善和皇台吉相互交换眼神,黄台吉指了指脑袋,暗示说这位堂兄弟精神状态不太稳定,代善笑着点点头。 莽古尔泰突然被盟友背刺,又被代善他们看笑话,怒气冲冲坐在那里不说话。 年龄最小的杜度用充满欣赏的目光望着跪在大汗前面的阿敏,眼中神色变动,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同样被大汗折磨致死的父亲。 众人默默等待,等待老汗发言。 正文 第46章 努尔哈赤的野望 御案之上的英明汗缓缓扬起脸,目光环顾四周,平静的望向这些争论不休的贝勒们。 已是花甲之年的努尔哈赤身形挺拔,鼻梁隆起,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保持着当年龙虎将军的坚毅。 此时此刻,努尔哈赤刚剃过的头顶微微泛光,脑后的小辫垂在胸前右边,披发右衽。 萨尔浒之战的大胜,让居于一隅之地的努尔哈赤渐渐萌生入主中原的雄心。 他左手轻轻抚弄座椅上的把手,右手翻动着厚厚一沓从沈阳发来的密信。 目光扫过,从信札中抽取一封,拆开看时,纸上写着铁岭参将丁碧几字。 他很快读完,再次抬头望向各旗旗主,终于开口道: “明军进驻开原、铁岭,刘綎义子在城中蛊惑人心,屠戮女真,丁参将避难沈阳,此事尔等可知?” 代善、黄台吉、莽古尔泰相互看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丁碧是大金重点收买的辽镇将领之一,在他的协助下,辽东几个军事重镇都已安插好内应,只要大军逼近,便可兵不血刃,将其纳入大金版图。 丁碧在铁岭经营多年,如何就被这伙大明客兵轻而易举赶走了呢? 几位贝勒都知道,大汗英明神武,对辽人颇为仁慈,不忍杀戮。若是没有了这些内应,只能强攻破城,到时又不知要死伤多少人了。 “阿玛的意思,这开原不打了?” 莽古尔泰面露喜色,他阿玛常说,若非内应协助,不可轻易攻打明国坚城,以免折损,看来今日父汗终究是站在了自己这边了。 努尔哈赤哼了一声,目光落在这位五阿哥身上,冷冷道: “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朕问你,当初朕十三副铠甲起兵,披荆斩棘,创立八旗,何为八旗?” 正在得意的莽古尔泰根本没想到父汗会这样问自己,叫他正蓝旗旗主,分明已有不满之意。 莽古尔泰诚惶诚恐,不知如何回答,跪倒在地,金钱鼠尾辫后面,已是汗涔涔湿了一片。 努尔哈赤目光徐徐扫过众人,不怒自威,一众贝勒纷纷低头,大汗雄浑有力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八旗以牛录为单位,牛录即为大箭,一箭易折,十箭难断!分你们牛录,就是要尔等勠力同心,如此方能所向披靡!” 努尔哈赤转眼望向代善,叱咤道: “既为大阿哥,便要做几位小贝勒榜样,若再敢蓄意挑拨离间,你当知如何?!” 代善连忙磕头称罪,悻悻的回到自己位置上。 努尔哈赤环顾四周,从御案上起身,恰好望着窗外一只翱翔的海东青,平静说道: “朕所虑者,非一城一池之明军,而是辽东汉人之民心。” “朕在天命元年便说过:吾国何故分主人、奴仆,大人、小人?若有人怨恨其国,来投我等,且尽心效力,我等必不使其为奴仆、小人!” 努尔哈赤说到这里,望了望殿外还在等候的包衣奴才,摸摸自己鼻子,继续道: “然汉人亦有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辽镇之中,愿与大金交好者,大有人在,然冥顽不灵,妄图抗拒大金者,为数亦不少!” “辽人凡两百七十万众,皆悍勇善战之辈,一旦警醒,我大金皇图霸业,终是泡影!” “二十年来,朕对辽人,分化之,收买之,击杀之,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以至有萨尔浒大捷,有大金今日之形势,” 努尔哈赤说到这里,语调忽然提高许多,目光变得凶残起来。 “刘綎义子刘招孙,不过一把总耳,却以小兵抗拒我大军,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于浑江阻击镶蓝旗,重创阿敏,堕我大金士气!又以招魂、发饷等伎俩,蛊惑人心,辽中愚民,皆为其裹挟,势力大增,辽镇难制。竟敢北上开原,公然挑衅大金,此等贼人,狼子野心,如未及早铲除,后必为我金国心腹大患!” “朕所虑者,乃是人心向背,朕可以不要开原,不要铁岭,但万不可使辽人有一丝反抗之心,朕令!” 听到大汗要发布王令,几位贝勒纷纷抬起头来。 “正红旗旗主代善!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正白旗旗主黄台吉!镶蓝旗旗主阿敏!” 四人立即抬头望向后金大汗。 “朕命尔等率本旗勇士,会同蒙古瑷兔、苏不地部族,携带火器,攻开原、铁岭,破城之日,城中军民全部屠戮,贼首刘招孙,押至赫图阿拉,千刀万剐!”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午时初刻。 开原城外围阵地,靖安堡。 一阵急促的战鼓声响起,各营把总大喊道: “上玄护!各人遮住面门!鞑子又要放箭了!!” 靖安堡内,兵马川流不息,手持长枪浙兵的与配备长刀的宣大兵组成联合战队,由各营把总带队,一起踏步前行,他们在厚重的堡门前停下,静静等待后金军破城后的巷战。 距离长枪兵与长刀手数步之外,便是一道三丈多高的围墙,墙外还有一条一丈五尺宽的壕沟。 三天前,守军在壕沟中插满竹签,倒入铁蒺藜,还将清河河水引入沟中,形成了一条小小的护城河。 这便是靖安堡基本的防御工事。 围墙两端,是高高耸立的悬楼,上面躺着些明军尸体,他们身上插满了箭羽,有些人被铅弹击中,一时没有死绝,在悬楼上痛苦呻吟。 明军弓手顶着对面密集的箭雨和火铳,快速通过长廊,将同袍的尸体推下悬楼,接替他们的位置,不停用重箭和后金军对射。 这些弓手由朝鲜兵和辽兵组成,朝鲜兵射术精湛,辽兵悍不畏死。 堡内的火炮大部分被调往开原城头布防,他们现在便成了炮灰的角色,拼死守卫着靖安堡吊桥,负责对建奴进行远程打击。 后金军想要越过壕沟攻入屯堡,必须经过墩台前这座已经收起的吊桥。 源源不断的弓手从墩台上爬上来,在垛口间穿梭不停,一些自发前来的辽民壮丁将滚石檑木搬上城墙,然后抽冷子扔下一块石头,砸向那些侥幸通过壕沟的后金兵。 双方密集的箭雨如凌空飞过的蜂群,在靖安堡上空穿梭不停。 两千五百名镶蓝旗战兵,抵近到距离墩台三百步的位置,两千五百张短梢弓微微上扬,箭头斜斜指向天空,成千上万支轻箭被射向天空,飞升至最高点,然后以抛物线的形式急速坠落,借助重力势能加速向明军阵地冲去。 片刻之后,如同夏日暴雨倾盆而下,锋利的箭簇击打在明军玄护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悬楼上传来一片明军哀嚎之声,至少有五六十人被射中,他们很快也射出一波重箭进行还击,不过明军攻击显然比后金军弱很多,堪堪只有十几个披甲真夷倒下,剩余的其他战兵则是面无表情继续张弓射箭。 十五岁的费扬武立于马上,久久注视墩台上飘扬着的“贺”字、“刘”大旗。 前日,两个逃出靖安堡的内应禀报,堡中守军,为贺世贤、刘招孙麾下一部,还有部分宣大兵。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浑江战后,镶蓝旗遭受的各种屈辱,代善黄台吉等人对镶蓝旗两兄弟的欺凌打压,皆是拜这刘招孙所赐。 费扬武稍显稚嫩的眼中露出深刻恨意,咬牙切齿道: “弓手停止射击,包衣驱赶汉人上前填壕!敢有后退者,格杀勿论!” 背插小旗的巴牙剌立即驱马前行,来到大军后阵,将和硕贝勒的命令传达给那些摩拳擦掌包衣阿哈。 “给主子好好填壕,杀光这群南蛮子!也升你们当包衣!听到没有!” 片刻之后,披着棉甲、手持顺刀木棒的包衣阿哈,驱赶着一大群难民,如同赶羊一般,往壕沟方向前进。 进入距离壕沟不足百步的位置,一个佐领模样的包衣阿哈站出来,面朝站在寒风中全身发抖的难民,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每人抱块石头,跑到壕沟前面,把石头丢下去,再回来继续捡石头,城头那伙南蛮子已经被主子杀光了,没事儿!” “等填完沟了,你们就是主子的奴才,以后给主子做事,立了功,还能抬旗,” “都别想跑!主子都在后面看着,看见没,巴牙剌手里的箭可准了,想死的,就试一下!” 佐领说罢,转身往后退了两步,黑压压的难民还没反应过来,呆呆的站在原地。 包衣中悍勇之人,已经拎着顺刀,开始砍杀那些落在最后面的难民。 难民像炸了窝的马匹,连忙从地上随便捡起块石头,便朝壕沟冲去。 曹忠清望见一个身材瘦弱的老头,手里就拿着快鸡蛋大小的鹅卵石,混迹在难民人群中,晃晃悠悠的往前跑,连忙上前两步,一脚将那老人踹倒,怒道: “你这老东西,还敢糊弄主子,待会儿老子把你也填壕了!” 老头望着这名凶悍的包衣兵,全身发抖,再次捡块稍大的石头,刚走了两步,便被迎面飞来的一支重箭射中,无力倒在了地上。 墩台上明军立即发动攻击,这种驱赶百姓填壕的事情,是建奴常用的手段,辽兵早已见怪不怪,若是心存妇人之仁,坐视不管,任由他们将壕沟填平,那样只会死更多的人。 不等上官下令,辽镇弓手便立即向填壕的难民发动攻击。 曹忠清见状,知道是自己表现的良机,于是不顾身边飞过的箭簇,挥舞顺刀,一边劈砍那些落后的难民,一边语无伦次地叫道: “赶紧填壕,待杀光这伙南蛮子!主子便给我抬旗!” 正文 第47章 靖安堡沦陷 黑压压的人群朝靖安堡城墙涌来,包衣奴才们在人群后面鼓噪着,挥舞顺刀劈砍那些落在最后面的难民。 难民们头顶着稀疏的箭雨,慌不择路的往壕沟跑来,他们身材瘦弱(强壮者已被编入包衣),脚步蹒跚,很多人倒下后便被无数双脚踩入泥土,再也站不起来。 好不容易冲到壕沟前的人们,将手中石头扔进沟中,有人刚转身便被城头弓箭射中,身子从陡峭的沟边滚落下去,堪堪滑入沟中,溅起一片水花,无声无息,成为填壕的一部分。 填壕大军往返不绝,源源不断将石头、土块扔入沟中,尽管城头明军不断射箭,奈何人数太多,原本不宽的壕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难民们填平。 “云梯准备!盾车准备!攻击墩台!” 萨尔浒战后,后金军攻击这样的屯堡,根本不需要登城,不需要准备云梯盾车,更不需要什么填壕,只要勇士们围着墩堡转一圈,堡内明军便已心惊胆寒,放下吊桥投降了。 费英武猜想,对面这支明军大概也知道墩台被攻克后,自己是什么下场,所以才如此抵死抵抗。 哪怕现在壕沟已经被填平,堡内明军还在继续顽抗。 费英武望着墩台上飘扬的两杆大旗,发誓等攻下这个墩台,定要将堡内明军全部凌迟处死。 “狼牙拍准备!灰瓶准备!金汤准备,鞑子盾车要来了!” 各营把总在墩台上大声喊叫,垛口弓箭手已经伤亡殆尽,完全被对面后金弓手压制。 堡内为数不多的火铳手隐蔽在垛口后面,按照作战计划,他们将在真夷战兵登城时突然出现,给云梯上的鞑子以重大杀伤。 墩台后面隐藏着两门佛朗机沉寂无声,开战后一直藏在这里。 这是靖安堡的唯一火力,明军准备用它轰击建奴密集军阵,现在时机还未成熟,所以一直没有暴露。 李克泰、金应河走在靖安堡墩台上,两人望向正越过壕沟冲来的包衣阿哈,脸上露出不安之色。 壕沟后面挖掘的陷坑发挥了作用,冲在最前面的包衣被锋利的竹签扎死,更多的人则被铁蒺藜刺中,他们装备简陋,很多人连鞋子都没有,锋利的铁蒺藜将他们脚背刺穿,暗红色的血液浸染辽东大地。 “奴贼人数众多,守城器具有限,守备大人还把火炮拉到了开原,不知还能抵挡多久?” 李克泰望着下面潮水般涌来的包衣阿哈,忧心忡忡。 这位铁岭副将,自愿来到靖安堡守卫,他与金应河一起,率领三千人马,计划将后金军阻挡在开原以南,为明军主力加固开原城防赢得时间。 金应河第一次意识到到自己可能战死在明国,再也不能回到汉城。 他知道,镶蓝旗这次是为复仇而来,气势汹汹,真夷战甲还没出动,只是眼前这些包衣阿哈,便给人一种窒息的压迫感。 “李将军,我在沈阳时,便听守备大人说过你的大名,镇守铁岭十年,蒙古建奴不敢扣关,连经略大人都夸将军勇武过人,忠勇可嘉,是难得一遇的将才,这次有将军辅佐,奴贼定然丧胆!” 李克泰微微一笑,眼前这个朝鲜人明显太过乐观。 “能多杀建奴便好,能守便守,守不住便罢了!” 金应河抬头诧异望向这位辽镇副将,若是靖安堡有失,开原便要直面建奴了。 伴随包衣阿哈开始推着盾车攻击墩台,一队队辽镇壮丁也登上了城墙。 他们在墩台上架起一口口大锅,锅内混合着污水粪便,柴火在锅下熊熊燃烧,很快地,一锅锅金汁被煮沸。 金应河捂着鼻子走过墩台,天朝守城计策之完备,让他今日大开眼界。 此时箭楼上的明军弓手已经伤亡殆尽,失去压制的包衣兵很快推进到城墙下面。 战意高昂的包衣手持重刀、长枪,跟在撞车、分韫车后面,一边躲避墩台上扔下来的石块,一边用弓箭向上面还击。 几十张梯子搭在城墙上,包衣中悍勇者,咬着顺刀蹬蹬往墩台上攀登。 梯子下面的包衣大声喊叫,用顺刀敲击盾牌,发出整齐有力的响声。 费英武望着即将攻上城头的包衣阿哈,脸上露出得意之色,转身对一名巴牙剌道: “早就说过,对付刘招孙,镶蓝旗就够了,大汗非要让其他四旗过来掺和,让勇士们不要射箭了,等包衣登上城头,冲进去活捉刘招孙!” 如果这次能逮到刘招孙,非扒了他皮不可。 “和硕贝勒,快看!!” 巴牙剌刚要张口附和一句,忽然听见前方传来凄厉惨嚎。 只见明军墩台上忽然泼下来一片金黄色的东西,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正在攀登城墙的包衣阿哈被泼中,立即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他们很多人没有携带盾牌,此刻全身冒烟,翻滚着从梯子上摔下。 隐蔽在垛口后面的火铳手,举起火铳对乱成一片的包衣射击,伴随噼里啪啦的铳响,墩台很快被烟雾笼罩。 对面后金兵射来一些毫无准头的轻箭,其中很多都射在了包衣阿哈身上。 “告诉主子,别射箭!咱们的人还在云梯上!” 曹忠清运气爆棚,没有参与第一波攻城,而是站在云梯下面呐喊助威,明军金汁泼下来时,他及时躲开,明军火铳响起时,他已经躲到了壕沟后面。 主子们当然不会因为几个包衣阿哈的性命,而放弃杀伤明军火铳手的大好机会。 回应曹忠清的,是一波更密集的箭雨。 烟雾散去,幸存的包衣奴才们来不及庆幸,一桶桶桐油从墩堡上倾泻而下,下面的包衣无处躲闪,头上身上都被浇满桐油。 费英武和那巴牙剌相互看了眼,两个女真人脸色铁青,大汗当初攻打清河,也没见明军抵抗如此顽强。 火把从垛口扔下,城下顿时化作一片火海,包衣奴才像闯入火堆的老鼠,四处乱窜,很多人全身被火焰包裹,后脑勺上金钱鼠尾辫吐着火舌,看起来颇为恐怖。 一些慌不择路的包衣阿哈,情急之下,掉头冲向壕沟后督战的真夷甲兵,旋即被他们的主子用重刀长枪杀死。 费英武咬牙切齿,刚才这番火攻,包衣至少又伤亡过一百多人,连攻城的云梯和盾车都被明军烧毁,周围可以砍伐的树木都被明军砍光了,想要再次组织这样的进攻,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幸存的包衣被眼前这地狱般的场景吓住,发疯似的往后逃去,他们中大多数还没逃回便被主子被射杀。 曹忠清越过熊熊燃烧的盾车,怒不可遏望向墩台上的明军,大声喊叫: “主子,放箭!射死这些明狗!” 片刻之后,箭雨再次覆盖明军墩台,三轮箭雨过后,墩台上明军火铳手几乎全部被射死,有些人身上被插满十几支箭羽,顶死在垛口上。 在二贝勒阿敏的催促下,佛朗机炮终于来了。 曹忠清和一百多个幸存包衣,推着十二门弗朗机炮,缓缓向靖安堡推进。 包衣不停将挡在前面的尸体挪开,为火炮前行扫清障碍。 “等会儿开炮,打死你们这南蛮子!” 顺着曹忠清位置朝前方望去,可以看见墩台上残存的明军铳手正在填装火铳,还有些中箭受伤的辽民壮丁在地上乱爬,隐约能听见他们惨叫。 曹忠清顾不得擦掉额头汗珠,对城头那些辽民恶狠狠道: “吃里扒外的东西,不帮着打南蛮子,还要和大金为敌,老子等会轰死你们!” 曹忠清说罢,转身对身边几个推炮的包衣吼道: “你们几个懒狗,快些推!耽误了主子大事,老子剐了你!” 那几个包衣抬头瞪曹忠清一眼,其中一个身材粗壮的,索性将手从炮车上挪开,走到曹忠清面前,和他对视,脸上横肉微微抖动。 “怎的?老子说错了?” 曹忠清猛地拔出顺刀,等那包衣再上前一步,便要结果他性命。 这时候,后阵上来一名镶蓝旗马兵,他本是塘马,要给主子传递军情,见这两个包衣不好好干活,打马过来,挥鞭狠狠打在曹忠清脸上: “狗奴才,再敢偷懒,老子把你剁了喂狗!” 曹忠清突然被主子打了一鞭子,心里颇为委屈,只是抱着脸,脸上赔笑。 正在这时,前面一架弗朗机炮已经就位,越过壕沟,来到距离墩台不足三百步的位置。 一队明军投降炮手组成的后金炮兵,从后阵匆匆赶来,在弗朗机炮前一阵比比划划,最后炮手点燃了引线。 轰隆一声巨响,墩台像是被巨人撞了一下,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摇晃起来,墩台箭楼上幸存的明军,如落叶般纷纷坠落。 接着,其他几门佛朗机也相继响起,木制箭楼被炮弹打的噼里啪啦,木屑横飞,那些一时未死的明军被迸飞的木屑击中,全身如同刺猬,在地上痛苦的挣扎扭动。 几个顽抗的明军,终于精神崩溃,丢下鸟铳、弓箭,直接从箭楼上跳下去,摔断双腿,在地上哀嚎。 前排包衣兵如同打了鸡血般,抬起地上还没有燃烧的云梯,直接搭在箭楼上,三步两步便爬了上去,他们挥舞重刀长枪,在砖石瓦砾间走动,将那些没有死透的明军全部砍死。 一队包衣从城墙下攀援而下,从里面将吊桥放下。 费英武望着墩台上升起的镶蓝旗大旗,扬鞭指向西北,对他身后的六千真夷战兵,命令道: “进城!大汗有令,鸡犬不留!” 正文 第48章 钦差来了 开原,总兵府。 守备大人刘招孙神色平静,立于门口朝北方眺望,一副悲天悯人模样,他知道靖安堡坚持不了多久,此刻正担心朝鲜猛将金应河是死是活。 经略大人杨镐坐在梨木圈椅上,他仍是一脸颓废模样,长满褶皱的老脸不时微微颤抖,如秋风之落叶。 杨大人被“礼送”出沈阳后,便病了一场,听言官们开始了新一轮的弹劾,他忧心匆匆,身体每况愈下,估计要领先万历一步,步入极乐了。 经略大人旁边,依次站着总兵马林、参将喻成名、游击史凤鸣、千总秦建勋等人,武将们脸上都有些焦虑,再无几日前的那种建功立业的豪迈。 几位明国将官经过一番谈论,综合目前得到的各种情报,认定开原北门会是这次建奴主攻所在的方向。 开原北门周边地势平坦,视野开阔,便于步兵展开,这段护城河较浅,城墙也残破不堪,建奴细作应该已经将这些情况禀告给四大贝勒。 此外北门周围遍布树林,便于攻方制造盾车、云梯等攻城器具。 开原城周边树林都得到了保留,刘招孙没有执行彻底的坚壁清野政策,他想要给后金兵造成一种开原仓促应战的错觉。 开原城最艰巨最危险的防御任务自然落在了刘招孙身上。 刘招孙这次放弃了野战,他现在手中兵力有限,南兵加上白杆兵,只有七八千人,而且这些人中间很多都是新兵,他不敢轻易冒险。 北门周围正在修筑土墙壕沟据马等工事,参将大人计划借助工事,给四大贝勒多多放血。 这种类似于后世一战的防御体系(没有铁丝网),在实战中,将会给攻方造成恐怖的杀伤。 当然,这需要守方具备坚定的战斗意志才能实现。 酒鬼贺世贤负责守卫开原东门,东门凶险与北门不相上下,不过贺总兵四处扬言,此战他要生擒代善黄台吉,把代善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给杜总报仇。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知道刘招孙战力强盛,想要借势升为辽东总兵,接替李如柏的位置。 这位平日酗酒成性的军头,打起鞑子来一点也不含糊。 贺世贤也有狂傲的资本,他麾下有一千家丁,每人双饷,所以各人悍不畏死,战力与建奴白甲兵不相上下,此外他还有三千多名战兵,因为粮饷充足,也比普通明军更强一些。 开原东门直面建奴,城墙基本完好,护城河刚刚疏浚,城门两百多步外便是个小山岗,名叫虎头坡,这种地形不利于攻方兵力展开。 贺世贤派一千战兵占据虎头坡,防止建奴居高临下设计,不过这个时代的火炮精度感人,即便是建奴占据此地,也很难实现对东门全面压制。 喻成名、史凤鸣两人分别镇守西、南二门,两人麾下共计有八千辽兵,其中三成都是马兵。 开原西、南两门面朝辽沈,地势平坦,利于敌我双方大股骑兵集结,几位将官中,也只有喻、史两人有大批骑兵,所以他们便守卫这里。 开原西南毗邻蒙古瑷兔、苏不地部落,这两个墙头草已经倒向后金,必须予以防范,所以喻成名早早派出五百马兵,在开原南部游弋哨探,几日之后,这支哨马竟然有了重大发现,这是后话。 除此之外,还有两千辽东新军作为后背力量,在开原城中游弋,负责清查奸细,关键时刻对各门守军进行支援。 马林坐镇开原总兵府指挥,当然这只是名义上的,此刻开原城实际指挥权交由守备刘招孙,几位军头都没有异议,毕竟刘招孙杀建奴最多,而且这次又主动充当炮灰角色。 三月二十日,据夜不收回报,后金军辰时攻打靖安堡,镶蓝旗全部出动,正蓝旗、正黄旗、正白旗各有一部参加,四旗兵力接近两万人。 此外,辽镇骑兵哨探得知,开原周边的蒙古苏不地、瑷兔截断了开原与辽沈之间驿道。 刘招孙推测蒙古人得到了努尔哈赤某种承诺,才敢如此咄咄逼人。 两个遍体鳞伤的马兵从靖安堡回来,向众位上官讲述了靖安堡失陷的经过。 后金军用难民填壕后,真夷战兵用重弓对墩台箭楼上的明军弓手对射,在遭到明军反击后,建奴又从后阵调来十二门弗朗机炮,在弓手掩护下,弗朗机炮抵近距离箭楼不足两百步的位置,将城墙上还在从里面射箭的箭楼全部摧毁,包衣在瓦砾灰尘中登上墩台,很快从里面打开了堡门。 失去城墙庇护的明军没有放弃,手持长刀长枪的宣大兵、浙兵,在靖安堡东西大街上,和蜂拥上前的镶蓝旗战兵进行血腥搏杀。 冲入镶蓝旗阵中的宣大兵全部战死,幸存的浙兵再次结成鸳鸯阵,挡住对面两个牛录(600人)后金兵进攻。 他们扼守靖安堡东西大街,在街上修筑了街垒,将蜂拥上前的后金兵死死挡在墩堡外面。 由于缺乏火器,浙兵只能用弓箭射击,箭支用完后,他们再次举起了长枪。 对面镶蓝旗真夷不敢肉搏,上次浑江之战,他们遇到的也是这样一支死战不退的长枪兵,面对这支冷血无情,战斗起来如同木偶的明军长枪兵,恐怖的回忆涌上各位真夷战甲心头。 最后,镶蓝旗从后阵拉来十几门佛朗机炮,包衣们将火炮推到明军阵前,十几门佛朗机炮口对向最后一百名结阵顽抗的长枪兵,在闷雷般的炮声中,长牌、镋钯、长枪、狼铣,以及浙兵的身体,全都碎成了片······ 大家从这两名马兵口中得知,铁岭副将李克泰壮烈战死,临死前点燃了仓库中桐油,一队冲上来想要活捉他的镶蓝旗真夷,陪李副将一起被大火吞没。 朝鲜副将金应河下落不明,马兵只知道屯堡陷落后,他率领残余弓手突围而去,不知所踪。 至于镶蓝旗损失了多少人马,没人说得清。 后金作战极重视己方尸体,军律规定,战兵运送同伴尸体回家,便可得到死者名下一半的财产。 这也是后来明金(清)战争中,明金(清)之间战损比惊人,后金兵往往大胜,将己方尸体运回,给人造成一种伤亡极低的错觉。 杨镐抬头望众人,目光落在马林身上,马总兵作为这次开原之战的组织者,也是名义上的统帅,虽说上次在萨尔浒,马总兵坑了经略大人一把,不过现在杨镐对他还是颇为信任。 马林对后金军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萨尔浒战场上。 杀之不绝的建奴死兵,如波浪般前赴后继冲击大阵,直至己方崩溃。 “经略大人,李克泰乃辽东老将,这次带去的三千明军,大部为宣大精锐,竟然只抵挡了半天!莫非墩堡内还有细作?” 从萨尔浒到靖安堡,接连两次惨败,让总兵马林备受打击,往日的风度儒雅早已不见,他呆呆望向杨镐,有些语无伦次道。 杨镐望他一眼,感觉自己这次又要被这位纸上谈兵的马总兵坑死,他现在对自己仕途已经不抱希望,皇上承诺的粮饷迟迟没有运来,看来在朝廷眼中,他现在已经成了颗弃子。 “建奴八旗来了四旗,兵力比打杜松时还要多,看来奴酋对开原是势在必得,你们这些后生,也要和老夫一块死在这里喽!可惜啦!” 马林摇头晃脑,喻成名、史凤鸣两人相互看了眼,默默摇头,作为辽兵,他们曾经常年与女真作战,从来都没怂过,当然都是在李成梁生前。 短短几年时间,曾经被吊打的建州女真部,转眼就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天下强军。 这让曾经和建奴交手,感觉不过如此的辽镇将领有些莫名其妙。 听经略大人说出这样的丧气话,两人心中自然不服,虽说文贵武贱,然而杨镐在大家眼中已是将死之人,武将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喻成名忿忿不平道: “末将与喻参将,同为辽人,萨尔浒战后,关中百姓说辽人投降建奴,坑害南兵,别人管不了,我史凤鸣,绝不会投降鞑子,也绝不做奴才!大不了在开原战死!让天下知道,辽镇不是无人!” “鞑子侥幸占了靖安堡,若给李克泰多派发些弗朗机,再让他坚守三日,也不在话下!” 杨镐冷冷发笑,剧烈咳嗽了一阵,才对众人道: “火药不够,开原城中,火药只够使用五日,你若给了靖安堡,三日之后,鞑子继续攻城,你用石头开炮?” 万历中期后,辽东便疏于战备,李成梁年年向朝廷报捷,女真却越来越强大。 辽镇好像从来没有想和建州女真见真章的准备,所以这武备,能省则省,敷衍了事,也不知道朝廷每年下发用于购置火药的银子最后都到了哪里。 萨尔浒战后,杨镐大人想起去武库盘点一下他的家当,结果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沈阳城中囤积的火药不过才五千斤,兵器铠甲弓矢和账簿上严重不符,要知道,整个辽东的武备大半都在沈阳城中。 火药都没有,怎么打仗? 他连忙向京师求援,不过塘报还没发出去,萨尔浒便已惨败,后面便不了了之了。 当时兵部坚持认为,奴贼不具备攻打辽沈的能力,所以让经略大人稍安勿躁,不可草木皆兵。 而且朝廷精力有限,还是当以筹集辽镇粮饷为要。 说的通俗一点,火药这东西不便流通,还是发银子和粮食比较好,大家也容易分钱不是? 刘招孙与辽镇关系恶化后,五千斤火药更是一斤一两也不会出沈阳。 沈阳如此,开原就更不用说了,刘招孙前几日亲自查验武备,发现城中可用的火药不过堪堪两千斤。 这点储量,实在是太少,也就是两千名火铳手一场战斗所消耗的火药数量。 还不要说开原城楼上安置有六十多门弗朗机,这些火炮都需要使用火药。 兵凶战危,战备匮乏,单凭一腔热血是挡不住数万后金军的。 听经略大人一番长篇大论,讲述辽镇军事之艰难,听闻开原火药只有两千斤,几位将官忍不住唉声叹气。 这些将领选择和鞑子拼杀到底,选择死在开原。 现在看来,这样的选择好像意义不大,甚至无法给后金兵造成重大杀伤。 如果阿敏坚持使用弗朗机持续轰击城墙,明军又能运用什么力量进行还击呢? 史凤鸣是土生土长的辽镇将官,现任铁岭游击,听了杨镐一番分析,微微叹道: “建奴麾下的炮手都是龚遂念部下,他们操作火炮颇为熟练,当初在萨尔浒,咱们北路军的盾阵便是被这些火炮击穿的,” 身材高大雄壮的史凤明鸣回忆起萨尔浒之战,他脸色惨白,发自内心的恐惧涌上这个辽镇将领心头。 在尚间崖,他曾亲眼目睹马林部两万人马与正红旗对峙,巴牙剌用重刀架在被俘杜松炮兵脖子上,逼着他们向明军大阵开炮。 炮弹落在宣大兵长刀兵人群中,溅起阵阵血雾,一轮炮击后,士气如虹的明军便土崩瓦解,争先逃命,被从高处冲下来的真夷甲兵随意砍杀······ 厅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众将脸上都是死气沉沉,士气军心低迷到了极点。 刘招孙望着身边的乔一琦,示意他先说两句什么,乔一琦却只是摇头,显然他对明军的困境也是无解。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不能后金军来攻,开原明军自己便已经败了。 想到这里,刘招孙咬咬牙,决定把自己的作战计划全部说出来,好歹给这些将领们一点信心,否则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他刚准备开口说话,在厅外等候的裴大虎忽然急急忙忙冲进来,大声道: “经略大人!总兵大人!守备大人!钦差到了,” 厅内众将都是面面相觑,杨镐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在梨花木上乱扣,不知经略大人此刻是高兴还是恐惧。 马林浑浊的眼神中闪过一抹亮色,抬头意味深长的看向刘招孙,周围其他将领也纷纷朝刘招孙看来,大家都知道,这道圣旨肯定和年轻的守备大人有关。 杨镐连忙吩咐众将整理军容,将锁子甲棉甲收拾干净一些,又让几个家丁准备一个香案,做好迎接钦差的准备。 一众武夫立即忙碌起来,他们中除了马总兵,其他各人都是第一次见钦差,紧张之中不免又有几分好奇。 刘招孙收拾好鸳鸯战袄,用红色的袖子使劲抹了下脸,脸上的血污稍稍变淡了一些,血迹是几个后金奸细留下的,这几日刘招孙不仅忙着指挥布置城防,还天天带着家丁,在城中捉拿奸细,已经杀了十几个包衣了。 他还想询问下那公公是谁,裴大虎便已经出去了迎接了。 杨镐胡须微微抖动,闭着眼睛不知道在默念什么。 刘招孙却显得云淡风轻,甚至忍不住哼起了一支穿越前经常哼唱的小曲。 这些天,他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下,看来上次击溃镶蓝旗的军功已经落实了。 朝廷终于想起了立功的小把总,老皇帝亲自安排太监到辽东来宣旨,这让刘招孙感觉有点受宠若惊。 不知给自己封个什么官,该不会真是个守备吧。 话说这钦差胆子也够肥,眼下建奴即将攻打开原,奴贼奸细遍布辽沈之前,谣言满天飞,各种版本都有,最夸张的是,后金已经联合倭国,海陆并进,灭掉大明后,双方以长江为界,划分大明。 辽东人心惶惶,这种时候,还有人敢往北边走,来开原验功宣旨,想必也非等闲之辈。 刘招孙心里胡思乱想时,门吱呀声响,面目狰狞的裴大虎努力挤出笑容,龇着牙恭请钦差进来。 一名戴着乌纱的中年宦官,信步走进客厅,他脚步如飞,不像寻常宦官那般软弱。 他目光锐利,冷冷扫了厅内众将,最后目光落在圈椅上的杨镐身上,瞥见经略大人腿脚好像有些残疾,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杨大人近来安好?皇上可挂念大人的紧啊!” 他上前两步,快步走到杨镐身前,杨镐知道这个公公必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自己现在决不能轻易招惹。 “只是偶然风寒,谢谢公公挂念,” 那太监也不会杨镐废话,转身望向身材高大,面目俊朗的刘招孙,笑吟吟道: “这位便是刘綎义子,斩杀建奴的刘招孙吧!”、 刘招孙刚准备开口,却听那太监接着道: “你部斩获的奴贼首级,兵部检查过了,全部是真夷首级!刘把总,你为大明立下如此功勋,皇上让咱家好好犒赏你!” 被人叫了半个月的守备大人,突然被叫回把总,他有些不适应,不过还是和颜悦色,恭恭敬敬看那太监一眼,和和气气道: “皇恩浩荡,末将定将努力杀贼,不负皇恩,不知天使如何称呼?” 太监神色不变,目光凝聚,静静的望向刘招孙,一边微微点头,一边对身后小太监低声说些什么。 却听那太监上前两步,盯着刘招孙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搞得刘招孙一个大男人,竟有些害羞了。 “自古英雄出少年,你把总,你貌也太奇伟雄壮!······比那啥京城四少,俊多了!咱家名叫魏忠贤,刚从惜薪司上来的!咱家还是先宣旨吧!” 正文 第49章 俺也一样 身形精瘦的魏忠贤在一众武夫面前站定,气场不落下风,一看就是练家子。 临时收拾出来的香案朝向南方,那是皇帝的方向,三柱熏香燃起袅袅烟雾。 官位最高的经略大人杨镐,在两名家丁搀扶下,步履蹒跚,跪下磕了五个响头。 魏忠贤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他虽不是掌印太监,却代表皇权,自然尊贵。 众将跪倒在地,对着香案磕头四次,在大家充满期待的眼神中,魏公公缓缓展开圣旨。 圣旨宽约两尺,长三尺有余, 两朵祥云图案下,便是圣旨正文,金文镶刻的“奉天敕命”字样,气势不凡。 魏忠贤目光扫过众人,大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奴贼衅起,三载有余,辽东披难,朕心凄焉。东师失利,朕心恸焉。辽事既经多官议定总兵官,依议命李如桢往代,李如柏撤回候勘,从重发落!着前巡抚熊廷弼携重兵厚饷,赴辽督师。原经略杨镐,坐镇失宜,本当逮拿!然虏情正急,备御无人,且其麾下刘招孙者,率南兵夜袭建奴,击溃镶蓝旗兵马,阵斩奴酋阿敏,于浑江一鼓击灭之,斩首一千五百并擒牛录额真三人,力挽辽东于既倒。经略杨镐,运筹有功,东事平息,准其告老,辽事由熊廷弼全权统筹。乔一琦、康应乾监军得力,回京另有赏赐。” 魏忠贤读到这里,停顿片刻,抬头四处张望,不知是否在找康应乾。 刘招孙伏下身子,心里暗道: 原来这魏公公识字的,之前读过的野史都是扯淡,把九千岁黑成了煤炭,说人家目不识丁。 “浑江之战,乃奴酋逆起以来,未有之大捷。今查刘招孙,少年英姿,容貌奇伟,习羽交驰,披肝沥胆。扬旆卫青龙城之战,奏班超定远之功!率三万虎贲归沈,振奋人心。辽中豪杰,皆云集响应,赢粮景从,奇功卓绝,朕心甚慰。擢升刘招孙为开原参将,署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授上护军勋级,查得刘招孙正妻杨青儿贤良淑德,授诰命夫人,并发内帑金八千犒军,钦此。” 刘招孙心中大喜,没想到竟能连升四级,直接升为参将,杨青儿也成了诰命夫人。 距离自己建功立业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等等,万历怎么知道自己成亲,锦衣卫情报能力太强了吧。 八千两银子只是杯水车薪,不过对万历来说却是下了血本。 朝廷态度很明确,就是要刘招孙做一把利剑,深深刺入辽东,制衡渐行渐远的辽镇。 杨镐的老命终究是保住了,或许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是熊廷弼马上就要来了,不知道能自己不能和他搞好关系。 听说此人脾气火爆,杀参将跟杀鸡似得。 杨镐、刘招孙带领大家领旨谢恩: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众武将又磕了几个头,终于站起身。 杨镐眼前一黑,昏了过去,这几天折腾下来,老头子的精力已经到了极限。 众人连忙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喝茶,杨镐被折腾了好久,才清醒过来,对魏忠贤拱拱手。 魏忠贤叹息一声,让家丁带杨大人下去歇息。 魏忠贤脸上露出笑容,将圣旨递到刘招孙手中。 刘招孙诚惶诚恐,接过圣旨,向乔一琦使眼色,乔一琦知道又要找他借钱。 刘招孙已经借了他七八千银子,说等以后飞黄腾达,加倍还给乔公子。 即便乔家是江南豪族,也不能这样糟践银子啊。 “这是最后一次!” 乔一琦低声骂了句,转身回到厢房,翻箱倒柜找银子。 魏忠贤宣旨完毕,抬头望向众将,对刘招孙拱了拱手,笑道: “刘参将,恭喜恭喜,听说皇上知道你大胜后,龙颜大悦,多年的痛风之疾都好了·····开原险恶,兵凶战危,将军保重,咱家这差事也完了,后会有期!” 从沈阳出发时,参将丁碧力劝魏忠贤不要去开原,说是开原危急,建奴逼近,南兵和辽兵还在火并。 魏忠贤却是不惧,他进宫前便是蓟州游手,也干过打行,打打杀杀见得多了。 搁在十几年前,来辽东办事是肥差,高淮当年在沈阳税监督,不知捞了多少银子。 如今,建奴起来了,辽镇不听话了,太监们的好日子都过去了。 辽东形势凶险,魏公公是心知肚明的。 为了出头,只有豁出性命赌一赌的,毕竟这不是他第一次豪赌。 当年,魏忠贤还不叫魏忠贤,而是李进忠。 因为赌钱欠债被债主追急了,老李一咬牙,咔嚓一刀,就把自己给阉了,从此做了太监。 虽说有明一代,主动阉割进宫的人不在少数,但像李进忠这样,一把年纪还要立志入宫的,却是罕见。 他好不容易爬到司礼监。 上面交待的差事,别人不敢接的,他接,别人不愿干的,他干。 用性命做赌注,输了,不过烂命一条;赢了,便是权倾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辽东正是魏忠贤的新赌局。 “刘参将,咱家看你有几分眼缘,若是以后到京师,咱们定要好好聚聚!” 刘招孙哪里肯让魏忠贤就这样离开,连忙道: “公公为皇上操劳,刘某虽是一介武夫,不过这忠君爱国之心,却是有的,公公在辽东多待些时日,回去好好伺候皇上,我让人陪你去辽阳转转看看······” 辽东凶险,魏忠贤虽欣赏刘招孙,却犯不着留在这里殉难。 “刘参将不必担心,熊廷弼已在来辽东路上,将军当勠力杀敌,时候不早,咱家这便回京师向皇上复命!” 刘招孙不再挽留,亲自送魏忠贤出城。 刀剑无眼,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刚刚软禁了个监军,现在又死个太监,自己在辽东就混不下去了。 更重要的是,这个被清流骂成是十恶不赦、超级变态的九千岁,好像也没那么恐怖。 一番接触下来,感觉此人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甚至还颇为亲和。 莫非是因为魏忠贤现在还不是九千岁? 又或者是自己颜值爆表,这个变态阉人有什么非分之想? 半个时辰后,开原南门。 众人骑马出了开原城。 一路所见,数万军民忙碌不停,辅兵和辽民像蚂蚁似得在城门之间穿梭不停。 他们将柴草、粮食运往城内,将做好的拒马抬到城外,在道路上挖掘陷阱,铺设铁蒺藜。 魏忠贤忧心匆匆,忍不住问刘招孙道: “刘参将,这开原城,有几分把握守住?” 刘招孙正在大声呵斥一名辅兵,让他把地雷炮埋的再深些。忽然听到魏忠贤问话,连忙换成微笑,拱手毕恭毕敬道: “回公公,眼下这开原城,有辽兵一万二千,南兵七千,川兵一千,另有末将新近训练的南兵五千,可战之兵共有两万二千五千人,另有辽东义民两万,可充当辅兵。至于有几分胜算,末将以为,当有五成胜算,如有援军及时来援,粮饷充裕,当有八成了····” 魏忠贤策马走过吊桥,两边辅兵热火朝天挖壕沟,一队辽兵正在城头架设弗朗机炮。 “还有新近训练南兵?刘参将,你在辽东,如何能招募南兵?还有你不过区区把总,兵额数百,为何能招募这么多兵士?” 刘招孙早料到朝廷会追究这些,连忙解释道: “回公公,那些都是辽中义民,他们家人都被鞑子杀了,无处可走,末将不收留他们,他们便是一死。末将也是无奈,所以用戚少保练兵之法,将他们编练成军,想着有朝一日给他们报仇,至于那些义民,他们也与建奴有着血海深仇,都是自愿杀敌,末将本想奏明上官,再拨发一些粮饷下来,奈何经略大人病重,奴贼逼近,情急之下,只有·····” 魏忠贤哈哈大笑,挥手打断道: “刘参将你不必解释了,咱家都明白,皇上说了,让你等好好杀敌。” “既然辽民报国心切,民心可用,不可寒了义民之心,咱家回去会如实向兵部禀明情况,想来圣上和几位阁臣也不会责备你的,至于粮饷嘛,还是要听朝中大臣们怎么说,几百万两银子的事,咱家做不得主的。” 刘招孙听这话分明是话里有话,沉默不语,众人小心穿过密密麻麻的据马壕沟,又走了一段路程,终于离开了武装到牙齿的开原城。 刘招孙朝家丁挥挥手,章麻子打马上来,从怀中掏出包金子递给他。 刘招孙见四周无人,从马背上取出两个小袋,策马来到魏忠贤面前。 “刘某一介武人,这次侥幸得了些军功,得蒙圣上眷顾,可惜不能进京侍奉,公公夙兴夜寐,照顾圣上起居,可是辛苦劳累的紧,这些银两,东珠和高丽参,都是末将对皇上的拳拳之心,请公公务必收下,替末将报答皇恩,再操劳辛苦些。” 魏忠贤望着沉甸甸的银子,又瞟了眼东珠和人参,眼神有些发直。 他在心里迅速估计分量,金子上百两,东珠成色差的能值几百两,至于高丽参,更是无价。 他假装推辞了一番,连忙将三个袋子都收下,装在事先准备好的大袋子里,压得胯下那匹马来回踱步。 刘招孙招招手,裴大虎又牵来一匹河西马。 只见膘肥身健,毛色油亮,不住的打着响鼻。 魏忠贤张大嘴巴,啧啧称奇,他在京师好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良马。 “此去京师,路途辛苦,末将军务在身,不能亲自送公公回京,这匹河西宝马,赠予公公,万一路上遇险,可保万全!” 魏忠贤抬头望着河西马,回头看了看银子和高丽参,嘴巴已合不拢,对着刘招孙一直笑。 魏公公头上还有几个大太监,他只是司礼监最末的那个,手上没什么权力。 没想到,素未蒙面,便能得到刘招孙如此厚待。 “将军豪爽!咱家甚是感动,实不相瞒,这些年在宫中,世态炎凉经历的多了,原以为将军是个寻常武夫,没想到是如此重情义的汉子!” 魏公公还没说完,家丁章麻子在前面大喊: “大人小心!有奴贼!” 嗖嗖两支轻箭落在刘招孙脚下。 刘招孙抽出顺刀,护在魏忠贤前面,大声道: “过来保护公公!” 刚刚说完,迎面又飞来一支轻箭,直直向魏忠贤面门射去,刘招孙举起手臂,当啷声响,铁护手挡住箭簇。 魏忠贤呆呆的望着刘招孙,没想到此人竟为自己挡箭。 此时裴大虎纵马回来,看刘招孙手臂上插着箭羽,大吃一惊。 刘招孙将箭杆折断,不以为然道: “有锁子甲防护,不碍事,奴贼有几人?” “回大人,两个巴牙剌,马都在远处拴着,步行来大营哨探,章麻子追上他们了!” 巴牙剌来了,看来后金主力不远了,他转身对魏忠贤道: “公公在此等候,有家丁保护,当可无事,我去杀了这两个建奴!胆敢刺探大军军情,断不可让他们活着回去!” 魏忠贤推开裴大虎,拍拍胸膛,从马背上拔出顺刀,大声道: “咱家做过打行,擅长近战格杀,手里也是沾过血的!你们才三个人,挡不住他们的,今日,咱家便帮将军去杀鞑子!” 刘招孙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个身材精瘦的九千岁,努力想象他冲锋陷阵,和建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画面,不觉恍如梦中。 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驳了公公的面子。 他只得硬着头皮,带魏忠贤往前冲。 两个小太监留在原地看马匹和行李,刘招孙、魏忠贤、裴大虎三人,纵马朝北追去。 很快,章麻子和两个巴牙剌的身影便出现在三人眼前。 两个巴牙喇本是镶蓝旗哨马,昨日在开原周围进行哨探,今天准备回去禀告军情,忽然发现从城里出来一队人马,其中还有个大官,他们想着,如果能顺便斩杀这明国大官,回去必然得到主子重赏,还会夸他们哨探有功。 没想到这队明军都是硬茬子,不好对付。 听到身后越越来越多蹄声,巴牙剌知道逃脱不掉,便决定和明军拼了。 他们忽然转身,举起短弩射向追在前面的明军马兵。 章麻子本想生擒巴牙剌,所以一直没下狠手,忽然见到弩箭射来,急忙躲闪,胯下战马受了一惊,前蹄高高扬起,将骑手摔落。 一名巴牙剌快步上前,抡起重刀,用足全身力气,对着还没起来的章麻子猛砍下去。 章麻子举起顺刀格挡,咣当声响,顺刀被蹦出好几个缺口,章麻子感觉自己虎口被震得发麻,半个胳膊抬不起来。 他挣扎着翻身站起,那把重刀又迎头劈来,他急忙退后,掏出折叠短弩射去,巴牙剌举起重刀,挡住飞来的短箭,吼叫着朝这边冲来。 忽然隆隆蹄声,章麻子感觉头顶那把重刀被什么兵刃挡住,兵刃交锋,发出刺耳的嘎嘎声。 巴牙剌后退两步,愤怒的注视着冲来的马兵。 一个尖细阴冷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奴贼,竟能挡住咱家快刀!哪里逃!” 巴牙剌惊恐的望着眼前这个半人半妖的老公公,眼中惊恐交加,他刚才那一击已是用尽全力,没想到竟被这妖人轻轻挡住。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东厂高手?看来这南朝也不是无人啊。 来不及再作感慨,一位明军将领挥舞长刀从后面赶来,胯下战马如风驰电掣,速度快到不能看清他的身影,他连忙举起重刀挡在脖颈前面。 刘招孙手起刀落,寒光闪过,巴牙剌手中重刀像被铁锤击中一般,震碎成两截,长刀余威不减,斩向对方脖颈。 巴牙剌脑袋高高飞起,落到十几步外,无头的尸首兀自往前冲了两步,堪堪倒在上面。 “好硬的功夫!” 魏忠贤翻身下马,由衷称赞。 刘招孙拱拱手,微微笑道: “公公宝刀未老,这身功夫,在东厂镇抚司,也是无敌了!” 说话之间,裴大虎拎着另一个巴牙剌人头,策马来到众人身前。 魏忠贤望着两颗血淋淋的建奴人头,又看看刘招孙身上溅落的人血,心中颇为激动,一把抓住他双手。 “不知怎的,咱家与刘参将一见如故,像是有过命的交情,原以为你只是蜡枪头,和李如柏他们一路货,没想到首级是真的!” “你率孤军坚守开原,忠心报国,义薄云天,当是关公岳武穆一样的人物!今日赠咱家金子,宝马,刚才还以身护箭,并肩杀贼!仁义礼智信都有了,司礼监、东厂最敬重岳飞,咱家虽不是男儿大丈夫,生平最仰慕英雄豪杰!若刘兄弟不弃,我们就在此地结拜!结拜为异姓兄弟!” 刘招孙一脸黑人问号,没想到魏忠贤口才如此了得,果然是读过书的。 认识不到一天,竟然要和自己结拜,原来九千岁也是这样的性情中人。 难道这死太监不该是个冷冰冰的政治动物吗? 难道这死太监不该是个杀人为乐残害清流的超级大变态吗? 想了一会儿,看来还是自己穿越前思想狭隘,被几页历史书蒙蔽,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 抛开魏忠贤这个身份,抛开政治投机,抱大腿之类的目的不说。 就自己眼前所见,这位打行出身,敢作敢为的好汉,不,是人妖,也是可以交作朋友的。 当然,你懂的,不是那种朋友。 刘招孙双目含泪,紧紧握住魏忠贤双手。 “俺也一样!” 说罢又觉得有些不妥,自己毕竟不是张飞,还是要有文化一些才好,于是补充道: “听闻魏公公出生蓟州,正是燕赵之地,所谓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刘某与公公虽是初识,却感公公浩然正气,不似寻常宦官,如能与公公结拜,也是刘某之幸!” 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信奉鬼神之说,相信各种因果报应,人们相信盟约不仅具备法律效应,而且生效之后便会受到神明监督。 所以,一般人没啥事,不会随便起誓,因为若是违反誓言,下场会很惨的。 在家丁与太监见证下,两人跪倒在地。 巴牙剌的血被盛进椰瓢,两人各喝了一口,然后仰天大笑,算是笑谈渴饮匈奴血。 喝完血,两人面朝南方,折箭起了个很重的誓: “今我刘招孙、魏忠贤结义兄弟,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共,患难相依!外人乱我兄弟者,杀!!兄弟乱我兄弟者,杀!!!我二人今生与建奴不共戴天,有违誓言,天诛地灭!” 正文 第50章 开原怎么守 “刘招孙,开原怎么守?” “死守。” “粮草只够大军七日之用,七日后,我们吃什么?” “吃屎。” “你和魏忠贤拜了把子?让他劝皇帝给咱们多运些弗朗机·····” “做梦。”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夜,开原城头。 参将大人刘招孙望着城周已经成型的防御体系,回头对乔一琦呵呵傻笑。 监军大人恼羞成怒,他总觉得刘招孙在瞒他什么,问了半天,却是一问三不知,他恨不能拔出尚方宝剑斩了这武夫。 乔一琦瞪着牛眼望向刘招孙,过了很久,觉得无话可说,于是拂袖而去,找茅元仪研究红夷大炮去了。 眼下开原城离不开这武夫。 魏忠贤马不停蹄赶回京师,不是因为怕建奴,他要赶紧回去给兄弟筹集粮饷。 大明九边都缺饷,总兵老爷们天天向皇帝哭穷,变着法向朝廷要钱。 魏忠贤只有一个拜把子兄弟,他现在虽然没有能力搞钱,不过给万历皇帝吹吹风的机会还是有的,而且很多。 刘招孙想起还在寻觅北斋的小弟沈炼,顺带让大哥回去后留心下这个小弟,公公若是觉得人还行,便可稍微提拔一下。 九千岁若能像历史中那样顺利成为九千岁,沈炼在镇抚司的日子会好过很多,他至少能混成个千户,以后掌控东厂,也不是不可能。 星垂原野,月笼西沙,大地如幽冥异界。 天际之处,正红、正白、正蓝、镶蓝四旗燃起了营火,如赤色浪花,一点点侵蚀辽东原野,侵蚀人心。 “尘归尘,土归土,四大贝勒,明日,咱们就要见真章了。” ~~~~~~~~~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二十四日。 比历史上早了三个月,后金大军狂飙突进,出现在松辽平原上,镶蓝旗将开原城周围屯堡全部拔除后,联合正红、正白、正蓝三旗,连同包衣、蒙古部落,共计两万三千人,开始对开原城发动进攻。 阿敏统率镶蓝旗主力共计八千人马,作为此战主力,负责攻击开原北门。 代善麾下正红旗四千真夷战兵作为预备队,在开原城北列阵,并在镶蓝旗身后督阵。 黄台吉与莽古尔泰所部各五千人马,负责攻击开原东西两门,掩护大军左右两翼,并对可能出现的援军进行戒备。 东、西、北三门皆有后金大军,南门没有布置大军,只让蒙古骑兵一部潜伏于城南树林,围三缺一,若是明军从南门出逃,便让蒙古人从后面追击,咬住明军不放,等四路大军合围上来,予以歼灭。不过四位贝勒都认为,刘招孙这次不会轻易逃走,至少会和后金军打上几个来回。所以围三阙一只是攻城的后手,作用也不是很大。 四旗都加强了哨骑,他们骑兵的力量,远在开原守军之上。 攻城还没开始,明军在开原周边的斥候线便全部被后金军切断,派出去的夜不收基本都是有去无回,刘招孙不愿意白白浪费精锐,果断放弃了和后金军的斥候战。 二十四日清晨,最后两个返回的夜不收禀告,他们一队人马,在铁岭附近发现一支千人规模的步兵,未及上前哨探,便被正红旗白甲兵发现,白甲兵一路追杀,他们死了五六个兄弟,只有两人侥幸捡条命回来。 刘招孙安排两名夜不收下去休息,让他们不要再出城,口中喃喃道。 “鞑子援兵不断啊,咱们援兵在哪里?” 他披着两层铠甲,在家丁护卫下,登上城头朝北方眺望,目光所见,距离开原城约五里之外,四旗营帐如漫天乌云般笼罩在开原城四周,连绵不绝,刘招孙微微叹息。 “什么是八百里连营,这他么就是啊!可惜有点像难民营。” 建州女真营地多为牛皮羊皮搭建,都是很小的窝棚,从外面看起来,和难民营确实没啥两样。 在总兵马林的支持下,此次守卫开原,刘招孙又被推举为统帅。 毕竟在杀鞑子这件事情上,新晋的参将大人显然更有发言权。 此时,从白杆兵到辽兵,各部人马都已经进入各自防区驻防,刘招孙身边只有监军乔一琦和家丁裴大虎跟着。 “大人,快看!奴贼出营了!” 顺着裴大虎手指望去,城北三里之外,走过来一些平民打扮的人,他们衣衫褴褛,很多人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脚走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群插着背旗的马兵,在后面挥鞭驱赶百姓朝明军这边走来。 “鞑子又要用百姓来填壕?” 监军乔一琦怒道,他听说在靖安堡,奴贼也驱赶百姓填壕,死了好多无辜百姓。 “应当不是填壕,”刘招孙喃喃自语,“这点人填壕也太少了。” 城头明军纷纷抬头望向对面,不知道建奴又要玩什么阴谋诡计。 镶蓝旗马兵驱赶明国百姓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距离城墙四百步位置,他们知道这里火铳打不到,弓箭也难以命中。 上百个明国百姓被反绑着手,强迫跪成一排,马兵纷纷下马,抽出顺刀,用顺刀在跪倒的人脖子后面比比划划。 城头明军士兵怒视着城下发生的这一幕,负责守卫北门的,是白杆兵和辽民新军,若不是参将大人军纪森严,明军早就骂了起来。 刘招孙冷冷望着城下即将开始的杀戮,此刻,他对后金军更多了几分憎恶。 阿敏这个千杀的,果真是个屠夫,辽民已经足够苦难,这厮还要虐杀辽民。 刘招孙暗暗下定决心,这次决不能再留阿敏性命。 他立即转身吩咐裴大虎: “去把那两个牛录额真,还有真夷俘虏,城中捕获的后金奸细,全都绑到北门城楼来,” 裴大虎重重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此时对面发出一阵尖叫哀嚎声,刘招孙抬头望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 对面镶蓝旗马兵开始斩杀辽民,在女真人狞笑与辽民的哀嚎声中,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 刘招孙咬牙启齿,将手攥成拳头,狠狠砸在城墙上。 这时,后面三个年轻辽民挣扎着站起身,不顾后金兵大声叱骂,拼命朝护城河方向跑来。 正在砍杀的马兵见有人逃走,纷纷停下斩首,各人从马背上取下弓,几十人一起张弓,对着那三个还在不断接近城墙的男人,狞笑着松开弓弦。 三个辽民已经踩到了护城河岸边,却被后面追上来的十几支重箭轻松穿透后背,站在原地挣扎片刻,倒在了地上。 脚下的土地被鲜血浸染,鲜血顺着沟渠,缓缓流入护城河中。 刘招孙注视着水中扩散的血污,面无表情道: “开原城第一滴血,本官要你们百倍偿还!” 这时,裴大虎率领几十个家丁,押着一大群镶蓝旗俘虏,走上了城头。 城头明军都恶狠狠望向这些后金俘虏,眼神喷火,好像能杀死人一样。 这些天被明军打死的俘虏,都有十几个,裴大虎清点了一下,对参将大人道: “大人,还有三十七个,狗日的,还有十个奸细,” 刘招孙挥手道: “押到垛口前,全部砍了!脑袋挂在城墙上,让鞑子看看,犯我大明,是什么下场!” 家丁们像拎小鸡似得将后金俘虏押到城墙前面,这些俘虏大都已经奄奄一息,根本没力气反抗或是逃走,任由家丁们拨弄着他们的金钱鼠尾辫。 一个会夷语的家丁大声朝对面喊了几句,引得对面马兵一阵叫骂。 裴大虎猛地挥刀下去,几十个家丁同时动手,三十七名后金俘虏脑袋飞出城头,这一幕被对面几千镶蓝旗战兵看到,对面一片沉寂,安静了片刻,很快响起嘈杂的咒骂声。 “不必填壕,令包衣兵直接攻城!” 费扬武将注意力从那群无头尸身上转开,回头望向身边戈士哈,神色从容道。 戈士哈将和硕贝勒的命令传达到前阵,很快地,三千名包衣兵推着早已准备好盾车、云梯,如同一只只巨大的乌龟,缓缓朝明军护城河前进。 正文 第51章 援兵? “告诉前面守军,等盾车过了再拉发地雷炮!” “包衣阵型混乱后,白杆兵出击!把包衣全部杀光,本官不要俘虏!” 刘招孙对忠心耿耿的包衣奴才不感兴趣,改造这些人需要花费很大的精力,远不是参将大人跳跳大神招招魂就能搞定的,相比之下,直接杀光更为划算。 刘招孙吩咐完毕,在几名家丁的护卫下,开始巡视各营防御。 黑压压的包衣兵推着盾车,即将抵达护城河时,被前面两道壕沟拦住。 很快有几个包衣兵爬到壕沟铺设木板,有人被沟中铁蒺藜刺中,抱着脚在沟里惨叫。明军埋设的这些铁蒺藜都用马粪泡过,刺破脚底便会得上破伤风。以这个时代的战场医疗技术,中招的人非死即残。 参将大人没功夫替眼前这些蝼蚁感伤,他望向城头突出的马面,稍稍露出欣慰之色。 明军抵达开原城时,原本的马面破败不堪,一万辽东难民日夜赶工,终于赶在后金军抵达前修葺完成。 城头马面能增加侧面火力,使得城下的死角大大减小。 明代在战略防御比较重要的城池外侧几乎都筑有马面,辽东重镇开原也不例外。 开原城头马面外侧三面设有垛墙,左右两侧的垛墙开有垛口,便于抛掷砖石,放发矢弹,阻击后金军攻城。 这个时代欧洲棱堡已经是凹面外形,基本没有射击死角,开原暂时做不到这样。 类似的棱堡技术传到中国要等到崇祯年间,此战过后,刘招孙计划派人去澳门雇些葡萄牙雇佣兵来辽东,这些雇佣兵军事技术更专业,比传教士靠谱一些。 眼下还是守住开原,保住性命再说。 护城河与城门之间,是开原城第二道防线。距离城墙约五十步,明军临时筑起了一道一丈多高土墙。 昨夜,刘招孙便让辅兵给土墙浇了水,三月的辽东颇为寒冷,一夜过后,河水结冰,与黏土混合,变得像混凝土般坚固,重箭射中只能留下斑点。 刘招孙估计,除非建奴用红夷大炮持续轰击一点,否则很难将土墙击穿。 由于朝鲜铳手只剩三百人,刘招孙便从各营抽调五百火铳手,连同南兵弓手,凑够一千人,在土墙后面待命,他们负责对敌军进行远程打击。 土墙后面是一片较为平整的空地,保证白杆兵和佛朗机炮可以自由移动。 辅兵将土墙后面修成缓缓的坡地,接近土墙的位置,只比土墙矮三尺左右,士兵可将半个身子露出来。 这样以来,明军就可以处于较高地势,凭借地形优势,居高临下,对后金军进行打击。 秦建勋率白杆兵列阵完毕,少年将军还是穿着那件白袍,在他前面,一千白杆兵静静立在火铳手、弓手身后,等待出击。 刘招孙走到秦建勋面前,拍了拍他肩膀,一身锁子甲的秦建勋在刘招孙面前稍显稚嫩,长满青春痘的脸上,写着必死之心。 “奴贼猖獗,将军可先行一步,本官随后就到!与你黄泉相见!” 刘招孙说罢,转身继续巡视城防。 白杆兵前面的土墙,被分为几十段,每段连接的部分向外凸出,凸出部分即为明军进出通道。 通道宽约一丈,仅够五人左右战兵进出,每个凸出部位前面都挖掘有一道两丈宽的壕沟。 也就是说,敌军想要从正面突破开原城防,就必须越过护城河,然后跨越壕沟,最后翻越土墙。 战前明军做过试验,一个普通士兵,突破拒马、拦马沟,护城河、壕沟、土墙,从护城河冲到开原城下,在守方鸟铳、弓箭完全静默的情况下,至少需要半炷香时间。实战中走过这段路程,估计早被打成了筛子。 按照原计划,刘招孙本想在土墙后再修筑一道胸墙,进一步迟滞后金军攻势,他手下人力足够,不过时间太过仓促,所以作罢,而且他担心如果防御太过严整,四大贝勒恐怕不敢硬攻。 若是建奴召集几万个包衣阿哈,围而不攻,把开原城活活饿死,刘招孙就成笑话了。 努尔哈赤时代,后金政权从奴隶制向封建制过渡,八旗旗主的权力还是很大的,不像后来皇太极时代那样怂蛋。 若是刚开始就把后金军打疼,代善他们才不会管什么大汗军令,肯定不会再继续硬攻。 阵地前传来零星爆炸声,几个倒霉的包衣兵踩中了地雷炮。 这种地雷炮对付阵列密集的敌人最为有效,盛满黑火药的陶罐中夹杂有生锈的铁钉和石子儿,每次爆炸威力不大,却会在炸点附近掀起阵阵血雨。 一个身材强壮的包衣阿哈,尖叫着冲到拦马沟前,他眼眶中扎着根迸飞的铁钉,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顺着拦马沟滚落下去,身体被沟底布满的尖木桩刺穿。 “让你们不披甲,炸死你们!” 拦马沟前,包衣队列陷入混乱,接着,在他们四周,振聋发聩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声音密集到让人分辨不清人声和爆炸声。 护城河周围完全被白雾笼罩,混合着有砂石尘土,无数包衣在中间痛苦哀嚎。 冲到前面盾车,很多都已经停下,盾车周围一片狼藉,地上倒着上百名包衣,很多人被当场炸死,更多人则被迸飞的铁钉石子儿击中,像没头苍蝇似得在阵地上到处乱窜,直到滚进遍布竹签铁蒺藜的陷马坑,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前面推车的包衣被眼前惨状吓住,很多人开始往后推却,后面压阵的真夷战兵立即用重箭朝他们射去。 “鞑子果然军纪森严,好!替本官多杀几个包衣!待会儿再好好感谢你们!” 刘招孙自言自语,这时瓮城中传来整齐的踏步声,铠甲甲叶摩擦声,刘招孙听来颇为悦耳。 作为开原之战的主力,以南兵为主的七千名长枪兵会在最后压轴出场。 刘招孙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支强军不要在开原覆灭,多少要给戚家军留点种子,义乌已经没有壮丁可拉了,至少在眼前,只有浙兵、白杆兵等几只强军才能拯救辽东。 参将大人在家丁簇拥下,走过瓮城甬道,来到瓮城门口站定。 新近编练的七千战兵,按照各营编制排列成行,来自大明各地的战兵们,此刻脸上都是坚毅之色,各营训导官在做最后动员。 “老子不管你以前是浙兵,是辽兵,还是宣大兵!今天,你们都是刘大人的兵!” 一个皮肤黝黑,略带陕西口音的训导官站在一队战兵前面,他脖子涨的通红,大声吼叫道。 “你们活着刘大人给你们分地,你们死了刘大人给你们招魂!” “只有刘大人给咱们发饷,只有刘大人不抛弃咱们!” “浑江之战,几千个兄弟死了,尸身都是刘大人带回来的!” 陕西训导官声嘶力竭,他嗓子沙哑,使出全身力气吼道: “刘大人说,今日他也会战死!他不愿意给鞑子当包衣!你们愿意吗?!” 周围安静下来,旁边各营传来士兵们振奋的呐喊声,片刻之后,操着不同地区方言的战兵们齐声高呼: “不愿意!” “不愿意!!” “等会儿川兵死光了,你们上!找各自平时训练的队友,十一人一组,结成小三才阵!前面的死了,后面补上!听到没有!” “虎!虎!虎!” 刘招孙招呼家丁快步走开,他不愿看到这些即将赴死的战兵,不愿记住这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脸。还好周围战兵群情振奋,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刘招孙快步登上瓮城城头,感觉眼睛进了沙子。 军中禁止装神弄鬼,刘招孙却利用穿越前为数不多的祭祀知识,给死去的人招魂; 军中禁止私发兵饷,刘招孙却自己搞钱给士兵们发饷; 军中禁止结拜,刘招孙却和品行不错的魏忠贤拜了把子; 很多事情,做之前本没有什么功利之心,认真做完却成就了大功业。 他揉了揉红肿的眼睛,让自己情绪平复下来。 北门方向,硝烟弥漫,火铳手开始射击陷入混乱的包衣兵,远处汪洋般的镶蓝旗大阵中,手持厚盾重刀的死兵,正跃跃欲试,准备报浑江一箭之仇。 南门方向,隐隐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刘招孙心头一紧,知道这是己方骑兵出动了。 按照作战计划,喻成名、史凤鸣麾下的两千骑兵负责牵制蒙古部落,没想到,蒙古人这么快就来打秋风了。 刘招孙正在想象着辽镇骑兵冲锋的壮烈场面,北门再次传来爆炸声。 蜂拥上前的包衣兵顶住明军火铳弓箭打击,越过壕沟周围的雷区,进入护城河,开始在河边搭建浮桥。 包衣推着数十辆盾车停在浮桥前,不再前进,一边掩护后面源源不断赶上来的包衣兵,一边朝土墙后面露出脑袋的明军射箭。 这些包衣兵颇为悍勇,箭术也是了得,有了盾车掩护,可以从容射击,精度立即提升了不少,很快就有火铳手被射中面目,闷哼倒地。 “告诉秦建勋,可以开炮了!” 家丁立即将参将大人命令传达到南门,很快地,埋伏在土墙后面的二十门弗朗机同时开火,土墙顿时被白色烟雾笼罩。 佛朗机先瞄准盾车打,然后才是浮桥,盾车距离土墙很近,目标极大,周围站满了渴望为主子立功的包衣阿哈。 轰!轰! 白色烟雾渐渐散开,刘招孙和几名家丁抬头朝对面望去,等候过河的盾车已经被炸得支离破碎,地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木头和尸体,盾车间无数包衣在地上乱滚,很多人直接滚到了护城河里。 “打完盾车,再打浮桥,趁建奴大批火炮还没上来,多开他几炮!” 刘招孙话未落音,前方一声炮响,从包衣盾车中喷出一股浓烟。 刘招孙仔细看时,发现在后面几辆盾车后面居然也跟着两门弗朗机炮。 看那火炮样式,与土墙后面的明军弗朗机完全一致,应当是努尔哈赤从杜松那里缴获后给镶蓝旗的。 刘招孙冷冷望着那门佛朗机,它正跟着几辆盾车往前推进,不时朝明军土墙上开上一炮,所幸弗朗机准头不够,炮弹歪歪打在土墙上,只是震落几片泥土。 刘招孙冷笑,费英武打仗有点道行,有点闪电战的味道,可惜奴酋太抠门,只给镶蓝旗两门火炮。 “命令炮手,集中所有火炮,对准那两门弗朗机轰击!” 裴大虎听了这话,连忙惊道:“大人,包衣兵正在搭建浮桥,咱们火铳打不穿盾车。” “有白杆兵在,怕什么,包衣都是来送死的!后面的佛朗机才是大麻烦!” 裴大虎答应一声,转身离去,刘招孙目光投向前面。 受到己方炮击鼓舞,越来越多的包衣推动着盾车前进到护城河边,后面的死兵已经出动,缓缓朝这边涌来。 刘招孙有种不祥的预感,若是放任这些包衣兵和死兵渡过护城河,冲击土墙,白杆兵能挡住吗? 他对白杆兵的认识只停留在后世历史论坛中。 据说这支强军擅长山地作战,曾给后金造成不小麻烦,只是现在平原阵战,不知道白杆兵会打成什么效果。 刘招孙没有办法,他现在手上无兵可用,瓮城那支人马是开原最后的预备队,辽镇骑兵在南门牵制蒙古、后金骑兵,其他人马也要防守各门。 白杆兵不顶上去,指望那些辽民壮丁,北门是守不住的。 双方的佛朗机炮开始互相轰击,明军暂时占据优势,重达数斤重的铁球呼啸着划过天空,将一个个盾车打得粉碎。 亢奋的包衣兵在铁弹面前不堪一击,尸体被打的支离破碎。 尽管如此,后面还是有源源不断的包衣朝护城河逼近,越来越近的死兵逼迫包衣向前,走在最后面的包衣被主子们射杀。 这些来自偏远地区的生女真,相比建州女真,更加凶残,杀起自己人来,毫不手软。 二十门弗朗机炮全部对准护城河前那两门火炮,短短两轮射击过后,护城河旁边的盾车被打成蜂窝,木屑迸飞,刚刚加入炮击的后金炮手无不支离破碎,死无全尸。 解决了这个麻烦,炮手开始将炮击目标转向浮桥上黑压压的包衣兵,一些包衣兵已经过河列阵,更多人则拥挤在河面上。 在明军炮手娴熟操作下,二十门佛朗机炮每分钟两发的速度将霰弹射向浮桥,一些佛朗机则发射链弹,后面涌上来的那些失去火炮掩护的包衣兵如同靶子一般,被各种炮弹一扫而空,片刻之后,浮桥上只剩下残肢剩体还有斑斑血迹。 冲在过护城河的包衣兵迅速结阵,他们中有些人手里拿着盾牌,越过陷马坑和壕沟,掩护同伴用弓箭和土墙后面的明军对射。 这个距离内弓箭对火铳具有一定优势,土墙上受伤的明军越来越多。 屠戮过后的佛朗机渐渐停歇散热,更多的包衣被死兵逼迫着,冲上浮桥,踩着一地的内脏肢体,朝明军土墙冲来。 土墙后面的明军,一边应对冲过河的包衣弓箭射击,一面射击浮桥上越来越多的包衣兵。 包衣们挤在狭窄的浮桥上,有些人直接被挤到了河里,一些被火铳击中的人倒在地上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这时,沉默许久的弗朗机终于恢复炮击,秦建勋命令直接打断浮桥,因为已经有上千名包衣和死兵冲了过来。 两斤的炮弹将桥面打成蜂窝状,在后面包衣的尖叫中,浮桥终于彻底断掉, 后面上来一百多个包衣见已经没有盾车掩护,前面也没有浮桥过河,只能傻傻站在河边挨炮,他们四散而逃,有些人还想退后大阵,被后面的死兵用大刀弓箭杀死,一些发狂的包衣直接跳进护城河,想要游到对面,身体被铁蒺藜挠钩刺中,在一丈多深的冰冷河水中无谓挣扎,这拨包衣被明金双方共同消灭。 刘招孙长长出一口气,浮桥已断,冲过来的一千多包衣兵基本难逃覆灭结局,他正要令秦建勋率白杆兵出击,忽然看见章麻子气喘吁吁跑过来,对他道: “大人,喻参将他们在城南发现狼兵!” 正文 第52章 炮手 “狼兵?辽镇没看错吧?广西狼兵不是去宽甸救援咱们了吗?这都过去半个月了,如何还在这里?” 章麻子一脸茫然的摇摇头,连守备大人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如何得知。 刘招孙前世对广西狼兵了解不多,只知道这支军队是广西当地汉人的后代,打仗凶猛,悍不畏死,械斗起来,一点不比南兵差。 狼兵曾帮朝廷镇压过杨应龙叛乱,虽然只是辅助。 狼兵在历史上没和建奴交过手,所以不知道究竟有几斤几两。 这支神出鬼没的军队让刘招孙感到震惊,他怀疑辽镇哨探有误。 这个时代,很难想象一支缺乏后勤的军队,能在天寒地冻的野外,坚持长达半月之久。 这些广西蛮子不怕冷吗? 刘招孙摇摇头,不过现在不是操心狼兵的时候,城南辽镇命运堪忧,估计离覆灭不远了。 “喻参将和蒙古人打起来了?” 章麻子擦擦额头汗珠,连忙回道: “大人,辽镇不止和蒙古骑兵打,还有正红旗马,好多巴牙剌,小人过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和建奴对冲,喻参将身边的家丁都死光了,两位辽镇将官怕是凶多吉少,” 章麻子神色忧虑,他本是刘綎麾下最强悍的夜不收,目睹过辽镇骑兵冲阵之壮烈,这个夜不收头子现在还感觉心有余悸。 “大人,让战兵去南门支援喻参将,正白旗去南边了,黄台吉要合围辽镇,他们那点骑兵,坚持不了多久了,” “步兵呢?他们不是有五六千步兵?” “代善弄了几十门佛朗机,堵在南门,正红旗巴牙剌都上了,还有真夷甲兵,在前面射箭,辽镇披甲很少,冲出来两千人被围住了,护城河边都是死人,” 刘招孙瘫坐在地上,当初修开原筑工事,他没考虑到己方反冲锋的局面,现在拖累辽镇伤亡惨重,南门怕是守不住了,良久过后,他摇头道: “坚持不了也要坚持!骑兵可以突围,北门才是建奴主攻方向,鞑子死兵已经过河,后面还有六千真夷,阿敏是来拼命的,镶蓝旗不死光,他是不会停止进攻的。白杆兵挡不住这么多建奴,北门兵马都不够用,如何支援辽镇?” “你去告诉喻参将,本官手里没有多余兵马给他,给他五十个家丁,都是百战余生,一人对付三五个建奴不是问题,喻参将平时不是常说,他要给辽镇正名吗?他想告诉天下人,辽东也有好汉!现在就是他正名的机会!守住南边,别放一个鞑子进城,黄泉路上再与本官相见!” 参将大人连自己家丁都要派上阵去,这样以来就没人保护他了。章麻子刚要劝说几句,刘招孙挥手打断他。 “去吧,你会骑马,也去南门冲杀,别回来了。” 章麻子知道刘招孙性格,不再说话,朝上官行了一礼,带上身边几十个家丁,打马沿南北大街,快速朝南门奔去。 刘招孙望着章麻子等人的背影消失在街口,转身朝北门走去。 远远传来女真人的喊杀声,他连忙加快脚步,来到北门城头,发现后金大阵中又出来一股包衣兵。 他们很快在护城河上搭起两座浮桥,一些凶悍的包衣兵举着弓箭与土墙明军对射,土墙后的佛朗机炮暂停发炮。 一些手持重盾的死兵顶着前面包衣兵,如一辆辆重装坦克,通过浮桥,源源不断出现在对岸土墙前。 刘招孙心里叫了声糟糕,包衣兵还好,若是这些死兵全部冲过来,明军土墙防线恐怕危险了。 他还在诧异土墙后面的佛朗机为何迟迟没有开炮,忽然听到一声沉闷的爆炸声,高负荷的炮战之下,一门靠近东边的佛朗机突然炸膛。 用来支撑固定佛朗机的木制炮架被炸药击碎,无数块木屑被迸飞到周围几十步位置,威力如同一颗装满木屑铁块的地雷炮,在一片凄厉惨嚎声中,七八名炮手被炸死炸伤,两名炮手全身扎满木屑,鲜血飞溅,倒在地上翻滚了一会儿,身体便没了动静。 幸存的佛朗机炮手见状,不敢留在原地,更不敢继续炮击。 相比红夷大炮,佛朗机炸膛是小概率事件,不过由于明军火药制作颇为粗糙,加上工匠偷工减料,所以还是经常会发生各种意外。 土墙后面的混乱引发护城河前的包衣兵一阵欢呼,他们刚才在浮桥上被明军火炮打得很惨,现在看到明军被自己的火炮炸死,包衣奴才们自然都是喜出望外。 他们立即加快脚步朝明军土墙冲去,土墙后面再次响起密集的火铳啪啪声,刘招孙站在城墙上,可以清晰望见冲在前面的包衣阿哈几乎全部中弹,气势如虹的包衣进攻迅速瓦解,包衣兵阵型被一下子打乱,大部分人惊慌四处乱跑,还有些则躲在死尸后面,对着土墙后的明军射箭。 护城河这边的包衣知道这是最好的渡河时机,明军炮手还没从炸膛的恐惧中缓过神来,剩余的佛朗机也停止发炮,有些炮手已经想要转身逃走。 趁着明军炮击间隙,幸存的包衣兵迅速通过浮桥,朝北岸逼近,后面跟着的死兵,部分已经踏上对岸土地。 一时之间,土墙前面的敌军人数达到两三千人,死兵们取下重箭,和土墙上的明军火铳手对射。 已经过河的包衣兵用绳子拴柱浮桥上的盾车、云梯,拼命朝岸边拉拽,云梯刚被拖拽过来,便有包衣使尽全身力气,推着盾车向明军土墙前进。 “让白杆兵出击!半渡而击,不要给死兵接阵!” 刘招孙没有别的选择,白杆兵与建奴一样,都是悍不畏死,他们或许可以克制后金军。 开原北门被从里面缓缓打开,辅兵们将一根孩童手臂粗细的锁链用力搅起。 一身白袍的秦建勋率领一千白杆兵,快速登上土墙后面的坡地,站在火铳手后面,苦战一个时辰的火铳手们,纷纷让开道路,白杆兵迅速在各个通道前集结,等待秦建勋发布最后的命令。 一支重箭嗖的射在土墙凸出部位置,弗朗机旁边的那些炮手,都是巴牙剌重点照顾的对象,这些炮手大都没有披甲,被弓箭击中后很快便出现伤亡。 幸存的炮手不敢再待在原地,也不敢继续开炮,待在原地会被巴牙剌重箭射死,继续开炮很有可能炸膛。 刘招孙一挥手,上来一队火铳手取代了炮手位置,他们立即瞄准死兵进行对射。 女真死兵距离城墙一百多步,终于停下,开始用弓箭射击城墙上出现的任何明军! 刘招孙望着蜂拥上前的女真死兵,明军前阵的部分辽兵有些人想逃走,被家丁连砍杀三人,稍稍稳定住局势。 他眼前浮现出沙尖子大营浙兵溃败的一幕,画面和眼前何其相似,辽兵、白杆兵战力虽强,然而毕竟不是新式军队,想要让他们败而不崩,却是很难的。 就在刘招孙胡思乱想时,忽然听到土墙后传来爆炸声,抬头望去,只见土墙后面不远,一门孤零零的弗朗机炮正在对护城河浮桥炮击。 弗朗机炮后面,两个炮手配合颇为完美,引起了刘招孙注意。 这两个炮手对不断接近的箭簇视而不见,而是忙着发射炮弹。 其中一人蹲在火炮后,从两块护板之间探头看着对面浮桥上的盾车,另外一人朝炮筒中加入封闭好的火药,找到火药引线,便用点火叉棍点燃。 轰隆声闷响,土墙周围的烟雾渐渐散去后,浮桥靠近北岸的桥面被打出个缺口,十几个准备上岸的包衣兵,被迎面而来的炮子击中,立即变成了一块块肉块。 两名炮手打完一炮,没有停歇,立即重新忙碌起来。 “这两人是谁?” “回大人,个子高的,名叫韩真义,个子矮的,名叫王长之,都是蓟州来的,” 韩真义将刚才发射完的弗朗机子铳换下,根本不在乎头顶嗖嗖飞过的重箭,他快步来到炮身前,旁若无人的用蘸水的鸭毛刷清理了一下母铳铳膛,等里面水分稍干,将旁边准备好的子铳换上。 佛朗机炮组一共五人,一个炮长,两名炮手。一名装填手和一名清膛手。 现在跑组就剩下两人,其他人要么已经逃走,要么成了地上的尸体。 从刘招孙的位置看去,这两个炮手几乎是两个人面对着越来越近的死兵大阵,有点螳臂当车的味道。 刘招孙对这两个炮手颇感兴趣,觉得这两人身上有种不动如山的气质,自从义父刘綎死后,他已经很少感受到这种气质了。 “王长之、韩真义,”刘招孙在心里默念几句,记住了这两个名字。 正文 第53章 包衣 镶蓝旗的第一波进攻,造成土墙上两百多名明军铳手伤亡,伤亡近半。 大部分士兵都是面门中箭,五十步内,建奴死兵射出的重箭杀伤力惊人,轻松穿透棉甲,这些火铳手基本没有披甲,很多人都是被一箭毙命。 还有二十多人死于己方火铳炸膛,没办法,明军手中的火铳质量就是如此低劣,眼下只能凑合着用。 各营白杆兵吹响号角,伤亡惨重的火铳手纷纷退后,给后面白杆兵腾出位置。 一千白杆兵排列成简单的队列,沿着长长的斜坡,徐徐爬升。 一丈七尺长的白杆枪中间,还夹杂着些重刀、狼牙棒、雁翎刀身影。这些兵刃的主人,都为辽东游侠,蓟州边军、宣大夜不收,总数约在两百人左右。 他们中很多人,都和建奴有着血海深仇,也不乏一些凶悍之辈,为了博取军功,作为死士,出现在白杆兵中。 与浙兵不同,来自西南山地的白杆兵,对阵列阵法没有严格要求,所以才能容忍其他战兵加入。 白杆兵介于戚家军与狼兵之间,战斗意志坚韧,注重个人战力,还不是戚家军那种接近近代化的军事编制。 所谓军队近代化,不是发明几个新武器这么简单。 同时代的欧洲莫里斯,创立步兵操典,士兵每天操练,全军土工作业,每日训练挖战壕、堆沙包。 同时代的荷兰足够有钱,钱能足额发到士兵手中,士兵不仅能吃饱吃好,还能养活全家,这才有精力和动力去搞高强度操练。 眼下的大明,这些当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白杆兵分为二十多队,每队五十人,朝土墙凸出部推进。 伴随一队队士兵抵达土墙后面,号声再次响起,全军停止前进,前排士兵半蹲,密密麻麻的白杆枪斜斜指向天空,如静止的钢铁森林。 身材瘦弱的范有金跟在他主子后面,两人在前面包衣炮灰的掩护下,跑过血迹斑斑的浮桥,安全到达北岸。 这是范有金第一次跟主子上战场,半个月前,他在浑江战场差点丢了性命,要不是最后主子拉他上马,他现在脑袋已经被南蛮子挂在了对面城墙上。 刚才明军炮击浮桥时,范有金和主子排在死兵后面,准备第二波渡河,他们距离炮子不过十几步,亲眼望见前面一个身材粗壮的生女真身体被打成碎片。 轮到范有金渡河时,苍天有眼,对面土墙后面的火炮突然炸膛,千杀的南蛮子炮手被炸死好几人,范有金和他主子趁着明军混乱,这才冲到了对岸。 “主子,对面明军怎的不打火铳射箭了?” 他左手举着张圆盾,右手领着把重刀,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破碎的包衣尸体,跟紧主子,不敢落下。 范有金的主子是个老迈的镶蓝旗战兵,名叫巴克图,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若不是命好赶上了后金这架隆隆向前的战车,这个年纪不轻的女真老猎人,这会儿应该还在深山野林里追兔子。 “许是他们火铳炸膛了,箭也射完了,南蛮子火铳只会打死自己人,莫怕。” 巴克图身上披着几十斤重甲,才跑了几十步便开始气喘。 像他这样的老兵,在后金军中本该被淘汰。 镶蓝旗浑江战后,兵力不足,这次又担任主攻,所以不得不从各村征调一些老兵,四十五岁的巴音图便在其中、他家中贫困,只有范有金这一个包衣,还没成丁,就被他带上了战场,为的就是多抢些银子回去。 “范有金,等会儿死兵冲过土墙,你快冲到前头,记住,城破以后,别去砍人头,抢银子,女人·····等,死兵冲破城门,就没咱们东西抢了!” 范有金有些胆怯,他身材瘦弱,今年才刚满十七岁,拎着重刀跟在主子后面跑,手臂有点发酸。 “别用重刀了,拿把顺刀,冲过去就行了,南蛮子就是炮子厉害,近战一触即溃,别怕!” “打完这仗,回去给你抬旗!赏你个汉人女人!” 听了最后几句话,范有金眼睛含光,立即扔下重刀,从地上捡起把带着手臂的顺刀,扯下刀柄上的断手,就要往前冲,刚跑了一步,便被他主子拉住。 “不要命了?咱们穷,你又没披甲,不要冲,” 巴音图挥手打了他包衣一耳光,前面死兵吼声震天,他正要探头朝前面张望。 身后的浮桥忽然响起一片惨叫,浮桥再次被佛朗机炮打断,督战的死兵死伤十几人。 其他人远远退后,等待后面凑够包衣炮灰,再来一波冲击。 “四哥,东南西三门都打起来了,正红旗、正白旗围住了支辽镇骑兵,正蓝旗去堵截明军援兵,眼前这支明军兵力不多,包衣死兵一轮冲锋,战兵压上,就该打下来了。” 阿敏望着眼前杀气腾腾的费扬武,颇具有些欣慰,淡淡道: “有八弟在,定能攻克开原,只是镶蓝旗不可折损太多,否则,攻之无益。” 费扬武知道兄长所虑,眼下几位贝勒都对镶蓝旗虎视眈眈,上次浑江战后,大汗没有给镶蓝旗补充一点牛录,还罚了七个牛录出去。 “四哥,我去向正蓝旗,正白旗那边要几门火炮,等炮到位,刚才南蛮子怎么轰咱们,咱们就怎么还回去!” 刚才渡河,折损了五百包衣,一百多死兵,攻下前面那道土墙,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包衣阿哈虽然命贱,不过像这样消耗,实在太过浪费。 靖安堡战后,几位贝勒都知道明国佛朗机是攻城利器,虽然不能直接击碎城墙,不过却能给守城一方士气造成严重打击。 阿敏不确定莽古尔泰是否会借给镶蓝旗佛朗机炮,大家现在都在攻城,都要用炮。 不过费扬武既然说了,让他去试试也好,阿敏没再说话,点头表示同意。 费扬武打马刚刚离去,北门方向忽然战鼓响起,鼓声越来越平缓,他知道这是死兵冲阵的命令,看来明军又有强军出现了。 费扬武心头紧张,他在心里默默念道: “希望不要再遇上浑江那支长枪兵!” 两里之外的明军土墙后面,蓟镇战兵仇英,望着百步外的包衣兵,冷冷道: “二鞑子,来给爷送军功了!” 他抹了抹脸上的灰土,取下椰瓢,咕嘟嘟灌了口酒,鼓鼓的腮帮子凑近雁翎刀,猛地一喷。 酒水洒在刀刃上,四尺多长的雁翎刀变得寒光逼人。 仇英将刀身横放,像是抚弄女人一般,仔细擦拭刀刃,口中吟道: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旁边靠着个稍显身材瘦弱的白杆兵,也在擦拭枪钩,听仇英吟诗,便用浓厚川音道: “你仙人板板的,为啥子天天号丧,你又不是个秀才,咋个呢!” 仇英瞟那白杆兵一眼,猛地将雁翎刀合起,冷笑道: “你晓得个锤子!老子背的是世宗皇帝的诗,大将军出征,都要用雁翎刀,哪像你们这群乡巴佬,只知道用枪!” 说罢,他不再理会那白杆兵,抬头朝远处望去,感伤道: “可惜蓟镇兵马打散了,兄弟们都死在了界藩,才跟你们这群蛮子混在一起!” 川兵听够了这些话,笑着摇头。 仇英握紧鲨鱼皮刀鞘,忽然高声道: “不破楼兰终不还!待会儿看看老子怎么砍鞑子!” 那白杆兵被吓了一跳,骂了句仙人板板,转身和他的四川老乡摆龙门去了。 仇英目光扫过护城河两岸往来不绝的包衣兵,手指微微颤抖,眼睛也有些发红。 半个月前,他还是个蓟镇一名旗总,带着百十号弟兄来援辽,归杜总兵指挥。 大军出了抚顺关,还没望见赫图阿拉,就在界藩吃了败仗,一仗下来,杜总兵脑袋没了,仇英的兄弟也都死光,只剩下他一个。 作为客兵,蓟州是回不去了,他只有流落开原,连续十多日,每晚都梦到死去的兄弟,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在面前晃来晃去。 到底是意不平,这位蓟镇好汉,最终还是做回战兵,准备杀鞑子。 前几日听闻刘参将要和奴酋死磕,仇英便叫上几个宣大兵,找到了裴大虎,死活要来北门,和白杆兵一起当炮灰。 这位身材高大的战兵,虽然面容细腻,形如女人,战阵功夫却是一点不差,在界藩城,他一人斩杀两名正红旗巴牙剌,后来躲在死人堆里三天三夜,鞑子远去后,只身逃回了抚顺关。 “谁说雁翎刀不能堂堂阵战,老子今日就用雁翎刀宰了阿敏!!” 仇英没见过白杆兵,这支装备简陋、粮饷不足的土司兵不入他的法眼。 除了那根白杆长枪稍显独特,其他都是平常。 这身装备,不要说和家丁们比,就连蓟镇的边军都比不上。 包衣兵逼近土墙五十步,白杆兵全都警戒起来。 后金兵这轮攻势大概千人上下。 更后面的地方,新加入的死兵正在护城河边空出来的地方整队,一些辅兵忙着清理被打碎的盾车,前面包衣留下的盾车和尸体阻挡了死兵的前进。 土墙后的佛朗机停止了炮击,站在仇英位置,由于视界限制,看不到己方炮兵阵地,不知道刚才那两个不要命的炮手是死是活。 距离仇英正前面五十步外,和他一样渴望杀死敌人的包衣兵曹忠清,也在朝土墙张望。 眼前的火铳弓箭全部停止射击,曹忠清还在诧异,便发现土墙上面出现了一支奇怪的明军。 这支明军各人手持长枪,枪杆与之前的浑江长枪兵类似,不过这支明军的长枪,前端带刃,还有一个倒钩。 他们身上没有穿着明军常见的鸳鸯战袄,也没有佩戴棉甲或是锁子甲,而是披着藤甲,头上的毡帽也很古怪。 眼前这支明军,竟然没有选择借助土墙优势原地攻击,而是用枪尖上的弯钩,挂着垛口,像猿猴一样攀援下来,冲到了土墙前面。 “这是什么兵?” 曹忠清睁大眼睛,呆呆的望着这些猿猴一样的敌人。 还没等他想明白过来,更让他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对面明军士兵借用长枪下到地面后,没有忙着结阵,而是立即用长枪向周围包衣兵发起进攻。 他们挥舞长枪的动作颇为娴熟,带有锋利钩刃的长枪,或劈或砍,或刺或挑,在手持短兵的包衣人群中无往不利,像·····像是是在砍瓜切菜。 “奶奶的,今日镶蓝旗又栽了!” 曹忠清杀人无数,此刻直觉告诉自己,这支明军不好对付,搞不好镶蓝旗今天又是一场浑江惨败。 这位凶悍的包衣兵,刚才用弓箭射死了三个火铳手,在密集的火铳射击中,竟然毫发无损,也算是命大。 遇到这样的强军,他不仅没有胆怯,反而激起了杀心。 “待会儿固山额真大人把火炮弄来,打死你们!” 这时土墙后面响起急促的号角,曹忠清有些慌乱,他发现土墙上出现更多手持古怪长枪的明军士兵。 他们爬下土墙后,未及列阵便冲向包衣兵,长枪大开大合,枪头雪亮的弯钩如同割草一般,划过那些没有护甲的包衣阿哈。 一时之间,战场血花四溅,土墙下很快倒满了包衣的尸体。 “一群没用的废物,每次冲阵都要坏事!” 曹忠清大声怒骂,他一手拎起大刀,一手举起圆盾,跟在一队死兵后面,吼叫着朝那群长枪兵冲去。 距离曹忠清前面几十步外,一把雪亮锋利的雁翎刀正微微扬起,朝向这个杀人如麻的包衣兵。 正文 第54章 白杆枪 “不要冲,待在土墙后面杀敌啊!” 目睹白杆兵冲出土墙,借用长枪尾部的圆环攀援而下,刘招孙看得是火冒三丈。 战前他给秦建勋三令五申,让白杆兵借助土墙杀敌,不得轻易冲出土墙,然而到了战场上,这些土司兵便什么都不顾了。 “四川、湖广、贵州土司兵性悍嗜杀,与虏相类,” 刘招孙想起乔一琦曾说过的话,苦笑着摇摇头,指望土司训练的白杆兵像戚家军那样的令行禁止,当然是不太现实的。 只要能杀建奴,一切都好,刘招孙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他在北门城头站了一会儿,看着白杆兵收割人头,也跃跃欲试,几次想要冲到土墙前面,去和秦建勋并肩杀敌。 想起自己现在已经是参将大人,指挥着一城人马(虽然没几个人听他的),若是被哪个不长眼的包衣奴才杀了,在此地马革裹尸,那就成穿越界的笑话了。 而且义父生前曾说过:“此子以后是要进六部的”。 刘招孙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自己要怎么操作才能进入六部,成为位高权重的大明阁臣。 刘招孙摇了摇头,他洒下心中牵挂,注意力重新回到战场。 当白杆兵冲过土墙出现在护城河北岸时,岸上幸存包衣兵们的悲惨结局,便已经注定。 冲在前面的白杆兵,为节省体力,不再使用长枪链钩砍杀敌人,纷纷举起短弩射杀那些没有披甲的包衣兵。 白杆兵携带的短箭箭簇都涂有乌头碱和蛇毒,西南毒物盛行,便于就地取材,当然,大规模的毒箭制造是不可能的。 云南土司猎人狩猎野牛时,就是在树上用乌头竹箭射击野牛,然后坐等野牛身亡。 白杆兵装备的毒箭数量有限,主要用于射杀敌军头领,不过此时这些土司兵已经杀红了眼,眼见得包衣被赶尽杀绝,便用起了短弩射杀那些远处的敌人。 白杆兵没有戚家军鸳鸯阵那种严密配合,也没能做到长短兵器兼备。他们作战时更多的是靠一杆长枪大开大合,砍杀挑刺,气势一往无前,作战方式与后金军中最凶悍的巴牙剌类似。 在这群重步兵的冲击下,装备低劣的包衣兵伤亡惨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南边溃退。 按照后金军律,包衣兵随主子出战,除火铳弓箭之类的武器需要从各牛录额真那里领取,其他兵器,都要自己准备。 从赫图阿拉到开原,长途行军,道路泥泞,很多人都不愿带长枪长牌,只带些重刀大棒之类的武器。 来开原之前,主子们便安慰大家,上次在混江之战遇到的那支明军长枪兵,已经被主子们全部杀死,大家也就安了心,既然不和这支长枪兵打,也就不需要再用长枪长矛之类的长兵。 主子说,这次到开原是要和辽镇打,所以要大家做好发财的准备。 不过现在要考虑的是,怎样保住小命。 这支包衣兵中,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上战场,对残酷的近身格杀并没有准备,刚才和土墙后面明军远距离对射,他们勉强还能支撑;但是面对凶残的白杆兵,包衣阿哈们便吃不消了。 这些包衣兵大皆是来自辽东北地,如果不是因为后金崛起,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一生都不会和四川白杆兵发生任何交集。 和真夷战兵不同,包衣阿哈没有严整的阵型,所以只能各自为战,他们手上的重刀大棒对付普通明军或许还可以,遇上这种可劈可砍的长枪,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包衣中也有些悍勇之辈,挥舞短兵,躲过长枪连续劈砍,侥幸冲到明军近前,最后发现顺刀根本无法砍破双层铠甲,最终被土司兵用腰刀砍死。 “杀!” 秦兵手持白杆枪猛地向前刺出,锋利的链钩像游龙般刺中目标,在他前方几步之外,一个仓皇逃命的包衣兵捂着脖子倒在地上,枪头从后颈刺入,从咽喉突出,鲜血顺着颈部动脉喷涌而出,包衣兵四肢瘫软,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秦兵出生于川东山地,在成为白杆兵前,他曾在三峡拉纤,一人干三个人的活儿,力大无比。 他个子虽然不高,身体却极为强壮。 每次杀敌的时候,手臂青筋暴出,每劈砍力若千钧,直接将包衣兵手中的顺刀砸飞,宛若天神。 “三个!” 秦兵掏出匕首在白蜡木枪柄上刻下一道线,正要抬头继续追击前面溃败的敌人,忽然听侧前方有人叫道: “好枪法,有点戚家枪的意思!” 秦兵循声望去,在他前面十几步外,蓟镇兵仇英握着雁翎刀,刀刃还在滴血,在他脚下,躺着三四个包衣兵尸体。 秦兵认得眼前此人,他们是一个营的,他知道此人喜欢用雁翎刀,要给死难的兄弟报仇,见仇英打招呼,憨厚老实的白杆兵朝队友笑了笑,露出两行白牙。 仇英连续砍杀了三个包衣,追杀第四人时,那人功夫了得,差点要了仇英性命,若不是白杆兵追上来,他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 崩溃的包衣兵向南边一路狂奔,直到被护城河挡住去路。 战场上倒满了受伤未死的包衣,在地上翻滚哀嚎,白杆兵根本不理会这些受伤包衣,继续向前,准备将所有敌人都赶到河水中去。 溃逃的包衣冲到护城河边,他们中有些人刚才被短弩射中,箭簇上的毒药开始蔓延,一些包衣惊叫着,毫不犹豫跳进护城河。 他们宁愿被铁蒺藜、尖木扎死,被河水冻死,也不敢回头和白杆兵交战。 一些强悍的包衣拼死游回南岸,爬到河边大口喘气,旋即被真夷战兵射死。 更多的人则在河水中挣扎着,身体渐渐沉入河底。 仇英目睹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二鞑子被吓成这样?” 他手中这把雁翎刀刀口已经崩坏,他决定回去后再换把好的,正在想着,忽然听到河边传来低沉的号角。 刚刚抵达北岸五百名镶蓝旗死兵,未及结阵,目睹到前方包衣兵崩溃的画面。 这些凶悍成性的生女真稍稍计划了片刻,便立即朝对面明军发动了冲击。 死兵们装备精良,战力不在真夷甲兵之下,若非因为他们是生女真,语言不通,他们中很多人完全可以担任白甲兵。 死兵们身披重甲,手举圆盾,很多人手中拿着长刀长斧,腰上装有箭插,装备之精良与白杆兵不相上下。 一千多名包衣兵,幸存不足三百人,最后的这波包衣继续发挥他们炮灰的作用。 包衣兵被死兵用盾牌挤压着,如同肉盾一般,疯狂撞向锋利的白杆枪枪刃。 刘招孙站在城头,焦虑的朝城下喊叫: “不要让死兵结阵!赶紧冲!” 这些生女真都是来自北方极寒之地,在建州女真发现他们之前,都是穴居衣皮,和野兽没什么两样。 生女真以射猎为业,性情勇悍刚劲,坚忍善斗,耐饥渴辛苦,能够长期不饮不食。 后金崛起后,四面为敌,兵力不足,努尔哈赤将生女真武装成死兵,给他们装备锋利的兵刃,佩戴更精良的铠甲,将其打造成为后金军的先登精锐,死兵战力十分恐怖。 “问问费扬武,佛朗机借来没有?!咱们又损失六百多包衣,赶紧多搭浮桥,让死兵全部杀过去,杀光南蛮子!” 镶蓝旗织金龙纛大旗下,阿敏双眼血红咆哮。一名戈士哈立即挥动令旗帜,镶蓝旗大阵顿时忙碌起来。 第三波包衣兵被推到护城河前,开始搭建浮桥,这些忠心耿耿的奴才脸上,没有前两拨包衣那种亢奋的神色,很多人都是低着头,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 杀红眼的白杆兵继续冲击包衣兵,没有被杀死的包衣兵已经失去理智,在死兵和白杆兵中间尖叫呐喊,一些人已经声嘶力竭,蹲在地上等死,还有些人挥舞顺刀疯狂砍杀周围的人,有些人失去方向感,迎头撞上后面的建奴死兵,毫无意外的,他们都被生女真主子用重兵残忍杀死。 在明金双方共同打击下,中部位置的包衣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白杆兵对包衣不再感兴趣,前排一些士兵举起短弩,稍微瞄准之后立即朝建奴射去。 死兵中携弓者,也用弓箭与白杆兵对射,他们重箭杀伤力惊人,不过由于距离白杆兵过近,刚射出一箭便不得不重新举盾应付杀来的长枪。 几轮交锋后死兵占不到便宜,于是停止前进,用狼牙棒、长刀敲打盾牌,三五人一起,将盾牌砸在面前,组成几十个盾阵。 几支毒箭射中中间的包衣,其余全部射在双层牛皮盾牌上,发出砰砰响声。 白杆兵意识到对面也是支强军,纷纷收起短弩,重新举起一丈七尺长枪,前排凌乱的士兵开始结阵,准备开始堂堂阵战。 死兵没有给明军太多的反应时间,如同龟壳的盾阵静止片刻后,立即快速朝白杆兵逼来。 “杀!” 白杆兵迅速变阵,以十人一排,如墙般向龟壳盾阵撞去。 随着双方迅速接近,首排白杆兵将长枪高高扬起,用枪头猛地砸向敌人盾牌,单薄的链钩未突破双层牛皮盾牌,盾牌快速闪开一条缝隙,飞出一波投枪铁骨朵。 在这个距离内,根本无法躲避投掷兵器,前排十名白杆兵立即有三人被击中面门,闷哼倒地。 前排白杆兵队列混乱,不及调整,前方盾牌后又杀出几把长刀,白杆兵举起圆盾格挡,身体连连后退。 白杆兵前排调整好身形,或作用长枪突刺,枪尖飞速冲出,接近盾阵时,又被厚实的盾牌挡住。 等白杆兵收回长枪准备再次突刺时,对面盾阵射出一波重箭,再次带走前排两人生命。 “换圆环!” 秦建勋在后面大声吼叫,几名土司把总用川音将命令传播到更远: “换圆环!” 刘招孙盯着眼前这支大明强军,仔细观察,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白杆枪可以这样使用。 伴随把总命令,前排白杆兵立即退下,后面立即补上来一排刀盾手,将长牌顶在最前面。 长牌挡住了死兵一波标枪攻击,死兵乘机往前逼近,想要近身用狼牙棒、大棒砸长牌。 刀盾手见状,急忙后退,一直保持着长枪具备攻击优势的距离。 在长牌的护卫下,后面的白杆兵将长枪调换,手持枪头附近的位置,枪尾大铁环斜斜指向前方,前后两排错向站立,前排给后排留出攻击间隙。 刘招孙隐约听到周围响起一片金属撞击白蜡树干的声音。 “杀!” 一声呐喊,挡在白杆兵前面的长牌忽然被撤走。 还在往前冲击的建奴死兵以为又有长枪劈砍,连忙举盾格挡。 一排沉重的铁环从一丈七尺半空落下,铁环在空中积蓄了巨大的能量,此刻全部砸在盾牌上,力大无比,威力丝毫不逊色于狼牙棒大棒。 持盾死兵只觉虎口发麻,不等反应过来,又是一波沉重暴击。 白杆兵前后两排铁环接连落下,如同砸地鼠般,没有任何攻击间隙。 一些凶悍之徒,索性散开盾牌,用弓箭投枪向明军反击,前排白杆兵被击中后,后面立即补上,死兵刚露出头来,后面铁环便呼啸而至,将他们砸的脑浆崩裂,即便是最凶悍的死兵,也不能忍受这种一命换命的作战方式。 剩余的死兵蜷缩在盾牌中不敢露头,他们虽然悍勇有力,到底也是血肉之躯,连续暴击之下,持盾死兵手臂发麻,被后面白杆兵抓住空隙一一刺杀。 转眼之间,战场局势瞬变,失去优势的镶蓝旗死兵如同上岸的贝壳,被白杆兵一个个掰开杀死。 后面的死兵眼睁睁望着同伴战死,不再坐以待毙,他们纷纷放弃盾阵,以白包衣尸体掩护,用重箭和白杆兵对射。 白杆兵短弩射程很短,索性举着圆盾直接平推过去,死兵重箭不能洞穿他们的防御,长刀和狼牙棒作用杀伤力有限,失去盾阵防御的死兵,很快被逼到了护城河边,面临覆灭的命运。 南岸镶蓝旗大阵,费英武红着眼睛望着对岸正在发生的杀戮。 这五百死兵是镶蓝旗为数不多的精锐,这些生女真很难抓到,基本死一个少一个。 生女真是他和阿敏专门用来克制明国长枪兵所用的杀手锏,没想到刘招孙这次又不按常理出牌,从哪里招来这支奇怪的明军,专门克制死兵! “赶紧把死兵撤回来!让战兵列阵!准备渡河!” 费英武心中懊恼,早知道刚才就应该直接让战兵过河,战兵阵列严整,对付这伙白杆兵最是合适。 正文 第55章 皇明兴废,在此一役! 一名辽镇夜不收从东门动身,穿过开原城,十万火急往城北疾奔。 城北瓮城之中,六千战兵半蹲在地上,进行最后的休整。 这是一支刘招孙引以为傲的作战力量。 六千战兵或持长枪、或持铁质狼铣,或持刀盾,很多人佩戴有火铳,皆为戚家军装备。 他们身穿红色鸳鸯战袄,军容严整,从城头望去,宛若红色海洋,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冲出城门,将对面镶蓝旗大阵淹没。 三百精锐家丁在城头来回游弋,监视城内外风吹草动,他们白甲长兵,甲叶在阳光下微微泛光,如一条银色河流。 更远处,气势如虹的白杆兵,正在追杀建奴死兵,那些死兵伤亡过半,幸存的人仓皇逃回镶蓝旗大营。 身穿黑色锁子甲的夜不收飞速穿过各个军阵,他身上棉甲的漆黑色与周围浙兵的红色、家丁的白色形成强烈色彩对比,让人晕眩。 当他快速经过战兵,家丁聚集之处时,如黑色颜料泼洒到红白颜料中,立即引起周围士兵小规模骚动。 军中不得随意阻拦塘马,亦不能阻挡夜不收。 辽镇夜不收从东门,一路畅行,抵达北门瓮城脚下。 他来不及喘息,便拾阶而上,蹬蹬爬上城头。 见参将大人正在城头踱步,便快步奔去,距离十多步时,被两名家丁拦住。 家丁左右站立,两把锋利苗刀抵在这名辽镇夜不收身上,大声呵斥: “站住!” 刘招孙挥手让家丁退下,手指按向刀鞘,望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夜不收,预感有大事发生。 夜不收大口喘气,单膝跪地,草草向刘招孙叩拜,急道: “大人,奴贼攻陷东门,贺总兵殉国,辽兵仍在苦战!” 刘招孙飞速扫视周围各人一眼,呆了一会儿,上前扶起夜不收,急道: “贺总兵如何战死的?” 辽镇夜不收抬起头,脸上一道箭伤,眼睛微微发红。 “总兵大人出城追杀包衣,被正白旗巴牙剌埋伏,战至力竭·····” 刘招孙脑子忽然嗡一声,只觉万斤巨石压在他身上,东门失守,开原很快便将全部沦陷。 原本历史上,这位贪杯的总兵,最后是在沈阳战死,他今天没有喝酒,还是战死了,或许马革裹尸正是英雄的结局。 “给本官披甲!拿刀来!” 在家丁帮助下,刘招孙穿戴好锁子甲,接过一把重刀,他领着一群家丁就要走向瓮城,刚走几步,回头对那名夜不收道: “你叫什么名字?” 夜不收没想到参将大人会问他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回道: “回大人,小人名叫李昱辰,宽甸人,贺总兵麾下夜不收!” 刘招孙上前拍拍夜不收肩膀,他看这夜不收最多十五六岁,却生得身材高大,臂膀有力,将来或许有大用处。 “李昱辰,可敢与本官去东门杀鞑子!给贺总兵报仇!” 李昱辰眼中阴霾一扫而光,重新焕发少年人的神色,斩钉截铁道: “如何不敢!愿随参将大人杀敌!” 刘招孙满意点点头,率领众坚定走下城头。 瓮城之中,等待多时的浙兵见主帅前来,纷纷站起示意。 刘招孙走到将台之上,召集各营把总来到近前,大声道: “建奴攻破东门,辽镇伤亡惨重,皇明兴废,国朝安危,在此一役!你们在开原分的土地,能不能保住,你们以后能不能留在辽东,就看今日了!留下十营援助白杆兵,其余人,都随本官去东门阻敌!!” 监军乔一琦连忙道: “刘招孙,你去了东门,北门谁来指挥?” 刘招孙环顾四周,发现手上却无可用之人,便对乔一琦道: “乔公子,北门便由你和秦将军指挥!你只要坐镇此处,不动如山即可!” 乔一琦冷冷发笑,去他·娘的不动如山,他才不要不动如山,上次说不动如山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刘招孙,你带走三千人马,只给本官留三千人,如何守得住北门?” 刘招孙上前拍拍监军大人肩膀,安慰他道: “给大人留下的,都是南兵精华,三千精兵足矣!前面白杆兵势如破竹,镶蓝旗今日必将又是一场惨败,大人只要在此不动如山便好!” 乔一琦现在听到不动如山四个字心里就发毛。 不过仔细想来,眼下这开原城中,康应乾被囚禁,杨镐贬为庶民,马总兵是个甩手掌柜,其他各人都有自己事情,关键时刻,只能他自己上了。 “那就由本官镇守北门,本官先说好,本官可不会什么不动如山·····” “各营把总,让士兵组成鸳鸯阵,十三人一组,跑步前进,援助东门!” 监军大人还没说完,便被刘招孙打断。 戚家军鸳鸯阵编制适合这种城市巷战,眼前这支混合多地战兵的新军,经过半个多月严酷训练,隐隐已有强军之态,是时候让他们经历血与火的考验了。 各营把总、旗队长很快聚拢起战兵,蓄势已久的战兵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排成了两百多个鸳鸯阵,狼铣手、长枪手、长牌手、圆盾手、火铳手一应俱全。 两百多个鸳鸯阵,在各旗队长带领下,汇成一股红色河流,向开原东门奔流而去。 乔一琦目送潮水般的战兵消失在南北大街上,他心下焦虑,哪里还能不动如山,不停的长叹气。 旁边家丁却是面带喜色,以为立功的机会来了,他笑着对监军大人道: “大人不是天天说想要披坚执锐,为国杀贼吗?今日杀光对岸那些建奴,大人立下军功,也不用天天给别人报功了。” 乔一琦听了这话,火冒三丈,扬起马鞭鞭梢,敲在那家丁头上,怒道: “老爷那是写文章,读书人写的字,能当真吗?开原兵凶战危,鞑子攻破东门,刘参将此去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懂个锤子!” 家丁被老爷打了两下,耷拉着脑袋崔头丧气,正想反驳两句,忽然听到北门那边传来山呼海啸的呐喊声。 “老爷!快看,河对面又过来好多鞑子!背上都插着蓝色小旗,” 乔一琦顺着家丁手指望去,只见北门前面的护城河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搭起了五六座浮桥。 成百上千的镶蓝旗真夷战兵,如同蓝色蚁群,上岸之后,立即朝土墙方向的白杆兵冲去。 明军土墙后面,那门孤零零的弗朗机炮还在绝望反抗着,它以每分钟两发的速度,将两斤重的炮子发射出去,狠狠砸向浮桥。 由于精度不够,只有三成炮弹命中目标,给渡河建奴造成极为有限的杀伤,剩余的炮子大部分都射入了河中,溅起阵阵水花。 明军的火炮输出,远远不能瓦解镶蓝旗渡河意志,很快便有两千多真夷战兵渡河登岸,他们迅速列阵,以数倍兵力围剿白杆兵。 “其他弗朗机为何还不开炮?!” 乔一琦脸色苍白,大声对家丁吼叫。 那个刚才还得意洋洋的家丁,现在终于意识到危险临近,他面若死灰,战栗说道: “老爷,刚才炸膛,炮手都跑光了,没跑的人被建奴射死了,只剩两个炮手还在那边,” “等打完仗,把那些逃走的炮手全部砍了!” 这些炮手作战意志实在太差,每次都要给大军添乱,乔老爷想起在浑江炮击建奴的那一幕,不由更加恼怒。 这时家丁焦急问道: “老爷,对岸至少五千六建奴,还有马兵,川兵不足千人,顶不住的,赶紧让瓮城中的三千战兵出击吧!” 乔一琦平息怒气,摇了摇手。 “还不是时候,等他们陷入胶着!再派战兵出去!” 说话的时候,过河的镶蓝旗三千战兵,已经完成了对白杆兵合围。 白杆兵经过两轮冲杀,杀伤白衣、死兵一千五百多人,己方伤亡超过三百,如今能战者,不足七百,其中还有部分宣大、蓟州战兵。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后金军,白杆兵没有立即退回到土墙后面,而是选择就地结阵,圆盾掩护,长枪指向前方,用短弩射杀敌军,摆出一副死战到底的架势。 源源不断的镶蓝旗真夷战兵渡河而来,总数达到五千人,他们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继续进攻土墙,另一部分将白杆兵死死围住。 这些真夷战兵皆有恒产,类似于汉人中小地主,家中都有包衣阿哈,无论是从战力还是从社会地位上来说,他们都是后金政权的中流砥柱。 相比死兵,这些战兵军阵更严整,战场应变能力也更强。 刚才在对岸观摩白杆兵与死兵交手,这些女真猎手很快便想出了克敌之法。 交战之时,这些战兵刻意与白杆兵保持三丈左右的距离,而不是像死兵那样直接冲上去突刺。 真夷战兵平时需要接受严酷的战阵训练,所以能做到退而不乱,这样以来,长枪便不能刺到他们,而他们却能不断投掷兵器,重箭攒射,杀伤对手,削弱他们士气。 反观白杆兵,他们身上几乎没有远程输出兵器,短弩毒箭虽然犀利,然而对后金这种全身披甲的步兵,几乎没有作用。 白杆兵手中的长枪,只适合两丈左右距离内杀敌,对手退而不乱,不给他们任何这个机会。 如果己方追击太快,盾阵出现破绽,便会受到敌人弓箭重点打击。 面对这样一个有备而来的对手,无论进退,白杆兵都占不到便宜。 白杆兵每次长枪劈砍,刚露出身体,迎面便飞来几十只飞斧铁骨朵,前排投完,后面继续,几波下来,白杆兵已经倒下一片。 镶蓝旗人数众多,前赴后继,不顾伤亡的消费敌人。 白杆兵手持的圆盾,相比戚家军长牌,破绽本来就很多。 说到底,白杆兵以攻为主,防御起来颇为吃力,何况遇到后金重步兵这样不顾伤亡的冲锋。 这种只是挨打不能还击的局面,让白杆兵很是恼火,一些人仓促出击,圆盾刚露出缝隙,便被对面密集射来的重箭杀死。 在付出上百人伤亡代价后,白杆兵开始撤退,却被对手咬住不放,最终将他们逼到河边。 河对岸站着的包衣、死兵,见这支明军败退,纷纷用弓箭隔河射击。 就在刚才,包衣们差点被白杆兵全灭,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他们报仇了。 在真夷战兵与对岸包衣死兵夹击下,不足五百人的土司兵即将全军覆灭。 正文 第56章 狼兵 黄昏时分,开原战事陷入胶着。 开原守军伤亡惨重。 辽镇骑兵战死近半,贺世贤麾下全军溃败,白杆兵伤亡殆尽,战死八百人。 如果进攻的后金兵不顾伤亡,继续攻击,明军将面临全军覆灭的命运。 当然,后金军伤亡更加惨重。 镶蓝旗包衣伤亡三千,战死生女真死兵八百,损失建州真夷一千八百人,全旗伤亡超过五千,军心士气低迷,若非正白旗在东门吸引明军攻击,镶蓝旗早已经彻底崩溃。 伤亡数字排第二的是代善,他麾下正红旗损失包衣一千,损失真夷甲兵八百,由于他们的对手是辽镇中最凶悍的骑兵,为对付这些精锐,代善下了血本,将巴牙剌都压了上去,两千多蒙古骑兵包抄,才勉强将喻成名麾下辽兵围歼在开原西南,相比之下,这个伤亡已经很轻了。 黄台吉率领正白旗攻打东门,只死了五百包衣,真夷主子只有十几人伤亡,损失最小。 这倒不是黄台吉想要保存实力,实在是贺世贤太菜,而且还要主动出击,开战不久就被正白旗巴牙剌斩杀。 当然,现在不一样了,刘招孙来了,他要和黄台吉拼命。 正蓝旗攻打西门,损失同样不大,只死了一百生女真死兵,真夷甲兵还没上场,西门战斗还在继续,守城明军隐隐已有崩溃之势。 黄台吉攻陷东门后,继续增兵,想要背刺正在北门鏖战的刘招孙。 明军留在城中的两千人马,被全部填到了东门防御,还是不能阻挡贺世贤麾下辽兵的迅速溃败。 黄台吉没有像阿敏那样将死兵当炮灰顶在前面吸引火力,而是将最精锐巴牙剌组成前锋,领着真夷战兵向前推进。 黄台吉已经得知,镶蓝旗在城北遇上了支土司兵,个个使用链钩枪,厉害得很。 他很清楚,只有彻底击溃这支人马,才能真正占领开原城。 巴牙剌手持重斧长刀,一路劈砍,杀死那些乱跑的百姓和溃兵,正白旗甲兵跟在他们后面,沿着大街朝北门前进。 开原东门,明军成建制的防御已经崩溃。街上到处都是辽兵溃逃的背影。 总兵大人战死太过突然,他身边家丁头子也同时被巴牙剌杀死,一时之间,辽兵群龙无首,军心立即涣散。 后金炮手用弗朗机朝东门城头打了几炮,打死打伤十几个辽兵后,辽兵彻底崩溃,一哄而散。 南北大街上乱成一片,溃逃下来的辽兵纷纷往西边逃窜,此时南北门正在激战,他们害怕撞上刘参将,刘参将杀起溃兵来可是毫不手软。 部分溃兵乘机涌入百姓家中,抢夺财物,开原城中没有被杀光的建奴细作也乘机活动起来。 他们一边四处放火,一边散布谣言,说刘招孙战死,一时之间,城东浓烟滚滚,宛若地狱。 一些发疯的百姓,边跑边喊着:“鞑子进城了!鞑子进城了!”,各种混乱加剧了城东混乱形势。 部分凶悍敢战的贺世贤家丁,没有选择逃走,而是和建奴拼杀到底。 他们冲向逼近的巴牙剌,在杀死一两名敌人后,被后面密集的重箭射成了刺猬。 牛录额真伊克谭望着眼前混乱的街道,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 他是主子黄台吉手下的老人,自老汗起兵时便跟随主子征战,这些年攻下的城寨,少说也有十几座,不过像开原这样的大城,却是第一次攻下,所以显得有些兴奋。 城东已是修罗地狱,一些铤而走险的辽兵,不顾身后白甲兵追击,拎着刀子去抢劫那些开原大户,一些穷怕了的兵士,身上挂着东珠绸缎,傻笑着从大户人家走出,还没走多远,就被后面的白甲兵用箭射死。 伊克谭对这样的抢劫不屑一顾,他最关心的还是北门那支使用链钩枪的明军。 这个正白旗最凶悍的勇士,准备带兵过去杀光这群南蛮子。 忽然,牛录额真大人的眼角余光瞥见了两个身材粗壮的真夷,这两个真夷都是他牛录下的人。 他们正踹开路边房屋,从屋内拖出个衣衫不整的汉人女人,那女人痛苦挣扎着,发出凄厉的惨叫。 伊克谭快速上前,抡起重刀斩向那女人,鲜血溅了他一身,这名凶残的牛录额真大声道: “先不要抢银子女人,去北门杀南蛮子,杀光那些用长枪的南蛮子!城东任由你们抢!” 两名真夷不敢说话,连忙丢下那个死了的女人,拎着重刀,往北跑去。 伊克谭踩过地上血迹,自言自语道: “镶蓝旗你们这些废物,害老子不能好好抢银子,还要去帮你们杀蛮子!” 他越想越觉得恼火,忍不住骂了几句,然后收起重刀,跟上一群正白旗巴牙剌,往城北去了。 身后青石板街道上,留下一串血淋淋的脚印。 “鞑子在城东杀人,都给老子跑快点!” 开原城北。 参将大人刘招孙正招呼各营把总加快脚步前行。 他已能看见城东燃起的黑烟,心中颇为焦虑。 在各营把总催促下,三千名战兵以最快速度,从北门瓮城向东门大街推进。 前面负责突击的鸳鸯阵,已经接近开原东门大街附近的商铺。 街道两旁的商铺被人破坏,里面的货物被人抢走,到处都是烟尘和杂物。 鸳鸯阵出现在商铺前面的大街上,一名溃兵还在屋子里乱翻,隐约有女人哭声从里面传来。 “杀千刀的,抢走粮食我们怎么活啊!” 一个干瘦女人从屋里冲出,双手死死按住粮袋,前面那个溃兵挥舞刀柄,狠狠砸向女人脑袋。 女人兀自不放手,那士兵忽然面露凶光,猛地拔出顺刀,大吼大叫。 路过的鸳鸯阵战兵都冷冷的望向眼前这幕,新军军纪森严,他们都只是等待上官命令。 “镇抚兵,取下此人首级!” 刘招孙挥手指向那边,大声喝道。 两名手持苗刀的镇抚兵快步上去,不等溃兵反应过来,手起刀落,将溃兵脑袋砍下。 溃兵满脸惊恐的人头被悬挂在街头。 刘招孙冷冷望向众人,大声道: “伤害百姓,盗窃财物者,斩!” 众战兵脸色沉重,越往东走,地上丢弃杂物越多,到处都是百姓尸体。 这时街道两边忽然飞出几支重箭,前排两名长枪手中箭倒地。 各队长立即下令,将前面十三人的鸳鸯阵纵阵分成两支,变为小三才阵,继续往城东前进。 刚前进几十步,便在拐角处撞见几名正白旗甲兵,他们隔着老远就朝这边射箭,长牌手连忙用长牌护住后面士兵,鸳鸯阵中火铳手立即用火铳进行还击,后面有些持弓的战兵,开始停住朝建奴射箭。 随着明军越来越多,对面那几十名真夷战兵很快被一一杀死。 不等明军继续前进,街角出现一大群披着白甲的巴牙剌,他们望见对面密密麻麻的明军战兵,不仅没有丝毫表示后退,反而发狂似得朝明军鸳鸯阵冲来。 抵近之后,这些巴牙剌也不和明军对射,而是举着厚盾,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吼叫,快速逼近明军鸳鸯阵。 他们距离鸳鸯阵还有二十步时,从腰中取下飞斧、铁锤等武器,借助奔跑惯性,猛地扔向对面明军。 长牌手将长牌竖起压在地上,五六名队友都站在长牌后面。 刀盾手弓身向前,一手举刀,一手用圆盾遮住腿脚,警惕注视前方,随时准备给建奴致命一击。 这些刀盾手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敏捷,初生牛犊不怕虎,适合手持圆盾,迅速接近敌人后发动突然袭击。 戚继光特别强调,刀盾手要选择身形敏捷,且悍不畏死之人。 铁锤飞斧重重砸在长牌上,发出沉闷响声,长牌手只感觉虎口发麻,半个肩膀都要被震飞出去,不过他们死死抓住长牌手柄,不敢有一丝放松。 这队白甲兵以为明军胆怯,冒冒失失冲上来准备砍杀人头。 这些正白旗女真猎人,平生还从未与戚家军交过手,当然不知道鸳鸯阵的厉害。 他们刚往前走了两步,进入长枪兵攻击范围。对面长牌后面忽然伸出两根长枪,一上一下,攻击目标要害,白甲兵躲过咽喉处攻击,另一支长枪已经刺入他小腹。白甲兵惨叫一声,身子不由蹲下,鸳鸯阵中,一个明军刀盾手快步上前,砍下了白甲兵首级。 后面的白甲兵见状,立即朝明军扔来几只飞斧,那刀盾手举盾挡住攻击,拎着建奴首级快速后退到长牌后面。 前面两名长枪手躲闪不及,面目被砸中,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后面补上来两个火铳手,将点燃的火铳对准对面白甲兵,两声爆响后,一名白甲兵头盔被打得变形,脑袋渗出血迹,四肢软软瘫倒在地。 最后一个白甲刚要逃走,一只镗钯朝他后背杀去,锋利的钯齿轻松洞穿他的锁子甲,他正要回身反击,又一只长枪刺向后颈,将他刺个对穿…… 双方你来我往,就在这片商铺前面不死不休的交换着死亡。 源源不断的明军从北门赶来,最终占据了优势。 刘招孙表情平静的看着眼前这片杀戮战场,望着大街上遍布的尸体,狼藉一片。 此战过后,开原城怕要成一座废墟了。 开原是刘招孙崛起的起点,这里将成为刘招孙前期经营的大本营。 正白旗巴牙剌虽然战力强悍,士气旺盛,然而人数毕竟太少,挡不住三千多明军组成的鸳鸯阵源源不断攻击。 不同鸳鸯阵之间的明军,他们装备服饰都是一样,前面有人死了,后面便有人立即补上。 这样一来,就给巴牙剌造成一种明军除掉不尽,杀之不绝的错觉。 “杀不尽的南蛮子!” 越来越多明军出现在东门附近,他们结成小三才阵向前攻击,巴牙剌再也抵挡不住,纷纷转身溃逃。 明军齐喊万胜口号,全部朝东门冲去,刘招孙望着滚滚而过的战兵,脸上露出如释重负表情。 新军今天伤亡惨重,然而好歹抵挡住了建奴对开原的进攻,经历了铁与血的考验,以后打仗就更从容不迫了。 黄台吉脸色阴沉,双拳攥紧,他已做好进入开原准备,没想到最后时刻被明军反推,连旗中最凶悍的巴牙剌也被杀退回来。 黄台吉心中惆怅,他迫切想要知道,开原北门情势如何,镶蓝旗还有多少人马。 黄台吉本想让镶蓝旗吸引明军主力,自己从东门背刺,好捡个大便宜。 不曾想,刘招孙竟然放弃北门,直接带兵来东城和正白旗交战。 刚才一番交锋,正白旗伤亡百人,将明军阻挡在东门瓮城,不能继续前进。巴牙剌虽然溃退,不过总体来说,正白旗仍然占据优势。 眼下开原城中火光四起,西南北三门也是岌岌可危,要不了多久便会被后金军攻破。 只要能将刘招孙牵制在东门,等到大军合围,他便插翅难飞,死无葬身之地。 黄台吉沉思片刻,增派两千真夷战兵增援巴牙剌,继续冲击明军。 同时令炮兵将弗朗机炮架城头,对准瓮城轰击。 在黄台吉看来,弗朗机炮无坚不摧,等把明军打的七零八落,再让勇士们冲杀过去,刘招孙便立即会溃败。 黄台吉现在越发觉得,弗朗机实乃神兵利器,后世必有大用。 回赫图阿拉后,他决心向大汗建议,让工匠仿制改进弗郎机,用于攻城拔寨。 半个时辰后,后金军炮手在东门城头,用弗朗机瞄准瓮城明军,进行炮击,炮弹将鸳鸯阵长牌打成碎片,明军中弹者,无不支离破碎,死状极为惨烈。 刘招孙下令前排战兵后退,龟缩到街道拐角,暂时避开弗朗机炮轰击,让后面战兵斩杀那些四处纵火的奸细。 黄台吉望着瓮城中弗朗机炮的战果,脸上露出笑意,这支明军火炮匮乏,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等夺了他们士气,便让战兵冲锋,必可一鼓击灭之。 他正看得津津有味,贴身戈士哈忽然跑过来叫道: “主子,不好了,一伙南蛮子从西边过来,闯进咱们大营,也不说话,见人就杀,杀了好些个包衣兵,大营全乱了!!” “南蛮子?这时如何会有南蛮兵从西边来?” 黄台吉惊愕望向西边,辽镇骑兵伤亡殆尽,蒙古骑兵封住开原向外的通道。 “哪里还有什么南蛮子来袭营?” 黄台吉见戈士哈不说话,于是安慰他道: “几只马兵而已,不必理会,用让勇士们用步弓盾牌,杀光他们!” 戈士哈正要说话,大营方向冲来几名牛录额真,跌跌撞撞朝这边跑来。 其中一个牛录额真,身上竟没佩戴铠甲,几人见到黄台吉,都是满眼惊恐。 “主子!长枪兵,凶得很,不知从哪摸上来的,杀了咱几十个白甲兵!” 另一个牛录额真也道: “主子,巴牙剌都派出去了,战兵杀不过他们,他们长枪像蝎子尾巴,扫过来包衣就倒一片,有个从辽阳来的包衣说,这是明国狼兵,和北门那支白杆兵一样,都是悍不畏死···” “主子,南边来了只明军,打着熊字大旗,黑压压的不知几万人,都是战兵,别管镶蓝旗了!赶紧走!” 黄台吉大喝一声,止住这几个牛录额真怪叫,他抬头望向东门方向,真夷战兵还在和长枪兵搏命,双方用重箭飞斧火铳长枪,在东门坍塌的城墙前不死不休交换着生命,地上倒满了明金双方战死的尸体,一时半会还不能分清胜负。 正白旗大营上空烟尘弥漫,隐约传来狼兵野兽般的嚎叫。 附近正白旗战兵纷纷加入战团,围杀这支凶猛的土司兵。 黄台吉抬头四顾,开原城中已然乱起,明军现在是强弩之末,只要再围攻一个时辰,开原必然可以攻克。 只是现在这支明军突然来援,不知他们兵力多少,身后这支土司兵又不得不除。 万一被缠在此处,正白旗即便能杀光明军,到时伤亡惨重,自己便是下一个阿敏,代善,莽古尔泰都不肯出全力攻击明军,自己为何再要搭上几千勇士性命去给大汗做嫁衣? 他沉思良久,脸上露出不甘之色,猛地挥手道: “鸣金收兵!派白甲兵去通知二贝勒,让镶蓝旗赶紧撤走!以后有的是机会对付这个刘招孙!” 一名牛录额真忐忑不安道: “主子,这支狼兵如何处置?勇士们已杀伤他们数百人,他们逃不走的!” 黄台吉说罢,回头恶狠狠望向营地中四处奔突的狼兵,咬牙切齿道: “将东门战兵撤下来,招回巴牙剌垫后,杀光这些南蛮子!” 正文 第57章 熊廷弼来了 “明军败了!明军败了!大家快逃命啊!” 开原城东大街上,几个商人模样的汉人边跑边喊。 其中一个身材矮壮的商人,唯恐自己声音还不够大,不知从哪里找了个纸糊喇叭,对着溃兵乱民大声叫道: “开原老少爷们!刘招孙死了!贺世贤死了!杨镐死了!明军都死光了!鞑子进城了,快跑啊!” 他的喊声引来溃兵响应,青皮游手跟在后面起哄。 他们很快便裹挟上百人,乱糟糟的向西门跑去,青皮游手们趁机冲进街边店铺抢劫。 东门瓮城,响彻城头的弗朗机炮声戛然而止,宣告后金炮手开始撤退。 刘招孙揉揉快被震聋的耳朵,感觉世界还在嗡嗡嗡的响。 “狗鞑子,想把老子震聋啊,炮子不要钱啊!” 参将大人朝东边啐了口唾沫,拍拍身上的灰尘,对着明盔上映出那张英俊的脸看了一会儿。 刚才炮子打在青石板街面上,石屑纷飞,还好自己没破相。 确定没有危险后,参将大人率领鸳鸯阵继续前进。 走了几步,迎面奔来几个延绥镇战兵,为首的把总身材魁梧,手中拿着一杆步槊,他远远看到刘招孙,便惊叫道: “刘参将,你不是死了吗?” 这些延绥客兵,本是杜松麾下,萨尔浒战败后,很多人逃到了辽阳,后来追随刘招孙来到开原,被分派到了各个城门。 刘招孙听到这话,便知道是有人在故意扰乱军心,于是指着那把总鼻子骂道: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活的好好的,谁说老子死了!魏超,你睁大牛眼看看,看看老子死了没有!” 周围战兵一阵哄笑,那个叫魏超的延遂镇把总脸色发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正在尴尬之际,忽然抬头望见对面十字街路口闪过几个人影。 刚才在街上大喊“刘招孙死了”的商人,此刻正抱着柴火走进十字街旁边一家干货店铺,他身后跟着几个粗壮低矮的百姓。 街口还有几个打行模样的人在把守,鬼鬼祟祟朝这边张望。 周围声音嘈杂,加上鸳鸯阵比较隐蔽,所以这些人没注意到这支侧后方的明军。 魏超指着那几人,对参将大人道: “大人,就是他们!在城中到处喊大人死了,还说经略大人也死了····” “哈哈哈,定是奴贼奸细,自己送上门来!太好了!” 刘招孙抬头朝那边望去,目光刚好和一个放风的奸细对视,对面那人看见密密麻麻的明军,吓得连忙转身逃走。 街边屋顶冒起了黑烟,接着从那边传来明军败了的叫喊。 刘招孙望着纷乱的开原城,忽然冷笑道: “本官初到开原,便在全城搜捕奸细,杀了几百人,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看来奴酋在辽东声望很高嘛!裴大虎!” 一脸横肉的裴大虎双手抱拳,心下却是忐忑不安,建奴细作太多,他率家丁杀了好几批,没想到还这么猖獗。 他担心责罚,脸上的横肉不自觉跳动,不敢开口说话。 却听刘招孙大声道:“带几个人过去抓人,留两个活口!待本官细细审问,其余人都杀了!把人头挂在街上!写上建奴细作字样!” “是!大人!” 裴大虎带上麾下十几个家丁,狞笑着朝那边走去。 刘招孙心里暗道,开原城内,细作太多,努尔哈赤在辽东经营多年,必须要彻底清洗一遍才行。 解决了细作,他带领鸳鸯阵继续往东,走了几十步,便看见远处匆忙撤退的白甲兵。 弓手用重箭朝白甲兵射去,对方竟不还击,匆匆丢下几具同伴尸体,加速朝东门撤去。 “鞑子这是要撤兵了?” 刘招孙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不过很快又被他否定掉。 黄台吉统率的正白旗实力强盛,兵力远超自己,不可能只打一下就拔腿逃走。 刚才一番巷战,明军三千战兵伤亡五百多人,正白旗伤亡约有五六百人,对正白旗来说这只是皮外伤。 在没有外力介入的情况下,很难想象黄台吉会这样不顾一切的撤兵。 “莫非,真的是熊廷弼来了?” 刘招孙忽然想起魏忠贤临走时说,援军正在路上,掐指算来,熊大人这个点赶来,也不算迟到哈。 这位熊大人办事,刘招孙还是放心的。 让此人做辽东经略,千里赶来平辽,要比杨镐圆嘟嘟之流靠谱多了。 相比历史上开原铁岭沦陷,熊经略此时面临的形势,已经算是好的太多了。 只是,这位雷厉风行的熊大人会怎样看待刘招孙呢? 熊大人会不会把他看成是嗜血武夫,祭出尚方宝剑,将这军头斩了祭旗? 也不是不可能嘛! 刘招孙下意识摸了摸脑袋,确定它还在自己脖子上,转身对战兵吼道: “不要停歇,继续往东,咬住白甲兵!” 鸳鸯阵继续往东前进,追击那些零星溃逃的白甲兵,很快抵达开原东门。 站在东门街口,刘招孙已能清晰看见,刚才攻击己方的那些正白旗巴牙剌,正在有序往护城河东岸撤退,后金炮手忙着指挥包衣将拆卸下来的弗朗机炮运到对岸。 对岸,黑压压的正白旗甲兵,已经列阵完毕,做好了迎战明军的准备。 刘招孙皱紧眉头,他怀疑这是黄台吉设下的诡计,引诱自己出城追击,然后四面合围。 “大人,要不要过河追击?多杀正白旗一些人马,给贺总兵报仇!” 年轻气盛的李昱辰走到参将大人身前,挥手指向正在撤退的巴牙剌,眼中露出深刻的恨意。 这位年轻的辽镇夜不收,平日便对贺总兵颇为敬重,而贺总兵就是被眼前这支巴牙剌杀死。 如今仇人就在眼前,李昱辰满腔怒火,恨不能立即冲过去报仇。 刘招孙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淡淡道: “不必了,奴贼已有准备,现在冲过去讨不到便宜的。” 刘招孙心里很清楚,他麾下这支仓促建成的战兵还存在很多问题。 在城市巷战中,他们可以结成鸳鸯阵对抗小规模的敌兵,在野外堂堂阵战,这点人马还不是五六千正白旗重步兵的对手。 正白旗退而不乱,若是现在率兵冲出去,只会给黄台吉送军功,让这位贝勒爷更早谋得后金大权。 刘招孙左思右想的时候,一名家丁从南边飞马来报,对着东门喊叫。 “大人!西、南两门的鞑子退了!鞑子退了!” 周围战兵闻言,顿时欢呼起来,阵地上响起一片万胜之声。 “不会吧?西南两门不是快要攻进去了吗?” 刘招孙心里暗暗思忖,此时正白旗人马已全部退回东岸,他在一队战兵护卫下登上东门城楼。 城头一片狼藉,地上落下一门来不及拖走的弗朗机炮,旁边倒着几具后金炮手的尸体。 刘招孙跨过鞑子尸体,跳到弗朗机炮架上,朝开原城四门远眺。 视野所见,围攻西、南两门的正红旗、正蓝旗人马正徐徐撤退。 “鞑子果然撤兵了。” 黑压压的后金兵像密集的蚁群,包衣和真夷的身影遍布护城河两岸,很多人手里扛着在城门附近抢劫的财物,队伍连绵不绝。 他们撤退的方式与正白旗完全一样,都是包衣、真夷在前,白甲兵殿后。 城门前都堆满了明军尸体,城中明军也已是强弩之末,只派出哨骑远远跟随,不敢出城追击。 城中一些房屋燃烧着,间或有百姓惨叫声在空中飘荡,提醒人们战争还在继续。 北门隐约传来火铳火炮声,镶蓝旗还在和新军战斗,不死不休的战斗。 “开原守住了,开原守住了!” 大股大股建奴向东北方向撤退,镶蓝旗这支孤军,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 开原守住了。 刘招孙喃喃自语,感觉一下子用完了下辈子的力气,双腿一软,瘫坐在弗朗机炮边,抬头呆呆的望向众人。 两名把总上前扶起参将大人,旁边有些辽兵低声抽泣,辽人出身的李昱辰语带哽咽道: “大人,开原终于守住了,没有您,不知多少辽人将死于建奴之手,不知多少辽人将被抓去做包衣!” 刘招孙没有说话,他缓缓走到垛口前面。 两千多来自大明各地的战兵,用山呼海啸的万胜之声,发泄他们奋战多日的激动心情。 地上倒满了明金双方的士兵尸体,破碎的铠甲和残缺的兵刃混在一起,空气中散发着强烈的血腥味道,乌鸦出现在活人与死人的交界之处,大口吞噬着腐肉尸体。 刘招孙心脏剧烈跳动着,这就是战场! 幸存的人们望着彼此,望着一张张沾满血迹的脸,很多人精疲力竭,很多人遍体鳞伤,所有人只是傻傻笑着。 刘招孙立在城头,朝城下挥手示意,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笑容。 连同尚在北门血战的川兵,这支由蓟镇、辽镇、浙兵、宣大等部仓促拼凑的军队,这些天为守卫开原,付出了极惨重代价,超过一半人战死,负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然而就是这样一支炮灰军队,在刘招孙的组织下,经历数场血战,终于守住开原,守住这座辽东重镇,更守住了辽东汉人最后的防线。 在辽东,不是所有汉人都想做包衣! 这就是刘招孙战斗的意义。 这里,是刘招孙皇图霸业的起点,也是刘招孙抵御蛮族的前线。 刘招孙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能战者,随我杀回北门,杀阿敏!灭镶蓝旗!” 说罢,刘招孙翻身上马,挥刀向北。 在他身后,越来越多明军战兵,汇成红色浪潮,向开原北门涌去。 ~~~~~~~~ 开原北门城头,监军乔一琦高坐城头,摇着纸扇,颇有些诸葛孔明的风采。 他正指挥三千战兵与镶蓝旗鏖战。 其实,乔大人并没有怎么指挥,他只是高坐城头之上,像刘招孙说的那样,真正不动如山。 两名心腹家丁,手持长牌护卫在乔老爷左右,防止建奴暗箭偷袭。 乔一琦是从萨尔浒战场上走来的老兵,当然知道巴牙剌射箭厉害。 当初,杜总兵在界藩城,就是这样被白甲兵一箭带走。 殷鉴不远,监军大人怎能掉以轻心。 眼下自己远离战阵,若是还被奴贼一箭射死,不仅传出去不好听,而且朝廷都不好封赏抚恤。 “老爷,鸳鸯阵冲出土墙了,杀了好多鞑子,” “知道了,滚开,” “老爷,鸳鸯阵冲到白杆兵近前了,” “知道了,滚开,” “老爷,鸳鸯阵和白杆兵合兵一处,鞑子要退了,那狗日的阿敏气的胡须都要掉了!” “在哪里?快让老爷看看!” 一名家丁趴在城头垛口上,正在为监军老爷作着北门战场实况直播。 这位播主视力极佳,能清晰看见数百步外白杆兵与浙兵长枪枪杆上纹饰差异和镶蓝旗旗主阿敏嘴唇下的老鼠胡须。 距离乔一琦三里之外的镶蓝旗大阵,镶蓝旗旗主阿敏气的胡须抖动。 他愤怒的望向对岸停滞不前的真夷战兵,猛地转身,对他弟弟费扬武道: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五千战兵,连三千个尼堪都杀不死!废物!让巴牙剌督阵,继续冲阵,半个时辰内不能杀光这支明军,所有牛录额真全部斩杀!” 费扬武面带忧色,望着对岸陷入胶着的战斗,沉默不语。 对岸这股明军,分明就是他们上次在浑江遇到的那支东路军。 武器铠甲、排兵布阵,就连这些兵杀人的眼神,都和上次一模一样。 这三千明军化整为零,在狭窄的河岸边排列出几百个战阵,与镶蓝旗僵持对峙。 他们每阵十二三人,各人使用长短不同兵器。 有长枪,有短刀,有火铳,有镋钯,还有些费英武不认识的兵器。 攻守配合,长枪刺杀,长牌防御,攻如毒蛇,守如扇贝。 努尔哈赤治军严明,对阵法要求极为严格,镶蓝旗勇士亦善于布阵。 然而对岸地形狭窄,又被尼堪挖掘了好几条壕沟,拦马沟,纵横交错,支离破碎,己方勇士根本无法结成大阵。 没有大阵,面对这些难啃的刺猬,即便人数众多,也难发挥兵力上的优势。 所以只能让勇士们和明军对耗,一命换一命,耗死他们。 显然,这种战法对需要保存实力的镶蓝旗来说,绝非良策。 想到这里,费英武决定劝说阿敏撤军,派人向莽古尔泰求援。 正在这时,他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万胜之声,声音由远及近,像是从其他三门传来的。 “南蛮子炸营了?” 费扬武满脸疑惑,没有理会阿敏,匆忙朝大阵后面的望杆跑去。 还没跑过去,就听到望杆上面战兵叫道: “尼堪大军来了,四面都是!尼堪大军来了!” 费扬武连忙呵斥战兵下来,用马鞭狠狠抽了那人两下。 “狗奴才,再敢扰乱军心,杀了你!” 然后,他蹬蹬爬上望杆,站在高高的望杆上,举目四望。 夕阳有些刺眼,他用手挡住阳光,朝东边望去,四面都是浓烟,看来代善他们安插的细作真的起了作用,费英武还在高兴,目光投向远处,他忽然呆住。 最先映入眼帘的正白旗,他们已经逃离东门,此时好像被一支明军缠住,白甲兵挥舞重刀疯狂乱砍,包衣们发疯似得乱跑,后脑勺上的小辫欢快的跳动着。 然后他看到了南边的正蓝旗,最后是西边正红旗,他们都逃离了开原,朝赫图阿拉方向撤退。 “一群废物,被南蛮子追着打!” 费英武骂了一句,焦虑的目光无意间扫向城中,浓烟之下,一股股红色浪潮向北门滚滚而来,沿途不断有红色鸳鸯战袄加入,势不可挡席卷整个开原城。 “南蛮子都上来了!怕是有上万人马!” 他心里打了个寒战,知道不能再犹豫,哆哆嗦嗦从望杆上爬下来,没有停歇,便立即快步跑到阿敏身前。 “四哥,快走!南蛮子都来了,” 阿敏此刻正死死盯着对岸明军,这支明军在数倍于己的镶蓝旗勇士进攻下,伤亡不断增加,终于开始走向崩溃。 他听见费英武说话,不耐烦道: “走什么!南蛮子快死光了!我要冲进城去,抓住刘招孙!带回赫图阿拉凌迟处死!” 费扬武望着眼前疯狂的阿敏,望着这个命运多舛的亲兄弟,忽然抡起了拳头,打在他脸上。 “四哥!他们都走了!” 阿敏暴怒之下猛地拔出顺刀,正要砍他弟弟,忽然愣在当场。 “谁走了?” 费扬武上前使劲摇晃阿敏身上的锁子甲,大声道: “代善、黄台吉、莽古尔泰,这三个狗东西都把兵撤走了!城中尼堪兵都围过来了,刘招孙他们说,要灭了咱们镶蓝旗!” 镶蓝旗旗主阿敏,瞬间瘫软在地。 ~~~~~~~~ 狼烟四起的开原城中,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口,把守着二十个长枪兵。 他们全身披甲,手持一丈七尺长枪,腰间还悬挂折叠短弩,默默守卫在巷口。 城中发生的惨烈战斗仿佛与这里无关。 几个路过抢劫的溃兵乱兵,被这队士兵身上散发的杀气震慑,远远绕开走去。 小巷之中,一个幽静的院落内,胡须花白杨镐,望着城中升起的浓烟,喟然长叹;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一个胖胖的丫鬟端上来热茶,杨老爷喝了一口,转身望向站在身边的女儿,惨然道: “青儿,开原,怕是守不住了,你既嫁给了刘参将,又是诰命夫人,他在开原战死,你可随他殉节,” 杨镐话没说完,他女儿已是泪如雨下。 “爹爹,我要去北门寻他,死了也要去!” 杨镐猛地将茶杯摔落在地,怒道: “外面都是乱兵,你一个女儿家,出去作甚?也不怕污了祖宗脸面!那刘招孙早死了!” 旁边丫鬟被吓一跳,连忙后退几步,跑出院门。 “污了脸面?外面人都说爹爹和奴贼勾结,在萨尔浒害的几万大军惨败,如今又有这开原祸事,害了好多人性命!” 杨镐被女儿气的脸色惨白,一口气没喘过来,喉咙里咕咕作响,倒在地上。 杨青儿见状,连忙上前扶住爹爹,轻轻拍打爹爹后背,折腾了好久,杨镐才缓缓醒来。 “你一个女儿家,懂什么,朝廷逼着出兵,粮饷又不给,这才有萨尔浒惨败,言官天天骂你爹,你爹为何要替人背锅!为何!” 杨镐说着,呼吸又急促起来,摇摇手道: “罢了,罢了,不说了,本指望,刘招孙能力挽狂澜,守住开原,带你离开这修罗场,没想到他也折在了这里!” “不说这些了,”他像是忽然顿悟一样,语重心长对女儿道: “你去殉节吧,若是乱兵冲进来,到时候····” 杨镐说了一半,便哽咽着说不下去,杨青儿见状,默然无声,一人走入闺房,关了房门。 他睁大眼睛,扬天长啸: “我杨家两代为国尽忠,为何落得今日下场!为何!” 杨青儿在闺房内默默流泪,没听父亲在说什么。 她与刘招孙虽结为夫妻,然兵凶战危,夫君每日忙于军务,两人虽有夫妻之名,却一直无夫妻之实。 她刚满十五岁,便要经历这阿修罗地狱,为何!为何! 小院之中,杨镐面若死灰。 前日皇上派司礼监小公公来开原宣旨,给刘招孙加官进爵,将他从把总升为参将,还许诺供应粮饷,发送援兵。 按照万历的许诺,前几日熊廷弼便该到了,为何如今却还没到。 他现在已不是权势遮天的经略大人,也无力向朝廷上书。 萨尔浒之前,他曾反复劝说兵部不可急于进兵,奈何黄嘉善根本不听。 如今大军溃败,开原失陷,铁岭沈阳也将不保。 不出意外,朝廷言官又要把责任推到他杨镐身上,哈哈哈哈,真是可笑。 “辽事难为,老夫就给你们这群无耻小人背锅吧!” 杨镐口中的无耻小人,当然也包括紫禁城中的那位。 杨镐不止一次反思,萨尔浒之战,败在后勤,败在军需。 万历总在催促前线早日开战,然而国库空虚,兵部户部向他要钱,他却一毛不拔。 想到接替自己的熊廷弼,大概率也要继续给皇帝背锅,杨镐不由一阵惨笑。 这时,小巷外面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还有百姓惨叫。 杨镐呼吸变得急促,他开始想象后金兵入城后大肆屠城的画面,不由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刘招孙已经战死,他还知道,像自己这样的高级文臣,若被后金俘虏,必然受辱,而且大明那些言官们,会把他比作秦桧蔡京之类的人物,继续羞辱。 杨镐双眼昏黑,披头散发,顾不上女儿是否已经殉节,自己在堂屋横梁上挂上三尺白练,底下放了张木板凳,拖着老迈的身躯,缓缓爬了上去。 正文 第58章 马林之死 “老爷在哪里?!你这奴婢不好好看着老爷夫人,一个人跑出来作甚?若他们有个三长两短,参将大人不扒了你的皮!” 嘭一声响,小院柴扉被从外面撞开,满脸横肉的裴大虎推开胖丫鬟,对着紧闭的堂屋里大喊。 “杨老爷!!鞑子跑了!” 几名家丁飞速跑进屋子里,片刻之后,屋里传来一声叫喊。 “老爷在上吊呢!老爷还没死透!” 家丁们七手八脚将杨老爷从房梁上解下,杨镐已经没了气息,裴大虎急的在屋子里乱转,对着老爷子又锤又打。 家丁头子折腾了半天,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杨镐,终于咳嗽两声,挣扎睁开眼,手指缓缓指向天空,口中喃喃道: “去救诰命夫人!” 然后又昏死过去。 一群家丁面面相觑,几个家丁跑到夫人闺房一看,杨青儿倒是安然无恙,只是昏迷过去,听说她爹爹悬梁,连忙跑了出来。 裴大虎使劲摇晃杨老爷,对着他耳朵大声喊道: “老爷!参将大人杀退鞑子了,兵都死光了,城里乱糟糟的,等您主持大局呢,老爷!老爷!你不能死啊!” 经略大人没有死,是因为他有刘招孙这样的好女婿。 总兵马林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膝下无女,也无赘婿,几个儿子接连在后金军屠刀下惨死。 中年丧子,一败再败,从萨尔浒战场归来,马林几乎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是刘招孙的出现,让这个军头重新燃起战斗的勇气。 半个时辰前,马林亲眼目睹东门失陷,贺世贤战死,辽镇崩溃,不顾自己老迈身躯,毅然披挂上阵。 若是明军完了,开原完了,他再活着便没有意义了。 开原,是他要誓死守卫的城。 正白旗巴牙剌斩杀贺世贤后,明军军心涣散,开始出现崩溃,其余各门皆在苦战,不能援助,老总兵只好亲自出战,率众家丁前去东门封堵,他们刚到东门大街,便被一群后金兵包围。 马林自诩为儒将,平日喜欢舞文弄墨,疏于战阵,弓马也不像刘綎杜松那般娴熟,不过到最后时刻,他义无反顾,还是率家丁挡在了正白旗前面。 老总兵立于东门大街之上,用一把开元大弓挡住十几名真夷甲兵冲击,连续射杀数名真夷甲兵后,老总兵力竭不支,他所率家丁一百三十五人,也全部战死。 最终,马林在建奴密集的箭雨中被射成刺猬,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几位忠勇家丁,拼死夺回马林尸体,带回了总兵府。 大丈夫马革裹尸,不外如此。 总兵官邸,客厅里狼藉不堪,木板刊刻的古籍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穿堂风吹过,书页随风翻动。 “马总兵,末将来迟一步·····” 刘招孙跪倒在地,面朝插满箭羽的尸体叩拜三次,长长叹息,几个总兵府上的家丁,瘫坐在地上大声哀嚎。 刘招孙刚从北门战场回来,那里的战斗已经进入尾声,他在马林尸体旁站了好久,回忆起自己在沈阳被困时马总兵援救的画面。 若不是当时马林收留,不知道自己现在还在哪里流浪。 作为穿越者,刘招孙对这个辽镇军头谈不上什么感情,平日只把他当作是一个附庸风雅的大叔。 这位大叔身为总兵,却不怎么爱打仗,也会喝兵血,吃空饷,还喜欢和文官鬼混,虽然人家根本看不上他。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武将,却不是个孬种,至死都保留着应有的气节,直到最后也没有投降建奴,更没有逃走,而是选择血战到底,捍卫了辽东将门血勇! 此时此刻,刘招孙忽然感一阵莫名的悲伤。 他知道,所有人都会离去,无论义父还是大叔。 马总兵在殉国前保持着儒将风范,全身中箭,负伤倒地,仍大呼“杀奴报国”,令人钦佩。 “将总兵大人尸首收敛好,待朝廷抚恤下来,本官会好好给他安葬!” 刘招孙站在屋子里,呆呆的望着四周世界,一屋子的古籍画册,便是马林的兴趣所在。 随手捡起一副山水画,底下刻有董其昌落款,刘招孙眼前一亮,命人将书画收起,送回自己大营,算是留个念想。 临走时,参将大人对众人道: “记住,马总兵是追击阿敏时战死的,本官亲眼见他砍了阿敏的脑袋,你们,都知道吗?!” 马林的家丁们呆了片刻,相互看了一眼,连忙说知道了。 就这样,已经死过一次的镶蓝旗旗主阿敏又被马林砍下了脑袋。 这也不能怪刘招孙腹黑,他只是很单纯的想给马总兵留下更多,更多美名。 刘参将又对众家丁道: “马总兵家的地窖在哪里?带本官前去!” 半个时辰后,十几辆马车装满金银珠宝,从总兵官邸缓缓驶了出来。 刘招孙骑在马背上,哼着小曲儿,一众家丁押送马车,走在后面。 这已经是第三家了。 就在刘参将准备去知府官邸再看看时,迎面望见街面上乱糟糟的溃兵乱民,他眉头皱起,冷冷道: “把那些溃兵都抓起来!押送南门!” 家丁忐忑不安道:“大人,有好几百人呢!咱们的兵还在北门打建奴,” “那就抓几个匪首,本官要杀一儆百!” 刘招孙有点慌,他的几千战兵还在北门追杀镶蓝旗。 熊廷弼要进城了,开原城还是乱糟糟的,很多人都在抢东西,很多人,包括他自己。 马林死了,贺世贤死了,喻成名死了,连开原知府都投井死了。 一个问题出现了,开原如何治理? 就这样抢下去吗? “刘参将!怎的这么多马车?你不打鞑子了?” “哪能天天打鞑子?本官没那么冷血,几位总兵大人死了,本官去慰问一下他们家眷,” “哦,” 乔一琦打马从北门赶上来,满腹狐疑打量刘招孙,又盯着马车看了一会儿。 “马总兵殉国了,本官刚刚去祭奠了一下,帮他料理了后事,毕竟,同僚一场嘛!” 乔一琦不再说话,这些财货,刘招孙不去抢,那些乱民溃兵也要抢。 他抬头望向周围,远处燃起熊熊大火,有百姓还在火光中尖叫,人在其中,仿佛置身地狱。 乔一琦悲天悯人道: “开原是守住了,鞑子被你们打跑了,本官钦佩你是条好汉,只是城中四面火起,溃兵乘火打劫,百姓没有吃食,没地方住,很快会冻死饿死,刘参将有何良策?拯救开原百姓。” 刘招孙耸了耸肩膀,表示无能为力,守城打仗他是行家,其他的他就不行了,别说治理城池,就是让他当个村长他也搞不定。 “开原知府人呢?快手、门子、典吏、衙吏,这些老爷们平日作威作福,现在都死哪儿去了?” “知府投井死了,跳井前还砍死了他女儿,那些小吏,死的死,逃的逃,活着的也不敢出门!” 刘招孙这次意识到一个完整的官僚体系的重要性。 他能守住这个城池,却无力治理,这就很尴尬了。 “去找康应乾,他当过知州,做过海防道,当知该如何处置,” 脑海中很自然的闪过这个名字。 这个叛徒现在还软禁在开原城中。 上次魏忠贤来宣旨,已发现端倪,准备问刘招孙要人,后来两位好汉拜了把子,笑谈渴饮匈奴血,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也不能一直把康大人软禁,听说这位爷前几天还在绝食,表示死也不向刘招孙这武夫屈服。 “本官愿与刘参将合作,拯救开原百姓,造福苍生!赶紧前面带路!” 一脸沧桑的康应乾捋着白花花胡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刘招孙派来的家丁远远站在外面,一名康应乾家丁耳语几句,康应乾脸上表情不断变换,不等他说完,惊道: “刘参将真守住了开原,击溃建奴?是本官低估他了,果然小白脸也可······不,本官的意思是,貌若潘安也是能做大事的!” “老爷,后金四旗人马,几万人围攻,东门城墙都打烂了,刘参将硬是把黄台吉赶了出去!” 那家丁眉飞色舞,好像自己也亲临战场杀敌。 康应乾勃然大怒:“住口,这些时日你在哪里?如何不来救我?也不给京师发个塘报?” 家丁一脸委屈。 “老爷,小人在城头扔石头,砸死好几个建奴,建奴把开原围住,咱想去京师报信也出不去啊,” “几万人都攻不下,看来此子将来仕途,不在戚少保之下啊,” 康应乾眼珠转动,开始重新评估刘招孙实力。 “废话少说,前面带路!” 身材瘦弱的家丁带着康老爷,快速穿过大街,很多百姓房屋被烧毁,一些大户人家遭到抢劫,乱兵乱民到处流窜。 正文 第59章 龙虎之气 开原城东,暮色四合。 金虞姬手握九节鞭,背挎小梢弓,身藏一把梅花匕首,昂首立于马上。 她头戴抹额,裙袄上套层锁子甲,外面披了个大红披风,身材修长,冷若冰霜,几日戎马倥偬,更显英姿飒爽。 刘招孙回头望向金虞姬,越发觉得此女妩媚动人,不是寻常庸脂俗粉可比。 自从那晚之后,朝鲜美姬便以参将大人侧室自居,与刘招孙形影不离。 她自幼随父亲征战倭寇,弓马娴熟,泼辣果敢,无论战场闺房,皆能征战杀伐。 见刘招孙如此英雄人物,越发爱慕,嘘寒问暖,殷勤备至,隐隐有替代诰命妇人,上位扶正之意。 参将大人在北门鏖战时,命金虞姬守护杨镐父女,朝鲜美姬哪里肯保护情敌,转手便雇了个胖乎乎的丫鬟站在院门口,让一群战兵守着,自己扮做参将家丁,纵马赶到北门助战,沿途还射杀了两个溃兵。 “建奴悉数溃逃,大人为何不继续追击?” 刘招孙望向美人,叹息一声,良久才道: “我军伤亡惨重,几位总兵都殉国了,城中事务棘手,还需由本官亲自坐镇开原。” 说罢,他转身望着堕入昏冥的大地,决心杀一儆百,平息城中乱兵。 若不如此,今夜的开原必将是人间地狱。 他下令北门所有战兵立即停止追击镶蓝旗,返回城中戒备。 除了包衣,镶蓝旗真夷都有马匹,属于骑马步兵,凭战兵两条腿也追不上他们。 “待战兵回城后,立即关闭四门,诛杀溃兵乱民,遇有携带兵器反抗者,一律当做建奴细作处置,杀!” 刘招孙收起妇人之仁,城中火光四起,喊杀不断,若是再不采取行动,开原就变成地狱了。 “刘参将,恭喜恭喜!开原保全,为吾皇分忧,加官进爵,不在话下啊!”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忽听到一个熟悉声音,原来是康应乾来了。 康大人前几日还将自己当做死敌,现在又是一副和气神态,这人变脸比翻书还要快。 他上前拍了拍刘招孙肩膀,仿佛之前勾结辽镇从未发生一样。 “刘参将,上次皇上给你升了参将,这次得升为副总兵啊!当初你坚持留在辽东,如今看来,所虑深远啊,” 二十岁的总兵,大明好像还没这个先例,保险起见,康应乾便说是副总兵。 刘招孙对总兵副总兵并不关心,他望着西边,天色渐暗,弯月上行,冷冷道: “熊大人要进城了,就在城西不远,让他看到这满城狼藉,遍地尸体,终是不好,康大人,本官请你来,是想让你协助本官安抚难民,听闻你做过知州,海防道,谙熟民情,可有良策?” 康应乾对熊廷弼也有耳闻,知道这是自己惹不起的主,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 “刘参将,本官一路走来,见你麾下镇抚兵到处在杀人,不知为何?” 刘招孙有些吃惊的望向康应乾,难道这位老爷也懂得悲天悯人了。 “那是镇抚兵在清剿乱兵,斩杀建奴细作,大人莫要废话了,” 康应乾听刘招孙张口一个本官,闭口一个本官,分明已将他放在与自己同等的地位,心中不免恼怒。 不过他不去和这武夫一般见识,低声道: “本官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请大人赐教,” 康应乾捋了捋胡子,朝周围各人瞟一眼,却不说话。 “此皆为本官心腹,康大人有话便说,不必担心,” 康应乾这样的老油条,当然不会相信什么心腹。 须知,很多事坏就坏在这心腹之上。 “哈哈哈,心腹当然是心腹,不过本官这几句话出口,怕是要扯出弥天的大罪,刘参将真要让他们听?” 刘招孙见康应乾笑得颇有些渗人,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天大事,于是对众家丁道: “退后!” 几名家丁策马徐徐退下,金虞姬哼了一声,上前贴着刘招孙耳朵,轻声道: “官人,这个糟老头子坏的狠!” 说罢,狠狠瞪康应乾一眼。 康应乾满不在乎,他自恃为朝廷命官,自然不把朝鲜歌姬放在眼里。 “好了,说吧,” 刘招孙望向康应乾,若是康应乾说不出个一二来,便将他重新关起来。 康应乾举目四望,但见城中浓烟四起,一些房屋还在燃烧,几座城门已成为废墟。 “刘招孙,本官知你心意,你是想趁辽东混乱,火中取栗,在开原扎下根基,” “你一面结交中官(太监),一面安插部下到镇抚司,所图不小啊,” 康应乾说到这里,忽然压低声音,对刘招孙笑道: “想仿照李成梁旧事,当个辽东王?!” 文官就是文官,三言两语就切中要害。 不等刘招孙开口辩驳,康应乾又道: “开原沃土千里,最适宜耕种,你打的好算盘。不过你也须知道,李成梁在辽东经营多年,盘根错节,你以为占了一个开原城,就能在此立足吗?” 刘招孙阴冷的望着康应乾,不知道这老头子在打什么主意。 “你还差两样东西?” “你和努尔哈赤的人头?” 康应乾干笑两声,懒得和刘招孙闲扯,表情严肃道: “田地和地契,” “田地在城外,地契在大户家里,没田没地,你们便是占了开原,也是无根之木,在辽东立不住的。” 刘招孙呆呆的望着康应乾,望着这个胡子花白的官场老油条,忽然觉得此人有点意思。 说到底,刘招孙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这些天忙着冲锋陷阵,没心思考虑更多。 开原周边,可以耕种的良田,足有五六十万亩,无人耕种的抛荒地,更有上百万亩。 刘招孙在此招募流民,练兵屯田,都需要大量土地,这些土地从哪儿来呢? 刘招孙想了一会儿,淡淡道: “此事,本官在沈阳时便有考虑,所以当时要战兵都转为军户,方便以后直接分田,此次后金军围攻开原,城东一带,杀戮无数,百姓多有罹难,很多土地都会成为无主之地,直接换作军田便可。再说,贺总兵、马总兵他们都殉国了,亦有土地空出,本官合计了一番,五六万亩当是有了。” 开原战后,刘招孙麾下幸存战兵,全部加起来不过四千人,五六万亩土地当是够了,若是一下子占据太多,必然引发周围势力不满,辽镇肯定是要和他们拼命的。 “五六万亩?那如何能够?你要让你手下丘八都喝西北风不成?!” 康应乾像是听到个极好听的笑话,笑了一阵,丝毫不顾刘招孙对丘八这个词的反感,笑道: “哈哈哈,熊蛮子就要来了,他可是个认死理的人,当年在江夏清查黄鳞图册,为了清查出三亩地,还和知府打过架,” “你现在不占,熊蛮子来了,就占不了了,五万亩当然不够,你不会只要几千兵马吧?开原的地都集中在大户手里,” 康应乾说到这里,朝周围看了看,凑到刘招孙身前,压低声音: “想要地,你就得杀人!” “杀人?杀谁?” 刘招孙显然已经知道答案,不过却不想自己亲口说出。 “哈哈哈,你说杀谁,” 康应乾一脸不屑,鄙视刘招孙白莲花做派。 “今晚,把你的战兵都撤出去,让溃兵继续抢,明日再进城平叛,到时这些大户被屠戮殆尽,正好可李代桃僵·····” 刘招孙呼吸急促,感觉心跳加速,康应乾却是神色不变,仿佛几万人的生死,都可作为自己晋升的阶梯,将其毫无怜悯的践踏在地上。 康老爷上前拍了拍刘招孙肩膀,给这位年轻后生传递大张杀伐的勇气。 “占了地,把地契烧了,死无对证,熊蛮子在辽东待不久的,等他走了,开原便是咱们的,到时新军练成,建奴都打不过你,辽镇更不敢招惹····” 刘招孙愣愣的望着康应乾,自己从没想到的事情,这个老油条三言两语就说了出来: 特么你不是皇上派来辽东的监军吗?打着红旗反红旗,还撺掇老子割据称霸,其行可诛啊!怪不得天下要亡。 他抬头望向康应乾,义正言辞道: “溃兵抢掠,难道只抢劫大户吗?其他百姓怎么办?再说,大户之中,也有平日与人为善者,这些人也一并杀了?活着的人又作何感想?” “康大人身为监军,不惜生灵涂炭,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不怕皇上震怒,把你抓进镇抚司吗?” 康应乾冷冷一笑,挥手指向西南,正是大明京师所在的方向: “怕?本官怕什么?便是进了镇抚司,也有刘参将照料,有沈炼,还有魏公公护着,” “刘招孙,你若是怕,这便带你的兵回关内。” “拜你所赐,你的大哥魏公公,给几位御史打了招呼,让他们弹劾本官,说本官贪墨军饷,鱼肉开原,本官回京是不可能了,只能留在辽东,留在你们这群狼窝之中,” 刘招孙愣了片刻,他真不知还有这事。 他记得只是在魏忠贤面前顺带说了两句康应乾,没想到大哥就立即给自己出头,反手一记言官弹劾。 这兄弟,值了。 “老夫监军多年,辽东的事看得明白,什么高淮努尔哈赤什么杨镐熊廷弼,能在辽东立足的,不是虎狼,便是豺豹!” 刘招孙冷冷望向康应乾,这小老头胆子也够肥的,和他岳父杨镐有的一拼,都把宝押在自己身上。 不过听他说打土豪分田地,一下子就能搞到几十万亩良田,这对刘招孙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一时之间,他竟颇有些心动。 不过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刘招孙还是拒绝了康大人的一片好意。 “本官不会让部下做这等祸国殃民之事,” 康应乾想骂刘招孙妇人之仁,心想这武夫刚在战场上杀了那么多人,现在却装模作样,假仁假义,连屠几个大户都婆婆妈妈。 却听参将大人接着道: “至少,本官不会让战兵去做,” 听到这话,康应乾阴冷的脸上立即又露出欣喜之色: “本官知道参将意思,是怕战兵沾染恶习,好,那就让狼兵去做!” 东门幸存狼兵还有三百多人,这些兵凶悍善战,不在建奴之下,用他们来屠杀大户,再合适不过,到时候直接嫁祸给建奴或是辽镇,实在不行,就将这群广西蛮子也屠了。 康应乾充满期待的望向刘招孙,等待他下令引狼兵入城。 康应乾心里清楚,经过开原之战,那些丘八们对刘招孙可说是唯命是从。 若能在开原立足,十年之内,这刘招孙未必不会成为李成梁一样的人物,自己现在投靠,也算不晚。 监军大人此刻化身谋士,满脸得意之色,从袖中取出纸扇,在凛冽寒风中摇动两下,颇有些几分孔明郭嘉的风采。 “不,狼兵也不行,” “本官不会滥杀无辜,更不会坐视百姓罹难,你说的这些都是邪道,本官要走的,是大道!本官主意已定,今夜便将溃兵乱民全部斩首!” 正文 第60章 大道 “大道?哼!不过是妇人之仁,” “罢了,竖子不足与谋!夺····” 康应乾胡须颤抖,有些语无伦次,说罢,拂袖便要离去。 刘招孙无心和这老油条过多解释,若非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他真想送康大人去镇抚司一日游。 “大人要去哪里?知府殉国,诸事繁杂,本官忙于军务,还请大人多多分担一些,” “分担?老夫力不从心,” 康应乾轻哼一声,却是大喜。 如今杨镐风烛残年,不堪用了,若刘招孙重用自己,将来他在辽东也是一方诸侯,比做个知府县令强多了。 想到这里,康应乾假装为难道: “本官现在便去府衙,清理案牍,将开原周边的田亩田册都给你查清楚,免得奸人乘机冒领,” 刘招孙连忙谢道: “开原百姓有福了,有康大人相助,百姓便有地方住,有粮食吃,本官替他们谢过大人。至于田地嘛,本官只要死人的,暂时不和活人争,” 康应乾见刘招孙实在太过单纯,作为同盟,他不得不提醒: “刘参将,你悲天悯人,与世无争,老夫钦佩。只是经历此番兵灾,开原百姓逃离,空出几万亩无主之地,你不去占,辽东这些豪强大户,可不会心慈手软。” 这康应乾虽心狠手辣,做起事来却颇有条理,一下子就能抓住土地这个重点,刘招孙不由对这老头高看一眼,淡淡道: “本官说了,不抢大户,只占死人的地。至于逃亡百姓的田亩,应该不多,送给他们,作为本官来开城的见面礼,雨露共沾,才能长远,” “舍身饲虎!愚钝如此,可笑!那些大户岂是你喂得饱的?!” 康应乾气的胡须抖动,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他冷静下来,又觉得刘招孙另有所图,叹息一声道: “罢了,老夫也不知你所欲何为,安抚百姓,收买人心这等好事,你今晚且去做;清查田契,得罪豪强,这些脏活,便让老夫去做,刘参将,如此可遂你所愿了吧?” 刘招孙哑然失笑,这老头子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康大人,城中混乱,乱兵四起,很不太平,本官还是派几个心腹家丁护卫你吧。” 康应乾已经走出好远,听到这话,使劲对刘招孙摇摇手,骂道: “监视就说监视,说什么护卫,老夫自有家丁护卫!不需要你护卫!” “王三儿!王三儿!狗日的家丁都死哪儿了?·······” 刘招孙立于街头,望着康应乾远去背影,嘴角露出腹黑笑容,过了良久,才意味深长道: “康大人,希望你别再反水了,” 旁边上来的金虞姬却杀心顿起,在旁道: “官人,这老头留不得,早晚坏了大事,不如杀了!” 金虞姬身姿挺拔俏丽,腰间梅花匕首寒光逼人,她冷目灼灼,立于皎洁月光下,显得分外冷艳动人。 刘招孙对冷艳少女暖暖一笑,平心静气道: “我知你报仇心切,杀心太重,会反噬自己,人命至贵,康大人这样的人才,能用就用吧,你且回去,护好杨老爷,今夜开原城又是一场杀戮!去吧!” 金虞姬脸色绯红,官人既已开口,她便只有听从,于是含情脉脉,打马离去。 片刻之后,北门响起片甲叶震动之声,如银瓶乍破,水银浆迸。 刘招孙回头望着城中燃烧的火光,心中默默念: “好,今夜,本官就要证道!告诉你们,什么是大道!” 开原北门,追击镶蓝旗的战兵回来了。 来不及清点战果,刘招孙就要让他们继续战斗。 连同白杆兵、狼兵,能战者只剩三千七百人。 受伤未死的战兵超过八百人,幸而还有五千多辽民苦苦跟随。 刘招孙令人将伤兵就近安置在百姓家中,城中很多百姓已被溃兵乱民屠戮一空,极是悲惨。 北门附近的归圆寺,主持虚空子目睹明军与建奴血战,感于刘参将忠勇,主动腾出寺院厢房给伤兵居住。 刘招孙甚为感动,与主持一番攀谈,隐隐有出家之意,表示愿意做个俗家和尚。 受伤的人需要休息,能战者却还要继续战斗。 刘招孙下令,四门各安排八百人驻守,在城门外扎营休整,把总旗总轮值夜巡,天亮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出城门,否则立即斩首。 刘招孙准备挑选三百战兵,斩杀溃兵乱民。 战兵一日鏖战,各人困乏已极,刘招孙也知道这些,不过尽管如此,也要坚持下去。 今晚至关重要,是占据开原的收官之战。 作为穿越者,刘招孙相信人性,不过却不愿去考验人性。 狼兵、白杆兵、宣大、蓟镇兵混杂在一起,军纪堪忧。 如果现在让战兵进入城中,夜幕之下,面对金银珠宝和衣衫不整的女人,这些大头兵会做出什么事,谁也不能保证。 刘招孙不想再多出三千溃兵。 他更不想让之前的努力都化作泡影。 在各营把总协助下,很快抽调出三百南兵,他们中很多人都是戚金在南方训练过的义乌兵,刘招孙看这些人气质,明显与其他军士不同。 “捕杀溃兵,是镇抚兵职责,不过事急从权,溃兵乱民太多,镇抚兵人手不够,所以,要你们随本官去杀人!” “进城之后,凡有手持刀枪棍棒,不肯缴械者,一律当做建奴细作,就地斩杀!” 入夜之后,开原城中,火光冲天,黑夜中传来女人凄厉尖叫。 刘招孙扬起骑枪,冷冷望向这座正在燃烧的城池,策马向火光最亮处冲去。 几名家丁连忙跟上去,排成整齐队列的南兵跟在参将大人后面,各人打着火把,手持长枪重刀。 这些战兵刚刚追杀鞑子回来,各人脸上都沾有血迹,杀气腾腾。 他们对刘招孙唯命是从,参将大人指向何处,他们便杀向何处。 东门大街。 黯淡的月光下,一个怀抱婴孩的女人,脚步蹒跚,边哭边跑。 她身上棉袍被扯下大半,白花花胳膊露出外面。 忽然,女人脚下不稳,摔在了地上,怀中的婴孩哇哇大哭。 在她身后不远,两个陕西镇溃兵,怀里装着金银首饰,满脸淫笑朝女人爬来。 “小娘子,哪里跑,你家男人都给哦们杀光了,你还要去哪里?” “别过来,别,” 女人双眼圆睁,惊恐望着四周,又看着怀中婴孩,最后望向街边石牌,一头撞去。 就在她撞去的前一秒,街道拐角,传来哒哒马蹄声。 溃兵回头朝街角望去,却见那边出现个马兵,马上一人,手持骑枪,正朝这边冲来。 两人互看一眼,拔出顺刀,指向那人,一个溃兵上前道: “兄弟,南街还有银子,有女人,去那边抢,咱是夜不收,别打咱们主意····” 他话没说完,身子被迎面冲来的战马撞飞了出去,还没落地,脖颈又被骑枪刺了个对穿。 马兵突袭速度之快,肉眼根本无法看清,他的同伴大叫一声,丢下银子,转身就跑。 刘招孙勒马停住,俯身亲抚马鬃,看那溃兵跑出十几步,忽然策马,手中骑枪猛地掷出。 溃兵乃是陕西镇夜不收出身,身手不凡,刚才在南街屠了两户辽民,抢了几十两银子,两人正准备享用这个小娘子,不想遇上这个杀星。 他沿街道往前奔跑,手指却按住刀鞘,只等后面马匹上前,便回刀斩杀马兵。 回刀斩是夜不收的必杀技,这时后面骑枪先行杀来,他连忙俯身躲避,枪尖贴着后背飞过去。 “死!” 刘招孙紧随其后,没给对手任何机会,马刀斜斜划过那人脖颈,将那溃兵头颅斩落。 这时,后面两个家丁才终于跟上参将大人,策马上前助战。 刘招孙驱马走到女人身边,女人瑟瑟发抖,显然把参将大人也当成了乱兵。 刘招孙翻身下马,见那女人衣衫被扯烂,看她可怜,便将自己披风取下。 “本官乃开原参将,我等是来保护辽民的,今晚街面上不太平,带上孩子,快回家去吧!” 女人迟疑了一会儿,才将披风披在身上,鼓足勇气道: “小女代开原辽人感恩将军,敢,敢问将军高姓大名?日后相报。” 刘招孙在家丁簇拥下,策马向溃兵们聚集的南街赶去,走了几步,回头道: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好人,” 是夜,好人刘招孙率战兵大开杀戒,一直杀到后半夜,共计斩杀溃兵乱民三百五十余人,生擒三百六十人。 好在这些溃兵都是乌合之众,毫无战心,三百战兵损失轻微,只伤了十几人。 对开原城而言,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不止是刘招孙彻夜难眠,城中大户富户,豪强人家,皆是胆战心惊,生怕被溃兵劫掠。 知府殉国,总兵战死,地方豪强无不紧闭院门,增派家丁,他们虽是地头蛇,却也惧怕外面那些强龙。 不管是鞑子还是溃兵,都是他们这些地头蛇惹不起的。 遭遇乱世,一夜之间,祖辈几代积攒的财富便会被抢掠一空,全家性命不能保住。 豪强大户与辽镇盘根错节,他们不害怕鞑子,却怕那些气势汹汹的南兵。 至少他们能和北边的女真人搭上话······· 次日清晨,刘招孙在大帐中小憩半个时辰,金虞姬在旁边服侍,醒来便立即赶往桂圆寺。 一夜过后,八百伤兵,又死了一百多人,剩余的人很多伤势严重,估计也活不成了。 开原城中,药材匮乏,郎中都逃光了。 刘招孙无计可施时,归圆寺的和尚出来了。 “和尚还是挺好的,也有钱,” 刘招孙喃喃自语。 和尚懂医术,而且愿意免费给伤兵医治,刘招孙感动不已,口称以后一定给佛祖捐个金身。 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欠沈阳那边道观一个金身。 这些伤兵都是参将大人嫡系,所以一个都不能放弃,能救活一个便是一个。 桂圆寺禅房内。 须眉皆白的方丈虚空子邀请刘招孙共进斋饭。 古老的寺庙,在朦胧晨雾的笼罩下,像一幅飘在浮云上面的剪影一般,显得分外沉寂肃穆。 昨晚,刘招孙杀人无数,今日,他又要杀人,中午要处决擒获的溃兵。 苍苍桂圆寺,杳杳钟罄音。 悠扬缥缈的钟声让人有出世之感,可惜吃斋念佛不是大道,也不能拯救天下苍生。 老和尚仔细打量着武夫,蒲团之上,刘招孙满脸血污,披头散发,紧闭双眼,呼吸匀称,若有所思,恍如高僧入定。 其实他是睡着了。 “善哉善哉,我佛慈悲,终能感化这武夫,也算贫僧功德一件了,” 虚空子颇为自得,他知道这刘招孙杀戮太深,今日又要在城中杀人,若能让这屠夫皈依我佛,功德自然无量。 “刘施主,正所谓这一世你杀他,下一世他杀你,再在后面某一世又是他杀你,戒就是停不下来!在相互你杀他,他杀你的不断轮回中,一方停止了,不杀了,自然这个相互杀的轮回也就停了,那么在杀的这个业果中也就解脱了...” 刘招孙鼾声停止,忽然睁开眼睛。 他顿悟了。 “方丈慈悲为怀,能否先借些钱粮·····” 半个时辰后,十辆装满粮食的马车从寺院缓缓驶出。 参将大人这波反向化缘的操作还是很给力的,虚空子虽然很不情愿,还是借给他两百五十石小麦。 如此以来,勉强解了大军燃眉之急。 军中粮食只够五天食用,再搞不到粮草,刘招孙也顾不上什么大道,只有去抢大户了。 眼前最迫切需要解决的,便是尽快恢复开原城正常秩序。 这也是他昨晚拒绝康应乾的原因之一。 大家都不是傻子,单纯的抢劫,只会加快辽人投靠后金的脚步。 开原乃四战之地。 北边是后金,西边蒙古,海西,南边是辽阳沈阳。 除了海西女真和自己若即若离,周边势力已经被他开罪完了。 如果现在还要在内部搞大清洗,那就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在实力不允许的情况下,必须要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朋友搞得多多的。 这就是大道。 “和尚真有钱啊。” 刘招孙坐在马车哼着小曲儿,发自内心的感慨道。 临行时,老和尚将刘招孙送出好远,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说参将大人颇有慧根,将来或成佛,赐刘招孙法号为言舍。 刘招孙双手合十,态度虔诚。 “阿弥陀佛,多谢虚空师傅赐弟子法号,只是本官今日还要超度众人,物理超度,改日再来聆听教诲!后会有期!” 正文 第61章 刘招孙治军 马车缓缓驶入开原城,刘招孙立即放下对佛学的追求,回头向满脸横肉的裴大虎道: “人都绑好了吧?” “回大人,都绑好了,开原的豪强宗族也都到场了,” “好,去十字街口,午时三刻快到了!” 开原城中,十字大街升起了参将临时大帐,掌旗手在大帐前升起一面黄色令旗。 黄旗属土,为中营中军所用,望见黄旗,便知道底下为中军大帐。 刘招孙坐在巨大的参将伞盖下,他昨晚一夜未眠,又砍了几十个溃兵,早已精疲力尽,然而没办法,还是要强撑着。 他眼球充血,眼眶发黑,满脸血污,坐在众人面前,活脱脱一个屠夫形象,可以说是不怒自威。 大帐周围站满了开原百姓,一排战兵在人群外维持秩序。 各营除了少量人马把守城门,大部分士兵都来到刑场,纷纷抬头朝这边张望。 昨夜刘招孙率兵入城,搞得开原人心惶惶,溃兵未走,又要遭受兵灾。 出乎所有人意料,刘参将率领的这支明军,只是斩杀溃兵乱民,对开原老百姓却是秋毫无犯。 这支军队军纪之严明,是他们从没有见过的。 须知李总兵(成梁)豢养的家丁,在自家地面也是烧杀抢掠,坏事从没少干。 满脸惊愕的辽人,纷纷询问打听,昨晚突然出现的那支军队是谁? 被刘招孙救下的女人,开始用自己的毕生精力,四处宣扬参将大人的仁义,将参将大人麾下的军队说成是真正的仁义之师,是天兵天将。 当听说这支军队要斩杀溃兵,一些胆大的百姓便赶来围观,恐惧而好奇注视着刘招孙他们。 辽人彪悍,溃兵在城中屠戮甚多,若不是有战兵拦着,辽人就要冲上去把溃兵当场打死。 人群中间,除了普通百姓,也有几个生员模样的人,刘招孙还看到了几个建奴装扮的人。 “大人,这些都是女真商人,买卖人参貂皮,开原被围后他们没有跑出去,他们不是鞑子奸细,昨日奸细作乱,也和他们无关·····” 裴大虎注意到参将大人在打量这些人,唯恐大人怪罪,连忙解释。 这些女真人都戴着毡帽,遮住了他们后脑勺上的金钱鼠尾辫,周围辽人对这些女真人也是见怪不怪,让刘招孙颇有些意外。 开原城中,华夷混杂,由来已久,辽人早已见怪不怪。 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商人都在城中经商,当然不能说人家全都是奸细。 刘招孙不想立即开始大清洗,毕竟开原需要恢复元气,他转身对裴大虎道: “午时三刻快到了,本官先说几句。” 裴大虎朝四周大声喊道:“参将大人训话,肃静!” 刑场周围乱糟糟的,无数开原百姓捡起石头朝刑场上的溃兵砸去,边扔边对他们咒骂,溃兵绑在柱子上不能还手,被石头打的头破血流。 裴大虎使了个眼色,一众家丁抡着马鞭过去打人,暴躁的百姓立即安静下来。 刘招孙环顾四周,清了清熬夜上火的嗓子: “本官乃开原参将刘招孙,本官,是来保护辽民的!” “好!” 刚说完一句,底下便传来一声叫好,几百个百姓也跟着叫好。 刘招孙尴尬一笑,示意大家安静。 他抬头徐徐望向刑场,刑场上绑着三百六十多个溃兵,他粗略扫视一番,其中有几人他还认识。 昨日的英雄,今日的逃兵,还在城中烧杀抢掠。 可见军纪才是强军之本啊。 刑场周围静的出奇,听说参将大人要严肃治军、杀百儆万,他麾下一众人等,都放下自己手中事务,赶来观刑。 杨老爷在女儿和胖丫头的搀扶下,颤巍巍坐在椅子上,满眼欣慰的望着杀伐决断的乘龙快婿。 乔一琦和茅元仪两人,暂停铸造红夷大炮,匆忙赶到刑场看热闹,此时两人站在康应乾旁边,似笑非笑。 “康大人,咱这做的是啥监军,天天带着个尚方宝剑,也没杀过几个人,瞅瞅这位刘参将,人家多威风啊,一杀就杀几百个!在这开原城,想杀谁就杀谁!” 康应乾听这乔一琦话里有话,冷哼一声,笑道: “乔公子,不止你我有剑,熊大人也有,你的剑太钝,熊大人的剑才锋利!他就要来了!谁杀还不知道呢!” 康应乾说罢,便不再理会两人,在他看来,乔一琦此人不过纨绔子弟,平日只知道和工匠混在一起,搞什么大炮,简直有辱斯文!实在是不堪大用。 康老爷自顾自望向前方刑场,微微叹道: “令行禁止,赏罚分明,大有当年戚少保之风!” 家丁装扮的金虞姬护卫在刘招孙身旁,锐利目光在杨青儿和康应乾之间游走,注意周边的风吹草动,生怕有人做出不利参将大人的事情。 刘招孙登上刑场,对着一群即将赴死的溃兵乱民,大声道: “你们随我刘招孙当兵,粮饷不曾少你们一分!这银子,一分一毫,都是官府收自百姓,你们没当兵时,哪个不是种地的百姓?哪个不是挖矿的矿工?” “你们不知百姓种地苦楚艰难?不知本官筹措兵饷艰难辛苦?!” “养兵千日,不过指望你们上阵一次,你们不仅不肯杀贼,还要残害百姓,养你们何用?留你们何用?” “你们如此行径,便是本官不能杀你,天也要杀你!这就是大道!” 溃兵之中,有人眼圈发红,跪在地上不停向刘招孙磕头,有些呆呆的望着地面,沉默不语。 刘招孙回头望向那些站在远处旁观的战兵,对他们大声道: “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些人未必全都是十恶不赦,不过因一时恶念,铸成大错!” “你们都是兵!不能做贼,哪怕偷百姓一针一线,动百姓一草一木,都是贼!做了贼,就是他们这个下场!” 刘招孙说罢,狠狠望向众兵将,战兵们缩着脖子,都不敢说话。 “镇抚兵,行刑!!” 十多名镇抚兵扛着重刀,在周围几千人的注视下,走上了刑场。 溃兵们发出哀嚎声,有人大声求饶,有人吓得瘫软在地,还有人大声咒骂。 “全部砍了!” 两个镇抚兵拖着个溃兵,拖到台边,像杀猪似得将那壮汉按倒在地,手起刀落。 旁边百姓发出一片惊叫之声。 刘招孙不忍继续看杀人场面,转身对围观的百姓道: “本官是来保护辽民的,本官率三千虎贲,杀退建奴十万人马,阿敏死了,黄台吉也死了,当然,开原的知府和总兵也不在了。” “目下,本官暂领开原,守卫开原,本官不会像某些上官那样,对一些百姓秋后算账,本官向你们保证,不管你们以前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只要从现在开始,种田的好好种田,做生意的安分守己做生意,好好遵守我大明法度,不要再和建奴互通有无,本官不管你是女真还是朝鲜人,都会保护你们的,就像昨夜那样!” 刘招孙说完,嗓子快要冒火,长长喘了口气,从金虞姬手中接过茶壶,喝了两口,正要再说话,忽然感觉眼皮有些沉重…… 刘招孙望着正午炫目的阳光,眼神渐渐远去,正在给大家说田契土地时,裴大虎跑来了。 裴大虎不顾金虞姬怒视自己,直走到刘招孙近前,压低声音道: “大人,不好了” 刘招孙端起第二杯茶,显得沉稳了一些: “没看到本官正在治军,在向百姓阐述大道吗?不要唐突,闪开,小心把你也砍了!” 事态紧急,裴大虎此时已经顾不上自己死活,也不管什么大道小道,连忙道: “熊廷弼进城了,战兵拦不住,拎着把宝剑,好像是尚方宝剑,说什么入其军杀其帅如砍熊掌,咱也不懂是啥,北门传开了,说是他要来杀大人!” 参将大人手中茶杯哐当摔在地上,沙哑嗓子发出公鸭似的惊叫: “噶!什么?!熊大人要杀我?” 刘招孙想了很久,实在想不出熊廷弼要杀自己的理由。 老子根本没和他见过面好吧! 他心里有点慌,难道毛文龙的悲剧要提前在自己身上上演吗? “他娘的,熊廷弼要当袁崇焕!老子又不是毛文龙!”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二十二日,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辽东经略熊廷弼,率蓟镇援军抵达开原,驱逐正白旗十里,听闻开原城乱兵四起,经略大人持尚方宝剑,不顾部下反对,只带两个家丁,闯入城中,正所谓: “入其军斩其帅如古人作手。” 此刻,熊大人走在开原大街上,他眼中有光,手中有剑,心中充满力量。 正文 第62章 战果 当日,在刘招孙的授意下,监军乔一琦出城十里,与经略大人熊廷弼当面解释,说眼下开原城中溃兵未平,军民伤亡惨重,亟需休整,望经略大人两日后再进城。 几位蓟镇将领坚持要大军入城休整,经略大人也有些不满,不过乔一琦态度坚决,不肯退让,援军遂在城西十里扎营。 刘招孙所虑者,乃是客兵入境,匆匆进城,必然惊扰地方,甚为不妥,他知熊廷弼治军严整,然对蓟镇兵的素质,却不抱有太高期望。 乔公子游历大明南北,又亲历萨尔浒战事,对辽东局势颇有见地,遂被熊廷弼留在营中,谈了些辽东掌故和刘招孙趣闻。 这次熊廷弼临危受命,从京师星夜兼程赶往辽东,又在山海关收拢援军,本以为开原必然陷落,铁岭也将不保——原本历史上就是这样——没想到刘招孙竟能力挽狂澜,率南兵辽镇,与奴贼堂堂对阵,不落下风。 熊廷弼率援军赶到时,开原战事正进入胶着,后金军已是强弩之末,镶蓝旗受到重创,其余三旗伤亡虽是不大,却被刘招孙消耗得失去了战心,见蓟镇兵赶来,便匆匆撤兵。 如此一来,开原成为,东事以来明军守住的第一城,意义自然非同凡响。 经略大人身边的诸多幕僚,已经开始舞文弄墨商议筹划,多为熊大人分润一些运筹之功,虽然他们刚来开原才一天。 熊大人的幕僚忙着争夺运筹之功时,狗头军师康应乾却已捷足先登。 他联合开原境内没来得及殉国的知县老爷,以及本地几十位生员,联名给朝廷呈递捷报。 在这份几十人署名的奏疏中,康大人直把刘招孙比作是田单耿恭转世,张巡韦孝宽重生,几乎等同战神。 说此战杀伤后金军数万,杀两大奴酋,分别为代善和皇太极。 这样以来,四大贝勒,死在刘招孙手下的,目前已经有三个了。 当然,在奏疏里特意说明,两位奴酋都是被明军大将军炮击中的,当时奴贼大军登城在即,城头伤亡惨重,康监军与参将大人披坚执锐,登城亲自操炮,瞄准城下黄盖之下的奴酋,一击灭之。 至于皇太极和他哥哥有没有死透,康大人在奏疏里没有明说。 意思是即便这次奴酋侥幸未死,过段时日,两人生病躲猫猫死了,军功也当算在自己头上。 在奏疏中,康应乾还重点提及了秦建勋麾下白杆兵在北门的坚守,以及荣头强的率领狼兵对战局的一锤定音。确定不是光头强。 总兵马林、参将喻成名、总兵贺世贤等辽镇悍将悲壮殉国,康应乾泣血恳求朝廷予以抚恤。 当然,也不能忽视前经略大人杨镐对此战的运筹之功。 反正杨镐被罢免时,开原之战已经揭幕,岳父大人多次耳提面命,让刘招孙打仗时不要跑到前头,还要参将大人多回家看看,这,也算是运筹之功吧。 至于姗姗来迟的熊廷弼,奏疏里只是捎带一笔,让人感觉蓟镇的辅助作用可有可无。 刘招孙看了遍奏疏,叹息不已,觉得这剧情未免太过狗血,会不会被人称作欺君,而且恐会开罪熊廷弼,康应乾却表示不狗血,还一副正义凌然状: “此乃天朝规制,我天朝自有国情如此,岂是你这等武夫所能懂得!” “这熊蛮子和言官都不对付,司礼监也没他的人,连楚党都不喜他,放眼大明,除了皇上,再无人支持经略大人,咱有兵有人,怕他作甚!” 刘招孙对这些官场黑幕并不了解,不过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人去做,康应乾在这方面比自己专业很多,放他放手去做便是。 趁着这两日时间,刘招孙命人清理战场,安葬战死兵士。 此战共计斩杀后金兵马六千九百余人,其中,真夷两千一百余人,甲剌额真五人,巴牙剌三十五人,包衣及生女真四千三百余人,蒙古瑷兔、炒花等部三百余人,战果不可谓不丰盛。 考虑到此时后金政权不足三十万(萨尔浒战后)的人口规模,真夷丁口不过堪堪数万人,开原之战便去了十分之一,这对野心勃勃的努尔哈赤,绝对是一次空前的沉重打击。 镶蓝旗已被彻底打残,士气低迷,其他三旗也意识到了明军潜在的战力——虽然这种实力还未完全发挥。 刘招孙推测,如果努尔哈赤思维正常的话,至少在今年之内,不会再兴兵攻打开原,当然,不排除后金军会有小规模的报复行动。 战后,明军忙着斩杀城中溃兵,没有乘胜追捕俘虏,所以这次他们的俘虏很少,只在各门抓了一百多个未及逃走的包衣,还有十几个真夷,这些人身上都装满了劫掠来的金银珠宝。 除了直接的人头和俘虏,各类军械物资也斩获颇丰。 各类铠甲三千七百六十余副,不过经过激烈战斗后,这些大都战损,堪用者不到一千副,茅元仪让那些沈阳带来的工匠对破损铠甲进行修葺。 长枪、重刀、顺刀、狼牙棒、骑枪等兵器共有八千六百余把,刘招孙计划训练更专业的火铳兵和长枪兵,除了那些长枪重刀,其余兵器他不太感兴趣,只留作训练新军时使用。 此外,共击杀俘获后金战马一千三百七十余匹,其中可用者三百三十匹,这些战马的俘获主要归功于喻成名所率辽镇骑兵,这些辽东铁骑于开原南郊,与后金精锐骑兵反复冲杀,杀敌甚众,最终全军覆灭,只余三十六骑存活。 这批俘获的战马,刘招孙计划分为两部分使用,一部分作为新练骑兵之用,另一部分用于建立一支精锐特勤部队,类似于后世的特种兵。 当然,这些只是初步规划,后续细节需要他和各营把总商议敲定。 除了战马,还有各类牛马车一百多辆,盾车三十多辆······很多都已破损,不堪使用。 最重要的收获还是粮草,主要来自溃逃的镶蓝旗。 由于镶蓝旗最后是全军崩溃,真夷战兵逃过护城河后,连牛马车都顾不上收拢,便一路往北狂奔,粮草自然无力运走,包衣奴才们烧了一部分,剩下的堆积如山的粮草只能白白送给明军。 刘招孙派人清点之后,四大贝勒馈赠的粮草共计超过一千三百石,足够城中三千多明军食用两月之久。 此外,清理战场的火兵们还从后金兵身上搜出了几千份炒面,这是建州女真特有的军粮,口感清脆,重量很轻,携带方便,类似于明军中的麋饼、皱饭、杂饼之类(1)。在萨尔浒战场上,后金军就是靠这炒面,三日之内,奔袭三四百里,消灭杜松马林军。 有了这些粮草,刘招孙便不用再去归圆寺找老和尚反向化缘,也暂时不用向开原大户磨刀霍霍,三千战兵也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清理完战场后,刘招孙立即开始着手进行战兵重组,这也是当务之急。 汇集开原的近三万明军,经过此次血战后,除溃逃不知去向者、劫掠被斩杀者、重伤不治者,剩下的,只有三千七百多人,可谓十不存一。 幸存的这三千七百多人,除了后来加入的狼兵,绝大部分人都是从浑江血战便追随刘招孙的老兵。 不说这些兵各个都是百战余生,经这数次血战之后,从他们中间随便挑出一个,都可当为先登勇士破阵杀敌。 所谓强军,不过是军队在艰苦训练的基础上,一次次取得作战胜利,不断积累战争经验与勇气信心,一支总在打败仗的队伍,即便装备精良,兵多将广,也无法称之为强军。 这也是在军事上,清军越打越强,明军越打越弱的原因之一。 经过这数次血战后,这些精锐对刘招孙已是唯命是从,各人早已将刘参将当做是他们的精神支撑。 由于此战之后,各营把总伤亡殆尽,军队都被打乱,编制不齐,刘招孙决定重新调整,增设千总级军官。 全军整合为三个千总部,各设千总一名,副千总一名,千总训导官一名。刘招孙自领第一千总部,兵员一千五百人;原战兵营把总王二虎任第二千总部千总,领兵六百人;原战兵营把总邓长雄任第三千总部千总,领兵六百人。 组建骑兵营,兵额定三百人,由辽镇三十六骑及原南兵骑兵营组成,蓟镇把李昱辰任副营官,营官待定。 组建山地战兵营,兵额六百人,白杆兵千总秦建勋任营官,狼兵荣头强任副营官。 设情报司,兵额暂不确定,由各营夜不收、战兵、辽民之中招募,裴大虎任司长,刘招孙最后强调,情报司不归于军队系统。 此外,刘招孙的心腹家丁共计三十二人,被编进参将大人的中军卫队。 为了淡化家丁色彩,刘招孙还破例招募二十名难民,编入中军卫队,这二十人不仅功夫了得,而且一路追随,将参将大人奉为神明在,忠诚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不过,刘招孙隐约也有些担心,这样以来虽淡化了家丁影响,不过恐怕会强化宗教色彩,加强个人崇拜,最后搞出个****的怪胎来就麻烦了。 他又安慰自己,这世上哪有完美的体系?只能靠后期不断修补。 太祖皇帝当年创建卫所制度,初衷是要不花费国家一两银子而养育几百万兵,没想到几十年后,卫所制便开始走向崩溃。 朱元璋那么聪明,都不能一劳永逸解决全部问题,何况是自己呢。 注: (1)麋饼,用麋末作饼,投沸汤和为饼,厚一分。候冷,切作棋子,曝干,收贮。如在营寨内,以汤沃而食之;如路行及战阵中,干食之,味美不渴。余于杂饼、皱饭、并制如常法,惟曝极干,令可齐持及久。 正文 第63章 蓟镇 辽海卫、三万卫两卫所皆设立于洪武中期,初期兵员超过一万,后迅速没落,成化年间便糜烂不堪,卫所军逃亡,田亩荒芜,兵士十存二、三。 到万历末期,这两个卫所加起来连三千个兵都不到,其中屯田军、煎铁军、炒铁军就占了一半。 开原之战结束后第二天,两个文官模样的指挥使才率领两千个卫所兵赶来增援。 一群瘦骨嶙峋、形如乞丐的百姓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个老年军户叮咚饿晕倒地。 刘招孙望着眼前这群卫所兵,再回头看那两个心宽体胖风度翩翩的指挥使大人,无奈摇摇头,大明卫所衰败,竟然至此。 不过他还是决定有空要向这两个胖子取取经,在开原这地界怎么才能合法捞钱。 作为补偿,也为了和这两位指挥使搞好关系,参将大人给每人发了捧炒面。 看着卫所兵们怀揣着建奴的炒面开开心心回家去,刘招孙心头在滴血。 参将大人的恻隐之心,让本不富裕的开原城雪上加霜,康应乾骂他是个傻蛋,两个土包子指挥使,哪里值得浪费粮食去结交! “这是大道,康大人以后便知道了,” 文贵武贱的背景下,如康应乾这种级别的文官,对卫所军表现出极度鄙视,实属正常,一点也不奇怪。 不过在刘招孙看来,这些远离州城的乡野之地,才是未来决定天下走势力量之所在。 当然,前提是必须这股力量好好组织起来。 俗话说,农村包围城市·····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二十七日,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辽东经略熊廷弼,率援剿总兵官萧如薰、副总兵李怀信、参将柴国柱等将官,一路沿城池向北,由正门进入开原城。 开原参将刘招孙同监军康应乾、辽海卫、三万卫指挥使杨启隆、定国珍,及千总王二虎、邓长雄等人,出城三里迎接。 身材高大的熊廷弼昂首站立,旁边站立萧如薰,李怀信等人,乔一琦站在众将官侧边,周围还有些文官幕僚。 刘招孙按官场礼节向熊廷弼行过礼后,又朝萧如薰、李怀新行了礼。 抬头时忍不住多看萧如薰一眼,萧如薰年约五十,身形挺拔,颇为雄壮,沉静的面容不怒自威,下颌长着的美髯颇有几分关二爷的气质。 “不知大哥魏忠贤是否喜欢此人,有机会要引荐他们认识一下,” 其实这位关二爷在历史上是被魏忠贤弹劾罢官····当然,刘招孙不知道这些。 这位晚明第一儒将,不仅战功赫赫,丝毫不逊色于杜松刘綎,而且文章书法,也可与文人匹敌,有诗歌流传后世。 按照原本历史位面,萧如薰会在天启元年,也就是明年,被调往京师神机营。 不过因为刘招孙的出现,晚明历史走势发生了一些变化,开原之战提前爆发,熊廷弼提前入辽,萧如薰和其他几位历史知名人物也被征调到了辽东。 刘招孙这才将注意力转到熊廷弼身上,他身材高大,魁梧雄壮,身上穿着件二品官服,胸前有个锦鸡踩云鸣日的二品文官补子,外面套层锁子甲,腰中戴着一把尚方宝剑。 刘招孙目光在尚方宝剑上停了片刻,旋即抬头望向别处。 昨晚,康应乾反复推敲分析,判断出熊大人此行前来,当不会对刘招孙不利。 不过袁嘟嘟拎着把尚方宝剑便在双岛砍了毛文龙的故事实在太过惊悚,让知晓后事的刘招孙不得不防。 风传这熊廷弼的火爆脾气可比圆嘟嘟大了去了,万一一言不合砍了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防万一,刘招孙在城内提前做好准备,让各门增派兵力守卫,防止蓟镇兵马突袭,还从中军抽调死士,增强护卫,同时坚决不单独赴会,坚决不出单独出城。 总之,美男子刘招孙已做好准备,不会让经略大人对自己产生任何非分之想。 熊廷弼正欲和刘招孙说话,见他一直看向自己,便开口道: “刘参将,本官与你义父刘綎,也是多年旧识······” 刘招孙掐指一算,这已经第三位大佬说自己和刘綎是过命的兄弟了,看来义父人缘还是不错的,马林、康应乾倒还不错,只是不知眼前这个熊蛮子是不是真有交情。 “本官与你义父驰骋辽东,颇有些交情,听闻他在浑江殉国,本官当时在江夏,心痛不已,如今你在辽东痛击建奴,建此其功伟业,刘总兵在天之灵,当可欣慰。” 刘招孙微微一愣,没想到熊廷弼见面竟能说出这话,想到自己对人家如此防备,真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他转念一想,当时袁崇焕斩杀毛文龙之前,不也是惺惺作态,还和毛文龙饮酒畅谈,从塞外美景聊到了西湖断桥,还聊了聊白素贞,最后说翻脸就翻脸。 可见这些个经略督师的话,也不能全信。 “经略大人过誉了,得蒙圣上全力支持,又有几位上官运筹帷幄,经略大人及时救援,对奴贼雷霆一击,才有开原之胜,末将不过是一介武夫,只知冲锋陷阵,侥幸几个鞑子脑袋罢了····” 不等刘招孙说完,熊廷弼站着的一名武将便站出来,冷冷道: “刘参将,经略大人谦虚几句,你还真是顺杆子往上爬啊,” 周围众人皆是一阵骚动,只有萧如薰,熊廷弼没有反应,刘招孙抬头微笑望过去,见说话的是蓟镇参将柴国柱,对于此人他还有点印象,据说明末一员名将。 萨尔浒战后,虎墩兔乘机犯边,柴国柱率兵将其击退,后被调往沈阳,防御建奴,他借口生病,又回了蓟镇。 因为刘招孙的穿越,开原之战大大提前,虎蹲兔也比历史上更早入侵蓟镇。 柴国柱防备不足,部下伤亡颇多,妻儿也被杀死,这让他对萨尔浒几路人马恨之入骨,愤怒之下,怀疑刘綎杜松李如柏都和建奴有勾结,都是鞑子奸细。 这次被征调援辽,他本就很不情愿,前日又被乔一琦阻挡,不让他们入城,早憋了一肚子气,如今听到刘招孙大吹大擂,把蓟镇兵马援助根本不当一会事,也不顾熊廷弼萧如熏在场,立即就爆发了。 “老子这么多蓟镇人马,千里迢迢跑来救援你们辽东,粮草不给便罢了,还要说些风凉话,老子看你们辽镇都是白眼狼!” 熊廷弼咳嗽一声,面露愠色,柴国柱见经略动怒,颇有些惶恐,连忙悻悻退下。 刘招孙一忍再忍,直到听了这话,怒火烧心,再无忍受不住。 昨日,他已派人送去城西几车粮草,算是给足了蓟镇面子。 须知开原才经血战,又遭乱兵,城中粮草,多有焚毁,明眼人都知道刘参将已经山穷水尽。 再说,这次熊廷弼经略辽东,万历可是全力支持,饷银就给了百万两,粮草更不必说,如此这般,还要向自己要粮食。 这未免也太黑了吧。 想到自己马上又要去找老和尚反向化缘,想到开原城可能即将进入饥荒,再看柴国柱这小人模样,刘招孙大步上前,大声道: “柴参将此言,甚是有理,客兵过境,辖区理当提供粮草补给,只是这开原刚被建奴围城,城中粮草损失殆尽,你想要粮草,可问知府郑大人要去,他应当会有一些给你,还有啊,本官所领人马,多是南兵,不是什么辽镇,柴总兵莫要错怪辽镇,这还是在辽东,李成梁泉下有知,会怪罪你的,” 这番话说得锋芒毕露,大家都知道郑知府已然殉国,周围气氛紧张顿时起来。 康应乾在旁边扯了扯胖袄,示意刘招孙收一收。 康大人虽对蓟镇武将也有不满,不过没想过要这样撕破脸,这样搞得熊廷弼和萧如薰也很难堪。 他回头望了眼刘招孙,参将大人神情不变,目光如火,逼视向对面柴国柱。 正文 第64章 风尘三侠 周围众人被刘招孙气势震住,看着他拔刀,一时竟没人反应,康应乾一把扯住他衣袖,急道: “敲山震虎便好了,刘参将真要和蓟镇开战啊!” 刘招孙推开文弱的康应乾,拔刀怒道: “杀才!敢辱我军士,你有几个狗头!” 周围隐隐传来龙吟虎啸之声,柴国柱全身颤抖,竟然摔倒在地。 这时,沉稳如山的萧如薰突然开口: “柴疯子,在蓟镇跋扈惯了,来了辽东也敢如此猖狂,可知大军军律?!” 不等萧如薰说完,熊廷弼已是暴起,怒目圆睁对着身后一众标兵,跺脚骂道: “尔等都是木偶!拿下柴国柱,捆打五十!给本官着力的打!” 经略大人身后转出几名标兵,皆是虎背熊腰,一人手执麻绳,不由分说将上前将柴国柱绑起,魁梧强壮的柴国柱被听到的龙吟声吓住,身体竟不能动弹,标兵也不废话,把他按倒在地,当着众人面就打起了军棍。 见柴国柱被打,刚才还在给他说话的副总兵李怀信立即噤若寒蝉,抬头怯怯的望向暴怒的刘招孙。 “依军律,辱骂同僚,当棍杖五十,刘参将,这柴国柱打仗凶猛,只是嘴巴歹毒了些,你看如何?” 见柴国柱被打了军棍,刘招孙气已是消了一半,此时总兵大人萧如薰又为他部下求情,刘招孙索性顺水推舟,收起重刀道: “萧总兵勿怪,末将带一众兄弟从浑江一路杀来,尸山血海,甚是不易,末将是性情中人,将名利二字看得最淡,非是不肯交粮,只是城中粮草匮乏,还要救济百姓,开原遭此兵祸,生灵涂炭,如何生存?末将前几日还去寺庙化缘,听老和尚念了半天经,才借的区区几石粮食,这杀昨日张口就要一百石,将全城人杀了也没有这么多余粮,若是几位上官不信,可派人自去城中查询!” 熊廷弼阴沉着脸,听刘招孙说完,立即拎起马鞭朝柴国柱劈头打去,狠狠打了几鞭,怒道: “杀才!军队法度,都是让你等人坏了!” 旁边几位文官幕僚上前劝慰,熊廷弼丢下马鞭,忿忿而去。 见经略大人如此,刘招孙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本想和这群总兵参将交好,所以一忍再忍,没想到刚见面便是这一出,看来自己和蓟镇这梁子,也算结下了。 “有违大道啊!”刘招孙在心里暗暗骂道。 有了这个插曲,众人脸色都不好看,也不再寒暄,匆匆进了开原城。 按照刘招孙命令,城头已经增派战兵。 这支刚刚追杀过建奴的强军,此刻虎视眈眈注视着蓟镇诸位将领,手指纷纷按在火铳或弓弦上,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刘招孙当时只是为提防熊廷弼暴起,没想到会有蓟镇柴国柱这一出,现在搞得蓟镇几个将领都脸色大变,联想到刚才在城外的冲突,他们不免以为刘招孙是动了杀心。 刚才稍稍舒缓的气氛又紧张起来。 刘招孙正准备派人将战兵撤下一些,忽听走在前面的熊廷弼哈哈大笑起来。 “本官前日过沈阳,沈阳防务荒驰,本官亲眼见到北门城门还有女真、蒙古外番商人进出,守城兵士也不上前盘问,如同儿戏!再看这开原城,刘参将麾下军士,被甲执锐兵,彀弓弩持满,火器精良,前几日本官想要入城,被北门战兵拦住,非要参将手令才可放行,刘参将,” 刘招孙被熊廷弼一叫,连忙抬头朝他望去,同时做出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刘参经治军严苛,颇有几分周亚夫风范啊,令行禁止,乃强军本色,怪不得能数次杀退建奴!为吾皇灭此朝食!” 刘招孙尴尬一笑,这样也行? 秣马厉兵只有一个原因,那是用来防备经略大人,熊大人却将其解读为细柳屯兵。 “脑洞真大,” 确定熊廷弼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后,刘招孙连忙口称不敢。同时暗暗惊讶,熊大人也真是口无遮拦,想到什么都敢说,怪不得最后祸从口出,被人传首九边。 周亚夫与汉文帝是什么关系,刘招孙与熊廷弼又是什么关系,若换了他人,定会和这些武人撇清关系,这熊廷弼却是毫不在意。 李怀信粗读些书,当然知道这细柳屯兵的典故,听了这话,在旁边阴阳怪气道: “刘大人年不过二十,治军严明,斩杀数千建奴,假以时日,在这辽东做大,自然比得上那周亚夫,只是这周亚夫只有一个,也不是谁都能当的,看看辽东李家,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次李如柏要被经略大人逮拿回京,怕是凶多吉少啊!” 这李怀信话里有话,听的众人都是皱眉,监军康应乾立即反唇相讥: “李总兵但请放心,有本官在,这辽东出不了周亚夫,本官倒是担心你们蓟镇,刘参将这次灭了镶蓝旗,建奴若是攻打西虏,可不只是虎墩兔劫掠蓟镇啦,李总兵当留意!” 康应乾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除了告诉外人,自己和刘招孙是一个阵营,同时警告李怀信,虎墩兔连建奴都不如,刘招孙打得过建奴,当然也能轻松收拾你们蓟镇。 “如何,尔等还要同室操戈,为建奴所笑?” 李怀信也不怕这监军,毕竟他的尚方宝剑斩不到自己,学做文人强调骂道: “尔等司马懿之心,路人皆知,你们也是客兵,却还想占据开原,简直狼子野心!” 刘招孙没有插嘴,站在旁边默然无语,这或许就是宿命吧。 当年三千戚家军在蓟州被屠,自己现在又和蓟镇干上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 刘参将又想起了空虚子,决定改日一定再去桂圆寺,听听老和尚念经。 经略大人见两边还要吵个喋喋不休,扬起马鞭又要打人: “说够了没有!让你们来辽东,是为皇上分忧的,不是让你们来斗嘴子的,有那精力,都给本官多砍几个建奴!文官不知廉耻,武将不好好打仗,还整天舞文弄墨,附庸风雅,个个都将自己当成马林,” 熊廷弼说到这里,抬头飞速看萧如薰一眼,表示没有说老哥你。 “真当本官尚方宝剑不锋利耶?本官能斩了辽镇将官,也能斩你们!” 刘招孙听了暗暗摇头,这熊廷弼真是口无遮拦,他今天算是长了见识。 短短两三句话,便能得罪三四个人,而且都是专门揭别人的短处,这情商也是没谁了。 李怀信不再说话,把头扭到一边去。 萧如薰见双方不可调和,便带李怀信等人先行出城回营,底下几个蓟镇将官兀自不服,萧如薰在旁边不停劝说,刘招孙见这位儒将已是老迈,大概也失去了对蓟镇的控制,不禁为他感到惋惜。 等李怀信等人走后,刘招孙感觉世界安静了很多。 开原为辽北重镇,临近蒙古、朝鲜、女真,因此城中各族杂生,尤其每月逢初三、初六、初九、十三、十六、十九、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为集日,城中有辽东马市、女真马市和鞑靼马市等三马市,为明与女真、蒙古贸易的重要场所,永乐年间,朝廷便开原设安乐州,专门负责管理马市。 今日恰逢休市,刘招孙不用担心遇上女真或是蒙古商人,否则又要向这位经略大人解释半天。 须知熊廷弼在沈阳时,是坚决主张杀外番、杀降夷,若让他看到这些外番商人,怕又是一场暴怒。 刘招孙带着熊廷弼在城内巡视。 熊廷弼骑在马上,抬头四处张望。 这几日他和乔一琦闲谈,听闻这刘招孙非等闲之辈。 此人总能想常人不能想,为常人所不能为。 此人在浑江血战时,便豢养了一名朝鲜美姬。 当然,有传闻说是美人原为姜弘立歌姬,被刘招孙少年英雄所吸引,于是红拂夜奔,连夜去了刘参将帐中。 乔一琦是有名的大嘴巴,在萨尔浒时便是如此,把东路军所有秘密都一股脑告诉了姜弘立,好在姜弘立早早就挂了。 刘招孙和他成了朋友便也没了秘密。 熊廷弼四顾茫然,眼前只有两名刘参将的家丁,其中一个还是个满脸虬髯的大汉。 “哪里有什么美姬?乔一琦可是胡说,” 经略大人听乔一琦说过,说那朝鲜美姬近身格杀不在武将之下,平日与刘招孙形影不离,保护刘参将····· 前段时日,这位刘参将还和京师来的中官拜了把子。 熊廷弼举目四望,但见开原城中,百姓安堵如故,街道上还残留些建奴围攻和兵灾留下的痕迹。 烧毁的店铺重新开张,一些百姓在城中修葺屋顶,靠近城门的民房墙壁上,还有些佛朗机轰击的痕迹,一些受伤的战兵住在百姓家中,和百姓在一起,其乐融融。 “猛将起于卒伍宰相发于州郡,看来此子不仅懂得打仗,也能守牧一方,做个父母官,” 熊廷弼望着眼前身材挺拔,器宇轩昂的刘招孙,微微颔首,心中默道: “红佛夜奔,结拜中官,阵前一怒,奴酋丧胆,如此不矜名节,不慕名利,儒释贯通,大有魏晋人风度,此乃真名士,不可不交也!” 正文 第65章 开原对 “刘参将以为,朝廷何时可恢复辽东,扫穴犁庭?” 药王庙前,早起许愿的香客们络绎不绝,伤兵拿了个扫把帮主持清扫庙院前庭。 开原汉民,在他们人生最危难的时刻,没有放弃信仰,没有泯灭教化,没有人去拜祭萨满之类外神,刘招孙对熊廷弼行了一礼,回道: “大人,末将以为,以当前辽东之势,十年建奴可平,全辽可复。” 熊廷弼眉头微皱,旋即又舒展开来。 他在京师时,言官六部诸多阁臣都向皇帝表示,只要万历肯多发内帑,保证辽镇、客兵粮饷足够,辽事便可迅速平息。 有言三年平辽者,有说一年平辽者。 钦天监监正郑一奎,奏疏万历,说他夜观天象,东北天狼星式微,断定奴酋三月必死,辽事半年可平。 当然,这种天象,也需要皇上先付款才会有的。 对于这些浮言妄语,熊廷弼自然嗤之以鼻。他知道大家的真实想法,都想着毕其功于一役。 想达成这个目标,需要调拨更多客兵,筹备更多辽饷。 这些钱,需要万历来出的。 京师传言,皇上那里至少还有两千万两内帑,不把两千万银子榨干,这些忠臣良将们是不会罢手的。 熊廷弼对钱没有特别的渴望,他在意的是千古功名。 在京师的短短半月,脾气火爆的熊蛮子便和漫谈“大军进剿”的兵部同事们吵吵闹闹,甚至不惜动手,对兵部武库司的主事饱以老拳。 好在我大明自有国情如此,文官互殴实属朝堂保留节目,再加上万历的留中大法,所以打架双方都没有责任。 以熊廷弼的脾气,在京师实在待不下去,他知道辽东艰难,还是尽早赶了过来。 对于辽事,熊廷弼主张“守边”,简单来说便是对建奴稳扎稳打,渐进渐逼,以守为攻,所以当听到刘招孙说“十年可平”,熊廷弼对刘招孙大有相见恨晚英雄所见略同之感。觉得此子是个真正能做实事的人。 “十年?刘参将为何说要十年,可否详细说来?” 刘招孙连忙拱手回道: “末将不过一武夫,侥幸博得军功,在经略大人面前,怎敢妄言?” 熊廷弼不耐烦挥挥手道: “刘参将,你这便是见外了,本官觉得你虽是行伍出身,却大有魏晋风度,” 熊廷弼停顿片刻,他确实担心刘招孙不知道魏晋风度是为何物,须知熊廷弼所接触的辽镇武将,参将一级的,很多人连最浅显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都读不下来,和这些武夫谈魏晋风度,未免是对牛弹琴。 不巧的是,刘招孙前世却是非常喜欢嵇康,他给自己起的第一个网名便叫作随禾尤山康。 “大人笑谈了,末将乃粗鄙之人,哪有嵇中散般风度,哦,” 刘招孙停顿片刻,抬头望向熊廷弼,像是想起来什么,熊廷弼身体微微前倾,认真听他说。 “若是非要拿末将与嵇康对比的话,相貌或能与嵇康媲美,力气也足够光着膀子打铁·····” 熊廷弼无语。 刘招孙见经略大人不怎爱开玩笑,连忙改口,一副悲天悯人状: “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黄巾杀完曹操杀,司马氏杀完,又是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天下惶恐,所以才有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 熊廷弼一脸愠怒,挥手打断刘招孙,喝道: “刘招孙!辽事败坏如此,你还学辽镇那般悠悠然,在这里和本官作竹林闲谈?快说平辽之策!” 刘招孙见经略大人动怒,不敢再谈什么魏晋风度,一脸正色道: “末将该死,一时唐突,末将以为,五年可扫穴犁庭,十年可行教化,所以才有十年复辽之说。” 熊廷弼脸色稍缓,示意刘招孙说下去。 刘招孙长吸了口气,稍稍思考,将他这段时日思考所得的平辽之策,在熊廷弼面前和盘托出: “却如经略刚才所言,辽事败坏,以末将这些时日所见,辽东除开原之外,其余各地都是悠悠然,浑浑噩噩,不思防备,不图进取,仿佛仍在太平盛世之间,” 说到这里,刘招孙想起岳父曾言,沈阳城中只存三千斤多火药,武备荒驰,接着道: “末将随岳父杨镐在沈阳武库亲眼所见,抽查弓弩,弓弩断裂,抽取一箭,箭辄半截,验查刀棍,刀已生锈连鸡都不能杀死,夹刀棍腐朽不堪,碰到就断,连狗都不能打死。 也不知辽镇将武库中的兵甲长枪、火器火药都藏到了何处?弓没有弦,箭无羽,长枪重刀皆是破锈不堪,岳父说他在沈阳校场点兵时,还有人借用他人刀枪来敷衍的,铠甲就不必说了·····”(1) 随着刘招孙抽丝剥茧讲述辽镇实情,熊廷弼脸色越来越沉重。 十一年前(万历三十六年),熊廷弼在辽东巡按任上,那时,李成梁在辽东势力如日中天,李如松也尚在人世,辽镇战功赫赫,所向披靡,李氏简在帝心。 这次率蓟镇救援,兵凶战危,只是匆匆路过沈阳,并未进城,没想到,十年时间,辽镇竟破落如此。 熊廷弼杀气腾腾道: “若你所说皆为真实,那李如柏在萨尔浒不战自溃,逃回抚顺关,也是情理之中了,” 熊廷弼经过沈阳时,原辽东总兵李如柏因畏惧被经略大人逮拿到镇抚司,吓得在沈阳城郊道观悬梁自裁了。 刘招孙沉默不语,无论如何,萨尔浒惨败,辽镇是脱不了干系的。 “继续,说你的平辽之策!” 熊廷弼揉揉眼睛,将记忆从李如柏之死拉了回来,抬头望向刘招孙。 刘招孙取下椰瓢,递给经略大人,熊廷弼挥手不要,刘招孙仰着脖子灌了一大口,用脏兮兮的胖袄抹了把嘴,继续道: “反观后金方面,自老奴创立八旗以来,他们秣马厉兵,军律森严,每次遇到明军,都是真夷甲兵持重盾、长矛、长柄大刀在前,弓手披棉甲在后,另外白甲兵巴牙剌骑马立于高处督战,若真夷攻击陷于胶着,这些白甲精锐便冲杀助战,装备精良,来去如风,若以辽镇那般去抵抗,如何能不败?” 熊廷弼聚精会神听着,这位经略大人虽也知兵事,但毕竟没有刘招孙这样冲锋陷阵,和白甲兵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战场拼杀经历,所以对于和后金军战斗的具体细节,他知道的其实很少。 刘招孙忽然想起马林一部在尚间崖、飞芬山的惨状,叹了口气,继续道: “当时马总兵在尚间崖,率兵万人,他们装备比我们东路军更精良,携带鸟铳、弗朗机、战车、藤牌。马总兵让士兵筑起营垒,将战车牛车连成车营,严阵以待,可惜的是,他将火铳手推到了最前面,这些兵很多都是新近招募,也无战心,根本不能挡住建奴····· 老奴竟自己亲率兵数百白甲兵,赶来冲阵,明军胆寒,火铳手鸣放火铳,竟有一半不响,火炮要么炸膛,要么射程不足。 建奴遂全线进击,一举突破火铳军阵,将前面的战车盾牌,全部推倒,后面的明军见火铳手被屠戮,吓破了胆,立即崩溃,一万明军,被数千建奴追杀,死去的明军填满了山谷,血水从尚间崖流淌下去,河流都变成红色·····” 刘招孙想起萨尔浒惨状,东路军三万多人,被自己带回沈阳的只剩几千人,想起义父,想起了邓起龙,想到一张张熟悉的脸,正在变得模糊起来,他忽然停住,不再说话。 熊廷弼长出口气,明军火器粗劣,人所共知,也知士兵皆无战心,只是这些因素叠加起来,究竟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只有上了战场才会知道,就像这次萨尔浒惨败。 “刘参将,你所说的这些,老夫知晓了,奴酋以有心算计我无心,如此我焉能不败?” 经略大人想起自己从京师一路走来,从山海关到沈阳,从虎皮驿到铁岭,所见明军散漫无心,仿佛小半个辽东沦丧,都与自己无关。 “那你说说,当如何平辽?” 两人沿着街道一直往西走,边走边说,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庆云门(西门)。 刘招孙护卫熊廷弼登上角楼,台阶上遍布深红色血迹,战后还没来得及清洗干净。 开原之战中,西门并非主战场,不过也经历了几场激烈战斗,喻成名麾下骑兵一部,在城西不远处的河谷与数倍于己的建奴血战,全部战死,为牵制正红旗增援北门奴贼,赢得了时间。 周围城墙砖石上还残留有一些白甲兵重箭射击的痕迹。 刘招孙和熊廷弼站在垛口旁远眺辽阳,心中感慨万千。 城西两里之外,望牛岗上一度香火旺盛的娘娘庙,被建奴焚烧,只剩下几根黑黢黢的房梁矗立山腰,远远望去,像个烧过的鸡骨架。 金虞姬如影随形跟在刘招孙身后,满桂带着标兵警戒角楼周围,不时朝上面看一眼。 刘招孙回头望向北边,越过清河,便是茫茫原野,那是女真与汉族的界限,是文明冲突的前沿。 “平辽在于人心。” “人心?不妨详细说来,” 熊廷弼饶有兴致望着刘招孙,经略大人早已不把他当做是寻常武夫。 听刘招孙讲魏晋风度,竹林七贤,他反而觉得此人有些腐儒味道,暗自诧异,这个把总出身的武夫,怎么看不像是个读书人啊。 刘招孙想起前世看过的一部解读大明兴衰的电影,脱口而出道: “人心便是粮食,是源源不断的兵源,” 熊廷弼虽不喜欢刘招孙绕弯子,不过当他听到这两个词语,不由眼前一亮,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说下去,” 刘招孙抬向西边,望向康应乾所谓的京师,缓缓道: “如今我大明朝廷在辽东,无粮无饷,亦无兵源,这便没了人心,没人心,辽事必坏!即便后金,也会有炒花、有虎墩兔、甚至乃是朝鲜!” 熊廷弼以为刘招孙要说出什么经天纬地之言,听了这话,微微摇头,对这年轻后生笑道: “你刚才所说,言官御史皆知,都在说增加辽饷,京师已然吵成一团,粮饷,客兵,都是要钱,你有所不知吧,不止是辽镇,京官们都指望着皇上慷慨解囊呢,” 熊廷弼想了一下,觉得不打击这位真名士的报国之心,将头伸出垛口,望着下面往来的百姓,也不看刘招孙,只是道: “不过你既能想到,老夫就听你说说,需要增加多少辽饷?增派多少客兵?才可十年平辽!” 刘招孙望着熊廷弼,沉思片刻,正色道: “经略大人误会了,末将所说粮食与兵源,并非指朝廷增派辽饷和客兵,” 熊廷弼听了这话,连忙回头,愣愣的望着眼前此人,旋即手抚胡须,沉吟片刻才道: “哦,那你是要作甚?以辽人守辽土?此论,朝廷恐怕不会支持吧?” 刘招孙连忙摇头,万历虽然怠政,但也绝不会同意辽人守辽土,因为那基本就承认辽东的割据地位了。 “经略大人,这些时日,末将流落沈阳,开原,铁岭,所见甚多,就拿沈阳来说,客兵鼎盛时达到三万多人,加上辽镇兵马,十万大军聚于弹丸之地,朝廷调拨大量军饷,军士多位单身汉,花钱阔绰,几十万军饷突然流入沈阳,必然市肆骚然,物价腾贵,这便是通货·····” 刘招孙准备说通货膨胀,不过想到说出这个名词还要解释半天,便停顿下来,缓缓从腰带上取下椰瓢,喝了口水,看得旁边熊廷弼只想给刘招孙寄刀片。 “长期以往,士兵和百姓的钱就越来越少,朝廷发下来的钱总是不够,因为边地物价不断上涨,以末将在沈阳为例,本来末将岳父,杨大人准备给末将购买些耕牛食用,结果发现牛肉三天一个价格,被迫换成了羊肉······” 刘招孙没有说完,熊廷弼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神色严肃道:“所以,辽饷也好,其他九边兵饷也好,最后大头都落在了总兵和商人手中,军士越来越穷,百姓也”越来越穷·····” 客兵麋集于几座小城,银子都让那些奸商和总兵赚去了,朝廷还得不断砸钱,花了钱就怕师老饷匮,钱花光了,士兵战斗力没了,于是朝廷大佬们催促尽快作战,于是就是一波波送。 这种挑水填井的策略,当然不能平辽,最后只会养肥一群军头和奸商。 “那你说说,你的粮食和兵源是什么?” 刘招孙沉默片刻,终于亮出了他的底牌。 “回大人,末将的人心便是以华变夷,” “末将的粮食和兵源便是抑制兼并,重商重农,” 熊廷弼茫然望向刘招孙,半晌才道: “以华变夷?” “所以你许诺城中各族贸易,而不去斩杀那些女真、蒙古人?” 刘招孙没想到熊廷弼早知此事,微微点头。 “当然,这只是一面,刘招孙将坚守开原,立于女真之中,以圣人之言,教化蛮人,假以时日,必将实现以华变夷,” 刚才听刘招孙说辽饷之弊,熊廷弼还觉得有些道理,什么教化蛮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哦,教建奴读《论语》《尚书》?” 刘招孙尴尬一笑,解释说道: “不止这些,教化也不只限于诵读四书五经,须以利益诱导,再辅之以武力,” 注: (1)“每应手而抽一弓,弓辄断,取一箭,箭辄半截,验一刀棍,而刀不能割鸡,棍不能击犬。坚甲、利刃、长枪、火器丧失俱尽,今军士所持弓皆断背断弦,箭皆无翎无镞,刀皆缺钝,枪皆顽頽,甚有全无一物,而借他人以应点者,又皆空头赤体,无一盔甲遮蔽。”——《熊廷弼集·辽左大势久去疏》 正文 第66章 圈地 熊廷弼在开原盘桓两日,便率一众蓟镇兵马南下,回了沈阳。 临行前,他以辽东经略的身份,给开原明军发放了两千石粮食,五千两军饷,刚好是守军一月口粮和兵饷。 经略大人拍着刘招孙肩膀,勉励他要精忠报国,在辽北顶住后金大军。 “刘参将,你若战死,老夫随后便到,黄泉之下,再与你畅谈嵇康阮籍、魏晋风度!” 刘招孙想到当初在开原北门,自己也和白杆兵说过类似的话,后来白杆兵伤亡殆尽,便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不过他也知道,熊廷弼这话是说给蓟镇那几位将官听的。 作为客军,他们千里援辽,来了开原,没能进城抢一把,最后还要给刘招孙划拨粮草军饷,这事儿听起来就让人很不开心。 好在钱粮都是来自万历的内帑,又有熊蛮子在上面压制,柴国柱李怀信才吃了这个哑巴亏。 经此之后,刘招孙和蓟镇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变得不可调和了。 此外,刘招孙请求经略大人尽快奏请朝廷,委派官吏来开原任职,眼下开原兵备道、御史、都御皆已殉国,总不能让刘招孙这个参将全领一城事务,他也没这个精力。 熊廷弼点头答应,不过经略大人告诉刘招孙,让他不要对咱们的皇上抱有太大希望。 熊廷弼说,当今圣上喜欢让大家多做分外之事,他向刘参将举出了何熊祥的事例。 这位何大人,现在一人兼职南京刑部、户部、礼部、吏部四尚书的职位,却只拿一份工资,堪称大明劳模。皇上对此颇为感动,对他多有勉励,让他老人家保重身体。 刘招孙久久无语。 沈阳那边,还有诸多事务在等着经略大人去处理,李如柏丢下辽东这个烂摊子,自己一死了之。 刘招孙在开原顶住后金进攻,重创镶蓝旗,使得辽东局势更加复杂。 明金之间的骑墙派,现在渐渐动摇,考虑继续效忠朝廷; 而以丁碧为首的坚定引路党,则狗急跳墙,正在策划一场更大的反叛行动。 熊廷弼对这些变化茫然无知,不过李如柏死后,他要尽快赶到沈阳,安抚人心,整顿辽镇军务。 送走了经略大人,刘招孙开始复盘这几日得失利弊: 首先和熊廷弼成了忘年交,得到了这位大佬鼎力支持; 其次是结识了猛将满桂,满桂在己巳之变中表现可圈可点,可惜最后死的不明不白。 萨尔浒之战后,满桂升迁速度极快,袁崇焕死后,他升为武经略,总理山海关、宁远的兵马。 满桂一脸虬髯,腮帮子上都是大胡子,刘招孙初见此人,便想到了唐传奇中的虬髯客。 很多年后,世人将刘招孙、金虞姬、满桂三人称为“明朝风尘三侠”,将他们比作李靖、红佛女、虬髯客······ 唯一遗憾的是和蓟镇结下了梁子,不过刘招孙也不十分介意,他和蓟镇这群兵油子没什么共同语言,道不同不相为谋,再说辽东虽大,但也容不下两支客军。 情报司派斥候探查靖安堡,回报说,镶蓝旗攻占靖安堡后便将堡内军民屠戮一空,杀了一千多百姓,开原之战撤退时,镶蓝旗怀恨在心,又在堡内放了把火,将民房烧得干干净净。 这座辽北最重要的屯堡,就这样化为一片废墟,只剩下光秃秃的墩台和城墙屹立在北方。 开原兵力不足,不可能再派出战兵去驻守靖安堡,只能将它丢给后金。 刘招孙听完情报司司长裴大虎的汇报,缓缓闭上眼睛,想起那日见到的那群追逐蹴鞠的孩童,此时已变成一具具冰冷尸体,不由悲愤交加,暗暗攥紧了拳头。 “阿敏你这狗贼,在赫图阿拉给老子等着,老子非把你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可惜建奴兵没有乖乖待在赫图阿拉等着刘招孙过去,在熊廷弼率军离开开原的第二天,便有一队白甲兵出现在开原城北,远远对开原城头哨探,刘招孙派白杆兵出战,那队白甲兵旋即撤离,逃回北方。 此后一连几日,北门陆续有建奴哨骑侵扰,刘招孙派骑兵营驱逐并击杀数人,之后开原周边便再无建奴踪迹。 万历四十七年四月初,轰轰烈烈的开原之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刘招孙、杨青儿、金虞姬搬到了城东参将府居住,杨镐、茅元仪住在城北兵备道衙门, 开原战后,御史、兵备道皆已殉国,各衙门官署也多有破损,刘招孙一面派人修葺,一面静候帮手来临。 屯田、贸易、水利、火器、私塾····· 这些都需要专业人才来做才行,单凭刘招孙和手下那几个人,每天十二个时辰不睡觉也搞不定。 然而时间不等人,眼下已是四月初,松辽平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辽东农时只在这几日,而参将大人心心念念的六万田亩还在梦里。 一连几日,监军康大人和心宽体胖的卫所指挥使混在一起,一起出入开原青楼酒肆,刘招孙只管给康大人活动经费,也不管这老头子神神秘秘在搞什么。 刘招孙每日早起出城巡视军营,有了粮食和缴获的后金军装备,他又从辽民中招募一千名战兵。 开原战后,追随刘招孙的辽民所剩不多,不断有人流散,只剩下两千多人,参将大人准备等土地问题解决后,把这些人也编入军户,免得他们最后沦为流民。 战兵的日常训练暂时交由两位千总负责,刘招孙集中精力和康应乾解决土地问题。 时间很快来到四月初三,这日刘招孙从北门巡营回来,刚回参将府,杨青儿已让丫鬟准备好饭菜。 刘招孙和杨青儿、金虞姬两人吃了顿很清淡的饭菜,忽然想起那日在桂圆寺吃过的斋饭,也是这个味道,睹物思人,便对两人道: “等这几日忙完,便去寺庙还个愿,这些天多亏了方丈大师给的粮食,否则城中不知有多少人饿死,” 参将大人忙碌的时候,他的妻子杨青儿也没闲着,这位朝廷钦此的诰命妇人,此时很自觉的担当了贤内助的角色,一连数日带着亲兵丫鬟,在城中闹市架起大锅,熬米煮粥,施粥给那些因战火家破人亡的开城百姓。刘招孙得知时,发现老和尚赠送的粮食已经被杨青儿折腾的所剩不多,不禁感慨妻子是个好人。 “官人,大明的佛祖灵不灵?” 金虞姬对新鲜事物颇感兴趣,每次和刘招孙在一起总要问东问西,只有在刘招孙面前,她才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又不是拜求子观音,官人是去做正事的,你一个女人家也要去?” 杨青儿对这朝鲜女人很是不满,若不是因为她打不过,她早将此人逐出家门。 “一起求子又如何?奴家现在是官人护卫,可是官人册封的,官人去哪里,奴家自要去哪里,要你管!” 杨青儿越看金虞姬越不对劲,这女人在别人面前冷若冰霜,在自己夫君面前便一副天生媚骨。 听到她说一起求子,杨青儿顿时就怒了,也不顾刘招孙在场,拎起筷子扔向金虞姬,怒道: “你算哪门子护卫,我才是朝廷册封的诰命妇人!贤良淑德!” 望着贤良淑德的杨青儿又要和金虞姬开打,刘招孙连忙拉开两人,解释说自己去桂圆寺的真正目的是向老和尚化缘,顺便讲讲佛法。 杨青儿赌气回了厢房,金虞姬上前一阵撒娇,这时,亲卫在门口说康大人来了。 刘招孙连忙整理了衣衫,朝金虞姬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恢复冷艳美姬属性,冷冷望向走进客厅的康应乾。 刘招孙和熊廷弼高谈平辽之策时,康应乾忙着清查田契; 刘招孙和两位美人打情骂俏时,康应乾忙着和所指挥使搞关系。 这位踏实能干的监军大人,早已将开原田契田亩清查完毕,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 “刘参将,你们,在吃饭?” 康应乾望着地上摔落的筷子,再看看刘招孙凌乱的衣衫,若有所思道。 金虞姬狠狠瞪这糟老头一眼,康应乾打了个哆嗦,起身就要离去。 “那本官先不打扰了,田亩田契的事情,该日再说吧!” 刘招孙让出把梨木圈椅,示意康应乾坐下,康应乾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便滔滔不绝道: “哎!这些时日真把老夫腿都走断了,腰也累断了,这开原田亩,民田、职田、荡地、牧地都是笔糊涂账,算不清的。” 刘招孙接过金虞姬递来的龙井,喝了一口,示意给康大人也端一杯。 “如何算不清,本官记得当年张居正组织全国土地清丈,不是都量的很清楚吗?” 刘招孙对张居正变法的具体内容了解并不多,不过这其中的清丈亩一项他记忆尤深,因为据说在张居正清丈田亩前(嘉靖万历时),大明每年上缴赋税的土地面积,竟然只有明初洪武年间的一半,不只有多少田地没有给朝廷纳粮,所以才有了清田亩。 康应乾满脸堆笑着从金虞姬手里接过茶水,生怕惹怒这个妖女,听了刘招孙这话,他没来得及喝,便像看怪物似得望着刘招孙: “刘参将真是贵人忘事,万历六年实行清丈,只在布政使司及府、州、县,辽东不设郡县,当然没有,” 刘招孙意识到这个时代还有很多知识是自己不知道的,尤其在这个老油条面前,以后专业问题,还是少说为妙。 “康大人先说说,此事办的如何了,眼下春耕在即,屯田不能再耽误了,要立即开始!” 康应乾却是慢悠悠品茗,过了一会儿才对刘招孙笑道: “老夫这里,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刘参将想先听哪个?” 正文 第67章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先说好消息,如果不够好的话,就不必说坏消息了。” 刘招孙朝金虞姬点点头,示意美人下退下。 金虞姬起身走出几步,回头对刘招孙双手合十,做个了阿弥陀佛的手势,便退了下去。 刘招孙知道她是想去桂圆寺为自己上香祈福,心头不禁一阵暖意。 康应乾感叹刘招孙有这样的红颜知己,缓缓放下茶杯,慢悠悠道: “好消息便是,你之前说的那六万亩田地,本官这几日走访查询,确都是无主之地,还有几位总兵参将名下的军田,加起来都不少了。老夫还从杨指挥使那里获知,开原城南三十里,有块庄田,还是上等田地,而且很大,估计一万亩当是有的,” 刘招孙连连点头,这个消息确实不错,想到辽民耕者有其田,以后训练成军,战斗力也会提升一个档次,须知土地和财富才是捆绑士兵的最重要工具。 刘招孙知道,所谓庄田便是藩王和勋贵名下的田地,明朝大封藩王,由于藩王宗亲人数增长过夺多,后期也成为明王朝一个沉重负担。 他在心里想了一会儿,万历一朝这辽东好像也没有啥藩王,康应乾却说是庄田,真是咄咄怪事。 刘招孙正要询问是哪位藩王的庄田,却听康应乾放下茶杯,叹息道: “想那李成梁当年何其骁勇,好似整个辽东都是他家的” 李成梁曾被封为宁远伯,儿子李如松世袭,没想到朝廷给李家赏赐这么多田地,这还只是在开原,怪不得李家能豢养那么多家丁。 洪武之后,钦赐功臣田土之事少见,勋贵庄田的来源多是占夺。 在北方九边,所谓庄田其实多是占夺军屯土地和民田。 想来这李成梁应当也是占了不少民田,李成梁后期受到言官猛烈弹劾,其中一项罪名就是说他私占民田军田。 刘招孙知道这些庄田会被周围大户吞噬鲸吞,他想着与其这样,不如将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设法把这个宁远伯名下的土地弄到自己手里。 反正李如松已死,李如柏也刚刚自杀,李如桢基本不管事。 他忽然想起那晚自己给康应乾说的是六万亩,不是三万亩。 养活城中三千多战兵加上七八千辽民,六万亩田地,再加上马林之前租给自己的一万亩,加起来共七万亩地,才够养活这么多人。 刘招孙知道康应乾还有话说,耐着性子问道: “那坏消息呢?” 康应乾有些尴尬的望了眼刘招孙,接着道: “坏消息是这些田地一半已经被人占了,” “谁占得?他们可有地契?” 康应乾欲言又止,沉吟片刻,才道:“还不是丁碧手下那几个军头,现在都回了铁岭,” 刘招孙眼睛睁大,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田地明明是在开原地界,怎么轮得到铁岭那边的辽镇来占,这丁碧的手还伸得挺长啊。 “你有所不知,这个丁碧可不是等闲之辈,老夫听说此人在辽镇中也是出了名的贪将,开原、铁岭、沈阳、辽阳,山海关,都有此人的田产店铺,老夫看他不像个将官,倒更像是个商人。” 刘招孙对丁碧没什么好感,初次见面便和这人打了一架,没想到这次又在开原碰上,还有因为争地,真是冤家路窄。 “刘参将,此人在开原城中也有商铺,专售卖人参貂皮干货到南方,利润颇丰,” 刘招孙看康应乾那眼神,便知此人是想先从城内入手,刘招孙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田地,控制商铺贸易可以先缓一缓,而且开原商业繁盛,若是直接对丁碧商铺下手,势必给其他商人造成恶劣影响,商业最需要稳定的秩序。 “先安排辽民耕种那一万五千亩田地,种子、肥料、农具、耕牛之类都可以在开原城内购买,沈阳那边,熊大人也会派人送来一些种子农具,” 刘招孙说完,却见康应乾一脸不满之色。 “大人就准备忍了?” “既然这厮都欺负到了头上,当然不会忍!本官依照大明律法,会收回这些土地!” 正文 第68章 杀人者偿命 开原城西南十里,高台子山村(今瓜台子)。 清河与扣河村东交汇,形成一片宽阔的冲击平原,富含冲击土的河地颇为肥沃,此地也是开原较好的良田。 此时漫长冰冷的小冰河时期还未来临,农历四月的松辽平原渐渐温暖,正是农忙时节。 往年到三四月份,卫所军户民户早早便在田间播种施肥,辛勤劳作。 然而今年却有些不太一样,到了四月,稻田里却没见到几个农人忙碌身影。 倒是会有些家丁模样的辽兵,隔三差五纵马深入地头,驱赶那些播种灌溉的民户。 上个月,马总兵和几位参将从萨尔浒战场回来,手下的家丁战兵伤亡过半,马林的两个儿子也被鞑子杀了,受打击的老总兵,浑浑噩噩,也不怎么管事了。 马林不管事,自然有人愿意管。 开原周边的辽镇军将们见有机可趁,很快将几位殉难总兵参将名下的军田抢了个七七八八。 丁参将派人顺带抢了几百亩开原卫所的屯田,参将大人表示这些田都是宁远伯李如松的田产,这些年被开原刁民蚕食,现在必须抢回去,好给李家一个说法。 李成梁李如松已经死去多年,就连李如柏也已自杀,李家就剩下李如桢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感谢丁参将。 丁国珍和杨启隆两位指挥使,手上没兵,上头没人,自然不敢惹这些辽镇丘八,只得躲得远远的,忍气吞声。 前些时日,高台子村附近租种田地的民户都被驱逐。 据说丁参将要用这些良田种植其他作物,被赶走的那些佃户,以前给总兵老爷们种田每年大概交六七成地租,剩下的三成勉强能混个温饱。如今一夜之间没了这三成收入,他们只能全家饿死或是去投鞑子。 四月初八,高台子村东来了队家丁,家丁们骑在高头大马上,狠狠望向眼前一片刚刚育苗的稻田。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正佝偻着腰背在田里拔草,老人佝偻的上身几乎已经与地面平行,像一个古老的雕像扎根在辽东土地上。 细密的汗珠顺着老农脸颊上滚落,滴在了水稻田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老农前面的田埂上,整齐摆放着些瓦罐竹篮之类的器物,罐子里盛着清水,竹篮里装了几个窝窝头。 忽然,耳边传来哒哒的马蹄溅水声,老农满脸惊恐的四处张望。 距离他身后不远处,一个身材粗壮的军汉,纵马越过田埂,来到老农近前。 他也不下马,挥鞭将瓦罐打碎,清水撒了一地: “老不死的!上月便让你们别再种稻子,你还朝田里灌水!这田是给丁大人养苜蓿喂战马的,你他妈耳朵聋了不是?!” 老农怔怔的站在水田里,沾满泥土的手上还拎着把枯草,干瘪的嘴巴蠕动几下,不知在说什么。 家丁头子见这老农又老又聋,不和他废话,猛一挥手,对身后喝道: “全部上马,踏苗!把稻苗都给老子踏死!” 一众家丁立即打马上前,战马越过田埂,在长满青苗的水田里肆意践踏。 “不要踏苗,不要踏苗!” 老农声音嘶哑的喊叫着,他是高台子村的农民,是总兵老爷军田的佃户,在这高台子村种地几十年了。 乡下人侍弄了几十年庄稼,对土地的感情是常人不能理解的,周围民户被驱逐后,老农还是固执的回到这里,回到自己熟悉的土地上,用简陋的农具继续耕作。 对这些生在土里死在土里的农人来说,土地和庄稼就是他们的全部,总兵老爷们的金戈铁马,御史巡按们的风花雪月,离他们太远太远,是另一个世界的叙事。 老农挥动瘦若枯木的臂膀,挡在一名家丁马前,绝望叫道: “上好的地,为啥要种苜蓿可,总兵老爷还要吃粮呢·····” “马总兵早死俅了!滚开,老子让你种!让你种!” 家丁驱动胯下马匹,狠狠冲向老农,毫不费力将老人瘦弱的身体撞飞出去。 老农摔落田中,满身污泥,挣扎不起,已是奄奄一息。 家丁头子恨恨的望向老农,对身边怒道:“别管这老东西,让周围那些佃户都看着,谁还敢和咱作对!” 说罢,他指挥家丁继续踏苗,战马进了水田便格外兴奋,这些畜生边走边打着响鼻,周围水花四溅,刚刚长出来的稻苗很快便被它们践踏一空。 “好!回去给老爷禀告,老爷必定高兴!” 家丁头子说罢,打马朝东边走去,几个家丁跟在后面,一路哈哈大笑。 高台子村几个村民呆呆的望着眼前这幕,见家丁朝他们走近,吓得一哄而散,连忙逃走。 “哈哈哈,一群贱民!” 家丁头子笑声戛然而止,身后忽然出现一队马兵,约有五六十骑,皆是穿着鸳鸯战袄,手持骑枪,身上还佩戴火器,为首一人正死死盯着自己,此人旁边竟还站着个女人。 家丁头子见对面来者不善,不过他自恃是丁参将心腹,开原指挥使见了他也要让三分,便不把这股明军放在眼里。 “怎地?你们是什么鸟人?想要做甚?” 刘招孙策马上前,骑枪指向那家丁怒道: “纵马踏苗,残害百姓,依军律,斩!” 家丁头子见刘招孙这样,以为他是个把总之类的头目,想要乘机勒索自己几两银子,忽然怒道: “老子是万历三十七年的武举人,是皇上钦点的,论官衔,老子比你的高!你给老子跪下!” 刘招孙冷冷道:“皇上英明神武,怎会点了你这样的畜生做举人!” 刘招孙说罢,手中骑枪已是刺出,那家丁连忙举刀格挡,却感觉虎口发麻,身子被骑枪撞飞出去,摔在地上痛苦嚎叫,接着,一把顺刀便斩向了他头颅。 周围家丁被眼前这幕吓住,直到刘招孙砍了那家丁人头,众人才大叫一声,四散逃去。 刘招孙一挥手,身后骑兵营便策马追了上去,他转身望向周围逃散的百姓,大声道:“本官乃开原参将刘招孙,本官来开原,是来保护你们的,本官只做三件事,” “公平!公平!还他妈是公平!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 “你们之中,家中有田地被丁碧侵占者,可在三日之内,去兵备道衙门登记,本官会给你们重新分地!” 说罢,刘招孙举起鸟铳,瞄准前面奔逃的一名丁碧家丁。那家丁正骑在马上,仓皇向东逃去,他脸上满是惊恐之色,只想赶紧逃回铁岭,将这事告诉知丁碧,让参将大人报仇雪恨。 金虞姬递过来一个火折子,刘招孙点燃火绳,片刻之后,鸟铳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 透过升腾的白雾,远处,那名家丁还在沿着土路仓皇逃走。 “官人,没打中?” 刘招孙收起鸟铳,回头对美人一笑: “让铅子飞一会儿,” ~~~~~ 铁岭内城,参将府客厅,铁岭参将丁碧望着跪在自己面前满脸是血的家丁,再次问道: “他说要公平?” 那家丁身上都是血,他在开原骑兵营追击下,九死一生逃回铁岭,十几个兄弟全部被杀,此刻又惊又怒。 “是啊老爷,他把咱们去清田的人都杀光了,是想杀老爷您。” 丁碧沉吟片刻,回头望了望聚集在身边的几位将官,忽然道: “刘参将想要公平,咱们就给他公平!” 他说罢,拍了拍手,在众人注视下,门外很快走出来一个长相精明的老头,看样子约莫五六十岁,见到丁参将,立即跪了下来。 丁碧看着精瘦老头,开口淡淡道: “赵东家,这些年你从本官这里没少拿好处,” 赵东家连忙点头,丁碧眼中忽然闪过寒光,道: “本官要你将开原八大家私通建奴的账目都找出来,派几个老实人,一起交给刘参将,问他要一要公平。” 正文 第69章 吾乡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参将大人斩杀丁碧家丁后,这位宿敌好像变得消停了很多,一连十几日都没派人来报复。 事出有因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丁碧的反常行为让康应乾觉得很是不安。 他坚持让参将大人给自己增派两个护卫,加强对他这个智囊的保护,生怕自己哪天走在街上突然被人一刀砍死。 刘招孙倒没有这个担忧,要想刺杀刘参将可不没那么容易,除了中军卫队的十几位高手,还有金虞姬的贴身保护,而且刘招孙本人也是一员猛将,除非突然袭击,否则三五个打行也不是他对手。 不管三七二十一,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刘招孙乘势占了高台子村附近两千五百亩田地。 这些田地原本就是马林和喻成名等大人们的军田,在康应乾的操作下,死去辽镇将领的军田顺利过渡到了刘招孙名下。 开原城南的一万亩庄田属于无主之地。 经过几方势力激烈博弈后,有五千亩被划入刘招孙名下,由庄田恢复成了军田。 想想当年,这五千亩军田被李成梁霸占,变为为庄田,供他李家挥霍享用,如今又回到军户手中,刘招孙不由感慨天道轮回沧海桑田。 当然,为了得到这五千亩庄田,刘招孙也付出一百多人的代价。 追随刘招孙的辽民和沈阳、辽阳两地的辽镇家丁们,一连干了好几仗,三边各不相让,最后死了两百多人,直到熊廷弼出面,大家才终于罢手。 经略大人对各方势力的这种争地冲突都视而不见,除非闹得太过火,或是他的小友刘招孙出现劣势,熊大人才会出来,拉拉偏架,压制一下如狼似虎的辽镇军头。 好在辽镇的主要收入不在土地之上,他们主要靠走私贸易和辽饷牟利。 熊廷弼可不像杨镐那样容易对付,手握辽饷和兵权,脾气也很火爆,所以大家都很给他面子。 李家虽然破败,好歹还有个李如桢在辽东。 最主要原因还是刘招孙手下这些辽民是真的来拼命的, 凡此种种,很多因素叠加起来,辽阳和沈阳的军头们最终让出了五千亩良田。 开原三面皆为敌,兵力极为紧张,去掉镇守、巡逻、斥候的战兵,可以自由调动的兵力不超过八百人。 刘招孙不忍心让那些追随自己这么久的辽民,继续以命换命,去和辽镇争夺有限的生存空间。 刘招孙一直认为,人命至贵,人力才是最重要的资源。 于是,四月中旬,他决定见好就收,下令各处停止圈地。 万历四十七年春的这场开原圈地运动暂时告一段落。 当然,在刘招孙势力尚不能有效控制的区域,对于那些双方或多方还存在一些具有争议田地,刘招孙建议各方不要争斗,而是平静的坐下来。 搁置争议,共同开发。 刘招孙预计到今年年底,开原至少会有两千新军练成,加上当前的战兵,他手下精锐战兵的数量将突破五千人。 等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可以亲率这几千新军,让康应乾拿上新印刷好的地契,去和周边几位邻居,尤其是丁参将,好好聊一聊什么是自古以来···· 四月中旬,熊廷弼派人从沈阳送来了种子、农具、耕牛。 农具约有一千副,大都是锄头和耕犁之类的铁器农具,刘招孙想要的水力风车之类的器械,一个也没有。 各类种子共有八石多,康应乾看了,摇头说这点种子估计只够播种七八千多亩田地,而且未必都能做种子。 送来的耕牛有三十五头,估计还不够定国珍杨启隆底下的卫所耕作使用。 刘招孙立即派人把牛拉到城外翻土耕作,开始施肥下种。 虽然如此,不过经略大人的心意却让刘招孙很是感动,尤其是在当下这种四面楚歌的境地下。 刘招孙估计熊廷弼在沈阳日子也很不好过,否则以他的豪迈性格,绝不会对自己如此吝啬。 除了这些农具耕牛,熊廷弼还给刘招孙小友写来一封书信。 经略大人在信中说,蓟镇在沈阳和辽镇冲突不断,萧如薰已经带领柴国柱他们返回蓟州,沈阳城内的武备情况和刘招孙所说的差不多,熊大人惊讶发现,圣上给自己的这点粮饷根本不够填辽镇的窟窿,更遑论什么扫穴犁庭,所以也没什么钱粮再支援开原。 熊大人在信中,勉励刘招孙小友自行想想办法,开动脑静,实在不行就出关抢一抢蒙古女真,这些外番牛马足够。(对此刘招孙表示不能苟同) 熊廷弼还说,李如柏死后,李如桢每日只是酗酒作乐,也无心辽事,熊廷弼准备上疏皇帝,将这个纨绔之地调回京师,熊廷弼感慨辽事难为,朝廷又调集几只客兵奔赴辽东,最后他告诉刘招孙说,朝廷的封赏很快就要下来了,皇上这次龙颜大悦,一连几晚上没睡着,让他做好加官进爵的准备。 正文 第70章 京师 “此心安处是吾乡,长安居,大不易!森悌,明日便跟老爷回岭南吧!” 万历四十七年四月十七日,京师左安门外。 新科进士袁崇焕,带着个黑瘦如鬼书童,一路向北,缓缓走在南城熙熙攘攘的丁字街上。 明代京城内大街小巷,大部分皆为丁字街形式,南北城门不相对,道路亦不直通,这种城市布局是出于军事防卫的需要,北京城中不计其数的死胡同也是出于这个原理。 不过眼下,大明京师的这种军事布局,却让来自千里之外广州府的袁崇焕很是不爽。 他带着书童森悌走在星罗棋布的胡同里,稍不留神,便进了死胡同,宛若多年后蓟辽的悲苦宿命,再也走不出去。 “科捞爷(老爷),昨日才去食饭(吃饭),皇上赐给膳食,怎不在京师唔玩多几日(多玩几日)?” 袁崇焕瞪这森悌一眼,操着口不甚标准的官话骂道: “森悌,扑街仔!给你说过多少回,要你多学学雅音,学官话,以后跟科捞爷走马上随(走马上任),不客气话(不会说话),怎么走?(怎么行)” 袁崇焕说罢,转身朝胡同外走,他们主仆两人在这片胡同里已经转悠了小半个时辰,此时心力憔悴精疲力尽,两个广东人都有些想喝茶了。 十八老童生,四十少进士。 袁崇焕十四岁补为弟子员,二十三岁参加广西布政司乡试,中了举人,科举之路比不上张居正、严嵩这样的神童,也可说是少年得意! 不过在中举之后,袁崇焕便屡次不第,即便是在文风衰败的广西,这位异地考生也是连续四次考进士落榜! 至万历四十七年也就是今年,袁崇焕方才考中三甲第四十名。 补充一句,这届进士中的三甲第四十名,也是拍在袁崇焕后面的那位,姓孙,名传庭。 万历四十七年这届进士之中,可谓人才辈出,除了袁崇焕孙传庭这两位大佬,还有好几位影响历史的名人。 不过因为此时袁崇焕被困在北京南城一条死胡同里,又累又饿,心情低落,也就没心情去回忆这些进士出身的同学们了。 圆嘟嘟从广西赶赴京师大考,迢迢千里,路上艰辛,一言难尽。 经桂林、韶关、走江西、安徽、过徐州、经山东、河北涿州进京,行程六七千里,走了七十多天。因为会试是在农历三月九日,所以袁崇焕去年过年是在山东运河上的一条小船里度过的。 如果不是一位心地善良的漕兵把总,五两银子卖给两位广东客人一条破被褥,袁崇焕和森悌便会在除夕雪夜,冻死在临清的某条漕船船舱底······ 还有主仆两人几次差点被北地绿林人士下混沌(杀掉丢进河里),这些糟心事,不提也罢。 加之袁崇焕与熊廷弼颇为相似,都是对自己充满信心,所以对在来京师之前,他也不屑去搜集那些粤省举人在京师生活须注意的细节。 简单说,这位大神没有做任何攻略,便带上黑瘦如鬼的森悌来到了大明京师。 京师百姓喜欢用煤炉,连皇宫也爱烧煤,紫禁城北边就有个煤山,煤山形成于永乐皇帝兴建北京城时,后来,此宝地为朱由检所用·····这都是后话。 袁崇焕不顾广东会馆的老乡们提醒,在会馆中私自烧煤导致煤气中毒,好在森悌及时给老爷服用萝蔔和绿豆粉,才将圆嘟嘟从鬼门关拉回。 ········ 这些天来,袁崇焕在京师没少受委屈,若是等着完成国子监那些繁琐无聊的仪式,他早就离开京师,奔回南国去了。 黑瘦的书童在前面探路,这位广东仔精力充沛,方向感也颇佳,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连忙跑回来对老爷喊道: “老···爷,前面就到了崇文门,一大群人围着兵马司的士兵,吵吵嚷嚷,咱们要不绕道回会馆吧,” 刚才森悌被袁老爷痛打一顿,这官话水平立即直线上升,顺利通过大明雅言四级考试,现在广东仔说话和地道的京城儿百姓没啥两样了。 袁崇焕见书童如此上进,这位新科进士也立即摒弃了广东乡音,用纯正的北京话道: “老爷我是进士出身,是天子钦此的,怕啥?走,就要走崇文门回广东会馆,谁敢拦我?!” 书童见老爷动了脾气,也不敢违背,只得在前面带路,主仆两人很快走出这段死胡同,街口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马粪和死老鼠的味道。 崇文门城墙根儿边上,此时靠着黑压压的百姓,看他们衣着,便知是京畿附近的流民,个个衣衫褴褛,不过其中也有些人装着得体,这些人好像身上都有伤,蜷缩成一团,眼巴巴的望着尘沙飞扬的崇文门。 兵马司派来的一队士卒,正不停劝说这些流民,让他们离城门远一些,这些五城兵马司的士兵大都是瘦骨嶙峋,一些人鼻尖还挂着鼻涕,估计干起架来还不是这群流民的对手。 袁崇焕望着眼前这混乱一幕,低声用乡音骂了几句,最红改用官话,叹息道: “我大明首善之区,怎可龌龊至此,实在有碍观瞻,有碍观瞻啊!” 这时,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一个南货商人,见袁崇焕身上的神色蓝罗袍,青罗衣缘,圆领大袖,便知这位老爷是新科进士,一脸殷勤对袁崇焕谄笑道: “老爷是南方入京殿试的吧,老爷莫怪,这些都是等着要进宫的,城外更多,”(2) 袁崇焕抬头惊愕的望着眼前商人,诧异道:“等着进宫?你是说他们都是阉人?” 袁崇焕虽是进士出身,学识不凡,然而这几年为考取功名,也是下了番狠心,每日都把精力放在四书五经中,寻章摘句之中,对这些个国朝典故,京师风情,自然了解得不多。 袁崇焕当然不知道,有明一朝,从太祖时代开始,便有落魄男子自阉,以求进宫做事。 从成化年间开始,自宫人员渐渐形成规模,达到上千人。 随着明中后期经济恶化、政治腐败,自宫男子越来越多,他们扰乱京城,叩响紫禁城,甚至找上了礼部,(3),要求入宫服务····· 袁崇焕愕然望着眼前这些阉人,正要转身离去。 这时崇文门里面走出一队飞鱼服锦衣卫,后面跟着两个中官模样的人,其中一名锦衣卫对中官道: “魏公公,多谢你好意,沈某不会进宫做太监的,” 前面那个笑吟吟的公公,忽然抓住锦衣卫飞鱼服道: “沈兄弟,今日由不得你啦,走,随咱家进宫啦,今日宫中有大事,” 正文 第71章 行军 魏忠贤带沈炼过了正阳门,继续向北走,很快便到皇城脚下,魏公公道: “沈兄弟,刘参将这几日便要来京师来献俘,咱家也是刚得的消息,” 满脸愁苦的沈炼听了这话,顿时喜笑颜开。 开原之战期间,沈炼在京城四处打探消息,希望能了解南兵的情况,朝廷上下对这座辽北重镇也颇为关注,然而大部分人都持悲观态度,认为开原也会像抚顺、清河那样,被后金迅速攻陷。 所以当开原惨胜的消息传回京师,京师百姓无不欢呼雀跃,一些人开始对守将刘招孙充满兴趣。 沈炼曾想过,朝廷这次可能会重重封赏刘大人和他部下。 他现在已经离开刘大人,在京师做了锦衣卫,如果再见到以前的兄弟,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忠贤见沈炼不说话,便接着道: “带你进宫不是要你做太监,皇上龙体欠安,不可惊扰圣安,所以只在内城献俘,须找些可靠人手,卢公公点名说要你来,” “你现在且回镇抚司,找两个可靠兄弟,共三人,” 沈炼问城中还有五城兵马司,为何不找他们护卫,魏忠贤皱皱眉头,将他拉近一些,笑道: “这样的好事,咱家当然要先想到自家兄弟,五城兵马司还要驱赶城外那些阉人,去吧,” 沈炼答应后正要转身离去,又被魏公公远叫住: “沈炼,记住,皇城口风紧,那些犯上的话,可不能乱说了!” 沈炼点点头,策马向西城镇抚司走去。 ~~~~~~~~~ 四月十二,刘招孙接到兵部八百里塘报,诏令其克日入京献俘。 塘报提及,辽东经略熊廷弼已于四月十日由沈阳出发,提前返京。 这封塘报抵达开原时,刘招孙估计熊大人已经回到京师,这会儿当正在紫禁城中,被万历老皇帝诏对,询问开原之战的具体详情。 即便有收了刘招孙好处的上官们拼命为他说好话,万历皇帝对开原战事还是半信半疑,他不相信刘招孙,也不相信兵部,更不相信一个参将可以统率三万乌合之众,在几乎没有外援的情况下,挡住数量相当的后金兵。 塘报中明确规定献俘兵额和进京路线,规定刘招孙最多可带战兵三百人。 路线可选择水、陆两条。 陆路:从三万卫过广宁卫,再由广宁卫至永平府,最后由永平府入京师。 水路:由三万卫至营口,从营口登船渡海,在天津港下船,再从天津入京。 接待完兵部来的塘马,开原城内便开始忙碌起来。 听到说要去京师献俘,很有可能会被天子看见,开原守军上至千总下至火兵,很多人都想跟刘大人一起进京。 刘招孙对献俘阙下颇为激动,他也想进京一睹圣颜,看看那个明朝历史有名的明神宗,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这次进京,最好还能顺带招一些火器、水利等方面专业人才,将他们带回开原,帮助自己加固开原防御。当然,他对此并不抱有太大信心,毕竟没有几个正常人愿意舍弃京师的繁华,千里迢迢跑到辽北这块苦寒之地。 四月十二日当天,三个千总部各抽调八十名战兵,连同参将大人的中军卫队六十人,组成一支三百人的献俘队伍。 三百人皆是军中体型雄壮,形象较好者,毕竟这次去京师献俘,关乎到开原守军的脸面和荣誉,是马虎不得的。 金虞姬、康应乾、裴大虎等一众心腹皆随行,王二虎和邓长雄两位千总各率一百五十人随行,除了这些,其他人都留守开原。 康应乾建议将情报司带上,去搜集些京师情报。 刘招孙思考了一下,便否决了这个提议,此时锦衣卫还归骆思恭掌控,并未完全衰落,再说东厂番子的反侦察能力还是很强的,就不要在人家的地盘上惹事了。 留守开原的统帅便自然又成了乔一琦,乔一琦本就对京城风物并不感兴趣,他说自己去过很多次京师,也不想以区区幕僚的身份去见皇帝,与其浪费一个月时间,不如留在开原和茅元仪研究火器,这几天茅元仪的红夷大炮模具终于做好,就等着准备材料铸炮了。 经历上次北门之战,乔监军对不动如山又有了深刻理解,所以由他坐镇开原也没什么问题。 刘招孙倒是不担心建奴来攻,他担心的是铁岭方向的丁碧,自从上月斩杀家丁后,他就一直没有动静,对手这种以静制动,倒让刘招孙感觉有些莫名的紧张。 最后,在邓长雄的建议下,刚刚忙完春耕的辽民临时抽调四百人,用于增强开原各门的防御,同时加强对城内可疑商人的监视,这样以来,刘招孙才心中稍安。 经过一番商议探论后,刘招孙还是决定由水路浮海入京,因为陆路必须经过沈、辽,广宁,辽沈不必多说,广宁也是辽镇顽固势力的盘踞之地,经过上个月几次大规模械斗之后,开原和辽镇双方已没有和平的余地,两边农户之间的械斗从没停过,隔段时间就有人被打死打伤。 刘招孙虽不怕这些辽兵,不过他不想拿众人性命白白冒险。 所以只能选择水路,四月十三日,三百战兵携带武器以及十日份口粮,押送一百多名俘虏,三千多颗硝好的首级,由陆路至营口,然后分乘五艘福船,乘风渡辽海。 按照预订计划,等渡过辽海,在天津港口登陆后,三百战兵将得到天津卫所的粮食补给。 客兵过境,所在辖区提供补给,本就没什么问题,何况这是一支进京献俘的队伍。 当然,实际发生的情况远没有刘招孙估计的这么简单顺利,刚登上船,这些北地出身的士兵便吐得天旋地转,连带着周围不晕船的南兵也跟着呕吐起来。一时之间,福船船舱一片狼藉。 在海上漂泊了整整三日,好不容易到了天津港,从福船甲板上走下一群群脸色惨白的开原兵。 很多北兵已吐得不成人形,只有原先邓起龙麾下那支浙兵残部,颠簸下来基本都没啥问题,有几个登上码头便有说有笑,盯着港口堆积的渔获指指点点。 刘招孙看到这些,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他组建水师,还是要多招募南方纤夫、水手。 正文 第72章 献俘阙下 万历四十七年四月二十七日,三百名开原战兵在京师五军营引领下,由左安门入城。 左安门附近还散落着些零星的求职阉人,刘招孙率献俘将士还未抵达京师时,京师九门已经发生了十几场不同规模的械斗。 直到四月二十五日,阉人们的求职热情,终于感动了大明司礼监和兵部,大佬们于是派出京营增援兵马司,多方行动,才将这些狂热的求职者暂时赶出京城。 刘招孙望着左安门周围那些徘徊不散的阉人,心中五味杂陈。 旁边的康应乾倒是一脸轻松状,不时给参将大人恶补一些国朝阉人的典故。 “刘参将可知,我朝与元、宋不同,严禁阉割,除成祖靖难时广泛阉割,仁宗、宣宗等,都是三令五申严禁自宫。一有发现,轻则仗击,重则充军,本官想起一事,正统元年,天津卫有个和尚自宫,混入司礼监做事,英宗皇帝知道此事后,将其赶出宫,还撤销了这和尚免除徭役之权,将此人发配到辽东,或许就在咱们开原,哈哈哈,” 刘招孙见康应乾笑的开心,不禁觉得此人颇有些意思,放着好好的文官监军不做,非要到辽东和自己混在一起,这种为了权力火中取栗的精神,非常人能及。 “既如此,那为何还不能禁止?刚才听五军营一个把总说,今年闹着进宫的阉人,至少有上万,明年还会更多,” 康应乾捋了捋胡须,笑着道:“除了京师紫禁城,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共有多少藩王宗室,勋贵外戚?这些老爷们也都是要有宦官服侍的,此外,本官听闻闽、粤两省偏远之地,豪强地主都喜阉割佃户,这样下来,自阉便屡禁不止了。” “总之,刘参将,你要记住,咱大明是不缺阉人的,你也可豢养些宦官,这些人无依无靠,最是忠心,有时候,比” 康应乾说到这里,回头瞟金虞姬一眼,压低声音道: “有时候,比你那女人强多了·····” 刘招孙无语。 ~~~~~~ 众人进入瓮城,刘招孙下令战兵就地在城中休整。 远远望见司礼监、御马监和兵部一众官员过来迎接,康应乾担心这武夫不知京师规矩,连忙指着对面众人低声给刘招孙一一讲解。刘招孙抬头看时,发现魏公公跟在一个大太监身后,正对着自己点头微笑,刘招孙连忙对大哥笑笑,走在前面的那个大太监觉察到两人异样,回头瞪了魏忠贤一眼。 刘招孙只好低头听康应乾唠叨,不时抬头打量对面这群太监和文官。 两边很快走近,刘招孙按照康应乾指点,对各位上官一一行礼。 他发现上次前往开原验功的官员也在这群人中,相比其他人,他们对刘招孙、康应乾态度颇为客气。 其他宦官和文官也对刘参将一番嘘寒问暖,听闻他浮海而来,兵部一个官员还问他有没有晕船。 刘招孙此时只是个区区参将,且远在辽东,搁在往日,这样的小角色自然不入京官们的法眼。 不过最近两月,他连战连捷,大涨明军士气,还斩杀了奴酋阿敏。此次率兵京师献俘,必得圣上恩宠。此外大家还已经听说,这姓刘的武夫还找了楚党(熊廷弼)当自己靠山,所以众人自然对他高看一眼,不敢怠慢。 御马监和兵部的人很快调来了粮食和帐篷,刘招孙连忙让王二虎、邓长雄组织兵士在瓮城扎营,又令裴大虎带人看管好俘虏、首级,明日便要献俘,这时候可不能出任何差池。 大明京师从不缺少看热闹的人,此次参与萨尔浒之战的四路人马,虽主要是辽镇和宣大、蓟镇、浙江客兵,不过其中也有些京师子弟参加,当大家听闻今日从辽东来了支打败建奴的精兵,押送俘虏和首级要献俘阙下,京师顿时震动。 左安门周围街道早已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京师百姓从四面八方涌向这边,像是后金死兵正在攻城,连菜市口斩首溃兵都没人去看了,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如临大敌,所有人都被安排守在瓮城门口,人手不够不得不又向京营救援,让他们抽调人手过来疏散人群。 刘招孙箕坐在一只马扎上,抬头望向四方天井的瓮城上空,颇有些坐井观天的感觉。 这是刘招孙第一次来到京师,来到这个神秘威严的帝国权力中心。 虽有穿越者加持,然而平心而论,这些时日他对辽东、对大明的认知,还不够全面,而且不乏偏见,正如此时此刻坐井观天。 一身戎装的金虞姬静静站在官人身旁护卫,其实她和其他战兵一样,都是第一次来大明京师。 不过,她没有像周围其他战兵那样,对着巍峨的城墙和高耸的望楼发呆,脸上露出敬畏之色。 在金虞姬看来,天朝京师布局规制,与汉城基本类似,都是中轴贯穿,分为南北两段。 当然,这里要比汉城大出很多,很多。 康应乾忙着和一众京官行礼回礼,刘招孙因是武将,一些文官之间的礼节也免了,他望着康应乾像不倒翁一样不停鞠躬拱手,忍不住想笑。 趁着康应乾和文官交际的空闲,刘招孙连忙凑到魏忠贤面前,来不及和魏公公寒暄,便向大哥了解些京师情况。 “大哥,明日在哪里献俘?” “午门,刑部尚书大人黄克缵亲自前来,六部也会有官员来,” “皇上呢?” 魏忠贤回头望了眼午门城楼,听到刘招孙问皇上,这位打行出身的凶悍太监,眼神忽然变得忧伤: “说不准,圣上近日脚痛厉害,入夜便头晕目眩,太医院说是寒症,开了药不见好,” 说到这里,魏忠贤飞快望了四周一眼,两人十几步外,康大人正扯着卢受衣袖,哈哈大笑,卢受几次想要扭头朝这边看,都被康应乾拉了回去。 “你说皇上他·····” 刘招孙将快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他记得万历四十八年神宗才驾崩,难道说因为自己的穿越,改变了历史,还改变了朱翊钧的自然寿命? 按理说魏公公现在被卢大太监压着,应该期盼皇上驾崩,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卢受下台后,他也有机会上位,然而刘招孙发现他提到皇上病重便满脸愁苦,不由对这位大哥又有了新的认识,看来公公对万历还是颇为忠心的。 魏忠贤凑到刘招孙耳边道: “咱家估摸着,怕是熬不过今年了,” “贤弟,听我一句劝,和熊廷弼撇清关系,新皇登基之日,便是他的死期,没人保得了的,” 刘招孙还想询问谁在背后指使弹劾经略大人,这时,瓮城甬道那边,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五城兵马司、锦衣卫、京营的人全部跪下迎候,魏忠贤止住话头,急急向刘招孙叮嘱了几句,便朝卢受那边去了,刘招孙转身连忙朝甬道那边迎娶,他知道必是内阁重臣来了。 周围开原战兵立即战好队列,康应乾和几位京官也朝那边走去。 一位身形佝偻、行动迟缓的高级文官,在一群文武官员的簇拥下,穿过左安门瓮城甬道,缓缓朝刘招孙这边走来,刘招孙一眼望见熊廷弼跟在那文官身旁,身材高大的熊蛮子在一群文官中颇有些鹤立鸡群之感。 走在最前面那个慢悠悠的驼背文官,官服前胸镶嵌着一块飞禽补子。 因为离得太远,也看不清是一品仙鹤还是二品锦鸡。 此时周围一众四、五品的京官齐齐跪下一片,正四品的康应乾也跪了下来,还扯了扯刘招孙衣袖,刘招孙不敢怠慢,连忙也跟着跪倒在地。 “这便是方首辅,此次熊大人经略辽东,便是方大人举荐的!和此人结交好了,以后辽饷就够你用了!” 康应乾一面抬头笑吟吟望向对面走来文官,一边给刘招孙暗授机宜唠叨没完。 老态龙钟的方首辅终于走到刘招孙面前。 方首辅挥手推开两个搀扶自己的下属,也不看前面跪倒一地的文官,径直上前就要扶起刘招孙。 “末将开原参将刘招孙,拜见首辅大人!” 刘招孙望着他蹒跚身影,正在担心方老爷子会不会摔倒,只见方从哲已是兔起鹘落,猛地山前抓住刘招孙手臂,将他扶起。 “快快请起!果然一员猛将!” 方从哲中风歪斜的嘴巴微微抖动着,上下打量刘招孙一眼,仰头望着刘招孙身上的山文甲,哈哈笑道 “啧啧啧,这几日看兵部发回塘报,还以为是张飞樊哙一般的武将,没想到如此俊秀,想那潘安嵇康在世,亦不过如此啊!” 这两个月和各位上官接触下来,刘招孙对这类说辞早已麻木,不过今天这话是从堂堂大明首辅口中说出,还是让他受宠若惊。 刘招孙又要跪下,被方从哲拉住,他双手抱拳,行了个军礼,大声道: “首辅大人过誉,末将岂敢自比嵇中散,只以嵇延祖(嵇绍)为楷模,努力杀贼,报效国家耳!” 周围文官听到这话,纷纷朝刘招孙望来,方从哲身后几名国子监的贡生更是露出诧异之色。 在场众人,只有熊廷弼、康应乾微微点头。 这也难怪,没人会相信,一个把总出身的武夫,还知魏晋风度,知竹林七贤,还要效法嵇康之子嵇绍,以血肉之躯为君主挡箭。 方从哲胡须抽动,望向刘招孙的眼神稍稍又有了些变化,他回头望熊廷弼一看,转身笑道: “哈哈,本官早听熊大人说,说刘参将你年纪轻轻便文韬武略,儒释贯通,颇有古君子之风,不是寻常武夫所比,果然,果然。” 刘招孙还要谦虚几句,方老爷子一把抓住他手臂,压低声音,作心腹状,低声对刘招孙道: “刘参将,原本想让你们多休整两日,你进城也看到了,那些乱民还在闹事,兵马司锦衣卫忙碌,不得闲,耽误不得,明日便让你部到午门宣捷,圣上会在午门城楼观礼,” 方从哲说罢,抬头微微笑着望向刘招孙。 虽然只是短短几句寒暄,眼前这位年轻参将便给方从哲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方从哲虽秉承程朱理学道义,然平日也喜竹林之游,尤其在遇上万历这样的“勤勉明君”,以及卷入东林楚党浙党纷争,更让方大人向往魏晋风度,以期摆脱当下这泥潭般的处境。 所以聊到了魏晋风度,一下子便和这武人拉近了距离。 实际上,在神宗怠政、经济繁荣的晚明时代,文人们的追求已不再只是积极入世,有人沉迷于天主教,有人潜心研究西方科学···· 当然,像康应乾那样汲汲于权力,甘愿充当毒士的文官,绝对算是大明官场上的异类,不过这和康大人的早年经历有关。 ~~~~~ 二十八日清早,天刚蒙蒙亮,左安门旁边的瓮城中,明军号鼓响彻城头。 三百开原战兵在千总邓长雄、王二虎的指挥下,像平常一样开始列队训练。 三百战兵披甲持枪,军容严整,所有动作整齐划一,站在城墙上望去,感觉所有动作像是一个人完成的。 这便是刘招孙平日严酷治军的成果,单是从气势上,开原兵就要比很多大明军队强。 除了巡夜的锦衣卫和兵马司,此时大部分京营的士兵还在梦中,他们被瓮城中的喊杀声惊醒,站在城墙上呆呆的望着,一些军官对着刘招孙他们指指点点。 方从哲年老体衰,不能早起,昨日不怎么和刘招孙打交道的卢受,今天早早赶来,带着一群小太监,魏忠贤却是不见了踪影,刘招孙颇为这个大哥担心。 卢受现在虽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统领东厂,然而明眼人都知道,此人不是皇上心腹。 卢受资质浅薄,没有党羽,后来被魏忠贤取代,也是情理之中。 上次御史弹劾杨镐,他未能及时发现,给皇上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万历对他更不信任。 昨日刘招孙入城,卢受未能和方从哲一起迎接这位辽东来的献俘参将,便能说明一些问题。 此刻卢大太监站在城楼上,望着刘招孙麾下人马,他判定这支兵马气势不在京营边军之下,战力不逊色于浙兵土司兵。 卢受想到自己时日无多,新皇登基,他的张印太监便到头了,便想结交刘招孙这样的地方军头,万一将来自己被发配出京,也有个去处。 正文 第73章 帝国的荣光 “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刘参将,原来你麾下将士这般威武雄壮,怪不得能守住开原城,杀了几千鞑子!” 四月的清晨还有几分寒意,身材瘦弱的卢受不时咳嗽两声,咧嘴笑着。 刘招孙感觉他笑容之间,颇有几分谄媚之态,亦有几分悲凉。 刘招孙对明代宦官群体兵没有什么偏见,实际上,有明一代,宦官太监们在对外作战、情报搜集、经济活动、外交朝贡等领域都做出过杰出贡献。 比如大名鼎鼎的太监马云,手握兵权,曾辅佐朱棣北伐。 后来朱棣在外驾崩,马云下令秘不发丧,统率明军安然返回。 正统年间,宦官吴诚与曹吉祥甚至被英宗任命为总兵官,前往四川平乱。 永乐初年,宦官李达率使团冒险往西前行,抵达今日的阿富汗,向中亚诸国传达了大明通商贸易的和平愿望。 至于明代宦官在其他领域取得的成就,更不胜枚举。 当然,以上这些丰功伟绩都被正史无一例外的忽略不计,或者简单一句“中官弄权”。 为何明代太监给后人留下的是冷血贪婪变态的形象,那就要问一问写史的文官们了。 刘招孙望着站在眼前的卢受,在原本历史上,魏忠贤上位后,这位掌印太监下场颇惨。 历史上这位卢公公能力平庸,人畜无害,最后却不得善终,有时候,菜,可能就是原罪吧。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皆不得要领,卢受咳嗽两声,便起身离去,说是回去给皇上回话,准备今日午门献俘。 刘招孙望着卢受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忽然感觉这人和那日自己在稻田见到的老农竟有几分神似。 他心生恻隐,便从后面跟上去,卢受身边两个小太监大吃一惊,不知这武人要做什么。 “公公,末将在开原时偶得一高丽参,说是长白山采摘,虽不贵重,却最是滋补,见公公体虚,或许用得着····” 卢受呆呆的望向刘招孙,默然无语。 这时,金虞姬已拿来个小木匣,疑惑不解的递给刘招孙,刘参将也不管对方是否接受,硬塞进卢受手中。 旁边几个小太监像是没看见一样,都把头扭到一边。 自万历四十六年被破格提升为掌印太监后,卢受便成为文官们攻击的对象,他夹在皇上和百官之间,完全是挡箭牌的存在。 尤其是最近杨镐被罢官后,宫中都在传言,卢受不久也要完蛋,所以现在二十四监的太监不服他管,连镇抚司锦衣卫也常和他对着干, 尽管卢受已经非常低调,可是人善被人欺,他还是躲不开言官御史们乱咬,言官们一会儿攻击他贪污受贿,一会儿又说他蓄养美姬。 在这种情况下,连最低级的京官都躲得他远远的,生怕和这个倒霉蛋发生任何关联。 所以昨日卢受也很自觉的没和方从哲他们走在一起,而是混迹在一群小太监和低品介的京官中。 “刘参将这是何意?” 卢受一脸疑惑望向刘招孙,他心知这匣中的高丽参或许并不名贵,或许在京师也能买到。 不过,眼前这位素未蒙面的刘参将,为何对自己这般上心?须知自己随时可能离开司礼监,被发配南京,甚至连性命都不能保全。 “公公休要多想,末将只是,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他也在开原,只为公公身体康健,别无他意,公公请回吧,皇上还等着呢,” 卢受也不多言,只是拱拱手,走出几步,他忽然回头道: “早听闻刘参将英雄少年,今日观之,果然非常人,你和魏忠贤的事,咱家也知道,可恨咱家迟暮之年,不能亲见将军建功立业!你且准备去午门吧,皇上也当快到了!” 刘招孙目送卢受远去,这才回头看看还在一脸茫然的金虞姬,微笑道: “升旗,见皇上去!” 开原兵的参将红旗升起,驻扎瓮城一夜的开原战兵立即开始收营,蓝旗升起,三百战兵开始列队。 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士卒在前面清理道路。 百姓听闻今日阙下献俘,很多人早早起来堵在瓮城门口,尤其是那些京师仕女,晚明之际,民风颇为开放,江南地区自不必说,便是在这京师之中,类似寡妇再嫁,男扮女装,女扮男装,裸·奔出行之类的风尚,已是司空见惯,市民见怪不怪了。 一些没来及占据位置的沿街女子,索性打开窗户,用木棍支起窗棂,如金莲初见门庆,痴痴的望向瓮城门口。 大家想要一睹刘招孙芳容,昨日刘招孙在瓮城出现后,关于他貌若潘安、玉树临风的传言便在京师传播,一夜之间,京城百姓惊讶发现原来我大明还有这样俊秀的参将,放在辽东实在太过可惜了。 巳时初刻,刘招孙骑在一批白色战马上,从左安门瓮城缓缓走出,身后跟着三百战兵。 尽管已有镇抚司和兵马司开道,道路两旁还是挤满了围观人群,京师百姓大声喊着“好汉!好汉!”。 沿街的窗户里,不断抛出彩纸和鲜花,一些性情豪放的蒙古女子,嘴里大喊着刘招孙听不懂的蒙古语。 明承元制,京师也是在元大都基础上建立,与满清几位酋长不同,朱元璋在北伐途中,并无对蒙古人采取有计划的屠戮政策,所以明代京城中一直有蒙古人聚集。 这些蒙古女子性情与汉地女子不同,不能能歌善舞,而且都有些人来疯的潜质。 刘招孙有点头晕目眩。 他挥手朝周围百姓示意,抬头望向天空,空中落英缤纷,纷纷扬扬的桃花从窗户里抛洒出来,落在众人身上,如同置身花海之中。 金虞姬觉得这些蒙古女人甚是可恶,尤其是几个丰腴的土默特女子,不仅拿水果砸她,还朝刘招孙抛媚眼···· 排列成整齐方阵前进的开原战士兵,各人身披精良铠甲,各人手持长刀,刀刃上穿插着建奴人头,战兵身后,八名辅兵拉着两辆马车,马车上堆满了建奴首级,队伍最后,一百名后金兵俘虏,腿脚被用铁链串连,由二十名战兵的押送下,缓缓跟在队列后面。 后金俘虏的出现,引发京师百姓们潮水般的愤怒,人们纷纷把手中的桃花水果换成了烂菜叶子和土块,扔在那些精神涣散的后金兵身上。镇抚司和兵马司拼命阻挡,也挡不住愤怒的人群。 因为明军在萨尔浒大败,京城之中谣言四起,各路奸商纷纷乘机哄抬物价。 对这座严重依赖运河,依赖商贸的城市来说,周边的任何风吹草动,最后都会演变为可怕的商品价格暴涨,由京师百姓买单。 在万历四十七年的这个春天,京城米价、煤价、菜价都在暴涨,百姓们怨声载道,恨不能将杨镐和努尔哈赤凌迟处死。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己巳之变后,袁崇焕被崇祯凌迟处死,也是在情理之中。因为在那个时候,京师老百姓面临的,已经不只是物价暴涨这么简单了。 众人在参将大人的率领下,沿着大街向西北午门前行。 距离刘招孙西南方向百步之外,建于永乐十八年的地坛琉璃瓦熠熠生辉,一群群造型奇特的斗兽昂首向天,仿佛正在诉说着大明帝国曾经的荣光。 正文 第74章 初见万历 一丈二尺的朱底黑色参将旗下,身形挺拔的金虞姬策马缓缓走过东华门大街。 她对两边欢呼的京师百姓视而不见,只是望向走在前方的参将大人,由衷为官人高兴。 参将旗高高飘扬在街道上空,上书“开原参将刘”五个大字,在春风中猎猎飘扬。 随着刘招孙等人向午门前行,狂热的气氛在沿着半个京师迅速弥漫。 对京师百姓来说,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武将进京宣捷,更别说是这种百人规模的阙下献俘。 上次他们见到敌军首级和俘虏,还是在万历二十八年。 那年朝廷平定杨应龙叛乱,李化龙班师回朝,将杨朝栋等六十九人押解到京师,磔于闹市,还没有到午门。 而在此前一年,即万历二十七年,援朝战役结束后,明军班师回朝。万历帝升座午门,接受都督等献上的日本俘虏六十一人,都“付所司正法”,斩下的倭寇头颅传送天下。 即便从播州之役胜利算起,大明也有十九年没进行这种盛大活动了。 盛世的武功渐渐远去,帝国的荣光渐渐暗淡。 如果不是刘招孙闯入,这种状态将继续持续下去,直到二十五年后的春天(1644年),大明京师会用另一场狂欢,来欢迎它的新主人。 两千多个表情狰狞的建奴人头被展示给京师百姓。 萨尔浒惨败,辽东危急之际,一个无名把总,在浑江拉起乌合之众,越战越强,血战开原,守住了这座辽北重镇,这些消息都与他们切身利益休戚相关,如此,怎不让京师百姓振奋, 刘招孙率队伍过了棋盘街,再由文华门向西,最终抵达紫禁城最南边的午门。 这里便是献俘宣捷的地点,万历一朝数次献俘宣捷都在此处。 午门前方的御道上,北镇抚司小旗官沈炼带着两个兄弟,跟随一队大汉将军,忙着设置依仗。 教坊司已经开始奏乐,礼部和鸿胪寺赞礼的官员站在御道南侧,京师的文武大员和藩国使臣则站在东边位置。 沈炼在外番使者中看到了两个金发碧眼的佛朗机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口中啧啧称奇, 旁边一个搬运金鼓的大汉将军见他这样,不屑道: “那是钦天监的监正,还有个天主教教士,都是来充数的!” 言语之间颇有些蔑视,沈炼却是毫不在意。 这些大汉将军都是早晚朝及宿卫扈驾,装备精良,列侍皇上左右,平日里见惯了大阵仗,所以对这两个佛朗机人并不在意。 “看!献俘兵士来了!” 沈炼放下手中红毯,跟着一群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朝午门东边大道望去。一张张俊秀脸,在硬朗明快的飞鱼服映衬下,格外英气勃发。 这次午门献俘,卢受跑去和骆思恭商量,好说歹说,才从南北镇抚司挑了八十个身形上佳的番子来,沈炼也在其中,镇抚司虽不买卢公公的账,然而事关皇家体面,也没有太为难这个人畜无害的太监。 一位面相沉稳的引礼官在前面引领刘招孙等人走过午门御道。 刘招孙对御道两旁的文官武将、藩国使臣皆视而不见,低头认真听引礼低官叮嘱待会儿献俘时须注意的各种礼节。 一身戎装的金虞姬跟在参将大人身后,她目光平时前方,但见官人正在和前面一个文官低声说些什么,她正待低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熟悉身影。 御道两边的藩王使臣之中,年轻俊朗的朝鲜国朝天使,正出神望向午门城楼。 “哥哥,” 承天门城楼上响起了雄浑有力的钟声,一连响了九下。 刘招孙穿越之前也没研究过《大明会典》,作为现代人思维,他对大明各式繁文缛节一直没有什么好感。 刚才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刘招孙望着军容严整的战兵,高大巍峨的城楼,心中升起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情感。 是直上云霄三千尺的自信,更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迈。 引礼官将刘招孙等人引到午门正前方广场之上,便退了下去。 钟声终于停止,刘招孙从思绪回到现实。 教坊司演奏起宫廷音乐,有点破阵乐和十面埋伏的感觉,都是群姿色上佳的年轻女子,面朝午门方向演奏着些玉磬、笙磬、埙(xun)、缶(fou)、琴、瑟、筑之类乐器。 据史书记载,成祖为报复靖难忠臣,设教坊司,改隶礼部,主管乐舞和戏曲,其成员多由靖难中建文帝一方的战俘或罪臣的妻女充任,名义上是艺术机构,实际上相当于官方妓院。 刘招孙对教坊司历史多少有些了解,他抬头朝那边望去。 人群角落,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身材清瘦,正双手捧埙,躲在官妓中间,随着教坊司女子吹奏。 剥离掉女孩周围金石丝竹的杂音,但听陨声呜呜然,如泣如诉。 刘招孙被这声音刺痛心扉,赶紧收回心神,抬头朝别处看去。 这时,一个身着皮弁服、头戴瓜形圆盔的肥胖人影步履蹒跚走到午门门楼,在两名太监搀扶下,缓缓坐在御座之上。 教坊司立即停止演奏,周围文武官员都开始下跪朝拜。 刘招孙也跟着跪下,心想,这便是万历皇帝了。 王二虎和邓长雄率领战兵献上建奴首级,两千多颗后金兵首级被从长刀和马车上取下,整齐堆放在御道中央。 一百多个后金兵俘虏被战兵提了上来,他们手脚戴有镣铐,一块开有圆孔的红布穿过头颅,遮胸盖背,被战兵吆喝着在午门前跪下。 这些曾经凶悍嗜血、杀人如麻的后金勇士,此刻皆不成人形,像木偶般任由战兵摆弄。 正对着刘招孙方向,从城楼至御道前方,由少及多,梯形站立着随行扈驾的大汉将军,他们身材魁伟,俱执金瓜,佩弓矢,披金甲金盔帽。 刘招孙不去关注大汉将军铠甲上的金光,只对他们站立的队形颇感兴趣,看了片刻便明白过后,从城楼往前,大汉将军的人数分别为:四、八、十六、三十二····· 部尚书黄克缵阔步走出文官阵列,来到跪倒在地的后金俘虏身前站定,缓缓展开一道奏疏,也不管这些化外之地的蛮子能不能听懂,大声开始宣读起来。 刘招孙听出大意是说这些后金俘虏触犯天地,屠戮生灵,即便皇上仁德,亦不能宽恕。 宣读完毕,兵部尚书转身向城楼之上的万历皇帝再次行礼,正气凛然道: “建奴跳梁,负我皇恩,沦我城池,屠我军民,属十恶不赦,臣及刑部大小臣工皆以当斩不饶,叩请圣裁决断!” 城楼御座之上的万历大手一挥。 “拿去!” 大明皇帝的天语纶音为近旁两个武官传达下去,接着大喊拿去的是最靠近城楼的四名大汉将军,然后传递给前面八人,然后是十六人,直到靠近刘招孙他们时,已经是三百二十人震耳欲聋的齐呼: “拿去!” 刘招孙身后走出一队战兵,他们立即将俘虏排列整齐,手持重刀就地开始行刑。 刘招孙亲自将斩下的一百多人头堆放到刚才那两千多颗首级堆上,两千七百颗面目各异的人头堆成个小小山丘,礼部和刑部的官员会在献俘结束后,将它们筑成京观,供京师百姓观看。 再次向御座之上的万历皇帝跪拜后,老态龙钟的方从哲开始向皇上奏报开原守军战果,不等他奏完,兵部、礼部两位尚书便等不耐烦,立即为刘招孙等人请功。 万历皇帝大手一挥。 “准奏!” 刘招孙的职务,直接由由参将升为开原副总兵,署都指挥同知,授宣武将军。 这样以来,刘招孙不仅拥有更大的统兵之权,从此更可以名正言顺治理开原周边卫所。 朝廷认为,刘参将今年还不满二十岁,过于年轻,虽立此大功,然而直接升为总兵,升任都指挥使,资质浅薄,未免贻人口实,且与祖宗法制不符。 须知,此时大明九边各地的总兵官,年龄都在四十以上,即使是当年李如松这样的将门子弟,有父亲权势加持,加上皇帝恩宠,被火线提拔为山西总兵官时,也已三十三岁。 不过,以刘招孙目前在开原的权势人望,无论担任总兵还是副总兵,指挥同知或是指挥使,并无什么本质区别。 对此,兵部和皇上都看得通透。万历虽然吝啬,但却一点不傻。 眼下萨尔浒大败,辽左危急,正需刘招孙这样一位独揽大权,文武兼备的帅才顶在最前面。 康应乾、乔一琦两人都被升为辽东巡按御史。 所谓巡按即代天子出巡,“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俗称“八府巡按”,权势极大。 当然,以目前辽东之形势,康、乔两人估计也就只能在开原周边巡一巡,其他地方管不了也不敢管。 其余各将官各有封赏。 刘招孙率众人跪拜五次,磕头三次,扣谢皇恩。 宣捷献俘仪式很快结束,邓长雄、王二虎两位千总率部下退出皇城,仍旧回瓮城驻扎。 大太监卢受笑吟吟的带着刘招孙,进如紫禁城,刘招孙心想自己终于可以近距离接触万历皇帝。。 ~~~~~~~~ 乾清宫西暖阁,刘招孙跪在地上,按照卢受给他的叮嘱,皇上未问话时,不可抬头。 兽炉里噼里啪啦燃烧着火炭,万历皇帝坐蜷缩在御座上,伸手在兽炉旁向火,卢受远远站在两人身后,脸色平静的望着刘招孙。旁边还站着熊廷弼与方从哲。 刘招孙刚进来便觉有些燥热,给皇上跪下后,额头竟有了些汗珠,他也不去擦拭。 昨日听闻万历偶染风寒,看来是真的了,否则也不会此时还在用炭炉取暖。 正在胡思乱想,耳边传来个沙哑微弱的声音: “刘参将起来吧!” 刘招孙诧异皇上身体竟如此虚弱,听他说话感觉像是风烛残年,随时都要离开人世。 不过此时,刘招孙也不能给万历望闻问切,给老皇帝把把脉,问问诊,再问问他看是不是吃了哪个无良太医的药方子,才弄成这样。 “朕无事,” 万历像是看穿刘招孙心思,淡淡说道。 “只是前几日倒春寒,风寒之疾又犯了,” 刘招孙连忙道: “皇上万金之躯,当保重龙体,如此才为社稷之福,大明之福!” 万历瞥了刘招孙一眼,看他样貌俊秀,微微点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道: “刘卿前番浑江血战,这次又守住开原,击杀建奴无数,想必奴酋已是胆寒!卿为朕立下如此大功,据兵部回话,全是真夷首级,朕心甚慰,” 刘招孙连忙又跪倒在地,回道: “全赖皇上洪福眷佑,经略大人运筹帷幄,及时救援,三军将士浴血杀敌,此战浙兵、白杆兵伤亡殆尽,每每思之当日惨状,悲痛难忍·····微臣不敢居功。” 在前面站立的卢受不停朝刘招孙使眼色,示意刘招孙不要再说下去,方从哲也咳嗽两声,朝熊廷弼挤眉弄眼。 刘招孙被一个宫女挡住,什么没有看见。 坐在椅子上的万历微微点头,忽然道: “听方首辅说,刘卿不仅文韬武略,亦有魏晋风度,有古君子之风,” 刘招孙心头发虚,自从上次熊廷弼在开原说他魏晋风度,这个词便与自己如影随形,脱不开身了。 却听万历愠怒道: “也不知嵇中散的风骨,刘卿都学到些什么,满口阿谀奉承之言,” 老皇帝声调忽然升高,剧烈咳嗽了起来。 周围顿时大乱,宫女连忙端来碗汤药,卢受口称该死,跑上来亲自服侍。 万历咬着牙喝了口药,挥手让宫女退下,自己一人坐在椅子上喘气。 刘招孙望着突然发怒的老皇帝,果然天威难测,他跪倒在地,不敢多言。 “朕有二十年不曾上朝,世皆谓之怠政,何来日理万机?” “朕听康应乾和兵部回报说,熊廷弼赶到开原前,奴贼便已显出败状,所谓运筹帷幄,更是妄言,” 万历说到一半,喘了口气,喝了口汤药,眉头紧皱。 “刘卿,都说你英雄少年,便要有少年人的心魄,莫学外面那些文官阁臣,满口都是虚言!” “熊经略的功是有的,你的功更不能少,你在辽东两败建奴,令奴贼丧胆,此事天下皆知,不必过于自谦!二十岁的人,却要活成五六十岁的老朽模样,可悲可叹!朕想要你做卫青霍去病,而不是做那李成梁!” 见万历语气之中还有愠怒之色,最后提到了李成梁,又是责备的意思,刘招孙少年人的心气被激出来,反驳道: “皇上明鉴,臣刚才说皇上日理万机,并非虚言,实有所指,” 周围众人一阵骚动,卢受呆呆的望着这个刚刚升职的副总兵,方从哲一脸愁色,熊廷弼就要上前,万历伸手将他拦住。 万历像看怪物似得打量刘招孙一番,这些年他经常被言官御史这样顶撞,早已见怪不怪。 “好,你且起来,说给朕听听,” 刘招孙谢过皇上,起身环顾四周,沉声道: “皇上龙体有恙,不便朝会,此事天下皆知,自不必多言,” “皇上冲龄践祚,御极以来,平定哱拜,援朝抗倭,勘定播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赫赫战功,当彪炳史册,可称为万历三大征!” “皇上主持清丈田亩,行一条鞭法,历十五年国本之争、派遣税监,此次萨尔浒之战····” “如此功业,说皇上日理万机,亦不为过,” “且臣以为,帝王之道,不仅限于朝堂之上,臣闻有一君王,十七岁登基,十七年间,勤于政事,每日上朝,每日批阅奏章至深夜,三十多岁便白了头发,后来贼人攻破都城,他便殉国去了,为世人所笑,若是传位于····” 刘招孙刚开始说时,方从哲等人都是屏息凝神,仔细听着。 万历以为又是在阿谀奉承,不过他这次没有再恼怒,只是微微叹息。 方从哲、熊廷弼两人面带微笑,尤其方从哲,捻动胡须,不时点头。 及至他们听到国本之争,辽东税监,周围气氛顿变,两人同时呆在当场。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历时近十五年的大明国本之争,乃是万历皇帝生平最深的痛,没有之一。 万历一生与群臣争斗,这是他输的最惨的一次,此事之后,皇权不断下降,群臣更加肆无忌惮抱团反对皇帝。 万历意识到皇权被人侵蚀,他却无能为力时,万历怠政便来了。 此事过去已整整十八年,皇帝与群臣心照不宣,都不再提及,虽然万历极不喜欢太子朱常洛,后来只能勉强接受,不过心中一直存有废掉太子的念想。 让他万万没想到,此次刘招孙千里迢迢从辽东赶来,除了在午门宣捷献俘,最后还有这么一出逼宫大戏。 须知,刘招孙这次进京,是带了兵来的,虽然只有三百人,但若由他带头进行兵谏,未必不能成事。 近来萨尔浒大败,辽东糜烂,老皇帝又旧疾复发,沉疴难起,京师人心浮动,太子这一波逼宫大戏,还是很有胜算的。 万历皇帝越想越觉得兴奋,原本已经倦怠的神色,现在也烟消云散,他精神矍铄,打量周围各人。 望着眼前这个年轻总兵幼稚的脸,一瞬间,万历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和群臣争国本的光辉岁月。 那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刻之一,为了自己最心爱的福王,可以不顾一切。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方从哲呼吸变得急促,不停用手揉眼,感觉就要哭了。 熊廷弼按捺不住,他知道再不劝说一下,这位总兵小友,怕是凶多吉少,也顾管皇帝怀疑自己,上前道: “皇上息怒,刘总兵不知我朝旧事,这些纯属道听途说,皇上不要和武夫一般见识·······” 万历伸手打断熊廷弼,胡须抖动,卢受还在旁边轻轻给皇上捶背,吓得呆住不动。 “道听途说?!道在哪里?在京师?还是北直隶,或是辽东?!” 熊廷弼知这话里有话,无论如何回答都是一个坑,卢受脸色苍白,立即跪下来,一边拉住熊廷弼衣袖,让他别再说话。 方从哲此刻颇为后悔,后悔昨日为何要出城迎接刘招孙,更后悔当时和这武夫扯了那么多话,还说什么魏晋风度,现在大家都以为这武夫和自己关系匪浅,他这次必定逃不开干系。 卢受怯生生端了杯茶,递给气喘吁吁的老皇帝,被万历挥手打翻: “朕还没死!滚开!!”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周围落针可闻。 万历将目光投向脸色如灰的方从哲。 “皇上,臣与刘招孙素未蒙面,亦不曾相识,早知此人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打死也不带他入宫中!” 万历不耐烦挥手打断: “他一个二十岁不到的武人,如何能说出这些话?谁是他幕后主使?太子?你,还是司礼监?!” 外面听到动静,立即过来两个身材魁梧的锦衣卫。 两人立在门口,小心的朝里面张望,只等皇上点头,便要将刘招孙拿下。 刘招孙缓缓抬头,望向龙颜大怒的万历皇帝,正色道: “皇上,此事与内阁、司礼监、辽东经略皆无关系,乃微臣心中所想,有感而发。” 万历点点头,朝等候在门外的两个锦衣卫猛一挥手。 正文 第75章 陛下,除了银子,臣还需带走圆嘟嘟 “退下!未有召唤,不得入内!” 两名冒失闯入的锦衣卫,见各路神仙并没打起来,不免有些遗憾。在万历怒斥声中,他们悻悻退了出去。 万历皇帝笑的时候,枯树皮老脸上便堆起了厚厚褶子,显得更加厚实: “哈哈,宣武将军,你年少气盛,初来京师,对朝堂形势误判,被奸人蛊惑,朕也是可以理解的,本朝不因言获罪,朕也素以宽厚待人,待臣子最是慷慨,” 刘招孙这才想起朱翊钧至少还欠他三万两银子。 浑江之战就先不提了,开原之战后,幸存的三千七百战兵每人十两银子的人头赏,兵部迟迟没有落实。 算起来,万历总共只给刘招孙八千两赏银,就这样打发了他。 后来康应乾、乔一琦上了好几道奏疏,向皇帝哭穷,尤其是乔一琦,眼见得他借给刘招孙的一万两银子收不回来,真正成了沉没成本,这位来自江南的阔绰公子,连续几日以泪洗面,拎着尚方宝剑想砍刘招孙。 奈何两位监军大人的奏章到了京师,便如泥牛入海,再也没了下文。 考虑到当年万历皇帝为了赖掉兵饷,不惜将三千戚家军屠掉,现在又拖欠刘招孙兵饷,还有脸说自己慷慨宽厚,脸皮之厚也是没谁了。 朱翊钧坐了四十七年皇帝,早成了人精之精,他知道刘招孙这次来京师,除了献俘,便是要银子,准确说,是找他要银子,因为户部兵部永远是没钱。 必是熊蛮子告诉这愣头青,说自己还有两千万银子内帑。 “今日之事,若无人指使,你向朕认错,可饶你狂悖之罪!若查出有人勾结,你便留在镇抚司,先别回辽东了,” 在银子面前,国本之争、梃击案这些破事儿都可以先放一放。 万历招来卢受,皇上和太监凑在一起,一阵窃窃私语。 两人很快说完,万历点点头,抬头对刘招孙道: “刘卿,锦衣卫查了,你平日与京官没有联系,昨日你也一直都在瓮城军营,看来却非奸人蛊惑,” 刘招孙料定万历不会真的动他,毕竟开原城还要有人去守。 也不排除皇帝脑子抽风,临死之前清理几个军头,给太子立威,不过,怎么着也轮不到自己啊。 熊廷弼听到说可以饶恕,觉得事情有了缓和余地,便上前劝道: “皇上圣明,今日刚才午门献俘,百姓百官有目共睹,若是刘总兵因言获罪,恐寒了三军将士之心,也会让人嘲笑我天朝失了礼度····” 万历冷冷望熊廷弼一眼。 “熊蛮子,此事你就别掺和了,回去把辽镇的事情管好,朕给你的钱粮,还剩下多少?回头细细写个奏疏,给朕过目!” 熊廷弼这次回京师,主要是找朝廷要钱的,。虽说此时还是万历四十七年,不过辽东这个无底洞却已见雏形,辽镇各位神仙都在找经略大人要钱,换铠甲的,换火器的,换女人的(口误删掉),修屯堡的,修城墙的,他还要支援刘招孙,几十万银子砸下去连个水花都没有。 熊廷弼带去的那点银子,早就花光。 老皇帝一句话就抓住了熊廷弼的命门,他只得悻悻退下,忧心忡忡望向刘招孙,不敢再说话。 收拾完熊廷弼,万历转身望向刘招孙。 每次和群臣吵架时,万历皇帝便像打了鸡血,格外兴奋。当然,如果没有这项神奇技能,他也不会在群臣围攻中坚持干满四十八年。 “刘总兵,说吧,继续说你的国本之争,还有萨尔浒之战,矿监,梃击案,都说说,” “只要有理,朕素来宽厚,不会追究你的,” 周围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大太监卢受呆呆的望向地面,熊廷弼只是摇头叹息,方从哲意识到自己暂时安全,像鸵鸟一样从沙堆里伸出长长脖子,四处张望起来。 “吾皇圣明,臣便从萨尔浒开始说起吧,臣初见圣上时,圣上在午门城楼观刑,穿的是皮弁服,远望之,心宽体胖,秣马厉兵,不自觉便与皇上心有戚戚焉,想来这就是常说的,君臣相知,臣妄自揣度,此次萨尔浒大战,圣上是想毕其功于一役,这种心思,微臣在浑江遭遇建奴时,也是有的······” 刘招孙滔滔不绝,与其说是开始表演,不如说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只是他希望,这根稻草足够大····· 辽东糜烂,各方掣肘。 刘招孙的唯二技能——大道和招魂——基本已经用完。 而辽东局势,至今还没有发生根本好转。 按照原先计划,开原种田事业稳步推进,人参貂皮海鲜走私贸易如火如荼,茅元仪他们顺利搞出一批红衣大炮,再派人去澳门或东莞采购几千支靠谱的火绳枪,运气好的话熬到努尔哈赤玩完,还是很有把握的。 不过这次进京,沿途所见所闻,给刘招孙的刺激太过强烈,他不得不稍微改变一下之前的计划。 当看到一万多名男人排队求职宦官,为了一个进宫名额不惜和兵马司对战时,穿越者的三观,再次被刷新。 小冰河气候快来了,就剩几个月时间。 凛冬将至,小冰河气候降临后,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想要养活更多的兵力,现在的土地是不够的,必须要加快扩张,多占据一些土地。 这些天他粗略估算了一下,至少需要抢占二十万亩,才能抵消灾害带来的粮食减产。 想要迅速占地,就必须有武力支撑,单靠三千人是不够的,必须立即扩大战兵规模。 募兵是需要钱的,需要很多很多钱。 刘招孙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活生生的人,不是网络小说中的人物,更没有叮一声银子粮食女人就来了的系统和外挂。 所以,他想要带着大家活下去,就需要来自外部的支援。 熊廷弼很快就要走了,他走之后,刘招孙就彻底失去了外援,在辽东陷入四面孤立,正式开始他传奇的开原敌后抗金根据地战斗生涯。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教员,在四百年前条件恶劣的辽东搞游击,只能说是脑子进水。 刘招孙很清楚,如果种田、扩军不能迅速完成,不用后金兵来打,他们在开原也坚持不下去。 这次来京师献俘,面见圣上,就是刘招孙争取外援的最后机会。 如果失去这次机会,错过这个时间窗口,刘招孙就只有乞求自己再穿越回去,挖开定陵找神宗皇帝要钱。 哦,朱翊钧的老坟已经让人挖开了,没事,那就再挖一遍。 “皇上,古人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恕臣愚钝,今日太子、福王皆为皇子,陛下为何宠爱太子,疏远福王呢?此为臣所不解,”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人都是一惊,政治老练的方从哲立即嗅出了一丝丝危险,将脖子重新缩回。 万历脸上写满了黑人问号,用关怀弱智的表情望向眼前这个武夫。 天下人都知道,万历一朝,朱翊钧最是宠溺福王,反而一直将太子朱常洛当做是捡来的,否则,后面也不会闹出国本之争梃击案这些个幺蛾子。 朱翊钧眉头微皱,考虑到眼前此人两次杀退建奴,又能和熊廷弼方从哲这样的老油条扯淡,可见莫也不是个傻子,非此中还有其他玄机? “卢受!” 万历招招手。 “皇上,” 卢受像小媳妇儿似得走到万历近前,生怕哪里不对,惹皇上不高兴,却听皇上低声道: “去,国子监、翰林院,把那些读圣贤书的,废物,都找来,给朕好好骂这武夫,读个《战国策》,就读成傻子啦?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他们这些废物儒将!” 卢受低声道:“皇上,国子监祭酒、司业都去郊庙祭祀了····” 宣捷献俘后,还须天子祭祀郊庙,和往年一样,祭庙这些破事儿,万历都是丢给祭酒和翰林,代替自己去。 “哦,朕竟忘了此事,那就找个新科进士,要文采斑斓的,会骂人的。” 锦衣卫每日须向大太监汇报京官当日详情,当然也包括在京的新科进士。 “皇上,三月放榜,进士都返回原籍听调了,怕是人不多,” “找来,要愚直的,敢讲话的,荒蛮之地更好,若是有海刚锋那样的,是最好了,” 朱翊钧眯缝着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那时海瑞还没病死,张居正也在人间,万历小皇帝每日只需诵读经典,不必像现在这样殚精竭虑和群臣打打杀杀。 “有吗?” “有,皇上,臣记得一人,貌似广西来的,昨日还在内城观看献俘,吏部说此人有些气节,嘴巴也很臭” “快去找来!” ~~~~~~ 万历抬头望向刘招孙,微微笑道: “宣武将军,继续说萨尔浒,现在午时才过,天黑之前,你能回瓮城便是最好,若不能,今夜便留在镇抚司,” “两位爱卿也先不要走,来人,赐座,赐茶!” 两人坐下,方从哲喘了口气,朝刘招孙望来,想看看这位年轻总兵能说出什么花来。 “萨尔浒之战,皇上筹备一年零八个月,调集四方精兵猛将,一心扫穴犁庭,速灭建奴,如今看来,却是失策了。” 刘招孙说到这里,抬头望向万历,见他神色不变,于是继续道: “皇上老于军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远在末将之上,难道不知徐徐图之,如熊经略所说的守边之法,以守为攻,以此消耗建奴,后金人少地狭,若假以时日,奴贼必然不战自溃。以微臣之愚钝,尚能想到这些,皇上如何不能?” 老皇帝眼睛微微眯起,仍旧似笑非笑的望向刘招孙。 辽东经略熊廷弼若有所思,这辽东守边之法,他也曾多次给皇上说过,奏疏、诏对皆有提及。 朝堂皆以为是皇上想要省钱,免得辽东前线师老饷匮,所以才逼迫杨镐仓促进兵。 莫非,其中还有其他难言之隐? 倒是方首辅对军旅之事不感兴趣,乘着皇上和刘招孙争锋之际,他将脖子伸长,四处搜寻久久未归的卢公公。 “何也?微臣猜想,皇上是不想为后世遗留祸根,所以力排众议向奴贼宣战,起用杜松、马林一众老将,督促前经略杨镐急速进兵,为的便是将奴贼灭于萌芽之际,不使奴贼滋蔓,蔓草尚且难以清除,何况是努尔哈赤这样的奸贼呢?可恨杜松冒进,朝鲜背叛,这次使萨尔浒大败,辽东危急,可见奴贼势力已是猖獗,亦可见圣上所图深远。” “皇上不惜浮名,也要为太子扫除障碍,这便是微臣之前所说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陛下对太子之爱,非庸人所能理解。” 刘招孙站在万历身前,硬着头皮一番东拉西扯,他的这番说辞,很多地方逻辑不通与事实不符,比如说什么力排众议,后金当时已经向大明宣战了,还用排什么众议。此外,他的言语也是漏洞百出,甚至有些犯上之言,若是太祖皇帝在世,估计就直接拖出去剥皮了。 可惜,此时坐在刘招孙对面的,不是朱元璋,不是朱棣,而是明神宗朱翊钧。 朱翊钧一生最在意的事情,除了捞钱,便是骨肉亲情,他对亲人的爱(准确来说是对福王),也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刘招孙说完,忐忑不安望向对面,万历眼睛微微睁开,眼神中已没了刚才的愠怒。 “好,难得刘卿有这样的心意,你远在辽东,却能想到此层,比朕身边那些读圣贤书的人强,说下去,” 熊廷弼呆呆的望向刘招孙,被刘招孙满口胡言震惊,看来这真名士不要脸起来,连皇上都要甘拜下风啊。 只要不提钱,聊天便能继续,这是刘招孙总结的经验。 见成功引起万历老皇帝注意力,他决定还是设法把话题朝辽饷上扯。 “臣观奴贼八旗军披甲战兵,当在八万人上下。浑江、开原战后,奴贼被臣等斩杀四千有余,包衣不计,大挫奴贼士气。然而辽阳、沈阳、铁岭等地,守军怯战,甚至有勾结建奴者,臣不便言·····” “是谁!” 万历挥手打断,比起国本之争、梃击案之类,年近六旬的老皇帝对银子更感兴趣。 朝廷每年将几百万两银子投入辽东,每次辽饷发出后,万历皇帝都会失眠,深更半夜爬起来对白花花的银子念念不忘,却没了回响。 现在竟然有人敢用自己的内帑,去勾结建奴,这如何不让老皇帝恼怒。 宫女上前给皇上擦了擦汗水,万历愤怒望向刘招孙,熊廷弼也盯着刘招孙看,方从哲云淡风轻,辽镇水太深,他刚升为首辅,自然不敢去蹚这趟浑水。 “臣不能言,证据尚不充分,” “看来,刘卿真有古君子之风,好好好!” 万历气的摇头,沉默许久,让他继续刚才的话题说下去。 “辽沈沦陷后,开原兵力单薄,独木难支,臣已做好殉国准备,然而臣死,对辽东大局亦无任何影响,” 刘招孙说的颇为悲壮,也都是事实,万历点点头,脸上表情没有变化。 刘招孙见状,决定直接放大招,稍稍酝酿,开口道: “皇上,臣在辽东一月有余,除冲锋陷阵,为国杀贼外,也曾遍访耆老,深入乡野,对这辽事有些愚见,请为皇上言之,” 万历不耐烦挥挥手:“话说直白一些,别像个文臣,文绉绉的,” 刘招孙哑然,已经很直白了好吧。 “皇上,辽东属于苦寒之地,稻米一年一熟,早年太祖、成祖派大军经略辽东,鼎盛时期,辽东有大军四十万,军士屯守结合,自给自足,辽东也能安定井然,后来随着辽军衰落,就如今日之卫所,辽东屯田也渐渐废弛,生产粮食不能供养辽东大军,此外,太祖制定的纳粮开中(1)之策,永乐年间,朝廷给商人一份盐引,便可让商人向边境运送粮食二斗五升,利润颇大,因此很多商人都赶往辽东,他们不仅运送粮食,而且自己花钱招募流民,开垦土地,出钱建造墩台,如此以来,国家安宁,商人富足,可谓双赢,” 万历再次打断刘招孙,皇上此时已经可以基本判定,眼前武人应当不会受人指使,如此谙熟辽东事务,非常人能及,这样的人必定不会被人当枪使,万历皇帝声音柔和,缓缓道。 “难得刘卿,小小年纪,在辽东杀贼报国,还知道这些,这些国朝典章,朝廷规制,便是些文官怕也未必能厘清缘故,比如翰林院那些的·····,” 万历感觉待会儿过来的那个新科进士,恐怕也不是刘招孙对手,不觉又有些沮丧,挥手道: “罢了,这纳粮开中,熊大人和方首辅,都是知道的,你就不必赘言了,说重点,” 刘招孙连连点头,其实他知道的也只是皮毛而已,若再说下去,就要露馅了,便长话短说道: “后来朝中一些奸邪之人,见盐引利润巨大,就以职权之便占据,而普通商人却得不到盐引,往往需要运粮后很久才能得到,时间久了,大家就不愿再运送粮食到边境,这项政策就荒废了,” 刘招孙这话说的很含蓄,其实真实历史中,为了一己之私眼前利益,占据盐引,破坏纳粮开中政策的,主要还不是贪官污吏,更多的则是高层统治者,连有仁君之名的明孝宗都曾多次赐给皇亲国戚盐引,其他皇帝可想而知。 熊廷弼身子微微前倾,仔细听皇上和刘招孙谈话,努力不让自己错过一个字。 他当日在开原,与刘招孙一番长谈,草草聊了些平辽之策,那时候只觉得此子有些治边之才,是真正在辽东做事情的人,今日观之,这刘招孙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喝了口茶,抬头望向刘招孙背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纳粮开中之策废弛后,弘治年间,户部尚书叶淇提出“开中折色”(2),沿用至今,臣以为却是本末倒置,忘记了开中的初衷乃是为了供应边军粮食,而非增加国库收入·····” “刘卿,扯远了,继续说辽东!” 刘招孙连忙点头,朝廷很多人都指望着这“开中折色”盐引捞钱,这政策实行已有百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群体,不是自己一两句话就能驳倒的,于是他赶紧打住,继续回到整体。 “皇上,刚才臣所言三者——屯田废弛、辽东不便耕种、纳粮开中——只会导致一个结果。” “那便是,辽东米价持续上涨,”刘招孙望了望周围各人,补充说道: “当然,九边各地都是一样,只是粮价上涨程度不同而已,” 万历微微点头,示意刘招孙继续说下去。 “加之每年百万两辽饷涌入辽东,奴酋叛乱,辽东粮价更是暴涨,目下在沈阳,一石米可卖五两,比京师贵出两倍不止,” 熊廷弼朝刘招孙看了一眼,起身对皇上行礼,补充道: “皇上,老臣以性命担保,刘招孙所言辽镇之事,皆为事实。” 万历打发熊廷弼坐下,扯了扯皮弁服上的玉带,有些心烦意乱。 自从他记事以来,九边军费每年都在涨,从嘉靖初年的两百多万两,一路暴涨到去年的九百八十多万两。 就在刘招孙入京前不久,还不到五月份,九边的总兵巡抚们又开始哭穷,向皇帝要钱!说今年的粮饷不足····· 朱翊钧没有接受过现代经济学常识教育,也没有通货膨胀商品流通之类的经济学常识。 这些年他眼睁睁看着银子好不容收上来,立即被人分走,既然解决不了缺钱的问题,那就解决掉向他要钱的人吧。 万历招来宫女,让宫女把碳炉移远一些,才对众人冷冷道: “辽镇粮价年年暴涨,除了宣武将军刚才说的这些,和李如柏这群人也脱不了干系,朕都是知道的,你继续说,” “皇上,辽镇粮价大约一两银子一石,纳银开中后卖到五两一石。士兵领到军饷,本来花销之外,还能给家里留点钱,现在连花销也不够了。所以士兵满腹怨言,一旦军饷没按时发放,就会出现“闹饷”。军队战力不足,朝廷必然增加募军,国库空虚,只得加收辽饷,辽东不平则辽饷不止,辽饷不止则天下百姓越加穷苦,到了极点,穷则思变,中原、陕地多灾荒,一旦遇有灾变,必将饥民遍布,心生异心,到时流民遍布,则赋税难收,而辽饷又至,百姓活不下去就只有揭竿而起·····” 万历低头不语,万历幼时便是学霸一枚,张居正选派翰林院大儒对他悉心培养,万历在大明诸帝中,属于智力拔群的几个。 “好了,朕知道了,刘卿在辽东一月多,便看得如此通透,果然不凡,你说了这么多,也累了,下去歇息吧。” 万历隐约想起来,前几日陕西米脂发来的奏疏上确实有关于民变的报告。 “皇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眼下辽事糜烂,辽东一旦被建奴攻陷,大明内地民变,也是可以预期的,” 万历有些不安,因为刘招孙所言,皆为事实,他也知道,有明一朝,流民问题可以说是附骨之疽,一直未能去除。 别说是现在,就是成化年间便有荆襄百万流民作乱,幸得宪宗皇帝英明神武··· “那,这些又与福王有什么关联?” “臣闻当年福王之国(去河南封地),临行前,皇上颁布诏书,赐给福王庄田四万顷,后官员力争,常洵亦奏辞,才只封了两万顷。” 万历点头不语,也不反驳。 若不是方从哲等人在场,他就要指着刘招孙鼻子骂: 这天下原本都该是福王的,几万顷田地又算什么! “臣闻,福王封地本在洛阳,由于田庄太大,河南之地不足,于是取山东、湖广田地弥补。” “此外,臣听闻,福王还私自占了张太岳所家产,占据江都至太平沿江荻洲杂税,占据四川盐井榷茶银,还有······” 万历挥手打断,怒道: “够了,朕不过赏赐朱常洵些许薄产,让他过个安稳日子,朕之家事,不需尔等置喙!” 刘招孙却是不依不饶,继续道: “皇上待藩王如此,亘古未闻,这几年,河南旱灾水蝗不断,百姓易子而食,民意汹汹,却未见福王给豫省百姓发一粮,发一钱,臣冒死进言,若长此以往,福王恐富贵不保····” 万历摇头不语,他早料到刘招孙最后会扯到这里,这些年他费尽心机想让朱常洵为太子,失败后,福王就藩河南,为了进行弥补,万历才赏赐给他这么多财货。 这些年万历身体每况愈下,有时候也开始担心,自己走后,这位自私昏聩的福王,到底还会有多少福气。 “因此微臣以为,皇上如此过度宠溺,乃是戕害福王,相比之下,皇上待太子远胜于福王,因此,才有刚才那句话,臣与太子福王,年龄相差不远,愿以死·····” 万历此时已经精疲力尽,心中暗骂,卢受那个杀才怎么还不到。 他感觉有些招架不住,摆摆手道: “别说这些废话,福王吉人自有天相,将来会很好的,不需你来表忠心!你的平辽之策,熊廷弼给我说过,勉强也可入眼,说,你这次来京师,想要什么?” 刘招孙见皇上终于上道,也不再废话,一脸笑容道: “开原兵凶战危,粮草只能支撑到六月,臣需要钱粮,方可继续在辽东抗击建奴,为国杀贼!”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万历惨笑道: “哈哈,果然,也是个来要钱的!” 刘招孙知道不能给万历任何喘息之机,继续道: “皇上,臣这次来,不止是索要兵饷,还想向户部、礼部调拨些人手,臣现在一个人干七八人的事情,有时候还要亲自去审案,每日身心疲惫,臣担心,以后再见不到皇上了。” 刘招孙所言,当然也都是事实,因为万历皇帝明年就要挂了,不过今日被刘总兵一番唠叨,可能会提前结束他漫长的皇帝生涯。 “翰林院、国子监,读圣贤书的废物有很多!只要你能守住开原,别让辽镇再问朕要银子就好,还有呢?” 熊廷弼方从哲两人长大嘴巴,望向这位年轻的刘总兵。能这样从皇上手里要钱的人,他们都是第一次见。 “臣只要进士出身的文官,此外,臣以为辽饷不可再征,或当少征,假以时日,九边军费亦可减半,” “减半?那不是要省五百两银子?” 万历皇帝眼睛发光。 万历不是煤山战神崇祯大帝那样的幼稚皇帝,刘招孙能击败建奴,能在开原屯兵驻守,刚才一番分析又是条理清晰,再加上他之前提出的平辽之策,万历觉得用此人平辽,或许真有几分胜算,至少要比辽镇那群只知道要钱从不会打仗的军头要强一些。 “你要多少军饷?” 方从哲伸长脖子,屁股完全离开了座下的梨木圈椅。 刘招孙向万历搬起手指,开始细细给万历算账。 “皇上,臣反复思忖,计算得知,上次战兵人头赏需三万两,此次开原之战,战兵铠甲兵器消耗过多,亟需补充更换,大致需要两万两,此外大军粮草存储补给需五万两,战马战车购买需三万两,靖安堡被建奴焚毁,修葺需要·····” “一共多少?!” 刘招孙伸出两根手指。 “非二十万两不可,” “二万!朕最多给你三万两!” “十五万两亦可,” “五万,最多五万!朕内帑已经花完了,不信你可以问卢受!” “十五万两已是最少,臣泣血,代开原军民感谢陛下!” 刘招孙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咚咚撞向大理石地面,石块断裂,渗出斑斑血迹。 熊廷弼怒道:“刘招孙,你这是作甚?要逼迫皇上么?七八万两就足够了!” “朕只能给你六万两!” “成交!” 这时外面传来卢受声音: “皇上,人带来了,” 万历怒道: “你这杀才!要这么久!” 卢受望着刘招孙头上的血迹,又看看被撞碎的大理石地面,连忙跪倒,吞吞吐吐道: “臣该死,会馆、客栈都寻遍了没找到,后来寻到瓮城军营,才找到,” 皮肤黝黑的新科进士跪倒在地,向御座之上的万历跪拜行礼。 “学生袁崇焕,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历虽在殿试上见过袁崇焕,严格说来也算有师生之谊。 不过万历从不会把这些腐儒当做自己学生,他们不配。 他挥手让袁崇焕起来,开门见山道: “袁卿,今日召你前来,是要与卿畅谈辽事,今日你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咳咳,先说说,你对辽饷是如何看待?” 袁崇焕平身站起,再次朝皇上拱了拱手,用眼角余光瞟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刘招孙。 他觉得这武将有些面熟,又见此人头破血流还是一脸坚毅之色,心想必定是个辽镇来的将官,此人必然和这辽饷有关。 袁崇焕激动不已,手指忍不住颤抖,他知道,机会来了。 太祖定制,新科进士需“于诸司观政,使其谙练政体,然后才能上任”,以袁崇焕条件,顶多就只能做个偏远知县,而且还有排队等很久。历史上袁崇焕也是出任福建邵武知县,直到遇上贵人侯恂才进入天启皇帝视野····· 说到底,他现在只是个三甲进士,文章策论排到了三甲第四十,可以说是进士中的末流。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未出京,便得皇上召见,莫非自己那篇平辽策入了皇上法眼? 他知道,有些话,皇上不便说,需清流挺身而出,仗义直言,若能把握住机会,将来才可简在帝心。 稍稍整顿措辞,袁崇焕抬头狠狠瞪那辽镇将官一眼,操着口浓重的岭南土音对万历道: “皇上千古之尧舜,平辽不难,若皇上假臣便宜—(全权由我负责),计半年东夷可平,全辽可复,臣以为,辽饷不可加派,亦不可再征!有敢再言征辽饷者,斩!” 万历心里冷冷笑道: “也是个废物,” 皇上等袁崇焕说罢,不再理会此人,抬头笑着望向刘招孙。 “刘卿,给你六万内帑,你多久可以平辽?” 刘招孙缓缓站起来,沉思片刻,郑重其事道: “吾皇圣明,臣以身家性命担保,五年可扫灭建奴,十年推行教化,共计十年平辽,” 万历点点头,这个时限,在他看来,还算靠谱一些,他于是招手让卢受上前,准备发放内帑。 “陛下,除了银子,臣还需带走圆嘟嘟,请皇上恩准!” (1)纳粮开中:宋代便有,朱元璋进行了改良,简单来说就是政府根据边镇需要军粮数目在民间招标,中标的商人往边境军镇运粮,粮食运到以后政府给商人颁发盐引,然后商人凭盐引领取食盐,再到指定地区贩卖以获利,这样政策在明中期后遭到破坏。 (2)开中折色:弘治五年,叶淇提出纳银领取盐引的办法,被孝宗皇帝批准,这就是“开中折色”。商人不再需要往边境运粮,只需要缴纳银两,就可以做食盐生意了。此法违背了开中制的初衷:纳粮开中解决的是军粮问题,纳银开中解决的是国库收入问题,遂后引发一系列恶果。 正文 第76章 浑河见真章 当日,君臣相谈甚欢。 宣武将军刘招孙携开原兵备道袁崇焕出宫,在司礼监小太监魏忠贤的陪同下,回到左安门瓮城。 康应乾在瓮城早等得不耐烦,一个人在城墙下来回踱步,他生怕那位蛟龙真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自己这两个月的投机也就打水漂了。 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傍晚时分,刘招孙回来了。 远远望见刘招孙头上包着白布回来,身边还带了个黝黑南蛮子,康应乾大吃一惊,正要上前问个清楚,身子一歪,被凶神恶煞的金虞姬推了开去。 总兵中军大帐内,朝鲜美姬梨花带雨,一边哭一边给刘招孙检查伤口,用沸水泡过的纱巾将伤口重新包扎一遍。 刘招孙伸手擦去金虞姬泪水,望着她微红的眼睛,安慰道: “没什么,刚才在乾清宫和皇上玩躲猫猫,玩的兴起,不小心就这样了,” 安慰一番,金虞姬今日已是疲惫至极,便让她先回军帐歇息。 金虞姬走后,刘招孙躺在椅子上,随手拿起本张载的《横渠易说》,就着昏暗烛火,粗粗读起来。 “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潜龙勿用,阳在下也。” 晚明时期,思想纷杂,儒释道法天主教,各种思想泛滥,除了白莲闻香那样的邪教,朝廷对绝大部分学说都采取宽容态度。 以后少不了和文人打交道,各类学说都要了解一些,比如什么王阳明心学、程朱理学。 刘招孙有秉烛夜读的习惯,他在案头放了本张载文集,闲暇翻看,也算修身养性。 读了几句,头晕目眩,不得要领,这时亲兵典魏在外面喊,康大人来了。 刘招孙连忙将书收起,过了一会儿,一脸奸笑的康应乾走了进来。 这次进京献俘,所见所闻,让刘招孙更为成熟,对身边这个不惜自降身份屈尊投靠的文官,也多了些尊重,待康应乾坐定,他立即让亲兵上茶。 两人喝了会儿茶,刘招孙将今日进宫之事简单说了,当然,省略了万历询问辽镇叛徒的部分,康应乾瞠目结舌,当听到刘招孙和皇上讨价还价时,不由抚掌大笑。 听刘招孙说完,康应乾沉默半晌,才道: “刘总兵,你这火中取栗的手段,本官确实不及,佩服佩服,古人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你这一怒,直接得了八万两银子,值了,” “康大人见笑,本官何曾发怒,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有感而发而已,” 康应乾知道刘招孙又要讲什么大道,他懒得听,便岔开话题,提醒刘招孙说,可用一部分银子在天津买粮,雇几条福船运回辽东。 天津港口的粮价只有辽东一半,加上福船、水手费用,以及沿途漂没损失,算起来在这边买粮食要比拿银子回辽东买划算很多。 营口一带的粮食生意,都被辽镇垄断,一下子买上万石粮食,辽镇肯定要坐地起价,不知丁碧他们要赚多少钱,既然已经和辽镇闹翻,这种资敌的傻事,还是不要去做的好。 刘招孙点头表示同意,他计划在天津买五千石粮食,预计万花一万两银子,顺带在运河码头招募五百个纤夫,回去训练成战兵。他现在是开原总兵,可以招募万人规模的战兵,兵额倒是足够,只是钱粮又不够了。 康应乾又向刘招孙询问新来的那个南蛮子是谁。 刘招孙便将袁崇焕的事情,给康大人解释了一下,康应乾眯缝眼睛,抿些茶水道: “也是这个袁崇焕走了狗屎运,遇上了你,一下子便谋了个四品的兵备道,节制一方兵马,只比本官低一个品阶,否则,以此人资质,去福建广东做个县令都难,” 刘招孙呵呵一笑,万历把这位半年平辽的圆嘟嘟丢给了自己,对大明,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 “康大人这个开原巡按此他大,以后要好好调教调教袁大人,张口就是半年平辽,今天把皇上都逗乐了。” 袁崇焕这位万历四十七年三甲四十名进士,会试之后,便寓居京师,幻想候补个县令当当。 在广东会馆苦苦等了四十五天杳无音信,今天早晨出门打酱油时,路过瓮城,被风急火燎的卢公公撞见,半个时辰后,他通过内阁推选,被火线提拔为开原兵备道。 真可谓造化弄人。 次日,卢公公带着魏忠贤和司礼监几位太监一起,用一队马车将八万两银子拉到了瓮城。 刘招孙和康监军一起清点完银子,给卢受和魏忠贤各送了两千两,又让康应乾给方从哲和兵部尚书黄嘉善每人送了两千两,两位大人倒是来者不拒,于是八万两银子还没出京,便少了八千两。这还没算户部,刑部,工部,言官…… 经过刘招孙调和,两位公公不再是你死我活,而是结成了同盟。 刘招孙拿出写好的字条,向两位公公询问他想结识的人,看看这些人否在京城。 魏忠贤看了字条摇摇头,解释说,南北镇抚司锦衣卫,平时只是监视百官,和普通百姓没什么交集。 卢受接过那张密密麻麻写满人名的字条,眯缝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道: “刘总兵,这个人,咱家听番子说过,想必是能找到的,” “宋应星,” 瓮城附近遍布皇上的密探,刘招孙不敢留两人太久,匆忙将他们送出瓮城,临走时叮嘱,务必尽快找到此人。 康应乾不认识宋应星,他见刘招孙如此上心,便对此人颇为好奇。 京师这么多达官显贵不去结交,偏偏要找一个无名之辈,而且为了寻找此人,不惜动用东方番子,万一皇帝追究下来又有一场口水仗要打,也不知这刘总兵脑袋是不是给乾清宫的大理石磕坏了。 “人若志趣不远,心不在焉,虽学不成。” 刘招孙悠悠念了句横渠先生的名言,留下一脸茫然的康应乾,扬长而去。 次日一大早,瓮城战兵还在跑操,北镇抚司小旗官沈炼便跑来说,在西南城隍庙找到了宋应星。 刘招孙大喜,连忙带上金虞姬和康应乾两人,跟着沈炼赶了过去。 赶到南城城隍庙,远远望见一个身材清癯的读书人正在进香,沈炼对刘招孙说,这便是宋应星。 宋应星望着城隍殿正中供奉的开国大将徐达神像,面朝袅袅升起的香火,长长叹了口气,回头走出了城隍殿。 晨风轻轻拂过他斑白的双鬓,三十岁不到的脸写尽沧桑,面色越发显得灰白,远远望去,像是从城隍庙壁画里走下来的小鬼。 他举起一只手来,屈指计数着想。 万历三十八年开始,一、二、三回,今年竟是第三回,竟没有一个考官懂得他的文章。 翰林院翰林们有眼无珠,皇上也看不懂自己的文章吗?也是可怜。 他这次写的平辽之策,主张重开海运,由江浙吴淞运粮至辽海,不必走运河,策论还列举了海运较之漕运十二点优势,如减少官吏层层克扣,无需担心运河动封堵,海运速也更快等… 然而,还是没人慧眼识珠。 这是他和兄长第三次进京会试,三九年年苦读,三次名落孙山。 宋家为给两位举人筹集川资(路费),变卖了家里十二亩上田,已到山穷水尽地步,家中剩余的八十亩,皆为下田,想卖估计也没人买。 宋应星站在晨曦微光中,望着城隍殿内走动的信众,不由想起宋家的《家典》。 “族中子弟有器宇不凡,资禀聪慧而无力从师者,当收而教之,或附之家塾,或助之膏火,培育得一两个好人作将来楷模····” 他从下便被认为是所谓气宇不凡者,这些年来,族中不惜钱财,资助他和兄长入私塾,读圣贤书,参与科考。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回到奉新老家,何以颜面见家中老小。 不过现在他也不需担心这些事情,因为,他和兄长回江西的川资,已经没有了。 他这几日下定决心卖字撰文,所以就到了城隍庙这里,看看这里有没有写字撰文的生意。 他朝徐达将军恭敬的焚香,磕头,转身刚走过山门,迎面走来个将官,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 宋应星知道北地武人蛮横,他连忙闪开,从那武将侧身过去。 “先生可是江西仕子宋长庚?” 宋应星有些诧异的望向这武将,奇怪他为何知道自己的表字,他与此人素不相识,看他身上的山文甲,知道不是普通将官,迟疑片刻,才拱手道: “正是在下,敢问将军是?” “本官乃开原总兵,刘招孙。” 宋应星望着眼前这个器宇轩昂的武将,这人头上包着块白布,他看了一会儿,才看出这便是前日午门献俘的开原总兵。 “刘总兵有何事指教,” 刘招孙拱拱手道: “听闻先生数岁便能作诗,有过目不忘之才,不在张太岳之下,后博览群书,熟读经史诸子,对火器、屯垦亦有研究,这都是些经世致用的大学问,可惜先生乡试后却三次不第,不知可愿来我辽东?平定辽事,为吾皇分忧!” 刘招孙知道,像宋应星这样的晚明杂家,就是把太多精力放在和科考无关的旁门左道上,才会屡次不第,科举不顺。 这位宋应星可是比茅元仪更厉害的科学家,此人研究领域之广泛,从哲学到建筑,从火器到农具,从医学到军事,都有不错的成就。 此刻,宋应星茫然无措站在原地,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个名动天下的年轻总兵和他身后站立的一众亲兵,听他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这位落魄举人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道: “在下只是举人出身,连三甲进士都算不上,不入流的,如何能······” 见宋应星还在犹豫,刘招孙上前拍拍他肩膀,笑道: “宋先生才学深厚,也有实干之才,本官听幕僚茅元仪经常说起来,皇上与内阁都许诺本官便宜行事,” “等到了开原,吏部的任命文书便到了,参将府、兵备道、三万卫署、辽海卫署、察院、安乐州、开原备御都司,各个衙门都有空缺,来了便就授官,你随便选。” 宋应星呆呆望向刘招孙,一时间无语。 “刘总兵,茅元仪他现在如何了?” 宋应星作为茅元仪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对这样好友颇为关心,自从他去年随杨镐到了沈阳,便再无消息传回,也让宋应星觉得有些奇怪。 “他很好,在开原造红夷大炮,你可去看看,” 刘招孙说罢,也向宋应星解释什么是红夷大炮,接着道: “听闻先生爱读横渠先生文章,岂不知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先生可愿随本官一起去辽东,保境安民,守卫开原?” 正文 第77章 打劫刘总兵?(感谢家里窝囊家外雄 大明总督打赏!) 那日刘招孙与万历、方从哲经过友好协商,所达成的意见基本如下: 一、皇帝须付十三万两内帑银; 二、兵部要给一万斤火药、一千把步弓,一千把长枪、镋钯; 三、户部须调拨五千石粮食,五百头耕牛; 有了康应乾总送的银子,六部办事人员都很积极,只用两天便凑齐了物资。 当然,除了那十三万内帑是足数的,其他物资都被打了折扣。 五折而已。 火药三千斤,步弓五百把,长枪镋钯五百把,粮食三千石,耕牛没有。 换句话说,刘招孙送礼花费的一万八千两银子,就换了这些东西。 康应乾粗略算了一笔账,最后得出结论,他们这次亏大了,不由勃然大怒。 “也算结交了些熟人,” 刘招孙安慰康大人。 兵部尚书黄克缵就成了刘招孙的熟人,历史上,此人脚踩东林党、阉党两条船竟没翻船,也是条好汉。 黄克缵收了刘招孙几千两银子,见六部同僚们如此坑这位年轻总兵,觉得良心有亏,于是让兵部主事带刘总兵去神机营淘一些宝贝,算是给他的补偿。 正直的主事大人收了两百两银子,便带刘招孙去神机营仓库淘宝,建议刘总兵带些火铳回去,算是买火药的赠送。 刘招孙查看了下这些火铳,铳身都长满霉点,朽坏不堪,铳管也有生锈,于是果断谢绝了这位京官好意。 这些火铳放在武库不知多少年,用起来极易炸膛,有了上次浑江之战的惨痛教训,刘招孙决定以后还是自己来打造火铳。 就这样被六部官员们摆了一道,康应乾心里很不爽,撺掇刘招孙再去六部要物资,从户部要到刑部,一个都不能放过,银子送了却不办事,还有天理没? 刘招孙知道,除了户部,兵部,其他几个衙门根本啥东西可要,送了银子,就当是混个脸熟,凡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康应乾却是不依不饶,骂刘招孙太傻,又白白花了一万多两银子。 刘招孙呵呵一笑,让老康去刑部要几副镣铐,或者《大明律》,因为刑部现在能给他们,只有这些东西。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老康听了不再说话。 万历四十七年四月三十,京师广渠门。 三十六辆马车从左安门缓缓驶过,刘招孙策马走在前面,狂热的京师纷纷将粮食菜蔬布匹扔到车上,以表示对宣武将军的不舍,几个蒙古女人甚至朝车上扔银子和首饰。 “人心可用啊!”康应乾眯缝着眼睛,若有所思道。 黝黑瘦削的袁崇焕没见过这场面,也很是兴奋,这位即将去开原上任兵备道胆子很大,从马车窗户探出脑袋,向几位热情洋溢的蒙古少女表达谢意,他刚伸出脑袋,就招来几片烂菜叶子的攻击··· 半个时辰后,开原总兵刘招孙最后一次回望繁花似锦的京师,毅然策马往东行去。 身后是长长的马车队伍,总兵大人的中军卫队紧随其后,后面还有两百四十名战兵。 这趟来京师宣捷献俘,所得收益已经远远超过刘招孙的预期,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出了京师,刘招孙让康应乾和袁崇焕骑马先行,提前赶往天津港口采买粮食,他自己则押送马车车队走在后面。 十名战兵护送辽东巡按和兵备道大人消失在官道上。 距离京师渐远,道路泥泞不堪,两边的行人变得稀疏,偶尔能碰到几个挑着担子的菜农,见到这支献俘归来的战兵,都像见了鬼似得远远躲开。 只有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也不怕刘招孙他们,只是翻着白眼,像恶鬼似得望向车上的粮食布匹。 刘招孙知道他们中很多人都杀过人,因为这种恶毒眼神,只有堕入地狱的人才有。 他在左安门看到过一个阉人,被兵马司打断了双腿,瘫坐在护城河边,抬头望着过往路人,也是这样的眼神。 这些人大都是附近的破产农民,被当地豪强劣绅逼成这样,从人变成了鬼。 金虞姬张弓搭箭,瞄准一个跃跃欲试的流民,刘招孙伸手拦住她,淡淡道: “这些人没胆子攻击我们,此地距京师不远,不要杀人,” 刘招孙说罢,从金虞姬手里接过把三眼铳,对着天空扣动扳机,一阵爆响,周围流民一哄而散。 过了顺天府,路旁流民越来越多,也更加危险,一些强壮者,三五个人凑成一伙,光天化日之下,打劫那些落单的行人。 刘招孙在马上冷冷望向不远处那些流民,他手执骑枪,目光锐利,流民都自觉离这个杀神远一些。 此时马车路过的地域,距离京师不过区区几十里远,竟然可以如此混乱,流民白天便在官道上抢劫,刘招孙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千总王二虎下令战兵加强戒备,五十名战兵手持长枪,驱逐那些成群结队的流民,特勤队放出了五名夜不收,在周围五里进行哨探。 刘招孙策马往走,金虞姬连忙跟了上去。 宋应星正在队伍后面和几个战兵聊天,踩着泥泞的土路,在官道上艰难前行。 他不会骑马,也不愿坐马车,就落在了队伍后面,刘招孙怕这书生被流民掠去,便派了两名战兵贴身保护。 宋应星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再是原先那个穷困潦倒的江西举人,而成了开原安乐州知州。 永乐六年(1408年),明廷在开原设立安乐、自在州,由于当时辽东属于化外之地,大明在开原地区,控制能力极为有限,虽然设立有这两个州,其实都只是设置在开原城内。 说白了,这两个州都没有实际的控制区域,只是两个空头单位,因为当年出了开原城,外面就是女真和蒙古的地盘,想管人家也要问问人家同不同意。 显然,蒙古和女真是不同意的。后来,自在州迁到了辽阳,开原就剩下安乐州,也成了虚壳。 刘招孙一路观察,发现宋应星宅心仁厚,有时又有些固执不知变通,和康应乾那样的政治老油条完全是两个极端。 让宋应星来担任这歌安乐州知州,刘招孙是经过一番思虑的。 明代知州品级为从五品,对宋应星来说,已经是破格提拔了,毕竟他只是个举人而已,须知像袁崇焕、孙传庭这样的三甲进士,仕途起点也只是个偏远地区县令。 安乐州知州,此时连办公衙门都没有,挂在参将府名下,完全是个闲差(至少现在是这样),特别适合宋应星抽出时间来从事他的科学研究。 宋应星对这样的安排也很满意,临行前告别兄长宋应升,叮嘱兄长好好照顾母亲,便随刘总兵踏上了漫漫辽东征程。 队伍继续往东,一路无话,第二日下午便到了天津卫张家湾。 康应乾袁崇焕他们早早等在张家湾码头,见到刘招孙率兵赶来,康应乾长长出了口气。 刘招孙从翻身下马,环顾四周发现码头上堆积起密密麻麻的麻袋,里面都装着买好的粮食。 粮食周围聚集着上百个纤夫和难民,几个青皮在外围起哄。 康应乾带来的十个战兵,此时用长枪组成个圆阵,不惧人山人海,坚定的守在粮食四周。 身材瘦小的袁崇焕也拔出了顺刀,站在士兵前面,这位进士出身的广西人,血液里流淌着粤人械斗的基因,和一群天津纤夫青皮干起架来丝毫不惧。 “宣武将军可算来了,再等会儿老夫也要拎刀子去砍人了!” 康应乾擦擦额头汗水,接过刘招孙递过来的椰瓢,咕嘟嘟喝了一口,不及擦掉胡子上的水珠,便接着道: “天津卫指挥使也真是,说派水营兵来帮咱买粮食,娘希匹,老子买了粮食,兵毛都没一个,倒来了这群千杀的纤夫,还有青皮,” 康应乾袁崇焕他们昨日抵达天津卫,很快便找到了天津卫所指挥使吕大人。 送了两百两见面礼后,买卖便很快做成,花了一万多两买了五千石粮食,又花了三千两雇了十五条福船,钱货两清。 粮食就要搬到船上时,吕指挥使建议辽东巡按,让他再花些银子雇佣水营兵看守粮食,这些天天津卫来了好多流民,怕粮食不安全。 康应乾听了这话自是大怒,上万两银子的买卖他都没怎么砍价,也不知这姓吕的赚了多少钱,如今还想敲自己的竹杠,平时都是康应乾阴别人,这次到京师走了一趟,接连被人坑了两次,他越想越是恼怒,觉得自己也带了兵,无须担心几个毛贼,便果断拒绝了这位贪得无厌的指挥使。 结果,第二天,也就是今日,张家港码头上便突然涌来了几百号纤夫,还有些青皮在远处怂恿,福船上的几千石粮食,连同岸上还没装运上船的,一起被他们堵在了港口。说是康应乾他们挡了纤夫的生意,要他们赔钱再走,或者就把岸上还没运到船上的一千石粮食留下。 幸好刘招孙率战兵及时赶到,否则再拖半个时辰,后果不堪设想。 刘招孙了解事情缘由后,冷冷笑道: “康大人,你在这位吕指挥使地盘上买粮食,当然按人家的规矩来,” 康应乾正要骂刘招孙替别人说话,却见他从马背上取下把重刀,缓缓拔刀: “不过这位吕大人,拿了咱们银子,还想讹粮食,下手太黑了吧!” 这时,几个青皮歪着脑袋朝这边走来,瞟了瞟刘招孙身上的便服,以为刘招孙只是个援辽的客兵把总,各人脸上都露出不屑之色。 天津卫东邻大海,西邻海河,南通漕运,北近都城,地理位置极为优越,可谓辽东与京畿的交通咽喉,萨尔浒之前,便有大量客兵聚集天津,由此进入辽东。 天津的青皮打行,在北方各地可说是数一数二,这些地头蛇心狠手黑,上到威胁过路官吏,下到欺压小民百姓,什么丧天害理的事都敢做。 青皮猖獗的背后,是天津标营、水营各位老爷撑腰,他们最爱欺压外地过路的客商,通常来说,客商在外吃了亏,只会自认倒霉。也没办法报复。 除了对客商,他们对客兵也不手软,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而且客兵是什么货色,青皮们都是门儿清,好多河南来的毛兵连胖袄都没得穿,瘦骨嶙峋,比街上的叫花子还惨。 眼看得今日又能讹点钱,眼前突然冒出这个头上包白布的小把总,在此苦等一夜的青皮,如何不恨! “砍他!一条腿十两银子,一只手五两!一起上!” 正文 第78章 枭雄(感谢小麻雀LZ 小白菜爱吃炖蘑菇打赏!) 刘招孙冷冷望向两个冲上来的打行,身子不动,嘴角浮出不屑之色。 看来是近来太过心善,这些渣渣都要欺负到自己头上了。 自从上次斩杀那个纵马踏苗的家丁头子后,刘招孙手中这把重刀已经很久没有再品尝人血。 刘招孙虽被穿越者附体,然而血液深处却还有边军悍将的血性,也非时时刻刻都能保持理性。 见这群打行如此嚣张跋扈,他霎时便激起杀心。 两个歪瓜裂枣的打行,手持两把锋利倭刀,被同伴推搡着,冲到了刘招孙前面,两人抬头望向对面将官,想把对方下走,却被这人身上气势震慑,那将官锐利的眼神落在他们身上,像是在打量两个死物。 两人皆是一惊,他们平日在天津街面上拎刀子砍人,打断人手脚都是寻常事。 打行自恃凶残狠辣,在张家港从没怕过谁,可是,眼前这个将官身上的气场,却是他们从没见过的。 凶残冷酷之下好像还有些更可怕的东西,不是他们这些街头打杀的青皮打行能比。 不过这种心念很快闪过,他们已经冲到近前,周围聚满了人,很多是本地的纤夫和商贩,要是他们现在退缩,以后就别想在这天津地界混了。 “敢挡老子生意,杀死你这狗官军!” 一个打行怪叫着,手持一把三尺倭刀,疯狂朝刘招孙冲来。 刘招孙闭上眼睛,屏息凝神,待对手逼近十步,忽如深渊恶蛟,猛地睁开眼睛,拔刀斩快如闪电,直接斩向倭刀。 打行手中这把倭刀本是粗制滥造,平日用来充当门面,怎经得起五尺苗刀重击,遭此重击,刀刃顿时断裂。 刘招孙手起刀落,将那人脑袋斩下,扔到对面,怒道: “再有阻挡者,皆以通奴处置,这就是下场!” 刘招孙话一落音,刚才气焰嚣张喊打喊杀的一众打行,顿时作鸟兽散。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连忙转身往后逃去,嗖的一声,重箭飞过,他射翻在地,抱着被射中的小腿哀嚎起来。 金虞姬收起短弓,目光如剑。 邓长雄、王二虎下令战兵上前,军容严整、铠甲精良的战兵立即列队前进,将黑压压的纤夫流民,围在了中心。 纤夫们哪见过这阵势,吓得连忙后退,一些胆子小的直接跪倒在地。 金虞姬也不看这些人,打马上前几步,对刘招孙道: “官人,这些人也是可恶,全都杀了?” 刘招孙冲她微微摇头,用铁臂手拭去刀刃上的人血,将苗刀缓缓收回刀鞘,抬头对密密麻麻的纤夫道: “本官乃开原总兵刘招孙,此次入京献俘,奉皇上之命前往辽东杀鞑子,地上死的这两个,阻挠大军运粮,都是建奴细作,已被本官杀了!尔等受人蛊惑,本官不治你们的罪!” 站在旁边的康应乾眉头微微皱起,望向刘招孙的眼神也有些异样,他忽然觉得,刘总兵此刻变得有些陌生,和这些日子都不太像了,如此这般杀伐决断,仿佛变回了当初夜袭镶蓝旗时的那个刘把总了,又仿佛哪里有些不对。 刘招孙没注意到康应乾眼神,挥手让战兵退后几步,自己径直走到一众纤夫面前。 “青天大老爷!” 张家港码头上黑压压跪倒一片。 刘招孙接过一把三眼铳,将铳口指向天空,一声爆响,一只路过的倒霉海鸥魂归极乐。 “不许跪!” 一些胆大的纤夫扭扭捏捏站起来,抬头望着这个杀气腾腾的青天大老爷,看他刚才杀那两个青皮就像杀鸡似得,立即觉得自己膝盖有点打弯,又准备跪下,在刘招孙目光逼视下,这些人才勉强站直身子。 刘招孙翻身下马,走近两步,大声道: “你们待在这里拉纤,有饭吃吗?” 刘招孙这话也是明知故问,去年北直隶征收了两层辽饷,几乎要了百姓老命,今年又赶上干旱闹春荒,京畿一带的农村,已经死了很多人。 一些离河水远的村子,人都已经跑光,俊一点的后生,要么阉了自己,跑到京师撞大运,争取能入宫做事,要么就跑到运河边上的码头,争取做个纤夫,每日辛苦拉纤只为挣得一两碗白粥续命。 纤夫源源不断,然而漕船上的活计却是很少,最近听说北方不太平,好多漕船都不敢过来,纤夫的机会便更少,往往要几百个人争夺一根纤绳,这些纤夫们之间的竞争残酷而血腥,经常会打出人命,取胜者往往是那些体格最强壮的人。 而那些瘦弱一些的纤夫,只有被淘汰或渐渐变成流民。 站在刘招孙面前的这群纤夫,个个面黄肌瘦,很多人连裤子都没有穿,站在风中瑟瑟发抖。 如果没有刘招孙的出现,不出意外,这些纤夫中很多会沦为流民,堕入魔道,最后要么杀人,要么被别人杀死,就像刘招孙昨日在顺天府官道上遇到的那些人。 “有愿意随本官去辽东杀鞑子的,站出来一步,” 刘招孙目光扫视一众纤夫,一幅幅瘦骨嶙峋的身躯,一些人脑袋低垂,不知几天没有吃过饭,都抬头无神望向刘招孙。 “随本官去辽东当兵的!能吃饱!每月二两饷银!三斗米!” 刘招孙话未落音,纤夫中间立即响起一片议论之声。 对这些挣扎在生死边缘的苦命人来说,每天能吃饱是他们最大的奢望,很多人都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吃饱饭是什么时候。 因为长期饥饿,很多人都是昏昏沉沉,这也是他们为什么今天被那些打行一鼓动,便来围堵康应乾的原因。 康应乾凑到身前,低声道: “刘总兵,咱们银子就这么点,悠着点花,发二两银子,三斗米,也太多了,辽镇战兵,每月才给二两五钱,吃饭穿衣都不管的,就这还经常拖欠,” 刘招孙望着这个一路追随自己的监军大人,打心眼里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微微笑道: “本官不是辽镇,本官是在招兵,不是招叫花子。” 康应乾摇摇头,转身离去。 刘招孙望着前面几个跃跃欲试的纤夫,继续大声道: “给你们半个时辰,都想清楚了,若是跟着本官,以后就是个兵了,是兵就得守军纪,若是半路反悔,也是要杀头的!” 站在这些纤夫的角度考虑,虽说当兵不是啥什么光荣的事情,不过现在大家都是命如野草,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总比待在码头冻死饿死的好。而且眼前这位刘老爷,刚刚杀了两个青皮,眼都不眨一下,他手下这些兵士,兵器铠甲威风凛凛,各人身形也很健壮,看他们那样子,显然都是能吃饱饭的。 至于每月二两的兵饷,他们暂时没去过多奢望,现在能吃饱喝足就谢天谢地了。 这时纤夫中忽然传来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接着就有人指着刘招孙道: “宣武将军,这就是宣武将军,前几日刚刚在午门献俘!” 一个从京师流落过来的纤夫大声喊道,他的喊声引发周围一阵骚乱。 听到说眼前这位是斩杀鞑子几千人,生擒建奴牛录额真的开原总兵刘招孙。 纤夫们心中的最后一丝顾虑也放了下来。 刘招孙对袁崇焕点点头,身材黑瘦的圆嘟嘟走到一辆运粮马车前,踩着车轮翻上车顶,深吸口气,对着眼前黑压压一群纤夫喊竭嘶底里吼叫: “刘总兵是个大好人,本官前日还和你们一样,是个白身,靠着刘总兵推荐,本官出门打个酱油就升为兵备道了,” “你们也一样,一群扑街仔,都给本官听好!跟刘总兵去了辽东当兵,是你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每月二两银子,三斗米,当兵的包吃,全家人也够吃!” “斑鸠火铳,管子这么长,连马都打得死,去了是你们的!” “三眼铳,铅子这么大,一铳下去轰掉半个脑袋,鞑子死了连他亲妈都认不得,去了是你们的!” “镋钯狼铣,见过没?原先的蓟镇总兵戚爷爷,用的就是这兵器!杀死五千倭寇,自己才死二十人,去了是你们的!” “还有红衣大炮,还没造出来,一炮糜烂三十里,城墙被打中就破碎,打的建奴哭爹喊娘,去了也是你们的!” “去了,吃穿管够,汤药管够,打仗伤了病了给你们治病!” “有私塾,有祠堂,你们孩子以后去私塾读书不要钱!你要是打仗死了,抚恤四十两!还可以进祠堂!逢年过节有人祭拜!享受香火!” ····· 四周静的出奇,袁崇焕从总兵大人手里接过椰瓢,笑着喝了口,准备继续宣讲。 “老爷,俺想吃肉,老爷你看俺能去辽东不?” 一个身材粗壮,长相普通的纤夫从人群中走出来,刘招孙上前一步,仔细看向此人,这是自己招募的第一个纤夫兵。 刘招孙山下打量他一番,看他手掌上长满老茧,肩背上都是纤绳勒过的痕迹,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纤夫搓着手,笑着回道: “俺叫黄忠先,河南人,拉纤三年了,身边兄弟都饿死了,” 刘招孙看他一眼,示意他留下。 周围顿时乱成一片。 “老爷,我也想去打鞑子,吃兵饷!!” “老爷,我也要去辽东,杀鞑子!报效国家!” “老爷,俺也一样!” 刘招孙望着一群如狼似虎的纤夫,微笑着点点头,伸手扶袁崇焕从马车上下来,等他站稳,拍拍他肩膀道: “袁大人,说得好!中气十足,霸气侧漏,只是这些话本官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 袁崇焕喘了口气,连忙笑道: “下官只是学了些大人的大道,学的都是皮毛,对他们就要真情流露,以诚相待,大人觉得熟悉那是自然的,” 正文 第79章 强龙渡海 几天下来,袁崇焕对刘总兵的实力有了更深入了解。 皇上力挺刘招孙,熊廷弼和司礼监太监支持刘总兵,连康应乾和乔一琦两个监军,也和刘招孙狼狈为奸。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武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少说也是总督经略之类诸侯,若真让他平了辽东,裂土封王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对袁崇焕来说,如果拒绝去辽东,就只能回广西等待朝廷任命。 根据他的经验,如果回广西等候,大概率会被安排到偏远地区当县令,就这,还要排队等很多年。 大概率上,十几年后,袁崇焕会在某个偏远州县的知府任上郁郁而终。 而这,对渴望建功立业的他来说,显然是不能接受的。 所以他选择跟刘招孙来辽东,想要真正建立一番功业。 刘招孙笑着点点头,一路走来,他对这个精力充沛的广东佬好感倍增。 此人除了喜欢夸夸其谈,也没什么太大毛病,胆子也很大,擅长鼓动人心,是个复合型人才。 可能是因为后人对袁崇焕的妖魔化,前世的刘招孙对此人也不怎么待见,现在接触到真人,交往下来,却又是另一种感觉。 “好,以后军中宣传鼓舞之事,就由袁大人兼任了,本官希望让战兵们知道,他们为何而战,让他们对朝廷,有更深入的认识,这次回开原后,本官将整合训导司,由袁大人担任司长······” 袁崇焕心中大喜,他知道开原兵备道的职务,就和宋应星的安乐州知州一样,完全个虚衔。 而这个什么司长,才是真正的实权职位,于是连忙拱手称谢。 “下官必定鞠躬尽瘁,全力以赴!” 半个时辰不到,便招满了五百人,刘招孙招兵的标准很简单: 单身的、农村来的,不油腔滑调的,手脚长茧的 这些基本都是戚继光的选兵标准,刘招孙只是进行了简单优化。 周围纤夫听说朝廷在招兵,都朝这边跑来,后面来的这些纤夫基本都是拖家带口,刘招孙将招兵任务交给了裴大虎和袁崇焕,两人一个狠辣,一个浮夸,算是绝配组合。 对待这些有家室的纤夫,两人都是坚决拒绝。 刘招孙骑在马上,朝水营方向望去,也不知道那些青皮打行回去报信没,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那位姓吕的指挥同知过来报仇。 张家港忙碌繁忙,港口周围不断有福船、沙船、开浪船开来,运送粮食、布匹、陶瓷等货物进进出出。 只有刘招孙他们雇佣的十二条福船,装满了粮食和火药兵器,静静停靠在码头边,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海。 忽然,远处七八个家丁模样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些家丁一会儿望着纤夫人群,一会儿回头望向天津南门,想在等人。 刘招孙假装没发现他们,过了一会儿,一艘小型福船缓缓驶入港口,船尾打着天津水营参将旗的将旗,船舷压水很深,不知道船舱里装的什么货物。 福船刚刚靠岸,岸上那七八个形迹可疑的家丁便立即跳上船,将一袋袋粮食搬到码头上。 很快地,城门甬道驶来十几辆马车,长长的车队后面,还跟着黑压压的水营兵,刘招孙粗略估计,至少有四五百人。 “吕大人,终于来了。” 刘招孙翻身下马,走到纤夫人群前面,正要宣布今天招聘会到此结束。 眼神忽然扫过身前几个衣衫褴褛的纤夫,是个四口之家,年轻夫妻带着两个小孩,全都瘦得像麻杆,尤其那个女人,风一吹感觉就能倒地。 一家人只有一条完整裤子,穿在那个瘦弱的妻子身上。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光着身子,两条朝天辫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上面各插着支杏花,已经有些枯萎,小女孩站在人群中,茫然无措的打量这个世界。 “刚才本官说了,不招有家室的,赶紧走!” 袁崇焕也不抬头,就要打发走这家人,旁边坐着的裴大虎脸色阴沉,不知这个家丁头子在想什么。 耳边响起悲凉的埙音,那日在午门教坊司吹埙的小女孩又出现在眼前,刘招孙使劲揉了揉眼,眼前又浮现出左安门下翻白眼的阉人。 刘招孙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却又看见自己身处京师午门,光着身子被架在篝火上烘烤,肥胖不堪的万历皇帝和一群大臣,手持刀叉正在啃食自己······· “一次、两次,第三次,你还要见死不救吗?” 刘招孙猛然惊醒,将嗜血残忍的本性收敛一些,抬头再去看时,小女孩被他娘拉着手,已经消失在一群骨瘦如柴的纤夫人群中。 刘招孙叹息一声,正要回头安排战兵迎战吕大人的水营兵,余光忽然瞥见人群之中,晃动两朵枯萎的杏花。 “等下!” 金虞姬将两支杏花插在马车上,翻出自己一件缛袄,给小女孩套在身上,又给女孩了两块点心。 刘招孙回头再看时,无数纤夫朝这边涌来,哭着喊着求刘老爷收下他们。 袁崇焕叫来一队战兵,将这些纤夫挡住,一面向总兵大人求救。 刘招孙召集康应乾、袁崇焕等人过来,笑道: “给纤夫发粮,” 袁崇焕一脸茫然,问道: “谁给他们发粮,” 康应乾一把拉住刘招孙,急道: “你疯了,几万纤夫,你就是把六部都搬空,也救不了,别以为只是你是好人,咱还有咱自己的事!谁给他们发粮?!” 刘招孙望着眼前瘦成皮包骨的纤夫,一字一句道: “他们活在这片土地上,辛苦劳作,却被饿成这样,谁有粮,谁就该给他们发粮!” 袁崇焕和康应乾相互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 “谁有粮?” 刘招孙招呼两人靠近一些,拍拍两人肩膀,伸手指向城门驶过来的马车,又指了指正从小福船上搬下来的一袋袋粮食,对两人道:“我看这位吕大人,就有很多粮,他一个指挥同知,每年银子捞了不少,还要做走私粮食的买卖,今天,就发他的粮!” 康应乾袁崇焕一脸愕然。 “给这些选中的纤夫,每人发两斤粮食,回家做饭洗澡,两个时辰后,出发!” “各人只带钱粮,其他东西都不带,被褥也别带,不洗澡的,不能去辽东!” 等这些纤夫散去,刘招孙便叫来王二虎和邓长雄,给两位千总耳语几句,三百战兵立即排列成战阵,静静等待吕大人的水营兵。 天津水营通往张家港的大道上,身材肥硕的吕德民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马被压得全身发抖,不住的打着响鼻。 “大爷的!欺负到老子头上,区区几个客兵,不给钱还想离开天津?敢在街面儿上杀人,胆子不小,” 吕老爷身后跟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这位平时凶悍残忍的打行头子,这会儿正扶着马屁股,生怕这马被吕老爷压倒在地。 听了这话,打行头子一脸讪笑道: “受累了老爷,街儿上的事儿,还是老爷门儿清,几个客兵,杀了便是,有嘛大不了的?” 水营兵们歪歪斜斜跟在老爷后面,经过路边小摊儿时,还有士兵抢过一串冰糖葫芦边走边啃,后面跟着的小贩儿抡起板凳过来打人,那兵便躲在了人群里,小贩指着嘻嘻哈哈的水营兵,开始了骂街: “死丘八,你恁么嫩么腻歪人呢!辱没先人!” 半个时辰后,这支拖拖拉拉的兵马终于抵达张家港码头。 吕德民在那名家丁头子的搀扶下,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胯下的马儿如释重负的点了点头。 吕德民无视周围站立的纤夫,抬头望向对面的一队客兵。 “本官是天津卫指挥同知,你们是辽镇哪个营伍的?你们这群客兵,胆子还真不小,买粮食还要杀人,敢在天津街面儿上杀人,今天不给本官一个交待,都别想走了!” 说罢,吕德民朝后面的水营兵挥了挥手。 “把他们福船上的粮食都搬上来!运回都司封存!” 歪歪斜斜的水营兵一听到要搬粮食,立即变得精神抖擞,拎着顺刀木棍朝这边走来。 刚走了几步,他们便都退了回来,一支手执长枪重刀的明军挡住了水营兵去路。 “你们好大胆子!还不赶紧让开!” 刘招孙策马走到吕德民身前,对着这位和自己平级的指挥同知拱了拱手。 “本官是开原总兵刘招孙,奉圣上之命,平定辽东,昨夜经过贵地,让这位康大人买了些粮食,应当不是你们都司卖的吧!” 虽说大明并不严禁官员经商,然而官员通常还是顾及身份,往往是在幕后操作,而幕前经营的是他们的亲戚仆人。 吕同知摆摆手,怒道: “不是,又待怎的?别以为是辽兵咱就怕你,老爷和丁碧大人是好友,快,让开道路,否则老爷我办你一个通奴的罪名····” 刘招孙不等他说完,挥手指向远处堆积成山的粮食,问道: “这些都是什么粮食,你一个指挥同知,也能到山东运粮?” 吕同知见这辽镇将官不知好歹,不仅不给买路钱,还要多管闲事,不由勃然大怒,扬起马鞭就要打刘招孙。 刘招孙挥刀挡住马鞭,轻轻一扯,身形如球的通知大人便在地上滚了起来。 高个子打行抡起倭刀砍向刘招孙,刀还没举起来,小腹便被射中一箭,倒在地上。 刘招孙回头看金虞姬一眼,转身将苗刀刀鞘抵在吕同知肥胖的下巴上,冷冷道: “本官问你,码头上都是什么粮食?从哪里来的?” 通知大人眼睛飞速转动,怒道:“老子表舅是天津巡抚!老子和丁碧是拜把子的兄弟,你敢····” 刀鞘啪一声打在肥厚的下巴上,吕老爷顿时下巴脱臼,说不出话来。 “原来是发往京师的太仓粮,了然!” 刘招孙大手一挥,扶吕通知站了起来,吕德民满脸惊恐,挣扎着说不出话来,在他身旁不远,高高瘦瘦的打行头子还在地上不停翻滚,远处四百水营兵已经逃走大半,剩下的人被开原战兵围在码头上,都不敢动。 刘招孙望着吕同知,看他身材很像一个大圆球顶着一个小圆球,看起来颇为滑稽,于是忍不住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脑袋,和颜悦色道: “吕大人,既然是太仓粮,本官率麾下战兵平辽,路过宝地,便请按照军制,给客兵发些补给,本官觉得两百石就够了,” 吕德民连忙点头,他本以为今日就要丧命于此,听到说两百石,勉强还可以接受,就当是给这群丘八买了棺材本。 他默默盘算着,等这群丘八走了,便给丁参将发塘报,非要弄死他们。 刘招孙拖着吕通知走到那堆粮食面前,邓长雄率领战兵跟在后面护卫,刘招孙在堆积成山的粮食面前站定,忽然挥手对邓长雄道:“ “这里刚好有两百石,不用清点了,全部搬走!一半散给那些纤夫!” 气喘吁吁的吕德民听到这话,立即骂道: “你大爷的,老子这些粮食都是从山东拉来的,至少有一千石!老子花了大价钱买的!” 刘招孙从金虞姬手中接过三眼铳,抬头盯着这个大胖子看了一会儿,淡淡道: “本官说是两百石,就是两百石!” 吕德民这些粮食都是从山东低价购买,准备转手卖给他拜把子兄弟丁参将,现在眼看五六千两银子就要被刘招孙抢走了,还要散给穷人,把他气的脸色发白,挣扎着要和刘招孙拼命。 “你大爷!老子和你拼了!” 三眼铳轰隆一声,浓烟散后,吕同知脑袋上的发髻有些焦黑,裤子打湿,双腿间散发出淡淡尿骚味。 “吕大人,本官刚才在这里斩杀一个建奴细作,还生擒了一人,此人说出了很多对大人不利的话,本官也不介意再杀一个建奴细作,” 千总邓长雄指挥战兵搬运粮食,将其中一半分给了旁边围观的纤夫,分到粮食的纤夫又跪倒在地上大声喊青天大老爷。 “大人,咱们福船装满了,” 刘招孙指着码头边停靠的悬挂参将将旗的小福船对邓长雄道: “把这条福船装上粮食,一起拉走!还有船上的水手!” 半个时辰后,满载着货物和纤夫的十二艘福船缓缓驶出张家港。 刘招孙见船队驶远,才带上中军卫队登上最后一条福船,水手将锚钩从水底拖起,刘招孙站在甲板上,对着岸上还在发抖的吕同知拱了拱手。 “吕大人,后会有期!” 宋应星看得胆战心惊,他今日才算真正见识到武夫蛮横,待福船驶出港口,忐忑不安问道: “下官听闻,天津水营还有十几艘战船,刘总兵,你这样做,不怕他们追上来报复么?” 康应乾在旁边笑道: “为了区区一千石粮食,一艘船,天津巡抚没这个胆,我等皆是朝廷命官,按照朝廷法度办事,他们走私粮食,也不敢闹大,除非他们想造反,再说,就水师那几条破船,火炮都没有,指望刚才那些水营兵跳帮来砍咱们?哈哈哈!” “他们就吃了这个哑巴亏?” 康应乾刘招孙两人听了这话,皆是微笑不语,待宋应星走远,康应乾面露赞许之色道: “刘总兵今日杀伐决断,尽显枭雄气魄,是本官从前低估你了,以后再不阻碍你走大道了,哈哈哈哈” 此时西南风起,福船水手们纷纷爬上桅杆,齐声喊着号子,将双桅风帆缓缓扬起。 福船迎着金色的夕阳驶入渤海深处,一望无垠的海面渐渐坠入黑夜。 刘招孙将目光从海面上收回,回头望向康应乾,一脸微笑道: “本官说过,本官只会走大道,走,和康大人一起回辽东,建功立业!” ~~~~~~ 当刘招孙率领这支八百多人的船队在渤海海面上劈风斩浪之时,距离他们东北方两千多里外,一支人数五倍于刘招孙所部的人马,也在急速朝目标前进。 “主子,奴才这次出征,是抢个汉女还是蒙古女人?” 曹忠清冷笑一声,脸上刀疤泛着寒光,反手一巴掌打在那包衣脸上,打的包衣连连退后,后脑勺上的金钱鼠尾辫高高飘扬。 “主子我上个月抬旗,到现在还没女人,你这狗奴才还想要女人,赶紧滚去填壕!” 那包衣打了个趔趄,摔在地上,爬起来后,连忙跟上一群包衣朝对面壕沟爬去。 在他们身后数百步外,镶蓝旗一千五百名真夷战甲,正原地休整,静静等待攻城命令。 正文 第80章 济尔哈朗的崛起 天命四年三月二十七日,后金大汗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汗王殿召开议政五大臣会议,商议对镶蓝旗固山额真阿敏作出严厉惩罚。 开原之战,后金四旗损失惨重,尤其是镶蓝旗,旗中真夷伤亡过半,包衣几乎死绝,铠甲兵器粮草器械丢失殆尽,尽为明军所获。 代善、黄台吉一致认定,这次战败的罪魁祸首正是镶蓝旗旗主阿敏。 当时,开原东、西、南两门皆被大军攻克,只有北门的镶蓝旗迟迟没有取得进展。不仅如此,因为阿敏的无能,还连累正白旗遭受明军长枪兵攻击,后来又冒出一支广西狼兵,拖住正白旗未能继续攻城,最终熊廷弼援兵抵达开原,正白旗、正红旗、正蓝旗不得不选择撤兵。 除了莽古尔泰没有表态,几位大贝勒一致要求废除阿敏的旗主之位。 后金高层纷纷指控阿敏,说当时浑江之战,镶蓝旗大军明明有机会一举灭掉刘招孙,阿敏却为保存实力,放虎归山,以至于留下这样的大患。 这次开原之战,镶蓝旗亦未能竭尽全力,对北门发动全力一击,导致现在刘招孙固守的开原城,成为阻挡后金大军南下的坚固壁垒,绕开此城攻打辽沈,不知要多耗费大金多少钱粮、兵力。 总之,开原之战,所有的罪责,都应该由阿敏承担。 实际上,想要阿敏去死的,不仅是后金高层。 在赫图阿拉周边的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真夷甲兵在开原战死。 那些部下伤亡惨重的正白旗、正红旗中层将领,一致要求大汗将镶蓝旗旗主处死,连镶蓝旗也有一些牛录额真公开反对阿敏,这背后当然有人在指使。 无论如何,面对汹汹民意,在这种情况下,努尔哈赤都不可能再留下这位倒霉的镶蓝旗旗主。 虽然大汗对阿敏怀有一定的愧疚之情,但相对于绝大部分人的意志,这些愧疚可以少到忽略不计。 努尔哈赤建国称汗时,便置议政五大臣共听国政,断理狱讼。当然,到了天命四年也就是今年,这种五大臣议政会议,基本已经流于形式,它存在的意义仅仅在于宣布后金大汗的王令。 历史上,这种近似奴隶部落制的五大臣议政政治体制,在努尔哈赤死后即被八大贝勒议政代替,后来八王议政又被皇太极一步步废除,后金也由奴隶制政权渐渐过渡到和大明一样的封建官僚体制。 天命四年三月二十九日,经过额亦都、费英东、何和里、扈尔汉、安费扬古五大臣讨论后,最终做出决定,废除阿敏镶蓝旗旗主,罚没阿敏全部财产、妻妾,将其降为普通台吉,暂领三个牛录,允许其戴罪立功。 镶蓝旗旗主之位,由济尔哈朗担任,由于这次镶蓝旗伤亡惨重,五大臣决意不做进一步处罚,不再罚没镶蓝旗牛录与其余七旗。 不仅如此,努尔哈赤还下令将正红旗、正白旗、镶蓝旗在开原周边掳掠的两万多人口(尽管镶蓝旗惨败,其余三旗仍有一定收获),分出八千口来,补充给镶蓝旗,三月底,济尔哈朗又从苏不地部落掳掠一千多蒙古丁口,这样以来,镶蓝旗人口勉强恢复到两万左右,接近战前的一半,总算勉强保住了它八旗老末的地位。 阿敏在浑江、开原的连续两次失败,导致镶蓝旗士气跌到了谷底。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扭转不利形势,也为排除异己,更为了接下来对海西女真的作战行动,登上旗主位置的济尔哈朗,立即将镶蓝旗中层将领全部清洗一遍。 十几个牛录额真被撤换下来,原先和阿敏关系最近的一个甲剌额真,很快被以贪污罪处死。 除了费扬武不能动之外,镶蓝旗其他中高层将领,几乎全部撸倒,换成了济尔哈朗的人。 镶蓝旗中高层的权力斗争,很快波及到底层旗丁。 只不过,底层旗丁们为了生存而进行的斗争,更加血腥,更加残忍,他们往往为争夺几亩田地、几个包衣而大打出手,杀戮随处可见,济尔哈朗也不阻止这些争斗,只将它们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伴随大量旗丁名额的空出,济尔哈朗为了在最短时期内获得更多的支持,不惜破格提拔包衣充当旗丁,也就是所谓的给包衣抬旗。 短短一月时间,镶蓝旗中,便有八九十名包衣阿哈被破格提拔,一跃成为旗丁。 这在其他各旗包衣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悍不畏死、忠心耿耿的包衣兵曹忠清,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抬旗成了主子。 曹忠清现在,手下有五个包衣,其中三男两女,牛录额真还给他分了三十亩田地,两头耕牛,一个小院。 除此之外,曹忠清作为镶蓝旗旗丁,每次随大军出征,虏获所得的钱财、女子,除少部分上交给本牛录外,其余大部分都归他自己所有。 这位打行出身的包衣,每天都处于饥饿之中,在浑江、开原两次差点被南蛮子打死,在他身边包衣全部死绝,在他生命最绝望的时候,是牛录额真大人提拔他成了旗丁,让他成了后金统治的中坚力量。 这,更激发了曹忠清内心旺盛的斗志。 从抬旗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将浑江、开原两次惨败忘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只要主子一声令下,他随时都可以再去攻打开原城,哪怕去填壕,他也义无反顾,给主子卖命。 一连几天,他都做梦正在攻打辽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贡献城池,他和主子一起,追着满城的汉人尼堪狂奔,将他们全部抓来当包衣。 四月初,经由新旗主济尔哈朗改组的镶蓝旗,士气渐渐恢复,为树立自己权威,在正红旗的配合下,济尔哈朗先找到苏不地练手,一番痛击,狠狠教训了一下这个开原之战中的墙头草,斩杀蒙古丁口上百,俘虏一千多蒙古人,补充进包衣尼堪中。 此战之后,济尔哈朗在镶蓝旗中地位更加巩固,他也由此信心大增,立即准备继续进攻海西女真,消灭海西叶赫,让东西城两个贝勒知道,偷袭镶蓝旗是什么后果。 开原战后,辽东战局陷于僵持阶段,努尔哈赤虽已探明开原城内守备空虚,但他暂时没有继续攻打坚城的决心,而且相比坚如磐石的开原,海西和辽沈,无疑是更好的目标。 于是,济尔哈朗的想法很快得到大汗和其余几位贝勒一致肯定,在努尔哈赤的支持下,其余七旗纷纷出粮出兵,配合镶蓝旗的报复行动。 黄台吉建议,后金大军目前不必再和刘招孙死拼,对于开原城只以封锁为主,断绝开原通往周边的商路,然后不断派出白甲兵焚烧他们的田地庄稼,逐渐将开原变成一座死城。 后金军接下来的行动,应该先易后难,先征服海西叶赫,然后从东、北两个方向围攻辽沈,接着占领铁岭,到那时,刘招孙便真正死无葬身之地。 济尔哈朗对几位扶持他上位的贝勒言听计从,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天命四年,四月中旬,经过短暂休整后的镶蓝旗,立即发动了对海西叶赫的攻势。 失去明军掩护,没有火器优势的海西叶赫,在镶蓝旗大军进攻面前,溃不成军,布扬古率仅有的三千精锐骑兵出城野战,迅速被后金佛朗机炮击溃,三千骑兵四散奔逃。 海西城叶赫出战不利,金台石、布扬古分别固守东、西二城。 济尔哈朗令包衣阿哈日夜填壕,将盾车推到了海西城下,包衣们盾车掩护下,继续挖掘城墙,经过两日挖掘后,城墙终于倒塌。 曹忠清望着倒塌的缺口,提起他的重刀,越过壕沟,率先朝海西城中冲去,一边跑一边对身边一个瘦骨嶙峋的包衣大吼: “快!跟着你主子冲,冲进去,杀光这群海西蛮子,你也可以抬旗!” 正文 第81章 燧发枪红夷大炮 四月初六,叶赫东、西两城接连被后金军攻破,西城贝类金台吉被俘,东城贝勒布扬古出城投降,两人皆被处死。 值得一提的是,上次在浑江背刺镶蓝旗救下刘招孙的布扬古,结局和他老爹完全一样。 济尔哈朗亲手将东城贝勒劈成两半,身体一半带回赫图阿拉交给大汗,另一半则丢在海西喂狗。 自此,曾经威震海西两百年,以太阳自诩的叶赫部(叶赫那拉就是太阳的意思)宣告灭亡。 在努尔哈赤的命令下,济尔哈朗、黄台吉率镶蓝旗与正白旗,陆续将叶赫东、西两城的平民迁往后金。 六万八千名叶赫人,除少部分自杀,其余大部,都被编入八旗,成为后金新的子民。 有了海西叶赫的补血,再加上辽北不断有汉人投奔,到天命四年八月,后金控制下人口膨胀到八十二万人。 各旗兵力都得到补充,实力迅速增长,伤亡惨重的镶蓝旗渐渐开始恢复元气。 相比开原之战前,后金实力更为雄厚,辽北周边一些蒙古小部落纷纷归附,朝鲜国的态度也更加暧昧。 九月初,后金哨骑频繁出没辽沈城郊,辽东震动。 ~~~~~ 后金在海西叶赫攻城略地不停回血时,刘招孙也没闲着。 万历四十七年五月初六,开原城。 总兵官刘招孙率三百战兵、六百纤夫、两万八千石粮食,以及大批火药、冷兵器,有惊无险终于回到了他的老巢开原城。 当不动如山的乔一琦望着近百辆马车源源不断将各类物资运进城,这位原本就嘴巴很大的监军大人,高兴的咧不拢嘴,转身拎起一名炮兵把总,不停喊发财了发财了。 的确是发财了。 军需司谢司长连同安乐州知州宋应星,以及中军卫队长金虞姬,连同两位账房先生,两夜盘点了开原城中的各类物资。 三月间熊廷弼支援开原,加上之前缴获建奴所得,以及这次从京师天津运回,开原城内目前共囤积: 白银三十二万九千余两,黄金一万二千两,布匹七千三百匹; 粮食五万六千余石,即便以每名战兵每日消耗四斤主粮为标准,这些粮食也够六千人食用十二个月以上,这还是坐吃山空的前提下; 火药四千斤,步弓一千把······· 除了这些堆积成山的军需物资,这次京师之旅,刘招孙最大的收获是带回来了三位大才。 三位大才分别为: 擅长农业、手工业、机械、军事,谙熟砖瓦、陶瓷、硫磺、烛、纸、兵器、火药、纺织、染色、制盐、采煤、榨油农业、火器、城防等领域,秒杀达芬奇十七世纪东方百科全书式科学狂人宋应星; 大明活地图,两京一十三省山川草木,山脉、水道、地质、地貌谙熟于心,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野外生存三十年秒杀贝爷德爷,被教员两次提及的千古奇人徐霞客; 一炮糜烂数十里,五年平辽,督师蓟辽、宁远大捷、宁锦大捷,嘴炮终结者、拼命三郎袁崇焕。 外加军工专家茅元仪、江南富豪乔一琦、狗头军师康应乾、三千精锐战兵、浙兵、白杆兵、辽东难民强力支持,还不说金虞姬他哥哥正在筹划的朝鲜政变,未来朝鲜也将助他一臂之力。 刘招孙怀疑自己上辈子是否曾拯救了过银河系,以至于上天竟然给他这样的神奇组合。 这样的话,他都不好意思像其他弱鸡穿越者那样一穿越就开各种外挂了。 哦,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正儿八经的穿越者,他决定,还是开个挂吧。 先从燧发枪开始。 回到开原的第二天,刘招孙便将茅元仪、宋应星、王二虎和两位铁匠代表召集到参将衙门客厅议事。 六人围在一张八仙桌前,桌子上放着堆火药、纸包,一支被拆卸成几截的鸟铳,还有一张宣纸,宣纸上用炭笔花着一根燧发枪草图。 六个大男人像是在吃火锅似得,围坐再八仙桌前指指点点,还差六双筷子。 茅元仪盯着那草图看了片刻,便道: “总兵大人、知州大人在上,······” 刘招孙听不耐烦,挥手打断他道: “茅兄,这里又没外人,你是本官心腹,又是宋大人挚友,就不要这么多繁文缛节了,直接说事儿,奴酋正在攻打叶赫,接下来就是沈阳,本官除了保境安民,还有要立即制造红夷大炮、米尼步枪、手雷、野战炮,给步枪上刺刀······,军务繁忙,若是都像你这样婆婆妈妈,要多花费多少时间。赶紧说这燧发枪,到底能不能造?!” 茅元仪听了这话,暗暗一惊,他不知道米尼步枪、手雷、野战炮以及步枪上刺刀是什么利器,只是连忙拱手称是。 如今刘招孙从参将升为总兵,被朝廷封宣武将军,还兼职开原两个卫所的同知,又从皇帝那里拿了二十多两银子,有钱有兵有粮,可谓一方诸侯,和他这样下官说话还是这样平易近人,这位封建幕僚颇为感动,他稍稍思索片刻,继续道: “这合机铳,哦,就是大人所说的燧发枪,其实只是比鸟铳多了一个隐藏的扳机,手指扣动外面这个扳机后,隐藏的扳机也发动起来,便是这图上说的,阳发火,阴启门。这样相比点火绳的火铳,便节省了点火的步骤,发射起来,更为快捷。只是·····” 茅元仪说罢,抬头望向宋应星,茅元仪与宋应星在京师便认识,两人在京师时便曾研究过这种合击铳,当然那时只是设想,并没有真正制造出来。 宋应星见茅元仪望向自己,便给这位老友救场,对刘招孙拱手道: “大人,其实这合机铳制造工序不难,只要给工匠图纸,很快也能造出,难得却是是这簧片,一杆合机铳,至少需要三钱簧片,簧片必须弹缩有力,若是做的薄了,不经用,做的厚了,难以击发,此外,” 宋应星颇有些局促,搓了搓手,抬头望刘招孙一眼。 “宋大人请说。” “这簧片都需要好钢,加上雇人钻枪管,木工成本······下官与茅石民在京师时,算过,每杆须耗费白银五两,较之鸟铳还贵一些。” 宋应星说完,盯着刘招孙不语。 刘招孙沉吟良久,一杆燧发铳成本五两银子,加上保养维修和平时训练成本,至少奔七八两去了,装备一千人就是八千两,钱他倒是能出得起,只是目前工匠人手肯定不够,不管那些,先造出一批出来再说。 想到这里,刘招孙对宋应星点点头,回道: “银子问题不大,只是本官担心这燧发枪的发火率。” 穿越之前,刘招孙对燧发枪多少有些了解,他虽连票友都算不上,不过也听说这个时代的燧发枪故障频发,发火率较低,这也是燧发枪迟迟没有取代火绳枪的原因之一。 他可不想花费一大笔银子,最后造出一堆残次品。 刘招孙见茅元仪旁边坐着个头发灰白的铁匠,见几位上官滔滔不绝,他喉头蠕动,几次想要说话,刘招孙便对他道: “这位老匠头怎么称呼?” 那工匠听见总兵大人向自己问话,连忙起身离开座位,就要给刘招孙叩拜行礼。 “老人家坐着说话!” 茅元仪看那匠头一眼,老匠头这才小心翼翼坐下,拱手对刘招孙道: “回大人,小人叫个雷有材,是沈阳的匠头,上回茅老爷花钱给咱赎了匠户,带着几十个铁匠,跟着茅老爷来开原了。” 刘招孙看茅元仪一眼,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做的不错。再看这雷匠户,五十多岁人,身材还像个二十多岁的后生。 “雷匠头,你觉得这火绳枪改为燧发枪,具体需要作哪些改动?” 雷有材朝刘招孙拱拱手,这才道: “若是要说燧发枪研制,刚才两位大人已经说的很好了,要想让打火更好,要增加一个阴机。大人请看,在这里。” 雷匠头边说,边用手指指向桌子上的图纸,刘招孙顺着他手指方向看了下,微笑点点头。 茅元仪毕竟是雷匠头上级,听雷有材说完,觉得有些纰漏,连忙补充道: “联动的机括要认真核对,保证在开火门盖的时候能让龙头及时落下,击发燧石,火门盖开早或者开晚都不行,其中关窍,需要工匠在实际中多次反复研究。” 刘招孙听他说完,点了点头,茅元仪平日心思都用在火器之上,也是难得,于是又问起他红夷大炮的制造进展。 红夷大炮虽威力巨大,命中率惊人,但它的缺点也很明显,概括来说: 长于攻城,拙于野战。 红夷大炮发射效率不高,据说同时代最熟练的欧洲炮手,也只能做到两分钟一发,且炮体笨重,无法迅速转移阵地。 虽然这种火炮有很多缺点,刘招孙还是想造一门出来,开原很快就要陷入重围,有红夷大炮在,便很有可能复制圆嘟嘟历史,一炮干掉努尔哈赤。 茅元仪用的是传统的泥塑造炮法,就是用泥巴做成模具,倒入铁水,铸成火炮的各个铸件。 这种泥模虽造价低廉,不过存在很多问题,主要是倒入铁水冷却后,铸件表面就会特别粗糙。 须知,炮膛的精细程度,直接关系到炮弹发射的距离、方向,这种泥塑炮膛,内壁本来就很粗糙,炮兵在实际操作中,若是火药配量再出点问题,就很容易发生恐怖的炸膛。 刘招孙对红夷大炮制造多少了解一点,他知道这炮极易炸膛,只有从铸造工艺和铸造材质上进行改进。 铸造工艺极为复杂,一时半会儿也没啥提升空间,刘招孙不懂铸造技术,便只有从铸造材质着手。 建议茅元仪采用铜铁混合法铸造,简单来说,就是利用铁和铜的熔点不同,在铁胎上浇筑青铜,铜冷却后,可以通过热胀冷缩,来压紧里面的铁胎,起到加固抗压的作用,这样造成的炮,比纯铁炮要坚固,又比铜炮成本便宜。 当然,还有一种方法是熟铁芯和生铁外壁结合,据说效果比铜铁结合更好。 刘招孙只能提供一些理论性知识,至于具体怎么铸造,要得靠工匠们慢慢摸索。 这次进京前,刘招孙便听茅元仪说,工匠们已经按照上面一种方法,将泥模制好,准备朝泥模中倒入铁水。 “茅兄,你的红夷大炮制造如何了?” 茅元仪连忙回道: “炮身基本成型,还需些时日打磨,眼下雷匠头他们每日用锉刀对炮管进行打磨,去除毛边、砂眼,还要用镗刀镗光。” 刘招孙点点头,这红衣炮铸造速度远比他想象的要快,只是不知道到时候质量怎么样,到时候试炮时,一定要站远点,可别没炸死努尔哈赤,先把他自己交代了。 无论如何,燧发枪要赶紧造出来,刘招孙转身又对雷有材道: “雷匠头,你带着工匠们先用木片或纸片调制机括,若出现问题,便立即进行修改,等到你们把样品造出来后,燧发枪交给本官,制造成本交给军需司谢大人过目,本官要看看到底需要花费多少银子。太贵了暂时就少造一点。” 刘招孙抬头望向两位工匠,微微笑道: “雷匠头,若是此次燧发枪能试制合格,给你们工匠发一千两银子,到时由宋大人和谢司长,按照你们平日工作情况,进行绩效考核。此外,告诉各位工匠,谁若能首先想出提高燧发枪发火率的方法,只要是有效的,本官一次性奖励五百两银子!还有,你们的工匠等级制度,本官也将做出调整,等明日便通知你们,以后,一切事物,皆有章法。” 刘招孙说到这里,不由感慨朱元璋当初沿袭的元代奇葩制度,很多都充满了浓浓的反人性色彩。 比如这个时代的匠户制度,和军户一样,都是世袭身份,隶属于工部,可以说是最悲催的群体之一。 匠户们分轮班匠﹑住坐匠二类。 明初规定﹕轮班匠须一年或五年一班轮流到官手工作坊服役﹐每班平均三个月。住坐匠则是每月到官方手工作坊中服役十天。这和班军差不多,官府以最大限度压榨人力,付出的成本极底,很多轮班匠几乎都是免费打工。 到了明末,这种反人类的匠户制度自然土崩瓦解,匠户只需要缴纳银钱就可以免于服役。每名轮班匠每年纳”班匠银”四钱五分,住坐匠则须月出银一钱。 不过无论怎样,这种制度下,大明匠户的积极性,几乎都是没有的。 对这个群体来说,好事没有,坏事不断。奖赏很少,惩罚倒是不断,小到城墙砖石,大到宝船船体,只要有了问题,负责生产的人都要付出惨重代价。 开原城中本地匠户,加上从从沈阳过来的,现在共有三十多人,抛开现在每月三两的月钱,刘大人一下子给五百两的奖金,相当于近三十个月的工资,这些苦哈哈匠户们如何不心动? 雷匠头听了,不再和别人说话,立即对着桌子的图纸比比划划,研究如何完善改进这种燧发枪,旁边那个姓严的匠头也不甘落后,对着图纸,像刘招孙招魂一样念念叨叨,大概是在计算什么。 刘招孙也不去责怪两人,匠人就该有匠人的气质,不是煮个米饭就能成匠人的。 他抬头望向千总王二虎,这位出身南兵的彪形大汉,在经历了两场血战,又跟随自己去了趟京师后,性格变得沉稳了不少,隐约有些大将风范了。 “王千总,本官还准备在燧发枪上装上刺刀,你看,有这么长,以后军中减少长枪兵比例,主力为火铳兵,你看如何?” 正文 第82章 练兵实纪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茅元仪继续打磨红夷大炮炮管,雷匠头和严匠头各带一队工匠,研究改进燧发枪簧片。 在月饷和奖金刺激下,工匠们干活热情十分高涨,雷匠头将被褥都搬到了工坊,每日让他老婆给他带饭去,晚上就睡在铁炉旁。 有几次刘招孙晚上巡营回来,远远还能听到工坊里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自从那日商议研制燧发枪后,刘招就变得更加忙碌起来。 每日起床,吃过早饭后,刘招孙先是去城东训练新兵。 城东空地上,扎起了上百个帐篷,密密麻麻连成一片。这次新招来的六百名纤夫中,青壮男子有五百二十人,壮妇有三十多人,还有四十多个小孩。 他们暂时都住在帐篷里,平均五六个人住一顶帐篷,那些拖家带口的,便全家住在一顶帐篷里。 刘招孙让他们先在城东住一段时间,然后再给这些人分地。 五百二十纤夫组成新兵训练营。 刘招孙仍旧按照他之前制定的练兵标准,对这五百二十青壮进行严格训练。 正式训练之前,教导司司长袁大人便告诉所有人,如果在规定时间内,不能达到刘总兵的训练要求,或中途不能坚持下去的人,就会被驱逐出开原城,自生自灭,如果有家室者,全家人也将被赶出城去。 虽然已经贵为总兵,刘招孙却坚持亲自参与对士兵训练,每天上午,他都要花去一个时辰时间,监督新兵跑操、队列训练。 在总兵官的亲自带领下,整整半个月时间,没有一个纤夫退缩,所有人都在认为训练,从军姿到俯卧撑,再到长枪突刺,每个动作,他们都是一丝不苟完成,哪怕再苦再累,也没人选择退出。 因为他们曾经一无所有,是总兵大人给了他们一切,没有人愿意再回到那个状态,再回到天津卫那些窝棚里拉纤,被达官贵人当成是连猪狗都不如的东西。 刘招孙上午带着这些纤夫训练完毕,下午的训练便交给两位千总负责,军队虽然很重要,但刘总兵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开原是个不大不小的边城,除去这些守军,常住人口约有五六万人,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不小了。 除了训练军队,每日城中各种繁琐事务都要找到刘招孙定夺,还好现在宋应星和袁崇焕来了,可以帮助自己分担很多琐事。 尽管如此,刘招孙每日还是忙忙碌碌,连吃饭的时间都快没有。 中午很多时候,他会和新兵营士兵一起吃饭,偶尔也会回家与杨青儿和金虞姬一起吃。 杨青儿安排胖丫头准备好刘招孙喜欢吃的菜肴,一家三口围在饭桌上打打闹闹,这是刘招孙每日最幸福的时刻。 下午,他接着去东门训练纤夫,训练结束后还会听取一些下属汇报。 主要是情报司和商务司的一些工作, 到了晚上,刘招孙还要再去战兵营巡视一番,这些士兵很久没有打仗,经常会惹出一些事情, 所有事情都做完,刘招孙会回来在路上顺便去工坊看一看。 等刘招孙回到家后,杨青儿便成了夫君的贴身秘书,会帮他将新一天的日程安排,布置的完美无缺,而金虞姬在这方面就有所欠缺,总兵夫人提笔写写画画时,这位中军卫队队长便伸出大长腿,无聊的抚弄她养的狸花猫。 他每天的日程安排的满满当当, 城内工匠忙碌不停,城外的农户也是挥汗如雨,锄地、施肥、灌溉。和匠户们一样,这些分到田的辽民们,恨不能整日都在地里劳作,只为他们侍弄的庄稼能早点成熟收获。 篱笆外面的野狼还在等待时机,随时会扑过来咬上一口。 山地战兵营营长秦建勋,派出八十名队员在开原周边山地哨探,驱逐藏匿于山林中的零星后金夜不收。 这支由狼兵与白杆兵及少部分浙兵组成的开原山地战兵营,队员个人战力极为强悍,战斗意志远超普通明军,他们在与同等数量的建奴白甲兵搏杀中,常常不落下风。 在这群战兵的威胁下,藏匿在开原周围山林中的后金夜不收纷纷往北撤退。 情报司陆续派遣一些卧底前往沈阳、辽阳、京师以及朝鲜的汉城。 这些卧底定期向开原传递信息,目前由于情报司人手不足,实力也不够,情报传播主要依靠往返各地的商人。 那种街头暗号各种密码的谍战影视剧情节,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存在的,只是艺术夸张而已。这个时代的情报传递,基本都是靠商人进行,无论是后来的晋商八大家还是眼下的开原商人,很多人都是双面甚至多面间谍,熟人之间也是知根知底。 比如说,一个往返于汉城和京师的人参贩子,这个月可以给朝鲜传递情报,下个月也能给大明传达军情,只要有人给他银子就行。 刘招孙准备抽空对情报司进行一下简单的侦查与反侦察培训,他最近在忙着练兵,一直没有抽出空闲。 好在情报司眼下的工作主要在开原城内,城中商业都已完全恢复,刘招孙安排情报司中几个本地辽人担任南货店掌柜。 归于刘招孙控制的十二家南货铺,生意兴隆,每天都有四五十两银子的进账,当然,为开原军镇盈利,只是这些店铺的次要功能,他们最重要的作用还是为大军收集情报。 那些扮做掌柜的特勤队员,很快便侦查到一些重要的情报信息。 努尔哈赤在吞并海西后,没有立即向辽沈两城扩张,只是派出大股哨骑侦查辽镇动向。这个反常举动引起了刘招孙注意,他让情报司与山地战兵营加强配合, 情报司经过一番侦查,从一个海西皮草商人口中得知,当日济尔哈朗击败海西叶赫时,还有一支千人规模叶赫骑兵冲出后金兵包围,朝南溃散逃去。后金派骑兵搜查了好几日都没有结果,后金怀疑叶赫人逃到了朝鲜。 正文 第83章 他家后山有座矿 开原东南二十里与铁岭交界之处,有一片连绵不绝的低矮丘陵,当地人叫做松山堡。 松山堡向南的英城子山一带沙土贫瘠,丘陵间遍布野草荆棘,山坳间的坡地上长着些野苦麻、沙打旺、狗尾草之类的野草。可谓荒草披离,人迹罕至,平日偶有几个迷路的牧童误闯进来。牛羊在啃食野苦麻后便会发疯逃走,惹得牧童在后面一路狂奔。久而久之,英城子附近连牧童也不愿再来。 然而在六月中旬的一天,从开原来了位不修边幅的老爷,他带着黑压压的辽东流民,竟在英城子山坡上住了下来。 若非知情者解释说这位老爷乃是刘总兵麾下的阴阳师,平日干的就是相地堪舆、占筮风水的勾当,周围百姓必定以为此人是脑子发昏,有钱没处花了。 “快看,那片土颜色和周围皆不一样,是红褐色,周围又有花岗绿岩露出,我这罗经盘(罗盘)浮沉不定,朝北转了两刻,想必土下必是铁矿,《管子·地数》中有言,山上有赭,其下有铁·····先从这里挖!” 徐霞客放下一口古铜罗盘,从背囊中翻出本嘉靖年间的开原州志,站在山坡上看了起来。 周围稀稀疏疏站立着一群流民,人数约有七八百人,各人手里都拿着十字镐、铁锹之类的工具,还有几个身材魁梧的,手里拿着顺刀和弓箭,站在丘陵高处朝周围方向戒备。 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递过来个椰瓢,徐霞客看也不看,接过来便喝了,抹抹胡子,对这后生道: “三光,你看,这州志之上,根本就没提到说开原附近有矿,可是咱们只用了一个月,便在城东、城南发现铜矿、银矿,加上今天发现的这个铁矿,刘大人便有三座大矿了。尽信书不如无书啊,以后你也要多出来走走,如此才能探求真相。” 李三光听徐霞客讲完一番大道理,忍不住打断他道: “老爷,刘大爷啥时候派兵?总不能靠矿工和建奴打吧。” 徐霞客将书收好,放回到背囊中,抬头望向四周,见矿工们已经开始挖土,便安慰李三光道: “建奴又如何?我当年在粤东游历,遇上山贼,拿着火铳要抢钱,还不是被赶跑了。” 他正要去指导矿工操作,见李三光还是一脸忧色,便继续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刘大人的兵,守着四门,还要防备建奴烧田,哪里顾得了咱们,再说,矿工身强力壮,比我壮多了,遇上建奴也没什么好怕的。” 徐霞客说罢,便朝矿工那边去了。 李三光是辽民出身,老家在清河,一路跟随刘总兵到开原,因为略懂些风水地脉,人又老实,便被安排到徐霞客身边,给他做个帮手。见老爷这样的勇武,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拎着把铁锹也赶了过去。 自从那日刘招孙说起挖矿之事后,徐霞客便开始实地勘测,短短几日之内,他就走遍开原周边山脉,还跑到清河河谷搜寻一番,很快便找了几处矿脉。 刘招孙得知消息后,紧急招募三百流民,带上各式各样的装备,跟随徐霞客出城挖矿。 这些流民都是从浑江便追随刘总兵的老人,各人对刘招孙忠心耿耿——不忠心的人也不可能一路跟到开原——加上总兵大人每月给他们发五两工钱,比战兵还高。 大家挖矿都很卖力,想着多挖矿石给刘大人造枪造炮。 一样卖力的还有徐霞客,过去十多年,徐霞客常年在野外跑,风餐露宿,披星戴月,特别能吃苦。他才三十岁出头,却像个五十岁的小老头,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以至于这些没去过京师的矿工,都把这他当成是个纤夫,因为拉纤卖力,被刘总兵提拔成为矿工头子。 连续一个多月,皮肤黝黑的矿工头子带着他的矿工们在开原周边四处寻矿,随着越来越多矿工的加入,一望无垠的松辽平原被挖出了沟沟壑壑的麻子脸,郁郁葱葱的丘陵被挖出了光秃秃的废脉。 每发现一处,矿工们便像秃鹫一样一拥而上,这些最能吃苦的矿工以惊人的体力和意志力,疯狂采掘。 很快地,就有一辆辆马车将铁矿石、铜矿石从矿场运回开原城中,矿石在城北矿石作坊经过粗加工后,会被送到工坊,交由雷匠头和严匠头处理。这些矿石最终会变成火铳和火炮,在刘总兵指挥的开原决战中,发挥它们的重要作用。据说,工坊已经研制出可供实战的燧发枪,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 徐霞客对探索自然的热情,远非常人所能想象,很多年后,他回忆起自己在开原挖矿的这段岁月,总会对人说,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最难忘的时光。 不过,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当开原矿工的总数达到一千多人时,终于引起后金方面的注意。 可能是驻守铁岭的某位参将给济尔哈朗报信,也可能是后金哨探改变了思路,总之,镶蓝旗的白甲兵终于放弃了对开原周边农作物的破坏,因为那样实在是得不偿失,转头开始针对这支矿工。 镶蓝旗旗主济尔哈朗派出夜不收,狠狠惩罚了徐霞客他们在开原周边疯狂挖矿,大肆破坏生态环境的行为。 五月底,一个牛录共计三百人的真夷战甲,突然袭击了开原城东一处铜矿,不过他们的行动早已被情报司发现,预计的偷袭变成是和一千多矿工的鏖战,偷鸡不成蚀把米,在丢下几十具尸体后,这股后金兵仓皇逃走。 此事之后,刘招孙加强对各个矿场的保护,不过因为这些矿场距离开原城太远,而且位置十分分散,最近的矿场距离开原主城也有十多里地,单凭战兵,根本无法进行完全的保护,除非刘招孙准备舍弃开原城。 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将矿工们组织起来,给他们发放长枪、重刀、大棒之类的武器,让他们自己保护自己。 不过这也并非长久之计,这些矿工在面对建奴偷袭时,往往要付出惨重代价才能将其击退,矿工虽然强壮,不过毕竟不是职业军人,和这些女真猎人对战往往吃亏。 在这种情况下,刘招孙迫切需要扩大他的骑兵队伍,这几天,总兵大人又开始四处打探,寻找那支消失的叶赫骑兵,看看能不能将他们收为己用。 正文 第84章 评书 万历四十七年七月,努尔哈赤完成对海西叶赫的吞并,后金趁势扩张,进而威逼辽、沈。 山雨欲来风满楼,为守卫辽沈,朝廷紧急征调白杆兵、浙兵北上援辽,援军总数超万人。 由于穿越者的蝴蝶效应,原本历史上惊天动地的浑河血战,将以更惨烈、更悲壮的形式,提前半年拉开序幕。 随着辽沈大战的临近,刘招孙肩负的压力也与日俱增,他现在已经暂时放下民政方面的事务,将其全部交给康应乾管理。 现在,刘招孙将集中所有精力都用于新军训练和城防布置,以他对后金军的了解,只要辽沈能够守住,努尔哈赤就不会轻易攻打开原,至于辽沈能守多久,还是要看白杆兵和浙兵配合是否给力。 如果浙兵、白杆兵还像历史上那样,后金军没来自己就先开始内讧,辽、沈还是会光速失陷,开原城也将面临四面楚歌的困境。 这次开原城防部署,需要兼顾到辽沈两城。 熊经略还在京师等白杆兵和浙兵北上,等客兵抵达,再一起出关援辽。 大概熊大人可能也觉察到了辽镇的异象,知道自己不带上这两支强军,不好对辽镇那些军头们发号施令。 刘招孙三次派人去辽阳,希望能和辽镇共同协防,派兵进驻开原与辽阳之间的几处要地,然而辽沈将官一直敷衍搪塞,到现在还没给刘招孙一个回应,也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 刘招孙现在越来越担心,前段时日熊廷弼花费的百万辽饷,为辽沈明军更换各种火器兵器,这些火器,会不会像原本历史上那样,在浑河血战中,最后被用来炮击自己人。 靠山山倒,最后只能靠自己,刘招孙放弃了对辽镇的幻想,决定还是增强开原自身的防御,他考虑趁着最后的时间,修复开原周边的屯堡,努力将自己的势力范围朝外面扩张,增大战略纵深,哪怕只扩张一两里地,也比坐守孤城强得多。 上次开原之战之所以惨烈,其中一个很大原因就是战斗几乎都在城下发生,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当然,如果没有强大骑兵的支持,步兵的周旋就是个伪命题,只会被敌人包饺子,除非刘招孙想提前四百年年,在冰天雪地的辽东长征。 归根到底,需要骑兵,需要更多的骑兵。 开原城内的蒙古商人所剩不多,剩下的商人只愿将杂马、马驹卖给明军,优良的战马会被他们自己留下,刘招孙派人和他们好说歹说,最后花费高价买了三十匹勉强可以作战的良马。 康应乾建议杀鸡取卵,将这些乘火打劫的蒙古人杀光抢光,刘招孙又提起了他的大道,他不是流贼,开远是他的城,也不会自己打劫自己。 曾经以马市闻名的开原城,如今竟连一百匹战马都凑不齐,让人感觉匪夷所思。 叶赫骑兵逃走已有半个多月,开原城内的叶赫商人都说骑兵恐怕凶多吉少,刘招孙每天都会询问情报司,不厌其烦的询问有无发现这支骑兵的踪迹。 刘招孙在开原焦头烂额之际,他的大名却已在运河上下广为流传。 总兵大人在张家湾斩杀打行的事迹,经过评书人添油加醋、夸张修饰,变成了经典的明代评书话本。 而宣武将军刘招孙,也成了赵云、岳飞一样的人物。 南至松江府,北至天津卫,运河影响之处,都在讲述宣武将军斩杀巴牙剌的故事。 在评书人口下,刘招孙斩杀的建奴细作变成了后金巴牙剌,而且由两人变成了十个人。 宣武将军一人大战后金巴牙剌,最终将他们全部斩于马下。 他发给纤夫们的粮食,也从三百石,变成了一万石,整个张家湾的粮食都被他发完了。 京师,棋盘街一处茶馆内,坐满了赶来听书的茶客,桌子上摆放着酒水和水果,茶客们边听边吃,年轻的店伙计拎着个一尺五寸的长茶壶,给客人们掺茶沏水。 流传于巴蜀之地的铜壶近来在京师茶友中流行,伙计高高举起长嘴铜壶,离碗足有两尺距离,刷的一声便将沸水冲去。有惊无险,干净利落,引得京师茶客啧啧称奇。 “啪!” 随着惊堂木一声爆响,茶客们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台上。 一个身材精瘦的说书人将手中折扇劈向半空,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讲道: “上回书说到,那日在张家湾码头,奴酋遣细作焚毁军粮,被同知吕大人发现,吕同知也是员猛将,与那建奴大战三百回合,怎奈胯下汗血宝马不堪重负,马力不支,将吕大人摔落马下。 那吕同知虽是战败,兀自怒道: “贼将休走,不可夺走俺那两千石粮食!” 两只狼牙棒杀出,吕大人双刀格挡,被打昏在地,奴贼仰天大笑: “这南朝也是无人,南蛮子不堪一击!扯呼!” 眼见得建奴细作便要逃走,吕同知昏迷不醒,正在这时,却听身后一声爆喝: “奴贼!休得逞狂!大明宣武将军在此!哪里逃!” 只见一少年武将,头戴镔铁盔身穿皂罗袍,手持一杆丈八长的神龙大蘸金枪,胯下一匹乌骓赤血驹,挡在建奴前面,端的是玉树临风,貌若潘安,风流倜傥妙不可言。 原来当今圣上那日在午门前,封赏刘总兵为宣武将军,建奴巴牙剌不知道哇,他只当是个无名之辈,挥舞一支天马流星锤,嗖嗖就打将过来,用夷语叫喊: “南蛮子!找死!” “咔~~~~!咣当!” 天马流星锤狠狠砸到神龙蘸金枪上,也就是宣武将军吧,若换别人,手中这长枪是非出手不可,握枪的手臂也要被生生震断! 乌骓赤血驹往后退几步,“踏踏踏~~~”“吁~~~~” 刘总兵手按鞍桥,停住长枪,举目一看,面前又上来五六个鞑子。 这些鞑子都生得手脚矮壮,歪瓜裂枣,下颌留着老鼠须,后脑勺上还拖了根金钱鼠尾辫。 瘦脸说书人从怀里掏出张黄鼠狼皮,在众人面前张开,拍了下惊堂木道: “就是长这样!” 前排茶客被黄鼠狼皮一惊,身子往后仰去,瘦脸说书人将黄鼠狼皮放下,将纸扇猛地刺出: “你们几个奴贼,可敢报上姓名,本官不杀无名之辈!” “哇呀呀呀,吾乃大金国正红旗巴牙剌巴音图,这位是······!!” 说书人忽然停住,大笑三声: “哈哈哈!本官军务繁忙,你们一起上,一起送你们上路!” “你家主子阿敏已被本官斩杀三次,尔等无名鼠辈,敢阻本官走大道!纳命来!吃我一枪! 噗噜,那神龙大蘸金枪便如一个大蟒出洞,有似一条蛟龙出水,唰!唰!唰!连连挑倒两个巴牙剌······” 前排坐着的一位少年茶客,哈哈跟着笑起来,此刻似乎魂穿刘招孙身上,他手中茶杯握成长枪,猛地向前刺出,滚烫的茶水倒在手上,兀自不觉。 那瘦脸说书人将惊堂木猛地一拍,却听一声爆响,少年人这才觉得手背发烫,咬牙忍疼,却不敢叫出声来,只是抬头盯着那说书人,焦急等他说出下文。 众茶客注视之下,那瘦脸说书人喝了口茶,将茶杯放下,笑着拱拱手道: “一杆神龙大蘸金枪搅动天津卫,五条天马流星锤魂断张家湾!” “三尺龙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意何如。不能报国安天下,枉称男儿大丈夫!” “究竟何为大道?巴牙剌是死是活?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那少年霍然站起,跟着一众茶客举起手臂,手里拿着零碎银子,对着台上大叫: “加场!加场!” ~~~~~~ 吴霄回头望望人头攒动的茶馆,刚转过身,老张牵着马车过来了,招呼他回客栈歇息。 “公子,今日评书听得咋样?得劲不?” 吴霄将手背过去,不让这位老仆人看见,否则又是一番责骂。 “断评的厉害,每次都卡在那个点上,赏钱都不加场。” 眼下京师最火的评书便是这“刘总兵大战巴牙剌”,瘦脸老头讲的最好,没办法,只能等。 老赵想了会儿,眯着眼睛笑道: “公子,自从这评书在京师讲起,好多子弟都想去投辽东,听说南直隶那边也在讲这评书,不知道和你听到的一样不?” 吴霄笑着摇摇头,打发走老张让他先回客栈去。自己转身走向左安门,街道上人来人往,吴霄自顾自的往前走。 这几日辽东战事逼近,京师也嗅到战争的气息,一些良家子视刘招孙为榜样,也开始蠢蠢欲动。 大明路引制度崩坏已有百年,商品经济的繁荣迫使人们自由流动,这是一个开放的时代,也是一个危险的时代。 少年吴霄一脸坚毅,想象着自己奔赴辽东建功立业的画面,昂首走出了左安门。 他或许还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古老帝国的许多角落,无数像他一样的良家子,也和他一样正踌躇满志,准备奔赴辽东。 六七月份的京师格外炎热,正午十分,左安门外看不见几个行人,早先聚集这里的阉人不见了踪影。 吴霄心底默默祈祷,希望年迈的父母能同意这次远行。 正文 第85章 骑兵 布木布泰 红夷大炮 水肥草美的科尔沁大草原上,一支女真精骑正在向西前进。 明澈的天空上垂着几朵白云,云彩离地很近,仿佛蒙古包上的白苫毡,只要伸伸手就能将它们摘下。 此时此刻,西城贝勒布尔杭古,就想要抓住头顶上的一朵云彩,然后腾空而起,让长生天(蒙古女真信仰真神)带他逃脱这人间地狱。 在他身后,八百骑兵踏着夕阳,缓缓向西行进。 这些行进中的战马膘肥身健四蹄有力,一看便是百里挑一的良驹,然而马上的骑士,却个个无精打采,像是没了魂魄。 海西叶赫的骑兵们,随着鞍马颠簸摇晃着身子,后脑勺上的鼠尾辫有规律的摇摆晃动,像是在跳蒙古舞。 布尔杭古乃是布扬古的弟弟,他率领的这支骑兵也是叶赫部最后一支成建制的军队。 半个月前的海西之战,海西叶赫被后金击败,布尔杭古大难不死,率残余骑兵向西突围,一路逃到了科尔沁。 经过半个月的逃窜,他率领的两千精骑,或死或降,此时还跟着他身边的,就剩下这八九百人。 当日叶赫西城陷落,正率骑兵与镶蓝旗血战的布尔杭古,亲眼目睹兄长被砍成两截,后金的包衣和真夷们席卷全城,将叶赫人抢劫一空。 布尔杭古没想过投降后金。 上次在浑江追击镶蓝旗,布尔杭古一马当先,亲手砍杀了十几个后金兵,阿敏曾将此事告知努尔哈赤,还点了布尔杭古的名。 布尔杭古知道努尔哈赤的脾气,若是自己落入他的手中,就不是被砍成两截,而是要被凌迟处死。 一个疲惫的哨骑出现在远处地平线上,距离布尔杭古越来越近,在几百名叶赫勇士的注视下,哨骑终于来到近前,有气无力道: “二贝勒,西边,十里外有个海子(湖泊),十几个蒙古包,像是莽古斯的人,抢不抢?” 布尔杭古目光从云彩上移走,揉揉自己被晒得发晕的脑袋,陷入了沉思。 旁边一个年龄稍大的叶赫将领怒道: “抢啥?抢了又带不走,还要被科尔沁人打。老子不去抢了!” 说话便是布尔杭古的叔叔布扬图,他兀自不平,接着骂道: “科尔沁这群白眼狼,比草原上的毒蛇还要歹毒,前脚刚和海西会盟,后金兵了就反水,早知如此,当年就该把莽古斯宰了!呸!狗东西!” 哨骑疲惫望向两人,等待两位贝勒回话。 布尔杭古看叔叔一眼,缓缓道: “抢,怎的不抢?牛羊都抢了,吃不完的带走,勇士们好几天没吃肉了,打仗都没力气。” 布扬图猛地将马鞭抽打在地上,狠狠道: “后金追杀我们,蒙古嫌弃我们,我们叶赫族的勇士,难道要沦落成马匪不成?” 布尔杭古挥手示意哨骑退后,策马走到布扬图身边,望着叔叔脸上不甘的神色,压低声音道: “不,叔叔,我们去开原,投刘招孙。” 布扬图脸上阴晴不定,几次将马鞭扬起,又放下来,过了好久,喃喃道: “南蛮子不可信,不像咱们女真人,说过的话长生天听着,和他们打交道,就是把心交给魔鬼。” 布尔杭古抬头望向天边云彩,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努尔哈赤是女真人,济尔哈朗是女真人,父汗当年战败投降,老奴答应宽恕,结果把他身子砍下一半,海西之战,布扬古请求投降免死,济尔哈朗和他立了血誓,结果呢?” 布扬图摇头叹息,从他出生起,这世道就越来越坏,淳朴正直的女真人没有了,倚强凌弱越来越多,最开始时是大明欺负海西叶赫,然后是蒙古,现在,变成了后金。 “叔叔,刘招孙喝过马血,拜过长生天,立过毒誓,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和镶蓝旗有血仇,就凭这个,我们也可以相信他!” 十几座华丽的蒙古包出现在布尔杭古视野中,周围草势旺盛,成群结队的牛羊正在草丛中吃草,蒙古包周围有些科尔沁人的身影。 布尔杭古策马来到坡下,身后跟着几个牛录额真,布尔杭古对几人简单说了攻击计划后,牛录额真们便纷纷回到原地,率领自己的队伍,从不同方向朝山谷敌人发动突袭。 隆隆马蹄如地火天雷,突然响彻整片河谷,大人们纷纷大声吼叫着跳上马匹,向突然来袭的叶赫鞑子迎战。 女人们大喊大叫着收拢牛羊,营地四周乱成一片,大地微微颤抖。 布木布泰睁大眼睛朝山脊望去,小女孩眼眸似水,纯洁无瑕的眼神中,映出了漫山遍野滚滚而来的叶赫骑兵。 ~~~~ 茅元仪指挥一队战兵将四千七百斤重的红夷大炮推出了开原北门。 刘招孙带着康应乾等人跟在大炮后面,众人边走,边对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指指点点。 若非亲眼所见,好多人都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大炮。 刘招孙知道,眼前这门红夷大炮还是缩小版,宁远之战中使用的红夷大炮动辄五六千斤。 不过他现在不准备造那样的庞然大物,红夷大炮造价不菲,单是所需铜料动辄就要几千斤。 这次他们花费了十车铜矿石,不知挖这些矿,要死多少矿工。 好在现在那些狂热的辽民矿工可以被换下来一些。 随着战事临近,城中潜伏的包衣细作,不断尝试和城外的主子们(巴牙剌)建立情报联系,将开原城中的机密消息传递给后金。 刘招孙对这些后金细作从不会手软,审问之后便会立即处死。 虽然公开处死了十几个奸细,包衣们却是越战越勇,前赴后继,不顾死活给城外潜伏的巴牙剌们传递军情。 这些包衣奸细身上所展现出来的职业素养,深深打动了刘招孙,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下令将这些人全部送进矿场,在特勤队队员监督下,戴上手铐脚链挖矿挖煤,在暗无天日的矿道里渡过他们的余生。 鉴于当前严峻的谍战形势,为了不使红夷炮消息有任何泄露,刘招孙下令,在试炮当日,山地战兵营、特勤队、第一、第二千总部夜不收,组成五百人规模的联合搜查队,将开原周边三里范围内可以藏身的一草一木全部清查一遍,干掉那些潜伏哨探的巴牙剌。 ~~~~~ 开原城西三里,娘娘山上。 草木茂密的山坳中,一处黄土微微一动,露出几个头戴藤盔的身影。 茂密的灌木给他们提供了完美掩护,全身上下只露出个土褐色的藤盔,藤盔和周围黄土完美融合,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草丛中还藏着几个大活人。 白杆兵彭勇头上戴着几根杂草,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盯着开原城墙上晃动的人影看了好久,忍不住对身边人道: “秦队长,晓得不,战兵去靖安堡了,人家打鞑子,咱们喂蚊子,你说气人不?” 一脸痘印的秦建勋瞪彭勇一眼,把手放在嘴边。 “你晓得个锤子,莫说话!” 彭勇撇了撇嘴,望向周围山林,郁郁葱葱的山峦,只有昆虫和鸟鸣声。 忽然,他感觉脖子奇痒,伸手一巴掌拍死个蚊子。 “队长,到底啥时候打仗,老子不想天天窝在这里,和那群广西佬一起抓包衣,老子要拿白杆枪,给兄弟们报仇,杀光狗日子的镶蓝旗!” 秦建勋听到白杆枪三个字,身子微微一震,低声道: “快了,快了,父亲和大伯(秦民屏、秦邦屏)要到辽东了,刘大人派我去辽阳联络他们,等咱们大军来了,把阿敏卵蛋打出来!” 这次为守卫辽沈,朝廷可谓下了血本,相比原本历史上,多征调出几千客兵。 总兵官童仲揆率副总兵秦民屏、秦邦屏,领五千白杆兵援辽; 紧随白杆兵之后的是六千戚家军,统帅为总兵官陈策,由戚金等将领兵。 刘招孙让秦建勋、袁崇焕、乔一琦三人去辽阳,联络活动,务必使两军勠力同心,共同应敌。 “老子不在时,你要听荣副队长的,不许带头闹事,听见没?” 彭勇漫不经心答应一声,正要询问来多少白杆兵,秦建勋将他头按低。 “看那边,那片松树林。” 彭勇顺着队长手指望去,看了半天,才看清松树后面露出的一根金钱鼠辫。 “日他仙人板板,害老子等了两天,终于来了,放响箭!” “你们两个人留这儿,其余人跟我出去!” 响箭发出凄厉啸声,升向半空,顿时打破了娘娘山寂静。 距离白杆兵两里之外的山脊上,副队长荣头强睁大他那双牛眼,顺着响箭升起的方位仔细搜索。 埋伏在灌木中的一个狼兵不屑道: “四川佬又在车大炮啦(吹牛),他家甘蔗都还没砍完呢。老子上午才在哪儿搜查,鞑子毛都没见得一根。” “都给老子滚起,看到没得?真有鞑子!” “带上家伙,割鞑子头!” 荣头强说罢,便将蝎尾钩在腰间插起,踩双破烂草鞋,猴子似得蹦起,在娘娘山沟壑间健步如飞。 三个狼兵怪叫一声,将蝎子钩拔出,跟在荣头强后面,跳过连绵不绝的灌木丛,飞速向建奴细作逼去。 蝎尾长枪乃狼兵主要作战武器,枪长一丈七尺,在平原接敌时,长枪大张大合,威力惊人。在山林作战时,可将前段钩子取下,便如匕首镰刀,短兵相接。 远处惊起一大群飞鸟,六名后金巴牙剌发现了朝他们逼近的狼兵,意识到自己被封住退路后,这些女真猎人们转身面对追来的三名白杆兵,眼中露出嗜血的神色。 三天前,潜伏在开原工坊的一个卧底成功送出情报,告知抚顺驸马李永芳,刘招孙近期将试射一种巨炮,具体地点他还不能确定。 在李永芳的劝说下,济尔哈朗派出五名巴牙剌来打探消息。 五人都是旗中最精锐的白甲兵,他们从靖安堡潜伏过来,在娘娘山等了两天两夜。 直到半个时辰前,他们才看到从开原城北缓缓推出的巨炮,正在庆幸哨探有功,却不想被秦建勋发现了踪迹。 两边都是极凶悍的山林猎人,在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嗖一声,彭勇连忙举起圆盾护住身体,一支箭重重撞在圆盾上,他身体微微一滞,后面两个队友举起短弩朝白甲兵射去。 趁着巴牙剌躲避短箭,彭勇挥刀砍断盾牌上的箭杆,他是全队唯一的刀盾手,无论在哪里都会带上这面圆盾,必要时候可以掩护队友。 白杆兵短弩射出的毒箭无法刺破巴牙剌铁甲,几波短箭过去没有造成任何杀伤,反倒是己方的一名队员被重箭射中,闷哼倒地后便再无声息。 彭勇见队友倒地,心中怒火燃燃升起,不顾身边有无队友,加速朝巴牙剌冲去。 沉重的铠甲虽然能挡住毒箭,却限制了巴牙剌前进速度,眼看白杆兵冲到近前,他们丢下弓箭,取出飞斧铁骨朵,狠狠朝对面砸去。 “一个都不能放走,全部斩杀!” 秦建勋大喝一声,躲过一支迎面飞来的铁骨朵,将标枪朝对面投去。 两边都是精锐战兵,短兵相接,战斗残酷激烈。 飞斧、铁骨朵、标枪在空中乱飞,伴随一阵惨叫,两边都有人被击中倒地。 两边很快进入短兵交战距离,彭勇抽出重刀,也不看身后,猛地劈向一个身材粗壮的白甲兵。 “杀!” 那白甲兵也不躲闪,用长斧挡住重刀,哐当声响,兵刃碰撞出溅起一阵火花。 彭勇感觉虎口发麻,正要调整一下握刀手势,那把长斧便带着风朝他脖颈斩来。 这位年轻的白杆兵战斗经验不足,此时重刀还未握稳,根本无法借力,只好猛冲上去,用身体撞向巴牙剌。 长斧砍空,精铁锻造的斧柄砸落在彭勇左肩上,白杆兵身上的锁子甲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 他感觉整个肩膀都要被劈砍下来,忍着剧痛将巴牙剌撞得后退两步。 不等他再次站稳,斧头再次迎面劈来,彭勇爆发出最后的能量,忍痛举起重刀迎向半空。 黑熊一般魁梧的巴音图大吼一声,将全身力量集中于长斧之上,对尼堪猛砍猛劈,在他的三次暴击之下,尼堪已经承受不住,口吐鲜血半跪在地上,手中举着重刀还在做无意义的抵抗。 巴音图看见尼堪脚后跟在苔藓上划出了条长长痕迹,再次扬起斧头。 “去死!” 扬起的长斧被藤蔓缠住,巴音图感觉脖颈冰凉,回头看时,一只猿猴闪过林间。 ~~~~~ 护城河外竖起了两架破旧的马车,作为这次炮击的靶垛,刘招孙目测靶垛距离红夷炮约有四里。 明代关于红夷大炮有效射程的记载,非常凌乱,有些数据还前后矛盾,射程从三里到三十里,不一而足。以至后世需要专家撰写论文来论证它的有效射程。 四里的距离,已经远远超出了佛朗机炮和大将军炮的有效射程。 不知道眼前这门红夷大炮能不能打到四里。 如果打不到,那么,开原城下炮决努尔哈赤的梦想,就需等待有缘人了。 他转身对茅元仪道: “可以开始了。” 茅元仪指挥两个炮手用碎土木块垫在炮轮下,又用铁锚将跑轮固定。接着炮手开始检查药包和铁弹。 刘招孙望那两个炮手一眼,正是那日用弗朗机炮和镶蓝旗对轰的韩真义和姚长。 韩真义和姚长现在升为了炮兵营把总,手下各统领二十人的炮兵队伍。 茅元仪教授红夷大炮操作之法,便从这两位把总开始,等他们学会,再教授其他炮手。 刘招孙见他们使用的是定装发射药包,不免有些惊讶,他虽然不知定装药包具体怎么操作,却也听说过这种发射药包不仅可以提升发射速度,还能降低火炮炸膛风险。 据说这种方法是瑞典军事家古斯塔夫首创,十六世纪传到日本,没想到茅元仪竟然都懂。 其实,关于火炮射击的用药量,最理想的情况是,在火药完全燃烧的瞬间,刚好将炮弹推送至炮口,这样就能使炮弹获得最大推力。 如果火炮装的火药过多,不仅浪费,还有炸膛风险;如果过少,则炮弹受到最大推力后还在炮筒内,就会影响炮弹出膛的初速度,进而影响火炮的最终威力。 等到火药和炮弹装填完毕后,茅元仪取出个有点像游标卡尺的东西,在火炮前比划了一番,又拿出张白纸在旁边写写画画,刘招孙不知这是什么原理,也不知是怎么使用的,可能还要运用到些军事数学知识,他决定有机会向茅元仪请教一下。 金虞姬正要走近些观看,刘招孙一把拉住她。 “离远点!” 他知道红夷大炮极容易炸膛,何况还是山寨版,若是运气差点,全身会被炮架木屑打成刺猬,生不如死。 金虞姬见他生气,连忙退后两步,也拉着刘招孙往后退去。 折腾了整整一刻钟,茅元仪总算瞄准了目标。他大喊一声,让众人往后退。 红夷大炮前,只剩下韩真义姚长两个炮手。 刘招孙望向前方,暗暗祈祷,千万不要炸膛。 忽然听见前面突然巨响,红夷大炮猛地向后一退,一颗黑色铁弹在众人面前一闪而过。 “打中了!打中了!” 茅元仪激动的将标尺砸在地上,原地蹦了起来,众人抬眼望去,对面一架马车消失不见,地上都是木屑碎片,炮弹击碎马车,继续向前弹跳了几下,最终一头扎进泥土里。 “清理炮膛,装炮!” 茅元仪大吼一声,从地上找到刚刚扔掉的卡尺,又开始对着红衣炮比比划划。 听到命令后,韩真义如同木偶人般,用一根缠着棉布的棍子,蘸水伸进炮管,开始清理炮膛,被火药烧热的炮管发出滋滋声响,大股大股水蒸气从里面冒出来。姚长则取来定装药包,将药包装入清洗之后的炮膛,用一块湿布放在炮口,防止炮膛内死灰复燃,提前引发炮弹。 刘招孙没再看下去,他从茅元仪忐忑不安的表情上已经推断,这位火炮专家三个月多月废寝忘食全力以赴研制的红夷大炮,基本算是稳了。 刘招孙开始计划,怎么才能一炮干死努尔哈赤或者皇太极。 想要达到这个目标,就需要让后金汗的黄龙帐进入大炮射程内。 也就是说,开原守卫战的主战场还是要放在城下。 一声巨响打断了刘招孙思绪,第二枚炮弹继续命中目标。 周围响起喝彩之声,茅元仪如释重负的喘了口气,身子瘫软在地,刘招孙快步上前,一把抱住身材瘦削的茅元仪,周围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刘招孙望着躺在怀中气息奄奄的茅元仪,微笑道: “茅兄,茅兄,····燧发枪还在研制,你要停住啊!” 茅元仪的红夷大炮目前还不能达到史书记载的“一炮糜烂十里,一炮歼虏数百”。 不过刘招孙也不准备批量生产这种大杀器,就是想也不具备这个条件。 这种实心铁弹在战场上威力巨大,曾经有纪录,在欧洲战场上,有三十三名带甲的西班牙重骑兵被同一发炮弹打死。 为了尽可能的增大杀伤效果,炮手一般会沿着对角线的方向炮击敌人的行列(如果击中的话,对角线所穿过的敌人最多)。 后期条件允许的话,野战炮必须赶紧上马,刘招孙很想亲眼看看实心炮弹在严整的建奴军阵中犁过,是怎样的场景。 两名亲兵将茅先生抬走救治,刘招孙抚摸这微微发烫的炮管,暗暗下定注意,努尔哈赤不来开原则已,来的话,就一定给他个惊喜。 试完火炮,刘招孙叫来裴大虎,让他安排人手严密看护,不得让闲杂人等接触,尤其是开原城内那些外番商人。 裴大虎知道其中利害关系,立即着手去办。 刘招孙叫上康应乾,再去工坊看看燧发枪的进展,据说已经有点眉目了。 走了两步,却听康应乾低声道: “刘大人,听说你要派人去辽阳和川兵浙兵拉关系?” 刘招孙知道康应乾想要说什么,也不和他兜圈子,直接道:“你是觉得乔监军不行?” 康应乾笑着摇摇手,朝四周看了看,确定周围没人,接着道: “他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嘴巴大的能装下这门红夷大炮,你让他去,非坏事不可。” 刘招孙当然知道乔一琦性格,只是眼下实在没有其他合适人选。 “乔监军和戚金将军是故交,多年的交情,除了他,还能有谁和戚家军说得上话?” 刘招孙没说出来的是,乔公子在辽阳有大把银子,也只有他,才能解决戚家军在辽东的实际问题。 历史上浙兵与白杆兵交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粮饷分配问题,这些可不是靠一两句知心话就能解决的。 康应乾一点就通,直勾勾的望向刘招孙,问道: “刘大人,你从京师带回的二十五两银子,现在还剩多少?本官看你这两个月,又是招兵,又是买粮,还雇人挖矿,真是挥金如土·····” 刘招孙正要说话,远远望见秦建勋骑马朝北门这边跑来。 等走近一些,两人见他锁子甲上还有血迹,刘招孙问道: “今日又遇上建奴哨马了?” 见秦建勋步伐急促,刘招孙便知有大事发生,应该是叶赫骑兵的事情。 秦建勋翻身下来,抬头望向刘招孙,低声道: “大人,叶赫部布尔杭古来投奔咱们开原,约有八百骑,现在城北十里。” “布尔杭古?” 刘招孙心头狂喜,今日真是双喜临门。 他对海西叶赫没什么印象,上次在浑江会盟,来去匆匆。 秦建勋连忙道: “此人是布扬古的弟弟,他说他哥哥被镶蓝旗旗主剁成了两半,他要给布扬古报仇,也要把济尔哈朗剁成两半。” 刘招孙轻轻叹息,布扬古上次在浑江还救过东路军,怎么说死就死了,而且死的这么惨烈。 “看来济尔哈朗比那个阿敏要厉害的多,一战灭海西。” 康应乾听了冷笑道: “后金都是蛮夷,把人家父子都剁了,真是欺人太甚,这位布尔杭古倒是志向远大,老夫很是喜欢。” “刘大人,必定是蒙古人想抓他们去后金领赏,他才投奔了咱们,不过不管如何,这是第一支投奔开原的外番兵马,咱们要好好招待他们!” 刘招孙点点头,该来的终于来了,有了叶赫骑兵的加入,开原城防便更加牢靠,他也能让战兵腾出手来做更多事情,不像现在这样每天东征西调,疲于奔命。 刘招孙想起秦建勋还在等自己回话,连忙道: “你持本官令旗过去,告诉他们,本官刚才在和调试大炮,不必担心,再给他们带些干粮去。” 秦建勋站在原地不动,过了一会儿,抬头望向金虞姬,又看看了刘招孙,欲言又止。 “秦司长,有话便说。” 秦建勋犹豫片刻,吞吞吐吐道: “大人,布尔杭古送来了几十个蒙古女子,说是在科尔沁俘获的,还有些珠宝·····要送给大人。” 刘招孙回头看了一眼,见金虞姬真听得仔细,连忙摆手道: “美女,本官不要,银子,本官也不要·····他还有什么?” 康应乾在旁边扯了下刘招孙,低声道: “银子不要,女人不要,你想要什么?” 秦建勋没注意到康监军说话,接着道: “还抢了莽古斯的孙女,说是一并送给大人,表达当初浑江会盟的诚心。” 康应乾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浑江之盟,老夫看这伙马贼在科尔沁抢掠太多,害怕科尔沁人寻仇,便要把咱开原也拉下水。” 此时科尔沁对明金之战的战事,还是处于中立态度,至少表面上是中立。 刘招孙也不想得罪这个遥远的邻居,至少现在不得罪。 “莽古斯,莽古斯。” 他喃喃自语,秦建勋以为还有安排,也不敢插话,忽听刘总兵问道: “那女孩可是博尔济吉特氏?” 秦建勋一脸茫然,他本是蜀地出身,哪里知道什么蒙古姓氏。 “末将不知,只知道那女孩好像叫个布····” 刘招孙微微一笑,转身对康应乾道: “是大玉儿,大玉儿来了。今天,真是三喜临门啊。” 正文 第86章 美色与夜宴 穿越前刘招孙从不看清宫剧,至少不会主动去看,偶尔被动看一次,便发现荧幕中贝勒爷阿哥皇阿玛们个个颜值爆表气质不凡,秒杀一众明星(我秒杀了我自己)。 可惜穿越到晚明,刘招孙见到的一众建州女真人,长相实在是······一言难尽。 刘招孙最近听说,京师有位瘦脸说书人,每次说到建奴,都会拿出张珍藏多年的黄鼠狼皮,用以向茶客解释鞑子的长相问题,这,就有点太过了。 或许四大贝勒的颜值会给刘总兵一个惊喜,他充满期待,期待能与努尔哈赤或是黄台吉来次亲密接触,最好双方的距离正处在红夷大炮射程里。 “秦司长,前面带路,本官亲自去见见这位布尔杭古,康监军说的对,要千金市骨,顺带看看布木布泰。” 有了叶赫女真八百骑兵,刘招孙对周边的威慑能力便能大大增强,他计划对这支骑兵进行必要的整顿,主要是加强他们的作战纪律,否则,就等于招纳来一帮马贼。 刘招孙估计,布尔杭古不会再抱有骑墙心理,努尔哈赤杀了布尔杭古的父亲和兄长,这位幸存的海西贝勒,应该不会傻到再去投靠后金。 七月的辽东酷暑难耐,林间蝉声若雷,草丛蚊虫嗡嗡乱飞,一队明军从开原北门出发,缓缓向北前行。 一丈五尺的总兵大旗下,刘招孙与金虞姬骑马并行,金虞姬今日扎着戴狄髻,穿着件半袖裙襦,内穿主腰,外套薄鳞甲,乌黑的发髻似要溢出水来,刘招孙忍不住多看她两眼。金虞姬听官人几次提及大玉儿,以为这是个蒙古绝色女子,娥眉微蹙,一路上都不说话。 这个时代辽东女子相对保守,即便是这样的炎炎夏日,大户人家女子出门也必穿织金马面裙或妆花马面裙之类,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常有中暑的危险。 金虞姬出身将门,又是朝鲜女子,自然不在意这些,紧身鱼鳞甲衬着她窈窕身材,更显冷艳姣媚。 康应乾、乔一琦、袁崇焕等人跟在总兵大人身后,中军卫队、特勤队、战兵皆随行出城。 一行人走了约半个时辰,还没到叶赫人营地,便远远望见一队女真骑兵迎面过来,金虞姬裴大虎等人立即戒备,战兵也列出了战斗队形。 两个懂叶赫语的战兵走到前面,和对面喊了几句,才知道对面就是布尔杭古。 布尔杭古听说刘招孙亲自出城迎接,便带了几个勇士,朝开原城这边赶来。 “海西叶赫的好朋友,尊敬的总兵大人,长生天保佑你!” 身材魁梧的布尔杭古使劲撞了撞刘招孙肩膀,说出一口流利的大明官话,行完女真人的抱见礼,他又要跪下行礼,刘招孙连忙上前扶起他,抚掌大笑: “昨夜本官梦见从西边飞来一只海东青,停在后院的梧桐树上,今日便有海西叶赫的贵人来开原城,这岂不是天意?哈哈哈!” 布尔杭古脸色阴郁,感觉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海东青遇上了恶狼,还不止一头,我的家人都被恶狼咬死了,被逼的无路可走,想来梧桐树下搭个窝。不知道叶赫的老朋友收不收留?” 刘招孙拍拍他肩膀,大声道: “本官与你兄长盟过誓,海西叶赫的事,就是本官的事,本官会平定辽东,灭掉后金,给叶赫报仇!” 提到布扬古,布尔杭古脸上又露出深刻的恨意。刘招孙连忙安慰他说,等自己将来擒住了济尔哈朗,便将此人交给布尔杭古,任由他处置。 两人寒暄了几句,太阳照得地面快要冒烟,刘招孙身上的山文甲全被汗水浸透,他估计再待一会儿就要中暑,便招呼布尔杭古一行进城。 西城贝勒命令骑兵牵来十几辆马车,马车里坐着几个身材丰腴的蒙古美女,几辆马车装满了珠宝,沉重的马车驶过官道,地上都是车辙痕迹。 布尔杭古皮肤被太阳晒得通红,气喘吁吁道: “叶赫的朋友,这是长生天的指示,现在我把他全都送给你!” 于是他又给刘招孙讲了半个多月前,在科尔沁大草原上发生的神迹,他当时是怎样顺着一片奇异的云海找到了狗杂种莽古斯营地。 “是长生天的神迹!” 这位海西贝勒精力充沛,比袁崇焕还能扯淡,刘招孙一面招呼他进城,一面安排袁崇焕继续陪海西客人闲聊,顾不上清点长生天送来的美女和珠宝,匆忙返回开原城。 当日,布尔杭古率三十骑进城,他大概也知道汉人还不放心自己,就让其余人马暂时在城外休整。 进城前,海西贝勒严厉警告叶赫勇士们,谁要敢抢劫城外的汉民百姓,他就会将此人手脚砍断,挂在开源城头,暴晒成肉干,让此人去见长生天。 当日,刘招孙派战兵给城外的叶赫骑士送去奶酪、羊肉之类的吃食。 这天晚上,在总兵府,身着薄纱的科尔沁女子跳起了火辣的蒙古舞。 除了刘招孙、徐霞客、宋应星三人,其他众人都盯着舞女看得津津有味。 金虞姬想起在京师游街时,被蒙古女人用水果砸中脑袋的经历,便不去看那些科尔沁美女,她嘴里叼了根泡菜,无聊的用梅花匕首挑动案上的熟羊肉。 总兵府厅内坐着二十多人,除了刘招孙麾下一众心腹,便是几位叶赫客人。 众人身前都放着一张独立的案几,案几上摆满了烤熟的牛羊肉,新鲜果蔬,以及本地名酒秋露白。 金虞姬心里暗骂,官人平日在府上,力行节俭,从不会如此豪奢,今日为招待这些叶赫鞑子,果然下了血本。 她抬头不经意的朝四处张望,除了官人和那个刚刚挖矿回来的徐疯子,其他男人都盯着蒙古女人看,她瞟了眼那几个蒙古女人,觉得甚是无趣,跳的兴许还不如自己好。 正觉得无趣,不经意间瞥见大厅角落,叶赫鞑子身后,坐着个外番装扮的女孩儿。 七八岁光景,烛光掩映,一双澄澈的眼眸如寒夜星辰,肌肤如霜如雪,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金虞姬暗暗称赞,这是哪儿来的绝色女孩儿,莫非就是官人白日说的那个大玉儿? 她转身望向官人,娥眉微蹙,发现官人正一脸正色和叶赫蛮子聊事情,眉头又舒展开来。 刘总兵放下酒杯,斥退眼前几个搔首弄姿的科尔沁女子,转身对身边两位贝勒道: “本官上月得知,努尔哈赤将要攻打辽沈,最迟在八月底,等攻下辽沈,便要攻打开原,或许会先打开原。” “两位贝勒熟悉建州情形,不知有何退敌之策?” 年迈的布扬图缓缓放下酒杯,刚刚舒展的神色再次变得阴郁。 “后金兵像云彩一样看不到尽头,他们的铠甲比石头还硬,他们的战马像风一样来去不定,他们的炮子像树叶一样······” 刘招孙知道又遇上了一个后金吹,转身望向布尔杭古,想听听这位年轻贝勒的看法。 布尔杭古对刘招孙拱拱手,沉声道: “建州女真弓马娴熟,当年靠李成梁帮助,他们的铠甲比我们叶赫精良,他们的火器、他们的阵法,都比我们好,如果叶赫勇士能佩戴和他们一样精良的铠甲,使用和他们一样犀利的火器,或许还能和他们好好打一仗。” 刘招孙知道海西贝勒的意思,淡淡道: “开原现在是一座孤城,没有盟友,没有救援,铠甲和火器都不够用,这位徐先生,” 刘招孙说着,拍了拍身边坐着的徐霞客,两位逃难贝勒连忙向这位乞丐装扮的明人拱拱手。 “这位徐先生,两个时辰前还在矿坑里挖煤。” 布尔杭古意味深长的看向徐霞客,忍不住问道: “刘总兵,现在是夏天,是晒死水牛的季节,你们去挖煤做什么?铸铁吗?” 刘招孙拿起一根吃剩的羊腿,继续啃了一口,缓缓道: “一部分用来铸炮,剩余的都要储存起来,等到今年过冬时使用,开原不仅在挖煤,还在砍树木,你们在来的路上没发现吗?周围的树木,都被我们砍光了。” 两位贝勒相互看一眼,脸上露出诧异表情。 “努尔哈赤会围困开原,直到城中人死光或者向他投降,不过投降也会被他处死,等到了今年冬天,没有木材,我们会冻死,所以,这位徐先生正在带人挖煤。” “朋友,” 刘招孙忽然站起来,拍了拍布尔杭古肩膀,安慰这位倒霉的海西贝勒。 “朋友,你是刚逃离狼窝,又进虎穴了。” “本官惹怒了奴酋,杀了后金几千人,他下了命令,等攻破开原,便将屠城,就像北边的靖安堡一样,你们经过的靖安堡看到有人没?都被他们杀光了。” “朋友,如果你们现在还在害怕后金,就请喝了这杯美酒,赶紧继续逃命去吧。” 正文 第87章 以夏变夷与新四大名著 布尔杭古将酒杯猛地摔在地上,伸手拔出匕首,周围气氛顿时大变,中军卫队卫兵纷纷上前,刘招孙挥手斥退他们。 海西贝勒将匕首刺向案几,咬牙切齿道: “刘总兵放心!叶赫和爱新觉罗是世仇,我叶赫那拉就算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灭建州女真!” 刘招孙满意的点点头,刚才这番话激发了布尔杭古血性,同时也提醒叶赫人,逃避不能解决问题的,想要活,就得和后金干! 布尔杭古仿佛一头困兽,他的獠牙和利齿,被努尔哈赤一根根拔光,唯一剩下的,就是这破釜沉舟的勇气。 刘招孙见激将的目的已经达到,心中一阵欣慰。 不像叔叔布扬图,布尔杭古身上还有叶赫人的血性。 “海西贝勒,我们汉人有句话,三千越甲可吞吴。本官今日便把这话送给你,期待你能早日复国。” “刘总兵,以后我们叶赫人都听你的!” 刘招孙很想告诉这位身负国恨家仇的叶赫勇士,告诉他在另一个世界,其实还有个叫叶赫那拉慈禧的女人,她亲手葬送了爱新觉罗的大清。 “既然你们愿意留在开原城,须知本官治军严苛,军法无情,无论是谁,若有违犯,定斩不饶,到时还请海西贝勒莫怪。” 布尔杭古霍然起身,双手抱拳,大声道: “长生天在上,我叶赫一族从今日起,全听刘总兵调遣,谁敢违背,刘总兵不杀,长生天也不会放过他!” 次日,刘招孙派总训导官袁崇焕,前向城外叶赫人营地,向布尔杭古宣讲军律,并告诉二贝勒,军律从今日起开始施行。 开原军律是刘招孙参考戚家军军律为基础进行修改产生的,给叶赫人使用的,是开原军律的阉割版,将其中一些对战兵的严苛要求,基本都删掉了。 此时的叶赫比建州女真还要落后,尚属于半奴隶制军队。 部落战士的日常散漫如美国西部牛仔,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是他们的日常,现在突然对这群人进行严格约束,只会起到反作用。 既然是支军队,就需要有军律约束,经过一夜魔改,刘招孙的叶赫骑兵三定律终于完成。 袁崇焕站在群叶赫骑兵面前,操着口浓郁的广东腔,大声宣布军律,布尔杭古在旁边负责翻译。 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斩! 二、一人退却则一人斩首,全牛录退却则牛录额真被斩首,牛录额真殉职全牛录退却则全牛录被斩首! 三、***女、窃人财物,夺人首级,斩! 袁崇焕望着眼前涣散的骑兵,在听到军律后神色大变,隐隐有强军之态,不禁在心底暗道: “莫非,这就是刘总兵常说的以夏变夷吗?” 尽管有军律约束,尽管有海西贝勒誓言保证,大家还是不放心。 开原突然来了这么多人马,而且还是女真,是和建奴长得差不多一样的女真,很多百姓都惶惶不安。 须知,当初清河、抚顺失陷,都是因为女真奸细入城,最后里应外合,攻破城池。 在各方压力下,刘招孙被迫将八百叶赫骑兵一分为三,减小叶赫反水的可能。 三个千总部各划拨五十叶赫骑兵,用于增强各千总战兵夜不收实力; 特勤队、山地战兵营各自分到了五十名叶赫骑兵,用于加强哨探侦查能力; 骑兵营整编两百名叶赫骑兵,整编后的骑兵营人数将达到五百人规模。 这样以来,布尔杭古直接控制的叶赫骑兵剩下四百人,好在布尔杭古满脑子想的都是给父兄和族人复仇,并不十分在意明人这些权力斗争。 七月的一天,开原总兵府后院。 刘招孙斜靠在竹椅上,手里捧本朱熹的《周易读本》。 刘招孙想通过和这位古人对话,解答自己最近遇到的一些困惑。 三天前,科尔沁的七岁小格格被当成了礼物,送给总兵大人。 这位天生丽质的小萝莉,从此便住进了总兵府衙门。 刘招孙面对布木布泰,感觉像握着个烫手山芋。 “你真不收美萝莉?”(画外音) 布木布泰的人生经历耀眼如流星,在明末清初灰蒙蒙的历史天空下,大玉儿像是天边飞来的五彩祥云,祥云之下,皇太极多尔衮洪承畴等若干男性雨露均沾。 传闻布木布泰一生辅佐了顺治、康熙两位大清皇帝,为大清王朝做出了杰出贡献。 刘招孙不相信天命,不过,明末清初,建州女真运气爆棚,各种狗屎运好的让人怀疑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天命。 这位从科尔沁远嫁到后金的蒙古女人,踩着这些狗屎运,莫名其妙就成了大清的政治强人。 想到后来发生的种种历史,刘招孙开始犹豫,要不要放这小萝莉回大草原上去。 不过如果就让她留在总兵府,感觉又有些不太对劲,眼下大敌当前,谁还有心情玩养成游戏? 更重要的是,刘招孙是要走大道的男人。 “刘总兵,今日好雅兴。” 刘招孙不用抬头,听到声音也知道是康应乾来了。 康应乾瞟了眼他手上那本《周易读本》,叹了口气,才道: “建奴这几日忙着往辽阳那边运粮,咱们派出去的夜不收回来禀告说,赫图阿拉向南的道路都被粮车堵塞了,辽阳城内人心惶惶,粮价涨到一斗六两,刘总兵还有兴致坐在这里读书,真有当年谢安风采啊。” 刘招孙连忙放下书,从靠椅上站起,吩咐丫鬟给康监军倒茶。 “那又能如何?开原乃是孤城,爹不疼娘不爱,本官力不从心啊。” 康应乾端起茶喝了口,抬头笑着望向刘招孙,这小子还是一副大智如愚的样子,现在和自己说话也开始喜欢绕弯子。 “这几日战兵进进出出,靖安堡守军都撤了回来,那白杆兵和戚家军也该到了,袁崇焕何时去辽阳?” “后日,和乔一琦、秦建勋他们一起。” 康应乾看一眼刘招孙,接着道: “老夫知道你有大动作,要和奴酋拼命,你既不愿多说,老夫也不问了!老夫今日来,不是来和你谈兵事的。” 刘招孙抬起头,满脸微笑,起身从丫鬟手里接过茶壶,亲手给康监军满起。 “听说你收了莽古斯的孙女?” 刘招孙口中茶水一口吐出,笑道: “谁说的,那女孩不过七岁,本官没那么禽兽。” “正所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刘总兵,你这样的少年英雄,不知道能否做到存天理灭人欲。” 康应乾望着《周易读本》,微微笑道。 “七岁的小女孩你也想收,你是不是禽兽?” 康应乾干咳一声,一本正经道: “不必介怀,朱子(朱熹)言:饮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 “刘总兵奇伟男子,目下却只一妻一妾,未免太少了些,老夫以为,多收几房是应当的。这个唤做大玉儿的,淑德贤良,一看就是美人胚子,收入总兵府,将来刘总兵在辽东立足,迎娶蒙古女子,也可传为佳话,那外番各族兴许会将你看做天可汗,这才是大道啊·····” 刘招孙尴尬一笑,原来康应乾今天来,就是为了撺掇自己收小萝莉。 准确来说,是想要收买外番蒙古人心,想到这里,他不由佩服康监军这般全身心牟取权力。 “夺人家孙女,人家不来打咱们就是好的了,还想当天可汗?” 康应乾捋着胡须,露出副倚老卖老表情,见金虞姬不在周围,便继续道: “刘总兵,这便是你不知了,我朝成祖之后,宫中多有朝鲜嫔妃,传说还有蒙古女子。” “你不是天天说要以夏变夷吗?这便是天赐良机,从这个小女娃做起······” “刘总兵,你有所不知,蒙古部落中向着大明的还是多数,比如那个林丹汗,若你迎娶了此女,蒙古人必将你当成安达一样的好兄弟,以后有需要,还会将公主送上,咱们也好联合蒙古对付后金,岂不是两全其美。” 刘招孙无语。 布木布泰和杨青儿、金虞姬住在一起,三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 布尔杭古投奔刘招孙的第三天,科尔沁使者便赶到开原城下。 使者要求必须立即交出布尔杭古和布木布泰。 刘招孙本想和科尔沁人拉拢一下关系,见对方态度如此恶劣,也就失去了兴趣。其实,这个时期的科尔沁已经完全倒向了后金一边。 刘招孙派人告诉科尔沁使者,海西女真和蒙古人的恩怨,他并不过问,也不会干涉。想要布尔杭古人头,自己进城拿便是了。 海西贝勒投奔自己,绝不可能将他再送回给仇人,否则以后谁还敢投奔开原。 至于布木布泰格格,既然是布尔杭古贝勒俘虏的,是海西贝勒的猎物,按照蒙古人的习俗,科尔沁部需要付一笔赎金才能把人带回。 “赎金是多少?” “五百匹战马。” 一手交马,一手交人。 使者恨恨而去。 此后便再无科尔沁人消息,不知是不是莽古斯觉得他孙女不值五百匹战马。 刘招孙又派了次使者去谈,结果仍旧不欢而散,对方只肯出十匹马换布木布泰。 既然双方报价相差太远,这生意就没法做下去。 也不知布木布泰是从哪里听说自己就值十匹马,这天,小女孩叫住正要出城巡营的刘招孙,用生硬的汉语他道: “刘总兵,我不能回科·····尔沁了吗?” “应该暂时回不去了。” 刘招孙知道事实有些残忍,不过他还是试图安慰这位小萝莉。 “太好了!” 布木布泰大声欢呼,刘招孙一脸茫然。 “不用嫁给那些贝勒爷们了!长得像黄鼠狼。” 看来这位小萝莉和金虞姬一样,都是天性刁蛮的野丫头。 刘招孙决心让布木布泰多读些书,正好这几日从江西来了一批私塾先生,刘招孙选了个看上去经验颇丰富老先生给布木布泰讲课。 这样以来,整个七月份,总兵府中都洋溢着布木布泰悦耳的读书声。 这日,老先生正襟危坐于讲台上,检查布木布泰背诵《孝经》。 “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则天之明,因,因·······” 布木布泰眨巴眼睛,见老先生眯缝眼睛,以后他已经睡着,连忙伸手要去翻书。 “啪!” 戒尺狠狠打在她小手上,痛的小女孩叫了起来。 “这段已经背了三日,如何还不会?再背不出罚写一百遍!” 布木布泰忿忿不平道: “为什么说孝顺是天经地义,我在科尔沁,从没听人说过孝,老师,莫非科尔沁人不是人吗?” 老先生被他问住,抡起戒尺又打了她一下。 “让你多嘴!科尔沁蛮夷如何能与我大明百姓相比!啪!” ~~~~~~ 刘招孙带着康应乾正在后花园散步,康应乾听闻开原城近日召集了一大批私塾先生,未曾想刘总兵如此重用文教,真是百姓之福。 他正要询问这些私塾先生的薪酬多少,隐隐闻到有焚香气息,他觉得奇怪,便对刘招孙道: 刘总兵,过去看看,那是什么? 两人散步走向前方,走过一个街角,转过院墙里面, 院墙上贴着几张刻满符文的怪异形象,那是刘招孙从没见过到的邪神。 身材清瘦,面容姣好的布木布泰手执香烛,对着邪神跪拜,口中念念有词。 “刘总兵,她在说什么?” 康应乾在旁边看得发憷,低声问刘招孙。 “她说,让长生天诅咒马老先生去死。” 康应乾怒道:“这蒙古鞑女,小小年纪,心肠倒是狠辣。” 刘招孙走上前,一把扯下那鬼画符,撕成碎片,夺过布木布泰手中的香烛,小女孩尖叫一声,摔落在地。 看到是总兵大人,大气不敢出一下。 刘招孙将布木布泰拉起来,把香烛还给她,大声道: “以后别拜长生天了!” 布木布泰一副干架小霸王模样,气鼓鼓问道。 “为何?” “这里是大明,拜神要入乡随俗。” “哦。”布木布泰点头。 “走,本官带你去认识位真神,比长生天厉害多了,以后你就拜他了。” 刘招孙说着,就牵着小女孩,朝外面走。 “哪个真神?” 刘招孙回头对布木布泰一笑。 “关二爷。” “马先生在教你什么?” “孝经。” “好,那就给你讲个孝子的故事,从前啊,有个女子叫林黛玉,她最是孝顺了,她表哥曹孟德在花果山坐了头把交椅,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林妹妹想到老娘还在老家受苦,便拎着两把板斧下山接老娘去了,那日天气炎热,娘口渴了……” 康应乾望着一高一矮远去的背影,捋动胡须,沉吟良久,口中喃喃道: “原来这就是以夏变夷啊。” 正文 第88章 努尔哈赤来了 万历四十七年九月初四,童仲揆、秦民屏、秦邦屏率五千白杆兵,经数月艰苦跋涉,终于抵达沈阳,驻扎于沈阳城北。 九月十六日,陈策、张名世、戚金等将领率六千戚家军也抵达辽东,在熊廷弼的协调下,戚家军驻扎于沈阳城东。 九月十六日,努尔哈赤以七大恨为由,以后金皇帝的名义,向大明发出了国书,国书由后金使者亲手交给了辽东经略。 国书内容大致如下:十五日内,明军全部退出辽东;大明须赔偿后金五百万两白银;双方约为兄弟之国;明国放弃对朝鲜的控制; 熊廷弼接到信后,将后金使者斩首,派塘马将建奴首级连夜送回京师,再次向皇帝求援,请求皇上增派粮饷。 九月二十四日,努尔哈赤率八旗大军南下,真夷战兵七万八千人,分三路出抚顺关,向辽中进发。 入辽中平原后,科尔沁、炒花等蒙古部落也纷纷加入对大明的讨伐行动。 蒙古人约一万马兵汇入后金军,加上数万随军包衣和辅兵,此次后金对大明作战的总兵力超过十二万人。 由于刘招孙引发的蝴蝶效应,熊廷弼在辽东的作用大大减弱,后金提前完全了对叶赫吞并,提前完成对部分蒙古部落的整个,这个位面的后金实力比原本历史上更为强大。 八九月间,后金运送粮食的牛马车从赫图阿拉一直延伸向抚顺关,百里路途,粮车络绎不绝,每天都有包衣阿哈被活活累死。 辽镇放弃了周围大片屯堡,也拒绝和刘招孙采取联防行动,因此后金军可以从容不迫占据辽沈周围大片区域,这就保证了他们运送粮食的安全。 尽管如此,努尔哈赤还是从各旗抽调十牛录甲兵,埋伏于开原至沈阳的道路上,防备刘招孙派兵断绝大军粮道,同时也进一步压缩开原的防御空间。 四大贝勒中,除了黄台吉,其余人都力主攻打沈阳,黄台吉多次劝说后金汗,让努尔哈赤调集重兵,趁刘招孙运气大伤,先行占据开原。 为了说服父汗,他还举出了宋代开国皇帝赵匡胤赵光义先易后难,后来痛失幽云十六州的教训。 努尔哈赤却冷冷回道: “朕是大金皇帝,不是宋朝皇帝。” 有了上次开原血战的教训,除了黄台吉自己,没人任何人支持他的这个决定。 白杆兵和戚家军赶到沈阳之前,后金哨骑便开始出没辽沈周边,辽镇部分夜不收和后金哨探爆发过几次激烈战斗,双方各有死伤。 此后辽镇便龟缩于城池中,不再主动攻击。 九月二十日,刘招孙派出秦建勋、袁崇焕、乔一琦三人前往沈阳。 他们将在沈阳联络友军,同时向两支客兵索要一些粮食补给。 临行前,刘总兵对乔一琦面授机宜,又将开原的各种机密给乔监军重复说了两遍,让他务必记住,到了辽镇,不要把这些机密告诉给任何人。 看到乔一琦信誓旦旦退下去,刘总兵又单独招来秦建勋,对他叮嘱一番,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份书信递给这位少年将军,让他到了沈阳务必亲手转交他父亲秦民屏,秦民屏是白杆兵的主要将领之一。 在一队战兵的护卫下,三位使者车队朝沈阳进发,准备去沈阳拉运粮食。 九月二十三日,刘招孙下令将开原周边矿场全部停掉,将正在开采的矿工全部撤回,一些来不及运回的矿石就地抛弃。 九月二十五日,辽民抢收水稻高粱等农作物,刘招孙下令将部分距离太远的田地粮食全部焚毁,守卫田地的战兵全部撤回。 九月二十七日开始,开原城只许进,不许出。 九月二十八日,林丹汗派出的使者,历经艰险,终于抵达开原城。 这位身材矮壮,皮肤蜡黄的蒙古人站在开原北门护城河前,望着眼前一车车粮食、木材、矿石被运送进城,不觉感到诧异,一路向接待他的监军探问开原军情。 康应乾骑在一匹瘦弱的杂马上,笑呵呵的望向眼前这位林丹汗使者,昨日刘总兵特意叮嘱他,今天要好好款待这位蒙古使者。 十几个浑身乌漆嘛黑,身材雄壮的辽民矿工从两人身边走过,蒙古使者布尚额忍不住问道: “我在来的路上,听说开原的矿工很凶猛,不仅会挖矿,还能打后金,矿工不都是俘虏吗?” 康应乾笑了笑,让布尚额避开陷马坑的位置,对他道: “他们不是俘虏,他们都是追随刘总兵的辽民,最是忠心。” “噢。”布尚额点点头,跟着康应乾骑马穿过甬道,进入开原瓮城,两人下马,继续步行。 “呼图克图汗派鄙人来,是要联络刘总兵夹击建州女真,在沈阳城下,我们会有四十万大军,一举灭掉后金,可是我今日看到的,却是撤退。” 康应乾听到四十万大军,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连忙解释道: “开原兵凶战危,粮食只够吃一月,朝廷拖欠开原三十万两军饷,刘总兵无力增援沈阳,连自保都难,所以把战兵、矿工都收回来了,刘总兵不愿参与沈阳战事,不过你可以转告虎墩兔憨(林丹汗),刘总兵一直愿意和他一起攻打后金,希望双方能保持联系。” 布尚额长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因为他在察哈尔听到的情况可和这位监军刚才说的完全不同。 初代蒙古大汗铁木真曾说:人生至乐,莫过于战胜敌人,追杀敌人,夺其骏马乃至所有一切,将敌人的妻子女儿尽纳于帐中,见她们终日以泪洗面。 刘总兵用草原人的规则,践行了铁木真的名言。不久前,这个汉人突然抢劫了科尔沁部,抢占了莽古斯的孙女,事后科尔沁人不敢报复,刘总兵的英雄事迹在草原各部中引发强烈轰动。 正是因为这样,大汗才对这位汉人总兵抱有很大希望,而且,据说此人不久前率领明军斩杀了三四千后金兵,是明国最能打的总兵之一。 这次呼图克图汗率领大军东征,希望刘总兵能在沈阳拖住后金兵,呼图克图汗便能率领黄金家族的勇士们,给科尔沁、喀喇沁这些背叛者一个教训。 如果有机会,顺带也给努尔哈赤一个教训。 可是现在看来,这位被寄予厚望的汉人总兵官,好像根本就不愿参与对辽阳的作战。 康应乾哈哈大笑,一把拉过这位懵圈的蒙古人,对他小声道: “贵使,今夜宴饮,观看歌舞,刘总兵给你特意准备了科尔沁人的礼物,不可错过啊!” 正文 第89章 战起(郑州保重,风雨同行!) 万历四十七年九月二十二日,沈阳。 羊马城(1)两侧的搭材作(2)刚撤去不久,城墙上残留的插竿洞眼被工匠用大泥匆匆封住。 羊马城周围布置着密集不规则的鹿脚(3),羊马城与夯土包砖的主城,以及城墙外的团楼硬楼(4),共同构筑出沈阳外围坚固的防御工事。 辽东经略从宣武将军身上得到启发,驻留京师期间,以罢官相威胁(5),死磨硬泡,顺利从万历内帑中敲到了八十万两,返回辽东。 三个月下来,熊经略不辞辛苦,亲自督促士兵建造战车、火器,疏浚城壕,加固城墙,在辽东作长期守御之计。 驻守辽沈的一部分将官,并不支持熊廷弼。 相比经常拖欠粮饷的大明,后金对这些人的吸引力更大。 李如柏畏罪自裁后,辽镇群虫无首。 朝廷一番考量后,命锦衣卫指挥使李如桢接替辽东总兵职位。 李如桢此人,比他哥哥李如柏更加不堪。 在原本历史上,李如桢总兵沈阳,坐视开原铁岭沦陷,上万军民被后金兵屠杀。 熊廷弼经略辽东后,以十不堪之罪,将李如桢罢官,天启年间下狱论死。 崇祯四年,少年天子意识到辽镇的厉害,不得不判李如桢免死充军,相当于无罪释放。 刘招孙的穿越让历史发生了偏移,开原铁岭没有被后金攻陷,李如桢继续当他的总兵。 由于开原崛起,辽镇与朝廷的矛盾,也更为激烈,加速了部分辽镇将领投靠后金的进程。 在刘招孙的影响下,熊廷弼对辽镇彻底失去信任。 这次带回的八十万内帑,领略大人只拿出十万两给辽镇,剩余用作辽沈防御工事的修建。 熊蛮子这样做,相当于坏了辽镇规矩,在李如桢、丁碧等人的运作下,无数言官御史起来弹劾辽东经略。 给事中姚宗文上疏说“辽事日困”,皆因熊廷弼“废群策而雄独智”,攻击熊廷弼刚愎自用。 魏应嘉,御史张至发则弹劾熊廷弼“出关数月,漫无计划”,志大才疏,只知道用“尚方宝剑逞志作威”,他还指出,熊廷弼有贪墨辽饷之嫌。 御史冯三元更厉害,列出熊廷弼“无谋者八,欺君者三”。在辽东滥杀辽镇,“以杀为威”,导致辽东人心不附,如今“辽事已坏,乃欲卸担而去之”,简直是无君无臣,冯三元建议万历,将此乱臣贼子逮拿治罪,以儆效尤。 诸多官员中,只有给事中杨涟的观点比较折中,认为熊廷弼这几个月在辽东功过参半,他指出: “议经略(熊廷弼)者终难抹杀其功,怜经略者亦难掩其咎。”(6) 这三个多月来,熊廷弼每隔几日,都要给皇帝上疏自辩,和这些言官御史们对骂。 努尔哈赤大军压境,辽镇无所事事,言官御史背后捅刀子。 就连辽沈居民,在听闻奴贼将至,也个个面露喜色,像是在迎接王师归来。(7) 城中遍布奸细,杀之不绝。 内外交困,熊廷弼早已心力憔悴。 如果不是皇上知遇之恩,一直全力支持,如果不是真名士还在开原苦撑,熊廷弼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九月二十六日,努尔哈赤率十二万大军南下。 沈阳城中纷乱如麻,除了蒙古人和女真人,无数女真化的辽人,私下聚在一起,秘密商议如何协助大汗攻下这座坚城。 辽东经略熊廷弼率白杆兵、浙兵,以及城中为数不多的辽地军民,还在为这片汉家河山,做最后的抗争。 ~~~~ 开原兵备道袁崇焕一行抵达沈阳时,建奴正红旗的前锋巴牙剌,已经逼近到城北八十里。 身着藤甲藤盔外披铁甲的白杆兵斥候在沈阳官道上来回奔驰,不断将前方军情传递回川兵大营。 数千白杆兵背靠着沈阳羊马城,在外面又修筑起三道防线:壕沟、据马、地包。 土司兵还在壕沟里铺设了柴草,上面浇上桐油,据马周围布设蘸了马粪的铁蒺藜。 袁崇焕粗粗看了一眼,还有些工事他不认识,他虽对兵事所知不多,不过也觉得这防线颇为坚固,建奴若想攻破,估计要付出惨重代价。 得益于刘招孙这几个月在开原的苦撑,这支援辽白杆兵兵力比原本历史上更为雄厚,也更早抵达沈阳,因此他们可以从容修筑工事,不再像历史上那样仓促迎战,刚开战就被占据地利的后金军围攻。 袁崇焕不敢拖延,来不及和白杆兵们套套近乎,便拉着十几辆空荡荡的马车,匆忙进了沈阳城。 “哈哈!秣马厉兵,真乃强军之态,再差一点,就能赶上咱们开原兵了。” 乔一琦望着层层叠叠的防御工事,思绪飞回到开原之战时,他不动如山,守住了北门,他暗暗祈祷,今天到了沈阳,自己嘴巴也能不动如山,不要泄露刘总兵的秘密。 三人带着卫兵走到城门桥前,被手持白杆枪的土司兵拦住。 一个身材高大的土司兵反复查验袁崇焕的文牒,觉得袁崇焕口音很怪异,他们检查马车,又去请示把总。把总过来,用复杂的表情望向三人,好在秦建勋认识这几个白杆兵,折腾了好久才放三人进城。 “周亚夫治军,也不过如此啊!” 袁崇焕喟然长叹。 护城河与城墙之间的平桥换成了托板桥,走在上面有点晃,终于走到对岸,走过城门甬道,走过瓮城,终于进入主城。 举目四望。 沈阳东西大街上,成群结队的辽镇兵马,络绎不绝的运粮马车。 望着这座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坚城,袁崇焕心中升起无限感慨,回头对乔一琦、秦建勋喊道: “走,要粮饷去也!” ~~~~~~ 九月二十七日。 低沉的海螺号在辽北上空飘荡。 天空之下,千千万万个小黑点沿着小路缓缓向南,如一条条黑色小溪,最后在抚顺关汇成浩瀚兵潮,一支数万人的后金前锋汇聚于抚顺关,向大明彰显着他们气吞山河的实力。 抚顺关关内,飘动着无数八旗旗帜。 墩堡前面场地上竖起了面一丈六尺的后金汗旗。 前厅内摆着十多张靠椅,后金汗端坐上首,下面还坐着八旗旗主,科尔沁王公和汉人大臣。 坐在上首中间的努尔哈赤面色平静的微微低头看着地面,在他面前,跪着个汉人模样的中年人。 “大汗,这是沈阳城兵力部署详情,还有白杆兵、浙兵的防御图,请大汗过目。” 那汉人双手将一叠账簿举过头顶,不敢抬头,毕恭毕敬道。 坐在下首的莽古尔泰动了下身子,伸手摸向自己后脑勺上的鼠尾辫。 努尔哈赤知道除了黄台吉和济尔哈朗,其他人都不识字,便对那人道: “念。” “是,大汗。” 那人答应一声,熟练翻动起账簿,当着大金汗和八旗旗主,蒙汉大臣,大声念起来。 “沈阳城东,现驻扎有浙兵七千五百人,其中战兵五千,辅兵一千五百,炮兵两百,骑马步兵八百余人,战兵配备长枪,火铳,镋钯,狼铣,重刀,圆盾、长牌,炮兵装备有虎蹲炮、将军炮、灭······” “和开原兵差不多,找些不一样的念!” 莽古尔泰挥手打断这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周围几个贝勒不悦的望向正蓝旗旗主,努尔哈赤瞪莽古尔泰一眼,缓缓道: “继续念下去。” 那人连忙大营,向身后的莽古尔泰点点头,继续道: “沈阳城北,驻扎有白杆兵五千人,其中战兵三千,辅兵一千五百,骑兵五百,他们没有炮兵,战兵装备有白杆枪、短弩、重刀、藤甲、长牌、藤盔,有少量火铳。马兵装备锁子甲、骑枪、短弩,有少量三眼铳,还有马刀。” “沈阳城东,驻扎有辽镇赵之轮一部,丁碧一部······” 努尔哈赤轻轻抬起手,那人立即停下。 “这些是自己人,别念了。把白杆兵的防御图给朕看看。” 一张颇为精细的防御图平铺在案上,后金大汗左手举着个放大镜,右手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不时询问站在旁边的那个汉人。 “这里是他们挖局的壕沟?里面是竹签还是铁蒺藜?” “回大汗,尼堪们放了桐油和柴草,还有火药。” 努尔哈赤眉头紧皱,又将目光投向别处。 下面几位贝勒也开始议论起来,一群八旗悍将们大声谈论着白杆兵的防御,交换彼此的看法。 连站在座位后面的九岁的多尔衮也加入进来。 最后,这些经验丰富的旗主们一致得出结论,如果正面硬攻白杆兵阵地,至少要死掉旗中几千勇士。 努尔哈赤又查看了城东浙兵防御,沉默了一会儿,挥手打断众人议论,抬头望向坐在角落的一个汉人大臣: “李额附。” “大汗,奴才在。” 抚顺驸马李永芳连忙答应一声,抬头望向这位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岳父,一脸的低眉顺目。 “派人去找到白杆兵、浙兵将领,告诉他们,朕将设汉八旗,若肯归降我大金,便由他们任汉八旗旗主,麾下人马不变,士卒粮饷加倍。每位将官赏赐万两白银,良田美宅,迎娶诸位贝勒之女为妻。” 努尔哈赤话未落音,周围各人脸上都露出惊愕表情。 自大汗起兵以来,还从未对汉人有过如此赏赐,即便是对第一位投降的李永芳,也只赏他做个抚顺驸马。 李永芳听了这话,面露为难之色,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道: “大汗,奴才以为,这怕是不妥,川、浙皆为客兵,不像他们辽镇,可以轻易收买,大明客兵家眷财产都在关内,实为人质,这些人若非走投无路,怕是不会·····” 努尔哈赤微微点头,起身走到李永芳身边,拍拍他肩膀,笑道: “额附久在辽东,不知关内事务,朕当年还是龙虎将军时,经常去明国京师,与蓟镇、宣大明军多有交往。客兵心思,也不过钱财而已,上次在萨尔浒,朕还未击败杜松,便有客兵主动归顺。” 努尔哈赤抬头望向外面飘扬的织金龙纛大旗,微微笑道: “朕本仁慈,亦有爱才之心,不忍杀戮英雄,若能兵不血刃取下辽沈,当然是最好的,你派几个忠心的奴才,带上银子去,此事如能成功,又可为我大金增添两支强军。” “可是大汗,川兵浙兵不比那·····” 李永芳还要说下去,抬头望见莽古尔泰正在狠狠瞪自己,他被吓了一跳,话又收了回去。 正蓝旗旗主对抚顺驸马向来都没啥好感,他也知道,上次阿敏被废,就有李永芳背后撺掇的原因,那件事后,莽古尔泰更是憎恨李永芳。 后金大汗没察觉到两人之间表情变化,他坐回座椅上,环顾一众贝勒,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开原现在如何了?” 一直负责哨探开原的镶蓝旗旗主济尔哈朗连忙上前,向大汗禀告。 “大汗,前些时日,南蛮子把矿场都关了,将矿工都撤回城中,稻子也割了,怕咱们抢,还自己放火烧了几百亩,奴才派往娘娘山的巴牙剌回来汇报说,开原周边的树木都让刘招孙砍光了,各门只许进不许出,刘招孙许是真的怕咱们去攻城。” 济尔哈朗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察看大汗脸上的表情变化,他刚升为镶蓝旗旗主,虽然打了几场胜仗,不过因为不是努尔哈赤亲生的贝勒,所以在八旗中根基不深。 见努尔哈赤表情平淡,他继续说道: “据咱们在开原的细作回报,七月间,布扬古的弟弟布尔杭古,带着几百个叶赫骑兵抢了科尔沁,还抢了莽古斯的孙女,投靠了开原,刘招孙收留了这支叶赫人。八月间,十几个蒙古小部落跑去开原,虎墩兔(林丹汗)也派人去了。” “哦?” 努尔哈赤眉头微微皱起,坐在下面的黄台吉身子微微前倾,神色忽然变得凝重。 “然后呢?” “大汗放心,虎墩兔想和开原盟誓,刘招孙却不相信虎墩兔有四十万人马,就不肯出兵帮他打咱们。” “此外,据沈阳回报,开原城中粮草只够支撑半月,城中兵力三千不到,还包括临时招募的辽民。城中火器匮缺,火药全部告罄,铠甲也是残缺不全。” “消息可靠吗?” “是,是开原监军乔一琦亲口说的,前几日,刘招孙派人去沈阳索要钱粮,要白杆兵和浙兵按人头给开原兵发赏,奴才想着,这个人头数只会多,不会少。” 努尔哈赤边听边微微点头,下面坐着的黄台吉神色凝重,听济尔哈朗说完,抬头望向父汗。 他以为大汗接下来就要商议怎么对付刘招孙,却见大汗摸了摸鼻子,指着地上跪着的那人: “继续说,刚才镶蓝旗旗主说到开原派遣使者到沈阳,你的情报应该更准一些,说说都有谁?说说了什么?” 那人连忙回道: “回大汗,刘招孙派了开原兵备道,名叫袁崇焕,有个川兵的千总,名字不知道,还有个监军,就是刚才六贝勒说得乔一琦。” “乔一琦。”努尔哈赤回忆了一下,觉得这人很熟悉,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代善在旁边补充道。 “就是萨尔浒时,东路朝鲜统帅姜弘立的拜把子兄弟,是朝鲜军监军,是他将刘綎军情全部告知朝鲜人的。” 旁边没怎么说话的莽古尔泰忽然怒道: “若不是天杀的刘招孙,不会让他们在浑江逃走那么多人!” 努尔哈赤看这位脾气火爆的贝勒一眼,转身问大贝勒代善道: “朕想起来了,当时是由大贝勒与朝鲜统帅联络,那位姜统帅,后来到哪里去了,怎的好久没有他消息?” 代善苦笑着摇摇头,又狠狠道: “怕也被刘招孙那杀才害了!可怜这位朝鲜文官,与我大金交情深厚,哎!” 济尔哈朗也跟着怒道:“这刘招孙,在开原城内,杀了好几百个忠于大金的辽民,还逼着他们去挖矿,这杀才,将来必遭报应!”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摸了摸鼻子,示意地上那汉人接着说。 “大汗,袁崇焕进城就找陈策(白杆兵统帅)要粮食要钱,说要装满他的十二辆马车才走,说川兵最有钱,他在广西都知道,后来就和川兵打起来了。” “乔一琦找到熊廷弼,当着几个浙并将官的面,拔出尚方宝剑,说刘招孙欠他一万三千两银子,开原城欠饷数月,皇帝发的饷银都在沈阳,开原城有三千兵丁,每人发饷银十两,所以要熊廷弼一共给他四万三千两银子。熊廷弼很恼火,说没钱,乔一琦就说可以用浙兵的军饷冲抵,还说浙兵很有钱,当年和戚金聊天,戚金说自己有三万两银子·····浙兵几个把总冲进来砍人。” 黄台吉插话道:“最后砍了没有?” “回主子,后来有个叫秦民屏副总兵给两人求情,白杆兵打了两人二十军棍,将他们赶出了沈阳。” 济尔哈朗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刘招孙这杀才,也有今日啊!他必是山穷水尽,支持不下去,竟敢跑去找客兵要粮。” 他干笑了几声,笑声戛然而止。 代善冷冷看这位镶蓝旗新旗主一眼: “六贝勒,刘招孙骁勇善战,他的部下,都是悍不畏死的疯子。你去问问阿敏,在浑江时,刘招孙率区区三百家丁,都敢冲击镶蓝旗六千军阵。上次在开原,又差点击杀镶蓝旗旗主,这样的猛将,像是会当缩头乌龟吗?” 济尔哈朗被代善这一说,脸上的笑容顿时变成尬笑,低头不再说话。 这些时日,镶蓝旗巴牙喇在开原周边哨探,已经伤亡了十几个人。 刘招孙麾下那些夜不收,确实都是不怕死的,尤其是那些广西狼兵和白杆兵,简直是巴牙剌们的噩梦。 旁边坐着的莽古尔泰听这话分明在讥讽自己,心头怒火冒起,叫道: “猛将个屁,正蓝旗勇士上次攻破西门,正在向北门进攻,若不是你和八弟(黄台吉)提前撤兵,那刘招孙早被我抓住,凌迟处死了。” 代善丝毫不让:“既如此,在浑江时,你怎的不把他抓住,你们正蓝旗上万人马,还被叶赫人追了十几里,哈哈。” 莽古尔泰正要发作,努尔哈赤挥手打断这无意义的争论,抬头望向黄台吉,问道: “八贝勒以为呢?” 黄台吉早就等着大汗问话,起身望了望众人,又回头看向后金汗,冷笑道: “父汗!刘招孙这厮,莫不是《三国演义》看多了,想用苦肉计诈我!他烧田毁矿、派使者去沈阳和熊廷弼演戏,无非故意示弱,想让我大军不顾开原,全力攻打沈阳,然后趁大军不备,突然袭击!” 努尔哈赤微微点头,正要说话,后面站着的多铎叫道: “父汗看的《三国演义》最多!” 周围哄堂大笑,大家都知道后金汗最宠爱这位七岁的小贝勒,童言无忌也不会怪罪。 努尔哈赤放声大笑,旋即又恢复阴冷之色,抬头望向众人,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既然他喜欢玩这些把戏,朕便将计就计,上次让他侥幸逃生,这次,呵呵。八贝勒。” 黄台吉连忙站起,仔细听父汗命令。 “你率正白旗全部兵马,一部潜伏于开原至沈阳道路,截断开原周边道路,一部围困开原城,等着这位刘总兵出城,待大军攻克辽沈,若他再不出来救援沈阳,大军便一起踏平开原城!” 一众贝勒纷纷站起回应,按照惯例,现在是大汗发布进攻命令的时候了。 努尔哈赤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 “其余人马,待抚顺驸马回来后,全力攻打沈阳城,先占领西、南,再内外夹击,灭掉等白杆兵,浙兵。” “是,大汗!” 努尔哈赤低头望向还在跪着的那个汉人,俯身将他扶起,冷冷道: “朕每年给你们几万两银子,不止是让你们写账本的,回去去联系丁碧,丁参将为了此战,从铁岭赶到了沈阳,你们也不能闲着。” 那人连忙叩头,声音颤抖对后金汗道: “大汗放心,城中已做好准备,定叫那两只客兵,死无葬身之地。” 一众贝勒都大笑着,抓起案上的酒杯畅饮起来。 努尔哈赤抬头望向前面飘扬的大汗旗,心中不觉有些激动,他在辽东蛰伏多年,萨尔浒只是开始,只有攻陷辽沈,才算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在后金汗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一名背插三角小旗的巴牙剌身影,是个镶蓝旗白甲兵,他不顾周围戈士哈阻挡,一路从墩台外面闯了进来,身上还有些血迹。 努尔哈赤挥手斥退戈士哈,众人都抬头望向这个巴牙剌,济尔哈朗更是紧张不已。 “大汗!开原兵正在攻打铁岭!已经快要破城!” ~~~~~~~ 注:(1)羊马城,设置于城池外围的城墙,距城一百米左右,规模尺度都小于主体城池,起到包围主体城的作用,羊马城内不设街道,也无住房,如南宋静江府就建羊马城。 (2)搭材作,即脚手架,宋代称为“鹰架”,明清称为搭材作 (3)鹿脚,护城河与城墙之间,用木桩打入地下,木桩自由排成三列,起到绊马作用,因混乱如鹿脚踩过,木桩露出地面部分与梅花鹿腿一样高,故称鹿脚。 (4)团楼,城墙向外突出的半圆形城墙,即马面。硬楼,主体城上向外突出的方形城墙,墙角都做成棱角,故称硬楼。 (5)万斯同《明史》卷三百四十七《熊廷弼传》 (6)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三 (7)后金攻打沈阳时,城内“民家多启扉张炬若有待,妇女亦盛饰迎门。”《神宗实录》卷四十三 正文 第90章 刘招孙出击 万历四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黄台吉与济尔哈朗分别率正白旗、镶蓝旗主力,由抚顺关出发,从西、北两个方向快速进入松辽平原。 黄台吉没有去选择直接救援铁岭,而是扑向了刘招孙的老巢开原城。 既然开原兵马出城攻打铁岭,城内必是空虚,正好可一战破之,到时刘招孙失去根基,便真正成了丧家之犬。 此即为围魏救赵之计。 黄台吉熟读兵法,以聪慧博学著称,继位之后,其执政能力远在父汗之上。 黄台吉兵临开原城下,准备给刘招孙一个惊喜; 刘招孙准备好了红夷大炮,准备给黄台吉一个惊喜。 既然两边都想给对方一个惊喜,那就看谁的惊喜才是真正的惊喜。 “半个时辰内,攻破此城!” 铁岭城南。 一丈二尺的总兵大旗下,开原总兵官刘招孙策马而立,挥鞭指向前方城池。 中军卫兵立即升起一面蓝色令旗。 三名传令兵举着令旗飞奔到两个千总部前,将军令传达给两名千总。 千总挥动千总令旗,各营把总立即命令各旗队长组织战兵前进。 各营掌笛手吹响孛罗(1),战兵纷纷持枪挺立,周围响起一阵铠甲铁片摩擦的咔咔声。 接着,鼓手敲响点步鼓,雄壮的鼓声响彻旷野。 三千六百名战兵迈着整齐步伐,缓缓向护城河方向前进。 这三千六百名精锐,都是跟随刘招孙从浑江一路杀过来的老兵,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 这便是刘招孙的全部家底。当然,刘招孙在开原还驻守有四千多人,不过那些兵大都是新近的训练的纤夫和辽民,虽然训练也很严苛,但战力肯定还不如这些老兵。 叶赫骑兵与开原骑兵营分列战兵左右两侧,通过骑兵优势掩护战兵顺利推进,防御两翼可能存在的威胁。 布尔杭古立于马上,抬头望向三百步外高大坚固的铁岭城。 视野所及,铁岭城高耸的望楼,宽阔的护城河,无不让这位叶赫将领感到心惊。 他将手上的三眼铳插回到腰间鞓带中,调整了一下马速。 “半个时辰,能打下来吗?” 此时铁岭城头早已乱成一片,守城士兵指着城下,议论纷纷,向周围人打听这支明军的身份。 当听到朝城墙走来的是击溃后金大军,阵斩三千多鞑子的开原兵时,许多士兵已经开始不自觉的往后退缩。 铁岭距离开原只有三十多里,铁岭周边很多人都亲身见过或听说过开原血战的场景。 目睹过开原血战的人,没几个愿意和开原兵拼命。 因为在大家看来,这些士兵都不是人,而是木偶,当然,和木偶又有不同,木偶不会杀人。 丁参将为了“增援”沈阳,带走了四千人马,精锐家丁被他全部带走。 没有人会料到,一直闭门不出的刘招孙会突然出击,不是去援助沈阳,而是掉头来打铁岭。 此时铁岭城中的守军只有两千人,基本都是些老弱和辅兵,这些士兵装备粗劣,平时粮饷不足,此刻很多人甚至没有披甲,士气极为低落。 丁碧的心腹部下,一位姓焦的守备,正带着手下家丁在城中四处搜寻壮丁,让这些人驱赶到城墙上,抵御这支妄图乘火打劫的开原兵。 前面街口,远远望见一个身材粗壮,商贩模样的中年男人正带着几个伴当在街上乱走。 焦守备驱马追了上去,挥鞭打在那商贩身上,怒道: “跑你娘的跑,给老子站住,哪儿的人?” 那商贩满脸堆笑,手指缓缓按在腰间,旁边闪出个小个子,拉住那人,一口川音道: “军爷,我们几个是成都过来的茶商嘛,咋个了嘛?” “刚才没听到本官号令?瞎跑什么?赶紧给老子滚上去守城,贼人跑了,给你们赏钱!” 焦守备朝家丁挥挥手,几个家丁一拥而上,一路推推搡搡,将几个茶叶贩子朝城头赶去。 两名骑兵营把总策马来到铁岭城下,隔着护城河,对城头守军大声喊道: “奉兵部侍郎熊经略之令,丁参将昨日在浑河战死,奴贼正白旗正进犯铁岭,现由宣武将军刘总兵率三万大军接管铁岭,尔等速速打开城门!” 城头很快有人探出个脑袋,大声对下面骂道: “胡说八道!丁参将活的好好的,刘招孙哪儿来的三万人马?还有,你们奉谁的命?把熊经略的手书递上来!” “他们没有手书,快给老子放箭,射死他们!” “谁敢射箭?以谋反论处!” 两个骑兵把总也不理会城头那人,打马在城下走了两步,对城头士兵道: “辽镇的兄弟们,都听好了,镶蓝旗人马就在五十里外靖安堡,一个时辰后就到这里,这个焦守备,早已勾结建奴,要把你们都弄到赫图阿拉当包衣!当奴才!刘总兵率大军是来救你们的!赶紧开门!咱们开原兵连阿敏都能杀,何况是区区几个叛军,想要被诛杀九族的,就来试试!” 城头嗖嗖飞下两支轻箭,都没什么准头,两名把总指了指城头射箭的焦守备,做了个杀头的姿势,然后策马跑回大营。 这时开原兵大阵已经推进到距离城墙不足百步距离,城头守军已经能看到城下架起一门门佛朗机炮,正在对准城头。 此时城头更加混乱,那些临时被拉来扔石头的壮丁,哪里见到过这阵势。听到说是熊经略的命令,又见是开原战兵,很多人转身就要逃走,焦守备带着几个家丁堵在城头,用顺刀连砍两人。 “挡住这伙贼兵,每人赏一百两银子!挡不住,你们都得死!” 他话刚落音,只听城下轰轰两声巨响,两门佛朗机炮怒声咆哮,两颗一斤七两的铁球飞向城头,将垛口砖石打得石屑横飞,周围惊起一片尖叫之声。 焦守备命令城头炮手还击,这些辽镇炮手平时几乎没有训练,此时慌乱之下,装填起来更加缓慢,双手哆哆嗦嗦,火药还没放完就朝炮管里面塞铅子。 “没用的东西,老子打死你,平时养你们干啥的,赶紧滚起来装弹,对准总兵令旗打,把刘招孙给老子打死!快点!” 荣头强将右手缓缓伸进左手衣袖,握住了蝎尾钩,瞟了眼旁边站立的白杆兵彭勇,对他微微点头。 彭勇转身对几个商贩打扮的狼兵笑了笑,将一把三眼铳藏在宽大的袖子里,笑吟吟的朝焦守备走去。 狼兵也悄无声息走到几个家丁旁边,假装垫着脚在看热闹。 焦守备背对着几人,还在奋力抽打那个倒霉的炮手,一边催促其他几个炮手赶快装填瞄准。 “丁参将好得很,他老人家昨日还在沈阳杀鞑子,已经杀了几千个鞑子。大家不要慌,狗日的刘招孙穷疯了,想来抢咱们铁岭,别让他们进城,这群开原兵比鞑子还坏,会把你们家抢光杀光,铁岭比开原坚固,护城河又宽,咱们先守住,丁参将很快······” 忽然一声爆响,焦守备扬起的马鞭悬在半空,半个脑袋没了踪影。 几乎在同一时间,焦守备的五名家丁脖颈一起喷出鲜血,捂住脖子在人群中到处乱走。 “老子是熊经略标兵营的把总,昨日便进了城,你们他娘的想造反吗?还不让刘将军进城!等着鞑子待会儿来屠城吗?快开城门!” “快开城门!先开城门者,赏银千两,升把总!谁再敢乱放箭!这就是下场!” 彭勇猛地将焦守备人头斩下,扔到那群炮手中间,刚才才被恐吓一番的炮手吓得四散逃去,旁边几个火铳兵也跟着扔下火铳,跪下磕头。 剩余家丁纷纷围上来,举着刀剑就要斩杀彭勇。 “叼你老乸唔喺叼你老衲!” 众人回头看时,荣头强将蝎尾钩顶在一名把总脖子上,缓缓朝这边走来。 虽然听不懂荣头强在说什么,这位把总却能感觉自己脖子就快要被划开,连忙招呼家丁退后。 这时候,城下佛朗机炮声音更加密集,更多的佛朗机炮进入对城头的轰击,城门被打的木屑横飞。 那些被征调来的百姓再也忍受不住,纷纷丢下武器逃走。 一众老弱辽兵见周围只剩下几百号人,炮手都跑光了,纷纷跟着逃去。 最后剩余的几十个家丁,精神再也支撑不住,纷纷将兵刃扔在地上,跪在地上向这群朝熊经略的标兵投降。 ~~~ 布尔杭古长大嘴巴,呆呆望向护城河前缓缓降落的吊桥,望着一队队战兵通过吊桥进入瓮城,叶赫人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长生天啊,真的只要半个时辰。” 刘招孙策马从他身边走过,大声道: “西城贝勒,快带你的人进城,夜不收刚才禀告,黄台吉已经围住了开原城,本官要给他个惊喜!” 开原城北。 在几名战兵的护卫下,监军乔一琦忍着腿上的伤痛走上了城楼。 城头垛口后面,茅元仪亲手将一块黑布扯下,底下露出一根黑洞洞的炮管,指向护城河外的正白旗大营。 正白旗中军大帐前,背后插着三角旗的巴牙剌往来不绝,正在组织包衣继续填壕。 聪慧博学的黄台吉,在大帐中坐定。 不动如山的乔监军来到两名炮手前,拎起其中一人,大声喊: “开炮啊!快给本官开炮!” 注:(1)《纪效新书》凡吹孛罗,是要各兵起身,执器械站立。 正文 第91章 给你抬旗 “快给老子开炮!对准他们盾阵,狠狠的轰!把盾阵打开,主子就给你抬旗!” 沈阳北门。 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在一队白甲兵的簇拥下,走过尸横遍地的羊马城,急急往北门城头走去。 护城河与城墙之间遍布的鹿脚中,还有些受伤未死的白杆兵,白甲兵用重刀将伤兵一一杀死。 走在前面的莽古尔泰猛地回过头,锁子甲上还插着几根毒箭,他来不及拔箭,对那些还在杀戮的白甲兵怒吼道: “狗奴才!先别管地上的南蛮子,赶紧上城头,用大炮轰开他们盾阵。” “大汗有令,第三次进攻,若还不能击破这支白杆兵,你们都得死!” 白甲兵连忙收起重刀,快步跟上主子,在他们身后,密密麻麻的尸体从护城河一直延伸向城门。 莽古尔泰喘着粗气,穿过同样被尸体堆积的甬道,无意瞥见他们正蓝旗最精锐的两个戈士哈也倒在地上,他眉头微微一皱,却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瓮城方向走去。 好不容易到了瓮城,沿着城墙两边的台阶往城楼上走去。 白杆兵和后金兵的尸体几乎将台阶堵住,莽古尔泰感觉没有下脚的地方,他面前很对尸体都是用长枪相互刺向对方,可以想象瓮城被攻克时的惨烈画面。 莽古尔泰麾下的正蓝旗在这段城墙上折损了五百多勇士,这还是有城中内应协助的情况下。 如果没有正红旗从辽镇把守的西、南两门突袭,正蓝旗估计还要死一千多人。 鲜血顺着台阶往下流淌,汇成一条血色小溪。 不过现在不是镶蓝旗旗主感慨的时候,他焦虑的朝北边望去,河对岸,白杆兵的盾阵还是像大山一样纹丝不动。 距离盾阵几百步外,在后金大汗的织金龙纛前面,跪着一排镶黄旗的真夷甲兵,他们刚刚冲阵失败,连带着冲散了后面压阵的白甲兵,一群巴牙剌拎着行刑的重刀,朝跪着的甲兵走去。 镶黄旗失败后,下一个就轮到正蓝旗,连上之前被打败的正红旗,已经是后金兵第三次进攻。 莽古尔泰刚才亲眼目睹了镶黄旗三千真夷甲兵被对手击溃的全部过程,现在还是胆寒心惊。 这支白杆兵凶的很,和开原城中的那支白杆兵完全一样,不过兵力更为雄厚,他们身上佩戴短弩,短箭上有毒,昨天下午便射死了一千多个没有披甲的包衣。 镶黄旗派出的巴牙剌用重箭射击,不过对这些兵几乎无用,他们身上穿着两层铠甲,除了藤甲和铁甲外,他们还会用长牌挡住身体。 接着甲剌额真下令真夷战兵冲阵,白杆兵迎头撞上,用长枪和战兵突刺,战兵身上的铁甲不能抵挡长枪突刺,也没有一命换命的决心,很快又被他们击溃,他们的溃逃甚至影响到了其他几个旗,惹得后金汗大怒,所以才将他们斩首示众。 最后出战的是死兵和巴牙剌,他们身披两层重甲,用长牌顶着白杆兵冲击,结果又像在开原城下一样,被对手用枪杆后面的大铁环破阵,在死伤几十名精锐白甲兵后,甲剌额真不得不宣布退兵。 向对手接着这支白杆兵又他们如果和开原那支明军不相上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支人马没有火炮,连火铳都很少,否者不知道还要多死多少人。 莽古尔泰打了个哆嗦,不再去想,他摸了摸后脑勺,现在要赶紧赶到城头,否则待会儿正蓝旗又是死伤惨重。 他踩着尸体朝城头走去,城头垛口摆放着十几门大将军炮,还有些弗朗机炮,二十多个被俘的明军炮手趴在地上,身边站着一群后金甲兵。 “主子,奴才和丁参将看了,这个距离刚好能打中他们的盾阵,赶紧让炮手开炮,炮击那些白杆兵!” 李永芳对着走上来的莽古尔泰笑了笑,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缩了一缩。旁边站立丁碧满脸杀气,铁甲上沾满血迹,他刚带着正红旗从西门破城,之后跟着代善一路杀到北门。正红旗与镶蓝旗内外夹击,伤亡两千多人,终于将北门瓮城的一千个白杆兵消灭殆尽。丁碧亲手砍了两个四川兵,他刚刚得知自己的老窝被刘招孙袭击,想着赶紧赶回去,可是几位贝勒都不允许他这个时候离开沈阳,这让丁参将很是窝火。 莽古尔泰看了不看李永芳,带着白甲兵,径直朝那十几门大将军炮走去。 三天前,抚顺驸马还拍着胸脯说,这次里应外合,只有两个时辰就能拿下沈阳城,比在清河抚顺都要容易,结果从六个旗的兵马,从昨天下午一直打到现在,六个旗加起来死了还几千人,城东还在浙兵手中,城北还有三四千人的白杆兵。 “让他开炮!” 莽古尔泰走到大将军炮前,随手指向地上趴着的一个炮手,头也不回对身后的李永芳道。 李永芳也不和莽古尔泰计较,挥手叫来两名白甲兵,来到那个炮手身前,对他道: “听见主子的话没?对准他们盾阵,狠狠的轰!把盾阵打开,主子就给你抬旗!” 丁碧冷冷的望着眼前这个身材瘦弱的炮手,手指按在刀鞘之上。 城头被俘虏的这些炮手都是来自辽镇,共有三十多人,是熊廷弼从辽阳、奉集、广宁等地抽调的炮手,其中一些人刚刚学会操炮,便被送到北门,协助白杆兵守城。 正红旗从西城杀过来时吗,这些炮手没来得及逃走,便被堵在了城楼之上。代善知道这些炮手的重要价值,所以让巴牙剌不要轻易杀害这些人,除了几个悍勇的炮手在白杆兵覆灭前,冲到城门口与后金兵搏杀,其他人现在都在这里。 “快点,瞄准白杆兵盾阵开炮,给你抬旗!有女人,有田地!” 丁碧猛地将重刀拔出,不顾旁边还在劝说的李永芳,直接将刀架在了那个瘦小身材的辽镇炮兵身上。 辽镇炮兵望了眼角落里一名炮手,那炮手也在看他。 瘦弱的辽兵炮手忽然抬头望着丁碧,怒骂道: “抬你妈的旗!狗包衣!” 丁碧脸色微微一变,旋即狞笑着对身边家丁道: “把他舌头拔了,扔下城去!” “下一个!” 正文 第92章 燧发枪 “乔监军,红夷炮比不得那弗朗机子母铳,射击都要仔细矫正,哪有那么快的?!” 茅元仪嘴里叼着个标尺,用炭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含糊不清对乔一琦怒道。 身材高大的茅元仪将炮手松开,韩真义双脚回到地面,捂着脖子咳嗽了两声,恨恨的瞪着乔大嘴,然后转身继续调试他的红夷大炮去了。 护城河两岸,被潮水般的正白旗甲兵淹没,他们正在拆掉羊马城中的防御工事,朝北门席卷而来。 乔一琦用手指数了一下,发现护城河上已经搭起了八座浮桥。 “按照咱们制定的计策,刘总兵昨日便攻下铁岭,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开原城北,随时可以攻打正白旗,刘总兵在等待机会,你们,” 乔一琦指着红夷大炮前忙成一团的三人,继续道: “本官为了吸引奴贼来攻打开原,被辽镇打了二十军棍,你们只有一次机会,若是打不中,本官便打你们两百军棍,让你们尝尝打板子的滋味!” 茅元仪没空搭理乔一琦,若不能击杀黄台吉,所有计划都将成为泡影,他们只有采取后手,派三千战兵强行冲击,与城北埋伏德米你赶紧夹击正白旗。 他说罢,挥手指向身边卫兵。 战兵端来张马扎,乔一琦坐在城头,命人将他的监军大旗在城头高高竖起。 “乔监军,鞑子有弗朗机炮,咱们长牌挡不住炮子的。” “滚开,为将者,当不动如山,今日本官既是开原统帅,便是山,把本官的监军令旗竖起来,让将士们都看着!” 经历数场恶战,乔一琦想到的,便是这不动如山。 两名战兵举着长牌,遮挡在乔一琦前面,不时有重箭城下飞来,射在长牌上。 由于此次刘招孙将战兵大部分带走,开原城内兵力总数不到五千,五千人分守四门,兵力摊下来极为稀薄。 黄台吉探查到开原兵力不足,所以这次进攻和阿敏上次不同,正白旗一万五千人马围住开原四城猛烈攻打。 开原周围的树木被明军砍伐干净,为制造盾车,这两天正白旗耗费巨大精力,累死了几十个包衣。 乔一琦、袁崇焕、分别坐镇北门和南门,其他两个城门则由新兵营两位千总负责。 和上次两万多人的大军相比,这次开原守军兵力不足,再加上很多战兵没有实战经验,所以就放弃了出城进攻,野地浪战的战法。 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开原城中缺乏一个刘总兵式的,能够威震三军的人物。 明军退守城中,却在城外构筑了好几道防线,壕沟、胸墙、铁蒺藜、鹿脚。好在上次开原之战后,防御工事未被后金兵全部损坏,乔一琦就让士兵对那些胸墙土墙进行临时加固。 北门下面的护城河前,壕沟已被包衣用沙土填平,正白旗真夷甲兵上前,用大斧将挡在壕沟后面的据马和鹿脚清理掉,等待盾车和云梯车跟上来。 胸墙后面的明军长枪兵退后,三百名手持新式燧发枪的火铳手来到胸墙前,从垛口处将燧发枪伸出去,对那些正在清理工事的真夷甲兵进行射击。 距离城墙八十步外,两道壕沟被包衣填平,甲兵们开始推掉胸墙前面空地上的鹿脚和据马, 伴随一阵爆响,胸墙后面升起大团大团的白烟,对面倒下二十名甲兵,他们的锁子甲被铅弹击碎,传出阵阵恐怖的肌肉破碎声,被燧发枪击中的甲兵无不倒在地上发出痛苦嚎叫。 周围甲兵连见此情况,纷纷举起盾牌护在身前,一个牛录额真大声喊道: “弓手在后面用轻箭抛射,甲兵抵近用重箭直射,杀光土墙后面的开原兵!” 从占领抚顺清河到萨尔浒大胜,自老奴起兵以来,后金八旗所向披靡,屡次击败明军,当然,这里的明军不包括刘招孙所部。 尽管有浑江开原两次挫败,不过八旗内部普遍认为,两次挫败都是因为阿敏太过无能,不懂用兵,这才给了刘招孙可乘之机。 正白旗的勇士当然不会重蹈镶蓝旗的命运,牛录额真知道明军火铳打的慢,这轮打完之后要等很久才会继续击发,这段时间足够他们将剩余的据马抬走。 等盾车和佛朗机炮推过来,对准土墙猛轰,杀光土墙后面的明军火铳手和长枪兵,这开原城也就攻下来了。 想到待会儿进城砍杀明军、抢夺汉女的画面,这位牛录额真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扬起重刀,大吼一声,狠命朝壕沟前的木栅栏劈去。 正白旗中的刀盾手纷纷向前,举着沉重长牌,掩护弓手向胸墙逼近。 布扬泰跟在刀盾手后面,经过一段凸凹不平的地面,来到距离胸墙不足百步的位置。 耳边充斥火甲兵们的喊杀声和火器炮轰鸣声,护城河浮桥上又有一个甲剌的甲兵过来,增援城下的战斗。 布扬泰伸手摸向腰上的箭插,从箭插里取下根轻箭,用玉石扳手调了调弓弦,然后熟练的将箭搭在弦上,箭头斜斜指向天空。他屏息凝气,站在他身前两步的刀盾兵发出粗重喘息声,这些刀盾兵体格强壮,战力超过死兵,他们中很多人以后都能成为旗中巴牙剌。布扬古将弓弦贴近身前,此刻能清晰听到弦绳紧绷的吱呀声,他没有瞄准,猛地松开戴着玉扳指的右手。 布扬泰手中的轻箭如流星般射出,飞过壕沟据马构筑的防御阵地,与其他轻箭汇合成一阵密集的箭雨,在空中划过条低沉的抛物线,急速向远方的土墙后面倾泻而去。 布扬泰竖着耳朵仔细聆听,前方传来一片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幻觉,笑了笑,伸手抹了抹下嘴唇上的老鼠须,又从箭插里取出一支箭。 三轮抛射后,胸墙表面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羽,远远望去像是长着绒毛的巨兽。 墙后二十多名火铳手被轻箭射中,倒在地上痛苦翻滚,八十部内,轻箭对未着甲的目标具有较强的杀伤力。 开原城铁甲生产有限,绝大部分都装备给了长枪兵和弓手,火铳手身上只穿着棉甲,只要在五十步外,轻箭对他们杀伤力有限。 牛录额真见对面传来一片惨叫声,意识到这几轮抛射效果不错,便对弓手命令道: “每人射十支箭,射完退后,让甲兵上前!” 这位牛录额真对明军火器颇为了解,知道那些火铳射速极慢,更不要说还特别容易炸膛哑火,五十步之内,勇士们用重箭与明军火铳对射,从来就没落过下风。 正白旗勇士们从抚顺出发时,旗主黄台吉便告知各牛录额真,开原城中兵力不会超过五千人,还要留一部分防备城中细作,分到各个城门守城的战兵不到千人。 牛录额真估计土墙后面的明军最多只有两百人,火铳手不到百人,而他们牛录除了三百甲兵,还有两百个包衣,很多包衣都会射箭,所以无论如何,这支明军都没有任何胜算。 在他的命令下,周围的轻甲弓手继续朝土墙抛射,一队队身披两层铠甲的甲兵从他们身边穿过,背上背着弓,拎着重刀大棒之类的兵器,纷纷朝明军胸墙那边冲去。 距离这群甲兵一百步外的胸墙后面,幸存的明军火铳手们正全神贯注装填、射击,随着目标越来越近,他们的每一次射击几乎都能命中目标,层层叠叠的后金兵像潮水般涌了过来,随着越来越多后金弓手的加入,这支火铳兵的伤亡陡然提升,他们脚下倒着些被射中的战友,伤兵很快被人抬下去。 胸墙垛口后的火铳兵越来越少,在十倍于己的后金弓手射击下,这支百人规模的开原燧发枪新兵,很快便将陷于覆灭的命运。 在身后三十步外,两千长枪兵排成严密整列,手持一丈七尺长枪,如静止的森林,默默等待进攻命令。 乔一琦盯着护城河对岸的镶蓝旗中军大帐,心中默念: 黄台吉,本官已准备好赴死,你准备好了吗? 黄台吉坐在大帐之中,准备好对开原发动新一轮进攻。 一个贴身戈士哈进来禀告道: “主子,督阵的牛剌额真都回来了。” “让他们全部进来。” 正文 第93章 猎鹿人 茅元仪颤抖着将一根烧红的铁杆,插进红夷大炮尾端的火门中。 火门周围立即升起一团白色烟雾,火药燃烧发出呲呲响声。 乔一琦站在茅元仪身前,眼睛睁到最大,观察他点燃红夷大炮的全部过程。 此刻,他双手合十,脸上写满虔诚,嘴里在念叨什么。 韩真义和王长之没有像乔监军一样求神拜佛,两人目光越过护城河,望向后金大营。 视野中,一名后金兵带着五六个身穿精良铠甲的后金将官走进了中军大帐,两个包衣跪在门口,正在朝主子们磕头。 作为炮手,他们需要观察炮弹命中目标的全部过程,然后对炮弹命中情况,击伤效果进行评估,从而不断校正炮击,快速提高操炮水平。 两名炮手在乔监军的建议下,将炮击目标定在了帐篷偏西的位置。 后金以西为贵,作为镶蓝旗旗主,黄台吉最有可能坐在那里。 为了给黄台吉一个真正的惊喜,达到更好的命中效果,茅元仪将他之前设计的炮捻去掉,换成为火药直接点燃。 炮捻点燃会有短暂的延迟,适用于炮击静止的目标,使用火药直接点燃,瞄准到发射的时间就会大大缩短,射击自然更为准确。 当然,唯一的缺点就是,一旦炸膛就会被炸死,因为跑不开。 刘总兵建议茅元仪将发射铁弹改成链弹或是霰弹,这样可以有效增大炮击杀伤面积,不过茅元仪觉得,这样以来射程就会大大缩短,可能够不着目标,于是就否定了这个建议。 轰! 仿佛城头响起一声炸雷,众人脚下城墙微微一震,巨大的后坐力下,红夷大炮炮身猛地往后一退,眼前升起一团白色烟雾。 十斤重的铁球炮弹在火药燃烧下迸射而出,炮弹射出一个极小的弧度线,然后急剧下坠。如天际流星,飞过明金双方士兵头顶,滚热的铁球带着的无数辽东英灵的愤怒,咆哮砸向建州女真人营帐。 胸墙前面正在冲阵的包衣甲兵巴牙剌全都抬头望向天空。 长枪兵郑二石,望着飞向后金营地的那颗流星,用陕西口音喃喃道: “我滴神哦,老天爷,你开眼了。” 北门之上,乔一琦和茅元仪相互看向对方,同时向对方问道: “打中没有?” ~~~ 黄台吉揉了揉疲倦的眼睛,抬头望向帐墙上挂着的一对鹿角,固山额真锐利的眼神渐渐有些迷离。 这对鹿角来自一头强壮狡猾的雄鹿,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一位胡须花白的叶赫老猎人在赫图阿拉北山猎获了它,将鹿角送给了自己。 那时候,父汗还没有起兵,赫图阿拉周围有叶赫人、辉发人,黄台吉会和他们一起打猎。 后来,黄台吉不打猎了,他跟着父汗四处打仗,从赫图阿拉打到海西,他们杀了很多人,屠了很多城。 叶赫首领的尸体被努尔哈赤砍成了两半,父汗说这样做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个纪念。 直到父汗晚年化为杀人狂魔,以杀无谷之人为名(1),屠戮百万辽民,黄台吉才知道,当年父汗砍去的那一半,其实就是父汗自己。 而黄台吉的纪念,此刻也挂在了墙上,只有在梦里偶尔才能再见。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望着走进大帐的甲剌额真,正白旗旗主的目光变得重新锐利。 三天前,黄台吉率正白旗人马离开抚顺,一路向西北疾行。 正白旗的哨骑很快传回消息,刘招孙当日只用了半个时辰便攻占铁岭。 黄台吉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吃一惊,立即通知济尔哈朗派兵埋伏于铁岭与开原之间,防止刘招孙趁自己攻打开原时,从南边上来背刺正白旗。 济尔哈朗率领的镶蓝旗足有八千人,只要稳扎稳打,完全能困死刘招孙。 在黄台吉看来,刘招孙已是进退两难,可以说快到了绝境。 他要么龟缩在铁岭城内,等待时机对沈阳后金大军发动一场作用不大的袭击,救出几百个白杆兵浙兵,然后仓皇逃出辽东,保住性命。 要么就率兵南下,带着他的三千战兵与开原四千守军汇合,夹击正白旗。 当然,傻子也知道,按照围魏救赵的计策,此时在开原与铁岭之间,会埋伏有大量后金军。 镶蓝旗八千人马早已磨刀霍霍,等着刘招孙来攻打正白旗,好给刘招孙一个惊喜,顺便把镶蓝旗和开原兵的新仇旧恨一起算个清楚。 总之,以上这两条路无论走哪条,开原都将不保,宣武将军在辽东的事业也将提前结束,如果两位旗主配合得力,刘招孙怕是连小命也要留在辽东, 黄台吉微微点头。 开原战事即将结束,等到大军进城,需要按照大汗的命令,将城中尼堪全部杀光,务必要做到鸡犬不留。 黄台吉此时召集五位甲剌额真,就是要给他们安排屠城事宜。 “破城之后,你们约束还各甲剌勇士,不要贪恋财货,尽快将城中尼堪屠尽。” 黄台吉目光扫过眼前几人,神色不变,继续道: “刘招孙可能从铁岭北上,攻打开原,为防万一,我已让镶蓝旗埋伏于两城之间,正白旗勇士们也要做好准备,此次,务必将刘招孙斩尽杀绝。” 黄台吉说完,坐在他旁边的甲剌额真杜木步起身道: “主子,咱们若想尽快破城,还是要多造些盾车,几十辆盾车一起攻城,他们兵少,守不住的。” 黄台吉对杜木步点点头,这位旗中最凶悍的甲剌额真,每次打仗都是冲在最前面,是他的心腹之一,黄台吉对他的意见,总会认真听取。在原本历史上,杜木步在浑河血战中被白杆兵杀死,而在这个位面上,他来到了开原城下。 旁边另一个甲剌额真冷冷道: “包衣奴才不肯出力,造盾车还要我们甲兵亲自去弄,否则这开原城早就攻下来了!” 其他几个甲剌听了这话,也是摇头叹息,各人脸上都露出恨恨表情。 各牛录前日便开始让包衣们造盾车,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造齐。 “去把督造盾车的包衣叫来。” 贴身戈士哈领命离去,去找那个倒霉的汉人匠头。 黄台吉正要让众甲剌散去,抬头望见外面冲进来个白甲兵。 戈士哈将此人拦在大帐门口,黄台吉见他身披精良鱼鳞甲,想起是赫图阿拉王宫的巴图鲁郎格。 “朗格,你为何来这里?” 朗格不及向固山额真大人行礼,急急道: “四贝勒!一支明军带着好多个蒙古人,骑马越过抚顺关,正在攻打赫图阿拉,大福晋让奴才来求援,说那个明军将官凶得很。” “是刘招孙吗?” 黄台吉脱口而出问道。 “他们打了个总兵旗,汉人大臣说,是开原总兵的旗。” “你看清楚了?” “虎墩兔叫着要抢光咱们,分了各贝勒的福晋。那个明国将官说要屠城。” “刘招孙去打赫图阿拉了?他疯了?” 黄台吉呆在当场。 一众甲剌额真听了朗格汇报,全都张大嘴巴。 “去赫图阿拉,打赢了也回不来。” “赫图阿拉只有两千兵,还有好多个包衣,挡不住虎墩兔和刘招孙,大汗还在沈阳,离赫图阿拉几百里,咱们离得近,不过回去也要走两日。” “勇士们家眷都在那边,咱们抢掠的银子和粮食也在,要是让刘招孙破城,他会屠城,还会抢光咱们······” “正白旗绝不能走,若是走了,下次不知何时才能打下开原城!” “李永芳那狗奴才不是说刘招孙把蒙古使者赶走了吗?” “汉人不可信!先把开原汉狗都杀光再说!” ········ 黄台吉忽然大吼一声,镇住全场。 “都不要说了!” 他转身对一名戈士哈道: “立即派人通知六贝勒,让他率镶蓝旗一部救援赫图阿拉,再派人去沈阳禀告大汗,让他抽调兵马赶紧北上,堵住虎墩兔骑兵。” 戈士哈转身下去,黄台吉望着墙上挂着的鹿角,喃喃自语道: “虚虚实实,奇正结合,刘招孙用兵,果然狠辣,怪不得阿敏会败在他手里。” 旁边杜木步怒道: “主子,管他什么虚实,他不过只有两千多人,咱们八旗加起来十二万大军,即便分成四路打,也能把他碾死,怕他作甚。” 黄台吉没说话,如果单是刘招孙那几千人,他自然不怕,现在又有林丹汗骑兵。 “我来亲自督阵,抽调各牛录巴牙剌,立即渡河,全力攻城,半个时辰内,不攻下开原,牛录额真全部斩首。” 黄台吉说罢,准备起身走出大帐,带领戈士哈到北门督战。 这时那个负责督造盾车的包衣奴才来了,两个包衣跪在地上,蜷缩着身子。 大帐内几位甲剌额真见到这两个人,顿时火冒三丈,杜木步抡起刀鞘狠狠砸在包衣身上。 “狗奴才,前日就让你们造盾车,现在还不够用,让你偷懒!让你偷懒!” 他连打了五六下,旁边几位甲剌额真只是看着,黄台吉神色阴冷,那包衣躺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 “好了,去北门攻城!” 黄台吉刚站起身,听见大帐外面远处传来一声闷响,那是他从未听到过的火炮声,听声音好像是炸膛了。 杜木步咧嘴笑道:“哈哈哈,南蛮子的火炮又炸····” 话未落音,大帐南边围布刺啦一声被什么东西撞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杜木步的脑袋便消失不见。 鲜血像喷泉一样从他两个肩膀中间冒出来,他手里还拿着抽打包衣的顺刀刀鞘,身子还在有规律的抖动。 几乎同一时间,坐在杜木步身后的雅巴海被击中小腹,身子像被一头烈马撞上,猛地朝北边飞去。 接着是实尔泰,这位正白旗中最年轻的甲剌额真,被黑影砸掉一个胳膊。 最后,铁球终于来到正白旗旗主黄台吉面前。 死神来了 四贝勒望见一个沾满血肉的铁球朝自己脑袋砸来。 眼看就要砸中黄台吉时。 最后时刻,四贝勒福至心灵,脑袋不由自主的转向旁边。 他用位面之子的好运气,堪堪躲过了死神的袭击。 “一炮糜烂数十里,真是犀利。” 劫后余生的黄台吉长长叹了口气,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说出这句话。 他上前扶起只剩半个胳膊的实木泰,短短片刻之间,旗中甲剌额真伤亡殆尽,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 一声闷响,挂在帐篷的那两根鹿角被砸成稀烂。 铁球威力不减,冲出中军大帐,朝后面一群戈士哈冲去。 “长生天·····” 黄台吉望着被铁球砸出的大洞,话还没说完,便没再说下去。 一根锋利的鹿角,被铁球迸飞,如炮子儿般呼啸而来。 黄台吉惊恐的望着飞来的鹿角,最后一刻,黄台吉回到那个夏天。 那个满身血迹的叶赫老猎人,也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自己。 那年夏天,父汗带着他,第一次猎杀叶赫人。 黄台吉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 中军大帐中,正白旗五名甲剌额真和三个牛录额真,或死或伤,全身沾满血迹,在地上翻滚。 “八贝勒死了,主子死了!主子死了!快来救主子啊!” 那个被折磨到精神崩溃的包衣阿哈,抬头望着大帐内狼藉血腥,望着实尔泰主子正用左手拎着自己的右手,再也忍受不住,满脸是血从大帐中跑出来,对着护城河前列队等待过河的后金兵大声喊叫。 前排真夷甲兵回头朝中军大帐方向望去,旁边督战的巴牙剌抡着马鞭抽打那些乱动的甲兵。 身后又传来嚎叫之声,督战的巴牙剌忍不住回头去看, “快看,是固山额真大人的戈士哈。” “死这么多人!” 罪孽深重的铁球在正白旗中军大帐犁犯下几条命案后,并没有立即罢手,义无反顾撞进了休息的戈士哈中,立即在人群中溅起一阵血雨。 伴随一阵噼里啪啦的骨骼碎裂之声,铁球轻易撕破这些后金最精锐战士的精良铠甲,在人群中犁出道血槽,连续击倒三人,最后失去杀戮动力,缓缓停在一个尿了裤子的戈士哈身前,终于结束了它的罪恶旅程。 大帐周围响起不似人声的惨叫声,被铁球当场打死的人只有七八个个,远没突破它一炮击杀三十三人的世界纪录,不过由于铁球在穿过大帐后,击碎了一架停在大帐旁边的盾车,纷飞的木屑像铅弹一样飞出,波及周围几十步的后金兵,除了那三个倒霉的戈士哈被当场打死,还是十几个没有披甲的包衣恰好推着盾车路过这里,这些包衣全身扎满木屑,一时还没死过去,在地上到处乱翻,发出凄厉的嚎叫。 这番变故整个下来,总共才死了十几个人,连前面战场战死甲兵的一个零头都没有,可是死伤的却都是正白旗的精华,准确说是最最精华的部分。 “主子死了!快把他拖下去喂狗!” 那个被吓傻的包衣阿哈还在阵前胡言乱语,他身上像被血淋过一样,后脑勺上的鼠尾辫还在淅淅沥沥的滴血。 “把这狗奴才斩了!” 牛录额真很快便平静下来,他打过叶赫、征战过辉发(女真部落),在萨尔浒亲手砍死杜松的家丁,尸山血海见得多了,知道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 一名真夷甲兵快步上前,挥刀就朝那发疯包衣身上砍去。 后金兵重刀斩下的前一刻,满身是血包衣像沾满灰土的泥鳅,扭动着滚进护城河中,嘴里还在大声叫道: “主子死了,把他拉下去喂狗!” 发疯的包衣跳进水中,被河中遍布的竹签铁蒺藜刺中身体,嚎叫着在护城河里挣扎。 这样震撼的画面,引起两岸后金兵注意,连城头守军也在望向河面,无数双眼睛望着个被逼发疯的人,一些等待攻城的后金兵低声议论。 “冲进城去,杀光南蛮子!” 冲到对岸的十几个牛录额真纷纷大声叫喊,他们终于意识到身后发生的变故,不过这时开原城破在即,他们不可能将攻打各门的甲兵撤下来。 留在北岸的十多个牛录额真,在听说旗中五位甲喇额真全都被明军炮子打死,固山额真也生死不明后,陷入了短暂的慌乱中,很快地,这些百战余生都反应过来,他们立即抽调各牛录,继续猛烈攻城。 按照后金军律,旗主战死,若是城池未被攻下,底下的牛录额真都会被砍头。 “他们守不住了,攻破此城,杀光南蛮子,给固山额真和甲喇额真报仇!” 一名凶悍的牛录额真挥舞重刀,砍翻前面几个乱跑的包衣,冲上浮桥朝对岸冲去,在他身后,三百名正白旗真夷甲兵吼叫着给主子报仇,跟着牛录额真冲向对岸。 “打中没?” 乔一琦焦虑询问茅元仪,茅元仪和两名炮手已经开始清理炮膛。 “不知道,阎王来了,逃不掉的,” 茅元仪看也不看乔一琦,举起裹着羊毛的刷子蘸了水,深入炮膛,只听滋滋声响,乔一琦眼前升起一片白色的水蒸气。 “继续开炮,不要停啊!” 乔一琦不顾腿上的伤,跺脚对三人下命令。 “继续开炮!打死这些狗鞑子,本官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朝哪里开炮?” 茅元仪让王长之和韩真义装填炮弹,自己拿起标尺比划起来。 乔一琦眼珠子转动,表情兴奋,俯视城下,像猎鹰在观察猎物。 “那边,看到没,推盾车的包衣,后面还有群白甲兵。” “先对着土墙前面打,等会儿长枪兵就和建奴打起来了。要鼓舞士气。” 第三炮再对浮桥打。 茅元仪冷冷道: “乔监军,这火炮不是子母铳,打完一炮就换子铳,炮管几千斤重,换不了的,刘总兵临走时说过,不要连续开炮,会炸膛的。” “炸膛?” 乔一琦听了这话,想了会儿,正色道: “不把奴贼这波攻势挡住,开原就完了,炸膛也得开炮,咱们大明火器没有不炸膛的,不怕。” “等会儿你们瞄准土墙前方三十步,都闪开,本官一个人来点火,不怕,本官也会开炮的。” 三人一起望向乔监军,愣在当场。 正文 第94章 浑河日不落 “宣武将军,果如你之前所料,镶蓝旗分兵援助赫图阿拉,估摸着李昱辰和林丹汗待会儿也该回来了,你这招瞒天过海,暗度陈仓,把十几万建奴玩弄于掌骨之中,真是神来之笔!” 铁岭参将府,辽东巡抚康应乾正坐在宿敌丁碧的参将位置上,悠然品着热气腾腾的碧螺春。 三天前,当听到奴酋率十二万大军攻打沈阳,康应乾忧心匆匆,每日为开原安危担忧。 大兵压境,康监军甚至劝说刘招孙逃往朝鲜,然后从朝鲜浮海逃回关内。 几天下来,刘招孙指挥开原兵奇袭铁岭,又派骑兵营打着总兵旗号奔袭赫图阿拉。 一番操作下来,镶蓝旗被迫多次分兵,济尔哈朗已经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如果刘招孙愿意,随时可以吃掉他们其中的一支人马。 康应乾紧绷的神经稍稍缓解,等到完全控制住铁岭,他又开始憧憬新的未来。 这时情报司司长裴大虎正带着十几个队员,在中军卫队的协助下,将丁参将多年搜刮的民脂民膏,一箱箱朝院外搬去。 “没想到丁碧一个小小参将,竟榨取如此多的民脂民膏,怪不得都说此人辽东首富,简直是丧心病狂。” 康应乾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颇为得意,这次奇袭铁岭,占了丁碧老巢,在参将府地窖下面挖出了十三万两银子,三千多两黄金,粮食布匹堆积成山。丁碧设在铁岭的几十家商铺,以后也要被刘招孙接手。 虽说,目下丢了开原,却又占据了铁岭,而且有丁参将这些家底作为补偿,康应乾算了算账,觉得不是很亏。 不过一想起乔一琦袁崇焕他们还困在开原,他又有些于心不忍,继续道: “只是,乔一琦和袁崇焕他们受苦了,刚才塘马禀报说,黄台吉在开原北门聚集了上万兵马,浮桥都修了八座,日夜攻打北门,刘总兵,咱们还得赶紧北上救援啊。” 康应乾充满期待的望着对面坐着的刘招孙,刘招孙见他不再说话,这才缓缓开口道: “康监军,本官不去开原。” “啊?” 康应乾手中茶碗一歪,差点摔在地上。 康监军小心翼翼将茶碗放回桌子上,然而刘招孙接下来说出的话更让他吃惊。 “本官要去沈阳,灭后金,杀丁碧。” 康应乾呆了一会儿,问道: “这是何意?刘总兵疯了不成?” 刘招孙放下茶杯,猛地从座位上站起: “正白旗、镶蓝旗已被调走,沈阳城下,后金兵苦战两日,已现颓势。再说努尔哈赤已死,机不可失,本官将率精锐杀回沈阳,一举扫灭八旗!” 康应乾目瞪口呆: “什么,奴酋在沈阳,怎么死的?” 金虞姬已经开始帮刘招孙穿戴铠甲,她前胸贴着官人后背,仔细的将锁子甲护颈系好。 刘招孙感觉到金虞姬身体温度,会心一笑,对康应乾脱口而出: “他,是一名辽镇炮手打死的,据说死的很惨。” “本官已将奴酋败亡的消息通告全军,半个时辰后,本官将率全部人马奔袭沈阳,林丹汗的八千骑兵随后即到,还有李昱辰和布尔杭古他们。” “康监军,我汉家男儿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你可愿意随本官同行?” 康应乾长大嘴巴,胡须抖动,他呆了片刻,才喃喃道。 “老夫愿意。” 铁岭北门。 宣武将军刘招孙站在高耸的角楼上,放眼朝北方望去。 身边陪着的王二虎,邓长雄满脸焦虑。 三千六百名战兵已经生火造饭,又在瓮城进行了短暂休整,此时体力充沛士气正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奔袭赫图阿拉的骑兵还没有返回,这次奔袭沈阳,不能没有骑兵掩护。 刘招孙占据铁岭后不久,努尔哈赤率大军抵达沈阳,他在攻打白杆兵浙兵的同时,也没忘悬在大军背后的这把利剑,在沈阳周围埋伏下大量哨马和骑兵,在靠近铁岭的位置,更是布置几道斥候线。防止铁岭明军突然南下袭击。 刘招孙占据铁岭后,便在城中搜捕奸细,杀了好几百人,铁岭也和开原一样,只许进不许出,彻底摧毁了努尔哈赤对铁岭的情报。 这几日他又摆出副准备北上的姿态,派出大股骑兵去袭扰赫图阿拉。听闻消息后,和济尔哈朗一样,努尔哈赤也抽调人马北上驰援,派出了五千多人,大都是骑兵,这样以来,后金对铁岭方向的哨探便松懈下来。 “来了,骑兵来了。” 刘招孙指着远处地平线上升起的一道黑色波浪,大声对身后两位千总道。 “召集全军,准备出发。” 北门瓮城城下,聚集着旗队长以上军官。 考虑到袁崇焕还在开原受苦受难,刘招孙只好亲自来做做战前动员! 刘招孙抬头望向众人。 “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老奴在萨尔浒怎么打我们,本官今天就怎么还回去!” “到了沈阳,建奴哪旗兵马在打白杆兵,咱们就灭哪旗。” 邓长雄、王二虎、李昱辰、布尔杭古等将领勒马站立,静静聆听刘总兵命令。 瓮城之中,三千战兵已经为即将开始的百里急行军做好准备。 瓮城外面,三千多匹战马正在悠闲的咀嚼草料,无论是叶赫人汉人还是蒙古骑兵,都做好了冲杀的准备。 刘招孙将头凑到裴大虎面前,低声问道: “他娘的,不说是八千骑兵吗?这他妈四千都没有,怎么回事。” 裴大虎苦笑: “打完赫图阿拉,蒙古人嫌抢的东西少,一半多都跑回察哈尔了,林丹汗拦都拦不住。” 刘招孙心里暗骂,这些蒙古人真是坑,还好这次进攻,他们不是主力。 宣武将军抬头望向东边天空,此时晨光微曦,他神色沉静如水,开始下令。 “传本官将令!” “李昱辰率骑兵一千人,突袭建奴哨骑,断绝沈阳奴贼消息!” “布尔杭古率骑兵一千人,掩护战兵两翼!遇有零散敌兵,驱逐即可,不许追击!” “全军携炒面,舍弃辎重粮草,向南急行军,务必于今日日落前,赶往浑河南岸,击败沈阳后金兵,有退缩者,斩!” 中军卫兵升起一面蓝色令旗,传令骑手举着令旗飞奔向各个千总部。 千总令旗官挥动千总令旗,各营把总将作战命令传达给各旗队长。 在各旗队长此起彼伏的竹哨声,瓮城休整的战兵纷纷站起。 随着点步鼓的擂响,三千六百战兵如木偶人般走出瓮城,严整威武的方阵在城外变换成行军队列,如一条黑色鳞甲巨龙,越过平原丘陵之间的灌木草丛,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急速向南行进。 骑兵如如滚滚洪流,从漫长的长枪队列前面飞奔而过,大地微微震动。 三千六百名精锐战兵衔枚疾行,锋利的兵刃在晨曦照射泛着寒光。 刘招孙望了眼东边冉冉升起的朝阳,带着他的军队,策马走向浑河战场。 “本官不愿再见到浑河落日!” 正文 第95章 毛文龙啊,他是我哥,知道不? “主子,不能拔,会死人的。” 黄台吉从剧痛中醒了过来,眼前血雾朦胧,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感觉左眼上插着个什么东西,长长呻吟了声,全身剧痛席卷而来,他挣扎着,在两名戈士哈的帮助下,缓缓将手臂抬起。 耳边传来一声低声惊呼,他努力睁开右眼,看清眼前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甲兵,看长相不像是女真人。 耳边响起沉重的爆炸声,正白旗的勇士们还在向北门冲击,到处都是喊杀声。 “你是何人?” 那人连忙跪倒在地,对着黄台吉磕了个头。 “奴才是镶蓝旗巴音图主子牛录下的旗丁,奴才是抬旗的汉人,镶蓝旗旗主派奴才来开原,告诉主子,刘招孙率骑兵从赫图阿拉逃走了,旗主让奴才告诉八贝勒,赫图阿拉无事,让八贝勒放心攻打开原。” 这时北门城头再次响起刚才那种可怕的火炮声。 黄台吉微微一震,想要坐起身来,那甲兵连忙上前搀扶起他。 旁边站立的戈士哈虎视眈眈望向这个镶蓝旗的甲兵。 “你看看,他们城头是不是有门火炮?” 那甲兵昂起头,露出脸上一道浅浅的刀疤,目光凶狠的朝开原北门望去。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曹忠清。” “曹忠清,你是个好奴才,等回赫图阿拉,主子升你做牛录额真,以后留在正白旗,给我当奴才。” 曹忠清眼圈红润,跪倒在地,他心头狂喜,知道自己飞黄腾达的日子终于来了。 ~~~~ 沈阳北门。 “大人,我是叆阳过来的,这炮我熟悉,天天都在打,让我来打四川兵!我想抬旗!” 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壮硕的辽镇炮手自告奋勇,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站到莽古尔泰身边。 丁碧怒道: “狗奴才,叫主子!” 那人连忙对莽古尔泰叫了声主子,旁边一众炮手都朝这人投来鄙夷之色。 莽古尔泰大度的挥挥手,形势危急,他也不去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毛云龙····” 丁碧抡起刀鞘打在毛云龙脸上,怒道: “狗奴才,在主子面前要自称奴才!再敢废话,把你舌头也割了!” 他还要再打,被莽古尔泰阻止,莽古尔泰使了个眼色,李永芳立即上前,将暴怒的丁碧落在一边,转身对那个叆阳炮手道: “赶紧开炮,主子们都在等着,打开那个盾阵,赏你五百两银子,分女人和宅子。” “好的嘞。” 毛云龙快步走到一门大将军炮前,开始装弹,李永芳朝身后两名白甲兵使了个艳色,两个甲兵拎着重刀站在这位辽镇炮手后面,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一个人就能发炮?”李永芳满腹狐疑的望着眼前这个一脸殷勤的辽镇炮手,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主子,可以的,奴才天天在沈阳城头打炮,你可以问问丁参将。” “你一人怎么清理炮膛?” 李永芳招呼两个甲兵上前,其他炮手也都不约而同朝毛云龙看来。 丁参将对李永芳摇了摇头,低声道: “我不认识此人,面生的紧,都是熊廷弼从别处招来的,不是咱们的人。” 他还要再说什么,旁边的莽古尔泰早已等不耐烦,对李永芳大声道: “赶紧让他开炮,大汗派人来催了!” 李永芳顺着四贝勒目光望去,两名背插黄色三角旗的戈士哈正穿过遍布尸体的护城河,匆匆朝北门赶来。 李永芳被这样一打岔,也忘了刚才要说什么,只见毛云龙举起一根三尺多长的木棍,木棍上绑着羊毛,使劲捅进炮膛,不停转动木杆。 在众人注视下,他动作颇为熟练,拿起木架旁边靠着的长柄火药勺,从木桶中盛起火药,连续朝炮膛里装了五勺,然后用装填杵压实。 接着他将木送子(炮弹和火药之间的木质隔片)用装填杵推进炮膛。 这一套动作做起来颇为熟练,一个人装填速度比两人装填也慢不了多少。 旁边莽古尔泰和李永芳都是微微点头,总算有个做事靠谱的奴才。 等做完这些,他站在原地,对李永芳问道: “主子,打霰弹还是球弹?” 不等李永芳回话,旁边的丁碧怒道: “废话!当然是球弹,正蓝旗就在白杆兵盾阵旁边,你想打到主子不成?” 毛云龙连忙点头,转身在炮架旁边的地上抱起个三斤重的铁球,站在一个木箱子上,吃力的将铁球塞到炮膛中,有用装填杵对立面轻轻捅了下。 接下来就是瞄准目标,毛云龙从木箱里拿出个类似回旋镖的尺子,学名叫做四分仪,这个时代炮手,稍稍专业一点的,都用此类测具进行瞄准。 “主子,朝哪里打?” 早在旁边等得不耐烦的莽古尔泰快步走到炮手身边,指着两百步外的白杆兵盾阵,用生硬汉语道: “打盾阵,打碎南蛮子!” 李永芳也凑到大将军炮旁边,仔细打量这个形迹可疑的炮手,两个甲兵心领神会,走到那炮手身后,冷冷注视着这个话痨炮手。 “哦哦,那样就要调一下,咱们平时都是对着护城河这边打的,打完还要去河边扛炮子,打的远了,走路累的慌,主子,你们等一下。” 毛云龙说罢,也不顾身后两个不怀好意的真夷甲兵,哼着小曲儿拎起一把铁锤,将炮身下面的三角小木楔子用力锤了两下,这个木楔子的作用是用来调节大炮仰角,这个时代的火炮发射轨迹基本都是抛物线,仰角与射程密切相关,通过调节仰角,就可以调节炮弹的最终落地。 毛云龙又抡起锤子将另外一门大将军炮的木楔子也锤了两下,然后又用手指对着远处白杆兵盾阵比划了一下,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道: “主子,好了,可以开炮了。” 李永芳满腹狐疑的望着眼前这个炮手,他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四贝勒,要不叫咱们炮手上来看看,他们虽不知道这些火炮的用药多少,但射程这些东西,想必都是一样的。” 莽古尔泰对这个包衣奴才颇为不满,摆摆手,正要说不必麻烦。 这时,城头跑上来两个戈士哈,李永芳一眼便认出,这是大汗身边的奴才,其中一个还是后金巴图鲁。 两个戈士哈见众人还在磨磨蹭蹭,大声道: “四贝勒,大汗有令,让你们正蓝旗继续攻打,务必破了盾阵,否则,和镶黄旗一样,牛录额真斩首!” 莽古尔泰心里有些慌乱,他知道这时候不能违抗大汗王令,只是他实在不想带正蓝旗继续攻打那些白杆兵,他不想再损失几千人马,最后落得像阿敏那样。 “你们回去告诉大汗,等炮击过后,我就下去率兵攻打,一定会把这群白杆兵全部杀光。” 说罢,他用生硬的汉语,对那炮手大声吼道: “开炮!” 莽古尔泰话刚落音,炮手握着跟燃烧的火把,伸向大将军炮尾端的炮捻。 李永芳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对炮手道: “毛文龙是你什么人?” 那炮手头也不回,点燃炮捻,笑呵呵道: “他是我兄长,他来援辽了,就在东门。” 李永芳连忙对甲兵大声叫道: “快把炮捻砍断!” 两个甲兵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片刻。 毛云龙笑呵呵的站在原地,手里举着火把,瞅着炮捻缓缓燃尽。 正文 第96章 毛文龙血战沈阳城 “轰!” 一声巨响,大将军炮三斤多重的铁球从炮管迸射而出,越过浑河两岸几万大军,擦着白杆兵盾阵上空的总兵令旗,呼啸着朝后金大汗织金龙纛位置飞去。 李永芳莽古尔泰脸色惨白,一时竟忘了下令杀死那炮手。 毛云龙咧嘴笑笑,丢下手中火把,一脸无辜道: “对不住各位,手抖了,要不让小的再打一炮?” 白甲兵眼中冒火,抡起重刀,猛地斩向这炮手,一刀斩断他手臂,第二刀挥下时,另一门大将军炮刚好响起。 炮筒发出一声闷响,仿佛鞭炮埋在土里爆炸。 两千多斤重的大将军炮,像蛤蟆似得原地蹦起,在空中连翻了筋斗,从城头掉了下去。 木制炮架被炸膛击碎,巨大的冲击力下,被炸飞的木块像炮子一样四处纷飞。 最前面两个白甲兵,身体像被铁锤撞击一样,腾空而起往后飞去,锁子甲挡不住迸飞的木块,木块将他们打成千疮百孔,还没落地便已经断气。 “他,他把火药点燃了。” 李永芳惊叫一声,急忙往瓮城台阶跑去,莽古尔泰一把推开他,自己跑到了前面。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和后金兵惊叫声。 抚顺驸马看到漫天橘红色火焰。 ~~~~~~ 沈阳东门。 狭窄拥挤的瓮城城头上。 叆阳参将毛文龙,抬头望向北方升起的一团橘红色烟云,那声震动沈阳全城的巨响,将弥漫在他耳边的战场杂音全部驱散。 听到爆响的瞬间,毛文龙知道自己四弟可能已经战死。 这位四十三岁的辽镇猛将,眼神有些涣散。 城头守军听到远处爆炸声,纷纷朝北边望去。 此时沈阳城还在血战的,只有北门的白杆兵和东门的浙兵。 开战前,毛文龙率八百叆阳辽兵把守东门瓮城,戚家军调派五百战兵增援毛文龙,击退鞑子两轮攻击后,瓮城城墙上剩下只有八百多人。 北门的发生这场爆炸,让东门这些陷入绝望的辽兵们,更加心惊胆寒。 毛文龙揉了揉微红的眼圈,对着他一众部下大声喊: “别看了!别看了!死的都是鞑子。” “冤家又上来了,赶紧固防!固防!守好各自垛口,白甲兵登城前,不要冒头!” 瓮城城墙上响起毛文龙沙哑粗豪的嗓音,八百多个疲惫不堪的明军,回到各自把守的垛口后面,纷纷将身子伏下,只露明盔上的红缨在垛口外面,有人将火铳步弓攥在手心,有人拿着万人敌和火折子,还有人直接搬来石头和滚木。 所有人都背靠着城墙,躲在垛口后面,静静等待鞑子新一轮的进攻。 嗖嗖两声,瓮城望楼上毛文龙用铁臂手将飞来的轻箭挡开。 旁边一个把总抱怨道: “毛参将,援军啥时候到啊,白杆兵也快撑不住了,熊经略说援军一日便到,这都第二天了,戚金也不再派点浙兵增援咱们。” 毛文龙举目望向东边,五里之外的浑河岸边,浙兵大营被后金大军团团围住,无数背插小旗的真夷甲兵在车营周围来回奔走,成千上万个后金兵围着车营放箭射铳,一点点蚕食浙兵的防线,仿佛蚁群在啃食一个巨大的尸体。 毛文龙隐约能听到那边传来的火铳爆响声,转身对那把总道: “戚家军派五百人过来,已经够意思了。熊经略死了,死人的话不要信,先抗着,会有转机的。” 毛文龙说罢,也不再向这把总解释,匆匆走下望楼。 “鞑子又要登城了,镶白旗死的人不少了,看来他们也急了!” 由于沈阳西门丁碧叛变,后金正红旗、镶白旗人马全部涌入沈阳城。 正红旗旗主代善率三千真夷甲兵攻打白杆兵镇守的北门瓮城,镶白旗旗主杜度率四千真夷甲兵攻打毛文龙镇守的东门。 由于刘招孙的介入,和历史上相比,这次沈阳防御战很多方面都发生了变化。 首先,熊廷弼加大了对浙兵、白杆兵的支援力度,给两支客兵提供了充足的粮饷供应,在军需物资上也丝不吝啬。 他给浙兵提供了更充足的火药储备,不仅将沈阳城中的五千斤火药储备全部调拨给戚金他们,还从山海关紧急采购一万斤火药增援浙兵。浙兵的火药比历史上更为充足。这就避免了浙兵刚开打就弹尽粮绝,被迫与后金兵肉搏的情况发生。 在刘招孙的建议下,两个月前,熊廷弼便将驻守叆阳的毛文龙调到了沈阳。 这位小小守备被破格提拔成参将,驻守沈阳东门。 毛文龙的四弟毛云龙也随兄长进入沈阳,安插在北门,成了炮营把总,两个月下来,北门炮手都被换成了熊经略心腹。 在原本历史上,后金兵以绝对优势兵力,强攻白杆兵大阵,结果两次竟没有攻下,反而损失惨重。 “死于枪弩者数千人”,骑兵亦“纷纷坠马”,数位八旗将领于战斗中阵亡。(《全边略记》) 最后,李永芳用重金收买北门炮手,让他们向白杆兵开炮。 在猛烈的炮击下,白杆兵阵型出现缺口,后金兵趁机发动猛烈冲锋。 最终,激战一日的白杆兵,力竭战败,大部战死,残余兵马渡河加入浙兵阵营,继续抵抗。 不过现在,刘招孙穿越引发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已经显现。 毛云龙临死朝后金大汗射出一发炮弹,让另一门大将军炮炸膛,还引爆了城头所有火药,最终和建奴同归于尽。 抚顺驸马当场被炸成碎片,正蓝旗旗主和辽镇叛将生死不明。 这种情况下,努尔哈赤若想攻破白杆兵盾阵,需要付出极为惨烈的代价。 尽管两支客兵做好了充足准备,然而这两天的战斗还是打的极为惨烈。 毛文龙对丁碧等人的叛变早有防备,他下令将瓮城两边的台阶用弗朗机炮架和砖石堵住,还在废墟中埋设下几百颗地雷炮。防止建奴在内应的协助下,从背后攻打东门瓮城。 杜度率领的镶白旗,对瓮城台阶攻打了两次,被明军打死了几百名甲兵,终于放弃从这里登城,将攻击方向改为瓮城城墙。 东西大街上,一队队镶白旗甲兵举着盾牌,通过甬道,冲向瓮城城墙,他们没有携带盾车,连云梯车也没有。 “几千人马还想蚁附攻城,鞑子没了内应,果然不会攻城!” 毛文龙冷笑一声,命令守军准备迎敌。 “火铳手、弓手准备,其他人都不要冒头!” 戚金派给毛文龙的五百火铳手,此时还活着的只有两百多人。 第一轮进攻中,两百个巴牙剌通过两边台阶攻上瓮城城头。 有好几次,巴牙剌都把白色旗帜插到了瓮城望楼上,毛文龙率家丁拼死抵抗,死伤了五百多人,才将这队白甲兵撞下城墙。建奴退兵后,毛文龙立即派人将瓮城台阶彻底堵住。 两边台阶是城头守军唯一的退路,毛文龙这样做,也等于说是破釜沉舟。 这两天下来,毛文龙不停安抚部下,告诉这些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兵,宣武将军麾下八千精兵,很快就要来救援他们,内外夹击将这些鞑子全部击溃。 不过,没有人相信毛参将这话。 辽兵们都知道,刘招孙早已自顾不暇。 昨日,杜度派几个投降的辽镇把总在瓮城下对守军喊话,劝说守军立即投降。 据这几位投降把总说,正白旗和镶蓝旗刚刚攻下开原,斩杀了刘招孙,如今正在屠城,这便是刘招孙和大金作对的下场。 好在这些辽兵都跟随毛文龙多年,平日里,毛文龙对大家没的说,不仅不像其他辽镇军头那样克扣他们兵饷,遇有斩获,还积极给战兵们报功,赏银下来也从不贪墨,加上每次打仗毛守备都是冲到最前头,因此颇得人心。 这也是为何大家都愿意跟他从叆阳跑到沈阳来守城的原因。 一名浙兵火铳手小心翼翼抬起头,将装填完毕的火铳伸出了垛口,他刚准备吹亮火折子,便望见几支轻箭穿过垛口,朝他面门射来。 火铳手赶紧低头,轻箭擦着他明盔上的红缨,嗖嗖飞了过去,身后传来一个辽兵刀盾手的闷哼声。 这个刀盾手没有披甲,好在轻箭入肉不深,他望着绑腿外露出的箭羽,心一横,咬牙用顺刀将箭杆斩断,让身边一个弓手帮他把箭簇剜了出来。 前面的浙兵火铳手看到这幕,牙根有些发酸,他连忙点燃火铳引线,轰一声爆响,身前腾起一阵浓烟。 距离城墙五十步外,一个手持圆盾的镶白旗甲兵被火铳击中,他手中盾牌正中出现一个圆孔,铅子击穿盾牌,猛地撞向甲兵身体,将他撞倒在地。 那甲兵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连忙又站起身,拍拍身子,发现好像没有什么大碍,正要去捡起盾牌继续冲击,忽然被一支重箭命中脖颈,再次倒地不起。 毛文龙放下手中那把两石弓,忧心匆匆的望着蜂拥上前的真夷甲兵,城头缺乏弗朗机平炮,只能依靠弓箭和火铳对付这些甲兵。 正文 第97章 致命炮击 沈阳,浑河北岸。 努尔哈赤坐在一丈六尺的织金龙纛下,身上披着铁质无髹铠甲,护耳护项皆为布面,这是典型的明国边军铠甲样式。 努尔哈赤抬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河风拂过他花白的须发。 深秋的浑河,河鱼肥美,远处稻浪起伏,一派田园牧歌之色。 然而浑河两岸百步之外,却是箭雨纷飞,铁蹄铮然。 决定百万辽人命运的浑河血战进入最残酷血腥阶段。 忽然,两名戈士哈快步冲到大汗身前,用长盾将大汗紧紧遮住。 周围气氛顿时紧张,奔走传信的白甲兵见到这一幕,连忙挥鞭朝这边赶来。 嗖嗖两支轻箭掠过织金龙纛,射入清澈见底的浑河。 不知是前面哪个冒失弓手,将轻箭抛射到了这边。 一条倒霉的锦鲤恰好被射中,在河面挣扎翻腾。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努尔哈赤望着渐渐沉入河底的锦鲤,脱口而出道。 后金大汗今年刚满六十岁,正是汉人所谓的花甲之年,戎马倥偬,却还坚持学习明国典章,对待身边几位汉臣也颇为尊重,平日读书时,遇有自己不了解的典故,也会向这些汉臣们虚心请教。 不过沈阳北门没有失火便被后金大军攻陷,现在护城河里都是白杆兵的尸体。 沈阳四门,只有东门毛文龙还在顽抗。 努尔哈赤决定先解决眼前的白杆兵,再集中兵力对付浙兵。 “李额附去北门招降炮手,怎的还不回来?” 努尔哈赤将目光从浑河收回来,重新审视眼前的战场。 他的最宠信汉臣,抚顺驸马李永芳自告奋勇去北门劝降,希望用重金收买明国炮手,帮助大军打开白杆兵盾阵。 李永芳已经去了半个多时辰,现在还不见回来。 旁边一个面容消瘦的汉臣,听见大汗问话,连忙道: “主子,城门炮手都是熊廷弼的人,李额附怕是劝不了他们,就像上回劝白杆兵和浙兵,还连累伤了好多奴才。” 三天前,努尔哈赤派李永芳招降川浙将领,后金汗对此抱有很大希望,希望能兵不血刃就占领沈阳。 戚金、秦邦屏等人拒绝劝降,他们不仅不向大金投降,还将李永芳派去的几个高级包衣割了耳朵。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没说不允许割耳朵。 满身血迹的使者回到后金大营后,努尔哈赤暴怒,立即下令攻打浙兵。 由于黄台吉和济尔哈朗去开原围歼刘招孙,剩余的六旗人马分为两部分,分别攻打浙兵和白杆兵。 其中,代善率领的镶红旗、正红旗,杜度率领的镶白旗,攻打浙兵; 努尔哈赤亲率镶黄旗、正黄旗围攻白杆兵。 莽古尔泰的正蓝旗作为预备。 蒙古科尔沁部、海西叶赫部在沈阳外围警戒。 科尔沁和叶赫两部,战力低下,又是新近归附,让他们打打顺风仗还可以,不能派去攻坚,否者很容易引起哗变。 听到佟养性含沙射影的诋毁李永芳,努尔哈赤有些不悦,抬头瞟了这位奴才一眼,淡淡道: “盾阵中的巴牙剌都撤出来了吗?” 佟养性早知道答案,他还是垫着脚尖朝那边望了望,才对努尔哈赤道: “回大汗,都撤出来了,只有十几个白甲兵在里面,镶黄旗弓手还在掩护,他们应当都能突围出来。” 努尔哈赤点点头,两个时辰前,镶黄旗两百多名巴牙喇冲入白杆兵盾阵中,一番猛砍猛杀后,他们被敌军团团围住,白杆兵用大铁环锤开了巴牙剌重盾,将他们一个个杀死。 努尔哈赤脸色不变,十几个人死活不是他该考虑的问题,只能让这些巴牙剌自求多福。 眼下须尽快组织下一轮攻势,不能给白杆兵任何喘息之机。 “四川兵快要力竭了,即便藤牌只有三四斤重,举两天人也受不了。” “告诉莽古尔泰,让正蓝旗准备冲阵,这次一定攻破白杆兵大营。” 戈士哈领命而去,努尔哈一脸阴沉的望向两百步外的白杆兵盾阵。 两日前,撤往浑河北岸的四千白杆兵临时筑起了一道据马栅栏防线。 他们将据马围成个大圈,用牛马车堵在圆圈外面,又在据马和栅栏之间埋设了大量铁蒺藜。 前有强敌,后有追兵,白杆兵构筑这些简易工事,只用了半个时辰,效率之高,让后金军颇觉有些惊讶。 就是这样一个简陋不堪的阵地,搭配上白杆兵的短箭长枪,竟然两次顶住了三万建奴的进攻,打死打伤两千多真夷甲兵,包衣更是死伤无数。 这次努尔哈赤率大军来攻打沈阳,只携带有少量大将军炮,大将军炮动辄两三千斤,运输极为不便,佛朗机炮倒是很多,不过开战之后便用于攻打城门。努尔哈赤和代善他们认为,相比野战,攻城更需要这样的利器。 结果从三天前打到现在,东门还没有攻下,火炮的弹药却已经消耗殆尽,所以才有让李永芳去北门招降明国炮手炮击盾阵的命令。 盾阵之中,最后十二个巴牙剌被愤怒的白杆兵包围。 杀红眼的白杆兵像愤怒的饿狼,见这群巴牙剌被后金兵放弃,一些悍勇的土司兵,直接丢下白长枪,挥舞手中重刀朝他们杀来。 巴牙剌一手拎着圆盾,另一支手用狼牙棒、大棒、重刀、长斧猛砍猛杀,拼命撞向白杆兵盾阵。 这些女真猎人战术娴熟,长斧很大棒狠狠砸向蜂拥上前的白杆兵身上,接连砍杀砸死五六个舍弃长枪冲过来的白杆兵。 前排狂热的白杆兵稍稍退后,后面长枪兵补上,一排排凌厉凶狠的枪头刺来,巴牙剌被迫往后退去,举起圆盾试图挡住咄咄逼人的白杆枪。 巴牙剌身后便是白杆兵盾阵线,这些镶黄旗最精锐的战士杀得兴起,丝毫没察觉身后危险,退后几步,身子撞到了后面的盾阵线上。 一排排更加密集的长枪从身后杀出,巴牙剌前后受敌,来不及撤回前面的盾牌,腰背就让锋利的枪头刺中,锋利的枪头带着土司兵全身的蛮力,狠狠杀入巴牙剌腰背。 枪头撞击在精良的锁子甲上,银白色的甲叶发出令人不安的金属摩擦声。 盾阵后面的白杆兵腰背挺直,猛地发力,手中的白杆枪如游龙出水,刺破巴牙剌铁甲,刺入这些野蛮人的背部。 盾阵前面的白杆兵同时杀到,踢翻敌人手中圆盾,重刀狠狠斩向巴牙剌脖颈,巴牙剌脖颈的护甲被重刀轻松破开,一颗颗脑袋高高飞起。 透过盾阵缝隙,巴牙剌被斩杀的这一幕,看得正在盾阵外面游弋的叶赫骑兵胆战心惊。 车营里面的盾阵忽然闪开道缝隙,一些全身披重甲的白杆兵,顶着密集的箭雨,将敌人尸体扔到车营旁,在这里,他们已经用建奴尸体垒砌成出了一道半人高的胸墙。 随着最后十二名巴牙剌被白杆兵全部杀死,浑河岸边又平添了五百多具勇士的尸体,他们身上携带的炒面、饮水被川兵搜刮一空,标志着镶黄旗这场六千多人的全面进攻,再次宣告失败。 努尔哈赤脸色阴沉,这是他起兵以来第一场恶战,比他当年和布扬古父亲的九部落决战还要凶险。 后金兵用来对付这支明军的主要武器,还是弓箭和长刀,事实证明这些冷兵器在面对结阵固守的白杆兵时,作用并不明显。 这次八旗大军围攻沈阳,其实也带来了不少火器。 除了大将军炮和佛朗机,后金还装备有火铳、三眼铳、地雷炮等。 这些火器大都缴获自萨尔浒之战,原先都是杜松、马林麾下的明军使用。 由于刘招孙的介入,从萨尔浒大战结束到沈阳大战爆发,满打满算也才七个月时间。 这七个月时间,努尔哈赤武德充沛,率领后金大军东征西伐,一会儿打叶赫,一会儿打开原,一会儿结盟蒙古,一会儿威胁辽镇,根本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去搞自主火器研发。 再加上后金兵对明军新近建立的自信,觉得不需要火器也能轻易攻克沈阳,灭掉刘招孙。总之,多重因素叠加下来,攻打沈阳时,后金兵携带的火器,大部分都是危险品。 火炮还好一些,他们从明军手中缴获的火铳,质量极为低劣,在战场杀自己人比杀敌人具有更高效率。 十杆火铳,往往有两杆炸膛,还有一杆哑火。 奈何后金督造的火药质量是极好的,只要是炸膛,威力必定足够,必定会带走一到两名火铳手的生命。 这些武器,不要说装备给包衣阿哈,就连最不要命的真夷甲兵都不敢使用。 后金兵虽然有兵力的优势,然而短兵对接,重刀和长枪都不是白杆兵的对手,努尔哈赤也不想用真夷甲兵的宝贵生命去和土司兵交换。 这样就只能借助弓箭射击,由于包衣阿哈大都不会射箭,这样一来,对白杆兵的攻击,只能依靠真夷甲兵。 当然,在两天战斗中,镶黄旗的包衣阿哈们起到的最重要作用是,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消耗光了土司兵的毒箭,让主子们可以在站在距离车营二十步的位置,用重箭射杀那些敢于露头的白杆兵。 白杆兵毒箭射完后,便不再轻易露头,只是龟缩在车营后面的盾阵里。 后金占据绝对优势,却想着速战速决,白杆兵陷于绝望,反而更加气定神闲,不紧不慢。 努尔哈赤当然想过要长期围困,不过眼下开原铁岭都被刘招孙占据,尤其是铁岭,距离沈阳不过百里,虽说刘招孙现在去了赫图阿拉,不过心思缜密的后金汗还是隐隐有些担心。 努尔哈赤已经有整整一天没得到黄台吉和济尔哈朗送到沈阳的军情,这更加剧了他的不安。 须知,每次大战,各部塘马必须每隔一个时辰给大汗禀告前线战况。 在抚顺时是如此,在萨尔浒时也是这样,这也是后金情报得力,无往不胜的原因之一。 努尔哈赤将目光从白甲兵盾阵收回,转身望向沈阳北门,北门静悄悄的,只有遍地的尸体,他心中有些诧异。 “去叫四贝勒过来,怎的还不组织正蓝旗进攻?!” 一名贴身戈士哈连忙道;“大汗,四贝勒到北门瓮城去了。” 努尔哈赤微微一愣,大敌当前,正蓝旗旗主不组织士兵冲阵,跑到瓮城去干什么。 瓮城已被攻下,李永芳去劝降便够了,莽古尔泰去凑什么热闹? 大金汗身边的这位戈士哈平日与黄台吉走的颇近,知道现在是个机会,连忙道: “莽古尔泰主子说,刚才正蓝旗攻打瓮城,伤亡太大,他不能让旗中勇士白白折损,所以带白甲兵去瓮城,监督炮手开炮,打开白杆兵盾阵,然后再攻打白杆兵。” 努尔哈赤听了这话,眉头微微一皱,怒道: “正红旗、正蓝旗五六千人,内外夹击,攻打千人守卫的瓮城,还说伤亡惨重!” “炮轰盾阵,有李永芳就狗了,让他回来,立即组织正蓝旗攻阵!” 戈士哈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连忙跪道: “喳!” 戈士哈招呼同伴,翻身上马,往北门奔去。 目送戈士哈登上北门瓮城,努尔哈赤站起身,抬头望向前方,对旁边站着的佟养性道: “去召集叶赫骑兵,让他们接续射箭。” 佟养性愣了片刻,低声道: “大汗,叶赫人战意不强····” 不等佟养性说完,就被大金汗打断: “让他们来沈阳,不是让他们来看热闹的,眼下各旗兵力紧张,也该他们上了,只是射箭,又不让他们冲阵,有何难办?快去!” 佟养性转身便要离去,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忐忑,左边眼皮嗖嗖乱跳,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佟养性这位与李永芳齐名的大汉奸,原本出身于辽东巨贾之家,生活颇为优渥,家中财产与首富丁碧不相上下。 在解决了最低层次的物资需求后,这位辽东大商人,开始了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 投降后金,屠戮辽民。 万历四十二年,佟养性因勾结建奴败露,被关进大牢,当时的辽东巡抚郭光复突发奇想,觉得此人能为建奴提供情报,想必也能为我所用。于是一番威胁外加民族大义,让佟养性去后金当间谍。佟养性进入后金后,便立即投降,开始马不停蹄屠戮辽民。 在原本历史上,天聪五年(1631年),佟养性被皇太极任命为汉军都统(乌真超哈固山额真),可谓位极人臣,他还监铸红夷大炮,组建了满清第一支炮兵部队。 这支炮兵后来为大清扫平天下,立下了赫赫战功,如著名的潼关炮击李自成军,扬州十日轰开扬州城墙······都是他们的杰作。 当然,由于刘招孙的介入,眼下皇太极奄奄一息,不知还能撑多久,佟养性这位大清炮兵总司令的命运,也将发生深刻改变。 当然,还有重要的改变在等待佟养性。 佟养性翻身上马,正要去北边通知那些叶赫骑兵,抬头望见城北位置,一个黑点掠过白杆兵大战,急速朝后金大汗所在的织金龙纛砸来。 “大汗!大汗!快闪开!” 努尔哈赤望着滚落到脚下的铁球,正要叫来戈士哈询问发生何事,北门城头一声巨响,众人齐齐朝北门望去,只看见 正文 第98章 临渊羡鱼 刘招孙率开原骑兵营,策马走在通往沈阳的官道上。 和七个月前在浑江夜袭镶蓝旗时一样,此刻跟在宣武将军身边的,皆是精锐骑士。 近千精锐马兵装备精良,各人装备有:锁子甲、棉甲、骑枪、飞斧、箭插、铁骨朵、重刀、小圆盾、石雷、虎蹲炮、神火飞鸦等。 此外,各人还装备有工坊最新研制的燧发短铳,善射的马兵携带短梢弓和重箭。 当然,骑兵长途奔袭,一匹马是不够的,何况携带这么多武器。 众马兵皆是一人双马,甚至一人三马。 各人携带的铠甲武器补给,往往有几十斤重,便由另外一匹战马充当走马,进行运输。 等上战场前,将两马交换,运送铠甲的战马体力更好,用来进行冲锋,可以保证马兵处于更好的状态。 当然,如果一人三马就更好了,第三匹马完全不用负重,到了战场便具有更好的马力。 刘招孙目前拥有两千多匹战马,除了布尔杭古投靠带来的一千匹以及他自己原先的五百匹,这次林丹汗还赠送了八百匹。 历史上,林丹汗以穷困著称,连明史都称呼他们为“穷饿之虏”。 好在这位黄金家族的后代啥都缺,就是不缺马。 听说刘招孙这次真的要去沈阳送死,林丹汗很是感动,感动之余,蒙古大汗慷慨赠送盟友八百匹良马,鼓励宣武将军去浑河,与建奴一决生死,兵反复保证,他的四十万铁骑随后就到。 刘招孙对林丹汗还是颇为信任的,他知道,这位黄金家族的落魄王孙绝不会放过任何发财的机会。 永乐年间,北元太师阿鲁台向大明称臣纳贡,奉朱棣为汉蒙共主,后来阿鲁台偷偷拥立了科尔沁部,成吉思汗弟弟哈萨尔后裔阿台为汗,但阿台面对明朝也不敢以元帝自居,而是自称蒙古一部之主。 后来满清崛起,联合科尔沁控制东北,察哈尔部林丹汗被迫远走土默特部,后逃至青海病死。其子鄂哲投降,被封为察哈尔王。至康熙年间,察哈尔王布尔尼反清,被科尔沁王沙津射杀。 北元的历史充满了屈辱,比南宋强不了多少。北元被敌国多次击败,并一度被权臣篡位。最后亡于满清。 简单梳理一下北元的屈辱历史,就能明白为什么林丹汗对刘招孙抱有很大的希望。 所以从铁岭出发前,刘招孙便通过使者告诉蒙古人,努尔哈赤和四大贝勒,从开原一路抢到沈阳,抢了辽镇几千万两银子,只要林丹汗愿意来浑河帮个场,银子完全可以平分。 康应乾拿着枚石雷,翻来覆去查看,越看越觉得这物什有点像自己书房里的茶壶。 “康大人,小心一些,千万不要拉那个环。” 刘招孙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康应乾把玩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从马背上随手扔还给了刘总兵。 “刘总兵,怎的这次带了这么多稀罕玩意儿,老夫在开原都没见到过,这都是用来对付建奴的吗?” 康应乾说着,伸手又要去摸马匹鞍具上的神火飞鸦,被刘招孙阻止。 在宋应星的设计下,开原工坊对石雷进行了升级。 工匠们将之前的石壳换成了木制结构,增加了一个木制手柄,增加了内部火药容量,还加了一个类似燧发枪的转机,将原来点燃改成了拉发引爆。已经具备了一些现代手雷的特征,简单来说就是: 爆炸后真的可能会炸死人。 总之不再是原来那种重达三四斤重根本扔不出去,偶尔扔出去随缘超度敌人的残次品。 与石雷类似,茅元仪他们对神火飞鸦进行了改进。 简单来说,新设计的火箭体型更大,火药更足,飞行距离更远,可以达到三里,足以和红夷大炮媲美,当然威力要比后者小很多。 最重要的是,火箭的射击精度得到了极大提升。 至少不会再有点燃之后火箭立即掉头一百八十度射向发射者的诡异状况发生。 刘招孙耐心给康应乾介绍工坊的各种新式武器,从神火飞鸦讲到了地雷炮,再从燧发短枪讲到轻型虎蹲炮。 康应乾听了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趣,不管是能击穿双层铠甲的燧发短枪还是射程更远威力更强的虎蹲炮,都不能引起这个文官的兴趣。 康应乾摆摆手,将手中的燧发短铳放下,又想起了开原好兄弟乔一琦,忍不住问道: “刘总兵,这次你们准备用红夷大炮一炮打死黄台吉,老夫怎么觉得这事情未免太过于荒诞?” 刘招孙和康应乾勒马徐徐前行,无数精骑从他们身边掠过。 “在萨尔浒时,后金一箭射死杜总兵,在后来,建奴一箭射杀张献忠,这是不是荒诞?” 康应乾知道萨尔浒战事,不过他却并不知道张献忠是何人。听刘招孙此话有些道理,也不再多问。 铁岭距离沈阳的官道,约有一百四十里路程,即便是开原兵有钢铁一样的意志,步兵也不可能一天内走完全程,后世某军飞夺泸定桥,昼夜行军一百六十里,已经是人类身体极限。 刘招孙不准备拿自己的战兵性命冒险,去挑战这个极限。 长枪兵需要携带长枪铠甲等装备,尽管有大量辅兵帮助搬运铠甲,一昼夜走完一百四十里路程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刘招孙不准备让士兵以极度疲惫的状态去攻击十倍于己的敌人,他计划行军一百里,在距离沈阳四十里左右的小蔡台子村休整,择机对沈阳后金军发动攻击。 然而大军一旦接近沈阳,就很难做到完全保密,所以他决定亲率骑兵五千人,对后金兵发动攻击。骑兵与步兵之间的间隙约在两个时辰。 行军时除了辎重粮草,每人还要随身携带炒黄米二升,一升碾为碎末、一升另包;还有一升五合面粉,其中五合做成香油蒸饼,五合做炒面用烧酒浸晒,五合做炒面用盐醋浸晒,各自包好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正文 第99章 造反,还轮不到你 一名贴身戈士哈扔下手中盾牌重刀,飞身向后金汗撞去,他身手敏捷,孔武有力,直接将努尔哈赤撞飞出去几步,摔倒在泥泞的河滩上。戈士哈顾不上主子一身污泥,连忙用身体护住大汗。 就在两人倒下的同一时间,铁球呼啸着撞向大纛,堪堪擦着织金龙纛下的座位,往后飞去。 诚如毛云龙刚才所说,手抖了,打偏了。 如果李永芳肯再给这位炮手一次机会,或许后金大汗已经铁球弹撞到浑河里喂鱼了。 炮弹飞越浑河,飞过织金龙纛,终于消耗了它的全部能量,软软落在河岸沙土中。 铁球在绵软的沙土里滚了两步,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十几名精锐戈士哈挡在大金汗身前,用长牌组成一个坚固的盾阵。 这样的盾阵面对大将军炮基本没什么作用,不过好歹能给人一点心理上的安慰。 佟养性连滚带爬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四蹄朝地爬到那片河泥里,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 主子!主子! 还好他的主子没有被炮弹击中,只是额头上一点皮外伤。 两个戈士哈连忙搀扶大汗站起,几人身上都沾满了恶臭的河泥。 “主子,这是咋了?李永芳这狗奴才是疯了不成!” 努尔哈赤没有说话,他回头望了望砸入河泥的炮弹,惊魂甫定,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两名戈士哈连忙上前给大汗擦去身上的污泥。 努尔哈赤一把推开戈士哈,望着北门城楼,大声道: “必是南蛮子打的,这炮手操炮娴熟,可以归为我用,不得杀害。” 佟养性正要奉承大汗幕天席地虚怀若谷有容人之度。 忽然,北门一声巨响,接着响起连绵不绝的爆炸声,仿佛十几门大将军炮同时在城头开炮。 浑河两岸大地微微抖动,惊起一片鸥鹭。 正在朝盾阵抛射的后金兵停下射箭,纷纷朝身后望去。 轰!轰!轰! 连绵不绝的爆响还在继续,北门城头被橘红色的焰火遮盖,火药燃烧升起的白烟像巨大的蘑菇,很快将整个北门吞没。 “五贝勒!” 头发花白的努尔哈赤,不顾戈士哈的拉扯,拼命往前面跑去。 他伸手指着那片升起的白色蘑菇云,沾满河泥的脑袋不由自主的摇摆。 “快,快去看,五贝勒在瓮城上!” 周围正在攻打白杆兵的真夷甲兵呆呆望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甲兵们看到了北门升起的白日焰火,看到了全身火光的白甲兵从城头跳下。 最后,他们看到了悲怆欲绝嚎啕大哭的后金大汗。 直到牛录额真们挥舞刀鞘,砸在甲兵背上,女真勇士们才回到现实,回到这修罗地狱,继续对张弓对白杆兵盾阵抛射。 莽古尔泰是后金汗的第五子,他十二岁时就跟着努尔哈赤四处征战。 十七岁征战乌拉部(女真),连克六城,萨尔浒之战,莽古尔泰身先士卒,一举攻灭杜松,为后金立下了赫赫战功。 努尔哈赤平日里虽然对这位脾气火爆的贝勒不太满意,然而内心深处一直将莽古尔泰当做是最锋利的宝剑,对他给予了很大的希望。 眼见沈阳就要被打下来了,大金将顺利控制整个辽东,真正成为这片土地的主子,不再看任何人的脸色,眼见得爱新觉罗家族多年蒙受的苦难行将结束,没想到,在这时候,五贝勒死了,而且死的如此惨烈。 白发人送黑发鬼。 努尔哈赤虽然自诩英雄,然而亲眼目睹儿子被南蛮子炸死,刹那之间,他心力憔悴,感觉自己老了十岁。 “大汗!肯定是熊廷弼的炮手干的!奴才杀了这狗贼,再把各门的炮手全部杀光!” 说话的是佟养性的堂兄佟养真,他与堂弟一起投靠后金,在汉八旗中担任重要职位,后来在镇江被毛文龙偷袭,被生擒后送往京师菜市口,被凌迟处死。 佟养真相比他弟弟佟养性,身材强壮,性格更为凶悍,目前担任正黄旗牛录额真。 此刻,他穿着身精良锁子甲,手执圆盾,护卫在后金汗身前。 这位汉人牛录额真抬头恨恨的望向城头,他们牛录的甲兵正在瓮城上搬运尸体。 努尔哈赤情绪稍稍恢复,红着眼睛听佟养真说完,他沉默许久,抬头望向远处白杆兵盾阵,眼中忽然闪过从未有过的恨意: “召集叶赫、科尔沁部,协助大军攻破白杆兵盾阵!让敖勒布、宰桑布和、尼雅哈、德尔格勒四人立即过来见朕!” “喳!” 佟养真早对叶赫和科尔沁看不惯,大汗一直拉拢这些人,好像怕他们似得,反倒让各旗勇士冲在前面,去和白杆兵拼命。 眼下见大汗终于肯让这些部落去拼命,不由心中大喜,答应一声,立即和一名戈士哈一起下去给他们传令。 站在旁边的范文程还要劝说,见大汗一脸杀气腾腾,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不敢再开口。 努尔哈赤望着熊熊燃烧的北门,咬了咬牙齿,咣当将腰中宝剑拔出。 “把熊廷弼带过来!” ~~~~~ 身材高大的熊廷弼被捆住双手,由两个凶悍戈士哈一路推搡着,走到后金大汗面前。 “跪下!” 熊廷弼昂着头,桀骜的脸庞上海残留有斑斑血迹,那是前日北门陷落时,他率标兵营血战留下的箭伤, 他冷冷看那戈士哈一眼,鼻孔发出轻蔑哼声。余光瞥见努尔哈赤铠甲上的污泥,稍稍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努尔哈赤充满怜悯的看他一眼,戈士哈见这人对大汗如此无礼,抡刀就要砸下,后金汗挥了挥手,将他斥退。 “没想到连累熊经略受这么大的罪,都是朕的过失。” 他边说,边走到熊廷弼身前,亲手解开绳索。 “朕本来想着,这次能和抚顺清河一样,兵不血刃收复辽沈,没想到闹出这么大动静,枉死这么多生灵,是朕考量不周。” 熊廷弼冷冷望着老奴表演,等他演够了,才淡淡道: “当年,太祖皇帝见建州部族可怜,赏赐你们膏腴之地,让他们安居乐业,尔等不思报恩大明,反而盗甲起衅,屠戮辽东,奴儿哈赤,你寄于李成梁门下,连狗都算不上,还敢僭越帝号?说是狼子野心都算抬举你了。” 努尔哈赤脸上微微笑着,手指缓缓按在剑鞘上,熊廷弼丝毫不惧,继续骂道: “这些年来,你杀叶赫、杀蒙古、杀汉人,辽北诸城,血流成河,十万辽民家破人亡,你还敢说恢复辽东?可恨老夫当年巡按辽东,未能斩了你!” 戈士哈挥起刀鞘,猛地打在熊廷弼膝盖上,熊廷弼吃疼不住,跪倒在地。 奴儿哈赤看他一眼,正义凛然道: “熊廷弼,辽东本就属于女真人,宋代便如此,哪里是什么明国故土,是当年朱元璋硬夺去的!两百年来,你们这些满腹经纶的文官大臣,跑到辽东大地,挑拨离间,让女真各部自相残杀,维持你们所谓的羁縻。若是一部坐大,便有什么扫穴犁庭,把我等女真人都当成畜生!万历狗皇帝纵容高淮在辽东敲诈矿税,闹得辽人民不聊生。” “你们,才是屠夫,朕为何兴兵,就是除掉你们这些奸贼!” “朕,不过是要将事情变成它原本的样子。辽东,原本就是女真人的,十年前,你和李成梁在辽东狗咬狗时,可曾想到过会有今日,想到今日你会跪倒在朕面前?” “朕非不敢杀你,亦非不能杀你,只是爱慕英才,再说皇帝驾崩,新皇不会容你,你若归附大金,朕封你为大学士,五大臣之首,让你统领汉八旗!” 努尔哈赤胡须抖动,喘了几口气,冷笑着望向熊廷弼。 熊廷弼望着正在燃烧的北门,望见从城墙上运下来的建奴尸体,知道毛云龙所为,转身对努尔哈赤道: “哈哈哈,奴儿哈赤,你还真愿自认祖宗,那金国完颜阿骨打和你们建州风牛马不相及,当年太祖赏赐给你们的,也不过赫图阿拉周边土地,尔等两百年间,为一己之私,屠戮多少部落,吞没多少土地!若非我朝仁慈,早就将尔等扫穴犁庭!” 熊廷弼说到这里,指了指城头,哈哈大笑: “天道不可欺!你的第五子,莽古尔泰死了,不错,是本官安插的炮手做的,刘招孙在开原铸造巨炮,用来轰杀你的另一个儿子,应该也是死了,这次,也让你知道家破人亡的滋味,白发人送黑发鬼!” 熊廷弼说到这里,忽然神色坚毅,正色道: “你以为辽东七十余城,都像抚顺、清河那样,可以让你们任意出入,任意屠戮?!” “你以为百万辽民都是丁碧李永芳狗那样的奴才,不要祖宗,给你们当包衣阿哈?” “奴儿哈赤,本官力有不逮,不能斩杀你,不过,幸有刘总兵。” “刘招孙天纵奇才,少年英雄,八千虎贲,皆愿为他赴死,老夫初见便惊为天人。” “本官是将死之人,不怕告诉你。” “这辽东早就不是大明的辽东,不过,要造反,也轮不到你们!等老夫死后,你和你的几个贝勒,很快会被刘招孙斩尽杀绝,挫骨扬灰!” 努尔哈赤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等熊廷弼说完,他眼中寒光闪过,猛地抽出宝剑,朝熊廷弼心口刺去。 旁边范文程连忙用手抱住后金汗,口中急道: “主子,主子!莫被此人蛊惑,这老东西只想一死,好青史留名,现在不能杀他!拿他和明国交换好处!” 努尔哈赤脸色铁青,熊廷弼刚才这几句话,可谓字字诛心。对大汗的伤害,比刚才莽古尔泰之死,还要更加严重。 刹那间,努尔哈赤感觉自己回到了万历十五年那个冬天,变回成那个父兄被杀、人人可欺的建州小酋长。 那年,他和部众进京觐见,通往紫禁城的九门如同登天,京师百官对他们百般刁难,连一个小小的门吏都要向女真人敲诈讹钱。 努尔哈赤一把将范文程推开,咬牙切齿: “带下去,等擒住刘招孙,一起凌迟处死!” 正文 第100章 疯王:奴儿哈赤 日头渐沉,红霞浸染天际,半天血色下,浑河战场进入最后的疯狂。 北门甬道,上百辽民壮丁被后金包衣阿哈威胁驱赶,如运河纤夫般喊着号子将佛朗机炮拖拽出城。 壮丁步履沉重,肩背被麻绳磨出血来,脚下踩着前面壮丁的斑斑血迹。 不过,这丝毫不能引起身后二鞑子们的同情。 在万历四十七年十月初十的傍晚,在沈阳北门,正义或许会缺席,但马鞭,不会。 大约是因为仆从主贵的缘故,后金大汗努尔哈赤亲领的正黄旗、镶黄旗旗下包衣们,身份要比其他六旗包衣更加尊贵。 在这种心理的影响下,两黄旗的包衣阿哈们,个个都是曹忠清式的狠人,仅限于对待汉人尼堪。 此刻,这些包衣尼堪们手提马鞭,走在那些拉炮的壮丁身后,如同赶马似得抽打那些不肯出力的尼堪。 其实,这些拉炮的尼堪,半个时辰前,还都是喜迎王师的辽民。 他们大都已经女真化或蒙古化,无论是身形长相,还是语言表达,都与正统汉人渐行渐远。 原本历史上,后金攻打沈阳时,这些张灯结彩,盛装迎接“王师”的顺民(1)都参与了对其他辽民的抢劫,而且收获颇丰。 然而现在,这些后金政权下最可爱的顺民们,竟被包衣阿哈们拉来当牛马使唤。 莽古尔泰的暴亡导致后金汗失心疯加剧,在浑河血战的最关键时刻,大汗做出了一个小小的决定。 他下令将沈阳西、南两门的佛朗机炮、大将军炮全部运到北门,运到白杆兵盾阵前,轰开盾阵。 沈阳城中一片狼藉,后金兵力紧张,人手不足,城中喜迎王师的顺民们自然被当做牛马使用。 “啪!” 马鞭狠狠抽打在一名落后的壮丁背上,打出一道血痕。 “赶紧走!蒙古人、叶赫人都到了,大汗等着火炮,莫要偷懒!” 甬道外面,壮丁们忙碌不止,他们将白杆兵尸体扔到更远地方,好空出条道来,让火炮快速通过。 火炮被壮丁们拖拽着,出了北门,经过浮桥,向浑河北岸前进。 在包衣阿哈们狠命的鞭打中,十三门佛朗机炮和两门大将军炮终于缓缓靠近白杆兵大阵。 在它们前方,叶赫部与科尔沁部的数千骑兵,正纷纷策马从白杆兵大阵前掠过,将手中轻箭斜斜抛射出去,镶黄旗凶悍的白甲兵们,则抵近用重箭朝白杆兵盾阵直射。 五六千骑兵射出的轻箭汇成漫天的箭雨,轻飘飘的箭支像是过境的蝗群,发出令人不安的嗡嗡声。 升上半空的轻箭如雨点从盾阵上空倾泻下去,雨滴落在白杆兵盾阵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如春季刚出土的蛙鸣。 土司兵携带的藤牌由藤编浸油泡制而成,坚韧光滑,呈圆盘状,中心凸出,形状像一顶大圆帽。 这种藤牌是古代盾牌进化的最终形态,早在戚继光抗倭时期便已流行各支明军。 藤牌内编两根藤条用来手臂执持,质地轻巧,比沉重的木质盾牌灵活许多,这也是白杆兵一直坚持到现在还没有力竭的原因之一。 后金汗忍住一阵剧烈晕眩,将目光收回,对着眼前众人道: “朕召尔等来,不是让尔等隔岸观火!” 织金龙纛前,站立着科尔沁部和叶赫部的四位头领。 大汗紧急召他们前来,就是要他们组织麾下人马,参加对白杆兵的作战,准确来说是步战。 单凭马兵抛射轻箭,对白杆兵的杀伤有效,根本无法突破藤牌组成的盾阵。 眼下皇太极率领的正白旗,济尔哈朗率领的镶蓝旗,要么在开原,要么在赫图阿拉。 而杜度率领的镶白旗和代善正红旗还在围攻东门的浙兵大营。 努尔哈赤现在手中可以调动的,其实只有正蓝旗、正黄旗和镶蓝旗。 镶黄旗一日血战,伤亡超过三千,需要进行休整,而莽古尔泰的死,也让正蓝旗士气低迷。 目前能被调集用来攻打白杆兵的,只有正黄旗和正蓝旗不足三万人。 盾阵中的残存的白杆兵,估计还有两千多,照着目前这个速度,要把这两千人全部杀光,估计两旗还要死掉上万人。 莽古尔泰的死,让英明汗放弃了让后金兵围攻盾阵的想法。 这样以来,原本历史上打顺风仗的科尔沁人和叶赫人,现在正式成为炮灰,为后金征服辽东贡献他们的绵薄之力。 “朕已调集包衣阿哈,将把西门、南门的佛朗机炮、大将军炮全都搬来,换用大金炮手发炮,轰击川兵盾阵!” “科尔沁与大金时代联姻,叶赫······叶赫与建州同根同源,诸位当勠力同心,攻破盾阵,杀光川兵,朕允许你们在沈阳劫掠三日。” 科尔沁的敖勒布和宰桑布和,叶赫部的尼雅哈、德尔格勒脸上都露出为难之色。 他们这次来沈阳,只是想着趁火打劫,尤其是科尔沁部,根本就没做好攻坚准备,听努尔哈赤这话,看来今日要有一场恶战,他们不由有些沮丧。 宰桑布和与佟养性关系不错,连忙朝这位汉臣使眼色。 佟养性上前一步,对努尔哈赤道: “大汗,科尔沁部擅长骑战,叶赫投靠我大金的也多为马兵,他们走后,如何提防敌军袭击,再说用他们去攻打盾阵,怕是·····” 努尔哈赤伸手打断佟养性,冷冷道: “大金勇士能够下马步战,他们为何不能,佟额附,你去盾阵前督战,日落后若还不能攻下,朕就斩了你!” 佟养性心头一紧,连忙答应一声,匆忙出去,对自己的卫兵道: “去找正白旗、正红旗固山额真,让他们速来这里,劝谏大汗,不可让科尔沁和叶赫部全力攻城。” 一身披甲的佟养真走到努尔哈赤身前,低声道: “大汗,熊廷弼把咱们的炮手都换完了,眼下沈阳四门炮手靠不住,若再有人像北门那样,奴才怕这些南蛮子心生歹意,不如就用咱们的随行炮手,让他们少放些火药,应当不会炸膛。” 努尔哈赤思索片刻,点了点头,眼前这两位佟氏奴才,都是忠心为大金做事的好奴才,想到这里,他烦躁的内心稍稍宽慰。 “李额附为大金殉国,死的壮烈,好好抚恤他的家人。” 旁边两位汉臣喳了一声,按照女真习俗,兵卒将官战死,只要将其尸首带回部族,便能分到死者一半的家产,不过这个习俗并不适用于为大金效忠的汉人,再说李永芳那个建州妻子,长相实在不堪恭维,也就李永芳这样的忠臣才能和这女人行那周公之礼。 阿拜,努尔哈赤第三子,因为母亲是庶妃,所以他出身低贱,后来作战时只能当副手,最终被皇太极象征性的封了个镇国将军。 努尔哈赤看佟养性佟养真一眼,李永芳不幸战死,眼下身边可以依靠的汉臣,已经不多了。 那名戈士哈刚刚领命而去,北边忽然传来一片惊呼声,接着是震天动地的呐喊。 正在后方待命的蒙古科尔沁部,纷纷朝南边冲来。 努尔哈赤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只见莽古斯麾下的台吉跑过来,急急忙忙对努尔哈赤道: “大汗,一股明军骑兵带着叶赫人、虎墩兔,从北边来了!正在攻打科尔沁部,莽古斯贝勒让奴才来求救。” “他说,是刘招孙来了。” (1)后金攻打沈阳时,城内百姓:“民家多启扉张炬若有待,妇女亦盛饰迎门。”——《神宗实录》 正文 第101章 骑兵冲锋 “形势有变,建奴正用火炮轰击盾阵,传本官将令,骑兵停止休整,换马出战!” “骑兵营墙式冲锋,林丹汗部侧翼掩护。长枪在前,镋钯居中,腰刀火铳居后!立即行动!” 沈阳城北龙泉山山麓,宣武将军刘招孙策马而立,向骑兵传令,旁边站着一身戎装的金虞姬。 手持蓝色令旗的中军骑手挥舞总兵令旗,将命令传递给骑兵各营。 龙泉山其实是片低矮的丘陵,位于沈阳城北五里,五千骑兵潜伏于山谷之中。 半个时辰前,骑兵营一部发动突袭,将附近警戒的后金哨马全部斩杀,骑兵本计划在此休整。 李昱辰听说要立即展开进攻,在旁低声道: “大人,疾行一日,马匹劳累,咱们能扛得住,这些蒙古骑手怕是吃不消。” 刘招孙望着浑河西边渐渐下沉的落日,脸色阴沉,怒道: “去告诉蒙古人,镶蓝旗正白旗两万大军正在后边追咱们,距离沈阳只有半日路程。他们抢了赫图阿拉,杀了建州女真,不能击败沈阳后金军,就等着被老奴点天灯吧!想抢银子,就得搏命!” “扛不住也得扛!这是军令!” 刘招孙说罢,头也不回,策马向山下奔去。 李昱辰连忙跟上,一千两百开原精骑沿着山坡徐徐而下。 在各营把总的号令声中,骑兵营在山麓列阵。 这一千二百人是刘招孙麾最精锐的骑兵,也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 刘总兵从京师带回的二十五万银子,至少有五万两都花在战马养护与骑兵训练上。 刘招孙本身便弓马娴熟,穿越之后,他对骑兵训练,偏重于密集战阵冲锋。 这种所谓的墙式冲锋的骑兵战术,在这个时代,应对二三流的骑兵对手,往往具有摧枯拉朽的效果。 然而这种战术消耗极大,而且需要骑兵具备非凡的纪律与勇敢。 刘招孙麾下皆是从浑河开始追随他的死忠,二十五两银子也够维持一支千人规模的骑兵。 在与军官多次探讨并反复实践后,刘招孙对墙式冲锋进行了调整。 骑兵营被分为四个骑兵局,每局三百人,每局三个旗队,每队只使用一种兵器。 这次奔袭沈阳,骑兵营各队装备的武器为:前排长枪、次排镗钯、三排单手马刀。 第三排装备马刀的骑兵,还有配备燧发枪和木柄石雷。 一千二百名骑兵列为十二个梯队,前后三排分别用长枪镋钯燧发枪手雷,不间断发动冲击。察哈尔骑兵负责掩护侧翼,阻止那些科尔沁的游骑骚扰正在冲锋的明军。 各旗队攻击没有间隙,直到撕开后金军阵为止。 由于长枪战兵还没抵达战场,撕开口子后,后续的扫尾便由察哈尔骑兵完成。 如果努尔哈赤临时集结起后金主力,组成甲兵方阵,刘招孙便会侧击步兵方阵两翼,等待天黑后再发动夜袭,这个时代,用骑兵冲击防守严密的步兵方阵,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四个骑兵局共一千两百名骑兵排成了十二列整齐的阵型,每排一百人,在平坦宽阔的浑河河谷徐徐展开。 浑河落日的余辉照耀大地,骑兵营斜斜竖起的枪头和镋钯钯齿泛着寒光,半天血色下,如一片徐徐移动的钢铁森林。 前排骑兵皆穿山文甲配一丈五尺长枪,第二排是改良后的七尺镗钯,第三排配备单手马刀,还装备有短燧发枪和石雷,石雷用于攻击敌军营帐。 同一排步兵之间相隔三步,也就是兵刃挥击的距离,队列之间相隔五步,和传统的墙式冲锋相比,这个距离稍稍要宽一些。 刘招孙策马徐行。 他现在处于最前排旗队长的位置,在他右侧,金虞姬策马而立,手中握着一杆一丈五尺长枪,目光徐徐注视前方。 第一排骑兵都朝刘招孙看齐,不断调整马速,努力保持整个队列的严整。 这些经过严格训练的骑兵,所有作战动作都非常娴熟,三个多月下来,各人与胯下的战马也形成了默契。 此时距离白杆兵盾阵只有两里不到的距离,各排旗队长一边大声喝令骑兵保持阵型,一边缓缓举起七尺骑枪,指挥骑兵发起冲锋。 大地微微颤动,上千匹战马践踏河谷,蹄声如雄浑战鼓,响彻浑河两岸。 距离他们五百步外,科尔沁人士气如虹。 在佛朗机炮的掩护下,大股大股的蒙古人沿着盾阵缺口蜂拥而入,用骑弓射杀失去保护的白杆兵。 隆隆炮声中,没有人注意到这支正在逼近的骑兵营。 留守营地的科尔沁骑兵首先发现了骑兵营。 左右两侧的河岸上冒出大群大群的科尔沁游骑,远远朝骑兵营抛射轻箭,试图阻挡这支突然逼近的明军。 刘招孙不去过问这些游骑,举起铁手臂挡住几只飞来的孱弱轻箭,大声喝令前排的骑兵们加速冲锋。 这是蒙古兵最常用的“拉瓦战术”,在成吉思汗时代就是蒙古帝国的看家本领之一,他们运用时一般动用一个千人队,形成一道宽大的弧形散兵阵线搔扰敌阵,由千夫长控制散兵的作战,引诱敌军离阵或动摇,后阵的集群则寻找对方薄弱的位置进行集中突击,进而引起敌阵全体崩溃。 林丹汗的游骑适时进入战场,迎战那些试图袭扰骑兵营的科尔沁骑手。 两边蒙古人绞杀成一团,浑河战场变得混乱不堪。 这些骑术精湛的蒙古人灵活的控马往来,来去如风的用骑弓相互狗斗,不时有人惨叫着落马倒地,旋即被凌乱的马蹄踏成肉泥。 蒙古游骑之间的狗斗很快引起前面攻阵的科尔沁人注意。 密密麻麻挤在盾阵外面准备进去砍杀白杆兵的科尔沁人,开始纷纷往后退去。 这些下马步战的骑兵,身上只带着骑弓与腰刀,很多人甚至没有披甲。 望着从背后突然冲来,披甲长枪的明军骑兵,再看看自己手中的骑弓,知道讨不到好,扬起骑弓胡乱朝明军抛射几箭,便掉头去后面找自己的马匹。 正在后面督阵的巴牙剌,毫不留情的扬起长刀,将冲到后阵的科尔沁人砍死,用重箭和长刀逼迫这些油滑的蒙古骑手,调头迎击明军骑兵。 被斩杀几十人后,科尔沁人终于意识接受自己的命运。 他们匆忙在白杆兵盾阵外布阵,这时,盾阵中传出阵阵惨叫,白杆兵开始反击那些刚才冒进的蒙古人。 外面的科尔沁人不管冲进盾阵的兄弟是死是活,吹响了海螺号和喇叭。 更多的蒙古人被吸引过来,黑压压的聚集起上千人,他们举着马刀,看样子是想和骑兵一决高下。 “没有长枪的长枪兵方阵。” 刘招孙冷冷一笑,一夹马腹,相处半年多的战马默契的开始慢跑。 前排骑兵逼近到盾阵百步,队列依然严整,骑兵纷纷扬起长枪。 隆隆的马蹄声如突然临近炸雷,明盔上跳跃的红缨像燃烧的火苗,给人强烈的感官冲击。 刘招孙兴奋的望着对面那些慌乱的科尔沁人,用抓住缰绳的手压了压自己的头盔,这是他每次冲阵前的习惯。 马蹄震动声与心跳声渐渐趋同,躲过两支轻箭后,他再次调整呼吸,忽然猛地策马加速,将骑枪上扬,斜斜指向前方二十步外正在朝自己瞄准的蒙古人。 正文 第102章 泪珠 嗖嗖两支轻箭迎面飞来,骑弓虽不能破甲,然而在二十步内射中面门也能致命,刘招孙连忙换右手抓住缰绳,左手举起小圆盾挡住身前。 转眼已来到十步距离,那科尔沁人兀自不逃,他刚砍杀了两名白杆兵,此时奋起血勇,丢下骑弓,抽出一把沾满血迹的长刀,朝着骑兵奔来的方向,猛地砍向马腿。 “死!” 骑枪借助马速如黑色闪电撞向科尔沁弓手,接着耳边传来金属撞击骨骼的咔嚓声。 刘招孙紧握枪杆的手感受到一阵巨大的冲击力,他努力想控制住手中兵刃,然而虎口一麻,骑枪跟着被刺中的蒙古人一起快速往后退去,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身后传来弓手凄厉的惨叫声,刘招孙啐了口唾沫,拔出那把杀人无数的苗刀,顺势斩向一名转身溃逃的敌兵。 “冲过去,在河岸列队!” 刘招孙大声叱喝,也不管骑兵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 第一排长枪骑兵从白杆兵盾阵两侧冲过,将聚集在周围的科尔沁人冲的七零八落,地上倒下几十具残缺不全的蒙古人尸体。原本就非常松散的蒙古人军阵立即陷入崩溃,很多人不管身后还有督阵的巴牙喇,拼命往后逃去。 不等蒙古人调整阵型,第二排骑兵手持镋钯紧跟着杀来。 形似马叉的镋钯在骑兵手中爆发出令人恐怖的杀伤力。 与长枪的大开大合不同,这种遍布利齿的兵刃虽然长度不足,然而威力却是惊人。只要挨着非死即伤。 第二排镋钯手如狂风扫过麦田,蒙古人再次倒下一片,很多人脸颊被锋利的钯齿扯下一块,一时没有死去,乱跑着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这更加剧了他们的混乱。 第三排燧发枪骑兵加速冲过凌乱的人群,举起燧发短铳射击远处那些还在站立的蒙古人。 白杆兵盾阵周围响起砰砰的爆响声,骑兵阵线上腾起一团团的白烟,像冬天说话时哈出的热气。 等一轮射完之后,骑兵们纷纷拔出马刀,劈砍那些中弹未死的敌兵。 第三排燧发枪骑兵射击白烟的还未完全散尽,第四排长枪兵如嗜血的钢铁巨兽,再次蹂躏敌军阵地。 刘招孙策马一直冲到浑河岸边,战马在滔滔的河水前扬起前蹄。 刘招孙伸手轻抚马鬃,手中苗刀还在沥沥滴血,他们这一列长枪手跑得七零八落,正在岸边重新整队。 “官人,你可曾受伤?” 一脸杀气的金虞姬打马徐徐走来,她手上的长枪也消失不见,变成了一把单手腰刀。 刘招孙望着她脸上溅落的血迹,策马上前,低声道: “你留在此地等白杆兵重新结阵,待会儿骑兵还要冲击后金大阵,九死一生,我不忍·····” 不忍和你生死别离,话还没说出口。 轰轰两声巨响。 刘招孙连忙往后望去,就在他们刚才冲阵的侧后方,大约两百步外,十几门弗朗机炮调转炮口,开始对墙式冲锋的骑兵侧翼进行轰击。 “林丹汗的骑兵哪里去了?不是让他们掩护侧翼!” 第二排冲杀的镋钯手也开始在河边列阵,旗队长是一个原辽镇夜不收,望着侧翼方突然遭到的炮击,怒不可遏道。 刘招孙脸色阴沉,立即挥舞手中旗队长令旗,对身后列阵完毕前三排骑兵喊道: “前三排随本官去左翼,杀光这群后金炮兵!其余人马继续冲击科尔沁人!” 他说罢便调转码头,缓缓拭去刀刃血迹,抬头望向侧前方两百步外还在发炮的后金兵,用苗刀刀鞘轻轻抽打马腹。 战马打了个响鼻,朝着腾起白烟的位置奔驰而去,金虞姬将腰刀收起,一言不发给火铳装填弹药,装填完毕毅然跟了上前。 三列骑兵排成整齐战阵,手持长枪镋钯,杀气腾腾的向后金炮手冲去。 眼前这支后金炮兵,刚刚轰开了白杆兵盾阵,给主子立了大功,正值士气旺盛之际。 他们大部分都是萨尔浒时投降后金的明军,首领是佟养性的哥哥佟养真。 这位比曹忠清凶残百倍的包衣奴才,好不容易将火炮拉来轰开盾阵,眼见得就要全歼白杆兵,主子没完成的事情却让他完成了,没想到半路杀出来刘招孙。 这个尼堪带着区区千人,就敢冲击后金大阵,惹得大汗很不高兴。 佟养真在气愤之余,决定要给刘招孙一个教训,让他知道和大金作对是什么下场。 他立即招来镶黄旗一个牛录的真夷甲兵,掩护炮手向冲阵骑兵开炮,用重箭射杀那些试图上前袭扰的林丹汗骑兵。 步弓射程远超过骑弓,三十步内可以破甲,何况是对付林丹汗手下这些穷得不能披甲的骑手。 排列严整的重步兵对零散骑兵拥有绝对优势,三百后金排成空心方阵,外面一排甲兵举起长枪,后面两排后金兵用重箭射杀那些试图靠近的蒙古人。 林丹汗的骑手们快速掠过后金方阵,利用马速抛射轻箭,射杀后金兵。几轮对射后,蒙古人伤亡惨重,丢下几十具尸体,仓皇向北逃走。 他们逃到安全距离后,伸长脑袋观望着后金炮手继续轰击刘招孙的骑兵营。 距离后炮兵阵地只有两百步,夜幕降临大地,刘招孙隐约能看见前排后金兵手中的长枪枪头发出冰冷的光泽,点点寒光在昏暗的视野中格外引人注目。 “杀!” 长枪对长枪,有点意思。 双方很快逼近到一百步距离,早有防备的佟养真下令后金兵停止射击蒙古人,掉头对付这支上门找死的骑兵。 刘招孙抬起左手压了压头盔,侧脸望向紧随自己冲来的金虞姬,狠狠瞪她一眼,一时无限感慨,有很多话却说不出口,最后对她点点头,两人马速不同,很快又错开几步距离。 刘招孙不再去想儿女情长,耳边嗖嗖响动,他下意识举起圆盾遮挡,十几支的重箭带着风声掠过他的脸庞,一支重箭将他身后一名镋钯手射死。 只听嘭一声响,左侧一名清瘦骑手被击中护心镜,坠落马下,迅速消失在视野中。 刘招孙心里咯噔一下,眼泪忍不住就流出来了。 他蓦然抬头,马速不减,扬起那把杀人无数的苗刀,恶狠狠望向方阵后面的佟养真。 前三排骑兵全速冲击,两百八十多名骑手如滔天巨浪,奋力拍打江心巨石,在接近巨石的前一秒,三列骑兵分做两翼。 短铳接连爆响,阵前升起一团团白烟,两百多把锋利的长枪镋钯穿过白烟,如死神镰刀般耀眼。 正文 第103章 决战前夜 刘招孙纵马掠过长枪方阵,眼前闪过金虞姬倩影,耳边响起在浑江江畔初见她时的声音。 “刘千总,留步。” 长枪交错而过,刘招孙猛然惊醒,急忙晃过对面一支长枪突刺。 抬头时,一把飞斧呼啸着朝他飞来。 刘招孙暴喝一声,抡起圆盾狠命砸去,斧头被弹飞出去。 眼前一个后金兵长枪刺出,刘招孙把头一歪,长枪刺中旁边一名镋钯手胸腔,被肋骨卡主,马匹惯性带着镋钯手继续往前奔跑,后金兵被拖拽着踉跄走了两步。 电光火石之间,刘招孙抡起苗刀斩向这名后金兵,苗刀划过锁子甲,刀刃与铁叶撞击,激起点点火花。 刘招孙见不能破甲,就势将苗刀微微倾斜,紧握刀柄的右手猛地发力,锋利的苗刀借着马速划向那后金兵护颈,瞬间切断建奴的颈项。 战马绝尘而去,身后后金兵脑袋和头盔高高飞起,穿着双层铁甲的无头尸身喷着鲜血轰然倒地。 “杀!” 刘招孙大吼一声,调转马头,率骑兵再次向长枪兵冲锋。 苗刀破空吟啸,胯下战马感受到主人的愤怒,嘶鸣一声,双眼圆睁,奋力扬起前蹄。 这轮步骑兵长枪对杀,双方都伤亡惨重,当然,后金方面伤亡更大。 刘招孙的精锐骑兵损失十五骑,失踪三骑,后金方阵被打死五十多人,还有三十多人被石雷炸伤,三百人一轮下来就死去近百人,基本失去战力。 两匹战马躲闪不及,直接撞在锋利的长枪阵上,崩断的枪杆到处乱飞,将前排后金兵撞飞。 当然,更多的后金兵是被长枪直接挑中,巨大的惯性将他们腾空带起,被长枪或镋钯刺中的建奴全都当场毙命。 燧发枪骑兵补刀更为致命,他们用短铳射击后,又将近百枚石雷抛入长枪兵方阵。 装满石子铁钉的石雷在人群中爆炸,崩飞的石子铁钉比任何重箭火铳都管用,轻易击穿双层铠甲,将建奴打成了筛子。 一些未死的后金兵满脸是血,形如鬼魅在地上乱爬。 佟养真也被石雷炸伤,此刻,他瘫坐在地上,身上遍布灰尘,茫然的望向冲过方阵的明军骑兵。 刘招孙一边收拢冲散的骑兵,一边望向周围,暮色四合,浑江开始遁入黑夜。 距离刘招孙侧前方两百步外,骑兵主力还在继续冲阵,斩杀那些失去建制的科尔沁人。 幸存的白杆兵开始在侧翼重新结阵,掩护骑兵墙式冲锋。 更远处,隐约能望见铺天盖地而来的镶黄旗真夷甲兵,看他们人数,当在三千人以上。 到处都看不到金虞姬。 他知道她凶多吉少,心中悲愤,猛地挥刀指向五十步外那个残破不堪的长枪兵方阵。 “杀光他们!” 三列骑阵呼啸而过,又是一轮残酷的长枪对刺。 开原骑兵的第二轮攻击如狂风骤雨,相比第一次更加凶残,在冷兵器突刺与火铳石雷的爆响声中,原本就已经残缺不堪的后金阵线这次被彻底打穿去,骑兵如风而过,留下后金兵遍地狼藉的尸体和伤兵,周围站立的只剩区区十几人。 第二轮冲击骑兵损失只有五人。 刘招孙策马上前,战马踏过遍地后金兵尸体,走到被炸伤的后金兵牛录额真身前。 “你叫什么?” 苗刀抵在牛录额真脖上。 “军爷,我给你当包衣·····” “你叫什么?” 刘招孙翻身下马,缓缓扬起那把杀人无数的苗刀。 “奴才叫佟养真,都是佟养性蛊惑奴才当包衣·····” 佟养真还没说完,人头便高高飞起,刘招孙拭去刀身血迹,一脚踹翻跪在地上的尸身: “狗东西,算你走运,你该被凌迟处死的!” 这时,骑兵抓来五个后金炮手抓来,这些炮手见到刘招孙便立即跪下,大声喊叫说自己是被鞑子逼迫才对友军开炮,恳求总兵大人饶命。 刘招孙冷冷望向四个炮手,眼中寒光闪动,猛地拔刀斩杀一人。剩余四人立即瘫软在地,朝刘招孙磕头不止。 “你们也是汉家男儿?杀那么多白杆兵!老子真想千刀万剐了你们!” “先留你们四个狗命,把佛朗机炮推上,给老子打镶黄旗!” 刘招孙翻身上马,大声对周围骑兵道: “能战者,随本官去与骑兵大阵汇合,与建奴决战!” 一众精骑大声应和,留下五骑监督炮兵炮击后金兵,剩余两百多人马跟随刘总兵向骑兵大阵奔去。 天完全黑了下来,夜幕之下,后金兵在浑河岸边燃起熊熊篝火,河面被火光染红。 无数背插三角小旗的巴牙剌从四面聚集过来,手持重刀长斧像白杆兵与骑兵营逼近。 这些擅长夜战的两黄旗精锐,人数接近千人,他们气势汹汹而来,身后还跟着黑压压的真夷甲兵。 入夜后的沈阳如一座鬼城,主动投靠后金的顺民,此刻即将被当做炮灰冲阵,剩余的百姓黯然无声。 只有沈阳东门,还是火光冲天,喊杀不断。 杜度亲率镶白旗甲兵攻城,准备攻上瓮城城墙,将那个名叫毛文龙的辽镇参将碎尸万段。 北岸遍地都是科尔沁人尸体,最后两千名冲出重围的白杆兵,反杀那些不及逃走的蒙古人。 半个时辰前还是一往无前的科尔沁骑手,在开原骑兵持续不断轮墙式冲锋下,伤亡极为惨重。 他们在北岸留下两千多具尸体,仓皇向两黄旗大阵逃去,很多骑手都遗失了马匹。 依照努尔哈赤的性格,这些倒霉的科尔沁人,只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被当做炮灰使用,为后金的丰功伟业,贡献他们的血肉之躯。 一万多名科尔沁骑手的大溃败,造成了两黄旗包衣的混乱。 这些平日欺软怕硬的包衣,以为后金大败,疯狂往四周逃窜,差点造成炸营。 白甲兵疯狂砍杀这些溃逃的包衣,斩杀了几十人后,这些发狂的奴才们才稍稍冷静。 刘招孙返回大阵即下令清点兵马,一千二百骑兵共伤亡失踪两百二十人。 不出意料,察哈尔骑兵伤亡很小,他们刚刚亲眼目睹骑兵营冲杀后金方阵,明军的战果让他们勇气倍增,觉得自己也能击败后金兵。 骑兵营以三百人的代价,杀伤科尔沁两千多人还有三百后金甲兵,虽说是一比十的战损,然而刘招孙还是非常心痛,如果让骑兵休息后再冲阵,或许就不会死这么多人。 不过现在两黄旗主力全部押上来,仅凭这不到一千骑兵肯定不是三万多后金兵的对手,他将目光投向了刚刚突出重围的白杆兵。 裴大虎和两名卫兵在前面打着火把,刘招孙下马步行,一路向幸存的白杆兵走去。 西南天升起一轮残月,借着昏暗的火光,遍地都是破碎的藤牌和残缺不全的白杆兵肢体。 刘招孙悲怆欲绝,咬着手指继续前行,他走的很小心,努力不让自己踩到阵亡将士的残骸。 秦建勋和他父亲秦邦屏站在一堆尸骸前,身上脸上都是血迹,火光照亮他们呆滞的脸。 秦建勋缓缓朝刘总兵行了个军礼,呆了好久,还没说话,便放声大哭。 “大人!石柱儿郎们快死光了,大伯和陈总兵被火炮打死!连尸身都找不到!大人为何这时才到!!为何这时才到!” 刘招孙低头沉默不语,周围站着的白杆兵如同木偶一般,动作迟缓,蓬头垢面全身都是血迹。 旁边裴大虎忍不住道: “大人听闻浑河开战,便一日奔走一百四十里,半个时辰前才抵达沈阳,下令立即冲阵,骑兵营伤亡惨重,大人自己受伤,金······” 刘招孙大声呵斥裴大虎住口,眼前又浮现金虞姬的身影,一时悲愤交加,跪倒在石柱名将面前,大声道: “刘招孙竭尽全力,还是救援来迟,连累白杆兵伤亡如此惨重,心中惭愧!请老将军责罚!” 秦邦屏连忙扶住刘招孙,这位白杆兵统帅,此时眼眶红润,借着火光仔细打量刘招孙,良久之后,微微叹道: “来时破云遮月,去时干戈寥落,六千大军只剩两千,若非刘总兵舍命救援,白杆兵今日全部折损在此了!” “我常听建勋说,刘总兵非同凡人。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雄,你为咱川兵如此拼命,老夫今日能与英雄相识,便是在浑河战死,也值了!” 浑河北岸响起了低沉的海螺号声,后金兵的反攻正式来临。 “秦将军,建奴总攻来了,请率白杆兵立即撤离,此地西北五里之外,有座小山,那里有我的人马接应你们,我在此地挡住奴贼!” 秦邦屏哈哈大笑,对刘招孙摇了摇头。 “秦将军,给白杆兵留下一支血脉吧!” 刘招孙声音有些哽咽。 秦邦屏走到堆起的尸山上,俯视周围白杆兵,大声道: “奴贼杀了咱这么多儿郎,还要杀光辽东汉人,要不要报仇?!” 周围还未战死的白杆兵一起发出最大声咆哮: “报仇!杀光鞑子!” “报仇!杀光鞑子!” 老将秦邦屏隔着尸山血海,回望少年刘招孙: “刘总兵,你说自己欠了几万条人命,这辈子要拿鞑子人头来还,今日,就让老夫帮你达成此愿吧!” 正文 第104章 步骑绞杀神火飞鸦 这次石柱土司为增援沈阳,几乎将境内的白杆兵征调一空,六千兵马全部奔赴辽东。 刘招孙不想让这支强军和历史上一样,在浑河血战中全军覆灭。 至少,要给白杆兵留下一点种子。 他正要再开口劝说,却听秦邦屏大声道: “老夫心意已决,不必多说。刘总兵,老夫见你你打仗颇有章法。眼下建奴兵力远胜于我,该如何战?” 浑河两岸响起连绵不绝的海螺号声。 两黄旗能够夜战的真夷甲兵、包衣阿哈,全都被努尔哈赤组织起来,上万人马,由东往缓缓向西推进。 叶赫部能夜战的骑兵掩护后金步阵两翼,策马向西踏进。 兵过一万,无边无际。 两黄旗作为八旗战力最强悍的两支,眼前的排兵布阵便给人以强军之态。它们与浑江之战、开原血战中的镶蓝旗、正白旗大不相同。 夜色掩映下,两黄旗大阵如狂暴巨兽,仅仅露出它狰狞的一角,便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敌众我寡,如何战? 穿越之后,刘招孙竭尽全力想要改变历史走向,从萨尔浒一路走到现在,半年血战,九死一生,只为今朝! 刘招孙昂首望向众人,大声道: “我方有骑兵营九百,林丹汗骑兵四千,白杆兵两千,另有精锐战兵三千六百,明日佛晓抵达浑河。一万大军对战两黄旗,胜负未知!” 见秦邦屏面带忧色,刘招孙解释道: “佛朗机炮、神火飞鸦扰乱敌阵,骑兵冲杀撕开敌阵。最后,老将军率白杆兵沿缺口突入,一举击溃敌军!” 秦邦屏听刘招孙说完,眼中闪过一抹亮色。 佛朗机炮和神火飞鸦他都知道,尤其是佛朗机炮,刚才建奴用佛朗机炮轰击白杆兵盾阵,打得白杆兵毫无还手之力,不得不说这是个大杀器。 “刘总兵这次骑兵来援,也带了佛朗机炮吗?” 刘招孙淡淡一笑,手指前方,远处篝火下,一队炮手正忙着在给佛朗机炮装填炮弹。 “奴酋把沈阳的火炮都搬来了,还派了三百甲兵守护,都被末将杀了,刚才夺炮时毁了几门,剩下的这几门,也够打鞑子用了! “今日刘某便与将军一起勠力杀贼,血洒浑河!” 刘招孙说罢,便朝秦邦屏拱手行了个军礼,策马往骑兵营行去。 秦邦屏望着刘招孙远去背影,也在心里喃喃道:“勠力杀贼,血洒浑河!” 李昱辰下令将部下携带的炒面干粮分发给了白杆兵。 白杆兵驻守的营地里燃起了一堆堆篝火,幸存的士兵一边吃着炒面,一边抓紧时间休整。 这些来自西南的土司兵在浑河岸边鏖战了整整一日,所有人都到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点,只是靠着顽强的意志,还在继续强撑。 半个时辰前,他们被骑兵营救出时,一些士兵精疲力竭,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站起。 一队队骑兵策马经过白杆兵大阵,朝着东边迎头逼来的后金兵走去。 正在休息的白杆兵抬头望着这支战意昂扬的骑兵,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次自己不再是孤军奋战。 浑河北岸,东西走向的平坦河谷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明军各营把总正忙着指挥骑兵列阵。 血战后剩余的九百六十名骑兵,被分为九个队列,每三列一组。 仍旧是前排长枪,此排耥耙,第三排马刀火铳。 和上次布阵稍有不同,士气旺盛的林丹汗骑兵分布左右侧翼。 这些蒙古友人都能夜战,且骑术更佳,刘招孙用他们来对付同样骑术上好的叶赫骑兵。 为训练好一支强大的骑兵,刘招孙下了血本,五万多两银子全部花在骑兵营身上。 骑兵月饷是战兵的双倍,他们伙食丰盛,每日都有肉类、新鲜蔬菜或茶叶供应。 良好的伙食不仅让骑兵体格强壮,而且避免了夜盲症等疾病的发生。 每隔半个月,李昱辰就会组织一次骑兵夜战演习,模拟各种实战环境,对骑兵的战术动作进行考核,考核不合格的士兵会被剔除淘汰。 三个多月严酷训练,刘招孙麾下这支骑兵的战力迅速成长,早已超过明军夜不收乃至后金白甲兵。 刚才与科尔沁冲阵战死三百骑兵,这些精锐骑兵本该用作掩护步兵冲阵,堵截骚扰敌方溃兵,却在这样残酷的战场被用作正面冲锋,这如何不让刘招孙不感到心痛。 不过,事已至此,刘招孙没有更好的选择。 接下来的战斗,骑兵仍是主力,他只会更加心痛。 训练有素的开原骑兵营很快列阵完毕,最前排骑兵纷纷将长枪斜斜扬起,刺向暗黑无边的夜幕,神色平静的等待旗队长发出冲阵命令。 暗夜之下,只能听到远处建奴的号鼓声。 后金兵的号鼓声渐渐逼近,整齐的踏步声也让大地开始微微颤抖。 开原骑兵营不动如山,两侧的察哈尔骑手纷纷探出脑袋朝黑夜张望。 这是刘招孙第一次指挥大规模夜战。 浑江夜袭时,他实际上只率领三百家丁出战,而且那只是袭击,并非堂堂阵战。 这次,他指挥的是一支将近五千人的骑兵, 裴大虎从夜幕中策马走来,借着昏暗的篝火下走到刘总兵近旁。 刘招孙看他一眼,神色平静道: “都准备好了?” 裴大虎满脸兴奋,跳动的篝火让他脸上的刀疤更加明显。 “回大人,都准备好了,佛朗机装填完毕,三百六十支神火飞鸦,分三次发射,工坊的人安置完毕,直接点燃就可以了。” “好。” 刘招孙神色不变,对着正在逼近的两黄旗大阵喃喃道: “努尔哈赤,今夜本官要给你一个惊喜。” 距离骑兵营两里之外的浑河河岸侧翼,一百二十支火箭斜斜指向前方,对准五百步外正缓缓向西的后金大阵侧翼。 随骑兵赶来的十二名工坊工匠,匆忙撤往己方大阵。 在几名旗队长指挥下,一百二十名士兵举起火绳,一起点燃神火飞鸦尾端的引线。 这种改良版的火箭吗模仿康格里夫火箭样式,重三十斤左右,箭长三尺,装有一根一丈三尺长的平衡杆,射程可达三里。 依靠自身装药燃烧推进,起火”将木杆射至空中,又点燃木杆内的火箭,火箭再次射出。 相当于一种两级火箭。 一阵尖锐的呼啸响彻浑河两岸,接着便是佛朗机炮的爆响声。 刘招孙侧身望着半天升起的无数火焰,看着它们升空后砸向后金大阵,微微笑道: “天降正义啊!” 正文 第105章 缺口 神火飞鸦拖着长长的尾焰落入河谷,暗夜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炸声,硫磺燃烧的气味弥漫浑河北岸。 宋应星改良的神火飞鸦增加了射程,对这种火箭的其他缺陷并没有多少改善。 由于缺乏自旋稳定器,火箭射击精度差的问题仍然无法解决。 第一轮发射只有三十枚神火飞鸦落入建奴大阵,大部分火箭呼啸着掠过后金兵头顶,一头扎进旁边的河里,还有几只直接飞到了浑河对岸。 不过让刘招孙欣慰的是,没一支火箭落在骑兵营中,否则他就要找宋应星好好聊聊。 由于知识所限,刘招孙对硝氨炸药制造一窍不通,更不能像其他穿越者那样上来就搞什么苦味酸。 上面两种火药威力更大。 改良后的神火飞鸦携带黑火药,落地爆炸威力较小,为了弥补这个缺陷,宋应星在弹头里加装了铁蒺藜和碎陶片,这样可以对目标造成二次伤害。 尽管存在诸多问题,当三百六十枚火箭拖着尾焰照亮夜空,呼啸着从天而降时,还是给正在黑夜中行进的后金兵造成了巨大恐慌。 位于落点正中的后金甲兵,身上棉甲被硫磺点燃,火苗点燃河岸枯草灌木,很快将周围士兵变成了一个个火球,在阵列中拼命乱滚。 迸飞的铁蒺藜碎陶片如雨点般倾泻开来,高速穿透甲胄和躯体,将炸点周围后金兵打成了血肉葫芦。 叶赫人胯下的战马被呼啸声和漫天火光惊吓,发狂的战马四蹄乱蹬撞到后金兵大阵,激起一阵血雨,还有些马掉头直接跳入浑河。 河边松软的淤泥没过马腹,马背上的叶赫人在黑暗中绝望喊叫,迅速下沉,沉入无边幽冥。 刘招孙望着陷入混乱的后金大阵,下令骑兵营准备出击,让林丹汗的骑手帮助掩护侧翼。 各排旗队长们策马走过阵前,大声提醒骑兵等会儿冲阵时需注意各种细节。 开原骑兵训练时所处的环境,复杂多变,有时候光线比现在更加昏暗。 马在夜间视力极好,经过训练的战马可以自己避开崎岖的地形,越过陷马坑之类的路障。 骑兵夜战最需要注意的是避让队友。 三轮火箭很快射完,侧翼的四门佛朗机炮也停止射击,上万人马的后金兵大阵,倒下上千人马,一部分已经被白烟与火光笼罩。 大阵中传出凄厉的惨叫,被火点着的后金兵像火球一样到处翻滚。 刘招孙嗅到远处飘来的硫磺气息,他骑枪指向前方,大喊一声,率领第一排长枪兵冲阵。 第二排镋钯手跟在长枪兵后面,中间间隔着三丈左右的距离,阵列要比白日冲锋时稀疏很多。 五千骑兵驱动马匹,开始冲向后金大阵。 林丹汗的骑手们骑术娴熟,他们用小腿夹住马腹,腾出双手,用步弓射箭,距离方阵还有百步开外便朝目标抛射。 刘招孙对这些蒙古人的骑术很是钦佩,他从小跟义父驰骋沙场,自以为弓马娴熟,然而和这些人相比还是差距太远。 如果自己骑术好一些,刚才或许就能救下金虞姬。 或许,自己也将战死在这里。 距离后金大阵两百步时,对面射出了第一波轻箭,箭簇敲打骑兵头盔,发出叮当脆响声。 有人被轻箭命中面门,惨叫一声,翻身坠马,旋即消失在暗夜中。 刘招孙估计现在后金兵的注意力放在蒙古人身上,拿重箭和铁骨朵等投掷兵器狠命招呼察哈尔人。 进入一百步后,持弓的骑兵也扬起骑弓,朝对面抛射。 不过这种零星的射击没什么作用,骑兵迅速接近到五十步内,长枪兵和镋钯手从马背上抽出铁骨朵和飞斧,借着奔跑的马速,奋力朝前排建奴砸去。 对面传来一片痛苦的惨叫声,很快也投出一波飞斧和标枪,不过都没什么准头,只砍伤一名骑兵。 第一排骑兵将长枪伸直,击打马腹,战马陡然加速。在一片金属与铠甲甲叶摩擦声中,两翼最靠外面的后金兵接连被长枪刺中,跟着深入躯体的长枪,飞到好几步外,重重跌在地上,被上万只马蹄踏过。 刚刚被打死的建奴甲兵的位置上,立即有甲兵补上,刘招孙用骑枪挑杀两个建奴,大声招呼后面的燧发枪兵扔石雷。 一阵猛烈的爆炸,后金大阵又丢下十几具尸体。 这次骑兵冲锋步兵方阵和之前对付佟养真他们时所用的战术基本一致,都是骑兵高速掠过,侵蚀后金兵的侧翼,区别在于这次刘招孙他们面临的方阵要大出很多,人数约在四五千人。 长枪镋钯犁过两黄旗侧翼,林丹汗人马在侧翼更远处抛射弓箭,持续骚扰后金兵对刘招孙的攻击。 剩余的一部分林丹汗骑手已经和投降后金的海西叶赫骑兵激烈狗斗,骑兵夜间对冲更加危险。 叶赫人原本战意不强,见眼前这些蒙古人士气高昂,争着和自己拼命,斗过几个回合,他们便纷纷朝己方大阵地溃去。 方阵中的后金兵,当然不知道他们已经被叶赫人卖了,还在努力抵抗那些冲阵的明军骑兵。 失去叶赫骑兵掩护的步兵方阵,行进在黑黢黢的平原上,如一支待宰的羔羊。 冲过方阵的骑兵在东边五百步外重新列队, 第一轮冲阵结束后,刘招孙令各营清点人数,损失三十多人。 后金兵伤亡不知,估计至少死了两百人。 刘招孙来不及有什么伤悲,将马头转向刀枪如林的后金方阵,大声道: “打开一个缺口,掩护白杆兵冲阵!” 又是一阵长枪破甲的摩擦声,骑兵营奋不顾身,与对面后金兵以硬碰硬。 在长枪兵镋钯手不顾死活的冲杀下,前排后金兵终于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们手中的长刀长斧对付骑兵稍显吃力,往往需要用两三个人一起才能对付一个骑兵。 两黄旗甲兵战力强悍,以前的对手要么是望风而逃,要么被勇士们杀死。从蒙古到叶赫,从萨尔浒到沈阳城。 连续的胜利让建州女真勇气倍增,尤其是镶黄旗的两位甲喇额真,他们都很想和刘招孙过过手,为后金亲手斩了他。 不过现在,后金兵都呆了,从没见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 简直是一命换命。 骑兵冲阵引发的恐惧远远超过步兵冲阵,即便是后金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也会在面对骑兵近距离冲阵时,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一名火铳兵跟在镋钯手后面,骑马呼啸而至。 重箭掠过镋钯手的左肩,贯穿火铳手脖颈,那火铳手至死抓住缰绳,撞向对面密集的刀丛中,石雷炸响,周围传来一片惨叫声。 两个后金兵倒在地上乱滚,左翼位置被撕开个小口。 后面立即上来两个真夷甲兵补位,不等他们站稳,迎面又是一根长枪杀来,一人被撞飞出去。 另外一人猛地扔出飞斧,长枪出手的骑兵躲闪不及,被飞斧砸落马下,接着又上来一名火铳手,策马冲过,火铳砰一声响,几乎挨着扔飞斧的后金兵,将他脑袋打成稀烂。 火铳手也不停留,拍马跑过方阵,临走时不忘顺手朝密集的后金人群中扔了个石雷。 双方就在这个小小的位置不断交换死亡,明军攻击更加猛烈,九轮骑兵冲锋后,这个两人的缺口被急剧扩大,周围已经堆起了小山一样的尸体。 骑兵多轮冲锋后,缺口周周围试图上前的甲兵全都被杀死,扩大无数倍的缺口可以穿过一支军队。 刘招孙让传令官向后方传令,召集白杆兵出击,沿着被打开的缺口继续撕开后金大阵。 雄浑的战鼓响彻河岸东侧,过了一会儿,西边五百多步外回响起低沉悲凉的号角声。 刘招孙知道那是白杆兵进攻的号令,他心想。 只要白杆兵能顺利突破后金兵大阵,两黄旗这五千多人,到时必定大乱,只有接受溃败的命运了。 正文 第106章 崩溃 被佛朗机炮和火箭攻击后的后金大阵稍显凌乱,九列骑兵的冲锋更加剧了他们的混乱。 在开原骑兵不计伤亡的撞击之下,壁垒森严的两黄旗防御终于被撕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随着更多骑兵的冲锋,缺口如崩溃的大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大。 身披银甲的巴牙剌在方阵后面用夷语大声叫骂,努力想要维持前方阵线的完整。 这些从各牛录抽调的真夷甲兵虽然都能够夜战,然而,也只是能够而已。 庞大的兵额决定了后金兵无法进行系统的夜战训练,自然无法和训练有素的开原兵相比。 实际上,由于通讯条件、士兵素质、战斗意志等原因,这个时代的夜战往往没有赢家。对攻击方来说,夜战也并没有想象中的压倒的优势,结果通常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不过,上面几个条件在刘招孙这里都是不成立的,合理训练与严酷军律下,开原骑兵不仅体格强壮,而且都有赴死之心。 打开缺口后,骑兵营如剃刀般切割后金方阵,尽管不断有骑兵坠马,然而他们给将后金兵造成的伤亡是己方的三倍甚至五倍。 刘招孙勒马立于河岸东侧,胯下战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他们这队骑兵刚刚冲阵三次,杀死杀伤近两百名真夷甲兵,杀死的包衣更是不计其数。 第一排一百一十名长枪兵,此时还能再战的,只有不到八十人,伤亡接近四十人。其他各排伤亡也大致相等。 当然,还有一部分骑兵只是被暂时冲散,后期可以重新收拢。 但是无论如何,三轮冲刺,死伤超过三分之一,这样的战损,刘招孙是不能承受的。 随着骑兵与马匹体力的不断下降,继续冲锋伤亡只会更大。 估计再冲几次,骑兵营就要全部战死,他自己也要在浑河归位。 想到这里,他不由感到一阵悲凉,抬头望向身边这些凶悍顽强的骑兵。 昏暗的月夜下,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听到战马的喘气和响鼻声。 这些坐骑经历数场血拼,亢奋的精神渐渐消退,此时也都显现出疲惫之态。 冲阵途中无法不能换马,骑兵只能与坐骑一起继续冲锋,直到最后战死或者胜利。 与疲惫的马匹不同,这些年轻的骑手们各人面带凶光,昂然立于马上,抬头望向前面混乱的后金大阵,丝毫不惧数量十倍于己的后金甲兵。 骑兵冲锋最能体现男人的血勇,生死往往只在转瞬之间,全靠奋力一击。 刘招孙可以肯定,此战之后,若能幸存,这支精锐的士气战力必将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只是还有多少人还能幸存呢?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迹,一咬牙,扬起骑枪继续发起第四次冲锋。 就在这时,三百多步外的后金大阵,前方像忽然像被重锤撞击一般,整个稍稍往后退了几步。 接着,缺口附近的后金兵发出令人恐惧的喊叫,喊叫声很快汇成山呼海啸,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方阵前列。 被袭击的甲兵惊恐的望向前方夜幕,暗夜之中,不断有锋利的兵刃刺进刺出,所有出现在它攻击范围内的活物都不能幸免,几个凶悍的后金兵挥舞重刀冲入黑暗,旋即被那边锋利兵刃刺中,全身上下遍布血孔。 前排一些弓手举弓乱射,旋即被兵刃刺中咽喉。黑暗之中,弓箭的优势本来就不明显,何况是在这么短的距离内。 黑暗之中,仿佛潜伏着一支可怕的妖魔,不断用兵刃吞噬着两黄旗的勇士们,无论是真夷还是包衣,全部不能逃出他们的毒手。 刚刚经历火箭、佛朗机炮袭击,又被骑兵蹂躏的后金兵们,精神早已到了承受的极限。 现在又突然遭受这样的袭击,立即陷入崩溃。 前排甲兵们不顾一切的往后阵撞去,如同炸群的马匹,带动后面一些甲兵也跟着乱跑。 牛录额真和白甲兵抡起重刀,堵在这群溃逃的甲兵前面,不由分说,挥舞重兵熟练的在人群中猛砍猛杀,溅起阵阵血雨。 “后退者死!” “尼堪只有两千人,掉过头去,杀光他们!” 在白甲兵的威逼下,这些前排走投无路的甲兵们只得举起兵刃,如一只只暗夜飞蛾,绝望的撞向身后黑暗中的魔鬼。 “白杆兵来了,两黄旗快要崩溃了!” 刘招孙望着行将溃败的后金兵大阵,心中稍稍安定,一切发展都符合预期,只是比预期稍晚一些而已。 两黄旗不愧是努尔哈赤的精锐,他们表现出来的承受能力,远比刘招孙想象的更加顽强。 当然,顽不顽强,现在都不重要了。 现在需要加剧两黄旗方阵的混乱,让他们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惧,让这些野蛮人知道,屠戮辽东汉民是什么下场。 刘招孙吹响竹哨,召集各队旗队长上前,对他们下令道: “鞑子快坚持不住了,白杆兵伤亡太大,不能全靠他们,咱们还是得去添把火,干骑兵该干的事,继续冲击侧翼!不要硬冲,击溃对方就好!” 上万人的古代军阵,只要一旦陷入崩溃,后面出现巨大的伤亡是可以预期的事情。 刘招孙大吼一声,旗队长吹响竹哨,九列骑兵再次向目标发起冲锋。 残月当空,午夜时分的浑河颇有些凉意,胯下战马向前疾驰,耳边风声烈烈。 刘招孙拔出苗刀,刀刃崩出几块缺口,他的骑枪早在第一轮冲锋中就被一个后金刀盾手带走。 这次战后,又需要换把刀了。 距离两黄旗战阵只有百步,暗夜中后金兵的轮廓开始渐渐清晰。 刘招孙调整马速,与队友保持成一条松散的直线,准备迎接新一轮的血雨腥风。 然而当他再次抬头看向对面时,不禁被眼前出现的景象震惊住。 之前勉强还能保持阵列的两黄旗大阵,此时像是被沸水浇过的雪球,已经开始完全崩溃,四边严整的队列完全涣散,无数真夷甲兵开始望后阵逃去。 只有数百名精锐巴牙剌和部分甲兵还在与白杆兵搏杀。 远处燃烧的篝火还未熄灭,火光中到处都是奔逃的人影。 成千上万根跳动的鼠尾辫如暗夜鬼火在眼前跳动,一切如梦似幻。 “这么快就败了?” 刘招孙勒马站立,呆了片刻,直到一个真夷甲兵抡着狼牙棒朝他砸来,他才如梦初醒。 正文 第107章 镇魂瓶,永不分 这名悍勇的后金兵没有逃走,而是选择留下和巴牙剌一起战斗。 刘招孙望他一眼,策马疾驰而过,两边交错而过时,苗刀劈头砍下。 后金兵举起狼牙棒格挡,兵刃撞击,迸发出点点火花。 燧发短铳一阵爆响,甲兵轰然倒地。 刘招孙收起短铳,对着火光,苗刀又多了道缺口,用来砍人是不成了。 正要扔掉,想起金虞姬生前说过,她喜欢这把刀。 于是将刀收回刀鞘。 察哈尔骑手呼啸着,从白杆兵战阵前掠过,一路往西追击那些溃逃的两黄旗甲兵。 他们在马背上呼喊着刘招孙听不懂的蒙语,一路狂飙突进。 两黄旗的溃兵被他们一路追到浮桥前面,甲兵和包衣挤在狭窄的浮桥上,争抢着朝南岸逃去。 察哈尔骑手们追到河面,从容不迫的在后金兵身后射箭。 一些蒙古人直接策马跳上浮桥,挥舞马刀朝对岸杀去。 一些亢奋的蒙古骑兵甚至一边站在马背上射箭,一边穿过浮桥。 刘招孙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这时,一脸兴奋的李昱辰纵马上前,对刘招孙道: “大人,蒙古人真是神勇,一路将鞑子追到南岸去了,桥上好多后金兵掉进河里,不知要淹死多少狗鞑子。哈哈哈!” 刘招孙眉头微微皱起,问道: “他们为何变得如此骁勇?” 李昱辰与林丹汗麾下几个台吉相处一段时日,对这些蒙古人了解更多,便对刘招孙道: “大人,他们是过去抢银子,两黄旗和正蓝旗的银子布帛都在南岸。” “骁勇善战啊。” 刘招孙微微叹息,忽然道: “咱们的人先不要过去,南岸还有几万后金兵,咱们刚才只是打败了两黄旗能夜战的甲兵,他们的主力都还在。” 李昱辰听了微微皱眉,嘟噜道: “大人,为啥蒙古人都能过去,咱们骑兵营如此骁勇,还怕什么?一鼓作气,把其余四旗也灭了。” 刘招孙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他吹响竹哨,召集骑兵营集合,掉头回去围歼那些还在顽抗的巴牙剌和真夷甲兵。 两黄旗的巴牙剌共计五百多人,他们是这次夜战的核心,第一轮神火飞鸦攻击后,他们就开始组织弓手对明军进行反击,接着便遭受第二轮、第三轮打击。明军的这些火器虽然威力不大,真正被炸死的人其实并不多,不过它们对军心士气造成的影响却不容忽视。 等到明军骑兵开始进攻后,巴牙剌便命令弓手进行还击,这支骑兵不要命的打法让旗中勇士很不适应,他们不计伤亡,死伤无数后终于在大阵薄弱的侧翼撕开一个缺口。 接着,那支让各旗都闻之色变的土司兵从夜幕中杀了出来,成为压垮两黄旗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并非全部甲兵都掉头逃走,最后有八百多悍勇之辈留下,选择与明军血战到底。 刘招孙很清楚,如果不把这一千三百多人全部消灭,大军继续追击就会被人包了饺子。 而且两黄旗精锐虽然溃败,南岸大营加上正蓝旗,至少还有三万人马。 这些后金兵不能夜战,肯定会死守不出,等待天明。 刘招孙先将这支人马消灭,再去东门解救浙兵,然后合兵一处,与建奴打一场真正的决战。 剩余的骑兵只剩八百人,又有一百人战死。 他打马来到白杆兵阵侧翼,抬头望见秦邦屏正率兵与巴牙剌血战。 白杆兵排成严密阵列,一步步将白甲兵向浑河逼去。 就在这时,已经冲到南岸的蒙古人忽然传来一片惊呼。 刘招孙策马望向南岸,只见刚刚冲到南岸的林丹汗骑手,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之中。 一片火把组成的海洋中。 “李昱辰,赶紧派骑兵策应他们,让他们回来!” ~~~~~~ 浑河南岸,正黄旗中军大帐。 从城东赶来的戈士哈站在帐外,询问一脸阴沉的佟养性。 “大汗又在和萨满议事?” “不是大萨满,一个宁古塔来的师婆(巫婆),带着个邪气古怪的瓶子,说是能镇魂····” 戈士哈颇有些不悦,急道: “可是我们有急事,要禀告大汗!” 佟养性面带愠色,淡淡道: “什么什么事,比大汗镇魂更重要!大汗连北岸的刘招孙都不管,你们攻打浙兵的事,先等一下!” 中军大帐。 努尔哈赤盘腿坐在东南位置,抬头望着师婆取出的日月星辰龙蛇镇魂瓶,沉静问道: “此物真能收魂于瓶中,免得它窜出来作怪?” 从遥远的北方苦寒之地赶来的师婆正在为后金大汗镇魂,她要祛除一个辉发恶灵。 师婆身穿神衣,头戴神帽,左手持鼓,右手拿槌,盘腿坐在西北角“塔了兰”(神位)位置。 她年逾古稀,弯腰驼背,海东青羽毛制成的神衣彰显着她的神力,她的眼睛向浑河水一样浑浊,却能洞悉阴阳世情。 “大汗,若想镇住这个少年鬼魂,还需要一物。” “什么?”努尔哈赤望向师婆。 “汉人尼堪的心肝,要活的,活着挖出来。” 努尔哈赤对以杀止杀的信仰并不反感,点了点头。 在努尔哈赤看来,这位师婆法力远在萨满之上,今日请她来镇魔,也是姻缘。 “如果想镇住更多恶鬼呢?” 师婆讷讷望向后金大汗,混浊的眼神露出畏惧之色。 “朕要镇住明军恶魂!” “白杆兵、浙兵、辽镇,还有·····还有刘招孙和他的开原兵。” “大汗需要镇多少亡灵?” “八千!刘招孙的全部兵马,八千!” 师婆陷入沉思,她的职业生涯中,还从没接过这样的大客户。 她佝偻着腰背,抬头望向浑河黑夜。 浑浊的眼眸里,无数亡灵挣脱苦难的辽东大地,缓缓升向天空。 她猛地睁开眼睛,眉间的褶子舒展开来,长长喘了口气,大汗正目光炯炯望向自己。 “大汗,若要震住这些恶灵,需一个更大的法器。” “更大的法器?” 满身鸟毛的师婆伸出枯树老手,身体朝北,匍匐在地跪拜。 “浑河。”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如同得到神谕。 “神所言,正合朕意,朕明日便会剐了刘招孙,把他心肝投入浑河!” 师婆浑浊不堪的眼眸中,忽然映出那个破脸少年的轮廓,她张大嘴巴,不敢说话。 师婆望着大汗走出大帐,伸手擦了擦额头冷汗。 两名戈士哈急急赶来,向大汗禀告东门战况。 “大汗,小贝勒于半个时辰前率巴牙剌攻克东门,斩杀辽镇五百二十三人,没有俘虏。主帅毛文龙率残部向北逃窜,旗主已派人追击!” “镶红旗、正红旗与浙兵鏖战,浙兵火器犀利,两日不能攻破。大贝勒派骑兵轮番骚扰,已经消耗完他们炮子,奴才过来时,两红旗白甲兵正在突入车营。大贝勒说,日出之前,必能攻下,主子还要奴才恳请大汗,破阵之后,不要俘虏,全部斩杀这股浙兵!” 努尔哈赤微微点头,东门攻陷,城外的浙兵便成了一支孤军,浙兵所长者,火器而已!如今他们火药用完,力战两日,早已力竭。很快便会被代善攻下。 只是那个逃走的毛文龙,虽然有些将才,却不能为大金所用。未免可惜。 此人明明是个辽镇将官,却要和熊廷弼为伍,还带头对付丁碧李如桢。 毛文龙这般被明国朝廷蒙骗,甘愿做万历的走狗,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努尔哈赤想到这里,觉得汉人尼堪委实可恶。 往日定下的治国方略,也该重新调整了。 以后那些对大金无用的汉人,可留,亦可不留。 努尔哈赤抬头望向北岸,嘴角浮出淡淡的微笑,和半个时辰前相比,北岸打起的火把又稀疏了些。 那支倔强的骑兵还在继续冲击浮桥,不知死活的和正蓝旗、两黄旗的精锐对杀。 “多死一些才好,朕还要用你们的心肝,祭祀浑河法器······” 后金大汗自言自语了几句,想象着天亮以后,北岸明军彻底覆灭的场面,也不知道刘招孙的心肝到底是什么样子。 努尔哈赤神色不变,转身望向跪在地上的佟养性,这个奴才已经等了很久。 佟养性咬住食指,努力让自己不再抽泣。 他从一名逃回来的正黄旗巴牙剌那里得知。 兄长佟养真黄昏时分在北岸战死,死前还让刘招孙砍了脑袋,尸身遗弃荒野,这个尼堪还让战马将兄长尸骸踏成了肉泥,连块囫囵肉都没有。 佟养性不知道,抚顺佟家到底做错了什么,让刘綎义子下手如此狠心。 “大汗。” 佟养性缓缓抬起头,脸上神色极为平静。 “奴才昨日便曾建议,让正红旗、镶白旗调集兵马,一举攻灭刘招孙,大汗为何迟迟不肯答应?” 努尔哈赤眼神一变,佟养性从没有在他面前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想到佟养真刚被刘招孙杀死,他强忍住怒火,没有对这奴才发火。 “此事朕自有决意,你不必多言,” “可是大汗,刘招孙诡计多端又心狠手辣,不得不防,八贝勒和四贝勒就是被····” 佟养性平时极为谨慎,这会儿却被兄长惨死刺激,变得有些浮躁,说话也没有顾及,他话刚出口,连忙停止,后悔不已。 这几日大汗喜怒无常,性情大变,几位高级包衣不知所为何事,就会惹恼主子,引得大汗一阵暴怒。所以大家也希望这回请来的师婆可以帮大汗摆脱那个恶灵。 佟养性跪倒在地,匍匐着身子,不敢抬头。 却见努尔哈赤缓缓扶起这位汉臣,盯着佟养性的脸,神色平静道: “李额附,听闻你幼时丧父,是兄长将你养大的,你和兄长感情至深,佟养真为大金战死,忠勇可嘉!朕会好好抚恤。” 佟养性情绪平复,脸上露出恭顺笑容。 “李额附,朕知你心中伤悲,朕的两个儿子,八贝勒和四贝勒,也是被刘招孙害死的。刘招孙这狗贼,朕不会让他轻易死去! “鬼神之说,皆是妄谈,朕岂不知?” 佟养性呆呆的望着大汗,不知道努尔哈赤接下来要说什么。 “朕本天命,又何须听神棍神婆鼓唇弄舌。不过,今日师婆说的有些道理,她说要给明军做个大发器,这法器便是浑河。” 佟养性没听过什么浑河法器,准备向大汗询问个究竟。 却见努尔哈赤拍案而起: “哨马来报,镶蓝旗五千甲兵离沈阳四十里,正在加速赶到,还有正白旗,也快到了。” “浑河,就是刘招孙的镇魂瓶,他这次会死无葬身之地!” 努尔哈赤说到这里,伸手从貂皮五采龙纹袍袖里摸出个爬满龙蛇异兽的日月星辰镇魂瓶。 佟养性瞟那瓶子一眼,隔着三步之外,便能感到这瓶身的邪性。 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后金汗。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个镇魂瓶在起作用,佟养性感觉大汗的声音变得更加雄浑有力。 “朕不让正红旗镶白旗调兵,就是让他们全力攻打浙兵,刘招孙必然分兵救援。” “朕这里,有正蓝旗一万人马,两黄旗剩余一万甲兵。刘招孙自作聪明,饶个大圈子,从开原跑到沈阳,朕便要成全他!给黄台吉和莽古尔泰报仇!” 努尔哈赤抬头望向北岸,明军火把消失不见,刘招孙的骑兵终于停止攻击,接受了他们宿命。 “哈哈哈!哈哈哈!” 困扰大汗多年的嗡嗡声终于消失不见,破脸少年化作一缕青烟,缓缓飘进镇魂瓶中。 “刘招孙,你也一样,朕不仅要让你和这少年一样被凌迟处死,还要你死后永不得超生!” 佟养性呆呆望着大汗,看着大汗将一个瓶子打开,又把它盖上。 ~~~~~~ 刘招孙回头望了眼北方,北方离他很远。 左臂传来剧烈疼痛,若非躲闪及时,这只手怕已经被砸断。 刚才巴牙喇那一击重击差点要了刘招孙性命。 他们在浮桥上和后金兵冲杀半个时辰,只为掩护那群要钱不要命的猪队友。 巴牙剌还在地上微微抖动着身子,刘招孙拔出匕首,给他脖颈上补了一刀。 他疲惫到极点,坐在一颗榆树下,一千五百多残兵,歪歪斜斜靠在山坡上。 李昱辰躺在刘招孙身边,盯着暗夜星空,喃喃道: “大人,鞑子来了没?” “没来。” 刘招孙记不清他问过多少遍,这次鞑子真的不会来了。 刚才一番激战,李昱辰腿上伤口崩裂,又流了很多血。 这位辽镇夜不收出身的骑兵营军官,早已不能骑马,甚至走不了路,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刘招孙看惯生死,这一刻,他感到一种难得的解脱。 为别人,也为自己。 死去的人会升天,离开这片灾难深重积重难返的土地。 活着的人呢?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穿越后经历的第几场血战。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生离死别。 李昱辰的呼吸变得微弱,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 刘招孙吃力的用右手取下左侧的椰瓢,使劲摇了摇,还有水。 缓缓伸到李昱辰嘴边,十九岁的辽镇夜不收喝了一小口,水又都从嘴角溢了出来。 刘招孙手指颤抖,发现李昱辰无神的望向南岸后金大营。 “鞑子不会来了,骑兵营把他们打怕了,杀了几千个鞑子,你们都是好汉·····” 刘招孙望向暗夜中的浮桥,几匹受伤的战马还在河边悲鸣。 刘招孙还在对李昱辰说话,发现他已经把头歪在了一边。 他愣了一下,手放在他鼻孔前,没了呼吸。 刘招孙伸手合上李昱辰双眼。 周围还能动的骑兵都朝这边涌来,伏在李昱辰身上,大声呼喊着营官的名字。 拂晓的辽东平原充满生机,荒野上遍布秋虫的鸣叫。几点繁星挂在天际。 援军还没有到来。 不论是林丹汗还是战兵营。 他眼圈微红。 距离天亮还有一会儿,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暗。 他想照亮这片黑夜,最后发现,自己只是那划过夜空的一点,就像昨夜那场焰火。 只是,金虞姬在哪里? 浑河河水静静流淌,静默无言。 脚下是破碎的铠甲和断裂的兵器。 白杆兵和巴牙剌尸体遍布整个河岸。 战场上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味道。 刘招孙对战场的气息早已经习惯,刚穿越来时,闻到就是这种味道。 不知坐了多久,他感到一阵饥饿,才想起从昨日正午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大声喊道: “金虞姬,给·····” 金虞姬已经不在,原来那个一直陪伴他的少女,现在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他为何选择这条最艰辛的路? 对岸传来蒙古人的惨叫声,林丹汗的三千骑兵还被正蓝旗甲兵围攻,战马活动范围被一点点缩小。 刘招孙摇摇头,这些蒙古很快便将覆灭,接下来就是他们,他倒不同情这些贪图财货的墙头草。 如果不是蒙古人冒进,骑兵营和白杆兵也不会伤亡如此惨重。至少还能守住北岸,全身而退。 难道这就是无法言说的宿命? 不! 如果说这是宿命,所有人的死,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说天道就是镇魂瓶镇住千万英灵,三百年文字狱愚民权术让华夏不得超生,那,我就要破了这天道! 或许,我也终将如这浑河野草化为灰烬,不过,这正是穿越者的使命。 东方既白,刘招孙缓缓站起身。 北岸稀稀落落,只剩下最后一千五百多人,八百多个白杆兵,六百多个骑兵。 刘招孙忍着疼痛,翻身上马,手上多了把雁翎刀,那是李昱辰留给自己的念想。 “能战者,渡河,随我去救浙兵!” 刘招孙蓬头垢面,全身都是血迹,他嗓子嘶哑却在竭力呼号,如辽东平原上的一颗野草。 他拎着死人的雁翎刀,策马走上浮桥。 对岸,正蓝旗、两黄旗的巴牙剌磨刀霍霍,弓手们将重弓拉满,上千双眼睛盯在刘招孙身上。 长坂坡前救赵云,喝退曹操百万军! 满脸血污的秦建勋,第二个跟了上去。 五百多名白杆兵举起藤牌跟在身后。 开原骑兵营最后五百名骑手,拍马跟在刘总兵身后。 刘招孙毅然策马踏上浮桥。 嗖嗖两支重箭擦着脸颊飞过,伤痕累累的脸上,又增添一道痕迹。 刘招孙举起弓,挣扎着将弓握住,右手从箭插里取了支箭,搭在弦上,半天拉不开。 一群巴牙剌笑着望向他,几个弓手正要张弓,被巴牙剌拦住。 一名汉臣走上浮桥,他面目愤怒,张弓取箭,这时。 北岸传来隆隆蹄声。 所有人都望向北方,刘招孙策马回头,退下浮桥,也朝北边望去。 “刘招孙!镶蓝旗主子们来了!不用本官射你,主子们也会杀了你!你杀了我兄长佟养真,我要把你绑在马上,从沈阳拖到赫图阿拉,最后把骨灰装进瓶子里,镇魂瓶!你永世······” 刘招孙策马转身,朝北方奔去。 两里之外,两个背插三角小旗镶蓝旗哨马滚滚而来,身后一片烟尘,隐隐跟着无数精骑。 刘招孙仰天大笑: “阴魂不散,镶蓝旗终于追来了!” 他笑了两声,忽然大吼道: “既然一切是从浑河开始!那就让他在浑河结束吧!” 浑江流入辽河平原,被称为浑河。 刘招孙的故事,从浑河开始,或许,也将在浑河结束。 “杀!” 他拔出雁翎刀,拍打马腹,望北奔去。 身后五百精骑大声叱咤,拍马疾驰,举起残破兵刃,朝向对面镶蓝旗毅然杀了过去。 秦建勋望着骑兵营绝尘而去的背影,知道刘总兵不愿落入建奴手中,一心求死。 白杆兵伤亡殆尽,秦家一门忠烈,父亲大伯都在辽东战死,自己也无颜在这世上苟活。 “儿郎们,随刘总兵,杀鞑子!” 旭日东升,起伏的丘陵恢复了颜色,周围旷野显出战争狰狞面目。 地上倒伏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死相各异。 一只乌鸦俯冲而下,左右张望,将后金兵眼珠抠出来,一口吞下。 荒野上落满黑压压的大鸟,吞噬人肉后的乌鸦,眼睛变成血红色,胆子变得很大,战马从身边经过,才会挪一下身子。 刘招孙马力尚佳,很快便跑到最前面。 他策马经过昨夜攻下的炮兵阵地,挥刀劈死了一只乌鸦。 马匹沿着起伏的丘陵颠簸,往前走了一里多路,地上都是尸体。 距离镶蓝旗哨骑只有两百步时,他艰难的抬起左手,压了压帽檐。 双方进入百步距离,对面两个哨骑神色紧张,看样子准备一刀砍死对面这个马兵。 他将雁翎刀扬起,斜斜指向前方,脑海中浮现出镶蓝旗骑兵万马奔腾的画面。 以及,济尔哈朗嘴角上的狰狞。 一时之间,愤怒与悲怆笼罩心头。 想起很多人和很多事。 开原那个温馨的小家,和自己有名无实的十四岁诰命夫人,是不是正带着胖丫鬟在街头给流民施粥。 自己欠乔大嘴的钱,什么时候能还? 在城北等自己凯旋的康应乾。 当然,还有她···· 转过一片小土坡,双方马匹进入五十步距离。 忽然! 前方三十步外荒草丛中,缓缓转出个清瘦背影。 刘招孙涣散的眼神立即汇聚。 那身影缓缓转过来,警惕的望向这边,见到刘招孙身上的鸳鸯战袄,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 及至见到头盔下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她眼中先是惊喜,又满是担忧。 是她。 刘招孙全身颤抖,身子不由向前伸去。 金虞姬望着刘招孙策马走向自己,灵动的眼眸里都是澄澈星星。 她拄着跟被折断的长枪,身上的铠甲破碎,脸上还有伤口,步履蹒跚的朝刘招孙走来。 她脚步踉跄,像蹒跚学步的婴童,努力想要更快些。 “我····” 刘招孙刚要喊叫,视野中出现两个飞速靠近的后金哨骑。 他猛地夹下马腹,坐骑长啸一声,加速朝前奔去。 对面两个镶蓝旗哨骑,发现前面有人,对着鸳鸯战袄背影,下意识抡起铁骨朵和飞斧。 刘招孙不管是否会坠马,猛地松开缰绳,用手比划着对金虞姬大喊: “低头!” 清瘦的金虞姬身子一缩,锋利的斧刃贴着发髻飞了过去,将两步外的一颗小树拦腰斩断。 后面铁骨朵呼啸而至,擦着她的左肩,砸在刘招孙身前。 金虞姬像只断线风筝,身子轻飘飘飞了出去。 刘招孙目眦尽裂,忍住钻心剧痛,举起被狼牙棒砸中的左手,猛地抽出那把插在钲带上的燧发短铳。 他怒吼一声,策马加速,根本不顾迎面劈来的重刀,对着那个交错而过的模糊身影,扣动扳机。 轰! 呼啸而至的重刀划破锁子甲,全力一击下,刘招孙身子脱离马鞍,腾空而起。 他感到彻骨的痛。 和她重逢,却看她在眼前死去。 辽东未平,他也将死去。 身体砸落在灌木丛中,脸上脖子里都是荆棘。 为何我要遍布荆棘。 “官人····” 耳边传来金虞姬微弱的呼救声,刘招孙连忙扶着一株小树,吃力的爬起来。 灌木丛几步外,躺着被铁骨朵砸伤的金虞姬。 十步之外,被火铳击中的哨骑受伤未死。 刘招孙忍住疼痛,拄着雁翎刀踉踉跄跄站起,走到后金兵面前,猛地挥刀。 前方传来马匹嘶鸣,两百步外,那个交错而过的后金哨骑正在怒视刘招孙,他缓缓拔出了腰刀。 刘招孙护在金虞姬身上,也扬起雁翎刀。 哨马看了一眼,收起重刀,头也不回朝沈阳方向逃去。 见哨骑走远,刘招孙无力放下刀,爬着来到金虞姬身前,问她伤到了哪里。 金虞姬望着刘招孙,吃力的伸出手,触碰他脸上伤口。 两人相识一笑,搀扶着慢慢站起身。 远处传来隆隆蹄声,刘招孙告诉金虞姬,死对头镶蓝旗来了。 两人都身受重伤,无处逃离。 他们坐一颗大松树下,默默看着彼此,享受这末世最后的甜蜜。 “官人,昨日,你临行前,给奴家说了什么?永远……” 金色晨曦,万籁俱寂。 “今生今世,和你永不分离。” 正文 第108章 决战日 开原哨马踏过山道,跃马登上山岭,俯瞰浑河战场。 眼前宛若修罗场。 浑河北岸,密密麻麻倒伏着上万具后金兵尸体,被白杆杀死的敌军尸体从浑河岸边一直铺向山岭。 浑河南岸,大明在沈阳最后一支有建制的抵抗力量行将消亡。 浙兵残部被围困在荒凉的河岸边,被黑压压的后金兵层层包围。 只有一杆总兵令旗,岿然不动,在晨风中烈烈飘扬。 两个哨马被眼前惨烈景象震撼,互看对方一眼,深吸口气。 “走!回去禀告登千总,咱们刚灭了镶蓝旗,等会儿再灭两黄旗,给死难兄弟报仇!” 哨马策马就要离开山岭,一人忽然指向山下: “看!那边,两个鸳鸯战袄!” 另一哨马顺着同伴手指望去,但见山麓巨树之下,偎依着两个人影,距离太远,只能看见轮廓。 “许是骑兵营的兄弟,你快回去禀告浑河战况,我下山去看看。” ~~~~~~ 刘招孙望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康应乾,又看了周围站立的开原战兵营将官,众人都是一脸惊骇的望向两人。 他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康应乾怒道: “刘总兵!哎!你好歹也是一镇总兵!此战之后,裂土封侯,加官进爵,不在话下!堂堂千金之躯,为何每次都要冲锋陷阵!冲到最前面,那建奴刀剑岂是长眼睛的?你忘了杜总兵怎么死的?本官给你说过多少次,打仗不要冲到最前面,你······” 刘招孙对康应乾笑笑,吃力的挥挥手,又要开口,康应乾继续道: “医士说了,金姑娘伤的很重,或许会死,或许不会,扛过去就好了。” 刘招孙微微点头,转身望向跪在远处的邓长雄。 千总邓长雄一脸羞愧,眼圈发红。 听到哨马禀告后,他是第一个赶来的军官。 看见刘总兵的那一刻,他这个戚家军出身的铁血硬汉,再也抑制不住内心伤痛,哭着跪倒在松树前。 刘总兵和金虞姬靠着松树上,地上都是血迹,他们遍体都是伤痕。 刘总兵的锁子甲被建奴砍破,隔着甲叶看见能里面血肉模糊。 头上都是伤口,鲜血凝结在发髻上,头盔取都取不下来。 他很难想象昨夜战斗是有多么惨烈,不知道刘大人和骑兵营经历了怎样的血战。 如果自己能率兵早一些赶到,刘总兵也不会身负重伤,骑兵营也能少死一些兄弟。 其他几个开原战兵营的将官也在低声抽泣。 布尔杭古长大嘴巴,呆呆望着眼前这个血肉模糊的大明总兵官,这个叶赫猛将被汉家男儿身上的血勇深深震撼,久久无言。 “都别哭了,本官没事,只是在建奴拦马沟前摔了一下,快,汇报战况!” 两名战兵用担架将金虞姬抬走,刘招孙强忍着伤痛,扶着古松站起,他不想在属下面前显得太废柴。 康应乾轻轻摇头,上前搀扶住刘总兵。 “快说战况,别跪了!你们来的不迟。本官还要和奴酋见真章,他杀了本官好多兄弟!” 邓长雄立即站起身,抹去眼泪,朝刘总兵行了个军礼,大声道: “回大人,末将率开原战兵营三千六百人,于昨夜子时抵达小蔡台子村。战兵休整完毕,刚刚动身,夜不收禀告说发现有镶蓝旗哨探逼近。末将判定必是济尔哈朗回援沈阳,于是临时决定伏击镶蓝旗。” 刘招孙聚精会神的听着,康应乾感觉到他身体颤抖,知道他剧痛难忍,便对邓长雄道: “邓千总,伏击过程以后再详说,赶紧给刘大人汇报战果!” 邓长雄答应一声,继续道: “此战共斩杀镶蓝旗真夷甲兵八百五十余人,包衣死伤约在一千,镶蓝旗溃不成军,已往铁岭方向逃窜,刚才夜不收回来禀告,济尔哈朗准备和南下的正白旗合兵一处,大人!镶蓝旗被咱们开原军打怕了!” 损失超过两成,镶蓝旗崩溃也是理所应当的。 想起来这支后金兵已经被开原军打败过好几次,以后应该不会再敢和开远军对阵了。 他微微一笑,望向邓长雄。 “我们死伤多少?” 邓长雄悲伤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亮色: “战兵营伤亡三百人不到,主要是被弓箭所伤,长枪兵冲过去时,鞑子就溃逃了。” 康应乾哈哈笑道: “我开原军皆为强军组成,有白杆兵、浙兵、辽镇、狼兵,叶赫精骑,大军粮饷充足,又得大人精心训练,辅之大道,战力自然不是区区建奴能比的,今日便在沈阳城下,一举击破奴酋,让我开原军扬名天下!” 康应乾这番话其实也是有感而发,他亲眼目睹了开原战兵营击溃镶蓝旗的全过程。 从双方接触到战斗结束,只有短短半个时辰。 长枪兵如风卷残云,打的后金兵毫无还手无力。 开原军所呈现的战力,更坚定了他对刘招孙的信心。 所以,他才坚决要跟着邓长雄来浑河战场,想要亲自见证刘总兵的平辽大业。 刘招孙忽然想起迟迟未到的林丹汗和他的四十万大军,忍不住问道: “林丹汗的援军到了没?” 康应乾连忙道: “到了,这回他们倒是很准时。” 康应乾看了布尔杭古一眼,这次和林丹汗的会盟,主要由西城贝勒负责。 布尔杭古收起感慨,连忙对刘总兵道:“大人,虎墩兔汗这次带来四万人马,不过很多都是牧民,只会骑马,骑兵不过五千,眼下他们正在追击镶蓝旗。林丹汗说他要先砍了济尔哈朗的脑袋,再来沈阳砍努尔哈赤的脑袋。大人,蒙古人真是骁勇无敌,士气如虹啊。” 刘招孙听了点点头,举目四望。 山麓,骑兵营残部与叶赫骑兵汇合,八百白杆兵也加入了开原战兵营。 五千精锐不动如山,带着复仇的怒火,都在等他的将令。 他又望向烽烟四起的浑河战场。 金色阳光穿过松叶,洒在刘招孙斑斑血迹的脸上。 这一刻,他心中忽然升起无限豪情,战败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他强忍住身上伤痛,在康应乾的帮助下,踩着马镫跨上战马。 一把锋利的苗刀,斜斜指向浑河南岸,刘招孙怒声吼道: “升中军蓝旗,传本官将令!全军渡过浑河,击穿正蓝旗,与浙兵合营!灭后金!” 正文 第109章 车营 沈阳城东,浑河南岸。 一丈七尺的戚字的总兵大旗屹立在大阵之中。 红色白底的旗帜上遍布小孔,兀自迎着浑河晨风,烈烈飘扬。 忽然,一支轻箭擦着旗杆半腰,呼啸而过。 箭簇掠过一地破碎铠甲与死尸,急速坠落,射向两个手持长牌的鸳鸯阵战兵。 “嘭!” 长牌手林宇感觉虎口微微发麻,大声对身后喊道: “鞑子又射箭了,都给老子缩着点,只有一个长牌手了!” 林宇身后,三四个灰头土脸的浙兵骂骂咧咧,两个镋钯手连忙躲到林宇后面,火铳兵忙着装填,一支轻箭呼啸着射在他前胸锁子甲上,他不敢犹豫,连忙也跑了过来。 他们这队鸳鸯阵,长牌手被正红旗巴牙剌杀死,队长林宇接替了这个位置。 林宇本是个长枪兵,不习惯使用长牌,不过他觉得自己总比后面那几个要强。 密密麻麻的箭雨敲打在长牌上,砰砰作响,像是道士在死人敲丧鼓,听的大家心烦意乱。 林宇顶着长牌,脸色阴沉,后面那个火铳兵还在骂。 “奶奶的,老子要是还有火药,还让你们射!狗鞑子!” 他边骂边在战袄上一阵摸索,摸了半天,小眼睛一亮,好像摸出了火药。 半捧炒面放在手上,不等他把手缩回去,镋钯手一把便将炒面夺去,一个人狼吞虎咽吃起来。 “老子都舍不得吃!你要吃断头饭啊!” 火铳兵抡起三眼铳就要打人,敲打长牌的砰砰声忽然停止,周围传来被射中的战友的呻吟声。 “又来了!” 车营外面响起低沉的海螺号声,两红旗的第八次进攻又要开始了。 林宇一把拉住火铳手,对他笑道: “王三儿,我的炒面给你吃,等会儿你先别打他们,让他们走近些,老子长枪能够到再打!” “打你个娘,火药都没了,拿什么打!” 火铳手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转身后面去找火药了。 长牌外面传来各旗队长的竹哨声,刚才那轮箭雨又杀伤了几十个浙兵,遭受损失的鸳鸯战阵需要重组,几个旗队长大声喊着长枪手镋钯手。 林宇准备过去,又回头看了看身后这几个灰头土脸的兄弟,最后叹了口气,缓缓推开了长牌。 浙兵车营大阵内,人马川流不息。 三百多个鸳鸯阵开始变换阵型,变成纵列的小三才阵。 长枪兵和镋钯手凸到了最前面,火药用完的火铳手纷纷退后,他们从地上捡起死去战友的腰刀,成为刀盾手的候补。 所有人都望向车营正面一个刚刚被打开的口子,那里已经被用双方士兵的尸体重新堆住,不过估计很容易被巴牙剌撞开。 望杆上的瞭望手说,两红旗的包衣们正在北岸砍伐树木,估计是要再多造些盾车。 只要盾车足够,他们这个车营就很难守住,车营中的佛朗机炮两个时辰前便停止发射。 鸟铳和三眼铳也陆续停止发射,等到盾车推上来,那个缺口肯定又要被巴牙剌撞开。 浙兵还能用作抵挡的,只剩他们的血肉之躯了。 几千人同时望向那堵死人堆砌的厚墙,等待后金兵再一次将它撞开。 一身戎装的戚金抬头望向北岸,他一直心心念念的白杆兵大营,在昨天傍晚被后金兵击破, 刘招孙赶来时,浙兵也在血战,到了后半夜,他才看到开原骑兵营冲击浮桥。 一场血战看得他这个浙兵老将心惊胆战。 “刘招孙也败了。” “只有我们浙兵了。” 他叹了口气,目光重新汇聚,死死盯着前方车营缺口。 一骑镶蓝旗哨马急急奔过浑河浮桥,被正黄旗巴牙剌拦住,镶蓝旗哨马神色慌张,眼中充满死亡的恐惧。 他对着巴牙剌比比划划,嘴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狗奴才!让你们早些回沈阳,只知道抢东西,现在才回来,刘招孙已经溃逃!你家主子抓住人没有?大汗还等着挖他的心肝!” 巴牙剌越说越气,抡起马鞭就要抽打这奴才,忽然抬头望向北岸山脊上出现一大片红色身影。 坐在南岸等待刘招孙被擒的佟养性,望着山脊上朝南边涌来的人影,他忽然意识到危险临近。 南岸后金中军大帐,正红旗的戈士哈跪倒在地。 “大汗,正红旗、镶红旗伤亡惨重,南蛮子火药用完,就用长枪,比那白杆兵还要凶,两红旗已经伤亡六千人,还不能破阵,浙兵还有三千人,代善主子恳请大汗派精锐巴牙剌增援。” 努尔哈赤怒道: “你去告诉大贝勒,朕这里没有兵增援给他,他还有一万人马,若是攻不破浙兵车营,就死在沈阳东门!” 正红旗戈士哈惊恐的望向努尔哈赤,佟养性瞪他一眼,戈士哈连忙转身离去。 周围站立的汉臣和戈士哈头子都有些慌乱,范文臣看了看佟养性。 刘招孙这狗贼,竟然还没有死,还带着开原兵杀了回来。 眼下东门浙兵残部还没肃清,若是让这两只明军合流。 大家不敢再想下去。 沈阳之战,到今日已是整整第三天,后金大军却从没有真正占据这座城。 先是白杆兵在北岸顽抗,正黄旗、镶黄旗、正蓝旗、轮番围攻,围攻一日都没有攻下白杆兵盾阵,还白白消耗了旗中大量勇士性命。 东门的那个辽镇毛文龙,让镶白旗折损一千多名甲兵,虽然杜度最终攻克了东门。然而毛文龙却带着麾下兵马逃走。 眼下科尔沁人不打招呼就全部撤回,叶赫人也是摇摆不定,叶赫部的尼雅哈、德尔格勒都无心再战。 转眼之间,大金的盟友都消失不见,最后只剩下了自己。 镶蓝旗被刘招孙数次击败,已经无力再战,正白旗正从开原赶来,最早也是明日抵达沈阳。 凭借两黄旗镶白旗正蓝旗四旗,能够抵挡刘招孙吗? “四旗还有五万人马,足够碾碎明军,他们不过区区六千人,刘招孙这个妖孽,” 努尔哈赤想起师婆送他的镇魂瓶,冷冷道: “逃不出朕的镇魂瓶!” “先把林丹汗那些穷鬼都杀光,” 正蓝旗已经将他们杀光了。 “好,刘招孙这次来的多是步兵,是东门一样的长枪兵,” 这次,让包衣先顶上去,冲乱他们的阵型,再让真夷甲兵冲击,各旗都把自己的死兵调集出来! 努尔哈赤望着浑河北岸跳跃的人群,心中喃喃道: “刘招孙,朕今日必取你心肝!” 正文 第110章 入魔 “刘招孙既然在沈阳城中安插奸细,想要煽动愚民,谋害大汗。咱们索性将计就计,放叶赫人进城,和城中顺民一起斩杀这些奸细,夺去他们的财物。这样不仅能拉拢叶赫,顺带还收了沈阳顺民,为还大金所用。最后还能能断了叶赫墙头草的后路。等咱们和刘招孙决战时,他们不会在背后捅刀子!” 佟养性神色冷峻,表情认真的给大汗分析。 城中几万辽人的生死,在他口中仿佛都是虚无。自从兄长惨死后,他所有的精力都用作复仇。当听到沈阳城中还有大批奸细,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屠城,将所有可能是奸细的辽人全部杀死。 其实还有个原因,佟养性没有说出来。 若是这次战败撤军,沈阳便会落入刘招孙手中,决不能留下一个完整的城池给这狗贼。 既然眼下城中叛逆汹涌,不如索性···· “那刘招孙素有爱民之心,得知沈阳被屠,绝不会放过叶赫人,如此便断了他们后路,这些海西人才会和咱大金真正一条心。” 佟养性最后总结道: “此计一举三得:定叶赫之心,收沈阳顺民之力,绝奸细之患。” “大汗昨日若便同意,那科尔沁人也不会逃走,奴才想着大汗心怀仁慈,不忍杀戮,可恨那辽人,不知天恩,却受刘招孙蛊惑!辜负大汗一片爱民之心!” 佟养性说罢,跪倒在地,静静等待努尔哈赤下令。 后金汗眼中神色闪动,扫过周围众人,时而暴烈,时而肃穆,如春夏秋冬。 没想到,曾经反抗税监、七大恨起家的大英雄,竟然走到了屠城杀人这一步。 当然,努尔哈赤不知道,即便没有刘招孙的出现,几年之后,他也会以另一个理由堕入魔道,成为辽东最大的屠夫。 刘招孙只是让这个豺狼更早显出它的原本面目。 被凌迟处死的少年魂魄,躲在暗无天日的镇魂瓶底吃吃笑着。 屠戮他家人的仇人,此刻终于变成了魔鬼。 后金大汗耐心听佟养性说完,想了很久,长长叹口气道: “哈哈,朕心甚慰,知朕心意者,只有佟额附!朕起兵以来,待辽东汉人远超蒙古、女真,辽人既不知感恩,还想谋害朕,既如此,他们也不配再做人!” “朕也不介意浑河法器中再多镇住几万个恶魂!” “佟额附,你说的极对,沈阳不能乱,也不能寒了顺民之心,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此事即刻去办!” “喳!” 后金大汗要屠城了。 十五岁的镶白旗旗主杜度,焦虑望向周围,他的几位叔叔都不在这里,距离最近的代善还在和浙兵苦战。 眼下只有他这一个小辈。 他不能亲眼看着佟养性这个狗奴才把大汗一步步变成疯子。 “大汗,不可屠城!尼堪奸细只是少数,我大金又不是豺狼虎豹,沈阳是辽东根基,屠了,以后我大金还怎么在辽东立足?” 他说到这里,指着佟养性骂道: “狗奴才,你也是汉人出身,如何能对同类下此毒手?你还是人?!” 除了多铎和多尔衮,杜度是努尔哈赤最宠爱的后辈,所以他才敢这样骂佟养性,甚至直接顶撞大汗。 佟养性望小贝勒一眼,竟然没有一丝平日的恭顺。 “小贝勒说的不错,奴才是汉人,但奴才更是大汗的奴才!奴才知道,大金的敌人是谁,奴才也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奴才一心为国,绝无私心。” 杜度呆呆的望着这个飞扬跋扈的狗奴才,一时没反应过来,佟养性接着道: “倒是小贝勒,你知道大金的敌人是谁吗?” 杜度被佟养性一问,愣在当场。 “小贝勒昨日为何私自放走毛文龙?你真当大汗不知此事?” 杜度愣愣的望向佟养性,感觉此人像一条疯狗,变得越来越疯狂。 听到说佟养性自己放走了毛文龙,杜度脸上一红,拔出顺刀就要来杀这个狗奴才。 “住手!既然心中无鬼,让佟额附说几句又如何?” 努尔哈赤大声呵斥小贝勒,正要继续追问毛文龙之事,外面戈士哈叫道: “丁参将求见大汗!” 后金汗和佟养性互看一眼,这位忠臣义士不是已经死了吗? “让他进来!” 努尔哈赤觉得奇怪,想到眼下正是大金用人之际,丁碧又是极忠实的奴才,连忙让戈士哈把人带进来。 佟养性一脸惊愕,前日北门城头爆炸,火药燃烧引发漫天火焰,几乎无人逃走。 很多人都被烧成了黑炭,分不清死的到底是谁,最后,大汗只有按照女真习俗,将十几具尸体全部放一起烧成灰烬。 没想到丁碧还能活着! 佟养性点点头,对自己解释道,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 在戈士哈的率领下,一个全身披甲,狗熊般粗壮的武将,大步走进大帐,见到后金大汗,便跪了下去。 “奴才铁岭参将丁碧,觐见大汗!” 他缓缓抬起头,众人都朝他望去。 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破碎的脸,丑陋,惊恐,从脸颊的伤口下,隐隐能看到底下的森然白骨。 努尔哈赤想起是那个被自己镇准的辉发少年,也不关心丁碧是怎么活下来的,眼中放出阴毒的目光: “丁参将,想找刘招孙报仇吗?听说你的家财都被他抢完了,这次,朕许你在沈阳抢回来!” 人熊一样的丁碧磕了两个响头,用不似人声的嗓音道: “李额附用身体挡住迸飞的木屑,奴才才得以大难不死,奴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都是拜刘招孙所赐,奴才现在活着,时时刻刻想的,就是剐了此人!”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转身对佟养性道: “佟额附,丁参将天生神勇,有他协助,事情便好办一些,你们带上叶赫人,进城搜查奸细。朕要全力对付刘招孙,你们务必要将奸细一网打尽,当然,和奸细有关的辽人,也不能留!全部都斩了。” 佟养性计划临时招募两百个顺民,这些人对大金向来忠诚,都等着抬旗做主子,是一支可以利用的力量,然后再加上自己手下的家丁,这些人手应该足够。 屠城就交给叶赫人去做,打草才能惊蛇,自己躲在暗处,等待这些奸细露头。 他正要答应,野兽一般的丁碧冷冷道: “大汗,巴牙剌不用,奴才有家丁就足够。” “奴才昨日和他们交过手,还抓了个活的,问出些情报,他们就是在破铁岭的那支狼兵,这次,奴才要亲自报仇!” 努尔哈赤满意的点点头,丁参将果然狠辣,很符合大汗现在的心思,不施雷霆手段,何显菩萨心肠? 君臣三人继续密谋屠城的各种细节,说的眉飞色舞。 年少的镶白旗杜度远远站在旁边。 他呆呆的望向三人,脸色惊恐。 不知什么时候,他敬爱的大汗已经和这两个尼堪人渣一样,变成了女真故事里那个恶魔,那个最后被长生天诛灭的人魈。 或许本来就是魔鬼吧。 杜度瞟范文程一眼,两人正要离去,忽然从外面进来一个戈士哈,大声禀告: “大汗!明军开始渡河了!” ~~~~~~ 浑河北岸,刘招孙再次踏上浮桥,抬头眺望南岸沈阳城。 他身上的伤口经过简单包扎,涂了金疮药,暂时没有大碍。 康应乾劝刘总兵不要再亲临战阵,刘招孙告诉康监军,他要来报仇。 为义父刘綎报仇,为熊经略报仇,更为千千万万死难的辽民报仇。 原先金虞姬护卫的位置,现在站着两各中卫队卫兵,都是短兵格杀的好手。 两人全身披甲,一手按在腰刀刀鞘,一手举着圆盾,护卫在总兵左右两边,警惕注视着对面的后金弓手。 对面那个刚才羞辱刘招孙的镶黄旗巴牙剌,此刻望着北岸军容严整的开原战兵,表情竟然有些呆滞。 强军气场的威逼之下,他不敢再向刘招孙射箭。 城中传来辽人凄厉的惨叫,火光四起,化身恶魔的丁参将、佟额附,正带着叶赫人满城搜捕狼兵。 刘招孙望着烽烟四起的沈阳城,咬了咬牙。 努尔哈赤,终于还是堕入了魔道,成了一个杀人狂魔。 “大人,战兵营列阵完毕,建奴没有断桥,是否立即渡河?” 身披战甲的邓长雄朝刘招孙行了个军礼,勒马站在浑河岸边。 由于刘招孙受伤,这次前阵指挥,便由邓长雄负责。 不过作为全军统帅,他必须出现在战场上,提升战兵士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刘招孙已经化身这支军队的军魂。 一向侵略如火的刘招孙,这次,终于可以尝试和乔一琦一样。 不动如山。 “渡河!” 正文 第111章 浑河妖龙 无数支轻箭从南岸后金大营升起,积蓄动能的桦木箭杆在空中如游蛇扭动。 在一片连绵不绝弓弦震动声中,上万支箭羽像一条条黑色小蛇,你追我赶着爬升至浑河半空。 千万条小蛇不断汇集,很快在浑河河面汇成一条巨大的黑色妖龙。 巨龙龙尾停在南岸,龙身已经呼啸着扑向北岸开原军。 妖龙尾部,从正蓝旗、正黄旗、镶黄旗、镶白旗四旗抽调而来的一万两千名弓手,在岸边列成密集的战阵,用步弓朝北岸明军抛射轻箭。 上万后金兵很快射出十多万支轻箭,黑色妖龙遮天蔽日吞没北岸天空,刘招孙率领的区区六千明军瞬间被淹没在密集的箭簇中。 “哈哈哈!朕积聚二十年,只为今日!区区刘招孙,螳臂当车,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后金弓手身后的城北瓮城上,后金大汗的织金龙纛高高竖起,努尔哈赤坐在他儿子被炸死的位置,望向北岸箭雨覆盖下屹立不倒的开原总兵令旗,嘴角浮出残忍的笑意。 由于沈阳城中所有的火炮都被大汗送到北岸攻打白杆兵盾阵,最后落到贼人刘招孙手中。 再加上大军火药耗尽,眼下各旗能进行远程打击的武器,就只剩下这些步弓。 好在沈阳武库中,弓箭都不缺乏,李如桢丁碧也给各旗支援了一些武器,再加上后金甲兵都会射箭,所以很快就凑够了这一万多人的弓手。 旁边站立的范文程连忙附和道: “我大金兵力雄厚,十万甲兵投鞭断流,刘招孙孤军深入,就是来送死的!” 努尔哈赤看他一眼,范文程吓得连忙止住。 瓮城城头,四处还残留着那日火炮爆炸的痕迹。 努尔哈赤抬头望向北岸正在渡河的开原战兵,目光忽然变得阴冷,咬牙启齿道: “不足十万,不过,也能碾死这群蝼蚁!” 范文程听见身后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回头看时,靠近瓮城的南北大街上,到处都是逃命的百姓。 三五成群的叶赫人正在挨个砸门,他们冲进辽民家中,怀抱银子珠宝,拖出一个个衣衫不整的汉人女子。一群家丁在巷口堵住了几个人,不由分说挥刀乱砍。 范文程猜想,这些人应当就是丁碧口中的开原狼兵。 城内景象看得他牙关发酸,他虽是包衣,却不像丁碧这样嗜杀成性,他扭头过来,望向南岸。 无数背插三角小旗的后金巴牙剌在岸边疾驰,四大旗的全部甲兵铺满了岸边空地,静静等待北岸敌军过河。 “蚍蜉撼树!哈哈哈!”他大笑了两声,小心翼翼望了眼旁边坐着的大金汗。 ~~~~~~ 一阵蜂群掠过的嗡嗡声忽然由远及近,两个卫兵立即举起长牌护在刘招孙前面。 上万支轻箭汇成的黑色妖龙咆哮着,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在北岸阵地上,仿佛要撕碎北岸一切活物。 锋利的箭簇砸在长牌上,水牛皮长牌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如激昂的战鼓。 刘招孙望向黑色妖龙,轻蔑的笑了笑,转身对传令兵道: “建奴露头了,发射神火飞鸦!灭掉这支妖龙!” 蓝色令旗从两块长牌掩护下高高升起。 距离浑河北岸浮桥位置一里之外的山坡上,忽然被一片巨大的白烟笼罩。 接着,三百六十支神火飞鸦穿过火药燃烧形成的白雾腾空而起,斜斜升向天空。 数百支拖着长长尾焰的神火飞鸦很快在浑河上空汇成一条红色火龙。 火龙飞去云霄,带着令人惶恐的咆哮,朝身下那条正在膨胀的黑色妖龙身体冲去。 两条巨龙在河心半空冲撞撕咬,浑河两岸遍布妖龙吟啸之声,激落千万片黑红龙鳞。 无数黑色箭矢被烈焰吞没,如千万龙鳞,从天空飘落,纷纷扬扬洒向河面。 十几只被射中的神火飞鸦在空中盘旋着急速下坠,猛地撞向河心,爆炸掀起数丈高的水柱。 两岸数万士兵都张大嘴巴望向天空。 刘招孙冷冷一笑: “努尔哈赤,今日本官就要屠了你这妖龙!” 火龙在靠近北岸百步之外重新分开,化作两百多只涅槃火凤凰,拖着几米的烈焰,飞去北岸后金大阵之中。 “好美一场凤凰涅槃!能不能洗去你罪恶滔天。” 刘招孙喃喃自语,不出他的意料,这次火箭洗地的效果还是不甚理想。 三百六十支神火飞鸦只有五十个落入南岸弓手大阵中。 绝大部分火箭刚刚飞过浑河就开始做布朗运动(指悬浮在液体或气体中的微粒所做的永不停息的无规则运动)。 一部分火箭落入护城河中,还有一部分射向北门瓮城城头。 更多的神火飞鸦则直接跨越北门城墙,冲入城中,但愿它们不要炸死炸伤正在到处乱跑的丁参将他们。 甚至有一支神火飞鸦点燃后直接掉头从准备渡河的第一千总部头顶飞过,在距离开原军大阵三百步外的空地上爆炸。 经过神火飞鸦洗地后,黑色妖龙消停了很多。 由于隔得太远,刘招孙看不清后金的伤亡情况。 看周围箭雨明显稀疏了很多,刘招孙判断,这番打击,努尔哈赤估计至少又损失了上千名弓手。 对面士气绝对已经降到了谷底。 尤其是经历过此事的两黄旗,他们的勇士,昨晚已经领教过神火飞鸦的恐怖。 再加上骑兵冲阵留给勇士们的记忆并不太美好。 刘招孙估计,再要几轮火龙洗地,两黄旗的真夷甲兵就要立即崩溃了。 想到这里,他决定无偿帮助两黄旗残兵们突破心理极限,于是立即招来负责发射的工坊雷匠头。 对他怒道: “这次回去,要和宋大人好好聊聊,他,刚才,差点害本官不能扫灭后金,看着神火飞鸦从将士们头上飞过,本官吓得伤口又要崩裂。” 憨厚老实雷匠头面如土色,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刘招孙拍拍他肩膀,微微笑道: “你们还有多少火箭?” “回,回大人,只剩七百支,这次大人要战兵们轻装疾行,工坊人手不够,只能带一千多支··” 刘招孙伸手打断雷匠头,指了指远处山坡,对一脸惶恐的老头道: “去,一次全部射完,距离拉近点射,对准南岸还没死的建奴弓手。” 雷匠头愣了片刻,转身离去。 刘招孙对着老匠头背影大喊: “雷匠头,刚才只是本官说笑,别怕射偏,记住,天命在我,不在建奴!” 刘招孙笑了笑,身上的伤疼仿佛减轻了一些。 这时,稍稍停滞的箭雨再次席卷而来,黑色妖龙呼啸着冲向准备渡河第一千总部。 与此同时,第二轮神火飞鸦发射腾空,万千火鸟在天空化作火龙,咆哮着撞向黑色妖龙。 刘招孙不去看浑河妖龙缠斗,转身大声命令战兵渡河。 “盾阵前行!注意桥面坑洞!” “辅兵扛上木板!防止建奴烧桥!” “渔船散开!战死就推到河里!” 列阵完毕的第一千总部立即开始渡河。 停靠在岸边的十五条渔船也同时划动,向南岸飞快靠去。 这十五条临时征调的渔船,每艘乘坐三十多人,共计五百人,是强行渡河的辅助力量。 渔船四周用茅竹钉成密集的钉阵,以作掩护之用,竹间都留有铳眼射孔,可向外射箭、发铳。 浮桥之上,第一千总吧一千三百人,分十二个旗队,长枪兵跟在刀盾手身后,中间还混合有部分白杆兵。还有些辅兵扛着木板走在最后。 第二、第三千总部共两千六百多名战兵组成巨大的长牌盾阵,准备渡河,布尔杭古率骑兵在战兵营身后掩护。 箭雨遮天蔽日,北岸盾阵纹丝不动。 靠近北岸的桥段被密密麻麻的箭簇覆盖,漫天白色箭羽如缤纷落英,遮住了昨夜冲阵的开原兵尸体。 桥面倒满了姿势各异的尸体,堆成了小山,尸体大都是后金兵。 昨夜在这段桥面上,明金双方爆发了浑河血战中最激烈的一场冲杀。 战兵们来不及驻足查看同袍尸体,刀盾兵举着长牌,掩护长枪兵快速前行。 轻箭如风暴般在战兵周围咆哮,各队旗队长拼命吹响竹哨,提醒长牌手注意脚下的尸体。 很快就有战兵被尸体绊倒,身体暴露在长牌外面,立即被密集的箭雨射中。 浮桥上传来零星的惨叫声,战兵营开始出现伤亡,邓长雄下令加速前进。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旗队已经逼近到距离南岸五十步,对岸后金弓手立即换重箭平射开原战兵。 战兵头顶上,火箭掠过河面,发出凄厉的呼啸声。 邓长雄在两名战兵的护卫下,率领第一千总部冲到最前面。 头顶上己方火箭的呼啸声,振聋发聩,快要刺穿他的耳膜,熊千总反而觉得心头一阵放松。 河对岸再次响起一阵密集的爆炸声,这已经第三轮火箭发射。 三轮神火飞鸦洗地后,刚刚还浑河两岸肆掠那条黑色妖龙彻底消失不见。 已经距离南岸不远的邓长雄他们能清晰听见岸上传来阵阵惨叫声,中间夹杂着一些建奴巴牙剌的嘶吼。 刘招孙目睹第一千总部前锋快速逼近南岸,对岸建奴竟还不断桥,刘招孙怀疑对面弓手已经崩溃。 他不去想奴酋要搞什么阴谋诡计,机不可失,立即下令第二千总部也开始渡河。 第二千总部一千三百战兵如潮水般涌上浮桥, 正文 第112章 末日之城 两百白杆兵混合第一千总部一个旗队,冲在浮桥最前面。 秦建勋和一个名叫王全的旗队长负责指挥这四百名精锐。 四百精锐作为开原军的尖刀,必须一往无前,将南岸正蓝旗防线撕开,为战兵和骑兵顺利渡河铺平道路。 不到十七岁的秦建勋,在经历修罗地狱的北岸血战后,一夜之间就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秦建勋的父亲、大伯以及无数从小在一起长大的白杆兵兄弟,都在昨日战死,西南英烈的鲜血泼洒在辽东大地,五千英灵永眠于浑河两岸。 秦建勋说,与其为白杆兵留下血脉,不如决死一战,挖出奴酋的心肝祭奠千万亡灵。 身负国仇家恨,刘招孙没有理由阻拦这位少年将军渡河报仇。 除了这些,还有一个理由要让这秦建勋渡河搏命。 作为山地战兵营的队长,他的所有兄弟现在都被困在城中,堕入魔道的努尔哈赤正在疯狂屠城,他需要进城救人。 秦建勋斜举白杆长枪,弯腰走在两个战兵长牌手后面。 从北岸升空的神火飞鸦拖着暗红火焰从他们头上滑过。 秦建勋余光瞥见,无数辽东冤魂化作厉鬼,在一片红色焰火中尖啸着扑向他们的仇人。 四周都是昨日血战留下的尸体,秦建勋昨晚率白杆兵在这里和镶黄旗巴牙剌血战,对桥面周围颇为熟悉。他一路提醒周围战兵小心前方桥面,有些地方已经被鞑子拆掉木板,人走上前,稍不小心就会掉落河中。 距离他们五十步外便是南岸后金军阵地,神火飞鸦几轮轰炸后,地上躺下一大片后金兵, 秦建勋估计建奴伤亡超过两千人,遭受打击的主要为正蓝旗。 他们中很多人受伤还没死去,在地上痛苦乱滚。 秦建勋看到两个昨晚和白杆兵血战的巴牙剌,此刻正陷入浑河淤泥,如轮回道里的小鬼,缓缓沉入幽冥地狱。 幸存的弓手全部陷入混乱之中,很多人丢下步弓呆呆的望向天空,还有些人不知所措的望向倒在地上痛苦尖叫的弓手。 神火飞鸦携带的不止有桐油吗,还有大量铁蒺藜和陶瓷碎片,这些东西被爆炸迸飞后,造成的杀伤足够致命。 恰好后金弓手们排成的阵列颇为紧凑,可能是因为大汗想要追求万人齐射遮天蔽日的视觉传达艺术,总之每支涅槃重生的火凤凰,都能带走七八名后金勇士的宝贵生命。 四大旗的弓手们经过神火飞鸦三次洗地,士气都已跌入谷底。 当然,两黄旗的弓手除外。 这些勇士在北岸第二轮火箭袭来时,就全部发疯,丢下弓箭拼命往后阵逃走,也就不存在什么士气问题了。督阵的巴牙剌一连砍了几十人,都没挡住他们。 巴牙剌掉头去抽打那些还没逃走的弓手,让他们继续朝桥面射箭。 秦建勋望着对岸混乱的后金兵,心中稍稍安慰。 趁着对岸后金军陷入混乱,他们加快脚步,很快来到距离南岸三十步左右的距离。 随着和建奴距离越来越近,秦建勋感觉心跳越来越快,握住枪杆的手微微颤抖,这当然不是因为恐惧。 他和建奴交战已有数次,亲手杀过的鞑子少说也有几十人,对建奴早已没有恐惧。 今日,是开原军对后金的决战,是决定百万辽人命运的关键一战。 刘大人同意由他来担任全军先锋,充当大人的利剑,斩后金人头! 秦建勋如何会不觉得这是一份殊荣?! 国仇家恨、兄弟情义、川兵荣誉,各种情绪全都混杂在一起,一时之间,秦建勋百感交集,全身感觉一阵燥热,喉头竟有些发干。 “杀鞑子!给川兵报仇!” 他大吼一声,宣泄激昂的情绪。 后面两百白杆兵也跟着大叫起来,军心顿时更加振奋。 对面三十多步外的建奴好像被这群开原军先锋震慑住,吓得一起往后退了几步,后排几个持大弓的巴牙剌朝这边探头张望,相互之间在用夷语说些什么。 秦建勋少年人的狂傲又爆发出来,对身后紧跟着的白杆兵兄弟笑道: “鞑子知道咱们川兵厉害,看他们伸长脖子,是要等咱们砍头!” 秦建勋感觉胸中一团热火燃烧,仿佛要燃烧整个浮桥。 他豪情顿生,便回头望了一眼,第二千总部的战兵也已经开始过桥,总兵大旗下,刘大人好像正在和一群辽兵说话,看不清是什么人。 这时,一直护卫他的两个长牌手已经向前走了五六步,秦建勋赶紧跟上。 前面一名浙兵长牌手忽然叫起来: “遭了,桥上有油。” 他身边那个长牌手回头望向秦建勋,秦建勋死死盯着他,只见长牌手俯身从桥面上捡起一团黄土,靠在嘴边闻了闻,忽然大声对秦建勋喊道: “桐油,还有硫磺!快!你们别让前走了!停住!” 十七岁的秦建勋,越过前面那两个长牌手,能够清楚的望见,三十步外,刚才那群等他砍头的巴牙喇们,正缓缓扬起大弓,弓弦上都搭着燃烧的箭头。 ~~~~~~ 距离秦建勋两里之外,沈阳城南北大街。 黑烟滚滚的街面上,丢满了布匹和家具,一些没有及时归附大汗的辽民被人追着乱跑,发出凄厉的惨叫,一些人跪倒在地,向追着他们的人求饶。 “还有银子没?再拿十两,就饶你不死。” 一个女真长相的本地百姓,抡起大棒,敲打地面,一个辽民带着两个小孩,旁边躺着个被衣服凌乱的女人,看样子已经死去。 跪在地上的辽民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周围一圈站着十几个类似蒙古和女真的汉人,从他们身上的服侍和发髻来说,绝对不会相信他们就是外番人。 “大爷,我真没银子了,刚才不是给你十两了吗?” 手持大棒的女真汉人怒道:“没银子,老子就说你是刘招孙奸细,把你剐了!” 在他们这群旁边,五个醉醺醺的叶赫骑手,手中拎着马刀长斧,摇摇晃晃来到一户辽民家门口。 从他们身后冒出个青皮模样的年轻后生,听口音像是蓟州或者张家口人。 这位青皮充分发挥地头蛇的优势,向几位叶赫主子介绍这家辽民的财产收入状况。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告诉几位女真主子,眼前人家是经营皮草的辽东商人,从外面看起来就颇为富裕,他家中两个小妾也都是如花似玉。等会儿先给主子们享用。 叶赫人一把推开青皮,就开始用斧头砸门。院子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和惊呼声。 打扮成南货商人的荣头强,警惕的望向四周,他身后五六步外,跟着五六个狼兵兄弟。 白杆兵彭勇眉头皱紧,望着远处正在砸门的叶赫人,对前面道: “哥,咱看不下了,管他丁碧在不在附近,老子要出去杀几个人!” 正文 第113章 激战 开原战兵踏上浮桥,以战斗阵型向南岸行进,队列严整,军容肃穆。 毛文龙忍不住叹道: “令行禁止,果然强军风范。” 昨晚,镶白旗发动第五次进攻以前,毛文龙率残部从东门缒城,在开原骑兵营冲阵的掩护下,他们连夜渡河,退回了北岸。 浑河血战让这位辽镇军头对死亡变得麻木,当毛文龙亲眼目睹四弟壮烈殉国,熊经略被建奴斩杀,他也做好了战死准备。 只是,当看到刘招孙率骑兵营冲击浮桥,血战两黄旗,如飞蛾扑火蹈死不顾。 这位开原总兵身上表现出的血勇让毛文龙死寂的心,重新燃起熊熊烈火。 他选择活下去,继续战斗。 “刘总兵,昨夜,末将观开原兵悍勇善战,远在普通家丁之上。不知大人是如何练兵的?” 毛文龙对开原军战绩早有耳闻,他在叆阳时便听说刘招孙的兵不怕死,在浑江杀退镶蓝旗,在开原一命换命,击溃八旗中的四旗。 他对开原军颇感兴趣,开始时以为是刘招孙花重金招募的家丁,不过当看到战兵数量有三四千人,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若三千人都是家丁,那要花多少银子来养,须知当年李成梁最鼎盛时,也才养三千家丁。 刘招孙抬头望向毛文龙,他对这位明末历史上颇有争议的人物了解不多。 据说此人和袁崇焕之间有段难解难分的恩怨情仇。 想到几百年后一群键盘历史爱好者分为两派,为毛袁孰是孰非吵得不可开交,恨不能致对方于死地。 刘招孙决定,有机会让这两人在一起共事,看看到底会有什么神奇事情发生。 “本官练兵并无特别之处,只是给足士兵粮饷,严明军律,本官是家丁出身,每次打仗都会冲锋陷阵,把士兵都人看,他们才能一往无前。” 一条插满箭羽的渔船率先抵达南岸河滩,两个长牌手顶着密集的箭雨跳向河滩,一队鸳鸯阵战兵紧跟在长牌手后面。 这支率先抵达南岸的明军,受到了南岸弓手们的重点照顾,距离河滩一人多高的河岸上,立即射出来一阵箭雨,将这支十三人的鸳鸯阵战兵覆盖。 负责这块河段上防守的一个牛录的后金兵,有包衣也有真夷,他们隶属于正蓝旗。 眼下各旗兵力不足,包衣就被安排到各牛录中协助主子们防御。 几轮火箭打击下,他们伤亡惨重,士气低迷,现在还能作战的后金兵,只有一百人不到。 十几个包衣缩着脖子,穿着从死人身上拔下来的的铠甲,双手举着顺刀和大棒,神经质的朝登岸明军望去。 相比之下,他们的主子们就稍微好一些,等小船刚刚靠岸,真夷甲兵们就举起步弓,用重箭一阵攒射。 在长牌遮护下,第一波下场的战兵没有伤亡,迅速接近河岸上的后金兵。 甲兵们射出两波重箭,发现没什么作用,又投出一波密集的飞斧。 飞斧砸在长牌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响声,两个长牌手身子往后一倒,被后面的镋钯手用胳膊顶住。 长枪手迅速逼近到十步距离内,岸上前排弓手丢下步弓,像热锅上的蚂蚁,两边乱跑。 长枪刺出眼前晃动的人影,两个后金弓手惨叫着倒地,一个长枪手登上土坡,被两把重刀砍中,惨叫着倒下,后面一个长枪手继续突刺,将一名后金刀盾手杀死。 他刚刚爬上土坡,便遭到两名后金甲兵夹击,在刺中一人后很快又被后金兵杀死。 接着从河床下下爬上来一个刀盾兵,他用盾牌挡住两名后金兵围攻。 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灵活,左躲右闪,三个巴牙剌一时竟不能将他杀死。 很快,一个身材高大镋钯手跳上来,他原本是矿工出身,手中力量极大,一边怪叫着,一边将手中七尺多长的镋钯舞的虎虎生风。 面对这个狂暴的镋钯手,三个巴牙剌一时难以靠近。 很快,又爬上来一个火铳兵,他还没看清上面是什么情况,就把早已装填好的三眼铳举过头顶,对着后金兵方向扣动扳机,轰一声响。 一个巴牙剌被击中小腹,双方距离只有五步,铠甲在这个距离内和纸糊没有什么两样。 他捂住肚子在地上乱滚,镋钯手大吼一声,猛地将镋钯刺向巴牙剌脖子,巴牙剌躲闪不及,半张脸被钯齿刺中,生生被撕了下来,这个女真勇士发出凄厉嚎叫。 两个巴牙剌抡起狼牙棒朝镋钯手杀来,后面又爬上来一个长枪兵,接着是一个刀盾手,四人组成三才阵,将两名巴牙剌逼退几步,火铳手重新装弹,躲在长牌后面,再次扣动扳机。 随着剩余的十四条渔船靠岸,三十多个鸳鸯阵战兵很快登上河岸。 这时,登岸的四百多名战兵已经在岸上杀出片小小阵地,长牌手用长牌组成盾阵。 他们顶着蜂拥上前的后金甲兵,向南岸浮桥方向挺进。 长枪兵和镋钯手站在盾牌后面,不断突刺最前面的密集的后金兵。 火铳手已经放弃缓慢的装填,将携带的石雷一个个扔向天空。 一万三千名真夷甲兵的正蓝旗,在昨晚拼杀中死去了两千多人,刚才明军登岸之前火箭袭击,又死去一千名弓手,受伤的甲兵也有千人。现在还能作战的剩下八千甲兵。 围在盾阵外面的约有着三千多人,正蓝旗剩余的四千甲兵负责镇守浮桥。 三千真夷甲兵将五百开原军团团围住,最前排是一群手持大斧重刀的巴牙剌,他们挥舞兵刃狠狠砍向盾阵,试图破开一个缺口。 盾阵后面的长牌手们俯身死死扛住长牌,长枪兵和镋钯手将长枪镋钯越过长牌朝对便猛刺过去,对面巴牙剌也有长刀劈砍那些冒头的长枪手。 身材矮小,活动灵活的刀盾手俯低身子,从长牌底部的缺口中猛地杀出,劈砍外面乱跑的巴牙喇小腿。 石雷像炒豆子一样在南岸阵地上爆响,每次爆炸都能带走爆点周围七八个后金兵生命。 被石子和瓷片击中的后金兵倒在地上乱滚,很快被慌乱的同伴活活踩死。 等到各个火铳手将携带的五枚石雷全部扔完,战兵盾阵已经被白雾笼罩,被炸伤的后金兵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很多人被同伴推倒踩在地上,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叫声。 外围后金兵见盾阵周围的惨状,都有些发憷,不再敢这边冲来。 只有一群凶悍的甲兵和巴牙剌隔着盾牌和长枪兵互刺,残酷交换着生命。 这时,乘坐渔船渡河的辅兵和炮手也跟着上岸。 十名炮手在一组鸳鸯阵战兵的掩护下,迅速将五门虎蹲炮搬到岸边一堆沙土之中。 三个长牌手挡住东西南方向飞来的重箭,辅兵飞速用铁铲挖掘出五个三尺多深的大坑,坑洞周围垒了一圈石一尺多高的大鹅卵石。 炮兵蹲着坑洞里,开始朝五十步外正在逼近盾阵的后金兵开炮。 这个距离刚好在虎蹲炮射程内,开原工坊将虎蹲炮炮弹设计成类似神火飞鸦的弹头,每次爆炸,都是迸射出上百颗致命弹片,落在密集的人群中,一发炮弹就是一阵密集的血雨。 后金军没有火炮可以还击,重箭威力很难突破石墙射中坑洞中的炮兵。 五门虎蹲炮如同死神一般,以每分钟一发的霰弹的速度,持续收割后金兵生命,将原本就已经混乱的正蓝旗大阵搅成稀烂。 尽管持续遭受炮击,盾阵还是被卡在了距离浮桥南岸两百多步的距离。 巴牙剌和真夷甲兵将那些伤兵和包衣顶在前面,挡住向前逼近的长牌盾阵,被杀死的后金兵越来越多,最终在盾阵周围对起一个圆环,尸体淹没了长牌手小腿。 盾阵被堵在一圈垒起的尸体中,再也动弹不得,巴牙剌驱赶包衣将地上的尸体垒成小山,弓手站在尸山上向盾阵中的没有披甲的火铳手射箭。 在这个距离内,火铳对弓箭射击没有任何优势,伴随一阵阵惨叫,避无可避的火铳手很快被射死大半,被他们打死的巴牙喇也有上百人。 失去远程攻击的盾阵,战力急剧下降,幸存的三百六十名开原战兵只有扛着长牌,踩着脚下高地不平的后金兵尸体,在原地死死扛住五倍于己的敌人围攻。 正文 第114章 军魂 南岸后金大阵升起上百点红色火星,铁树银花倾斜而下,如瀑布般浇在两个长牌手身上。 长牌手被燃起的大火吞没,变成两个火球。 火箭落下的位置,前后五步窜起一人多高的火苗。 火苗借着河风,如游蛇般朝浮桥两边扩散。 重箭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墙,越过火海,朝桥上的战兵们砸来。 秦建勋立即倒在地上,翻起一具巴牙剌尸体挡住前面。 重箭射中尸体噗嗤作响,身后一名白甲兵躲闪不及,被射中脖颈,闷哼倒地。身体在桥面扭动几下,滑落掉进浑河。 白甲兵旁一个镗钯手跟着倒下。 一个高个子长牌手顶了上来,跑到火海旁才停住。 旗队长王全在后面使劲吹动口哨,催促前面的人赶紧走。 秦建勋正要爬起,又是一波重箭射来。 三十步内,重箭破甲率极高,一群人都挤在桥头,是完美的靶子。 刚刚踏上浮桥的战兵们,像突然被斩去脑袋的长蛇,僵持在桥面上,进退两难。 听到前进哨声,冲在最前面的长牌手,回头望了眼同伴,咬了咬牙,大叫一声,一头扎进前面火桥。 ~~~~ 北门瓮城之上,后金大汗嘴角微微上扬,望着前方正在燃烧的浮桥。 他身边站着五六个贴身戈士哈,头顶上的织金龙纛已经消失不见。 就在刚才,一支神火飞鸦跨越浑河,呼啸着从瓮城上空掠过,贴着努尔哈赤的头顶,在戈士哈的一片惊叫声中,将大汗的龙纛大旗撞下城墙,在半空爆炸烧成碎片。 加上上次毛云龙的炮击,三日之内,努尔哈赤二次大难不死,充分证明了后金汗真龙天子的属性。 想到这些,努尔哈赤狂躁的情绪稍稍平复。 大汗命贴身戈士哈巴彦将师婆带到北门。 等再过一会儿,他这条真龙就要将刘招孙这群乌合之众灭于浑河,师婆需要给及时给他们镇魂。 昨晚开原骑兵冲击浮桥时,后金兵便将南岸浮桥洒上了桐油硫磺,刘招孙兵力有限,无法冲到南岸,家没有哨马哨探,所以不知道南岸浮桥情况。 浮桥南端很快被火海吞没,刚才还士气如虹的开原战兵,纷纷在火海前停住,后面战兵涌上来,在桥面引起拥堵。 “哈哈哈,不是说刘招孙的兵都是悍不畏死吗?” 努尔哈赤冷冷一笑,他刚刚得到哨马禀报,黄台吉率正白旗三千五百精锐,距离沈阳只剩十里路程,半个时辰后就能赶到刘招孙身后,抄他的后路。 后金汗之所以没有下令断掉浮桥,就是为了让开原兵全部渡河,然后选择最合适的时机,对他们半渡而击。 如今半渡而击的效果达成,开原兵锐气已失,只能退后北岸,坐视浙兵覆灭。 当然,等浙兵覆没,他们这支孤军也是死路。 “大汗,南岸船只已经准备停当,随时可以渡河追击明军!” 范文程在大声向大汗汇报,他抬头望向浑河上燃烧升腾的浓烟,颇有些心痛,这样好的一条桥烧了真是可惜。 “好,等正白旗快赶到,便让勇士们渡河,数万人马南北夹击北岸明军,刘招孙便是天神,也抵挡不住!” ~~~~~~~~ 浮桥上燃起的滚滚浓烟顺着河风飘到南岸,巴牙剌大声呼喊,召集弓手,继续对桥上混乱的明军抛射。 由于两黄旗的弓手们纷纷溃散,剩余可以征调的只有镶白旗和正蓝旗。 牛录额真们又抽调来上千名弓手,对着火焰后面的停滞的开原战兵,用轻箭抛射。 桥面上战兵纷纷用长牌遮挡,不过还是有人被箭射中,翻滚着跌入浑河。 在后金弓手正前方二十步,一条一丈多宽的火龙盘在桥面上,将桥面与南岸隔断。 雅克山望着翻腾的火焰,他相信,不会有任何活人从那片火苗中冲出来。 因为他刚才看到一名试图冲过来的长枪兵,在距离岸还有几步的地方,被火活活烧死。 这位来自正蓝旗的巴牙剌拎着长斧,身边几名巴牙剌一起,监督这些临时拼凑的后金弓手。 弓手们大都没有披甲,为了让轻箭射的更远,他们努力靠近浮桥。 雅克山等着桥面木头烧断,然后等着看上面的尼堪相互践踏,到时候不知刘招孙要死掉多少人。 “烧死你们这些南蛮子!” 雅克山待在后面压阵觉得有些不过瘾,他取了把步弓,走到弓手附近。 先将弓弦调好,然而昂起头朝桥上明军望去,他很快锁定目标,五十步外,一个没有披甲的火铳手还在望着燃烧的桥面发呆。 他将洋洋得意,刚要张开弓,忽然感觉到那片刚刚燃起桥面,火苗竟然变小了。 明军好像用什么东西盖住了火焰。 沙子?可是光秃秃的桥面上哪里会有这么多沙子。 正当雅克山感到疑惑不解时,一阵河风吹散了桥面燃烧形成的白雾。 接着,这名百战余生的正蓝旗巴牙喇,看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 稍稍停滞的明军像一条苏醒的巨蛇,又开始向前移动。 走在最前面的明军,如同不怕火烧的尸体,一个接着一个,前赴后继像扑倒燃烧的桥面上。 第一排冲上前的明军共计十三人,是一个鸳鸯战阵的编制,长牌手在前,顶着长牌一步步走向燃烧的桥头。 他们身上红色的鸳鸯战袄很快和火光融为一体,不过桥面上的明火明显较少了很多。 接着是第二排战兵,也是长牌手在前,如同尸体一样倒在残余的明火上。 二十六名战兵,用自己身体压灭可桥面乱窜的火苗,明火熄灭后,顿时浓烟滚滚,四周散发着尸体被烤糊的恶臭味。 雅克山呆呆的望向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他跟随大汗打了十几年仗,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对手。 眼前这支开原战兵身上展现出来的,已经不是怕不怕死的问题。 雅克山怀疑这二十多个战兵到底是不是血肉之躯,也或是被刘招孙施了魔咒?所以才不知道疼? 他忽然感觉一阵彻骨的寒意,脊背像是被人突然浇下一盆冰水。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要离这些战兵远一些。 阿敏上次在开原差点被这些人灭旗。 难道今日正蓝旗也要遭遇同样的命运? 雅克山呆了好久,直到桥面上响起尖锐的竹哨,接着一队长牌手踩着地上还在燃烧的尸体,冲破黑烟,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后面紧跟着一排长枪手和镋钯手。 雅克山感觉自己突然被放在了一片红色荒原上,对面千军万马朝他踏来。 他转身望向周围,刚才还射箭很欢的弓手们,早已停下张弓,呆呆的望向桥面燃烧的战兵尸体。 “射箭!快射箭!” 雅克山如梦方醒,大声叫道。 “守住浮桥,别让他们过来!千万不要·······” 雅克山话还没落音,一个身材壮硕的长牌手已经已经冲到了桥头,不顾乱飞的箭雨,用汉语大声喊了句什么,从桥上一跃而下,砸在一群后金弓手。 一个体型瘦小的后金兵直接被这个长牌手砸倒,长牌手抡起长牌,像在挥舞大锤一样,狠狠砸向四周后金兵,一边砸,一边还发出令人胆寒的大叫声。 周围弓手早被这人气势吓住,十几个人竟然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杀了他!” 雅克山抡起重刀朝长牌手砍去,对方连忙用长牌遮挡,旁边的弓手们这时才反应过来,拔出顺刀,上来砍这个胆大包天的明军。 一群人费力将这个长牌手杀死,刚刚抬头,又从桥上一下子跳下来四个战兵,雅克山望着他们身上的锁子甲,手中上的镋钯长枪火铳,忽然牙根有些发酸。 “杀光他们!快上!” 雅克山边说,边从一群没有披甲手持顺刀的弓手身边穿过,头也不回往后阵逃去。 刚走了十几步,彭一声响,一个茶壶模样石头从天而降,滚到这位巴牙剌脚下,呲呲还在冒着白烟 ~~~~~~ 瓮城城头,真龙努尔哈赤,望着浮桥上升起的火龙被前赴后继的开原战兵扑灭,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大汗身后几名戈士哈,抬头望向浮桥上还在燃烧的战兵尸体,都在啧啧叹息。 这些平素凶残的女真勇士,此刻眼中竟露出了一丝恐惧。 “竟能如此悍不畏死?非人哉?” 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和不怕死,是两种决然不同的境界。 “刘招孙如何把一群蝼蚁变成这样?” 三千多名开原战兵组成浩浩荡荡的兵潮,呼啸着撞向后金大阵。 毛文龙带着辽镇人马,跟在叶赫精骑后面,从北岸赶来增援战兵。 更远的地方,从广宁、山海关、宁远等地赶来的辽镇各军,都已踏上征程,它们如无数溪流,汇集到刘招孙脚下的浑河。 努尔哈赤望着这些蹈死不顾战兵,感到来自地狱的寒意。 他忽然想到:若是这一仗打败了,被浑河镇魂的,就不是刘招孙,而是后金大汗本人了。 后金末日? 贴身戈士哈终于回来了。 “师婆人呢?” 努尔哈赤盯着突入南岸阵地的开原战兵,心中隐隐有些慌乱。 “大汗,师婆死了。” 努尔哈赤回头冷冷望向巴彦。 “大汗,小贝勒说师婆是骗子,蛊惑人心,骗了大汗,镇魂瓶是假的,根本没镇住恶灵。把她一刀斩了。” 努尔哈赤呆了片刻,耳边又响起熟悉的嗡嗡声。 “杜度现在在哪里?” 身材魁梧的巴彦缩着脖子,小声道: “回大汗,小贝勒率兵进城了,他说佟养性和丁碧是大金祸害,他要去帮大汗斩杀这两个狗奴才。” “杜度想谋反,他想给他阿玛报仇,朕,不能留他了。” 正文 第115章 残盾 四名赤膊肉袒的金鼓手登上鼓车,奋力擂响进军鼓,雄浑的点步鼓声响彻浑河两岸。 第三千总部最后一个旗队一百三十名战兵快速通过浮桥,进入南岸战场。 激昂的战鼓声中,南岸开原战兵组成的鸳鸯大阵开始急剧膨胀变大。 三千人规模的鸳鸯阵一路吞吐长枪镋钯,喷射铅弹石雷,碾过挡在它眼前的一切活物。 它将濒临崩溃的正蓝旗大阵撞成粉碎,留下密密麻麻的真夷甲兵尸体,在包衣阿哈们惊恐的惨叫声中,鸳鸯阵像一头陷入狂暴的钢铁巨兽,一往无前的往沈阳东门撞去。 浑河北岸,一丈六尺的总兵令旗下,刘招孙挥刀指向南岸,骑兵营前方立即升起一面蓝色进兵旗。 叶赫骑兵与开原骑兵营组成的最后一千三百精骑,在骑兵营副营官布尔杭古的率领下,如一道黑色奔流,以势不可挡冲上浮桥。 骑兵以四骑一组,快速向南岸奔去。 隆隆的马蹄声很快踏响浑河南岸,布尔杭古冲过浮桥来不及让骑兵列阵,便立即骑马砍杀正蓝旗甲兵。 海西城被攻陷,叶赫一族被后金吞并,不止是济尔哈朗镶蓝旗的功劳,正蓝旗也起了关键作用,当时莽古尔泰可没少杀叶赫人。 叶赫女真遇上建州女真,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布尔杭古麾下的叶赫骑兵,训练方式与骑兵营基本相同,武器装备叶和骑兵营完全一样。 石雷、燧发枪一个不能少。 骑兵沿着前面鸳鸯阵撕开的口子猛砍猛杀,布尔杭古将一把腰刀砍断后,下令骑兵停止狗斗,结阵对混乱不堪的正蓝旗大阵发动冲锋绞杀。 “都不要狗斗了!各营结阵!多送建州人见长生天!” 一脸血污的布尔杭古兴奋大叫着,策马走到各营把总身前,大声对他们吼叫。 他一连连杀十多名正蓝旗甲兵,马力不支,前蹄软软跪倒在地。 布尔杭古就势从马背滑落,扔掉崩坏的腰刀,跪倒在地,不顾四周喊杀四起,对着西天(女真以西为贵)叩拜,大声喊道: “无所不能的长生天啊!助我今日砍下努尔哈赤半个身子!给父兄报仇!” ~~~~~~ 刘招孙望向狼藉混乱的南岸战场,隐隐听到有鸣金声响从对岸传来,他判断正蓝旗这次是彻底凉凉了。 莽古尔泰的突然死暴死,导致正蓝旗分崩离析,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 底下五个甲剌额真相互掣肘,都不服对方,他们只在大汗面前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镶蓝旗这几日消耗下来,先是被白杆兵痛殴,再被骑兵营绞杀,最后被神火飞鸦洗地。 三轮打击下来,一万三千人损失超过六千,剩下六千多残兵败将。 后金大汗不知是哪里来的信心勇气,想指望这六千残兵败将挡住开原军。 等击溃了正蓝旗,还要对付两黄旗和镶白旗。 三旗加起来至少还有两万多人,尤其是镶白旗,主力未损,实力不容小觑。 不过刘招孙相信他的战兵能够冲破一切阻挡。 想到这里,他决定亲自过河督战,鼓舞军心士气。遂下令鼓车随军过河,为大军助威。 “大人,末将也请过河作战,想这北岸也无甚可守,若是南岸战败,北岸亦不能幸免!” 毛文龙朝刘招孙行了个军礼,大声请战。 毛文龙身边聚集着五百多名辽镇兵士,他们东门血战三日,丢下两千多个兄弟尸体,连夜逃回了北岸。 此刻,他们比任何人都想回去报仇。 刘招孙注意到这些辽镇士兵眼中都闪烁着复仇的光芒,很多人一直朝沈阳城墙望去。 毛文龙见刘招孙沉默不语,以为他不同意自己渡河,因为按照之前的作战规划,他们这支辽兵负责掩护北岸后方,防止建奴援军来袭。 “大人,我手下这些兄弟们,很多人家眷亲友都还在城墙那边!他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鞑子在城里杀人!” 刘招孙拍拍毛文龙肩膀,语气坚定道: “毛参将,走,本官随你们一起过河!” ~~~~ 刘招孙缓步走在浮桥上,尽管对岸早就没有人再朝这边射箭,两个卫兵还是举着长牌,小心翼翼走到前面为他遮挡。 不足一里长的桥面,刘招孙仿佛走了一生一世。 桥面上的明军尸体,大都已经被辅兵们搬回去,只有些被火烧烂,分不清是敌是我的尸体还留在原地。 距离南岸越来越近了,耳边传来对岸后金兵的惨叫和巴牙剌的嘶吼。 在卫兵的小声叮嘱下,刘招孙又往前走了几步,眼前出现一段被烧成黑的桥面。 一片炭黑色的残骸中被推到了浮桥两边,可能已经掉入了浑河。 刚才战兵和骑兵从桥面踏过,无心也无力顾及这些同伴残骸。 后面的辅兵分不清这是鞑子还是自己人,也就没管他们了。 一身甲胄的刘招孙艰难的跪在桥面上,双眼微红的注视着战兵烧尽的残骸。 他在灰烬中发现一块没有烧尽的长牌,也不知是哪个扑火的长牌手留下来的。 这时,对岸传来一片急促的竹哨声,战兵已经开始继续往前进攻。 刘招孙抓起那块碗口大小的长牌,不顾滚烫,把它塞进自己锁子甲里。 然后站起身,跟在两个卫兵身后,快步走下了浮桥。 撞喊杀声那块残留着接近刚才战兵扑火的已刘招孙目光低垂,脚步越来越沉重。 踏上浑河南岸土地,刘招孙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战场上。 举目四望,浑河河边至沈阳北门城下,方圆数里内,到处铺满了后金兵的尸体,中间还倒着些开原战兵和叶赫骑兵。 刘招孙见惯了尸山血海,对眼前这样的场面早已麻木,他快速数了数脚下尸体的数目,粗略估算开原战兵与后金兵战损比约在一比五。 浮桥西侧河段是渔船登陆的位置,在河岸与河床连接的土坡上,战兵和后金兵的尸体已经将整个小山坡淹没。 三百步外瓮城城头上,后金兵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刘招孙看不清对面是哪个旗。 两个卫兵如临大敌,生怕突然从哪里射来一支冷箭,射中刘总兵。 这时后面运送战鼓的辅兵也赶了上来,七八个辅兵吆喝着将五尺多高的金鼓从桥头搬下来,在一名把总的指挥下,他们将鼓车运到了南岸战场。 把总见刘总兵也在南岸,连忙过来行了个军礼,充满关切道: “大人身上有伤,怎么过河来了,而且····” 他看了看刘总兵身边两个卫兵,觉得两个护卫太少,立即朝后面挥了挥手,招来又招来几个战兵。 刘招孙拍拍这个把总肩膀,对他笑道: “不必在意本官,其他卫兵都派去冲阵了,本官过来是鼓舞大军士气的,快,把战鼓架起来!” 那把总还是不放心,安排下两个战兵,便又去指挥辅兵将鼓架起来。 “大人,金鼓安置在哪里?” “靠近东门,本官要让所有将士们都能看到战鼓!” 刘招孙放眼向东望去,鸳鸯大阵从南岸往东前行五百多步,被一股后金兵挡住,他们的位置,距离东门的浙兵车营只有两里不到。 刘招孙心中稍稍放松,正要随军向东而行,身后传来裴大虎声音: “大人,金姑娘醒了,一直问我,大人在哪里,要来找你。” 他心头一暖,抬头望向东方,跟着那个搬运金鼓的把总朝前线走去。 正文 第116章 天地有正气 金虞姬深爱的那个男人,率汉家男儿在浑河南岸浴血拼杀,他们在沈阳城下堆起尸山血海,终于打败建奴,杀了几万个鞑子。最后,他亲手斩杀奴酋,为她和千万辽人报了血海深仇。 浑河大胜,明国震动,皇帝龙颜大悦,给她官人裂土封侯,让他镇守辽东,封赏的爵位比李成梁还高。 官人犒赏三军,待她养好了伤,率兵凯旋。 回到开原,官人大摆宴席,正式迎娶金虞姬过门,一向从简的他,竟花费千金,开原城内,张灯结彩,军民同祝。 那日惊蛰,漫天花瓣。 凤冠霞帔的金虞姬被官人牵着手走过落英缤纷,众人纷纷给他们送出祝福,连诰命夫人也在人群中笑着望向她。 婚后,她随官人纵马南下,阅尽江南繁华,过春风十里,赏二十四桥明月。 却说一日,金虞姬和官人走在杭州大街上,街边一座上茶楼,正在讲冯梦龙的话本评书《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金虞姬在朝鲜时,便爱读这些明国评书演义、话本小说,到开原后追读了好多小说,不过辽东的话本更新不及江南,她便缠着官人进去听一听这个白娘子的故事。 两人上楼找了个座位,吃着茶果,说书人从白素贞与许宣同舟避雨一见钟情,一路讲到讲到法海囚禁许宣,青白二蛇水漫金山寺,茶楼里响起茶客们阵阵喝彩声。 金虞姬正听得津津有味,伸手去拿茶杯时,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下肩膀,感觉肩膀一阵剧痛,才从梦中惊醒。 暮秋的阳光洒在帐篷四周,让人感到一抹难得的暖意。 远处金色稻田,清风拂过,稻浪翻滚。 金虞姬笑着睁开了眼,眼角还残留着两点泪痕。 “若真是这样,该有多好。” 她躺在总兵大帐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条温暖的被褥,那件血迹斑斑的鸳鸯袄已经不见,换了身干净的裙袄。 被褥四周都是官人的气息,金虞姬和刘招孙虽还没有肌肤之亲,不过她对他的气息早已熟悉。 肩膀剧痛仿佛减轻了很多,幻梦意犹未尽,耳边已传来凌乱的杂声。 竹哨声和战马嘶鸣声在大营上空飘荡。 她猛然惊醒,条件反射般抓住枕下那把梅花匕首。 官人被刀砍中不知怎样了,她正要起来,手臂刚拄到床榻,一阵骨肉撕扯的奇痛吞噬全身。 痛的金虞姬咬牙呻吟。 这时帐篷外传来脚步声。 金虞姬连忙握紧匕首。 外面进来个胡须花白的老卒,手中还捧着个热切腾腾的碗。 金虞姬将匕首放下,她认识这个老卒,是个军中医士,大家都叫他老宋头。 老宋头原本是抚顺医家,沉默寡言,却乐善好施,经常给周围穷人义诊救治。 万历四十六年,抚顺失陷。 听说宋家颇有积蓄,一伙暴民砸开了大门将他们抢劫一空。 全家一十三口一个没留,老宋头十五岁的女儿被暴民奸污,投井而死。 老宋头那天恰好在城外给病人调药,回家亲眼目睹一个疤脸暴民正在奸污他女儿····· 家人死绝后,老宋头也疯了,成了个疯癫游医。 他在辽东一路流浪,沿着浑河走啊走,最后走到了开原,遇到了刘总兵。 刘招孙收留他住在军营,做军中医官,每月给他发二两银子。 在开原住了半年,他疯病渐渐好了,不过脾气古怪,从不要饷银,逢人就说自己是神医,谁都能救。 “两处箭伤,能活下也是不易啊!幸得遇上老夫,给你医好了,老夫可是辽东第一神医。” “是刘大人给你换的裙袄,他背着你回来的。” 老宋头将汤药放下,也不看金虞姬,转身就要离开。 听说是被官人背回来,金虞姬心头一暖,遮住前胸的被褥稍稍放开,望着老宋头背影,急切问道: “他被鞑子砍了一刀!现在如何了?!” 老宋头嘴巴撇撇,望向帐外奔走的战兵,有些不悦道: “又没刺入脏腑,皮外伤而已,老夫若是治不好,也枉为这辽东第一神医名号了。” 金虞姬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见老宋头又要离开,又问道: “刘总兵现在何处?” 老宋头不耐烦道: “大人率兵渡河了,他今日要灭建奴,给辽人报仇!你赶紧喝药,辅兵都跟着过河了,我这边人手不够,好多伤兵还等老夫救治!” 老宋头说罢便走,走出几步,忽然又站住,背对金虞姬,神神叨叨: “老夫以前好像有个女儿,好像又没有,她也和你这般大。” “朝鲜丫头,记住,别乱动,箭创伤要静养。” “你命丢了是小事,若伤口迸发,刘大人又要怪老夫医术不精!老夫可是辽东第一神医!” 老宋头走出帐篷还有唠叨,金虞姬心中又觉得有些不安,想到官人早有筹划,应当能击败建奴。 心中稍定,想到自己要赶紧痊愈,好去护卫官人,她端起那碗泛着热气的汤药,咬了咬牙,一饮而尽。 ~~~~~~ 此时,距离金虞姬三里之外,正白旗旗主黄台吉,正跃马立于山岭之上,用他左边一只独眼,认真观察着尸横遍野的浑河战场。 “主子英明,刘招孙果然来沈阳了,幸好咱们及时放弃围打开原,否则又中了这狗贼奸计!” 黄台吉身边转出一骑,马上骑着的是一个汉人模样的将官,他脸上原本有一条刀疤,此时又增加了一条新的伤口。 见旗主沉默不语,这个刀疤汉人又道: “他以为虎墩兔就能挡住正白旗,是在是太小看咱们了。主子,奴才请率本牛录勇士,立即冲下山去,阵斩刘招孙,给主子报仇!” 黄台吉右眼位置包裹了一条黑布,他眯缝着左眼打量山下开原军阵地。 其实他还想看看浑河南岸的后金大营,不过,这只独眼实在有点力不从心,只能看到浑河河面一片白雾。 他又将目光收回到北岸阵地,喃喃道: “旗号、金鼓皆无,没有壕沟,据马也没有摆设,看起来像是个空营。” 黄台吉用手抚摸下巴,思索片刻,转身对那汉人道: “曹忠清,你亲率一队哨马,小心哨探,看他们营中是否有人,若遇小股明军,全部格杀,不留活口,不使他们给刘招孙报信!” 正白旗牛录额真曹忠清,立即翻身下马,半跪着给他的新主子磕头。 他脸上刀疤抖动,一脸媚笑: “喳!主子放心,奴才杀尼堪,从没失过手!” ~~~~~~~~ 黄台吉眼中混沌不清的浑河南岸,其实早已喊杀震天,刘招孙和努尔哈赤的决战已经让南岸变成尸山血海。 刘招孙留给八贝勒的惊喜还没有完全抹去,黄台吉现在,眼睛和耳朵都不太好使,所以才看不见也听不清。 不过,荣头强能听得清。 他听到北门喊杀声越来越近,望着巷口外还在杀戮的彭勇,怒道: “川娃子,你家甘蔗砍完没,别没事找事!连累几个兄弟!” 狼兵开口就提甘蔗,彭勇听得烦了,好像这个物什很好吃一样。 这个白杆兵也不去搭理荣头强,一手摁住那个醉醺醺的叶赫人,一手将匕首举起。 旁边,几个被短弩射中的叶赫人在地上嚎叫,巷口倒着群女真蒙古模样的暴民。 在那个蓟州青皮的惊慌注视下,彭勇手起刀落,像杀鸡似得割断叶赫人脖子。 刚才还在屠杀辽人的叶赫勇士,此刻只能从喉管中发出咯咯声响,惊恐的望向眼前这个明军。 “嫌慢,你们也不帮忙,老子就杀光了,催个锤子,仙人板板的!” 彭勇警惕的瞟了眼街道四周。 在他南边一百多步外的南北大街街口,百十个辽民像兔子似得惊恐望向北边,其中不乏一些体格强健的青壮。 他们远远望见彭勇在杀人,估计把他也当成了女真人,不敢朝这边逃。 不断有人涌到街口,都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既不后退也不向前。 “跑个锤子,一群怂货!” 彭勇啐了口唾沫,像杀鸡似的又去杀另一个叶赫人。 他手中匕首刚刚举起,忽然听到北边穿来箭羽破空的嗖嗖声。 彭勇连忙向前扑倒,没来及抬头,又往前打了两个滚儿,才终于躲开背后两支冷箭。 他本是刀盾兵,这种滚地冲杀的动作极为熟练,几乎已经形成条件反射。 两支重箭一前一后,擦着白杆兵护颈和脊背,朝南边十字街口撞去。 重箭势大力沉,直接撞入那群还在观望的辽民,将前面一人撞飞出去。 剩余辽民尖叫一声,一哄而散。 彭勇心脏狂跳,猛地拎起一把丢弃在路边的椅子,挡在身前。 他将身子伏低,右手紧握匕首,虎视眈眈注视向南边街道。 向南三十步外的街上,忽然冒出一大片家丁模样的人。 一个身材魁梧,全身披甲的壮汉,缓缓放下手中大弓,抬头望向彭勇。 彭勇清晰看见对面那人脸颊上的一块肉不翼而飞,能看到下面牙槽蠕动。 彭勇盯着这个怪物,眼中射出凛凛杀气。 他扔掉椅子,捡起一把狼牙棒,顺手在它主人脖子补了一刀。 “丁碧,你来送死了!” 丁碧冷冷望着对面这个身材矮小的开原奸细,牙槽微微张开,从漏风的嘴里说出三个字: “杀了他!” 四名家丁立即挥舞重刀朝南边冲来。 彭勇大叫一声,拖着狼牙棒迎头朝四个家丁冲去。 狼牙棒齿牙在青石板街道上发出叮当声响,声音越来越密集,丁碧冷笑一声,伸手从箭插里取下一支重箭。 嗖嗖! 十几支毒箭忽然从家丁和彭勇中间的一个巷子里面射出来,四个家丁猝不及防,各人身上被射中两三支毒箭,闷哼着倒在地上。 丁碧放下步弓,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那个射出箭来的巷道,对身后喝道: “让佟养性也带人过来,人找到了,全都在这里,给我一个藤牌。” 说罢,他举起藤牌,拎着把重刀,大吼一声,朝冲到近前的奸细杀去。 身后几十名家丁也吼叫着冲向巷口,巷子里又射出一阵冷箭,家丁纷纷举起藤牌遮挡,短箭射在藤牌上被弹开,没有造成杀伤。 这些人皆是丁碧手下最精锐的家丁,很多人都在后金抬了旗,这两天跟着丁参将四处追捕刘招孙的奸细,两边爆发过几次恶战,互有伤亡。家丁人数更多,占有优势,已经杀了十几个狼兵和白杆兵。 家丁距离巷口还有十步时,荣头强大吼一声,扔掉短弩,拔出半截蝎尾钩,率先冲出巷子。 三十多个家丁已经堵在了巷口,他们也丢下藤牌,挥舞重刀大棒狠狠砸向对面冲来的狼兵。 靠近北门的这个巷口,传出一片兵刃撞击之声,很快就有人倒在血泊里。 彭勇望着巷口倒下的狼兵,有些后悔刚才出去救人,估计开原山地特种营的兄弟们今天都要死在这里。 他越想越觉得愤怒,大吼一声,挥舞狼牙棒,猛地砸向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丁碧。 丁碧狗熊般强壮的身子轻轻一侧,狼牙棒带着彭勇往前跑了一步。 彭勇心道要遭,连忙回身格挡,丁碧也不回头,一把重刀已经朝侧身后的丁碧腰口杀去。 彭勇情急之下,连忙用狼牙棒挡住刀锋,他身材矮小,选择狼牙棒有点吃亏,不过当时身边也没别的兵刃,总不能拿着把匕首和眼前这头狗熊拼命。 好在他身形灵活,狼牙棒堪堪挡住了对方致命一击,重刀刀刃被死死卡住狼牙上。 丁碧爆喝一声,飞脚踢向彭勇颈部,这计回旋踢也夺命的杀招,只要被踢中,脖颈必断。 彭勇身子一侧,肩膀被踢中,身子像被野牛撞击一样,腾空飞出五六步远,重重砸在青石板上。 彭勇身后二十步外,便是南北大街十字街口。 此时街口又聚集起百十个逃来的辽人,他们被发生眼前的这幕短兵格杀惊住,狗熊一样的丁参将朝这边走来,他们不知朝哪里逃走,呆呆望向受伤的彭勇。 彭勇瘫坐在青石板上,对着这群辽民,呵呵笑着。 “老子是刘大人派来就你们的,老子三十多个兄弟杀了两百个鞑子,你们这群废物,十几万人,被千把个鞑子追着屁股砍!” 他嘴角溢出血,转身望向朝自己走来的丁碧,怒道: “丁碧,老子宰了你!” 他猛地从怀中取出短弩,也不瞄准,朝对面射去。 当当两声脆响,短箭在刀刃溅起两点火花。 丁碧狗熊一般的身子稍稍一滞,忽然加速冲到受伤的白杆兵身前,彭勇扔出匕首被他轻轻躲开,他一脚踩在对方胸口,望着奄奄一息的彭勇,又望向远处一个接一个倒下的狼兵,破碎的脸颊扭曲成恐怖的形状: “今日,你们都得死,你们这群蝼蚁,为何都要给刘招孙卖命!” 彭勇吐出一口鲜血,低声道: “你这狗东西,不会懂得。” 丁碧没听清他说话,身子微微前倾,脚下死死踩在彭勇身上。 “我说,你和我们不一样,所以你不懂。” 丁碧眼中露出一抹疑惑之色。 彭勇吐着鲜血,断断续续道: “因为,你不是人,我们是。” ~~~~~~ 总兵大人的案几上,放着本卷了边的话本小说。 那是刘招孙上次进京献俘时给金虞姬买的新书,早被她翻了无数遍,故事讲的是南宋一位女将军帮丈夫抗击金军的故事。 金虞姬心急如焚,自己走到营门口,朝南岸大阵眺望。 南岸喊杀声震天,鼓声急促。 浮桥往东五六百步远的地方,一抹红色被一片一望无际的黄色包围,两黄旗将向东突进的开原兵死死挡在这里。 在他们东边五百步,隐隐能望见跳动的红色人潮正围住一个车营,车营已被攻破,从中间涌出无数红点一样的士兵。 金虞姬知道,那是两红旗在和浙兵缠斗。 也不知官人现在如何了。 她望了一会儿,毅然回到自己帐篷,从一个木箱里翻出了自己的衣物。 大红通袖麒麟袍、本等革带、官绿裙,红风帽,马靴,箭袖金甲。 三个时辰前,刘招孙背着金虞姬走过尸山血海,对她喃喃说,此生此世,不离不弃。 金虞姬忍痛将铠甲披风穿上,这时外面传来弓弦震动声,她连忙握住匕首,躲到帐篷后面。 营帐外倒下两个辅兵,一个刀疤脸放下步弓,在空荡荡的大营四处搜寻,后面还跟着两个后金兵。 所有战兵都奔赴南岸作战,连夜不收和哨马都被抽调过去攻打两黄旗,留在营地里的只有伤兵和几个辅兵。 刀疤脸狞笑着望向四周,忽然猛一回头,劈向一个从身后冲上来的断臂伤兵,一刀便将他另一只手臂斩断,然后猛地砍下头颅。 金虞姬躲在暗影里,眼睛透过帐篷缝隙,看见刀疤脸带着两个后金兵正朝自己这边走来。 金虞姬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即便她没有受伤,对付眼前这个刀疤脸也没十足把握,若是官人在,倒能将这贼人杀死。 耳边响起三人沉重的脚步声,金虞姬已经能听到三人的呼吸声。 一个阴冷的声音在帐篷外面几步响起。 “人都杀光了,我留下放火!你们回去禀告八贝勒,说刘招孙已是强弩之末,让主子赶紧率兵过河!送这些南蛮子上路!” 躲在帐篷里的金虞姬痛苦的摇着头,心头涌起一阵悲苦,箭伤又开始疼痛。 正白旗终于还是赶来了,等待他们一旦渡河,开原军腹背受敌,必定覆灭。 门帘被一只粗壮的手臂缓缓拉开,一把沾满人血的重刀先探了进来。 金虞姬轻轻闭上眼睛,攥紧匕首朝帐篷门口刺去。 嗖! 接着便是箭簇撞击铠甲的叮当声,身体已经踏入帐篷的刀疤脸立即退了出去。 接着金虞姬就听到一声大吼,她连忙走出帐篷,刀疤脸已经向五十多步外的一个辅兵追了过去。 金虞姬环顾四周,瞥见河边拴着几匹杂马,是帮辅兵运送物资的,还没有过河。 她穿着大红通袖麒麟袍,腰中系着条本等革带,快步朝河边走去。 身后传来喊杀声,射箭的辅兵很快被刀疤脸杀死。 “站住!” 曹忠清大吼一声,拖着重刀朝距离自己五十多步那团飘逸的红袍追去。 “站住,否则老子放箭了!” 曹忠清在镶蓝旗时就听说过,刘招孙身边跟着个朝鲜美姬,随他征战四方,想必就是眼前这女子。 他心头一阵狂喜,若能抓住这女人,必是大功一件,把这女子带回赫图阿拉交给主子们,折磨一番,再给她凌迟处死! 曹忠清很快发现,那朝鲜女子好像受了伤,走的很慢,他冷笑一声,丢下重刀,加快速度,准备生擒这女子。 距离红袍越来越近,他甚至已经能听到那女子的喘息声。 忽然,背后传来脚步声,接着嘭一声,曹忠清后背被打了一下。 所幸对方力气不大,这位正白旗牛录额真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回头茫然的望向身后。 一个胡须花白老卒手持一杆狼牙棒,像恶鬼一样狠狠望向自己。 “曹老二!你这狗东西,现在做了包衣啦!” 曹忠清翻身站起,他的重刀刚被他扔到了十步之外,去捡也来不及,他从锁子甲抽出一柄匕首,抬头打量眼前这个老头,觉得他有些面熟。 “你做打行时,我还给你治过伤,你却杀了我女儿,抚顺城破,你给鞑子当了狗!你不是人!” 这时,那个朝鲜美姬已经骑马走上浮桥,杂马走的很慢,像是在散步一样朝南岸走去。 曹忠清笑了笑,转身望着老头,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 “噢,你就是宋掌柜啊,我想起来了。” 曹忠清像是回忆起极遥远的事情,眼中表情不断变化,最后拍拍自己脑门,狞笑道: “当时留下你不杀,已经对得起你了,你现在要杀我?你有良心吗?” 老宋头拖着狼牙棒朝曹忠清冲来。 曹忠清回头望了望逃走不远的红袍女子,对着冲来的宋掌柜道: “宋掌柜,这两年,我认得的人都死光了。难得遇上你,想和你叙叙旧,可惜桥上还有刘招孙的美姬,这女子必须死,便不和你叙了,一起送你们上路吧!” 正文 第117章 侠 第一节:游侠儿 曹忠清身子一侧,右手上把握住短刀,右脚猛地上前,迎着老宋头交错而过的身影,由右向左横着发力。 短刀如流星划过,老宋头手中狼牙棒跌落在地,捂住腿上伤口,软软瘫倒在地。 “宋掌柜,你那手是用来诊脉抓药的,舞枪弄棒,你可没这本事!老子饶你不死,你还来给刘招孙卖命,便留不得你了!” 说罢,他收起匕首,快步上去,锁子甲甲叶发出咔咔的撞击声。 老宋头挣扎着站起身,对着浮桥那边大声喊道: “朝鲜丫头,你快走!老夫要给女儿报仇!” 他刚喊了一句,曹忠清已经冲到近前,一脚又将他踢翻在地。 “报你妈的仇!老子杀的人多了,怎地没见人找我报仇!” 狼牙棒缓缓举起,猛地砸落下来。 “喂!说你呢!欺负人家老人女子,算什么本事!” 曹忠清扬起的狼牙棒停在半空,脸上刀疤抖动着,回头望向身后。 只见一个少年在几个伴当簇拥下,双目似电在曹忠清身上打量。 这人身材魁伟,二十来岁年纪,一身锦袍,颇显华贵。 浓眉大眼,高鼻阔口,眉宇之间,颇有桀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五六个后生簇拥在这少年周围,各人手中都拎着倭刀、大棒,正不怀好意的打量着曹忠清。 “你们几个,是哪儿冒出的葱?!” 曹忠清放下狼牙棒,转身朝这群后生望去。 他本是抚顺打行出身,三教九流见得多了,不过眼前这些人明显不是丘八,也不像家丁,甚至根本不是辽人,曹忠清有点懵。 那锦袍少年身后站出一人,扛着把和自己差不多长的雁翎刀,对曹忠清怒道:“狗鞑子,给老子听清楚了!咱们七个是三原七侠,这位,是我们带头大哥,吴霄!吴大哥!咱们兄弟七人从陕西三原千里迢迢赶来辽东,就是来帮宣武将军杀鞑子的!今日,就拿你开刀!” 曹忠清久在后金,当然没听过关内正在热火连载的《宣武将军大战巴牙剌》评书,更不知那评书的感染力。 当然,以他的道德操守,永远也无法理解汉家男儿仗剑破楼兰,马革裹尸还的豪情雄心。 “啥玩意儿?三原七侠?宣武将军?你们这群尼堪,他妈的脑子进水了吧,跑来辽东送死!” 山后隐隐传来隆隆蹄声,曹忠清心中大喜,知道主子马上要来了。 他看这群尼堪像是有备而来,便想要问清底细,好将其一网打尽,主子必定夸他有功。 “本官是大金的牛录额真,我主子是正白旗旗主黄台吉,大金的八贝勒,正白旗三千大军就在山后,你们几个年少无知,被刘招孙蒙蔽了,可以饶你们不死,只要说出你们还有多少人?都在哪里?等主子灭了刘招孙,给你们立功,可以给你们抬旗!” 一群少年听到说可以抬旗,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背着雁翎刀的少年笑的弯下腰,他正要骂曹忠清,被带头大哥拦住。 吴霄提起一杆九云赤金长枪,斜斜指向十几步外拖着金钱鼠尾的曹忠清,桀骜不驯道: “割了他首级,给宣武将军当见面礼!” 第二节:女侠 一匹瘦弱的杂马驮着金虞姬缓缓走过浮桥。 这匹杂马平日只是用作运送粮草,马力孱弱,加上惨烈的战场环境刺激,竟然心生胆怯在,在桥面上磨磨蹭蹭不往前走。 金虞姬只得拔出梅花匕首,狠心在马背上刺了一刀。 杂马双眼圆睁,长啸一声,扬起前蹄便朝南岸冲去。 箭伤更加痛疼,金虞姬咬牙低吟,还好她弓马娴熟,身子伏着马背,松开缰绳,杂马忍着剧痛,如风卷残云急速往南岸奔去。 耳畔传来老宋头呼喊,让她赶紧过河。 金虞姬伏在马上,想起老宋头平日总说,自己医术第一,谁都能救,临末却无人能救下这老头。 想到这里,金虞姬心中一阵悲苦,却不敢稍作停留,信马由缰,朝南岸冲去。 那刀疤脸出手狠辣,想必也是个练家子。 她心中恨恨,若自己没有负伤,定要和这狗包衣拼个高低,给众人报仇! 这狗贼杀了好多个伤兵辅兵,下手比鞑子还要凶残,她没想到,在明国汉人中,竟会有这样的败类。 等过了河,她必要让官人替大家报仇,将此人碎尸万段。 她忽然想起刚才那包衣在大帐门口说的话,想到正白旗精锐很快便要过河,到那时,官人和自己怕是也性命不保。 想到这里,她眼泪又要流出来。 午后的阳光洒在河面上,眼前一片波光粼粼的光亮,刺的金虞姬睁不开眼。 她脑海中浮现出故乡汉江的画面。 汉城也和这沈阳一样,沿着平缓的河谷迤逦铺展。 到了十月,汉江两岸金黄色的稻谷极目连云,飘香十里。 不知今生能否有机会带官人回故乡,两人一起泛舟江上,举酒赏月,醉意阑珊,然后黑甜一觉,不知东方既白。 杂马飞奔,很快便接近南岸,金虞姬稍稍挺直腰背,抓住缰绳,杂马嘶鸣一声,缓缓停在了浮桥边。 金虞姬艰难的从马背上翻落下来,抚了抚马鬃,松开缰绳让它去了。 抬头望向南岸,地上倒伏着密密麻麻的尸体,她心里一惊,生怕看到自己熟悉的身影。 好在死的都是些后金兵,包衣和甲兵尸体中间还有很多背插蓝色小旗的巴牙剌。 金虞姬认得这是正蓝旗人马,心中诧异,她听说正蓝旗兵力强盛,旗主莽古尔泰更是建奴的悍将,如何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想到这里,她又开始担心开原军,不知伤亡多少。 东边传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距离浮桥五百多外,靠近沈阳东门的河岸边,开原战兵像潮水一样席卷后金大阵。 金虞姬从尸体里抽出一支折断的长枪,拄着身子,抬头朝东边看去。 发现那是正蓝旗的残兵,真蓝旗大阵已被开原战兵彻底击溃,正面看不到甲兵和包衣的身影,只剩些穿着白甲的巴牙剌,还在挥舞兵刃顽抗。 这群巴牙剌好像没有弓箭,也没有火器,只有盾牌和长兵,他们被开原战兵分割包围,很快被一个个杀死。 “正蓝旗这么快就败了,开原军真是威武!” 金虞姬心中暗暗赞叹,她正要去找官人汇报北岸敌情,便听身后不远传来一个熟悉声音: “你怎么过来了?!伤还没好,到处乱跑什么?还穿成这样,是要去唱戏么?” 她心中小鹿乱跳,知是刘招孙来了,连忙将手中断枪扔掉,挺直身子,回头嘿嘿笑道: “官人,你看,没事了,我骑马过来的。平日这身衣裳都不得穿,今日正好穿上,给官人看看。” 她说着,便转动身子,刘招孙发现这身红袍竟是大明女子出嫁时穿的衣物。 她望向刘招孙,脸上笑容忽然停滞,连忙上前两步,脚下有些踉跄。 “老宋头不是说只有皮外伤吗?这是什么?” 她伸手又要去碰刘招孙肩背上的伤口,刘招孙稍稍一躲。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又像在北岸山坡那时一样,笑起来。 金虞姬笑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急道: “官人,黄台吉来了,就在北岸,刚才派哨马去营地,杀了咱们好多人,老宋头为了救奴家,也被害了!” 金虞姬眼中含泪。 “所以你就过来了?” 刘招孙心中一惊,该来的还是来了,今日他怕是真要死在浑河了,然而此时表面还是强装微笑。 “奴家不愿一人偷生,官人不是说过,生死不离。” 刘招孙心头一暖,竟然一反常态,上前抱起金虞姬,惊呆了周围众人。 ps:今天写作状态不适合写悲壮场面,试了两次,力不从心,明天写决战。 正文 第118章 正白旗渡河 低沉的海螺号声在北岸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美好的宁静。 两人抬头朝对岸望去。 无数精骑在越过山丘席卷而下。 真夷甲兵背后晃动的白色小旗如银河倒流,淌过丘陵灌木,滚滚而来,瞬间淹没开原军大营。 刘招孙视野中,忽然出现几十个黑点般的人群,如围棋中的黑子。 他们势单力薄,如弈棋残子,被白棋密密匝匝的包围,如笼中猛兽,狂撕乱咬试图渡河的白子。 这群人挡住正白旗大军兵锋,死死捍卫浑河浮桥,正在作决死顽抗! “这是什么人?” 刘招孙胸中热血燃起,望向金虞姬。 “奴家不知,奴家过河时,大营早没人了。” 刘招孙望着北岸游侠儿,喃喃自语: “无论他们是谁,都是我汉家好男儿!” 他说着,便朝南岸浮桥走去,两名卫兵立即护在刘招孙前面,金虞姬也跟了上来。 远远望见秦建勋、毛文龙带着白杆兵和辽镇残部,正在用撞锤撞击瓮城城门,几百人一起喊着号子,城门被撞击的吱吱呀呀。 北门城墙上已经看不到后金兵身影,只是偶尔从垛口后面射下几支冷箭,也没什么准头。 瓮城城门后面传来叶赫人大叫,这些正在屠城的叶赫人,此时明显已经陷入惊慌的状态。这些女真人并不懂得守城,他们人数本来就很少,此时又分散城内各处。 不过他们都很清楚,若是放这支明军进来,自己绝对活不成了。 刘招孙注意力正被北门攻城吸引,背后东门方向忽然传来震天动地的呐喊。 他连忙回头朝那边望去,只见刚才快被杀光的正蓝旗巴牙剌,士气突然高涨,正蓝旗残兵们发出一片狂热的欢呼声。 东门甬道中,忽然涌出大股大股的正白旗真夷甲兵。 他们气势汹汹而来,出城之后,不及列阵,便潮水般冲向激战真酣的开原兵和正蓝旗阵线。 数千镶白旗精锐的支援,如一支巨大有力的手臂,从后面牢牢顶住即将被歼灭的正蓝旗。 “镶白旗出动了!邓千总扛不住的,本官要去东门指挥!” 刘招孙说罢,回头望了眼北岸浮桥,犹豫片刻,还是转身朝东门而去。 “官人,我也去!” 金虞姬连忙追上,刘招孙回头看美人一眼,摇了摇手。 金虞姬哭着道:“官人,你刚才还说,要生死在一起的!” 刘招孙心中酸楚,却仍是强颜欢笑,走回到金虞姬身前,轻轻搂住金虞姬,低声道: “天命在我,你在这里看着,今日我必斩杀奴酋,为你报仇!放心吧,等我回来!带你去江南听白娘子雷峰塔!” 刘招孙说罢,轻轻推开金虞姬,也不回头,对两名卫兵道: “你们保护好金姑娘,本官去去就回!” 金虞姬大哭,刘招孙已经挥鞭策马,朝向东门战阵,决然而去。 北门、东门皆是喊杀之声,对岸顽抗的游侠儿渐渐被正白旗甲兵淹没,已经没了动静。 两名卫兵举起长牌,护住金虞姬,警惕注视四周。 金虞姬望着官人远去的背影,泪流不止,她哭了一会儿,忽然抹去眼泪,神色凌然,对两个卫兵道: “走,随我去召集人手,守住浮桥!” ~~~~~ 一阵沉闷的吱呀声,城门终于被撞锤撞开,里面传来一片惊呼,纷纷扬扬的尘土从头顶落下,蓬头垢面血迹斑斑的秦建勋,抡起重刀,猛地斩向迎面冲来的一个叶赫兵。 五十个白杆兵组成一排长枪阵,怒吼着向瓮城推进,白杆枪锋利的枪头填满整个城门甬道,兵刃泛起阵阵寒光,指向瓮城中还在顽抗的叶赫兵。 两百多个叶赫骑手呆呆的望着冲进来的白杆兵,他们身上都挂着刚刚抢来的珠宝首饰,棉甲上溅落着屠杀辽人时留下的血迹。 “杀!” 这支叶赫人见识过白杆兵的战力。 那日,他们曾亲眼目睹科尔沁人和两黄旗在北岸被白杆兵屠戮。 叶赫人的战力和科尔沁人不相上下,原本只是来沈阳打顺风仗的,此时让他们在此地突然面临这样一支强军,各人都被吓得双腿发软,转身就要逃走。 一些悍勇的叶赫人,挥舞腰刀试图冲出城门,刚跑出两步就被密集的长枪刺出十几个孔洞,倒在血泊里。 “杀光他们!” 秦建勋怒吼一声,张弓搭箭,大箭呼啸而出,朝另一个冲上来的叶赫人撞去。 “川兵兄弟们,要辽镇帮场子不?” 毛文龙隔着城门,朝瓮城里大声喊,他率最后的三百辽镇兄弟,在瓮城外警戒,提防随时可能出现后金兵袭击他们背后。 “等会儿进了主城,你们再上,老子先把这群狗鞑子杀光!” 秦建勋头也不转对身后喊道,手中重刀猛地斩向一个还在射箭的叶赫兵。 毛文龙没再说话,脸上恢复冷峻之色,他抬头望向漂慢浮尸的浑河,想起了他死去的四弟。 毛文龙心中清楚,若是今日他们在浑河战败,鞑子占了辽东,毛家在叆阳的一百多口子人,也会被鞑子杀死。 “老子今日不走了,和刘总兵一起,” 毛文龙昂头望向周围,他从东门带出来的五百辽兵刚与正蓝旗血战一场,又死了两百人,眼前这最后三百个兄弟,是辽镇在浑河战场最后的力量。 辽兵们纷纷抬头望向毛文龙,很多人身上铠甲已经残破,手中的重刀蹦出缺口,身体也是疲惫不堪,然而眼中冒火,士气高昂。 “将军,快看,刘总兵的总兵大旗!” 毛文龙循声朝东门望去,一片尸山血海中,一杆一丈七尺高的总兵令旗,还在惨烈的战场上烈烈飘扬。 总兵令旗下,全身披甲的刘总兵正策马疾驰,对身前的战兵大阵频频挥动令旗。 镶蓝旗大阵中,升起一阵阵箭雨,落在开原大阵头顶,毛文龙驻足眺望的这会儿功夫,刘总兵胯下的战马已被射中两匹。 开原军战鼓忽然变得密集紧促,这是总攻的号令! 距离总兵大旗百步外,一座修筑浑河工事时垒砌的土坡,高度几乎与城墙等齐。 八尺高的金鼓被用木架牢牢固定在坡顶。 四名赤膊肉袒金鼓手出现在毛文龙视野中,远远只能看到他们雄壮的背影在山坡上晃动,不时有冷箭从四面八方射向金鼓,金鼓手仿佛浑然不知,像不知疲倦的木偶,在数万人马的注视下,拼命挥动鼓槌。 片刻之间,激昂的鼓声如千军万马踏破冰河,似春雷滚滚,滔天的气势拔山倒地而来,连远在两里之外的毛文龙也听得热血上涌,他抬头望向鼓手,大声赞道。 “壮我军士气,真是好汉!” 底下三百多个辽兵却都已按耐不住,纷纷嚷嚷着要进城找鞑子报仇!毛文龙血气上涌,正要率兵进城,忽然听前面一个辽兵大喊道: “看!北岸有鞑子!” 三百多辽兵齐齐往北边望去,但见北岸战马嘶鸣,铺天盖地的正白旗甲兵像潮水般涌向浮桥,迅速淹没一群手持兵刃的明国百姓。 “正白旗来了!不能让黄台吉过河!否则沈阳就完了!” 毛文龙大吼一声,将自己身子破损的锁子甲脱掉,从旁边一具巴牙剌尸体剥下精良铠甲,给自己穿上,回头往向一众兄弟。 “想杀鞑子的,跟老子上!” 三百辽兵纷纷昂起头,齐声吼道: “杀鞑子!” 毛文龙点点头,大声道: “铠甲都换了!到死人堆里抛长枪、弓箭,找些火药!” “都说咱辽镇是怂蛋,今天看老子们三百打三千,守住此桥!” 正文 第119章 浑河悲歌 黄台吉望着浮桥上倒满的尸体,河面反射的亮光刺的他左边独眼也有些痛疼。 为了尽快追上刘招孙,黄台吉只在开原城下简单医治,便一路奔赴沈阳。 并非所有真夷甲兵都能像主子这样拼命,正白旗一万多人马,除了两千甲兵留在开原牵制城中战兵南下,剩余的一万人,长途奔袭能跟上来的只有这三千多人。 几日颠簸下来,八贝勒瞎掉的右眼开始隐隐作痛。 昨晚,他又梦到那支崩飞的鹿角朝自己飞来。 “主子,渔船都被刘招孙抢光了,周围就这一座桥,不从这里过,还要绕道二十多里路。” “就从这里走。” 一脸谄笑的曹忠清指着桥上的尸体道。 “主子,跑了两个,其他的都在这里了。没抓住活口,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同伙。” 黄台吉将目光从死去的游侠儿身上移开,冷冷道: “冥顽不灵,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黄台吉望着白茫茫的河面,对曹忠清道: “告诉包衣,先渡河者,抬旗。” 曹忠清心中大喜,连忙跪倒在地。 “奴才替包衣们谢过主子。” 待曹忠清远去,黄台吉望向甲剌额真大哈木布禄、孙扎钦道: “不知对岸是哪只守军,区区小兵,还想阻挡正白旗大军。” 耳边战鼓声越发密集,如万马奔腾,听得黄台吉心中一阵胆寒,他挥去这些念想,大声道: “渡河!” 浑河南岸,战鼓之声,密如骤雨,刘招孙策马掠过战阵,马蹄踏起阵阵烟尘。 他刚才站立的位置落下一片箭雨, 刘招孙头戴铁盔,穿着件鱼鳞短甲,戴着披膊和铁护臂,下身披着鱼鳞腿裙,全身遮盖得严严实实,只有里面那件同知绯色三品云雁补子官袍的袖子露在外面。 这种文武混搭的穿着显得不伦不类,在一片红色鸳鸯战袄浪潮中显得格外扎眼。 由于担心马速,刘招孙没有给战马披甲,已经有两匹马被射中倒地。 邓千总见刘总兵亲自上阵,担心道: “大人,还是换上鸳鸯袄吧,建奴最喜攒射敌军将领,不知对面有多少弓手正在朝这边射箭。” 刘招孙挥手打断他,大声道: “邓千总,去做你的事!本官要和战兵在一起,本官就是要让敌军看到,知道宣武将军刘招孙在此!” 邓长雄知道劝说不了刘总兵,只得策马上前,指挥第一千总部继续往前突进。 开原战兵一路向东进攻,正蓝旗甲兵已经伤亡殆尽,巴牙剌也战死大半,残存的一百多人巴牙喇被镶白旗顶着向开原军冲锋,很快被长枪兵杀死。 前面的镶白旗忽然开始一路往东溃败。 三个千总部近四千战兵,此时能还在战斗的仅剩下两千七百多人,从渡河到击溃正蓝旗大阵,他们已经付出了千人的伤亡。 镶白旗包衣纷纷掉头往回跑去,刘招孙对此倒并不惊讶,包衣战斗力通常都是最弱的,这群包衣肯定又要被后面督阵的巴牙喇斩首。 然而让他吃惊的是,镶白旗包衣竟然畅行无阻,一路往东逃去,直到逃到了五百步外的浙兵车营前才被两红旗督阵的巴牙剌发现,将他们斩首。 “镶白旗后阵没人了?” 刘招孙心头闪过这个念想,他当然不知道,那个十五岁的旗主杜度,此时正带着十几个固山额真和牛录额真在城中追杀佟养性。 镶白旗没参加过开原战役,对刘招孙的实力,并没有清晰认识,再加上这次在沈阳本就没打过硬仗,之前和毛文龙在瓮城交手,赢得很容易,现在突然遭受开原战兵狂风暴雨的攻击,甲兵溃败是很正常的事情。 搁在其他旗,这也没什么大事,后面督阵的巴牙剌顶住就可以了,然而杜度的暴走,让这支兵马突然就成了无根之木,刚才一番冲阵,只是源于出于面对明军时保持的心里优势。 当甲兵和包衣们被开原战兵一番痛殴,溃败也就再所难免了。 剩余的牛录额真和巴牙剌连忙阻挡这些甲兵包和包衣溃逃,巴牙剌站在后阵用重箭射杀那些试图逃走的包衣,然而上千人的溃兵不是几十个人能挡住的,剩余的十几个牛录额真挥舞重刀,狠狠砍向朝东边逃去的甲兵,他们很快就被镶白旗溃退的大潮淹没。 东门附近土山上的金鼓手望见蚁群般溃逃的镶白旗,奋力敲打战鼓,开原战鼓声如岳撼山崩,雄浑磅礴隆隆。 刘招孙将令旗先前一指,大声道: “掠过镶白旗,不予追击!立即背击两红旗!与浙兵汇合!” 两千六百多战兵吼叫着,汇成山呼海啸之声,声音很快传到五百步外的浙兵车营,对面浙兵在望杆上看到这边战况,也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 层层围攻车营的两红旗明显有些骚动,后排背插红色小旗的巴牙喇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己方大阵后面到处乱走,一边驱赶那些溃退到东门的镶白旗甲兵,一边弹压从车营前线退后的甲兵和包衣。 两红旗大阵响起连绵不绝的海螺号声,旗主代善下令各牛录甲兵不计伤亡发动总攻。 一群剃光脑袋的牛录额真聚集在旗主周围,一身铁甲的代善怒视正朝东门冲来开原战兵,大声骂道: “当初大汗就不该把镶白旗给杜度那个小儿!镶白旗败了!大汗会让两黄旗堵住刘招孙,” “雅松!” “奴才在!” 一个身材粗壮,面色阴鸷的正红旗将领跪在代善面前。 “你立即集结两红旗所有能战的巴牙剌,连同咱们刚才收拢的正蓝旗巴牙剌,把甲兵前面都换下来,给尼堪致命一击!半个时辰,若不能攻破这个车营,你和你手下牛录额真,全部斩首!” 雅松转身离去。 在一片海螺号声中,两红旗开始发动新一轮进攻。各牛录巴牙剌和牛录额真打马在大阵疾奔,对着前面正在和浙兵血战的甲兵大声呼喝。 “两黄旗把北边的尼堪挡住了,正白旗已经过河,刘招孙必死无疑!都不要慌乱!退后者,斩!杀光这群浙兵!沈阳城都给两红旗抢!” 这时开原金鼓声变得更加密集,掩盖住了两红旗的海螺号声。 背后传来开原战兵排山倒海的呐喊声,仿佛天摧地塌,听得代善有些心虚,回头望着身后五百多步外的土山金鼓,望着土山上那几个还在乱跳的金鼓手,眼中露出刻骨的恨意。 他转身叫过一名贴身戈士哈,对戈士哈道: “多找几个弓手,抵近开原兵军阵,把那几个敲丧鼓杀了!听得老子心烦,立即去!” ~~~~~ 金虞姬走上南岸浮桥,引得周围一众辽兵纷纷观看。 他们都知道这女子是刘总兵小妾,只是平日金虞姬都是一身戎装,今日穿着这身红袍大红通袖麒麟袍,分外妖娆动人,一众男人不免多看她几眼。 毛文龙踢了前面弓手一脚,对周围辽兵喊道: “没看过女人?!都给老子看前面,鞑子要渡河了!金夫人若不是有伤在身,早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了!” 底下一众辽兵哄笑一声,都把头扭了过去。 金虞姬知道毛文龙性格豪爽,喜欢开玩笑,也不和他计较,急切道:“毛将军,我们在北岸收拢了百十个义民,都是本地辽人,可以帮你们一起守桥!” 毛文龙朝金虞姬身后看了眼,岸上站着一大群人,很多人手里拿着木棍铁钗之类的农具,他估计这些都是周围的农夫,家人被鞑子杀了,跑来报仇。 一群农夫中站出个领头模样的壮汉,三十多岁,拎着根大铁棒,望着毛文龙,语带哽咽道: “军爷,咱们几个村都让鞑子屠了,活着的人让我带出来了,都在这儿。” “这位金姑娘手下的兵说你们不抢百姓,还要在这儿守桥,不让鞑子过河,小的想问一声,对面有几个鞑子啊?!” 毛文龙听了这话,抬头再望对面众人一眼,见他们都是眼圈微红,很多人光着脚。 毛文龙往前几步,走到浮桥前,跳到岸上,对那领头的农夫道: “三四千鞑子呢?你怕不怕?” 谁知那壮汉听了,回头对众人大笑: “几千鞑子呢,够咱们杀了!哈哈哈!” “好,只要能杀鞑子就行,军爷,今日我们跟你一起杀鞑子,死也死在浑河!” 毛文龙也不看金虞姬,对众人大咧咧道: “好!打仗是咱丘八干的事儿,不过现在,连女人都上战场了,他奶奶的,这世道。” 他丝毫没在意金虞姬表情,接着道: “你们这群老爷们,也该出来搏命,现在都去把身上手上的破烂丢了,去北门捡铠甲和兵器,赶紧过来!鞑子在桥上了!” 毛文龙说罢,岸上众人便立即朝北门那边跑去。 毛文龙望着金虞姬,呵呵笑道: “金夫人,你去岸边等着,等会儿鞑子要射箭了·····” 毛文龙还在说话,激昂的战鼓声忽然停了下来,远处传来两红旗低沉的海螺号声。 “金鼓手!” 毛文龙惊呼一声,抬头朝东门土山望去。 金虞姬回望东门,距离自己两里之外,靠近东门位置,那个与城墙几乎同样高的土山上,两个赤膊肉袒的鼓手身上插满箭羽,从高高的鼓架上翻滚着跌落下来。 剩余两个鼓手像是没事儿人一样,捡起地上带血的鼓槌,继续拼命敲打战鼓,八尺金鼓金黄色的鼓面很快被染成血红色。 这时,土山靠东方向,又升起一片密集的箭雨。 两个鼓手全被射中,一人身子从鼓架上跌落,顺着土山滚到护城河边。 最后一个鼓手被射中肩背,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停下,举着带血的擂鼓,继续敲打,不过他的动作已经越来越迟缓,就像喝醉酒的人。 土山周围响起开原骑兵的叱咤声,布尔杭古麾下的十几精骑立即出动,纵马追逐一群抵近射箭的后金弓手。 金虞姬望着这个拼死击鼓的金鼓手,忽然想到了什么,也不和毛文龙说话,转身就朝土山走去。 后人有诗,单赞那金夫人: 旧是汉城女,新从平辽侯。 戎装如月孛,佩剑更妖柔。 锁眉家国恨,心分国士忧。 浑河闻奏凯,赢得芳名流! 且说金虞姬如何击鼓浑河,襄助宣武将军平定辽东,且听下回分解! 正文 第120章 金虞姬击鼓战浑河,刘招孙挥剑平东虏!(上) 一滴血珠溅落在江流儿稚嫩的脸上。 巷道里受伤不能出去作战的狼兵和白杆兵,射出最后一波弩箭后,旋即被一拥而上的家丁乱刀砍死。 重刀砍在一个距离江流儿最近的狼兵身上,溅起的血花像雨点飘洒。 狼兵身子软软倒在地上,脑袋侧向小巷里面,双眼无神的望向阴影中的小孩。 江流儿在狼兵眼里看到了爹临死模样。 “跑。” 爹活着的时候,一直带着全家人往南跑。 那些年,英明神武的后金汗在辽北一路扩张,顺带杀掉所有不愿做包衣的汉人。 他爹从浑江一路逃到沈阳,在江边收养了这个被人遗弃的孩子。 孩子从浑江逃来,小名就成了江流儿。 江流儿呆了片刻,拔腿就跑。 家丁们忙着屠戮开原奸细,没人注意到这个小猫一样瘦弱的孩子。 江流儿冲出巷口,巷口地上倒了一地的尸体。 那个刚才摸他脑袋的狼兵首领,手里拄着钩子站在那里,头上身上都是血,像关帝庙里的雕像。 远处有女人的惨叫声,几个凶狠的大人用甲叶擦拭刀刃上血迹,不怀好意的望向这个四处奔跑的小孩。 江流儿躲开这些杀人如麻的家丁,正对巷口的大街上,站着一大片大人,很多人江流儿都认识,是他的街坊。 大人们伸长脖子望向前面,江流儿也跑到那边,一个凶狠声音从大街上传来: “正白旗过河了!听到没,刘招孙的战鼓停了!他们被杀光了!明军都会死,辽东是主子们的!你们好好当奴才,再敢和开原奸细······” 江流儿从一群街坊中挤到前面,终于看到大街上的景象。 靠近北门,街心半坐着个大人,面朝这边人群,身上地上都是血,脑袋歪在一边,脖子还在微微抖动。 他身边丢着把短弩,地上还有根比江流儿还长的狼牙棒。 一个狗熊似得将官转过脑袋,脸上都是血迹,一只眼睛也成了血洞,大声对人群嘶吼。 “谁再敢窝藏开原奸细,也是这个下场!” 狗熊将官说罢,将地上的人脑袋扬起,用一把刀在他脖子上比划。 那人脖子绵软无力,血顺着嘴角像泉水一样流出来,涣散的眼神正对着人群前面的江流儿。 江流儿和他四目相对,从快要死去的救命恩人眼中,小孩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跑!” 江流儿立即转身,挤出人群,向南边跑去。 “江流儿,你爹呢?别到处乱跑,回家里待着。”几个街坊看到了这个苦命孩子。 “死了。” 这次,他没有再跑,而是在街上寻寻觅觅。 像每次和他爹出去打渔时,在浑河岸边寻找的贝壳一样。 他很快在地上找到了一把折断的长枪。 江流儿瘦弱的身躯扛起八尺长断枪,跨过南北大街上一具具辽民尸体,朝北门狗熊冲去。 ~~~~~~ 东门瓮城城墙上,须发花白的努尔哈赤忧心匆匆望向东门战场。 他身后那杆象征王权的织金龙纛,已经消失不见。 那块破布,在北门瓮城上,便被神火飞鸦烧成了碎片。 距离瓮城数百步外高耸土坡上,开原军的战鼓敲得震天动地,隆隆鼓声如千军万马,给正对面的努尔哈赤造成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周围护卫的戈士哈只剩下五六人,其他的戈士哈都被大汗派到城中搜寻镶白旗旗主杜度,大汗身边就剩下一个汉臣。 正蓝旗溃败前,小贝勒斩杀了帮大汗镇魂的宁古塔师婆,马不停蹄接着跑去杀佟养性。 杜度不是一个人进城,他还带了镶白旗近半数的牛录额真还有一群戈士哈。 无论小贝勒所欲何为,在努尔哈赤看来,杜度临阵脱逃,就是谋反,这个十五岁的镶白旗旗主是不能留了。 半个时辰前,大汗派出二十个戈士哈进城抓捕杜度,现在一个人都没回来,看样子也是凶多吉少。 屠城开始后,辽人开始出现零星的反抗。丁参将带着叶赫人四处斩杀开原奸细,最后发现奸细越杀越多,现在他们自顾不暇,无心也无力出城援助大汗了。 当初下令屠城是为了稳定大军后方,没想到现在竟然被反噬。 原本被大汗寄予厚望的镶白旗,和开原战兵交战后便一触即溃。 崩溃的包衣和真夷甲兵像潮水般席卷浑河南岸,自相践踏,甚至还牵连道东边正在血战的两红旗。 刘招孙麾下战兵如一把利剑刺穿镶白旗阵线,锋芒逼近两红旗后阵。 一场大败在所难免。 “大汗,代善主子派奴才来求援,两红旗伤亡过半,只剩九千人了!再不派兵挡住刘招孙,甲兵都会逃走的!” 一名正红旗戈士哈匆忙跑上城头,锁子甲上还挂着两支轻箭。 努尔哈赤抬头看这人一眼,怒道: “朕早上便说过,他破不了车营,就死在东门!!” 那戈士哈满眼惊恐,迟疑片刻,还是咬咬牙道: “代善主子让奴才来求大汗,抽调两黄旗巴牙剌援助,他这次一定一举攻破车····” 努尔哈赤忽然拔出宝剑,不等戈士哈反应过来,宝剑已经划破他的护颈,一股鲜血从脖颈喷涌而出。 “大····” 戈士哈捂着脖子,倒在血泊里,身体抽动了几下,便死在了大汗身前,临死前眼中露出憎恶而恐惧的神色。 旁边几个两黄旗戈士哈纷纷退后两步,冷冷看着眼前发生的这幕。 在北门瓮城上,大汗也是这样斩杀了一名赶来求援的镶白旗牛录额真。 这位忠心耿耿的牛录额真发现他们巴牙剌人手不够,担心和开原战兵对阵时无法弹压溃败的包衣,恳求大汗派出两黄旗巴牙剌支援镶白旗。 “给他们六万人马,攻打两万尼堪,打了三天,到最后还要用朕最精锐的巴牙剌!” “朕在萨尔浒时,三天之内,扫灭明国四路四十七万人马!” “告诉代善,再破不了车营,不用刘招孙杀他,朕亲手斩了他!” “来人!” 努尔哈赤喘了口气,对站在远处的一群戈士哈道: “大汗,奴才在。” 戈士哈头子小心翼翼上前两步,站到努尔哈赤身旁。 “让两黄旗接替镶白旗,挡住开原战兵,再派朕的精锐巴牙剌去收拢镶白旗正蓝旗溃兵,组织反攻刘招孙!” 戈士哈刚要领命而去,浑河北岸忽然响起一片海螺号声。 努尔哈赤还在疑惑,城头戈士哈齐声惊呼: “八贝勒回来了!正白旗包衣在渡河!” “尼堪的参将旗,守桥的是毛文龙。” 这时,对面土坡上升起一片箭雨,土坡上开原鼓手被箭射成刺猬,隆隆鼓声戛然而止。 “尼堪败了!败了!” 北岸浮桥上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迅速吞没前面的零星红色鸳鸯战袄,毛文龙的三百辽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努尔哈赤抚摸着袖中的镇魂瓶,狂笑起来: “哈哈哈!天命在我!今日必斩刘招孙头颅!” ~~~~~~~~ “金夫人,你不能去,鞑子射箭准得很。” 三人走下浮桥,两个卫兵举着长牌走在金虞姬前面,边走边回头劝说这个倔强的朝鲜女子。 “咱们骑兵少,防不住鞑子射箭。” 金虞姬将襻膊(1)绑在臂膀上,红色麒麟袍显得不再臃肿,她手臂上的疼痛也减轻了一些。 “刘总兵让你们来做什么的?” 她跨过一具后金兵尸体,忍着剧痛,快步走到卫兵前面,挡住两人去路。 卫兵互看一眼,呆呆的望着金虞姬,不知如何回答。 “刘总兵派你们两个,是来保护奴家的,现在。” 金虞姬忽然站住,指着两百多步外的金鼓,有些气喘: “现在,奴家上去击鼓,你们就在土坡下守住,莫让鞑子近前,这也是保护。” 两个卫兵还要说话,东边忽然响起一片刺耳的海螺号声,接着,两红旗发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奴家会击鼓,你们会吗?” 两个卫兵口才不好,吞吞吐吐讲不出什么道理,金虞姬也不再浪费口舌,大声道: “金鼓再不响,大军必败!奴家若是没受伤,一人能打你们两个,以前都是奴家护卫刘总兵,好了,莫要啰嗦,快走吧!” 两个卫兵相互看一眼,都被这女子气势震慑,再看看远处士气低迷的浙兵车营,咬了咬牙,不再劝说。护在金虞姬左右,快速朝东边走去。 眼前所见皆是倒下的尸体,金虞姬脚下的战靴很快被人血浸染成红色。 远处两红旗的海螺号声,如蚊子般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她穿着那件大红通袖麒麟袍,走过正蓝旗甲兵的尸体,一抹大红色在连绵不绝的蓝色铠甲中显得格外亮眼。 几支轻箭从沈阳城墙上飘来,飘飘飘的箭羽像蒲公英一样绵软无力,被卫兵手中的长牌轻松挡住。 “狗鞑子箭法真好,隔这么远都能射中!” 卫兵朝城墙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 三人继续往东走,走后正蓝旗大阵后,地上开始出现镶白旗真夷甲兵尸体,尸体之间遍布破碎的铠甲和折断的长枪,开原战兵的尸体也变多起来。 卫兵投石驱赶一只落在战兵尸体上的乌鸦,石子惊起几千只乌鸦从浑河南岸飞起。 遮天蔽日的乌鸦在浑河上空盘旋不去,三人刚离开几步,又呱呱叫着落到尸体上。 金虞姬终于走到土坡前。 金鼓架在坡顶,距离地面有三四丈高。 通往坡顶的泥土被踩出条小路,小路被染成暗红色,乱箭射死的金鼓手,流下的热血还未干涸。 卫兵举着长牌护送金虞姬来到土坡脚下,两人望了眼头顶上的大军金鼓,一支重箭擦着长牌呼啸而过。 两人同时看金虞姬一眼,金虞姬对他们点点头。 卫兵立即转身,朝土坡东边冲去,刚转过去,便看到三十多步外,两个正红旗弓手站在那里,还在从箭插里拿箭出来。 两人大吼一声,丢下手中长牌,拖着两把雁翎刀朝后金弓手冲去。 冲过十步距离,两人从腰间取下飞斧,猛地抡了过去。 对面两个弓手被这气势吓住,急忙松开弓弦。 卫兵根本不躲避,举刀劈砍飞来的重箭,不等对方射出第二箭,已经杀到近前。 两声噗嗤响声,雁翎刀杀入弓手小腹,手起刀落,两颗光溜溜的脑袋高高飞起。 这两个卫兵都是中军卫队的好手,也是追随刘招孙多年的精锐家丁。 “取下弓箭,小心防守!” 两人刚刚转身要回去,便望见东边五十多步外,出现一群手持大弓的后金兵,约有十几个人。 “和他们拼了!散开!你往南边走!” 两人正要拼死一战,忽然从战兵大阵那边传来奔腾马蹄声。 一队叶赫精骑及时赶来增援,十几个叶赫骑手娴熟的操纵马匹,快速接近目标,用腰刀劈砍那些转身逃走的正红旗弓手。 金虞姬拄着根断枪,踩着路上的积血,一步步往坡顶爬去。 通往金鼓的短短百步的路程,金虞姬走得痛彻心骨,每往前上一步,都感觉肩背伤口撕裂般的疼痛。 她走了几十步,停下回望沈阳城,耳边风声烈烈,土坡正对面的沈阳东门,正在源源不断涌出背插黄色小旗的甲兵。 “两黄旗出动了。” 金虞姬喘了口气,腰身早已香汗涔涔,她手指轻抚肩膀,一阵钻心的痛席卷全身,再看时,手心全是血迹。 “没事,等击败两黄旗,建奴就完了,官人真要灭后金了!奴家要看见····” 她将血淋淋襻膊取下,又重新绑好,拄着断枪,继续往坡顶走去。 一缕血珠顺着金虞姬肩背缓缓流淌,汇入远处一片烟霞。 她终于登上坡顶。 金鼓前倒着那个被箭射死的鼓手,他手里还紧紧攥着把血红色的鼓槌。 金虞姬取了下,鼓槌在他手中竟然纹丝不动。 环顾四周,地上还有两把鼓槌,金虞姬俯身拿起两根沾满人血的鼓槌,走到那面比她还要高的金鼓前。 金虞姬回头望向沈阳东门,突入到车营附近的开原战兵,被潮水般涌来的两黄旗甲兵团团围住。 最后两千五百个红色鸳鸯战袄汇成奔涌的血海,义无反顾的朝同样伤亡惨重的两黄旗大阵撞去。 红黄两色在浑河南岸击撞成令人晕眩的色彩,这些双方最后的精锐,发出令人震惊的喊杀声,如滚雷般冲入云霄。 一丈七尺的总兵令旗像根细细的红线,在两里之外的战场上屹立不倒。 距离总兵令旗几十步外,一个铠甲鲜明的将领,冒着箭雨,不知疲倦的在大阵前策马狂奔。 金虞姬最后一次眺望刘招孙。 她回忆起在汉城时看过的《秦王破阵乐》乐谱。 低缓的鼓声在南岸响起。 苍凉的旋律,低回婉转。 金虞姬仿佛看见: 后金兵所到之处,村落空虚,满目疮痍,“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饱受战争之苦的辽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鼓槌忽然加速,朝向鼓边击打,一鼓作气的鼓点紧急有力,最后一气呵成为秋风扫落叶。 秦王李世民亲冒锋镝,深入敌阵,众将士奋勇杀敌,终于将敌军击溃。 金虞姬背上的箭伤崩裂开来,鲜血浸染麒麟红袍衣袖。 “咚!咚!咚!” 雄浑急促的鼓声响彻浑河两岸,响彻方圆十里。 两岸无数双眼睛同时望向土坡上跳跃的红色身影。 浙兵、开原兵同时发动冲锋。 战至最后一人的毛文龙望着桥上死去的辽镇兄弟,扬起崩坏的重刀,朝向那个杀人最多的刀疤脸包衣砍去。 江流儿踏着鼓点将长枪刺向丁碧背影,身后一个辽人攥紧了拳头。 刘招孙回望土坡,看到了正在燃烧生命的金虞姬。 他举起左手压了压铁盔帽檐,扬起雁翎刀指向对面陷入恐慌的两黄旗大阵。 “杀建奴!” (1)宋代的一种挂在颈项间,用来搂起衣袖方便操作的工具。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宋百马图中马夫》:“宋人记厨娘事,用银索襻膊进行烹调。可知它是宋代劳动人民为便于操作而发明的通用工具。 正文 第121章 金虞姬击鼓战浑河,刘招孙挥剑平东虏(下) 刘招孙回望击鼓血舞的金虞姬,猛地策马冲过战兵大阵,对轮换下来的旗队长大声道: “趁两黄旗已显颓势,令所有火铳手、弓手立即换腰刀大棒,随长枪镋钯一起冲锋!!” “大人,火铳手只有一层棉甲,冲锋起来,伤亡会很大的!” 刘招孙将雁翎刀指向土坡上飘逸的麒麟红袍,目眦尽裂,怒道: “她,很快就要死了!战鼓再停,就是开原军与浙兵覆灭之时!” “这是我军最后的机会,一鼓作气,击溃两黄旗,与浙兵合营,本官将亲领骑兵冲阵,为全军表率!再有多言者,斩!” 刘招孙说罢,转身对邓长雄道: “布尔杭古哪里去了,让他率骑兵准备随本官冲阵!” 一脸疲惫的邓长雄喘了口气,嗓子沙哑道: “大人,西城贝勒领骑兵护卫战兵侧翼,还派了几十骑驱逐两红旗弓手。” “立即召他过来!战兵侧翼不需要掩护,不要顾及那些镶白旗溃兵袭扰,集中所有兵力,全力一击,击溃两黄旗!快!召集所有骑兵!” 邓长雄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道: “大人,驱逐弓手的骑兵也要召回吗?正红旗已经射死咱们四个·····” 响彻云霄的秦王破阵曲从土坡传遍浑河战场。 咚!咚!咚! 每个鼓点都像刀尖般插在刘招孙心头,他能想象金虞姬箭伤崩裂的惨状。 “本官说了,是全部!全部骑兵,立即调到东门!冲阵,击溃两黄旗!” 后阵很快响起一片急促的竹哨声,正在举铳射击的火铳手立即丢下手中燧发铳,拔出单手腰刀,嚎叫着朝长枪兵与后金兵厮杀的最前线冲去。 布尔杭古率开原最后六百骑兵赶到东门,南岸陆续又有十几匹哨骑汇入骑兵大阵。 六百多骑精骑列为六列阵线。 刘招孙用襻膊牢牢系住左臂伤口,换了匹战马,将六名旗队长召集到自己身前。 “建奴骑兵还在城中抢劫,诸位随本官冲阵,一举攻破两黄旗!” 刘招孙手指四百步外近在咫尺浙兵车营,一边调试手中骑弓,一边对众人道: “冲过两黄旗大阵后,不惜马力,继续往东冲,斩杀两红旗后阵督战的巴牙剌!策应浙兵反攻。” 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骑兵冲锋,战马高速掠过这段距离,体力损耗巨大,难以维持马速,冲过两红旗后只能成为后金弓手的靶子。 当然,唯一的希望在于他们能一举击溃两黄旗,否则这六百骑兵在近万敌军之间,绝无幸存可能。 “诸位,生死成败在此一举!胜则后金崩溃,败则开原覆灭,本官会冲在最前!与你们共生死!” 刘招孙说罢,也不多说什么,策马汇入最前排骑阵,站在他熟悉的旗队长位置。 各旗队长接到命令,立即返回各队,大声对骑兵下达冲锋命令。 六百多名骑兵立于马上默默听着,等旗队长叮嘱完冲阵需要注意的各种细节,这些百战精锐们纷纷抬头,将手中长枪镋钯举起,一脸桀骜的望向百步外陷入胶着的步兵阵线。 刘招孙胯下战马打了个响鼻,开始缓缓前行,第一队骑兵跟着旗队长向前小跑。 金虞姬随鼓声律动,生命燃烧殆尽,鼓声渐渐急促。 淅淅沥沥雨打梨花,化作势如银汉倾天堑,疾似云流过海门。 刘招孙听着鼓声心如刀绞,努力操纵马匹踏着鼓点,加速向最前排包衣冲去。 第一排长枪手马速越来越快,很快来到两黄旗阵线前。 “杀!” 第一排长枪骑兵如剃刀般掠过镶黄旗前锋。 一百多匹战马冲到密集的人群前毫不加速,长枪如秋风扫落叶,将侧翼后金兵一扫而空,被刺中的包衣和真夷甲兵像是被铁锤撞击一样,从地上腾空而起,摔向后方。 周围传来一阵长枪入肉的噗嗤声,真夷甲兵身上的铁甲挡住枪头,发出令人不安的嚓嚓声。 后金兵后阵投掷出一片飞斧,刘招孙右侧骑手被飞斧击中,摔落马下,消失在一片腾起的烟尘中。 刘招孙盯着左前方一个正在朝战兵射箭的巴牙剌,右手提起长枪,战马迅速接近目标。 距离巴牙剌只有十步时,长枪猛地刺出,巴牙剌正在专注射杀前面一个冲阵的火铳手,根本没留意右侧冲过的骑兵。 锋利枪头直接贯穿巴牙剌脖颈,巴牙剌丢下步弓,嘴里吐出大股鲜血,战马交错而过,刘招孙顺势丢下枪杆,拔出备用腰刀,继续往东冲锋。 刺中巴牙剌的枪杆在巨大的惯性下被弹开一段距离,呼啸着打在前面一个包衣脸上。 包衣还没反应过来,一根锋利的镋钯从齐人高的马背上猛地刺出,刺入他的眼睛,在包衣惨叫声中,镋钯迅速拔出,带着淅沥血滴向东冲去。 包衣眼眶只留下两个空洞的窟窿,倒在地上惨叫不止,后面真夷甲兵踩着他身体,迅速填补上阵前这个小小的空缺。 这个甲兵还没站稳,对面大阵中便冲上来个战兵,挥舞腰刀猛地砍向甲兵脖颈,一刀几乎将他脑袋斩掉,战兵迅速淹没在周围一片重刀大棒中。 在骑兵镋钯手的配合下,这个勇敢的火铳手挥舞腰刀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终于打开了两黄旗一个小小缺口。 尽管这个缺口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周围正在激战的开原战兵还是像嗜血的鲨鱼,一下子就嗅到了战机,两个长枪手和一个镋钯手立即放开各自厮杀的对手,发疯般撞向这个缺口。 第一个突入敌阵的长枪手受到五名巴牙剌围攻,在刺死一人后,他就被乱刀砍死。 第二个长枪手立即补上,挥舞长枪杀死一名试图填上缺口的包衣兵,枪头还没从尸体上拔出,他又被一阵密集的飞斧砍死。 第三个冲进来的镋钯手没有向杀死队友的巴牙喇发动反攻,而是转身刺杀缺口附近的包衣兵。 两侧的包衣兵被这人身上的气概震慑,两个被吓呆的包衣兵很快被镋钯杀死,督阵的巴牙喇怒吼着一拥而上,将这个镋钯手剁成肉泥。 然而缺口已经开始扩大。 后面几个长枪兵继续冲击,两黄旗大阵后的牛录额真这时终于发现这里出现的缺口,他们大声呼号,召集后面督阵的精锐巴牙剌赶紧上前封堵。 第四、第五个冲进来的是两个手持圆盾的刀盾兵,他们没有继续扩大缺口,而是用盾牌护住自己,像泥鳅似得一片兵刃中来回躲闪,抽冷子就用腰刀劈砍周围密集的腿脚,他们身形灵活,连续三人被他们砍伤后,巴牙剌竟还没将他们杀死。 后阵忽然传来一一声呐喊,几个身材粗壮的牛录额真推开人群,挥舞铁锤猛地砸向刀盾兵。 巨力锤击下,刀盾兵手中圆盾脱手而出,两个刀盾兵被震的瘫在地上,立即被周围愤怒的后金兵杀死。 眼看缺口就要被这群牛录额真重新堵住,后排冲阵的骑兵如风掠过,短铳近距离爆响,将一个挥锤的牛录额真脑袋打成稀烂。 后面紧跟着冲上来的一个长枪手猛地撞向这个缺口,长枪兵将凶悍的牛录额真当场刺死后,操纵战马猛地撞向这群包衣和真夷甲兵。 马背上的骑手腾空而起,飞向前方十几步外的后金大阵。 惨叫声中,缺口附近遍布崩断的长枪和铠甲,战马被十几把利刃同时刺中,当场被杀死。 周围十几个后金兵被撞死撞飞,阵前这个小小缺口如被沸水浇过的雪地,顿时变成空荡荡一片。 第六名长枪手对身后黑压压的开原战兵奋力高呼: “破阵了!快上来!” 潮水般的开原战兵沿着缺口突入,不断有人被两侧飞来的飞斧重箭杀死,突破两黄旗的战兵如一道滚滚洪流,向东边飘扬的总兵令旗冲去。 远处土坡上,气势雄浑的秦王破阵乐奏出盛唐最强音。 咚!咚!咚! 正文 第122章 尘埃落定 刘招孙策马冲过两黄旗大阵,锋利的腰刀劈砍向一个溃败的包衣。 马蹄的隆隆声掩盖了身后两黄旗的崩溃。 刘招孙的眼皮一直乱跳,两匹迎面冲来的镶红旗哨骑被骑兵杀死,剩余的哨骑匆忙掉头逃回去报信。 两红旗大阵后面督战的巴牙剌终于发现这支骑兵。 对面大阵立即陷入混乱,对付前面的车营,两红旗已经竭尽全力,伤亡共计超过万人,剩余的九千多甲兵只是依靠人数优势,还在坚持和浙兵作战。 牛录额真刚才还在鼓励甲兵和包衣,告诉他们两黄旗的巴牙剌很快就会来援助他们。 援军的确来了,不过不是他们的。 开原骑兵的突然出现,给他们士气造成的打击可想而知。 骑兵虽然人数不多,不过傻子也知道,此时在后方出现开原兵这意味着什么,两黄旗的阵线已经被刘招孙突破。 转眼之间,两红旗从猎人变成了猎物,即将面临开原兵和浙兵东西夹击。 第一排长枪骑手稍稍整队后开始续向两红旗冲击。 周围还在冲阵的骑兵,仅剩下七十多人。 刚才冲击两黄旗,他们这一排一百多名骑兵损失了三十多人。 刘招孙率剩余骑兵继续朝两红旗冲去。 两红旗正在督阵的巴牙喇组织甲兵发动反击,密集的箭雨骑兵倾泻而来,身边的骑手又稀疏了一些。 骑兵迅速接近巴牙剌,刘招孙举起骑弓便对面抛射了两箭,没什么杀伤力。 距离十步左右时,对方扔出一波飞斧,骑兵再次落马几人。 剩余的长枪犁过步兵阵线,地上多了几具双方尸体。 浙兵车营传来密集的唢呐声,一直被包围的浙兵趁机发动反攻。 两红旗伤亡过半,和浙兵一样,都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 代善没有等来援军,等来了开原军背刺。 两红旗陷入崩溃。 几名贴身戈士哈护卫代善沿着开原骑兵缺口,向北门方向溃逃。 “大汗还在东门!两黄旗都逃走了!” 代善望着东门城头上坐着的那个熟悉身影,正在犹豫,一名贴身戈士哈道: “主子,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代善冷冷看他一眼,知道这人要说什么,示意他说下去。 “主子,两红旗内都传遍了,大汗自从来到沈阳,就和萨满师婆搅在一起,说是被一个辉发少年缠上了,前日斩杀一个贴身戈士哈,上午杀了镶白旗的颜泰,还要杀杜度,刚才杀了咱们的戈士哈,奴才以为····” 代善冷冷道: “只有咱两红旗的人想这样吗?” 戈士哈立即回道: “主子,奴才和镶黄旗的甲喇额真通过气了,他们也不想再和开原兵打,可是大汗逼着他们去送死。” 代善沉默片刻,望着眼前乱成一片的溃兵,微微叹息道: “十二万大军,被刘招孙杀的只剩这两三万人,不知道以后两红旗还能不能恢复。” 他感慨一声,召集戈士哈收拢溃兵,向北门汇合,希望能与八贝勒合兵。 ~~~~~ 锋利的长枪刺入丁碧后背,被里面贴身鳞甲挡住,他转动狗熊般的身子,猛地将身后一个瘦弱的小孩拎起,小孩双脚离地乱蹬。 丁碧怒视小孩,大声吼道: “你是什么人!竟敢行刺本官·····” 丁碧话还没说完,小孩举着把木头匕首,又朝他锁子甲捅了一下。 “我是江流儿,我是辽人,我要报仇!” 丁碧望了望这个自不量力的小孩,脸上露出残忍狞笑,用手死死扼住江流儿脖颈。 身后一群辽民往后退了两步,看样子大家都想离这个杀神远一点。 丁碧手指渐渐发力,他能感觉到小孩呼吸开始变得绵软无力。 他准备直接捏碎小孩喉结,就像他捏死那几个狼兵一样。 这位辽镇最凶残的武将,战力几乎与曹忠清等齐,稍稍逊色于刘招孙。 他有信心碾碎挡在身前的一切。 他闭上眼睛,期待听到小孩喉结破碎的声音。 “你不能杀他,他是我看着长大的。” 丁碧疑惑的睁开眼,眼前出现一个蓬头垢面的辽民老头,手里拿着根扁担,正恶狠狠的望向自己。 他冷冷一笑,正要拔刀斩了这人,忽然看见前面人群动了一下,几个身材强壮的后生从人群中挤出来,他们手里也都拿着扁担,还有个人拿了把菜刀。 “你不能杀江流儿,他是我街坊。” “你们这些贱民,想干什么,来人!” 巷口家丁挥舞重刀朝这边赶来,看到对面辽民阵势,不由自主往后退去。 远处,越来越多辽民穿过燃烧的房屋、破损的店铺,朝南北大街上汇集而来。 妇女和孩童也跟在大人后面,手里拿着木棍和石子。 上万人汇成大片黑色人潮,精壮辽民冲在最前面,挥舞扁担菜刀,还有人拿着从地上捡起的兵器。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丁碧抡起重刀斩向前面一个辽人,一刀便将那个老人头颅斩下,不等他再挥刀,十几根扁担迎面打来。 他连忙举刀格挡,身体退了两步,扔出飞斧砍死个辽民,身后几把菜刀在他身上乱砍。 他连忙回头斩杀袭击他的人,重刀还没斩下,扁担雨点般落在肩背上。 直接将他打的跪下了来, “打死他!打死他!” 丁碧脑袋很快被打出血,手中的重刀被木棍打落,上百个愤怒的辽民从四面八方向他发动攻击。 木棍、扁担、菜刀、石块,一股脑的朝他身上招呼。 最后,几个愤怒的辽民直接跳到他身上,撕咬他破碎的脸。 即便他是辽镇最凶悍的将领,即便他长着狗熊一样强壮的身材,在这样的攻击下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丁碧在上百个辽民围攻下,很快倒在血泊里,他强壮的身体,高超的武艺没有任何用处,很快被愤怒的辽民撕咬的血肉模糊。 一些后面赶到的人抡起菜刀在尸体上乱砍。 前面十几个家丁夺路而逃,南北大街上聚集的辽民越来越多,他们很快被堵在一条小巷,被蜂拥上前的沈阳百姓打死。 秦建勋领着五十名白杆兵从瓮城一路杀来,前面的叶赫人远远躲开这支白杆兵。 秦建勋沿着南北大街搜寻他的白杆兵兄弟,很快就望见朝北门滚滚而来的辽民大潮。 ~~~~ 两个白杆兵扶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彭勇,扶他坐在街边。 彭勇接过椰瓢喝了口水,望着爆发的辽民,嘴里呵呵笑着,江流儿捧着把鱼干,站在他面前,比划着让他吃一口。 白杆兵举起的手缓缓垂下,死前还在呵呵笑着。 秦建勋抹了把眼泪,留下几个白杆兵收敛队友尸体,快步往北门方向跑去。 上千人的大潮已经涌到了瓮城城下,屠城的叶赫人从四门逃走,一些没逃走的人被辽民堵住直接打死。 秦建勋登上北门瓮城,对着城下黑压压的辽民,大声喊: “杀鞑子!杀鞑子!” 狂热的辽民跟着秦建勋大喊起来。 秦建勋捡起一把崩坏的雁翎刀,领着黑压压的辽民,冲向北岸浮桥。 ~~~~~~~· 黄台吉走过尸体遍地的浮桥,右眼隐隐作疼。 他随父汗四处征战,这些年来和辽镇打过很多交道。 毛文龙手下这群辽镇士兵表现出来的战力大大超过他的预料。 毛文龙率领最后十多个辽兵被蜂拥上前的巴牙喇淹没。 黄台吉踩着辽兵的尸体,走下浮桥,抬头望向北岸惨烈的战场。 他的右眼又开始剧烈痛疼起来。 他率领的这三千多正白旗精锐,现在活着的只剩两千人,三去其一。 出乎黄台吉预料,浮桥南岸竟然没有任何明军守军。 代善率领两红旗残部迎接姗姗来迟的八贝勒。 黄台吉见代善一脸愁容,又看地上倒下的大片正蓝旗甲兵尸体,大致也猜到南岸发生了什么。 “杜度投降刘招孙了,莽古尔泰战死了,一个尼堪炮手干的,正蓝旗伤亡殆尽,两黄旗崩溃,镶白旗伤亡过半,两红旗就剩眼前这些人了。” 黄台吉一脸震惊,他没想到刘招孙竟然能给八旗造成这样严重的伤亡。 “那是什么?” 黄台吉指着从北门涌出来的大批辽民,代善摇摇头。 “大汗下令屠城,把这些尼堪都逼反了。” “屠城?” “对,是佟养性和丁碧两个狗奴才怂恿的,不过大汗自从莽古尔泰死后,就开始·····” 代善朝四周看了一眼,戈士哈退后几步。 “大汗疯了。” “今日杀了镶白旗、正红旗两个戈士哈,若不是大汗乱了方寸,刘招孙如何能击溃两黄旗。” 黄台吉听到刘招孙这个名字,眉间微微抖动。 “他现在还有多少人马?” 代善想了一会儿道: “三千多人,他们和浙兵合营了。士气旺盛。反正咱们两红旗是不会再和他打了。” 黄台吉望着正在朝这边溃败的两黄旗甲兵,眉头皱紧。 他被远处一阵战鼓声吸引,抬头朝那座土坡望去。 曹忠清拎着把步弓,已经开始朝土坡上的金虞姬瞄准。 “刘招孙军中还有女子?” “是他的小妾,是个朝鲜美姬!” 曹忠清刚才没能杀死金虞姬,心中颇为恼怒,眼下是个好机会。 他将重弓拉满,紧绷的弓弦发出吱呀响声,这个距离,他有把握一箭射死对方。 “先别杀!” 曹忠清大吃一惊望向八贝勒,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黄台吉朝他使了个眼色,曹忠清退后两步,恨恨的望向还在击鼓的金虞姬,尽管很不情愿,还是悻悻离开。 黄台吉凑近代善,淡淡道: “既然是刘招孙的爱妾,咱们不要赶尽杀绝。” 代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却听黄台吉接着道: “大汗疯了,你和我不能疯。” “你说大汗杀了你的戈士哈,大汗是不是还想杀你?” 代善一脸疑惑的望向八贝勒,他想了一会儿,觉得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两人相识一笑。 “让两黄旗再多抗一会儿吧,等刘招孙把效忠大汗的那几个牛录额真都杀掉,你就安全了。” 代善点点头。 眼下其他贝勒或是战死被俘,或是太过年轻,如今真正能掌权的人,也就剩下他们兄弟两个。 代善对黄台吉一直颇为支持。 大汗既然已经疯了,大金就需要有新的大汗。 开原兵的战鼓声忽然停止,黄台吉望着土坡上那个缓缓倒下的红袍女子,喃喃道: “刘招孙到底何人,能让一个朝鲜美姬给他卖命!” “派人去见刘招孙,咱们和他谈谈。” 代善有些惊讶望向黄台吉。 “谈谈?八贝勒是说和刘招孙和谈?” 两黄旗甲兵彻底崩溃,正在朝正白旗奔来。 黄太吉看了看从北门涌出来的辽民,望着他们狂热的表情,叹口气道: “和刘招孙继续打下去,或许能赢,不过两黄旗和两红旗肯定要拼光的,我刚才听毛文龙手下说,辽镇人马正在路上,还有林丹汗的人,都等着抄咱们的后路。” 代善颇有些不甘道: “大金十二万人马,竟然灭不了他们两万多人,咱们死这么多人,唉!今年冬天不好过啊!” 黄台吉看他一眼,淡淡道: “现在只能希望刘招孙愿意和谈,否则……” 代善知道刘招孙的性格,也见识到了开原战兵的战力。 “否则就是同归于尽,勇士们是来抢东西的,不是来个尼堪拼命的,大汗像让大家都死,你还想继续打吗!” 代善不说话。 两黄旗溃兵疯狂朝北门这边逃来,代善道: “还是派人去接应一下,顺带问刘招孙,看他想要什么?他不要命,也要顾及自己手下这几千人马。他真想和大金同归于尽不成?” 黄太吉指了指远处土坡,淡淡道: “对,他还要顾及他的爱妾。” ~~ 刘招孙登上土坡,远远望见倒在金鼓下的金虞姬。 她全身都被鲜血浸透。 刘招孙上前喊她名字,没有任何反应。 他把她抱起来,身体已经冰凉。 刘招孙望着金鼓周围流淌的鲜血,不知道哪些是从金虞姬身上流出的。 刘招孙在金虞姬身边坐着,解开鸳鸯战袄,给她披在身上,呆呆的望着惨烈的浑河战场。 暮色四合,刘招孙捡起地上的鼓槌,将它塞到自己衣袖里。 刘招孙对着金虞姬,低声细语: “你看,我打败建奴了,以后辽东是我的了!” “金虞姬,你睁眼看看啊!” ~~~ 沈阳北门,最后三千明军与对面两万多后金残兵相互对峙。 两军中间升起一杆大纛。 独眼的黄太吉在两名戈士哈的陪同下,缓缓走向中间大纛。 刘招孙将雁翎刀递给邓长熊,带着康应乾走了过去。 独眼的黄太吉认真打量着满身血迹的刘招孙。 “你就是刘綎的义子?” 刘招孙望着独眼黄太吉,点点头。 “你眼睛,是怎么受伤的?” “一门大炮,从未见过的大炮。是你安排人做的?” 黄太吉神色平静望着刘招孙。 刘招孙目光阴冷。 “是准备给努尔哈赤的。没想到伤到你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都不说话。 “死了这么多人,到头来给别人做嫁衣,” 黄太吉望着北门遍地的尸体,望着城门顽抗的大汗戈士哈,微微叹息道。 刘招孙望向北门,秦建勋率领白杆兵正在攻打瓮城,大汗最精锐的戈士哈一个个倒下。 “辽东是谁的,本官不在乎,死了这么多人,本官要有人偿命。” 黄太吉指了指北门。 “他一个人不够。” 黄太吉两边的戈士哈神色紧张,望向刘招孙眼神也不一样。 “参与屠城的后金兵,所有人,都要死!” 黄太吉沉思片刻,点头道: “可以。” “抚顺,清河,你们要让出来,你们回赫图阿拉。” “可以。” “本官还要向八贝勒要一个人,他是正白旗牛录额真,刀疤脸。” “可以,” 黄太吉停顿片刻,疑惑道: “还以为你要杀代善,或是济尔哈朗,为何是他?” 刘招孙回头望向远处站立的老宋头。 “因为他无端杀了我麾下一个老卒的全家,还当着那老卒的面,奸污了他的女儿,我不能不杀此人。” 黄太吉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过了一会儿道: “我现在知道开原兵为何如此骁勇善战了。” 两边又聊了些撤兵的细节。 困在沈阳城中的杜度被刘招孙留下,一起投降的还有镶白旗三个牛录约千人的甲兵。 开原兵让出浮桥,让残余的后金兵通过,刘招孙许诺不会追击。 不过辽镇会怎么对付后金兵,他就管不了了。 黄太吉率领他的正白旗以及其他各旗三万人马,趁夜退出浑河战场。 曹忠清率领他的牛录战兵殿后,被困在了南岸。 刘招孙将此人交给了老宋头。 ~~~ 沈阳北门。 刘招孙扬起雁翎刀,望向跪在地上的努尔哈赤。 城下上万军民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 杀了他! 杀了他! 康应乾低声道: “不能杀奴酋,把他押送进京,皇上必定……” 刘招孙推开康监军,用刀在努尔哈赤脖子上比划。 遍体鳞伤的后金大汗斜斜望向刘招孙: “杀了朕,取代朕?做辽你的东王?” 刘招孙冷冷望向他: “不,” “我要做天下的王。” 雁翎刀落下。 沈阳城山呼海啸。 正文 第123章 新世界 后金大汗的尸体得到了最高效的利用。 一半被分给了布尔杭古,告慰布尔杭古父兄在天之灵。 另一半被卫兵直接扔下城墙,千军万马踏过,成了肉泥。 刘招孙并不嗜杀,如果说穿越来他杀了很多人,那也是以杀止杀。 半个时辰前,他甚至下令放走了三万后金兵。 不过对努尔哈赤,他只能亲自斩杀。 狂热的辽民需要一个宣泄口,伤亡殆尽的战兵更需要一个交代。 尽管这样做会影响到自己的政治投机,导致接下来的封赏降低成色。 不过穿越者的感性还是战胜了理性。 康应乾劝说了很久,劝说刘招孙要以大局为重,不要冲冠一怒为红颜。 直到努尔哈赤的半截尸体淹没在城下狂热的人群中,康监军才淡淡道: “这就是行大道啊。” 西城贝勒为父兄报仇的愿望终于实现,激动之余,他拜谢长生天后,也拜谢了刘总兵。 刘招孙不想搞个人崇拜那一套,不过现在,在开原军中,这种思潮已经无法阻挡。 从战兵到将领,都把刘招孙看做神一样的存在。 浑河血战后,他的辽东的威信将进一步提高。 刘招孙无心也无力阻挡这种个人崇拜的继续发展,在未来,开原体系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他不能预料。 一切都是未知。 只要自己不堕落为努尔哈赤这样的恶魔,就让他顺其自然吧。 他没有其他穿越者那样的天赋异禀,短短几年时间就妄想开启民智,跑步进入某某主义。 如果黄袍加身是注定的戏码,最后,他也不会拒绝走向陈桥驿。 自从和金虞姬经历过生离死别,不知觉间,他已完全融入了这个时空。 浑河血战的故事,很快被大明各地的文人墨客编成各种版本的话本小说,然后经由说书人传遍天下。 很多年后,有好事者以此事为蓝本,创作小说:《挽明从萨尔浒开始》 这都是后话了。 刘招孙对这些浮名并不在意。 金虞姬静静躺在总兵大人的床榻上,刘招孙握着她的手,温凉而悲伤。 从浑江打到现在,他终于百战登顶,成了辽东的王者。 或许像金虞姬今日说的那样,刘招孙太累了,需要好好歇一歇。 他趴在金虞姬身边哭了很久。 最后,精疲力竭,他趴在她身边睡着了。 黑甜一觉。 刘招孙做了个长长的梦。 在梦中,他回到了某讯公司,继续做游戏设计工作。 那晚他加班到凌晨两点,设计一款招魂类灵异游戏,下班走到公司门口时,一束玫瑰花恰好从天而降。 他被送进医院便成了植物人,老婆连夜赶到了医院。 他不知昏迷了多久,感觉身体被人摇晃,艰难的睁开眼。 梨花带泪的金虞姬正趴在病床前使劲摇晃他。 他望着老婆想笑,却说不出话。 这时,梦醒了。 老宋头一瘸一拐的捧着秘制汤药走进大帐。 “刘总兵,康监军在外面等着!” “哦,现在是什么时辰?” 刘招孙揉揉眼睛,迷迷糊糊问道。 老宋头看了眼还在沉睡的金虞姬,连忙道: “回大人,亥时了。” 刘招孙起身去洗了把脸,揉揉眼睛,快步走出大帐,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笑容满面的康应乾打量着后金兵北去的人马,忍不住摇晃脑袋。 他见刘招孙从大帐走出来,立即换上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态。 “刘总兵,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所谓红颜多薄命,金姑娘她,今日,真是巾帼英雄啊!老夫也算是铁石心肠,今日听那鼓声,也是落泪了,哎·” 康应乾见刘招孙眼圈红肿,知道金虞姬已经亡去,怕他伤心过度,连忙上前劝慰。 刘招孙气的咬牙,抢压住怒火,对康应乾吼道: “她还没死呢!瞎说什么!” 康应乾连忙点头。 “没死就好,金姑娘吉人自有天相·····” “说正事。” “好,” 康应乾咳嗽一声,继续道: “建奴首级割完了,三万多颗,包衣人头来不及割,黄台吉怕咱们反悔,粮草丢下了一半,粗略清点有一万石,都在南岸。” “战马五千多匹,一部分是科尔沁人留下的,” “铠甲兵器堆积成山,不过大部分都被沈阳百姓抢走了,咱们要不要找他们要?” 刘招孙混挥手,微微笑道: “辽人已经觉醒,他们是主人,咱们是客,不能反客为主。” 康应乾若有所思点点头,继续道: “夜不收禀告说,沈阳周边的辽镇老爷们都派兵增援来了,最快的明早就到。” “刘总兵,咱们下一步怎么做,你得拿个主意。” 刘招孙早就料到辽镇会及时“救援”,想趁着后金和开原两败俱伤时来摘桃子,顺便洗劫沈阳城。 这算盘确实是打错了。 “都有哪些人马?” 康应乾板着手指头,一个个数道: “广宁参将、金州一个总兵,复州一个游击,他·娘的连山海关的人都来了。咱们要不要派兵去拦截一下?” 刘招孙冷笑两声,摆了摆手,脸上恢复冷峻之色。 “先不动武,或许这些老爷中,也有一两个像毛参将这样的英雄好汉,真来帮咱们的。” 康应乾用奇怪的眼神望向刘招孙。 “刘总兵,开原战兵伤亡殆尽,白杆兵浙兵十不存一,咱们在沈阳城下堆起尸山血海,才勉强和建奴打个平手,死了多少人,你也身负重伤,才有沈阳铁岭清河抚顺,决不能让辽镇染指一寸一地!” 刘招孙上前拍拍康应乾肩膀,难得老康也有这样慷慨激昂的时候,看来他也是铁了心要占据辽东。 “哈哈,康监军,你想多了,本官不过说笑,这些赶来乘火打劫的辽镇,和丁碧差不了多少。” “本官想着,及早攻下广宁、盖州,席卷辽南,彻底占据辽东。” 康应乾愣愣的望着刘招孙,没想到这样的话竟能从他口中说出。 刘招孙继续道: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眼下要让乔一琦袁崇焕率兵尽快进入清河堡、抚顺,还有辽北其他屯堡。至于沈阳,还是交给朝廷。” 康应乾微微点头,赞叹道: “此为舍小利,得大道。” “舍弃沈阳,占据清河抚顺铁岭,徐徐图之,朝廷那边也好交待。后金未灭,以后辽饷至少得分给咱们开原军一半。这次还要让朝廷扩大开原总兵权限,或直接升大人为辽东总兵,铁岭清河等地募兵也须归于大人指挥之下。” 刘招孙神色冷峻,望着幽冥深夜,喟然长叹。 “本官不愿做李成梁,只是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了。” 当夜,刘招孙与康应乾一番密谋,确立了浑河血战后的辽东新秩序。 根本辽东新秩序,各方势力将重新洗牌,刘招孙、辽镇、朝廷、后金各占一方。 刘招孙占据铁岭开原清河抚顺等地,靠近后金;后金退至赫图阿拉;朝廷控制辽沈等核心城市;剩余部分归辽镇。 康监军连夜发塘报回京师报捷,这样一份大捷上去,刘招孙至少是个平辽侯了。 从三月萨尔浒之战到十月浑河血战,袁崇焕口中的半年平辽竟让刘招孙实现了。 只是付出的代价实在太过惨重,惨重到刘招孙都不敢回顾。 援辽的六千白杆兵只剩三百人,七千浙兵剩下不到一千,刘招孙的三千六百精锐,活着的只有一千三百人,再加上叶赫骑兵,最后活着的人三千不到。 城中追杀后金兵的战斗还在进行,刘招孙强撑着率兵追捕那些仓皇逃窜的后金兵。 这些溃兵和曹忠清一样,被主子抛弃在了沈阳。 康应乾建议将鞑子送到开原矿场挖矿, 刘招孙态度坚决,所有参与屠城的后金兵全部处死。 相比半年前浑江江畔那个小小把总,此时的刘招孙,处事更加果断,手段也变得狠辣。 杀完所有参与屠城的后金兵,天色大亮,又是一夜不眠。 红着眼睛的刘招孙终于等来了一支从广宁赶来的辽镇援兵。 两个广宁夜不收策马来到沈阳北门瓮城,脚下正蓝旗两黄旗真夷甲兵尸体,一眼望不到头。 一群战兵簇拥着康应乾,挡住两人去路。 “回去告诉你们黄参将,就说城中鞑子还没肃清,进城就不必了。还有,若是想杀良冒功,趁早断了这念想,刘总兵给辽民都发了兵器。不信你可以看看城头。” 正文 第124章 死去何所道 北门瓮城站满了辽民,他们手里握着长枪重刀,还有人身上披着后金兵的铠甲。 两个广宁家丁看得心惊胆寒,两人瞪了康应乾一眼,掉头便走。 康应乾望着绝尘而去的家丁,冷笑两声,转身返回瓮城,刘招孙迎面而来。 “刘总兵,民心可用啊,有他们在,辽镇也不敢造次。” 刘招孙抬头望着城墙上黑压压的辽民,淡淡道: “辽人已经觉醒,以后再无人可以欺凌他们了,大明不能,建奴不能,我们也不能。” 康应乾正是万丈豪情,听刘招孙这样一说,顿时有些气馁,不解问道: “觉醒?咱们可是帮他们守住了沈阳城,死了两万大军!” 刘招孙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日本电影。 一群落魄武士破例帮助农民保卫山村,武士们在付出惨重代价后终于击退山贼,最后活着的三个人被农民无视,在农民热闹的插秧舞中黯然离场。 “辽人守住了城池,我们控制了辽东,各取所需,互不干涉。不要对这些百姓抱有太多幻想,多数人的暴政或许更加恐怖,跟着本官永远战斗吧。” 这些充满后现代风格的台词,听得康应乾一脸疑惑。 他脸上表情不断变化,最后缓缓点头,也不知听懂了多少。 刘招孙策马走向浮桥,他要赶过去查看这次战果,走了几步,远远对康应乾道: “所以,本官要把沈阳丢给朝廷,让新任辽东经略去应付这些吧。” 这话,康应乾自以为听懂了,抚了抚胡须,自言自语: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眼下也只有朝廷才能镇住这些辽民。” 他翻身上马,急忙跟上刘招孙。 战兵们正在将战场上缴获的粮食、铠甲、金银,全部收拢起来,堆积到北门瓮城。 一些眼红的辽人开始蠢蠢欲动,很快被杀气腾腾的战兵驱退。 这是刘招孙的底线,任何人都不能触碰。 他可以不让士兵进城搜刮那些无主之财,也可以不让商务司的人去清理那些无主之地。 不过,后金大军在南岸遗留的所有财物,都将归于开原军所有,没有刘招孙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染指。 实际上,经历了血腥屠城,暴起反抗,这群手持利刃的辽民,对任何军队都没有信任,包括对开原军。 斩杀完城内后金兵后,城内秩序就靠辽民自己维持,开原军只在北门瓮城休整。 商务司派出几人进城和辽民购买药品等物资,都是一手交钱,一手拿货。 刘招孙治军严苛,恩威并用,又辅之以他所谓的大道。 所以岳家军的“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在这里只是小儿科。 所以到目前为止,开原军没有一起扰民事件发生。 杜度带着两名戈士哈,亲自将佟养性送到刘总兵面前。 佟养性遍体鳞伤,鼻子被打的歪在一边,说起话来嗡嗡嗡,像是被盖在一个大缸里。 “本官斩杀你兄长,是因为他残害汉人无数,且以此为荣,他还差点杀了本官的女人。” 佟养性跪在地上不停叩头谢罪,刘招孙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一名卫兵把耳边贴在佟养性身前,仔细聆听。 “大人,他说他以后给您当包衣,做牛做马服侍您。” 刘招孙环顾四周,上前扶起佟养性。 “本官为之奋斗者,就是让普天之下再不要有包衣。” 佟养性灰暗的眼睛顿时变得明亮,他早听说过刘招孙为人处世异于常人,听到这么说,心想刘招孙必定是要千金市骨,饶过自己这次。 刘招孙缓缓抬头,目光逼视佟养性,忽然怒道: “佟养性,你既是汉人,又是巨商出身,不愁生计,比丁碧还要富有,却主动给奴酋做狗,为名还是为利?” “去年建奴占据抚顺清河,屠戮两万多汉民,据说你功劳不小,如今你既有忏悔之心,本官便成全你,让你偿还死者,还他们每人一刀。” “来人,将他舌头拔了,好好医治,送往京师前,不可让他死去。” 一脸阴鸷的裴大虎二话不说,招呼两个卫兵,拖起佟养性走下去。 站在旁边的杜度身体颤抖,他知道佟养性被送到京师后是什么下场。原本以为投降刘招孙能保住一条性命,没想到此人比大金汗还要凶残百倍,杀人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开始后悔自己当时太过冲动,一刀斩了那个装神弄鬼的师婆,又去追杀佟养性,最终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大汗派来斩杀自己的戈士哈阴差阳错被辽民打死,这位十五岁的镶白旗旗主便坐实了造反的罪名。 他没想去和努尔哈赤解释清楚,自己这样做是为了大金,不过当听说大汗连杀几名戈士哈后,他终于放弃了这个想法。 后来开原兵击溃正蓝旗镶白旗,最后击溃两黄旗,这位身边只剩三个牛录一千甲兵被困在城中的镶白旗旗主,只有选择投降刘招孙。 三个牛录真夷甲兵溃逃大半,最后铁了心跟在杜度身边的,还有三百多人。 “你就是杜度?” 刘招孙望着眼前身材瘦弱的孩子,想象着他挥舞比自己还长的长刀,艰难爬上城头砍杀毛文龙的画面。 “主子,不,刘大人,饶奴才一命,镶白旗没屠城,更没胡乱杀人,都是大汗逼奴才打仗的······” 刘招孙望着跪在地上不停磕头解释的杜度,挥手打断他。 “打仗各为其主,你有没有屠杀辽人,本官自有决断,不必多言。若想保住性命,便将后脑勺辫子剪去,以后别再称奴才主子。本官告诫你们一句,以后若有异心,佟养性就是下场!” “当然,你们也可以现在回赫图阿拉,本官不会杀你们。” 刘招孙嘴上这样说,其他他心里清楚,这位小贝勒大概率是回不了老家了。 以黄台吉的性格,等他牢固掌握权力,得到八旗多数人支持后,绝不会放过这个临阵倒戈连累大军惨败的小侄子。 杜度听了这话,眼中闪过亮光,再次跪倒在地,口中谢道: “奴·····小人以后好好给刘总兵做事,不回赫图阿拉了!” 刘招孙淡淡一笑,挥手示意他们先行退下。 所幸,留下的这些真夷甲兵,都没有家眷在赫图阿拉,也没什么后顾之忧。 叶赫人屠城时,这支镶白旗正在东门和毛文龙血战,没有参与屠城。 刘招孙计划将这些建州女真带回开原,分为安排在矿场工作一段时间。 再选取一部分,加入屯堡,给其分地。 将投降的建奴作为他以夏变夷的样板,争取感化更多的蒙古和女真人。 除了杀戮,应当还有别的手段可以平定辽东。 康应乾看刘招孙越来越顺眼,既然半年能够平辽,三年问鼎天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自己当初及时投靠,可谓明智之举。 当日,又有盖州、金州两支辽镇兵马陆续赶到,与开原兵浙兵隔河对峙。 嚷嚷着要进城协助开原军杀鞑子。 刘招孙远远打量了各地辽镇兵马,料定他们没有胆量渡河开战,便让邓长雄领一千战兵在南岸继续对峙。 成千上万只乌鸦如黑云笼罩,覆盖浑河两岸,和匆忙赶来抢功的辽镇军头一样,这些飞禽也在抓紧时间吞噬地上的死尸。 尽管大家都已疲惫不堪,安葬这些战死的同袍却是刻不容缓。 在接下来的两日,刘招孙率活着的人掩埋尸体,一千多个辽民也自发出城过来帮忙。 万历四十七年十月二十。 沈阳城东,七星山山麓。 满身污泥的刘招孙挥舞铲镐,在黑土地上拼命挖掘。 浑河血战中战死的一万八千多明军英灵都将在此长眠。 时间仓促,人手不够,他们无力准备上万副棺材。 战死的士兵,只能用席子或铠甲裹住尸体,埋入坟丘。 马革裹尸真幸事。 熊经略被建奴斩杀后,尸骨无存。 刘招孙手捧熊廷弼生前佩戴的铠甲和尚方宝剑,低声吟唱挽歌,一步步走向墓地。 “奈何桥,奈何桥,七寸宽万丈高; 大风吹来摇摇的摆,小风吹来摆摇摇; 有福之人桥上过,无福之人摔下桥。” 两个卫兵扛着一丈四尺的黑底黑字招魂幡跟在刘总兵后面,后面跟着两个卫兵抛洒纸钱。 山麓茅草屋边,靠着两杆招魂幡,刘招孙踩着梯子爬到屋顶。 他从康应乾手里借过一件沾满血污的鸳鸯战袄。 鸳鸯袄的主人,此刻正静静躺在七星山山麓的某处墓穴中。 刘招孙面朝北方,挥舞鸳鸯袄,疾声高呼: “白杆兵!白杆兵!白杆兵!归去来兮!” “戚家军!戚家军!戚家军!归去来兮!” “开原军!开原军!开原军!归去来兮!” “辽镇兵!辽镇兵!辽镇兵!归去来兮!” 招魂之声渐渐传远,天净风干,浑河无言。 刘招孙站在屋顶远眺,浑河两岸的战场上,无数魂灵挣脱苦难深重的大地,向天上飞升。 他看见了毛文龙,看见了李昱辰,也看见了彭勇。 最后,他看到了土坡上舞动的金虞姬。 “归去来兮!” 三千多个战兵和辽民跟随宣武将军一起高呼,声震天地。 刘招孙踩着梯子缓缓茅屋顶爬下来。 康应乾接过鸳鸯袄,还给它的主人,盖在了一个渡河战死的镋钯手身上。 ~~~~~~~ 一队队辽镇家丁过河后便很快退回北岸。 他们将南岸情况告诉正在焦急等待的辽镇老爷们。 这时城东传来刘招孙招魂的呐喊声。 听到说沈阳城下有几万具后金兵尸体,又听到几千人齐声喊出的归去来兮。 辽镇参将总兵掂量了下自己的斤两,立即离开浑河战场,转身去北岸山坡追杀那些被八贝勒抛弃的后金伤兵。 安葬完浑河血战死去的将士们,刘招孙决定尽快离开沈阳,返回开原。 辽东总兵李如桢被辽民杀死了,李家在辽东的统治彻底结束。 铁岭参将丁碧被愤怒的辽民咬成了碎片,残余家丁在被斩杀一空。 十月二十一日,北门浮桥。 一脸虬髯的参将满桂率两千骑兵从喜峰口匆忙赶来。 “三日前听说建奴要来沈阳,末将知道刘总兵肯定要来,于是就率麾下增援,路上遇上朵颜(蒙古一部),血战了一场,来晚了,请刘总兵治罪!” 刘招孙哈哈大笑,上前扶起满桂。 刘招孙仔细打量满桂一番,发现他胡子更浓密了,脸上身上好几处箭伤,麾下也都是一脸的疲惫。 当听到这位兄弟现在已经升为喜峰口参将,而且很受王化贞重用,刘招孙打心眼里替他高兴。 当初在开原,金虞姬与满桂结拜兄妹,加上刘招孙,被称为风尘三侠。 “满参将能想起开原军,不惜千里奔波,率兵来援,本官甚是感动,快快请坐。” 刘招孙安排满桂在瓮城安歇,决定分他些建奴首级。 建奴首级是硬通货,比银子还要值钱。 这次大胜,虽是开原军、白杆兵、浙兵血战而得,不过平定辽东,斩杀努尔哈赤这样的不世之功,不是刘招孙一个人能吃完的。 既然满桂如此讲义气,可将建奴人头分给他一些,既拉近双方距离,又不会给朝廷遗留开原独大的口实。 当晚,刘招孙宴请满桂,葬礼刚刚结束,众人伤悲,也没找乐人歌舞,酒都喝的很少。 宴席之上,满桂忽然问刘招孙: “金虞姬在哪里?” 刘招孙想起那日和熊经略的开原对,他们和满桂、金虞姬走在大街上,四人皆是谈笑自若。 没想到现在就剩下他们两人,满桂全身受伤,此时已是微醺,不觉有些感伤。 康应乾连忙在旁边道: “金姑娘受了伤,目下还在疗治。” 众人见刘招孙神色哀伤,匆忙饮了几杯,便各自告退回营。 康应乾待众人走后,摇头叹道: “刘总兵啊刘总兵,为何如此儿女情长,不过一女子耳。等回了开原,想要什么样的,老夫都给你找来,汉女、蒙古女子、朝鲜、连倭国和佛朗机女人都能给你带来!” 刘招孙没搭理康应乾,在卫兵搀扶下,提着雁翎刀,步履踉跄回到自己大帐。 康应乾在后面叫道: “刘总兵,那个袁应泰快来了,五六日便到沈阳,此人志大才疏,容不得人,可不像熊经略那样好说话,咱们要早做准备。” ~~~~~~ 金虞姬静静躺在床上。 老宋头摇头叹息道: “大人,你帮宋家报了血海深仇,小老儿万死难报,只是小老儿医术浅薄,无力回天,金姑娘她·····大人要杀便杀吧。” 刘招孙愣愣的望着老宋头: “你说什么?” 老宋头作势又要跪下,刘招孙一把将他拎起。 “什么法子都用了,她失血太多,只能汤药吊着性命,若再耽搁几日,就······” 刘招孙从酒醉中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这次真要失去这女子了。 “你天天说自己是神医,说谁都能救,就没其他法子吗?” 而且中间有毛文龙参与, 正文 第125章 何人敢殴打刘总兵! 老宋头喘了口气,急道: “有倒是有,只是寻不来。” 刘招孙恨不能把老宋头话从嘴里倒出来。 “千年高丽参,长白山何首乌,十年鲤鱼,这三味药引,大人有吗?” 刘招孙听说金虞姬有救,心中狂喜,不假思索道: “有!” 刚刚答应,他又觉有些古怪,骂道: “这·他妈是什么鬼药引子?你确定能治好她?” 老宋头不紧不慢道: “《千金方》里这样记载的,宋雍熙年间,有医士调用此方,救活了雍熙北伐的一员大将,他叫·····” 刘招孙对宋代历史了解甚少,不过既然有成功案例,那就不妨一试。 “你准备煎药吧,两日之内,本官给你凑齐这三味药引!” “大人可是说笑?” “军中无戏言!” 老宋头以为刘招孙酒后妄言,长叹一声,一瘸一拐走了出去。 刘招孙立即叫来卫兵,安排人手进城采买高丽参和何首乌。 当然是买不到的。 屠城过后,城中药铺都被叶赫人抢光,很多药铺都被烧毁,别说是千年高丽参,连十年的都没有。 刘招孙却不死心,自己带人进城寻了半日,只找到些参渣。 康应乾得知此事,觉得宣武将军沉湎女色,不顾军国大事,实在有些玩物丧志。 浑河血战刚刚结束,诸事繁杂,不是风花雪月的时候,何况是为一个将死之人。 若继续这样,将来便是取了辽东,也是李后主一样的废物。 想到这里,康应乾忍不住又想骂金虞姬,果然是红颜祸水。 距离刘招孙的两日之期只剩半天,康应乾来到总兵大帐,准备好好劝劝这位政治盟友,裴大虎说总兵大人不在。 “刘总兵去哪里了?又进城找高丽参了?” 裴大虎说他也不知道,就待了两个卫兵,朝城西去了,说是很快便回来。 康应乾勃然大怒: “荒唐!为个女人,竟可沉湎如此,如此怎能成大事?!” 裴大虎与刘招孙亲近,刘招孙和金虞姬之间的感情,他了解最多,听了这话,便有些不悦,忍不住道: “康监军,裴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当日要不是金姑娘击鼓,你我现在怕是不能站在这里说话。刘大人说,金姑娘勇冠三军,说她是啥汉人之魂,这次要给她请功,让皇上封她做个将军。” 康应乾当然知道这事,因为给金虞姬请功的奏疏就是他亲笔写的。 他哼了一声,拂袖就要离去,这时前面卫兵禀告,说是有人求见总兵大人。 “何人?就说总兵大人忙于兵务,没空见!” 浑河血战后,沈阳周边的地方大族都纷纷和刘总兵拉关系。 送礼的送礼,嫁女的嫁女,银子都是上千两的送,嫁女也是嫁一送一(送丫鬟),总之诚意十足。 傻子也知道,此战之后,刘大人必定权势遮天,未来是李成梁式的人物。 此时结交还不算太晚,等宣武将军率兵返回开原,再想送礼结亲,怕是门都没有了。 康应乾对这些趋炎附势之辈颇为反感,因为半年前他就是这样成为刘招孙心腹的。 “大人不缺银子!也不缺女人,一个金虞姬就让大人失魂落魄了,让他们走!” 那卫兵呆呆的望着康应乾,从没见过康监军如此直接。 “怎的还不走?” “监军大人,是个朝鲜人,说自己是朝天使,从京师返回汉城,带了礼物,顺路来拜见刘总兵。” 康应乾眼珠转动,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刘招孙有这样的关系,心想此人多半是个骗子。 他正好心头窝火,便对卫兵道: “知道了,让他等着,刘总兵回来,再去会会他。” 说罢,他又瞟了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金虞姬,随手拿起刘总兵案头一本书,草草翻看起来。 “这是什么荒野怪谈!胡说八道!” 翻过书皮,上面赫然写着: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冯梦龙(字犹龙) “这冯犹龙竟穷到卖字谋生了,也是可怜,等老夫回南直隶,一定赏他几两银子。” ~~~~~ 此时刘招孙正双手合十,神色虔诚的跪倒在真武大帝神像前。 太清宫的张道长终于云游回来,此刻正坐在刘总兵身旁,慈眉善目的望向刘施主。 “刘施主,听闻你率兵击败了建奴,平定了辽东。” 刘招孙眼皮不眨,继续对着真武大帝虔诚祷告。 张道长兀自不停。 “贫道听闻,刘施主半年前来沈阳时,曾向真武神许诺过,若助施主驱除鞑虏,挽救天下苍生,便给他老人家重塑金身,不知可有······” 刘招孙眼睛猛地睁开,真武大帝披发跣足,端坐于殿堂之上,手掌微微前伸,旁边龟、蛇二将。金童、玉女看起来也已经不再善良。 连神仙都和这张道长一个德行,变成了讨债的模样。 “本官这次回太清宫,主要是为求药而来,道长不能见死不救,若救了此人,改日必给你老人家重塑金身!” 刘招孙语无伦次,明日便是金虞姬最后期限,三味药引,一个也没有。 病急乱投医,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来求神拜佛,准确说是来拜道士。 鹤发童颜的张道长双目微闭,默然无语。 刘招孙知道这道士想要找他自己讹钱,当下心灰意冷。 转身对真武大帝默默祷告: “玄天上帝、佑圣真君、三清上圣,诸天高真,一切大神,悯念垂慈,鉴纳祈祷,愿赐惠泽,普佑世人,愿赐恩光,拯危救苦。本官率开原兵士援助浑河,与建奴鏖战,有朝鲜侠女金虞姬,为鼓舞全军士气,不幸重伤,求真君助我拯救这女子!此为信物!” 刘招孙说罢,从怀中取出那块残存的长牌,恭恭敬敬摆在插满香火的香案前。 这块燃烧殆尽的长牌显得格外扎眼。 他转身便朝大殿外面走去,两个卫兵见刘大人走过来,正要低声询问,却听里面张道长悠然道: “刘施主,请留步。” 刘招孙回头看时,张道长已经从道童手中捧了个木匣,递到自己手中。 “施主浑河一战,拯救千万辽人,扭转三百年乾坤,这功业,可不是几座金身能够的,这里面便是你要的长白山何首乌,施主早些回去吧。” 说罢,张道长伸手在刘招孙额头一点,刘招孙像是得了灵通,匆忙谢过道长,转身走出道观,策马扬鞭便朝沈阳跑去。 待刘总率卫兵走远,道童问张道长: “师父,这刘总兵还差千年高丽参,如何寻得?” 鹤发童颜的张道长微微一笑,拽步便朝后堂走去,留下一句揭语。 “无量天尊,道法妙不可言!” ~~~~~ 刘招孙匆忙回到瓮城军营,便去找老宋头,将木匣交给了他,老宋头啧啧称奇,说是鲤鱼已经找到,只差高丽参了。 这时康应乾走进来,见刘招孙风急火燎的样子,便有些愠怒,转身对后面跟着的人道: “这位就是刘总兵,你有何事,赶紧说罢。” 一个长相俊朗,气质不凡的年轻人,穿戴大明冠服,捧着个木匣子,在康应乾引荐下,走进总兵大帐,正要对刘招孙行礼,忽然望见床上躺着的女人。 他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老宋头,上下打量金虞姬一眼,神色大变,喃喃问道: “她如何这样了?” 老宋头瞥了瞥嘴,望向刘总兵。 这俊朗后生,忽然冲到刘招孙面前,一记勾拳打在刘招孙脸上,两名卫兵立即上前将此人制服。 康应乾惊道: “你是何人?竟敢殴打刘总兵?” 正文 第126章 新贸易体系 “刘招孙,你这禽兽,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 两名卫兵挥刀就要格杀这刺客,刘招孙连忙制止,他用手捂住喷涌而出的鼻血,抬头含糊不清道: “大久哥?” 康应乾一脸鄙夷望向刘招孙:“大舅哥?真不要脸!果然色迷心窍!” 刘招孙顾不上鼻子还在流血,一把推开卫兵,将大久哥扶起,上下打量这人一番,笑的像个孩子。 “你,就是····金大久?金虞姬失散的兄长?上次听她说在京师献俘时好像看到了你。” 金大久拔出佩剑,兀自怒道: “是又怎样?我妹妹为何这样了?” 康应乾连忙上前,拉住金大久,一五一十将金虞姬擂鼓战浑河,刘招孙挥剑平建奴的经过简单给这位年轻朝天使讲了一遍。 “刘总兵对金姑娘那真是,让老夫感动!” 康应乾拉住金大久,眼中含泪道。 “刘总兵对此女用情至深,可鉴日月,他为给你们金家报仇,不顾众人劝谏,一刀将那奴酋砍了!简直是·····” “你在京师多年,想必也知道,若将这奴酋活着押回京师,皇上不知要多赏咱们·····” 金大久听到这里,知道错怪了刘招孙,转身面朝刘总兵跪拜道: “早听闻宣武将军忠君爱国,不想将军对小妹也如此用情,刚才唐突,请受·····” 刘招孙连忙扶起金大久。 想到金虞姬还没和兄长相认,便要香消玉殒,不由悲从心来。 刘招孙伏在金虞姬床榻前,捧着她纤纤细手,失魂落魄: “大久哥,本想着此战之后,便迎娶金虞姬回家,眼下她走了,今生我也不娶了。” 众人皆是垂泪。 金大久翻看妹妹留下的话本小说,流泪翻阅,从最新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一直翻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看到最后,他泪如雨下,泪珠哗哗落在书页上。 康应乾正要劝慰两句,却听朝天使抹去眼泪,昂头对刘招孙道: “刘总兵对小妹如此,她泉下有知,必是欣慰了,某在京师时,听闻奢崇明(1)祸乱越演越烈。眼下辽东虽平,西南大难将至,刘总兵千金之躯,还需保重,以后平定西南,还需刘总兵出力!” 说罢,他把头扭到一边,不忍再看弥留之际的妹妹,从宽大的官服中取出个小木匣,双手颤抖着递向刘招孙。 “这趟过来,略备薄礼,本想见见小妹,拜谒刘总兵,不曾想,哎!” “还请好好安葬小妹····” 刘招孙一连几日为金虞姬四处寻药,早已精疲力竭。他刀伤一直未愈,听了这话,急火攻心,吐出一口鲜血。 老宋头摇头叹息,替刘总兵接过木匣,顺手打开,低头一看,忽然大叫: “高丽参?!” 一株品相极好的千年高丽参静静躺在木匣里,在帐内烛火照耀下,熠熠生辉。 ~~~~~~~ 当晚,刘招孙在北门瓮城宴请金大久满桂两人。 和前日相比,今晚宴饮气氛明显活跃了很多。 有酒有肉,没有歌女。 刘招孙治军严苛,自然要以身作则。 宴席之上,他不停给两人劝酒,大久哥做了多年朝天使,迎来送往自是了得,酒量不凡,一脸虬髯的满桂更是海量。 不过,今晚的主题当然不是喝酒。 刘招孙放下酒杯,充满期待的望向两位来自一东一西的贵客。 金大久这次来沈阳,不仅给刘招孙带来了最关键的药引——千年高丽参,而且还带来西南奢安之乱的军情。 此外,大久哥还介绍了刘招孙最感兴趣的朝鲜贸易状况。 大久哥毕竟是大舅哥。 和妹妹一样,金大久性情果敢,胆子很大,他做朝天使,在大明京师混迹多年,见识多,人脉广。 当得知老弟现在兵力强盛,只是缺钱缺粮后,便建议刘招孙接替李家和丁碧在辽东的贸易,再利用与林丹汗的关系(虽然也没啥关系),将商路向西边拓展。 刘招孙第一时间想到了他的满桂大哥,于是就有了今晚的三巨头宴会。 刘招孙四处寻药时,康应乾也没闲着, 他在刘总兵的授意下,分给满桂一千颗建奴首级,并告诉这位长满大胡子的蓟镇参将,他已在奏疏上附带一笔: “幸得满参将及时救援,浑河浴血拼杀,斩杀奴贼一千余人,满桂身披箭伤一百二十处,尤振臂高呼:大丈夫报国,只在今日!” 有了这浑河血战的军功,满桂升为副总兵乃至总兵都是可以预期的。 政治就是利益交换。 满桂与刘招孙本来便性情相投,如今又从刘招孙这里得了泼天军功,两人之间的情谊自然非同寻常。 以夏变夷,蒙古各部是重中之重,所以刘招孙需要和满桂建立更密切的联系。 在未来,满桂会作为刘招孙在蓟镇、宣大等地的重要盟友,协助他完成对蒙古各部的诸多军事行动。 相比感情和军功,商业才是加固双方同盟关系的最重要筹码。 “本官思虑良久,决定搭建一条全新的贸易线,西起喜峰口,东到鸭绿江,以辽东为支点,连接日本和蒙古,当然,还有大明。” 康应乾见刘总兵进入正题,连忙放下酒杯。 除了金大久和满桂,周围皆是刘招孙心腹,卫兵便是浑河血战中保护金虞姬击鼓的那两人。 大胡子满桂放下酒杯,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这位蓟镇猛将虽然长得五大三粗,性情却是粗中有细,听刘招孙这么一说,他心里就开始盘算起来。 康应乾咳嗽一声,补充道: “世人皆道,建州只知射猎,不谙耕稼,老夫听闻,成化年间,女真便与朝鲜贸易互市,从朝鲜购买大量农具、耕牛、铁器,农耕渐渐兴盛。万历十一年,奴酋又私自开辟了经车逾岭至茂山(今朝鲜咸镜北道富宁北古茂山)的贸易之路(2),贩卖农器、釜鼎、食盐,朝鲜国虽三令五申禁止,却终究管不住这些野人,总之奴贼坐大,与贸易不无关系。” 金大久点头称是,他没想到康应乾竟然了解这么多朝鲜旧事,不由对这位老弟麾下第一智囊,又高看了几分。 “康监军不仅谙熟国朝典故,对朝鲜国事务也了如执掌,刘总兵得康大人襄助,实乃辽东之福!大明之福!” 满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摇头叹息。 他在蓟镇多年,在最前线抵御蒙古朵颜,对这些边境走私,倒卖盐铁的道道自然清楚,不止是朝鲜,其实和建奴贸易的还有辽镇一众军头,比如丁碧李成梁等。 金大久面露惭愧之色,继续补充道: “实不相瞒,金某在汉城时,便听闻我国北方之人,常常和鞑子交市,甚至有人用铁甲私自和建奴贸易。[3]女真人将所贸的铁器,交由铁匠“尽毁碎融(熔)液”,加工成兵器。建州的势家大户都有冶匠,可在家中“设风炉造箭镞”,使用朝鲜、辽镇供应的铁器,因此所造弓矢强劲,战力远在叶赫辉发等部之上,” 刘招孙听得也是脸色阴沉,不过今晚商议的主题是商贸获利,对建奴的经济打击还在其次,毕竟后金现在已经被打残,短时期内不会对辽东再造成威胁。 于是他打断大久哥,总结道: “总之,建州与朝鲜的商路,必须予以斩断。” “建州与辽镇在辽东的对外贸易,以后都将由我开原军接管,等开原军占据丹东后,不论是人参还是貂皮,亦或是盐铁贸易,本官都会给朝鲜和蓟镇更优惠的价格,康监军这里有份详细的商贸计划,请他细细讲给两位听。” 注: (1)奢安之乱:奢崇明于天启元年九月于重庆起事,安邦彦于天启二年二月起兵。叛乱持续17年,波及川黔云桂四省,死伤百余万。 (2)李朝世祖实录[Z].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1980. (3)李朝成宗实录[Z].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1980. 正文 第127章 红颜(七夕祝福刘招孙金虞姬) 孙思邈的《千金方》果然不凡,汤药下去,金虞姬便渐渐恢复血色,三日之后,这个顽强的朝鲜丫头终于脱离了危险,不过暂时还未苏醒。 刘招孙则继续忙碌。 原以为浑河战后,可以放个长假,带着金虞姬出去度度蜜月,烟花三月下扬州。 现实是残酷的,红颜薄命,而且,不打仗的时候竟然更忙了。 满桂带走了一千颗真夷首级,留下五百匹战马以及部分蓟镇贸易份额。 这样的交换,两边都不吃亏,红尘三侠的感情也进一步加深。 刘招孙估计以后类似的合作会有更多。 刘招孙被虎墩兔坑了两次后,对蒙古人彻底心灰意冷。 这次新建立的贸易体系,朝鲜、辽东、蓟州三方都会受益,蒙古各部则会受到盘剥。 世界本来就是不平等的,刘招孙倡导的公平只是一定范围内的公平。 刘招孙派人将浑河两岸的后金兵尸体集中掩埋,不是因为宣武将军对建奴有什么恻隐之心,只是他担心这么多尸体堆在岸边,等到开春后天气转暖会引发大规模的瘟疫。 沈炼和魏忠贤从京师传回的情报说,内阁和老皇帝都认为平复辽东,兹事体大,各派势力还在友好协商之中。 对于刘招孙的封赏和川浙兵的抚恤,大家争论不休,从给每个士兵的人头赏到底该发几两到对刘招孙的爵位封赏是封侯还是封伯。 东林楚党浙党吵得不可开交。 总之,这几日内,袁应泰和查验军功的京官应该不会赶到沈阳。 刘招孙便趁这个时间窗口,继续扩充自己实力,充分消化浑河血战的战果。 浑河血战半个月后,开原方面的哨马终于发回了消息。 围困开原铁岭两地的正白旗人马全部撤离,黄台吉率残兵回到赫图阿拉后,随即废除努尔哈赤天命年号,自己称汗,也不再建立年号。 努尔哈赤的几个福晋被殉葬,据说有人想发动一场针对新任大汗的刺杀行动。 按照约定,黄台吉主动让出了辽北全部城池。 八旗军撤退时,裹挟走十多万辽民,还带走了大部分粮食和牲畜。 黄台吉连地里刚刚成熟的稻子和高粱,也顺带帮刘招孙收割了。 不过大汗也没把事情做绝。 抚顺、清河堡、宽甸等十几个城池屯堡还留下了一些汉人,剩余人口加起来,还有五万多人。 城中没抢光的粮食也足够这些人支撑到明年开春。 刘招孙和康应乾经过分析,认为八贝勒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如何尽快在八旗中树立权威,稳固他岌岌可危的汗权。 除了掠夺蒙古和朝鲜,建奴现在也没别的办法,掠夺朝鲜可以忽略,因为他们南下的通道很快就要被开原军封堵。 乔一琦和袁崇焕将开原城内战兵动员起来,连同所有屯户和商户,一共凑足了一万二千人,迅速占据了抚顺清河宽甸等城池。 然而随着摊子铺开,开原军占据的辽北各城兵力过于单薄,粮草匮乏。 乔一琦担心时间久了,各地人心浮动,到时候不等建奴反攻,就自己乱了,他不断派夜不收南下,催促刘总兵他们早日回去。 刘招孙在沈阳暂时脱不开身,他回信给乔一琦,让乔大嘴践行半年前开原占地时制定的规则: 穷则搁置争议达则自古以来, 眼下丁碧李如桢等辽镇军头全部毙命,他们名下的田地、商铺、宅院便全部该由开原军接管。 刘招孙鼓励乔一琦和袁崇焕,胆子要大一些,要在辽北各地全面开展圈地运动。 赶在袁应泰赴辽前,占地越多越好,遇有土豪劣绅反抗,便以勾结建奴罪论处,当然,此举仅限于对付丁碧李如桢势力范围,其他辽镇暂时不要去动。 一直渴望侵略如火的乔一琦和半年平辽嘴炮达人袁崇焕一拍即合。 他们立即在抚顺宽甸等地展开行动,以屯户为骨干,鼓动当地流民,展开圈地运动。 好在开原军刚刚大败建奴,兵威正盛,阿门遇到的阻力比想象中小得多。 等到浑河血战结束一个月时间左右,乔大嘴和圆嘟嘟已经占据了十多万亩良田,丁碧在辽北的青楼、茶铺、典当、马市、诸多商贸都被开原占有,还有几十处上好的宅院官邸····· 康应乾捧着乔大嘴从宽甸发来的塘报,乐得嘴巴都合不上。 “刘总兵浴血拼杀,半年多来,鞍马劳顿,几次经历生死,这便是回报!你来看看,单是妓院就有十几家,老夫回去一定要·······” 刘招孙呵呵一笑,他对康应乾前面那些话表示还能接受。 这半年多来,作为穿越者,他没有任何取巧。 他没有和其他穿越者那样,动辄逃往山东海南或者某处猥琐发育,而是和各路敌人一刀一枪拼杀,或许中间有些侥幸成分,不过他能走到现在,靠的不是运气。 他曾直面死亡,被黑暗恐惧所笼罩,甚至一度考虑过放弃。 不过现在,经历过最黑暗,他已经无所畏惧。 刘招孙性格越发沉稳,欣喜之余,对康应乾道: “突然招募太多流民,也不一定是好事,等本官回去,还是要仔细筛选,剔除掉部分不合格者。” 康应乾习惯了刘招孙给他泼冷水,不过这些时日所见所闻,也让这位文官监军对时局对行伍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康监军对大明武人的态度,也已发生很大改变,至少他现在不会再无端歧视武夫。 除了在战场上和刘招孙结下的情谊外,他现在实际上也是开原体系的重要一部分,他的所有利益,都已经牢牢捆绑在这架狂飙突进的战车上。 “刘总兵所言有理,开原军乃天下强军,开原屯户是战兵的主要兵源,屯户若是良莠不齐,势必会影响到战兵。” 康应乾笑了笑,目光忽然收紧,对刘招孙道: “只是事急从权,眼下乔监军人手不足,所以放宽标准,也是能够理解的,不过诚如刘总兵所言,等这次浑河战事报功完全结束,咱们还是要好好清洗一遍,不能让兵油子和青皮无赖混入开原!” 刘招孙对他点点头,经过半年血与火洗礼,两人之间的默契越来越多,刘招孙打心底里希望和老康能善始善终。 乔一琦袁崇焕他们在辽北大肆圈地的同时,刘招孙和康应乾在沈阳招兵买马,大力扩充新兵。 浑河战后的当日,总兵戚金便率残部归附开原军,以后跟在宣武将军在辽东立足。 做出这个决定无关义气或是冲动。 浑河血战,七千浙兵只剩不过一千。 戚金自觉无颜再回浙江面对父老乡亲,此战之后,浙东一带,很多人家都有死人,戚金经历过兄弟袍泽离去时的伤痛,不想再看他们家人的惨状。 他会将朝廷抚恤的银两,大部送回战死浙兵的家中,如果朝廷有抚恤的话。 戚金本人并无家室,可以说是了无牵挂。 依照朝廷对南兵的一贯做法,即便他们回到关内,这支残兵的未来也不容乐观。 虽说不至于像他们的父辈那样,直接在蓟州被人屠杀。不过缺粮缺饷银,拖延发放,应该是朝廷给南兵的标配。 想明白这些,他最终决定留在辽东,继续跟随宣武将军征战,顺带帮刘招孙练兵。 哪怕只在开原或铁岭做个把总,也比回到关内仰人鼻息看各位文官老爷的脸色要好。 戚金亲眼目睹过开原战兵击溃两黄旗时的场面,连续二十多个战兵和骑兵前赴后继,不惜性命硬是撞开了两黄旗大阵,一战击溃后金。 在戚金看来,这样的兵,才是真正的兵。 这样的军队,才是他想要加入的军队。 刘招孙新建第四千步部,兵额定为两千人,主要由浙兵和川兵残部构成,还有部分辽兵,共有新兵一千六百人,由戚金担任千总。 第一第二第三千总部伤亡惨重,各部兵力只剩原来的三分之一,只剩不到一千五百人,刘招孙决定返回开原后,从屯户中招募新兵,用作补充。 沈阳被屠后,城内很多人全家被杀,全家上下就只剩下一两个人,于是流民暴增。 他们被开原兵表现的精神面貌所吸引,纷纷要求加入开原军,活的像个人样,这些人中很多参与过对叶赫人的报复,手里多少见过血,和纯粹的百姓又有所不同。 刘招孙颇为谨慎,从七千多辽民青壮中招募了两千多人,暂时编入辅兵营。 等回到开原后,便将对这些辽民进行训练,军训合格者才有机会进入战兵营。 这样以来,刘招孙在沈阳周围的兵力,勉强恢复到五千,势力渐渐增强,周围辽镇更不敢再轻易上前挑衅。 到十月底,京师终于传来消息,袁应泰大人带着兵部礼部吏部一大帮子京官赶来沈阳核实军功,不出意外,刘招孙封侯梦想也要实现了。 十月底的一天,刘招孙巡营早早结束,回到中军大帐,照例坐在金虞姬面前,给昏迷不醒的金虞姬讲南宋那条蛇妖的故事。 不知不觉,他已从许仙和白素贞断桥相见讲到了雷峰塔。 晨曦的阳光穿过帐篷窗户洒满美人俏丽的脸庞。 刘招孙合上书,正要转身离去,金虞姬眼角流出两滴泪痕。 “官人,奴家那日做的梦,果然成真了。” 正文 第128章 雷峰塔倒了 徐霞客带着他的助手李三光,风尘仆仆从开原赶到沈阳。 刘招孙在浮桥上见到他时,心中颇为感伤。 和半个多月前相比,老徐变黑了,也变瘦了,整个人萎靡不振,只有下颌那几根胡须放浪不羁,正在野蛮生长。 浑河战事开始后,周边矿场的矿工都被召回开原,参与守城。 雷匠头随刘总兵到了沈阳试射神火飞鸦,徐霞客便兼顾了工坊杂务,天天跟一群铁匠烧火锻铁。 浑河战事结束,圈地运动开始后,袁崇焕他们将开原城内所有壮丁都调往辽北,接受黄台吉让出的城池。矿工不开矿了,铁匠也不打铁了,所有人都跑去抚顺、清河,宽甸,给开原军凑人数。 徐霞客对打仗赚钱之类的俗事不感兴趣,他志向高远,既然开原无矿可采,便重拾执念,继续游历天下。 刘招孙望着眼前形容枯槁的徐霞客,此人身上表现出来的精神气质和这个时空明显格格不入。 为了酬谢徐霞客这段时日对开原矿业做出的杰出贡献,刘招孙决定给他放个长假。 冬月的沈阳寒气凛冽,战马打着响鼻,冒出阵阵热气。 刘招孙翻身下马,亲手给徐霞客披上一件貂皮,让卫兵牵着马匹,自己步行,带着徐霞客往北门瓮城走去。 “徐先生,本官知你心中有执念,立志走遍大明山河,这也是你父亲的执念,可惜他老人家·····” 徐霞客的父亲徐有勉,志在云游四方,六十岁时,还在外游历,遭遇盗贼受伤,不久便去世。 徐霞客对父亲的死,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才早早立下走遍大明的志愿。想起亡去的父亲,和他生前未完成的事业,徐霞客不由悲从心来, “刘大人竟知家父生前夙愿,可恨眼下盗匪横行,我已多年没有远行了,上次困在天津,原本准备打道回府,不曾想遇到刘大人。” 刘招孙拍拍徐霞客肩膀,对他勉励道: “徐先生不要气馁,家父的遗愿,你还是要努力去完成,本官想着让你更进一步,也好消除你的执念。” 徐霞客眼中露出疑惑之色。 康应乾在旁边冷冷瞟刘总兵一眼,知道他接下来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 “本官和一位朝天使关系匪浅,这几日他便要返回朝鲜汉城,本官问他要了一个名额,你可随他去朝鲜游历,待明年三、四月,本官自会去朝鲜一趟,再带先生返回大明,不知先生可有意否?” 徐霞客眼前一亮,能够去朝鲜游历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这个时代的长途旅行充满各种危险:盗匪、气候、疾病、水土不服等等。 沈阳至朝鲜路途不远,虽是舟车劳顿,然而和朝天使同行,应当会顺利很多。 徐霞客心中执念顿时被刘总兵激起,惊喜问道: “大人,此事可是当真?” 刘招孙信誓旦旦对他点头。 “当然是真的,你这趟过去,顺便帮本官考察一下朝鲜铁矿。” 徐霞客连忙表示没问题,心想朝鲜铁矿和大明铁矿也没啥区别,挖就是了。 “刘大人,那位朝天使怎么称呼?我不会说朝鲜话。” 徐霞客神色有些惭愧,毕竟他游历大明各地,精通十几种方言,连客家话都能听懂。 不过这朝鲜话却是超纲了。 “大舅哥。” “徐先生不必担心,本官已经给大久哥说明,过了鸭绿江,他会把你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 少年挤过密密麻麻的辽民,来到一名身材魁梧的开原军把总面前。 “军爷,小人也想到中军卫队做事,你看我可以不?” 裴大虎像座黑塔一样站在人群前,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一群打行和辽兵围着裴大虎吵吵嚷嚷,裴大虎耳边嗡嗡作响,没听到那少年说话。 “军爷!” 少年贴着他耳朵大喊了一声,裴大虎被惊得猛地回头。 眼前少年披着件不合身的棉甲,全身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望向裴大虎和四名开原战兵。 裴大虎压住怒火,上下打量这少年一番。 棉甲一看就是从死去的后金兵身上拔下来的。 天气寒冷,辽民从城内死尸体上扒拉铠甲衣物,开原军也管不了,裴大虎早已见怪不怪。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身材格外高大,几乎与裴大虎差不多高。 少年神色冷峻,一脸桀骜之下隐隐有些愤懑和不甘。 裴大虎不由多看这人两眼,很快发现他肩上还有一处箭伤。 “鞑子射的?” “一个刀疤脸包衣射的,我的六个伴当,都死了。” 裴大虎神色微变。 那日浑河血战,他和刘大人在南岸,亲眼目睹一群游侠儿挡住正白旗大军,挡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裴大虎凑到少年身前。 “你叫什么名字?” “吴霄。” 裴大虎脸上的淡漠神情完全消失,对少年拱拱手。 “某是刘总兵麾下中军卫队裴大虎,我们队长受伤还未痊愈,你可以叫我老裴。” 裴大虎指了指一群沈阳打行和辽镇兵士,对吴霄继续道: “浑河血战,中军卫队六十人只剩十五个,刘总兵只在沈阳招五个人,这是最后一个名额。” “你若能打得过他们,就可以留在刘总兵身边!” 周围打行和辽兵听了这话,纷纷抬头朝吴霄望来,各人眼中皆是凶残桀骜之色,前面几人已将拳头攥紧。 吴霄眼前浮现起三原七侠被曹忠清屠戮的画面。 密集的重箭射向浮桥,箭雨从吴霄身边掠过,他很快被射中落水。 忍着痛疼潜游到浑河南岸。 毛文龙率辽兵正与正白旗血战,吴霄藏在桥底,从一具尸体上摸出火药,包扎了伤口。 他躲在荒草丛中整整一个下午,最后亲眼目睹了刘招孙击溃两黄旗的壮观场面。 “裴大哥,比试什么?” “比试拳脚功夫,连胜三人即可。” 裴大虎认真看吴霄一眼,望向他的箭伤,冷冷道: “近战格杀胜出者,要测试射箭和骑马,最后由刘总兵亲自接见。” “点到为止,不要闹出人命。” 吴霄将绑腿扎紧,一个辽兵朝他冲来。 吴霄回头对裴大虎一笑,桀骜不驯道: “那刀疤包衣是我执念,我只杀他!” 裴大虎对着吴霄挥拳搏杀的背影,大声喊道: “喂,小兄弟,你好好打,那姓曹的包衣还活着,你若赢了,我便给大人说,让你手刃仇人!” ~~~~~~ “官人,后金汗被你斩杀了,大仇得报,奴家心里压着的那块巨石也仿佛消散了,真好。” 醒来的第三天,金虞姬被刘招孙搀扶着下了床榻,刘招孙搀扶着她缓慢走出大帐。 夕阳洒在浑河河面上,澄澈的河面被染成了金色。 “消散了便好,消散的便是执念。” 刘招孙喃喃自语,他声音很小,金虞姬没有听到。 金虞姬身子还很虚弱,刘招孙把一条厚实的貂皮裹在她身上。 他望着金色的浑河河岸,想起杭州八景之一的雷峰夕照。 “官人,雷峰塔最后倒了吗?” 刘招孙沉思片刻,回道: “倒了,白娘子最后还是和许宣在一起了。可惜她没了执念,也不能成仙。” 金虞姬望向刘招孙,哈着热气,暖暖笑道: “官人,奴家不要成仙,也不要执念,只要和你好好在一起。” 刘招孙会心一笑,将金虞姬搂入怀中,感觉心脏砰砰乱跳。 金虞姬,你的执念消除了,我呢? 一脸阴鸷的裴大虎走到两人近前,压低声音道: “大人,京师那帮人已经来了,已经到了南门瓮城,姓袁的经略见到康监军就发火,说咱们杀戮过重,不该杀蒙古人·······” 刘招孙叹息一声,将儿女情长收起,抬头望向南方,开始迎接新的战斗。 正文 第129章 虎狼之心 刘招孙安抚金虞姬了几句,让她不必担心。等她睡下,便领了两个卫兵,和裴大虎一起朝南门瓮城赶去。 经历过上次京师献俘,刘招孙对诸位文官大佬早没了刚开始时的畏惧之心。 别说他辽东经略,便是内阁首辅方从哲、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卢受,见了宣武将军也要给几分面子。 朝廷近几个月拖欠的粮饷一直没有补齐,袁应泰这次来沈阳验功,本就是来抚恤死伤将士,他却上来就挑事,真把开原军当成了软柿子。 刘招孙越想越觉恼火,不由加快脚步,几人走的很快,很快便出了北门瓮城。 几个穿着飞鱼服的人站在浮桥上,朝北门瓮城驻军张望。 “大人,北镇抚司派来的,不是魏公公和沈炼的人,他们比袁应泰先到沈阳。” 裴大虎恶狠狠望向那几个锦衣卫,手指下意识按向刀鞘。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卸磨杀驴?” 刘招孙有些无语,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卢受应该不会派人来查自己,魏公公更不会,如果不是万历授意,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司礼监和内阁达成了某种默契,而这种默契明显对刘招孙很不利。 裴大虎手按刀鞘,冷冷道: “大人,要不要属下带几个人,把他们·····” 刘招孙摇摇头,老皇帝应该没这么下作,而且军功尚未核实,也不至于这么心急,他想了一会儿,没搞清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 “看紧这几个锦衣卫,别让他们和抚顺清河那些被占地的大户联系,别给朝廷留下太多把柄,本官听乔监军说,北边的缙绅要联名进京告咱们,揭露本官的虎狼之心。” 刘招孙说到最后,不由笑出声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啥虎狼之心。 圈地运动不过是想帮更多辽东难民解决吃饭问题。 裴大虎将雁翎刀放下,忧心匆匆道: “大人,中军卫队现在人手不够,你又不让多招····” 浑河血战中,山地战兵营伤亡殆尽,荣头强和彭勇战死,三百多人活着的只剩几十个,基本丧失了情报侦查能力。 所以眼下由中军卫队兼顾一些情报任务。 “上次让你从辽民中招募卫兵,招够没有?” 裴大虎连忙回道: “够是够了,大人说只要五个,加起来也才二十二人,而且金夫人···金队长现在还在养伤。” 刘招孙瞪他一眼,笑道: “什么金夫人,还没成亲呢?” 中军卫队关系重大,关乎刘招孙身家性命和开原安危,所以选拔要求比山地战兵营还要严苛,除了要求近战格杀、弓马技艺,对个人忠诚度也有很高要求。 “人不够,那就再从白杆兵、浙兵中挑选一些。” 刘招孙微微叹息,这次白杆兵和浙兵伤亡惨重,几乎都是全军覆灭,刘招孙不忍心再从他们中抽调人手,给自己当卫兵。 几人越过护城河,继续往南门走去,远远已经能看到袁应泰麾下标兵营升起的辽东经略大旗。 裴大虎忽然想起什么,继续道: “大人,还有一事,属下想和大人说说。” “说。” “这次招募卫兵,其中有个陕西来投奔的后生,身手很是了得,肩膀有伤,还能放倒三个打行。” 刘招孙点点头,开原军中虽有宣大、陕西战兵,但民间百姓的投奔,却是第一次听闻。 “大人,此人便是上次在北岸阻击黄台吉的游侠儿,他是首领,手下人都死光了。” “竟然还有人生还,难得,本官那日便说,他们是汉家好男儿,” 刘招孙停顿片刻,脸上表情变得凝重。 裴大虎接着道: “大人,此人顺利通过考核,他想手刃曹忠清,给兄弟报仇。” 刘招孙点点头,感慨道: “可以,待本官见过袁应泰,再去会会这游侠儿,亲眼看他和仇家决斗。” 几人一路说着,很快到了南门瓮城。 南门附近,已经扎起了营垒,袁应泰的标兵从护城河一直排到城门甬道,看样子至少有两千人多人,派头比熊廷弼半年前经略辽东时威风的多。 刘招孙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标兵,冷冷笑道: “这是来抚恤还是来问罪的?” 他心里倒是丝毫不怵,康应乾邓长雄王二虎等人在瓮城门口等候,周围站着第一千总部残余的兵士。 刘招孙瞟康应乾一眼,康监军脸色很不好看,胡子正在有规律的抖动着。 “这袁应泰到底是什么人物,竟然能把康监军气成这样。” 康应乾瞪着瓮城中站立的一群文官,对刘招孙没好气道: “你自己去和他聊聊,便知道了,这袁应泰本事没有,架子却比熊经略还要大。张口就说咱们破坏朝廷法度,也不提抚恤银的事,” 刘招孙愣了片刻,也不和康应乾多说,连忙朝袁应泰走去。 袁应泰身边站着几个武将,都是刘招孙不认识的面孔。 “开原总兵刘招孙,拜见经略大人!” 几个武将纷纷朝刘招孙看来,眼神各异,有人羡慕嫉妒,有人眼露凶光。 刘招孙抬头凶狠的望向对面,丝毫不落下风。 一个身材肥胖,穿着三品官袍,当中一个锦鸡补子的文官,在两名家丁的搀扶下,快步走出人群,朝刘招孙这边走来。 “哈哈哈,难得今日再见到刘总兵,果然还是英雄少年,浑河一战,力挫东虏,为吾皇除去辽东大患!” 刘招孙有些懵圈,他记得自己好像从没和袁应泰见过面。 袁应泰笑着望刘招孙一眼,继续道: “上次宣武将军在京师献俘,本官也在六部官员中观礼,将军春风得意,自然记不得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 刘招孙心里冷笑,在自己穿越引发的蝴蝶效应下,这个小小工部主事,风云际会,短短半年时间,便升为右佥都御史,眼下又成了辽东巡抚,兼辽东经略。权势比熊廷弼还要大些。 “此次浑河血战,气壮山河,皇上看到你的塘报,龙颜大悦!听闻你们斩杀奴贼四万多人,还生擒了镶白旗旗主,大涨我军心士气。” 康应乾在塘报里根本没提杜度被俘之事,京师不可能有人得知。 锦衣卫情报能力虽强,也不敢轻入浑河战场。 定是辽镇有人通风报信。 刘招孙越想越觉得恼火,杜度交回京师,必被凌迟处死。 结局若是这样,以后以夏变夷之策也就不用推行了。若是杜度死了,外番恐怕会以为刘总兵连他们的性命都不能保护,这样以来谁还敢轻易投靠开原呢? 所以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将镶白旗旗主交出去的。 “本官这次来辽东,首要便是要为宣武将军叙功,皇上决意裂土封侯,赐刘总兵平辽侯!” 正文 第130章 挽民不挽明 有明一代,公爵极少,侯爵也不多。 从英宗开始算起,公爵侯爵不足百人。世袭,外戚之外,皆是都是军功建立(仇鸾、石亨等人不算)。 有军功才能封爵,便是徐阶、高拱、张居正、申时行、沈一贯、方从哲这样的宰辅,也没有爵位。 刘招孙率大军一战萨尔浒,力挽狂澜于浑江;二战开原,振奋辽东;三战浑河,扫灭建奴。 三次大捷,封侯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裂土是什么意思? 莫非皇上要将辽东封赐給自己。 不过刘招孙很快否定了这个念想。 据他所知,大明好像从没有过封赏异姓侯王领地的先例,除了云南沐氏。 却听袁应泰接着道。 “刘总兵,本官此行,主要还是为核验军功,圣旨要等司礼监王公公派人来宣读。” 袁应泰口中的王公公正是司礼监秉笔王安。 历史上,此人对魏忠贤有提拔之恩,天启初年,魏忠贤得势后便将王安杀掉,驱逐王安的全部党羽。 刘招孙的出现,让两个太监之间的斗争更加激烈。 作为当事人,刘招孙不认识王公公是哪个,更没觉察到危险正在向他逼近。 袁应泰等人当日便进驻沈阳城中,住到了原辽东经略官邸,标兵营两千人驻扎于南门瓮城。 一连数日,袁经略都和几个辽镇将官在城中视察,期间到过一次北门瓮城,阴沉着脸观看开原军操练。 十一月初八这天,刘招孙率康应乾、邓长雄、王二虎等开原重要人物,在七星楼宴请经略袁应泰、监军何廷魁、崔儒秀、御史张铨等人,正式给他们接风。 七星酒楼位于沈阳城东北角的浑河旁边,据康应乾说,是沈阳最高档的酒楼。 众人坐满整整一层。 刘招孙所坐的位置,推开窗户便能望见浑河北岸有名的七星塔。 再往北还能看到七星山,康应乾告诉刘招孙,若在傍晚,可凭楼远眺波光粼粼的浑河,欣赏沈阳八景之一—“浑河夕照”。 康应乾前些时日往来开原沈阳,短短时间,便对这沈阳掌故了解的颇为清楚,刘招孙自叹不如。 穿越过来半年多时间,他很少出入这样豪奢的场所。 倒不是因为缺钱,只是于心不忍。 自浑江血战起,他便开始带兵,客兵的穷苦超过想象,让人触目惊心。 刘招孙的所有精力都花费在打仗和凑军饷上,连金虞姬这样的绝色女子都没空去碰。 补充一句,以后可能不同了。 前世性格本就宽厚,每当看到部下士卒冻馁,再看看还没凑齐的饷银,自然舍不会去这些地方挥霍。 不过在康应乾的点拨下,他还是按照官场规矩,包了个两百两的红包给经略大人。 除了给袁经略红包,给监军何廷魁和崔儒秀各送一百两,给御史张铨送了一百两,给标兵营一个姓樊的参将送了五十两银子,两位来随行辽镇将官,每人也给了五十两。 就这样,五六百两银子转眼没了,这,还只是见面礼。 大家对银子都不推迟,这个时代官场潜规则就是送银子,若是不送才是咄咄怪事。 收了银子,酒楼上气氛缓和了很多,众人看刘招孙也更顺眼了。 今天这次官场饮宴,本是康应乾提前数日预定的,单是定金就花了二十两。 宴席一共花费了刘招孙五十两银子,还不包含请戏子唱曲的开销,加起来估计要超过百两。 康应乾本以为袁应泰是好打发的主,请他们吃顿饭,送几千两银子便能拉拢关系。 没想到这袁应泰刚来沈阳,就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看样子不是几千两银子能打发的。 康应乾那日在南门被袁经略训斥一顿,灰头土脸,很没面子。 不过康应乾毕竟是官场老手,今天在宴席上立即又换成一副谄笑模样。 跑前跑后给经略大人斟酒添菜,时而贴着袁应泰耳朵低语,两人边说边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此人是新任经略的心腹。 浑河岸边寒风凛冽,屋内却是暖意洋洋。 雅间四角升起了炭火,在火炭噼里啪啦燃烧声中,每人面前摆起一个小桌。 有点像后世的自助餐。 当然,小桌上的菜肴要比自助餐精致的多。 每人面前的菜肴都是独一无二。 刘招孙粗略看了眼,有: 花炊鹌子、鸡舌羹、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 还有些干果蜜饯。 剩下的菜,他就不认识了。 刘招孙摇头叹息,他前世也算有些见识,却没想到明代饮食可以这样精致。 “特么郭靖请黄蓉吃的那顿,也没见这么丰盛啊。” 想到战兵的军饷又被花去一笔,刘招孙不由感觉心痛。 两个娇嫩欲滴的戏子唱起了弋阳腔昆曲,好像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刘招孙前世在苏杭游玩时听过昆曲,多少了解一点。 他颇为诧异,没想到在辽东也能听到昆曲,估计很贵吧。 望着桌子上的山珍海味,想到城内难民无家可归,开原战兵还在北门瓮城喝西北风,不由摇头低声叹息。 这些天,康应乾大把大把花银子,一点也不在意刘招孙是否心疼,他凑到袁应泰身前,低声问道: “袁经略,这七星楼可是沈阳最有名的酒楼,今日做菜的厨子也是陕西人,不知还合大人口味不?” 出身陕地的袁应泰抿了口鸭舌羹,眉头微皱,像美食评论家那样,将筷子轻轻放下,评论道: “淡了些,比起京师六芳斋,是差了些火候。” 刘招孙冷冷望着袁应泰。 袁应泰是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担任地方官颇有政绩,平心而论,此人是东林党中为数不多的干才。 袁应泰任临漳知县期间,筑长堤四十里,捍御漳水;调繁河内穿太行山,引沁水灌溉农田数万顷。 出任淮徐兵备参议期间,发生大饥荒,设立粥厂救济灾民。 因为动用额外税、马价银数万两赈济灾民,被言官弹劾“擅移官廪”,辞官而去。 熊廷弼去职后,朝廷派他经略辽东,是朝廷用人的一大失误。 无论从哪一方面,袁应泰都无法与熊廷弼比肩。 他可以做一个好的地方官,却难以胜任辽东经略这样的统帅。 历史上,袁应泰不顾部下劝阻,放蒙古降兵入城,后来被后金里应外合,破了沈阳。 袁应泰倒颇有骨气,退守辽阳,后金兵攻入城中后,他身佩官印宝剑,在辽阳东北看花楼自缢而死,仆人唐世名不忍他主人尸首落入后金兵手中,在城楼举火自焚。 两位监军和御史也在辽沈之战中殉国。 后人这样评价袁应泰督辽: 熊廷弼在辽持法严,部伍整肃,袁应泰以宽矫之,用兵非其所长,规划颇疏。(1) 简单来说,袁应泰不懂用兵,缺乏规划,对外番过于宽容。 刘招孙对这些历史细节了解不多。 他只当袁应泰是个东林大佬,不知此人平日收刮可多少民脂民膏。 “熊蛮子经略辽东,花费皇上百万内帑,据说熊经略雅好美食,单是厨子就有十几个,康监军为何不把他们找来,也让两位监军尝尝手艺。” 袁应泰推开鸭舌羹,脸上流露出一丝厌恶之色。 旁边坐着的监军何廷魁和崔儒秀听了这话,只是赔笑,其余众人也嗅到了火药味道,都不敢说话。 两个辽镇将官挥了挥手,唱杜十娘的戏子连忙退下,周围几个服侍的歌女丫鬟也远远离开。 康应乾赔笑道: “下官亲眼所见,熊经略为官清廉,食不重味,除了官服,连锦衣都没几件,不知这些京师谣传,是哪些言官乱说的。” 康应乾说罢,转身给袁应泰满上酒,袁应泰将手掌挡在酒杯上。 御史张铨见他扯到言官,阴阳怪气道: “康监军此言差矣,空穴不会来风。我等言官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岂能畏惧权势,遮遮掩掩?朝中早有议论,说熊蛮子以辽饷自肥,在沈阳滥杀辽镇将官,吞没辽饷,想必这些传言也是有根源的,可惜现在熊经略下落不明,皇上给他的百万内帑,到底花到哪里也无从查起······” 刘招孙怒火焚天,熊廷弼尸骨未寒,便被人这般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攥紧拳头,也不管什么接风不接风,准备拎起这御史先揍一顿再说。 康应乾连忙道: “熊经略经略辽东半载,为保全辽沈,可谓殚精竭虑,最后被建奴残害,悲壮殉国,辽人都是看见的,熊经略尸骨未寒,张御史这般胡说,不怕遭报应吗?” 张铨见有人开口为熊廷弼说话,顿时兴奋起来: “哈哈,京师都说,熊经略在辽东有位忘年小友,少年英雄,得了熊蛮子不少好处,银子或许也有吧,康监军,你在辽东监军多年,当比本官更清楚知道此事!” 康应乾见退无可退,霍然而起,怒道: “张铨,你挑拨同僚,构陷忠良,今日宴饮,本是欢乐,若再敢胡言,你这御史怕也要做到头了!” “本官说了又如何?你还敢威胁堂堂御史不成?!” 两边官员同时站起,对面一个辽镇将官竟要拔刀出来,被袁应泰怒喝阻止。 刘招孙挥手让众人都坐下,神色平静道: “经略大人在京师锦衣玉食惯了,自然吃不下这菜肴。本官麾下战兵,每月饷银不过二两银子,今日我们这些酒食花销,够一个战兵十年用度,大人犹嫌无处下箸,本官真无话可说。” 众人被他气场震慑,顿时鸦雀无声。 监军御史纷纷朝刘招孙望来,标兵营樊参将脸色一变。 刘招孙忽然攥紧酒杯,酒杯被捏成碎片: “浑河血战,开原军、标兵营、浙兵、川兵、辽镇伤亡接近两万。” “本官身受重伤,诸位大人身负皇恩,既然来了,便请抓紧核验军功,给将士们发放抚恤。三万多颗首级赏银暂时不要,战死抚恤银共计二十万两,还请朝廷尽早发放,以免将士寒心!” 一直没有说话的袁应泰扭了扭身子,抬头望向刘招孙,原本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哈哈哈,刘总兵,本官知道你骁勇善战,屡立大功,简在帝心,和熊廷弼关系匪浅,这半年来顺风顺水,一路升迁,竟不知这宦海沉浮。” “实话给你说了,这抚恤银,本官最多给你十万两,怎么发放,那是你的事,本官多说一句,你在开原做的那些事情,今日也不必给你说破,你年少气盛,先回去自己思量思量。” 刘招孙第一次被人这样威胁,热血上涌,怒道: “袁大人!二十万两银子,都是将士们拿命换来的,每人十两而已,十两银子,不知多少家孤儿寡母等着这十两银子生活,一文也不能少!” 袁应泰盯着刘招孙,看了好久,别说什么抚恤银,眼下朝廷连九边的军饷都不能足额发放,在他看来,刘招孙这完全是以平辽之功要挟朝廷,实属大逆不道。 袁应泰知道朝廷艰难,知道皇上没钱。 他这次来辽东,想着能省就省,尽量少花钱,十万两已经是给足了刘招孙面子。 没想到刘招孙竟然如此顽固。 “熊廷弼被弹劾贪墨八十万辽饷,辽镇几位将官都被你们杀了,如今死无对证,本官这次来,除了给你叙功,便是来彻查此事!” 刘招孙惨然笑道: “熊经略惨烈殉国,没想到最后是这样下场,可悲!” 袁应泰不理会刘招孙,瞟了眼后面怒气冲冲的邓长雄和王二虎。 “萨尔浒时,朝廷与叶赫部族结盟,宣大、蓟镇也在与蒙古商谈贸易。” “刘总兵,你却大肆屠戮外番,连叶赫降兵都不放过,这手段,便是白起再世,也不及啊。” 刘招孙拍案而起,争锋相对: “叶赫屠戮辽人数千,本官焉能不管,投降又如何?本官只恨杀得太少!” 袁应泰摆摆手,不和刘招孙争论,带上众人离开。 他走出几步,回头对刘招孙道: “宣武将军,本官该说的都说了,熊廷弼的亏空,必须有人填上,刘总兵的抚恤银,相信朝廷会及早发放的,将军请拭目以待。” 注:(1)万斯同《明史》卷三百四十七《熊廷弼传》 正文 第131章 大道至简 宴席不欢而散,千两银子的见面礼打了水漂。 从七星楼出来,袁经略麾下标兵营的把总们,望向开原军的眼神明显有了杀气。 刘招孙率众人回到北门瓮城。 裴大虎、康应乾、秦建勋、邓长雄、王二虎等人在帐外等候。 刘招孙独自走进大帐,垂帘后面,金虞姬还在小憩。 刘招孙坐在案前,拿起本王阳明文集,随手翻开几页。 “臣自正德十四年江西事平之后,身罹馋构,危疑汹汹,不保朝夕,幸遇圣上龙飞,天开日朗,鉴臣蝼蚁之忠·····”(1) 刘招孙将书放下,良久不语。 以后自己也要如此这般卑躬屈膝给皇帝写奏章吗? 即便如此卑躬屈膝,最后的结局会比戚继光好多少? 他铺开张宣纸,蘸墨写了个大大的“反”字,写完又把它划掉。 刘招孙把毛笔恨恨扔在案头,在大帐来回踱步,仔细梳理整个事情的脉络。 熊廷弼身为楚党,经略辽东只有短短半年,只因为没有配合辽饷利益分配,就遭到东林和辽镇疯狂攻击。 如今,熊廷弼已经死了,自己就成了这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浑河血战后,开原收获的战果已经让各方眼红。 十万两抚恤银只是个试探,若自己稍稍让步,这群人便要继续紧逼,乔一琦他们在辽北圈占的田地、商铺最后都要吐出来。 这支残兵,很有可能会重蹈当年蓟州戚家军的悲剧。 如果有机会灭掉开原军,眼下应该是最好的机会。 不知什么时候,金虞姬悄悄起来,走到刘招孙身后,依靠着他。 “真的好了?” 刘招孙收起杀心,回头望向金虞姬,脸上都是暖暖的笑。 金虞姬只穿条鲜红生绢裙,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 她重伤初愈,走几步路便娇喘微微,更惹人怜爱。 “官人,这次是真的好了,明日便可护卫你了,不信你看。” 说着她就要掀开那件红纱主腰内衣,刘招孙赶紧挡住她,手指轻轻触碰她肩上的伤痕。 “还痛吗?” 金虞姬摇摇头,明眸皓齿紧过来,眼中充满期待。 刘招孙被撩拨的心动神摇,伸向那层薄薄红绢裙,忽然瞥见她那道箭伤。 部下都还在帐外等候,便只捏了下金虞姬脸颊,嘿然笑道: “再休养几日,多吃些肉食,都瘦的不成人样了。” 金虞姬眉头微蹙,赌气走了。 刘招孙望着她背影消失在垂帘后面,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 “金虞姬,以后我来守护你吧!” 帐外传来伤兵们低沉的呻吟声,浑河战事结束一个多月,每天还有伤兵死去。 刘招孙尽力给他们医治,可是,眼下他连自己都保不住了。 袁应泰手中应该有不少对他不利的证据。 穿越到这个世界后,他竭尽全力,想要给所有人希望。 连死人,他都没有落下,无数次耗尽心神,为死人招魂。 可是现在,自己浴血拼杀得来的立锥之地,别人不想给他留下了。 开原平乱时,他能掌控全局,用所谓大道招揽人心,用大道坚持他淳朴真挚的执念。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东林党和辽镇的刀锋架在了他脖子上,不止要钱,还要他的命。 他还能往哪里退呢? 他的大道还能保护所有人吗? 他死之后,谁能保护她? 刘招孙想了很久。 忽然,他伸手扯掉那张涂抹成黑团的宣纸,重新铺开一张,握起毛笔,奋笔疾书: 杀! 他挥手招来卫兵,命令道: “让他们都进来。” 一众部下很快走进大帐。 刘招孙用手将杀字遮住,抬头望向众人。 康应乾怒不可遏道: “这姓袁的也太黑了,动动嘴皮子就想贪掉咱十万两银子!” 康监军那日被骂,这几天又是撒银子,又是赔笑,今天又被张御史一番羞辱,窝了一肚子气。 “这袁应泰是什么狗东西!若非熊经略提拔,他这会儿还在武昌开渠挖河,忘恩负义的东西,看看他今日如何诋毁熊经略的,想捞银子,这吃相也太难看了!” 原本历史上,袁应泰受熊廷弼提拔,随熊一起来到辽东,熊廷弼去职后,袁接替了熊的位置。 这个位面上,直到熊廷弼死后,袁应泰才来到沈阳,也不知两人之间有什么恩怨,看今日袁应泰样子,应当对他的老上司恨之入骨。 康应乾说罢,胡须气得乱抖,邓长雄补充道: “听这厮今天的意思,咱们还要给他倒赔八十万两?” 王二虎怒道: “捅他八十刀才好,伤兵等着买药治伤,流民等着大人安置,哪里不花钱,连抚恤银都不想给,这他妈什么鬼朝廷!” 第三千总部伤亡惨重,王二虎本想给手下兄弟多要些抚恤银,没想到最后是这个结果。 今天要不是刘总兵在旁边,他当场就要揍那个信口开河的张御史了。 众人之中,年龄最小的秦建勋终于开口: “家父、伯父都为国战死,石柱白杆兵战死五千多人,若是不给一个交代,我便豁出这条贱命,也要宰了这两个狗东西!” 他说到这里,抬头望向刘招孙,跪下道: “刘总兵,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大家!” 刘招孙上前扶起秦建勋,拍拍他肩膀,大声道: “你放心,白杆兵不会白死,抚恤银,一文也不能少!” 刘招孙说罢,又望向戚金。 这个三十九岁的戚家军将官,一直红着眼睛,没有说话。 刘招孙知道戚金在想什么。 眼下的开原军,与二十四年前蓟州兵变中的戚家军何其相似。 同样是取得赫赫战功。 同样是被朝廷拖欠兵饷。 同样遭到文官和武将双重绞杀。 二十四年前。 戚金亲眼见证,不久前还叱咤朝鲜战场的戚家军战士忽然锒镗人狱,沦为囚徒而血洒西市。 几千个兄弟被屠戮殆尽,死后还要承担兵变罪名,被朝廷剥夺一切抚恤。 当年只有十五岁的他,只能默默旁观。 如今,悲剧又要上演了吗? 终于,戚金缓缓抬起头,神色坚毅道: “大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便是赴汤蹈火,我也不会让戚家军再被人屠戮一次。” 裴大虎见群情激奋,阴沉着脸: “刚得到的情报,锦衣卫到铁岭搜查证据被中军卫队拿住,招供说,袁应泰给刘总兵定了个啥十三当斩······” 康应乾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谁敢?咱从萨尔浒打到现在,死了几万人,刘总兵差点让鞑子砍死,咱们做这些是为了啥?” “就是为过好日子,在辽东有块立锥之地,这群辽镇和狗官,不让咱过好日子!刘总兵屡次退让,结果人家不但不领情,反而要来斩他了!” 邓长雄也怒道: “真是这样,老子便先斩了他们,老子第一眼就看这袁应泰不顺眼,背信弃义之辈,还有脸和熊大人相比!” 康应乾咬牙切齿道: “便是真的反了,朝廷若不调集五六万人马,打他个一年半载,绝攻不下辽东!” 康应乾眉飞色舞,现在的局面,距离他想要的结果,仅仅只有一步之遥了。 “咱们占了开原、铁岭,又有抚顺清河宽甸,慢说皇帝没钱调兵,即便朝廷真能调集全国兵马攻辽,也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到那时咱们又有数千精锐战兵,以开原军之战力,朝廷再调三万客兵来,也是送死!” “何况朝廷刚刚经历萨尔浒惨败,辽饷刚征收不久,若是再花几百万两银子,怕是举国骚然,民不聊生了!” 在场各人听了这话,眼神明显有些变化。 康应乾这话说得句句在理,若此时辽东乱起,朝廷怕是真的有心无力。 开原战兵基本都是单身汉,无牵无挂,而且辽人占据一定比例,不用担心家属遭受牵连的问题。 至于戚金率领的那不足千人的浙兵,如果真到蓟州兵变那一步,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唯一可能会受到牵连的就是那三百多个白杆兵,不过他们死了五千多人,朝廷若是这种态度,造反也是唯一的选择了。 众人都望向刘总兵,等待他下令。 刘招孙让众人先坐下,他心中早已定下主意。 如果是在半年前,他可能要继续行他的大道。 那时候,他一个人,无所畏惧,大不了一死。 现在,他有了金虞姬,有了一群誓死追随的兄弟。 他死之后,开原体系势必土崩瓦解。 刚刚起步的事业会被辽镇和东林大佬们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下。 追随他的人也将一个个死去。 “为自己所爱的人去拼死战斗,这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他在心底对自己说。 “本官。” 刘招孙终于开口,他面朝众人,缓缓道: “本官要走大道。” 康应乾一脸愕然,他扯了扯刘招孙衣袖,提醒他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 刘招孙微微一笑,补充道: “大道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袁应泰贪婪无度、草菅人命,伙同辽镇想要置我开原于死地,还有那个张御史,此二人违背大道,不能留了,至于其余人。” 丁碧、李如桢、努尔哈赤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们的眼神,都和这袁应泰一样。 “康监军,你去争取一下,今日那两位监军,好像和袁应泰不是一条船上的。” 康应乾有些气馁,这和他想要的谋反,还是有些出入的。 “刘总兵,为何如此婆婆妈妈,直接把他们杀光,咱们在辽东推举你········” 刘招孙瞪康应乾一眼,这老头唯恐天下不乱,为了权力,恨不能让所有人都为自己去死。 “大人,若是朝廷追究下来,他可是辽东经略····” 秦建勋忍不住问道,他虽杀过很多人,不过这次决定关乎重大。 “此二人所为,天怒人怨,不是本官要杀他们,是大道不容他们。” 刘招孙说完便沉默不语,抬头望向裴大虎。 裴大虎回味这句话,在心中默念几遍,眼前一亮。 “大人,你是说派人去刺杀?然后嫁祸给别人。” 刘招孙笑着望向这个家丁头子,当着一众心腹的面,一字一句道: “他们住在内城,只有十几个标兵守卫,这次你亲自出手,带上那个游侠儿,然后把·······” 注:(1)《王阳明集》卷十四,别录六《辞免重任乞恩养病疏》 正文 第132章 刘招孙十七当斩之罪 刘招孙吩咐完毕,众人各自退下,分头去准备,四个千总部战兵立即进入战备状态。 裴大虎奉命去将那个陕西游侠儿带来,刘总兵要和此人当面聊聊。 众人陆续离开,只有康应乾留下。 作为刘总兵的心腹智囊,康应乾和他说话颇为随意,两人一正一邪,互为补充。 不过康应乾对刘招孙“行大道”颇有微词。 杀了辽东经略,就等于向朝廷宣战。 既然如此,为何要遮遮掩掩,直接举旗造反岂不更好,还能收拢辽东人心,为自己所用。 “刘总兵,借刀杀人这招,恐怕瞒不住朝廷吧?袁应泰死在沈阳,说破天,你也脱不了干系!” 康应乾放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凑到书案前,瞥见纸上写着个“势”字。 笔走龙蛇,霸气外露。 “刘总兵这字写的越来越好了,也是得了乔一琦的真传。” 刘招孙将纸拿起来,递给康应乾,笑道: “喜欢便卖给你,乔一琦一幅字三百两银子,本官只收你三十两。” 康应乾哼一声,伸出三根手指: “最多给你三两。” 两人呵呵一笑,刘招孙叫卫兵给康应乾倒了茶,两人开始聊正题。 “本官杀袁应泰,就是为了让朝廷知道。” 康应乾放下茶杯,若有所思望向刘招孙,听他继续说下去。 刘招孙望向案头字画,指着写成的“势”字: “袁应泰怎么死的并不重要,我们只要给朝廷一个台阶下就可以了,此后,天下皆知,开原军大势已成。诚如你刚才所说,目下朝廷无力兴兵辽东,我等也不会主动挑衅,开原与朝廷的关系,将维持斗而不破。” “杀奴酋时,本官便说过,以后不做辽东王,非为不能,只是不愿罢了。我百般忍让,无奈贼人步步紧逼,想要置我于死地,想要斩尽杀绝,既然如此,那就换种活法吧。” 康应乾听了刘招孙这话,认真思索了会儿,双眼放光: “对,斗而不破,让他们知道,辽东到底是谁的辽东,以后自立也好,做忠臣也罢,都是咱们说了算。” 康应乾一点就通,刘招孙微微闭上眼睛,自言自语: “屠龙少年终会化为龙,只是希望这条龙,不要为祸人间。” 康应乾没听清刘招孙说话,正要询问,卫兵上前禀告说,裴大虎来了。 “让他们进来。” 裴大虎领着吴霄走进大帐,吴霄朝刘总兵、康监军分别行了礼。 刘招孙连忙上前扶起吴霄。 吴霄剑眉星目,一脸英气。 刘招孙招呼他在旁边坐下,赞叹道: “少年游侠,快意江湖,当日你们在北岸阻击建奴,本官钦佩不已,我汉家男儿若都能像你们这样,无论东虏西虏,早被扫荡一空了。” 吴霄拱手称不敢,趁着刘总兵喝茶的间隙,忍不住抬头打量这位在评书中听过无数次的宣武将军。 宣武将军脸上还有些伤口,点缀着俊朗的外貌,更显出枭雄气概。 “本官听闻你武艺高强,与那曹忠清有血海深仇,此人凶残成性,为祸辽东多年,不过已被老宋头阉了,本官将他交给你,由你处置。” 吴霄每日想着都是如何杀掉仇人,为兄弟报仇已成了他的执念。 听刘总兵这样说,知道自己大仇将报,喜不自禁,又要叩拜。 这游侠少年正脱变为行伍中人,从此之后,吴霄身上的江湖侠气将会淡去。 留下的只是行伍人的血腥残忍,搏杀争斗。 想到这里,刘招孙心中滋味难以言说,伸手将吴霄扶起,对他语重心长道: “军队行伍,和江湖侠气不同,讲的是令行禁止。本官治军,向来严苛,军法无情,你既投靠开原军,以后也需注意这些。” 吴霄大声道: “刘大人放心,以后这条命就是大人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 刘招孙神色不变,伸手指向内城,对吴霄道: “现有辽东经略袁应泰,贪婪无度,羞辱前任经略大人,无端诬陷本官,与辽镇勾结,想要将我开原军斩尽杀绝。本官忍无可忍,只好先发制人,这几日便将派心腹杀掉此人,替天行道,你可敢随行?” ~~~~~~ 三日之后,沈阳东北,经略官邸客厅。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辽东经略袁应泰与广宁参将黄德民御史张铨大有说有笑,东林、辽镇三位大佬齐聚一堂,几个虎背熊腰的辽镇家丁守在门口,不时朝客厅里张望。 “这次来沈阳,本想让刘贼悬崖勒马,收敛收敛,赏他十万两银子,以后在辽东好好共事,辽饷也可分他一点,不想他得寸进尺,和那熊廷弼是一路货色!” 张铨一脸敬佩的望向经略大人,附和道: “还是袁经略老成谋国,先派锦衣卫秘密入辽,收集刘贼占地、滥杀的罪证,再有丁参将那些塘报,两边证据叠加起来,便坐实了刘招孙的谋逆大罪,这次又有标兵营坐镇,不怕他还能翻天。”、 袁应泰长叹一声,捧起茶几上热气腾腾的参茶,喝了一口,眉头微皱: “这辽东除了人参还能入眼,其他皆是平平。刘招孙是员猛将,留着报效吾皇,或许有用,只是忒猖狂了些,年少气盛,杀人如麻,又不知悔改,和熊蛮子走的近,本官和熊蛮子不共戴天,可惜这猛将了。” 袁应泰说罢便沉默不语。 张铨将目光投向对面坐着的黄德民,冷冷道: “黄参将,你们的人马,什么时候到?” 黄参将连忙站起,拱手对御史行礼。 “张御史,盖州、复州、广宁的战兵明日便到,末将还派人联络了靖东营的祖大寿,山海关的人马也会晚一些来。” 张铨抚掌大笑。 “好!万事俱备,明日召他来南城,赏赐抚恤银时,当众宣读圣旨,用袁经略的尚方宝剑,斩杀此贼!” 黄德民点头称赞,附和道: “开原军以刘招孙为首脑,杀了刘招孙,再招降几个开原将官,余部便是一盘散沙,想杀就杀,想抓就抓,再给他们定个闹饷罪名,张御史果然好手段!” 张铨听了这话,又哈哈大笑起来,等他笑完,忽然从怀中取出份黄缎面圣旨,徐徐展开给黄德民看。 “刘贼罪名,本官和袁经略已经给他想好了,共有一十五罪,写在这份圣旨上,黄参将听一听,是否还有遗漏?待会儿本官再给刘总兵补充上。” 虽然知道圣旨是假的,黄德民还是连忙做出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张铨对着圣旨念起来。 祖制,大将在外,必命文臣监。尔囚禁监军康应乾,形同谋反,一当斩! 人臣之罪莫大欺君,尔奏报尽欺罔,虚报战功,妄言斩杀阿敏,二当斩! 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尔勾结中官魏忠贤,陷害忠良,大逆不道,三当斩! 浑江之战,圣上拨发八千内帑犒赏三军,尔不以给兵,侵盗私用,四当斩! 擅开集市于开原,私通外番,五当斩。 宽甸哗归,不思进取,纵建奴入寇开原,六当斩! 擅斩朝鲜国元帅姜弘立,虐杀朝鲜士卒,七当斩! 强抢朝鲜歌姬,藏匿军中,夜夜笙歌,不知纪极,部下效尤,人不安室,八当斩! 劫掠辽民,残杀缙绅,沈阳白骨如莽,九当斩! 浑江自沉火炮,以资建奴,十当斩! 开原之战,坐视马林、贺世贤战死,不救,十一当斩! 军中怪力乱神,滋养白莲邪教,十二当斩! 越俎代庖,擅权指挥,草菅人命,十三当斩! 浑河之战,大肆屠戮降夷,断绝外番归顺之心,十四当斩! 公然顶撞经略,威胁御史,携战胜之功,逼迫文弱之臣,十五当斩! 袁应泰放下茶杯,对张铨笑道: “刘招孙竟有十五条当斩之罪,本官来看看。” 张铨将圣旨恭恭敬敬递给袁应泰。 袁应泰又细细看了一遍,沉思片刻,说道: “再加一条,与罪臣熊廷弼勾结,鲸吞八十万辽饷,十六当斩!” 张铨伸出大拇指,称赞道: “还是经略大人老成谋国,胆识过人,不惜千金之躯深入虎穴,以奇计制服刘贼,为辽东除此大害,为吾皇分忧,圣上得知,必然龙颜大悦!” 袁应泰挥挥手,淡淡道: “皇上既让本官经略辽东,便宜行事,本官必不辜负圣恩,若非张御史精忠报国,辽镇等将忠心办事,皇上也差点被此贼蒙蔽!辽东之事,还是要靠辽镇来管才好!以后这辽东贸易和辽饷·····” 袁应泰刚说到最关键之处,忽听到外面传来一片喊叫声。 黄德民不耐烦对家丁道: “怎的这般不知规矩,经略大人和御史都在,嚷嚷什么!” 不等他说完,一个家丁慌慌张张冲进客厅,对黄德民道: “老爷,不好了!百十个辽民围在门口,嚷着不能放叶赫人进城,他们家人都被叶赫人屠了,非要找老爷伸冤。” 袁应泰呆了片刻,挥手便将茶杯砸在地上,怒道: “本官何曾说让外番进城,本官只是说不要滥杀外番,眼下建奴退去,沈阳无事,本官找叶赫人作甚?这些刁民管的也太多了,赶紧都赶走!” 张铨也怒道:“区区几个刁民闹事,也来烦经略大人,黄参将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家丁一脸委屈,还要解释,只听外面大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撞开,黑压压的辽民像蚁潮般涌进前院。 “袁经略在哪里?张御史在哪里?我等皆是沈阳良民,今日只找两位老爷伸冤!” “闲杂人等都给老子闪开!我们是沈阳良民,是来伸冤的,你狗日子听到没有!” 一群披着后金兵铠甲,挥舞重刀大棒的良民,冲进经略府,一连斩杀几名辽镇家丁,开始挨着门查找,向两位老爷诉说冤情。 正文 第133章 裂土封侯 万历四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京师紫禁城,皇极门金台。 初冬的清晨萧索冰冷,官员们却比往日来的更早些。 金台上难得升起了御座。 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捧着个香炉,缓步来到御榻前,低声道: “圣上,安定了!” 万历睁开眼,满眼疲惫的望向群臣,轻轻挥了挥手。 他穿着件青色龙袍,上缀绿色的滚边,肥胖的身体像一座肉山,软软瘫坐在龙椅上。 和半年前京师献俘时相比,朱翊钧现在身体状况更加糟糕,入秋后开始咳血,太医院进献了几副汤药,喝了也不见效。 御极四十七年的万历皇帝,恐怕很难再熬过这个冬天。 两个中官挥舞长鞭,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响声。 等候多时的京官们终于可以奏事。 老皇帝开始闭目养神,耳边响起嗡嗡嗡的碎屑声,哪里遭了水灾,哪里又发生民变,某地的知县又有了空缺。 大部分事务都是在找老皇帝要钱。 皇上刚给宣武将军抚恤了一大笔银子,现在也有些囊中羞涩。 朱翊钧垂头闭目,已是风烛残年,他的思绪飘得很远,偶尔会想起很多年前张先生(张居正)带他读书的那个冬天。 那时的大明和现在不同,虽然也有些民变灾难,整体还是蒸蒸日上,从没像现在这样,出现末世的景象。 六部阁臣纷纷上前,向皇帝奏报各自政务,老皇帝仍旧沉默不语。 直到兵部尚书黄克缵上前,从袖中取出份塘报。 “臣有本要奏。” 万历沉默不语。 “是辽东巡抚周遇春发来的塘报。” 万历抬手让他上前。 老皇帝艰难的睁开眼,肥胖的身子微微前倾。 一名宦官快步上前,从黄尚书手里接过塘报,递到了皇帝手上。 万历皇帝徐徐打开塘报,听黄克缵奏报。 “兵部收辽东巡抚八百里加急塘报,言称辽东经略不顾监军何廷魁、崔儒秀及宣武将军刘招孙规劝,执意在沈阳接纳叶赫、蒙古人进城,宽待外番,残害辽人,十一月初六,在沈阳酿成民变!” 万历挥手打断兵部堂官,满脸疑惑: “朕让他去沈阳抚恤大军,给银子封赏就是了,他去招徕外番作甚?他现在人呢!” 黄克缵擦擦额头汗珠,连忙回道: “回皇上,袁经略和张御史双双罹难,还有广宁参将黄德民。” 万历呆呆坐在龙椅上,半晌之后,喃喃道: “死了?” 黄克缵偷瞄了眼皇上,解释道: “圣上,浑河血战,奴酋曾派叶赫入沈阳屠城,叶赫杀人无数,沈阳城内,十室九空。” “袁经略当面斥责宣武将军杀戮过重,还说应该招徕外番,充实沈阳人口。后来不知怎么,话就传成了要找叶赫人回来杀辽人,奸民乘机作乱,怂恿辽人冲撞经略府邸,找袁经略对质。袁经略和张御史被乱民杀死,黄德民也不幸罹难。乱民潜逃,刘招孙派镇抚兵全城追捕,尚未捕获。” “兵部派出的吏员回报说,眼下开原、辽阳、铁岭等地也有民变发生,刚刚收复的抚顺清河,有建奴细作活动,风传后金兵将卷土重来·····” 万历挥手打断黄克缵,问道: “刘招孙呢?” 兵部尚书回道: “宣武将军正在派兵平乱,不过两位监军都说,浑河血战后,开原军和川浙兵伤亡惨重,粮饷也是匮乏,恐不能继续再战。” “朕知道了。” 万历眼神有些涣散,忽然咳嗽一声,吐出血来,身子歪倒在一边。 周围宦官和宫女立即上前,扶住皇帝,一名宫女端来汤药,老皇帝吃力的喝了口药,气喘吁吁道: “继续说。” 黄克缵抚摸额头,小心翼翼道: “兵部回报,当日,辽民在铁岭城南发现两具不明尸体,穿着飞鱼服,被乱刀砍死。” 万历挣扎着做起来,怒目而视。 “是谁的档头!” 黄克缵声音压到最低,不过还是能清晰听见。 “回皇上,死掉的两个锦衣卫好像是东厂番子刘月胜、文登强。” 万历呵呵一笑,转身盯着卢受。 卢受毕恭毕敬来到万历身边,眯着小眼睛,等待皇上问话。 “东厂派人去了?这么心急,你们是要拿人,还是要钱!” 卢受跪倒在地,抡起手掌,左右开弓,一连扇了自己十几个嘴巴,金台上啪啪作响。 老皇帝盯着他沉默不言,过了一会儿,才挥手道: “好了,说话吧。” 卢受立即停手,眼泪哗哗就流出来了。 “皇上,臣无能,无力提管东厂,求皇上让臣去南京种菜!给太祖守陵!” 万历语气和缓,低声道: “不是你做的,那是谁。” 卢受一脸委屈道: “臣不敢言,上个月司礼监魏公公和那人顶撞了一句,差点被打死····” 万历冷笑:“别给这里搬弄是非,不说,朕就治你的罪。明日便把你打发去南京!” “皇上,是王公公。” 万历挥手让卢受退下,抬头望向还在跪着的黄克缵。 “宣武将军的六十万两抚恤银、人头赏呢?袁应泰把朕的钱弄哪里去了?!” 黄克缵汗如雨下,侧身望向首辅方从哲,方首辅像是没看见,根本不搭理他,缩着脖子抚弄手中的笏板。 “皇上,辽东经略只给宣武将军发了十万两银子,剩余的五十万两,臣也不知。” 老皇帝握紧龙椅把手,眉头颤动,牙齿打颤。 “这群·····这群···把他们抄家······” 万历忽然剧烈咳嗽一声,头重脚轻,一头扎在龙椅前面的青石板上,口吐鲜血,身子有规律的抖动。 “快传太医!” ······· “传太子!” 半月之后,沈阳南门瓮城。 身材高大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环顾四周。 但见开原军军容严整,一众文武官员在宣武将军刘招孙率领下,跪倒在护城河前,远远迎候朝廷派来的天使。 魏忠贤春风得意,满意的点点头,一把甩开搀扶自己的小太监,径直来到刘总兵身前。 大太监拉着刘招孙走了十几步,把众人撇在后面。 魏忠贤笑着拍打刘总兵肩膀,凑到他耳边低声道: “贤弟,这次你干得漂亮!” “啊?” 刘招孙一脸茫然。 “袁应泰、张铨被抄家了!我派锦衣卫在他们家抄出九十万两银子,新皇帝留三十万两,给你抚恤六十万两。” 刘招孙呆呆望着这个打行出身的大哥,听他继续道: “王安和那姓袁的勾结,想杀咱们,被我杀了,他们全家一百多口,一个没留,还有一个魏朝,秉笔太监,也被我除掉了,兄弟!” 魏忠贤使劲摇刘招孙,摇的刘招孙旧伤快要复发。 “新皇帝把镇抚司交给我,把辽东交给了你,咱们兄弟俩要大展宏图!想杀谁就杀谁,再不用看别人脸色了!” 刘招孙点点头,脸上表情没有变化。 “啊?皇帝驾崩了?” “驾崩了,现在登基的是泰昌皇帝,老皇帝的长子。” “哦,” 刘招孙恍如梦中。 魏忠贤一把拉起刘招孙,搂着他肩膀,拽向瓮城。 “走,兄弟,该宣读圣旨了,以后你就是辽东王了!辽饷都要过你的手!咱们兄弟俩要把什么东林楚党全都杀光!” 刘招孙被九千岁拖着,不由自主往前走。 这一天来的是不是太早了。 一张向北的香案前,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贤徐徐一封犀角轴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竭忠尽瘁,固人臣职分之常;崇德报功,实国家激劝之典。矧通侯班爵,崇亚上公,而节惠易名,荣逾华衮。事必待乎论定,恩岂容以久虚! 查原任宣武将军、开原副总兵、三万卫同知刘招孙,少年英姿,容貌奇伟,习羽交驰,披肝沥胆。扬旆卫青龙城之战,奏班超定远之功!宽博谨慎,敦厚行义,通国达体,维岳降灵,自天佑命。爰从弱冠,屹为宇宙人豪;援兵辽东,独奋王师神武。身濒危而志愈壮,道处困而造弥深。绍尧孔之心传,微言式阐;倡周程之道术,来学攸宗。 开原孤城不倒,三军用命,逆转乾坤;辽左建奴尽灭,出奇决胜,扫荡胡塵。 爰及沈阳作乱,尤披坚执锐,旋凯奏功,速于吴、楚之三月。是嘉社稷之伟勋,申盟带砺之异数。 兹特封为“平辽侯”,封地五城(开原铁岭抚顺清河宽甸),升辽东总兵官、指挥使。刘招孙正妻杨青儿赋性柔嘉、贤良淑德,相夫于开原,升二品诰命夫人。 侧室金虞姬氏,本朝鲜国女。桃花战马,英姿飒爽,以巾帼效命辽东,古所未有。忠忱武略,足愧须眉!开原血战,催锋陷阵;浑河击鼓,力克东虏!特赐金虞姬三品安远将军,敕命三等淑人。 锺鼎勒铭,嗣美浑河之功烈;巻纶昭锡,世登犁庭之功!永为一代之忠臣,实耀千年之史册! 钦此! 刘招孙跪谢皇恩,接过圣旨,将圣旨捧过头顶,长跪不起。 魏忠贤大笑着上前扶起平辽侯。 刘招孙再抬头时,已是满脸泪痕。 正文 第134章 浮生六记 万历皇帝提前半年驾崩。 刘招孙此时才深刻理解到蝴蝶效应的含义。 魏忠贤说皇上是被东林党气死的,刘招孙觉得 想想朱翊钧这一辈子也是悲催。 冲龄践祚,权力被内阁、司礼监以及太后架空,好不容易熬死了张居正,赶走了冯保,才发现敌人无处不在,索性不再抗争,只用怠政来消极抵抗。 在他的努力下,万历中兴的局面很快消失,大明王朝江河日下,后金崛起和陕西民变,为大明最后灭亡埋下了伏笔。 后人说,明亡于崇祯,实亡于万历,也非虚言。 至于新登基的泰昌皇帝朱常洛,相比他爹,要悲催多了。 朱常洛出身卑微,长期得不到万历皇帝承认。 后来经历国本之争,惶惶不可终日,直到发生梃击案后,才算坐稳了太子之位。 好不容易继位,不到一个月便驾崩,有人说是纵欲过度,也有人说被文官谋害。 晚明三大疑案有两个都发生在朱常洛身上,不得不说他具备锦鲤属性。 刘招孙现在不能确定,比历史提前八个月登基的泰昌皇帝,还能在皇位上坐多长时间。 一月?一年?十年? 如果朱常洛能稍稍继承一点他爹的基因,多活个几十年,那么,天启和崇祯就要淡出历史舞台了。 一切都在走向混乱,不知道这个位面的晚明历史会朝什么方向发展? 刘招孙没空替万历和他儿子感伤,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从浑河战事第一天算起,截止斩杀袁应泰,驱退辽镇兵马,刘招孙已经断断续续征战快有两月。 军队伤亡惨重,幸存的将士也是疲惫到极点,是时候好好休整了。 泰昌皇帝虽然不像他爹那样,刚登基就被别人架空,然而此人性格懦弱,而且手中没什么权力,朝廷大事还是由内阁和司礼监说了算。 新皇登基,皇权未稳,内阁无心也无力对付刘招孙,甚至连表面的敲打都没有,把辽东动乱的所有罪责都推给了三个死人,反而对刘招孙一番嘉奖。 刘招孙不知道这是不是朝廷的欲擒故纵之计,不过朝廷既然封自己为平辽侯,还把辽北五城划给了自己,可见也是不想和自己撕破脸,至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撕破脸。 刘招孙顺水推舟,也不再提无礼要求,只是让朝廷落实了对一众将官的封赏。朝廷给杨镐补了个天津海防道的缺,把老杨安排在京师脚下,多少有点人质的意思。 刘招孙来不及劝说岳父,杨镐自己已经乐呵呵的跑到天津走马上任,又开始了他的宦海沉浮。 浑河血战所得白银十五万两,斩杀袁应泰张铨得十万两,加上泰昌皇帝赏赐的六十万两,刘招孙这次共得白银八十五万两。 缴获的后金粮草物资更是堆积成山,考虑到乔一琦他们在辽北的圈地扩张,收获更丰,接下来一段时间,开原军应该可以过上一段富裕生活了。 距离刘招孙二十岁生日越来越近了。 这是刘招孙穿越到大明后渡过的第一个生日。 短短九个月时间,他身经百战,百战问鼎,从一个小小把总,一步步升为辽东总兵。 这一切看似十分梦幻,然后背后却是几万将士堆起的血海尸山。 腊月初三,新任辽东巡抚王化贞走马上任,来到沈阳,代替了一直和刘招孙走得很近的周遇春。 和袁应泰相比,这位巡抚大人对平辽侯的态度颇为友善,刘招孙派康应乾送给此人一份大礼,除了三千两银子,平辽侯还向王化贞表示,以后辽饷分配也可有他一份。 刘招孙对王化贞了解不多,只记得此人好像和熊廷弼关系不好,辽沈失陷前后,两人一起被朝廷问罪。 不过现在,熊经略已经战死,他对王化贞的便没什么格外的恶意。 辽东的势力范围已经确定,开原军暂时无力占据沈阳。 刘招孙不想一下子把开原军的摊子铺得太大,一旦力不从心,最后就要反噬自己。 趁着这段时日,开原军继续在辽沈一带招募辅兵。 平辽侯快要返回开原时,他麾下的人马,已经恢复到六千人。 等明年春天,这些辅兵训练完毕,开原军战力将得到进一步提升。 金虞姬伤势基本痊愈,老宋头说她还需要静养,不能乱动,否则以后必然落下伤残。 刘招孙担心路途颠簸,有些于心不忍,然而金大久带着徐霞客半个月前便回了汉城。身边没合适人选照顾她,也不放心把她一人留在沈阳。 最后,刘招孙花费重金,买了辆装饰颇为精致的马车,单独载着金虞姬回家。 马车跟随大军一路向北,向着金虞姬和平辽侯的开原小窝,缓缓前行。 万历四十七年腊月初八。 这天是刘招孙二十岁生日,他只告诉了金虞姬,两人偷偷吃了碗长寿面,他给她说,吃面的时候许愿便可以实现。 金虞姬连忙放下筷子,闭上眼睛一脸虔诚。 刘招孙忍不住又要捏她脸。 金虞姬双眼忽然睁大,刘招孙道: “你许了什么愿?” “不告诉你。” “你呢?” 刘招孙微微一笑,想到《浮生六记》那恩爱一对,望向金虞姬道: “愿生生世世为夫妻。” ········ 平辽侯默默在心里给自己唱了首生日快乐。 继续忙碌去了。 正午时分,大军从沈阳北门瓮城出发,沿着官道向北行进。 背插开原战旗的叶赫精骑从马车边疾驰而过,马蹄踏过荒草,掀起滚滚烟尘。 骑兵五骑一组不间断向北哨探,每隔五里便有一组哨马。 辅兵们扛着铠甲和武器,排成整齐队列,走在官道上。 驮着粮食布匹等缴获的牛马车吱吱呀呀从官道上驶过。 刘招孙策马走在金虞姬马车前面,不时回头望一望身后前进的队列。 这支队伍连绵数里,一眼望不到尽头,浑河血战的所有战果都被他们拉上,一路朝开原走去。 康应乾一脸兴奋的跟在刘招孙身后。 正文 第135章 新的敌人 三日后,刘招孙率兵抵达铁岭。 驻守铁岭驻有两个旗队战兵,共两百一十八人。 把总是开原血战后提拔上来的一个浙兵旗队长。 刘招孙率主力从铁岭南下后,一路声东击西瞒天过海,把镶蓝旗和正白旗牵着鼻子在辽北乱走。 在刘招孙一番天秀操作下,镶蓝旗、正白旗兵力都被投放到开原、沈阳、赫图阿拉方向,原本应该被重点进攻的铁岭,反倒是风平浪静。 浑河战事结束后,铁岭驻军被不断抽调北上,参与乔一琦的圈地运动,最后就只有这两百战兵。 这些战兵都是新近训练的纤夫兵,虽然与三个千总部相比还有一定差距,不过用来守城却是绰绰有余了。 大军照例在四门瓮城休整,没有进入主城。 浙兵把总和民政一个姓钱的吏员亲自出南城庆云门,迎接平辽侯。 这是刘招孙第二次踏入铁岭城,心态与上次完全不同。 那次突袭铁岭时,刘招孙只是个短暂的占领者,随时做好撤退的准备。 刘招孙行军打仗,对一城一池得失并不在意,保存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俗话说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两个月后,再次进入铁岭城中时,刘招孙已是城主的心态。 铁岭和开原都将是自己的重要基地,为开原体系不断供应血液,支撑他的皇图霸业往前推进。 城头驻守的战兵见刘总兵凯旋归来,发出一阵阵万胜之声。 刘招孙向他们挥手致意,在中军卫队的严密保护下,平辽侯策马踏上浮桥,在驻守把总和钱吏员的引领下,缓缓走入城中。 但见外城角楼林立,城高池深,瓮城两面墙也都有包砖,整体气势要比开原更为雄伟。 嘉靖以前,铁岭只能算是辽中小城。 周围四里六十步,高二丈,池深一丈五尺,阔三丈。 四门分别为:东抚夷、西承恩、南庆云、北威远; 有四座角楼。 万历年间,随着蒙古和女真部对铁岭频繁侵扰,把老家安在铁岭的李成梁,不得不花费巨资增修铁岭卫城。 辽东王下令在西城墙外增筑了外城,增筑八座角楼,修葺羊马墙、战马坡等工事。 一时之间,铁岭一跃成为辽中第一坚城。 想起那日之用半个时辰就将铁岭攻破,刘招孙不禁哂笑。 康应乾跟在刘招孙身后,金虞姬乘坐马车也缓缓进城。 进入庆云门,刘总兵自觉下马步行,将缰绳交给身后卫兵。 按照开原军军律,战时,内城不得无故驰马,除非是塘马报信。 康应乾嘟噜了句,也下马步行。 他现在身份是辽东巡按,与巡抚品级等齐。 在开原体系中,康应乾还是公认的三把手——刘招孙不允许军中有二把手存在。 官大了,架子自然就大。 康应乾凑到刘招孙身边,轻轻使了个眼色。 刘招孙抬头向前望去,走在他侧前方的钱吏员一身绸缎,看起来价值很是不菲。 刘招孙脸色有些难堪,抬头望向四周。 正是早市时间,临近庆云门的广裕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临街商铺里摆满了各种南货和貂皮人参,操着北地口音的商贩们大声叫卖,刘招孙发现这些商人穿着都颇为豪奢,不禁称赞道: “好!你们俩个都是做事的人,辽沈大战,铁岭商贸不断,这便是最大的功劳!” 两人听了平辽侯夸奖,都连忙称呼不敢。 刘招孙又叹道: “果然辽中第一大城!” 他还在感慨,十几步外的街边,赫然出现一排狮子帷帘的武将官轿。 “两位大人鞍马劳顿,请上轿歇息。” 刘招孙耳边嗡嗡作响,周围站着一大片轿夫,正在等待平辽侯他们。 刘招孙眼睛像被针扎一般,火辣辣的痛。 那个浙兵把总和钱吏员兀自不知,还在旁边谄笑: “大人从沈阳一路走来,风餐露宿,今晚我等下属在月林楼设宴,为平辽侯和康巡按接风!” 刘招孙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留下把总和钱吏员茫然无措站在原地。 康应乾抬手对两人指了指,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最后叹息一声,也跟着刘招孙走去。 刘招孙步伐急促,八名披甲举盾的卫兵一路小跑跟着,在后面累的气喘吁吁。 康应乾气喘吁吁跟上前,上气不接下气道: “刘总兵,都是下面人不懂事,别和他们计较,他俩也是一番好意。” 刘招孙猛然回头,望向紧跟着自己的裴大虎。 “上次在这里缴获的银子,还剩多少没有拉回开原?” 那日攻破铁岭,开原军从丁参将府邸地窖里搜出巨额白银,在金虞姬裴大虎以及民政官员的共同监督下,绝大部分白银被战兵押回开原。 “回大人,那日剩下一万两留在参将府,当时大人说是要赈济流民。” 刘招孙一把扯住裴大虎,将他朝前面拎了几步。 “立即带本官去,中卫军全部跟上,再调一百战兵,去参将府!” 裴大虎见刘招孙动怒,不敢迟疑,立即下去叫人。 浙兵把总和那个钱姓吏员,这时才察觉到危险临近。 两人立即跪倒在刘招孙身前,钱吏员道: “大人恕罪,各位上官都不在,小人看周边没有流民,就想着让军士们日子能好过些·····” 刘招孙大吼一声,打断这人说话,一脸悲愤的望向钱吏员。 “你贪了多少?” 钱吏员嘴巴张大,没想到刘总兵会直接这样问自己。他迟疑片刻,两名卫兵已经开始拔刀。 “回大人,小人只拿了八百两,其余银子都分给·····” 浙兵把总以头抢地,朝刘招孙咚咚磕头。 “末将有罪!末将一时糊涂,从没见过那么多银子,没见过那么多女人······” 周围城墙上一群战兵都朝这边望来。 “本官才走了两个月,你们就堕落成这样!” 刘招孙忿忿不平,正要拔刀,抬头环顾四周,又将杀人刀收回刀鞘,冷冷道: “我开原军军官都有威严,本官不会在你部下面前惩治你,带他进参将府,查完银子再说!” 两名卫兵上前要用绳子绑人,刘招孙一把将两人推开,怒道: “不用绑,他以前是本官的兵,在开原替本官挡过箭!不会逃的!” 正文 第136章 精卫填海 接下来两日,开原军在铁岭城内戒严。 作为丁碧老巢,铁岭城中许多商人都参与走私贸易,给建奴供应铁器火药等物资。 参与通奴的商人被清理出来,连同参与贪墨的官员,全部处死。 五十七人被斩首,参将府前,杀的人头滚滚。 敌人无处不在,这只是开始。 随着以后地盘的扩大,人员的扩充,此类现象会越来越多。 不止是贪腐堕落,还有各种山头主义,乃至对开原事业的叛变。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刘招孙这样保持对欲望的克制。 除非不断培养出新兴势力制衡,除非不断更完善的制度约束。 否则,所有体系最后都会从内部崩溃。 当然,在此之前,他只能像无数悲剧人物那样。不停杀戮眼前出现的敌人。 如西方神话中推动巨石的西西弗斯,如东方古典神话中誓言填平东海的精卫鸟。 以一人之力对抗一个的利益群体,乃至整个世界。 屡败屡战,虽死犹荣。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康应乾临时在参将府衙门设置公堂,主持对涉事官员的审理。 铁岭城中所有伍长以上的军官全部在场。 一个战兵把总、两个旗队长、三个民政官被指控侵吞一万两白银。 康应乾鼓励他们相互揭发,很快便有了重大收获。 那个姓钱的民政官不仅贪腐,而且还勾结丁碧麾下商铺,向后金走私粮食。 更让刘招孙震惊的是,开原军攻陷铁岭那日,就有商人找到这位钱吏员,和他商谈合作事宜,在一百两银子的见面礼推动下,后者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钱吏员很快用美色和银子拉把总下水,俩人将铁岭城内用作赈济灾民的军粮,全部加价专卖给那些商人,捞了上万两银子。 卖粮食只是开始,两个月的时间,足够英雄堕落成叛徒。 裴大虎派人去铁岭武库清点时,发现大军囤积在武库中的火药和燧发枪数量也有不对········· 康应乾被气得差点吐血,眼看就要追随万历老皇帝早登极乐。 康监军和刘总兵在前线与建奴浴血拼杀时,后方已经出现可这样的硕鼠,不顾前线将士安危,以粮食和武器资敌。 康应乾一声令下,所有涉事官员全部判斩立决。 刘总兵约束部下不力,驭下无方,与贪腐同罪,亦斩首。 不过康监军念其为三军统帅,开原不可一日无主,所以死罪暂免。 当着二十多个伍长的面,康应乾亲自斩去刘招孙一截长发,算是斩首,并宣布罚没平辽侯两年俸禄。 其实刘招孙也没啥俸禄,他的俸禄,要么被朝廷拖欠,要么被填入军饷,发给战兵。 细细想来,自从穿越而来,刘招孙的生活与清教徒苦行僧无异。 他不好美色,不贪银子,不爱美食,不爱田猎。 连冰霜冷艳的金虞姬都有追读小说的习惯,而刘招孙,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除了打仗。 和杨青儿成亲后,他对这个十四五岁的小萝莉一直没有下手,对金虞姬也是若即若离,如果不是浑河血战,或者还要继续把她当成一位游戏中才存在的冷艳姐姐。 他平日的吃食用度和底层战兵完全一样,每月二十两的俸银从没留下。 或许是穿越改变了他的某些取向,或许是那999朵来自文明社会玫瑰花祝福,击碎了所有欲念。 也或许在这个修罗场,只有像精卫鸟一样,不停战斗才能给自己安全感,也只有不停战斗,才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此次杀戮极大震慑了铁岭守军。 这些后来招募训练的纤夫兵,其实并没有真正参与过大战。 不过今日,在亲眼目睹刘总兵以身作则后,对开原军律开始有更深刻的理解。 刘招孙彻夜未眠。 次日,他便率大军离开铁岭,返回开原。 原先镇守铁岭的两百战兵被全部调回,刘招孙从第一千总部抽调两百战兵接替铁岭防务。 策马离开繁花似锦的铁岭,刘招孙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冰山一角,隐秘之处,恐怕还有更多的腐败阴暗正在潜滋暗长。 乔一琦袁崇焕对投靠辽民来者不拒,驻守辽北各地的开原军数量膨胀数倍。 他之前担心的扩张太快造成的反噬问题,现在正在变成现实。 自己一手创立的开原军,恐怕已经被各类渣渣渗透成千疮百孔。 外患还没完全消除,内部问题就先爆发。 如果再不采取雷霆手段,这支军队也会像其他明军那样,腐败堕落,最后在历史长河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段时日,刘招孙的所有精力都放在打仗,内部建设一直没能跟上。 必须增强对士兵军官的人身捆绑,提高他们贪腐叛变的成本。 刘招孙能想到的是通过土地、家眷等因素,将他们束缚在开原。 同时要削弱军官掌握的权力,不允许这个群体和商业利益发生任何联系。 军官只管领兵打仗就好,训练、后勤等事务要尽快剥离出来,让其他专职人员负责。 刘招孙犹豫着要不要加强特务政治。 他虽然胸怀坦荡,信任所谓大道,然而必要的权术手段也不能或缺。 他想到以后要在军中单独设置一个监查部门,监查所有官员的不轨行动。 遇有突发事件,他们可以先斩后奏,为了制衡这帮人,他需要再扶植一股力量。 浑河血战,心腹伤亡殆尽,再不采取行动,刘招孙担心自己会被某些必有用心者架空。 须知,眼下平辽侯治下五城人口加起来,已超过三十万,规模比后金还大,人多了,想法自然就杂。 刘招孙犹豫着要不要引入特务统治这个怪兽。 他对中统盖世太保克格勃之类的机构印象都不好,担心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开原体系就会变成极恐怖血腥的怪兽独裁。 可是,如果现在放任自流,屠龙少年很快就会变成恶龙。 一个加强版的后金,或者长满獠牙的辽镇。 刘招孙头痛欲裂。 距离开原越来越近,想到单纯可爱的杨青儿,想到他在开原那个小窝,刘招孙这才心情稍好。 这两天,刘招孙心情抑郁,没再和康应乾说笑,对金虞姬有些冷淡。 朝鲜丫头以为平辽侯近乡情怯,思念开原城内的那个女人了。 听人说,杨青儿的父亲凭借官人军功,东山再起,到明国山东去做大官了。 她心中不免嫉妒,又有些伤感。 诰命夫人还有父亲在,她的父母早已尸骨无存,现在连唯一可以依托的官人,也是朝秦暮楚。 刘招孙当然不知这些,只当是金虞姬身体不适,一番嘘寒问暖,见她仍旧眉头不展,于是淡淡道: “本官这次回开原,听凭布木布泰自己决定,送她回科尔沁,一直留在总兵府,总是不好。” 金虞姬听他忽然说这个,愣了片刻,怯怯道: “官人,奴家只是一时伤感,你为何提起这个?那小丫头淘气可爱,回了蒙古,不知要遭多少罪呢。再说,” 金虞姬脸色绯红,她知刘招孙还是最在意自己,顿觉惭愧,低声道: “布木布泰神仙一样,仿佛那白娘子,奴家不在意的多一个妹妹的,官人连诰命夫人都不曾碰过····” 刘招孙笑着拍拍金虞姬脑门,止住她话头,由感而发道: “你才是白娘子,雷峰塔倒了,才把你这妖孽放出来,幸好让我撞见,怕不是白蛇和青蛇一起变得。” 金虞姬脸色又是一红,这样的情话让她有些不适应。 刘招孙对这个时代的婚恋习俗并不熟悉,如果不是当初杨镐非要把女儿嫁给自己,他也不会要一妻一妾。 无论如何,收养小萝莉触碰到了他底线。 “本官现为一镇总兵,又是平辽侯,动辄以军法严苛要求部下,这次又杀了好多人。在外人看来,如今强敌在侧,刘总兵却三妻四妾,夜夜笙歌,如此怎能服众?即便蒙古人不要她,也要把她送出去。” 金虞姬无语。 “官人和谁夜夜笙歌?奴家倒是想·······” 腊月十三,刘招孙率众人返回开原。 哨骑出城十里,禀告说乔监军还在清河堡占田,袁大人出南门迎候。 刘招孙倒是很想看看袁崇焕这两个月有什么变化,他和康应乾策马走到前面,边走边聊天。 “刘总兵,这般杀戮怕是于事无补。” “哦?” “当年太祖皇帝惩治贪腐,不惜剥皮萱草,杀贪官无数,你看大明现在贪官少了没?水至清则无鱼,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老夫以后还要多教教你这些官场之道。” 远处开原城轮廓渐渐清晰,刘招孙一句话没听进去,过了一会儿才若有所思道: “军中是否在传言什么?” “传什么?” 康应乾一脸茫然。 “关于本官纳妾的,就是布木布泰。” 康应乾拍拍马背,大声笑道: “哈哈哈,刘总兵,别说你封侯,就是一个小小参将,三妻四妾也是寻常,那个辽镇的祖大寿,你知道吧?一个小小游击,一妻八妾!听说每年妻妾衣裳都要花费几千两银子,在辽镇传为佳话。” “佳话?” 刘招孙孙兀自摇头,不能理解。 康应乾呆呆望向刘总兵,像是在打量一个怪物: “妻妾成群,子嗣昌盛,这才是为官之福啊,刘总兵,老夫早劝过你收下这个美人胚子,做你的天可汗,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刘招孙沉默良久: “为何他们不能和本官一样,不贪银子,不爱女色·····” 康应乾哈哈大笑,捂着肚子大笑: “平辽侯克己复礼,和奴贼死磕,是百年难遇的人杰。你不能让所有人都这样,众人想要者,无非是银子和女子,纵然军法严苛,也只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康应乾忽然压低声音,正色道: “刘总兵,你前日斩杀贪腐官吏,老夫不好劝说,只是,以后不可太过苛刻,咱们现在兵强马壮,也该向辽镇学学,给兄弟们多分些好处,否则,早晚会引发众怒啊。” 正文 第137章 屠龙少年 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 刘招孙前世读过的一部小说,开篇是这样写的。 或许到最后时刻,刘招孙会向周围世界妥协,不过在那天到来前,他会一直继续死战。 一身三品文官服的袁崇焕出城三里迎候,见到刘招孙,袁崇焕行了礼,大声笑道: “当日在皇城,下官与先皇说,半年便可平辽,不想刘总兵英明神武,竟然真的只用了半年。” 袁崇焕还是那个油腻中年,没有一丝丝改变。黑黑瘦瘦,其貌不扬。 刘招孙感到一阵亲切。 浑河战后,袁崇焕被升为辽东按察使,辽东刑狱司法都归他管,权力仅次于辽东巡抚。 不到一年,圆嘟嘟就从落魄三甲进士升为按察使,升官速度比飞人博尔特还快。 “袁大人过奖,都是将士用命,眼下后金未灭,黄台吉只是退走赫图阿拉,我等不可懈怠。” 袁崇焕连忙称是,一边伸手招呼众人进城,一边向刘总兵汇报这段时日开原的各项工作进展。 正白旗围攻开原数日,城内四千战兵伤亡一千二百人,百姓被打死打伤三千人,城南一带,上百间房屋被焚烧殆尽。 众人走过城南迎恩门,袁崇焕边走边对南北大街指指点点。 刘招孙望着那些焚烧过后黑黢黢的墙壁,对袁崇焕道: “城中商业如何?” 刘招孙和康应乾下马步行,袁崇焕指着大街上林立的商铺,称赞道: “幸得刘总兵平日宽待这些外番,那几日黄台吉攻城时,城中商户出钱出力,一些朝鲜人还协助守城。下官与乔监军组织商户巡城,擒拿了十几个镶蓝旗细作!城中细作被一网打尽,后金攻城时便没了内应。” 刘招孙满意的点点头,这才是他想要的。 利益可以超越种族信仰,在利益面前,什么外番内番,什么黄台吉努尔哈赤,都要靠边站。 商户们都不是傻子,刘招孙收他们的税率远低于后金。 商业最注重的便是稳定,刘招孙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打劫商户,反而努力维护正常商业秩序。单是这一点,就比后金和辽镇靠谱得多。 既然刘总兵能保障他们利益,也就没人去开门迎接建州主子了。 失去商户支持,后金在开原的情报网很快瘫痪。 后金兵一向依靠的里应外合攻取城池的伎俩,这次在开原城前彻底失效。 黄台吉被红夷大炮打伤后,索性放下这块难啃的骨头,南下攻打刘招孙去了。 “好,建奴退走赫图阿拉,以后商户更不会和他们走近了。” 刘招孙想起他和金大久满桂议定的贸易事宜,对袁崇焕道: “本官准备将开原商户整合一下,建立一个更大的商贸公司,” 刘招孙忽然想起袁崇焕不懂什么是公司,补充道: “类似一个大的商铺,售卖南货、食盐、布匹粮食等必需品,统一定价,统一进货,货物价格要比周围商铺低一些,以后和朝鲜和蒙古方向的贸易,都要由这个商铺垄断。” 袁崇焕点点头,眉头紧皱,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大人,据下官所知,朝鲜贸易都在鸭绿江附近,和咱们开原八竿子打不着,而且还有一部分被辽南那些军头分走,咱们连一成贸易都占不到。” 不等刘招孙开口,旁边康应乾摇头笑道: “袁大人有所不知,金虞姬的哥哥便是朝鲜朝天使,他家主公颇有势力,正筹划取代朝鲜国王,不过需要咱们支持。山海关、盖州那些辽镇,开原军确实对付不了。不过,鸭绿江是可以占的。占了鸭绿江周边,无论是贸易还是威慑朝鲜,都可游刃有余。当初萨尔浒时,光海君和姜弘立勾结建奴,差点卖了东路军,本官这条老命就差点丢在浑江,等把光海君赶下台,和他新仇旧怨一起算,老夫要亲手剁了此人!” 袁崇焕听说朝鲜蒙古都有刘总兵的人,很是震惊。他对刘总兵的实力,又有全新的认识。 “本官会以追击建奴的名义,进占鸭绿江,到那时,你们就可垄断朝鲜贸易,以后辽中、辽北对朝鲜的贸易,都由我们开原军做,至于辽南,相信要不了多久,也会归于本官治下。”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走完南北大街。 总兵府就在眼前。 刘招孙匆匆向两人告别,让袁崇焕提前准备,明日随自己一起去视察屯堡。 说罢,他便带着金虞姬,在一群卫兵护卫下,径直走向自己府邸。 他心中颇有些忐忑,两个半月不见,不知道杨青儿可好,听袁崇焕说,诰命夫人每日以泪洗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刘招孙对这个十四岁的小妹妹谈不上多么喜欢。 当初答应杨镐和他女儿成亲,完全是出于政治投机考量。 带着杨青儿离开沈阳后不久,开原血战便又爆发,好不容易打完,又忙着训练战兵,训练骑兵,准备和她正式成亲时,努尔哈赤又提前跑到沈阳了。 就这样拖拖拉拉,因为战事紧张,一直拖了半年还没举行婚礼。 回想这半年,为了积攒实力,自己不择手段,连婚姻都可以拿来做交易,忽然感觉自己真是够混蛋。 金虞姬身体恢复了七七八八,一个人走路问题不大,她跟在刘招孙身后。 距离总兵府大门还有几十步远,远远望见杨青儿带着胖丫头站在门口像块望夫石四处张望。 她早得到消息,知道官人今日会回到开原。 “诰命夫人,本官回来了。” 刘招孙站在杨青儿身后,大喊一声。 杨青儿转身望见刘招孙,眼泪哗哗流出来。 她小跑着冲向刘招孙,也不顾旁边的金虞姬,一头撞进刘招孙怀里,像个受伤小鹿,低声抽泣。 “不哭不哭。” 刘招孙举起脏兮兮的手,准备给杨青儿擦拭眼泪,犹豫了片刻,杨青儿自己从袖中取出块香帕,也不抬头,哭着递给他。 刘招孙接过手帕开始给夫人擦拭眼泪,偷偷回瞄了眼,金虞姬把头扭到一边。 “不哭,不哭,现在是二品诰命夫人,新皇帝册封的,巡抚见了都要下马,让别人看见不好。” 杨青儿退后两步,手牵着手,上下打量刘招孙,刘招孙笑着看向她。 杨青儿身形挺拔,和半年前初次见面相比,身上多了些沉稳和妩媚。 “两月未见,官人又雄壮些,可曾受伤,妾身看看,你可曾受伤?” 她脸上笑颜如花,小鸟似得依在刘招孙怀里,伸手在刘招孙脖颈肩膀上一阵乱翻。 金虞姬终于忍受不了,轻咳一声,抛下一众卫兵,径直推门进去了。 刘招孙对杨青儿一笑,将她放下,吩咐道: “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想要吃什么,早说给他们备办去,别花太多钱就好,这回咱们不缺银子了,对了,把布木布泰也叫来!” 正文 第138章 云中一笑天解颜 四个千总部共三千战兵和两千辅兵,在南门瓮城短暂休整。 留守开原的四千战兵,战死一千二百人,剩余战兵被乔一琦抽调大半,协助屯户进行圈地运动。 当日,邓长雄、王二虎、戚金三人率各自人马,汇同城中剩余的五百战兵,分驻四门。 刘总兵离开杨青儿后,便马不停蹄前往各门巡查军营。 由于开原各矿暂时停工,镶白旗投降的三百建州真夷分散驻扎在四门瓮城,他们被要求不准进入主城。 刘招孙担心这支突然出现的鞑子,会被开原军民当场打死。 “从今日起,你跟在本官身边,和他们一起保护本官安全。” 平辽侯拍拍杜度肩膀,将一把雁翎刀递给他。 裴大虎、吴霄等人虎视眈眈望着镶白旗旗主。 “刘将军不怕我杀了你?” 周围八名卫兵立即上前,数把雁翎刀架在杜度脖子上。 刘招孙越过杜度的脸,向北方望去。 “你先把卫兵做好,本官觉得顺眼的话,就送你回赫图阿拉,让你做建州的王。建州部会成为辽东的卫兵,若是杀了本官,你的一切都没了。” 杜度目瞪口呆,吃惊的望向刘招孙,仔细回味刘总兵刚才说的话,片刻之后,他跪倒在地,大声向刘招孙表忠心。 从此平辽侯身边又多了个卫兵。 刘招孙在北门城楼召集千总把总,以及安乐知州宋应星,幕僚茅元仪等人。 留守开原的两名把总,详细复述了黄台吉攻打北门的经过。 刘招孙对红衣大炮表现出来的杀伤力颇为吃惊。 两位把总最后补充说,燧发枪在面对建奴弓箭时,并不占据优势。 这批燧发枪没来得及刻膛线,子弹射出去后便开始乱飞,准度很差。 宋应星和雷匠头互看一眼,宋应星解释道: “枪管增刻膛线的话,需要更多人手,开原城内的壮丁很多都被调往北边了,要等乔监军他们会来才能进行。” “本官知道了。” 刘招孙以为攀个科技树就能大幅度提升开原军战斗力,原来也不是自己想象的这样简单。 从那日拿起把燧发枪,枪口倒转过来,对着眼睛仔细看。 康应乾在旁边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生怕火铳突然走火。 一脸风霜的茅元仪还在继续研制火炮。 红夷大炮改进项目暂停,茅元仪现在既缺人手也缺银子。 刘招孙注意到,茅元仪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与徐霞客类似,只是没有徐霞客那般发疯罢了。 刘招孙和他一番交流后认定,红夷大炮太过笨重,而且造价太高,攻城勉强可以,用来野战就不用想了。 下一阶段开原军火炮研发将重点着力于轻型野战炮,刘招孙要求设计出一款轻型佛朗机炮,两名炮手便可进行操作。要保证,火炮可以在战场上能随步兵一起向前移动,为战兵攻击提供火力支援。 一想起那日在浑河北岸发射神火飞鸦,自己差点就被那支浪子回头的火箭炸死,刘招孙便觉得心有余悸。 不过他也没有过分责怪宋应星,反而挥笔在白纸上画出个类似火箭稳定器的图案,让工坊制造出来后进行试验,看能不能提高火箭命中的概率。 这个时代的康格里夫火箭,实战威力丝毫不逊色于火炮,所以神火飞鸦也将是开原军接下来重点研发的方向之一。 说到最后,宋应星、茅元仪和雷匠头都抬头望向刘总兵,宋应星犹豫不决道: “大人,这些改进应当都不是很难,无论增刻膛线还是将佛朗机炮变轻,都需要银子,大把银子支撑,否则·····” 刘招孙摆摆手,对几人笑道: “钱,本官会给你们的,你们要尽快造出样品,试验前通知本官,本官去好好看看。” ~~~~~~~~ 当日又听取了工商司工作汇报,还有对伤兵的抚恤,与袁崇焕讨论新商铺的选址问题。 等把所有事情忙完,天已经快黑了,刘招孙忽然想起还要回去宴饮。估计杨青儿和金虞姬他们都在等着自己,他推掉两个本地大户的拜见,让他们过几天再来,匆忙回城。 黄昏时分,刘招孙拖着疲惫的身子扣响总兵府大门,胖丫鬟见总兵回来,连忙上前招呼刘招孙进去。 刘招孙哈了口气,感觉手指快要被冻掉。 腿裙上的鳞甲铁叶还在泛着寒光。 他从军营过来,走的匆忙,也没换上那件厚实的大氅,此时正是隆冬时节,是冻死人的时候。 太阳刚刚下山,刘招孙感觉全身像被丢到冰窖里一般,哆哆嗦嗦跟在胖丫鬟后面。 两人走过照壁和前院,拐了几个弯,很快来到总兵府后院。 后院西南角一间两进的厢房,此时灯火摇曳,一阵淡淡的酒香传来,远远听见金虞姬和布木布泰在行酒令。 “玩得很嗨啊!” 刘招孙缩着脖子,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件貂皮裹在身上。 已是掌灯时分,里面听到院门前有人进来,杨青儿隔窗悄视,正望见刘招孙朝这边走来。 “别玩了,官人都快冻死了,快把火炭翻一翻。” 布木布泰放下翘着的二郎腿,桌子上放着个酒壶,旁边是堆嗑过的瓜子皮。 金虞姬和杨青儿都迎了出去,见刘招孙哆哆嗦嗦走到门口,杨青儿道: “官人怎的回这么晚?” 刘招孙来不及答话,掀起门帘,进了屋子,顿时感觉暖意融融,像是到了三月天。 金虞姬连忙叫:“芍药倒茶来。” 刘招孙才知道那胖丫鬟是叫芍药。 刘招孙捧着茶喝了口,桌子上菜肴还冒着热气。 金虞姬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 “官人可是饿坏了?先吃饭罢,吃完一起行酒令!” 刘招孙见桌子上摆着个酒瓶,伸手拿起,发现已经空了一半。 布木布泰脸色微熏,不知刚才喝了多少,这蒙古女孩子,小小年龄便是海量。 刘招孙抓起两块蒸饼,就着羊肉乱吃起来。 杨青儿和金虞姬又摆上张花梨圆炕桌子,丫鬟芍药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 布木布泰又拎来个火炉,屋内渐渐暖和起来,金虞姬笑道: “怎的这么热,都脱了衣裳才好。” 杨青儿笑道:“你要脱你脱,这些时日你随官人去沈阳,脱了没有?” 刘招孙叼着根鸡腿,连忙对金虞姬摆手。 此时金虞姬已将外面貂皮大袄子卸去,头上随便挽着髟赞儿,身上穿着件短袄,分外妖娆,小蛮腰上还有处月牙形状的伤痕。 “刚才谁说今晚要把官人灌醉的,现在又在这里假正经,” 金虞姬说罢,转身望向布木布泰。 “小妹妹,还敢玩吗?” “怎的不玩?” 布木布泰一副小太妹模样,拎着个酒瓶,上来和金虞姬划拳。 正文 第139章 浮生偷得半日闲 金虞姬带着布木布泰靠在炕前划拳,不时回头瞟官人一眼。 杨青儿忙不迭朝夫君碗里夹菜。 刘招孙匆匆吃了几口,拿起旁边酒壶,一饮而尽。 杨青儿见夫君兴致盎然,令芍药又筛来一壶。 刘招孙平日极少畅饮,今日又是一日劳累,三杯两盏便有些恍惚。 三人都朝这边望来,见他还披带铠甲,金虞姬笑说: “既是宴饮,官人披甲作甚?到了诰命夫人闺房,也该解甲归田。” 刘招孙无奈,只得脱了鱼鳞甲,取下铁臂手,穿着件三品文官仙鹤袍服。 三人看他这个样子,都咯咯笑起来。 这其实是刘招孙的独特衣品。 文官官服穿在里面,武将铠甲戴在外面,平日不管走到哪里,这样的装扮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哥哥,再脱! 布木布泰满脸通红,蒙古女子的豪情上来,大声喊叫。 刘招孙被这女孩吓住,只把袍服袖子撸起来,真像是要去下田摸鱼。 “脱什么脱?咱们行酒令,谁输,谁就喝酒!把丫鬟芍药也叫来!人多才热闹。” 刘招孙开始思考行什么酒令好玩,每当他思考的时候,脸色便颇为肃然,仿佛又回到了战场上。 丫鬟芍药拎来桶炭火,也靠着炕边坐下。 厢房里春意融融,杨青儿只得脱了长袄,穿一件三色缎子斗小夹,底下是墨绿色长裙,抬眼望向夫君,越显的娇媚动人,眼如秋水还清。 刘招孙对着布木布泰道: “都斯文些,别大呼小叫,否则康应乾又嚷嚷要送我金刚·····” 刘招孙酒后失言,连忙止住话头。 在场四个女子,只有布木布泰没听懂这话意思,其他三个都捂嘴低笑。 杨青儿撇嘴望金虞姬一眼,对刘招孙笑说: “官人青春年少,可别乱吃那些东西。” 金虞姬故意要气杨青儿,笑道: “官人可是坐怀不乱,奴家那日在浑河受伤,全身·····” 刘招孙见两个丫头又要开车,连忙止住话头,明代风气之开放,远超过他的预料。 “还行不行酒令?一晚上都听你俩唠唠叨叨,本官好不容易浮生偷得半日闲,别耽误了。” 两女子相瞪对方一眼。 大明好闺蜜立即恢复为一对情敌。 金虞姬道:“拿骰子,咱们抢红。” 杨青儿道:“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不行就射覆。” 刘招孙知道射覆是文人玩的酒局游戏,据说很是高端。 在瓯、盂等器具下覆盖某一物件,让人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还要求必须用典故把谜底说出来。 此类酒局游戏,袁崇焕和孙传庭这样的进士出身才能玩得转。 金虞姬当然不行,刘招孙就更不用说了。 刘招孙知道诰命夫人是想让金虞姬出丑,他望着钲带上的箭插,对众人笑道: “抢红太俗,射覆太雅,都不好。” 金虞姬和杨青儿异口同声道: “那官人要玩什么?” 刘招孙抓过箭插里的十几支轻箭。 “投壶。” “咱们不拘礼数,不要文人那些繁文缛节,不管什么依耳、贯耳、骁箭、散箭、全壶,(1)直接投,输了的便喝酒。” 金虞姬笑道:“这个好,这酒令好,好久没玩了。” 杨青儿笑道:“确实好久没玩了,以前在父亲军中经常玩,都不是我对手。” “那便比比?” “比比就比比!” 两边剑拔弩张,立即开始比试。 芍药拿来个竹雕的签筒,将里面的卦签子都摇出来,把签筒当做个简易的箭壶。 刘招孙顺手在卦签中摸出一支,背对着众人,在烛火下念起来。 “蛰龙已出世,头角首生成,云兴雨泽····” “这·····” 分明就是那日太清宫老道长赠给自己的揭语,为何在这里又遇到? 莫非这道人真有神通?改日回沈阳必要拜会! 当下刘招孙心惊不已,正要翻看后面解语,判知此签吉凶祸福,却听杨青儿大笑起来。 “安远将军,你不是我对手,换别人来!” 回头看时,金虞姬一脸茫然,喃喃道: “竟然输了。” 说罢,她上前清点投壶中箭数。 “一、二、三、四,五” 算起来足足比杨青儿少投中五支。 杨青儿笑吟吟道: “好了,安远将军,罚酒五杯!赶紧喝!” 金虞姬也不抵赖,抓起炕头的酒瓶,在桌上倒下五杯酒,一饮而尽。 布木布泰接过金虞姬位置,拿来十支轻箭,站在签筒五六步远的窗前,踮起脚尖,全神贯注望向签筒,轻轻投了两箭,全都命中。 杨青儿也不看她,只是回头望向夫君和朝鲜丫头,见金虞姬还在和夫君低声说些什么。 她接过箭,对着竹签轻轻一投,那轻箭在她手中就像长了翅膀一般,全都听话的飞入签筒,看得布木布泰瞠目结舌,旋即用崇拜眼神望向诰命夫人,分明是想说杨姐姐真人不露相,竟然这么厉害。 芍药丫鬟见夫人连胜两人,这般骁勇,自觉投降,认了三杯罚酒。 刘招孙正想来玩玩,却被金虞姬冲在前面。 “怎的?安远将军,还要比试?” 金虞姬抓起一把箭,目不转睛望向签筒。 结果朝鲜丫头这次比上次更惨,输了六支箭。 脸色通红的金虞姬在桌子上倒下六杯酒,身子却像在船上似得摇摇晃晃。 刘招孙一把扶住她,自己抓起酒杯,笑着把酒喝完。 “夫人,她们都不是你对手,还是我来陪你玩,” 说着走了过去,杨青儿顺势贴到官人身旁,刘招孙刚刚举起手臂,感觉淡淡幽香扑鼻而来。 ~~~~~~~ 当日玩到后半夜,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 及至天明,金虞姬睁眼一看,只见东方既白,天色晶明,忙说: “遭了,官人今日还要去巡视屯堡。” 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布木布泰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 刘招孙已翻身醒了,安慰道:“不迟不迟,袁崇焕应当还没到,否则卫兵必来叫我了。” 金虞姬连忙推布木布泰起身。 小萝莉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 杨青儿已经梳洗完毕,回来对三人笑道: “你们三个不害羞,喝醉了,也不拣地方儿乱躺下了,都和官人躺在一起。” 两人都和刘招孙同榻,忙笑的下地来,说: “我们怎么都记不起来了。” 刘招孙笑道:“不妨不妨,反正没脱衣服。” 说罢,他起身披上鱼鳞甲,杨青儿和金虞姬连忙上前给官人梳洗。 刘招孙闭上眼睛,身边左右都是两人淡淡的体香,忽然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 注:(1)“连中”(第二箭连中)、“贯耳”(投入壶耳者)、“散箭”(第一箭不入壶,第二箭起投入者)、“全壶”(箭箭都中者)、“有终”(未箭入壶者)、“骁箭”(投入壶中之箭反跃出来,接着又投入中者)。 正文 第140章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从总兵府出来,八名卫兵早已等候多时,康应乾袁崇焕两人在门口来回踱步。 “刘总兵可算出来了。” 康应乾见刘招孙今日收拾的颇为整齐,又闻到他有胭脂香味,凑上前说: “刘总兵果然精力充沛,鞍马劳累,昨夜还能醉卧花丛,佩服佩服!不过虽是年轻雄壮,还是要节制的,看来这金刚散必须给你两颗·····” 刘招孙对康应乾笑笑。 “康监军不去临清抢西门官人的生意,着实可惜了。” 康应乾自然不知西门庆,兀自茫然,刘招孙轻轻推开他,走向后面的袁崇焕,双手抱拳。 “袁大人久等了,昨夜与夫人小酌几杯,起的迟了,勿怪勿怪!” 袁崇焕忙称不敢,说自己也是刚刚才来。 三人又寒暄几句,刘招孙道: “先去看城内商户,再出城巡视屯堡。” 刘招孙心下忐忑,这次正白旗围城,城外也有些未及回来的农户,也不知他们被杀了多少,不知城外新建的屯堡被毁坏成什么模样。 袁崇焕昨日虽然禀告了屯堡情况,说已迁入百姓居住,刘招孙放心不下,还是要亲自视察一番。 裴大虎领着杜度吴霄等人,保护三位上官,朝北边一路走去。 众人很快来到南北大街路口,这里是开原最繁华的商街,刘招孙朝北站立,正对着北城迎恩门。 “仿佛比本官去铁岭时更繁华一些。” 辰时才过,街上商户便忙碌了起来,几个朝鲜参商正取下门板,将晾干的高丽参摆放在商铺门口。 刘招孙走上前,挑选一根品相较好的,放在鼻尖嗅了嗅,淡淡的参香沁人心脾。 身材精瘦的朝鲜商人远远望见袁崇焕,就要跪拜,袁崇焕朝他使个眼色,他立即跑到刘招孙面前,这参来开原不久,天天见袁崇焕,知他是辽东按察使,却认不得平辽侯。 参商眼珠转转,见袁崇焕跟在这人身后,便知这位爷地位更是显赫,连忙热情招呼。 “这位老爷,这参都是小人从长白山深处挖回来的,都是一等一的野山参。您上眼,这根参,枝大、芦长、皮细、色黄,买回去煎药煲汤,补元气、安精神、定魂魄,好比吃太上老君仙丹!” 袁崇焕听得颇不耐烦,在旁边瞪那朝鲜人一眼。 朝鲜商人立马改口道: “不用买,老爷看上那根,但请拿去,就当是小人孝敬您的。” 刘招孙笑说: “你们远离家乡,来开原做生意,小本买卖,不可让你吃亏。” 说着他就在身上摸银子,摸遍了官袍衣袖,一枚铜钱也没有。 刘招孙这才想起,昨日为准备酒食菜肴,奢侈了一把,把仅剩的十两银子都花光了。 他回头望向神色从容的康应乾,朝他伸手。 “康监军。” 康应乾知道平辽侯总爱四处借钱,乔一琦那里至少还欠有八千多两,据说还欠道观、寺庙各一座金身。 他咬牙从袖中掏出些碎银,刘招孙一把都夺过来,递给参商,参商哪里敢接。袁崇焕瞪他一眼,他才收了两块碎银,说是够了。 一个伙计连忙上来用油纸将人参包好。 刘招孙想着让金虞姬早些服用,便对朝鲜参商道: “你们可否送到我家中?” “当·····当然可以,老爷但请吩咐。” 朝鲜商人忐忑不安,声音竟然开始颤抖。 刘招孙连忙道: “那便立即包好,送到开原总兵府,给卫兵便可,说是本官买的,让老宋头今日煎药时用。” 一脸忐忑的朝鲜商人听说眼前此人便是平辽侯,吓得差点晕倒。 刘招孙脸色不悦,匆忙离开这家商铺,带众人继续往北门走。 袁崇焕虽不贪腐,做事精明强干,然而官架子十足,流于酷吏之列。 刚才商户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大气不敢出一下。 这便与刘招孙平日倡导的大道,有些出入,可知这两个月他在开原城中官威颇重。 平辽侯一言不发,闷声往前走,康应乾觉察到刘招孙神色不对,正要上前说话。 却见刘招孙回头对袁崇焕道: “袁大人,你可知你的本家袁应泰,是为何而死的?” 康应乾把头扭到一边,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袁崇焕知道自己惹平辽侯不悦,吓得脸色惨白,连忙跪倒在地磕头不止。 刘招孙上前扶起袁崇焕,和颜悦色对他说: “袁应泰本心不坏,只是豪奢无度,官威亦是很大,动辄以权势压人。他反对本官屠戮叶赫,无视辽民性命,最后被乱民所杀,也算罪有应得。” 刘招孙说到这里,正视袁崇焕双眼,一字一句道: “本官希望,袁大人不要重蹈前任经略的老路。” 袁崇焕口称不敢。 这时,两边临街店铺拆卸门板的吱呀声响成一片,新的一天,忙碌再次开始。 一些眼尖的商户很快认出刘招孙,立即大喊起来。 “平辽侯!平辽侯!” 凌乱的叫喊最后汇成一片整齐的呐喊之声。 刘招孙望着眼前这些狂热的商人,他们强烈的呼喊震撼。 “不就是减免了些商税,用的着这么夸张?”刘招孙在心底诧异的问自己。 ~~~~~ 靠着卫兵开道,三人花费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狂热的商户人群中挤出来。 在来的路上,刘招孙原想着,自己需要到各族商人面前,发表些鼓舞煽情的宣言,现在看来是完全没必要了。 在利益面前,商人们竟能迸发出如此狂热的能量,这让刘招孙觉得很诧异。 他想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 众人出了应恩门,便翻身上马,人马一路往北走,前往开原周边最大的屯堡。 靖安堡在上次阿敏屠戮后,便没留几个活人,经过短短半年恢复,屯堡内房子刚刚建好,正白旗又来了。 “好在当日黄台吉集中兵力攻打开原,对周围屯堡的百姓,也没空去抢劫。” 刘招孙微微点头,袁崇焕接着道: “尽管如此,周边屯堡还是伤亡过半,好多以前认识的屯户都不见了。” 刘招孙听了这话,心情有些压抑,想起铁岭之事,他终于决定要改开原军屯,对自己之前亲手制定的屯兵计划也要做出修改。 出城一路奔走,众人很快来到一片一望无垠的屯田前。 刘招孙指着远处抛荒的坡地,对袁崇焕说: “这次你们在开原周边占了多少亩田地?” 袁崇焕连忙道: “回大人,这次丁碧和李如桢死后,他们麾下的势力失去保护,很快乔一琦他们赶尽杀绝,刘总兵回来之前,已占有十五万亩土地,当然,其中也有些抛荒地和贫地。” “十五万亩,” 刘招孙喃喃自语,竟然一下子占了这么多土地,而且仅仅只是在开原。 却听康应乾又是一番皮笑肉不笑,刘招孙知道他有话说,也不去理他: “按照太祖定制,辽东屯军,每一名军士分给五十亩田地,刘总兵这十五万亩,也就只够三千战兵了。” “咱们还要向朝廷索要耕牛种子,牛每头种田一百五十亩,每一千顷用种子两千四百石,用马车一百八十亩。” 刘招孙挥手打断康应乾喋喋不休,对他和袁崇焕正色道: “上次在铁岭所见,让本官极为震怒,后来冷静下来细细一想,” 两人都朝刘招孙望来,袁崇焕刚刚听说刘总兵在铁岭砍了几十个民政官员和把总旗队长。 “开原军与土地不可疏离,以后战兵优先从开原屯户中招募。” “战兵与屯户,犹如木与根,鱼与水,不可缺失。若战兵脱离了屯户,不得约束,利益无关,将来必有各种违法乱纪之事。 最后,刘招孙补充道: “本官计划在新建一支农兵,完全由农户组成,五日一操便可,作为战兵预备力量,以后也可上阵杀敌。” 正文 第141章 人生海海 万历四十七年腊月十三,年关将近,辽东平原,天寒地冻。 各处田间劳作早已停止,土地冻得比铁块还硬。 从现在到明年三月,是辽地猫冬的时节,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大多数辽民的生活常态。 刘招孙很羡慕这些农户,他就没这样的好福气。 他已经五六天没回总兵府和两个丫头嬉闹,每天都冒着严寒在外面奔波。 白天忙着训练战兵和安排屯堡事务,偶尔还和袁崇焕讨论商贸公司的筹建进展。 晚上来不及不回家,就住在城外军营,睡在他的总兵大帐。 临睡前,刘招孙还要对着幅并不精致的辽东地图一遍一遍看,好几次都是穿着铠甲在地图旁睡着。 “朱元璋真是厉害,我精力不如他。” 困乏的时候,刘招孙这样对自己说,现在不过占据辽东五城,便累的快要不行,也不知当年日理万机事无巨细都要过问的朱元璋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好在刘招孙是典型的摩羯座,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不分日夜,燃烧自我,倒也不觉得苦。 从这个角度上说,刘招孙的穿越堪称完美。 穿越前是996程序猿,穿越后进化成007平辽侯。 两世为人,随时都有猝死危险。 好在有戚金、袁崇焕、康应乾、乔一琦等人帮他分担一些。 戚金作为负责农兵的日常训练。 从沈阳带回来三千多人,在本地招募两千多流民,北直隶、山东各地也陆续有人投奔。 截止腊月十三,应募加入农兵的流民总人数超过八千人。 刘招孙对这些人进行了初步筛选,清理掉几百个兵油子青皮。 不过人多了难免鱼龙混杂,像海滩上高高垒砌的沙子,水一冲就塌。 戚金的任务,就是替平辽侯把关,把沙子中的水分挤掉,然后辅助刘招孙练出一支新的强军。 刘招孙给戚金交了底,八千人中留下两千农兵便可,其余全部淘汰。 刘总兵打仗,信奉的准一直都是:兵不在多,而在于精。 被刷下来的人,只要品行端正,能吃苦耐劳,忠于平辽侯,也可留在辽东参与分地,若是表现优异,以后可争取做个辅兵或是火兵。 当然,辅兵火兵的待遇,要比农兵差,每人分田三十亩。 天气寒冷,不能下地劳作,新兵训练却不能停。 冬练三九不是说说而已。 后人评价戚继光:“明季语将帅,具文武资,多推南塘(戚继光)。” 《纪效新书》《练兵实纪》等兵书成书较早,到万历中期,开始风靡九边内地,被很多将官奉为圭臬。 刘招孙虽是刘綎义子,十几岁便对鸳鸯阵等阵法耳熟能详。 不过他那点练兵道行和戚金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戚金是戚继光养子,深得戚帅真传,在选兵、编组、授器等方面,要比行伍出身的刘招孙更为专业。 不过刘招孙还是亲自训练,由戚金负责纠正训练中出现的一些错误。 此外,邓长雄和王二虎各率两个把总前来协助。 练兵定在开原东门的大校场,八千多人将校场站的密密麻麻,后面来的人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在戚金的反复劝说下,刘招孙减少了长跑的训练比例,加大了鼓号队列练习。 眼下农兵暂时都不用下地干活,所以定为三日一练。 三日一操也是古代强军操练的标准,随着训练的持续,很快有人体力吃不消,被淘汰出局。 六日之后,有五百多人失去农兵资格。剩余的新兵终于能跟着鼓声,勉强排成队列。 刘招孙对这样的进度还算满意,于是将接下来的练兵交给戚金去做,他的工作重心也从练兵转向了屯堡。 除了靖安堡,开原周围还有三十二个屯堡。 各堡民户人数,少则三四十人,多则两三百人,总人口超过三千人,正白旗围攻开原时,这些民户大都撤退到开原城中,所以损失不大。 由于之前开原体系之前是军民分离,屯战各不影响,战兵作为职业军,精力只在战斗之上,而这些分到地辽民,则是一心一意好好种田。 刘招孙不准备对这群辽民进行训练。 这批人大都是从浑江开始追随自己的老人,他们中很多人刘招孙都认识。 这支辽民是刘总兵嫡系中的嫡系,和开原战兵一样,完全可以依赖。 凭着他们追随自己这么久,不离不弃,刘招孙也不能做卸磨杀驴的事。 民政官陪同刘总兵视察屯堡。 刘总兵在这群辽民中威望很高,每到一处,都会引起百姓热烈欢呼。 在巡视途中,一些问题渐渐浮出水面。 刘招孙对这群老兄弟向来颇为宽容,没有像对战兵那样严苛约束他们。 没想到离开短短两个月,三十二屯长便滋生各种问题。 主要为贪腐和渎职。 一个混日子的屯长,从浑河血战到现在,两个月时间,治下两千亩田地还没丈量完,更别说给新流民分田。 一个屯长谎称屯牛病死,从袁崇焕那里冒领一百两买牛银,按照大明律耕牛“倒死者著令买补”(1)。领到银子后,他没有去买牛,而是将钱挥霍一空,临末又向屯户募集买牛银。若不是刘招孙亲自视察,有屯户举报,此事还要被隐瞒下去。 那头病死的耕牛还是半年前熊经略从沈阳调拨过来的,想起熊廷弼不遗余力支持自己,不由一阵感伤,按照开原军律,刘招孙将这名屯长斩首示众。 问题远远不止这些,有两名屯长,听闻正白旗大军压境,以为开原必然沦陷,竟不顾屯堡百姓,自己先逃走。 所幸他们在逃跑路上被开原夜不收擒获,乔一琦还没来得及给两人定罪,将他们关在牢里。 刘招孙当着几百个屯户的面,亲自斩杀两人。 一日之内,斩杀三人,立威已经足够。 接下来,刘招孙奖励了五个办事得力,护卫百姓的屯长。 他们被作为典型,每人获赏白银三十两。 其中有位叫胡全的年轻屯长,在开原之战中,率屯户伏击截杀一骑正白旗哨马,截获敌人重要情报,立下大功。 刘总兵当场提拔胡全为开原城民政官员,负责协助民政主管管理后勤。 开原屯长职位,虽然卑微,连品级都没有,不过若是做的好,就能直接提拔为民政官。 以后成为刘总兵的左膀右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须知这可抵得上读书人的十年寒窗。 所以屯长职位是很多人激烈竞争想要得到的。 腊月二十这天,刘招孙带上康应乾袁崇焕等官员,宴请五位杰出屯长,在靖安堡共进午餐。 桌上摆着都是些家常菜,并不怎么丰盛,然而这顿饭对在场的五名屯长来说却是意义非凡。 五人之中,有三人后来成为开原体系中的重要人物。 他们的升迁发迹,便是从这顿饭开始的。 接下来几日,刘招孙又罢免几名不称职的屯长,提拔一批年轻人上来,顶替屯堡空缺的位置。 明年开春后会有大量流民涌入辽东,各地屯堡屯户将呈爆炸式增长,在康应乾的建议下,趁着这次整治,刘招孙顺势增添副屯长职务。 副屯长每月一两饷银,负责对屯堡事务及屯长进行监督纠正,具备建议督查之权,但没有决策权。 一番恩威并施操作后,刘总兵在屯户中的威望空前高涨,同时,他也将民政权力更牢固掌握在自己手中。 诰命夫人隔三差五派人来军营,送些参汤和虫草,要夫君保重身子,叮嘱刘总兵寒冷天气少在外面跑,有啥事开春后再去办。 刘招孙把上好的滋补汤药都给了伤兵,每隔两日还跑到伤兵营一趟,亲手给伤兵喂汤换药。 康应乾一路走来,从萨尔浒时便见刘招孙坚持照顾伤兵不辍,才知道他不是演戏,而是真的爱兵如子。 想到这些,康监军眼珠转动,劝说刘招孙要早些确立子嗣。 他好歹现在还是开原监军,觉得很有必要提醒刘招孙。 “布木布泰就不说了,再养几年,那诰命夫人和朝鲜丫头,都是能生养的,尤其是金虞姬,看她身段·····” 刘招孙无语。 不知康应乾脑子里整天都想什么,自己忙得快猝死了,哪里还有闲心风花雪月。 康应乾和刘招孙相处已久,知他不喜女色,眼珠转动,又劝道: “刘总兵,你现在贵为平辽侯,钱粮皆有,兵强马壮,朝廷有人,真正算是一方诸侯。十年之后问鼎天下也非难事。诰命夫人能生下个小侯爷,才算锦上添花。杨夫人都十五岁了,正当·····” 刘招孙对古代宗法礼教没什么认识,也听不懂康应乾说什么。 只当是老爷子又要推销他的金刚散,懒得和康应乾废话,转身便走。他要去找袁崇焕商议朝鲜贸易,金大久又派人来了。 “刘总兵!” 康应乾忽然提高声调,刘招孙吓了一跳。 康应乾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急切道。 “刘总兵!你看看底下官民将士,哪个不想跟你搏出个前程!人人冒着诛九族的风险,担着天大的干系,可不只是图你的饷银!你以后造反也好,当辽东王也罢,没有子嗣,大家如何能安心?!” 刘招孙疑惑的望向康监军,细细品味这话。 “老夫说句难听的,若是你今日被锦衣卫刺杀,后继无人,开原半月之内便会分崩离析,到时不知要死多少人。老夫和袁崇焕,必定被押回京师,凌迟处死!你忍心这样?” 刘招孙摇头。 康应乾脸上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上前拍拍刘招孙肩膀,不知从哪里掏出个花花绿绿小瓶。 “天天不回总兵府,那怎么成?快过年了,这几日你留在府中,别出来了。外面的事,交给老夫和袁大人就够了,你专心陪你的娇妻美妾。” “这是老夫常给你说的金刚散,入寝前服两粒,早生个小侯爷,安了大伙儿的心,底下人造反的劲头才更足!你说是不是?若不喜正妻,让小妾生也可以的,先纳妾再娶妻,咱大明又不是没这规矩。” 注:(1)《大明会典》,202,《工部》22,《屯田清吏司·牛只》 正文 第142章 经略朝鲜 刘招孙沉默不语。 他并非不喜女色,只是不想太过草率。 在沈阳时,就有士绅豪族找来提亲,刘招孙对那些庸脂俗粉不屑一顾。 他原本想着惊蛰那日,便与她完婚。还有两个月时间,金虞姬也可好好调养身子。 康应乾说的都有道理。 任何政权或是集团,都需要一个稳定的统治核心,否则极易陷入混乱,遇到强敌,轻则崩溃,重则覆灭。 开原战事频繁,为了血拼后金,刘招孙浪费了猥琐发育的机会,长期战争导致内政建设陷入停滞。 如果自己现在突然挂了,这个体系也会跟着覆灭。 康应乾等人大概率会被东林君子们千刀万剐。 “我要被人推着往前走了,从婚姻不自由开始。” 刘招孙叹息一声,默默接受了被别人安排的命运。 他听取康应乾的建议,答应康监军,为了维持开原的稳定繁荣,尽快成婚生子。 不过拒绝了那瓶花花绿绿的春药。 “明年惊蛰娶金虞姬,三月带她回朝鲜,同时率战兵进驻鸭绿江,收拾光海君,控制朝鲜局势,打通商贸,到时你随本官一起去朝鲜考察铁矿,五月下江南,结识江南商户,顺带联络福建友人,七月去西南,那边的土司老爷们快要打仗了,十月·····” 康应乾知道他对金虞姬一往情深,听他说了良辰吉日,心中稍稍安定,便不再催他。 “平辽侯日理万机,比当今皇帝还忙,眼下还没过年,你这日程就安排到了明年十月,老夫佩服!你刚才说的那福建友人是谁?怎的没听你提过,可是福建巡抚·····” 刘招孙摇摇头,他想联络的当然不是官面上的人物,而是东南那伙海盗。 什么颜思齐郑芝龙,都可以结交一下。 刘招孙对这段历史知之甚少,他能知道的那就这两位,当然还有个郑成功,其他人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此时东南海域海盗势力正在飞速增长,无论如何,只要能和这些海盗们搭上线进行贸易,必然收获颇丰。 那样的话,自己便需要一个出海口,看来辽南还是要尽快占据。这些只是个初步构想,具体细节需要仔细敲定。 他对康应乾神秘一笑: “明日便是小年了,本官听康监军的,和家人团聚。后天再去抚顺,眼下开原基本忙完,农兵腊月二十七休息,本官有些不放心乔监军,要亲自去辽北看看。” 康应乾错愕的望向刘招孙,见他眼色坚毅,忧心匆匆道: “平辽侯席不暇暖,夙兴夜寐,当年太祖也没这般辛劳。只是要保重身子,不可太过劳累。” 刘招孙会心一笑,康应乾什么时候也会关心自己了。 两人又说了些杂务,刘招孙见天色不早,便让卫兵先送康应乾回城。 闭上眼睛,金虞姬婀娜的身姿在他脑海中不断闪过,他心里一笑,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 喝了口茶,对帐外的卫兵大声道: “召朝鲜使者和袁大人,过来议事!” 吴霄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他随手拿起本《资治通鉴》,津津有味看起来,正好翻到秦孝公披荆斩棘拓土千里。 他前世便有夜读的习惯。 穿越后,这个习惯被保留下来。闲暇之余,便手不释卷。他读书很杂,从话本小说看到程朱理学。 吴霄领袁崇焕来到中军大帐,刘招孙刚好读到商鞅变法,口中念道: “孝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开原体系已经出现腐败和叛乱的苗头,刘招孙不是商鞅这样的大才,以他一个程序猿的认知,面对这样纷乱的形势,只感觉一团乱麻,不知从何下手。 想到这里,不由诵起王安石那句著名诗篇: 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 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趁着自己威信尚在,能令政行,必须赶紧采取行动!” 思绪翻飞之际,吴霄在帐外喊了声,他惊醒过来,知道是袁崇焕他们到了,连忙招呼进来。 一个身材微胖的朝鲜商人朝刘总兵行了礼。 不知是不是因为金虞姬的关系,刘招孙现在对这个民族没以前那样厌恶,笑着拱手还了礼,招呼那朝鲜人坐下。 袁崇焕在旁边坐下,他第一次参与刘总兵机密议事,知道平辽侯是把自己当成了心腹,决定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朝鲜胖商人捧出盒高丽参,向刘总兵传达绫阳君心意。 刘招孙笑着接过高丽参,将木匣放到那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上。 两边寒暄几句,很快进入了正题。 绫阳君现在被国君猜忌,处境艰难,随时可能被光海君处死。 所以他决定先发制人,发动政变,驱逐光海君。 胖商人表示,他家主人希望平辽侯届时能从宽甸进军。 大军渡过鸭绿江,威逼平壤,与绫阳君的政变遥相呼应。 相比历史上的天启二年政变,此时的绫阳君羽翼未丰,所以才会求助刘招孙。 万历提前驾崩,上前宣旨后,刘招孙便提醒他大哥魏忠贤,让他保护好新皇帝,女人丹药什么的要离远一点。 朱常洛已经活了一个月,看样子还要继续活下去。 大明以后有没有天启和崇祯,现在已经成了个问题。 穿越者改变了大明历史,现在连朝鲜政变也要提前爆发。 刘招孙听金虞姬讲过朝鲜局势,对汉城状况大致有些了解。 绫阳君李倧是光海君的侄子。 在原本历史上,李倧于天启三年发动政变,将光海君流放江华岛,取代叔叔成为朝鲜王,史称仁祖反正。 刘招孙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历史上,仁祖的合法性起初并不为明朝认可,大明将其定性为“篡逆”,而后明朝出于“联鲜制奴”的战略考虑,在天启四年才同意册封仁祖。 眼下李倧主动找到自己,既然朝廷无心介入东边小藩国的政局。 刘招孙便可替大明出面,平定乱局,或许还能实现李成梁未能完成的梦想——成为朝鲜王。 只要能控制朝鲜,占据几个关键的海岛,将来出兵对付日本,也会方便很多。 刘招孙使了个眼色,袁崇焕眼珠转动,立即道: “平辽侯乃大明臣子,大明有规定,朝鲜和明国将官不可私下往来,若必须交流,要通过辽东都司代为转达。” 商人连忙赔笑道: “袁都察说笑了,平辽侯兼任辽东都司的官职,辽东的事,都是刘侯爷说了算。自然可以代替明国与我国议事。再说,小人听说,平辽侯爱姬也是朝鲜人,她兄长于绫阳君关系匪浅。” 刘招孙脸色不变,还是没说话,袁崇焕冷笑: “哈哈哈!你家主公打得好算盘,莫非是想重复当年壬辰倭乱故事?” “当年大明出兵帮尔等杀退倭寇,尔等连粮食都运输不了,从开原到宽甸,距离可是不近,让开原大军奔波百里,帮你们火中取栗,你家主公又想空手套白狼不成?” 朝鲜使者一愣,没想到袁崇焕说话这么难听。 “袁都察,我家主公上次在沈阳已经和刘总兵····” 袁崇焕挥手打断胖子,不屑道: “不要给本官说沈阳的事,本官没去过沈阳。” 刘招孙咳嗽一声,拱手告了个失陪,捧着茶杯走出大帐。 朝鲜使者正要追上去,走到门口便被吴霄拦住。 袁崇焕望着朝鲜胖子焦虑的身影,笑道: “平辽侯军务繁忙,有什么话,你就给本官说,本官代行转达,也是可以的。”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想要开原战兵出动,助他成事,须答应我们三个条件。” 正文 第143章 满城萧鼓沸春烟 身材精瘦的袁崇焕和胖乎乎的绫阳君使者坐在一起,一胖一瘦相得益彰。 经过半个时辰唾星飞溅的友好协商,两人终于对开原军出兵朝鲜达成一致意见。 袁崇焕事先已经给朝鲜使者送了五百两银子大礼。 打通关系后,胖乎乎的朝鲜商人出卖本国利益时就没那么为难了。 “徐霞客你见过了吧?长得像难民,比本官还瘦,还要黑。” 袁崇焕大明官话讲得很不地道,只好对朝鲜人比比划划。 “徐先生是大明地师,擅长风水堪舆。朝鲜国茂山郡有大矿,他会协助开采,你们将矿石运到延吉,我们会派人在那里按价收购铁矿石。以后只能卖给开原,不得再走私给建奴。” “还有,丹东以南、鸭绿江江口的大瑕岛、身弥岛,椒岛,看,在这里。” 袁崇焕伸手指给朝鲜人看,在那张充满写意风格的地图上,刘招孙已经标注了通商口岸。 “这些岛屿皆是荒无人烟,放在绫阳君手中,着实可惜了。我们要租借下来,用作商贸周转之地,方便朝鲜国民采买大明南货。” 胖商人呆呆的望向袁崇焕。 开矿勉强能接受,反正平辽侯承诺给钱。租借海岛,是在有些耸人听闻。 朝鲜使者掏出手帕擦擦额头汗珠,硬着头皮问道: “第三条呢?” 袁崇焕见此人很是上道,笑着拍拍他肩膀。 “哈哈哈,贵使不必惊慌,第三条乃是喜事。” “刘总兵将与金氏成婚。明年三月,金氏归宁,平辽侯随行。金氏自幼失怙,平辽侯希望绫阳君能隆重接待,不可怠慢。届时平辽侯会有份大礼送与朝鲜国。” 使者点点头,这才像是亲戚在聊天。 “那是自然,平辽侯屈尊大驾,小国蓬荜生辉,大人放心,届时汉城必不会失了礼数。” “敢问袁大人,三座岛屿租金多少?租借多长时日。” 袁崇焕伸出五根手指。 “每年给你们五百两银子,租借五十年!” ~~~~~ 当日袁崇焕与朝鲜使者签订盟约,白纸黑字确立了开原与朝鲜开矿通商等条款。 由于万历四十七年为己未年,史称《己未条约》。 当晚出了军营,黑黢黢的夜空落下雪粒,打在鱼鳞甲上哗哗作响。 刘招孙带着袁崇策马赶回城中,未到城门,雪粒便成鹅毛大雪,地上很快积起厚厚一层。 冒雪回到府上,已是亥时初刻。 杨青儿金虞姬两人早早安歇,他自己盛了热水洗漱,又泡了脚,冻僵的身子才稍稍暖和。 刘招孙推开虚掩的房门,屋内烛火还在摇曳,床榻被褥上散落着本小说。 轻轻抖落铠甲上的积雪。 这般辛苦,披荆棘、定辽东,就是为了守护眼前这人。 被褥掀开一角,露出底下白花花一片,朝鲜丫头睡意沉沉,还在低声说梦话。 红扑扑的脸蛋越显柔媚姣俏,与她平日英姿飒爽又有不同。 刘招孙微微一笑,将滑落下来的被褥给她重新盖好,金虞姬睡得昏沉,兀自不醒。 他忍不住又想去捏她的脸。 见屋角炉火熄灭,他又给炉子加了些火炭。 就着如豆的烛火,拿起金虞姬刚读过的《说岳全传》。 随手翻了几页,街上传来低沉的更鼓之声,午夜子时了。 合上书,一阵倦意袭来,匆匆脱了铠甲,轻轻躺在金虞姬身旁。 刚刚合上眼,金虞姬藕臂从后面攀援上来,搭在刘招孙脖子上。 刘招孙知这丫头刚才是在装睡,捏了捏她手指,痛的金虞姬吱呀乱叫。 “惊蛰便成亲了,别闹。” “官人为何非要等到成亲?”金虞姬睡眼朦胧,眼神若秋月浮光,痴痴的望向刘招孙。 “为了,为了以后把你扶正啊,免得别人乱嚼舌头。” 刘招孙信口胡诌,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因为什么。 或是可怜金虞姬身世,不愿她再受一丝委屈,或是对开原未来惴惴不安,担心下一秒一切都将覆灭。 金虞姬心下感动,此时刘招孙粗重的呼吸,她忽然紧紧搂住官人,曼声道: “奴家才不怕什么闲话!那日诰命夫人说和你入了洞房,她能,奴家为何不能?前番几次,官人都是遮遮掩掩,借口拖延,莫非真有龙阳之好?奴家今日定要一验真假·····” 不知当夜金虞姬如何检验真假,作者未见真切,亦未曾记得,此是疑案,不敢纂创。 次日天明,大雪纷飞,开原城中,银装素裹。 刘招孙洗漱完毕,抬头望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院子里积雪已经淹没小腿。 “遭了。” 眼下大雪封山,骑马在山间行走十分危险,步行就更不用说了,没有十天半月绝对到不了宽甸。 萨尔浒时,宽甸周围山路他走过两遍,知道路上的凶险。 “看来真遂了康应乾心愿,年前出不了开原了,也不知道乔大嘴怎样了。” 刘招孙仰头叹息,远处城楼几乎被大雪覆盖,他默默接受现实。返身回到府上,开始了享受难能可贵的长假。 他刚离开院门,忽然听到街道上传来砰砰响声,像是火铳爆响。刘招孙心里大吃一惊,这个时候哪支兵马会出现在开原城呢? 正在疑惑之间,抬头望见原来是孩童在外面燃放爆竹。 他咧嘴一笑,自己的战场综合征越发严重了。 再过几天便要过年了,沿街叫卖冰糖葫芦和糕点的小贩也变得更多,吸引了更多的小孩子。 这是刘招孙在大明第一次过年,感觉风俗习惯与后代大同小异,只是繁文缛节更多些罢了。 经历过两次血战的开原百姓,对眼下难得的宁静生活颇为珍惜,很多人早早就准备好了年货,刘招孙估计过年时会有很多势力登门给他拜年。 万历四十七年最后七天,平辽侯刘招孙每日便和杨青儿金虞姬厮混一起。 三人在一起或是打马吊,或是投壶饮酒,每日临睡前,刘招孙还要给金虞姬讲故事,上次从京师买回来的小说早被她看完了。刘招孙现在给她讲的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金虞姬每次都被吓得花容失色,却还要缠着刘招孙给她讲。 日子过得很快。 转眼便到除夕,开原城中,热闹癣天,满城萧鼓沸春烟。 所有人都想早日辞别旧岁,迎来新年。万历四十七年的开原太过惨烈,希望刘总兵在新一年能让大家都国殇好日子。 刘招孙的三口之家,幸福也到了顶点。 吃过一顿极为丰盛午夜饭,三个少年通宵打马吊,刘招孙输光了身上的碎银,金虞姬也输了五钱银子,都让杨青儿赢去了。 三人喝了热茶,刘招孙牵着两个丫头的手走进小院,半天晨星点点。 已经是泰昌二年。 正文 第144章 东厂锦衣 明国京师。 满城爆竹声中,京城迎来了泰昌二年。 除夕之夜,九门难得没了宵禁,街面上游人如织,五城兵马司和镇抚司加派人手维持京师治安。 沈炼提着把绣春刀,带着几个心腹兄弟,行到崇文门城楼前。 但见往来锦衣花帽之人,纷纷攘攘,各有服色,都在茶坊酒肆流连。 迎面四人小轿交过而过,青色轿帘撩起一角,轿中一个大红蟒衣的美艳妇人,对着沈炼抛媚眼。(1) 沈炼对那妇人笑笑,举起椰瓢,咕咚咚灌了一口。 目光重新回到熙熙攘攘的大街。 “百户大人,这袁贼逆党着实该死,过年也不让咱踏实,家里热乎饺子都吃不得!在这里受冻!” 沈炼将椰瓢扔向旁边小旗官,让他给兄弟们分了几口。 小旗官瞥见百户大人飞鱼服下一把黑漆鎏金边的绣春刀,便顾不上喝酒,惊叫说: “今儿是什么日子,除夕之夜,大人连御赐的绣春刀都带上了。绣春刀配飞鱼服,也只有大人才配得上,比那皇城里的大汉将军都威武!怪不得都说大人是东厂第一美男,是·····” 须知飞鱼服绣春刀一般只在皇家庆典上才会穿戴,就像大汉将军身上的金甲,只是礼仪性质的。 沈阳瞪那小旗官一眼,绣春刀指向崇文门: “饺子,就在锅里,想吃就能吃到,今日逮了骆思恭,老子带你们去月华楼吃花酒!” 听到月华楼,几个锦衣卫都露出淫笑,不自觉将雁翎刀握紧。 “卢渐,带人堵住骆府后门,一个都不能放走!老子亲自进去拿人!” 小旗官卢渐立即点了两个心腹番子,策马进入崇文门。 沈炼无视街面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拔出皇上御赐的绣春刀,手持刀背,在灯火阑珊下,细细摩挲绣春刀锋刃,口中喃喃道: “今夜,你又要饮血了!” ~~~~~ 沈炼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出去拿人了。 新皇登基,魏忠贤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提领东厂。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高升后的魏公公,没有忘记他的一众好兄弟,在他的提拔下,田尔耕、许显纯、徐应元、石元雅等人被安排进司礼监。 之前欺凌魏公公的大太监们,或被流放南京,或直接被杀,下场都很惨。 魏忠贤一心想让炼被进宫,割去那玩意儿,好提拔他当个东厂厂公。 不曾想沈炼痴迷儿女之情,竟然不敢当太监,魏公公无奈,只得安排他先去北镇抚司做个百户,等以后自己重建西厂,再让他去做西厂千户。 掌权之后的魏公公知道文官的厉害,他立即拉拢各位京官,又是送钱又是赔笑,态度极为诚恳,希望这些正人君子们能和自己站在一起,接纳自己。 无论是东林党楚党还是浙党,魏公公都是亲自上门拜访,诚意很足。 不过当看见魏公公拎着礼物,拿着名帖站在这些御史京官们的大门口时,大家都对这个无耻阉人不屑一顾,只把他当成了新皇帝的狗。 不知是为了彰显文人正气还是单纯只想发泄心中的不满,京官们对满脸堆笑的魏忠贤没有表现出任何好感。 御史杨涟直接将魏公公送他的金银珠宝字画古玩扔出大门,还让魏忠贤去永定河洗一洗身子,洗尽身上的污浊。 此外,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等东林君子们,也对九千岁表达了类似的观点。 不仅如此,在这些文官授意下,各地纷纷上疏,要求罢免万历末年在全国开设的矿场。 这些东林君子们,强力要求皇上立即召回各地矿监,停手停止征收矿税,因为朝廷不能和民争利。像云南和辽东那样。 万历四十二年后,老皇帝就曾将各地矿监陆续收回,只剩下湖广福建江浙还有些矿场没有关闭。 魏忠贤是从青皮打行混上来的,对矿税矿监里面的道道,了解的清清楚楚。 他当然不会答应召回矿监,这里面的道道深得很,朝廷现在缺钱,能多收一点当然是好的。 更重要的是,现在外出的矿监,都换成了魏忠贤心腹,现在文官要对这些义子鹰犬下手,他肯定不能坐视不管。 让魏忠贤不满的还有,袁应泰死后,辽镇那些军头表面上收敛了很多,背地里却让言官御史弹劾刘招孙,主要是说平辽侯在辽东大肆圈占土地,意图谋反。 这些老调重弹魏公公原本不怎么在意,只是这一次,言官御史弹劾平辽侯结交中官,将矛头指向了魏忠贤。 魏忠贤上位以来,从未主动招惹这些文官,不知为何对方一直将他看做眼中钉肉中刺。 魏公公不知道的是,在这个时代,阉人的身份就是原罪,是士大夫文官唾弃的对象。 而一个掌权的阉人,更正人君子们憎恨的所在,在他们眼中,大明种种乱象,都和这些阉人脱不开关系。 魏忠贤没读过什么书,也想不到这些道理。 不过,别人欺辱他,轻视他,也是能感受到的。 打行出身的九千岁,思维方式也很简单。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是可忍孰不可忍! 既然敬酒不吃,便吃罚酒了,别能怪厂公不客气了。 在魏忠贤的授意下,清算袁应泰逆党的行动开始在京官中迅速展开。 袁应泰本是东林党人,东林党虽是个很松散的组织,甚至称不上一个组织。 但只要大家同在京师为官,相互之间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牵连。 泰昌皇帝对魏忠贤的行动并不干涉,皇上最近很忙。 和历史上一样,朱常洛仍旧沉湎女色。 虽然魏公公听从了平辽侯建议,千方百计阻止司礼监和文官进献千金美姬。 但他却不能阻止皇上在后宫渔色。 不管怎样,皇上默许了魏忠贤在京师的行动。 这些天,沈炼作为魏公公的一把利刀,在京城大开杀戒,对付那些攻击羞辱自己的文官。 在解决了一众疯狗言官后,今晚,沈炼要去逮拿下狱的是锦衣卫指挥使,少傅兼太子太傅、少保兼太子太保、后军都督府左都督骆思恭。 注:(1)《旧京遗事》史玄:“或有吉庆之会,妇人乘坐大轿,穿服大红蟒衣,意气奢溢。” 正文 第145章 喋血绣春 沈炼望着荆渐带领锦衣卫消失崇文门后,在跟了上去。 五城兵马司士兵见到锦衣卫,都像躲避瘟神似得避开。 沈炼策马走到正阳门大街,把缰绳递给一个镇抚司番子,迎着密集的人流一路向西,很快走到骆思恭宅院前。 骆府前两个家丁远远望见一身飞鱼服的沈炼走来,再看看后面黑压压一群锦衣卫,连忙躲进院中,就要关住大门。 “东厂逮人,阻拦者,与犯人同罪!” 沈炼大吼一声,两家丁迟疑着从院门中退出来。 这些天魏公公逮拿袁党余孽的消息在京师传得沸沸扬扬,每隔两日便有京官被逮拿下狱,没想到他连前任镇抚司骆指挥使也敢动。 两个锦衣卫番子上前踹开大门,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院子里传来一片脚步和惊呼声。 一队锦衣卫冲进院落,火把四处晃动,院子里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个人影。 “大人,都逃到后院了!” 沈炼将绣春刀猛地拔出,踏步冲向后院,十几个锦衣卫紧随其后。 骆府后院灯火通明,当中摆着一座宴席,远远望见骆思恭和家仆坐在一起,还在吃年夜饭。 沈炼挥挥手,一名锦衣卫上前亮出腰牌,大声道: “查前镇抚司指挥使骆思恭,勾结叛逆袁应泰,浑河战事时,出卖大军情报与建奴,着逮拿东厂审讯!” 周围家仆纷纷站起,其中有些人手上还有兵刃。 沈炼目光凶狠望向对面众人,正要下令逮拿,须发花白的骆思恭从座位上缓缓站起。 沈炼到京师不过八九个月,对这骆思恭却非常熟悉,因为此人一直是镇抚司指挥使,位高权重,是他们这些小旗百户仰望的所在。 骆思恭到底有没有勾结后金,有没有出卖情报,这些并不重要,锦衣卫拿人只需要一个理由就够了。 现在,皇上和魏公公要让此人死,在沈炼眼中,骆思恭就是个死人了。 在京师担任锦衣卫短短半年多时间,见惯了杀戮,沈炼早已从当初那个天性淳朴的浙兵旗队长,变成现在这个杀人如麻的镇抚司百户,成为九千岁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 “魏忠贤果然心胸狭隘,连老夫也不放过,老夫连建奴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如何与后金勾结?” 骆思恭惨然一笑,不过他显然对今日之事早有准备。 “罢了,罢了,成王败寇,既然魏忠贤现在得势了,老夫这个镇抚司的位置也该给你们让开了,你们给老夫按什么罪都可以,谋反也罢,通敌也好,老夫不会争辩,这就和你们去东厂走一趟。” “老夫临死前只想知道,今日之事,是皇上的主意,还是魏忠贤让你们干的?!” 沈炼冷冷望向骆思恭,这样的场景他见过太多,这些天他亲手送走了七八名京官,其中一个还是户部主事。 无论是东林党还是楚党或者浙党,只要是人,临死前总爱胡思乱想。 魏公公要杀骆思恭,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此人于东林几位君子关系匪浅,九千岁以为,留下终究是个祸害。 沈炼只是魏公公的一把利刃,公公让杀谁,他就杀谁。 半年前刚进镇抚司时,他对这些大人老爷们还有敬畏之心,知道的内幕多了,在他眼中,这些正人君子们很多连禽兽都不如,死不足惜。 由于是刘招孙死党这个身份,他在京师日子过得很不好,前段时日经常会被文官找麻烦,连京师街上的青皮也会欺负到他身上,他怀疑是背后有人指使。 现在杀戮一旦开始,就很难停止,沈炼感觉自己已经走上了条不归路,杀人太多,自己将来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 谁让命运把他带到了这个修罗场。 “皇上杀你,九千岁杀你,又有什么区别?你的罪行远不止这些,带走!” 一声令下,两个锦衣卫上前扯住骆思恭,就要朝外面拉去,忽然从后面冲上来两个黑影。 沈炼心底一惊,难道这骆府真的豢养有死士,今日怕要死几个兄弟在此了。 黑影很快冲到面前,是一男一女两个孩童,男孩七八岁光景,女孩十三四岁,睁大眼睛疑惑的望向沈炼他们。 男孩手里拿着把木剑,朝锦衣卫冲来。 “不准抓走爷爷!” 小男孩奋力推开抓住骆思恭的那个番子,用木剑在他身上一阵乱扎。 “滚开!” 那番子左手搭在骆思恭肩上,用握刀的右手推开那小男孩,一边对他怒骂。 岂料那小孩丝毫不怕,更加用力撞向番子。 “我与你们走,不得伤害我的家人。” 骆思恭话未落音,只听噗嗤声响,锋利的雁翎刀刀刃刺入小孩身体。 那番子脸上露出厌恶惊恐之色,这表情只维持了短短瞬间,便消失不见。 周围众人都呆了片刻,虽说骆思恭的罪行一旦落实,他们全家人都活不成,只是现在就把人杀了,却是有点说不过去,而且还是个小孩。 骆思恭望着孙子缓缓倒在血泊里,忽然抡起旁边一把椅子,狠狠砸在那番子身上,他毕竟是指挥使出身,身上有些功夫,椅子砸在番子身上,番子一声不吭便倒了下去。 旁边握刀的家仆纷纷拔出刀,数十把雁翎刀和倭刀齐齐扬起,对向还在发呆的沈炼。 “东厂逮人,鼠辈安敢······” 他话未落音,一把锋利倭刀已经从头顶劈砍过来。 “连孩童都不放过,魏忠贤也太狠毒了!大明迟早要被他害了!” 骆思恭手下一众家仆纷纷冲来,这些人都是平日豢养的死士,如今见骆家被逼到了绝路,他们也就无所顾忌,只想把眼前这群锦衣卫全部杀死。 沈炼惊醒过来,指着朝自己冲来的家仆,大声对周围锦衣卫道: “杀光他们!” 周围烛火摇曳,勾勒出晃动的人群,兵刃和铠甲碰撞,发出叮叮敲打声,间或有金属入肉的噗嗤声。 很快便有倒在血泊里,站立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五六人,其中还有个被吓傻的小女孩。 一身血污的沈炼环顾四周倒下的尸体,他的双眼都被血迹覆盖,眼前变得朦朦胧胧。 隐约望见对面站着骆思恭摇摇晃晃走向自己。 沈炼仿佛回到了半年前的浑江战场。 那时,他们鸳鸯阵的战兵被镶蓝旗巴牙剌围攻,命悬一线时,是刘总兵救了他们。 他已经很久没有经过过这样血腥的拼杀了。 他扬起那把砍缺口的绣春刀,斜斜指向骆思恭。 “走,跟我去镇抚司!” 旁边那个小女孩扶着爷爷站起,白色裙袄上满是血迹,变成了血红色,她抬头狠狠盯着沈炼的眼,忽然从地上捡起把折断的雁翎刀,刺向自己脖颈。 正文 第146章 教坊司 当下,沈炼令番子押了叛逆骆思恭回北镇抚司衙门。 可怜骆氏两代为大明尽忠,一朝被魏忠贤盯上,便遭灭门之祸。全家百余口人,只逃走几个。 沈百户让荆渐带人进了后院厢房,一阵翻箱倒柜,借口搜查逆党罪证,拿了几千两银子,留下大头孝敬魏公公,剩余五百多两都给几十个兄弟分了。 分完赃,才让司礼监、五城兵马司、刑部和吏部的人进来抄家。 司礼监系笔太监李永贞略知笔墨,会写些奏章,经常帮助魏公公起草文书,帮九千岁批改内阁奏章,算是阉党新贵。 沈炼将剩余事务交给李永贞,省的今晚还要回东厂向厂公复命。 他把绣春刀血迹擦干,环顾周围,那个倒下的女孩儿还睁大眼睛,兀自死不瞑目。 一双澄澈无神的死死盯着沈炼。 沈炼望着这女尸出神,这般刚烈的女子,属实少见。 “罢了,死了便好,免得魏公公送你去富乐院受罪。(1)” 说罢,他轻轻合上女孩眼睛,告别李永贞,让他别多拿银子,他知这太监贪婪无度,若是拿得太多,厂公那里就不好交代。 沈炼率一众锦衣卫出了骆府,沿着正阳门大街,往北去了。 众人往北走了一段路,拐过丁字街,却不是去月华楼。 荆渐满脸堆笑问道: “沈百户,抓了骆思恭,怎地不去月华楼了?兄弟们都等着呢。” 沈炼啐了口唾沫,神色怆然。 “你们去吧,今夜眼皮跳得厉害,心里乱糟糟的,不想碰女人了,去教坊司北边胡同(2)听听曲儿,喝点酒便好。” 荆渐附和道: “也是,都怪那女娃子,好生生的非要自己割了脖子,她那模样,送去教坊司也能混日子。” 沈炼给手下每人赏了十两银子,三个心腹小旗怕城内有东林余孽,谋害百户大人,便也不去荷花酒。 番子们都知那演乐胡同里的女子,姿色确是上佳,不过只是会吹拉弹唱,并不卖身。 他们对那丝竹管弦的雅乐并无爱好,刚杀了人,正要找女人下火,这除夕之夜,便不随沈百户去听酸曲儿了。 众人领了银子,大声朝百户大人答谢,当下便在烟袋街街口散去大半,回家的回家,吃花酒的吃花酒,各奔东西去了。 鼓楼上传来九声更鼓,已是亥时初刻(九点)。 街头游人不减,沈炼带上三个心腹,策马来到教坊司门口,远远听见官署内响起丝竹之声。 “娘希匹,除夕夜也这般热闹,想找个安静的处所都不能!” 教坊司赵奉銮倚靠门前(3),远远见沈炼身上的飞鱼服,眉头微皱,旋即换成笑脸,上前迎候。 “沈爷,今儿个不去街上拿人,难得有雅兴来咱南胡同。” 沈炼伸手从飞鱼服下掏出几两碎银,塞到赵奉銮手里。 “老赵,还有雅间没?” 赵奉銮也不推辞,接了银子塞进衣袖。 他一个小小九品闲官,俸禄本就不多,在这教坊司做个乌龟官(明代小说中称教坊司官员为乌龟官),备受歧视,平日迎来送往,不敢轻易得罪京师显贵,况且眼前这位可是魏公公眼前红人。 “沈爷每次来都这般客气,雅间倒是有,怕是乐户不够,那些胭脂俗粉不入沈爷法眼。” 沈炼笑道: “不妨,随便叫些来,劳驾。” 赵奉銮连忙叫来两名司乐,领着四人进去,沈炼在侧边厢房里换下飞鱼服,打扮成寻常客商,三个小旗也同样做了。 都察院和兵马司偶会来教坊司查验,太祖定下的规矩一直没变,只有商人才能进出教坊。 四人上楼寻了个雅间,在屏风前一张八仙桌前坐定。 沈炼给司乐几两碎银,让他添置些酒食上来,司乐连声称谢,徐徐退出屋外,虚掩上门,很快有人拿了些酒食果品进来。 八仙桌上摆着些腊鹅、馄饨鸡、蒸羊肉、豆汤、泡茶之类的吃食。 四人刚才搏杀一场,又在北京城来回走了两趟,早已饥肠辘辘,三个小旗官抓起腊鹅就啃起来。 “慢些吃,又不是在北镇衙门。” 沈炼细细喝着泡茶,脑海中不断浮现刚才杀人的画面,门口吱呀一声,探进来个头。 原来是刚才收银子的那个司乐。 “沈爷,真是得罪的紧,刚才寻了一遍,坊内乐户都抽不得身,只剩个孟养(缅甸部落)女孩儿,模样寒碜了些,怕是不入几位爷法眼。” 沈炼摆摆手,让司乐带人进来。 进来个瘦削女孩儿,一身素雅装扮,穿了件烟霞色对襟褙子,朝四人行了个万福。 “叫什么名字?怎的以前没见过你。” “回老爷,奴家唤作采莲,容貌平平,自然上不得台面。” 万历十一年,刘??率军征讨缅甸王莽应里,与邓子龙大破缅军于姚关以南。 在这场难得的大捷中,明军俘虏三百多缅甸女子,其中姿色上好者,被刘大刀亲自送往京城教坊司。 明代教坊司乐户皆为贱籍,子女不得为官经商种地,世代皆为贱籍,除非有人重金赎买,他们才能从礼部销户,获得自由身。 采莲便是这批外番女子的后代,自幼便在教坊司长大,早忘了故国风月,说得一口流利大明官话。 沈炼对采莲微微点头,他酒意阑珊,低垂着头,看起来有些疲惫。 荆小旗见这女子身材瘦削,前后都没啥看头,便不耐烦道: “我们沈爷今日烦闷,才来你们这儿,赶紧唱几个曲儿,沈爷高兴了赏你大把银子!” 采莲又施了个礼,也不说话,身姿摇曳走到屏风后面。 三个手下又开始啃猪蹄,沈炼灌了口酒,感觉全身疲惫上来,眼皮变得沉重。 忽然,一声沧桑哀婉的埙乐从屏风后面飘散出来。 旷古凄厉的埙乐如利箭般射向人心,仿佛千万只鬼魂在寒夜中哭泣。 埙声穿入沈炼耳膜,他猛地惊醒,使劲摇摇头,目光注视着屏风。 三个小旗被这哭丧般的埙曲吓了一跳,也都放下猪蹄,起身就要去揍那外番乐户。 沈炼举手拦住三人,口中喃喃: “这声音怎地如此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似得!” 三个小旗愣愣的望着百户大人,荆小旗一边擦着嘴角的猪油,一边怒道: “妈的,还敢败了大人的兴致,今日非砸了·····” 沈炼让他先别说话,埙声渐渐低沉,几人却是听得真切。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回忆了很久,沈炼才终于想起。 是半年前刘总兵京师献俘时,他在午门值守,听到的雅乐。 沈炼缓缓举起左手,对着屋内烛火,望见手腕上残留快杀人留下的血迹,刚才来的匆忙也没洗去。 埙声像魔咒般在他耳边萦绕,苍凉哀怨的旋律久久不绝。 醉眼朦胧中,沈炼隐约又看见刚才在骆府上割断自己喉咙的女孩。 他盯着手腕上的血迹发呆,短短半年,自己竟然变成这般凶残,连一个教坊司的乐户都对自己心惊胆寒。 三个小旗不知沈炼心意,见百户大人不让动这女子,他们便只好忍受着屏风后面哭丧似得的埙乐,重新坐下,只管大口喝酒,大碗吃肉。 醉意之间,沈炼只觉自己已是一叶扁舟,在湍流之中任意漂突,想要靠岸却是不能了。 哐当声响,门被从外面打开,外面传来司乐急切声音。 “李公子,屋内还有人呢?镇抚司的····” “滚开!” 十几家丁拥着一个富家公子推门而来。 这公子容貌俊美,一身锦袍,服饰华贵,一看是富贵人家,他旁边站出个家丁,咄咄逼人。 “李公子平日最喜这小乐户,几次来教坊司都寻不得,今日难得得闲,你们几个杀才,让开!” 家丁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一大把碎银,直接扔到屋内。 银子洒满一地,桌子菜肴里都是碎银、沈炼身上也被扔了两块。 三个小旗同时伸手摸向腰间短弩。 听到李公子家丁声音,屏风后面的埙声变得断断续续。 沈炼斜眼望那公子一眼,不动神色的从桌下摸起绣春刀。 “原来是京营都督的大公子,你不知这南边胡同只卖艺,不卖身,这么小的女孩,你也下得了手?” 沈炼借着究竟,将身上银子抖落出去,砸在那家丁脸上。 “沈某这些天杀人太多,不愿再和为难京营,今日我心烦意乱,偏要听她吹埙,请李公子出城回营去吧,今夜城中人多,小心别在此地折断了腿!” 李公子盯着沈炼的绣春刀,怒道: “沈炼!别以为有魏忠贤撑腰,你就敢蹬鼻子上脸,闹大了,老子让京营铲了你们镇抚司!把你送到南直隶当男妓!今日这采莲我非要了!” 注:(1)富乐院,隶属于教坊司,属于明朝官妓集中地。刘辰《国初事迹》“太祖立富乐院于乾道桥,妓妇皂冠,出入不许华丽衣服····禁文武官及舍人入内,止容商贾出入院中。” (2)明代本司(教坊司)胡同北有演乐胡同,南有内务部街(勾栏胡同)。(《析津日记》、《日下旧闻考》) (3)《明史·职官三·教坊司》:“教坊司,奉銮一人,正九品,左右韶舞各一人,左右司乐各一人,并从九品,掌乐舞承应。以乐户充之,隶礼部。 正文 第147章 厂公 京师东华门外,东缉事厂。 一辆马车径直驶入东厂,在院中停下,魏忠贤在管事太监搀扶下,缓步走下马车。 田尔耕立即上前,作势要搀扶魏忠贤,被魏忠贤一把甩开,九千岁风风火火往前走去。 前面立即跪下数十名档头,大声道: “叩见厂公!” 魏忠贤头也不抬,拽步走向大厅,田尔耕和一众大档头跟在身后。 众人经过一座牌坊,上书“流芳百世”四个大字,牌坊上供奉着从成祖时代起历任东厂提督太监牌匾。 魏忠贤斜斜瞟了眼诸多前任,没有停留,折身往左边小厅走去,小厅里供奉着岳武穆雕像。 他在岳武穆雕像前站定,恭恭敬敬上了香。 “沈炼伤的如何了?” 魏公公一路望前,径直走向客厅上座,坐定之后大声询问周围各人。 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孙云鹤、杨衰等人坐在下首位置。 原本历史上的东厂五虎,如今变成了六虎。 最厉害的那头虎,昨晚在教坊司吃醉酒,和人斗殴伤残,目下不知死活。 “听说伤了几个李家家丁,自己也被砍了两刀。这下得罪了京营,李都督非扒他的皮不可!” 许显纯肥厚的脸皮微微颤抖,似笑非笑。 田尔耕接过话头,阴阳怪气道: “那倒不至于,沈百户是什么人,人家是厂公的拜把子兄弟,又是平辽侯的麾下,出身行伍,功夫了得,谁敢动他?莫说是京营,就是当今皇帝····” 孙云鹤眯缝着眼睛打量众人,坐在他旁边杨衰准备开口,见魏忠贤脸色不善,便立即不说话了。 东厂五虎脸上表情各异,不过隐隐都有些得意之色。 须发斑白的魏忠贤扬起鼻孔,冷冷哼了一声,望向众人道: “好了,今日不说这沈炼的事,沈炼少年冲动,做不得大事。咱家不管他了,眼下骆思恭已经招认罪行,明日便将他交给三法司会审,除了这个东厂叛徒,咱们在京师便不怕他们翻天。” 众人纷纷抬头望向厂公,静静等待魏忠贤安排。 “不过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还是得咱们的人坐,咱家才觉得踏实,你们几个都是跟随咱家多年的心腹,那沈炼让咱家失望,便由你们中选一个来做!” 周围雅雀无声。 片刻之后,立即响起叽叽喳喳声。 各人纷纷回忆起自己为厂公做出的贡献,七嘴八舌争吵起来。 从协助九千岁进入司礼监到暗杀王安,再到对付卢受,最后纷纷列举最近的清剿东林余孽时帮厂公杀了多少东林党。 魏忠贤捧着一杯热茶,看热闹似得打量着眼前五人,等他们说了小半个时辰,嘴角冷笑: “既然你们一时难以决断,便改日再议此事!” “今日召集你们五个来,还有件大事要做!东林余孽尚未根除,这群无耻之徒,每日诬陷咱家,诋毁皇上,咱家一忍再忍!” “言官御史这群疯狗,真以为东厂的刀不够快了?” 见厂公发怒,五人连忙停止攻讦,齐声道: “全凭厂公吩咐!” 魏忠贤从座位上站起,五人知道有大事发生,连忙低头做出恭敬之态,魏忠贤从袖中掏出份奏疏,扔到了众人面前。 田尔耕翻开奏疏,粗粗读了几句,顿时脸色大变。 “高皇帝定令,内官不许干预外事,只供掖廷洒扫····圣明在御,乃有肆无忌惮,浊乱朝常,如东厂太监魏忠贤者。” 许显纯夺过奏章,偷瞄厂公一眼,低声念道: “忠贤本市井无赖,中年净身,夤入内地·····祖制,以拟旨专责阁臣。自忠贤擅权,多出传奉,或径自内批,坏祖宗二百余年之政体,大罪一。” 许显纯念了几句便不敢读下去,将奏疏递给崔应元。 “先帝青宫四十年,所与护持孤危者惟王安耳······忠贤以私忿,矫旨杀于南苑。是不但仇王安,而实敢仇先帝之老奴,况其他内臣无罪而擅杀擅逐者,又不知几千百也,大罪十一。” 魏忠贤挥手打断众人,收回奏疏,怒道: “杨涟那厮写的,昨夜从会极门呈递进宫,被司礼监的小太监截获,送来了。” “这狗贼攻讦咱家迫害旧臣、干预朝政,逼死贤妃,说什么“致掖廷之中,但知有忠贤,不知有皇上。” “他要皇上大奋雷霆,将咱家千刀万剐,以正国法。” 底下五人纷纷叫喊,要逮拿杨涟下诏狱,好生拷打。 魏忠贤起身在小厅中来回走动,望向远处威风凛凛的岳武穆雕像。 “这个杨涟,去年咱家给他送过礼,给足了他面子,他羞辱咱家一番便罢了,还想置咱家于死!真是毒如蛇蝎!” 田尔耕冷冷道:“厂公,属下派两个死士,今日便去刺杀了这狗贼,做成抢劫的样子,其他御史便知道闭嘴了!” 魏忠贤拍拍他肩膀,满怀欣赏的朝田尔耕点点头。 “好手段,果然是我东厂的人!” “近日东厂杀人太多,不宜再开杀戒。这杨涟据说有些声望,不能直接杀了,你们先找御史弹劾他,就说他勾结建奴,先给他罢官,把他名声搞坏,你们再好好治他····” 孙云鹤在旁边提醒: “厂公,勾结建奴这条,刚刚在骆思恭身上用过了,杨涟御史出身,也没去过辽东,和后金八竿子打不着。” 魏忠贤眉头微皱,抬头望向岳飞雕像一,眼前一亮。 “这种乱臣贼子,不忠不义,胆敢蛊惑皇上,离间君臣,便定他个大不敬、无人臣礼。” 众人都觉得这罪名定的好,纷纷称赞厂公英明。 魏忠贤有些乏了,挥手斥退众人。 周围只剩下他和义子李朝钦。 魏忠贤捡起奏疏,又翻看一遍,越看越觉恼怒,猛地将奏疏撕成碎片,一股脑抛向空中。 纷纷扬扬的碎纸片落在两人脚下,这时一个档头进来禀告说,沈百户来了。 魏忠贤连忙放下茶杯,让李朝钦先退下。 左臂受伤的沈炼穿着那件血迹斑斑的飞鱼服,拎着已经彻底崩坏的绣春刀,恭恭敬敬站在魏忠贤面前。 “叩见厂····” 魏忠贤上前扶起他。 “起来,先坐下!” 等沈炼在旁边坐下,魏公公忽然抡起茶碗,砸在地上,怒不可遏道: “沈炼啊沈炼!你说你为了个教坊司乐户,一个贱籍女子,还是个外番女,竟和京营李公子动手!咱家平日给你说过多少回,世间女人不过是衣裳,用了便扔!咱家当年入宫做事,便抛弃妻女,这才是做大事的人!” “咱家今日为了你这事,从早晨起来忙活到现在,上午去左安门给李都督赔礼说笑,搭进去几千两银子,人家才不要你性命!这京师不止是咱镇抚司的,好多人咱都得罪不起!” “你年少有为,又有平辽侯帮衬,多少人瞅着你,眼红你,咱家本想着除掉东林后,让你再高升一步,哎·····” 沈炼跪倒在地,拱手对魏忠贤道: “卑职知错了!” 魏忠贤急促喘息,等沈炼在地上跪了会儿,才上前扶起他,关切问道: “伤到哪里了?” 沈炼连忙道: “皮外伤,不碍事的。” “听说是那姓李的先动的手,这狗贼也是可恶,等咱家灭了东林,再对付京营,皇上说了,以后京营可由咱们司礼监提领!” 沈炼满脸惭愧之色,眼泪就快流出来。 魏忠贤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什么。 “你到底还是心善,不像田尔耕许显纯那般心狠,你以后少喝酒,喝酒误事。” “明日咱家和礼部主事说情,给那个采莲赎出来。这些外番女在教坊司也是可怜,只是天下可怜人多了去了,你是跟着咱家做大事的,眼界要开阔一些,以后切不可再为儿女私情牵绊!” 沈炼对那采莲其实并没无多少眷念,听厂公这么说,他耳边又响起昨晚那埙声,忽觉一阵恻隐之心,连忙跪下向魏忠贤谢恩。 “对了,说起外番女,咱家倒是想起一事,” 魏忠贤眼珠转动,从袖中掏出一份塘报。 “成都缇骑禀告,永宁宣抚司奢崇明招纳死士,修缮铠甲,联络周围土司,真是要造反了,可惜白杆兵都死在辽东了,周围卫所兵不是这逆贼对手。” “到时候咱家派言官御史荐举平辽侯去西南平叛,便可得到三四百万两军饷,镇抚司也能分到钱,当然,这只是小头,听说那奢崇明很有钱,到时候便抢他的。” 沈炼听得入神,没想到厂公谋划这么深远。 “那卑职便派人快马通知刘总兵,让他有个准备。” 魏忠贤笑着摆摆手,对沈炼道: “辽东距离西南几千里路程,南边造反也不是今天明天,再等些时日,等朝廷兵马都被打败,便没人再阻挡他们南下了,平辽侯也可借着这段时日,好好恢复元气。” “沈炼,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沈炼拱手向魏忠贤行礼,等待厂公命令。 魏忠贤望着遍地撕碎的纸片,狠狠道: “过几日,田尔耕他们便会弹劾杨涟,等他罢官,你可要麻利一点,杨家一个也不能留!” 正文 第148章 主人 泰昌二年,正月初一。 大雪初霁,朝阳初升,开原城内街巷,冰雪消融,天气格外寒冷。 刘招孙早早起床,开始在府上忙忙碌碌。 杨青儿金虞姬兀自不醒,俩丫头今日辰时才睡,这会儿正在享受回笼觉。 布木布泰昨晚昨晚睡得最早,没打马吊,毕竟是七岁的小女孩,也起来得早。 “走,哥哥带你拜祖宗,看看汉人春节是怎么过得。” 布木布泰懵懵懂懂,和丫鬟芍药一起,跟在刘总兵后面走到总兵府正厅。 刘招孙向天地叩拜两次,又对着正厅上供奉的义父牌位,行三叩九拜大礼。 又把一个熟羊头恭恭敬敬放在牌位前,芍药又端来些面食酒糟蒸蛋,放在羊头四周。 刘招孙从里屋取出一叠养纸钱,供在义父牌位前,对着牌位低声祈祷: “义父,孩儿亲手杀了奴酋,给您报仇了!辽东平定了,孩儿今年要率兵去西南,去你以前打过仗的地方,义父在天之灵,庇佑孩儿旗开得胜,在西南再立大功!” 待这些礼仪行为,刘招孙去前厅招待客人。 芍药给布木布泰戴上乌金纸作的飞鹅,京城唤作“闹嚷嚷”,春节走亲访友都要戴着。 小丫头戴着金晃晃的乌金纸,高兴的蹦蹦跳跳,跑到后院去找金虞姬她们去了。 邓长雄王二虎两人早早到总兵府给平辽侯拜年,两人拎着些糖果茶叶,身上难得没有披甲,都穿着常服。 刘招孙招呼他们坐下喝茶,三人聊了会儿开春扩军练兵之事,刘招孙给两个手下包了五两碎银的红包,两人收了,算是讨个好彩头。 坐了一会儿,邓长雄王二虎便匆忙告辞,刘招孙亲自送他们到院门口。 估摸着金虞姬她们该起来了,刘招孙正要转身回去,远远望见戚金和秦建勋两人结伴朝总兵府来了。 刘招孙收了礼,也给两人包了五两红包。 秦建勋是四川人,刘招孙便和他闲聊起蜀地的春节习俗,想知道和北地有无差别。 浑河战后,秦建勋一直未从同袍战死的悲痛中恢复过来。 刘招孙便隔三差五找他聊天,希望能打开他的心结。 “大人,南北相差不大,新年下,蜀地百姓家家户户新褙钟馗像,挂在门上,当做神荼、郁垒,在铜炉中烧苍木香,黄纸神牌,供奉家中逝者,烧后的纸灰都不能扫。” 秦建勋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低沉下来。 “也不知今年有多少石柱人家要在铜炉中烧黄纸神牌····” 戚金拍拍他肩膀,安慰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白杆兵兄弟。 “秦兄弟,人死不能复生,看开一些,咱们浙兵也快死光了,好歹都留下些血脉,你父亲在天之灵,也当欣慰了。” 刘招孙微微叹息,对两人道: “你们放心,本官会找兵源,派人好好训练,不会让白杆兵、浙兵就此消亡!” 两人一起抬头望向刘招孙,脸上都充满期待之色。 刘招孙点点头,肯定道: “开春后,浑河血战后,辽东百姓流离失所,康监军估计至少有三十万辽民无家可归,开会后会有大量青壮投奔开原,估计还会有些蒙古、叶赫人来投。开原将持续扩军,并不限额。到时候,本官会挑选那些参加过浑河血战的老兵,充任新兵旗队长、把总,白杆兵浙兵都有份。” 秦建勋激动的望向刘总兵,他一直想要重建一支白杆兵,以告慰两位至亲在天之灵。 现在听刘总兵这样说,当下心中大喜。 “本官会专门选拔两千人,交由你操练,将其练为白杆兵,今年年中前必须练成。” 秦建勋转忧为喜,连忙问道: “刘总兵,莫非今年要去攻打赫图阿拉?” 戚金面露疑惑,他不相信又要打仗,大军伤亡惨重,如果不休整一段时日,根本无力再战。 “不是打建奴,咱们的敌人现在不在东北方,而在西南。南边的奢崇明。” 秦建勋听了这话,恶狠狠道: “这狗贼,原先是石柱白杆兵手下败将,饶他不死,没想到他趁着白杆兵在辽东作战,又想在蜀地作乱!” 刘招孙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他只知道奢崇明会在白杆兵援辽后叛乱,至于叛乱的具体时间,他并不知晓。 现在他需要及早做好准备,对付这些西南叛军,白杆兵应当更加得心应手,如果可能,叶赫人也可以南下参战。 只要打仗,就会有银子赚,明代在西南实行的同样是羁縻政策,对这些土司老爷们,控制力几乎等于没有。 十几代财富积累之下,这些土皇帝们,一个比一个有钱,都掌握着当地的经济命脉。 所以只要能介入奢安之乱,刘招孙便能像他义父当年那样,大赚一笔,让皇帝都眼红。 更重要的是,可以趁着这次叛乱向西南扩张,最好能占据一块飞地,以飞地为中心,向南向北扩张。 如果不能,也可以增强开原势力在西南地区的影响,为以后的席卷天下做好准备。 当然,这一切能实现的前提是,刘招孙手中掌握一支可以战胜叛兵的强军,否则一切都只是妄谈。 由于刘招孙的穿越,这个位面的奢安之乱如同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提前爆炸。 所以他不敢有一丝懈怠拖延,必须尽快训练新军。 送走两人后,陆陆续续又有几波人上门给刘总兵拜年。 刘招孙忍住困意,笑呵呵的迎送客人。 这些人中有些认识,有些没见过,最后还来了个本地的大户,让家仆拎着一袋沉甸甸的金子,说是想把女儿嫁给刘总兵当小妾,可以不要彩礼。 等打发完这些人,已经是午时二刻,刘招孙想起自己还没吃饭,才匆匆吃了个饼子,两个丫头终于起来。 金虞姬跟在杨青儿后面,模仿汉地女子习俗,给官人拜年。杨青儿在旁边不停给她纠正哪里做错。 刘招孙给两人各包了个二十两银子的大红包,够姐妹俩一年的脂粉钱了。 “官人昨夜打马吊不是输光了么?”杨青儿满腹狐疑道。 刘招孙呵呵一笑: “康监军借了一百两,到时还他一百二十两,他怕本官没银子给属下发压岁钱。” 两丫头相视一笑,官人应当是大明最穷苦的总兵官了。 “我该去承恩门了,五六天没巡营,不知伤兵们恢复的怎样了,这大冷的天。” 说着便进屋找寻铠甲,杨青儿跟在后面道: “俗话说,新正拜节,走千家,不如坐一家,官人今日便不出门了,好好在家坐着。巡营不是还有邓千总他们吗?” 刘招孙呵呵一笑,他已经放了七天假,不能再闲下去。 “兵士,将官心腹也,几日不见,本官于心不忍,你们两人去后厨找寻些干净的菜肴,用油纸包好,我和吴霄裴大虎三个带回兵营,给伤兵吃。” 杨青儿瞪刘招孙一眼,摇头叹息。 “真是个劳苦的命!” 说罢她便转身进去,金虞姬站在原地道: “官人,奴家也随你去巡营。” 刘招孙疑惑道:“你真的好了?” “好了。” 金虞姬身形灵巧,柳腰摇曳着贴到刘招孙耳边,曼声低语: “官人,那晚不是验了吗?” 刘招孙自然记不清那晚发生了什么,他摸了摸脑袋,半天才道: “出去走走也好,看你天天待在家里也闷得慌,去把鳞甲穿好,披风带着,城外冷的紧。” 四人带了些吃食,出了总兵府,沿着南北大街一路向城北瓮城走去。 街道上行人往来不绝,都在走亲访友拜年,其中也有些叶赫人和蒙古人,刘招孙心中得意。 看来这以夏变夷之策,已见成效,这些外番子民也知道仰慕大明风俗了。 四人边走着边说些闲话,很快就有人上来向平辽侯行礼。 这些开原百姓大都是各族商户,基本都已在开原定居,很多人都认识刘招孙。 去年十月沈阳被屠的消息,早已传遍开原。 同样是被建奴围攻,沈阳这样的大城被鞑子屠城,开原却能屹立不倒。 大家当然知道,是谁一直在保护他们,不仅保护他们的性命,而且在保护他们的产业。 百姓们纷纷给刘总兵拜年,把手中的鸡蛋、糖果、茶叶塞到刘招孙怀里。 裴大虎和吴霄挡在刘总兵身前,生怕有人图谋不轨。 不过任凭他们如何勇武,也挡不住周围热忱的百姓。 刘招孙怀里很快赛满茶叶鸡蛋之类的礼包。 他知这是开原百姓心意,也不好推辞,只得抱在怀里。 三个卫兵帮刘招孙拿着,金虞姬,吴霄、裴大虎手里都快拿不下。 眼看见远处又涌来黑压压的百姓,嚷嚷着要给刘总兵送礼。 刘招孙无奈,只得登上街口一只半人多高的石狮子,对众人大喊: “诸位开原的父老乡亲,诸位的心意,本官都心领了!本官今日军务在身,实在不能久留,礼物也不便多收,后面便不要了。” “本官刚来开原时便说过,本官是来保护你们的,这话一直算数,不管你们是蒙古人、叶赫人,还是朝鲜人,只要遵纪守法,在开原做生意,便不会有青皮惹你们!不会有恶吏欺压你们,更不会奴贼土匪来抢你们!” “诸位,辽东贸易公司已经建成,你们将和开原将官一样,入股后就是股东了,每年年底分红,一起把生意做大,一起赚钱!记住,开原是本官的,也是你们的,以后,谁也夺不走它!” 正文 第149章 遇刺 正月,天气渐渐回暖,开原通往周边各处的道路陆续恢复。 正月初十后,每日都有流民涌入开原,他们中很多人是从铁岭、白山等地赶来投奔。 流民数量很快超过万人,遍布开原四门。 黄台吉撤兵后,纵兵沿着沈阳一路向北劫掠,途径铁岭、白山周边区域。 周边辽民惨遭兵祸,钱粮被抢,房屋被烧,无家可归,很多人都在去年冬天冻死饿死。 活着的人只得低价卖了田地,换取一些粮食,撑着活到开春。 得知开原招募战兵的消息后,还没饿死的流民纷纷朝这里靠拢。 正月十二,开原北门。 护城河前面的空地上架起几口大锅,篝火熊熊燃烧,粘稠的米粥在锅内咕嘟嘟冒着热泡。 周围聚集起一大群饥肠辘辘的流民,很多人伸长脖子望向大锅,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戚金和战兵营四个把总选拔流民,周围还站着三十多个战兵,负责维持秩序。 袁崇焕留守开原期间的表现,让刘招孙刮目相看。 他意识到让此人做军队宣教,鼓唇弄舌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于是让袁崇焕辅佐康应乾多分担些民政事务,将他作为开原体系文官二把手培养。 再说袁崇焕现在已经贵为辽东都察,确实不便再亲自上前鼓动宣传。 于是他的书童森悌接替了科捞爷职位,成了新兵营训导官。 “一群扑街仔,你哋有福喇(你们有福了),修了八辈子福份遇上刘总兵,进了开原战兵营,跟跟住刘总兵打仗!吃饱穿暖,每月还有二两月饷,噉嘅好事,去边度罗?(这样的好事,到哪里找?)” 森悌开口就是浓郁的广东腔,听得一众辽民云里雾里。 这些天东莞仔拼命学说辽东话,不过和老铁比起来,还有一定差距。 他精力充沛,比比划划,好不容易才把话说明白。 戚金瞟广东仔一眼,摇头咋舌。 戚金觉得这人又黑又瘦,官话都说不清楚,按照《练兵实纪》和《纪效新书》里的描述,实在不合适担任训导官。 不过刘总兵觉得此人精力充沛,大有他科老爷袁崇焕之风,多练几次便可以了。 一众流民都巴巴的望着大锅,训导官还没说完便涌到大锅前施粥,戚金派战兵挥舞木棍,将不守秩序的流民打退。 森悌小宇宙爆发,爬上一辆马车: “唔好抢,不要抢!排队先去戚将军那里查验,被选上的,才能吃粥!你们以为刘总兵的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戚金带领四个把总坐在铁锅前,周围护卫着一队战兵。 戚金按照戚家军选兵标准,对几个把总道: “戚少保曾说,行伍之事,首在选兵。平辽侯将选兵重任交给了我们,我们便要把好关,不能招进来一个兵油子,一个懦夫!” “以下几条,你们务必遵守!” “第一,不可选城市油滑之人,只要乡野农村来的兵!除非是运河纤夫和矿工!” “第二,不可选奸邪之人,看他们眼神,神色不定的,不要。” “第三,优先选乡野老实之人,看他们中指食指,有没有老茧。” “第四,那些身材魁梧之人,未必有胆量,没胆量的兵,再强壮也没用,不必要一定选。” “最后,有家室的人,全都不要。” 和刘招孙不同,职业军人出身戚金眼睛里揉不得任何沙子,选兵不会有任何私人感情可言。 合适便留下,不合适便被淘汰。 在戚金等人严格的挑选下,一万多流民大部分被他们淘汰,最后能选上的,只要区区两千人。 好在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流民朝开原涌来。 戚金选战兵的同时,中军卫队队副裴大虎也在抓紧时间补充人手。 到正月十五,六十人名额的中军卫队陆续满额,平辽侯的卫队终于恢复战力。 除了以前的老人,这次又选拔了几名浙兵长枪手和白杆兵,还有两个辽东打行,一个铁岭猎户。 经历过铁岭战兵营腐败事件后,平辽侯对这支最忠诚的卫队更为器重。 所有卫兵的月饷都是战兵的双倍,升迁机会更多。 裴大虎会进行定期考核,考核合格者,可升为战兵营军官,也可选择继续留在平辽侯身边护卫。 这些卫兵都需遵守开原军军律,对外只是以战兵身份出现。 刘总兵计划不断扩充中军卫队规模,最终将其扩展到三百人上下。 中军卫队将作为开原战兵营军官的主要来源,用以掌控刘招孙最核心的嫡系,从而制衡开原体系中任何可能出现的离心势力。 当然,就目前来说,中军卫队只是支纯粹的护卫力量。 中军卫队每日三班轮替,守卫总兵府。平辽侯外出时,一组人马留守,其余四十人护卫出行,确保内外皆万无一失。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刘招孙在总兵府举行家宴,宴请全体卫兵。 金虞姬和裴大虎作为中军卫队队正和队副,先向平辽侯敬酒。 刘招孙把酒喝了,起身拎着个酒壶,和卫兵们一起喝酒。 他仔细询问了每名卫兵的姓名年龄籍贯和家人状况,害怕记不住,便随手写在账本上。 这些卫兵来自大明各地,南北都有,有湖广江西,云贵山陕,江浙北直隶,还有一个蒙古人。 刘总兵给卫兵们一一敬酒,和裴大虎吴霄等人喝了。 拍着卫兵们的肩膀勉励说,开原前途不可限量,跟着自己,将来什么都会有的。 很快便走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卫兵身前。 刘招孙停住,给这高个儿倒了杯酒,卫兵立即双手接了,激动的双手有些颤抖。 “你是戚将军部下?” 刘招孙隐约记得这个浙兵长枪手。 浑河血战中,浙兵伤亡惨重,十不存一,最后幸存的那一千多人,与开原战兵合击,终于将两红旗彻底击溃。 那日与后金军决战,刘招孙对这个浙兵长枪手印象深刻。 此人个头实在太高,身材极为魁梧,比自己还高一些,在这个时代算是巨人了。 “刘侯爷,小的是戚总兵麾下队正林宇。” 刘招孙笑道: “今年多大了?” 林宇惜字如金道: “十九了。” 刘招孙觉得这卫兵很是沉稳,话也不多,是个军官的好苗子,他转身望向裴大虎。 裴大虎连忙上前,瞪了眼林宇,凑到刘招孙耳边,压低声音道: “大人,此人话少,莫和他一般见识,浑河血战,他们杀手队的人都战死了。这小子命大,杀了两个巴牙剌,竟然毫发无损,听闻大人招募卫兵,他便报名了,打赢了五个人,卑职选他进来了。”刘招孙听了不停点头,笑着望向林宇,勉励他道:“好好好!毫发无损,看来也是一员福将,明日本官去宽甸,你同行护卫,若是护卫得力,便升你做中军卫队伍长!” 林宇听了,大咧咧的点点头,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裴大虎气得想跳起来拍他脑门。 须知中卫卫队的伍长地位颇高,只有五名,相当于战兵营的旗队长,以后出去到战兵营任职,至是副把总起步。 刘招孙见他性格如此,也不在意,继续和其他卫兵喝酒。 一圈酒喝下来,已是酩酊大醉。 好在今日是元宵佳节,喝醉也无妨。 当日酒意阑珊,金虞姬和杨青儿搀扶着夫君,和衣而睡,一觉只睡到次日辰时才醒。 次日便是正月十六,开原与宽甸的道路终于恢复通行。 刘招孙早早召集人马,带上裴大虎吴霄林宇等四十名护卫,又叫来袁崇焕,众人准备一番,便出了总兵府,出发向北门而去。 到了北门瓮城,戚金、秦建勋带着几个把总和老兵已经开始训练新兵。 刘招孙正在驻足观看,忽然一骑踏过护城河浮桥,急急往城中奔去。 刘招孙见他行色匆匆,身上仿佛有伤,便让卫兵上前盘问。 吴霄和林宇挡在城门前,那夜不收见前面挡着两个巨人,急急勒马,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何事如此惶恐?即便是哨马,也不能这般横冲直撞!” 吴霄大声呵斥,那夜不收心下焦急,翻身下马,哭嚎起来: “两位兄弟,快带我见上官!宽甸有急事!” 两个卫兵相互看了眼,正要回去禀告,刘招孙已经策马朝这边走来。 “何事?” 夜不收见了刘总兵,连忙跪倒,哭道: “乔监军遇刺了。” 正文 第150章 共进退 黄太吉率后金兵撤退后,乔一琦便在宽甸推行圈地运动。 短短两月,便占了五十万亩田地。 只是乔监军刀子够快。 一千开原战兵云集这座辽东小城。 便是宽甸有条真龙,也得蜷着身子。 强大的武力威胁下,圈地进行的很顺利,丁碧和李如桢的田产很快转到开原名下。 理由是自古以来。 乔一琦作为东林二代,家财万贯。 有时候,有钱人和有钱人之间的差异,比人和狗的差距都要大。 同样是富人。 抚顺首富佟养性,铁岭参将丁碧,在实现财务自由后,就开始变着法儿屠戮汉人,把辽北杀得血流成河。 若非遇到刘招孙,佟养性还要带着他的火炮部队(乌真哈超)从山海关一路杀到澜沧江。 相比之下,东林二代乔大嘴的追求就平淡很多。 不愁吃喝的乔一琦,在万历二十五年,花费三千两银子,给自己买了个武举人。 想的是文武双全青史留名。 万历四十七年辽东乱起,乔一琦莫名其妙卷入了这场惨烈战事,最后还搭上了卿卿性命。 原本历史上,东路军覆灭后,乔一琦率兵退守滴水崖。 为了不被好兄弟姜弘立逮拿献给后金,乔监军最后投崖而死,惨烈殉国。 无论在哪个位面,乔一琦都算是个英雄。 追随刘招孙后,乔一琦做起了皇图霸业拯救天下苍生的美梦,开始和刘招孙一起行大道。 自始自终,乔一琦都没想过要造反。 自己本是地主豪绅出身,哪有自己反自己的道理。 当他手握重兵,入主宽甸后,没有对占有大量土地的土豪劣绅痛下杀手。 甚至对这些大户礼遇有加。 他只是接收丁碧李如桢财产,从不伤及无辜。 两个月下来几乎没怎么杀人。 乔公子本是文官,喜爱附庸风雅。 闲暇时刻,就和本地一群文人骚客吟诗作赋。 可惜宽甸属于化外之地,文学凋零,美姬品质太差,寻常妓女又不入乔监军法眼,大大妨碍了他的诗情。 否则,乔一琦必会有几首风花雪月的诗篇传颂于世,被作者记录在此。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人畜无害的监军,竟然会被刺客刺杀。 可见这天底下好人无好报。 开春后,清河抚顺的圈地同时开始进行。 乔一琦觉得宽甸已然风平浪静尘埃落地。 剩下的就是推行以夏变夷。 于是,他不顾手下把总反对,抽调兵马赶往清河抚顺两城。 让他们去协助当地的民政官员分田。 不仅如此,乔一琦还将外番蒙古人叶赫人放入宽甸。 黄太吉裹挟走了大量人口,现在连屯田的人手都没有了。 乔监军与文人吟诗作赋时,早已被人盯上。 乔一琦和康应乾不同,他平日出行颇为简单,卫兵很少。 所以,当开原战兵主力调遣到抚顺清河。 机会就来了。 趁着乔监军护卫松懈,凶手派出两个本地打行,在北门伏击。 他们用重箭射杀乔监军。 坐在轿中的乔一琦被射中,当场昏死,至今生死不明。 刺客得手后,宽甸城中那些刚刚投降的叶赫蒙古人,立即发动叛变。 乔监军的遇刺,让这座刚刚归附的小城很快陷入混乱。 上千名外番鼓动一些辽民,围攻驻守城中的开原战兵。 一千多开原战兵仅存一百人在宽甸,其余人马都被抽调到清河和抚顺,或是返回开原。 一百战兵护着受伤的乔一琦,退守宽甸兵备道衙门。 两名把总拼死挡住大门,挡住疯狂进攻的外番蒙古人。 长枪兵和蒙古人相互突刺,很快就有人倒下。 一队夜不收冲出兵备道衙门,突围求援。 最后逃出来的,只有眼前这个夜不收。 “乔监军伤势如何了?有无危险?” 刘招孙听完夜不收禀报,急切问道。 后金势力刚刚退走,宽甸城内必然遍布奸细,一百多人分守四门,基本是不可能守住的。 如果守在兵备道衙门,或许还能存活,只要对方不放火。 “那箭射中了乔大人小腿,军中医士说,小腿怕是保不住了。” 刘招孙立即让裴大虎去找老宋头,让他带上药箱随众人出发去宽甸。 “放那么多外番蒙古人进城作甚?” “回大人,乔监军他说要以夏变夷。” 刘招孙无语。 “那两个刺客是谁指使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袁崇焕听完,也是勃然大怒,他去年刚从宽甸回来,没想到竟闹出这么大事情。 袁崇焕和乔一琦关系甚好,两人都是南方人,而且性格也颇为相近,都是话痨属性。 区别仅仅在于,袁崇焕不会随时随地分享自己秘密。 浑河血战前夕,两人一起去过辽阳,一起挨了板子,一起回到开原,一起击退了黄台吉。 夜不收自然不知道刺客是哪方势力指使。 他支支吾吾道: “有说是建奴,有说是宽甸豪绅,也有说是外番蒙古。” 刘招孙挥手打断他,环顾四周,大声道: “不用问了,是谁干的,不重要!”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 “不管是谁指使,本官都要为乔监军出头!” 当下,刘招孙下令集合骑兵营骑兵。 布尔杭古闻讯,立即抽调三百精骑,一人三马,跟随中军卫队一起,向宽甸进军。 与此同时,开原战兵营又派出三路塘马,同时前往清河、抚顺铁岭三城。 刘招孙命令三地战兵注意加强防备,防止近几日有敌人乘机偷袭。 他还叮嘱戚金、秦建勋等人继续加紧练兵,不要被宽甸发生的变故打乱进程。 刘总兵命令,开原城的防务,有三个千总部的老兵负责,遇有危急,可由戚金和邓长雄担任全军指挥。 安排完这一切,刘招孙才放下心来,策马朝东南方向奔去。 宽甸距离开原六百里。 宽甸属东宁卫辖地。努尔哈赤崛起后,这里成为后金腹心。 此外,宽甸还与朝鲜隔江相望。 地理位置可说是非常重要。 经营朝鲜,自然离不开宽甸。 这里是平辽侯下阶段发力的关键点,因此绝不容有任何闪失。 十个月前,刘招孙率东路军曲曲折折,从浑江逃亡宽甸,最后来到了开原。 如今,他又将原路返回,回到他穿越之初去过的地方。 这或许就是所谓轮回。 只是这次再回到宽甸,刘招孙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知打打杀杀的小小千总。 泰昌二年,又将是血雨腥风的一年。 看来今年的第一战便是在宽甸。 从开原向东南,沿途多是起伏的小丘陵,行军较为容易,骑兵状态较好。 等过了浑江,离开松辽平原,地势渐渐增高,山路也变得崎岖难行。 两骑精骑在山道踏空,坠落悬崖,落入滚滚江水中。 刘招孙望着骑兵和战马消失在江面,知道救援不了,下令让布尔杭古他们放慢马速,注意脚下。 这是此次宽甸之战唯一的伤亡。 一行人马日夜兼程,终于在三日后抵达宽甸。 和半年前经过此地时相比,眼前的宽甸城更加破败。 破旧的城墙没得到修葺,护城河堆满了积雪,基本已经干涸。 原先散落在城外的几座村庄,现在也成了废墟。 哨马打探清楚,城中外番没有散去,兵备道衙门周围还有很多蒙古人。 刘招孙当下便让骑兵沿西门发动进攻。 蒙古人没料到明军突然出现,他们对这支开原骑兵印象深刻,没有任何抵抗便四散逃去。 刘招孙率兵来到兵备道衙门,终于见到了乔一琦。 乔一琦他们被蒙古人围困了整整六天,粮食水源断绝,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刘招孙见乔一琦伤势严重,便让老宋头给他疗治。 当日,刘总兵率骑兵在宽甸周围扫荡,将那些阴魂不散的蒙古人全部赶走。 最后,他策马来到宽甸城东虎山,东路军战死的三千五百将士掩埋在虎山脚下。 这里,隔江与朝鲜的于赤岛和古城义洲相望。 乔一琦为东路军英灵刻下的石碑被砸成了两截,倒在地上,周围已经长满了荒草。 刘招孙回忆起万历四十七年运送将士尸体抵达宽甸时的场景。 邓起龙袁见龙,还有更多没有姓名的明军士兵,都在这里静静躺着。 刘招孙站在几千名英灵面前,金虞姬将一壶酒递给他,他把酒洒在地上,烧了堆纸钱,想起了那些随自己一起冲阵三百家丁。 现在就剩下裴大虎他们几个了。 祭奠完毕,刘招孙率众人回到城中。 乔一琦在老宋头的调养下,身体明显恢复很多,脸上也有血色了。 老宋头说乔监军没有大碍,等箭创愈合就好了。 “乔监军,箭创崩裂,那你就没命了,上次有个病人便是这样,差点死了。” 刘招孙让周围人都退下,低声对乔一琦道: “本官这次来宽甸,就是来对付这些大户豪族的。” 乔一琦咬牙启齿,强忍住身上伤痛,怒道: “好,该好好收拾他们了!” 刘招孙抬头望向乔一琦,尝试着问他道: “乔监军,你如此宽待这些大户豪绅,最后却差点搭上自己性命。” “其实本官和你一样,本官在浑河血战,终于击败建奴,没想到朝廷封赏未到····” 刘招孙神色严肃: “乔监军,本官的目标,不仅是做个平辽侯,这次来宽甸,一则是为救你,二则也为询问乔监军,对此事有何看法。” 刘招孙又补充道: “对了,康监军和袁都察,都是支持本官的。希望这次乔监军也能和大家共进退。” 此事,便是造反。 正文 第151章 雷霆手段 “乔监军,辽东今日形势,已不是我能决定了,我不为王,也会被他们推举为王。” 刘招孙知道乔一琦性格,在他面前,不需要像对康应乾那样弯弯绕绕,坦诚相待开门见山更好。 乔一琦躺在床榻上,瞪大眼睛望着刘招孙。 向来快人快语的他,忽然沉默了。 乔一琦将手指高高举起,在刘招孙眼前来回晃动,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乔监军若不愿再随本官走下去,本官会派人送你回杭州,将来朝廷追究下来,绝不会连累乔监军。” 周围只有刘招孙和乔一琦,金虞姬他们都在外面护卫。 屋内灯火如豆,乔一琦沉默良久,喟然长叹: “刘总兵,你去沈阳短短两月,为何变化如此之大?哎!朝廷刚刚封你为平辽侯,你就有谋反之意,你在沈阳,到底经历了什么?” 刘招孙眼圈微红,将桌上的汤药递给乔一琦,扶他起来喝了。 “乔监军,你可知道本官的结拜大哥魏忠贤?” 乔一琦将汤药一口饮下,咧着大嘴对平辽侯点头。 “本官的这位大哥,现在正在京师杀人,杀人如麻,杀东林,杀楚党,杀浙党,杀镇抚司,杀锦衣卫,杀一切他看不顺眼的人。” 乔一琦裂开的嘴张到最大,如吞舟之鱼,一口就要把刘招孙吞下。 “这魏忠贤是什么来头,东林和他有什么仇?我在京师有些旧友,太常少卿董其昌····” 刘招孙不无惋惜道: “董其昌也被阉党杀了,许显纯干的,说是此人经常在画作中讥讽朝政,攻讦九千岁,也就是魏公公。” 乔一琦挥拳砸在床榻上,痛彻心扉: “大胆阉贼!本官要杀了他!他不知董其昌字画值多少钱吗?这简直是杀鸡取卵!” 刘招孙用白布包住乔大嘴腿上伤口,担心他激愤之下伤口崩裂,魂归极乐。 “阉党势力如日中天,魏忠贤也难以控制,他手下什么五虎十彪,将来某一天,本官妨碍这些人捞钱,也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本官有要保护的人,所以不能成为鱼肉。” 乔一琦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本官与魏忠贤结拜兄弟,有朝一日也会被他杀死,为何?道不同,不相为谋。开原上下,皆以本官马首是瞻,本官若不为王,这些人以后谁能保护。” “比如乔监军这次,在宽甸遇刺,到底是什么缘故?监军可知?” 乔一琦没想到刘招孙会问他这个问题,呆在当场,沉吟良久: “因本官心慈手软?没能对大户斩草除根?” 刘招孙摇头。 “莫非是因为行大道?放叶赫蒙古人入城?” 刘招孙摇头。 乔一琦茫然望向刘招孙。 “只因辽东纷乱,缺一个王,所以人心浮动,有人忠于朝廷,有人投靠建奴,还有人唯利是图。谋害你的人,未必是建奴那边的,不过肯定将开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刘招孙说完,思绪回到半年前的浑江血战。 “乔监军,其实,我们去年在萨尔浒私自发饷,独抗建奴,从那时开始,我们就已经和朝廷分道扬镳了,朝廷不会容我们,我们也容不得朝廷,这就是宿命。” 乔一琦忽然想起刘总兵还欠他八千两银子。 “刘总兵所言极是,若是当初本官没有借钱给你,或许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情了。” 刘招孙呵呵一笑。 “乔监军不走了?” 乔一琦无可奈何道: “不走了,回去他们也不容我,或许真如你刚才所说,我们和他们不同。” 刘招孙心中大喜,安慰乔一琦道: “乔监军放心,本官已派人回关内,接宋知州、袁都察的家眷来开原。” 乔一琦家中只有他一人,父母早已不在,了无牵挂。 “刘总兵,你要继续行你的大道?称王后也是如此?”、 乔一琦双目炯炯望向刘招孙。 “对,大道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 开原兵重新控制宽甸的当天,平辽侯便开始继续推行他的大道。 刘总兵的大道比乔监军的更加全面,不仅仅是怀柔,还有杀戮。 宽甸地处辽东最前沿,周边早被建州渗透的千疮百孔,此地紧邻朝鲜,每隔几天就有朝鲜商人偷渡过来与城中商人贸易,主要是些铁器和粮食。 当然,萨尔浒之战前,后金所获颇丰,在原本历史上,后金军攻克开原、铁岭,留着武库中的铠甲军械不取,全去抢粮食财宝去了。 刘招孙在开原、浑河两次重创后金,八旗损失铠甲无数,铁矿不足,对朝鲜的走私贸易便再次猖獗起来。 宽甸城中的商户被集中关押起来,一番审讯后,这些商人基本都参与了前几日的叛乱,用他们的话来说,乔监军坏了宽甸规矩,所有人都想让他死。 这些商人以为法不责众,平辽侯会网开一面,就像在开原一样。 刘招孙没给他们悔过自新的机会,除了少数没有参与走私的商人,其余全部被斩首。 康应乾看得心惊胆寒,一下子斩首两百多人,如此大规模斩杀百姓,还是平辽侯第一次这样干。 “宽甸远非开原,此地为建州腹心,仁义当然要施行,不过须先有雷霆手段,如果本官今日对他们心软,明日被刺杀的就是康监军和本官。” 杀完走私贸易的商户,接着便是对宽甸周边的世家大户下手,平辽侯的手段简单粗暴。 根据黄册清查,凡是查出没有及时缴纳田赋的,全部当做建奴逆产收缴,当然,如果愿意补齐的话,也可网开一面。 这些大户对平辽侯的突然翻脸毫无准备,因为刘招孙在辽东半年所为,给所有人都留下古君子的形象。 古君子现在也要拿刀杀人了。 乔一琦在宽甸除了圈地,还招募了两千辅兵,当然,这些辅兵的素质就一言难尽了。也不知道乔一琦都招了群什么人,其中竟然还有不少乞丐和青皮。 当然,乔公子的强项在于书法,除了不动如山,他也没什么带兵打仗的经验。 否则也不会被围困在兵备道衙门五六天之久。 当日乔监军遇刺后,两千辅兵便溃逃大半,散落到宽甸各处。 平辽侯控制宽甸后,派骑兵四处收拢,才收拢会八百多人。 同样是一群辅兵,在乔一琦手里是群乌合之众,刘招孙接手后,便被激发了血性,战力陡然提升。 平辽侯鼓舞士气的方法非常简单实用。 布尔杭古的精锐骑兵被做为督战队,守在这群辅兵后面,后退者立斩,而且他们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既然领了饷银,入了兵籍,便是开原军,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现在都是本官的兵,本官的兵,一往无前!等打赢这仗,若不想从军,也可回屯堡分田,在此之前,谁若敢后退,立斩!” 刘招孙亲自鼓动八百辅兵,鼓舞他们士气,宽甸剩余的一百战兵率领这些辅兵立即出动,前往周边,将清查出来不愿补交田赋的田地全部收缴,遇有反抗者,立即格杀。 这些田地大都处于鸭绿江江畔,土质肥沃,在辽东也可算作上田。 田地主人,自然不愿让平辽侯白白占去,于是很多大户都选择补交田赋。 短短两日,康应乾带着袁崇焕便收了十二万两拖欠田赋。 当然,也有些不知时务的豪强,出动家丁顽抗,既不肯交钱,也不让地。 这些大户自然就成了辅兵们历练的对象,刘招孙虽然没有直接下令,不过那些狂热的辅兵还是将这几户全部屠光。 在这种形势下,平辽侯也只能默许这样的杀戮。 乔一琦刚刚被人刺杀,不杀这些顽固大户,开原军不足在宽甸立威,更不能震慑那些潜在的敌人。 接连屠戮三家之后,剩余还在观望的地主豪绅纷纷交钱,也有些濒临破产的地主,直接将田地让了出来。 正文 第152章 惊蛰 “对岸便是故国,你想回去看看吗?” “不想,当年父亲被杀,汉城那些亲友,把我家田产宅院都占了,把我和哥哥当做累赘,嫌弃我们,这凉薄之地,不回去也罢。” 鸭绿江两岸,舟楫往来不绝,春风拂过,江面掀起一点涟漪。 刘招孙感到一阵寒意料峭,伸手揽住金虞姬柳腰,指着朦朦胧胧江面,低声安慰她道: “那时你尚且年幼,孤苦无依,如今你是大明皇帝册封的安远将军,又是三品诰命夫人,再无人能欺负你了。” 金虞姬知道官人将要前往朝鲜,要找寻光海君报仇,自己不能坏了他的大事,莞尔一笑: “既然官人要去朝鲜报仇,奴家陪着便是了。” 刘招孙望着金虞姬眉目紧蹙的样子,忍俊不禁笑道: “宽甸已经平定,本官还有什么大事?这次去朝鲜只是游玩,眼下最大的事便是和某女成婚,早日生子,否则康应乾又要催促了。” 金虞姬含情脉脉,脸颊升起两朵烟霞。 泰昌二年的惊蛰是在农历二月初六。 今朝惊蛰户初开,一声雷唤苍龙起。 袁崇焕已经看过风水,说惊蛰这日,“青龙司命”,“明德金匮”。 简单来说,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那便惊蛰与安远将军成亲。” “这····” 袁崇焕欲言又止。 惊蛰前后,雷公常常出门行事,雷声滚滚,不宜订婚、相亲、成亲。 刘招孙根本不信这些鬼神之说,所以对圆嘟嘟的劝告不予理睬。 他坚持在惊蛰这日和金虞姬大婚。 ~~~~ 斩杀商户,清缴田赋,圈占荒田,一番雷霆打击下,宽甸终于恢复平稳。 至少,表面上是平稳了。 距离惊蛰不到半个月。 正月二十二日,金大久渡江而来,准备参加妹妹的婚礼。 大舅哥赶来城北大营时,平辽侯正在和康监军分析西南土司造反。 刘招孙希望西南战事晚些爆发,给自己更多的准备时间,否则朝廷征调开原军南下,势必影响到他经营朝鲜。 吴霄在门口低声道: “刘总兵,朝鲜人来了。” 刘招孙知道是大久哥来了,连忙迎了出去。 金大久满脸春光,看样子在朝鲜过得很滋润。 “刘总兵,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刘招孙抬头望去,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将站在大舅哥身后。 “金将军?” “依柳将军”金应河眼圈微红,双手抱拳,跪倒在刘招孙面前: “刘大人,末将救援来迟,请大人恕罪!” 刘招孙连忙扶起金应河,金将军脸上遍布伤痕,人显得比一年前沧桑了许多。 当日靖安堡失陷,金应河率朝鲜兵向东南突围,途中遭遇正白旗主力,剩余的三百多朝鲜弓手被斩杀殆尽。 金应河率残兵逃到沈阳,旋即被丁碧驱赶,辗转退往丹东,退到鸭绿江时,身边只剩最后七人。 他自知无力北上开原,便渡江回到朝鲜。 不出意料,返回平壤后,金应河便被光海君囚禁,等待处死,他的罪名是弑杀大帅。 从宽甸逃回朝鲜的兵士,纷纷为这位亲明将领求情,再加上光海君在朝中反对者众多,死刑就一直被拖到了去年年底。 最后绫阳君派人掉包,将金应河救了出来。 金应河获救后,浑河血战已经结束,后来他知道徐霞客到朝鲜,终于与朝天使搭上了线。 “金将军能回来助我,大事可成!” 在金应河面前,刘招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金应河对光海君恨之入骨,他知道若再不采取行动,朝鲜早晚会坏在此人手中。 所以听说刘招孙有心扶助绫阳君上位,他立即便是支持。 “刘总兵去年在宽甸,发放粮饷给朝鲜兵,送他们渡江回国,刘总兵可知,这支人马现在何处?”金大久眼珠转动,似笑非笑问道。 “何处?” 刘招孙几乎快要忘记此事。 金大久这么一说,他终于想起。 当时刘招孙下令给每个朝鲜兵五钱银子,让他们渡过鸭绿江回家。 当时此事惹得很多明军大为不满。 “刘总兵!” 大舅哥神情兴奋,刘招孙看他神色,竟与金虞姬有几分神似。 “这支兵马现在就驻守在平壤和义州,都是大明进入朝鲜的关卡,他们对刘总兵救命之恩甚是感激,将刘总兵比作是巴里,(1)好多士兵家中供着你神像。你率兵渡江,绝不会有人阻挡。” “本官的神像?本官不是还活着吗?” 刘招孙茫然摇头,眼神有些迷离。 康应乾扯了扯平辽侯,低声道: “刘总兵就别计较这些了,现在大明南北都在给你大哥修生祠,也没见人起来反对啊!” 刘招孙当初给这些朝鲜兵发银子,只是出于可怜。 这些朝鲜农民,莫名其妙就被人从田里拉到萨尔浒战场,跟着刘千总,一仗下来就伤亡近半。 刘招孙对这些朝鲜兵还是颇有些愧疚之心的。 康应乾抚掌大笑,称赞道: “因缘造化,妙不可言。刘总兵但行好事,行大道,如今连藩国朝鲜都有你的人望了。如此更好,咱们在朝鲜成事便更加容易了!” 接下来几日,平辽侯与金应河金大久康应乾等人,秘密商议进军朝鲜的细节。 在绫阳君指挥下,金大久已经做好政变准备,有了开原军的支持,他们随时可以将光海君拿下。 刘招孙知道光海君最后被流放觉华岛,在极度穷苦中悲惨死去。 现在看来,他的结局要比历史上更惨一些。 婚事临近,驻守开原的宋应星等人连续派出塘马,催促平辽侯早日回去,大婚临近,还需很多事情要准备。 刘招孙也觉得,是时候回开原了。 泰昌二年正月二十八,平辽侯率乔一琦康应乾等人原路返回。 袁崇焕带着八百辅兵和一百战兵留守宽甸。 接下来还有田地分配和练兵事务。 练兵交给老兵和把总就可以。 圈地运动还得由袁崇焕亲自上场才行。 袁崇焕杀起人来,一点也不手软。 他现在的身份是辽东按察使,掌握着辽东刑名生杀大权。 若是抓住叛逆,袁都察可以保证审讯、判决、执行完美衔接,杀起人来更加得心应手。 乱世用重典。 平辽侯对袁都察颇为欣赏,此人行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将来是宰辅一般的人才。 二月初一,平辽侯终于返回开原。 还没歇下来,便开始忙碌亲事。 诚如杨青儿说的那样,刘招孙一生便是奔波的命。 ~~~~ 刘招孙在穿越后才知道,原来明代婚礼是这样繁琐。 不过大家都是如此过来,自己也不能显得太过另类。 刘总兵让老友康应乾做自己的司仪官,给自己恶补各种成亲需注重的细节。 “凡庶人娶妇......婿常服,或假九品服,妇服花钗大袖。” 康应乾摇头晃脑背了一会儿,这些都是他在《大明会典》上看到的。 他润润嗓子,不屑道: “不过,金姑娘又不是凡人,她是皇上封赐的安远将军,自然不是庶人可比,要更隆重些。” “刘总兵,这次你又要找乔监军借钱了。” ~~~~ 泰昌二年,二月初六,惊蛰。 在康应乾的指点下,成亲六礼: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 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 戌时已过,开原城灯火阑珊,亮若白昼。 注:(1)巴里,朝鲜古神名,被称为朝鲜族巫女之始祖。 正文 第153章 成亲 开原城东,朝鲜玉河会馆。 金虞姬依照明人婚礼装束,凤冠霞帔,倾国倾城。 头戴二龙三凤冠,上身穿大红通袖麒麟袍、外披金绣云霞孔雀纹团花霞帔,下着官绿八宝奔兔织金裙襕官绿裙,双红锦高平底凤头鞋。 诰命夫人杨青儿盯着朝鲜美人,上下打量足有半个时辰,口中啧啧称奇。 “原来朝鲜国也有这般标致的美人儿,安远将军,这凤冠霞帔穿你身上,比那娘娘庙的九天仙女还要好看。” 金虞姬知她又在说笑自己,却不在意,对着镜子仔细数凤冠上的宝石。 “一、二、三····” “杨姐姐,等官人娶你时,必给你戴上个十二龙九凤冠。”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到时,杨姐姐比当今皇后还要华贵!” 杨青儿抿嘴一笑,这金虞姬平日读书颇多,淫词艳语真是随手拈来。 旁边布木布泰也称赞道:“姐姐今日真是神仙一般,看得我也想嫁人了。” 两人同时回头,杨青儿指指布木布泰鼻子,笑道: “天天和你金姐姐厮混,越来越不知礼法。去把里屋那个小竹篮拎来。” 杨青儿暗暗吃惊,夫君为了纳这朝鲜小妾,竟不顾礼法,堂堂正正明媒正娶。 三礼六聘不曾少一个。 朝廷规制:二品以上命妇,霞帔为蹙金绣云霞翟纹; 三、四品为金绣云霞孔雀纹; 五品绣云霞鸳鸯纹,六、七品绣云霞练鹊纹。 夫君根本不顾这些,把皇族才能用的龙凤冠,直接给金虞姬戴上,霞帔上绣的是一品诰命夫人的孔雀云团。 若是京师皇帝知道,不知是怎样的大罪。 好在一众手下铁了心要做从龙之臣,对这僭越之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想到夫君为这朝鲜小妾,付出如此之多,杨青儿不免有些妒忌。 洞房花烛,良辰吉时只剩两个时辰。 杨青儿想起金虞姬还没开脸上妆,更别说梳头。 “快些梳洗开脸,来不及了。” 布木布泰拎来个小竹篮,里面装着些镊子、丝线、钱币。 金虞姬坐东朝西,朝着喜神方位,对着镜子满怀期待的望向杨青儿。 这几日所见明国婚嫁礼仪,如三礼六聘媒妁之言,虽是繁文缛节,却让金虞姬大开眼界。 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惊喜,想到自己以后成了名副其实的金夫人,便觉恍若梦中。 杨青儿纤纤玉手挑起根红丝线,灵巧的将两头系在一块,打了上同心结。 眼花缭乱在前绕了几个交叉,红丝线便成剪刀形状。 “开脸后,就不是黄毛丫头了。” 金虞姬听了脸色顿时绯红,以为诰命夫人又要说什么虎狼之词。 这当然是金虞姬想歪了。 所谓“黄毛丫头”,指的是未婚的女孩,而已婚的女子,就与“黄毛丫头”没关系了。 明代,已婚和未婚女子之间,存在着是否开过脸的差别。 开脸,是女子已婚和未婚的重要标志之一。 “官人真没动你么?” 杨青儿将食指拇指绷紧,忍不住问道。 金虞姬早把杨青儿当成亲姐妹,见她杨青儿还在纠结此事,不忍见她伤心,噗嗤笑道: “那他碰你没?” 杨青儿兴致索然,摇了摇头。 金虞姬喃喃道: “官人柳下惠一般的人物,万里挑一的品相,若非三生有幸,怎能遇上他!” 杨青儿不依不饶。 “小年前那晚,你们·····” 金虞姬眼中含光。 “不曾,官人说他前世生性凉薄,今生也不愿负我,所以必要等到今日才····” 杨青儿会心一笑,心中稍安,继续拿起长线。 丫鬟芍药上前,将长线上中下各弹了三下。 杨青儿满脸幸福,口中为金虞姬祷告: “上敬天地父母,中祝夫妻和顺,下弹子孙满堂。” “左弹早生贵子,中弹勤俭持家,右弹白头到老”。 待做完这些,杨青儿才用牙咬着线的一端,把线贴着金虞姬的脸,两手和嘴同时向外撑开,将朝鲜丫头脸上的汗毛缓缓绞下。 开脸仪式终于完成,杨青儿抚掌笑道: “好好好!这娇皮嫩肉,吹弹得破,更像出水芙蓉,你这黄毛丫头真成小媳妇了!” 接着便是梳头,杨青儿边给新娘梳,口中念道: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金虞姬听着杨青儿祷词,望向镜中的容颜,满脸幸福笑意。前几日在宽甸鸭绿江边升起的阴霾,终于消散。 ~~~~~ 梳洗妆容完毕,金虞姬来到正堂拜别父母。 由于父母皆已不在,便拜兄长。 金大久望着凤冠霞帔的妹妹,父亲被害,这些年金虞姬命运多舛,幸得遇上平辽侯,有他照顾,妹妹余生可待。 金大久眼圈微红,扶起跪倒在地的金虞姬: “去了夫家,要好好相夫教子,我们虽是小邦臣民,也要知天朝礼法,莫要让夫家人耻笑,去吧,别哭了。” 金虞姬拜别兄长,头戴盖头,缓缓出閣。 ~~~~~ 刘招孙乘高头大马,簪花披紅,迎金虞姬到总兵府。 主婚者康应乾出門迎接新郎进入堂內。 康应乾左右两手各拎着只大雁。 左手那只大雁发出咕咕叫声,挣扎着想要啄咬康监军,急得康应乾吹胡子瞪眼。 大雁是作为信聘之物,被刘招孙带到朝鲜会馆,赠予金虞姬。这时又被两人带回,交到主婚者手中。 这便是汉人婚礼中有名的奠雁礼。 雁,是一种对待爱情非常忠贞的动物。 金代诗人元好问《雁丘词》中写道: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一对夫妇大雁其中一只先出现不幸,另一只则会哀鸣而逝。 明人用雁为聘,这是取其忠贞之义。 这个时代奠雁礼一般用木制大雁代替,不过对平辽侯来说,抓获两只活着的大雁,不是什么难事。 听闻平辽侯迎娶朝鲜美姬,开原周边的有心人,早早准备好大雁,当做进献之礼。 古往今来,送礼也是门学问。 平辽侯收了礼物,给来人付了银子。他叮嘱康应乾,待奠雁礼之后,便将这两只大雁放归。 康应乾一脸嫌弃的将大雁塞给吴霄,让他赶紧拎出去放了。 接着,主婚者带上新郎来到总兵府祠堂。 刘招孙对着祠堂中央供奉的义父刘綎牌位,跪倒叩拜三次,从康应乾手中接过香火,插在香炉中。 康应乾望着刘招孙虔诚的表情,抚着胡须微微点头。 接下来到了新郎新娘对拜环节。 刘招孙拜完祠堂,便来到正堂等待金虞姬进门。 盏茶功夫,一身麒麟红袍凤冠霞帔的金虞姬被诰命夫人领着缓缓来到总兵府正堂。 刘招孙如若梦中。 两人一起经历磨难坎坷生离死别,悲欢离合苦辣酸甜,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 再抬头看这美丽女子,刘招孙心脏砰砰乱跳,仿佛回到遥远初恋的时刻。 康应乾在旁边轻咳一声,示意赶紧开始下个环节。 刘招孙尴尬一笑,上前搀扶金虞姬来到香案前。康应乾高声叫道: “行对拜礼!” 两人侧身对着香案烛火,相互跪拜,刘招孙扶金虞姬站起,余光瞥见她凤冠上的猫眼石分外耀眼。 “夫妻同牢禮!” 刘招孙颤巍巍揭掉盖头。 凤冠之下的金虞姬媚眼含羞,明眸皓齿,自是北国佳人,倾城倾国。 香案上摆放着些羊头猪头之类的祭祀用的牢禮,都是些肉食。 两人相邻而坐,共食祭祀肉食,以示夫妇一体,不分尊卑,相亲相爱。 平辽侯刚夹起块猪耳朵准备塞到嘴里,就听康应乾又叫道: “合卺禮!” 刘招孙恨恨放下象牙筷箸,心中暗骂,今日成亲从早晨忙到戌时(晚上九点),一口饭还没吃上。 金虞姬和夫君一样,也是一天没吃东西,各种祭祀跪拜,折腾了一天。 此刻也是饥肠辘辘,心想这大明婚礼果然繁琐。 刘招孙对金虞姬耸耸肩,低声对她道: “别怕,我藏有鸡脯肉和米团,待会儿入洞房吃。” 合卺禮就是交杯酒。 芍药举着个托盘,盘子里装着个劈开的葫芦。 葫芦象征着夫妇的合而为一。夫待妇以诚;妇待夫以敬,此乃夫妇之大义也。 刘招孙和金虞姬各取一半葫芦,芍药端起个锡金酒壶,咕嘟嘟朝葫芦瓢里倒酒。 金虞姬连忙给丫鬟使眼色,让她少倒些。 她知刘招孙酒量很小,平日三杯就倒,生怕待会儿刚进洞房,夫君便昏沉入睡。 芍药昂着头望向新郎,未察觉新娘柳眉倒挂。 咕嘟嘟只把两个葫芦瓢都倒满了。 按合卺禮,新人先饮下一半椰瓢里的酒,然后交换杯子,必须饮尽。 金虞姬心中叫苦,怀疑这是杨青儿背后捣鬼,故事唆使这丫鬟做的。 康应乾笑吟吟的望向两人,一脸坏笑。 刘招孙却像没事儿人一般,大咧咧拿起半截葫芦瓢,一饮而尽。 金虞姬呆呆望着夫君,见他喝完,也端起葫芦,喝了下去。 正文 第154章 洞房花烛明 合卺礼后便是结发礼。 所谓结发礼,指的是新娘将自己与新郎的的头发绾结在一起,放入结发囊中。 结发夫妻,就是这样来的。 浑河血战,刘招孙背金虞姬回营,两人身体紧贴在一起,鸳鸯袄血迹干涸,分都分不开。 老宋头只好用剪刀把战袄剪开·····两人之间的感情,已经不是结发夫妻能形容了。 金虞姬小心翼翼剪下夫君一缕长发,和自己的青丝绾结缠绕,用一个青色祥云纹香囊装了。 完成这套标准的明制婚礼,已是子时初刻。 大厅里虽然有些炭火取暖,然而到底是辽东二月间的半夜,外面早已冰冻三尺。 刘招孙见乔一琦冻得跺脚,乔大嘴有伤在身,熬不得夜,便谢过众人,让大家赶紧回去歇息。 闹洞房这个环节就省去了。 当下,平辽侯挨个对参加自己婚礼的手下拱手答谢,众人向新人贺喜,一连忙了数日,也是困乏至极,便纷纷散去。 康应乾走在最后,他强打起精神,对刘总兵笑而不语,伸手在自己袖中乱摸。 刘招孙看他动作,便知他是在掏瓶子,于是连忙打住这老头。 “药留给你自己吃,康监军,时候不早,快些回去安歇吧。明日好好筹划去朝鲜的事。” 说罢,亲自送他出了总兵府。 又安排吴霄、林宇等卫兵护送康应乾乔一琦回兵备道衙门。 自从上次乔一琦被刺杀,刘总兵开始注意加强对手下文官的保护。 眼下开原势力迅速扩张,得罪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各种刺杀会成为常态,多一份小心总是没错的。 待送走众人,回到正厅,屋内只剩金虞姬和丫鬟芍药,小丫头布木布泰早早和杨青儿回厢房睡了。 支开芍药,让丫鬟去厨房热些膳食来。 刘招孙和金虞姬相视一笑,相拥入了卧房。 卧房被芍药杨青儿她们装扮一新,墙壁上挂着些花灯,窗棂桌椅上贴满了喜字。 临窗香案上摆着一对红彤彤的龙凤香烛,映的卧房光影绰绰,花灯内蜡烛都未点亮。 刘招孙自然感觉不到这浪漫气氛,只觉得屋内光线昏暗,看得不甚真切,嘟噜道: “都说洞房花烛明,只有两支蜡烛怎么成?” 说罢对着火折子,吹了口,将案头香烛全部点亮。 卧房内顿时灯火通明,再看洞房中的金虞姬,如灼灼芙蓉,正含情脉脉望向自己。 刘招孙以为她饿了,连忙从袖中掏出个饼子,用手摸了摸,还有温热,给金虞姬递了过去。 “奴家不吃饼。” “刚才不是说饿的厉害?” 刘招孙诧异不已,自己咬了口,饿了一天,这极普通的肉饼到了口中,如山珍海味一般。 “不吃饼你吃什么?我让芍药去厨房拿肉食来。” 金虞姬轻轻将凤冠取下,放在膝头。 “奴家今晚要吃你。” 刘招孙不去理她,吃了饼子,忽然感觉心头跳动的厉害,隐隐有些晕眩。 “那葫芦瓢里的酒是不是·····” 想起康应乾刚才临走时的奸笑,刘招孙恍然大悟,无可奈何道: “没想到身边人竟然给我下春药,也许这就是人生,有时候是会发生这样的事。” 刘招孙感觉全身燥热,忍不住就要脱那件仙鹤补子的袍服。 这时外面响起沉沉敲门声,刘招孙赶紧整理官服,叫人进来。 芍药推开虚掩的门,递进来两碗热粥和一些膳食,又把床头燃尽沉香换去,换成了新香。 刘招孙还要问她下的是什么药,芍药嘿然一笑,已经退了出去。 “一天没吃东西,身子刚刚恢复,赶紧垫垫肚子。” “夫君也来吃。” 一对新人肩并肩挨着坐在案前,吃起夜宵。 刘招孙不停给金虞姬夹菜。 金虞姬嗔笑:“夫君为何不吃?” “吃不得肉,过几日才好,待会儿陪我喝酒,行酒令。” 刘招孙二十岁生日才过,正是长青春痘的年龄,这几天忙忙碌碌,每天都是熬夜到子时才睡,脸颊上又长了两个痘痘。 一阵奇异香味幽幽传来,似有似无,缕缕不绝。 刘招孙刚刚压抑下去的欲念顿时浮起,闻香色动。 他摇头叹息,知道是芍药刚才来,换上迷香,或许就是那种催情的龙涎香。 刘招孙起身去把那两根龙涎香折断,扔了出去,转身对金虞姬笑道: “底下人真是无法无天,明日看我好好收拾他们!” 金虞姬噗嗤一笑,放下筷箸,用牙刷子拌了苦参末青盐苏荷药膏,在窗前洗漱。 她漱了口,又把脸上的胭脂水粉都洗了干净。 对着夫君脱下金绣云霞孔雀纹团帔霞。 刘招孙望着眼前美人,心动神摇。 金虞姬接着脱去大红通袖麒麟袍,底下穿着方领短比甲冬。 “屋子里冷,你·····” 刘招孙还要说话,金虞姬身上已经剩下件交领衫,里面露出桃色主腰。 金虞姬冷的全身发抖,但见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杨柳小蛮腰如水蛇游走,烛光下分外妖娆动人。 “夫君还要奴家脱吗?” 刘招孙连忙把锦鸡袍服脱下,给她盖在身上。 “官人还要行酒令吗?” “不行了,睡觉睡觉。” 刘招孙怕金虞姬着凉,紧紧搂住美人,手指触碰到婀娜腰身,忍不住向上滑去。 “娘子可知,我是从哪里来的?” 金虞姬低声呢喃,没听懂夫君说话,刘招孙贴着美人鬓云,轻声又说一遍。 “官人从浑江而来,从萨尔浒战场而来,那夜见你时,你就是大英雄。” 刘招孙笑笑,手指感受着袍服下软玉温香千娇百媚。 “我是被一束花带来的,从天而降的花,” 金虞姬被挠到痒处,躺在夫君怀中。 美人脸色嫣红,咯咯乱笑,想起了在浑江北岸做的梦。 “官人就被花砸中了,妾身早知道了。” 刘招孙一惊,自己穿越这件事从没给别人说过,金虞姬如何得知。 金虞姬见他样子,忍住笑道: “那日惊蛰,漫天花瓣,妾身在梦中梦到的。还有你打败建奴,裂土封侯,梦见的都成真了。看来官人真被花瓣砸中过。” “娘子,我不是什么大英雄,我本不属于这里·····” 穿越之初的记忆忽然变得格外清晰。 “其实,那次夜袭建奴,我是抱定必死之心,我憎恨大明,憎恨那束玫瑰花,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想回去了,因为那晚遇上了你。” 刘招孙低声给娘子讲述自己的过往,很多秘密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包括那晚夜袭建奴,其实是飞蛾扑火而已。 他自言自语,还在解释,金虞姬嫣然一笑,起身搂住夫君脖颈。 少女淡淡的体香征服穿越者的世界。 高耸入云的雷峰塔轰然倒塌,法海和尚的咒语连同一切清规戒律,都在这个雪夜,消失不见。 金虞姬披着的二品锦鸡补子袍服无声滑落。 刘招孙只觉一缕情丝摇入魂魄,身中烈火燃烧。 遥远而狂热的记忆重新唤醒。 他胸中砰砰乱跳,猛然将金虞姬抱起,拥入帐中。 注释:(1)明代冯梦龙《童痴二弄》第八卷:“吃个镜子来里做眼,编筐着弗得个蓬尘,牙刷子只等你开口,绊头带来里缱筋,眉刷弗住介掠来掠去,刮舌又介掀嘴撩唇。”可知牙刷在明代已普遍使用,当时称为牙刷子。 正文 第155章 不复崖山无中国 昏黑一觉,醒来已是晨光熹微,街上传来敲更声,辰时已过。 金虞姬缩在被褥中,若娇春欲放。 刘招孙将娘子拥入怀中,温存片刻,大街上响起熙熙攘攘的人声。 两人相视一笑,起床梳洗。芍药备好茶食,两人耳鬓想磨,亲如形影。 刘招孙先吃完: “娘子前几日在读什么书?” “《北宋志传》。” 刘招孙想了片刻。 “是杨家将抗辽的故事?” 金虞姬凝望夫君: “官人也看过?” 刘招孙自然知道杨家将,儿时奶奶天天带着他听豫剧。 估计豫剧故事和金虞姬看得明代小说版本相差很远。 “杨家四代戍守北疆、精忠报国,堪称壮烈。” “娘子知晓这么多忠义节烈故事,最后自己也成了巾帼英雄,对了,那杨家将到底讲的是什么?” 金虞姬听夫君问话,连忙放下筷箸,念道: “大郎替了宋太宗,二郎替了南清宫。三郎马踏如齑粉,四郎失落在辽邦。五郎出家破红尘,六郎执着保家邦。最堪七郎结局惨,乱箭之下把命殇。我愿今人多努力,不复崖山无中国。” 刘招孙听了又惊又喜,拍案称赞: “说的好!好一个不复崖山无中国!” 金虞姬杏眼含春: “都是妾在书上看到的,那崖山到底是什么?” 刘招孙脱口而出道:“是汉族魂魄。” 他凝视金虞姬片刻,忽然又道: “娘子读了这么多书,就没想过自己也写一本吗?” “啊?” 金虞姬愣在当场,半晌才道: “有啊,只是奴家不会写,不知从何下笔。” 刘招孙心中打定主意,对她道: “唐宋元,还有本朝,最喜哪朝?” 金虞姬被夫君这一问,思考良久,才道: “这个····妾也不知道哎,应当是本朝吧。” “唐宋太远,奴家不知;元,听说它打过朝鲜,奴家不喜欢,官人问这做什么?” 刘招孙得意一笑: “那就从本朝写起,也写本话本小说,仿《北宋志传》,你读了那么多小说,也该会写了。写个三五十万字,本官自费刊行,也让天下说书人说去。” 金虞姬嗔笑道:“官人可是钱多的没处花了?” 刘招孙又开始信口胡诌。 “不过花费区区百两而已,这点钱还是有的,康应乾说本官不好女色不爱钱,急的他给我下药,以后,也随娘子读读小说,如此便有了爱好,不似那般不食人间烟火了。” 金虞姬被夫君逗乐,想了片刻,抿嘴笑道: “听官人这般说,奴家倒真有故事想写?” 刘招孙立即来了兴致,问道: “想写什么?《金瓶梅》就别写了,哈哈哈!你写不来的。” 金虞姬举起筷子敲在刘招孙头上,柳眉倒竖。 “要你说。” “奴家想写壬辰抗倭,那时好多英雄故事,只怕写得不好惹人笑话。” 刘招孙勉励她道: “不妨不妨,小说本是自娱自乐,不必在乎外人看法,义父生前讲过好多万历援朝时经历,遇到不知道的细节,问我便好。” “官人此言当真?” “一言为定。” ~~~~~~ 新婚第三天早晨,平辽侯便早早结束了他新婚蜜月,又开始像蜜蜂一样忙碌。 天蒙蒙亮,刘招孙离开娇妻美妾,率卫兵来到北门瓮城,查看新兵训练情况。 戚金和秦建勋两人比刘总兵起的还早,已经在瓮城校场清点战兵人数。 一队队新兵在旗队长的号令下,迅速出营整队,排列成整齐方阵。 经过两个月多训练筛选,共有三千五百新兵经过严格考核,成了开原军新鲜血液。 两千名长枪兵正在练习突刺。 剩余的一千五百火铳手在练习装填动作,他们手持新式燧发火铳,当然,弹药是没有的。 戚家军长枪技法主要源自宋末杨家枪法,当时称之为“梨花枪”。梨花枪枪法奥妙之处在于练习精熟,浑然圆熟而不呆板生滞。 戚继光在梨花枪基础上加以归纳演化,形成了自己戚家枪枪法。 刘招孙看长枪兵一招一式颇得章法,大开大合,突刺精准狠,便知这些天,戚金他们下了苦功夫。 两位教官见刘总兵过来巡查,连忙上前行礼,刘招孙挥手打断,让他们专心练兵,自己找到火铳营把总,询问新式火铳的射击情况。 这位把总皮肤黝黑,话很少,问了两句不得要领。 刘招孙转身自己那了把燧发火铳,金虞姬帮他装填完毕,他对着八十步外靶垛猛地扣动扳机。 击锤敲打火石引燃火药,枪管升起一团白色烟雾,。 不出意外,脱靶了。 “这火铳应该打的很准啊。” 刘招孙尴尬一笑,周围几人假装都没看见。 他习惯骑兵砍杀,已经很久没碰火器,到底有些手生。 把燧发火铳递给金虞姬,一脸正色道: “金队正,你来试试。” 金虞姬忍住笑,接过刘总兵手中的燧发铳,挑了一块好的火石夹好,又从自己弹药包中取出一枚短铳定装弹,熟练的装填起来。 刘招孙看她动作,不由啧啧称奇,大声道: “金队正不愧为本官麾下第一卫士。” 金虞姬瞟夫君一眼,抿嘴一笑,将火铳平举,眼睛对着火星照门与远处靶垛形成三点一线。 火铳爆响,一颗铅弹正中靶垛正心。 ~~~ 短短三个月时间,戚金便将一群流民训练得有些战兵模样。 虽然距离强军还有很大差距,不过已经比普通明军强很多了。 刘招孙心中大喜,巡营结束,他又匆匆巡查工坊,新的神火飞鸦进入调试阶段,预计这几天就要升空,刘招孙对这种新式武器充满期待,希望它能在战场上起到更大作用。 眼见得三月份就要来临,距离绫阳君约定的政变时间越来越近。 光海君很快就要下台,只等平辽侯率兵渡过鸭绿江,给朝鲜盟友军事和政治方面的支撑。 刘招孙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大军粮草供应。 开原兵力倒是足够,足够出动千人规模的战兵入朝。 只是如何将几千人的粮草运送到丹东,运过鸭绿江,这是个大问题。 朝鲜盟友已经明确表示不会给刘招孙任何粮食补给,包括粮食运输。 不是他们不想给,实在是朝鲜太穷了。 朝鲜长期被称为是“君子之国” 君子就应该很穷的。 刘招孙此时才体会到万历皇帝援朝时的纠结。 据说当年万历援朝,朝中很多大臣都反对明国出兵,最后出兵朝鲜,也是万历力排众议。 刘招孙找来康应乾,和老头秘密商议。 两人经过精打细算,最后认定,此时出兵朝鲜利大于弊,虽然先期要损失很多粮食,不过为控制朝鲜,必要的投入是应该的。 正文 第156章 饮马鸭绿江 泰昌二年二月二十五日,朝鲜朝天官(注释1)李惕然渡过鸭绿江,在宽甸东门拜见辽东都察袁崇焕。原本历史上,李惕然作为朝鲜最后一任朝天使者,于崇祯十五年最后一次抵达明国京师。 明国覆灭后,李惕然辗转回到朝鲜。 顺治五年,他被迫出使中国,此时,京师的主人已变成留着金钱鼠尾辫的鞑虏。 李惕然的身份也从朝天使,变为燕行使。 称谓的变化,可见朝鲜士人对满清的憎恶不满。 李惕然在《燕途纪行》中这样形容满清治下的中国: “天地易位,华夏腥膻。中土衣冠之伦,尽入于禽兽之域。” 这位严格遵守华夷之辨的朝鲜使者,在经过辽东松锦等古战场时,见“明军白累于荒溪野草之间,冤气郁结不散,崩城败壁,望之索然。” 不仅如此,入境大清时,李惕然甚至不愿意看上女真人一眼。 他拒绝食用源自大清的食物。 朝鲜使团常在沿路搭起火架,就地取材,做成简易的餐点。 李惕然表示,看到鞑子的面容后,一股恶心想吐的感觉盘踞心头·····(注释2) 不过在这个位面上,这位倔强的朝天使不用再自带粮食生火做饭。 瘦削黝黑的袁崇焕亲自迎接李惕然进城,对朝天使身上穿着的大明衣冠称赞不已。 李惕然对这位南方官员颇为敬仰。 袁崇焕不像其他御史监察,刚来辽东时还是“瘦蛮子”,不出半年便成了“胖蛮子”。 蛮子是北方人讥笑南方人的用语,由瘦变胖,实际上是说吸吮民脂民膏,用以自肥。 袁崇焕将朝天使迎入城中,在兵备道衙门安歇,两人开始商议讨论十几天后的出兵事宜。 “袁都察,朝鲜国贫瘠,古称君子之国,到处都有您这样清廉的官吏。” 李惕然大明官话说的有些吃力,好在袁崇焕并不在意,因为他也说不好。 袁崇焕也不和这朝鲜使者套近乎,开门见山道: “所以,你们不准备提供粮草和马车吗?” 李惕然呆若木鸡,半晌才道:“目下绫阳君尚未完全掌控朝局,粮草是没有的,马车也请大军自行解决。” 袁崇焕听了只是摇头,他知道李惕然说的都是实情。 这次进军朝鲜其实袁崇焕并不支持。 几千人马调拨,耗费无数钱粮,朝中很多人盯着平辽侯,如此过早暴露自身实力,只怕有害无益。 最关键的是,即便控制朝鲜这块贫瘠之地,无论驻兵还是移民,都是得不偿失。 与其花费这么大代价,还不如直接从抚顺关出击,与后金军决战,扫穴犁庭,攻占赫图阿拉。 不过平辽侯已经下令,特也不好多说,当下便给朝鲜使者解疑释惑,安慰他们在汉城按部就班政变,平辽侯这边已经准备妥当。 “平辽侯这几日正在准备大军粮草,使者但请放心,等粮草准备妥当,大军便可起行了。” ~~~ 三月初一,辽东沈阳。 辽东巡抚府邸书房,王化贞亲自引着开原贵客来到内厅书房。 书房里摆着座宴席,桌上放着壶金华酒。 王化贞斥退闲杂之人,只留下个丫鬟在旁服侍,显得私密而又隆重。 “康大人请坐。”王化贞客气的对康应乾道。 身穿三品锦鸡补子袍服的康应乾连忙谦虚推让,他刚从开原赶来,这顿饭算是巡抚大人给他接风。 “王巡抚先请,不可坏了朝廷礼制!” 王化贞站再旁边道: “康大人贵为巡按,为天子巡察,如今又在平辽侯帐下做事,身居高位是早晚的事情,本官和康大人是多年的交情。万历二十六年,你我还是同科进士,日后也不必以官职相称,康大人比我年长几岁,便称你为康兄,如何?” 康应乾心中得意,知道自己投靠刘招孙这步是真走对了,在这辽东地面,连巡抚都要给自己几分面子。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是连称不敢,非要让王化贞先坐。 两人就这样客套了很久,旁边丫鬟打了个哈欠,王化贞有些尴尬,终于先坐下了。 刚刚坐下,王化贞便进入正题,笑吟吟道: “听闻平辽侯收复宽甸、清河、抚顺,上月还亲自率兵平定外番叛乱,如此,辽北便可高枕无忧。以后,平辽侯在辽东也可更好为吾皇分忧啊,本官祝贺平辽侯获此大功!” 说罢,王化贞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康应乾陪着喝了杯,他自觉春风得意,借着袖子遮掩,余光在那小妾身上瞟了眼,觉得此女颇有些姿色,袖中金刚散微微晃动。 他放下酒杯,拍了拍手,身后两名家丁抬上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子。 打开看时,白花花一层银锭,足有上千两,旁边还散落层东珠和人参,估摸又至值几千两银子。 旁边小妾看得眼睛发亮,身子不由自主往前挪了一步。 王化贞假装惊诧道:“康兄这是何意?” 康应乾抚须笑道: “王大人对开原的心意,平辽侯都是知道的,只是开原军功显赫,朝中难免有些奸人嫉妒。平辽侯常说,这小半年在辽北清查田产,接收建奴逆产,大半是靠着的沈阳几位大人的关照。平辽侯常说,平辽还未成功,我辈还需努力。这辽南辽西,都还有外番侵扰,以后辽东之事,还是得靠王大人关照。王大人若是有什么需要开原军帮忙的,只管开口,平辽侯也会把当成开原的事,给大人出力。” “这些礼物,便是平辽侯一点心意,托我带来沈阳,务必要大人收下!” 王化贞望着眼前几千两银子的礼物,心知刘招孙必有事情要让自己配合,他心领神会朝康应乾笑笑。 “平辽侯说的即是,辽东险恶,既然同在此处为官,相互照应是应该的,康大人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句话的事情,咱们是万历二十六年的同科进士·····” 两人相视一笑,两只酒杯碰在一起。 康应乾喝完酒,见王化贞正充满期待的望着自己,回头又瞅了眼那丫鬟,王化贞连忙挥手让锦儿退下。 “实不相瞒,这次平辽侯让本官过来,确实有事情要找王兄帮忙。” 王化贞连忙放下筷箸,聚精会神听康应乾说下去。 “建奴出兵朝鲜,劫掠各郡,光海君逃往宽甸,乞求内附,平辽侯不忍小国生灵涂炭,决意出兵援助。” 王化贞连连点头,听康应乾说下去,他好歹也在府县带过兵,略知兵事,这次后金伤亡数万人马,元气大伤,几乎被刘招孙打残,短时期内根本不可能再发动进攻,何况是绕过大半个辽东进攻朝鲜。 “平辽侯的意思是,王大人给皇上和兵部上奏疏,如实汇报此时,同时向朝廷请求早早出兵,扫灭建奴,也好让朝鲜国安心。” 王化贞听到这里,大概知道了刘招孙的目的,是想乘机介入朝鲜国。 以他对朝廷的了解,这时候不可能会派兵援朝,最后只能派开原军追击建奴。 “此事不难,康大人放心,我今日便起草奏疏,呈递皇上,向圣上言明朝鲜形,催促朝廷立即发兵。” 王化贞察觉到康应乾脸上笑意,凑到他耳边,指着那丫鬟锦儿,坏笑道: “本官去年在秦淮河深入体察民情,遇见这扬州瘦马,模样俊俏,亦是精通昆曲,那床笫功夫也是····送与康兄暖床了!” 康应乾被说的心痒,眼睛不眨盯着那丫鬟,一脸正色道: “王兄花费重金购得这瘦马,兄弟怎可夺人所爱?再说,某平时也是不近女色的。” 王化贞揶揄道: “康大人跟着平辽侯久了,也成柳下惠了?忘了当年你我游历秦淮,白日酗酒,醉卧花丛,何其风流!若是康兄不喜此女,便罢了,让她下去吧!” 康应乾听了连忙起身,急道:“王大人且慢!” ······ 在同乡友谊主要是银子的作用下,王巡抚按照他老乡的意思,连夜给兵部和皇帝上了几道奏疏。 在奏疏中,王化贞禀告说,新奴酋黄台吉率三万后金兵南下,绕道宽甸,渡鸭绿江,进入朝鲜新义州大肆劫掠,朝鲜国王请求辽镇派兵支援。 奏疏结尾,王巡抚不忘说了一套唇亡齿寒的大道理。 虽然听起来没啥营养,不过已表明他的态度:建议朝廷立即出兵,解救东边这个多灾多难的小弟。 让王化贞无语的是,不等奏疏送出辽东,更不要说兵部调令下发,平辽侯已经率兵出发了。 刘招孙的理由也很充分:军情紧急。 朝鲜国前往京师的道路只有两条,海上贡道波涛险恶,经常会有船只覆没。 陆路已被开原军控制,从宽甸到沈阳各条官道小路,都有夜不收把守。 换句话说,京师和朝鲜的联络彻底断绝。 等到光海君下台,新王登位,只要给出个听得过去的理由,朝廷也只有捏着鼻子承认现实。 毕竟,此类事情在大明与朝鲜的朝贡历史上,也不是第一次发生。 ~~~~ 三月初一,刘招孙携带娇妻去老丈人家。 邓长雄、戚金、乔一琦、宋应星等人随行。 茅元仪、秦建勋、康应乾、王二虎等人留守开原。 刘招孙去老丈人家,当然不止带这几个人。 两个千总部一千战兵,以及戚金训练的两千新兵,共计三千精兵。 除此之外,还有布尔杭古麾下六百精骑。 这样豪华的组合,应该会给金虞姬娘家人留下深刻印象。 可惜朝鲜美姬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几个生性刻薄的亲戚也不知死到了哪里。 平辽侯对这趟朝鲜之行充满期待。 概括来说,他到朝鲜,只做三件事: 一、和金虞姬游山玩水二、和徐霞客游山玩水三、和绫阳君游山玩水 当然,对刘招孙这样的工作狂来说,只有和娘子在一起,才是真正的游山玩水。 浑河血战后,开原骑兵营陆续扩充五百骑兵,骑墙冲锋训练虽然还未完成,但这些新骑兵应对普通狗斗还是绰绰有余。开原骑兵总数已达一千二百人。 浑河血战缴获五千多马匹,再加上满桂的赠送,其中可以用作战马的,足有两千多匹。预计今年骑兵将突破三千人,平辽侯将招募新的骑兵将官,将三千骑兵分为三营,继续加强他的骑兵实力。 大军先赶往宽甸,在宽甸休整后便立即渡江。 刘招孙去过三次宽甸,对路况极为熟悉,可说是轻车熟路。 进入宽甸地界,地势升高,道路渐渐变得崎岖坎坷。 平辽侯牵着马匹,缓缓行在陡峭的山崖间。 旁边百丈之下,是正在春汛涨大水的浑江,浑浊的江面上不时漂过一两只牛马牲畜的尸体。 “金队正,小心马蹄失陷,前面土石有坑。” 刘招孙和娘子约定,军中只以军礼见,不可太过亲密。 金虞姬答应一声,收短缰绳,小心翼翼绕开那处失陷的坑洞。 上次去宽甸,布尔杭古就在这里损失了一个骑兵。 山路渐渐平缓,众人都长长出了口气。 夜不收四处哨探,三千战兵在河谷休憩,骑兵将缰绳解开,给战马喂食些干草。 浑江滚滚向东流去,拍打乱石积雪。 天空传来一阵鹰唳,三月的浑江,还没到江南草长莺飞的天气。 辽东的天高地阔,却别是一番风情,让人心中顿生豪迈。 金虞姬牵马走在刘招孙身后,两人登上处土坡,把马拴在小树上,举目朝东眺望。卫兵站在土坡四周护卫。 浑江从辽北起源,蜿蜒盘旋,一路奔腾南下,最后汇入明朝边境的鸭绿江。 “夫君。” 距离鸭绿江越近,金虞姬越是忐忑。 “不知怎的,感觉心中乱糟糟的。” 刘招孙笑道:“近乡情更怯?” 说罢取下自己椰瓢,递给金虞姬,让她喝了口。 “这次带你回娘家,就是要让朝鲜国都知道,你夫君便是平辽侯,以后再没人欺负你了。” 注释: (1)朝天官,朝鲜出使官员,主要职责为吸收大明知识,引入大明典章制度,以求“以夷入夏”。(《朝鲜王朝实录》 (2)李惕然《桑蓬录》 正文 第157章 辽东水师 鸭绿江古称浿水,汉朝称为马訾水,唐朝开始才被称为是鸭绿江。 这个名字的由来,据说是因为其江水清澈。 刘招孙站在江边巨石上,忧心忡忡的望着远处浑浊不清的江面。 正值凌汛,浑江裹挟着泥沙杂物汇入鸭绿江,江面比往日宽出很多,自然也不再清澈。 刘招孙倒不是担心水质问题,随着河水上涨,江面通行难度也更大。 明代鸭绿江没有桥梁连接,大桥要等到几百年后的日本殖民统治时期才会修建。 平日两岸货物人员通行都是靠客船摆渡,由宽甸雇佣船只摆渡,算是官渡。朝鲜人当然没有出钱。 这一段的官渡有十艘客船,两边各停泊五艘。 指望这十艘船运送几千兵马过河当然不行,每船每次运送两三名战兵,不知要送到猴年马月。 袁崇焕派人到周围渔村雇了些渔船渔夫,勉强凑三十艘船,仍旧不够。 随袁崇焕赶来的李惕然终于见到了平辽侯。 一番寒暄后,朝天使便催促大军早日渡江。 绫阳君后日也就是三月初三将在汉城行动,以清君侧的名义驱逐光海君,如果平辽侯不能率兵准时渡江,绫阳君在汉城怕是凶多吉少。 刘招孙听袁崇焕说过这朝鲜使者,知道他脾气倔强,强压住怒火。 他也想早日踏上朝鲜土地,只是运力不够,除了运送战兵,还要运送战马,后面还有粮草。 无奈之下,刘招孙只得先派精锐战兵渡江,让辅兵和火兵排在后面。 袁崇焕望着浑浊不堪的鸭绿江,忐忑不安道: “大人,上次抓获的蒙古外番供述,他们在抚顺清河都有同伙,草原上的几个部落也蠢蠢欲动,就等咱们兵力稀薄时,又要来卷土重来。” “所以咱们这次要速战速决。不管要不要打汉城。” 刘招孙点头称是,连称这是老成谋国之言。 “蒙古这群恶狼,真不容易对付,早晚把他们都收拾干净。” 刘招孙何尝不知,兵贵神速,如果不能迅速占据义州,等光海君调集军队北上,事情就麻烦了。 正在焦虑之时,远上游漂来几块很大的筏子(又称排子)。 刘招孙出身南方,知道这是放筏。 所谓放筏,指的是林场伐木,用伐下来的木头扎成很大的筏子。 林场多在山上,地势较高,所以可以用筏子直接顺流而下。 筏子既是运输工具又是货物,一举两得。 辽东森林繁密,海船所需的杉、松、柏等良木,都可以从这里取材。 在枯水季节,伐木人上山砍树,把砍下来的木料先就近弄到水沟旁。 “春来遍是桃花水”,丰水季节到了,就把木料、竹料推到水中。等河面开阔,再把木料、竹竿编成大筏,把几个筏首尾相接连成一列,然后由几个放筏人驾驭着继续顺流而下。 放筏这个行业在辽东历史已久。 康熙年间,皇帝亲临边陲视察吉林水师,赋有诗句“连樯接舰屯江城”。 只见筏子上站着几个身材精瘦放筏人,动作娴熟的操作筏子躲开江心礁石,一路向前漂流。 见岸边有大队官兵逼来,发筏人连忙操纵舵棒,几个小工撑起长篙,想要快速离开。 刘招孙朝金应河挥挥手,金应河立即派弓手将弓拉满,逼那排筏停下。 “刘大人找你问话,不准逃!” 嗖嗖两箭射在排筏上,一个精瘦的挑垛人(注释1)连忙将木筏靠在岸边,小跑着来到众人身前。 挑垛人把袁崇焕当成管事的,双手抱拳在左肩施礼,遇上绺子时,他们都是这样行礼。 “西北悬天一块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那位是君,哪位是臣?” 袁崇焕初来辽东,自然听不懂这些黑话,一脸懵逼望着精瘦船工。 几个辽镇投靠的把总刚要上前和他搭话,被刘总兵拦住。 刘招孙前世看过《林海雪原》,看过电影智取威虎山,对东北黑话颇有些了解。 知道这是挑垛人恭维自己的话,相当于袁崇焕的口头禅“扑街仔”。 不过一开口就把自己身份降成了绺子,实在跌身份。 刘招孙客气的问这挑垛人:“爷们哪来的啊?” 那挑垛人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这官老爷还懂这些,连忙回答: “不敢称爷们,报老把头瓢把子。” 这话的意思,是告诉刘总兵说自己是木把头,吃排饭的。 说罢,这挑垛人递上块排票,裴大虎接了,小心翼翼递给刘总兵。 所谓排票是碗口大小,证明自己身份小木牌,通俗说,就是运送木材的许可证。 刘招孙把那排票拿在手里翻看一会儿,正面刻着辽东都司授五个大字,反面刻着挑垛人的名字:孟进宝。 “哦,这位兄弟是吃排饭的啊,从长白山来的?” 孟进宝连忙道:“回总兵大老爷,里口来的(同伴)共有三十口子,小人认识的还有几百号人,都是苦哈哈,这一排下来不易,只赚了这点银子,孝敬您,放咱一条活路。” 说着从身上摸出几锭碎银,高高举过头顶。 这人真把自己当成了打家劫舍的绺子,刘招孙忍不住回头问乔一琦: “乔监军,你看本官像绿林好汉吗?” 乔一琦想到刘招孙一直不还钱,脱口而出: “何止是像,大人简直就是强盗,这次,咱们不是去朝鲜打劫吗?” 刘招孙哈哈大笑。 智取威虎山里学来的绺子黑话,已经用光了。 于是也不和这挑垛人废话,开门见山道: “本官便是开原总兵,皇上封赐的平辽侯,本官不问你要银子,反而要给你们送银子!” 挑垛人一惊,连忙跪倒叩拜。 刘招孙的大名早在辽东传遍,在偏远之地是和黄大仙齐名的存在。 “你们放排一趟挣多少银子?” 挑垛人抬起沟壑遍布的脸,望向总兵老爷,像是在仰望神明,颤巍巍道: “刘老爷,筏工拼命一趟,能挣二两银子,打点绺子,给辽兵克扣,最后落到手里的不到半两。我们辽东好多人都被鞑子抢了,饿死了。咱好歹还能活着不是。这两年鞑子火祸害辽东,不让咱进山砍树,不让咱放筏子,江口船厂也停了,好多兄弟没活儿干,吃不上饭,咱老娘就是去年饿死的。” 挑垛人一路漂泊,身体已是极度疲惫,说着说着,眼泪顺着遍布沟壑的脸,流了出来。 “幸好刘老爷帮咱们打败了建奴,咱们才又有饭吃,小人运气不好,这趟又遇上股绺子,他们大掌柜说今年年景不好,把咱们银钱都抢光了,就剩这点碎银子了。” 辽东放排人生存之艰难,比之天津运河上的纤夫,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招孙伸手扶起挑垛人,旁边几人听得也是一直摇头。 放筏一年旺季只有三个月。 春天从长白山出发,一路惊涛骇浪,蚊虫野兽,被老天爷刁难,被土匪勒索。 好不容易到了下游这些繁华地界,又有赌场妓院和相好的,把他们辛苦钱榨的干干净净。 活着回家的人,钱也剩不下多少,只有等待明年再出去搏命。 挑垛人呆呆的望着刘招孙,他知道这是大家盛传的刘神仙,专门救苦救难。 据说刘总兵在辽东一年,活人无数,他的故事被家家户户传颂,很多辽民家里都供奉有刘总兵的神像。 “你叫孟进宝?你们会驾驶海船吗?福船、沙船?” “回老爷,小人名叫孟进宝,三十一岁,常年往返长白山和鸭绿江口,各种船都会!” 刘招孙大喜,上下打量这人挑垛人一番。 此人颇有些胆气,做事看起来也精明能干,符合选兵的条件,既然能做挑垛人,肯定不是等闲之辈。 “孟进宝,你可愿跟随本官,做一番大事!” “小人愿意!小人知道刘总兵名号,连长白山的绺子都供奉刘大人!听说刘大人在浑江让死人变活,刘大人只收一半的田赋,是救苦救难的神仙。” 孟进宝望着刘招孙,望着这个在辽东各地流传的活神仙,因为情绪激动,身子微微颤抖。 真是老天开眼,自己从长白山一路漂泊,被绺子打劫,被辽镇欺负,直到最后走投无路时,竟然遇上了这位神仙。 刘招孙眼前浮现出座山雕(东北大绺子)给自己烧香叩拜的画面。 “加入辽东水师,就要受军法约束,不像从前那般散漫。本官让你们去哪里,你们就要去哪里。否则,军法从事。可想好了?” 孟进宝连连点头,放排子九死一生,遭人歧视,要不是为了养活家人,他早就不想干了。 “小人吃得苦,前日还被绺子吊起来打过,小人眼都不眨一下,小人能做大人的兵!” 刘招孙赞许的点点头。 “每月发二两银子,跟着本官杀鞑子,做大事!除了月饷,还能分到田,安家立业。不必再待在深山老林受罪,你可愿意?” 孟进宝连连磕头,口中大声道: “小人愿意!” 刘招孙从袖中摸出几块碎银,递给孟进宝: “好,军中无戏言!从今日起,你就是辽东水师的第一位把总,这是你这个月的月饷。” 孟进宝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银子收了。 “孟把总,你再找几十个愿意跟随本官的筏工,先把这些战兵和战马运送过江!” 注释: (1)挑垛人:吃排饭的行业里面,最危险的工种,拿命换钱,俗称开更人,挑垛的。挑垛,东北方言,至今也是很多东北人的口头语,用于形容挑大梁力挽狂澜的人物。 正文 第158章 宣川之战 “只有我神宗皇帝眷怜朝鲜小邦,发天下之兵、粮,拯救我朝鲜于水火,实在是千载罕见啊。”(注释1) 泰昌二年三月初一,朝鲜义州西门。 城门大开,一队队开原战兵长驱直入从义州经过。 平辽侯刘招孙的手被一个朝鲜老人紧紧握住。 老人痛哭流涕,情绪显得格外激动。 周围站着的义州朝鲜士兵,都放下手中长枪和镋钯,呆呆站在原地,听这位老者追忆往事。 远处城墙上,一排排朝鲜火铳手还在忙着朝天空射击。 乔一琦望着眼前这幕情景,长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镇守义州的这支朝鲜兵,参与了去年的萨尔浒之战,隶属于刘綎麾下的东路军。 刘招孙带着他们从辽东安然回到宽甸,渡过鸭绿江前,还给他们每人发了二两银子。 这些朝鲜丘八们,对天朝的刘千总,不,现在已经是刘总兵,自然是感恩戴德。 须知汉城的文官老爷们,拖欠起底下士兵兵饷来,比之大明更为犀利。 壬辰倭乱后,朝鲜兵力部署由重北轻南,变成了重南轻北。 眼前这支朝鲜兵,因为在萨尔浒折损了朝鲜颜面,被打发到北边,已经半年多没发饷,个个穷的像叫花子。 所以当听闻刘招孙率兵前来追击建奴,义州城中唯一想和明军交战的两位虞候,被底下士兵生擒,交给刘侯爷处置。 刘招孙很大度的放这两个武将回汉城。 他希望借两人之口,告知光海君,让他明白自己末日临近,从而加剧汉城的混乱。 “思密达!大明保全小国,神宗皇帝对于小邦的恩情,没齿难忘啊!” 刘招孙不失礼节地笑了笑,努力挣脱老爷子的手。 “都是应该做的,眼下鞑子祸害汉城,光海君无力抵抗,本官作为辽东总兵,受神宗皇帝之命,像义父当年那样,来保全你们朝鲜国。老人家,感谢的话就不要说了,赶紧回家去吧。” 刘招孙说罢,连忙策马往前走了几步,摆脱身后一群狂热的义州百姓。 他招手让袁崇焕过来,命令袁崇焕给朝鲜百姓发放粮食。 袁崇焕急道: “刘总兵,我们大军粮草勉强够用,发给朝鲜人,将士们吃什么?” 刘总兵上前搂出袁崇焕,指了指对岸宽甸,压低声音道: “看见没?” 袁崇焕一脸茫然:“啥?” 刘招孙笑道: “仅仅一水之隔,离咱们这么近,义州是朝鲜的窗口,是宽甸的跳板,给他们发点粮食怎么了?人心比粮食重要,发出去的,咱们再从汉城抢回来,去吧!” 袁崇焕默默点头。 ~~~~ 三月初一,开原大军过义州,沿海岸线一路向南,途径盐州,朝鲜兵对着天空放铳,亦不抵抗。袁崇焕同样给当地百姓留下了些粮食。 当晚,开原军在盐州南部三十里扎营,战兵不脱甲,骑兵不解鞍,两个千总部都增派夜不收向南哨探,中军卫队也加强了对刘总兵的保护。 一夜无事。 次日天明,刘招孙早早醒来,感觉浑身一阵酸痛,穿着鱼鳞甲睡觉可不好受。 金虞姬已经给他准备好了汤饼,刘招孙吃了一口,对娘子道: “我不想在朝鲜杀人,光海君也可以不死。” 金虞姬眼眸闪动,这些天来,她隐隐有些担心,担心朝鲜百姓遭受兵祸。 她虽然嫁给了大明平辽侯,可是到底还是朝鲜人,不忍见同胞罹难。 “当初光海君祸害东路军,官人杀了此人也无妨!” 刘招孙放下碗筷,开始整理身上铠甲。 “当年壬辰倭乱,光海君深陷敌后,还能在汉城坚持抗击倭寇,配合我明军作战,真乃英雄豪杰。萨尔浒时,此人预知明军败亡,派遣姜弘立与代善议和,也是为维护朝鲜利益。” 刘招孙压了压头上戴着的铁盔,长长叹息道: “光海君这一生算是命运多舛,为朝鲜尽了力,是个好的国君,本官不会因怒杀人,最多把他流放,不想做的太绝。朝鲜国中,还有些支持光海君的势力,我不想杀人太多,要给孩子····” 金虞姬会心一笑,夫君自从成亲后,性情变得愈发沉稳,处理事务考虑的更加深远。 用康应乾的话来说,平辽侯更有龙虎之气了。 官人身上的这些变化,莫非是因为她自己? 想到这里,金虞姬不由一阵欣喜。 考虑到战兵侧翼不存在威胁,刘招孙命令布尔杭古不再负责掩护,骑兵营只留下少量精骑作为夜不收,主力快速前行。 当日,布尔杭古率五百精骑抵达朝鲜北部重镇宣川。 宣川守将是光海君心腹,是一位姓姜的虞候。 布尔杭古派一个朝鲜通事到城下,向姜虞候说明自己来意,他们是从辽东赶来帮助汉城抵御建奴的天兵。 姜虞候听了,下令关闭城池。 他在宣川连根鞑子毛都没看见,南边的汉城怎么会有鞑子出现? 眼前这支明军说谎话的也太敷衍了。 见骑兵还在逼近,姜虞候下令朝鲜弓手放箭,准备将这伙来路不明的骑兵驱散。 不管是辽镇还是其他兵,除非大王有王令,否则他们绝不开门放行。 布尔杭古暴脾气上来,也不向刘总兵请战,准备下令骑兵攻城。 随行监军的宋应星劝道: “将军三思,若能兵不血刃是最好的,上次在军事会议上,刘总兵说了,我们来朝鲜,是来谈生意的。” “宋知州这话本将就听不懂了,兵不血刃不是说不杀人,长生天在上,是这些朝鲜人先射箭的!” 两人还在说话时,忽听闷哼一声,前面十步之外,一名长枪手被冷箭射中面门,摔落在地。 “大胆,竟敢袭击!” “长生天也饶不了你们!各队旗队长,把阵型拉开,绕城攻击!炮手准备开炮!” 各营骑兵立即分散开来,绕着城池朝放箭,在这个距离上,骑弓威力几乎聊胜于无。 倒是燧发短铳大展神威,爆响不停,给城头朝鲜兵造成杀伤。 “下马,换步弓,抵近射击!” 各营竹哨声响起,骑兵纷纷下马。 宣川城下白烟四起。 朝鲜弓手用弓箭还击,他们箭法精准,不过由于距离太远,对穿戴两层铁甲的骑兵营威胁不大。 噼里啪啦打了一阵,双方各伤了十几人。 布尔杭古见麾下出现伤亡,更加恼怒。 城头这些朝鲜兵箭法比建州巴牙剌还厉害。 支援骑兵作战的炮手终于布置完毕,在护城河前架起了虎蹲炮和神火飞鸦,调整完毕后,便开始对着宣川城头猛轰。 这种经由开原工坊改良后的虎蹲炮,重量更轻,射程更远,威力也更大,装填的是落地开花弹,一颗城爆炸,周围便是一阵血雨。 五十支神火飞鸦缓缓升空,呼啸着砸向宣川城头,城头顿时一片狼藉。 朝鲜军缺乏大型火炮,不要说弗朗机,连虎蹲炮数量都很少。 宣川虽为朝鲜北部重镇,其实也就相当于大明内地的普通县城。 听说北部义州、盐州相继沦陷,宣川守军士气低落,明军炮击之后,朝鲜弓手伤亡开始加重,城头丢下几十具尸体,剩余的士兵开始往城内溃退。 壬辰倭乱后期,为增强朝鲜战力,减少明军伤亡,朝廷让赴朝作战的南兵将领,以戚家军标准协助训练朝鲜兵。刘招孙义父刘綎,当年也是这批南兵教官之一。 由于朝鲜国王对明军的猜忌,以及他们国力的孱弱,加上一些守旧势力的阻挡,这场戚家军训练最终以失败告终。 朝鲜在学到戚家军的皮毛后,又让士兵研习日本的倭刀术,接着又开始学习蒙古的骑兵战术,一个普通士兵要接受大概五技击极训练,包括雁翎刀倭刀长枪镋钯火铳等····· 这样的结果,最后只能是贪多嚼不烂,练成了一支不伦不类的军队。 城头朝鲜军溃败后,城中的亲明势力立即打开城门,恭迎王师入城。 布尔杭古扬起腰刀,率领骑兵呼啸着冲过城门甬道。 注释: (1)李泰寿《尊周录》,卷二,页30 正文 第159章 大人物 三月初三,刘招孙率开原军抵达宣川。 宣川守将已被布尔杭古斩杀,人头被高高悬挂在西门城头。 “没有本官命令,谁让他擅自攻城的?” 刘招孙望着城头悬挂的朝鲜将领首级,心中恼怒。 他原想兵不血刃进逼汉城,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不过事已至此,也不好多说什么。战场形势千变万化,战机稍纵即逝,不过这种擅自进攻的行为不能助长。 浑河血战,开原战兵冲击两黄旗大阵,最后时刻,军法官也顶了上去,镇抚兵伤亡殆尽,战后一直没有得到补充。 摊子大了,军官素质必然参差不齐,仅靠个人威信,不能对他们进行强力约束。 等这次回到开原,刘招孙决定加强镇抚兵力量,加强对各营军官的约束。 好在布尔杭古没有滥杀宣川百姓,刘招孙决定给他一次机会,只对其进行严厉警告。 攻占宣川后,北部各城纷纷投降,通往平壤的道路畅通无阻。 汉城方向没有情报传来,刘招孙心中忐忑,如果绫阳君政变失败,开原军就要在平壤城下死磕。 平壤作为朝鲜第一大城,城高池深,角楼望楼林立,防御工事颇为坚固,不是宣川所能比的。 如果守军足够顽强,攻打这样的城池,刘招孙至少要付出上千人的代价。 他不想在朝鲜拼命,也不想让士兵生命白白浪费在这里。 刘总兵忧心忡忡。 撒出去的夜不收终于返回,绫阳君派来的使者和明军同行。 出乎刘招孙预料,绫阳君的政变颇为顺利,和历史上几乎完全雷同。 光海君被绫阳君流放到了江华岛,绫阳君顺利成为新的朝鲜国王。 光海君的麾下心腹,或被杀害,或跟着被流放,汉城人心惶惶。 和历史上一样,光海君被废顺其自然,几乎没有任何阻力。 当然这多半也是开原军在北方威慑的结果。 “趁着绫阳君刚刚继位,尽快赶到汉城,和他好好谈谈。” 刘招孙和绫阳君之间也没什么好谈的。 无非虎豹和豺狼进行交易。 刘招孙知道自己和这位朝鲜新王已经产生间隙。 刘总兵花费这么大的代价,当然不是为了养一头白眼狼,朝鲜号称君子之国,很多时候和君子没一点联系。 三月五日,大军抵达平壤,城中已乱成一团,城门被逃难人群拥堵,守军早已溃散。 刘招孙恍若梦中,平壤可是朝鲜第一大城,城高池深,没想到开原军还没发动进攻,对面就投降了。 刘总兵望着那些投降的朝鲜兵,见他们个个身材孱弱,很多人瘦的像麻杆一样,一阵风就能吹倒。 如果不是他们身上穿着的朝鲜战袄,几乎和乞丐没什么两样。 刘招孙没空处理这些俘虏,在平壤稍稍休整后,继续向南行军。 沿途遭遇两股盗匪,被轻松斩杀。 距离汉城越来越近,地势也变得平缓,特别适宜战兵结阵前行。 刘招孙环顾四周,三月间田地里到处都是忙着施肥种田的百姓。 想象中田园牧歌是不存在的,看城墙上那些朝鲜兵,个个神情呆滞。 看来这朝鲜也是一团乱麻问题不断。 三月九日,开原战兵终于抵达汉城。 绫阳君早早听到消息,亲率文武群臣,出北门迎接平辽侯。 刘招孙先向朝鲜国王介绍了自己接发妻子金虞姬。 朝鲜王听说过金虞姬在辽东的故事,一番嘘寒问暖后,立即派人送到大批金银首饰,布匹绸缎,还向金虞姬承诺,金家死难者都会得到厚葬,会得到香火供奉。 金虞姬向大王行了礼,这次汉城之行,她和兄长算是扬眉吐气。 金虞姬甚至被允许与平辽侯一起骑马进入汉城,这在等级森严的朝鲜是难以想象的。 ~~~ 当日,刘招孙带来的两位朝天使,金大久和李惕然充当通事(翻译)。 刘招孙在汉城王宫,与李倧进一步商讨协议细节。 朝鲜国王神色坚定对刘总兵道:“通商、开矿都可以,只是这租借海岛,本王恐怕不能答应。” 旁边站着的乔一琦听了这话,连忙道: “这可都是事先说好了的,绫阳君能登上王位,靠的是平辽侯在北边策应。” 李倧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乔一琦,直接放在刘总兵身上。 刘招孙饶有兴致的望着眼前这个变化多端的李倧,人称卸磨杀驴,这李倧心也太急了。 李倧在位期间,内忧外患不断,朝鲜遭遇后金的威胁与侵略,先后经历了丁卯胡乱和丙子胡乱两次蹂躏。 李倧被迫在崇祯十年(1637年)向清朝皇帝皇太极行三跪九叩之礼,并接受清朝册封为朝鲜国王,使朝鲜的宗主国从明朝变成清朝。 “本官说,是租种,当时已经和你们说好,你也是答应了开原军的。” 一个家丁模样的朝鲜兵凑到国王一边,低声对大王说了几句话。 李倧脸色顿时大变,颤巍巍道: “宣川和山海关,都已经被王师占据,平辽侯计划何时才能将两城让出····” 刘招孙呵呵一笑,摆摆手道: “本官是来通知绫阳君的,不是来和你商议的。” 经过一番激烈争斗,刘招孙驻地、通商等条款将全部都到落实。 刘招孙又让裴大虎安插了夜不收留在汉城,这也是控制朝鲜局势的重要支柱。 三月初六,开原战兵,徐徐往西边前进,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刘招孙则带着几个手下,继续向西,来到他即将要占有的海岛边。 正文 第160章 天地之宽 李倧本想利用开原军兵临鸭绿江,威势逼迫光海君退位。 没想到刘招孙竟长驱直入,径直来了汉城。 李倧便临时起了杀心。 只可惜高估了自己实力。 李倧知道刘招孙打仗奋不顾身,没想到平辽侯竟如此不要命。 只得答应平辽侯全部条件,许诺将鸭绿江口的三座小岛租借给开原。 刘招孙又向李倧索要了些粮食,算是对他的惩罚。 风波过后,刘招孙对朝鲜人仅存一点信用也荡然无存。 李倧和林丹汗一样,都是背信弃义极不靠谱的猪队友。 林丹汗临阵脱逃,关键时刻掉链子,朝鲜新君李倧,则直接动了歪心思,想杀自己。 人心险恶,不外如此。 三月十二日,平辽侯留下三千战兵留驻汉城周边,给朝鲜君臣必要的威慑。 他率骑兵营日夜兼程,越过黄海道,两日后抵达平安西道鸭绿江口。 黄海已在眼前。 刘招孙策马立于海岸山石间,从他所在的位置向西眺望,便是辽南丹东港口,是辽南最繁忙的港口之一。 海面上几座小岛隐没在浓雾中,待旭日初升,薄雾散去,大和岛、瑕岛、椒岛终于浮现真容。 和刘招孙想象的不太一样,这三座岛屿面积颇大,岛上遍布松柏,海风拂过,青翠的松柏随风摇动,环境倒是很不错。 成群海鸥在岛上翱翔,袅袅青烟升起,一些朝鲜渔夫在空地上晾晒渔网,周围散落着一些破旧的窝棚,应当是渔民的容身之所。 金大久在旁边解释道: “刘总兵,这三岛皆是人迹罕至,平日只有渔夫出海捕鱼时在此歇脚,因此房屋也很破旧。” 刘招孙颇为满意,岛屿位置甚好,紧邻鸭绿江口,距离平壤也不远,无论是中转矿石还是运输货物,都可以很方便。 “平安道有个造船厂,回头和李倧说一说,也租给本官,多给他一些银子,既然有了辽东水师,不能没有战船。” 当日,各营把总率战兵辅兵登上三座岛屿,立即开始就近砍伐树木,修筑营垒。 原先住在大和岛上的三百名朝鲜渔夫,听到说辽东总兵要招募水师,给出的月饷是每月二两,听得他们热血沸腾。 一两银子就这些人一年的花销,每月二两,对这些渔民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 一些胆子大的渔民,立即抢着上前,要求加入开原军,一起打鞑子。 这些渔夫都是贫困至极,老婆孩子都没有,光棍一个,很多人穷的连裤子都穿不上。 听说光海君把这些捕鱼人的赋税收到了泰昌二十年。 朝鲜大王不想让百姓活,朝鲜百姓只好换种活法了。 刘招孙呵呵一笑,倒不是为光海君感觉可笑,泰昌若能再活二十年,鬼知道大明变成什么样子。 他下令让孟进宝负责选拔招纳水手,刘招孙简单给这位挑垛人介绍了下戚少保当年选兵的要求,要孟进宝按照这个标准选兵。 刘招孙的辽东水师,兵源将来自各地,除了筏工,朝鲜水手,今年晚些时候到南方,福建浙江的水手也可招募一批。 兵备道吴阿衡留守朝鲜平安西道,与金大久、孟进宝等人建造战船,筹建水师。 平辽侯留下五百战兵在鸭绿江江口,指挥权归吴大人。 工商司的魏司长和两个副手都留了下来,与平壤的朝鲜官员商谈贸易细节,开原方面要求以后经手北海道的貂皮贸易,朝鲜的人参贸易也要分给开原商人一部分。 商业谈判漫长且枯燥,这并非刘招孙的强项,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去做,工商司的人在这方面就很专业。 这样的布局,实际上等于说,未来几年完全朝鲜后,平安道乃至整个朝鲜的权力,都将由这群人掌握。 目前朝鲜事业只是起步阶段,前途艰险,只有吴阿衡这样的狠人,才能带领众人披荆斩棘,在朝鲜人的包围中杀出条血路。 三月二十日,平辽侯率骑兵返回汉城,李倧在认清刘总兵实力后,态度比上次更加热忱。 当晚,朝鲜王在汉城王宫大摆宴席,为平辽侯接风洗尘,众人宴饮,不再缀叙。 刘招孙提出想要租借朝鲜平安道沿海船厂,每年一万两银子租金。 同时向李倧保证,以后辽东贸易都交由朝鲜转手,不再与倭国后金交易。 李倧心知肚明,眼下倭国和辽东贸易忽略不计,后金就更不用说,后金乃是开原的仇敌,双方没有任何贸易。 所以这样的条件对朝鲜王没什么吸引力。 李倧自知不是刘招孙对手,只得咬牙答应,好歹还有一万两银子拿。 两人各怀鬼胎,推杯换盏,都要把对方灌醉。 刘招孙借着酒劲劝说朝鲜王: “听说光海君把平安道渔民的鱼税收到了泰昌二十年,希望大王能轻徭薄赋。” 李倧嘿然一笑,举起酒杯只是劝酒。 刘招孙又说在郊外见农人辛苦,衣不蔽体。 李倧摇头叹息一阵,最后红着眼睛道: “我国穷困,自古而然,土地贫瘠,良田稀少,否则,我国早被周围虎狼豺狼吞噬干净。” 刘招孙酒意阑珊,也笑道: “当年倭寇侵害朝鲜,朝鲜宣宗三番五次请求内附辽东,若是此事成了,不知汉城如今是何光景。” “平辽侯切断朝鲜与京师塘报,寡人愚钝,不知眼下内附开原,可来得及。” 众人见两人都已醉了,便上前劝说,两人继续喝酒。 当晚饮之亥时,刘招孙酩酊大醉,站立不住,被金虞姬搀扶回去。 刘招孙与李倧初见,刀光剑影,次见,不欢而散。 自此,开原与朝鲜貌合神离,矛盾渐渐积聚。 次日辰时三刻,刘招孙才清醒过来。 金虞姬帮他穿戴铠甲,忍不住抱怨道: “喝酒便喝酒,非要和那李倧说些胡话,让人觉得咱们开原咄咄逼人似得。” 刘招孙感觉两鬓一阵剧痛,决定以后不再胡乱酗酒。 他想了好久,都没想起自己昨夜说了什么,转身搂住金虞姬: “咄咄逼人?我昨晚说了什么?” 金虞姬翻了个白眼。 “忘了便忘了,什么要让朝鲜内附辽东,让李倧做个富贵闲人。” 刘招孙大吃一惊,心想自己平日性格内敛,如何会说出这种狂妄的话,眼下已是一镇总兵,不能酒后失言,这酒真是喝不得了。 “李倧这样的小人,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吓他几句也无妨,” 金虞姬刚要说话,见夫君脸上神情变得凝重。 “见百姓生存维艰,新生恻隐,我若来治理朝鲜,一定比光海君李倧做得好,至少不会让百姓卖儿鬻女!” 金虞姬听了这话,又想起自己小时经历,不由心中戚戚。 刘招孙见惹她不开心,忽然想起一起,拉着金虞姬就朝外面走。 裴大虎见两人出来,连忙派卫兵跟上。 汉城之中,遍布朝鲜刺客,从李倧昨晚态度可以看出,两边兵戎相见是早晚的事情。 刘招孙牵着金虞姬手,来到骑兵营驻扎的位置,和一名值守把总对了营号,报名身份,便欠了两匹战马。 两人策马出了汉城北门。 “官人哪里去?” “与你泛舟汉江。” 金虞姬心中一暖,没想到官人还记得此事。 泰昌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朝鲜汉江,津门渡。 当日清早,天气凉爽。 刘招孙携金虞姬登上一条宜春画舫,解开船缆,顺江而下。 但见江面风帆沙鸟,水天一色。 刘招孙饱览江景,手击船舷,纵情笑道: “这便是汉江,哈哈哈,和故乡汉江比起,也是不逊色了!汉城山明水快,怪不得能生养出娘子这样的美人!” 金虞姬听了,咯咯一笑,诧异道: “大明也有汉江?” 正值凌汛,江面开阔,风摇岸柳,水波不兴。 刘招孙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感慨自己既见天地之宽,又有佳人相伴,便觉不虚此生! “大明当然有汉江,就在我家乡均州,武当山下,今年必回均州,拜拜真武大帝,好让咱们早生贵子。” 正文 第161章 布局西南 泰昌二年三月二十三日,平辽侯率大军撤离汉城,向北返回开原。 一月奔波,朝鲜之行终于结束。 扩展商贸与鸭绿江江口租岛的计划都已实现。 刘招孙构想的辽东水师,也开始向前推进。 只是与金虞姬的汉江泛舟,“杯盘狼藉,相与枕籍舟中,不知东方既白”,却终于没能实现。 因为刘招孙要戒酒了。 金虞姬遂与夫君约定,中秋既望,至湖广均州,登太和山(武当山),泛舟汉江,一醉方休。 离开朝鲜当日,留吴阿衡等人驻守平安西道,按照双方协议,这五百多人将得到朝鲜保护。 李倧知道这些人都是平辽侯心腹,若是对他们下手,就等于向刘招孙宣战,李倧当然不愿得罪这样一个盟友。 一路无话。 四月初二日,刘招孙率大军返回开原。 正在清河抚顺附近游弋寻找机会的科尔沁人,听说开原主力返回,立即往西逃窜。 科尔沁人在浑河见识过刘招孙的实力,没人敢招惹这支强军。 刘招孙令布尔杭古率骑兵追击,未能追上他们的大队人马,斩杀了几十个蒙古游骑。 布尔杭古对科尔沁人恨之入骨,去年他和叔叔被后金打败后,又被科尔沁人背后捅刀子。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今年便轮到叶赫人追杀科尔沁人。 随着战兵主力返回,周围一些觊觎的势力都纷纷消退。 开原城中各项事业得意继续推进。 源源不断的流民从四面八方赶来投奔。 每天,都有几千个流民被分到各个屯堡、工坊和新兵营。 他们中部分不合格者很快被剔除出去,大部分人会留下来,作为新鲜血液补充进各个部门。 工坊钻枪管人手已经足够,雷匠头把多余的人打发去制造神火飞鸦。 经由宋应星设计的安装稳定器,安装在了神火飞鸦尾部。 改良后的火箭射程可达四里,精准度得到巨大提升。 工坊试验,得出结论,神火飞鸦可以在两里之外准确命中敌方大阵,命中率超过八成。 解决了命中精度问题,宋应星率领工匠开始改良箭头火药,按照刘招孙的提示,他们尝试了多种据说威力更大的火药,结果效果都很普通,威力也没有增大多少,反而在发射中,极容易出现队员受伤。 刘招孙对火药问题一窍不通,他只知道有个烈性炸药,威力是普通火药的好几倍,不过关于这种火药的配方,他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毕竟那是初中化学的知识。 既然记不清配方,只能让宋应星他们冒着危险继续尝试。 民政方面工作主要分为两块,屯田和商务。 刘招孙计划着以后等人才多了,还是把商务和屯田分来。 屯田数量急剧增长,从浑河血战前的五六万亩,暴涨到现在的五十万亩,刘招孙大吃一惊。 戚金麾下的三千浙兵已经训练完毕。秦建勋的白杆兵也快要训练成型。 刘招孙亲自检阅这支白杆兵。 四月初五日,一大早,两千五百白杆兵手持白杆枪,在北门校场站定,经过简单的队列训练后,他们开始训练突刺。 两千五百人动作颇为整齐,都是左手扶住枪柄,右手托起枪身,依靠腰部力量往前突刺。 “杀!” 刘招孙对秦建勋微微点头,勉励他练军得法,丝毫不比戚金差。 这支白杆兵完全由辽民组成,三个月前,眼前这些军容严整的战兵都是骨瘦如柴东倒西歪的流民,短短三个多月,就变成了这样一支强军。 这个时代,辽人普遍要比西南土司兵高,这支怪异的白杆兵威风凛凛,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刘招孙在心底盘算,加上眼前这两千五百白杆兵,开原战兵数量突破八千人,已经超越去年浑河血战时的实力。 每天都有流民被训练成兵。 军队是个吞金兽,刘招孙的百十万银子很快又要用完,库存的粮食也快见底,要不了多久,康应乾又要来找他哭穷了。 不过在这样挥金如土下,爆兵速度越来越快。 刘招孙估计,按照目前的扩军速度,到今年年底,开原战兵兵力将暴涨到一万五人,明年开春后会突破两万人。 即便按照最保守的估计,到明年年底,他便可挥师南下,扫平辽南、辽西各路牛鬼蛇神,彻底消灭辽镇,从此独霸辽东。 后年年底,刘招孙将具备吞并朝鲜或入关打劫的能力。 当然,这些预测都是基于一个前提,那就是开原的敌人全部偃旗息鼓,对这支疯狂生长的力量视而不见,在这一两年时间内不对刘招孙采取任何行动。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朝鲜之行结束后,下一个棘手问题又浮出水面。 西南边地的土司老爷们,随时都可能发动叛乱,这对开原来说,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崛起机会,若能吃到这场战争的红利,关于开原的一切都可以加速实现。 “好,果然是白杆强兵,等你们上战场历练一番,便是一支强军了!建勋,你做的好,三个月便练出了这支人马!属实不易!” 刘招孙拍了拍秦建勋肩膀,对少年将军赞不绝口。 万历四十七年,刘招孙与秦建勋在宽甸第一次见面,从那时开始,刘总兵便对这个白杆兵将领报以很大期望,后来事实也证明,秦建勋是一个能独挡一面的将才。 经历一年的浴血拼杀生离死别,少年身上稚嫩早已不见,平添了些沉稳如山的气质。 刘招孙郑重其事道: “建勋,西南即将乱起,与其等土司老爷们造反,不如我们先做准备。” 刘招孙说到这里,抬头望向远处还在训练的白杆兵。 “建勋,我准备派你回四川,带上情报局的人,探清奢崇明详情,汇报给我。等开原大军南下,有了你们探查的情报,战兵便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秦建勋在旁边仔细听着,等刘总兵说完,他没有别的话说,只是认真的点点头。 “大人放心,便是死,也要把情报传回!” 刘招孙挥手打断他,摇头道: “你们都是我的心腹,不会再有人死了,你也不会死!等平定了西南,给你记头功!” 四月初八日,秦建勋与情报局四名队员离开开原,秘密南下。 正文 第162章 不见烽火 秦建勋率情报局四名好手秘密南下,回四川监视他的老冤家奢崇明。 刘招孙近来对奢安之乱颇为关注。 虽然这场叛乱迟迟没有爆发,刘招孙根据自己得到的各种情报综合判断。 奢崇明那伙人应该还会重蹈原本历史的轨迹,在西南掀起一场大规模的叛乱行动。 史书记载,永宁土司奢崇明早有异志。(注释1) 奢氏于洪武中归附,命为宣抚司,世守其土。传到奢崇周时,无子。奢崇明以族人身份得以承袭。 天启元年(1620年),“崇明请调马步兵二万援辽,从之。 崇明与子寅久蓄异志,主动提出调兵援辽,实际上秘密命令他的女婿樊龙、部党张彤等人准备叛乱。 奢崇明领兵抵达重庆后,便久驻城中,不向北进兵。 朝廷越是催促,奢氏则越是拖延时间。 最后直到等各路土司兵都走完,甚至秦邦屏他们率领的第二批白杆兵都奔赴浑河,奢崇明还是按兵不动。 最后,让他的心腹樊龙领兵前行。 当然,樊龙并不是去对付后金,而是调头将屠刀指向重庆官民。 天气元年九月,奢崇明连杀四川巡抚徐可求、重庆知府章文炳、同知王世科、推官王三宅,攻占重庆。 叛贼分兵四路,一挖夔州水口,一占据綦江遵义,一占据泸州,一截川西栈道。 攻占重庆后,奢崇明僭帝号,设丞相、五府等官····· 自此,这场震动大明西南,持续长达十余年的土司叛乱,轰轰烈烈拉开序幕。 奢崇明称帝后,自号“大梁”,封何若海为丞相,设立五府等机构,声称非要拿下成都不可。 对此,《明史纪事本末》是这样描述的:奢崇明“一举而全蜀震动,剽锐莫挡”[注释2]。 但奢崇明包围成都两百零两天,最终以失败告终。 天启二年(1622年),安邦彦以援川为名,率领了两万军队至毕节,响应奢的叛乱,自称“罗甸大王”。 这便是明末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奢安之乱”。 随后,四川东川、云南沾益、贵州洪边十二码头等地土官纷纷响应,切断了官军援助贵州的和云南的道路,西南地区陷入混乱之中。 直至崇祯元年(1628年)六月,明王朝任命朱燮元为兵部尚书,赐尚方宝剑,加官少保,担任云、贵、川、湖、广西军务兼贵州巡抚,负责平叛,战事有了较大转变。 崇祯二年(1629年)四月,朱燮元谴贵州总兵许成名等由永宁出兵收复赤水卫(今四川叙永县赤水河镇),揭开了与叛军主力决战的序幕。 同年8月,在四川巡抚朱燮元,四川总兵官侯良柱,贵州巡抚王三善等联合作战下,斩安邦彦、奢崇明及叛军头目一百四十三人,基本消灭了叛军主力,时称“西南奇捷”。 崇祯三年春,剩余的残兵败将被彻底消灭,至此,“奢安之乱”彻底结束,西南的两大土司势力被铲除。 当然,按照另一种历史叙述方式来讲这段历史,永宁土司奢崇明是因为不堪忍受流官刁难(主要是向他要钱),不得不率领四川百姓揭竿而起。 不管历史真相是什么,不得不说,这位土司老爷造反的时机真是恰到好处。 天启元年的大明算不上多么太平,萨尔浒刚刚惨败,陕西民变已经出现苗头。 这时候土司老爷们在西南再一闹,搞不好让大明分崩离析也是有可能的, 其实奢崇明的想法很简单,也很纯粹。 他只是想走杨应龙、丰臣秀吉等人走过的老路,趁着明国“四面楚歌”时,临门给他一脚。 刘招孙对奢安之乱了解甚少,只知道这场仗断断续续打了十多年,叛军和明军打到最后,粮草断绝,到了吃人的地步。 贵阳城中,人肉直接明码标价,一斤人肉卖到五钱银子。 刘招孙估计那是一场比浑河还要悲壮的战争。 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就应该找几乎去亲自体验下西南战事的惨烈。 左等右等,京师迟迟未能传回消息。 以前,京师每隔七八日,便有一封塘报传回。 刘招孙回到开原已快一个月,连一封密报也没见过。 他怀疑沈炼已被人谋害,或是已经彻底投靠了魏忠贤。 这位浙兵旗队长出身的锦衣卫,生性纯良,却夹在开原与朝廷之间,注定将是悲剧命运。 刘招孙想起这位部下,不由有些替他担心,在心底暗暗道: “沈炼啊沈炼,千万要活着回来。” 沈炼若是不在,京师情报线便会断掉,所以刘招孙又派了两名情报司好手,前去京师调查清楚。 目前的主要精力还是用作练兵和屯田,因为很快又有一场大战要打。 接下来,整个四月份,平辽侯每天忙着监督屯田、训练新兵,偶尔还去工坊视察,不敢有一丝松懈。 每隔五六日,他才回总兵府一趟,和家人团聚。 不知杨青儿从哪里知道,金虞姬和夫君终于有了肌肤之亲。 两人言笑自如,虽然姊妹情深,然而作为诰命夫人,杨青儿意识到金虞姬可能会给夫君生下个小侯爷。 要说杨青儿对金虞姬没有一丝妒忌恼怒,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当下刘招孙集中精力安抚夫人,每日哄她睡着,自己才躺在身边。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之间,泰昌二年的三月份终于结束。 进入四月份,关于西南方向的消息仍旧一个也无。 刘招孙颇不耐烦,不过现在开原兵力输送问题很明显,指望一支步兵日夜兼程赶往四川,怕也是几个月后的事情。 注释: [1]张廷玉.明史卷312[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M].中华书局,1977.724. 正文 第163章 六月振羽 泰昌二年四月,辽东各地陆续进入春耕。 抚顺等地马市也开始恢复,浑河战事结束已经半年,辽东各项秩序渐渐恢复,叶赫蒙古等地的马商出现在抚顺等地,向开原官民贩卖马匹。 有明一代,朝廷十分重视马政建设,为得到优良战马,朝廷在民间建立了代官养马的制度。明初战事频繁,这种制度无法解决战马奇缺的局面,于是就有了朝贡贸易。 明代对少数民族多采取招抚政策,凡来朝贡马匹者,皆给予重赏。 因此辽东各部族朝贡马匹者络绎不绝。 朝廷为方便建州、海西等部落交易马匹,特在开原、抚顺、清河等地设立马市,并设有专门管理马市的马市官。 万历四十七年开原血战,卫所、兵备道、马市等朝廷机构被一扫而空。 发展骑兵需要战马,运输物资需要杂马,目前五千战马只够骑兵营骑用。 周围马市恢复后,开原便能获得更多马匹,同时加强开原与周边外番的联系。 开原城中储藏的粮食和布匹源源不断运送出去,与蒙古、叶赫部落交易,换成各类战马。 按照战马品质划分,可分为上上马、上马、中马、下马、马驹五种。 萨尔浒大战之前,蒙古人卖给建州的战马,往往都是上马,卖给明朝的,则是下马。 当然,辽东市马官都是把下马按照上马价格向朝廷要钱的。 刘招孙直接废除了马市机构,让民政部门直接负责战马交易,骑兵营与中军卫队派人监督,杜绝了贪污受贿的可能。 万历中后期,辽东地区马价大致如下:上上马值米八石,丝绸八匹,上马值米五石,丝绸五匹,中马三石,下马一石。 浑河血战与圈地运动缴获粮草布匹堆积成山。 平辽侯在军费投入上从不吝啬,为了吸纳更多的优良战马,也为了加强开原与周边外番商人的贸易联系,这次购买战马,开原方面给出的价格比市场价稍高。 所有前往开原、抚顺、清河、宽甸等地贸易的外番商人,交易期间食宿费用全由当地官员负责。 在多重让利措施的刺激下,辽东周边各外番马商都纷纷将自己最优质的战马带到马市上和开原交易。 朝鲜新义州的马商,将大宛马等名贵品种,走私贩卖到鸭绿江对岸的宽甸。 驻守宽甸的袁崇焕胆子向来够肥,对这些铤而走险的朝鲜马贩子们来者不拒。 历史上朝鲜一直为大明供给战马。 明初,大量缺马的朱元璋效仿元朝,利用其附属国的关系,三番五次派使臣去朝鲜索要马匹。 后来的成祖更是变本加厉,直到景泰元年才结束。 据统计,朝鲜半岛累计为明朝提供七万多马匹,当然,这些交易大都是和买进行(和买:公平公正两厢情愿的交易)。 以刘招孙当前的实力,当然不可能从朝鲜大规模贱买马匹,不过其他外番供应战马已经足够骑兵营扩张之用。 到四月底,民政部门与科尔沁、土默特、朵颜、叶赫等部落交易各类战马共计八千匹。 其中上上马、上马两千匹,中马三千匹,下马与马驹三千匹。 开原与外番各部贸易的原则是,务使开原有利,而夷人不亏。 购入战马的同时,骑兵营的扩张也在同步进行。 辽民临近外番,骑术精湛者不在少数,投靠开原的数万流民中,遴选出会骑马的一千二百人,编入骑兵营,加上部分投靠而来的蒙古牧民,骑兵营新增骑兵两千,总兵力超过四千骑。 以平辽侯现在的财力,长期养活这四千精骑,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因为前几次大战太过惨烈,刘招孙总觉得他的兵太少,哪怕财力不济,骑兵营和战兵营扩张也还在继续。 康应乾对这种穷兵黩武的做法,很不赞同。 康监军惊讶的发现,仓库中储备的布匹已经被民政官员们搬空,全被他们换成了战马和骡子。 更让康应乾恼怒的是,粮仓数十万石粮食,被“辽东贸易公司”一车车贩运到蒙古、叶赫、朝鲜,以及蓟镇的满桂,换成了人参、貂皮、松子、木耳、东珠,一车车运回来。 商务司官员信誓旦旦保证,他们已经打通了浙江福建的商路,把这些货物运到南方,换成蔗糖、茶叶、丝绸,瓷器,至少有五倍的利润。 康应乾对这些南货贸易了解不多,泰昌皇帝赏给刘总兵的六十万两银子,早就被这个败家子挥霍一空,据说单是给朝鲜三岛建造大船招募水师,就花了五万多两。 战兵营、骑兵营、水师、情报局,朝鲜矿场,各个地方都要花钱。 刘总兵那七八十万两银子早已所剩无几,照这个扩张速度,只要两月,战兵的月饷都要发不下去。 其他人不管钱,只管花钱。 乔一琦宋应星几个,现在对刘总兵唯命是从,生怕开原扩张还不够迅速。 茅元仪带着工坊众工匠,开始鼓弄什么步兵野战炮,隔三差五就来找刘总兵要钱,比债主还要心急。 宋应星现在已不过问工坊的事,他现在还是安乐州知州,不过主要精力在辽东水师的战舰设计上。 按照平辽侯给出他的提示,正在改良福船。 康应乾以前在山东做过五年的海防道,对战船多少有些了解。 这日康应乾拜访宋应星,见密密麻麻的草图上,画着一艘造型奇怪的战船,与他看到的福船鸟船皆不相同。 后桅的三角帆变成了斜桁帆,艏斜桅上桅、艏斜桅横帆都被取消。 老康瞠目结舌,原来战船还可以这样造。 屁股的尾楼更低,炮甲板更平。宋应星解释说,这样就可以装备更大的火炮。 这将是未来辽东水师的主力舰,刘总兵计划先造个五艘出来。 “看起来比福船和鸟船更牢靠,不知要花多少银子?刘总兵最近手头紧的很。” 宋应星头也不抬,只顾拿着矩尺修改草图。 “工坊前日给了预算,一万八千两一艘,不连水手开支····” 康应乾无语。 不过相比袁崇焕,宋应星等人还算规矩做事。 据说袁都察在宽甸边境,不仅纵容义州走私战马,还主动招纳朝鲜人入境,不管是走投无路的农民还是亡命徒。 袁大人都是来者不拒。 等这些朝鲜人进入宽甸后,宽甸民政官转手就把他们编入屯堡,立即宣布免租两年,将其变为受平辽侯保护的守法良民。 仅仅是四月间,便有五百多朝鲜百姓偷渡过江,成为宽甸子民。 这样公然挖墙脚的行为,惹得朝鲜国王很不高兴。 李倧三番五次派官员过江索要本国流民,袁崇焕只象征性交出几个逃犯,之后便装聋作哑,推说这些人只是从宽甸过境,下落不明,估计是投靠后金去了。 袁崇焕只管挖坑不管埋,疯狂招募流民,至于耕牛和种子农具什么的,全都派人找刘总兵要。 康应乾对此人也是无语。 康监军很是担忧,若是让这群疯子再这样胡闹下去,不等奢安之乱爆发,开原就要先自爆掉。 端午节这天,康大人拎了两盒粽子,亲自到了总兵府,他准备和平辽侯好好聊聊,让他立即停止招募流民,停止扩建新军,否则今年冬天大家都要一起在辽东喝西北风。 好巧不巧,刘总兵正在和妻妾吃饭,桌子上只有三四盘菜肴,各人碗里都盛着粽子。 刘招孙满脸微笑,令芍药端来张椅子,招呼康应乾也来吃粽子。 “夫人亲自包的,红豆馅的,红豆生南国,什么什么最相思,康巡按是江南人吧,辽东难得吃到粽子,快来尝一口。” 康应乾把拎来的粽子递给胖丫鬟,瞟了眼桌子上的菜肴,都是些粗茶淡饭,连酒也没有。 “既是平辽侯家宴,下官就不凑热闹了。” 刘招孙生性好客,哪里肯让他走,拉着康应乾就让他坐下。 “什么家宴不家宴的,本官粗人一个,不讲究这些,只是刚刚戒酒,今日便无花无酒,委屈康大人了。” 刘招孙搓着双手,瞥见康应乾两鬓的白发更增添了几根,不由有些为这老头担忧。 他已听裴大虎禀告了康应乾行踪,大致猜到老头子过来是要说什么。 “康监军为开原大业,操劳过度,本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等未来平定西南,康监军若想去四川,也是可以的。” 康应乾将咬了口的粽子掉在碗里,筷子微微一动,眉头闪过一丝得意之色,旋即又换成平静的表情。 袁崇焕被分到宽甸,吴阿衡被分到朝鲜,乔一琦很快要去抚顺清河,宋应星几人没什么权力心,就留在开原。 相比这些边陲小城,平辽侯却要把整个西南交给康应乾,这样的安排,确实符合他从龙第一功臣的地位。 “承蒙平辽侯如此信任,下官感动不已,初见平辽侯时,便知非池中之物,短短一年,便已成辽东之主,若非承接天命,焉能如此?” 刘招孙摇摇手,打断康应乾,疑惑不解道: “只是那奢崇明迟迟没有叛乱,让人费解。莫非本官情报有误?” 刘招孙给康应乾说过,他获得确切情报,永宁土司奢崇明不日便将叛乱。 “待平定西南,其他土司也不能留,到时改土归流,还需要康监军这样的大才去支持。” 康应乾连连点头,却已忘了自己这趟来的目的。 “这些时日,本官花钱是大方了一些,就为等着这次西南平叛,” 金虞姬杨青儿先吃完,懒得听这些枯燥的形势分析,金虞姬回到书房写她的话本小说,杨青儿拿出账簿帮夫君清点商务司呈递上来的账目。 芍药端上茶,也退了下去,正厅里就剩下刘招孙和康应乾两人。 听平辽侯说到花钱,康应乾一拍脑门,给刘总兵算了笔账。 按照骑兵营眼前的训练强度,粮饷、马料,铠甲、火药,各种消耗叠加折算成白银,每骑每月要花费至少十两银子。 单是这四千骑兵,每月就要消耗四万两银子。 “刘大人,你可知现在开原战兵已超过八千人,戚金他们还在招人,战兵营每月消耗远在骑兵之上。” 康应乾掐着手指,算了好一会儿,也没算明白开原四个千总部每月要花多少两银子。 刘招孙从旁边茶几上拿起本账簿,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工整的小楷,是夫人杨青儿留下的。 “军服、长枪、腰刀、粮草、火铳、火药、铠甲、椰瓢钲带、汤药,林林总总加上兵饷,战兵每月消耗四两银子,八千战兵,刚好也是四万两。当然,本官还在招兵,这个数目指挥越来越大。” 康应乾听罢,瞠目结舌,单是骑兵和步兵,每月就要消耗八万两银子。 这还不说朝鲜那边正在招募的水师······· “商社这两个月挣得五万两银子,全填进去了,本官现在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了西南,平叛需要更多的战兵和骑兵,至少上万人,不过若能顺利平叛,收益何止百倍。” 康应乾无奈的点点头。 他和刘招孙不一样,他不喜欢赌,更不喜欢拿着上万人的身家性命去赌。 五月很快过去,西南仍旧风平浪静。 六月,辽东天气渐渐炎热,从文登、烟台等地浮海而来的山东流民,投奔越来越多。 他们带来一个令刘招孙惊愕的消息。 山东白莲教头目徐鸿儒,已经谋反了。 正文 第164章 衍圣公 穿越者的世界轰然倒塌。 抬头望向跪在面前的使者,刘招孙脸上露出不可思议表情。 “中兴福帝的旨意,都在这密信上了。皇上还让小人提醒平辽侯,他和平辽侯都是一路人,当勠力同心,共同推翻大明,不可迟疑,还望平辽侯三思。” 刘招孙脸色阴沉,若有所思的盯着手中那张羊皮纸。 站在旁边的康应乾见他神色反常,连忙挥手把这位白莲教使者打发下去。 康应乾望着使者缓缓退出大帐,转身对刘总兵啧啧称奇道: “没想到白莲教在辽东居然还有眼线,怪不得袁可立他们不是徐鸿儒对手。咱们情报局也该撒出去了。” 说罢,他又望向平辽侯手中密信,好奇道: “信上写的什么?那妖人想和咱们谈什么?和他一起谋反吗?他给咱们多少银子?” 刘招孙像是没听到一样,过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问道: “康监军,这个徐鸿儒,到底是什么来历?” 明代白莲教盛行,遍布大江南北,山东北直隶更是白莲聚集之处。 康应乾做过山东兵备道,参与过对白莲教的镇压行动,对这位中兴福帝的底细颇为清楚。 见刘招孙行为反常,他不敢迟疑,连忙道。 “其实下官知道的也不多,他们这支白莲教也称闻香教,行踪诡异,朝廷掌握的情报不多。” “教徒入会须缴三钱三银子,万历三十二年前,他们还只是哄骗些香火钱,到万历四十二年,王森组织白莲教叛乱,被朝廷处死,这个徐鸿儒就成了白莲教贼首。徐鸿儒是巨野人。早年说是在蓬莱遇见了仙人,得了左道之书,能役鬼神。他就靠着这些鬼把戏哄骗蠢夫愚妇。” 刘招孙听罢,默默点头,这样的神棍倒是最能蛊惑人心。 其实他对这位白莲教大佬一点都不了解,甚至刚才听到徐鸿儒名字时,还把此人当成某位近现代画家。 在原本历史上,天启二年五月,山东爆发白莲教起义。 现在是泰昌二年,时间完全对不上。 “该造反的迟迟不造反,不该造反的提前造反,整个大明都乱套了。不知道是不是穿越者在起作用。” 这个位面的徐鸿儒很有可能也是···· 刘招孙运筹半年的计划突然被此人彻底打乱。 莫名其妙又平添了一个强敌。 刘招孙感觉像被一个巨人用夹子夹到戏台上,刚刚唱完一出大戏,才发现台上不止他一名演员。 “刘总兵,那徐鸿儒到底说了什么?” 康应乾在旁边问道。 他现在已是平辽侯的绝对心腹,刘招孙没有任何事情需要瞒着这位军师。 刘招孙长长叹了口气,朝周围卫兵使了个眼色,吴霄林宇等人立即退下。 然后,他才徐徐张开那张羊皮纸,放在康应乾眼前。 康应乾眯缝着眼睛,对着羊皮纸上的大字,小声念道: “平辽侯,七月既望,尔取山海关,我取山东,各不相扰,祝你马到成功!” 康应乾读完,无意瞟见底下的落款,诧异道: “圆周率等于·····” 后面画的一些符号,像是道家的鬼画符,进士出身的康应乾竟然一个字都看不懂。 “怕不是那妖人的诡计,是什么符咒之类,大人要小心!” 刘招孙呵呵一笑,把密信翻过来,喃喃读道: “圆周率约等于3.1415926535897932384·····” 他语速很快,康应乾还没反应过来,圆周率已经念到了小数点后面的十几位。 康监军惊诧的望向平辽侯,呆了片刻,指着上面那句话道: “这徐鸿儒是疯了不成!凭几万乌合之众就想占据山东,还要咱们去打山海关,吸引朝廷大军,给他火中取栗,他真把自己当成皇帝了?” “七月既望,想让开原在鬼节发兵,这人真是疯子!” 康应乾越想越是恼怒。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刚收拾完建奴,一下子又冒出这么多乱贼。 山东局势的变化,让康应乾感觉匪夷所思。 徐鸿儒率领这群乌合之众,竟一路攻城略地,打得山东卫所兵溃不成军。 五月底,“中兴福帝”已经占据兖州府大部分县城。巨野、曹县、郓城、东平、藤县,一个接着一个沦陷,连衍圣公所在的曲阜,都开始变得岌岌可危。 七十一岁高龄的衍圣公孔尚坦,被中兴福帝神威震慑,吓得中风而死,将衍圣公位置传给了他的独子,孔子六十四世孙孔胤植。 六月初,白莲教贡献平邑、泗水,进逼临沂,向青州府逼近。巡抚赵彦与兵备道李本固下令山东各地卫所军与班军防御。 登莱巡抚袁可立,抽调文登营、成山卫、威海卫等卫所官兵,集结于沂水以东,将白莲教封堵在青州府外,不使叛乱继续向东北蔓延。赵彦本以为依靠山东兵马就能扫平白莲教,没想到卫所兵根本不是叛贼对手。 眼见得徐鸿儒声势浩大,官军一败再败,兖州失陷,青州危急,赵巡抚心急如焚。若让白莲教攻入青州,或是攻下曲阜,衍圣公有个什么闪失,他这巡抚也算做到头了。 所以赵彦只得寻求援助,兵备道李本固与御史于敏联名上疏,向朝廷求援。请求立即增派边军支援,调拨蓟镇、辽镇等地兵马,火速驰援援助山东。否则“孔孟之乡,将沦为白莲乐土。” “康监军,你觉得咱们要不要去山东?” 山东官员们焦头烂额之际,刘招孙却在迟疑,要不要介入山东,要不要和那位疑似穿越者提前交手。平辽侯在山东没有任何势力,甚至连情报线人都没有。从现在开始就要加强情报局力量,做到情报覆盖。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每个重要节点城市,以后都要有开原的情报网络。 康应乾抬头望向刘招孙,难得露出一脸正色。 “如何不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咱们银子粮食都快用完了,不去抢就要饿死!” 康应乾敏锐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扩大开原实力的机会。 “刘总兵,你观望了一个月,再观望下去,战兵就要喝西北风了。山东卫所军都被妖人打败,连蓟州兵马不是徐鸿儒对手,朝廷天天求着咱们出兵,你为何畏畏缩缩?” 康应乾继续劝道: “你可知山东郓城、平度等地,皆是富饶膏腴,百姓殷实,商业繁密,不比那西南土司差,白莲教刚刚洗劫完,等打败徐鸿儒,抢他个上百万银子回来!到时候顺势再把开原的商贸也扩张到山东,有了山东辽东两地,咱们就可以和朝廷分庭抗礼了!” 刘招孙还是没有表态。 不过,活下去是最大的动力。 徐鸿儒已经把情报网发展到辽东,发展到自己眼皮底下。 自己难道要做鸵鸟,假装岁月静好,这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穿越者吗? 想到山东生灵涂炭,千千万万百姓罹难,刘招孙还是感觉有点过意不去。 “康监军,除了这个徐鸿儒,在兖州府,有哪些世家大族?哪些人最有钱?” 康应乾听平辽侯这样问,就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呵呵笑道: “平辽侯还是莫打主意,兖州府最有钱的人,咱们动不了,也不能动,和这位相比,丁碧都算是小鱼小虾。” 刘招孙剑眉微扬,来了兴致,向康监军请教是谁。 康应乾充满鄙夷的望他一眼: “这还要下官亲自说出来不成?” “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曲阜孔府,富甲齐鲁,衍圣公名下上田五万多亩,还有什么山林矿场。” 康应乾越说越是恼火: “刘总兵,这么给你说吧,历任山东巡抚的选任,都要看这衍圣公的脸色。成化年间,第六代衍圣公孔宏绪竟然奸·淫教坊司乐户,还杀了四人,此时闹得天下沸腾,最后皇上只是把孔宏绪削职为民······” 刘招孙对衍圣公了解不多,不过孔子的六十四孙孔胤植,他却是知道的。 1644年,满清刚刚入关,北方汉人还在拼死抵抗时,孔胤植便立即上了著名的《初进表文》,向满清主子表达自己愿意归诚清朝的意愿。(注释1) 到顺治二年,满清颁布剃发令,因为剃发,杀得人头滚滚时,孔胤植带领族人率先剃发,堪称表率。 从宋代到民国时期,衍圣公在历史上所作所为,概括来说,就是遇到外来入侵者,第一时间投降屈服,屁颠屁颠请求册封。 刘招孙决定用他的大道,来感化衍圣公,给孔圣人的后代留下深刻印象。 “那就听从康监军建议,本官立即率兵南下,先扫平孔府,杀了这衍圣公,再去郓城灭了那徐鸿儒!” 康应乾吓得连忙摆手,惊叫道: “万万使不得,衍圣公岂是能杀的,曲阜孔氏虽作恶多端,好歹是天下士林敬仰的所在,若是让咱们开原杀了,那就是得罪了天下读书人!” 刘招孙听了点点头,觉得有些道理。 “康监军,你敬仰这位衍圣公吗?” 康应乾充满鄙夷的摇摇头,笑道: “这孔氏不用科举,不用十年寒窗,个个生下来就是太子少保,太子太傅,朝见时列内阁大臣之上,没有孔圣人的操行,却被万民敬仰!凭的是什么?” 刘招孙呵呵一笑。 “连康大人这样的进士出身都看不起衍圣公,何况其他读书人了!本官最恨这些什么万世师表,放心,我们不动手,让徐鸿儒去杀,他不是想和本官合作吗?咱们就和他合作一下。” 刘招孙说罢,便让卫兵召那白莲教使者进来,一口答应了那位穿越者的请求。 “本官还有一个条件,你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本官在攻打山海关时,希望能听到曲阜衍圣公被屠的消息。” 注释: (1)《初进表文》:万国仰维新之治;乾纲中正,九重弘更始之仁,率土归程,普天称庆。恭惟皇帝陛下,承天御极,以德绥民,瞻圣学之崇隆,趋跄恐后;仰皇猷之赫濯,景慕弥深…… 正文 第165章 出兵山东 泰昌二年,七月既望。 残云收夏,新雨带秋。 七月十五鬼节这日,白莲教没有攻打曲阜,而是继续猛攻青州。 文登营、威海卫接连惨败,伤亡惨重,文登营参将被俘,威海卫同知战死,山东近半府县被徐鸿儒攻占。 消息传回开原,正在集结人马的平辽侯立即做出决定,率兵援助山东。 刘招孙不想立即和朝廷撕破脸,既然徐鸿儒不愿剿灭衍圣公,平辽侯正好有了不攻打山海关的理由。 七月十六日,开原城哨马四出,夜不收携平辽侯将令,前往宽甸、清河、铁岭等城。 刘总兵命令各守城官只留少部分战兵守卫,剩余人马全部南下,于七月三十日在抚顺城下汇合。 袁崇焕、邵捷春等人接到命令,立即放下手中其他事务,整顿兵马,星夜疾驰,赶往抚顺。 平辽侯留下两千战兵守卫开原,亲率战兵营与骑兵营主力,共计一万三千人,南下抚顺。 山雨欲来风满楼。 开原军尚未完成集结,辽南各地便开始风传,说是平辽侯将趁祖承训祖大寿率辽兵入鲁之际,偷袭广宁,背刺山海关,一举吞并辽南。 还有传言说,开原军占据辽南后,将会逼迫有钱的大户补交田赋,还会将辽南庄户掠夺到辽北种地。 广宁盖州一带米价暴涨,盗贼蜂起,一些豪绅害怕被刘总兵清算,纷纷往永平府逃窜。 半年前开原军在辽北进行的圈地运动,看得这些辽南豪强触目惊心,大家看待平辽侯就和山东那位白莲贼首没什么两样。 七月三十日,抚顺城南。 刘招孙召集麾下文武官吏,聚于城南虎啸亭。 除了远在朝鲜平安道督造战船的吴阿衡,康应乾、乔一琦、袁崇焕、孙传庭、邵捷春、邓长雄、王二虎等人都悉数在场。 除了平辽侯的八千战兵,四千骑兵,袁崇焕邵捷春两人分别从宽甸、清河带来两千战兵。 加上抚顺本地的两千多战兵,开原军总兵力达到两万人。 这也是刘招孙当前能动员到的最大兵力。 几位守城官都是匆忙赶到,他们原以为是要集结重兵攻打后金或是辽镇,没想到如此兴师动众,竟然只是为了对付白莲教。 当听闻徐鸿儒叛乱的经过后,袁崇焕等人都是一脸匪夷所思。 没有人会想到,一群乌合之众竟能打败大明官军。 没想到徐鸿儒闹出这么大动静,要让刘总兵要竭尽全力去对付。 “兖州这股白莲教,有些难对付,咱们还没出动,他们就在辽东造谣起来,这几日情报局抓获了不少白莲教奸细,看来徐鸿儒不仅仅想当山东的皇帝。” 刘招孙说到这里,抬头望向众人,继续道: “本官之所以紧急召你们前来,就是要汇合开原兵力,给这徐鸿儒雷霆一击!不可让他再屠戮山东百姓!” 平辽侯说罢,众人纷纷附和。 刘招孙望向孙传庭,向他询问抚顺这段时日屯田练兵情况。 抚顺备道孙传庭将半年多来自己屯田募兵的情况,简单给平辽侯汇报一遍,前段时日,抚顺与辽镇发生了几次冲突摩擦,也在他的处理下,得到了妥善解决。 刘招孙听后颇为满意,连连称赞孙传庭治理有功。 抚顺地处辽中,临近沈、辽,周边都是辽镇势力范围。 当初派孙传庭来管理这块飞地,便是看重他的治理才能。 历史上孙传庭经营陕西,贯彻执行所谓“以秦兵卫秦地,以秦饷养秦兵”的方略。 孙传庭在陕西期间,整顿吏治,清屯充饷,清军(裁汰老弱军户)练兵,秦兵战斗力直线提升,多次打败李闯流贼。 实际上,孙传庭是崇祯年间唯一一位将清理屯田真正执行下去的官员。 平辽侯对此人颇为欣赏,认为他和袁崇焕一样,都是具备治理一方州郡的干才。 孙传庭在抚顺半年,便清理屯田五万三千多亩,训练精兵两千人,抵挡住了几次辽镇的反扑。 “有孙大人在,辽南无忧矣!” 平辽侯当着众人面,大声称赞孙传庭,康应乾听了,连忙附和: “孙大人去年在京师会试,所作的那篇平辽策,本官曾读过,字字珠玉、文采飞扬。原以为孙大人只会些笔墨功夫,没想到竟是位干才,半年时间就将抚顺治理得夜不闭户,难得啊!” 众人纷纷附和,孙传庭连忙起身,朝各人抱拳,口称谬赞。 刘招孙抬头瞥见旁边坐着的袁崇焕似有些不悦,想了片刻,便道: “袁都察在宽甸屯田开荒,经营马市,与朝鲜义州争人,听说已经招募一千多个朝鲜人,功劳也是不小。” 袁崇焕连忙拱手,脸上却洋溢着得意之色。 袁崇焕比孙传庭年长三岁,万历四十七年京师会试,袁崇焕的三甲进士排名还在孙传庭前面一位,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袁崇焕都觉得自己比孙白谷要高出一筹。 万历四十七年,孙、袁同时投奔开原,袁崇焕便有意无意和这位同年相比,处处都要压过这孙白谷一头。 众人又要给袁崇焕祝贺,刘招孙挥手打断,开始步入正题。 “为了避嫌,这次开原军不过山海关,走水路,直接从文登登陆。运送兵马粮草的福船,由青州府济南府出,等大军到了那边,会有青州府官吏接应,沿途所需粮草,也由他们出,赵彦承诺说,足额供应。” 乔一琦听到说客兵粮食足额供应,惊诧道: “这些州县竟然肯给咱们粮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康应乾负责接待山东求援的官吏,了解更多内情,便向众人解释道: “白莲教势如破竹,兖州糜烂,青州府也快保不住,文登营和威海卫皆不中用,连陈参将都被白莲教抓了。蓟镇辽镇不肯出力,除了咱们开原军,他赵彦袁可立还能靠谁?青州府的乡绅豪强早就把银子粮食送给兵备道衙门,他们不缺银子。给开原分一点,也是应该的。” 袁崇焕道:“山东官真是有钱,运送两万大军渡过辽海,不知要花费多少银子!” 乔一琦道:“若让白莲教截断运河,不知多少漕兵失去生计,山东完了,京师也完了,辽东也会物价腾飞,这群千杀的白莲教,个个罪该万死!” 众人议论纷纷,只有孙传庭和几位军官沉默不语。 刘招孙敲敲桌子,打断众人,环顾四周,继续道。 “八月六日前,大军必须在金州南部集合,尽快渡过辽海。青州府撑不了多久,这支白莲教比建奴还要可恶,若让徐鸿儒占了山东全境,开原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所以这次,咱们要和朝廷合作,灭掉这白莲妖人。” ~~~~~ 平辽侯口中的白莲妖人徐鸿儒,悠闲的坐在兖州知府衙内大堂,旁边几个丫鬟正在擦拭衙门大堂的案几。 抬头望向大堂前楹联上写着的几行大字,摇头晃脑念道: “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莫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 旁边站着的矮胖太监一边抹泪,一边低声道: “委屈皇上住这腌臜地界,奴才们心中惶恐,要不还是找宫女来收拾收拾。” 徐鸿儒大手一挥,喝道: “曹公公,我,朕给你说过多少遍,女人是资源,要高效利用,让她们服侍好教众就好。不肯服从资源调配的,都杀了。这叫做优胜劣汰。” 曹公公一脸懵圈,他总能从皇上口中听到很多从没听过的话语。 这也难怪,谁让皇上是白莲圣母下凡陈抟老祖转世,代天人说法,超度信众。 听不懂,就对了。 “奴才知道了,不和教众睡觉的女人,都杀了。” 徐鸿儒充满怜悯的望了眼太监,冷冷道: “等神教收复济南,朕会把皇宫设在济南,这里保持原样就好,明天朕去沂水督战,听说刘招孙要来了,要赶紧占据登莱,给这个老朋友一个惊喜。” 曹公公鼓足勇气问道: “皇上和刘贼认识?” “哈哈哈!” 徐鸿儒哈哈大笑,笑声颇为渗人。 哗啦一声脆响。 旁边正在擦拭花瓶的丫鬟忽然脱手,花瓶在地上摔成碎片。丫鬟满眼惊恐,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 “废物!你知道这瓶子值多少钱吗?这是可耻的浪费!” 徐鸿儒猛地拔出腰中短枪,不知是手枪还是燧发枪,只听一声爆响。 丫鬟脑袋消失不见。 旁边站着的曹公公牙齿打战。 “刚才说到了哪里?” 徐鸿儒小心翼翼擦拭枪管,头都不抬一下。 “说····皇上说到和刘招孙是旧识。” “哈哈哈!” 太监全身一抖,脸上还要装出一脸媚笑。 徐鸿儒望向天空,表情变得狰狞: “是朕带流贼来到大明的,不知道他要不要感谢朕。” “朕当时丢下那束花,便纵身一跃,跳进了虫洞,只比他晚死几秒,如此高效,没想到却比他晚来了半年!” “曹公公,你说,朕这么高效,为什么还会晚半年,还有没有天理!” 正文 第166章 日月入怀 徐鸿穿越到万历四十七年不是一个意外。 至少,他是主动跳下楼的。 公元2022年的情人节,鹏城正是回南天,空气潮湿油腻,是男男女女们谈恋爱的季节。 那天,徐鸿给公司请假,飞到鹏城,准备要给女友一个惊喜。 徐鸿大学读的是畜牧养殖业。 众所周知,畜牧业养殖是个苦逼专业。唯一的优势是人际关系简单,收入稳定。 毕业后,徐鸿顺利留在北方某国营牧场上班。 平日主要工作内容是:母牛的产后护理。 考虑到每年都是大学生就业最难一年,这年头有碗饭吃就不错。 产后护理就产后护理,徐鸿都认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要攒钱给女友还钱。 女友大学时借下了美丽贷,利息加本金,每月要还几千大洋。 徐鸿在青青牧场省吃俭用,拼命攒钱。 除了网络小说,他几乎没有任何爱好。补充说明一下,他看得一直是正版。 徐鸿的手机,用的是几年前的乞丐款,屏幕早已打碎,碎的像贞子的脸。 每月工资一到账,就给女友转去还钱,转账的时候,徐鸿的手会微微颤抖,像得了帕金森病的爷爷。 等把女友的美丽贷还清,就回老家结婚,想到这里,徐鸿颤抖的内心渐渐释然。 直到2022年情人节,来自青青草原的徐鸿才发现自己头上也有片青青草原。 那年徐鸿刚满二十岁,和刘招孙一样,正是爱做梦的年龄, 徐鸿赶到女友工作的某讯大楼时,已是傍晚时分,他抱着束巨大玫瑰花来到27层,花店老板说有999朵玫瑰,他没来得及数,不知道真假,不过抱在怀里很重。 某讯大楼上灯火点点,程序猿们还在敲写代码,据说是国内首款3A级明代战争游戏正在内测,月底就要上线。 梳着整齐油头,身穿某澜之家西服,俨然高质量男性的徐鸿,悄悄躲在消防通道,等着女友下班,准备给女友一个惊喜。 一等就等到半夜,给女友打了几个电话都在通话中,最后好不容易打通,说是刚刚出差,还在倒时差,让他先睡。 徐鸿折腾了一天,趴在台阶上昏昏欲睡。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隔着防火门,一个女人正嬉笑着走向电梯,包臀裙凌乱不堪。 这个每日和他视频要钱的女友,此刻正小鸟依人依偎在四十多岁的油腻中年男怀里,亲切的叫油腻男老公。 他才意识到自己头上早已是青青草原。 电梯载着两人进入地下车库,男人牵着女人的手坐上一辆汽车。 徐鸿拨通电话。 “喂,老婆,时差倒完没?喂,你那边怎么那么吵。” “徐鸿,我们分手吧。别打扰我·····” 刹那间,所有愤怒与不甘笼罩心头,这些年他为了谈恋爱,为了帮那贱人还什么美丽贷,连自己爸妈生病都没给他们钱······ 他在楼上坐了很久,不知是疲惫过度还是受到刺激过大,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他来到窗口。 “贱人!” 他奋力将玫瑰花扔了下去。 十几斤重的玫瑰花如出膛炮弹,急速坠落,坠入午夜幽冥,几秒钟后,楼下传来一片汽车警报声。 徐鸿爬上窗台,微微闭上的眼睛,嘴里还在咒骂不停。 忽然感觉眼前一片绚烂,徐鸿下意识的睁眼去看。 地面升起团旋涡状的星云,如同五颜六色的彩虹,旋涡中心裹挟着个年轻男人,正逐渐加速朝楼顶飞来。 “虫洞!” 看过无数网文穿越桥段的徐鸿,当然知道正在靠近自己的这团星云是什么。 他毫不迟疑,朝向五彩斑斓的亮光,一跃而入。 ~~~~ 畜牧师徐鸿只比设计师齐孟晚了十秒钟进入虫洞,最后抵达传递点的时间,却晚了足足半年。 也难怪他要质问曹公公牛顿第二定律在哪里。 万历四十七年九月初九。 当辽东大地被战争阴云笼罩,浑河血战的号角渐渐吹响,远在千里之外的山东郓城,在一间喧闹的民宅里,昏睡三日的徐鸿终于从昏睡中醒来,拼命掀开还没钉牢的棺材板,怔怔的望着眼前一群号丧的信徒。 “大柜活了!大柜活了!” “陈抟老祖显灵了!黎山老母显灵了!” 一众白莲教徒磕头不止,望向大柜的眼神充满虔诚与敬意。 “大柜是谁?” “这是什么朝代?” “我为什么躺在棺材里?” 当徐鸿发出灵魂三连问后,不但没有让人对他身份产生怀疑,反而让教徒更确定了大柜被神上身。 半个时辰后,在信徒们断断续续描述中,徐鸿弄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是郓城闻香教大柜。 简单来说,他现在就是个神棍头子。 他的名字从徐鸿变成了徐鸿儒,多了一个字,改变不是很大。 不过外貌却是改进了不少,从以前那个被人抛弃被人逼视的矮挫男变成了虎背熊腰的壮汉。 加上硬朗的外貌,披上那件道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目测身高一米八,全身都是腱子肉,看来是个练家子,这也难怪,跑江湖的多少会些功夫,否则也做不到白莲教大柜。 旁边两个身材丰·腴的女信徒不时朝大柜抛洒媚眼,徐鸿儒上辈子哪经历过这架势,当晚便和这位教徒深入研习白莲教义。 和刘招孙不同,徐鸿穿越过来后,对自己魂穿对象的记忆一无所知。 可能是前世的经历太过惨痛,也可能是虫洞对被穿越者的人格进行了强化扭曲。 在接受自己为白莲教大柜身份后,徐鸿儒很快便确立了新的人生目标: 造反当皇帝,回到晚明做暴君,杀光所有不服从他的人,最重要的是,睡遍天下美女。 不得不说徐鸿儒的志向非常远大,而且很符合一个现代人穿越后的心理,不像刘招孙那样穿越过来还婆婆妈妈畏首畏尾,动不动就要和读者讲人性。 须知这位畜牧师穿越前是正儿八经理工科出身,常年研读各类网文小说,具备多种生存技能,从硅酸盐水泥、海产品提取谷氨酸制造味精、银镜反应制造镜子、到母猪的产后护理。 他基本都懂一些。 最重要的是,徐鸿儒不关心什么辽东天变神州沦丧,不管什么建奴后金。 他的目标很简单,当皇帝,睡女人。 所以他没有像刘招孙那样顶在最前面和后金死磕,而是和大多数穿越者一样,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猥琐发育。 这个角落就在郓城。 有了上辈子辛苦付出被人戴绿帽的惨重经历,穿越之后,徐鸿儒不再相信任何人,为达到目标,他可以不折手段。 这就是徐大柜常说的“效率”。 “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 从万历四十七年九月到泰昌二年五月,穿越过来的头八个月,徐鸿儒一直默默旁观辽东那位穿越者轰轰烈烈和建奴死磕,看着他们在浑河堆成尸山血海。 他只是专心搞发明创造。 因为他的发明太多,这里暂不列举。 直到得知南方土司将要叛变,这位立志回到晚明做暴君的畜牧师,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派人给平辽侯送去了那封信。 正文 第167章 登陆威海卫 泰昌二年八月初六,威海卫西烽台港口。 威海卫指挥佥事董遇时率百尺所千户吴梦麒和两名开原军夜不收,站在百尺崖石亭下,眼巴巴望向正在涨潮的鹰嘴港海面。 一群觅食的海鸥掠过百尺所卫军户头顶,急急朝港口海面飞去。 吴千户回望身后这些乞丐一般的卫所兵,低声叹气。 他们翘首以盼的开原军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昨日闻香教开始攻打文登县城。 数万教众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进入文登境内后,不断屠了板桥、赤沟十几个村子,这些兖州贼在文登杀人如麻,比倭寇还要凶残。 “董大人,福船啥时候到,袁巡抚那里可有消息?” 扮相儒雅的董佥事抚着精致的长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一位文官。 其实他是堂堂的正四品武官,在威海卫,地位仅次于杨指挥使和李同知。 不过这两位大人现在都退守卫城,准备做长期坚守。 为避免和白莲教正面接触,他们打发董佥事来鹰嘴港迎接开原军。 “大军很快就到,吴千户,不必焦虑,开原军连建奴都能打败,何况区区闻香妖人。” 董佥事边说,边朝两名开原夜不收点头。 十日前,两名夜不收从抚顺出发,过复州山海关,昼夜兼程,走陆路入关,奔赴威海。 见威海卫人心惶惶,两人只好留下协助防卫,也好安定董佥事和吴千户,让他们不至于跟着逃窜。 七月中下旬,袁可立的标兵营和蓟镇援军,接连在沂水溃败,徐鸿儒率五万闻香教教众向登州挺近,计划从东南两翼包抄济南府。 闻香教乱起后,朝廷派遣的两支人马援鲁,接连都被击溃。 辽镇丘八只知道抢东西,蓟镇打了一仗就逃回去。 随着闻香教日益逼近,威海卫陷入混乱,很多大户举家迁徙,朝济南府逃窜。 有赵巡抚坐镇,济南府应当无虞。 登州巡抚袁可立心知,威海卫两千多乞丐军户,根本不是数万闻香教的对手。 袁可立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平辽侯身上。 为配合开原军登陆,登州城可谓下了血本,商户摊派,民户出力,短短一月时间内,他们硬是凑出了两百艘福船和三千石粮草,用作开原军渡海作战。 在袁巡抚威逼下,一连两日,董佥事像鹰嘴港灯塔,矗在百尺崖石亭下,苦苦等待开原军的福船。 威海卫所辖的卫所兵也被聚集到海滩上,东倒西歪站着。 董佥事不指望这些人能抵御闻香教,只为防止卫所兵乘乱投靠徐鸿儒,最后连累到自己。 百尺崖上忽然响起一片惊呼之声。 董佥事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就要撩起袍服上马逃走。 “福船来了!开原军来了!” 鹰嘴港东边海面上,黑压压的福船排列成线,以令人窒息的威逼之势,劈波斩浪朝鹰嘴港驶来。 但见海面旌旗蔽空,桅樯如林。 远处响起雄浑的进军鼓声,如晴空炸雷,从福船甲板传来。 开原军的金鼓手们,光着膀子站在甲板上空高高的望杆上,在各营把总的指挥下,一起擂响了进军鼓。 随着船队驶入鹰嘴港,平辽侯的黑色织金大纛和辽东总兵红色令旗迎风飘扬,在蔚蓝色的海面上格外耀眼。 福船甲板上固定着一门门虎蹲炮和野战炮,炮兵站在火炮四周,桀骜不驯的望向百尺崖上的卫所兵。 透过船舱窗口,隐隐能望见一排排战兵随着波浪摇晃,铠甲和燧发枪泛着寒光,明晃晃的引人注目。 “平辽侯来了!登州有救了!” 董佥事双手攥紧,神情显得非常激动,肥胖的大手比划了两下,连忙叫来一名家丁,大声对家丁道: “快去卫城,请袁巡抚赶紧过来,迎接平辽侯,平辽侯来了,登州有救了!” ~~~~~ 开原军一万八千人,分批抵达鹰嘴港。 平辽侯和登州巡抚、威海卫指挥使议定大军驻扎与粮草等事项。 寒暄几句后,刘招孙便匆匆告辞,转身召集手下千总和骑兵营、炮兵营军官,安排开原军驻扎,并制定了两日之后的作战计划。 八月的辽海正是风季,很多战兵晕船,呕吐不止,必须立即休整。 当日,第二、第三、第四千总部分别在鹰嘴港附近的邓家塞、撒马沟、上马台进行休整。 第一千总四千战兵,驻守吴梦麟的百尺所卫所,第一千总部四千人大都是浑河血战的老兵,归于刘招孙直接指挥,是四千总部主力。 当晚,平辽侯亲率骑兵营四千骑兵,奔赴二十里外的威海卫卫城,在卫所瓮城休整。 各营派出夜不收连夜哨探,各个夜不收小队长将周边闻香教的情报进行汇总,然后再汇报给三位千总。 次日清晨,平辽侯留下一千骑兵护卫威海卫卫城,亲率骑兵营主力,急速向羊亭镇进发。 羊亭镇位于卫城东南二十里,距离文登县城六十里,处在威海卫与文登之间。 据夜不收最新禀报,闻香教教众一路向北,屠戮村庄,裹挟百姓,正逼近羊亭镇。 开原军登陆前日,兖州闻香教众击里应外合,攻破文登县城,生擒文登营陈参将,斩杀文登县令,将城中大户抢劫一空,劫掠上千女子。 八月七日,闻香教裹挟周边教众,汇合遥遥山、麻子山、斜山、磨儿山、樵子埠等地响马,超十万众,气焰遮天。 八月八日,中兴福帝徐鸿儒令先锋大将军王好贤率十万教众,荡平登州。 当日,王将军从文登县起兵,兵分两部,分别沿草庙子镇和崮山镇进发,从东、南两路向登州发起进攻。 ~~~~~~~~ 羊亭镇以南五里。 小北山村。 刘招孙勒马挺立,怒目之中,映出滔天火焰。 这座静谧的村庄刚刚遭受闻香教教徒蹂躏,茅草屋顶燃起熊熊大火,滚滚浓烟窜入云霄,地上倒着些满身泥泞的尸体,隐约能听见婴儿的哭喊。 两里之外,几骑头戴红巾的哨马正手举火把焚烧庄稼。 哨马注意到滚滚而来的开原骑兵,等到开原军逼近,他们才不慌不忙的丢下火把,向东北方退去。 三千精骑一起望向闻香教哨马退走的方向,东北方天空,升起滚滚烟尘,传来闷雷般的响声,大地仿佛在微微颤动。 战马嗅到了铁与血的气息,变得有些躁动,不停打着响鼻,刘招孙轻抚马鬃,悬挂的铃铛发出清脆响动,仿佛死神正在摇动催命铃。 他转身望向金虞姬,指了指正在燃烧的村庄: “金队正,带两个人去村子里救人,遇到伤者,带回大营。” 金虞姬迟疑不定,骑兵营马上就要冲阵,她想和夫君在一起。 这时,耳边又传来凄厉的婴儿哭声,她忽然感到心头一颤,连忙策马而去。 远远听见刘招孙喊: “别喝井里的水,有毒。” 金虞姬微微点头,带着两名卫兵,很快消失在密集的骑兵阵列后面。 刘招孙刚回过头来,前方忽然出现一队骑兵,他们皆是头戴红巾,手执长枪长斧,队形稍显混乱。 刘招孙冷冷一笑,夜不收早已探知闻香教骑兵战术,基本都是狗斗,没什么阵列可言。 他举起左手将铁盔压低,扬起骑枪,大声叱咤,指挥各旗队长准备冲阵。 两翼叶赫游骑最先杀出,迎战那些冲到侧翼的闻香教骑兵。 布尔杭古在几名叶赫骑手的保护下,也随队杀出。 杜度投降开原后,西城贝勒麾下这支女真游骑,便汇入了十几名镶白旗精骑,加上招募的蒙古骑手,这支外番骑兵人数达到五百多人,配备上燧发短铳和手雷,战力不容小觑。 这支骑兵独立于骑兵营之外,在战场上承担狗斗和破袭任务,相当于侧翼掩护的角色。 这支外番骑兵突然出现在战场上,对面骑兵显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眼看这些鞑子骑兵呼啸而至,嘴里还发出不似人声的怪叫,从郓城过来,一路打惯顺风仗的闻香教徒们开始有些胆怯。 他们的大柜徐鸿儒虽然是陈转老祖转世,有黎山老母护体。 然而眼前这些凶悍的外番鞑子,好像不归黎山老母他们那边管。 要拜长生天。 冲在最前面的红巾骑兵被一波飞斧砍死,他身后一名教友还在犹豫,就被呼啸而来的铁骨朵砸中,接着是一阵密集的短箭。 外番骑兵冲入二十步内,前排闻香教教徒纷纷投出飞斧。 这些教徒都是兖州府战兵和老爷们的家丁,擅长骑兵狗斗,投降大柜后,就成了闻香教骑兵先锋。 周围响起火铳爆裂声,两边同时有人落马。 在开原军火铳打击下,冲到近前的闻香教骑兵几乎无一幸免,全都战死。 布尔杭古挥舞腰刀,心中默默祈祷长生天,希望今日能斩杀那个妖人徐鸿儒。 刘招孙满意点点头,回头望向身后,大批的步队源源开到。 三个千总部的战兵正在赶来。 黑色铁甲和火器队的红色棉甲交织,遍布登州原野,前锋正在展开,所有士兵都头戴明盔,从马背上看去,满目都是跳动的红缨。 正文 第168章 诸葛孔明 平辽侯回望步阵整肃军容,胸中涌起无限豪迈之情。 开原战兵身上展现出来的强军气质,让刘招孙坚信,自己已经可以战胜任何敌人。 远处闻香教红巾骑兵陷入崩溃。 叶赫精骑对闻香教骑兵发动的两翼掠杀,让他们胆战心惊,开原骑兵主力上场后,对面没有任何迟疑,立即向两边溃逃。 骑兵营紧紧咬住溃兵后面,骑兵挥舞手中长枪镋钯,砍瓜切菜般屠戮那些落在后面的敌人。 新兵骑手顶在最前面,他们很多人加入骑兵营不久,这种背后掩杀能够有效增加自信,还可获得宝贵的骑兵冲阵经验。 田野上响起此起彼伏的火铳爆响声,燧发枪兵疾驰而过,空中升起一团团白烟,在冷热兵器的交替打击下,对面闻香教骑手伤亡惨重,最后回到己方步阵后面的,只有五六十人。 刘招孙望着如潮水般溃败的白莲教骑手,感觉眼前这幕太过魔幻。 以前和后金骑兵对冲,至少要交手三五个回合才可能分出胜负,如今只用一次冲锋,对面便已经彻底崩溃。 是开原骑兵变强还是闻香教不堪一击? 如果是对面不堪一击,那徐鸿儒又是怎样带着这群乌合之众,从兖州一路达到了登州府。 他没空继续思索,带队冲到白莲教步阵前方五十步,闻香教大阵射出波重箭,前排几名骑手纷纷中箭,摔落马下。 刘招孙举起圆盾格挡,待箭雨停歇,猛地挥刀,斩断盾牌上箭杆。 他抬头望向南边,三里之外,只见烟尘滚滚,无数双脚步正在乱走。 一片纷乱中,刘招孙望见前排黑压压的人群,各人都穿的破破烂烂,手中拿着些木棍树枝,还有些人竟然赤手空拳。 他知道这是闻香教攻城时用的炮灰,都是从兖州一路抢来的,路上已经死了不少。” “等骑兵冲完,就让战兵上!斩杀妖人,救护百姓,敢有阻挡大军者,不论是谁,全部杀死!” ~~~~~~· 金鼓手擂响进攻鼓点,三个千总部九千新兵为之一振,纷纷昂头望向南边。 三名身穿锁子甲,插着背旗的中军塘马呼啸着奔赴各个千总部。 他们挥舞蓝色小旗,一边疾驰,一边高呼: “平辽侯将令!闻香教烧杀劫掠,罪无可赦,骑兵冲阵后,战兵立即发起进攻,遇有抵抗者,全部斩杀。” 邓长雄、王二虎、戚金三人领了将令,立即命令擂鼓进军。 各营把总旗队长吹响竹哨,努力保持战兵行进队列完整。 三名中军哨骑宣布将令后便朝总兵中军回去。 率领首排长枪兵冲阵的刘招孙也策马冲回中军大旗下。 骑兵营继续追杀那些溃散的零星骑兵,通往白莲教步阵的通道被清理出来。 待平辽侯立定,总兵令旗开始发出各类旗号和鼓乐。 三个千总部徐徐展开。 左翼第二千总部为新练战兵,共两千五百人,由邓长雄率领; 中间第三千总部为新练战兵,混合有部分老兵,共两千五百人,由王二虎率领; 右翼第四千总部为新练戚家军与白杆兵,混合有部分精锐狼兵,共三千人,由戚金率领。 第一千总部一千战兵、骑兵营一部五百精骑与中军卫队作为预备队,留在中军令旗位置,防止徐鸿儒率闻香教主力偷袭。 十万闻香教众所面临的是,开原八千战兵,三千精骑,加上数量庞大的预备队以及火器优势。 此时这支开原军,放在一年前的浑河战场,足够与八旗主力抗衡。用来对付闻香教,可谓是泰山压顶。 之所以投入这么强的兵力,为的就是尽快击溃闻香教暴徒,将他们大部杀死,残部赶出登州。从而为刘招孙和康应乾接下来的布局谋划赢得宝贵时间。 三个千总部都排成平行队列,各列以旗队为单位,前排两个旗队为燧发枪兵,后面两排为镋钯手和长枪兵。 大阵两翼还布置有一百多个杀手队鸳鸯阵,负责斩杀那些零星溃兵。 三个千总部都派出所属骑马步兵,在两翼更远处游弋,防止战场上突发状况发生。 刘招孙望向远处草草排成三四列队形的闻香教众,微微摇头,然后开始在人群中仔细搜寻那位先锋王将军在哪里。 先锋大将王好贤是初代闻香头目王森的第三子,虽然是王森的亲儿子,此人在闻香教中的影响力却不及他的师兄徐鸿儒,许多教众也不服王好贤。 闻香教嗜血残酷,王好贤为了保命,早早把大柜位置让给了徐鸿儒,自己只做了个三柜。 闻香教的二柜是个落第秀才,这次没来攻打登州,而是和大柜一起留守兖州,等待王好贤的好消息。 刘招孙对三柜王好贤颇感兴趣,他前世在《聊斋志异》上读过白莲教传说,其中就有一篇讲的就是这位王好贤的事迹。 据说此人能撒豆成兵,把木板凳变成战马。 刘招孙举着远镜,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王好贤大旗。 让他惊讶的是,三柜的大旗上画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脖子里还挂着串珠子。 “这他么就是黎山老母?画成这样,问问人家答不答应?” 三柜王好贤坐在一个巨大的蒲团上面,蒲团被轿子托起。 十六个壮汉抬起蒲团,快速经过一众教徒,周围黑压压跪倒一片。 轿子被密密麻麻的教众遮住,从刘招孙的角度望去,刚好能看到三柜王好贤鹤发童颜,估计是化了妆。 “颜值很高啊。” 三柜身上穿着件青色道袍,手中摇晃羽扇,超然的坐在蒲团上,仿佛诸葛孔明在御风飞行。 诸葛孔明忽然从蒲团上站起,手举鸭毛扇子,指向前方正在逼近的开原军。 只见他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驱动什么咒语。 “入戏很深啊。” 刘招孙冷冷一笑。 最前排没有披甲的教众在三柜的鼓动下,一起发出欢呼,个个都像神魔附体,狂叫着朝前方两百多步外的开原燧发枪兵冲去。 “杀官军,抢登州!” 这时,邓长雄亲自骑马赶来,大声询问道。 “大人,各营队形都已展开,是否立即进攻。” 刘招孙挥动令旗,大声道: “进攻!” 正文 第169章 超度 “轰!” 六门四磅炮同时发出震天轰鸣,六枚铁弹高速飞出炮膛,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耀眼弧线,向两百步外的闻香教暴徒砸去。 眼前这数万闻香教暴徒,从兖州抢到青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凡是不肯加入他们的百姓,无论官民,无论富贵贫贱,全都被他们杀死。 从登州过来,沿途所见,无数村庄被闻香教暴徒焚毁,除了壮丁和壮妇,孩童老人都被他们杀死。 闻香教对社会经济的破坏,远比明末李闯流民更大。 刘招孙现在需要的,就是稳定的秩序。 情报局侦查得知,文登县周边还有五千名从各地劫掠而来的女子,其中一些已被暴徒凌辱,有了身孕。 留下这些教民,让他们回到百姓之中,早晚也是个祸害,要不了多久,闻香教又要死灰复燃。 在原本历史上,登州巡抚袁可立和山东巡抚赵彦率兵平定闻香教叛乱,只斩杀贼首徐鸿儒和几个大头目,对其他教众,只是将其劝散。 这种怀柔政策,导致几年之后闻香教再次爆发。 刘招孙不会重蹈覆辙,他要把闻香教暴徒赶出登州,把他们朝往兖州府衍圣公那边驱赶。 “本官就替弥勒佛黎山老母超度你们吧,祝你们早登极乐。” 刘招孙心中默念。 佛朗机炮改装的轻型步兵野战炮具有良好的机动性,这是它们第一次正式在战场上亮相。 首轮炮击效果不错,六发炮弹中有三发命中闻香教徒人群。 炮弹如暴风骤雨席卷枯叶,最前排弓手被清扫一空。 几个正在射箭的教徒被炮弹打出血窟窿,留下一地残缺不全的尸体。 三斤的铁弹在杀死弓手后,余威不减,如铁锤般击中后排披甲的红巾军。 这些披甲的闻香教教徒都是些小头目,他们身上精良的锁子甲、棉甲丝毫不能挡住飞来炮弹。 一名身材肥硕的头目,肚子被炮弹打出个大洞,肠子内脏流下一滴,一时没有死去,双手捂住破洞,像圆球一样在地上到处乱滚。 圆球左侧十几步,一个兖州投降的弓手,左腿被一颗炮弹切断,左手拄着步弓像蛤蟆似得乱蹦,嘴里发出凄厉哀嚎,周围弓手扬起步弓,漫无目的的朝对面还击。 切断弓手的那颗炮弹,落在地上后高高弹起,掀起一阵烟尘,蹦蹦跳跳朝后面的教众冲去,继续它的杀戮之旅。 炮弹经过的路径,沿途闻香教教徒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只要被这滚烫的铁球挨着,不是缺胳膊便是断一条腿。 三发炮弹如死神镰刀,犁过密集的人群,在地上留下一堆断肢盔甲和破碎的兵刃。 二十多个闻香教教徒魂归极乐,早早去见黎山老母。 一颗沾满内脏人皮的铁球缓缓滚到三柜蒲团前。 “不许逃走!看我破官军妖法!” 王好贤强压住内心恐惧,大声叫喊。 一名抬轿的壮汉拔腿就跑,三柜扬起袖子,一支毒箭嗖的飞出,将那人射翻在地。 其余轿夫立即跪倒在地,大喊黎山老母显灵。 王好贤将鸭毛扇微微前指,握持扇子的手有些发抖。 “黎山老母!弥勒石佛!” “朱明已尽,闻香降临!” 然而闻香并没有降临,降临的是炮弹。 两里外的开原军炮兵阵地再次开炮,六门四磅炮发出惊天怒吼,六发炮弹炮呼啸着降临人间。 五枚炮弹击中闻香教教徒,在一片哭爹喊娘声中,再次带走三十多个教徒生命。 一枚炮弹越过前排闻香教徒,直接砸向王好贤坐下的蒲团,最后击中抬轿壮汉手臂,壮汉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手臂断裂处血流如注,露出森森白骨。 轿夫惊叫一声,再也不顾三柜,一哄而散。 王好贤目睹炮弹在人群中犁出三道血槽,耳边响起教众凄厉惨嚎,眼见得几万教众即将土崩瓦解。 “马总会、郑经头、赵头会,组织老兄弟挡住那些弓手,溃逃的都杀了!” 王好贤大声招呼身边闻香教头目,让这些死党们去堵住前面溃逃的弓手,逼迫他们向开原军发动反击。 闻香教拥有的远程武器只有这些步弓,如果弓手溃散,后面的教民会死的更快。 前排燧发兵逼近到五十步,已经能看到闻香教弓手的脸。 进军鼓声还未停止,在各旗队长急促的竹哨声中,年轻的燧发枪兵们脸上露出紧张而兴奋的神情。 闻香教阵线前忽然升起密集箭雨,上千支轻箭砸在铁甲上叮当作响,很快就有人被射中面目,惨叫着倒地。 后排火铳兵立即补上空缺的位置,营司号手迟迟没有吹响射击的号令,火铳兵们只能继续木偶般向死亡推进。 这时,他们已经进入到距离闻香教弓手四十步距离,对面又是一轮箭雨,周围再次倒下几名战友。 第三千总部第一旗队燧发枪兵杨通的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上,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 杨通没想到,闻香教战力竟然如此强盛,遭受三轮火炮打击,竟然还能射箭还击。 不过,他们第一营连忙建奴都不怕,何况是眼前这群教民。 第三千总部曾在浑河战场南岸血拼正蓝旗,斩杀正蓝旗一千五百人,协助主力击败两黄旗。第一营满员一千二百人,战后活着的只有三百十七人。 站在这支荣誉部队中间,杨通感到自己充满力量,没有任何敌人能挡住他手中的燧发枪。 叮当一声脆响,一支轻箭落在杨通铁盔上,轻飘飘的没什么杀伤力,右侧一名战友被箭支眼睛,惨叫着滚到在地。 队伍没有受到影响,在急促的步鼓声中继续向前推进。 距离闻香教徒只有三十步,对面弓手个个都露出惊恐之色,他们从未见过这样不怕死的明军。 很多弓手呆在当场,不知该做什么,面对燧发枪兵双层铠甲,他们的轻箭基本没什么作用。 一些弓手慌忙换上重箭攒射,还有些人则想要朝两边逃走。 中军大旗终于向前倾斜,各千总部和旗队旗同样前倾,司号手吹响进攻号。 第一旗队旗队长程亮举起令旗,竭嘶底里大喊。 “第一旗队,举枪!” “瞄准。” “射击。” 杨通猛地扣动燧发枪扳机,击锤撞击火门钢镰,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在一片火星中,枪膛火药被引燃,发出一声爆响,巨大的后坐力击打向火铳兵肩膀。 杨通身体微微往后一退,手中那把燧发枪像是腾云而出的火龙,吐出橘红色火焰和白色烟雾。 密集的火铳爆响声中,第一排燧发枪兵头顶升起一团团白雾,汇成一堵数百米宽的白色雾墙,在晨风中向大阵两翼蔓延。 改良后的燧发枪射程更远,精度更高。 无数铅弹带着尖啸撞向混乱的闻香教弓手人群,如同冰雹砸进瓜田,发出噼里啪啦的噗噗声响。 闻香教阵前顿时升起一阵密集的血雾,如同是晴空下起血雨,弓手脸上身上都溅满同伴的血迹。 很多人手脚被铅弹打断,忍受着铅弹搅动内脏躯体的剧痛,倒在地上痛苦挣扎,翻滚、爬行。 登州这片乡野之地被打破宁静,在熊熊燃烧的村庄映照下,这片大地俨然已是修罗地狱。 一千多名弓手瞬间倒下五六百人,没被打死的人再也承受不住,尖叫着往两翼逃去,等待他们的是骑兵的围剿。 后面督阵的闻香教头目见局势不妙,口中大喊着黎山老母,一边率披甲教众,冲向燧发枪兵。 他们拎着重刀或是长斧,身披锁子甲,在人群中大声叱咤,类似建奴的巴牙剌。 燧发枪再次响起,冲在最前面的闻香教暴徒再次倒下一片。 刚冲出去几步的闻香教精锐攻势为之一停。他们眼见周围同伴被铅弹击中,鲜血肠子流了一地,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全军士气全无,纷纷朝己方大阵退回。 两翼的骑兵也冲杀回来,将那些试图向两翼逃走的闻香教教徒驱赶回阵地核心。 开原军燧发枪射出的铅弹如暴风骤雨,席卷而来,将闻香教大阵冲撞千疮百孔。 开原燧发枪兵完成三轮射击后,对面倒下两千多具尸体,五六万闻香教民彻底崩溃。 王好贤终于承受不住,从蒲团上蹦了下来,在心腹的护卫下,仓皇往后面逃走。 一声长音喇叭响起,前排燧发枪兵纷纷退后,长枪兵持枪推行。 这些长枪兵也是第一次上战场,在各旗队长的命令下,长枪不断突刺,刺杀那些倒地未死的闻香教暴徒。 锋利的长枪收割那些落在后面的闻香教众,一些没死的教徒绝望的挥舞长刀长斧,想要劈开长枪兵阵线,他们很快被刺满血孔,倒在血泊里。 正面所有闻香教教众立即丢下武器,尖叫着逃走。 即便是最悍勇的暴徒,也被眼前这片不断吞噬生命的长枪森林吓住,没人再敢上前和开远军交锋。 一些反应快的教众逃向两翼,好不容易躲过骑兵劈砍后,来不及庆幸,便被鸳鸯阵战兵吞没。 两翼的鸳鸯阵驱赶教众向中间靠拢,进一步压缩他们的活动空间。 溃逃的人挤在一起,一些弓手又开始射箭。 燧发枪再次响起,几百名教众被打死,燧发枪三十步的距离上齐射,可以穿透大部分铁甲,不管是锁子甲还是鱼鳞甲。 燧发枪齐射完毕,长枪手再次上前。 ~~~~~ 当日开原军阵斩闻香教三千二百余人,其余教众全部逃散,骑兵营将他们朝西南方驱赶,那边是兖州府方向。 刘招孙让新兵轮番上阵,骑兵劈砍,战兵追杀,大部分新兵都亲自斩杀暴徒,虽然战斗非常轻松,也算是让他们得到了一次历练。 三柜王好贤溃逃时,放火焚烧文登县城,屠戮数千百姓。 暴徒将不及带走的女子斩杀近半,活着的只有两千多人。 刘招孙策马走在尸体狼藉的文登官道上,通往兖州府的方向,战马被地上堆积的尸体挡住,竟然不能前行。 闻香暴徒的残暴,看得刘招孙触目惊心,他在后金兵身上,都没见到这样的暴行。 路旁一个孕妇被划开肚皮,死去的婴儿被丢弃在荒草中····· 康应乾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刘招孙原计划将这支溃兵驱赶到兖州府,兖州府还有闻香教主力五万多人,披甲教众超过三千。 他现在临时改变了计划。 “命令布尔杭古继续向南追击,截杀这支溃兵,就地杀死,一个不留。” 正文 第170章 入主文登 泰昌二年八月八日,开原骑兵营主力两千骑,由文登县向西,渡大沽河、辛安河,追杀闻香教乱民。 骑兵营在黄县与招远之间斩杀闻香教徒一万余人,五千教众逃入登州莱山、文山,剩余皆流窜莱州府。 骑兵追至登州莱州边境,马力耗尽,沿路清理战场,返回文登县城。 三个千总部抽调三千战兵,在旗队长把总监督下,开始清理战场。镇抚兵、民政官员以及中军卫队在旁登记造册。 刘招孙在中军卫队簇拥下,策马走向文登县城。 第一千总部主力四千人随中军大旗行军至文登县城。 四千战兵分为两部,两千人负责镇守县城四门,两千人在各营旗队长、民政官和中军卫队的监督下,入城清缴闻香教留下的物资。 有了上次在铁岭的见闻,刘招孙对战兵贪腐问题格外在意,虽然他对这支嫡系战兵颇为放心,不过人性永远经不起考验。 入城之前,各营把总反复警告手下战兵,遇有私藏战利品,掠夺百姓者,立斩。 等战兵民政官镇抚兵一行入城半个时辰后,平辽侯率一众文武官员,由文登北门入城。 隔着护城河,远远能看见从城门到南北大街,密密麻麻铺满百姓尸体。 胯下战马接连打着响鼻,不敢前进,刘招孙眉头皱紧,马背上下来,站在护城河前,良久无语。 护城河里漂着层死尸,很多尸体的衣服被闻香教教徒扒走。 康应乾等人也翻身下马。 几位文官都被眼前景象震撼,他们眼前的文登县城,大火熊熊燃烧,城内城外遍布百姓尸体。 袁崇焕满脸杀气,暗黑的脸上青筋暴起。 孙传庭眼圈微红,不住地叹息。 邵捷春望向正在燃烧的北门城门,一言不发。 乔监军大声骂道:“天杀的闻香教!比建奴还要凶残!等逮住了徐鸿儒,一定把他千刀万剐!” 康应乾神色最为淡然,他眼珠转动,对刘招孙道: “刘总兵,徐鸿儒麾下的这支闻香是白莲教中最凶残的一支,万历三十三年,下官在河南做推官,红阳教在新野举事,也没见他们这样杀人。” 刘招孙攥紧拳头,呼吸变得急促,努力克制住心中怒火,半晌才道: “袁巡抚已从威海卫动身,晚上便到,咱们先进城!” 众人答应一声,跟在平辽侯身后,小心避开地上的死尸,进入文登县城。 南北大街上倒着密密麻麻的文登居民尸体,血水顺着沟渠,还在缓缓流淌。 地上随处可见遗落的碎银和布帛,狼藉不堪的家具堆在店铺门口,随着沿街店铺一起熊熊燃烧。 闻香教暴徒只用了两天功夫,就彻底摧毁这座繁华富庶的登州小城,将文登城变成了人间地狱。 镇抚兵五人一组,在街头巡视,监督火兵们搬运尸体,收集珠宝碎银。 沾满人血的金银珠宝和布匹,被战兵们一筐筐搬到北门瓮城。 民政官站在旁边将银两珠宝布匹登记造册,中军卫队士兵也在旁边监督。 瓮城中央临时搭起四座帐篷,帐篷中金银玉器堆积成山,布匹很快塞不下。 军需司司长谢阳带着他的四名副手,忙活不停,大声对周围忙乱的火兵喊叫: “都愣着干什么!再搭几个帐篷!” 刘招孙望着忙碌的人群,快步走向文登县衙,远远望见裴大虎带人朝这边走来。 登陆威海卫前,老裴便带人增援情报局,早早潜伏在文登附近。 见老裴身上没有受伤,刘招孙心头稍定。 裴大虎他们能在几万闻香教眼皮下潜伏活动,果然非同一般。 裴大虎上前对众位上官匆匆行了礼,凑到刘招孙耳边,低声道: “大人,抓到王好贤了,活的,还有三个贼首。” 刘招孙阴霾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上前拍拍裴大虎肩膀,大声问道: “好!抓得好!谁抓的?” 裴大虎望向身后,指了指身后站立的林宇和吴霄。 “这两个小子,截住了三柜退路,两人对战十三个闻香教护法,杀了十个,抓住了王好贤!” 刘招孙望着满身血迹的吴霄,关切问道: “受伤没有?” 吴霄一脸正气,抱拳道: “回大人,不曾受伤,都是闻香教的血!” 刘招孙听说两人刚从羊台镇赶来,走了十多里路,还没休息,便亲手将椰瓢递给吴霄,笑道: “你们各自杀了几人?” 吴霄喝了口水,转身瞟林宇一眼,林铁塔一言不发。 “回大人,我杀了四个,林伍长杀了六个,若不是裴队副拦住,王好贤也被他杀了。” 刘招孙哑然失笑,拍拍吴霄肩膀,勉励道: “好!生擒贼首,给你俩记大功!” 说罢,抬头望了眼身材高大的林宇,刘招孙知道此人话语不多,便对这高个子点了点头,率众人朝县衙走去,王好贤和其他三名贼首都关押在县衙里。 ~~~~~ 文登县府衙门。 悬挂“文登县正堂”的金字大匾下,平辽侯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背后靠着件海水朝屏风。 三尺法桌上的文房四宝和令箭筒被闻香教暴徒席卷一空,刘招孙对着空荡荡的法桌,神色平静。 康应乾袁崇焕等人坐在下首,裴大虎金虞姬以及四名卫兵手持利刃,站在大堂两侧护卫。 众人都望向地上的闻香贼首。 闻香教三柜王好贤和三名贼首五花大绑,箕坐在大堂青石板上,面朝平辽侯,一副桀骜不驯模样。 地板上残留着斑斑血迹,据说是文登县令典吏生前留下的。 “王好贤,你们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听说你爹王森还是个皮匠,你们为何要杀这么多人?” 王好贤挣扎着抬起头,朝向刘招孙怒目而视。 三柜为了方便逃走,被抓时身上穿着件破旧衣服,下颌粘着的白胡子也消失不见,完全没了诸葛孔明的气质。 “恁娘嘞个撅,窝嫩叠!你爹才是皮匠,俺爹是闻香教大柜!这些刁民,俺不杀他们,你们也要杀,狗官军!你在辽东不是要造反吗?!为啥帮着朝廷打咱们,你就是朝廷的狗!” 刘招孙懒得听他骂街,低头寻找惊堂木,惊堂木也被偷走了。 砰一声巨响,刘招孙挥拳砸向法桌,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正在口吐芬芳的王好贤停了下来,被平辽侯这气势震慑住。 “想造反,就去杀官军,杀官老爷!杀百姓算什么本事,郑县令是个好官,清正廉洁,爱民如子,你们为何也要杀他?” 王好贤正要接着开骂,被刘招孙打断: “听说你们把郑县令五马分尸,把他家眷都杀光了······你知道的,本官素来讲究公平!” 刘招孙说到这里,抬头望向旁边站立的裴大虎,裴大虎连忙上前。 “找几个活着的县吏,给这位三柜安排凌迟,去文登闹市街口行刑,不可损伤他的面目,凌迟完毕,把他脑袋砍下来,派人送到京师。” 刘招孙语气平静,不见波澜。 王好贤脸色大变,顿时瘫软在地。 王好贤原本以来这位大官会将他押送京师,向皇帝请功。 这样以来,三柜麾下那些教徒便能在进京途中将他解救下来。 即便是到了京师,凭闻香教在京城的人脉,也有办法把三柜捞出。 万历四十二年,王好贤的父亲王森被押送京城,很快便在京师大牢病死,最后连尸体都没找到,据说是被京师闻香教徒掉包越狱。 没想到这位刘大人竟要就地处死自己,而且是凌迟。 “大·····大人,饶小的一命,我··我还藏有银子,都给你。” 刘招孙大手一挥: “本官不要你银子,本官要你死。” 两名卫兵,提起王好贤,像拖死人一样朝大堂外拖去。 王好贤发出凄厉惨叫,声音渐渐远去。 刘招孙神色平静望向剩余三名贼首,三人早已被吓得面如土色,其中一人当场尿了裤子。 “你们三人,罪恶之深,不在王好贤之下!来人!” 林宇上前拖起一名贼首就要往外走去。 刘招孙尴尬一笑。 “等一下,你们三个,谁最先说出三柜的藏银所在,本官就让他自行了断,不必受那凌迟之苦。” 正文 第171章 可立 当日,开原各营将收缴白银、布匹堆积到北门瓮城。 开原军借口镇压城中闻香余孽,封锁了北门,严禁山东兵进出。 随军赶来的三十名民政官员连同镇抚兵中军卫兵,三百多人加班加点清点物资,从八日正午一直忙到九日凌晨,才将堆积如山的金银布帛缴获清点完毕。 共有白银九十五万三千六百两,金器首饰一万三千件,布匹七万三千六百匹····· 缴获粮草超过一万石,还有几千石被闻香教撤走时焚毁。 由于闻香教乱民主要为步兵,骑兵稀少,铠甲也不多,所以这次军械缴获极少,只有八百多匹战马和一些破损的铠甲兵器。 缴获如此丰厚,大大出乎刘招孙预料。 平辽侯对晚明时期的山东知之甚少。 他对明末山东的了解,主要来自那本收藏版《金瓶梅》。 那是康监军送给平辽侯的新年礼物。 书中描写的运河城市临清,实乃富庶之地,刘招孙觉得,正是在这样的发达商业城市,才能有西门庆的幸福人生。 文登县县衙,三堂东花厅院。 原本作为县令眷属宅院的后院,现在成了开原文官们的休憩所在。 朝向后花园的一间厢房内。 平辽侯挥手让孙传庭、乔一琦坐下,从卫兵手中接过热菜,分别给两人递过去,两人连忙躬身接了。 乔一琦喝了口茶,大声道: “大人,西城贝勒他们回来了,缴获了几万两银子,下官这就让谢阳他们去登记····” 刘招孙连忙挥手打断: “乔大人有所不知,当初本官招纳这些女真蒙古外番,制定军律与战兵略有不同,所以银子不必全部收缴,留给布尔杭古一些,如此才能招纳外番人心。” 乔一琦继续喝茶,眼前这平辽侯和康应乾越来越像,城府变得越发深沉。 他正要开口,却听平辽侯接着道: “康巡按和袁都察他们要监督清点缴获,今晚袁巡抚来文登,便由你们俩人陪本官接待。” 刘招孙说到这里,抬头望向孙传庭,孙传庭连忙放下茶杯。 “袁巡抚生性耿直,忠君爱国,本官在辽东时便非常钦佩此人,想结交此人。” 乔一琦转身对孙传庭正色道: “当年倭寇出没东南,吴中施行海禁,仇家以诬告本官招兵买马,企图聚众谋反·····” 袁可立(字礼卿)对乔一琦有过救命之恩。 万历二十三年,乔大嘴还是鲜衣怒马轻薄少年。 恰值壬辰倭乱爆发,东南海上倭警不断。 云间大族乔一琦与无锡望族江西布政使秦梁之子秦灯,太仓王弇州次子王士骕,三人共同招募乡兵御倭保家,鲜衣怒马,招摇都市,被人举报聚众谋反。 此事惊动万历皇帝,下旨彻查。时任兵部尚书石星怕有出入,再次派人查实。 吏科给事中耿随龙上奏:“丹阳县民赵州平等恶少酒狂,初非倡乱不得误入。”不过他的奏疏被压了下来。 浙江巡抚朱弘谟担心乌纱不保,直接判了秦灯斩、王士骕入监、乔一琦充军。 时任苏州府推官的袁可立觉得此案却有冤情,不顾巡抚阻扰,力主重审。 经过他多方查证,发现所谓谋反,不过是王士骕的一个家丁喜欢说书,在酒楼上说讲赵官家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评书。 乔大嘴模仿赵匡胤,口称“朕”,再加上三人鲜衣怒马,因此被仇家告发。 案件水落石出,加之朝中有人力保,三人便被宣判无罪。 可惜秦、王已死在狱中。 只有乔一琦大难不死,从死牢中被解救出来。 “若非袁礼卿解救,本官现在怕是尸骨无存了。” 孙传庭听过这段冤案,他两次赴京会试,见闻甚多,对乔大嘴的悲惨经历颇为同情。 对袁可立的大名,他更是早有耳闻。 袁可立是历经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是晚明重臣之一。 他是明万历十七年的进士,初任南直隶苏州府推官,二十三年,升山西道监察御史,二十四年正月遭罢官回籍。 天启二年升通政使司左通政署司事、侍经筵,三月十四日充廷试读卷官,四月初十日以右佥都御史巡抚登莱。 天启三年十月初六日晋兵部右侍郎····最终官至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 袁可立一生平反冤案,策反刘爱塔,创建东江镇,收复辽南疆土,堪称晚明干臣。 这样的人才,刘招孙当然是要极力拉拢的。 ~~~~~ 当日傍晚时分,登州巡抚袁可立率威海卫指挥使、同知、佥事以及宁海州、蓬莱县、黄县、福山县、栖霞县县令,匆匆赶往文登县,为平辽侯庆功。 总兵与巡抚品级相同,依照这个时代的文贵武贱,总兵地位稍稍低于巡抚,不过刘招孙为开原三卫指挥使,又有平辽侯爵位加持,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刘招孙在威海卫时便见过袁可立等人,不过那时军情紧急,双方也没什么深入交谈,这次击败闻香教,登州局势稳定,正好可以和这位袁巡抚好好谈一谈登州的未来秩序。 平辽侯在东门迎接袁可立等人,一众佥事县令像尾巴似得跟在袁可立身后。 袁可立望着城中被杀戮的百姓,久久不能言语。 刘招孙告诉袁大人,贼首已经伏法,正在接受凌迟。 正文 第172章 辽东公子 当晚平辽侯在文登县衙三堂设宴,为袁巡抚及登州几位知县接风洗尘。 宴席之上,观开原一众文官从容不迫之态,俨然已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目前两万开原大军驻守文登周边,已经事实上控制这座登州重镇。 所谓反客为主,大概就是这样吧。 文登县刚遭受战火,百姓伤亡惨重,城中皆是废墟,众人都无心情宴饮作乐。 八仙桌上只摆放着几盘清淡菜肴。 袁可立心情颇为低落,进城后,他又看到了路旁一些不及收敛的百姓尸体,心中悲愤交加。 他刚来登州两月,就遇上这样的兵灾,闻香教祸乱,治下百姓死了好几万人,即便朝廷不追究弹劾,他心中也觉伤痛。 乔一琦不停在旁边宽慰这位救命恩人,袁可立情绪终于稍稍平复。 袁巡抚正准备和平辽侯说话,却见刘招孙拍案而起,大声道: “闻香暴乱,祸害山东,齐鲁百姓,罹难何止十万!天地变色,草木动容,本官星夜疾驰,从开原赶来救援,奈何山河路远,行军缓慢,终究还是来迟了。今日在县城大街上,见到有被乱民屠戮的孕妇,心中伤痛,难以言说!” 刘招孙说到最后,回望坐着的金虞姬,想到自己也要为人父,眼泪哗哗流出来。 袁可立连忙站起,扶住平辽侯,安慰道: “早听说平辽侯骁勇善战,爱民如子,今日一见,果然是这样。你们进城便救治百姓,老夫都看见了。所谓王师也不过如此!辽镇那些丘八,不提也罢。登州有开原军援助,是山东百姓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老夫今年五十又八,和少年英雄比起,真是老朽了。” 刘招孙从金虞姬手中接过手帕,擦掉眼泪,仍是垂足顿胸,懊恼不已。 布尔杭古向袁巡抚低声解释,他们的刘总兵不胜酒力,每次宴饮,三杯必醉。 金虞姬连忙起身,与布尔杭古两人,一左一右将酒意阑珊的平辽侯搀扶下去。 厅内只剩乔一琦、孙传庭与登州一众文官,还有两名中军卫兵。 一众文官被这义薄云天忠君爱国所打动,啧啧称赞。 乔一琦使个眼色,孙传庭起身离座,按官场礼节对袁可立行了礼: “袁巡抚,下官抚顺兵备道孙传廷,随刘总兵援助登州,今日斩杀闻香教暴徒,下官负责监军。” 袁可立抬头望向这边,脸上悲戚消失不见,恢复肃然,招呼孙传庭坐下。 “听闻孙大人在抚顺屯田,招徕流民,成绩斐然,登州官员都是知道的。” 孙传庭谦虚几句,环顾四周,见登州一众文官都望向自己,不再废话,开门见山道: “刘总兵悲天悯人,今日见百姓罹难,伤痛难忍,登州事务,还请下官为诸位大人言之。” 此言一出,周围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正在交口称赞刘总兵的几位登州知县,纷纷闭口,一起朝抚顺兵备道投来警惕的目光。 袁可立神色不变,目光微微收紧,望向孙传庭: “孙大人但说无妨。” 孙传庭不卑不亢道: “今日之战,开原军一举击溃闻香乱民,斩杀两万之众,可惜我们骑兵不够,最后有两千多闻香余孽逃入文登北部山地,还有五千人流窜到栖霞、招远等县,到时不免又是一场杀戮。据本官这几日在威海卫所见所闻,本地卫所兵不堪战,文登营陈参将被俘半月,下落不明。文登境内盗匪横行,民不聊生,下官与诸位将官建议大人,留下一支开原战兵在文登,一则追剿闻香余孽,二则保境安民,防止奸人乘机为乱。” “下官及开原三万将士,恳请袁巡抚与登州罗监军,联名上疏朝廷,由兵部行文,重新设置文登营,由开原军驻守,兵额暂定为三千人。” 孙传庭一口气说完,抬头望向众人,周围鸦雀无声,客厅之内,落针可闻。 登州官员都被这突然发生的变故惊呆,栖霞知县怒道: “孙大人这话的意思,是要为虎作伥,帮着开原军占据文登县?” 宁海州知州池子明拍案而起道: “辽镇、蓟镇只是抢些银子,你们倒好,想要鸠占鹊巢,驱虎吞狼!” 孙传庭面不改色,朝门口方向拍了拍手,外面顿时响起铁甲甲叶震动之声。 黄县、招远两个知县见状,不敢多言,刚才骂的起劲的栖霞、平度州县令也都不再说话。 袁可立望见进来七八名家丁模样的人,抬着四个沉甸甸的大箱子,孙传庭朝他们一挥手,箱子都被打开,里面黄澄澈的摆满了金子。 “开原军乃天下强军,山东有难,绞杀闻香暴徒,义不容辞,平辽侯仁义爱民,一心为皇帝分忧,还望袁巡抚不要冷落了三万开原战兵的良苦用心。” 栖霞知县眼睛盯着木箱,眼珠子一动不动。 袁可立神色不变,指着箱子中的珠宝,冷冷笑道: “这是何意?” 乔一琦见救命恩人被人威胁,连忙在旁边道: “这些金银珠宝,都是战兵从闻香教乱民那里缴获所得,应当是暴徒在登州劫掠所得,康巡按特意叮嘱我等,不可贪墨,全部上缴袁巡抚,让巡抚大人转交给苦主,对了,” 乔一琦指了指县衙门口方向,补充道: “外面还有五百石粮食,都是缴获所得,请几位大人一并交还·····” 此言一出,袁可立身后坐着的几名知县纷纷站起,眼中冒光,若是袁可立没在这里,他们便要立即上前分赃。 客厅角落,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文官知县脸色阴沉,看都不看地上堆积成山的金银,一个人坐在那里摇头叹息。 乔一琦微微点头,探头望向裴大虎,情报老手立即低声道: “大人,此人叫葛叶文,是蓬莱知县,我们查过他的底细,是个清官。” “此人可堪大用,刘总兵会喜欢的,先不要动他。” 乔一琦还在和裴大虎细说,只听袁可立仰天大笑,两人被吓一跳。 只有孙传庭神色平静,望向这位上官。 “此事是刘招孙派你们做的?若老夫不答应呢?” 孙传庭冷冷道: “平辽侯对皇上一片忠心,担心坏了朝廷规矩,然慈不掌兵,眼下闻香教祸乱未平,每日都有百姓被杀,刘总兵对此犹豫不决,下官只好与开原诸位忠臣,替刘总兵决断。大人今日必须答应。” “袁巡抚曾救过乔监军性命,平辽侯敬重袁巡抚为人,他只愿百姓早日脱得苦海,别无他求。还望袁巡抚成全。” 孙传庭说完,目光炯炯望向厅内众人,一众知县皆垂头不语,只有蓬莱知县狠狠瞪向孙传庭。 孙传庭迎着葛叶文锐利目光,丝毫不惧,两人相互怒视。 林宇手按刀鞘,乔一琦连忙止住这高个子卫兵。 忽然,乔监军扑通一声,跪倒在袁可立面前,扯着袁可立二品仙鹤补子的袍服,涕泪横流: “袁大人!万历二十三年,你在苏州为推官,不惧权势,坚持重审冤案,最后救我这条性命。二十多年来,乔某时刻不忘勉励自己,要像你那样,为国尽忠,为百姓做事。所以去年,我才去了萨尔浒战场,跟着刘綎将军建功立业,埽穴犂庭。可是到了浑江江畔,东路军粮草断绝,士气低迷,每天都有人逃走,朝鲜人出卖军情,几万大军朝不保夕·····” 乔一琦回忆起在浑江初见刘招孙的场景,滔滔不绝叙述起自己这一年半多的经历。 他情绪激动,声音渐渐呜咽,从语带哽咽到最后嚎啕大哭。 “刘总兵来了,他带着我们杀出浑江,把几万人带回沈阳,你可知这位二十岁不到的后生,为辽东,为大明付出了多少!” “他的义父,他的兄长,他的家丁,全部战死。” “他在萨尔浒,在开原,在浑河,三次负伤,最后一次,军中医士给他包扎伤口时,我也在场,亲眼见他身上箭伤五处,刀伤两处,血流不止。当日,他率开原兵与建奴决战,尸山血海,百死一生,终于击败建奴,为给熊经略报仇,为兑现对布尔杭古承诺,他在沈阳城头,亲斩奴酋。 “这样的人,哪里还有什么权欲之心?” 厅内鸦雀无声,众人被乔一琦回忆吸引,连全程黑脸的蓬莱知县也抬起头,怔怔的望着这个话唠监军。 袁可立喟然长叹,扶起乔一琦,眼中带泪: “老夫与熊廷弼是旧识,熊蛮子说过,刘总兵少年英雄,天生任侠,有古君子之风,他在辽东救活数万百姓,却不居功。国家一旦有事,此人是真正可以托付的大才。” 袁可立年近花甲,仕途坎坷,出仕当年,便被人诬陷弹劾,解官去职,那是万历二十年的事情…… 二十年宦海沉浮,他看够了为私利祸害国家,像刘招孙这样不慕荣利,还是第一次遇到。 眼下闻香教流窜招远栖霞等地,实力犹存,只有开原军才能平定这股乱民。 袁可立很清楚,刘招孙在朝中还有司礼监和内阁支持,尤其是魏忠贤,这人是绝对得罪不起的。 退一万步讲,即便最后登州府和平辽侯闹翻了,刘招孙也可用剿匪名义继续留在文登,毕竟他来山东前就有兵部的调令。 袁可立不能判定此事是不是刘招孙指使,他咬咬牙道: “奏疏,老夫今晚便写好,明日快马呈递京师。” “银两,本官不会收的,你们好好辅佐平辽侯,以后多为百姓谋福。” “文登是你们的了。” 正文 第173章 造反第一步 袁巡抚在文登县城逗留两日,八月初十,率一众官员辞别平辽侯,返回登州府。 临走时,他象征性的收下了五十两“苦主”银。 康应乾等人当然不肯亏待袁大人,在康应乾的的指示下,监军乔一琦死缠烂打,硬是将一幅董其昌的《江干三树图》免费赠予给他的救命恩人。 “此画笔墨宛丽,气韵高清,只有袁巡抚这般高风亮节,才能配得上,大人若不收下,本官便将画投入东海!看它是浮是沉!” 袁可立无语,他对书画所知不多,见乔一琦盛情难却,只得收下。 须知此时董其昌的真迹,动辄百金,这幅《江干三树图》更是卖出了千两银子的高价。 见礼物送了出去,康应乾便如吃下颗定心丸,这下袁可立也算上了开原的贼船。 相比袁巡抚,那几位的知县,就显得大气很多,该收的收,该拿的拿,一点也不和康应乾客气。 在康应乾的坚决要求下,刘招孙很不情愿拿出四万两银子给各路神仙送礼。 一万两花在登州辖内五个州县上。 宁海州、黄县、栖霞县、招远县、莱阳县,每位知县送两千银子的大礼(福山、文登知县被杀,蓬莱知县葛叶文拒绝收银子)。 大家都说回去之后,便将这些闻香教乱民抢来的银子,还给遭受兵祸的百姓。 此外,登州兵备道监军、水营把总,各有两千两馈赠。 八月十日,裴大虎与两位手下护送登州塘马进京,塘马携带登州大小官吏联名奏疏,还带了份万民请愿书,据说是文登幸存百姓为挽留开原战兵,泣血写成的。 袁可立在奏疏中,简单叙述了平辽侯力挽狂澜,击溃闻香乱民的经过,以巡抚名义为刘招孙请功,然而笔锋一转,提醒朝廷,闻香教在山东实力仍在,眼下登州卫所糜烂,备倭兵与班军也不堪用,建议朝廷增设文登营,以开原战兵驻守守文登,拱卫登州,确保山东运河无虞。 拱卫登州,保护运河这样的理由实在说不过去,不过朝廷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说辞,只要内阁和司礼监同意,几个言官御史掀不起什么风浪。 平辽侯完全具备让内阁司礼监一致通过的能力。 当然,为了向京师两位盟友表达自己治理文登的诚意,刘招孙让裴大虎林宇他们携带三万两银子以及辽东战场上缴获的几件极品珍宝,一起送给方从哲黄克缵,厂公魏忠贤。 泰昌皇帝登基后,保持前任内阁不动,方从哲黄克缵性格出了名的软弱,根本不愿得罪任何势力,魏忠贤就不用说,所以康应乾等人估计,这份奏疏上去后,朝廷应该会同意袁巡抚。 ~~~~ 收了银子之后,登州一众官员的态度明显更恭敬一些,又纷纷开始对这位少年英雄啧啧称奇。 其实平辽侯送给知县们的银子不算多,知县老爷们的各类收入加起来,一年远不止这个数。 不过眼下闻香教暴徒流窜登州各县,还在各地为乱,平定这些乱民,还得靠平辽侯的战兵。 更重要的是,辽东经略袁应泰刚死不久。辽东山东本就相距不远,这些文官们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登州官场上,关于刘招孙的传言有很多。 其中一条便是:凡是和此人作对的文官,最后都不得好死。 只有那个蓬莱知县葛叶文,一两银子不收,不等袁巡抚离开,他便不辞而别,带着两个家丁忿忿不平回了蓬莱。 是否杀葛叶文,众人意见不一。 康应乾、邵捷春建议立即派人在半路斩杀,再推给闻香教暴徒。 康应乾冷笑道: “这人标榜清廉,自视甚高,终究是个腐儒,做不了大事。眼下他不收银子,不和平辽侯结交,便是大家的敌人,既是敌人便不能留,留下此人,他必会和京师言官互通消息,终究是个隐患。” 孙传庭、乔一琦反对刺杀。 他们认为,平辽侯立足未定,若用刺杀手段,登州官场必然人人自危。再说,葛叶文在登州素有人望,是百姓公认的好官,若杀了此人,只会失去民心,也会让袁巡抚难堪。 平辽侯综合两方意见,下令情报局队员前往蓬莱,监视葛知县一举一动,若此人有什么反常举动,立即斩杀。 刘招孙缓缓抬头,目光凌然,众人纷纷沉默,一起望向平辽侯。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本官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本官这次来山东,不为攻城略地,不为建功立业,只为拯救齐鲁百姓!让他们不再父子相食,卖儿鬻女。百姓吃饭,才是最大的事!有敢阻挠此事者,不管是他是清官昏官,不管他是内阁的人还是司礼监的人,都得死!至于怎么弄死这些人,那是你们的事!” ~~~~ 十一日清晨,文登南门,大校场。 平辽侯坐在点将台上,旁边站立康应乾袁崇焕等一众心腹。 总训导官森悌带着两个副官,快步走到点将台前,拱手施礼道: “大人,第二、第三、第四千总部的战兵都已到位,凤阳来的流民也准备好了,您看·····” 刘招孙大手一挥。 “开始吧!” 东莞仔答应一声,从副官手中接过个纸糊的喇叭,将喇叭举到嘴边,对着校场上站立的八千多新兵,大声喊道: “各位开原军的兄弟们!本官是你们的训导官森悌,你们今日就要去栖霞、招远追击闻香教了,本官在这里先告诉你们消息!” “栖霞南边有个镇,叫小台子镇,这群天杀的,半个月前,就抢光了小台子镇,连地里的庄稼都不放过,这几天,小台子镇正在吃人!” 校场下新兵一阵骚动,各营把总拎着棍棒抽打那些无故乱动的士兵。 “你们中很多人,半年前和他们一样,都是流民,吃了上顿没下顿。现在,有人娶了老婆,生了孩子,老婆孩子在开原享福。和外面那些快要流民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你们摸着良心说说,是谁给了你们好日子?!” 新兵中间,有人带头喊道: “刘大人!刘大人!” 五千新兵跟着大喊: “刘大人!刘大人!” 森悌等新兵们声音稍稍停歇,继续喊道: “你们新来的战兵,可以去问问第一千总部的老兵。刘大人为了给你们发兵饷,为了让你们老婆孩子多吃上一块肉,自己节衣缩食,平日都舍不得吃!刘总兵每天吃的,比你们差!月饷一到,就拿去抚恤伤兵,他没有别的心思,只想让天下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刘大人处处为你们出头,也不怕告诉你们,去年那个逆贼袁应泰,是怎么死的,就是因为这狗东西当着刘大人的面,羞辱咱们开原军是丘八!” 前两排站立的士兵眼圈微红,一个在浑河战场上负伤的镋钯手,站在人群中大声抽泣。 三个千总部的新兵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森悌回头望向将台上的平辽侯。 刘招孙对森悌微微点头,训导官连忙躬身。 训导官对副官耳语几句,副官连忙下去安排。 片刻之后,在八千多人的注视下,五六个衣衫褴褛的百姓被两个镇抚兵带到点将台前。 几人都是身材佝偻,面黄肌瘦。为鬼非鬼,为人非人。不用问,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外地逃难来的流民。 她们身上挎着脏兮兮的腰鼓,怯生生的不敢抬头。 “开原军的兄弟们!” 森悌忽然提高嗓音,喉咙变得沙哑。 “凤阳逃来的流民好几千人,山东官不管,让他们饿死,刘大人菩萨心肠,收留了他们,刘招孙对咱们战兵好,对天下百姓更好!这样的好人,咱们该如何报答!” 情绪被点燃的新兵,爆发出阵阵高呼。 “刘大人万岁!誓死效忠刘大人!扫平天下!” “刘大人万岁!誓死追随刘大人,扫平天下!” 森悌被战兵激昂的情绪感染,假装擦了擦眼泪,转身走到流民身前,对几人道: “都唱起来,唱得好,就可以留下来!不用再逃难了,有刘大人在,就有饭吃!” 刘招孙双眼微红,伴随悦耳动听又略感凄凉的鼓声,耳边响起了那段熟悉的歌谣。 左手锣,右手鼓,手拿锣鼓来唱歌 别的歌儿我也不会唱,只会唱个凤阳歌!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 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大户人家卖骡马,小户人家卖儿郎! 奴家没有儿郎卖,身背花鼓走四方! 正文 第174章 木兰辞 八月中下旬,开原军三个千总部共八千战兵,继续向登州各州县推进,以横扫千军之势斩杀闻香教乱民。 闻香教残部仓皇逃走,几乎没做任何抵抗,从登州逃往莱州。 乱民一路往向西南溃退,大量金银布帛被随意丢弃,数千被裹挟的女子被扔在登州莱州之间,全都被开原军缴获。 进入莱州地界,乱民来不及缓口气,布尔杭古率骑兵呼啸而至,再次将他们击溃。 莱州知府对登州发生的事情心知肚明,这位知府没有袁可立那般高风亮节,很爽快的收下康监军的两千两银子,给八千人马提供了三日粮草,请求邓长雄他们尽快尽快离开自己的辖区。 闻香教暴徒如惊弓之鸟,人数越来越少。 短短半月,五六万人马死的死,逃的逃,逃出莱州时,只剩下一万多人。 他们知道不是开原军对手,留在莱州只有死路一条,于是继续往兖州逃窜。 兖州是闻香教的老巢,大柜徐鸿儒正眼巴巴的等着三柜凯旋归来,直到他听说开原大军进入兖州,一个姓邓的将官放话,要将他千刀万剐。 听闻三柜在文登县被刘招孙千刀万剐,死得很惨,徐鸿儒这才慌了神。 他立即纠集残余教众,凑够了三万多人,准备放弃兖州,流窜南直隶。 南直隶今年刚遭了水灾,眼下遍地流民,草莽丛生。徐鸿儒相信自己这时候南下,只要振臂一呼,喊出天将弥勒,拯救苍生的口号,必然又是一呼百应。 到时候,先占了凤阳,反正那边皇城皇宫都是现成的,可以接着当他的中兴福帝。 可惜开原军没有给大柜继续做皇帝的机会。 八月二十六日,布尔杭古率骑兵截断郓城、巨野道路,封锁住乱民南逃路线。 两日后,三个千总部主力先后逼近济宁、滕州,彻底断绝了徐鸿儒往西、南逃窜的可能。 最后时刻,徐鸿儒没有坐以待毙。 大柜亲自跑到兖州府城头作法,一连请出了黎山老母陈抟老祖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等二十八位神仙。 神仙们连夜给教众们施赐了神水,闻香教徒被告知,他们可以刀枪不入。 次日,大柜亲率神兵,在兖州南城和纠缠不休的开原军决战。 结果自然不出意料,又是一场碾压式的战斗,闻香教“神兵”死了一千多人后,便全线崩溃,三万多人四散逃去,徐鸿儒只收拢到五千多人。 兖州三面皆被围困,开原军在兖州城外休整,没有立即攻城。 泰昌二年九月初二,盘踞兖州近半年的闻香教,突然在城中放火,然后裹挟大量金银布帛百姓,由北门出城,往曲阜逃去。 曲阜,是衍圣公孔胤植居住的所在。 ~~~~~ 泰昌二年夏,南直隶凤阳、沛县、萧县等地遭了水灾,大批失去家园的流民涌向山东。 流民一部被闻香教裹挟,成为徐鸿儒攻城略地的炮灰,还有一部分躲开闻香乱民,沿途乞讨,一直到了登州府。 闻香教席卷半个山东,屠戮各地缙绅、官吏,流民由此畅行无阻,从鲁南一直流窜至威海,无人阻挡,凤阳流民的到来,也加剧了山东南部的灾难,更多的百姓被卷入这支流民大军。 闻香教被赶出登州后,每天涌到文登县的流民,数量暴增,达上千人。 第一千总部抽调两千名战兵,在各位民政官员的指挥下,收拢、甄别这些从南方逃来的流民。 东莞训导官森悌带着他的一众副手,接连十几日在文登南门施粥救济。 粥快煮好时,训导官挡在铁锅前,大声给这些饿的半死的流民宣讲开原的种种好处。 听得众人群情激奋,争抢着推开森悌,跑到前面抢粥喝。 守在周围的镇抚兵抡起木棒一顿乱打,冲在前面的流民被打的哭爹喊娘,这才规规矩矩退回来,继续聆听广东宣讲。 “各位南直隶的兄弟,咱们平辽侯金口玉言,说话算话!平辽侯说了,留在文登,每人三十亩地,交四成佃租,去辽东,给你们六十亩,只交两成佃租!所以本官建议你们都去辽东,那边地多!也容易讨媳妇儿!” 喝了粥,肚子里有了食物,流民就开始打起了自小盘。 一个戴着破草帽的老头子挤到前面,对训导官喊道: “这位大人啊,小老儿这里谢过刘侯爷的救命之恩,买了这么多粮食给咱们这群流民吃,只是这辽东,咱就不去了,那边有鞑子,小时候咱听村里老人说。” 草帽老头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他环顾四周,犹豫片刻,才鼓足勇气道: “那天杀的朱家皇帝,把天下百姓到处乱调,南边的人赶到北边,东边的人赶到西边,咱们南直隶的百姓就被逼着去了辽东,去那边种田啊,辽东好多鞑子,都会吃人的,小老儿宁愿饿死在山东,也不去。” 周围一群流民纷纷附和,都说不敢去辽东,草帽老头明显已经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森悌哈哈大笑,在镇抚兵的护卫下,上前两步,走到那老头身前,把纸糊喇叭抵在对方身上,大声喊道: “老人家,不要怕!鞑子不吃人!” “鞑子早被咱们开原军杀光了,送你们过去,是享福的,不是去给鞑子喂食的!” ~~~~ 九月初二,文登营大帐,平辽侯召集麾下一众官员,商议流民之事。 民政部谢司长汇报了这半月为招募流民,花费的粮食银两数额。 “共招募流民三万八千九百二十七人,其中壮男三万一千人,壮妇五千五百人,还有两千多老人和小孩·····” 谢阳说到这里,抬头飞快望向刘总兵,低声解释道: “这些老弱都是流民的家眷,那些流民大都是纤夫,戚千总说他们是当兵的好苗子。” 刘招孙大手一挥,笑道: “咱又不是闻香教,不让他们家破人亡,既然有家眷,便一起带上,只要人数不多就好。” “流民一共花了多少银子粮食?” 谢阳擦擦脸上额头,从袖中掏出本账簿,瞟了眼旁边康应乾,康监军咳嗽一声,民政司长才道: “回大人,除去朝廷调拨给登州的三万两赈灾银和两千石赈灾粮,从八月初六登陆威海卫,截止今日为止,招募流民,开原共花费白银十二万三千六百七十两,耗费粮食一万三千·····” 众人瞠目结舌,刘招孙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惊叫道: “这么多?” 谢司长见上官怪罪,连忙解释道: “回大人,这都是按照之前议定的法子做的,您说过不限名额,只要符合条件,都招募为民户战兵。八月中旬,每天有上千人涌到文登吃粥,这几天人更多,前天四千,昨天有五千。一些流民吃了粥便跑了,也不去辽东,第二天又来吃。” 刘招孙脸色阴沉,回头望向袁崇焕旁边坐着的训导官森悌。 东莞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忿忿不平道: “下官无能,每日给那些刁民宣讲,他们死活不去辽东,战兵把流民赶走,第二天又来了·····” 尽管森悌使出浑身解数,嗓子都喊哑了,这些流民听说要去辽东,都死活不去。 在南直隶人印象中,辽东是流放犯人的地方,是穷山恶水极偏远之地。 即便沦为流民,他们也不愿前去辽东。 辽东五城,需要大量人口,屯田扩军,眼下银子和粮食都花出去,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 刘招孙感觉很失败。 康应乾听了怒道: “刘大人,还是太心软了些,不可纵容刁民占便宜,否则其他人也会有样学样,到时候几百万银子也会被花光!” “咱们占了文登,人手单薄,这时候决不能生乱子。” 邵捷春也道:“刘大人对这些人再好又能怎样?只要一时不遂他们心意,他们转头便会咒骂我们。” 连乔一琦也劝道: “百姓只看眼下,不知长远,当年太祖迁徙江南富户至凤阳,给他们减免三年赋税,那些人得了好处,转身就编曲儿咒骂太祖,就是咱们上次听得凤阳花鼓,今日开原给他们饭吃,刘总兵,你猜猜,明日他们会不会骂咱们。” 平辽侯对众人点点头,对这些观点表示赞同。 “诸位言之有理,对这些刁民,不能心软。” “关内百姓,对辽东本就有所误解,若让刁民背后诋毁,其他人就更不会去辽东了。” “吃了粥的,符合条件的,都装船运回辽东,把这些流民留在山东,不被饿死,早晚也会沦为盗贼,此事由第一千总部负责,要用武力,单靠训导官一张嘴,是不行的。” 既然上了自己的船,容不得这些人中途下去。 要看九月季风来临,再往后的几个月,渤海风浪难行,不能行船,而且粮食也快吃完。 刘招孙命令战兵强行押送这些流民,渡海赴辽。 三万八千多流民,一万人被留在文登周边屯田。 文登周边刚刚遭受屠戮,人口损失惨重,尤其是城中大户,悉数被闻香教灭门。 文登县内,数十万亩良田空置出来,一时无人耕种,这些田地都归于文登营名下,其实就是平辽侯的私产,足够容纳上万民户耕种。 剩余的两万八千人,被第一千总部战兵押送,渡过渤海,分批运往金州。 到达金州后,这些流民再次被分为五部分,被送往抚顺铁岭清河等城。 从文登到威海卫,渡海到金州,这一路舟车劳顿,风餐露宿,两百多个流民在病死。 流民中对平辽侯和开原的抵触情绪开始蔓延。 不出乔一琦预料。 一支被流民魔改的凤阳花鼓,很快在辽东五城流行,曲子是这样唱的: 说开原,说开原, 开原本是好地方。 自从来了刘侯爷, 十年就打九年仗。 大户人家掏银子, 小户人家死光光; 奴家没有儿郎死, 代父从军走四方。 想打官司有知府, 想写状子邮四方, 只要走了刘侯爷。 我不枉在世上当场婆娘! 正文 第175章 最后一位衍圣公 “官人,妾听乔监军说,抚顺铁岭叛乱,死了好多人,这几日心里乱糟糟的。” “乔一琦真是嘴碎,胡说八道!娘子不必担心,不是什么叛乱,几个流民乱敲花鼓造谣。有诰命夫人在,乱不了,我已让孙传庭带兵回去,这人文韬武略,定能妥善处置。” “那便好·····官人,以后,你要多行善事,少杀人。” “我知道,明日去曲阜便是行善事。我走的这几日,你在文登安心养胎,不可再舞刀弄枪。” 文登县衙三堂,先前知县家眷居住的厢房,现在成了平辽侯和夫人住所。 两人又聊了会儿,刘招孙给金虞姬盖好被褥,起身吹灭烛火,安抚娘子睡下。 金虞姬有孕在身,很快便昏沉睡去。 刘招孙轻轻抱住娘子,抬头望向窗外街道细微的灯火,肚子里的小家伙猛地踢了下平辽侯。 “是个男孩儿吧,将来可不要再穿越了。” 小生命一点点成长,刘招孙感觉自己的生命,变得更加完整,内心深处多了块极柔软的地方。 “多行善事,少杀人。” 金虞姬沉入梦乡,他小心翼翼起身,走到窗前,眺望西南,心中喃喃: “衍圣公,你还好吗?我要去看你了。” ~~~~~ 衍圣公过得很好。 曲阜孔家。 六十四代衍圣公孔衍植望向站在面前的一排瘦弱女孩子,从旁边俏丽丫鬟手里接过杯龙井,漱了漱口,有些不悦道。 “今年为何这么多?本官正值丁忧,不可亲近女色。” 孔府家丁头子连忙躬着身子,满脸谄笑道: “老爷,六七月间,兖州那伙儿闻香教作乱,俺们曲阜也遭了灾,好多田亩被毁,佃户交上来的女子比往年多,这些都是挑选过的,模样身段都是上好。” 孔衍植听了这话,稍稍有些兴致,拿起桌上的拂尘,腆着大肚子走到女孩前面。 家丁头子大声喝道: “见了衍圣公,还不跪下行礼?想挨棍子不成!” 一众身材瘦削的女孩子怯生生跪下,都不敢抬头。 眼前这个肥胖油腻的孔老爷,平日只在她们梦中出现,噩梦中。 孔衍植淫笑着点点头,目光忽然落在中间一个女孩儿身上,那女孩身材娇小,皮肤黝黑,却有几分姿色,兀自站在原地,竟没向衍圣公行礼。 家丁头子怒道:“你如何不跪!” 说罢,上前就要打那女孩。 “俺爹是你们逼死的,俺要给爹报仇!” 说着就扑过来,扯住孔老爷衣领,上口就咬衍圣公脖子。 衍圣公一把推开女孩,家丁头子上前猛揣在她膝盖上,咔嚓一声小腿折断,女孩倒在地上哀嚎,口中兀自咒骂。 “扫了老爷的兴致,小人该死,容小人先把这婆娘活埋了。” 衍圣公轻捻胡须,摇头晃脑道: “绿云影里,把明霞织就,千重文绣。宋人称竹为绿云。这女子宁折不挠,有些气节,本官喜欢。既然性格和那竹子一样,便赐名绿云,带下去,把腿先治好,关到地牢饿几日,等她想明白了,再来服侍。” ~~~~~ 曲阜东南十里,刘家村。 刘家村的村民全都是衍圣公孔府的佃户。 被孔府逼死的刘老三是,刘老三的女儿——被衍圣公打断腿的刘月儿也是。 曲阜孔家延续千年,在历朝历代持续赏赐加封下,孔家势力如日中天,也只有江西张天师一脉,勉强可以和他们匹敌。虽然这两家都是一路货色。 皇帝轮流做,朝代随便换,曲阜孔家却是铁打的营盘,千年不倒。 孔家不倒的秘诀其实也很简单,大致有两点。 其一,以倒应不倒,如此才能永远不倒。 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每当改朝换代时,曲阜孔家都能第一时间向获胜的一方(或者是他们认为的获胜一方)表忠心。 不管对方是蒙古人、满人或是日本人,甚至是德国人(19世纪末德军占领青岛,衍圣公立即在孔府挂德皇肖像)。 其二,孔家对曲阜周边佃户拼命压榨,用整个曲阜的民脂民膏收买各路势力,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孔圣人的后代早已把曲阜附近的良田侵占一空。 生活在“至圣先师”的阴影笼罩下,刘家村里没有私塾,没有房屋,村民都住在窝棚里。 刘家村村民到底在这里生存了多久,已经没人知道,不过刘月儿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衍圣公的佃户。她家的人不算多,老爹和一个哥哥,下面有个弟弟,然后就没有了。 刘月儿的娘,前年冬天得了伤寒,没钱买药,挺了两日便死了。 死后裹了张草席埋到地里,几天后一场大雨,刘月儿看到娘的脚指头······ 山东人口稠密,曲阜更是如此,周边坟地都被别人占尽。 村北倒是有座大山,村子里人叫不上名字,后来刘月儿才知道,那山叫做孔林。 不到大灾之年,村民绝不敢上山采果子打猎,更别说埋死人。 这座方圆几十里的大山,连同周边几十万亩良田山林,都是孔家老爷的。 孔老爷便是衍圣公,这位老爷宅心仁厚,遇到村民私自进山采猎,只是把人腿打断,第二次才会打死。 ~~~~ 今年春天闹闻香教,一直闹到夏天,闻香教的大柜是个识字的人,对孔圣人很尊重,没让手下来抢孔府。 就在大家心里一块石头放下时,天儿又变了。 八月间,从登州那边来了群当兵的,打得闻香教哭爹喊娘,一路向北逃来。 一股闻香教乱民逃走时经过刘家村,刘家村遭了殃。 闻香教乱民抢了刘家村几家农户的粮食,杀了两户人,后边追兵赶来,他们不敢停留,匆匆往西逃走。 八月底,村子里传来女人的哭声,被抢走粮食的那几家人,交不起租子,估计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整整一个夏天,刘月儿跟着爹爹和兄长,在烈日下收割庄稼,把麦子捆绑好,顶着大太阳肩挑背扛,把一挑挑粮食从地里收回来,放在晒谷场上晾干。 她被晒得全身黝黑,原本就不高的个子,更像个猿猴。 闻香教乱民闯入村子的时候,刘家的粮食刚好收起,藏在了地窖,没被闻香教发现。 追兵催命似得跟在屁股后面,只抢了几家粮食便匆忙逃走。 闻香教乱民走后,那支让他们胆寒的追兵紧随赶来。 刚被闻香教祸害,又要遭兵灾。 刘家村村民们蜷缩在各自家里,女人把身上涂满污泥,男人们透过门缝,小心翼翼打量外面路过的军队。 村东大路上忽然响起村民们没听过的哨子声。 接着,那些身披铠甲,手持长枪的士兵,排成整齐队列,一队接着一队从刘家村旁边走过,大路扬起滚滚烟尘,战马嘶鸣,鼓声响起,场面比刘家村过年赶集时还要热闹。 过了一会儿,从队伍中走出几十个士兵,士兵们都抱着鼓囊囊的布袋,朝村子这边走来。 “爹,他们要干啥?” 刘月儿靠在破门板后面,低声问她爹。 她没有朝脸上涂抹黑灰污泥,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够黑了。 刘老三回头望向两个儿子,攥紧手中扁担,摇了摇头。 一名身材壮实的士兵背着把他们不认识的火铳,拎着布袋快步走到刘家柴门前。 他昂头朝周围望了望,确定没有危险后,快速把布袋放下,转身离去。 士兵转身的那一刻,刘月儿望见他脸上沾满灰尘,村东那条土路可不好走。 刘月儿感觉一阵莫名亲切,忍不住低声喊道: “你叫啥名字?” 背火铳的士兵回头望向柴扉,隔着门板缝隙,和躲在后面的刘月儿四目相对。 他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忽然又想起什么,只是对刘月儿傻傻一笑。 “俺叫刘月儿,俺去过曲阜县城。” 刘月儿还要说话,被他爹一巴掌打开。 “恁地不要命了,野丫头!” 这时大路那边传来急促的竹哨声,士兵连忙转身跑去,跑出去十几步,回头望向眼前这个破旧的柴扉。 等那些竹哨声和飞虎旗消失在红尘滚滚的土路上,刘老三才推开门板,拎起放在门口的布袋。 沉甸甸的,至少有三十斤重。 “爹,装的是啥?” “粮食,这是啥兵啊?” 刘月儿捂着被打的脸,呆呆的望向刚才那个士兵消失的方向,竟然不觉得痛。 ~~~~ “粮食都交出来!” 两天后,几个穿着绸缎,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走到村子里,身后跟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丁。 在胖子的指挥下,家丁们挨家挨户开始收租。 很快把刘家村粮食收走一半。 轮到刘家时,刘老三挡在地窖前,刘老三怯怯问道: “白老爷,为啥今年收这么多,去年还只是三成。” 白胖子听了,一脸嫌弃,不耐烦道: “今年不是闹闻香教,孔家老爷受了灾,你们好日子过惯了,前几年灾荒时积欠的租子!也该一起还了!” 说罢,上来两个家丁推开刘老三,就要下去拎粮食。 刘老三连忙拦住,哭求道: “老爷,咋说涨就涨,你们拿走了这么多粮食,今年冬天俺们吃什么?俺家三口子人,今年被闻香教烧了庄稼,只收了两石粮·····” 白老爷一脚踹翻刘老三,指挥家丁把地窖盖子打开,眼看刘家藏着的粮食要被拿走,家丁忽然身子一歪,一个趔趄,倒在旁边。 家丁望着身后推搡自己的刘老三,暴怒之下,一脚踹向这老农,踢了两下,靴子却被对方抱住。 他气急败坏,猛地抽出腰刀。 “贱胚,找死!” 刘老三倒在血泊里,临死还拖着家丁的腿,不让打开地窖。 两个兄长吓得远远躲开,白胖子瞟了眼地上的粮食,撇撇嘴道: “你们就这点?不够,差得远,把这丫头带回去!” ~~~~ 刘家村外的乡间小路上,刘招孙在一群卫兵的护卫下,策马缓缓向前行进。 第一千总部一支战兵跟在中军令旗后面,急行军前进,战兵身上的椰瓢和钲带随着跑步摩擦敲打,发出清脆的响声。 开原战兵分散各地,或追击闻香教暴徒,或镇守文登县城,还有一部分被孙传庭带着回了辽东,用以镇压辽东正在发生刁民叛乱。 这九百多人是平辽侯眼前所能抽调的最大兵力。 刘招孙将率领这支人马与正在围困曲阜的三个千总部八千多名战兵汇合,届时他将亲自指挥开原大军,完成对孔府和闻香余孽的清理行动。 毕竟这样一家“万世师表”“世袭罔替”的大族,威势逼人,铲除孔家,是需要一定魄力的。 邓长雄不行,王二虎也不行,只有平辽侯亲自上阵,才能让孔衍植顺利成为最后一任衍圣公。 进入曲阜境内,刘招孙率战兵走过一个个村庄。 眼前所见,都是一样的贫穷和肮脏——堆积在一起垃圾,破败的草屋,下陷的屋顶,倒塌的墙壁,腐烂的茅草····· 不时有一些没有穿衣服的小孩在臭气冲天的泥泞中打闹。 沟渠里漂着青紫色半腐烂的尸骸,那是些父母养不活的弃婴。 村子里的农民像是来自地狱,满嘴黄臭的烂牙,蓬头垢面,各个瘦骨伶仃,浑身异味,眼神中满是麻木和绝望。 这是晚明北方农村的典型写照,更是衍圣公治下佃户们的生活场景。 “衍圣公,你还好吗?本官来了。” 正文 第176章 攻克曲阜 泰昌二年九月初六。 平辽侯率兵抵达曲阜,立即指挥三个千总部共八千九百名战兵,对曲阜东、西、南三门发动猛攻。 布尔杭古率骑兵营截断曲阜向北通道。 开原军的作战意图非常明显,准备将城中残余闻香教暴徒全部歼灭。 闻香教乱民于四月在郓城起事,四个月流窜大半个山东,杀人无数,也该到下地狱的时候了。 若不是为了收拾曲阜孔家,刚进入莱州后,开原军便会将这群暴徒斩尽杀绝。 三天前,大柜徐鸿儒带着他最后七千多个死党涌向这座县城,在教徒的配合下,里应外合,一举攻占曲阜。 曲阜知县和典吏被乱民抓住,关进了牢房。 闻香教的二柜亲自动手,挥舞皮鞭照顾各位县老爷,一番严刑拷打后,敲出了十几万银子。 为了补充些炮灰进来,闻香教在曲阜县城煽动百姓,要百姓加入他们的队伍。 可惜大家都知道,徐鸿儒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开原军很快就要杀来。 徐鸿儒见招不到人手,就让底下教徒继续抢掠,闻香教徒对抢劫这事儿早已驾轻就熟,不拘是贫富贵贱,一路抢劫过去。 哪怕开原军就在后面紧追不舍,哪怕明天就掉脑袋也不要紧,先抢完再说。 衍圣公被这架势吓到,忙派人送来两千两银子,并向徐鸿儒上了道贺表,尊称徐鸿儒为“中兴福帝”。 政治嗅觉灵敏的衍圣公立即派家丁去闻香教,将那副酷似女版川普的黎山老母肖像请回了孔府,端端正正挂在孔家祠堂中。 焚香礼拜,以示虔诚。 可以说,对待闻香教,孔胤植姿态恭顺,已经做到了最好。 历史上山东孔家连剃发易服这种卖祖宗的事都能接受,何况是改信一个黎山老母? 尽管孔府做出了巨大牺牲,中兴福帝还是派人去抢劫他们。 像孔府这样拥有千年优良家风,及时投靠新主,做事讲究底线的名门大族,一般改朝换代时都不会为难他们。 可惜遇上了徐鸿儒这样的无赖。 “把孔府的银子,女子,还有皇帝赏赐给他们奇珍异宝,全都给老子抢回来!” 由于中兴福帝的文武百官基本都被开原军杀光,活着的就剩下二柜和一个抓来的大太监,所以现在徐鸿儒的中兴福帝只是对外讲讲,在一群老兄弟面前,他改称为大柜。 追兵很快又要来了,闻香教一败再败,从登州败到曲阜,士气低迷,如果不给老兄弟们一点好处,大家怕是要立即溃散了。 单凭一张嘴皮子请黎山老母,请的次数多了,就没人信了。 鼓舞士气,最管用的还是银子和女人。 徐鸿儒虽然对孔府用些敬畏之心,知道得罪了孔家,就是得罪天下读书人,所以他一直迟迟没有让乱民打劫孔府。 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要是再不让教众抢孔府,怕是被手下人绑去送给刘招孙请功了。 “大柜,开原兵在攻城,四门都是他们的人,咱们被困住了。” 闻香教还未动手,开原军便立即开始攻打曲阜。 徐鸿儒不得不派人去城头守卫。 曲阜是个小城,城中没有火器,什么红夷大炮弗朗机灭虏炮,全都没有,闻香教乱民只等用弓箭向登城战兵射击。 闻香教的弓箭没什么准头,极少射中战兵,而开原军中的燧发枪兵命中率惊人,城头不时传来闻香教中弹惨叫声,倒下去人后,垛口后面就会有其他教徒补充上来。 随着燧发枪接近城下,闻香教的弓箭出现杀伤,一些燧发枪兵被射中倒地。 这个时代攻城战,守方依靠城墙护卫,占据轻微的优势,只有防守得力,会给攻方造成严重的伤亡。 “这么能抗,好,那就试试开原的新式火炮吧。” 曲阜南门,刘招孙勒马远望,巡视周围战场。 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城头上十几个来回跳动的弓手吸引。 看他们射箭的姿势,应当是徐鸿儒裹挟的战兵,是闻香教的精锐。 距离刘招孙身后百步外,两名开原军炮手正在指挥一群辅兵,将六磅炮的轮子和炮架装好。 这种步兵野战炮是工坊的最新产品,还没在战场上检验过,这次山东平乱,刘招孙下令运来了五门。 炮身重量八百五十斤,射程可达三里,可以填装实心弹和散弹,当然,装散弹的话射程要近一些。 行军时,炮身被拆卸成十几块,由火兵携带,战时很快就能装好。 这种新式火炮一般用作驱赶敌人结阵,或为己方步兵进攻时提供火力支援。 炮手们终于将火炮调好,五门火炮在南门一里外的平地上一字摆开,炮口对向还在城头放箭的闻香教教徒。 一丈七尺的总兵令旗微微前倾,急促的战鼓声响起,炮击开始。 五门六磅炮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炮声,电闪雷鸣之中,浓浓的白烟覆盖了漫长的阵线。 五门火炮的炮架像是被炮声吓到,纷纷自己往后退去。 五发六斤的铁弹冲出炮口砸向城头,由于速度太快,只能看清一道黑影飞过半空。 曲阜瓮城城楼,被炮弹击中的条砖和木块,立即变成迸飞的碎片,夹带着被击中的残肢剩体,一起从城头落下,在曲阜护城河中溅起一片恐怖血雨。 “轰!轰!轰!” 正在周围游弋的骑马步兵狂奔起来,他们抓紧缰绳,尽管如此,胯下那些未经战阵的杂马还是被这炮声吓到,扬蹄四散逃去。 一匹杂马将一个战兵掀下马背,疯狂穿过战场,绝尘而去。 旗队长吹响尖锐的竹哨,组织人手去抓这匹发狂的杂马······ “以后还是要给战兵也配备上马。” 刘招孙自言自语道。 转身望向城头崩溃的闻香教乱民,他忽然想起历史上满清南下,携带巨炮,也是这样一个个轰开大明城池。 潼关、扬州、湘潭、嘉定······ 每一场血腥屠杀后面,都有红夷大炮的身影。 刘招孙思绪翻飞,这时,第二轮射击再次到来,阵地上弥漫的烟雾立即模糊了他的视线。 曲阜城墙那边不断传来砖石垮塌的声音,还夹杂着许多惨叫和惊慌的呼叫。 活着的闻香教教徒,在废墟与烟尘中艰难爬行,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埋伏在城下的开原战兵立即发动新一轮进攻,辅兵们纷纷帮着竖起云梯,身形矫健的圆盾兵,立即上前,口中咬着腰刀顺着云梯攀援而上。 曲阜城墙本就不高,再加上城头陷入混乱,战兵一个个跳上城墙。 他们踩着城头砖石瓦砾,踩着遍地的闻香教暴徒尸体,如秋风扫落叶般,横扫整个南门瓮城。 正文 第177章 天下何人不通刘 刘招孙头戴铁盔,身佩戴鱼鳞甲,双手戴上铁臂手,在卫兵簇拥下进入曲阜城。 出了南门甬道,正对面的南北大街上,开原战兵特有的步鼓声和竹哨声响成一片,站在甬道出口,还能看到前面第二千总部第一旗队长枪兵队伍的尾巴。 远远听见长枪兵突刺喊杀声,接着又是一阵的燧发枪齐射的轰鸣声。 “战兵已经和他们干上了,咱们快些过去。” 曲阜南北大街上的战斗还在进行。 闻香教在街上垒起了沙袋和石块,躲在后面用弓箭反击开原军。 这支负隅顽抗的闻香暴徒,个个追随徐鸿儒多年,可以说是大柜的死党,他们身上都有披甲,手中也拿着锋利的长刀长枪,战斗力不是教内普通教徒可比。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些人手上都沾满了无辜百姓鲜血,他们心里很清楚,即便投降开原军,也落不到好下场。 所以大家拼了性命,要随徐鸿儒顽抗到底。 曲阜城中火光四起,一些民房和店铺被暴徒点燃,闻香教照例要在城破前四处纵火。 这已经成为他们的保留节目,每到一处,必要放火。 刘招孙望着漫天升腾的黑烟,浓郁的尸体恶臭味扑面而来。 “天杀的徐鸿儒,临死还要这么多人给他陪葬!” 刘招孙拖着雁翎刀往前走去,前面十字路口刚经历一场血战,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开原军和闻香教徒的尸体。 一个受伤未死的闻香教徒躲在尸体下面,见追兵远去,小心翼翼爬出来,刚准备逃走,迎面撞见平辽侯等人走过来。 刘招孙瞟他一眼,像在打量一个死人。 “你们大柜呢?” 这名白莲教手上绑着的条红巾,全然没了入城时的凶残威武,怯怯的低声回答。 “大柜跑了。” 他边说边用身子护住自己旁边一个褡裢。 刘招孙使了个眼色,卫兵上前一把夺过来时。 褡裢里装着几十两银子,几件沾满人血的金银首饰,都是从登州等地抢来的。 “你这几天,杀了不少人啊。” 刘招孙神色冷峻。 周围倒着的尸体,大都右臂戴着红巾,有些人头上还扎了条红巾,好像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红巾军一样。 这是晚明版红巾军。 “说,你们大柜去了哪里?快说!” 受伤的红巾军盯着那把抵在自己脖子上寒气逼人的雁翎刀,被吓得全身发抖。 “俺,大柜去东边找孔圣人了,去找他老人家要点钱,送给平辽侯,让平辽侯别一直追着俺们打了。” 刘招孙呵呵一笑,忽然发力斩向红巾军脖颈,结束了这个闻香教暴徒的罪恶一生。 两门四磅野战炮加入巷战后,对面坚固的街垒很快被火炮摧毁,留下遍体残骸。 黑压压的战兵组成严密队列,长枪镋钯在前,火铳兵在后,越过街垒,踏步朝闻香教乱民逼近。 闻香教暴徒缺乏严整的队列训练,武器装备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人拿着大棒,有人手持长枪,还有人拿着狼牙棒, 与开原战阵对接后,这些悍勇之徒很快被战兵杀死,后面的教徒继续填上,朝向密集的长枪阵猛冲猛杀,又被冲上来的火铳兵打死。 几拨反扑失败后,闻香教徒再也忍受不住死神的步步紧逼,纷纷扔下武器,朝北边逃去。 平辽侯命令三个千总部继续追击,不要停歇,将闻香教暴徒赶往孔府位置。 “相信这些暴徒会给衍圣公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刘招孙说罢,带着康应乾等人跟随战兵也朝那个方向前进。 康应乾神色自若道:“大人,这衍圣公该如何处置?” 刘招孙心中早有主意,指着远处起伏的丘陵,丘陵尽头,便是上午他们经过的刘家村。 “那便是孔林,还有孔林控制的山林,周围都是孔家的,本官想着,先把东西都运回登州,把孔府给衍圣公搬空。” 刘招孙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大声道: “至于衍圣公如何处置,本官一时还没想好,希望他福大命大,能从徐鸿儒魔掌下逃生。” 他想了片刻,又召来传令兵,低声道:“等闻香教进入孔府后,便让第一千总部发动进攻,斩杀闻香教暴徒,占领孔府,把孔衍植给活着带来,本官要和他好好聊聊。” 刘招孙说罢,带着金丰和几个卫兵已经到了曲阜县衙。 裴大虎带着林宇吴霄去了京师,现在还没消息,如今负责护卫刘招孙的是伍长,名叫金丰,手下带着五个卫兵。 金丰是从浑江开始追随刘总兵的老人,已经在第一千总部当了把总,前几日才从战兵营提拔上来,和裴大虎一样,对刘总兵忠心耿耿。 和文登县县衙查不了多少, “大人,闻香教把知县关到地牢里面了。” 为了让曲阜知县得到很好的保护,刘招孙连忙下令金丰带人去把这位姓蒋的知县待了上来。 康应乾对金丰耳语了几句,这位中军卫队伍长,立即将俘虏的闻香教教徒跪在县衙衙门口,挨个进行砍头。 上百名闻香教暴徒像任人宰割的鱼肉,竟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完全放弃了抵抗。 二十多颗人头被丢到蒋知县面前,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起,其中一些人他竟然认识。 康应乾在旁边冷冷道:“平辽侯并非嗜杀,只是这些乱民胆子也太大了些,竟敢打咱们开原军的主意,蒋知县,你说这些人该不该杀。” 蒋知县刚从大牢逃出来,这几日被折磨的死去活来,只剩半条小命,现在突然看到眼前摆放的人头,早就被吓得胆战心惊,身子认不住发抖。 “蒋知县不要害怕,开原军来曲阜,是为了拯救百姓,当然也为拯救大人您,不必害怕,等灭了闻香教,平辽侯这里还有一份大礼馈赠蒋知县。” 刘招孙需要这位蒋知县继续活着,对付衍圣公,需要这些地头蛇帮忙,如果蒋知县死了,接下来很多事情处理起来就会很麻烦。 康应乾拍拍手,两名镇抚兵抬上来一口巨大的木箱子,里面装满刚刚缴获到的金银珠宝。 “康巡按、平辽侯,这是何意?·······这就未免太客气了吧,盛情难却,那本官便先收下。” 正文 第178章 硕鼠硕鼠 “刘总兵一定要杀衍圣公?” “对,孔胤植必须死。” 康应乾早知是这个结果,平辽侯好像对新任衍圣公有种莫名仇恨,而且这仇恨不可调节。 “老夫记得刘总兵是襄阳府人,距离山东,何止千里,大人与这曲阜孔家到底有何仇怨?可否讲来给老夫听听。” 刘招孙摇摇头,他和衍圣公无冤无仇,甚至,从未见过孔胤植。 只是,之前在刘家村的所见所闻,深深刺痛了自己。 而历代衍圣公所为,都与刘招孙倡导的大道相抵触。 六十四代衍圣公孔胤植,需要为他的父辈祖辈买单。 “本官与孔家无冤无仇,衍圣公以孔圣人后代自居,享受诸般好处,却行若禽兽,这便是1不公平。” 刘招孙说罢,抬头认真望向康应乾。 “康大人,你还记得打败建奴后,本官在沈阳城下给你说过的话吗?” 康应乾想了一会儿,刘招孙对他说过很多话,他想了一会儿,尝试问道。 “等吞并辽东,让老夫接管所有青楼?” 刘招孙呵呵一笑,正色道: “本官当时给你说,我们的战斗不会停歇,消灭建奴只是第一步。” 康应乾沉默不语,脸上露出困惑表情。 理智告诉刘招孙,把孔府洗劫后,最好以保护衍圣公的名义,将孔胤植送到文登,置于自己监控之下,把他当成一个吉祥物供养起来。 有衍圣公在,便可吸引天下士人前往文登,为己所用。 相比直接干掉,豢养明显更为高明,所收效果也更好。毕竟这个时代,权力都集中于读书人手中,有了他们的支持,造反也好,篡位也罢,都会顺利很多。 只是,刘招孙从来都不是精于算计,考虑利益得失的人。 他能接受自己和一群官吏苟且,和他们进行各种政治交易,却不能接受衍圣公这个怪胎继续存在。 这个压榨百姓,跪舔满清,带头号召剃发易服的禽兽,如何还有脸称自己为孔子后人? 康应乾还要劝说,刘招孙道: “不必多说,此事就此定下。刚才夜不收禀报,战兵已经进入孔府,待会儿孔胤植便押到县衙,我会亲自杀了他!康监军负责帮本官处理后面的事情,全部推给闻香教。” 康应乾无奈的点点头,他虽然极不赞成杀衍圣公,不过看刘招孙这种态度,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对了,蒋知县如何了?他肯帮本官吗?” 康应乾见终于说到曲阜知县,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眉飞色舞道: “当然肯帮,蒋知县与衍圣公关系不睦,两人可说是势同水火。老夫按照刘总兵的意思,给他送了两千两银子,他得罪了孔家,在曲阜也捞不到钱,见到咱们送的银子,眼都直了。” 蒋方在曲阜当了三年知县,今年本可升上去,不知怎么就得罪了新任衍圣公,孔胤植刚继承衍圣公,便给京师言官打了招呼,弹劾蒋知县贪墨暴虐,蒋方的考绩名列下等,失去了升迁机会。 “这衍圣公也是欺人太甚,传说孔胤植在县衙大堂打过蒋知县耳光,还唆使家丁侵占曲阜三百多亩公田,县衙典吏都被孔家买通,蒋知县这个外来户气得干瞪眼,这才知道曲阜孔家的厉害。” 刘招孙听得啧啧称奇,没想到在满清面前摇尾乞怜的孔胤植,竟然这般武德充沛,当众扇知县耳光。 “所以,他就答应了?” 康应乾听了,有些急道: “当然答应了!蒋知县对衍圣公恨之入骨。他如今最怕的就是孔胤植上疏弹劾,说他被闻香教攻破城池。老夫估摸着,孔府弹劾的奏疏早已呈递上去。锦衣卫缇骑快来山东了,按大明律,主官丢失城池,是杀头的大罪,这位蒋知县看起来就没什么背景,又没银子打点,杀头是逃不了的。” 刘招孙点头称是,蒋方的遭遇再次刷新了他的三观。 看来明代也不是所有官员都能成为贪官,贪官是需要一定资本的。 有些人想贪苦于没有门路,还有些人,因为得罪了当地大族,就像蒋知县这样,别说是捞钱,能把小命保住就不错了。 “所以他把平辽侯当成救命稻草,想要咱们分点军功给他,保住他的乌纱帽。他的意思是,只要这次能拉他一把,保住他们全家性命,以后对大人唯命是从,留在山东也不走了,和咱们一起糊弄朝廷。” 刘招孙呵呵一笑,看来蒋知县是真的急了。 康应乾神秘笑笑,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又开始卖关子。 “刘总兵,蒋知县说,还要给你送份大礼。” “哦,什么大礼?” 刘招孙一脸的漫不经心,他不觉得这位落难知县能有什么贵重礼物送给自己。康应乾见平辽侯这副表情,连忙压低声音道: “孔林。” ~~~~~~~ 徐鸿儒终于走上了绝路。 他和他的最后三百多名死党,被开原军困在了孔府。 这次,闻香教暴徒竟然没有放火,因为他们已经无路可走,放火的话就是自焚。 三个千总部近万战兵,连同布尔杭古率领的部分骑兵,将孔府围的严严实实,从内到外共围了三层。 平辽侯给三位千总下了死令,孔府中一个人也不能放走,否则军法从事。 闻香教闯入孔府时,衍圣公仍旧保持着万世师表的风度。 毕竟千年家风的耳濡目染,不是普通常人能理解的。 衍圣公腆着大肚子,亲自拜见徐鸿儒,向这位穷途末路的中兴福帝表忠心。 孔衍植摸着良心表示,从今往后立即改信黎山老母陈抟老祖,说着不顾家丁阻拦,就要去祠堂中把孔圣人雕像砸烂。 衍圣公大义灭亲的行为艺术,所传达的对黎山老母的虔诚信仰,深深打动了闻香教大柜,让徐鸿儒感觉自愧不如。 大柜忽然抡起根大棒,对着衍圣公后脑勺招呼一下,他是出于好心,像帮眼前情绪失控的孔衍植稍稍冷静一些。 “妈的,连孔圣人的像都要砸,简直比闻香教还要闻香教!” “把孔老爷拉到后院,绑在树上,派人好好看着,不能让他死了。” 徐鸿儒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走,开原战兵马上就要打进来。 孔老二的后人当人质正好合适。 在徐鸿儒的认知里,大明上到皇帝,下到流民,没人敢不给这位衍圣公面子。 他平辽侯再厉害,能比皇帝厉害?敢动衍圣公一根汗毛? “你们几个别盯着女人看,都给老子记住,要保护还孔老爷,他现在是俺们的护身符,不能让他信闻香教,不能让他再发疯!” “等抢完银子,就带孔老爷冲出去,去河北,找咱们兄弟!从头来过!拜黎山老母,大块吃肉!睡女人!” 正文 第179章 名字 在银子和女子刺激下,乱民们低迷的士气顿时高涨起来。 孔府陷入一片混乱,丫鬟和家丁像没头苍蝇似得在花园和走廊上到处乱跑。 一些想要逃走的家丁被闻香教乱民挥刀砍死。 大小头目指挥乱民,三百多人一起动手,把几十万两银子从孔府各个房间里搜刮出来。 白花花的银子被乱民们摆放在院子里,在衍圣公面前堆成一座座银山。 “啧啧,孔老爷真有钱,怕是把山东的银子都搬到他家里了!” “快点搬!别废话,等开原兵追上来了,一两也拿不走!” 抢来的马车整齐停靠在孔府大门口,银子很快塞满马车,压得车辙深深陷入泥土。 十五辆马车装满后,地上还剩厚厚一层的银子。 “大柜,里边还有几个地窖,搬不搬?” 一个身材魁梧的头目兴冲冲跑到院门口,左手抓着一把珠宝,右手胳膊夹着个丫鬟,衣裳已经破开。 徐鸿儒怒道: “搬什么搬!马车拉不了那么多,追兵就在后边,赶紧走!毛老三,老子不是说了,不带女人走,你他·妈没长耳朵?!” 大柜瞟边说边瞟那丫鬟一眼,发现这丫鬟颇有几分姿色,转身对卫士道: “这次先饶了毛老三,我看这丫鬟有些慧根,大概与黎山老母有缘,带到老子马车上!晚些给她传习闻香教义。” 徐鸿儒说罢,忽然瞥见二柜还站在衍圣公面前,嘴里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徐鸿儒不由勃然大怒,这都什么时候了,二柜还不赶紧去搬东西。 衍圣公被绑在树上,手脚不能动弹,二柜把自己的袜子堵到了孔胤植嘴里。 装扮儒雅的孔衍植立即睁大眼睛,昏死过去。 二柜抡起巴掌打在孔胤植脸上,将他打醒,怒道: “老子悬梁刺股十年寒窗,到头来只是个秀才,妻离子散,被逼得成了闻香教,你这狗日的,天天玩女人杀佃户,还能当圣人!我呸!” 和康应乾一样,读书出身的二柜对眼前的孔圣人后代竟没有一丝敬重,把臭袜子狠狠塞进衍圣公嘴里,左右开弓,一脸打了孔胤植十几个大嘴巴。指着院子里堆满的金银珠宝。 “你们这群硕鼠,贪得无厌,把山东掏空,把大明掏空,现在满意了吧,辽东在打仗、西南在打仗,山东工业在打仗,鞑子是你们闹出来的,土司是你们闹出来的,闻香教也是你们闹出来的!今日,老子便替天行道!给你开膛破肚!祭奠大明死难的百姓。” 秀才出身的二柜,对着衍圣公发表完一番长篇大论,举起腰刀就要动手。 二柜是闻香教中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他对大明局势有着自己独特的看法,所以才选择跟着徐鸿儒造反。 从兖州一直走到这里,他和他信仰的闻香教,即将彻底覆灭。 极度绝望的秀才举起了腰刀,对着身形肥胖的衍圣公,像是屠户杀猪,准备给孔衍植开膛破肚。 孔胤植眼中充满惊恐,双脚拼命乱蹬,额头上布满汗珠,喉咙里发出咕咕声响。 这时,远处传来熟悉的步鼓声。 “开原兵来了!” 闻香教众纷纷大乱,正在搬运银子的乱民,丢下银子,慌忙向四周逃走。 ~~~~~~ 千总邓长雄王二虎戚金连同中军卫队金丰、镇抚兵将官若干,抽调各部精锐,凑成两千人,攻入孔府。 哦,他们的名义是保护衍圣公。 残余的三百名闻香教乱民,或被杀死,或向开原军投降。 大柜徐鸿儒被俘,二柜自杀,其余的十二个大头目全部投降。 活着的乱民全部被就地斩首,包括那十二个大头目。 昏迷多时的衍圣公和即将昏迷的徐鸿儒,被金丰等人押送至曲阜县衙,等候平辽侯处置。 康应乾乔一琦原崇皇等人率领驻守文登的大小官吏,数百文官全员出动,前往孔府清点缴获。 单是被闻香教搬出来的银子,就有上百万两。 ~~~~~ 在总训导官森悌的建议下,王二虎命令第二千总部的一部分新兵下入地牢。 新兵们将负责把这些关押在孔府下不见天日的佃户解救上来。 训导官想通过这种方式,收揽曲阜民心,揭露衍圣公暴行,更为激发新兵们愤怒,让大家知道,平辽侯对敌人太过仁慈,这个孔胤植罪该万死,应该多杀这畜生几次。 杨通领着手下四名兄弟,走在潮湿冰冷的地道里。 距离五人头顶不远的地面上,战兵们正在孔府大院热火朝天搬运金银珠宝。 然而在这条阴森泠人的地道里却是静悄悄的,周围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五人的脚步声和身上铁甲甲叶发出的摩擦声。 五个火铳兵同属于第二千总兵第一旗队序列,杨通是伍长,伍长是开原军系统中最基层的军官,再上面是队长,旗队长。 上次开原守卫战中,火铳手未能给正白旗造成足够杀伤,战后王千总抱怨新兵火铳手胆量不够,需要磨练磨练。 于是,这次地牢救人的光荣任务,就交给了他们这些新兵火铳手。 五个大男人走在昏暗死寂的地道里,感觉要比战场上还恐怖。 “知道不?曲阜的老人儿说过,孔家的佃户交不起租子,都埋在这儿地,活埋的····” “孔家从宋朝就有了,你说要埋多少人?” “你他妈的少说两句,死人都被你们叫醒了!” 杨通听着几个新兵喋喋不休,知道他们是在给自己壮胆,也不去过问他们。 地道越往里面走越昏暗,很快便看不到周围人的脸。 杨通从鸳鸯袄中取出火折子,把火把点亮,照亮坑坑洼洼的地牢。 “这是?” 低矮逼仄的土墙上伸出根手指,杨通连忙往后退去,猛地拔出腰刀。 仔细看时,原来是根枯骨,众人举着火把看了会儿,才发现原来是墙壁里埋着个死人,不知有多少年月,尸体化作白骨。 又往前走了几步,周围白骨越来越多,众人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终于,地道拐角出现几个栅栏,杨通估摸着,这就是孔府地牢了。 他忽然停住,示意众人别再说话。 “都把火折子点亮,火把举起,看仔细了,活的死的,都要带上去,给战兵们看,给曲阜百姓看。” 杨通说完,走到最近一个牢房前,举着火把对里面张望。 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子,像猫一样蜷缩在草堆里。 “喂,你还活着吗?你叫啥名字?” 正文 第180章 坎坎伐檀,杀人诛心 曲阜县衙二堂花园。 刘招孙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手捧冯梦龙最新小说《北宋三遂平妖传》,看得津津有味。 六十四代衍圣公孔胤植(字懋甲)与闻香教大柜徐鸿儒站在平辽侯身前。 四名身穿便装的卫兵目光盯在两人身上。 肥胖臃肿的孔衍植和一身腱子肉闻香教大柜站在一起,形成强烈对比。 两人身上气质也是格格不入,它们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杀了很多无辜百姓。 若非拜平辽侯所赐,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禽兽也不会在县衙相遇。 衍圣公头颅高昂,像一支过度肥胖的鹤。和人说话的时候,他总是用鼻孔发声,可能是平日养尊处优的缘故。 相比之下徐鸿儒就更接地气一些,刚见到平辽侯便磕头求饶,说自己受二柜陈秀才蛊惑,自己也没干啥坏事。 刘招孙放下书,冷冷望向两人。 “本官这次进兵山东,就是为你们两位来的,今日终于能把你们两个请到这里来了,不易啊。” 徐鸿儒毕竟是老江湖,听刘招孙说话的语气,便知他是动了杀心,连忙求道: “刘侯爷,小人真有银子,三十万两,全都藏在郓城,全都孝敬大人。河南、湖广、北直隶闻香教大柜的藏身之处,小人也知道,放了小人,大人拿银子,拿军功,饶小人一条命罢!” 刘招孙朝徐鸿儒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没想到闻香教还有这么多银子,不由心中大喜,怪不得后来崇祯皇帝穷的找大臣借钱,原来银子都藏在民间。 他将目光转向旁边站着的孔胤植,神色平静道。 “衍圣公,孔府还有银子吗?” 衍圣公在见到刘招孙前,只把此人当成是刘招孙当做个稍有涵养的武夫,没想到此人见到自己,竟丝毫没表现出对孔圣人后代的尊重,竟然还要狮子大开口勒索孔府,他不由勃然大怒,指着刘招孙鼻子骂道: “刘招孙,你真是胆大包天,连孔府都敢动!你们在登州的干的那些事情,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本官!本官劝你乖乖将银子送回去,再把缴获闻香教的金银分孔府一半,此事便罢了。” “否则,本官明日便联名山东知县、兵备道、监军,弹劾你在山东为虎作伥,残害百姓!借援助之名,行抢掠之实!” 刘招孙呵呵一笑,没去搭理衍圣公,转向徐鸿儒,低声询问道: “徐大柜,听说你手下的人把孔府家丁都杀了,只留下衍圣公妻妾小孩,你们把人藏哪里去了?。” 徐鸿儒一脸茫然望向刘大人,孔府被开原战兵攻破时,院子里的教徒一哄而散,根本没人去杀孔府里面的人。 “徐鸿儒,你胆子不小,竟派手下去了孔林,砍伐历朝历代的古木,你可知那些树木都有多少年了,价值几何?” 闻香教大柜呆呆望向平辽侯,他被刘招孙的心狠手辣震惊,张大嘴巴,半天发不出声音。 “徐鸿儒,你为一己之私,从郓城杀到登州,从登州杀到曲阜,那么多无辜百姓死在你们刀下,你以为本官会放过你?你给再多银子,也会和王好贤一样,被本官凌迟处死。” 徐鸿儒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终于不再向平辽侯告饶,颓然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刘招孙,你屠了孔府,只留下衍圣公,还派人挖孔家祖坟,最后把这些都推给闻香教,你·····你太狠毒了!” 刘招孙对徐鸿儒点了点头,神色仍旧不变。 “本官刚才说过,这次来山东,就是为你们两个来的,不杀你们,本官寝食难安,今日终于遂愿,本官心中一块巨石可以放下了。” 孔衍植抡起一张椅子就朝刘招孙砸去,椅子刚刚扬起,便被四把雁翎刀架在脖子上。 刘招孙上前从孔衍植手中夺过椅子,指着衍圣公,一字一句道: “孔懋甲!你们孔家的罪行,不比这闻香教轻!本官已是手下留情,只杀那些为祸的家丁,你的孩子都没死,本官会把他们送往辽东,让他们做有用之人。” 衍圣公怒骂道: “刘招孙,你这乱臣贼子!屠戮曲阜,冒犯孔林,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以为靠这点把戏就能糊弄世人?今后,天下士人都将与你为敌!皇上已收到孔府奏疏,你就等着被诛灭九族吧!你们这群禽兽!” 卫兵上前将孔衍植死死按在地上,刘招孙抽出雁翎刀,指向孔衍植,怒声咆哮: “君子之泽,五世而竭。曲阜孔家世受国恩,却无一忠义,每逢改朝换代,金人来,衍圣公跪金;蒙古来,衍圣公跪元,建奴来,衍圣公是不是要剃发易服,跪建奴!” “本官所敬重者,乃是文天祥丹心照汗青,是孔孟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是于少保只留清白在人间。是严将军头,嵇侍中血!此方为我中华风骨!你们曲阜孔家何德何能?也配称万世师表,你们恃恩骄恣,敲骨吸髓、荒淫无度,奴颜媚骨,立身无德,卖国有方!” “砍伐孔林又如何?” “欲断我中华脊梁者,无论是谁,我必斩他头颅!挫骨扬灰!” 刘招孙说罢,望向跪地求饶的孔衍植,扬起那把曾经斩杀努尔哈赤的雁翎刀,对准衍圣公头颅,手起刀落。 ~~~~~ 泰昌二年十月十二日,经过两月征战,刘招孙终于平定山东闻香教叛乱。 从八月至今,开原军一败乱民于登州,二败于莱州,三败于曲阜。 三战三捷,共斩杀俘获闻香乱民五万八千人,解救百姓数十万,盘踞山东十多年的闻香教被彻底消灭。 闻香教贼首徐鸿儒被乱兵杀死,衍圣公孔衍植下落不明,据说是被闻香教暴徒残害,孔府惨遭灭门。 消息传回京师,京师震动,百姓欢呼雀跃。 老百姓对衍圣公没啥特别的感情,开原军平定闻香教,保护了南北运河,漕运由此畅通,京师物价便稳定了。 至少今年冬天,京城米价不会再暴涨,百姓不用受奸商盘剥。 这才是百姓最关心的事情。 十月中旬,朝廷对平辽侯的封赏终于落实下来。 正文 第181章 泰昌的反击 司礼监秉笔太监涂文辅一行抵达曲阜。 与涂文辅同行的还有司马监宦官张体乾,工部主事周应秋。 张体乾是魏忠贤麾下心腹,功夫了得,手段毒辣。万历四十七年,魏忠贤上位,张体乾出力甚多,据说他一日手刃五个太监,吓得前任掌印太监卢受直接投降,拱手将张印太监宝座让给魏忠贤。 这次朝廷派张体乾出任登州监军,节制兵马钱粮,登州府内卫所兵、战兵、水营兵,所有人马理论上都将受他控制。 周应秋是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在万历朝,一连十几年默默无名。泰昌皇帝登基后,周应秋被皇上破格提拔为工部主事,这次又升为登州兵备道。 这两人一文一武,分别为皇帝和魏公公心腹,突然同时空降文登,可见皇上和九千岁已经对平辽侯起疑。 换句话说,刘招孙的大哥魏忠贤开始对这位小弟心生不满。 不满也是可以理解的,所谓树大招风。 刘招孙斩杀辽东经略袁应泰时,泰昌皇帝隐忍不发,没有对这位军头采取行动。 如今刘招孙得寸进尺,不但在辽东自行其是,还借着平叛要将势力扩张到山东。 七八月间,济宁、临清周边府县弹劾平辽侯奏疏不断,各地官员弹劾开原军借口平定闻香教之名,兵临临清济宁,耀武扬威,有不臣之心。 在朱常洛看来,刘招孙在登州抢点银子便罢了,胆敢威胁运河,这就触犯了皇帝的底线。 朱常洛平日虽沉湎女色,然而在军国大事方面,也和他老爹万历一样,极为重视。 皇帝勃然大怒,将魏忠贤召入宫中狠狠训斥一番,督促他敲打敲打这个结拜兄弟,让刘招孙不要再恣意妄为。 九千岁对平辽侯近日在山东的扩张也有些不满,他只愿刘招孙留在辽东安心做他的平辽侯,没想到这位小弟野心不小,今日占登州,明日是否要图谋京师。 说到底魏忠贤是皇帝的人,他知道自己所有权力都来源于泰昌皇帝,眼下刘招孙所为,已经严重威胁到皇权。 是时候做出抉择了,是跟着平辽侯还是跟着皇上。 魏忠贤用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 于是才有了调换监军和兵备道的事情。 刘招孙对京师的变故一无所知。 裴大虎他们至今未归,刘招孙怀疑这三个护卫已经被锦衣卫拿了。 沈炼也是凶多吉少。 ~~~~~ 刘招孙不认识涂文辅,他对此人没有任何印象,只知道这太监不好对付。 历史上涂文辅是魏忠贤心腹,升为司礼秉笔太监,魏忠贤倒台后,他被崇祯谪至南京闲住,是阉党中少有能保全的大佬。 康应乾对涂文辅送去银子,涂文辅拒收,他转身给康应乾介绍了张体乾和周应秋。 几人寒暄几句,涂公公将康监军拉到旁边,低声道: “康巡按,寻常文官视辽东如豺狼之地,康监军却能在此坚守,实属不易。实不相瞒,咱家听皇上说了,康监军在辽东功勋卓著,一直想着把你调回京师,做个主事,免得在苦寒之地遭罪。” 康应乾自然不信这些鬼话,他在辽东干的事情,足够杀十次脑袋,而且那位泰昌皇帝能活多久还是个问题。 “皇恩浩荡,臣感激涕零,怎奈本官才疏学浅,比之阁臣,如是莹莹之火比之日月,本官老了,就在辽东苟延残喘几年吧。承蒙涂公公抬举。” 见康应乾给脸不要脸,死了心要和刘招孙走下去,涂文辅神色顿时变得阴沉,冷冷道: “咱家来曲阜,只为宣旨,张公公和周大人都是皇上信任的人,这次奉命来山东,是为彻查衍圣公遇害之事,他们以后会常驻登州,会协助平辽侯与康巡按。” 康应乾知道这两位爷不好对付,笑着点点头。 “涂公公放心,本官和平辽侯一定尽力配合监军与兵备道。” ~~~~~ 泰昌二年十月十八日,曲阜县衙。 涂文辅徐徐展开圣旨,平辽侯率一众文武官员焚香接听。 奉天承运皇帝 诰曰:旌奖贤劳,乃朝廷之著典;名高侯爵,允推砥柱之才。尔平辽侯刘招孙,效力戎旃,立勋辽左,克共武事。久历开原,境内资其捍卫;甫登齐鲁,妖逆为之涤荡!兹以覃恩,赏银万两,抚恤三军,加封平辽侯太子少傅,领登州总兵官,携登州防务,钦此!泰昌二年十月六日。 刘招孙接过圣旨,叩谢皇恩。 “平辽侯加官进爵,可喜可贺!兵备道监军新来乍到,平辽侯可要多多周全啊。” 刘招孙听这老太监话里有话,听康应乾说皇上已经开始提防开原,便不和此人计较。 两人寒暄几句,刘招孙还要挽留涂文辅在曲阜多留几日,老太监连连推辞,阴阳怪气道: “罢了罢了,曲阜刚遭乱民祸害,连衍圣公都被奸人害了,咱家命可没孔圣人硬。还是先回去复命吧。” 当日涂公公便带上小太监回京师复命 刘招孙安排康应乾与蒋正接待新来的监军、兵备道。 周应秋和张体乾也是油盐不进,送银子都不要。加上说话又难听,刘招孙失去了收买他们的兴趣。 两人派出心腹家丁,在曲阜城中探查了两日,没有查到他们想要的结果。 周应秋与张体乾还要去孔府孔林查看,想找到衍圣公被害的蛛丝马迹。 得到刘招孙允许后,康应乾派人陪同张公公和周大人,情报局暗中密切监视。 战兵早就将孔府搬运一空,除了大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实在搬不动,府上万件文玩宝物书画古董,刘招孙一件也没给衍圣公留下,全都运回文登。 孔林的遭遇就更惨了。 从秦汉时期开始,历代文人骚客便再此种植树木,其中不乏松木、楠木、柚木等良木、 历朝统治者对孔林都采取保护措施,到了满清时期,我大清为了彰显尊儒的优良传统,更是在孔林周边建筑围墙,派兵驻守。 总之,在历朝各位皇帝的保护下,孔林之中,巨木参天,莽莽苍苍,林木资源极为丰富。 而良木,正是明代极为匮乏的资源。 皇宫修建尤其需要良木。 而皇宫建筑多为土木结构,极易发生火灾,有明一代,宫殿被烧毁的记录比比皆是,当然其中其实是人祸。 永乐十九年(迁都北京第二年),奉天殿大火,大火延及谨身殿,华盖两殿,三大殿同时化为灰烬。 嘉靖三十六年夏,三大殿又发生火灾。大火沿着三大殿东西两廊一直烧到午门外。 万历二十五年,这次不但烧了三大殿,还烧光了乾清宫、坤宁宫,紫禁城中路成了废墟。对这些宫殿的重建工程进行了35年,到天启六年(1626年)才全部修完。 ······ 明初兴建武当山,发十万军民,采伐良木无数。 嘉靖皇帝信奉道教,各地大建道观,再加上紫禁城宫殿不停焚毁重建。 华北楠木资源很快枯竭,接着是湖广江南。 最后,皇帝不得不派人前往云贵等地伐木,由于楠木生长之处山高水深,采伐代价惨重。(注释1) 当时这样形容采木的官员: 采木之官,风餐露宿,日夕山中,或至一年半岁。(注释2) 当然,即便如此,也没人敢打孔林的主意。 刘招孙已经把衍圣公宰了,顺便砍几根木头也在情理之中。 战兵们将巨木切割成块,夹藏在运往文登的粮草中,秘密往威海卫港。 这些优良木材将乘船浮海,运至朝鲜皮岛,为平辽侯的造船事业提供最核心物料。 孔林中的石碑更是价值连城,碑林中多有历代书法家的真迹,在书画专家乔一琦的建议下,刘招孙安排工商司谢阳,让工商司通过辽东商贸公司将这些石碑走私卖到南方,卖给江浙、福建那些大财主,换取茶叶丝绸。 乔一琦粗略估计,即便按照当前最低行情价,五百多块唐宋碑,至少得卖个五十万银子。 挖坟盗墓,开原军没有参与,并非平辽侯不愿意,只是实在是运力有限,搬不了那么多东西了。 基本都是周围佃户自发干的。 当然,平辽侯给这些愤怒的佃户提供了作案工具以及必要的粮食。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应该就是这样的。 不仅如此。 平辽侯还宣布,孔林周边的三十万亩的佃租,今明两年都不用交了。 考虑到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孔子后人来继承衍圣公,短时期内,曲阜孔林只会成为无主之地。 无论是伐木还是盗墓,只要在孔夫子头上动土,都是杀头大罪,孔林佃户自然坚定和平辽侯站在一起。 周应秋每日查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一个愿意举报开原军的佃户。 佃户被关押在曲阜大牢,兵备道还没来得及录口供,次日,这人便暴死狱中。 最后,平辽侯交出三十多个闻香教乱民,把砍伐林木、盗墓偷碑的罪行都推给了他们。 与此同时,曲阜民意汹汹,那些得了好处的佃户,纷纷堵在县城门口,不让人出城,说是要给衍圣公报仇,要去京师告御状。 法不责众,除非想让山东继续暴乱,否则只有对孔府惨案草草了结。 张监军和周应秋知道这背后都是刘招孙指使,他们心中愤恨,却无可奈何,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注释: 1:采木之役,自成祖缮治北京宫殿始······(万历年间)三殿工兴,采楠木于湖广、四川、贵州。——《明史·食货志》 2:《广志绎·江南诸省》 正文 第182章 山海可平 泰昌皇帝派来的监军、兵备道,在曲阜折腾一番,一无所得,只得悻悻前去登州府上任。 登州府大小官员,除了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蓬莱知县,其余各人都被刘招孙收买。 朝廷派来两根钉子,怕是很难钉进登州官场。 孔府事件,标志着开原和朝廷开始走向决裂。 以后,刘招孙面临的敌人,除了建奴蒙古,又多了一个大明。 四面楚歌? 那就大杀四方吧。 无论前路如何,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十月下旬,康应乾乔一琦分作两路,赶赴登、莱两府。 平辽侯给两人各划三万两银子,作为公关经费。 两人到莱州登州后,便开始上下打点,巡抚监军、兵备道、知县,连县丞典史都送去了银子。 六万两银子花的一文不剩,除了葛知县和袁巡抚,登、莱一百多个官员都收下银子,接受平辽侯在文登的存在。 相比动辄拖欠俸禄的朝廷,出手豪爽的平辽侯显然更受大家欢迎。 关系打通后,事情就好办多了。 刘招孙计划,明年尽快占据金州复州,彻底控制威海卫和蓬莱长岛,将威海至金州航道变为自己的黄金水道。 南方贩卖的丝绸茶叶瓷器蔗糖等货物在蓬莱长岛集中,再运到金州,辽东的貂皮人参等货物将从金州进入内地,如此以来,就可节省掉巨额的陆路运输消耗。 其实这条通道最大的意义不在于货物运输,而在于人员的流动。 说的直白一点,通过海运,源源不断吸纳关内过剩人口,充实辽东。 就像明初朱元璋那样,一下子征调四十万军户到辽东,这样的大手笔。 北直隶、山东乃至南直隶的流民,可从登州运往辽东,为辽东开发提供劳动力。 只要建奴还没彻底消灭,只要赫图阿拉还没被扫穴犁庭,那么,辽东就是平辽侯的基本盘,所以他的主要精力必须放在辽东五城。 不知不觉,黄台吉已经沉默了一年,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 情报局势单力薄,暂时无法渗透到赫图阿拉。 事实上,刘招孙和这位八贝勒还没真正交过手,浑河血战时,黄台吉见两黄旗崩溃,便选择和刘招孙和谈。 不了解的敌人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这几天,刘招孙隐隐感觉有些不安。 ~~~~~ 情报局部分队员留在曲阜,随他们一起留下来的,还有第二千总部一个旗队战兵,约一百人。 战兵与情报队员合作,负责监视知县蒋方,保护开原商会在曲阜周边的贸易。 当然,他们的对外身份都是知县府上的家丁。 凭借守土有功,斩杀闻香教乱民,披伤108处,知县蒋方不仅没被惩罚,还受到了朝廷嘉奖。 这位无权无势没背景的县官被赏了五百两银子,朝廷还给他老娘封了个什么诰命夫人。 尽管泰昌皇帝待蒋知县不薄。 然而蒋方最后还是上了刘招孙贼船。 这次开原兵砍伐孔林,把几百颗千年古木运往朝鲜,这位蒋知县便是首功。 此事若是传出去,蒋知县怕是要被千刀万剐。 这位进士出身的文官原先还对朝廷有所畏惧。 当目睹到开原军迅速击溃闻香教,亲眼目睹大太监张体乾拿刘招孙没有任何办法,他判定平辽侯才是真龙,也顾不上京师那位天子皇恩浩荡,彻底投靠向刘招孙。 在蒋知县的运作下,衍圣公在曲阜的诸多产业,如米铺、南货铺、青楼酒肆等,共七十三家店,几乎都被开原商会控制。 店铺需要掌柜伙计,民政部带来了人很快被用完,谢阳他们建议说各营把总临时过来当几天掌柜,被邓长雄等武将臭骂一顿,让他滚蛋。 曲阜周边的大户豪强,不敢打这些商铺的主意。 他们知道商铺背后的金主是蒋知县,而蒋知县的后台,便是那位屠灭闻香教的平辽侯,这样狠角色,没人愿意惹。 十月底,平辽侯率剩余战兵返回文登县城,路过登州府城时,特意进城拜访了袁可立。 袁可立更瘦了,两鬓之间多了些白发,整个人显得苍老了很多。 两个月来,袁可立忧心匆匆,刘招孙在兖州的所作所为,袁可立有所耳闻。 这位品行正直的文官,现在颇后悔当时召开原军入援山东,以致现在养虎为患。 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无用。幸好刘招孙没有伤及百姓,这让袁可立感觉稍稍安慰。 登州府城巡抚官邸。 “听闻平辽侯在孔府开仓放粮,救活了上千流民,果然是悲天悯人。” 刘招孙心中惭愧:“文香祸乱曲阜,不知害了多少百姓,眼见百姓受苦,本官心中难受,可惜本官无能,只能尽些绵薄之力。” 袁可立听了颔首称赞: “好!平辽侯志存高远,心系天下苍生,果然是真英雄,有平辽侯在,山东无忧矣!你少年成名,须戒骄戒躁,不可太过锋芒毕露。” 平辽侯起身再拜,正色道: “晚辈谨记袁巡抚教诲!” ~~~~~ 泰昌二年农历十月最后一天,平辽侯率众人回到文登县城。 不知不觉到了小雪节气,距离八月从金州浮海,已过去两个多月。 孙传庭九月禀告,开原那波妖言惑众的凤阳流民已被平定。 孙传庭在塘报中还提到,他正忙着组织民户秋收,今年辽东天气格外寒冷,旱稻和高粱长势都不太好。 刘招孙知道是小冰河气候到了。 幸好今年在山东缴获了上万石粮食,否则辽东又是一场大饥荒。 无论如何,该回辽东了。 九月平定闻香教后,登州、兖州境内的战兵约一万五千人,在各千总统一指挥下,向威海卫集结,十月初,战兵从威海卫乘船渡过辽海分批撤回辽东。 孙传庭派遣开原军第五千总部战兵在金州接应。 到十月底,开原战兵主力陆续撤回辽东。 除去最近招募的新兵,此时留在文登的开原军约有五千人,包括一千骑兵。 其中两千五百战兵将留在文登守卫,剩余的两千五百人随平辽侯返回辽东。 十一月渤海朔风凛冽,风急浪高,金虞姬怀胎五月,如何受得了这天寒地冻,舟车颠簸。 刘招孙决定留她在文登休养。 正好这边冬天更暖和一些,比开原要舒适多了。 当日,刘招孙率战兵由西门入城。 远远望见训导官森悌正站在破马车上宣讲加入开原的好处,马车前面站着流民,其中有些衣衫整齐,估计听闻辽东种地可以免租,便举家准备前去投靠的。 “在开原,你们有地种,有衣穿,能吃饱饭,每天有肉吃。普通民户,听清楚了,本官说的是普通民户,都比登州府的家丁过得好!” “最重要的,只有去辽东的人,才能喝刘大人的粥!刘总兵的银子粮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一刀一枪挣来的,他为啥这么拼,就是为了你们!” 森悌喊罢,转身望向马车边的一位训导官,低声道: “听到没?就像这样说。” 说罢,便将手中的纸糊喇叭递给那训导官,那人伸出双手接了,连忙蹦上马车,操着一口浓重的山西腔调,继续给这群流民洗脑···· 很快就有一批流民走到大锅前,在战兵的指挥下,开始排队领粥。 这次攻打兖州,森悌没有随军同行,而是留守文登,和戚金等人继续招募流民。 两个月下来,共有五千多流民被招募进来,大部分流民都愿意当战兵,对种地没啥兴趣。 第五千总部名额已满,戚金建议平辽侯新增第六千总部,等刘招孙回到文登时,第六千总已经招募两千新兵。戚金正在对他们抓紧训练。 “果然是日新月异。” 刘招孙骑在马背上望向这个年轻训导官,啧啧称奇道。 得益于闻香教暴乱引发的连锁反应,从南直隶到京畿,流民遍地,人数比往年多出好几倍。 这才给了刘招孙爆兵的条件。 当然,更重要的是,围剿闻香教和清除孔府,让平辽侯获得近两百万两白银,虽说分给了山东官员了十多万两,最后落在刘招孙手里至少有一百五十万两。 除了现银,还有巨额粮食和布匹,康应乾粗略估算了一下,这次缴获的布匹,足够给开原三万屯户每人换一件新棉袄。 这些都是平辽侯爆兵的条件。 实际上,在开原军进入山东的短短三个月时间内,森悌戚金等人共招满两千总部战兵,招募、训练战兵人数超过六千人。 这样的爆兵速度,实际上已经远远超过刘招孙预期。 照这样发展,等明年春天过后,也就是五个月后,开原军将扩张到至少八个千总部,超过两万五千名精锐战兵。 两万五千精锐,完全可以直接进攻辽南,提前统一辽东。 刘招孙忽然想起金虞姬,策马走到唾星飞溅的森悌面前,这位年轻的总训导官还在忙着给手下教授宣讲技巧,全然没发现平辽侯。 “森训导官。” 平辽侯拍拍森悌肩膀,森悌回头一看,大吃一惊,连忙行礼。 “不必拘礼,你刚才的宣讲,本官都听到了,说的很好。” 刘招孙夸奖这位东莞仔几句,吩咐他道: “本官要回辽东了,文登便交给你和戚将军,安远将军有孕在身,舟车劳顿,不便与我同行,她先留在文登,需要几个丫鬟服侍。” 森悌一边听着,一边听头。听到平辽侯说要留他和戚金在文登过冬,心中大喜。 和这位野心勃勃的训导官不同,戚金脑子里装的都是选兵、练兵,对各个兵种战法反复研究。 可以说这是个职业军官,他对权力的欲望并不强。 如果只是留戚金和森悌在文登,那么文登大权,基本就是归这位年轻训导官掌握了。 东莞仔今年不过十八岁,心思灵活,很快便想到这是平辽侯看重自己,要扩大训导官权力。 想到这里,他如何不觉兴奋激动? “大人请放心,下官必定协助戚将军收好文登!” ~~~~ 当日,训导官便亲自带着二十多个丫鬟,来让平辽侯挑选。 “这么多人?” 刘招孙挽着金虞姬说说笑笑。 县衙后堂走廊上,黑压压站了一排丫鬟,大都是登州本地人,身材高挑。 森悌站在旁边,小心翼翼打量着平辽侯。 “妾能照顾自己,不要人陪。” 刘招孙指向金虞姬隆起的小腹,凑到她耳旁,嘿嘿一笑: “娘子,你不知道,他比我重要多了,康应乾几个三天两头的问,生怕你照顾不周····” 金虞姬瞪刘招孙一眼,假装嗔怒道: “官人,那你是在意他,还是在意我?” 刘招孙哈哈大笑。 穿越后也会遇到先救妈先救老婆的经典送命题。 他伸手从袍服袖中掏出个精致木匣。 “当然是在意你了。” “官人,这是何物?” “你最爱吃的糕点,孔府特产,天下只此一家,可惜以后再也没了,我带了几盒回来,娘子快尝尝。” 丫鬟们站在长廊上,探头探脑朝这边观望。 闻香教乱起,登州境内很多大户都被灭了门,这些丫鬟几经辗转,才终于来到文登,能保住小命已是万幸。听闻总兵大人招丫鬟,侍女们争着抢着要来。 ~~~~~ 刘招孙望向金虞姬。 “娘子,山海相隔,又要别离,两月不见,若是想我了,便写信吧,我在开原也写给你,等回来,我们一起读给孩子听,好不好?” 正文 第183章 南北烽烟起 十一月初三,威海卫鹰嘴港。 海港码头静静停泊着三十多艘大型福船,远处渤海海面上,浮冰漂动,三两孤帆隐没在波涛间。 码头上响起一片竹哨声,正在觅食的海鸥惊叫飞离海滩。 一队队战兵在港口集结,骑兵远远散在两翼警戒。 一丈七尺的辽东总兵令旗高高飘扬在码头上空,红底白字的令旗下面,登州府、威海卫一众官员在巡抚袁可立簇拥下,纷纷赶来码头为平辽侯等人践行。 刘招孙望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和他们一一告别。 须发花白的袁可立站在码头上,旁边只有两个家丁搀扶,显得苍老而无助。 十月底,监军张体乾给京师发了塘报,将他们在登州的所见所闻禀报给司礼监和皇帝。 朝廷开始对登州巡抚起疑,陆续有言官弹劾袁可立守城不力,纵容闻香教劫掠文登,又结交武将,有不臣之心。 就差直接点名袁巡抚和平辽侯一起造反。 若非朝廷缺乏边才,这位历史上明末四朝元老,在泰昌二年的冬天就要被罢官了。 袁可立是被自己拉下水的,刘招孙觉得自己现在有义务保护他。 平辽侯想要把袁可立召入麾下,袁可立的才干,远在康应乾袁崇焕等人之上,晚明时期,这是位真正能够统领全局的大才。 像袁可立这样的老臣,儒家信仰的忠君爱国早已渗入骨髓,让他公然背叛朝廷,显然是天方夜谭。 还需等待时机。 平辽侯命令留守登州的情报局队员,让他们注意加强对袁巡抚的保护,若是朝廷派遣缇骑过来,可以指挥战兵直接格杀。 刘招孙判定,裴大虎他们必然是被东厂杀了,否则也不会这么久还不回文登。 虽然现在开原军不能直接造反,但这种特勤搏杀还是要搞一搞的。 东厂敢对裴大虎下手,刘招孙就敢杀锦衣卫。 “袁巡抚多多保重,明年再见!” 刘招孙拜别袁可立一行,走过舢板,登上了福船。 康应乾、乔一琦、邵捷春等人紧随其后,跟在平辽侯后面。 骑兵拉着战马,通过舢板小心翼翼登上福船。 最后一批离开山东的骑兵,共有八百骑。 刘招孙本计划带他们穿越辽南地峡,从陆路返回辽东,顺带去天津拜访一下自己一年多没见的岳父大人。 两天前,平辽侯收到岳父大人从天津卫发来的家信。 在信中,杨镐向女婿介绍了他担任天津海防道的情况,字里行间,刘招孙能感觉到他岳父现在日子过得颇为滋润,估计又捞了不少银子。老岳父叮嘱刘招孙,要学会收敛羽翼,不可过分张扬,天津的那位吕同知一直在找人弹劾刘招孙。最后,杨镐希望明年开春后,刘招孙能带杨青儿归宁,去天津看看他,老人家很久没见到女儿了。 刘招孙将书信带在身上,回去给杨青儿看看。 他现在开始为杨镐生命安全担忧,担心东厂那些番子为了立功,很有可能会狗急跳墙,对自己岳父下手。 眼下开原与京师矛盾渐渐浮出水面,杨镐夹在中间,估计早晚会成朝廷人质。 平辽侯准备率骑兵去天津时,孙传庭派人禀告,说是开原夜不收在辽北发现建奴哨骑活动,看样子黄台吉终于要开始行动了。 开原在赫图阿拉没有任何情报力量,刘招孙对建奴这一年多的状况几乎一无所知。 辽北有变,他一刻不敢耽误,只得放弃去天津,立即和战兵一起,乘船赶回开原。 ~~~~ 三十二艘福船满载货物,吃水很深,在北风助力下,很快驶出威海卫港口,向渤海深处前进。 福船底层的压舱石都换成了银锭和粮食。 在过去的两个多月,刘招孙就是这样把闻香教、孔府的一百多万两银子,一船接一船的运回辽东。 十一月八日,平辽侯率三千人马,在金州登陆。十三日,大军赶往抚顺,在瓮城休整一日。 孙传庭还在开原镇守,暂时不能回来,刘招孙带人在抚顺城中视察一番,听了抚顺民政官对这三个月时间招募流民、练兵的报告。 四个月时间,抚顺又新增战兵八百人,收纳民户一千多户,目前在抚顺驻守的战兵总数逼近四千。 考虑到辽东人口稀疏,远比不上山东,刘招孙对抚顺的爆兵速度颇为满意。 他对孙传庭的才干更加欣赏,勉励抚顺官员一番后,次日率兵继续北上,前往铁岭。 当日,袁崇焕拜别平辽侯,率第五千总部部分兵马,从抚顺向东,赶回宽甸。 袁都察离开宽甸将近四个月,宽甸那边早堆了一大摊子事等着他回去解决。 比如吴阿敏在皮岛舰船所需的粮草,本由宽甸负责供应,圆嘟嘟已经拖欠几个月了····· 十一月十八日,大军抵达铁岭,铁岭文武官员出城迎接。 经过去年斩杀贪腐官员,调换将官,铁岭守军没有再发生类似问题。 去山东前,铁岭归邵捷春管辖,他在铁岭的官职为铁岭兵备道,兼任卫所指挥使。 辽东人才太过匮乏,刘招孙恨不能把一个人劈成几半用,他想着等以后控制威海卫水道,大量关内百姓涌入,便可招募到足够多的人才。 可惜邵捷春长于军事,短于民事,他治理铁岭半年,铁岭民政几乎没什么建树,商业没有进一步发展,屯堡没有新建,战兵倒是招募了五六千人。 后来钱粮不够,不得不又遣散了三千人,刘招孙对此事颇为恼怒,恰好赶上闻香教暴乱,也没追究邵捷春责任。 作为军中鹰派,邵捷春主张立即和辽镇开战,抢占辽南,然后率军入关,攻占京师。 平辽侯把他安置在铁岭,此地距离开原最近,为的就是方便管控。 如果把他放在抚顺或是清河,估计早就和辽镇干起来了。 望着城中萧索的商业,刘招孙暗暗下定决心,过些时日便要换个合适的民政官来铁岭任职,专门负责铁岭的商业和屯垦事务,把邵捷春撤下去。 邵捷春既然热衷打仗,便安排他去当个千总,专心去打仗,照现在爆兵速度,第六、第七千总部又要建成,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马上开原军的将领又要不够了。 刘招孙感觉自己就像个蹩脚医生,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痛定思痛,他认为根源是因为人手不够。 “辽东苦寒之地,人还是太少了。” ~~~~ 十一月二十日,平辽侯率军离开铁岭,继续向北进发,次日抵达开原。 从泰昌二年七月三十日到十一月二十一日,奔波四个月,从盛夏到隆冬,辗转数千里,终于回家了。 诰命夫人率留守开原的官员们在南城迎接平辽侯。 四个月不见,杨青儿又长高了些,她穿着件花钿绣袄,身形挺拔,显得亭亭玉立。 杨青儿含情脉脉,刚要开口,就被夫君一把揽在怀中。 康应乾乔一琦几个早见惯了平辽侯这样,都把头扭到一边,假装没有看见。 刘招孙拉着杨青儿纤纤玉手,扶夫人上了马,两人并辔而行,沿着护城河慢慢往前走。 刘招孙对杨青儿道: “这些时日,夫人在开原辛苦了,孙大人在塘报里说,夫人在商会兼职做了账房,帮着南货店核对账目,每隔几日还在街头施粥,救活流民,夫人真是我的贤内助。” 杨青儿听夫君夸奖自己,脸上笑颜如花,她心知刘招孙最爱金虞姬,本无心争宠,只是见夫君一人劳累过重,想给夫君分担一些。 “奴家闲着也是闲着,能分担一些当然是好的。” 杨青儿嫣然一笑,望向周围,见金虞姬不在,猜想到她应该是在文登养胎,眼下夫君一人回开原,正好可以好好陪陪他。 开原又有了些新的变化,城池周边新建了九座屯堡,屯堡内住着近招募的流民。 城内街道变得更加宽阔,更加整洁,城内商贸比三个月前也更显繁华热闹。 刘招孙牵着杨青儿小手,在卫兵簇拥下,一路向总兵府走去。 ~~~ 休息一日后,平辽侯便不顾鞍马劳顿,亲率五百精骑,奔赴辽北,与孙传庭汇合,驱逐那里正在出现的越来越多的建奴哨马。 十一月二十三日,开原西北靖安堡堡外。 刘招孙带着孙传庭走上一座小坡,望向远处正在缠斗的双方哨骑,疑惑不解道: “黄台吉想干什么?他难道不知本官已经回来了吗?” 孙传庭头戴铁盔,身上披着两层铁甲,他神色沉静,指向西北便升腾的烟尘,对平辽侯道: “刘大人,这已经是第十天了,哨马越来越多,大人你看,他们战马羸弱,并不比咱们强,打不赢就走,明显不是和开原决战的。不知道黄台吉想干什么。” 前方百步之外,十几骑背插蓝色小旗的哨马,正被数量不到一半的开原骑兵追杀。 刘招孙望向这些老对手溃逃的背影,摇头叹道: “是镶蓝旗的马兵,没想到竟弱成这样了。也不知济尔哈朗死了没有?” “或许是小冰河来了,黄台吉没了辽中大片耕地,很难撑不下去了。” 孙传庭自然不知道什么是小冰河,他沉默片刻,还要说话。这时,背后传来哨马疾驰声。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一骑骑兵匆忙赶来,距离平辽侯二十步时,被中军卫队卫兵拦住。 刘招孙认识此人,知道他是布尔杭古麾下哨马,便让卫兵让开。 “刘大人、孙大人,奢崇明反了!秦千总回来了,说是叛军刚屠了重庆。” 刘招孙微微点头,刚刚从山东平乱回来,现在又是南北烽烟起,看来这个冬天不好过啊。 正文 第184章 罗网(祝福各位书友中秋节快乐) 泰昌二年十月二十日,永平府滦州。 沈炼着飞鱼服佩绣春刀,箭步走在滦州南北大街上。 三十多个锦衣卫番子像巨大的尾巴,跟在沈百户后面。 人群中竖起杆黑色大旗,上书“东缉事厂”四个大字。 一群卫所把总跟在番子后面,他们来自开平中屯卫,负责协助锦衣卫老爷们捉拿犯人。 滦州城百姓纷纷让出道路,远远躲开这群官差,生怕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沈炼对周围惊慌的百姓视而不见,沈百户脚步急促,后面两个小弟都快跟不上他。 他想着早早了结这趟差事,回京师和裴大虎他们汇合。然后,一起回开原。 一年多来,沈炼隔三差五带锦衣卫出去拿人,杀人。 泰昌二年,京城的东林党被魏公公以各种罪名杀得七七八八。 现在,厂公把屠刀投向了北直隶各地。 沈炼早已厌烦。 十天前,厂公下令逮拿东林头子杨涟,罪名是僭越礼制,接受熊廷弼贿赂。 番子抄了杨府,没捞到什么银子。 魏忠贤下令将杨涟关在诏狱,每隔三日就拷打一次,让杨家尽快上缴两万两脏银。 这趟活儿本该是沈百户带队,沈炼临时推掉,交由总旗曾天星去做了。 裴大虎林宇吴霄三个,八月中旬便抵达京师,到十月初,已经待了快两个月,苦苦等待泰昌皇帝和群臣们确定对开原军的封赏。 在此期间,部分京官接受平辽侯贿赂的消息在京师传开,沈炼知道是锦衣卫在背后煽风点火,把东林党和开原搅在一起。 他匆忙找到裴大虎等人,众人经过分析后,判定朝廷要对开原军下手。 直接开战的可能不大,朝廷或许会派遣监军到山东,或许会减拨粮饷,也或许会征召平辽侯入京。 这个位面上,阉党与东林的矛盾更加尖锐,魏忠贤对东林君子的清算更彻底,更残忍。 锦衣卫逮拿杨涟下狱的同时,济南府弹劾刘招孙的塘报不断送到皇宫,加上衍圣公暴亡,开原军占据文登。 种种乱象,让皇上心惊,他下令锦衣卫彻查此事。 魏忠贤的心腹许显纯很快查到杨涟勾结平辽侯的“铁证”。 证据呈递御览,泰昌皇帝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只是向登州派遣了两名心腹。 同时,让司礼监派人前往曲阜宣旨,给平辽侯加官进爵,还赏赐给开原军一万两抚恤银。 这样的纵容态度让魏忠贤很是不满。 皇上不急太监急。 相比朱常洛,魏忠贤对刘招孙的了解更多,平辽侯所图,绝不只一个文登县城。 作为九千岁,作为厂公,魏忠贤必须要有所行动。 裴大虎逗留京师期间,魏忠贤采取了两项措施。 首先,派人秘密监视山东会馆。 第二,继续逮拿东林党,将东林勾结平辽侯的罪证坐实,为以后皇上兴师伐罪做好舆论准备。 今天,沈炼他们要去逮拿的,便是杨涟的好友,直隶屯田事左光斗。 不久前,远在永平负责屯田的左光斗,竟然和杨涟一起,草拟奏疏,弹劾魏忠贤有三十二当斩之罪,建议皇帝杀之以谢天下。 魏忠贤大怒,便派沈炼亲自到滦州来捉拿这位多管闲事的屯田官。 沈炼仍旧是九千岁手下最锋利的剑。 ~~~~~~ 左府位于滦州城东,是个两进的小院子,大门略显破旧,和京师诸位老爷府邸比起来,实在太过寒酸。 院外站满缇骑番子,大门虚掩着,隔着道矮矮的土墙,院子里静的出奇。 “进去后只拿人,不得伤人,都听到没?” “是!百户大人!” 底下这些兄弟都服沈炼。 沈炼在北镇抚司短短一年,便已颇得人心。 平日出活儿(抄家),有油水儿的,他就招呼兄弟,有危险的,自己冲到前头。 再加上他身材高大,样貌英俊,好多女子都对他爱慕,走到那里都不缺桃花运。 所以每次出活儿,底下兄弟都抢着跟他出来。 锦衣卫是吃抄家这碗饭的,抄家之时,敲诈勒索,无所不为,五脊六兽,如果不提前给他们打好招呼,犯人家眷被杀也是常事儿。 小旗官高一方听了,摇头叹道: “北直隶都知这屯田官兴修水利,造福一方百姓,没想到落得这个下场!” 旁边的小旗官卢渐行抱怨道:“穷成这样,有啥银子捞,真他娘的晦气。” 沈炼转身瞪两个小弟一眼,两人都不敢再说话,沈百户正要回头,却听身后响起粗犷声音。 “沈百户这话就错了,抄家,杀几个人又怎地?老子每次抄家都要杀个人!这趟过来,听说左家还有个千金,送去教坊司可惜了!” 这个声音不是很大,周围番子大概都听见了,脸上表情各异。 沈炼眉头微皱,脸上青筋暴涨,旋即又恢复平静,他转身望着敞开的大门,一言不发。 两位小弟忿忿不平,只得大声道: “门开了,抄家伙,跟着百户大人进去!” 一群番子在沈百户的带领下,冲进院子。 正对着大门的正屋台阶前,身材黑瘦的左光斗穿着件破旧的仙鹤补子袍服,端端正正坐在张木椅上。 木椅边上围着他的家眷。 一共三人,加上左大人,一家四口。 一妻一妾,垂垂老矣,服饰素淡,和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穿着件淡雅色的裙袄,半蹲在木椅后面,不敢看这群闯进来的凶神恶煞。 “本官这就随你们去,不要伤害我家人!” 左光斗声音洪亮,显得中气十足,几个番子微微一动。 指了指旁边摆放的家具行李,起身径直走到沈炼面前,不卑不亢道: “本官出仕二十年,全部家资都在这里,各位镇抚司大人也不必四处翻找了。” 沈炼认真打量左光斗。 五十岁上下,鬓角斑白,看这家人寒酸模样,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个清官。 这一年抄家下来,经由沈炼之手被送进镇抚司的官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些人中,极少数有真正的清官。 在朱元璋的“以廉养廉”治国理念下,明代的官员,俸禄极为低下。 清官如海瑞者,担任淳安县知县时,凭借自己的俸禄,竟然不能养活家人。 左光斗应该也是个清官。 那又能如何呢? 魏忠贤要左光斗死,他就得死,即便沈炼不来,其他人也会来,而且保不准比自己更加凶残。 沈炼开始为左大人家眷担心,担心她们凑不够两万两的“贪腐银”。 “左大人,下官是北镇抚司百户,沈炼,永定府有人举报你与边将勾结,接受贿赂,还说你贪墨北直隶屯田银,便请大人随我们走一趟,去镇抚司分说明白。你的家眷,也需同往京师。” 沈炼担心吓到左光斗,继续解释道: “左大人放心,家眷无罪,只需住在镇抚司旁便可,到时左大人若是·······” 接下来的话,不用多说左光斗也明白,家眷住在镇抚司旁,除了交赎金,便是等自己死后,方便就近收尸。 正文 第185章 蜀锦征袍自翦成,桃花马上请长缨 左光斗摇头冷笑,不做任何辩解。 沈炼一挥手,两个番子上前拿住左光斗,走向门外槛车。 槛车周围聚集起黑压压的人群,悲哭之声响成一片。 左光斗在滦州担任屯田事,负责兴修水利,给滦州做了不少好事。 加上他为官清廉,不像别人那样贪银子,凡此种种,滦州百姓都是看在眼里的。 高一方见形势不妙,翻身上马,大声喝道: “东厂逮人,自有评判!谁敢阻挡,想被抄家灭族吗!” 滦州府的战兵挥舞木棒四处驱赶,百姓很快散开。 沈炼连忙命令锦衣卫赶紧进去抄家,清点完家产,早些离开滦州。 一队队番子手持雁翎刀,从左光斗家眷身边穿过,不由分说冲进屋子内翻箱倒柜。 沈炼走出院子,背对众人,抬头望向大明昏沉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身后又响起那个粗犷声音。 “左光斗,狗日的东西,你也有今天,一个小小的屯田官,还想杀厂公?!等回了京师,看老子不弄死你!” 回头看时,油头粉面的曾总旗正指着左光斗,隔着鑑笼,坡口大骂: “去年我舅舅推举你来北直隶屯田,多肥的差事,你不知感谢我舅,还他妈和东林掺和!背叛厂公!吃里扒外的东西!” 曾总旗越说越气,丝毫不顾周围还有其他人,举起刀鞘就打向左光斗。 他是北镇司的好手,手上功夫了得,只用刀鞘只敲了一下,左光斗惨叫一声,捂着肚子倒下不起。 “就这本事,还敢反水!奶奶的,老子今天·······,谁!” 刀鞘高高扬起,却被人从后面抓住,曾总旗勃然大怒,回头看时,却是沈炼。 沈炼冷冷道: “曾总旗,快去抄家,京师还等着审问左光斗,不得拖延!误了大事,厂公饶不了咱们!” 这位叫曾天星的总旗气得咬牙切齿,正要说话,旁边上来个总旗,拍拍他肩膀,将他拉了下去。 沈炼望着曾天星消失在院门后面,这才回头望向左光斗,上前两步,取下自己椰瓢,从槛车的缝隙中递进去。 左光斗也不拒绝,接过椰瓢喝了。 “左大人,这便是许显纯的外甥,在杨府杀人的,就是他,嚣张得很。” 左光斗神色不变,将椰瓢递还给沈炼,沈炼看他一眼,担心他这身子骨,不到京师就会死掉。 曾天星刚才说的都是胡扯,左光斗和厂公没什么干系,去年厂公为了拉拢此人,让指挥佥事许显纯推荐左光斗来滦州,本想着顺便在滦州捞一笔银子,没想到这位左大人油盐不进,自己不贪,也不让阉党贪。 许显纯对此人极为痛恨,安排外甥来滦州,除了弄死左光斗,还有监视沈炼的意味。 这位指挥佥事是厂公身边的红人,是东厂五彪之一,他们无时无刻不想除掉沈炼。 因为沈炼和他们不一样,不爱捞钱。 忽然,小院后面的厢房里传出一阵凄厉的惊叫。 “是桐儿!” 左光斗摇动槛车栅栏,挣扎着大喊。 “沈百户,你刚才答应过老夫,不得伤害我家人。” 沈炼也不说话,暗暗握住绣春刀,抬头朝那边望去。 抄家的番子都已经出来,谁还在里面? 沈炼脸色一变,这时女子哭声更大。 周围番子交头接耳,假装没有听见。 沈炼很快猜到是许显纯的亲外甥在里面。 他一言不发,拎着绣春刀快步走向后院, 卢渐行、高一方川互看一眼,两个小弟咬咬牙,也跟了上去。 三人走过正屋,穿过长廊,很快来到后院厢房。 靠里面的一个房间房门虚掩,屋子里传出惨绝人寰的哭喊声。 沈炼大步走上去,用绣春刀刀鞘拨开门,里面晃动着几个背影。 左光斗的女儿被一个番子按在床上,裙袄扯下去一半,还在拼死挣扎。 曾天星站在床边,脸上洋溢着兴奋笑容。 沈炼踹开门,一记鹤步推,肘顶背后,八极拳劲如崩弓,那番子不及反应,身体便如沙包一样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昏死过去。 “老子说了不准动女眷,千杀的!” 沈炼大吼一声,见那女子蜷缩在地上,全身发抖,便将自己飞鱼服解下,给她披上。 曾天星呆在当场,他第一次见到沈炼如此凶残,一拳便把人打飞,当下惊怒交加。 “沈百户,这可是九千岁亲点的反贼,怎的?你对这女子也有意思?” 沈炼指着女子,对卢渐行、高一方道: “把她单独关押,押送回京。” 不等两位小旗上前,曾天星怒道: “厂公说了,让咱们来抄家,遇有阻挡者,格杀勿论,此女刚才阻挡老子办案,还咬了我!” 他扬起雁翎刀,狞笑走向床上衣衫不整的女子。 左妙晴望着雁翎刀劈头斩向自己,她呆在原地,身子一动不动。 咣当声响,劈砍下来的雁翎刀被一把绣春刀挡住。 沈炼目光炯炯。 “沈炼,你想怎的?想造反不成!” 曾天星神色狰狞,猛地发力,雁翎刀与绣春刀撞击,迸出一片火花。 “老子刚才说了,这人,你不能杀!” ~~~~~ 厂公魏忠贤望着跪在身旁的许显纯,叹息道:“ “皇上让咱家对付平辽侯,这刘招孙不和咱家知会一声就去占了文登,又跑到曲阜杀人,和东林搅和在一起,不知咱家正在对付东林吗?” 许显纯附和道: “厂公所言甚是,这些武将都是喂不熟的,厂公对这刘招孙颇为照顾,刘招孙却恩将仇报,这良心都让狗给吃了。” 许显纯小心瞟了眼魏忠贤,接着道: “厂公,有一事,卑职不知当讲?” 魏忠贤眉头微微皱起,对许显纯道: “说吧,可是沈炼的事?” “厂公明鉴,这沈炼在永平府与左光斗不清不楚,为了左光斗的女儿,还打伤了北镇抚司几个番子,上次到杨涟府上抄家,他也借口不去,怕不是受了刘招孙蛊惑。” 魏忠贤脸上表情不断变化,沉默许久,终于道: “许显纯,你说说,咱家待沈炼如何?” 许显纯小心翼翼道: “厂公待此人恩重如山,平日对他可算偏袒,镇抚司好多兄弟都看不下·····” 魏忠贤冷冷一笑, “恩重如山说不上,不过有了好事,都是最先想到让他去,让他去立功,没想到他还是坏在女人身上,上次企业骆思恭府上抄家,咱家便提醒过他,这人到底还是坏在女人手上。” “厂公的意思是?” 许显纯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一下,做出个杀头的姿势,沈炼刚刚打伤了许显纯的外甥,还对自己出言不逊,许显纯对沈炼早已恨之入骨。若不是有厂公护着,他早就派人收拾这个百户了。 “他是咱家兄弟,现在不能杀,将他押回来,先免去百户官职,等候发落吧!” 许显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正要跪谢厂公,却听魏忠贤接着道“ “斩草除根,既然皇帝想要置开原打起来了,咱们便不能心软,刘招孙麾下那三人银子都送完了吧? 回厂公,他们前日便准备离开京师,只等着随宣旨太监同行。” 魏忠贤思索良久,最终下定决心。 “这几个人都是刘招孙亲信,他们在京师停留多日,知道的太多,便不能放他们活着回去了。” 许显纯眼前一亮,嘴角浮出淡淡微笑。 “卑职明白了,卑职这就去安排。” 说罢转身就朝外面走去,魏忠贤叫做他,叮嘱道: “多叫些档头,刘招孙亲卫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不可轻敌,另外,把沈炼远远打发走,别添乱子,咱家和这小子有些情义,还不想杀他。” ~~~~~~~ 十一月初二,沈炼率一众番子,押送左光斗及其家眷返回京师。 纵马来到左安门下,和五城兵马司守城兵卒打了招呼,他和这些士卒都很熟悉。 沈炼押送左光斗等人交付北镇抚司,亲自将左妙晴送到自己家中,那左妙晴半痴半傻,只是对着沈百户傻傻的笑。 进入镇抚司后,周围几个熟人都不在,沈炼也没在意,在北镇抚司衙门坐下喝了会儿茶,想起裴大虎他们这几日便要返回山东,决定去山东会馆和三人道别。 刚走到镇抚司门口,两个番子拦住沈炼去路,沈炼认得两人都是南镇抚司衙门的档头,一个叫王纶,一个叫樊器。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南司衙门两位高手都来了。” 沈炼嘴上笑着,从两人中间空隙快步走过去。 王纶是边军出身,使出一把五尺狼牙棒,挡在沈炼身前。 “沈百户哪里去?” 沈炼见对方来者不善,喝令身后两个小弟不要上前。 “本官去山东会馆,辞别故人,这,你们也要管。” 王纶樊器互看一眼,樊器冷冷道: “我们兄弟俩奉许佥事之命,来你们北司搜查东林余孽,还请沈百户不要让咱们为难。” 身后卢渐行、高一方挥刀上前,对两个南镇抚司档头,怒道: “不知死活,这里是北司,你们想要怎的?” 樊器忽然提高声调,对北镇抚司一众番子大声喊: “查北镇抚司百户沈炼,与东林余孽勾结,贪墨辽饷,屠戮忠良,着立行逮拿,不得有误!” 樊器说罢,掏出张刻有司礼监印玺的公文,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这是九千岁的敢上前者,与沈炼同罪!” “山东会馆的人?” 沈炼急急问道。 “许佥事领了南北镇抚司的档头赶去了,百十号人,这会儿应该已经取了他们首级,沈炼,还是操心自己吧。” ~~~~~ 滚滚长江奔流千里,出瞿塘峡,与嘉陵江冲撞交汇,形成三面临江重庆城。 重庆西面一线可通的陆路上,屹立着最重要的关隘——佛图关。 正所谓:佛图关能守,全城可保。 三百多年前的宋蒙重庆争夺战,当时佛图关战守便是战争的决定因素之一。 自宋代以来,历代朝廷都在此修建关城,重兵布防。 永明宣抚使、大梁国皇帝奢崇明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占据重庆后,奢崇明便立即派女婿樊龙率两千精锐土司兵镇守佛图关,以防周边明军反扑。 与此同时,叛军主力分兵三路,占夔州水口:一踞綦江、遵义,一踞泸州,一踞川西栈道。 重庆周边土司,除了石柱宣慰使秦良玉,其他人基本都被奢崇明收买。 杨应龙败亡后,明廷在西南继续推行改土归流政策,土司虽然心中不满,却没人敢冒头反抗。 眼下奢崇明带头,周边土司老爷们大都采取观望态度,选择坐山观虎斗。 任凭四川布政使朱燮元怎么催促,土司就是不发一兵一卒,坐视合江,泸州,遵义等地沦陷。 在这种背景下,奢崇明叛军所向披靡连战连捷,奢崇明觉得明国不过如此,他迫不及待想过一把皇帝瘾,于是在占据遵义后,便建国号“大梁”,设丞相、五府等官,正式和泰昌皇帝分庭抗礼。 当奢崇明叛军顺风顺水向贵州、川东推进时,一支千人规模的白杆兵正从石柱县秘密潜行而来,在嘉临江南岸南坪关登岸。 这支白杆兵的将领,便是开原第三千总部副千总秦建勋的姑姑,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女将军秦良玉。 泰昌二年十一月初二。 嘉陵江雾气沉沉,浓雾笼罩之下,但见山色尽消,江岸不分。 一队队身披铁甲手持白杆枪的石柱兵秘密潜伏于南坪关峭壁下。 嘉陵江沿江山势险峻,依托峭壁为墙,以山间的间隙为关。 南坪关也没有城墙,山做金城江为池,与佛图关隔江相望,互为掎角,共同构成重庆城防线。 去年七千白杆兵援辽,在浑河血战中伤亡殆尽,奢崇明由此判断,石柱白杆兵无力再战。 秦建勋抬头望向陡峭的南平关,转身对一身戎装的秦良玉道: “姑姑,奢疯子真是托大,关下竟不派哨骑,真以为咱石柱兵不敢来!” “趁着大雾,咱们一举攻破关隘,吓死奢疯子!” 秦建勋历经开原之战、浑河血战,早已成长为铁血硬汉,不过在姑姑面前,还是像个孩子。 秦建勋的父亲、大伯都在浑河北岸战死,他在这世上,就剩下姑姑一个亲人了。 秦良玉身披两层铁甲,手执腰刀,蜀锦征袍,桃花长缨,头上扎个抹额,虽年满四旬,却是英姿飒爽,风采不减当年。 “南坪关易守难攻,白杆兵就剩这一千人,周围土司兵不肯援助,万万不可浪战,勋儿,你看江边。” 秦建勋顺着姑姑手指望去,但见薄雾之下,江边白帆点点,奢崇明的船只全都停靠在那里。 “让儿郎们潜伏关下,等到天黑,去烧了那些船,以逸待劳,杀奢崇明一个措手不及。” 正文 第186章 八极生美人 “南北司兄弟过手,不动铁器,你们南司的人,不知这规矩?” 沈炼取下绣春刀,猛地抛向身后,卢渐行接住刀,扯着高一方退后几步。 两个小弟站在十步开外,目光炯炯望向沈百户。 沈炼屏息凝神,左脚微微上前半步,身形如弓,右拳向上撑击而出。这便八极拳中常见的降龙马步撑掌起势。 “你们两个,一起上!沈某今日还有很多事要做。” 王纶将狼牙棒靠在门口,取出绑缚在手臂上扎起,目光凛然。 樊器握着长斧有些迟疑,他知沈炼是北镇抚司第一高手,虽然自己和王纶也不孬,然而看这人的气场,他还是有些发憷。 “怕什么?上!” 樊器听王纶怂恿,终于放下长斧,对沈炼微微拱手。 此时王纶已移身至左侧,樊器单手披挂,大开大合,起了个通背披挂拳招式,忽然加速上前,左右长拳如黑龙出洞,砸向沈炼面门。 沈炼左脚微微一侧,向后仰身闪躲,左手如铁钳般捋抓樊器左手腕,右臂击打右肘关节处。 樊器大惊失色,他刚刚这一记劈砍,速度本已极快,没想到沈炼不仅轻松躲避开,还顺势攻击自己右臂。 樊器大吼一声,急忙往回挣脱右臂,左拳缠额手,直插向沈炼咽喉。 “雕虫小技。” 沈炼冷冷一笑,决定不和这人纠缠,使出霸王硬折缠绝招,左拳挡住对方缠额手,双拳相撞,樊器急忙收手。 沈百户却是不依不饶,硬打硬开,右手掼拳,以千钧之势朝樊器睛明穴砸去。 樊器右手已被打得发麻,只得用左手臂向外格挡。 沈炼顺势将他左臂上举,乘着对手中线失去保护,右脚迅速向前,跺向地面,借着腰部发力,左肘铁山靠,如铁牛般撞向樊器心窝。 “去!” 沈炼怒吼一声,这招霸王硬折缠乃是八极必杀技,非到万不得已,决不可轻易使用。 只是今天沈百户赶时间。 所幸他只用了五分功力,要留这樊器一命。 樊器惨叫一声,身子腾空飞起,砰一声砸在十步开外的青石板上,口吐鲜血,挣扎了几下便昏死过去。 “着!” 沈炼忽然将头歪向侧面,耳边呼啸一声,一记狠辣长拳贴着鬓角冲过。 他头也不回,索性临危当先,身子贴到王纶,双拳缠住手臂,王纶顺势锁住沈炼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沈炼翻身顶肘,一记过肩摔。 王纶身体同样高高飞起,重重摔在青石板上,挣扎了几下,也没了声音。 两个小弟在十步之外看得是瞠目结舌,两人跟着沈百户快有一年,平日从未少过沈炼徒手格杀。 刚才两场打斗,其实不过只是瞬息之间,这么短时间内,两名南镇抚司高手就被沈炼轻松解决,沈百户原来竟这般厉害,怪不得能得到厂公重用。 高一方盯着被砸碎的青石板,站在原地愣了好久,直到沈炼朝他摊开手,他才连忙捧着绣春刀跑过来。 “沈哥,你以前是干啥的?这功夫跟谁学的?” 沈炼拍拍这位小弟肩膀,郑重其事道: “军营里学的,挨打多了,就会了。” 说罢,他将刀收好,从身上掏出几块碎银,扔到那两个昏迷不醒的南司番子身上,迈开步子便朝山东会馆走去。 卢渐行、赵一方立即跟上去,七八个平日关系要好的番子也跟了上去。 一群人走出北司衙门几十步远,沈炼猛一回头,望见身后还站着黑压压的兄弟们。 他犹豫片刻,有些不舍道: “兄弟们,带着他俩去治伤,顺带去厂公那里报告说,沈炼逃了,如此,你们就不被牵连了!” 他说罢,头也不回往前走去。 一群镇抚司番子也不说话,都站在原地不动,出神的望向渐行渐远的沈百户。 众人走出东直门,棋盘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百姓,看不出和平日有什么区别,沈炼用眼神余光瞟实周围,很快在嘈杂的街市中发现了几个南镇抚司的密探,他们或是打扮成商贩,或是藏匿在民户中,隔着临街窗户朝他们观望。 沈炼冷冷一笑,没想到许显纯为了杀他,下了这么大气力。他回头望了眼跟着自己的兄弟,数了数,加上卢渐行赵一方,共有十二个人。 “诸位兄弟,送沈某到这里就够了,各自回去吧,都是北司吃饭的,被厂公逮拿进北司,那就城大笑话了。” 沈百户说到这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没有沈炼这般豁达爽朗,各人神色凝重,显然是经过前思后想了很久,才决定跟着沈百户走。 沈炼见兄弟们待自己如此情深义重,也不再说什么,压低声音道: “咱们这么多人一起走,很容易引起他们注意,所以,从现在起,化整为零,每三人一小队,一个小队去准备马车马匹,要够咱们骑用。” “对了,我还有个老娘和女人,一起带走,至少准备两辆马车,” “现在是午后申时,今夜亥时三刻,城东陶亭见!” 沈炼安排完毕,十三人便分作四组,朝向京城四门各自散去。 沈炼带着卢渐行和赵一方,三人往西边继续前行。 沿着棋盘街向西,尽头拐过个丁字街,便是山东会馆位置。 三人都换上了便服,沈炼还在下颌粘上了胡子,他们很快便摆脱了暗哨的跟踪。 沈炼边走边四处观察,计划着等会儿突围后的撤退路线,他家就在永定门附近,等会儿出城时可以顺便回家一趟,带上老娘和那个被吓傻的左光斗女儿。 三人大步流星,沈炼忽然停住。 两位小弟齐声问道: “沈大哥,咋了?” 沈炼拍了拍脑门,不无遗憾道: “有个相好的,忘记带上了,我若是走了,她必然受到牵连。” 卢渐行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要再带个女人。 这也难怪,沈百户在京师这两年来,处处沾花惹草,惹下的风流债可多了去了。 两个小弟互看一眼,咬咬牙,赵一方问道: “大哥,那女子在哪里?顺路不?” 沈炼指了指前方一处楼台,头也不回,对两人道: “就在前面教坊司,顺路,你们两个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正文 第187章 赤壁鏖兵护二乔 第一节:赤壁 泰昌二年十月,奢崇明坐镇重庆,命令樊龙、奢寅率军数万分道向成都进发,叛军先后攻陷富顺、内江、资阳、简州等地。 十月十八日,叛军包围成都。 十月二十日,湖广郧阳府妖人张一经率境内白莲教徒起事,白莲教破房县,裹挟流民渡白河,过巫溪,进入重庆府,逼近奉节城,与土司叛军东西遥相呼应。 泰昌皇帝担心白莲教与土司叛军合流,内阁紧急票拟,升朱燮元为四川巡抚,调派杨愈茂为四川总兵官,入川平叛。 十一月初,石柱宣慰使秦良玉与其侄秦建勋率白杆兵一千进驻南坪关,阻断重庆叛军归路。 十一月三日傍晚,嘉陵江南岸,南坪关下江滩上,白雾弥漫。 石柱宣慰司秦良玉让侄儿秦建勋全权负责指挥此次夜袭。 秦建勋经历开原之战、浑河血战,在血与火中得到历练,已经足够独当一面。 “正南齐北(认真)给你们说,奢崇明这龟孙儿,日他仙人板板的,这莽拓(二愣子)敢打重庆府,还扬言要屠灭石柱兵,就因为咱们没和他一起造反!都说啷个办?” 一众把总听了,纷纷攘臂怒道: “龟儿子的,让他来!” “铲铲,手来了手断,脚来了脚断!脑壳来了七卟咙耸稀啪烂!” 秦建勋环顾四周,眼前一张张熟悉的脸。一些人是他长辈,和他死去的父亲叔父是兄弟伙的。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背时砍脑壳儿的猡猡兵(注释1)在码头藏起火药硫磺,明日运去打成都,待哈儿先把火药点起,再去船上放火,等猡猡兵下来救火,给老子搞蹬腿(杀了)!” 把总们立即四下散去,安排白杆兵准备好火折子, 嘉陵江面停泊着连绵不绝的赤马船(注释2),秦建勋心中咒骂。 “奢猡猡,你杀这么些人,还想当皇帝,老子今个就来火烧赤壁!烧光你们的船!看你女婿怎么回来!” 冬季日短,日头西沉,薄雾散去,嘉陵江面升起一轮残月。 月光笼罩南坪关,月色掩映下,一队队白杆兵持腰刀圆盾,朝望龙门码头潜行。 冬夜寒气凛冽,秦建勋里面穿了层棉甲,外面又套层锁子甲,还觉得身上寒冷。 望龙门码头位于佛图关与南坪关之间,是猡猡军运送粮草兵员的重要通道,奢崇明叛军主力已经开赴成都攻城。 奢崇明计划攻下成都完全控制四川,然后北上攻略陕西,或向东进入湖广。 望龙门码头上亮若白昼。 几堆黑黢黢的帐篷旁边,猡猡叛军在码头上点起篝火,围在篝火旁喝酒吃肉,地上绑着些衣衫褴褛的汉女,其中很多已经没了气息。 临近腊月,江边湿寒。 不知今夜又有多少重庆百姓死难。 对这些叛军来说,虽然有酒有肉有女人,很多人还是扛不住长夜寒冷,偷偷溜回城中。 码头守卫的只有区区两三百人。 秦建勋率领三百白杆兵渐渐摸到了望龙门码头边缘。 远处传来女人惨叫声,秦建勋骂道: “这群背时砍脑壳儿的渣渣,拖着不去辽东打鞑子,留在重庆祸害百姓!” 万历四十七年春,石柱白杆兵与永宁猡猡兵同时被朝廷征召援辽,白杆兵跋涉千里,如期抵达战场。猡猡兵却是一拖再拖,一直盘踞重庆,等各路人马全部北上,奢崇明乘机叛乱。 白杆兵之所以在浑河伤亡惨重,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因为奢崇明为了一己之私计划叛乱,故意拖延行军。 如果两万猡猡兵能按时北上,在浑河与浙军、白杆兵等强军汇合,与建州八旗全力一战,浑河战场最终胜负还很难说。。 月色下,一个人影踉踉跄跄朝秦建勋走来,醉汉背对着篝火,趴在一颗大乌桕树上撒尿。 秦建勋轻轻吹响口哨,猡猡兵听到哨声,顿时惊醒,不及穿裤子就朝篝火那边狂奔。 他长大嘴巴,刚要呼叫,前排白杆兵扣动弩机。 嗖!嗖! 几支短箭急速射出,划破黑暗,撞入那人背心。 五六步内,短弩轻松穿透叛军身上皮甲,将那人射死。 篝火旁边,一个身材极为强壮的猡猡头领听见背后响动,猛地抓起篝火旁放着的狼牙棒。 他约莫三十出头,是永宁土司麾下最强壮的双目凛然,朝藏匿在夜幕中的白杆兵望去,嘴角抽动,对身边两个猡猡兵道: “阿达拉,德哈,召集旗中(注释3)勇士,杀白杆兵了!” 秦建勋指向篝火前黑黢黢的帐篷,拔出苗刀,对身后白杆兵道: “猡猡兵火药就在帐篷里,三十个人过去点火,三十个人去烧船,剩余人跟我去杀猡猡兵!” 秦建勋眼前浮现起父亲大伯在浑河战场上惨死画面。 父亲和大伯在浑河惨死,奢崇明绝对脱不开干系。 今日便把国仇家恨一起报了。 猡猡头领拎着把人腿粗细的狼牙棒,后面跟着十几个强壮的永宁土司兵,他们逆着火光,大步朝白杆兵走来,土司兵全身被火光照成血红色,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仙人板板的,杀光他们!”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苗刀撞向狼牙棒。 秦建勋虎口一阵发麻,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连续后退几步。 他刚要举起短弩,四周传来密集的爆炸声,岸边的火药被白杆兵引爆。 猡猡头领抡起狼牙棒一路猛砸,狼牙棒虎虎生风,进攻凌厉刚猛,秦建勋被他震得虎口酸麻,只是举刀格挡,连连后退。 一声爆炸从身后响起,正在搏命的这对土司兵被冲击波掀起,随风飞去。 嘉陵江火光冲天,密集的船艇一艘接一艘被焰火吞没,发出噼里啪啦的木材爆裂声,船中昏睡的猡猡兵纷纷惊醒,尖叫着跳入冰冷刺骨的嘉陵江中。 火光照亮佛图关南坪关上仓皇奔走的土司兵身影。 望龙门码头上,无数兵刃碰撞折断,杀入对方身体。 两支互为仇雠的土司兵,在地狱夜火映照下,不死不休交换生命。 ~~~~~~~~ 第二节:鏖兵 泰昌二年十月十五日。 辽东,赫图阿拉,北侧高岗。 汗宫尊号台。 这个曾经作为后金权力中心,供后金大汗治理国政、发布政令、接待使臣的的大衙门,在浑河血战过去一年后,发生了一系列改变。 努尔哈赤时代的御案已被撤走,换成一张普通的梨木案几,摆放在衙门大堂正中。 御案下首摆放的座位,从五个增加到了六个,座位的主人也都发生了变化。 从西往东,依次为正红旗主代善、镶蓝旗旗主济尔哈朗、镶红旗旗主阿巴泰、正蓝旗主德格类、镶白旗旗主阿济格。 两黄旗与正白旗由黄台吉本人统领。 莽古尔泰、杜度等人,在浑河血战中或死或降,理所应当被踢出后金最高权力中心。 已经死过无数次的阿敏,被发配到了叶赫城,在距离开原最近的孤城,坚守。 自老奴时代建立的八旗制度,经过两代后金大汗发展,已经颇为成熟,各旗相互牵制,彼此独立,维持了后金权力中心的稳固。 当然,需要补充说明的是,黄台吉现在还不是后金大汗。 并非黄台吉实力不足,不能承受王冠,只是因为他一直坚持认为: 求虚名而招大祸,不是智者应该做的事情。 和刘招孙在辽东山东大张旗鼓如火如荼不一样,这一年多来,黄台吉一直很低调,甚至让开原那帮人误以为八贝勒已经眼疾爆发,不治而亡。 泰昌二年,整整一年,平辽侯都忙着在四处奔波。 从正月开始,平辽侯便开始内部整治,接着是成亲,然后急急忙忙到朝鲜,和朝鲜人乱打一通后,占据了朝鲜国的小岛和铁矿。返回辽东后不久,又开始剿灭闻香教,现在据说在忙着对付重庆土司叛乱。 当刘招孙在山东高歌猛进,抢劫衍圣公时,却对辽东那个近在眼前敌人熟视无睹。 浑河血战后,刘招孙与康应乾等人经过仔细评估,认定后金国力大损,各旗丁口在三年内也不能恢复从前。 话句话说,刘招孙相信,三年之内不会有任何建奴敢向开原开战。 基于这个判断,刘招孙将瞎了一只眼的黄台吉抛到脑后,把主要精力用在了种田开矿抢夺劳动力事情上。 他遗忘了这个在浑河战场上最强劲的对手——虽然两人并未交手——忘了对这个位面之子好好照顾,重点关照。 这个失误,将会让刘招孙付出生命代价。 黄台吉孤零零坐在梨木案几上,双手打开一封刚从叶赫城送来的加急塘报。 他将塘报平铺在案几上,仔细又看了一边,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下面坐着的代善见黄台吉眉头皱起,脸上表情不断变换,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大汗,阿敏说什么了?” 黄台吉看他一眼,将塘报放下,他知道代善不识字。 “刘招孙要来辽东扫穴犁庭了。” 代善等人脸色疑惑,伸长脖子朝这边看,他们大都不识字。 几位旗主中,只有济尔哈朗认识汉字,他担任镶蓝旗旗主后,更是刻苦学习,成为黄台吉重要心腹。 济尔哈朗接过塘报,仔细念了起来。 “刘贼兵分三路,一路向南,过抚顺,兵临辽镇;另一路准备攻打叶赫城,奴才恳请大汗派兵救援叶赫。” 济尔哈朗喉头蠕动,他没空关心远在叶赫的阿敏。 刘招孙分兵作战是要干嘛,须知无论什么时候,分兵都是兵家大忌。 “最后一路·····” 黄台吉伸手打断济尔哈朗,转身望向那个镶蓝旗巴牙剌: “回去告诉你主子,攻打叶赫城的,应该是刘招孙的偏师,让他不要害怕。刘招孙分兵,我们不会分兵,所以,你们要在叶赫城死守!拖住开原军。” 黄台吉笑道: “我与他在浑河见过一面,好久不见,他还是年少轻狂,这些天让镶蓝旗故意示弱,没想到刘招孙竟然当真了,还想来扫穴犁庭。”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 济尔哈朗沉思片刻,抬头望向黄台吉道: “大汗,刘招孙爱打哪儿就让他打,咱们野战打不过他,就守城。最后派人去一趟宁远,多送祖大寿些银钱,等这边打起来,让辽镇也敲敲边鼓,刘招孙不是想要辽南吗?祖大寿肯定愿意帮咱们。” 黄台吉赞许点点头。 “说得好,山东那边也可以弄一弄。” 代善在旁边附和道:“真不愧是杨镐女婿,不到三万人马,也敢分兵三路,既如此,那就等着三路一起败亡吧!”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正在说话,汗王殿外面响起低沉的海螺号声。 众人面面相觑。 一名背插黄色背旗的巴牙喇冲到衙门门口大声道: “大汗,刘招孙亲率开原军来了!从抚顺过来的,正在攻打西门。” “好,来得好!” 黄台吉抚掌大笑,右眼的伤痕拉扯着他的痛。 他回忆起开原城下刘招孙赠送自己的惊喜。 “下令让乌真哈超好好准备,这次我也要给刘招孙一个惊喜。” 范文程为训练乌真哈超燧发枪兵,前后耗费了大金十五万两银子。 燧发枪装备乌真超哈,曾受到代善等人的坚决反对。 最后在黄台吉的强力推动下,燧发枪兵的训练才得以推行下去。 除了武器的改进,后金在兵力和物资上,也是竭尽全力。 他们只为活着。 一年多来,八旗勇士翻山越岭,去更北方的苦寒之地,去那里捕捉生女真,补充各旗丁口,用以将来与刘招孙的真正决战。 代善和几位旗主,在重兵护卫下,跑了好几趟科尔沁朵颜等蒙古部落,通过友好协商,向这些穷亲戚们索要粮食人口。 黄台吉刻苦隐忍,取消后金汗号,增加汉人权力,通过肉体消灭,干掉了十几个不听话的牛录额真和甲剌额真。 为了巩固权力,他甚至连自己的福晋都不放过。 付出这么多,就是为了建州女真能继续活着。 如今,平辽侯犯错了。 这样以来,建州不仅可以活,而且可以好好活。 注释: (1)旧时对彝族的称呼。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云贵交趾》:“爨蛮之名,相沿最久,其初种类甚多。有号卢鹿蛮者,今讹为猡猡。”奢安之乱中,奢崇明叛军主力为猡猡兵。 (2)四川、重庆流域一种小船,缚布为帆,船体较小。 (3)永宁、(恩)施南等地土司,土兵军事建制为旗,每旗十数人至数十人不等。 正文 第 188章 铜雀台 第三节:护二乔 教坊司富乐院。 沈炼披戴两层铠甲,蹬蹬爬上二楼,环顾四周,没发现镇抚司番子踪迹,他心中稍定,快速走过昏暗长廊,两侧厢房里传来阵阵丝竹之声,妖童歌女翩然起舞。 京师教坊司永远是这样热闹。 可惜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搁在往日,沈百户必要上前和乐户们调笑几句,然而今天他在路上一言不发,上楼后便径直朝东面厢房走去。 心心念念的乐户采莲就在东边厢房。 沈炼大步向前走去,不时回头注意周围有无人跟踪,他很快便走到那间厢房门前。 门上挂这个莲香线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每次闻到这香味,沈炼身上的血腥之气便涤荡一空,恍惚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他还没来京师。 屋内传来哀怨的埙声。 “真是不巧。” 沈炼喃喃自语,他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忽然抬头望见厢房牌匾上刻着“铜雀台”三字。 沈炼望着这三个字,心中诧异。 他来教坊司少说也有数十次,还从没注意到过这块牌匾。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今日为何让自己看见? 沈炼等了会儿,不见有人出来,心中焦虑,顾不得多想,猛地推开门。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他没有立即进屋,只是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屋子里空荡荡的,屏风前摆着张八仙桌,采莲独坐在镜前,正在梳妆打扮。 沈炼走进屋,脑袋探到外面,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跟上来,转身快速关上门,急急道: “收拾一下,赶紧走,随我出城!” “快走!” 沈炼说着,箭步上前,抓住采莲玉手,不由分说便朝门口拽去。 采莲抬头望向沈炼,黯淡的眼眸闪过一抹亮色,呆了半晌,才低声问道: “沈大人开好文书了?” 沈炼不耐烦的摇摇头,半年前厂公便说帮他搞定此事,结果九千岁“一句话的事情”,一直拖到现在。 “没文书,你愿不愿跟我走?” 采莲一把抱住沈炼,双眼迷离,边哭边道: “妾等沈大人一年多了,日盼夜盼,大人总是在忙,忙于抄家,杀人。妾只愿早日逃离这铜雀台,和沈郎在一起。” 采莲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身份,她本是安南外番,不似汉女般矜持内敛,脱口而出道: “只是,沈郎在京师有那么红颜,为何带我走?” 南镇抚司番子很快就会赶来,曾天星正在全程搜捕自己。 沈炼心急火燎,采莲眼眸清澈如秋水,静静望向沈炼。 沈炼心中沉静下来,如同那哀怨雄浑的埙声,铜雀台中的一切都让这个东厂杀人感觉灵魂安定。 “因为我喜爱你·····喜爱你吹埙,上元节那晚第一次听见,我就喜爱。” 沈炼思绪飘回很久以前,斩杀骆思恭那晚,他望着骆家小女孩在自己面前自刎,几乎成魔。 若非那晚那曲凄厉哀婉的埙声,沈炼相信自己现在应该在和许显纯他们混在一起,杀人如麻。 采莲望向沈炼,满眼惊喜。 “妾也是这样,自从见你的绣春刀,便觉亲切·····” 采莲说着,眼神忽然黯淡。 “可惜家人,只剩下我一个了。” “走吧,以后我就是你家人。” 沈炼边说帮她收拾衣物。 若是离去,多少女子随你·····” 沈炼哈哈大笑。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加上你,就两个女人,另一个是疯子,对了,还有我娘。放心了吧!” 沈炼来不及和采莲多解释,望着安南女子身上马面裙,急道: “脱衣裳,快!” 采莲俏丽脸蛋涨的通红,她虽久在教坊司,平日却是青竹管弦,从未让男人碰过。 每隔五六日,有时是半月,沈百户便来教坊司一次,独自坐在窗前,听采莲吹奏土埙古音,偶尔会和她聊起以前在行伍中的趣事。却从没碰过自己。 采莲娇羞的脱去外面裙袄,沈炼解下披风,将鱼鳞甲套在她身上。 “我在京师得罪仇家,待不下去了。” 采莲惊诧道:“你得罪谁了?有九千岁,谁敢动你?” 沈炼端起桌上茶水,急急喝了口。 “魏忠贤。” 采莲哦了一声,转身端来茶壶,给沈炼杯子满上。 “不喝了,东厂、镇抚司、五城兵马司都在追杀我,京师待不下去了,和几个兄弟回开原。” 采莲一言不发,转到屏风后面,开始收拾行李。 沈炼小声说了句,牵着采莲的手走出房门。 采莲被沈炼牵着出了门,刚走了几步,赵奉銮带着两个司乐,挡在长廊前面。 “沈百户,这是要到哪里去?” 沈炼笑道: “带这位姑娘出去。” 司乐连忙拦住沈炼,阻止道: “百户大人,可有礼部开具的赎身文书?” 沈炼上前拍拍赵凤銮肩膀,桀骜不驯道: “沈某在京师两年,酒肉朋友数不过来,真正说得上话的,你老赵算半个,沈某往日在教坊司多有叨扰,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两个司乐都把头扭到一边,假装没有看见沈炼。 沈炼冲两人点头示意,拉上采莲,快步朝楼下走去。 赵凤銮站在身后,望着两人背影,招手让一名司乐上前,对他耳语几句,司乐点点头立即从后门下去。 沈炼带着女人走下楼梯,大门被人从外面撞开。 “这是哪位上官,火气这般大,东西砸坏了可是要赔的!” 一群南司番子,各人手执小盾铁锤。 赵奉銮撩开官袍就要上去迎候,只听下面喊道: “奉皇上和九千岁旨意,擒拿逆贼沈炼,闲杂人等都让开!否则,格杀勿论!” 楼上正在宴饮游玩的京城达官显贵纷纷从楼上下来,朝两边楼梯逃去。 镇抚司番子挨个检查赵奉銮望着从一瘸一拐的 抬头望见沈炼,不由分说便举起短弩。 沈炼扯过一张条凳,猛地朝楼梯下砸去,四名番子惨叫着滚落下去。 后面锦衣卫立即补上,张开大弓朝楼上攒射。 沈炼飞身扑倒采莲,两人躲在栏杆后面,短箭嗖嗖从头顶飞过,射中“铜雀台”牌匾,发出嗡嗡声。 大声对安南少女吼道。 采莲愣了片刻, 赵奉銮见状,暗自叫苦,也顾不上再去问沈炼要文书,连忙带着司乐躲在一边。、 “沈炼,我就知道你会来教坊司,果然来了!” “镇抚司打斗,不动刀子,动了刀子,今日就要见血了。” 沈炼边说边缓缓拔出绣春刀,目光炯炯望向对面十多个南镇抚司番子。 沈炼抬头望着楼下站立的曾天星,这个许显纯的外甥,刚被自己打折了一只胳膊。 “曾总旗,你一条胳膊已经没了,剩下这条,也不要了吧。” “沈炼,我舅已经招呼兵马司韩指挥,封闭九门,今日你死定了,你要死,这个女人也要死!” “试试?” 沈炼狂笑一声,抡起绣春刀往前冲去,迎面两个南镇抚司番子举起短弩朝沈炼射来。 沈炼也不躲闪,挥刀荡开飞来的短箭, 领着四人进去,沈炼在侧边厢房里换下飞鱼服,打扮成寻常客商,三个小旗也同样做了。 正文 第189章 扫穴犁庭 “我开原军一往无前,所向披靡,此次围攻赫图阿拉,当扫穴犁庭,一举攻灭建奴!” 泰昌二年十一月十九日清晨,赫图阿拉城西北,苏子河畔。 刘招孙策马掠过中军大阵,在马背上大声对战兵们嘶吼。 战马奔跑呼出一团团白气,很快在辽东平野上消散。 平辽侯的声音传出很远。 苏子河西岸,三个千总部战兵排列成整齐方阵,即将渡河对赫图阿拉发动总攻。 一万余名战兵在原野上汇成浩瀚兵海,骑兵营派出骑兵在方阵两翼掩护,追逐那些刚才在阵战中溃逃的八旗溃兵。 步兵方阵从左到右分为三个部分,各部番号及兵力部署如下: 左翼为第五千总部两千五百人,这是开原军中最近建立的千总部,将领为刚刚转入军队体系的邵捷春指挥。 两千五百人中只有三百老兵,其他皆为新兵,具体说来,是七八月份从南直隶、山东等地招来的流民,他们经过三个月的集中训练,还未经历过实战历练,便将参与进这场决定建奴命运的大战中。 新兵配新将,对付建奴八旗,这倒不是因为刘招孙托大,实在是因为开原军现在兵力捉襟见肘。 事实上,到泰昌二年十一月,开原军已经在四条战线上投入兵力,文登、抚顺,以及正在和建奴开战的叶赫与赫图阿拉。 如果不是实在抽点不出兵力,刘招孙也不想让这些新兵蛋子上战场。 相比左翼,中部就牢固很多,中部为开原军主力千总部,也就是刘招孙亲自指挥的第一千总部。 第一千总部满员编制四千人,绝大部分为经历浑河血战的老兵,无论是战力还是忠诚度,这支老兵都没有任何问题。 右翼第二千总部三千战兵,仍旧是由邓长雄指挥,邓千总打仗沉稳老成,从萨尔浒到现在,一直未有败绩,刘招孙对此人评价很高,将他和王二虎看成是开原军的中坚力量。 除此之外,骑兵营副营官王增斌亲率骑兵营三千兵力增援战兵,为三个千总部提供侧翼掩护。 西城贝勒布尔杭古跟着戚金、王二虎他们攻打叶赫城去了。 布尔杭古作为叶赫头领,万历四十七年,建州灭掉叶赫时,他曾全程目睹。 西城贝勒目睹无数叶赫百姓惨遭屠戮,他和束缚被迫逃亡科尔沁,那场战争对他刺激之深,常人难以想象。 所以当这次有机会收复叶赫故都,布尔杭古死活也要率兵打回去,将建奴驱逐出叶赫,为父兄报仇雪恨。 平辽侯安排布尔杭古留在北方开原,这位叶赫女真和戚金、王二虎、乔一琦、袁崇焕等人一起,率领八千战兵,负责北线叶赫战事。 按照刘招孙计划,十一月上旬,南北两线将同时发动进攻,争取在年前攻破叶赫与赫图阿拉两城,扫灭建奴,屠灭八旗,让战兵们尽早回开原过年。 然而此时兵临城下,刘招孙抬头眺望远处赫图阿拉城池,却开始有些犹豫。 十一月初,频繁遭受建奴游骑袭扰开原军,决定与建奴决战,一劳永逸解决辽东问题。 十一月三日,刘招孙与康应乾、孙传庭、邓长雄、邵捷春等人,率开原军主力,一路南下。 抵达抚顺后,大军稍事休整,便开始向东南赫图阿拉逼近。 后金仓促应战,阿济格率镶白旗五千人马,在抚顺与赫图阿拉的上夹河镇对阵开原军。 在野战炮与神火飞鸦的打击下,建奴镶白旗陷入崩溃,第一千总部出动后,阿济格损失几百人,再也抵挡不住,仓皇向赫图阿拉逃命。 刘招孙见镶白旗如此孱弱,决定让新兵历练历练,于是让邵捷春带着第五千总部新兵继续追击。 邵捷春领着这群刚刚由流民训练成的新兵,沿着大道一路向东追赶。 一不小心又打了两场大胜仗,斩杀镶白旗两百多个包衣,最后把阿济格赶回了赫图阿拉。 “一群鼠辈,和闻香教没啥两样!” 邵捷春一脸不屑,这是他第一次率军作战,没想到就遇到这样弱的对手。 周围众人大笑起来,这些百战余生与建奴交手多次,早没了最开始那种恐惧感。 大家都亲眼看见,一年前的浑河血战上,建奴被开原军打得心惊胆寒。 一年多过去,开原军实力急剧扩张,兵员扩大到三四倍,兵力逼近两万,鞑子见了不怕才是怪事!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担忧声音,刘招孙循声望去,正是抚顺兵备道孙传庭。 “赫图阿拉地势颇高,高出河面足有十丈,苏子河东岸沟渠纵横,地形破碎,不便大军展开,敌军全部龟缩入城,居高射箭放铳,我军恐伤亡惨重!我军的粮草只够支撑五日野战,若不能及早击溃建奴,大军危矣!” 为了支援这次开原在辽南的万人规模决战,孙传庭将治下抚顺城储备多时的粮草全部搬空。 尽管如此,大军粮草还是远远不够。 康应乾抬头望孙传庭,脸色有些不悦。 这一路走来,孙白谷总是念念叨叨,婆婆妈妈,隔三差五就给大家泼凉水。马上大军就要攻城,这孙的还在嘀嘀咕咕。 康应乾怀疑这个年轻进士是不是存有私心,害怕大军在抚顺消耗过多。 康应乾眼中冒火,强忍住怒火,谁若敢阻挡自己建功立业,谁敢阻挡刘招孙造反称帝,谁就是他康应乾的敌人。 “孙大人此言差矣!眼下辽东局势,天时地利人和,天时人和,皆在我们。我有粮而建奴,我有雄兵而建奴无,我有人心而建奴无。奴贼所有者,不过区区地利而已,话说回来,赫图阿拉城低池浅,连绍兴县城都比不上,何必担忧,此战将是平辽侯问鼎之战,任何人不得拖延!!” 邵捷春策马走到平辽侯身前,扬鞭指向北城城墙,回头对孙传庭笑道: “孙大人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若是老奴在时,鞑子或能做困兽之斗,目下么,哈哈哈,黄台吉连叶赫城都不去救,可见已是山穷水尽,此时不战,难道还要等他们明年春天缓过气来吗?” 孙传庭刚要说话,骑兵营副营官王增斌接过话头,一脸桀骜道: “末将率三千骑兵,从抚顺一路追到这里,杀得镶白旗丢盔弃甲,连巴牙剌都被杀了好多,却没见几个建奴骑兵反抗,都说建奴马兵“呼啸如风,势若骤雨”,狗屁!今秋蒙古多雪灾,外番马匹连自己都不够用,当然没有卖给建奴的了。” 孙传庭沉默不语,他在抚顺待了一年,距离赫图阿拉最近,对两百多里的黄台吉了解最多。 孙传庭判断这几如镶白旗一路溃败,应当是在引诱开原孤军深入,最后集中兵力在某处发动反击。 只是他的话,大家都听不进去。 刘招孙抬头扫视众人,对着文武众官大手一挥,算是平息了这场纷争。 “黄台吉不灭,本官坐卧不安。明年,开原将继续经营山东,进军西南,到时候战兵主力都调遣出去,留下一条恶狼在辽东后院,你们在前线心里会踏实吗?” “本官早晚都会灭建奴,黄台吉正在不断继续力量,这一仗,晚打不如早打,大家都不要争论了,传本官命令!” 一群人立即停止议论,周围鸦雀无声。 “命令炮兵开始进攻!骑兵负责掩护!” “赫图阿拉墙砖单薄,挡不住咱们火炮,炮击过后,辅兵推云梯车、盾车靠前,火铳兵、弓手跟上齐射,等杀伤城头守军后,刀盾手才可登城作战!” “攻城之中,先登者(第一个登上敌方城墙)升三级,全军嘉奖!” 孙传庭还要劝说,这时中军令旗微微前斜,金鼓擂动,灰暗阴沉的辽东天空响起雄浑鼓声。 行军鼓点响起,各千总部千总旗同时前指。 一队队骑兵呼啸掠过炮兵两翼,清理战场周边的镶白旗溃兵。 炮营响起刺耳的唢呐声,身材矮壮的炮手在后面奋力推动炮车,战马拖着一架架四磅、六磅、八磅野战炮缓缓朝苏子河驶去。 十一月的辽东正值酷寒天气,眼前的苏子河完全封冻,人踩上去完全没事,厚厚的河冰甚至能支撑马车在上面前行。 一丈七尺的中军大旗下,刘招孙勒马而立,昂头望向东岸的赫图阿拉城,望着越过河面的炮兵骑兵。 距离他梦寐以求的扫穴犁庭只差最后一步。 如果胜了,他将更上一层楼,占据辽东也将大大提前。 如果败了呢? 刘招孙很快打消了这个念想。 正文 第190章 攻城 两个旗队的战兵负责护送火炮盾车云梯驶过厚厚的积冰,抵达苏子河对岸。 出乎邵捷春、邓长雄两人预料,炮兵与骑兵渡河时,对面建奴竟然没有半渡而击。 两位千总相互看了眼,邵捷春满脸不屑道: “建奴已经丧胆,看来此城很快便能攻破!” 王长雄沉默不语,回头望向自己所辖的第二千总部,一群老兵们个个像雕像似得站立原地。训导司的几十名年轻训导官正在各营作战前动员。 邵捷春统率的第五千总部也在进行动员。 他对那些嗓门很大的训导官并不感冒,觉得这些人都是油嘴滑舌,他瞥了瞥嘴,目光重新投向河面上缓缓前行的盾车、云梯车。 “太慢了!要等什么时候才能全部过河?” 邵捷春摇头叹息,将雁翎刀拔出来又插回刀鞘。 战兵须在盾车掩护下才能靠近城墙发动攻击,否则伤亡必定很大。 开原夜不收已经探知,赫图阿拉城头上装备有部分火炮,因为距离较远,不知具体型号。 不过可以推断应该是万历四十七年他们在萨尔浒战场上缴获的明军朗机炮和大将军炮。 这玩意儿在两百步内杀伤力可观,在攻城之前,刘招孙便多次提醒邵捷春他们要防备建奴火器。 邵捷春对这些叮嘱颇不放在心上,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立功,让第五千总部斩获先登之功。 这次开原大军在南北线同时开战。第一、二、五千总部攻打赫图阿拉城,第三、第四、第六千总部攻打叶赫城。 第一千总部是大家公认的开原第一强军,没什么好争的,其他各支队伍之间的竞争十分激烈,尤其是新兵组成的第五、第六千总部,都要力争确保自己不是老末。 开原崇尚军功,随着第七、第八千总部即将满员,队伍越来越多,哪支部队要是成了全军老末,不要说军功赏赐,主官和士兵们回到开原也抬不起头了。 邓长雄注意到这位千总身上表现出来的焦虑,拍拍邵捷春肩膀,安慰他道: “不必太过紧张,等会儿让你们先上,第二千总部在侧翼给你们掩护。” 邵捷春一把抓住邓长雄双手,激动道: “邓千总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邵千总先去那边看看训导官动员情况,炮兵还没开始炮击,时间还早。” ~~~~~~ 开原军第二千总部第一旗队前面站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训导官,正涨红脖子对着群燧发枪兵大喊大叫。 杨通和一群战友盘腿坐在地上,燧发枪斜靠在肩膀上,正聚精会神听这个叫黄喻的训导官控诉后金在辽东的暴行。 “赫图阿拉是啥地方?是鞑子的老巢,鞑子跑到辽东各地,杀辽人,抢辽人,抢到的金银粮食,布帛女人都存放在这座城里!” 黄训导官拍了拍自己大腿,燧发枪兵中有很多都是辽民出身,听到赫图阿拉四个字,不约而同都露出刻骨的恨意。 萨尔浒大战前后,老奴在辽东抢掠甚多,对于那些不肯做包衣的汉人,奴酋从不会心软。黄台吉掌权后,对辽东汉人采取怀柔政策,至少表面上不像他爹那样凶残。 “黄台吉你们都知道吧?一只眼睛被咱们打瞎的那个鞑子大官,现在他是后金汗,前几天咱们夜不收禀告说,鞑子知道咱们开原军要来,正在屠杀城中的汉人,咱们第二千总部第一旗队是开原军中最厉害的,和鞑子打仗从没败过。这次咱们来,不光是为了攻下赫图阿拉,拯救这些辽东百姓!也是为了大家自己,你们很多人已经成家,鞑子可不管你是兵是民,让他撞见,他都要杀。” 小个子训导官取出椰瓢,喝了口水,见大家都在认真听,他便继续道: “大家都知道,明年咱们第一千总部要进入山东,具体干啥我也不知道,不过咱们走了,辽东这些豺狼就要杀掉咱们家人,刘大人说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放着这个恶狼在你家后院,你也不会安心,所以这鞑子必须要杀!” 旗队长程亮举起手臂高呼: “杀鞑子!杀鞑子!” 底下一群燧发枪兵立即跟着高呼。 杨通跟着周围兄弟们举起手臂,涨红脖子喊了几声,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成家,连个女人都没有。 其实杨通是有过脱单机会的。 八月到十一月,三个月间民政从山东运回来四千多个女人,这些女人大都遭了闻香教暴徒祸害,回到家乡也不会受到家人待见,对一些穷困的女人来说,回去之后,他们大概率会被亲人卖到青楼。 所以当平辽侯给她们提供衣食,周全她们性命,把这些女人当人看时,这四千多个被文明世界抛弃,无家可归的女人,大都选择跟开原军回到辽东,在那所谓“蛮夷之地”继续生存。 这些山东女子抵达辽东后,袁崇焕建议把她们嫁给单身战兵。 战兵只需向民政缴纳二两银子的保证金,或者说是聘金,然后便可和满意的女子成亲(当然也须女方同意)。 那几日民政衙门门口站满了前来讨老婆的战兵。 杨通那日将刘月儿救出孔府地牢,看着刘月儿被医务兵抬走,不知去向。 杨通所在的第二千总第一旗队当日便被抽调追击闻香教余孽,从此便没了那女子消息。 在旗队长怂恿下,杨通去民政衙门排了一天长队,在一群粗布麻衣的女人中间寻寻觅觅,最后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他生怕刘月儿被旁人娶走,正要再去找时,接到旗队长命令,跟随大军立即从开原开拔,南下打建奴。 “杨通,你有什么遗言留给父母?” 等训导官讲完,旗队长又开始挨个和战兵聊天,给有需要的战兵留下遗书和念想。 “没得,父母都死了。” 程亮摸着光秃的脑门,想了一会儿,忽然道: “上次听你说在找一个瘸子·····” 杨通打断程队长,纠正道: “不是瘸子,她只是腿上有伤!” 程亮拍拍这名老兵肩膀,点头笑道: “我知道这女子在哪里。” “在哪里?”平日闷葫芦一样的杨通今日话特别多,显得格外不正常。 程亮指了指东岸城墙。 远处炮兵正在岸上安装火炮,骑兵营骑兵们围着城池不停打转,不时抽冷子朝城头射上一箭,垛口后面的后金弓手也用弓箭还击,骑弓威力不足,后金弓手数量远低于开原军,双方据这样你来我往,菜鸡互啄般相互对射。 杨通半信半疑道: “啥?她被鞑子抓去了?怎么可能?” 程亮连忙摇头,又指了指杨通手中的燧发枪,低声道: “第五千总部要争头功,他们都是弓手和长枪兵,没有火器,把总让咱们第一旗队负责掩护。” 杨通见队长脸色有些难看,不敢多说什么。 程亮望向杨通,眼圈有些微红: “咱们旗队百十多号人,在浑河死了大半,兄弟都不在了,你算一个,周志算一个。到了城下,护好自己,鞑子弓箭厉害得很,躲在盾车后面,别轻易露头。你要是能活着回来,我就告诉你那女子在哪里。” ~~~~~ 西门那边飘来几波稀疏的轻箭,一群背插镶白色小旗的真夷神经兮兮的望向岸边越来越多的炮兵,转身便要逃走。 五个炮手被轻箭射中倒地,其中一人当场死去。 “火铳手上前,杀光他们!” 第二千总部第一旗队旗队长程亮吹向尖锐的竹哨,大声呵斥火铳兵向前推进。 一排长枪兵和一排刀盾兵跟在火铳兵后面,掩护火铳兵快速接近目标。 “停止前进!” “举枪!瞄准!” “射击!” 燧发枪三轮射击后,周围弥漫起一片白烟,八十步外响起一片惨叫声。 袭击炮手的那群后金弓兵立即崩溃,后金兵丢下十几具尸体,仓皇往西门溃逃。 弓手们站在护城河前,用夷语大声朝城头叫喊,催促城头守军放下吊桥。 一群背插黄色小旗的巴牙剌二话不说,从城头垛口后面张开大弓,瞄准射杀城下溃兵。 这些巴牙剌的箭法不甚高明,射了半天只射死几个包衣。 城下弓手咒骂几句,一哄而散,朝其他城门逃去。 炮兵营王长之在一名镋钯手的帮助下,从苏子河冰面爬到岸上,望着眼前荒诞的一幕,忍不感慨: “一年多不见,镶白旗成这怂样了。” 他转身望向旁边正在检查炮手装填的副营官,大声道: “老宋,调好了就打,别磨磨叽叽!” 韩真义神色沉静,盯着三百步外,赫图阿拉西门城头那群正在射箭的巴牙喇,轻轻拍了拍旁边一名八磅炮炮手肩膀。 “开炮!” 正文 第191章 公无渡河 刘招孙举起望远镜,韩真义他们该进行炮击了,然而直到炮兵全部渡河,黄台吉还没有组织任何有效反抗,刘招孙眼皮不停乱跳。 “这次,感觉和从前都不一样,不知为何,真的可以这样一路平推吗?” 刘招孙声音低沉,像是说给自己听,连身旁的康应乾都没听清平辽侯在说什么。 孙传庭指着东岸密密麻麻的炮兵,炮兵正在做最后调试,十几门野战炮对着西门,城头守军最多就百十号人,孙传庭忽然想起什么,大声对刘招孙道: “大人,下官有种不祥预感·····” 不等孙传庭说完,便被康应乾打断: “孙白谷,这一路走来,你的预感什么时候祥吗?” 孙传庭不去理康应乾,继续对平辽侯道: “刘大人,下官以为,建奴兵力不止一万,黄台吉定然在东岸某处藏有伏兵,骑兵和炮兵挡不住他们····” 刘招孙摇头道: “若真有埋伏,刚才炮兵运送火炮过河时,他们便应该半渡而击。” 康应乾觉得这孙传庭是故意拖延进军,他知道孙传庭在抚顺屯田募兵,据说招募了很多陕西逃难来的流民,可见此人野心不小。 康应乾忍无可忍,怒道: “一派胡言!开原骑兵营天下无敌,在浑河战场,一举击溃两黄旗。建奴不过残兵败将,如何是骑兵营对手!” 孙传庭反驳道:“过河骑兵不到一千,战兵又多是新兵,你连八旗近况都不清楚,就让几千人去冲锋陷阵。所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便是如此。” ~~~~~~~ 苏子河东岸,十二门八磅步兵炮炮口微微上扬,指着三百步外的赫图阿拉城门。 “轰!轰!” 八磅炮喷射出一条三尺多长的橘红色火舌,如火龙喷火,炮身猛地往后退去,地面腾起无数团浓厚的白烟。 七斤重的铁球冲出炮膛,高速旋转着砸向赫图阿拉西门。 刘招孙举起望远镜,三百步外的赫图阿拉西门传出沉闷的砰砰声,木门被铁球撞的木屑横飞,两发炮弹打在城头上,在坚硬的青石上形成跳弹,铁球滚入巴牙剌中,溅起一阵血雨。 “火炮精度提高不少,不错,此战过后,给工坊奖励!” 刘招孙查看炮击成果后,满意的点点头,将目光投向东岸骑兵。 炮击开始后,他们加速掠过护城河,朝城头抛射,城头后金弓手被火炮压制,根本无力还击, 骑兵不敢离城墙太近,他们的骑弓威力有限,很多人索性从马背上取下步弓,站在地上朝西门瓮城抛射。 几轮射过,赫图阿拉西门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羽,骑兵们射的正欢,后面上岸的辅兵火兵已经推着盾车上来了。 方由翻身上马,大声招呼他麾下骑兵给盾车让开路来。 “别射了,交给火枪兵就行了!都给老子上马,去其他各门,防止建奴突袭!” 骑兵纷纷翻身上马,叱咤着奔腾而去。 炮击渐渐稀疏,西门附近到处都是砖石瓦砾,城墙腾起滚滚烟尘,久久未能散去。 瓮城城墙上倒下一片后金兵尸体,他们大都被掩埋在砖石瓦砾下,一些人还没死绝,双手在废墟外面乱扒。 西门被炮弹打的千疮百孔,城门竟没有倒,透过铁球打开的缝隙,可以望见瓮城中慌乱的后金兵。 这时候,后金藏匿已久火炮忽然爆响,瓮城城头上面传来火炮轰鸣的轰轰声。 两岸所有人都抬头朝赫图阿拉城墙望去。 刘招孙眉头微皱,没想到建奴炮兵这么沉得住气。 大将军炮射出一片霰弹,铁钉、铁蒺藜和碎瓷片,像雨点将正在护城河前放冷箭的骑兵扫倒。 其他几门大将军炮将炮口瞄准正在渡河的开原战兵。 三斤重的大铁球呼啸着砸入河中,猛烈的撞击下,冰面开始出现裂痕。 刚才还占尽优势骑兵立即散开,避免成为城头炮手的活靶子。 韩真义见城头火炮竟然不攻击自己这边,举得事情有些不对,他大声对周围炮兵命令道 “继续炮击!对准建奴火炮打。把它们都打残!” 第二轮轮猛烈轰击,建奴安置在城头的大将军炮一架架被打成稀烂。 一发八磅炮炮弹直接命中城头大将军炮炮身,两名后金炮手被崩飞的木屑打成了血人。 炮弹洞穿炮架后,带起炮架车轮滚落到城中,沿途一片鬼哭狼藉。 连续三轮炮击后,赫图阿拉城头已经见不到一门完整火炮,刚才遭受攻击的第五千总部战兵绕开裂缝的冰面,继续向东前行。 “鞑子就这点能耐?” 王长之望着城墙下七零八落的大将军炮,大声嘲讽道。 连续射了十几发炮弹,炮手们开始清理炮膛,用蘸了水的羊毛刷子伸进滚烫炮膛中给火炮降温,周围发出一阵阵滋滋声响,四周升起一团团白雾。 ~~~~~ 辅兵们费尽力气推拽的盾车终于抵达东岸。 西岸传来战兵海啸般的欢呼声。 骑兵方由回头瞥了眼终于渡河的第五千总部战兵,不屑道: “一群新兵蛋子,就知道瞎嚷嚷!” 邵捷春亲率第五千总部主力两千五百人渡河,只留下五百长枪兵在西岸接应。 一队队战兵组成整齐方阵,在各旗队长指挥下,战兵们踏着冰面,汇成一条黑色河流,向东岸流淌。 ~~~~~ 赫图阿拉西门瓮城后面的城墙早在半个月前便被拆除,临时被土填成了一条两百多步的大斜坡。 这种被称为战马城的防御工事通常出现在南方,有利于城内兵力快速调动,甚至可以保证骑兵随时支援城头作战。 开原血战中,刘招孙将北城改造成战马城防御,才有后面白杆兵突然杀出,给镶蓝旗重创。 浑河血战后,黄台吉从一个被俘开原兵口中,大致了解到刘招孙的防御规划,再加上后金兵从沈阳白杆兵、浙兵阵地学到的一些防御手段,后金将赫图阿拉城内工事进行彻底改造。 三千名汉军乌真哈超,手持燧发枪,静静立在战马墙下,等待进攻命令。 一墙之隔的东岸喊杀震天,然而和他们都没有什么关系。 ~~~~~~ 赫图阿拉汗王殿,全身披甲的黄台吉抬头望向眼前来人,和颜悦色道: “这位义士,快快请起,烦请待本汗向你们大柜问好。” 眼前这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便是悟空教(白莲教一支)二柜,悟空教只要活动于辽南,老奴时代,努尔哈赤迷信萨满,在萨满巫师对这些邪教残酷镇压,黄台吉继位后,及时进行调整,主动拉拢辽南各支白莲教势力。 悟空教便是其中最有影响力的一支,大柜唐山早年是个云游道人,帮死人叫魂,后因作奸犯科被官府逮拿。出狱后,堂山自称得了神通,能知晓前后五百年事,信者能除百病,还可得长生,随着辽东形势败坏,追随他的人越来越多。 “刘招孙会在赫图阿拉败亡,你们,只需在抚顺起事,抚顺城中的开原军全部被抽调到了这里,不管是放火还是怎样,本汗希望抚顺乱起来。” 二柜眯缝眼睛望向后金汗,小眼珠不停转动。 “大汗明鉴,咱们大柜是个生意人,火中取栗的事情,他大柜不会干,你说能杀了刘招孙,大柜凭什么信你?开原军这次可是倾巢而出,你们自身难保·····” 旁边侍立的一名戈士哈面露凶光,拔出腰刀正要上前,被黄台吉喝住。 黄台吉伸手指向苏子河方向,一字一句道: “河冰马上破裂,过河的开原军,都要死在东岸。” ~~~~~· 文登县城,县衙大堂二进小院。 身怀六甲的金虞姬坐在椅子上,抬头望向东北天空。 她身前摆放着张案几,案几上放着笔墨纸砚。 丫鬟伏在案几旁,小心翼翼研磨,等她研好,见金夫人正在出神,低声道: “夫人,可以写了。” 金虞姬如梦初醒,起身来到案几前,铺开一张整洁白净的宣纸,纤纤细手握住毛笔,在墨池中蘸了蘸,提笔在纸上写下“夫君安好”四个字,想起昨晚做的那个噩梦,竟有些出神,墨汁顺着狼毫泼洒在宣纸上,印出两朵暗黑梅花。 “夫人,夫人。” 丫鬟如烟低声喊了两声,金虞姬朝她做了个止声手势。 街上隐隐传来说书人声音。 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 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 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 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 箜篌所悲竟不还! 金虞姬忽然想起昨夜做的那个噩梦便是在这里。 她一把抓住如烟肩膀,把丫鬟吓了一跳。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官人在辽东危险。” 正文 第192章 他不是杜松 第五千总部开始渡河后,孙传庭默默离开众人。 十一月的赫图阿拉寒风凛冽,他在棉甲下裹了层皮袄,彻骨的寒意还是侵入肺腑。 孙传庭将脖子缩在棉甲中,不顾康应乾等人鄙夷眼神,在四名亲兵护卫下策马向北前行。 “大人这是去哪里?” 孙传庭头也不回,大声道: “苏子桥!” 赫图阿拉西、北两面环水,东、南两个方向则为山岗,平日仅有一座木桥与抚顺方向通行,这座桥梁便叫做苏子桥。 三日之前,夜不收抵达赫图阿拉侦查,发现河面皆已结冰,足够通行马车火炮。 夜不收回去禀告后,众人一致决定大军从冰面过河,上次浑河血战的经历犹在眼前,没人愿意再让战兵过桥。 等到刘招孙率众人抵达战场后,发现这座名字优雅木桥,已经被建奴拆掉了一部分,剩下的桥面只能供双马并行。西岸开原军数量超过万人,若是让全军都从苏子桥过河,至少要一天时间,而且那些重型火炮是不用想过去的。 于是苏子桥就成了鸡肋的存在。 在孙传庭的坚决要求下,抵达赫图阿拉后,平辽侯勉强派了一百多名火兵,到附近山上砍伐木材,紧急加宽加固桥面,以防孙大人口中所谓的意外情况发生。 相比浑河,眼前的苏子河要窄很多,眼下又是枯水期,东西两岸相距不足两百步,弓箭火铳皆能覆盖。 第五千总部前面的旗队已经上岸,后面的旗队还没开始渡河。 “奈何乎!骄兵悍将,吾固知大军往而不返也!” 孙传庭仰天长叹。 原本历史上,孙传庭于崇祯十六年(1643年)说出这样的话后,便出关与李自成决战,随即战死,此时距离大明王朝覆灭不到半年时间。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在平辽侯即将覆灭前夕,孙传庭竟然说出了同样的话。 “大人,到了!” 一名亲兵上前拉住缰绳,孙传庭将马停住,费力从皮袄取下个椰瓢,放在手里摇了下,还有些酒,他仰着脖子灌了两口,感觉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苏子桥前,从各营抽调的一百二十名辅兵在把总的指挥下,大声喊着号子,把一根粗重的松树吊起固定在桥面上。 苏子桥和昨天相比,竟然没有什么变化,西岸被拆除的桥墩现在还是空空荡荡,上面被抽走的木板也没补上,桥面露出的大窟窿足够陷下去一辆马车。 “把军令当儿戏否?怎可如此行事?” 孙传庭正在抱怨,抬头望见那个负责修桥的蒲把总正从冰面上踉踉跄跄朝自己走来。 他不及站稳,便向孙传庭行礼。 “孙大人,您怎么来了?东岸都打上了!” 孙传庭指着缺失的桥墩,大声质问: “蒲把总,这是怎么回事?刘总兵让尔等修桥,就是这样修的吗?!” 蒲刚是第二千总部第三旗队的旗队长,历经浑河血战,打仗凶猛,鬼点子多,是邓长雄麾下的得力战将。不过此人有个缺点,就是爱喝酒,喝酒之后还喜欢打架。 这次从开原出发前两天,蒲刚和其他几个旗队长一起喝酒,醉酒后因为争论浑河血战军功,和第一旗队的程亮大打出手,好在被其他人及时拉开。邓长雄知道后,撤去他旗队长的职务,昨天听平辽侯说需要一个军官督促修桥,就打发这蒲刚来了。 “孙大人明鉴,附近山上树木被砍光了,砍不了被鞑子一把火烧了,咱们兄弟忙活半天,才找到这几棵松树。” 孙传庭心中一惊,如此看来,这黄台吉是早有准备,以有心算无心。 如此坚壁清野,不给开原军留下一草一木,便是想要让大军从冰面过河,东岸到底有什么陷阱。 孙传庭想到这里,转身对蒲刚道: “建奴竟然如此算计,这一仗怕是不好打了,蒲把总,没有树,你们就不修桥了?去,传我命令,把那些还没过河的牛马车都拆了,用木板赶紧把桥面补好!” 蒲刚听了这话,满脸惊诧,口中喃喃道: “孙大人,这会儿卑职应该带兵过河的,修桥也不是咱的本分,再说,不会有人让咱拆马车的,修桥这事儿,除了您,就没别的大人支持···” 孙传庭缓缓抬起头,神色平静望向蒲刚,一字一句道: “此桥为生死线,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大军安危!蒲刚,本官不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带多少兵!现在被派到这里,归本官管辖,就要听从本官将令。本官怀疑黄台吉有诈。” “现在是辰时,两个时辰后,若桥面不能通行,你,我,还有眼前这数万大军,都得死无葬身之地!不过在大军覆灭前,本官会先杀你!” 蒲刚被孙传庭这话一激,心中血勇上来,一把扯下绑缚,咬牙绑在自己胳膊上,大声道: “既然此桥如此重要,大人何不早说?!今日我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带兄弟们把桥修好,确保大军通行,若误了军机,不用孙大人动手,蒲某人自行了断!自己砍了自己!” 蒲刚说罢,立即吹响挂在脖子上的竹哨,辅兵们纷纷上前,蒲把总手指两里外岸边密密麻麻的牛马车,咆哮道: “都放下手中活儿,随我来!” 孙传庭望着辅兵们远去背影,脸上神色稍缓,取下椰瓢喝了口酒,翻身上马,对身后四名亲兵道: “走,随本官回去,康应乾他们肯定不让拆。” 亲兵答应一声,策马跑到前面护卫孙传庭。 忽然,几人身后,苏子桥那边传来几个辅兵惊叫声。 “鞑子过河了!鞑子过河了!” 孙传庭心中大惊,连忙勒住缰绳,回头望去。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想过黄台吉会直接渡河攻打开原军。 调虎离山?桥面破损不堪,建奴是如何过河的?也从冰上走吗? 四名卫兵立即打马上前,挡在孙传庭前方几步位置,两人张弓搭箭,两人举起燧发短铳,充满警惕的望向苏子河桥面。 远处传来人马惊呼声,孙传庭心道要遭,大声喝令卫兵赶紧回去报信,两名燧发枪卫兵犹豫了一下,掉马疾驰而去。 这时,五六骑后金兵已经冲到西岸,为首一将,身材高大,容貌雄伟,披甲立于马上,顾盼生姿。 两名卫兵立即射出重箭,被敌将举起小盾挡住,还在再射时,只听桥面有人喊道: “我乃投诚辽民,不得射箭!让刘总兵前来说话!我有要事禀告!” “不得射箭!我们伴当只有六人,诚心反正,不是鞑子细作!” 孙传庭细细打量对面一番,六人身上皆是轻装,没有佩戴铠甲兵器,听这人说话,像是开原口音。 他沉思片刻,策马上前,拦下准备放箭的卫兵,对着那人大声喊道: “本官乃抚顺兵备道孙传庭,有话对本官说便是了,敢问这位义士,高姓大名?” 桥面那首领翻身下马跳到岸上,两名卫兵丢下弓箭拔出腰刀,孙传庭呵退卫兵。 “罪人刘兴祚,有要事禀告。” 孙传庭大吃一惊,他曾听情报局说过刘兴祚的详细情况。 刘兴祚本是开原人,万历四十年,因被开原守将凌辱,率全家投奔后金。 此人才干出众,且“伶俐善解人意”,深得老奴器重与赏识,迎娶努尔哈赤女儿,成为和李永芳佟养性一样的额附。 老奴在位期间,刘兴祚是所有汉官中官职最高的,也是汉官中升的最快的。努尔哈赤曾把自己穿过的貂皮袄赏给他,以示恩宠。 这样一位后金高层人物,现在却要主动来投,孙传庭颇觉诧异。 孙传庭扶起刘兴祚,上下打量这位后金额附一番,笑道: “好,平辽侯这会儿应该已经渡河,刘义士先随本官回大营歇息····” 刘兴祚急道: “渡河?不能渡河?” 孙传庭听着口气,知道刘兴祚掌握有机密内情,连忙道: “为何不能?” 刘兴祚一把拉住孙传庭,低声道: “河冰下埋设了几万斤火药,黄台吉准备把开原炮兵全部留在东岸,这座桥也要被烧掉,赫图阿拉城中埋伏有大队兵马,配备有燧发枪,白莲教要截断你们粮道,祖大寿率一万辽兵已到赫图阿拉南部,准备合围你们。黄台吉说,他要让刘总兵像杜松那样死掉。” 孙传庭呆在当场,没想到事态竟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他口中喃喃道: “杜松,怎么死的?” “萨尔浒时,杜松不听部将劝谏,执意分兵渡河,把辎重火炮都留在身后,过河后他就被两黄旗、正红旗围攻,最后被代善一箭射死,被黄台吉砍了脑袋。” 孙传庭望着刘兴祚,诧异道: “你是如何知道的?” 刘兴祚急道: “萨尔浒大战时,我也在浑河北岸,跟随老奴,孙大人,十万火急,不说这些了,赶紧让大军停止过河吧!否则平辽侯就是下一个杜松了。” 孙传庭抬头望向南边,第五千总部战兵如同蚁群般,密密麻麻布满整个河面,第一、第二千总部的将旗开始准备过河。 “平辽侯百战不殆,这次也能赢得,他不是杜松。” 正文 第193章 为本官攻破赫图阿拉 刘招孙望着站在眼前的刘兴祚,不顾他后脑勺上拖着的金钱鼠尾辫,满脸欣喜道: “今日幸得贵人相助,我必攻破赫图阿拉,斩杀黄台吉!” 辽东沦陷以来,有多少包衣汉奸,就有多少仁人义士。 在众多反抗后金暴政的英雄中,刘兴祚无疑是最耀眼的一个。 刘招孙对这位本家颇为敬佩。 眼下形势危急,开原军行将覆灭,不便对此人展开作过多介绍。 简单来说,刘兴祚是位孤胆英雄。 此人选择放弃在后金的高官厚禄,放弃一家老小(都在后金),只身跑回大明,继续与建奴死磕。 后因袁可立离职登州,加之毛文龙排挤陷害,刘兴祚被迫出走,最后在永平阵亡,尸体被皇太极获得。 崇祯三年(1630),皇太极当众肢解刘兴祚的尸体,开膛剖腹,肠子流满了一地【注释1】。 后金大臣库尔缠于心不忍,偷偷收敛了刘兴柞尸骸,后来因此被皇太极杀害【注释2】。 可见在皇太极对刘兴祚忌恨之深。 如今有刘招孙介入,这位孤胆英雄的命运将发生重大改变。 “老奴生前有恩于我,不过他在沈阳大肆屠戮,被刘总兵斩杀,也是天意!” 刘招孙亲手扶起刘兴祚,安排卫兵带他下去歇息。 刘兴祚一把推开卫兵,急道: “刘总兵,形势危急,请早做决断!即刻下令停止渡河,黄台吉等着诸位过去!他为此战筹划半年之久,你们从开原过来,一路所向披靡,难道就没怀疑是建奴诱敌之计?” 刘招孙当然怀疑过。 所谓骄兵必败。 刘招孙望着周围狂热的军官,除了孙传庭和邓长雄两人一直未变,其他人早已失去本心。 那位着急渡河争功的邵捷春,这次真要带着几千战兵死无葬身之地。 这将是开原军从未有过的惨败。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因为照此发展,刘招孙和他的上万人马都将在赫图阿拉覆灭。 周围辽东兵将都认识刘额附。 康应乾令人查验,确定是刘兴祚本人无误。 康应乾只知道人是真的,消息是否属实,还需他进一步确认。 毕竟刘额附带过来的消息实在太过可怕。 苏子河下埋藏有几万斤火药,赫图阿拉城中有三千多火铳兵,辽镇大股人马正在外围战场等候······ 康应乾强装镇定道: “平辽侯,这必是黄台吉派来的细作,拖延时间,不必理会,下令让其余战兵立即渡河!不给他们机会施展阴谋诡计!” 众人陷入沉思,邓长雄望着遍布河面的第五千总部战兵,身体不由自主颤抖。 盾车全部上岸,一个旗队的战兵缩在后面,朝赫图阿拉主城缓缓推进,一边走一边射箭放铳,几点白烟在远处漂浮,像天边云彩。 第五千总部没有火铳手,盾车后面这些火铳兵都是从邓长雄麾下抽调增援的。 杨通也在其中。 刘招孙神色不停变动,他努力表现出统帅该有的镇静。 然而额头渗出的汗珠还是出卖了这个只有二十岁的年轻人。 好在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大家早已吵成一片。 “不可增兵,立即将第五千总部撤回!” “不能撤!现在撤走战兵,过河的炮兵骑兵怎么办?他们加起来才三千人,不是八旗军对手,还有那么多火炮,白白送给黄台吉?以后开原还怎么守?” “抚顺粮草烧光,咱们粮食支撑不到撤回铁岭,这寒冬腊月,辽东平野,你们知道败退是什么下场?是大败,是全军覆灭!” “不如先回头灭了祖大寿,他手里有粮!” “灭了辽镇又如何,咱们百里行军,士气已是低迷,体力消耗,若建奴尾随,到时无处可守,又失去骑兵火炮优势,拿什么和他们拼?” “不要指望铁岭开原,若真像刘兴祚说的那样,黄台吉拥有燧发枪,还有生女真,袁崇焕在叶赫必定是大败,只会败的比我们更惨!或许现在,开原已经失守,铁岭也不保,回去等死吗·····” 众人争论不休时,从西边奔来一骑哨马。 众目睽睽下,一个满身血迹的骑手马不停蹄跑到苏子河前。 卫兵正要上前阻挡,骑手翻滚下马,从地上挣扎爬起,绝望道: “粮草····被乱民烧了,抚顺战兵战死······” 众人惊叫一声,脸色都如死灰。 大家抬头望向平辽侯,不约而同道: “刘总兵,赶紧下令,是进是退!” “平辽侯,快给个主意,要不夺回抚顺!” ······· “够了!别吵了!” 刘招孙大吼一声,周围终于安静下来。 刘招孙环视四周,神色平静道: “进则有一线生机,退则死无葬身之地。” “不能再从这条河段进兵!” “传本官将令,全军即刻从苏子桥冰面渡河!从各营各增派二十名辅兵,抢修桥面,两岸各留一千战兵守桥,桥在人在! “过河之后,四面攻打赫图阿拉,主攻在西门,让长枪兵引诱建奴燧发枪兵出城。抽调五百战兵掩护炮兵前进,抵近炮轰瓮城,咱们火炮比建奴犀利,只要火炮不失,必能取胜!” “本官亲自攻城,三个时辰内,不攻破赫图阿拉,把总以上军官全部斩首!” 刘招孙话未落音,远处传来惊天动地爆响,如晴空炸雷,几乎把人耳膜震破。 脚下河岸土地剧烈颤动,周围等待过河的战兵不由自主往后退去,几匹战马受惊,嘶鸣一声,夺路而逃,跳上冰面,在冰层上打滑。 “河面破了!” 苏子河如一面破碎之镜,裂痕从炸点中心向四周扩散,河面响起令人窒息的咔嚓声。 冰面上人马惊叫声不绝,上千名战兵立即坠入冰窟。 身着沉重铁甲的长枪兵和镗钯手瞬间没入河水中,消失不见。 火铳兵和骑兵在浮冰间浮浮沉沉。 与此同时,赫图阿拉四门一齐响起密集的燧发枪声,正在护城河前抛射的骑兵如狂风扫过的落叶,纷纷坠马。 先期过河的一千骑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刘招孙视野中消失。 注释: (1)“贼得兴祚尸,驮归老营,于广众之前,剖胸裂肠,快泄其愤”明·周文郁著《边事小记》卷四《刘将军事实》 (2)“解衣痤兴祚,上命发而磔之,库尔缠复窃收遗骼”天聪七年二月“上发库尔缠诸罪,并追议论庇刘兴柞罪,论死”《清史稿》库尔缠传 正文 第194章 乱 砰! 曾天星撞破窗棂,从教坊司二楼摔落地面。 曾总旗后背着地,脊柱如弓弦崩断,一阵骨骼碎裂声后,他再不能站起。 西直门大街上行人惊叫着四散逃去。 曾总旗口喷鲜血,挣扎着想要站起,楼上又飞下来两人,和他一样都是砸在青石板上,骨骼断裂,趴在地上,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曾天星见已走不脱,瘫在地上,眼神直勾勾的望向前方。 沈炼翻身从临街窗户跳下,稳稳站在三人身前。 绣春刀那把已经崩坏,锁子甲被鲜血浸透,血水顺着甲叶淅淅沥沥往下流,分不清是沈炼的血还是番子们的。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 教坊司内十几人,还能站着的,就剩他和采莲。 受伤的两个番子见沈炼追上来,连忙挣扎站起,扶着雁翎刀一瘸一拐的往东走。 两人路过躺在地上的曾总旗时,竟不敢丝毫停留。 曾天星呵呵笑着两人。 沈炼箭步上前,三步追上两个番子,绣春刀惯出,径直刺穿番子胸膛,鞭腿扫向另外一人,咔嚓声响,颈骨被生生踢断。 “功夫再好,也逃不出我舅的手心!” 沈炼猛地将刀从那番子胸骨间拔出,震落刀口血迹,死死盯着匍匐在地的曾天星。 “死!” 曾天星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之色,忽然大声狂笑起来。 沈炼收住绣春刀,脚踏在曾天星脊背上,冷冷道: “休拿许显纯吓我,这两年你们残害多少无辜百姓,若非老子今日有事在身,必把你送进镇抚司,尝遍酷刑!再让你死!” 曾天星吐出一口鲜血,扭头朝沈炼狞笑: “沈炼,你知道是谁要让你死吗?你到死也只是蝼蚁而已!” 沈炼稍稍用力,踩在脊背断裂处,曾天星嚎叫一声,又笑道: “你以为真是厂公和皇上的旨意?那你就把东厂想简单了!” 沈炼将他一把拎起,曾天星双脚软塌塌瘫在地上,恶狠狠望向沈炼,笑道: “是我舅,厂公不想杀你,是我舅做的,还有派往山东的锦衣卫,也是我们杀得,没想到吧!” 沈炼脑海一片空白,忽然想到这次去滦州前,魏公公召见自己的样子。 “你们竟敢欺瞒厂公!还敢挑拨厂公与平辽侯关系,你们·····” 曾天星口吐出血末,脸色渐渐暗淡下去。 “沈····炼,我舅就是厂公,皇上猜忌魏忠贤,他和你,还有刘招孙,你们都得死,今日你杀了这么多人,东厂会一直追杀你,不死不休,可恨,可恨老子今天带的人太少了····” 沈炼怒火中烧,一脚踏在曾天星胸口,左手拎起绣春刀,右手勒住脖子,用力一抹。 他丢掉手中残破的绣春刀,将地上一个番子衣服剥下来换上,回楼上捡了雁翎刀和短弩,拉起躲在里屋的采莲。 正要从教坊司后面破窗而出,采莲对他道: “沈郎,教坊司是奴家的噩梦,奴家恨这里!” 沈炼刚才在一炷香时间里,连杀十三人,眼下听了这话,杀气腾腾道。 “那便烧了它!” 采莲眼中的教坊司,夺走了她的父母兄弟,夺走了她们族人的一切。 沈炼也恨教坊司。 是教坊司离间了他和魏忠贤的关系,是这温柔乡让他沉湎女色,渐行渐远,才终于酿成今日之打火,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厂公、 采莲从屋中取了几瓶桐油,两人分头行动,将桐油从二楼走廊一直浇到大门口。 沈炼又将楼下的酒缸打碎,酒水很快流满一地。 做完这些,沈炼取下墙角挂着的灯笼,猛地将灯笼打翻在地。 楼上很快燃起大火,大火沿着门窗桌椅蔓延开来。 刚才沈炼与锦衣卫打斗时,教坊司内的乐户便已全部逃走,偌大的酒楼上只有沈炼和采莲两人,教坊司屏风帷幔极多,都是引燃的器物,眼见得大火熊熊燃起,自然无人敢上前救火。 沈炼见火势从外面蔓延进来,连忙背上采莲,从后窗跳下。 沈炼身法了得,两人落地后都没有受伤,沈炼牵着采莲手在后院站定。 十字街头赶来抓捕沈炼的兵马司士卒,抬头望见教坊司黑烟腾空,火势接天,都在愣住当场,等过了好久赶来救火。 采莲仰望漫天烈焰,俏丽的脸庞被映照成红色,站在旁边拍手笑道。 “好一场焰火!烧他个白茫茫一片。世间从此再无教坊司了,真好!哈哈哈哈!” 沈炼顺着采莲目光望去。 这座自成祖时期建立的大明礼乐机构彻底被浓烟大火吞没。 雕梁画栋被火烧得噼里啪啦,帷幔家具燃烧冒出墨黑色浓烟,晚风将浓烟吹散,露出底下狰狞的火焰。 沈炼隐约望见,成千上万只乐户灵魂升入天空,千万灵魂婀娜多姿,娇艳动人,停留在她们最美好的年龄,此时此刻都随这场烟火离开这片曾经折磨她们至死的人间地狱。 沈炼一把拉住她: “快走吧,莫烧到周围百姓,否则便是我俩罪过了。” 两人正要出去,抬头望见远处又来一支人马,正挡在街头挨个盘查往来路人。 沈炼心道要遭,若是他一人,脱身问题不是很大,不过现在还带着个女人,想要蒙混过关就有些难度了。 教坊司已经被烧,留在京师,早晚就被人发现,到时还是死路一条。 正在焦急之际,只听身后传来车辙声,一名马夫赶着马车凑教坊司后面马厩缓缓驶出来。 “沈百户,上车吧!” 沈炼惊诧不已,这时从马车帘布中钻出两个脑袋,正是赵一方和卢渐行。 赶车的车夫竟然是司礼监奉銮老赵。 沈炼喜出望外,连忙让采莲先上了马车,自己跟着上去。 车厢内颇为宽敞,足够容纳四人,两位小弟见沈炼毫发无伤,不由又是一番称赞。 “刚才进去的可有十二个番子,都被沈哥杀了?” 沈炼瞪两人一眼,怒道: “既然看到这么多番子,你俩为何不进去帮我?” 赵一方卢渐行互看一眼,沈炼这时才看到两人身上斑斑血迹,刚才他们在楼外亦斩杀不少番子 沈炼低声对赵奉銮道: “老赵,你不怕被连累啊?” 赵奉銮笑道: “如今教坊司被烧成了平地,与奉銮脱不了关系,我不走,内阁皇帝,都不会饶了我!刘招孙也少年英雄,本官将投靠平辽侯!” 沈炼微笑不语,真是天下何人不通刘,眼下连教坊司的老大也要投奔开原,真是咄咄怪事,看来朝廷真的不行了吗? “等会儿过这个路口时,都不要说话,把守路口的是我好友!” 赵奉銮小心对众人叮嘱道。 刚走出几步,便听街上传来纷乱的马蹄声,沈炼知道是兵马司的人来增援了,等他们封锁了街道,想走便走不了了。 沈炼坐在马车里,随着马车颠簸,心中越发忐忑,不知道他的三位兄弟现在是死是活。 以及他的忘年交,魏忠贤。是否还在活着。 正文 第195章 岳武穆兵困龙蟠矶,白素贞魂归雷峰塔 金虞姬自序: 小女子生长于朝鲜小藩,略知书墨耳,自幼仰慕天朝英雄豪杰,粗涉小说话本,兼唐传奇诸篇,皆不得要领。万历四十七年,奴家赴辽东,适逢鞑虏跳梁,黑云压城,幸遇平辽侯挥剑斩东虏,浑河血战,历历在目,此生平快事! 辽东苦战,角声漫天,醉里挑灯,偶闻夫君吟诵此篇,不觉泪眼潸然。心心念念,朝思暮想,才有这岳武穆与青白二蛇及许宣故事。 妾本藩国小民,德薄才疏,戎马倥偬,急就章博君一笑耳。 ~~~ 第一回:岳武穆兵发龙蟠矶,白素贞魂归雷峰塔 诗曰: 五代干戈未肯休,黄袍加身始无忧。 那知南渡偏安主,不用忠良万姓愁。 却说宋绍兴五年,定国军节度使岳飞率岳家军连夺商、虢等地,一路收复失地,所向披靡,霎时间淮北震动,金狗丧胆。 列位看官,所谓金狗,并非指是金国完颜,乃是金国扶持的“大齐皇帝”刘豫,便如我朝包衣奴才之于建州鞑子一般。 且说这刘豫自从投靠金国后,在淮北坏事做尽,不得人心,一见王师北上杀来,秋毫无犯,心中惶恐不安。 次年三月,刘豫拼凑二十万乡兵,要和宋军在淮西决战。 淮河上下,军民同仇敌忾,赵家皇帝听闻金狗南下,吓得双腿发软,正要连夜南狩,被皇太后死死劝住。 “官家七年前逃来临安,丢失大好河山,如今还欲逃往何地?” 皇帝安定下来,于是不再南狩,又担忧江淮各位将领不能守住防线。 各位看官,你道驻守江淮的宋国大将是哪几个? 保静军节度使刘光世、奉宁军节度使张俊。 赵皇帝以为二人不足以守江淮防线,便要调岳飞军沿江东下,增援刘、张二将。 奈何朝廷诏书送达鄂州,岳武穆眼疾复发,目疼难忍,访医问药,皆不能治愈,只得暂在城西龙蟠矶歇息。 部将高宠见岳帅伤病,不得进军,心中焦急,叫道: “绍兴五年,俺们将刘豫手下杀死大半,如今却让张俊刘光世二贼抢了战功,这鸟朝廷!真让人恼怒。” 岳武穆身边其他几位将官都是纷纷叫冤,感叹官家对岳家军不公,大帐中声音嘈杂,岳飞精忠报国,见麾下都这般非议圣上,心中恼火,当下急火攻心下,眼疾更是痛疼。 话说岳飞生平所愿,不过是调兵遣将,直捣黄龙,迎还二圣,马到成功。 却不想他少年时便罹患眼疾,平日不怎么疼痛,每到要紧时候,便痛如刀割一般。 任凭岳武穆是铁打硬汉,也遭不得这罪。 眼见得离发兵日期渐近,岳家军只是驻守鄂州龙蟠矶,不得奔赴淮西战场,三军将士焦躁不安。 诗曰: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 却说岳爷爷麾下有一亲兵,追随多年,姓张名保,乃是临安府人,早年开药材店过活,后来家里遭了大水,他只好从了军,渐渐在岳飞麾下做了个亲兵。 这几日张保见岳武穆目痛难忍,额头汗如豆粒,心中戚戚,乘周围没人,低声道: “岳帅这病,可是要早些瞧,拖得晚了,必成恶疾。临安城中有一郎中,医术高明,能起死回生,快马将他带回,给岳帅疗治,应当能赶得上援救淮西。” 岳飞听了这话,却是哂笑道: “周围良医都寻了,皆是束手无策,张保,你追随我多年,当知我这眼疾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岳飞说到这里,想起靖康耻已有六年,时光飞逝,两鬓已秋,至今却还是未能直捣黄龙,不免心生伤感。 他抬头望向帐外,龙蟠矶两岸,秋水上涨,落叶纷纷。 “这临安人,到底有何神通?真有医术?” 张保连忙道: “岳帅,这人和我是同乡,也是临安人士,可谓奇男子,他在临安开一家药铺,唤作保安堂,为人乐善好施,常常给穷苦百姓施药。” 张保见岳帅微微点头,知他对这此人有了留意,便继续说道: “绍兴元年,官家渡江南迁,带来数十万北地军民百姓,人多便滋生瘟疫,太医院无力回天,这位临安医士,便在他家门前的挂起招牌治病救人,救活无数百姓。 “倒是个奇人。” 张保环顾四周,凑到岳飞耳边低声道: “岳帅,这人惊奇之处不止于此,临安风传,他的老婆是个蛇妖,被高僧镇压在雷峰塔下····” 岳飞神色凛然道:“张保,岳家军中严禁鬼神之说,再敢违犯,休怪本帅无情!” 张保连忙赔笑道:“这传说我也不信,不过那人医术,却是真的厉害!” 岳武穆忍不住问道:“此人叫什么名字?” “姓许名宣,字小乙。” ······· 金虞姬放下手中毛笔,耐心等待字迹变干,小心翼翼将这张宣纸放在其他几张上面。 腊月的登州天气不甚寒冷,厢房四角放着些炭炉,屋子里温暖如春,曲阜知县和留守文登营的千总,生怕安远将军受一点委屈,隔三差五便派人送来火炭肉菜,还增派了卫兵在县衙周围保护。 毕竟金虞姬和她腹中的孩子,是开原军的未来希望所在,下面这些人即便再不懂人情世故,也会想到这些。 整整一个冬月,金虞姬和两个丫鬟每日都是吃吃喝喝,丫鬟们的身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圆润起来。 金虞姬毕竟是习武之人,怀孕后身子不怎么发福。 金虞姬小腹渐渐隆起,即将临盆,她遵从老宋头的建议,不再舞刀弄枪。 可是每日待在书房方寸之地,快要憋出病来,于是便继续看书,给夫君写信,书都已经看完,信也写了几十封。 从现在到明年三月,辽海封冻,驿站不通。 写好的信只能留在自己身边,等待夫君明年回来拆开看。 百无聊奈之际,她想起和官人说过的写小说的事情。 便让如烟去街上买了叠宣纸,每天便对着白纸构思话本小说。 金虞姬写写停停,遇到不熟悉的情节便去翻书看。 就这样断断续续从冬月写到腊月,每日可得五六百字,小说的开头已经写好了。 故事背景在南宋绍兴年间。 岳飞即将被十二道金牌召回,白娘子也要被镇压在雷峰塔下。 金虞姬对《岳飞传》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这两段故事都颇为熟悉(当然仅限于对话本小说世界的熟悉)。 她敬佩大英雄岳飞,也喜爱那条色诱许宣的白蛇。 金虞姬正在写的这部小说,便是将两段故事糅杂,重新讲述,编成个全新故事。用刘招孙的话来说,是要构建出一个南宋仙侠世界。 今天刚好写完小说前三回,主要情节为: 为治疗岳飞眼疾,抵抗金兵,家丁张保奔赴杭州,满城寻找许宣,遇见许宣和法海当街殴斗,双双被官府逮拿…… 如烟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羹走进来,笑道: “夫人,该吃饭了。” 金虞姬放下笔,在丫鬟搀扶下,捧着隆起的小腹,小心翼翼走到门口,抬头眺望北方,心中喃喃道: 夫君,你近日可好,不知今年冬天,辽东可否太平? 正文 第196章 铁马冰河 “这次攻打后金,都以为是扫穴犁庭,没想到却成了生死之战。” 康应乾抬头望着远处坠入河水的战兵,铁马冰河,不想却一败涂地。 仗还没开始打,第五千总部便已经伤亡殆尽,失去战兵保护,过河的炮兵很快也会被吃掉,当然还有骑兵。 康应乾满脸羞愧,这次要不是他和邵捷春等人贪功冒进,大军也不会陷入如此绝境。 眼看刘招孙辛苦打拼两年的基业马上就要全部覆灭,一路追随至此的康应乾,如何不觉得痛心疾首。 今日大败,康应乾也将死无葬身之地,即便逃回关内,从山东到京师,无数官员都想置他于死地。 刘招孙在登州曲阜等地圈地抢钱,康应乾都在背后出谋划策,等开原军破败,不要说是皇上和魏忠贤,单是山东那些失去土地的缙绅,就能把康应乾生吞活剥。 “平辽侯,下官真是罪该万死,早知道一定听孙大人劝说,绝不如此冒进·····” 刘招孙抬头望着两里之外,正在快速朝这边裂开的冰层,神色平静道: “此战过后,辽东便会太平,今日死的是黄台吉,不是本官!” 康应乾见刘招孙没有动怒,心中稍安,灰暗的眼眸中闪过一抹亮色。 这时,各营辅兵已经出动,在桥下铺垫草料,防止行军滑倒。 西岸剩余的两千骑兵,呼啸着踏过冰河,增援东岸骑兵营兄弟。 两里之外炸点裂痕急速朝这边袭来,冰面完全碎裂只在转瞬之间。 “传我将令,各营战兵加快速度,辎重、粮草、火炮全部丢在西岸,不得携带!半个时辰内,大军全部渡河!” 邓长雄觉得有些不妥,低声劝道: “刘总兵,粮草火炮还好,粮食本来就不足,要是·····” 刘招孙打断他道: “告诉全军,今日不胜则死,粮食是留给活人吃的,我开原军必胜。” 刘招孙说罢,抬头望向邓长雄,望着这个性格沉稳的大将。 “邓千总,你率一千战兵,留守西岸,提防祖大寿偷袭。” 此时过河九死一生,邓长雄见如此安排,知道平辽侯是想给开原军留下一点血脉,他是跟随刘招孙两年的老人,最后时刻当然不愿苟活,他脸色涨红,大声道: “刘大人,我邓长雄是个粗人,说不出大道理,我这辈子没服过谁,就服大人您。自从跟着大人,咱们打仗就没输过!萨尔浒时,杜松死了,李如柏逃了,咱们一群溃兵跟着大人在浑江打镶蓝旗,赢了!鞑子四个旗上万人,围攻开原,被咱们打残,浑河血战,大人把奴酋都杀了,这回,我们还能赢!末将不想待在西岸,死也要和我的兵死在一起!” 刘招孙沉默片刻,咬咬牙道: “那便随本官一起过河!与黄台吉决一死战!” 康应乾扬起马鞭,也要追随平辽侯过河。 即便全军覆灭,随刘招孙死在辽东,他也绝不愿落到厂卫手里。 刘招孙循声望去,不知什么时候,康应乾身上已经披戴好铁甲,他背上还挎了张大弓,刘招孙愣一愣。 从未见过康监军如此血勇: “康监军,你留在西岸督战,这些战兵也需要统帅指挥,防止辽镇偷袭咱们,若东岸大军覆没,你便带他们回开原,保护诰命夫人去天津,杨大人或能保你性命!” 康应乾听了摇头笑道: “你们若是都死了,我一个糟老头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刘总兵不必担心,老夫弓马娴熟,二十年前在登州做海防道,手刃过倭寇,现在老了,近战不行,站在大阵后面帮你们射杀几个鞑子,不在话下!那杨镐现在自身难保,诰命夫人和安远将军也是如此,此时刘总兵就再不要顾及儿女情长,全力一战,今日若是战败,你,我,这上万大军,还有杨镐、杨青儿,金虞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刘招孙听了沉默不语,康应乾猛地在马屁股上刺了一刀,胯下战马吃疼,嘶鸣一声,跃上冰面,向东岸狂奔而去。 刘招孙对一众把总旗队长点了点头,也策马向东岸奔去。 堆积成山的辎重粮草和步兵野战炮被抛弃在了西岸,两个千总部各抽调五百战兵负责看守。骑兵营留下五百骑兵,分布在方圆十里警戒。 刘招孙腰背挺直,左侧是正在忙碌修桥的辅兵,右侧是连绵不绝的战兵队伍,更远处传来咔嚓的冰面破碎声。 酷烈的寒风掠过河面,刘招孙铁青的脸色更添杀气。 后金主力还没出现,第五千总部便损失过半,加上从各部抽调的骑兵辅兵火铳兵,刚才落入苏子河的开原军至少有一千五百人,他们都披戴沉重铠甲根本无力游到岸边,而且在这辽东腊月时节落水,基本没什么存活的可能。 刘招孙回头望了眼冰面上连绵不绝的战兵队伍,上万人的兵力散布在河面上,像几条蜿蜒爬行的巨蛇,蛇头在东岸,蛇腹却还在西岸,第一、第二千总部是开原军的精华,现在却真正是在如履薄冰,冰面随时都有可能崩裂,到时候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这些老兵都是经历过数场大战的精锐,刘招孙不想让他们这样淹死在河里。 “鞑子烧桥了!” 刘招孙收回思绪,抬头朝苏子桥望去,对岸桥墩已被熊熊大火覆盖,已经冲过去的骑兵,疯狂挥舞腰刀,从背后砍杀那些正在纵火的包衣兵。 这些零星的骑兵很快便折返回来,把总们吹响急促的哨声,让刚刚登岸的骑兵赶紧集结。 先期登岸的一千骑兵,在后金火铳手密集打击下,原本严整的骑兵阵列已经消失不见,墙式冲锋的阵线被打的千疮百孔,损失超过三百多骑,剩余的六百多骑,远远躲开城墙,以游骑的状态在赫图阿拉四门游弋。 失去队列阵型的骑兵,在战场上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刘招孙不忍目睹这支骑兵的惨状,正要转头去看过河的炮兵,忽然感觉脚下的冰层微微颤抖。他心道要遭,没想到裂痕传递竟然如此之快,朝周围河面望去,周围冰层没什么变化,这时,东岸传来隆隆蹄声。 骑兵不是已经散开了吗? 正在诧异,便听旁边战兵惊叫: “鞑子骑兵出动了!” 赫图阿拉四门同时打开,吊桥缓缓放下,列阵整齐的后金骑兵同时出动。 在一片低沉的海螺号声中,数千名背插红色小旗的骑兵在火铳兵掩护下,快速在护城河前列阵,他们忍受着开原军火炮有限的杀伤,等列阵完毕,便立即发动冲锋。 骑兵营渡河的一千骑兵,此时还能作战的,只剩下五百骑。 原本的编制全部都打乱,三个把总死的只剩下一个,旗队长死了一半。 冯河站在五百精骑前方,远处,两红旗人马列队完毕,海螺号声响起,无数飘扬的红色小旗汇成一片血海,马上便要将开原骑兵吞没。 冯河指向身后,一里之外的河岸边,在渡河炮兵的操纵下,火炮怒声咆哮,一刻也不停歇。 四磅炮将炮子儿砸进正在列队的两红旗骑兵阵列,造成令人恐惧的杀伤。 八磅炮还在坚持不懈的轰击赫图阿拉西门,为接近城墙的战兵残部提供炮火支持。 冯河指向那群木偶般的炮兵,声音嘶哑道: “咱们骑兵营从没败过,今天仗打成这样,我们的命,不是命,他们的,才是!鞑子的目标,不是前面攻城的战兵,而是炮兵!若让他们占了火炮,开原军就完了!” 冯把总说完,颤抖着举起带血的旗枪,斜斜指向三里外正加速逼近的后金骑兵大阵,绝望而亢奋喊叫: “骑兵营,冲锋!” 与此同时,赫图阿拉西门忽然打开,两黄旗和两红旗的真夷甲兵,组成严整的队列,刀盾手在前竖起长牌厚盾,长枪手长刀手居中,弓手在阵后抛射,迎头撞向正在护城河外攻城的第五千总部残兵。 正文 第197章 半月阵地 杨通挑了一块好的火石夹好,从包中取出一枚短铳定装弹,熟练的装填起来。 盾车在距离护城河两百步的位置停顿下来,前方出现的陷马坑和鹿角挡住了战兵前行道路。 瓮城城头燧发火铳的突然袭击,打死打伤一百多名辅兵,火铳兵举铳和城头对射了两轮,他们数量太少,完全被后金兵压制。 战斗陷入僵持,后金兵调来火炮,对着盾车一阵猛轰,木屑横飞,不断有战兵被飞溅的木屑击中,惨叫着在地上翻滚。 两红旗骑兵出动后,为避免后续登陆战兵伤亡惨重,炮营不得不分出部分火炮,对付那些正在集结的建奴骑兵。 这样以来,躲在城头后面的火炮便更加猖獗。 最先过河的五辆巨大盾车,成了建奴炮击的靶子。 两架盾车被弗朗机炮打得木屑横飞,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杨通躲在第三辆盾车后面,失去骑兵和炮兵掩护,指望他们这五六百人攻城是不可能了。 杨通瞟了眼身后正在渡河的战兵,不知道旗队长程亮有没有过来。他深信只要第二千总部兄弟们过来,打败建奴就没有问题。 “都离盾车远些,不要趴在上面!” 旗队长竭嘶底里的嚎叫。 杨通左侧盾车后躲着个弓手,正娴熟的从箭插中取出轻箭,看也不看,朝远处抛射。 觉得这样的抛射对目标杀伤有限,不过总比困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要强。 杨通举起燧发火铳,瞄向两百步外城墙上晃动的建奴脑袋,扣动扳机,两百步外金钱鼠尾辫像跟细细的黑线,翻滚着坠落城头。 “好枪法!” 射箭的弓手刚好目睹到了这幕,对杨通大叫一声。 杨通对他微微点头,刚要问他叫什么名字,一颗炮弹呼啸着砸向那边盾车,盾车被三四斤重的铁球剧烈撞击,车轱辘猛地往后退去,弓手被盾车撞到胸口,身子往后飞去,落地之后吐出鲜血,没了声息。 周围传来战兵们痛苦的嚎叫声,又有几人被迸飞的木屑命中身子。 杨通咬牙装填弹药,等城头炮声停歇,他又瞄准了一个建奴炮手。 这时,西门响起低沉的海螺号声,那是建奴进攻的号令。 旁边一个长枪兵啐了口痰,怒骂道: “老子不去打他们,他们倒自己出来了。” 周围战兵都伏底身子,小心翼翼朝那边张望,不时有炮弹在盾车上空掠过。 双方炮兵开始相互炮击。 黄台吉终于不再掩饰后金火炮实力,更多的火炮被推上城墙,和东岸火炮展开对轰,几轮炮击过后,双方竟然不分伯仲,互有伤亡。 建奴火炮进行了改进,射程和精准度得到提升,他们用数量优势抵消了技术的不足。 几轮炮击后,双方都觉得战果太小,于是又开始将目标换成对方正在集结的骑兵步兵。 这样的目标显然更容易打中。 第五千总部副千总朱东下令道: “所有人退后三百步,抢占后面河岸最狭窄处土坡,往东岸方向修筑壕沟胸墙。保护我方炮兵!” 旁边一位把总低声道: “朱副千总,邵千总给我们的命令是攻打西门······” 身材粗壮的朱东一把推开那把总,怒道: “人都死光了,还攻什么攻!他们事先不做好侦查,害老子死这么多兵!” 朱东骂了几句,继续大声喊道: “邵千总情敌冒进,中了鞑子埋伏,被鞑子火炮打死了!” “他死不足惜,老子刚接到刘总兵命令,让咱们第五千总部停止攻城,和骑兵一起,保护好东岸火炮,刘大人很快便将率主力渡河,攻破赫图阿拉!咱们不是孤军,都站着干嘛,立即执行命令,挖战壕,修胸墙!” 那矮个子把总疑惑道: “朱副千总,刘大人何时让咱停止攻城?我怎么没听到这个消息。” 朱东不耐烦挥手道: “刘大人刚才派传令兵来说的,那个传令兵被打死了。” 说罢,他大手一挥,也不再搭理这把总,举起圆盾亲自下去监督战兵修筑工事。 命令由旗总迅速传达给各个战兵,六百多人立即忙碌起来。 来到朱东刚才指的位置,那是一处隆起的土坡,地势比两边河滩高出很多,方便守方防御。 冬季水浅,土坡两边都是泥泞滩涂,脚踩上去不知深浅。 这里虽然不是建奴攻打炮兵的必经之路,不过可以控遏威胁周围目标。 除非建奴步兵能够承受挨打不还手,否则必须先拔掉这颗钉子。 “火铳兵、弓手搬石头,刀盾兵、长枪兵挖掘壕沟,镋钯手垒砌胸墙!骑兵埋伏地雷铁蒺藜,辅兵去河边运水!咱们炮击停止,鞑子就要出城了!快!快!” 城头炮手很快注意到这边的情况,立即集中火炮朝正在修筑的半月形阵地轰击。 几发炮弹落下,全部都打在距离阵地几十步外的盾车周围,或砸中盾车,或撞进松软泥土。 阵地都是松软的河泥,铁球落地后很难形成跳弹,威力大减。 发现炮击效果不佳,城头火炮很快又将目标转向正在集结的开原骑兵营。 此地距离苏子河只有两里不到,土质特别适合挖掘,新兵们在军训期间接受过严格的土木挖掘训练,所以挖掘很快,土坡前面空地上很快挖出一道两尺多深的半月形壕沟。 紧贴着壕沟后面十几步外,开原军用石头垒砌出一条三尺多高的胸墙,战斗开始后,除了随行的三十二骑夜不收在外游弋,一千五百多名战兵都将在胸墙后面守卫。 壕沟里竖着削的竹签木桩和蘸了牛马粪的铁蒺藜,壕沟前后都埋设有拉发地雷,地雷药池中包裹着陶瓷片和铁钉。 辅兵临时在壕沟前面挖开几条齐腰深的拦马沟,防止建奴死兵冲锋,不过由于时间仓促,只挖了几条便撤回防御。 随战兵渡河的十门四磅炮,六门随主力沉入了苏子河,仅存四门。 朱东命令将火炮布置在阵地隐蔽位置,等到关键时刻才能发射火炮。 八名随军炮手立即推着火炮隐蔽在阵地四周。 他们亲自拆下马车木板挡在火炮两侧,又到周围找了些荒草树枝盖在炮架上,一根根黑洞洞的炮管向幽灵似得,暗暗瞄准建奴经过的区域、 杨通带着两个燧发枪兵,开始第二趟搬石头,他们沿着苏子河往北边走,脚下河滩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 杨通俯身挑了两块最大的石头,抱在怀里沉甸甸的,他抬头朝西岸望去,河面上裂开的冰层越来越大,河面上已经见不到几个活人。 西岸响起雄浑的金鼓声,没有渡河的战兵开始向木桥集结,那里距离炸点约莫有两里远。 “刘大人带兵过河了,第一千总部过来,鞑子肯定要完了!” “没有火炮,神仙下凡也不行。” 两个燧发枪兵低声议论。 杨通一言不发,抱着石头脚步踉跄,带着两人朝他们的防守阵地走回。 三人头顶传来呼啸的炮弹破空声,河岸发射的八磅炮威力惊人,越过正在修筑阵地的第五千总部残兵头顶,重重砸在赫图阿拉城墙上,城墙砖石顿时崩裂,发出令人不安的碎裂声。 “快走!炮击结束,就该咱们上了!” 半个时辰后,半月阵地布置完毕,所有战兵都躲到胸墙后面休整, 弓手们取出箭支,在前沿警戒。 辅兵将灌满水的椰瓢分发到所有战友手中。 所有人目光都紧张注视着赫图阿拉西门。 赫图阿拉西门瓮城。 镶红旗旗主阿巴泰在戈士哈簇拥下走进大帐,帐中坐着镶红旗牛录额真以上的将官,见到这位新任旗主,都立即抬头朝他望去。 阿巴泰满意的点点头,坐在上首旗主座位,大声对众人道: “大汗的意思很简单,尽快俘获尼堪火炮,掉头轰击刘招孙。” 牛录额真纷纷点头,大汗交给镶红旗的任务并不甚难,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容易。 牛录额真纷纷攘臂高呼。 浑河血战,镶红旗伤亡惨重,被浙兵杀伤五六千人,从此一蹶不振。 黄台吉将镶红旗旗主换成了阿巴泰,阿巴泰刚满三十岁,他是努尔哈赤第七子,母为庶妃伊尔根觉罗氏。他一直不被重视,黄台吉继位后,这位庶子的悲惨命运丝毫没有改变。 浑河血战后,镶红旗和镶蓝旗一样,都成了弃子。 黄台吉几乎没给阿巴泰任何补充,直到两个月前才补充一千多生女真和两千多蒙古丁口,这些新兵战力当然不能和建奴真夷相比,尤其那些蒙古人,甚至比不上包衣。 大汗对扶持自己上位的正红旗旗主代善倒是不遗余力的支持,抽调大量生女真加强正红旗势力,现在正红旗俨然成了八旗主力。 “东岸只有六百开原军,很多都是新兵,他们的骑兵已被乌真哈超打败,眼下炮兵停止轰击,该咱们镶红旗上了!大汗说了,等杀光这支开原军,抚顺城便由镶红旗镇守。”” 正文 第198章 螳臂 成千上万支红色小旗在原野上跳跃着,如无数朵燃烧的火苗,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赫图阿拉西门,化作一片浩瀚的红海。 低沉雄浑的海螺号声在原野上响起,骑兵红海越过西门护城河,踏过开原战兵燃烧的盾车,朝东岸炮兵阵地滚滚而来,气势一往无前。 两边火炮充满默契的同时停止了炮击,战场聚焦点重新回到了骑兵身上。 “杨哥,这么多鞑子骑兵,怕是有三千骑,咱们六百人,挡不住的。” “挡不住,你就去跳河。” 杨通头也不抬,继续装填弹药,他动作极为娴熟,转眼就装好,装填完毕后把燧发枪放在了地上。 胸墙脚下地面上整齐摆放着三把已经装填好的燧发枪。 就在刚才,杨伍长手下三个兄弟死在了鞑子炮击下。 这三个燧发枪兵从浑河打到曲阜,历经几场血战都大难不死,没想到最后在这里被一发炮弹打死。 “今天我杀三十个鞑子,给你们报仇!” 杨通环顾四周,周围都是第五千总部的新兵,已经没有他认识的人。 最前面一排站着燧发枪兵和弓手,总共三百人不到,只有薄薄一层。 由于第五千总部扩张太快,开战前还没来得及训练燧发枪兵。 两千五百人的编制,弓手约有五六百人,冰面裂开后,活着上岸的弓手大概有两百人,加上存活的燧发枪兵,总共三百人不到。 除了那四门隐藏的火炮,能为半月阵地提供远程输出的,就只有这些人。 杨通所在的位置处于胸墙正中央偏左的区域,左右都是弓手,最近的一名燧发枪兵隔着他十几步外,是个第一千总部抽调过来的燧发枪手,他不认识。 杨通身后是两排长枪兵,长枪兵后面是镋钯手和刀盾手。 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充满劫后余生的紧张和兴奋,这是他们第一次与建奴正面交锋,之前他们只打过白莲教,不过那是跟着其他老兵后面打顺风仗。 这次他们将正面对抗十倍于己的建奴,对这些新兵来说,这将是一次严峻考验,准确来说,是炼狱考验。 辅兵伤亡惨重,战兵们刚刚修筑完工事,个个体力消耗较大,现在都在抓紧时间休整。 建奴逼近胸墙前,长枪兵和镋钯手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他们兵力稀薄,当然也不可能冲出去列阵,那样只会死的更快。 杨通回头瞟这些新兵一眼,不由倒吸口凉气。 前面一声竹哨引起杨通注意,壕沟前面百步之外,残存的夜不收们组成了半月阵地第一道防线。 第五千总部幸存的三十二骑夜不收正在前方列队,他们装备精良,除了骑枪腰刀,各人还装备有燧发短枪和石雷。 第五千总部共有八十名夜不收,渡河后还活着的只有这三十二骑。 开原军夜不收都是各营精锐老兵组成,平日只用做作侦查哨探轻骑狗斗,根本不会参加这样的堂堂阵战。 不过现在建奴大军压境,他们所在的千总部覆灭在即,老兵们觉得没必要再哨探什么,索性就和鞑子拼了。 在朱东的默许下,这些夜不收自发组成了一道防线——虽然这防线几乎没什么作用。 隆隆的马蹄声响彻天地,杨通趴着的胸墙开始颤抖,尘土从鹅卵石上抖落下来。 两红旗三千五百马兵组成的浩瀚红海,很快奔涌到壕沟前面三百步位置。 躲在胸墙后面的杨通仿佛已经能听到战马狂躁的呼吸声。 红色骑兵浪潮中夹杂几点白色光芒,那是身穿白甲的巴牙喇精骑。 这些巴牙剌是两红旗中精锐,他们各个身材粗壮,手持长斧重刀,身披两层铁甲,装备精良,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 杨通立即举起燧发枪,瞄准正前方三百步外一个跳跃的白点,铳管随着奔腾的巴牙剌微微移动。 壕沟前面的三十二名夜不收,在两边数千人的注视下,纷纷举起手中燧发短铳,对准数量百倍于己的两红旗骑兵大阵,螳臂当车般迎战正在毕竟的敌军。 杨通左边一名山东弓手长大嘴巴,呆呆望着前方夜不收。 马蹄声响越来越大,如晴空炸雷在耳边响起,三百步,两百步。 夜不收已经能望见对面建奴马兵脸上兴奋表情。 距离第五千总部夜不收只剩百步距离时,快速逼近的两红旗骑兵大阵中忽然响起一片弓弦震动声,嗡嗡声如蜂群掠过头顶,引得胸墙后面的新兵纷纷抬头向前望去。 “火铳兵弓手自由射击,剩余人伏底!刀盾兵举盾!” 几个旗队长大声叱喝,呵斥这些不怕死的新兵们,这也难怪,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遇到这种骑兵密集冲阵的场面。 胸墙后面顿时忙成一片,弓手射出一波弓箭后便低头躲在胸墙后面,刀盾手举起长牌遮挡在前面。 杨通瞄准冲在最前面的那名巴牙剌,口中念念有词,忽然扣动扳机。 前方升起一团白色烟雾,借着烟雾遮挡,杨通身子立即缩回胸墙后面。 低头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凶恶的巴牙喇,应声落马,精良白甲瞬间淹没在滚滚奔来的铁蹄之中,化作一缕尘埃。 杨通射完一枪,靠在胸墙后面,取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在胸墙底下一个白色鹅卵石上加了道横线,石头上已经有三条线。 这是他今天杀的第三个建奴。 然后他取下通条,开始默默装填弹药,等待对面遮天蔽日的箭雨攻击。 好在建奴这波攻势目标并不是杨通他们。 就在杨通扣动扳机的同时,对面三千多支轻箭同时腾空而起,轻箭借着马匹先前奔跑的惯性,快速攀升向半空,爆发出惊人的动能,片刻之后,密集的箭雨从半空倾泻而下,砸向挡在前面的三十二名夜不收。 与此同时,夜不收手中的短铳纷纷响起,在一片白烟中,夜不收队长大声高呼。 “举盾!换腰刀!冲!” 轻箭落在夜不收中间,圆盾发出叮当脆响,马匹没有披甲,立即被射成了刺猬,夜不收纷纷倒地。 正文 第199章 骑兵对冲 达尔汗勒马望见两红旗骑阵轻松碾碎夜不收阵线,逼近东岸炮兵阵地,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哈哈哈!刘招孙已是穷途末路,命令前面牛录额真,一鼓作气,把开原炮兵赶进苏子河喂鱼!” 巴牙剌领命而去,达尔汗胸中涌起无限豪情,他扫视战场,前方三百步外半月形阵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那杆巨大的麒麟战旗在空中迎风飘扬,战旗前面是一道胸墙和壕沟,胸墙后面站着一队队严阵以待的开原军,他们只将头盔露出墙头,红缨头盔下面,无数双眼睛正在朝两红旗大阵打量。 达尔汗是镶红旗两大甲喇额真之一,他是旗主阿巴泰麾下心腹,是镶红旗中强硬的主战派。被阿巴泰安排攻打开原军炮兵阵地。 万历四十七年秋,达尔汗奉命留守赫图阿拉,没有随八旗主力南下,错过了浑河血战,对此,这名悍将一直耿耿于怀。 后来八旗大军惨败而回,十二万人仅存四万不到,连镶白旗旗主杜度都被刘招孙俘获。 达尔汗在震惊之余,也对开原军产生了浓厚兴趣。 他虽然知道这支军队很强,不过有机会的话,他还是想亲自和刘招孙过过招儿。 眼下,机会终于来了。 达尔汗恨恨望向混乱不堪的战场,神色变得更加阴鸷。 西岸残留的开原军还在苏子桥下集结渡河,他们人数虽然接近万人,不过达尔汗相信,大汗自有对付这些尼堪的办法,不需要他来担心。 达尔汗将目光转回东岸,两里之外的开原火炮在射过十几轮炮弹后,渐渐停止炮击,炮兵们忙着给火炮清理炮膛,给炮管散热。 炮兵侧前方两百步一处土坡上,有一片隆起的半月形阵地,那些没在河里淹死的尼堪已经修好了工事,正在等待两红旗勇士过去。 阵地中央,战旗上的黑麒麟格外引人注目,达尔汗对旁边一个牛录额真道: “杨古力,尼堪这么快就修好了工事,刚好卡在要道之中,两边都是沼泽淤泥,不便大军通行,你看那壕沟和胸墙,布置得颇有章法,将领是个老手!这仗怕是有些难打,我们能绕过去吗?” 牛录额真杨古力看了一会儿,回道: “回主子,奴才派人哨探过,要想去攻打东岸炮兵,只有从这片土坡走,哦,向北三里,还有一处桥梁,不过要绕道十多里。” 达尔汗听了连忙摇头,挥手道: “不可绕道,让骑兵立即进攻,旗主大人令我等速战速决,刘招孙可能会渡河,不可拖延!” 两位镶红旗将领正在说话,忽然听见骑阵左翼一阵骚动,左翼响起一片嘣嘣的弓弦震动声。 “主子,尼堪骑兵偷袭咱们左翼!来了好几百人!” 背插红色三角小旗的巴牙剌纵马奔到达尔汗面前,用满语大声禀告道。 “不可能,尼堪骑兵还没有开始过河,渡河的一千多骑兵已被乌真哈超驱散,伤亡过半,现在又是从哪里来的尼堪骑兵!” 达尔汗抬头望向正在冲击半月阵地的两红旗骑兵,愣了片刻,便听到左翼传来震天动地的厮杀声,一名开原骑兵如风卷残云般向两红旗骑阵腰部冲来。 “是最先过河的尼堪骑兵!” “几百骑而已,不足为虑!” 达尔汗大吼一声,对杨古力道: “抽调一千勇士,挡住这支尼堪残兵,把他们全部杀死!” 两红旗大阵立即变换阵型,聚集在左翼的一千建奴骑手挥舞腰刀铁锤,朝对面疲惫不堪的开原军骑兵冲去。 四百多骑开原骑兵组成四列阵线,前面两排是火铳和长枪,中间是镋钯,最后一排是腰刀,由于很多骑兵受伤,他们阵线并不严整。 双方骑兵很快来到两百步位置,两红旗牛录额真们大声叱咤,命令骑兵进行弓箭抛射,一千名骑手纷纷扬起骑弓,轻箭缓缓升向天空,从最高点急速落下,发出一阵阵尖啸声。 开原骑兵手中的火铳同时鸣响,一些持弓的骑兵向建奴射出了一波轻箭,在浓重的白烟笼罩下,开原骑兵阵中传来一片惨叫,迎面冲来的两红旗骑兵当场有几十人坠马,双方第一轮进攻,各自损失五六十人。 两百步的距离很快跑完,双方进入五十步的投掷距离,两边很有默契的同时扔出了飞斧和铁骨朵,交错而过的兵刃再次在双方士兵们中溅起一阵血雨。 冯河将脑袋一歪,躲过迎面飞来的拳头大的铁骨朵,看也不看,手中短斧猛地朝前投去,一名正红旗巴牙剌被斧刃切入脑袋,惨叫一声跌落马下。 在这个距离内,投掷兵器借助马速,能够产生令人恐怖的杀伤力,而且由于马兵阵型密集,几乎很难不命中目标。 这轮投掷之后,双方各有几十人坠马,很多人被直接命中面门,还有一些被飞斧铁骨朵砸中躯体,坠马之后旋即被无数铁骑踏成肉泥。 两拨攻击下来,四百骑兵只剩不到三百人。密集的墙式冲锋阵线被撕开出无数缺口,最宽的缺口甚至能容纳两匹战马并行。 “填补位置!准备冲阵!” 冯河连续躲过两波铁骨朵袭击,心脏剧烈跳动,感觉快蹦到嗓子眼上,他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对周围骑兵喊叫,尽管战场上声音嘈杂,周围骑兵几乎都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也顾不上这些,咱在第一排长枪兵旗队长位置,将手中令旗竖起,后面跟着的三百多骑兵同时加速,燧发枪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前排骑兵扣动扳机后,立即将燧发枪插回钲带,拔出腰刀,对着前面冲来的建奴骑兵猛砍过去。 对面同时飞来一波重箭,一些射术娴熟的巴牙喇用重弓抵近射击,在重箭攻击下,前面一排燧发枪兵几乎全部坠马。 第二排长枪兵随之杀来,他们将长枪斜斜上扬,借着战马奔跑的惯性,猛地刺向前方正在射箭的巴牙喇脖颈,上百杆长枪刺入巴牙喇骑手脖颈,开原骑兵营在平时训练中尤其注重这种冲锋突刺,要求百步之外冲刺能够连续三次刺中敌人眼鼻喉心。 一些巴牙喇及时换掉手中弓箭,手执长斧长刀和长枪对劈,双方交错而过,地上又坠落几十具尸体。 三波冲刺过后,开原骑兵将两红旗骑兵大阵打穿,冲出去两百步距离才停下,冯河遍身是血,再看看四周,还骑在马上的兄弟不到两百人。 照这样冲击,再要一轮东岸骑兵营就要全军覆灭,冯河望着身边一众兄弟,各人都是杀气腾腾,很多人身上负伤,鲜血混着建奴的血迹流淌在马鞍上。 最后一百骑兵组成一道单薄的阵线,骑兵们手持各式武器,有镋钯,有长枪,有腰刀,还有些手里端着装好弹药的燧发短铳。 冯河左臂被斧头劈中,血水顺着锁子甲不停往外涌,他艰难的拉起缰绳,右手拎着把单手腰刀,顾不得擦拭脸上血迹,抬头望向对面再次冲锋的后金骑兵,大声道: “冲阵!杀鞑子!” 一百多残兵沿着河谷缓缓加速,对面响起急促的战鼓声,建奴整顿人马开始重新冲阵。 开原骑兵刚才那番冲阵给拦截的后金兵造成五百多人的杀伤,遏制住两红旗的进攻势头。 不过建奴很快得到骑兵补充,援军加入后,他们的阵线也变得更加严整。 一千后金骑兵蹄声隆隆,向最后一百名开原骑兵冲锋。 杨古力挥舞令旗,大声叫道: “尼堪就剩下一百人了,杀光他们,一个不留!然后再杀胸墙后面的尼堪!” 牛录额真话刚落音,身后响起轰轰火炮声。 四门隐蔽在半月阵地周围的四磅炮同时发出怒吼,三斤多重的铁球呼啸着砸向杨古力侧翼正在向前冲阵的两红旗骑兵。 正文 第200章 援兵 隐蔽在阵前的四磅炮发出低沉怒吼,冲到胸墙前三百步外的建奴骑兵猝不及防,齐齐倒下一片。 杨古力没想到这支战兵还携带有野战炮,这也难怪,刚才战兵在城下遭受城头炮击,哪怕伤亡惨重,也没有用火炮还击。 这便给所有人造成一种误解,以为半月阵地前只是一支轻兵。 四磅炮有效射程为两里,对三百步外的甲兵具有致命杀伤,更何况是没有披甲的轻骑。 最前面一排战马战马挡住后面骑兵,两红旗骑兵阵前立即乱成一团。 ~~~~~~~~ 刘招孙策马登上苏子河东岸,四名卫兵举起长牌左右护卫。 桥头燃烧的火苗已经被辅兵扑灭,辅兵将燃烧的桥墩拆了下来,换上了从马车木板,然后绳索将桥墩固定。 源源不断的骑兵抵达东岸,两个千总部六七千战兵被甩到身后,还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艰难前行。 “两红旗倾巢出动,鞑子的目标果然是咱们炮兵。” 刘招孙举起望远镜,视野之中,数千骑建奴马兵正越过苏子河河谷,冲向前面半月形阵地。 陆续有小股骑兵登上东岸,副营官王增斌大声呵斥各营把总,让骑兵按照原有编制全部列队,等到齐后一起向敌军发动攻击。 刘招孙摇头叹息,忍不住打断这位副营官,大声喝令: “时不我待,骑兵登岸,凑够三十骑一队,便立即向两红旗进攻,持续冲击他们侧翼,直到崩溃或者你们死光为止!立即行动!” 王增斌还要说话,康应乾狠狠瞪他一眼,这位年轻气盛的骑兵军官只得悻悻退下。 登岸骑兵纷纷打乱编制,只以兵器为划分标准,长枪配长枪,镋钯配镋钯,三十人一排,立即有五六排骑兵朝三里之外的东岸战场前进。 刘招孙望着骑兵远去背影,长长出了口气,与康应乾对视一眼,神色冷峻道: “训练时都是精兵猛将,上战场就成了赵括,要么纸上谈兵要么轻敌冒进,康监军,本官三个月不管战兵训练,就掺进来这么多沙子,等这次回去,你和配合本官好好清洗一下!” 康应乾点了点头,叹息道: “刘总兵说的是,浑河战后就有这个苗头了,所幸只是军官良莠不齐,战兵倒是影响不大·····” 苏子河面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还在朝东岸靠拢,冰面裂痕距离他们只有一里不到。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该杀的杀,该撤职的撤职,以后练兵选将由本官亲自负责,戚金协助,其他人都不许再染指! 见刘招孙面露凶光,康应乾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这次惨败自己也有很大责任,他沉默片刻,转移话题道: “刘总兵,估摸着战兵应该能安全渡河,咱们近万人马,比浑河时强出数倍,这次该怎么打?” “怎么打?” 刘招孙边说边举起望远镜,望向西城护城河前。 一杆织金大纛下面,此时坐着个鞑子大官,周围站着群将领和汉臣。 “不是黄台吉,那又是谁?” 刘招孙顺手将望远镜递给前面护卫的杜度,杜度接过望远镜,朝那边望了一望,惊诧道: “阿巴泰竟做了镶红旗旗主?他可是庶出····黄台吉是怎么想的!” “阿巴泰?他和李永芳是啥关系?” 刘招孙对这位存在感很低的贝勒爷并不熟悉,只记得此人和抚顺驸马有一腿。 “大人,阿巴泰是李永芳岳父。” 刘招孙微微点头,回头对康应乾道: “康监军,你刚才问本官怎么打?本官现在就告诉你,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不,是两指。” “上次在浑河放两红旗逃了,本官后悔了整整一年,这次,先从两红旗开刀,灭了它们!” 刘招孙说罢,丢下还在发呆的康应乾,带着杜度等卫兵,策马向东岸战场冲去。 身材瘦小的杜度骑在马上,大声向平辽侯介绍李永芳丈人的详细情况。 “大人,他是侧福晋庶出,在诸贝勒中,地位还比不上多尔衮多铎等小辈!” 刘招孙迎着刺骨寒风,对杜度大声喊道: “你是说,阿巴泰连九岁的娃娃都不如?” “正是!去年萨尔浒战后,后金汗庆功宴饮,阿巴泰座位排在多尔衮后面。” 刘招孙听了不再说话,怪不得此人如此想要表现自己,竟然拿骑兵攻击火炮阵地。 中军卫队跟着平辽侯往前策马狂奔了两里,在距离两红旗大阵不过三四百步的位置停下。 赶来增援的骑兵已经开始对建奴骑兵发动冲击,他们每三十骑一队,如一道接一道的铁犁,不间断犁过两红旗薄弱的侧翼。 骑兵营最开始的进攻伤亡惨重,冲阵骑兵几乎全部战死,对面建奴只把这些骑兵当做是飞蛾扑火,并不在意,他们仍旧将主力用于进攻正前方的半月阵地。 随着登陆骑兵越来越多,后续骑兵不断加入进攻,实际上这种墙式冲锋是开原骑兵的必修科目,等到骑兵营主力全部登岸后,两千骑兵每行三十骑的冲锋变得频繁无比,最后每隔数息一次,如同波浪般席卷两红旗侧翼。 等到杨古力觉察到形势不妙,开始抽调前方攻击兵力加强侧翼时,为时已晚,持续不断的进攻终于在侧翼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冲锋骑兵最后将两红旗全部骑兵分割成了两段,靠近西侧的一股约有千人的建奴遭到开原骑兵与半月阵地战兵的东西夹击,很快陷入覆灭的命运。 正文 第201章 黑龙 越来越多骑兵出现在东岸战场,稍稍列队后便展开对两红旗的进攻。 骑兵营主力的到来,彻底扭转了东岸战场形势。 两红旗骑兵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尴尬境地,他们虽有兵力上的优势,却已经处于敌军战兵和骑兵的夹击之中。 更悲催的是,两红旗既不能迅速攻克半月形阵地,也不能挡住后面越来越多的骑兵冲击。 瓮城中的真夷甲兵,像是蜗牛一样缓慢行进,久久不能增援战场,城头火炮由于精度不足,包衣炮手也没有决心对战场进行无差别打击,朝他们主子开炮,最后索性放弃了对后金骑兵的增援。 种种因素叠加,深入敌阵的一千五百后金骑兵,终于走向覆没的命运。 阿巴泰最宠信的牛录额真,镶红旗元老达尔汗主子策马狂奔。 他一边大声呵斥巴牙剌冲破开原骑兵阻截,一边挥旗命令身后的两红旗步兵快速上来增援。 半个时辰前,达尔汗信誓旦旦向镶红旗旗主保证,只要两红旗骑兵出战就能轻松解决战斗,生擒刘招孙。 结果是半个时辰后,他麾下骑兵将近一半被尼堪前后夹击,稍有不慎便将全军覆没。 这时从西门涌出的真夷甲兵终于来到已经打得热火朝天的东岸战场。 五千真夷甲兵的出现,意味着两红旗兵力全部投入战场。 “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黄台吉终于露头了。” 刘招孙望着从西门源源不断出来的建奴长枪兵,一种莫名的滑稽感涌上心头。 “模仿咱们,学的还挺快!” 邓长雄望着密密麻麻竖向天空的长枪,神色冷峻: “大人,待会儿和他们近战,损失必然很大。” 刘招孙诧异的望着这个职业军官,似笑非笑道: “为何要和他们堂堂阵战,咱们的火炮和燧发枪都是吃干饭的?集中火力,再强大的敌人也受不了火炮打击,如果能承受,那就再给他们一轮!” 邓长雄恍然大悟,他的思维还停留在浑河血战,那时候他们和建奴一命换命。 “传本官将令,骑兵停止击敌人,击溃的就不要管了,等战兵上岸再一起消灭他们,眼下需要尽快扩大战场,压迫建奴步兵活动空间,所有火炮向城门推进,骑兵负责掩护。距离鞑子长枪兵三百步时再开炮,把他们士气打下去,然后再让火铳手上!两波打击,本官就不信他们士气不崩?” 刘招孙说到最后,忽然想起开原军的杀手锏,连忙回头对后面跟着雷匠头道: “雷匠头,咱们这次带来的神火飞鸦,还有多少?等鞑子燧发枪兵再冒头,就给他们送去,安排黄太吉和他爹团聚!” ~~~~~ 赫图阿拉西门瓮城。 城头之上,一群两红旗高级将领急的到处乱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刚从东岸战场逃回西门,躲过溃兵席卷的牛录额真杨古力,顾不上喘气,怪叫道: “主子,大汗怎得还不发兵,难道就让咱七八千人和刘招孙他们死磕?你看,刘招孙单是骑兵都有三四千,战兵上万·····” “滚!老子不会数数还是咋的!” “尼堪骑兵刚被杀了一千,只剩三千,哪有什么四千人,你这狗奴才不学好,打不赢尼堪就说打不赢,还敢学汉狗谎报军情!让大汗知道,让你脑袋搬家!” 达尔汗一肚子火正没处发,见杨古力丧气模样,心头更是恼火。 这位阿巴泰麾下最强悍的牛录额真心里很清楚,作为前线大将,此时决不能表现出丝毫慌乱。 “好了!杨古力,别再抱怨了,前日长生天给我托梦,黑龙坠河,尼堪必死!” 杨古力呆呆望着这个和自己同一级别的牛录额真,脸上露出茫然之色。 达尔汗不耐烦解释道: “黑龙就是刘招孙,长生天的神谕很明白,刘招孙今日会坠河而死!” 达尔汗宣读完神谕,扭头对身后两名巴牙剌命令道: “再去催瓮城下面那个牛录额真,让他赶紧领兵增援,把尼堪赶下河去!攻打尼堪阵地本来就是他们牛录的事!都怪老子多管闲事!” “还不是你想争功,临时让勇士们停止前进。骑兵擅自出击。” 杨古力轻轻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 好在达尔汗没注意听杨古力说什么。 两名巴牙剌掉头朝东边奔去,向那名牛录额真下令。 护城河边等待多时的甲兵共计五千多人,他们立即行动起来,分为前中后三波,向东岸战场前进。 浑河惨败后,由于各种偶然因素,八旗的武器装备迅速升级。 首先是铁岭开原军走私卖给建奴燧发枪,他们对意外得到的燧发短铳进行了改良,提高了精度和射程。 乌真哈超工匠们还模仿开原军,搞出了七磅野战炮。 此外,在冷兵器训练上,建奴也下足了功夫。 各旗增设长枪兵兵种,长枪兵每人配备一丈七尺长枪,在投降明军的协助训练下,后金长枪兵突刺搏杀技艺不断得到提升。 后金兵的长枪兵战法、动作、队形,几乎完全模仿开原长枪兵。 模仿是成功的捷径。 东岸战场,围歼两红旗骑兵的战斗还在继续。 最后被困在半月阵地前的五百多骑建奴马兵终于开窍,不再选择两面作战,放弃攻打半月阵地,转身和开原骑兵正面消耗。 可惜这支残兵也不是好惹的主儿,冯河带着六十多人殊死抵抗,不给建奴脱身机会。 两红旗活动空间被一步步压缩,最后,几百骑竟挤成一团,战马都没有掉头的空间。 尽管如此,建奴骑兵却不敢下马,他们宁愿被乱箭射死也不想被马蹄踏成肉泥。 相比混乱的两红旗骑兵,胸墙后面的开原战兵显得有条不紊。 幸存的弓手们从容不迫攒射,重箭五十步内杀伤力惊人,可以轻松破开轻骑兵的皮甲。 刚才连续几波轻箭覆盖,胸墙内外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羽,几乎所有人都被箭支射中,建奴抵近胸墙后,又是一阵残酷的死亡交换,几次下来,胸墙内活着的人只剩三百口子,六百人伤亡过半。、 好在骑兵营及时冲锋,加剧了两红旗混乱,也给第五千总部的残兵们留下喘息之机。 “杨哥,咱们第五千总部三千多人过河,现在就剩下眼前这几百口子,十不存一啊!” 杨通举起燧发火铳,前面五十步外,一名身披银甲的巴牙喇从马背跳下,一连躲开几头战马冲撞,举起手中步弓,握住重箭,朝五十步外胸前后面的敌军弓手射去。 “躲开!” 杨通大吼一声,用力拉住话痨弓手的战袄衣袖,那弓手被拉着一动,一根三棱箭头的重箭擦着他的下巴向后飞去。 “多谢杨哥,多···” 杨通见他被射中脸颊,虽然只是小小皮外伤,不过对说话会产生影响, 最后两百名骑兵承受着巨大伤亡,终于冲到了胸墙前面,对着胸墙后面不足三百人的尼堪大声喊叫: “大汗优待俘虏,仰慕人才,只要大家以后不受刘招孙蛊惑,等能······” 挥舞腰刀与长斧和胸墙后面的长枪兵对杀,建奴带来的兵器显然不适合这种对杀。 最先冲到胸墙前的后金兵,很快被开原长枪兵一一杀死。 剩余的骑兵慌不择路,直接逃向战场两盘淤泥。 等冲阵的开原骑兵与胸墙后面的战兵汇合,地上还活着的战兵只剩不到两百人。 那杆麒麟战旗现在还在空中飘扬,上面布满了箭雨射成的疮孔。 两个千总战兵开始源源不断登上东岸,先头部队两千多人,暂由各营把总指挥。 完成列阵后不久,苏子桥距离城头三里路程,超过后金兵火炮射程,城头后金兵只能眼睁睁望着敌军渡河列阵。 “冰怎么还没破?!狗奴才,你说这计策万无一失,现在开原兵要过河了!” 阿巴泰抡拳砸在石亭柱脸上,包衣奴才被打出鼻血。 石廷柱本是辽阳城火器匠户,万历四十六年大汗起兵后,他主动投靠后金,可以说是从龙功臣。 后来又被编入赫图阿拉火器局,因为其制炮得力,多次得到老奴提升。 浑河血战后,黄台吉近将俘获的两门野战炮交给石廷柱,让他带人进行仿造,于是就有了七磅炮的故事。 其实石廷柱不仅谙熟火炮制造,对火药爆破亦颇有研究。 这次半渡而炸的计策便出自石廷之手,准确来说是他和黄台吉两人合计后的结果。 “主子,不必着急,他们上万人渡河,河面绝对承受不起的。” “承受不起?你他妈睁开眼睛看看,开原骑兵都已经过河,勇士们被他们拦腰截断,等他们战兵过来,老子就斩了你!” 阿巴泰气急败坏,他虽是诸贝勒中地位最卑微的一个,不过杀一个汉人奴才,还是有这个权力的。 两名戈士哈立即上前,抓住石廷柱的金钱鼠尾辫就朝瓮城垛口拖去,扬刀就要斩此人头颅。 就在这时,远处苏子河面传来一片惊叫,南边炸开的裂痕经过半个多时辰蔓延,终于来到苏子河下。 正在河面上搬运木材的辅兵纷纷坠落河中。 长长的行军队伍被拦腰斩断,靠近两岸的战兵纷纷往后退去,西岸还有第一千总部最后五百多名战兵没有渡河,走到河心中央退无可退的五百战兵纷纷坠落河中,他们都是第一千总部的长枪手,身上披戴两层铁甲,入水后立即沉入河底。 随行战马嘶鸣着跪倒在破碎的冰面上,拼死挣扎想要朝岸边游去,这些战马身上都驮着铠甲和兵器,在水中体力很快耗尽,最后一匹接着一匹缓缓沉入河底。 正在前方督战的刘招孙忽然听到侧后方传来的惊叫,他猛然回头,便看到第一千总部的黑龙战旗在苏子河中央缓缓下沉,东岸之上,十几个水手出身的战兵纷纷脱去铠甲,猛地跳入河水中,不顾彻骨冰冷,很快游到河心,从水底摸起那杆巨大的黑龙战旗,几人合力拖拽着,将战旗拖到岸边。 刘招孙策马奔跑回东岸登陆点,望着远处狼藉不堪的河面,一名把总大声呵斥,正要责罚那几个从水捞起战旗的战兵,被刘招孙拦下。 平辽侯望着眼前几个冻得全身发青的长枪兵,立即下令辅兵生火。 “给他们换上鸳鸯战袄,把火升起!” 辅兵们忙忙碌碌,被捞起的战旗完全被河水打湿,冻成了一坨。 四名战兵合力才将这面结了冰的战旗扛起。 康应乾来到平辽侯身前,压低声音道: “战旗无故落水,怕是不祥之兆,刘大人,如今既已重创两红旗,不如见好就收,撤回西岸!黄太吉必不敢追击!” 刘招孙笑着望向康应乾,不屑一顾道: “从开原出发,一路走来就没有过什么好征兆,灭两红旗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 刘招孙猛地拔出雁翎刀: “把战旗树起,随本官攻城!灭后金!” 正文 第202章 灭两红旗 黑龙战旗与黑虎旗遥相呼应。 第五千总部的黑麒麟战旗也突破两红旗围困,朝开原主力靠拢。 三旗合一,开原军对两红旗的攻击正式拉开序幕, 骑兵营主力狂飙突进,沿着苏子河河谷追逐掉队的两红旗骑兵,开原骑兵们砍瓜切菜般劈砍那些掉队的建奴。 已经陷入混乱的两红旗骑兵完全不是骑兵营对手,无论是装备训练还是军心士气,半奴隶制度下的后金兵都不是开原骑兵对手。 他们不敢回头反击,甚至不敢在战场上停留。 相比武装到牙齿的骑兵,战场上还有更可怕的存在。 那便是正列阵赶来的开原战兵。 这些战兵令行禁止,几千人行动就像同一个人,用木偶来形容他们也毫不为过。 这些人眼中没有惊恐没有喜悦,甚至看不到任何表情,他们只是机械的杀戮,杀戮,这才是最让敌人感到恐怖的地方。 过河的两个千总部共有七千五百多名战兵。 他们从开原一路南下,仗打得都颇为顺利,直到在赫图阿拉被建奴算计,还没见到后金兵影子,己方就有两三千人伤亡。 这些百战精锐都憋了一肚子火,只等渡过苏子河就要好好收拾建奴。 第一第二千总部是开原军中最先装备燧发火铳的部队,超过一半都是火铳兵。 这些火铳兵渡河之后,立即排成严密阵线,踩着鼓点朝建奴骑兵挺进。 杨古力早早注意到这些战兵,他见过火铳手发铳,但没见过可以一边行军一边射击的火铳兵。 他觉得眼前这些开原战兵颇为滑稽,开原骑兵来追击自己便罢了,这些步兵也赶来凑热闹,杨古力很快判断这些火铳兵和刚才渡河淹死的新兵一样,都是来渡河送死的。 凭借兵力上的绝对优势,杨古力下令侧翼骑兵迎战这些不知死活的战兵。 半个牛录约一百五骑立即出动,叱咤着向对面单薄的燧发枪战阵冲击。 杨古力一手持弓,一手拎着单手腰刀,大声叱咤着率先冲击。 “杀光南蛮子!” 左右并行的骑兵纷纷扬起腰刀骑弓,将刀刃和箭簇斜斜对向四百多步外的燧发枪阵线。 战马奔腾而过,快速逼近开原军阵线,在这些后金勇士们看来,明军火器战力堪忧,基本都是残次品,使用起来炸膛和哑火是常事,所以大家并不担心敌人使用火器。 杨古力觉得,开原军真刀真枪和自己干,或许还有胜算,可惜现在选择使用这些根本不靠谱的火器,那就是自寻死路了,这也是他敢于和开原军决战的原因之一。 在杨古力看来,薄薄的三列燧发枪阵线就像纸糊的一般,一个冲锋上去,开原兵便将全军覆灭。 这也是支撑到杨古力战斗到现在的原因之一。 不过在绝对实力的碾压下,任何幻想都不重要了。 开原战兵装备的燧发枪射程超过三百步,两百步内可以洞穿建奴的锁子甲和鳞甲,铅弹在躯体中东冲西撞,被命中者会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在这种燧发枪面前,两红旗骑兵身上披戴的精致皮甲,和纸糊的也没什么区别。 建奴骑兵来到距离火铳兵两百步位置,他们正要准备扬起骑弓抛射,对面阵线上忽然响起一片噼里啪啦像是炒豆子的暴响声。 镶红旗牛录额真杨古力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记忆定格在一片星河般璀璨的火光中。 如同狂风扫过麦田,前排冲阵的建奴骑兵忽然倒下一片,倒下的骑兵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这次齐射造成至少八十骑马兵伤亡,半个牛录的骑兵伤亡过半,受伤的战马嘶鸣着四处狂奔,践踏着地上受伤的后金兵。 “退!” 剩余的骑兵被眼前惨状吓住,勒马不敢再继续冲击,一些悍勇的后金兵用骑弓朝对面还击,他们的反击绵软无力,对面开原兵被射中五六人,空缺的位置立即被后面的人填补上来。 与此同时,开原兵第二轮燧发枪射击响起,两百步外,还在犹豫不决的骑兵再次倒下一大片,这次命中效果不如上次,只有五十多人被击中,倒在地上痛苦哀嚎,人叫马嘶间,一些后金兵的肠子被打出来,地上流下一滩花花绿绿的液体。 这样的场面太过血腥,任凭两红旗勇士们斗志如何顽强,也扛不住这样的打击,剩余的五十多骑不再有任何犹豫,立即策马逃走。 杨古力被打死,后金兵战马的尸体在战场上堆起一座小山,开原战兵踏过尸体,整齐向西门方向前进。 两红旗骑兵接连遭到三轮打击,士气早已陷入最低谷,此时再也承受不住,终于有第一名骑兵掉头逃走,接着是第二骑,很快,骑兵如潮水般往东溃逃。 对这些后金兵来说,是否战胜尼堪兵,能否守住赫图阿拉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只想尽快逃离战场,逃离这个惨烈惨烈的地地狱,离身后这群可怕的杀人机器越远越好。 开原骑兵营当然不会给建奴全身而退的机会,他们像饿狼似得紧紧咬住溃兵尾巴,一直将他们逼向西门附近正在行进的两红旗战兵方阵。 溃退的马兵迎头撞上撞向步兵方阵,两支后金兵人马冲撞在一起,西门附近一阵人仰马翻,眼前这数千名由长枪兵和巴牙剌组成的两红旗精锐,还没弄清楚东岸战场是怎么回事,便被崩溃的骑兵裹挟向东逃去。 正在大阵后面督战的达尔汗怒吼道: “后退者,死!” “杨古力那狗奴才死到哪里去了,让他来见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给他三千马兵,一个时辰不到就死了一半,要他这奴才何用!” 旁边一个牛录额真低声道: “主子,杨古力,他死了,····” 达尔汗神色微变,沉默片刻,恨恨望向前方还在和两红旗缠斗的开原骑兵,大声道: “让城头尼堪炮手立即开炮,对准开原骑兵轰击,还有侧翼的燧发枪兵,把尼堪全部打死!” 那牛录额真愣了一下,忐忑不安道: “主子,咱们的人还在那边·····” 达尔汗咬牙切齿道: “那又能怎样,几百残兵,很快就会被刘招孙杀死!这狗贼竟如此强悍,怪不得连大汗都要吃他他的亏。” 达尔汗补充道: “让巴牙剌堵住骑兵,后退者都杀了!” 牛录额真领命而去,后排督阵的巴牙剌手持重刀长斧,站在溃逃的骑兵身后,连续砍杀十几人后,终于勉强稳住了骑兵队列,不过此时溃乱的骑兵已经将原本严整的长枪兵阵线冲击的七零八落,好多地方骑兵与长枪兵相互践踏,不等开原军发动进攻,两红旗已经自己死伤好几百人。 巴牙剌驱逐骑兵掉头朝开原兵阵线冲击。 开原军击溃两红旗骑兵后,刘招孙的中军大纛移到了距离西门两里之外的一处空地上。 韩真义和王从之连忙上前向平辽侯汇报炮击情况。 刘招孙放下望远镜,满意点点头,对身边两位炮营军官笑道: “单凭两红旗就敢和开原军决战,黄台吉也太看得起阿巴泰了。” 杜度在旁边补充道:“或是黄台吉想让借刀杀人,除掉阿巴泰。” 康应乾轻抚胡须,这个十六岁的镶白旗旗主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 刘招孙转身望向杜度,沉思良久,神色平静道: “杜度,你想不想当后金大汗?” 杜度听了,脸色大变,以为是刘招孙在试探自己,生怕回答错误,连忙跪倒在地,向平辽侯表忠心: “末将誓死追随平辽侯,绝不敢有背叛之心!” 刘招孙笑着拍拍他肩膀,朝康应乾使了个眼色,康应乾开口道: “两红旗已经伤亡殆尽,等灭了两红旗,平辽侯想让你出面招降两白旗,若能成功,黄台吉便只有束手待毙,灭了黄台吉,便由你做后金汗。如何?” 杜度脸色不断变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本官在浑河时便曾许诺与你,以后本官为天下之主,你为建州之主,继续拱卫辽东,永为本官护卫!你可忘了?” 杜度听刘招孙这样说,知道他对攻克赫图阿拉,灭掉后金早有十分把握,却不敢轻易答应,只是敷衍道: “末将誓死追随刘大人,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刘招孙气呼呼的看他一眼,摇了摇头,转身对炮营军官道: “鞑子现在还不够乱,让他们再乱一点,把火炮往前推两百步,实心弹都换成霰弹,对准前面那些真夷甲兵打,给阿巴泰一个惊喜。” 王从之转身便要下去安排,韩真义听了却站在原地,迟疑道: “大人,若是换成霰弹,火炮射程便会大大缩短,到时候咱们还没开炮恐怕就成了城头建奴炮兵的靶子·····” 刘招孙笑着对韩真义道: “你所虑真是,不过本官已有准备了,就等着鞑子开炮·····” 两位营官立即行动起来,炮手连忙拆去固定火炮的抓地挠钩,将炮身重新搬运上车,辅兵和炮手一起将炮车往前推进。 不过韩真义预料,城头建奴立即抓住战机,开炮射击。 刘招孙招来雷匠头,让他们发射神火飞鸦,对准城头火炮。 “大人,发射多少?” 雷匠头还是从前那副没睡醒的样子,眼睛眯成一条细线。 “你们这次带来多少?” 雷匠头连忙回道: “六千支总是有的,可惜一千多落在了西岸,一千多支掉到了河里,只带过来三千多支。” “先发一千支,对准西门瓮城火炮,全部覆盖。” 尖锐的呼啸声响彻东岸战场,无数流星在战场上空点亮,拖曳着橘红色的尾焰,加速向赫图阿拉西门冲去,箭头触碰到城墙地面,发出剧烈爆炸,升起一团团红色的蘑菇云朵,西门瓮城很快被火焰笼罩。 装备有火箭稳定器的神火飞鸦,飞行更加平稳,射击精度得到很大提升,两里之内发射,与目标偏差可控制在十步之内,考虑到火箭药舱中装备有大量瓷片和铁钉,十步之内很难有人存活。 刘招孙望着城头盛开的一朵朵蘑菇云彩,对身边众人笑道: “天降正义,管他什么巴牙剌还是牛录额真,在神火飞鸦面前,全都不堪一击。” 这是新式火箭第一次登上战场,上回在山东平定闻香教一直没用,就是要给黄台吉一个惊喜。 “好了,建奴火炮都哑火了,现在可以灭掉两红旗了,火炮持续轰击,战兵准备登城!” 正文 第203章 降两白旗 赫图阿拉西门陷入一片火海,爆炸冲击波将布置在城头的七磅炮炸得七零八落,炮架和车轮从城头砸落,将正在溃败的两红旗甲兵砸死砸伤。 隐藏在瓮城垛口后面的乌真哈超铳手,伤亡更加惨重,黄台吉辛苦训练的三千五百名铳手,当场被炸死烧死一千多人,剩余的火铳手望见头顶上还在不断呼啸而过的神火飞鸦,纷纷朝瓮城下面溃逃而去。 失去火炮火铳支持的两红旗甲兵和骑兵一样,很快便将面临全军覆灭的命运。 炮营将野战炮推进到距离两红旗百步距离,炮口齐齐对准朝目标,三十多门野战炮轮番轰击,一刻不停,密集的霰弹形成严整的弹幕,如墙般扫过两红旗大阵。 在野战炮打击下,前面三排后金兵几乎无一幸免,全部被打死。最前排的后金兵身体甚至被撕成了碎片,只在地上留下了碎肉和血迹。 遭受连续几轮炮击后,原本士气如虹的两红旗士气衰落到了最低点。 转瞬之间,两红旗伤亡已达七八百人,这还只是炮击。 接着,更让两红旗绝望的事情发生了。 一队队燧发枪兵紧随炮击之后,出现在建奴大阵前,他们步伐沉稳,踏着尸骸遍地的战场朝两红旗甲兵逼近。 各牛录牛录额真命令弓手抛射轻箭,然而任凭箭雨从头顶覆盖而下,任凭身边战友不断有人倒下,这支燧发枪兵仍旧不顾伤亡的继续前进,给人一种错觉,好像这支军队不是在赫图阿拉和建奴决战,而是在进行日常的行军训练。 第一第二千总部燧发枪兵忍受着有限的伤亡,迅速接近到后金大阵五十步外。 刘招孙挥挥手道:“可以射击了!” 东岸战场,金鼓手们擂响节奏明快的战鼓,各旗队长吹响竹哨,燧发枪兵们立即站住,纷纷举枪瞄准向五十步正在射箭的后金兵。 刘招孙望着上千支燧发火铳同时指向两红旗,心中不由升起豪迈之情,心中暗暗下定决心道: “一枪定乾坤!” 在各队旗队长的竹哨声中,前排近千燧发枪兵同时叩响了扳机。 震耳欲聋的火铳轰鸣声中,第一千总部第三旗旗队长郑二石眼前被一片白色烟雾笼罩。 郑二石是万历四十七年第一批抵达开原的纤夫兵,是平辽侯破例招收的。 为了让家人留在开原,他作战勇敢,执行命令果断坚决,顺利通过新兵训练后,一直留在留在第一千总部第三旗队。郑二石历经开原军所有大战,浑河血战期间,第三旗队留守开原。在乔一琦袁崇焕指挥下,第三旗队杀伤正白旗三百多真夷,直到全军覆没。 最后活着的只有郑二石和剩余的五名燧发枪兵。 大战之后,活着的人往往晋升很快,等到今年去山东剿灭闻香教时,郑二石已经升为旗队长了。 耳畔传来后金兵惨烈的嚎叫声,火药燃烧的白雾很快被风吹散,郑二石连忙观察五十步外的对面,对建奴伤亡情况进行评估。 五十步外的原野上堆满两红旗甲兵尸体,更多的人则在地上挣扎,像野狗似得手脚并用漫无目的的到处乱跑。 这轮齐射至少打死三百多名后金兵,两红旗遭遇霰弹打击后临时拼凑起来的前锋阵线再次被无情摧毁。 前面一排后金兵几乎全部倒下,达尔汗努力拼凑的阵列陷入崩溃。 “抓紧时间装填,准备第二轮射击!” 两红旗大阵后面升起一阵箭雨,不过明显比前几次稀疏了很多。被射中的燧发枪兵惨叫着倒地,被后面的医务兵抬走,所幸大多数人只是肢体中箭,并没有伤及到要害,凭借开原军的医疗能力,大都能够救活。 和他们相比,对面的后金兵就没这样幸运了,铅弹造成的伤害远非轻箭所比,而且这个时代还没有什么武器禁用相关概念,铅弹射入躯干后造成空腔效应,能够轻易将人体内脏绞碎,中弹者必死无疑。 即便只是被铅弹击中手脚,轻则终身残废,重则当场毙命。 郑二石对手中这把新式燧发枪威力充满信心,只要有这把枪在,有身后兄弟们在,他们第三旗队便会无往不利。 郑二石正准备命令燧发枪兵第三轮自由射击,这时耳边忽然想起震天动地的轰鸣声,三十多枚炮弹呼啸着掠过燧发枪兵头顶,重重砸在五十步外两红旗大阵后方。 这次韩真义又将霰弹换成了铁球,因为霰弹射程实在太短,只能打到两红旗阵线前面两三列,再往后打就有些鞭长莫及了。 想要洞穿两红旗防线,必须使用射程更远,威力更强的实心炮弹。 三十二发实心炮弹重重砸在两红旗大阵中,犁出一道道血槽,刘招孙勒马望着前方战场上这惨烈一幕,眼前所发生的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经历数轮打击后,巴牙剌现在他们考虑的不是继续冲锋,而是如何赶紧逃走。 等到郑二石指挥燧发枪兵开始第三轮射击时,对面已经没有成建制的反击,摇摇欲坠的阵线彻底覆灭。 溃兵们呼啸着朝赫图阿拉四门狂奔而去,一些人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将恐慌带给更多的后金兵。 正在汗王殿等待消息的黄台吉,此时终于觉察到情况不妙,他正要招来贴身戈士哈询问情况,边听那人禀告说: “大汗,两红旗完了。” 黄台吉脸上露出错愕之色,他没想到刘招孙竟会逆转如此之快,更让他赶到费解的是,被他寄予重望的旗主阿巴泰,竟然也是个草包,打仗起来根本分不清主次。 “三千五百骑兵崩溃,战兵几乎全部战死,达尔汗、杨古力等将军战死。“ “好了,不要说了” 藏匿在垛口后面的乌真哈超火铳手,立即被炸死大半,没被炸死的乌真哈超火铳手惨叫着跌落城下,很多人全身被迸飞的铁钉刺中,神火飞鸦还在空中呼啸,城头已经见不到几个活人。 正文 第204章 战两黄旗 十七岁的镶白旗旗主阿济格忐忑不安跪在刘招孙面前。 阿济格后脑勺上的金钱鼠尾辫已经被剪去,脑袋后面只剩撮短毛,看起来颇为滑稽。 “奴才自幼仰慕大明衣冠服侍,若非老奴和黄台吉逼迫,早有归顺天朝之意。” 半个时辰前,当阿济格亲眼目睹两红旗被开原军击溃,城头火炮悉数被开原军炸毁,乌真哈超火铳手伤亡殆尽后,他不得不开始重新考虑镶白旗的命运。 黄台吉原计划让两白旗作为预备队,必要时候,策应两红旗,协助阿巴泰一举围歼开原军。 黄台吉的设定是开原军渡河之后伤亡惨重,后续火炮不能跟上,主力部队不敢前进,同时乌真哈超火铳手能给开原军造成致命打击。 不得不说后金汗黄台吉和所有雄主一样,过于低估对手实力,同时过于高估自身实力。 在原本历史上,黄台吉这种自信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崇祯二年,皇太极力排众议主导的入关抢掠也就是有名的己巳之变,便是皇太极冒险成功的经典案例,若非煤山战神自坏长城将袁崇焕下狱,后金大汗这趟大明京师自助游,很有可能就要有来无回,大清国运也将在己巳年葬送。 因为有了刘招孙的介入,在这个位面上,黄台吉撞大运成功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此次后金诱敌深入之策,不仅没能重创开原军,还过早暴露了自身实力,认识到后金真实实力后,刘招孙不得不对黄台吉下死手。 照眼下战场态势来看,已经不是后金军围歼开原军的问题,刘招孙很有可能在今日扫穴犁庭,完成对黄台吉的毁灭打击。 阿济格和黄台吉交情一般,黄台吉登上汗位后,致力于扩大汉臣权力,削弱八旗权力,对原先几位贝勒都是打压政策,当然除了对那个帮他上位的代善。 阿济格作为多尔衮三兄弟中的老大,对黄台吉汗位威胁也是最大,自然受到大汗重点“关照”。 阿济格与杜度心有灵犀,当见到前任镶白旗旗主毫发无损前来劝降后,他便开始认真考虑镶白旗的出路。 既然和刘招孙硬拼是死路一条,而黄台吉摆明了想让他死,那就怪不得自己了。 “奴才该死,听信黄台吉那狗贼蛊惑,顽抗大军,耽误了平辽侯光复辽东。” 刘招孙满眼疑惑的回望杜度一眼,他怀疑杜度给这位同龄旗主讲了些什么,才让阿济格对开原军态度发生这么大转变。 “各为其主而已,镶白旗旗主快快请起。” 平辽侯上前一步,扶起身材矮壮的阿济格,周围站着的几名卫兵都虎视眈眈注视这个投降的建州贵族。 阿济格比杜度大一岁,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子,与多尔衮多铎是同胞兄弟,历史上这位小贝勒在清军入关后攻城略地,为大清立下赫赫战功。 “你能归顺本官,正说明后金气数已尽,本官不会亏待你们的,本官去年便说过。” 刘招孙目光越过阿济格,望向远处飘扬在赫图阿拉城下的黑虎旗,第二千总部战兵正在破城。 “辽东应该是所有人的辽东,不止是我们汉人的,也该有蒙古人和女真人,毕竟你们曾居住于此,然而努尔哈赤和黄台吉为一己之私,屠戮千万汉民,这就是违反天道,本官自然不会放过他们。浑河血战斩了努尔哈赤,此次赫图阿拉之战,黄台吉亦不能幸免,你们真心归降,你们麾下的甲兵,本官都会保全性命,给他们一条活路。” 刘招孙口中的“给他们一条活路”其实就是安排这些真夷甲兵去矿场挖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坑洞中辛苦劳作数年,最后能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争取到土地和住所,这便是平辽侯给投降后金士兵的活路。 当然,阿济格这样的投降旗主,其待遇自然不是普通小卒可比的,除了给他们配备奴才,开原会满足这些女真贵族的一切所需。 开原没有奴才。 刘招孙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 “二位若是有胆量,可以替本官去劝降黄台吉,也给他一条活路,去年在开原,乔监军无意打伤了黄台吉眼睛,本官于心不忍,开原军火器犀利,这次怕要将他另一只眼睛也打坏,那是在有些欺人太甚了。” 听刘招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康应乾等人都强忍着没笑出声。 两位投降的旗主却是脸色惨白,尤其是阿济格,他担心平辽侯会派自己进入赫图阿拉当说客。 以阿济格对黄台吉的认识,他的这位兄长生性狡诈,对汉人还有些怀柔之策,对待同根同脉的建州女真,却是心狠手辣。他上位以来,被杀死或囚禁的后金高层不下百人。 若是让阿济格现在返回赫图阿拉,黄台吉会毫不犹豫将这位小贝勒凌迟处死。 刘招孙注意到两人脸色,也不勉强,拍拍阿济格肩膀道: “放心,黄台吉会派人来和本官谈的,到时候你们就当中间人,谈的好的话,你也可以留在建州,辅助新的后金大汗。” 阿济格回头看杜度一眼,充满妒忌,阿济格已经听杜度说过平辽侯许诺他继任后金汗的事情。 阿济格不由抱怨自己投降太晚,如果在浑河血战时就归顺平辽侯,这后金大汗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杜度这个小弟。 ~~~~~~ 距离众人两里之外的赫图阿拉西城,开原军攻城战斗已经进入尾声。 瓮城火炮被摧毁后,再不能对逼近的开原军形成威胁。 一辆辆盾车护卫战兵缓缓抵达赫图阿拉城下,城头燃烧大火已经熄灭,二十多架云梯靠在城墙上,战兵们顺着云梯攀援而上,在齐平的地方跳上城头。 越来越多的战兵出现在城头上,将周围负伤的后金火铳手一一杀死,身形轻巧的刀盾兵从两侧台阶进入瓮城甬道,从里面打开瓮城城门。 源源不断的战兵冲入瓮城,赫图阿拉即将被攻陷。 刘招孙下令两个千总战兵在瓮城稍稍休整,两个千总战兵交替前进,披戴铁甲持续作战,超过两里路程体力就消耗殆尽,保持充沛的体力对作战来说尤为重要。 战兵以旗队为单位,依次从瓮城进入内城,过了永定门,便是赫图阿拉主城,和大明很多城池一样,主街为南北大街,街心已经垒砌了街垒,正白旗的甲兵们守在街垒后面,残存的火炮对着两边街口,一副如临大敌模样。 已经有两拨战兵进攻被打了回来,邓长雄正在准备第三次,刘招孙叫住他,回头对杜度道: “去和领兵的正白旗将领聊聊,让他们也归降了吧,本官近日要做好事,不想杀太多人。” 杜度应诊连忙答应,领着两个战兵,来到街垒最前面,嗖嗖两支重箭射来,杜度连忙躲在战兵举起的长牌后面,用满语大声喊叫: “正白旗的兄弟们,你们的主子黄台吉,已经抛弃你们,朝宁古塔逃走了!你们只有五六千人,开原军可是有两万大军,他们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汉,比巴牙剌还厉害,你们还是快降了吧!” 镶白旗携带的火炮被开原军摧毁后,士气低迷,他们也知道自己不是开原军对手,继续硬撑着没有什么好处。 “不要听尼堪胡说,大汗马上就派援兵来了,只要将他们堵在瓮城,他们必死无疑。” 正文 第205章 破城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泰昌二年新款燧发枪在火铳兵手中都是靠信仰射击。 这玩意儿实际击中的位置和最开始描准的位置,很不一样。瞄头打脚,不瞄爆头,这都是常态。 同时代的欧洲军队射击时,都用枪管外壁做基线对准目标,然后向上帝祈祷。 简单来说,燧发枪就是随缘枪法。 这个时代的燧发枪战法,基本都是排队枪毙。上百人乃至数千人相互靠近,直到双方进入百步或更近的位置,然后举枪互射。 作为一名神智正常的燧发枪兵,当你扣动扳机的前一秒,你唯一需要去做的,便是闭上眼睛,祷告上帝。 可惜杨通并不信仰上帝。 他射得比别人准,比别人狠,他无需向任何神灵祷告。 不过自从在地牢里救下那女子后,杨通心里影影绰绰多了牵挂。 某些因素耽误了这位神枪手出枪的速度。 于是,他信仰了道教。 每次射杀敌人时,他都要向太上老君祷告。 希望老人家保佑火铳不要炸膛。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 燧发枪一声爆响,长牌周围飘起团白烟。 距离鸳鸯阵五十步外的城头上,一名正白旗巴牙剌应声倒地。 身后几十名甲兵慌乱一阵后,迅速锁定狙击手所在的位置,十几张大弓齐齐朝这边射来。 重箭呼啸而至,长牌手及时防御,箭簇砸在长牌上,砰砰作响。 建奴弓手还要继续射箭,前面那波战兵已经冲到他们近前。 建奴不得不抛下步弓,抽出腰刀和冲上来的长枪兵搏杀。 杨通在从怀中掏出那块鹅卵石,在上面加了道黑线,这是今天射杀的第十二个后金兵。 这队临时拼凑的鸳鸯阵立即朝瓮城下方移动,长牌手走到最前面,杨通紧随其后,刀盾手和长枪手殿后。 身后不断有战兵跳上城头,顶着从城内射来的一阵阵箭雨,越来越多战兵出现在城头,开始向主城发动进攻。 杨通和他五名队友刚走到瓮城台阶的拐弯处,迎面冲上来三四个真夷甲兵,四个建奴身上都是血迹,正在大口喘气,估计是刚刚经历一场血战。 四个后金兵和五名开原战兵不期而遇,也可说是狭路相逢,都有些惊慌失措,领头的那名建奴越过杨通头顶,望向远处黑压压的顺着云梯攀援而上的战兵,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他呆了片刻,旋即将注意力都放回到眼前这五名尼堪身上。 杨通瞟了眼远处台阶,淅淅沥沥淌着人血,台阶下面横七竖八倒满了战兵尸体,看样子刚才第一波登城的上百名开原军伤亡殆尽。 再远处,无数背插白色三角小旗的巴牙喇从瓮城两边拾阶而上,个个气势汹汹,看样子是杀红了眼,誓要将丢掉的瓮城夺回来。 两边同时大喊一声。 “杀!” 杨通猛地拔出腰中两把燧发短铳,也不瞄准,对准前面便扣动扳机。 几乎在火铳爆响的同时,一柄短斧狠狠斩向杨通左臂关节处,他连忙躲闪,斧头正中手中那把燧发枪,直接将枪砸了出去。 后面那名刀盾手躲闪不及,胸口被斧刃劈中,倒在地上叫了两声,便没了动静。 与此同时,鸳鸯阵中两把投枪同时投出,将那名投斧的建奴身体贯穿。 电光火石之间,对面四名真夷甲兵被杀死三人,重伤一人,鸳鸯阵这边重伤一名刀盾手,其他人都是毫发无损。 刀盾手很快没了呼吸,杨通和这个年轻人没啥交情,甚至谈不上什么萍水相逢,他们还没认识就已经是生死相隔。 杨通神色平静,死亡是战场上最常见的风景线,流矢冷箭不会因为你是新兵就躲开你,杨通轻轻给这位小兄弟合上眼睛,望着百步之外远处蜂拥向前的正白旗甲兵,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个伍长,于是大声命令周围活着的人开始行动。 “援兵至少要半炷香功夫才到,鞑子会先到,你们两个把尸体和石头垒起来,垒在台阶边上,搭成一道胸墙!” “你们几个,去把那门小炮推过来!炮口对着建奴。” 众人立即分头忙碌起来,此时冲到前面的建奴开始用轻箭抛射,射在城头青石板上叮当作响,开始时是稀稀疏疏几支箭,越到后面箭雨越来越密集。 战兵们扛着圆盾来回奔波,很快便有人被箭射中腿脚,倒地后失去盾牌保护,很快便被射成了刺猬。 杨通没有去搬运尸体和火炮,而是躲在胸腔后面装填弹药。 他抖落铳管中燃烧殆尽的火药残渣,将包了层纸的球形铁丸小心翼翼塞进铳管,用通条压实,把燧发枪倒过头来,打开照门,朝药池中添加火药。 装填完毕后,他将那把制作精良的燧发枪固定在一杆三尺多高的叉架上。 叉架上压着两块十几斤重的条砖,这样以来,原本随缘射击的燧发枪,射击精度得到了大幅度提升。 实际上杨通平时训练,可以做到百步之内,十发九中。 这时,战兵们将那门鞑子高仿的四磅炮推到尸体胸墙前,三人累的气喘吁吁,靠在炮管上大口喘气,一个川兵出身的长枪手见杨通装填铁丸,失声惊叫。 “仙人板板的,他用的铅子和别人都不一样!” 旁边浙兵长牌手,一脸鄙夷道: “有眼不识泰山,晓得伐,他系第二千总部神枪手哎,在浑河射杀过五十五个鞑子。要不是得罪了邓千总,哪里会是一个小小伍长······” 一个陕西籍的刀盾手听了,不屑一顾打扫: “额滴神,一个人杀五十五个鞑子?咋可能哩?胡说咧!” 那个浙兵长牌手见周围几人对杨通颇感兴趣,便要滔滔不绝讲述杨通的辉煌战绩。 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只见正主狠狠瞪他一眼,大声朝四周道: “谁会开炮?” 鞑子尸体和石头混杂的胸墙后面,站着二三十名战兵,他们来自三个千总部十几个旗队,有刀盾手长枪兵镋钯手,唯独没有炮兵。 喊了两遍没人应答,杨通叹了口气,决定自己动手。 杨通没做过炮兵,不过等炮兵登上城头,就可以来给他们收尸了。 他见过炮兵发射火炮,从清理炮膛到压实火药,各个步骤他基本都懂,眼下形势急迫,也顾不上这些了,不开炮他们很快就要战死,炸膛的话或许还能活几个。 这时,背后传来震天动地轰鸣声,十几颗铁球从他们头顶三四尺高的位置呼啸而过。 杨通能感觉到头发丝被热浪带起,跟着炮弹一起往后飘去。 三百步外,六磅炮再次轰鸣,炮弹越过瓮城,朝城中飞去,砸向城中正在集结的两黄旗大阵。 ~~~~~~ 从中军大旗的位置朝西门眺望,瓮城拐角处,竖起了一杆巨大黑龙战旗。 第一千总部战兵源源不断出现在城头,战兵们挥舞兵刃,将城头负伤的后金火铳手一一杀死,然而继续朝瓮城两翼冲去,努力扩大战果,追击那些来不及撤走的正白旗战兵。 “尘埃落定,战争该结束了。” 平辽侯回头望向邓长雄康应乾孙传庭等人,脸上终于露出胜利者的微笑。两红旗尽灭,镶白旗投降,镶蓝旗远在叶赫,黄台吉手中剩余兵力不过两黄旗加正蓝旗与正白旗,他有信心将后金一举歼灭。 ~~~~~ 身形轻巧的刀盾兵从两侧台阶进入瓮城甬道,他们推开一具具后金兵尸体,从里面打开瓮城城门。 厚重的城门吱吱呀呀打开,等待在护城河前的战兵如同密集的蚁群,立即涌入小小瓮城。 赫图阿拉全城即将被攻陷。 瓮城被拿下后,第一千总战兵在瓮城休整,长枪兵负责警戒,战兵们忙着喝水吃炒面。 之前没参与攻城的第二千总部继续沿着瓮城向四门进攻。 战兵披戴铁甲作战,奔跑超过两里路程体力便消耗殆尽,在战场上保持充沛的体力尤为重要,一路砍杀几十里的强兵只有在神话世界中才会出现。 炮兵们指挥投降的镶白旗甲兵,将三十二架火炮拖拽上西门城头,开始朝东、南、北三门顽抗的后金兵持续轰击。 街心驻守的正白旗人马,也成了火炮重点照顾的对象。 战兵以旗队为单位,依次从瓮城进入内城,过了永定门,便是赫图阿拉主城,和大明很多城池一样,赫图阿拉主街为南北大街。 正白旗从瓮城溃逃后,在街心垒砌街垒,甲兵守在街垒后面,用残存的火炮对着两边街口不停轰击,防止开原战兵沿着街道向其余城门渗透。 正文 第206章 本官与努尔哈赤何异 总训导官森悌举着纸糊的喇叭走到南北大街街口,两名长牌手护卫着他,头顶上不时有炮弹飞过。 森悌缩着脖子,尽管知道眼前遮挡的长牌作用不大,他还是在心里安慰说建奴的炮弹不会伤及自己。 “对面的正白旗兄弟们!” 森悌大喊一声,后面跟着的那个镶白旗牛录额真跟着用满语喊叫。 “黄台吉已经抛弃你们了,我们在瓮城上亲自数了,你们只有一千个兵,你们知道开原军有多少人马?十万!整整十万,你们的主子黄台吉正带着金银珠宝逃往赫图阿拉,留下你们这群傻子在这里死守,你们的大汗连粮食都没给你们留下一粒!” 森悌拍拍牛录额真肩膀,对他道: “翻译的很快,此战之后,本官便向刘大人请求,让你来训导局,不必去朝鲜挖煤了。” 牛录额真感激的点点头,他在后金也算见多识广,自然知道挖矿最后是什么下场。 “好了,跟着本官继续喊。” 森悌拿出一张写满字的宣纸,他大明官话本就不好,刚才刘招孙给他委派这个任务后,他便将招降所需的话语都写在了纸上。 “平辽侯不止是大明的侯爷,更是建州蒙古的天可汗,比你们那个后金汗还要大,他老人家说了,不论包衣还是真夷,现在投降开原军,便可既往不咎,回了开原,给你们分田地住宅,若能斩杀牛录额真·····等下,有风。” 一阵过堂风吹得东莞仔牙根打颤,手中捏着的宣纸随风起舞,差点没抓住飞走。 “有风。” 南北大街上响起充满岭南风味的喊话声,街垒后面,一些包衣兵望向周围真夷的眼神明显有些不一样。 “牛录额真以上将官来降者,赏银千两,立即分地,分宅子,保全你们全家性命!包衣、甲兵提牛录额真人头来降者,赏银百两,分地分宅子。” “兄弟们,不要再给黄台吉卖命了,辽东不是他爱新觉罗的辽东,是你们所有人的,平辽侯给你们一炷香时间考虑,再不投降,到时天降神火,你们就得和城头那些乌真哈超一样,都活活烧死。开原军的火炮可是有三百门,眼下都瞄着你们,两条路,要么投降过好日子,要么跟着抛弃你们的后金汗陪葬!你们自己选!” 森悌话还没喊完,一百步外街垒忽然炮声大作,正白旗最后五门七磅炮怒吼着朝这边轰击,好在两发炮弹都打在瓮城城墙上,砖石碎屑像下雨似得纷纷扬扬落下。 镶白旗牛录额真连忙拖着身材瘦小的森悌往盾车后面退去。 森悌和他主人袁崇焕一样,都是打起仗来不要命的主,他被建奴的突然袭击震怒,一边往后退,一边大声喊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真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一群仆街仔!” 建奴在街心的炮击立即引起瓮城城头火炮还击,超过十二门野战炮同时向街心轰击,一阵此起彼伏的炮击过后,正白旗仅存的五门七磅炮被打的七零八落,操炮的乌真哈超炮手当场被打死。 邓长雄穿过瓮城,亲自指挥接下来的巷战,见街心火炮已被摧毁,邓千总将手中令旗往前一指,大声道: “通过南北大街,向北攻打汗王殿!黄台吉还在赫图阿拉城中,抓住他!” 第二千总部战兵纷纷冲出瓮城甬道,冲上遍布尸体的南北大街,火铳手每十人一组,向前奔跑几步,便站立朝远处那些晃动的金钱鼠尾辫一个齐射。 失去炮火支援,守在街垒后面的后金兵只能用步弓阻挡开原军,不断有包衣从两边临街店铺中跑出来向开原军投降,他们拖着细长的金钱鼠尾辫一排排跪倒在房檐下面,正如当年建奴攻入辽东各城时他们争先投降的样子。 “放下武器跪在原地者,免死,其余全部杀了!” 邓千总一声令下,长枪兵跟在火铳手后面,踏着地上一层层后金兵尸体,快速向北边推进,这些凶悍的长枪兵,不时低头给地上受伤未死的后金兵补上一枪。 火铳手前进到距离街心堡垒百步左右距离,两边临街二楼窗户忽然打开,飞下来一波密集的重箭,前面两排火铳手躲闪不及,在密集的箭雨中齐齐倒下一片。 后面火铳手连忙躲到两边屋檐下,探着脑袋和上方的建奴弓手对射。 “打到鞑子老窝了,黄台吉要和咱拼命了。” 刘招孙立于西门瓮城之上,身边左右都是正在燃烧的建奴尸体,辅兵们还在忙着铺桥,没人过问这些鞑子尸体。 刘招孙目光从尸体火苗上转移开来,循着远处噼里啪啦的火铳手向南北大街过去。 “正白旗还在要困兽之斗,本官倒要看看,谁熬得过谁!让第五千总部接手,挨个房屋搜捕,让新兵们练练手!” 传令兵立即策马奔向南北大街,向前面指挥作战的朱东传令,邵捷春战死后,他就成了第五千总部的临时千总,负责指挥幸存的一千多残兵。 康应乾望着南北大街上不断往后推却的正白旗人马,低声对刘招孙道: “平辽侯,何必让战兵们白白损失性命,咱们不是已经占据瓮城城头,调来几门火炮,对着那些房屋一阵轰杀,管他几个鞑子都被打死了!” 刘招孙和颜悦色看他一眼,笑道: “康大人可知,这赫图阿拉城中除了建奴八旗,还有多少汉人百姓?” 康应乾见刘招孙又要有妇人之仁,忍不住反驳: “什么汉人百姓,不过都是些包衣奴才,没几个是无辜的,再说今天是百姓,明天就可能是推盾车的包衣兵。” 刘招孙听了这话,陷入了沉思,这个时代的城池攻守战,根本不分什么平民和士兵,平民只要服有兵役,便会被叫上城头扔几块石头浇两盘金汁。这也是古代战争胜利一方动辄就会屠城的原因之一。 康应乾见刘招孙不说话,还以为他已经默许,正要转身对远处指挥炮击东门韩真义下令,却听平辽侯道: “不得如此,不可妄杀城中百姓,否则本官与努尔哈赤何异!” 正文 第207章 秃鹫 十二门火炮被拉到南北大街街口,对着两百步外负隅顽抗的正白旗巴牙剌持续轰击。 建奴在西门附近的火炮被神火飞鸦摧毁殆尽,仅存的十几门佛朗机炮被黄台吉抽调去守卫汗王宫。 所以正白旗勇士们只能苦苦死扛下去。 十几枚两斤到八斤重的铁球呼啸着掠过大街上空,在无数人惊恐或是狂热的注视下,狠狠砸向正白旗临时修筑的胸墙。 威力强劲的铁球横冲直撞,将建奴匆忙搭建的砖石木头打成碎片,迸飞的石块木屑不断给周围后金勇士造成杀伤。 “杀黄台吉!” 开原大军怒吼声在半空回荡,最后汇成一条震天动地的浪潮,席卷整条南北大街。 第二千总部三千多名战兵化作一片红色汪洋,势不可挡冲向街心阵地。 燧发枪兵整齐密集的射击声如同催命的符咒,每一次白烟升起,都能带走几十名后金勇士们的性命。 躲在胸墙后面的后金兵只能用步弓反击开原军。 在战兵发起进攻之前,后金兵被瓮城上面的火炮持续轰击了半个时辰。 藏匿的五门野战炮被开原炮兵摧毁后,正白旗就陷入了挨打不能还手的悲惨境地。 虽然有巴牙剌和牛录额真督阵,真夷和包衣不能逃走,然而却一直担惊受怕,随时担心被炮弹打成肉泥。 身边不时飞起的同伴残肢剩体和内脏脑浆,更加剧了这种恐怖气氛。 这样血腥压抑的战斗不是八旗这样的半奴隶制军队能坚持下去的。 此时后金兵个个身心疲惫,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建奴步弓射程不如开原的新式燧发枪,所以每次和火铳兵对射,后金弓手们都要耗尽力气,将弓弦拉到最满,否则根本够不着人。 这样几轮对射,勇士们的手臂几乎废掉,体力消耗殆尽,只能眼睁睁的看开原长枪兵和刀盾兵接近胸墙。 前锋战兵距离建奴胸墙不到百步时,城头城下的火炮终于停止炮击。 更多的火铳兵加入战场,火铳声变得空前密集,将百步之外残破的胸墙打的像麻子脸似得坑坑洼洼。 一个被吓疯的包衣奴才尖叫着跳出胸墙,瘦小的躯体立即同时被几发铅弹命中,如同遭了雷劈,身体原地抽搐两下,倒地身亡。 目睹这样的场景,剩余的后金兵都不敢再露头,只是猫在胸墙后面漫无目的的朝开原军抛射轻箭。 进入轻箭射程后,火铳兵和长枪手行进速度减缓,长牌手与刀盾手顶到了最前面。 长牌手举着长牌,迎着密密麻麻的箭雨艰难向前推进,火铳手猫在长牌后面,不停朝对面射击。 距离胸墙只有三十步时,胸墙后面投出雨点般的铁骨朵和飞斧。 几乎同时,刀盾手将石雷引线拉开,朝胸墙后面扔去。 片刻之后,爆炸声、惨叫声混合在一起,前排上百名战兵被铁骨朵飞斧砸中,或死或伤,胸墙后面腾起浓重的白烟,到处都是哭嚎惨叫声。 从哭喊声中可以判断,对面建奴的伤亡应当比开原军更为惨重。 胸墙周围的白烟还没散去,又有一波密集的飞斧铁骨朵袭来,刀盾兵同时投出石雷。 第二轮攻击过后,胸墙后面终于消停下来,不敢再朝开原军扔东西。 很快双方来到十步距离内,胸墙后面传来伤兵哀嚎声和铁甲摩擦声。 前面三排旗队长纷纷吹响竹哨,长枪兵和镋钯手迅速上前,顶到了刀盾手前面,在长牌手的护卫下,迅速接近胸墙。 秦兵腰背挺得笔直,手指放在枪柄两尺三寸位置,依靠腰部力量,双手平托长枪。 这样的握枪姿势,有利于最大限度节省体力,尤其适合仰攻城头或者其他高处的目标。 “杀!” 秦兵爆喝一声,如同上了发条的木偶人率领他麾下的一百一十名长枪兵,齐步朝五步外的胸墙杀去。 胸墙缝隙之间,忽然寒光闪动,几百只锋利的枪头同时朝这边刺出,乍看起来颇有几分杀气。 “幸好炮兵兄弟把这股建奴打残了,否则不知道今天·····” 第二排旗队长郑一石在心里默默叹道,他们在渡河之后便听邓千总说,说是黄台吉去年也开始训练长枪兵,很多都是照搬开原军的新练方法。 这个时代的冷兵器作战,在双方实力均衡的情况下,战至最后,双方伤亡基本不会有太大出入。眼前这支正白旗真夷战意强盛,郑一石有些担心待会儿战兵们伤亡惨重。 他还在担心,最前排长牌手已经狠狠撞向胸墙,几乎在同一时刻,无数长枪从胸墙后面杀出,当场杀死十几名倒霉的长牌手。 长枪兵与镋钯手立即上前,隔着残缺不堪的胸墙,挥舞长兵和对面建奴对刺。 不断有人倒在胸墙左右,地上很快垒起一层死尸,双方士兵站在各自同伴尸体上,使出全身力气将枪头、镋钯刺入敌人尸体,在赫图阿拉南北大街上残酷血腥交换生命。 一发炮弹越过胸墙,狠狠砸在后金兵身后,在一群包衣兵种掀起一阵血雨,炮击造成正白旗真夷慌乱,终于,在开原军强大的压力下,对刺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胸墙后面的长枪兵便开始往后溃败。 胸墙阵线在潮水般的攻击面前,如同一张薄薄的纸,迅速被燧发枪撕烂。 长枪兵掀倒胸墙,继续向前追击,真夷甲兵乱叫着往北逃去,三百多名精锐巴牙剌挡在战兵前面,做最后的抵抗。 他们迅速被密集的火铳声覆盖。 不时有包衣倒戈加入开原军,充当带路党,领着战兵追杀他们的主子。 邓长雄虽然对这些包衣奴才颇为反感,考虑到接下来要面对最难啃的两黄旗,有这些包衣兵当炮灰,可以减少战兵伤亡。 隆隆的炮声震动整个赫图阿拉城,地动山摇之间,东南北三个城门接连被开原军攻克。 建州女真即将彻底覆灭。 为防止黄台吉乘乱逃走,刘招孙下令骑兵营在通往宁古塔、岫岩、复州等地的道路上层层设伏,遇到后金汗,生擒最好,若是不能生擒,也可就地斩杀。 ~~~~~ 黄台吉忍住左边眼眶阵阵隐痛,俯视汗王台下烽烟四起的赫图阿拉。 “祖总兵何时才能出动,莫非等刘招孙返回开原他再出手吗?” 后金汗瞪着跪在地上的辽镇使者,挥手将他斥退,转身对范文程道: “辽镇这是何意?想要反水不成。” 范文程道: “许是祖大寿在看风头,等看清楚了他就会帮咱们。” 黄台吉冷冷一笑,他对辽镇这群将官素来就没什么好感,努尔哈赤在位时,总是强调对明作战用间,用辽镇做内应。 不过现在祖大寿这些将官对后金的作用已经不大,刘招孙切断了后金与各方的贸易路线,开原铁岭等城防御严密,细作根本不可能潜伏进去,指望辽镇做内应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让他们看吧,辽镇这群人想着等本汗与刘招孙打得两败俱伤,他们再来摘桃子,简直是痴心妄想!刘招孙不会放过他们。” 黄台吉咬了咬牙,既然辽镇靠不住,如今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正白旗巷战支持不了多久,守卫赫图阿拉,关键还是要靠两黄旗,黄台吉已经将两黄旗最精锐的巴牙剌全部部署在汗王殿南边阵地,只要刘招孙敢来攻打,必定让他碰的头破血流。 “主子,刘招孙已是强弩之末,只要两黄旗出动,定能将尼堪军全歼,刘招孙不来送死便罢了,若是来了,一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黄台吉摇了摇手,打断高鸿忠范文程等人,压低声音道: “赫图阿拉守不住了,刘招孙这是来和大金拼命,本汗让正白旗顶在前面,就是让他们多争取些时间,撤往宁古塔。” 高鸿忠和范文程互看一眼,范文程道: “大汗,赫图阿拉经营多年,怎可轻易放弃?” 黄台吉不再说话。 ~~~~~ 刘招孙表现出来的真实实力让他心惊,他现在颇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招惹此人。 按照后金和辽镇密谋两个月的结果,在开原军主力出动攻打赫图阿拉时,辽镇就应该绕过抚顺北上,袭击铁岭或是开原。 不过一直到现在,祖大寿他们还没有任何动静。 黄台吉心心念念的祖大寿,此刻正率领家丁和战兵,奔波在从广宁到赫图阿拉的官道上。 祖大寿出身辽东军官世家,其父祖成训曾任辽东副总兵,在原本历史上,天启元年,祖大寿任职中军游击,不过在这个位面上,他在两个月前被破格提拔为广宁参将,用以制衡不断扩张的刘招孙。 和丁碧不同,祖大寿对刘招孙的实力有着更清晰的认识,他控制的广宁周边距离建奴较远, 听说刘招孙这次倾巢而出,要与后金决战,祖大寿便觉得这是个机会,一个扩大祖家实力的机会,既然朝廷对辽东已经不管不顾,多占一点总是好的。 正文 第208章 潜龙勿用 “平辽侯,今日灭了后金,下一步将如何走?” “本官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年前,下官亲去沈阳走一趟,多送些银子,让王化贞和沈阳的御史监军们联名上疏,给祖大寿安上勾结建奴,走私贸易,杀良冒功的罪名,顺带将辽镇也灭了!” “祖大寿禽兽不如,两次想偷袭开原军,皇上想着用辽镇牵制咱们,这次一起灭了便是。” “灭了辽镇,顺势入关,占据京师!平辽侯切勿迟疑!” 赫图阿拉北门瓮城,火光冲天,刘招孙全身披甲坐在小马扎上,不动如山。 身后树立的总兵大旗在火光映照下发出血红色亮光,刘招孙杀气腾腾望向飘扬的战旗,沉声道: “这次攻打赫图阿拉前,本官在归元寺占卜,得一卦,名曰:潜龙勿用。” 康应乾、孙传庭、邓长雄等人站立四周,瓮城城头燃起巨大篝火,仍挡不住赫图阿拉彻骨的寒冷。 左肋下的旧伤隐隐作痛,想起浑河血战时被镶蓝旗哨骑追杀的场景,刘招孙面露隐忍之色。 “也就是说,时机尚未成熟,灭后金灭辽镇可以,此时入关却是操之过急。” 康应乾等人还要劝说,刘招孙大手一挥,断绝了众人更进一步的念想: “好了,去见见黄台吉的使者,他不是派人来了吗?” 惨烈的巷战接近尾声,随着赫图阿拉沦陷,后金灭亡在即。 上千支神火飞鸦拖着橘红色尾焰从开原炮兵营地升起,火光照亮赫图阿拉漆黑夜空,如天际流星,缓缓滑入黄台吉最后的巢穴——汗王殿。在建州女真极度惊恐中,火箭绽放出一朵朵绚烂焰火,发出闷雷般的爆炸声。 赫图阿拉四门皆被攻克,两红旗与正白旗被灭,正蓝旗伤亡殆尽,镶白旗投降,两黄旗节节败退。 在开原军绝对优势的碾压下,建奴任何阴谋诡计都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黄台吉派来的使者被卫兵押上城头,站在刘招孙等人面前。 训导官怒道:“跪下!” 岂料那使者颇有些傲气,丝毫不顾周围逼上来的利刃,昂然道: “我乃大金使者,要跪也是你们跪!” 周围卫兵纷纷拔刀上前,就要当场砍了这建奴,刘招孙挥手拦住众人,抬头笑道: “这位兄弟看起来面熟的很,可否报上名来,在我开原,没有奴才,也没有跪礼。你们那个后金汗,是努尔哈赤的儿子,他们都是大明通缉的要犯,这后金汗的称谓,本官是不认的。” 刘招孙语气坚定,容不得对方反驳,继续道: “念你第一次和本官打交道,今日先不杀你,滚回去告诉黄台吉,让他擦干净脖子等着本官去砍他脑袋。” 说罢挥手示意送客。 那后金使者立即叫道: “且慢,小人还有话说。” “我家主子说,平辽侯既然已经和朝廷反目,便该与大金结盟,共同对付朝廷,为何要却要自相残杀,只要平辽侯撤出赫图阿拉,后金愿意支援开原军占据山东,或是入关称帝。” 众人都抬头望向刘招孙,刘招孙眼中寒光闪动,他黄台吉的阴谋诡计早就腻烦,自己也没有任何理由再放走黄台吉。 刘招孙忽然想起眼前这人便是自己穿越之初遇到的镶蓝旗旗主阿敏。 没想到这位杀人狂魔现在还活着。 “本官在浑河血战时,便给过黄台吉机会,饶他不死,他不思感恩戴德,这次却想置本官于死地。开原军造反入关、取代大明,不需你们操心,你还是好好操心一下自己,看看自己能不能活过今晚。能不能留下全尸。” 刘招孙说罢,朝卫兵使了个眼色,周围卫兵立即一拥而上,抓住这位后金使者,径直朝城头垛口拖去。 “阿敏,去年你在靖安堡屠戮上千百姓,连孩童都不放过,本官若是今日饶了你,那这人世间就没天理了。” 阿敏哀嚎着向刘招孙求饶,他没想到刘招孙会直接拿使者开刀。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刘招孙呵呵一笑:“两军交战,斩使以壮军威!” ~~~~~ 后金都城被熊熊大火吞噬,破城之后,三个千总部的战兵汇聚到一处,轮番不停对汗王殿发动进攻。 神火飞鸦将黑夜变成白天,火炮让大地震动,赫图阿拉陷入地狱。 临阵倒戈的包衣阿哈们奋起神勇,挨家挨户开始屠城,斩杀建州女真,这些包衣奴才如同满血开挂,毫不留情的掠走建奴手中剩余不多的粮食和金银。半个时辰前,这些被杀者还是他们的主子。 女人的尖叫声被火器射击声淹没,如同冲天火光火光中无数身影闪过,屠戮与狂欢同时进行。 众人望着血淋淋的阿敏人头,这位前任镶蓝旗旗主就这样莫名其妙被平辽侯斩杀。 康应乾笑道: “此战之后,建州粮草被烧光抢光,会有很多真夷饿死,还有蒙古人。” 刘招孙微微点头,他无心也无力阻挡这种灾难发生,小冰河气候下,缺粮的不止是建奴,还有开原本身。 “控制辽东,继续在山东扩张,扩军数万,下官以为,年底就可以兵临京师了。” 入关也好,登基也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刘招孙抬头望向喊杀不断的北方,对众人道: “今晚务必攻占汗王殿,斩杀黄台吉!” ~~~~~ 泰昌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平辽侯率开原军主力攻陷赫图阿拉,灭正蓝旗,两红旗、正白旗,降镶白旗,八旗之中,只余两黄旗和镶蓝旗。 剩余的建州三旗,处境也极为不妙,两黄旗伤亡惨重,镶蓝旗在叶赫城生死不明。 如果说攻占赫图阿拉就意味着后金灭亡,那么二十五日这天,后金已经灭亡好几次了。 此战过后,辽东局势将发生彻底改变,后金作为一个地域政权,事实上已经被彻底消灭。 至于黄台吉本人最后是死是活,那就要看长生天对后金汗是否有所眷顾。 如果一切顺利,明年秋收之后,开原军将截断运河,控制北直隶,接下来便是地方官员的劝进。 从此以后,后金对大明的威胁,将被开原军代替。 换句话说,刘招孙终于脱变成了他自己讨厌的人。 在未来某日,刘招孙也将化身为努尔哈赤或是黄台吉式的恶龙,等待下一位屠龙者将他消灭。 入夜后赫图阿拉的陷入一片火海,到处都是奔跑逃命的建州女真人,后面追着那些疯狂复仇的包衣阿哈。 开原军事实上默许了这种抢劫行动,只要包衣阿哈们不是大规模的屠城,战兵们也不会去阻止。 尽管刘招孙三令五申不得屠戮真夷百姓,然而辽人复仇的怒火一经燃起,很快便失去控制。 入夜后,各种小规模的报复行动在城中多处进行,后金在赫图阿拉的统治彻底结束。 那些侥幸没被杀死的建州壮丁,纷纷拿起武器逃往汗王殿。 在赫图阿拉最高点,后金大汗黄台吉率领近万后金勇士,正和杀红眼的汉人,进行最后一场的决战。 正文 第209章 弓手 入夜后,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被西北风裹挟着,扑打在燃烧的残垣断壁间,雪借风势,越下越大。皑皑白雪迫不及待想要遮掩这个罪恶血腥的世界。 一片晶莹剔透的六角雪花掠过血迹斑斑的开原总兵令旗,如暗夜精灵翩翩飞到铁血交融的城北战场。 她躲过滚烫的铅子和纷繁的箭雨,随风飘摇,在数万人马的呐喊声中,最后缓缓落在一杆燧发枪上。 杨通盯着雪花在铳管上熔化,连忙哈了口气,艰难抬起冻僵的手臂,使劲搓了搓铳管,保持燧发枪干燥。 熔化的雪水会在准星附近结冰,那样的话,太上老君赏赐给他的好运气就会被这酷寒天气封印。 杨通扶着盾车,艰难的挪动了一步,脚冻得像石头,早已失去知觉。 “鞑子比咱们惨。” 他这样安慰自己,觉得好受很多。 数十架巨大的盾车像是饥肠辘辘的巨兽,在夜幕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企图,盾车周围燃起的熊熊篝火,更像是一只只血红大眼,正虎视眈眈观察着三百多步外的后金汗王宫——那是黄台吉最后的狼穴。 杨通拎着他那把百发百中的燧发枪,从西门瓮城一路追杀到这里。 从午后到黄昏,从黄昏到天黑,他不停扣动扳机射杀出现在视野中的后金兵。 从两红旗杀到正白旗,直到最后,他的对手换成了两黄旗。 一路跑来,杨通身边的战兵越来越多,后续部队源源不断投入战场,骑兵、火铳手、长枪兵、镋钯手,甚至还遇到一队拎着解首刀割鞑子人头的火兵。 后来,他才知道,平辽侯那天是想让所有兵种都上前历练历练,毕竟打顺风仗最能鼓舞士气。 可惜所有人都想错了…… 随着不断往前推进,杨通能明显感受到对面的后金兵抵抗越来越弱,这也难怪,城中包衣几乎全部倒戈,这些人打起顺风仗来可谓士气如虹,比明军家丁还要凶悍。 杨通对这些包衣充满憎恶,在他眼中,浑水摸鱼杀人放火的包衣奴才和那些建奴没啥区别,都是禽兽。 他不知道平辽侯会怎样处理这些暴徒。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赫图阿拉城中的巨额财富都被这些包衣抢去,他们估计凶多吉少。 背后隐隐传来女子哭叫声,中间还夹杂着几句满语,街巷中,几个金钱鼠尾辫的包衣还在撕扯建州女人。 跟着杨通一路杀过来的山东弓手,大声骂道: “包衣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知道杀平民,这下鞑子要和咱们拼到底了!” 杨通神色冷峻道: “战兵人少,本指望着包衣帮咱们冲阵,他们却乘机烧杀抢掠,刘大人不会放过这群暴徒的。” 杨通摇摇头,将注意力转回战场。 黑夜中汗王殿火光冲天,勉强能看清后金的防御工事,天黑前战兵已经攻击了两次,伤亡三百多人,竟然一无所获。 黄台吉完全照抄熊廷弼在浑河血战前修筑的沈阳工事,层层防御,当然,他对浙兵的工事做出了改进。 后金增加了火炮和火铳数量,增加了壕沟和胸墙布置,当然,表面之下还有什么玄机,就只能靠战兵用生命去探索了。 黄台吉对刘招孙过往几次战斗进行详细分析,得出平辽侯作战不顾伤亡的结论,针对这一点,后金大汗竭尽赫图阿拉人力物力,设计好了这个陷阱或者说是绞肉机,等待刘招孙来攻。 虽然赫图阿拉最终会陷落,虽然建州女真最后将被屠灭,不过在此之前,刘招孙和他带来的战兵,会在阵地前流尽最后一滴血,和建奴同归于尽。 杨通望着远处林立的望楼角楼,高耸的围墙,心中忐忑不安。 第二千总部现在能抵达的,只是汗王宫外围阵地。 根据那些侥幸未死的战兵描述,鞑子在前面修了七八道壕沟据马,壕沟之间有地堡和陷坑,仅有的一条通道可供双马并行,路面被泼上了水,人走上去很容易摔倒,成为后金弓手的活靶子。 总之,黄台吉的所有设计都是为了尽量多杀开原战兵。 刘招孙和他的骄兵悍将们,对这些自然一无所知,就连一向谨慎的孙传庭也认为,渡河过后,开原大军便能逆袭建奴,扫穴犁庭。 没想到,半渡而击只是开胃小菜····· 日暮时分,邓长雄派出一个旗队一百二十多名战兵发起进攻,结果这一百多人还没看清楚后金兵模样,便在据马壕沟间折损大半。 邓长雄及时叫停进攻,传令火炮和神火飞鸦增援,这才有了持续两个多时辰的炮火洗地。 “还有多少鞑子没被烧死?” 杨通若有所思望向前方火光冲天的壕沟胸墙,默默自语。 ~~~~~ 布扬泰见尼堪兵过了河,就知道王都(赫图阿拉)勇士们已无望及时的得到援军。 牛录额真下令把埋伏在护城河附近的正白旗勇气全拿上去截击渡过河来的开原兵。 作为牛录中为数不多的弓手,布扬泰照例跟在几名巴牙剌身后,迎战冲过苏子河的尼堪兵。 在西门与河岸之间,他们牛录三百人,前后只支持了半个时辰。 抛射三轮后,敌军顶着伤亡登上了东岸,他们的燧发枪兵立即对布杨泰等人射击。 接着,尼堪的火箭呼啸而至,在爆炸前发出那种令人窒息的尖啸声,如鬼哭神嚎。 布扬泰在浑河战场见识过神火飞鸦的威力,于是连忙劝说牛录额真撤走。 不等开口,他们牛录三百多人便被遮天蔽日的神火飞鸦吞没,当场被炸死烧死一百多人。 趁着城头乌真哈超火铳掩护,布扬泰带着剩余残兵撤回城中。 接着,布杨泰在西门目睹到了更大规模的神火飞鸦攻击。 两红旗七八千人马陷入混乱,很快被冲上来的尼堪兵击溃。 布扬泰不得不跟着溃兵继续撤退,直到退到汗王宫,发现这里聚集着八旗各部残兵败将。 退无可退。 镶白旗投降,两红旗重创,正白旗覆灭,最后一万多人马困守汗王宫,不断有溃兵从四方八方涌来。 破城后,尼堪兵怂恿包衣四处抢掠杀人。 布扬泰的家在赫图阿拉南门附近,南门沦陷后,那里被倒戈的包衣奴才放了一把火。 后金弓手的父母妻儿,此刻已化作青烟,去见长生天。 布扬泰笑着望向天空,望着南北大街上潮水般涌来的开原兵。 他握起大弓,开始调试弓弦。 大汗说,汗王宫是建州女真最后一条防线,也是最坚固的防线。 这个顽强的后金弓手已失去所有,只能用命来守住最后防线。 就像大汗说的那样,他们会让尼堪兵在这里碰得头破血流。 布扬泰已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几乎可以立着便睡去。 可是他的脸上还不断的笑着。 后金军与尼堪兵的装备相差太远,可是布扬泰现在丝毫不怕。 在战斗最紧张的时候,他还匀出手来从腰间抽出一根大葱,咬一大口。 大葱在嘴里成了冰渣子,咬一口葱,眼中流出点泪来,他感到一点舒服,身上轻松了好多。 胸墙后面的后金弓手笑着望向前方出现的一个尼堪火铳兵。 布扬泰扬起大弓。 正文 第210章 猎物 布扬泰猛地松开弓弦,重箭破空而出,越过胸墙,穿过纷飞的雪花,射中五十步外一个昏暗人影。 “咣!” 走在杨通前面几步燧发枪兵胸前护心镜被重箭击碎,身体像让铁锤击中一般,往后飞去,重重摔倒在通道侧边的壕沟里。 杨通端起燧发枪,也不瞄准,立即对着重箭射来的方向扣动扳机。 周围火铳手也跟着射击,火铳爆响声连成一片,夜幕下的汗王宫阵地火光点点。 这是入夜后开原军的第一次进攻,相比白天那次进攻,这次邓长雄明显谨慎了很多。 进攻只有火铳兵和长牌手参与,当然还有少部分开原弓手,第二千总部临时抓来了几百名正在抢劫的包衣,让他们挖土填壕,在那条布满冰面的通道上撒了层土,方便后期骑兵通行。 在进攻发起前,炮营和火箭兵进行了两个时辰的炮火准备,夜晚的汗王宫阵地亮若白昼,外围阵地表面几乎被炮火全部犁了一遍。 尽管准备已经非常充分,然而,在夜晚进攻这样的坚固阵地,对开原军来说,还是头一次。 连身经百战的邓长雄也开始忐忑不安,经过白天几次交手,邓长雄已经感觉到,开原军将要面对的黄台吉,用兵谋略远在他老爹努尔哈赤之上。 直到现在,邓长雄还不能摸清对面虚实,越是这样,他越觉得心里没底,于是紧急求见平辽侯。 这位用兵谨慎的将领,建议刘招孙等到明天天亮再让战兵上去,因为炮兵在白天才能进行校正瞄准,才能更准确摧毁后金兵的防御。 意见刚提出来,便遭到平辽侯一顿训斥。 此时双方都已是强弩之末,开原军当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不给黄台吉喘息之机。 哪怕伤亡惨重,也要扛下去。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既然是决战,就要拿出和敌人同归于尽的魄力。 康应乾孙传庭等人对平辽侯表示支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邓长雄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顶上去。 刘招孙亲自督阵,第二千总部从正面发动进攻,第五千总部和镶白旗投降的生女真掩护主力侧翼,第一千总部和骑兵营作为预备队。 当然,这次夜战的前锋是那些参与烧杀抢掠的包衣。 刘招孙对这些毫无廉耻的包衣奴才恨得咬牙切齿,命令骑兵营和镇抚兵将这些人驱赶到汗王宫阵前,驱使他们挖土填壕,充当大军炮灰。 在炮营一阵毫无准头的炮击后,惨烈的夜战正式拉开序幕。 算上第一波填壕的包衣兵,杨通他们是第三波进攻力量。 第二波一百三十火铳兵,在半个时辰前伤亡殆尽。 出乎刘招孙等人预料,在开原军猛烈的炮火洗地下,汗王宫阵地上还有数量可观的后金兵存活。 登州弓手跟在杨通后面,举着步弓,脚步踉跄走在光滑的通道上: “杨哥!鞑子在哪儿?!” 杨通装好第二发铅弹,瞄向远处隐没在黑暗中的胸墙,再次扣动扳机。 “在你正前方五十步外,胸墙后面。小心别掉进沟里。” 话未落音,前面一个开原弓手惨叫一声,滑入布满竹签的壕沟。 “鞑子箭真准!” 杨通望着通道前方一片凸起的空地,那是前面填壕包衣填起的壕沟,也是战兵们的立足点,想要攻下五十步外那条胸墙,就要先在那片空地上站稳脚跟。 “撑住,到了前边,就该咱们打他们了!” 嗖嗖两声,杨通前面的火铳兵倒下两人,寒风扫过倒下的尸体,卷着大雪扑打在他脸上。 “前头没人了,几十号人又没了!” 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啸,十几团橘红色的火球升入半空,方圆数里的阵地被火光照亮。 “神火飞鸦!” 杨通兴奋的叫出声来,他连忙抖下铁盔上的雪花,举起火铳,在他前方五十步外,胸墙后面几个拖着金钱鼠尾辫的后脑勺在火焰下惊慌乱窜,无处遁形。 杨通在冻僵的右手食指上哈了口气,望向胸墙后一个神色慌张的后金弓手,牙齿打颤道: “持···持而 盈之 ,不 如其 已;揣而 锐之 ,不 可长 保。” 胸墙后面的正白旗弓手四散奔逃。 布扬泰望着两里之外缓缓升起的神火飞鸦,若无其事的从身后箭插中取出支重箭,娴熟搭在弓弦上,用拇指上的玉石扳手将一片雪花弹落。 漫天火焰下,五十步外,那队不怕死的尼堪兵一半成了尸体。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每次都是小股人马试探进攻,每次都是伤亡殆尽。 “布扬泰,快躲进沟里!尼堪火箭来了!” 布扬泰头也不回,对身后壕沟道: “不用了,尼堪兵还没杀完。” 布扬泰边说边松开弓弦,望着重箭射中一名后退的开原战兵。 幸存的开原战兵纷纷往后退走,布扬泰知道这是他们害怕被神火飞鸦误伤,等这轮火箭发射完后,这些不怕死的尼堪兵还会过来。 “这才是打仗!” 布扬泰咬了口大葱,火光照亮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他嘴角微扬,还在笑着。 身后那群后金弓手不再管这个疯狂的同伴。 神火飞鸦如流星坠地,呼啸着砸向汉王宫阵地,裹挟着石油硫磺的火箭在远处宫殿间剧烈燃烧。 两支火箭落在胸墙附近,剧烈爆炸后,迸射出无数尖锐的瓷片铁钉。 一支铁蒺藜高速掠过后金弓手,在布扬泰下颌鼠须之间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布扬泰脸上笑容忽然僵住,缓缓张开步弓,瞄准前方一个回头进攻的尼堪火铳手。 五十步外,一个身材消瘦的开原火铳兵站在燃烧的火油间,平举燧发枪,正在瞄准自己。 “勇敢的尼堪兵。” 布扬泰嘴角微微上扬,想起化作青烟的阿玛打猎时经常说的那句话。 “高级的猎手总是以猎物的姿态入场。” 他将步弓弓弦拉成满月,眼前浮现出幼时阿玛带自己出城打猎的画面。 此时对面那个火铳兵也将手指放在了扳机上。 一片雪花落在两人之间。 燧发枪升起白烟的同一刻,布扬泰松开了弓弦。 正文 第211章 江湖儿女 耳畔传来箭羽破空之声,杨通正要朝一边侧去,躲闪不及,左臂已被射中。 重箭撞击铁臂手,发出令人不安的摩擦声。杨通只觉左臂一阵发麻,燧发枪脱手而出,一个趔趄,堕入身后壕沟。 杨通身后开原弓手大吼一声,张弓搭箭,一支重箭从远处胸墙射出,穿透夜幕,将弓手咽喉射个对穿。 ~~~~~· 沈炼放下短弩,踩着地上受伤的南镇抚司番子,对周围倒下的锦衣卫道: “回东厂告诉许显纯,想杀我,就多派些人来,滚!” 受伤的番子相互搀扶着爬起来,不敢和沈炼对视,仓皇逃去。 会馆大门前面的石阶被血水染成红色,两个百户倒在台阶上,已死去多时。 两人皆是厂公许显纯心腹,奉命前往山东会馆斩杀开原细作。 两人在南北镇抚司挑了几十好手,到达山东会馆后,直接将前后门堵住,准备破门而入将裴大虎等人生擒。 没想到几个开原细作早有准备,他们在门口埋设了地雷炮,还有扔出一种可以爆炸的火雷,冲进去的番子伤亡惨重,十几个好手当场毙命。接着对方冲出会馆,七八个人手举火铳四面射击,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火器,类似三眼铳,装填速度比三眼铳快,威力也更大。 锦衣卫来的匆忙,没来及携带火器,连铠甲都没佩戴,原以为是简单的群殴,现在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伤亡八九人后,番子不敢再上前,两位百户大人正要去搬救兵时,沈炼来了。 沈炼在镇抚司人缘极好,番子们也知他武功极好,都不愿再拼命,于是暗中放水,两边夹击之下,锦衣卫便溃散下来。 沈炼走进会馆,和裴大虎三人打了个照面,裴大虎从登州带来的十五个战兵,活着的就剩下五人了。 “裴大哥,你们几位兄弟赶紧随我出城,城东陶亭已备好车马武器,咱们一路杀回辽东。” 沈炼擦掉脸上的血迹,招呼卢渐行赵一方给裴大虎他们更换兵刃。 裴大虎上下打量沈炼,感觉他更显身材魁梧,身后跟着的十三个兄弟也个个都是好汉,这个家丁头子不由啧啧称奇。 一别两年,沈炼变化很大,简直就是脱胎换骨,看来这两年在京师也经历了不少腥风血雨。 裴大虎连忙向吴霄林宇两人介绍了沈百户,林宇听了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点头。 吴霄听说此人是东厂第一高手,桀骜之色顿时收敛,对沈炼拱手道: “沈兄弟,听说你是魏忠贤结拜兄弟,他连你也要杀?” 沈炼抬头望吴霄一眼,只觉此人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也拱手道: “吴兄弟,你有所不知,厂公已被许显纯那狗贼害死,眼下东厂群龙无首,正是咱们逃走的良机,莫要迟疑,赶紧走!” 沈炼说罢,便转身出了会馆,手下兄弟早早备好马车,在门口等候。 卢渐行凑到沈炼身边,低声道: “ 沈哥,我们刚去东城接了你老娘,还有那个疯姑娘,已经让她们先出城了。” 沈炼笑着拍拍他肩膀,感慨道:“好兄弟!” 众人各自上了马车,五辆马车塞得满满当当,刚好装下二十人。 采莲全身披甲,紧挨着沈炼坐在角落里,马车行在朝天门大街青石板路面上,颠簸不止。 安南女子含笑望着情郎沈炼,沈炼生性豪放,不顾旁人在场,伸手就在采莲酒窝上乱摸。 旁边坐着的吴霄裴大虎不失礼貌的微笑,最后吴霄忍不住道: “沈百户,京师能打的番子有多少?” 沈炼收回手指,扳指算了起来。 “南北司加起来,怕是有两三千人,路上还有他们的暗桩,数量也不少。” “这么多?!” 吴霄裴大虎同时惊叫,吴霄摇头道:“沈百户勿怪,在下本是陕西游侠,出来闯荡江湖好几年,没见过带着女人搏命的,听说沈百户带了两个女子?这恐怕不妥吧。” 沈炼听了这话,却是毫不在意,回头捏捏采莲脸颊,抚掌大笑: “加上我老娘,是三个!这个以后是我老婆,另一个是左光斗的女儿,被阉党吓疯了,我要好好照顾这女子。” 吴霄瞠目结舌:“带着大小老婆一路杀回去?” 沈炼点头笑道:“哈哈哈,谁说不能带着老婆闯江湖?女人上战场也可以的,金虞姬追随刘总兵从开原杀到沈阳,还在浑河血战立了大功。吴兄弟,你可别小看了女子,采莲射箭比我准!等回辽东,让她讲一下安南形势,刘总兵不是想要开疆拓土吗·····” 裴大虎听沈炼直呼安远将军名讳,说话又很是唐突,心中颇有些不悦。 京师是个大染缸,沈炼在这里待了两年,不知发生了多少变化。 想到此人刚刚才冒死救下自己和众人性命,一心想回去报效平辽侯,前路凶险,正需沈炼这个好帮手,想到这里,家丁头子虽然不悦,也只当没有听见,对沈炼笑道: “好,看来沈百户在京师搜集了不少情报,回去好好给平辽侯汇报,” 裴大虎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抬头望向沈炼,压低声音道: “实不相瞒,平辽侯决定重建情报局,名字也要换,沈兄弟在锦衣卫待了两年,情报这块比咱们都强,所以刘总兵想着等你回去,让你全权负责此事·····” 吴霄长大嘴巴,在此之前,他从没听裴大虎说起过此事,不敢相信刘大人竟如此看重沈炼,把情报局这样重要的机构交给眼前此人。 吴霄越想越觉得不甘,他为裴大虎感到不甘。 两人都将目光投向沈炼,沈炼面露为难之色,摇头道: “承蒙平辽侯赏识,只是,我已厌倦打杀,不想再去抄家灭族,不想看着小孩在面前死去。” 裴大虎和吴霄相互看对方一眼,脸上露出不可思议表情。 “待回辽东见刘总兵最后一面,安顿下我老娘,沈某便带她们两个浪迹天涯,闯荡江湖。” 几个都沉默下来。 裴大虎低头不语,吴霄想起从前在陕西游侠经历,眼中露出复杂神色。 ~~~~~ 赵一方身着飞鱼服,走在车队最前面,扬鞭策马,朝左安门方向驶去。 正文 第212章 山崩 山动了。 不动如山的刘招孙缓缓从马扎上站起,手中握持的令旗开始颤抖不止。 暗夜下,汗王宫阵地如一头嗜血怪物,不断吞噬进攻的战兵,一队队火铳兵长牌手冲入黑夜,被埋伏在胸墙地堡中的后金兵一一射杀,变成冰冷的尸体,只有零星几人侥幸撤回。 惨烈的战事看得人心惊肉跳。 第三次进攻惨败后,康应乾孙传庭等人不由自主往后退去,惊慌失措望向平辽侯。 “继续开炮,发射神火飞鸦,覆盖射击!” 刘招孙歇斯底里喊叫,仿佛一个红了眼的赌徒,迫不及待要将自己最后的赌注全部押上赌桌。 第二千总部撤下来的一名把总,在卫兵搀扶下,登上了瓮城,篝火映照下,刘招孙看清这人是邓长雄的得力干将蒲刚。 孙传庭诧异道:“蒲把总,你不是在修桥吗?” 蒲刚左腿受了伤,身上脸上都是血,他顾不上回答孙传庭,扑倒在平辽侯面前,声音颤抖道: “刘大人,不能再打下去了!” “蒲老二,是邓长雄让你来的?!” 刘招孙见这位悍将都被吓成这样,急火攻心之下,肋下旧伤隐隐作痛,大声怒道。 “你们怕死的话,本官亲自上!浑河都过来了,汗王宫就这么大,邓长雄久攻不下,本官要治他的罪!” 康应乾上前低声劝道: “将士们用命拼杀,黄台吉这工事修的太坚固,出乎咱们意料·····” 刘招孙一把甩开康应乾,来回踱步。 蒲刚昂起头,脑门上的伤口已经冻住,他说话的时候,全身颤抖,嘴里冒出微弱热气。 “两边都是陷马坑,通道上有冰,还埋了地雷炮,长牌手被炸死好多人,鞑子躲在胸墙后面射箭,炮弹打不到他们,燧发枪兵冲上去,不是被射死就是摔到陷坑里让竹签扎死·····” “刘大人,我不怕死,可是这样让兄弟们白白送死!我蒲刚做不到!” 刘招孙忍住左肋剧烈疼痛,回头望向众人,见康应乾等人脸上都有为难之色,他指着蒲刚脑门,咬牙切齿道: “好!好!好!既然你们都不想再打,那本官亲自去打!亲自去送死!你们,好好活着!” 刘招孙说罢,转身就朝瓮城下面走去,被康应乾死死拉住,刘招孙一脚踹开康应乾,又被孙传庭拦腰抱住。 “大人,黄台吉挖了这个坑,就等着咱们填进去,夜战本就艰难,何况是攻坚,咱们这几千人,全填进去也赢不了!” “本官自萨尔浒起,百战不殆,对阵建奴,从未有过败绩。本官能在浑河杀老奴,便能在这里杀黄台吉,黄台吉势力一日千里,他若不死,开原就要死!给我滚开!” 刘招孙一拳砸在孙传庭背上,孙传庭死不放手,康应乾、杜度、刘兴祚几人连忙上前,几人合力控制住平辽侯。 刘招孙只觉肋下奇痛,一股甜腥涌上喉头,他双目圆睁,心中无限不甘。 忽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洒在鱼鳞甲上。 刘招孙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快召宋医士前来·····” ~~~~~ 赫图阿拉西门瓮城,中军大帐。 已是后半夜,大帐内仍旧灯火通明。 刘招孙静静躺在那张金虞姬曾睡过的床榻上。 床榻四周,康应乾、邓长雄、孙传庭、马士英、森悌、杜度、刘兴祚等人都是脸色阴沉。 老宋头拎着药匣走到几位重臣面前,不等神医开口,康应乾一把抓住他衣领,急道: “平辽侯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会这样?” 老宋头挣脱下来,早已眼圈泛红,他缓缓摇头,语气低沉道: “大人在浑河的旧伤一直没好,回到开原后便忙碌,今年都没歇着。三月间去朝鲜时,受了风寒,七月浮海去山东,不避酷暑。寒来暑去,落下病根,老夫今年八月便发现这症状,劝刘大人让他不要如此拼命,他却是不听。这次来赫图阿拉,鞍马劳顿,不曾休息,又遇辽东多年不见的苦寒天气,寒夜坐镇攻城,想必是耗尽精力,旧伤复发,寒症暴起。祸不单行,非汤药所能疗治。他脉象浮动,弦而不滑,隐隐有山崩之势·····” 大帐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最后听到山崩两字,康应乾脸色变得惨白,全身不自觉的颤抖,双腿瘫软,倒在地上。 马士英搀扶起康监军,轻轻拍打他后背,康应乾面如土色,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邓长雄眼圈红肿,压低声音问道: “宋医士,你,你是说刘大人会,会死?” 老宋头沉默许久,望向周围众人,一脸惭愧道: “上次浑河血战,刘大人便已透支全部精血,此时只能看造化深浅。老夫行医三十年,未遇过这般恶疾,恨不能替刘总兵去死!” 周围几人听了这话,顿时炸开锅,马士英急道: “平辽侯乃开原军军魂,若他有事,军心士气不在,我军必然大败,真要死无葬身之地。” 刘兴祚环顾四周,小声道:“照黄台吉想一口吃掉开原军的口气来看,后金主力仍在,若让他知道刘总兵遭遇不测,恐怕凶多吉少。” 杜度双手合十,对着远处夜幕,声音颤抖道: “长生天在上,求您保佑平辽侯安康,否则黄台吉会把我凌迟处死····” 康应乾精神恍惚,忽然想起什么,对众人怒道: “红颜祸水,都怪那朝鲜女人,平辽侯曾在真武神面前发誓,用自己五十年寿命换那女人不死,一定是许愿应验了,完了,我等要被朱家皇帝诛灭九族,进诏狱······” 孙传庭朝邓长雄使了个眼色,邓千总上前扶住康应乾,安抚已经被吓疯了的老康,不让他再胡说八道。 训导官森悌咬牙道: “一群仆街仔!都小声些,刘大人安危是第一机密要事,不得泄露!否则死的更快!” 众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帐中不停走动。 这时一个声音在大家耳边响起。 “诸位,且听本官一言。”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孙传庭。 作为平辽侯三大心腹重臣之一,孙传庭一直很受刘招孙重用。 眼下袁崇焕远在辽北,康应乾又方寸大乱,众人之中能拿主意的也就只有孙传庭了。 “当立即停止进攻,将战兵都撤下来,让邓千总他们休整,炮营弹药不足,停止射击,轮换第五千总部上前驻守,防止建奴反击,等到天明。” 众人连连点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那天亮以后呢?” 康应乾此时已经稍稍恢复,见孙传庭这架势,分明是要夺权,心中颇觉恼怒。 “天亮以后,是打还是逃,打又打不过,最后也得耗死在这里。” 周围传来一片议论之声。 孙传庭望向康应乾,斩钉截铁道: “打。” “天亮后集中所有兵力进攻。” 康应乾冷冷道: “继续进攻?还嫌战兵死得不够多吗?” 众人目光都落在孙传庭身上,其中不乏质疑与茫然。 “刘总兵亲自督阵,都不能攻破,你不会想说你比刘总兵还会打仗吧!” 孙传庭不去理会康应乾,迎着周围各样眼光,语气平和道: “天亮后,用包衣填壕,把外围阵地填平。盾车掩护战兵向前,攻打汗王宫,刘总兵说了,建奴城墙条石垒成,火炮根本打不开,等战兵抵近城墙,便在下面挖掘洞穴,用火药引爆,只要炸开城墙,黄台吉就完了。” 众人目瞪口呆望向这位进士出身的武将,连邓长雄脸上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用包衣填壕,那要多少人?” “五千人就够了,每人一袋土,把壕沟陷马坑填平。天亮之前,驱赶赫图阿拉城中所有包衣,不管有没有参与抢劫,全部用作填壕,人数不够的话。” 孙传庭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就用城中百姓填。” 众人望向孙传庭的眼神开始有些变化,炮营营官低声道: “炮营火药不够,要炸开汗王宫,怕是····” 孙传庭望向韩真义。 “咱们兵力不足,炮兵当战兵用,天良红一起冲,火炮停止发射,剩下的火药都用作炸城墙。” ~~~~ 当夜,平辽侯昏迷不醒,开原军对赫图阿拉的最后一战暂时中止。 前线战兵被撤下来休整,炮兵停止轰击,战兵们开始在全城搜捕包衣,凡是后脑勺上拖着金钱鼠尾辫的壮丁,只要手中持有兵器,都被战兵驱赶到汗王宫阵地前面。 训导官森悌冒着严寒,举着喇叭鼓动这些恶贯满盈的包衣奴才们。 “想抢银子,就去汗王宫,看到没?金山银山,都在那里!你们每人背一袋土,往返一次,就可以分银子!去吧!” 正文 第213章 爪牙 遥远的赫图阿拉,平辽侯昏睡不醒,在梦中,他又遇到那头会说话的狮子。 “屠龙少年终化龙,恶龙爪牙终将散,你已违背初心,故事要结束了。” “要结束了吗?我怎么觉得才刚开始。” ~~~~ 晨光熹微。 中军卫队簇拥总兵大旗来到汗王宫阵地,开原战兵见到平辽侯大旗,高呼万胜。 刘招孙受伤消息被严密封锁,除了那几个心腹重臣,其他人都不知道。 孙传庭与康应乾双马并行,两人眼圈红肿,都是一宿没睡。 此刻两人都颇为亢奋。身后各跟着群开原将官。 权力不允许出现真空,刘招孙昏迷后的短短几个时辰,各路人马就开始站队。 以万历四十七年开原血战为时间点划分,在这之前加入开原的将官,大都选择支持康应乾,之后来的人,则表示支持孙传庭。 刘招孙一手缔造的开原军事集团,在失去首脑三个时辰后,面临分崩离析的悲惨命运。 两位主官勒马立于中军大旗下,朝千军万马挥手示意,俨然已是开原话事人。 “万胜!万胜!” 康应乾手持三角令旗,此旗乃平辽侯亲持,象征无上权力,刘招孙昏迷后,不知怎的就到了康应乾手中。 “平辽侯果然没看错人,孙大人好手段,一夜之间便凑足这五千包衣,还让他们造好了填壕器械,填壕当是无忧了,今日就看孙大人扫穴犁庭,立下不世之功!” 自从刘招孙重用袁崇焕,康应乾便对圆嘟嘟处处提防,在众人中间,也只有进士出身,胆识过人的袁崇焕最具威胁,很有可能取代康应乾位置。 可是万万没想到,最后竟冒出个孙传庭。 刚才此人几句胡诌,就把人心收揽过去,俨然和康应乾分庭抗礼。。 两人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去年孙传庭初到开原,康应乾对他多有照顾,现在此人竟恩将仇报,想要夺权,康应乾越想越觉恼怒。 “不全是包衣,也有些本地百姓,康巡按不必担忧,袁大人已从宽甸赶来救援,加上他的三千精锐,大家齐心协力,扫灭建奴,当不在话下。” “孙大人,本官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你真用百姓填壕!” 康应乾听孙传庭拿袁崇焕压自己,火冒三丈,故作惊讶道: “孙大人,你我皆知平辽侯为人,若让他知道你屠戮百姓,你想过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孙传庭懒得和康应乾纠缠,远远望见传令兵过来。 “两位上官,包衣准备完毕,邓千总询问,何时开始?” 康应乾还没开口,孙传庭大声道: “平辽侯将令,包衣立即填壕,敢有违抗退缩者,格杀勿论!去执行!” 康应乾胡须颤抖,强压住胸中怒火。 孙传庭指着康应乾身边一名副官,沉声道: “张典吏,两个时辰前,让你准备的棺材陶罐,现在如何了?” 张典吏听了这话,一脸茫然,他早忘了这个差事。 “孙大人见谅,这兵荒马乱的,又是在鞑子地盘,上哪儿找棺材和陶罐···” 孙传庭目光凌厉,沉声道: “这么说,你没准备?” 张典吏还要辩解,孙传庭挥手道: “军国大事,竟如此怠慢,把上万人的性命当做儿戏,来人,拖下去,重打三十军棍!” 两名镇抚兵立即上前,不由分说把张典吏拖下去。 两个镇抚兵将他拖到十几步外,当着几千战兵的面,开始打军棍。 军棍打在张典吏身上,啪啪作响,旁边站着的康应乾脸色涨红,忽然暴起,指着孙传庭怒骂: “好!好你个孙白谷!打狗也需看主人,这般桀骜,真把自己当成于少保了?!” “想一人力挽狂澜,独揽开原大权?没门!本官不怕告诉你,平辽侯与老夫乃是莫逆之交,你这般越俎代庖,僭越行事,当心最后也和那于谦一样,落得个千刀万剐!” 孙传庭一把夺过令旗,针锋相对道: “事急从权,本官为开原谋划,问心无愧!” 说罢,孙传庭扬鞭策马,径直冲开康应乾坐骑,来到大军阵前。 “开战!” 令旗奋力前指,金鼓手立即擂响战鼓雄浑鼓声响彻赫图阿拉全城。 填壕包衣如潮水般向汗王宫阵地涌去。 康应乾狠狠望向孙传庭背影,咬牙切齿: “小人得势君子危,忘恩负义的东西,待平辽侯醒来,看老夫如何收拾你!” ~~~~ 五千多个壮丁挤在狭窄的通道上,即将开始填壕。 没人关心这些人是不是包衣,是不是后金主子们的好奴才。 孙传庭判断包衣的标准很简单,后脑勺上有根金钱鼠尾辫就是了。 一队队镇抚兵手持大弓火铳,站在包衣身后监督,他们已经接到命令,若有人敢后退便立即斩杀。 孙传庭望着那些已经女真化的汉民,眼中神色复杂,他知道这五千人中有不少汉民百姓,不过事已至此,也顾不上这些了。 孙传庭是进士出身,饱读圣贤书,服膺儒学,这两年随平辽侯行迹大明各地,目睹百姓苦难。 卖儿鬻女、自宫求官者,比比皆是,他对朝廷对孔圣人的信仰,早已完全崩碎。 既然王道不能救天下,那便行霸道,为灭后金,死几个百姓又如何。 若真如康应乾所说,会有秋后算账,屠戮百姓这罪行,他替平辽侯背了又何妨。 孙传庭长叹一声,感觉开原前途颇为黯淡,或许此战之后便真要分崩离析。 炮兵们忙着四处搜集火药,将一包包火药堆积在箩筐中,等到填壕完毕,便准备运往城下。 那位屁股被打烂的张典吏,连忙招呼人去城中搜寻棺材瓷罐。 战兵们将用这些东西封闭火药,推入城墙缺口爆破,据说这样爆炸起来威力更大。 这招是从宋应星那里学来的,至于效果如何,孙传庭心里没底,因为宋应星也没用过。 孙传庭将目光投向前方,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填壕能够顺利。 两架粗制滥造的填壕车,晃晃悠悠走上通道,这种填壕车体积比盾车稍小,内装满土石,前面有一块竖直的厚板用作防御矢石,因为时间仓促,填壕车做的很潦草,两侧还没来得及做护板。 除了这两架有名无实的填壕车,包衣们再无其他保护,所有人都没有披戴铠甲,他们只能祈祷主子手下留情,待会儿不要对他们下死手。 填壕包衣很多人都参与过这些壕沟据马的修筑,知道阵地凶险,不过,女人和银子的诱惑是巨大的,而且身后还有战兵威逼,退后必死,往前冲或许还能搏个前程。 包衣们扛着土袋,跟在两架简陋的填壕车后面,踩上光滑的路面,跌跌撞撞冲向壕沟。 黑压压的包衣挤在通道上,前面的人将一袋袋沙土倒进壕沟,拎着空袋子急忙往后退去。 靠近阵前的两条壕沟就这样被沙土填满,填壕车往前走了十几步,渐渐进入后金弓箭射程。 胸墙后升起一阵密集的箭雨,箭雨倾泻而下,被填壕车前面的厚板挡住。 两侧没有遮挡的包衣纷纷中箭,倒在地上惨叫哭喊。 更多的包衣躲在填壕车后面,五十步外,无论是轻箭抛射还是重箭攒射,都不能对他们造成杀伤。 后面冲上来的包衣踩着同伴尸体,继续将一袋袋土石抛入沟中,很快又有两条壕沟被填平,填壕车距离那道胸墙越来越近。 孙传庭兴奋的搓搓手,照这进度,很快就能填平外围壕沟和陷马坑,距离后金灭亡越来越近了。 正文 第214章 涅槃 大帐四周响起海啸般呐喊声。 开原军数次进攻皆无功而返,战兵伤亡惨重。 近万战兵在汗王宫阵前堆成尸山血海。 当日,皇太极匆忙举行登基仪式,改后金国号为大清,自称大清皇帝,改元宣统。 泰昌二年即为大清宣统元年。 得知此事后,康应乾见平辽侯命不久矣,开原人心浮动,便弃暗投明,率麾下将官投降大清。 皇太极亲自出宫迎接,封康应乾为大清兵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宣统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寒风凛冽,孙传庭护送平辽侯往北退走,第一千总部护送,沿途不断有人走失掉队,他们还遭到辽镇家丁攻击,最后返回开原时,只剩一千战兵不到。 邓长雄与王增斌死战不退,第二千总部两千五百人与骑兵营两千骑,扼守苏子河,掩护平辽侯北撤。 苏子河溿,邓长雄见到了平辽侯最后一面,刘招孙已是弥留之际,口不能言。 “孙大人,恨不能早听你建议,让康应乾这奸贼得逞,平辽侯交给你了,邓某先走一步!咱们兄弟黄泉再见!” 孙传庭黯然流泪,抬头望向邓长雄,见他转身毅然冲向敌阵。 开原军四分五裂,战兵十去其五,或降或逃。 皇太极抓住时机,不避夏日酷暑,亲率两黄旗出阵决战,一举击溃骑兵营,阵斩王增斌邓长雄。 十一月底,清军席卷辽东大地。 在悟空教教众内应下,抚顺迅速沦陷,清军屠城三日。 观望许久的辽镇军头觉察到战场形势变化,纷纷加入对刘招孙的讨伐行动,在宣统皇帝率领下,十万大军横扫辽东各城。 宣统二年二月,袁崇焕死战不降,宽甸坚守三月,弹尽粮绝,破城之时,袁崇焕策马冲入敌阵,力战殒没。 皇太极下令屠宽甸,将袁崇焕挫骨扬灰。 二月二十九日,铁岭沦陷,清军屠城,孙传庭率最后三千战兵退守开原。 ······ 三月初一,八旗蒙古与辽镇联军共计十二万人,围攻刘招孙大本营开原城,皇太极不知道,刘招孙早已病危。 三月初二,皇太极以康应乾为使者入开原劝降,宣统皇帝表示,此战只为赫图阿拉死难者报仇,为大明皇帝雪恨,不牵连无辜百姓,交出刘招孙即可,余下人等,只要投降,都可为大清效力。 孙传庭斩康应乾,拒绝投降。 皇太极大怒,调红夷大炮四十九门,环列开原四面,日夜轰击不停。 两万包衣与生女真前赴后继,蚁附登城,包衣在盾车掩护下,在城外百米垒起一道土城,土城高过开原城墙,乌真哈超登上土城,用燧发枪与开原军对射。 最后三千战兵奋起抵抗,使用各种火器射杀清军。 炮营将工坊所有武器都用在战场。 新式火箭与红夷大炮对轰,神火飞燕坠地时的呼啸声响彻原野,橘红色的尾焰将黑夜点亮,令人毛骨悚然。 红夷大炮轰鸣撕破夜空,如猛兽怒吼,宣告辽东汉人的末日降临。 得知难逃被屠城命运,开原各族百姓自发登上城头,抵抗清军。 壮丁们抡起石头狂砸蚁附登城的包衣,女人和孩子躲在垛口后面用鸟铳射击远处列阵的敌军。 一缸缸煮沸的金汁倾泻而下,滚烫的粪水浇落在敌军头上,一往无前的包衣惨叫着坠落云梯,头上只剩森森白骨····· 清军猛攻半月,开原城仍旧岿然不动,宣统皇帝勃然大怒。 包衣尸体堆起与开原城墙等齐,护城河面漂满八旗甲兵尸体,河水堵塞不流。 三月二十六日,平辽侯病死,城中细作将消息传回清军大营。 八旗甲兵士气高涨,宣统皇帝召集群臣,言称,此乃天命,天亡刘贼! 次日,红夷大炮在北城轰开缺口,皇太极披甲执锐,身先士卒,率清军与辽镇家丁蜂拥而入。 开原陷落,孙传庭同三千战兵全部战死。 破城前一刻,乔一琦宋应星等人潜逃出城,逃往山东。 安远将军已为平辽侯产下一子。 乔一琦计划拥护刘招孙之子,继续死战。 宣统皇帝下令在开原屠城十日,鸡犬不留。 开原总兵府。 皇太极亲率镶黄旗巴牙剌来到开原总兵府,准备将刘招孙挫骨扬灰,生擒诰命夫人杨青儿。 裴大虎率麾下两百卫兵拼死抵抗,清军在损失两个牛录甲兵后,调来火炮轰击,裴大虎、林宇、吴霄、杜度等人全部战死。 “将刘贼尸首挖出来,带回赫图阿拉受刑!” 皇太极一声令下,清军越过破碎的总兵府大门,蜂拥而入。 院中浓烟滚滚,厢房燃起了大火,四面响起爆炸之声。 黄太极坐下马匹受惊狂奔,总兵府上空升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两百多清军被炸得尸骨无存。 杨青儿搂着夫君尸体喃喃自语。 布木布泰丢下火把。 地上的桐油瞬间点燃,总兵府上万斤火药剧烈爆炸。 一片火光中,诰命夫人和夫君化作苍茫。 泰昌三年四月,得到刘招孙败亡消息,朝廷立即展开报复行动。 登莱巡抚袁可立以谋反罪下狱论死,登州三位知县遭受牵连,四月底,天津卫海防道杨镐在自己家中暴死。 五月,京营进入山东,与祖大寿所率辽镇夹击文登营,驻守文登的两千开原战兵拼死抵抗,最终弹尽粮绝,被数万敌军攻灭。 乔一琦亲自护送金虞姬母子逃出文登。 威海卫鹰嘴港。 目送福船消失在海天苍茫中,乔一琦缓缓举起尚方宝剑。 “刘总兵,来世再见!” ~~~~ 沧海桑田,一梦千年,泪水流干。 醒来之时,已是天地苍茫,灯火阑珊。 几里外的火铳爆响仿佛远在天际。 老宋头背对自己,正全神贯注的煎药。 周围药香弥漫,刘招孙心中升起一阵久违的感动。 不知这场噩梦最后是否成真? 金虞姬也曾躺在这张床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后来,她的梦都成了真。 刘招孙心头一紧,望向老宋头消瘦背影,忐忑不安道: “攻下来没有?” ~~~~~ 上千支蘸满桐油的火箭射在填壕车上,填壕车前面的挡板瞬间被火箭引燃,大火蔓延开来,包衣发出阵阵惊呼。 督阵的镇抚兵举起大弓,对包衣喊道: “不要停!继续填!后退者死!” 躲在挡板后面的包衣冲了出来,脱下死人衣服,奋力扑打火苗。 又是一阵密集的箭雨落下,救火的包衣被射成刺猬。 周围众人见此情景,尖叫一声,朝后面逃去。 距离汗王宫越近,后金兵的反击越猛烈。 横亘眼前的是最后一道胸墙,突破这道胸墙,后面只有两条壕沟。 然后就是一马平川,盾车便可以直抵汗王宫城墙下。 换句话说,只要突破这道胸墙,后金便将彻底覆灭——至少在孙传庭看来是这样的。 这是第四道胸墙。 为攻下前面三道,战兵包衣都付出了惨重代价。 尤其是包衣,短短半个时辰,五千包衣剩下三千人不到。 死去的那两千多包衣,一半是被后金弓手射死,还有一半让镇抚兵和战兵用火铳长枪杀死。 在攻守双方合力打击下,夹在开原军与后金军之间的包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亡,命若野草。 他们卑微的生命只值两袋土石。 “别想着投降建奴,他们会杀光你们,赶紧动起来!填完两袋土石,就可以活命!赶紧填!” 训导官举着个大喇叭,继续鼓动这些可怜的人。 东莞仔已经不给蝼蚁许诺银子和女子,只是向他们保证,填壕完毕就能活命。 其实这也是忽悠。 按照孙传庭的计划,填壕完毕,还需要包衣当炮灰。 孙传庭的爆破战术与二十多年后的闯军战法颇为相似。 崇祯十五年,李自成围攻开封,驱使炮灰上前,让老弱病残抵近城墙,取下一块青砖,返回即可活命。 因为刘招孙的穿越,孙传庭要提前实践他死对头李闯的攻城战法。 填完壕后,开原军将集中火炮轰击城墙,打开个小小缺口,然后就让包衣上前挖砖,一人取一块。 等包衣伤亡殆尽,战兵以盾车掩护,将盛满火药的棺材陶罐塞入城墙缺口。 火药爆炸时,便是黄台吉的末日。 ~~~~ 远处传来一阵惨叫,孙传庭回到现实。 现实和他的计划略有出入。 躲在木板后的包衣被大火点燃,在地上翻滚嚎叫。 两架填壕车彻底报废,化作两个巨大火球,被狂风吹动,翻滚着掠过密密麻麻的包衣,与此同时,通道上空再次落下密集的箭雨。 正在填壕的包衣再也忍受不住,不顾身后长枪威逼,丢下装满土石的布袋,狂叫着四散奔逃。 很多人落在陷马坑中被尖木桩刺穿,一时没有死去,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开原弓手跟在包衣后面,对着胸墙抛射,不过由于胸墙遮挡,他们的攻击对后金弓手没什么威胁,反倒是他们自己伤亡惨重。 燧发枪兵举枪又是一轮齐射,铅子在包衣人群中溅起一阵血雨,无数肠子内脏抛洒在地上。 惨烈的场面,让狂热的包衣稍稍冷静,他们纷纷掉头,捡起布袋,继续填壕。 一些人则蹲在地上,狂叫乱喊,精神已经崩溃。 他们很快被后金弓手和开原火铳兵合力杀死。 胸墙上空又飞来一阵箭雨,前面填壕包衣被射翻一片,后面的人见状,又要调头回来。 火铳兵毫不犹豫扣动扳机,白烟升腾,又有几十个包衣中弹倒下。 “后退者死!填完这次,你们就可以活!” ~~~~ 火兵在汗王宫外围垒起了一座土坡,高约两丈,延伸两百步。 一队火铳兵登上土坡,对着远处胸墙开枪射击。 燧发枪居高临下攻击,终于改变了战场形势,对面再不能从容射箭。对包衣的抛射也大大减少。 后面包衣见此情景,连忙拎起土袋往前面的壕沟陷马坑冲去。 距离胸墙只剩最后三十步,后面督阵的开原镇抚兵吹响竹哨,前面填壕的包衣如蒙大赦,纷纷丢下手中布袋,没命的往后跑去。 “二十步扔石雷,十步长枪兵出击,燧发枪兵负责掩护,攻克这道胸墙,杀光鞑子!不留一个活口!” 战鼓擂响。 在各旗旗队长急促的竹哨声中,二十辆高大厚实的盾车,冒着稀疏的箭雨,无情碾过一具具正在燃烧的包衣尸体,快速向后金兵最后一道胸墙逼近。 正文 第215章 我若为王 “刘招孙竟用百姓填壕!他不是要做千古尧舜?何以丧心病狂如此?” “不止是填壕,开原军还要屠城,大汗,他们已经突破第四道胸墙,这会儿正在攻打城墙,大汗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走?往哪里走?赫图阿拉周边道路都被封锁,我不愿和父汗一样,被刘招孙擒获,被他当众斩首。” 赫图阿拉汗王宫,后金大汗仰天长叹,似有无限不甘。 岳托、萨哈廉带着几名戈士哈拼命劝说黄台吉突围。 岳托是镶红旗旗主代善长子,萨哈廉是正红旗甲喇额真,几位旗主或死或降,现在这些后辈俨然已是后金的中流砥柱。 范文程抬头看几位主子一眼,见主子们焦头烂额,也跟着怒气冲冲道: “刘贼禽兽不如,我八旗勇士才是仁义之师,主子,要让全城百姓都知道刘贼真面目!不要再被刘贼蒙蔽。” 高鸿忠也觉得眼前一切太过荒诞。 标榜仁政爱民的刘招孙正在屠城,反倒是被诬蔑为蛮夷的建州女真还在保护赫图阿拉汉民。 “大汗,天道轮回,邪不压正,刘贼必亡!” 黄台吉对这些口舌之争并不感兴趣,他冷冷望向两位汉臣。 “说点有用的,如何对付开原军?” 两位包衣奴才立即沉默不语。 黄太吉有些后悔,后悔对刘招孙的底线预判过高。 他万万没想到,开原军竟然如此凶残,如果没有百姓填壕,单凭开原人马,必要伤筋动骨才能攻破那些胸墙。这也是黄台吉愿意和刘招孙耗下去的原因。 “劳师远征,伤亡惨重,打下一个赫图阿拉,又有何益?!刘招孙疯了。” 黄台吉兀自喃喃自语,这位以睿智沉稳著称的后金领袖,在巨大压力下,已不见平日的镇定,开始有些慌乱。 “大汗,镶黄旗伤亡过半,箭也快射完了,尼堪若不顾伤亡攻城,汗王宫怕守不住。” 岳托语气急促,岳托随代善征战多年,代善生前便将他举荐给黄台吉,他算是大汗心腹之一。 即便是在浑河最艰险的时刻,各旗也没有这样绝望过。 “冲出去必死,本汗不会逃走,我和刘招孙同归于尽,只要镶蓝旗主守住叶赫,休养生息两年,我建州便大有可为。” “可是大汗……” 萨哈廉欲言又止。 “不要说了!谁做大金汗都一样,只要能保住建州。” 说罢,黄太吉望向远处烽烟四起的汗王宫,恢复平静之态: “当年父汗十三副铠甲起兵,屡胜强敌,最后乃有辽东之局势,济尔哈朗是父汗的侄子,本汗相信,他也能做到,有他在,建州不会灭!” 黄台吉说罢,挥手示意岳托等人下去准备。 “大汗,奴才这就增调遣百姓,多备棉被金汁,刘招孙想吃掉建州,咱们让他的兵死光!” 岳托被黄台吉这番话感动,语气激昂道。 萨哈廉也道: “奴才召集城中能战的妇孺,让他们全部登城,和尼堪决一死战。” 范文程和高宏忠互看一眼,两个高级包衣都不想为后金陪葬,只得附和道: “奴才去组织乌真哈超溃兵,还有三百个火铳兵。” ~~~~~ 汗王宫前,尸山血海。 依靠盾车火器掩护,火兵在汗王宫旁边临时筑起土墙,土墙高度与汗王宫等齐。 一架架云梯搭在两墙之间,凶悍善战的刀盾兵爬上云梯,一手举盾,一手握刀,冒着飞来的箭雨,奋力冲向对面城头。 第二千总部五百多个刀盾兵刚冲出去,脚下云梯就被对面后金兵用桐油点燃。 云梯上的刀盾兵立即全身着火,惨叫着从十多米高的城墙上落下,如流星坠地。 火炮在城墙上打开个小小缺口,包衣沿着缺口不停挖砖,包衣付出两千人代价后,终于挖出个马车大小的窟窿。 第一千总部长枪兵被全部抽调上去,长枪兵在窟窿附近和后金兵对刺,废墟之上不断有人倒下。 双方在这个狭小区域内不死不休交换生命。 城墙缺口上的后金军民拼死反抗。 后金弓手用重箭朝长枪兵攒射,壮丁们倒下一罐罐煮沸的金汁,小孩和女人合力推下石块和滚木,老人朝城墙扔下点燃的砒霜。 冲到在缺口的第一千总部五百长枪兵损失殆尽。 “开炮!杀光他们!” 孙传庭勃然大怒,挥舞令旗,将幸存的战兵撤下。 韩真义率炮兵对缺口继续轰击。 十几发炮弹呼啸着砸向缺口,城墙后面被铁球打得血肉飞溅,原先密密麻麻的守军被清扫一空。 孙传庭竭嘶底里怒吼。 “上去挖砖,把棺材推进去,炸死他们!” 邓长雄声音嘶哑道: “大人,包衣死光了,没人了!” 孙传庭呆了片刻,环顾四周,远处土墙上云梯正在燃烧,刀盾兵如树叶飘落。 “驱赶城中百姓,一人一块砖!!” 邓长雄愣在当场,他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开原军会驱赶百姓填壕送死。 平辽侯给他们建立的所有信仰,如岌岌可危的汗王宫阵地,即将轰然倒塌。 孙传庭一把抓住邓长雄衣领,吼道: “战兵从土墙攻不进去,只能用棺材炸开城墙,炮营火药不多,等炮打完,还没炸毁城墙,前面的人就白死了!大军覆灭!所有人都要死,快去!” ~~~~~ 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被开原军驱赶着,一步步走向汗王宫城墙,他们被告知,沿着缺口取下一块转头,就能活命。 不知是因为挖砖百姓中有自己亲人,还是由于箭支已经射完,城墙后面的后金弓手竟沉默下来,没有再向百姓射箭。 这支由汉人女真人蒙古人由男女老幼组成的炮灰,一路哭嚎着的往前走,走向他们的死地。 所有退后的人都被督阵的战兵无情射杀。 孙传庭耳边传来百姓凄惨的悲哭,他低头看着地面,地面一汪血水中映出孙大人杀气腾腾的面孔。 这面孔似曾相似。 原本历史上,崇祯十六年,孙传庭出关与李自成决战,在与闯军对决的最后时刻,孙督师也曾默许手下明军屠城····· 炮灰们终于走到城墙前,城墙上忽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赶来增援的三百多名乌真哈超火铳手鸣响了燧发火铳。 前面炮灰倒下一片,活着的人从城墙缺口搬下青砖,神情麻木的往回走去······· ~~~~~ 一架盾车掩护着两口塞满火药的棺材,在一队战兵的护卫下,碾过赫图阿拉百姓尸体,终于抵达汗王宫城墙缺口。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汗王宫城墙轰然倒塌,赫图阿拉北方天空升起一团红色烟云。 尘埃落地的那一刻,全城死难的魂灵,终于逃离这片杀戮之地,升入极乐世界。 ~~~~· 刘招孙盯着北方天空升腾的红色蘑菇云,暗暗攥紧拳头。 中军卫队几名卫兵守卫四周,充满警惕的望向康应乾等人。 “平辽侯,孙大人把赫图阿拉一半百姓定为包衣,屠戮五六千人,他还假借您的名义,招摇过市,现在连建奴都知道是您下令屠城的······” 康应乾听闻平辽侯醒来,大喜过望,连忙赶到中军大帐,向刘招孙汇报孙传庭劣迹。 “驱赶百姓填壕,屠城杀人,平辽侯经营两年多的开原军,让这孙传庭两个时辰给毁了,此人心怀不轨,不杀之,天理难容,刘总兵······” “我梦见很多死人。” 刘招孙缓缓开口,康应乾愣了一下,不敢再说话。 “从赫图阿拉到开原城,从文登县城到京师,到处都是死人,你死了,袁崇焕死了,孙传庭死了,乔一琦死了,杨青儿死了,裴大虎死了,林宇死了,吴霄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金虞姬还活着。” 刘招孙说着说着,已是泪眼潸然。 “今日,我也死了。” “努尔哈赤在杀人,黄台吉在杀人,你们也在杀人。” 杜度和几个卫兵手按刀鞘,密切监视康应乾一举一动,只能平辽侯下令。 赫图阿拉已经死了很多人,刘招孙不想再杀人,他擦去泪水,恢复了平静。 “本官不是朱祁镇,孙传庭不是于谦,不过他确实该死。” 康应乾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正要继续落井下石,只听平辽侯接着道: “康监军,听说你阻挠孙传庭攻城,为争夺权力无所不为,与他屠城何异?你跟我时间最久,今日饶你,若有下次,别怪本官无情!” 刘招孙痛苦闭上眼睛,挥手道: “都下去!本官一个人静一静。” ~~~~· 刘招孙望向崩塌的汗王宫,转身问孙传庭: “黄台吉抓到没有?” 孙传庭连忙道: “他自缢了,尸体就在外面,还在让阿济格杜度他们辨认。” ~~~ 刘招孙望着黄台吉黯淡的独眼,久久无语。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去年十月,刘招孙与黄台吉和谈时,八贝勒表现出了领袖气质,让刘招孙刮目相看。 现在,两人已是阴阳两隔。 “何必如此,本官不会杀你,你可以去北海(远东西伯利亚),和毛子战斗,为建州女真开拓更广阔的天地,你为何要效法煤山战神,黄台吉,是我看错了你。” “我在最艰难的时候,从未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浑河那次例外——你为何要这样?” “你死了,我也死了,一切再不能回到从前,我后悔来赫图阿拉攻打你们。” “你死了,我没有敌人了,以后只能朝自己人开刀了,有时候,他们比你们更可恶。” 刘招孙站在黄台吉身边,对着冰冷的尸体说了很多话。 孙传庭康应乾远远站在周围,平辽侯这几位手下现在已是貌合神离。 “去把豪格找来,黄台吉死了,祸不及家人,本官要善待他的几位贝勒。” 刘招孙抹了抹眼泪,挥手告别黄台吉。 告别遍地狼藉的汗王宫。 告别自己的过往。 刘招孙对自己说: “刘招孙,从此,你将君临天下,莫敢不从,屠城灭国,杀人如麻,做奴隶的王,你也将成奴隶,你准备好了吗?” “我还没有。” 黄台吉悬梁自尽前,把他的所有福晋全部砍死,长公主被父汗斩断左臂,已昏死过去。 刘招孙让老宋头上前,指着奄奄一息的建州公主,对神医道: “治好她。” 平辽侯已经开始筹划为敖汉固伦公主寻找一个合适的夫婿,最好是个汉人,用以彰显开原的怀柔政策,挽救孙传庭屠城的负面影响。 “杜度。” 这位建州小弟,在自己昏迷之时,一直守卫左右,生怕再有发生什么变故。 现在想想,杜度简直比自己的某些手下还要忠心。 “建州不可一日无主,本官去年向你承诺过。” 刘招孙稍稍停顿,想起浑河血战时的场面。 那时大家勠力同心,没有任何小心思。 自己振臂一挥,手下应者云集。然而现在····· 杜度跪倒在地,口中喃喃: “末将愿留在中军卫队,做大人的马前卒!不愿当建州的首领!” 刘招孙挥挥手,示意杜度站起。 “本官需要你,建州更需要你,以后你就是建州首领,替本官镇守赫图阿拉,调拨一千战兵,还会留下些民政官,等赫图阿拉恢复秩序,这些人再撤走。” 杜度不敢抬头,他心知平辽侯还不放心自己,这些人名曰协助恢复秩序,其实就是监视自己。 刘招孙凑到杜度身前,低声道: “赫图阿拉有很多人想杀你,本官心腹不多,你是一个,我不想让你死。” 前任镶白旗旗主没有什么选择,建州人都知道,是他引导汉人来的。 没有开原军保护,杜度很难活过明天。 刘招孙望着满目疮痍的汗王宫。 后金政权的象征已经化作废墟。 两年时间,刘招孙灭后金,斩杀努尔哈赤,逼迫黄台吉自杀。 除了早早投降的镶白旗,以及还在叶赫苦战的镶蓝旗,建州各旗悉数被灭。 在以夏变夷的政策推动下,几年之内,建州女真将逐步汉化。 后金政权事实上已经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那个让他半夜惊醒的噩梦,或许不会再成为现实了。 此战之后,开原军在辽东的势力将进一步扩张,除了辽南,辽东数十个城池,无数屯堡乡村都将归于开原控制之下。 至于辽南那群喜欢吃腐肉的秃鹫鬣狗,刘招孙决定让它们再多活半年。 等明年夏季新的一轮爆兵后,他将吞并辽南,灭祖大寿。 穿越者和这些军头之间的恩恩怨怨,也该做个了结。在此之前,有必要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内部清洗行动。 ~~~ 泰昌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开原军押送数千建州俘虏凯旋而归,队伍浩浩荡荡,运送粮草物资的牛马车从赫图阿拉向北,一路延伸数十里,场面蔚为壮观。 平辽侯半个月前带来的一万三千战兵,战此时剩下六千人不到,还有一千战兵留在赫图阿拉驻守。 骑兵营先行赶回抚顺,王增斌指挥骑兵迅速攻下城池,将参与作乱的悟空教信徒斩杀一空。大柜二柜首级被悬挂城头示众,抚顺平定。 腊月初三,经过五日行军,刘招孙率大军返回开原,不及回家看望杨青儿,便立即北上,增援攻打叶赫城的乔一琦。 正率领骑兵和镶蓝旗鏖战的布尔杭古,听完赫图阿拉血战经过后,双手合手道: “末将日夜祈祷,终于感动长生天,保佑平辽侯灭了后金。” 刘招孙会心一笑,和西城贝勒撞了撞肩膀,行了女真抱见礼: “灭了镶蓝旗,许你像杜度一样,留在叶赫做首领。” “本官要建立一个全新的辽东。” 正文 第216章 杨家有女初长成 泰昌二年腊月初四,开原军各路人马汇聚辽北,准备对叶赫城中镶蓝旗发动总攻。 袁崇焕率三千战兵从宽甸赶来,圆嘟嘟原计划增援平辽侯,结果抵达赫图阿拉前便听说平辽侯与后金的决战已经结束,于是率大军继续北上,来到叶赫城。 乔一琦所率四千战兵,平辽侯麾下五千战兵,各路人马共计一万二千人,将叶赫城四面围住。 刘招孙拖着虚弱的身躯,在卫兵簇拥下,强撑着来到城下。 “乔监军在辽北拖住镶蓝旗,不使其南下,为本官灭后金立下大功!” 刚见到乔一琦,刘招孙便赞不绝口,他有心让乔大嘴取代康应乾位置,掌管开原民政事务。 可惜乔一琦对权势好像并不上心,他和康应乾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老宋头和邓长雄旁敲侧击给乔监军简述了平辽侯旧伤复发的事情,低声告诉他,平辽侯在赫图阿拉差点丢了性命。 乔大嘴听了,当着众军将的面,大声惊叫。 “什么?!邓千总,你何不早说?本官差点见不到平辽侯?大人伤在哪里?能痊愈否?是鞑子伤的吗?” 刘招孙尴尬一笑,乔一琦立于马上,继续道: “大人从辽南回来,一路鞍马劳顿,身子又不好,怎不好好歇息?镶蓝旗已是强弩之末,有下官在就好了,刘大人回去等着捷报便好!” 乔大嘴还是从前模样,张口就是卖队友。 刘招孙示意乔一琦低声,对他道: “本官决心让你取代康应乾,总理开原民政事务,不知乔大人可否愿意?” 乔一琦眼珠转动,沉思片刻,摇头道: “不愿意,平辽侯可知现在你麾下有多少百姓?” 刘招孙倒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此战之后,他的地盘大大扩张,至于治下到底有多少人,他还没去想。 “三百万!” 乔一琦伸出三根手指。 “下官何德何能,孙传庭、袁崇焕他们都比下官强,再说这次镇守开原,攻打叶赫,都是将士用命,要说功劳,诰命夫人功劳才大。” 刘招孙一脸诧异,杨青儿能有什么功劳? “下官在叶赫作战,几千大军的粮草调度,火药供应,都是诰命夫人在开原一手操办,不曾出现任何纰漏,比那几个民政官有用多了!” 刘招孙暗暗吃惊,没想到杨青儿还有这能力,真要对夫人刮目相看了。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岳父杨镐本身就是军需官出身,在登州做海防道时因为军需工作得力,受到万历皇帝赏识,后来在朝鲜战场负责军需供给,调度数万明军的粮草武器,更是得心应手。 虽说杨经略在萨尔浒之战中表现拙劣,然而这场失败也不能抹杀他作为一名优秀军需官的能力。 “有其父必有其女啊!好!杨家有女初长成,夫人竟能帮本官镇守后方,好!好!” 刘招孙连连赞叹,抚掌大笑,想起回开原还没去见杨青儿,不免有些惭愧。 自己对夫人是不是太过冷漠了些。 乔一琦见平辽侯如此,索性压低声音道: “下官以为,让诰命夫人做开原民政总官,最合适不过!” “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金夫人能随你征战四方,被封安远将军,杨夫人怎么就不能做官?她做不了朝廷的官,便做咱们开原的官,将来也是宰辅一般的人才。” 刘招孙无语。 ~~~~ 森悌带着建州人巴彦站来到叶赫城护城河前,两人举着大喇叭,对城头镶蓝旗守军大声喊道: “都听好了!赫图阿拉已被平辽侯攻陷,黄台吉抛弃建州,悬梁自尽,他的首级现在已被平辽侯派人送往京师!两黄旗、两红旗、正蓝旗、正白旗全灭,镶白旗旗主阿济格投降开原大军,都得到了妥善安置。眼下后金已灭,只剩下你们一支孤军,限尔等半个时辰内投降,否则,大军破城,玉石俱焚!” 阿济格带着几位被俘虏的后金高层将领来到阵前,引发城头一阵骚乱。 森悌拍拍巴彦肩膀,勉励道: “翻译的很好,很有气势,相信济尔哈朗会做出正确选择的。” 巴彦忐忑不安,用生硬的汉语道: “若是镶蓝旗旗主没做出正确选择呢?” 森悌笑着指向远处环列的炮群,和颜悦色道: “我们开原军向来是以理服人的,相信济尔哈朗会明白这个道理。” 半个时辰过后,济尔哈朗还在犹豫不决。 平辽侯带回的几十门野战炮立即对叶赫城墙展开轰击。 以理服人。 叶赫城中的镶蓝旗没有什么火器,济尔哈朗是被黄台吉作为弃子丢在这里,大汗连燧发枪都没给他装备。 以理服人起到了良好效果,半个时辰后,镶蓝旗宣布投降。 当日,平辽侯在叶赫城外举行受降仪式,接受镶蓝旗投降。 自此,八旗或降或灭,后金政权彻底覆灭。 布尔杭古和十几位民政官员留在了叶赫城,一起留下的还有五百多名开原战兵。 刘招孙赋予西城贝勒一定权力,允许他招徕海西女真部族,恢复叶赫新秩序,当然也不能排斥汉人和蒙古人朝鲜人定居。 布尔杭古激动不已,跪在刘招孙身前,以长生天名义起誓,以后誓死效忠平辽侯,帮他守好北边大门。 “希望你能恪守本心,和本官一起开创新的辽东。” 刘招孙强撑着身体,伸手扶起西城贝勒,对他意味深长道。 泰昌二年腊月初七,腊八节的前一天,平辽侯拖着疲倦羸弱的身躯返回开原。 安排邓长雄、王二虎在城外扎营,甄别收纳俘虏,去伤兵营视察伤兵,忙完所有这些,回总兵府时,天已经黑了。 诰命夫人带着布木布泰和胖丫鬟伫立在总兵府石狮子前,焦急的等待着夫君归来。 刘招孙在卫兵搀扶下,缓缓走到杨青儿身边。 “夫人,我回来了。” 刘招孙说完这句话,心神终于耗尽,身子一软,倒在杨青儿怀中。 两年时间,杨青儿已出落的亭亭玉立,气质更显沉稳,从那个桀骜不驯的经略府千金脱变为二品诰命夫人。 他感受着自己女人的体香,喃喃自语道: “有你在,真好。” 正文 第217章 树欲静 “初见你,在那份塘报里,便觉你是大树,安静有力。” “大树?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形容我哎。” 泰昌二年腊月初八,开原总兵府。 天还没亮,一群将官便拎着礼物来到平辽侯府邸前。 乔一琦、康应乾、宋应星、茅元仪,邓长雄、王二虎、袁崇焕、马士英,开原诸位军政大佬悉数到场,连戴罪在身的孙传庭也赶来凑热闹。 已经冷寂很久的总兵府备显喜庆,卫兵张潮告诉大家,平辽侯昨夜睡得晚,这会儿还没起。 众人先到侧面厢房向火,三两人围坐一起,聊些闲话。 布木布泰和胖丫鬟芍药端茶倒水忙活不停。 康应乾捋着胡须,望向布木布泰背影,低声道: “老夫当初没看错,小鞑子果然淑德贤良,也是平辽侯以夏变夷之策,才能把这蛮夷教化成·····” 乔一琦凑到老搭档身边,忍不住打断他道: “可惜命运多舛。” 康应乾眯缝眼睛,充满关切望向乔大嘴。 不等他套话,乔一琦便忧心忡忡道: “蒙古那边又要闹事了,多事之秋啊。” ~~~~ 虽然刘招孙想要静养,虽然一群心思活泛的手下还是早早登门,给这位年轻上官祝寿。 “本官才二十一岁,有什么好祝寿的,又不是七八十岁的老头。” 刘招孙匆忙起身穿戴袍服,忍不住低声抱怨道。 杨青儿噗嗤一笑,背后抱住刘招孙,帮夫君系好发髻。 “嘴这般碎,人家好心来给你祝寿,不知感激,还说风凉话,妾身过生日,就没人记得。” 刘招孙听这话里有话,转身在她鼻尖上摸了摸: “哦?经略大人家的千金,还敢有人慢待不成?” 杨青儿撇撇嘴,将夫君发髻上的那枚樱色琥珀束发冠摘下,放在手心把玩。 她一眼便看出这发冠是金虞姬之前戴过的,佯装嗔怒道: “夫君是大树,大树不可轻浮,这女子的轻浮之物,扔了吧。” 刘招孙连忙告饶,笑道: “好,以后不敢慢待经略千金,话说夫人生日是哪天?” “正月初六。” “好,真是个日子,我记下了,今年便陪你好好过。” 昨夜服下汤药,身体稍稍恢复,与杨青儿相拥而眠,睡得昏昏沉沉,后半夜做了个噩梦,冷汗淋漓,杨青儿给他擦去冷汗,又扶着夫君喝下汤药,再醒来时,刘招孙感觉神清气爽,寒症去了七七八八。 刘招孙与杨青儿四目相对,刘招孙望着夫人俏丽面容,不觉情丝缕缕。 正渐入佳境,院子里传来嘈杂之声,张潮敲门说大家来给平辽侯祝寿了。 这是刘招孙在大明过的第二个生日。 去年的二十岁生日,是和金虞姬一起在沈阳城外过的,今年,本想只和杨青儿在一起过,看来是无望了。 不知是对她惭愧还是喜欢,刘招孙望向杨青儿的眼神,多了些温情与眷念。 “先吃碗面,夫君大病初愈,可要养护好。” 刘招孙还在发呆,杨青儿已经端来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碗里漂着羊肉和葱花,是他前世最爱吃的某地烩面。 接过碗筷,顿觉面香扑鼻,便狼吞虎咽吃起来。 “慢些吃,不和你抢。”杨青儿心痛望向夫君。 风卷残云般吃着长寿面,缓缓放下碗筷,抬头笑道: “忘了是家里,还以为在打仗,哈哈哈。” 杨青儿听了这话,眉头紧蹙,急道: “昨日说好了,灭了建奴,以后就不许打仗了,想都不能想。金虞姬都快生了,夫君,你是大树,树倒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刘招孙笑着点头,继续吃面,一滴眼泪忽然落入碗中。 他不是穷兵黩武的人,也体会不到杀戮的快感。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灭了后金,还有蒙古,灭了蒙古,还有大明,灭了大明,还有全世界。 敌人总会以各种形式出现,除非自己真的能放下执念。 可是放下执念,一切便没有了。 即便外敌肃清,战斗也永不可能结束。 开原这架战车一经发动,便无法停止。 那日孙传庭杀伐决断,屠戮几千百姓竟然没人反对,可见这支军队已经偏离自己最初设定的路线。 战车隆隆向前,如果谁敢中途下车,下场恐怕要比黄台吉更惨。 要么被推着往前走,要么重新改造这架战车。 情报局必须尽快建立,中军卫队要扩大规模,必须提拔一批新人,打压打压老人····· 或许乔一琦说的不错,就让杨青儿掌握民政,自己带着金虞姬征战四方。 女人应该不会背叛自己吧。 刘招孙思绪翻飞,感觉一团乱麻。 “夫君,金虞姬一人在文登,你如何放心?今年冬天不知怎的,格外冷。” 刘招孙牵着杨青儿小手,走出厢房。 “如今我们已灭了建奴,开原兵威强盛,天下莫敢不从,朝廷不敢下手,所以金虞姬是安全的,你爹也是。明年开春,我便去山东天津,将他们接回来。” 杨青儿点点头,她对自己这位贪恋权势的父亲感情,尤其当开原最需帮助时,他竟然跑到天津去当什么兵备道。 刘招孙没注意她表情变化,抬头盯着灰蒙蒙的天空,感觉天气寒冷,喃喃道: “是因为小冰河气候来了啊。” 侧面厢房传来嘈杂人声,袁崇焕康应乾他们在里面吵吵嚷嚷,刘招孙对杨青儿道: “夫人先回去,我去见见他们,今晚和你们一起吃饭。” 杨青儿走出几步,回头道: “老宋头叮嘱说要少喝酒,你酒量····” 刘招孙对她笑道: “知道了,我酒量三碗而已,不会喝酒的,今日我还有正事要谈。” 张潮领着四个卫兵护送平辽侯来到厢房前。 屋中人声嘈杂,两年戎马生涯,一众文官跟着平辽侯出神入死,也沾染上武夫习性,言谈举止,颇显豪迈。 张潮推开门,众人见平辽侯进来,连忙止住话头,纷纷行礼。 厢房八仙桌上摆满各式菜肴,张潮凑到刘招孙耳边,低声说,这是康监军带来的厨子做的,他已经尝过了,没有下毒。 刘招孙哑然失笑,这些卫兵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上官之间稍稍有一点嫌隙,底下人就这样恶意揣摩,怪不得历史上大人物之间的权力争斗总是那么血腥残忍而且猝不及防。 刘招孙眼前同时浮现出两个画面: 玄武门之变、杯酒释兵权 他挥手打消这些杂念,招呼大家赶紧坐下,见众人都站着不动,只得自己先走到上首位置坐下。 乔一琦被推着坐到了次位,康应乾挨着乔大嘴坐下,接着依次是袁崇焕、宋应星、邓长雄、王二虎、马士英、茅元仪。 孙传庭一人坐在最角落位置。 刘招孙瞟了眼孙传庭,招呼孙传庭坐在自己身边来,喊了两声,老孙借口不胜酒力,推辞不去。 刘招孙只得放弃,环顾四周,举起酒杯: “诸位昨日才回开原,今天一大早便来给本官贺寿,我于心不忍,诸位皆是我心腹,年龄都比我大我,今日乃是家宴,没有平辽侯,都以朋友相待,来,我先敬各位一杯!庆贺扫灭建奴!” 众人纷纷举杯,借着开原军大胜,向刘招孙贺寿。 刘招孙让众人坐下,举起筷箸。 “来,都尝一尝康巡按府上的手艺。” 乔一琦放下酒杯,大声叫道: “刘总兵,今日既是你寿辰,我等都背下了礼物,还是等奉上礼物再行宴饮。” 于是从乔一琦开始,众人拎着礼物挨个向刘招孙祝寿送礼。众人知他大病初愈,送的都是些人参当归之类的补品。 乔一琦出手最是阔绰,他的两名卫兵抬上来一箱金条、十盒上品高丽参,价值千金。 相当于又借给刘招孙八千两银子。 刘招孙摇手笑道: “乔监军,这礼物太过厚重,我不能收。” 乔一琦郑重其事道: “这些是我平日积蓄,绝无一文贪墨,你我相处两载,同生死共患难,些许财物又算得什么?刘总兵务必收下,就当是给战死士兵家眷留下的。” 话说到这份上,刘招孙不好拒绝,便让卫兵将东西收下。 乔一琦坐定后,康应乾厚着脸皮凑到面前,笑吟吟的伸手掏向袖中。 刘招孙看他那动作,便知道他掏出什么,笑着摇摇头。 “康监军,我这样子,若服下你那灵丹妙药,怕是提早魂归极乐,那时开原便群龙无首了。”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袁崇焕拍着大腿笑道: “康监军若是手头紧,我可借你些银子。” 康应乾不去理会袁崇焕,实际上,现在他的金刚散在辽东官场上已经颇有口碑,是等同金银的硬通货。 有传言说康巡按每次到沈阳找王化贞办事,都要带上两瓶这玩意儿,比送银子都管用。 康应乾等众人不再笑,才将金刚散放在八仙桌上,对厢房外拍了拍手。 外面传来细碎脚步声,众人齐齐朝门外望去。 片刻之后,一个身材婀娜,模样清秀的女子站在门口,朝上首位置的刘招孙做了个万福。 刘招孙看都不看那女人,对康应乾笑道: “康监军的心意我领下了,只是我不好女色,夫人也不许,下一个。” 说罢,刘招孙抬头望向袁崇焕。 袁崇焕怀抱个木匣子快步上前,就要挤开康应乾。 “金刚散你不要,美女你也不要。刘总兵,你可知此女是谁?“” 正文 第218章 美人张嫣 “开封府祥符县张氏,此女姿色可说是倾城倾国,偌大一个河南都寻不到第二个这般美貌的。” 康应乾说罢,轻轻用指尖推开袁崇焕,望向刘招孙,摇头晃脑道: “多情者必好色,好色未必多情。刘总兵悲天悯人,如此美色,不可不怜惜焉。” 刘招孙起初并不在意,及至康应乾说到开封张氏,倾国倾城,他脑海中立即冒出张嫣这个名字。 依稀记得懿安皇后张嫣,好像就是河南开封府人。 原本历史上,天启元年也就是明年,朱由校继位后,在全国范围内海选皇后。 十五岁的张嫣,从全国初选的五千名美女中,一路过关斩将,经过层层筛选,最后脱颖而出,作为大明第一美女,被册立为皇后,史称懿安皇后。 史书记载张嫣“颀秀丰整,面如观音,眼似秋波,口若朱樱,鼻如悬胆,皓牙细洁”。再看康应乾洋洋得意之态,可知此女必是绝色,当在金虞姬杨青儿之上。 “此女叫什么名字?”刘招孙随口一问。 康应乾以为刘招孙对此女感兴趣,满脸谄笑道: “此女姓张名嫣,字祖娥,小名唤作宝珠,父亲张国纪,乃是祥符中等人家,家门清白。” 说罢,康应乾示意扶张嫣上前两步。 张嫣见一屋子男人望向自己,掩面徐行,径直走到刘招孙身前,但见顾盼生姿,一颦一笑动人心魂。 刘招孙不敢多看她一眼,正要挥手让康应乾退下,却听老康接着道: “平辽侯请看,此女可谓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 果然是进士出身,真能说出花来。 “好了好了,带这位张姑娘下去!我说了,不纳妾!” 康应乾急道:“刘总兵,如此佳人,错过岂不可惜?自古英雄配美人。你可知为让此女来辽东,老夫花费多少银子?若能入平辽侯法眼,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 刘招孙根本没听康应乾絮絮叨叨,思绪飞出很远,由于自己这个穿越者的介入,晚明历史现在已经发生很大变化。泰昌在位快两年,还是生龙活虎,不知什么时候才挂掉。而原本位面上的天启皇帝朱由校,现在应该还在东宫里忙着做木匠活儿,一时半会儿没机会当皇帝。 而眼前这位倾国倾城的张嫣,原本命运更是被彻底改变,她被康应乾花费重金从河南买来辽东,失去历史上母仪天下的机会,反要成为辽东叛逆的小妾。 刘招孙没想要收这张嫣,他只是感慨康应乾手段通天,要是再多给他些银子,是不是可以把英国女王瑞典公主都拐来开原。 “康监军,我说过不近女色,你一片心意,金刚散我可以留下,回头给老宋头拿去配药,美人嘛,就请送回,眼下诰命夫人与安远将军,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安远将军已有身孕,纳妾就不要再提了。若是为了弥补你在赫图阿拉过失,大可不必,我已宽恕你了。” 康应乾见平辽侯态度果决,又见他这样说话,只得挥手让张嫣退下。 张嫣临走时对平辽侯行了个万福,烟视媚行行到门口,回眸一笑,摄人心魄。 一群老男人看得啧啧称奇,除了铁石一般的徐霞客,其余人都已是心猿意马,连宋应星这样自诩为柳下惠再生的人物也忍不住多看美人两眼。 刘招孙秉承非礼勿视的准则,等张嫣出去才睁开眼。 心中不免感慨,这张嫣的父母也真是狠心,自家女儿也能拿来买卖,和崇祯皇帝的老丈人周奎真有的一比。 大明多贤后,可惜各位皇后的娘家人没几个给朱家皇帝省心的。 张嫣他老爹张国纪,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飞扬跋扈,他侵占民田,纵容家奴欺男霸女,打死人后被御史弹劾,捅到天启皇帝面前,惹得龙颜大怒。国丈本人更是奇葩,竟然打算迎娶退休的宫女做小妾······ 从前只听说穷人过不下去日子会卖儿鬻女,没想到中产之家也可以。 为拉拢平辽侯,这次康应乾是下了血本,事后平辽侯调查才得知,康应乾去年游历河南,听闻张嫣容貌不凡,为得此女,他亲赴张国纪家,说是愿出重金,带张嫣去京城享福,可怜张国纪见钱眼开,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八千八百两白银将女儿卖给了老康。 康应乾本意是将张嫣献给平辽侯,奈何战事频繁,一直不得空闲,后来与刘招孙关系渐渐疏远,这次去赫图阿拉又得罪了平辽侯,这才下定决心,使出这美人计。 可惜平辽侯对美人并不上心。 正文 第219章 风不止 康应乾吃了闭门羹,闷闷不乐坐回到自己座位上,一个人独自喝着闷酒。 这不是他第一次碰壁,想起以前和平辽侯亦师亦友的亲密关系,康应乾更觉苦闷。 让他懊恼的,不是花出去的大把银子,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与这位年仅二十一岁的上官,道不同,注定不相为谋。 或许他们之间的间隙,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了,只是那时开原诸事繁杂,很多问题还没有浮出水面。 袁崇焕献上一本家传古籍,作为贺礼送给平辽侯,刘招孙打开木匣,淡黄色的封面上写着唐传奇几个大字。 “金虞姬应该很喜欢这本书。” 他正准备收下,忽然想起什么,对袁崇焕道: “袁大人,这既是你家的祖传宝物,我怎可据为己有?开原将官不重珠玉宝货,我是多次给你们说过的。此物不能收。” 于是袁崇焕的礼物也被拒绝。 接着众人继续献给平辽侯贺礼,剩下的都是些人参药材,刘招孙都笑着收下。 轮到马士英时,他的卫兵抬上来两口木箱,张潮和几个卫兵将木匣打开,屋中顿时金光璀璨。 满满两箱珠宝,各式祖母绿猫儿石翡翠玉石晃得刘招孙眼花缭乱。 “刘总兵平日食不重味,衣不重彩,鞍马劳顿,席不暇暖,安远将军与诰命夫人亦是躬行节俭,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下官既无八斗之才,亦不能决胜千里,身无长物,只有这些黄白之物,权做贺礼····” 马士英与乔一琦出身类似,皆是江南望族,平日相处不见阔绰,一出手便非同凡响。 刘招孙摇头笑道: “珠玉宝货不收,我要这些珠宝也无用,两位夫人更······” 刘招孙还没说完,便听座上有人大叫道: “美人不收,藏书不收,珠宝不收,平辽侯到底想要什么?!” 众人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屋中顿时鸦雀无声,循声望去,打断平辽侯的正是康应乾。 刚才刘招孙与别人谈话时,康应乾便一人坐在那里豪饮,十几杯下肚,酒意上涌,见平辽侯左推又挡,这个不收那个不要,想起这两年对这少年耳提面命,敦敦教诲,不想刘招孙还是这般固执。 以康应乾之城府,搁在往日,他绝说不出这般话。 长期以来,老康都自诩为平辽侯伯乐,只是从没点明。 当年在萨尔浒,若非自己有心提拔,刘把总怕是早化作浑江枯骨,淹没荒草之中。 此子却三番五次折自己面子,话说酒壮怂人胆,借着酒劲,康应乾心中隐忍许久的怨气,终于彻底爆发。 康应乾见刘招孙沉默不语,以为是怕了自己,借着酒劲慷慨激昂道: “人非圣贤,大家跟着平辽侯从萨尔浒到今日,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占了辽东,入关问鼎也在眼前,此情此景,为何还要这般作践自苦?刻薄自己?” “那些个圣人之言,什么仁君爱民,载舟覆舟,都是些读书人的妄语!都是我们读书人说来忽悠天下百姓的!大人竟然把它们当真,真是可笑之极!” “老夫实话说了,若非平辽侯横空出世,崛起开原,那努尔哈赤早就把辽东占了,他杀人也好,屠城也罢,绝不会影响后金坐大!孙大人在赫图阿拉一战灭两黄旗,扫灭建奴,立下不世之功,只是填壕时杀了几个百姓,就被平辽侯这般对待,倒是平辽侯这般食古不化,堪比那宋襄公!” 康应乾胡须抖动,脖颈涨红,说到最后上气不接下气,乔一琦忍不住上前拍拍他后背,生怕这小老头中途猝死。 刘招孙一言不发,默默等他说完,环顾四周,面不改色道: “你们也都是这样想的吗?” 刚才喧嚣热闹的宴饮忽然冷场,甚至隐隐有了些杀气。 一连问了两遍,十几个人都是低头不语。 连众人眼中爱民如子,将抚顺治理的夜不闭户的孙传庭,都能在赫图阿拉战场上镇定自若的屠城。 这个时代官员对百姓的真正态度,不需要再问了。 或许真有卢象升那样宁愿冻死饿死也不劫掠百姓的官员,可是晚明好像只有一个卢象升。 刘招孙目光如剑,扫视众生,在他锐利逼视下,没有一人敢抬头注视这位脾气古怪的上官。 这一刻,穿越者才真正意识到四百多年时空造成道德观念意识形态隔阂是多么严重。 这种源自基因的隔膜远不是某些小说中的穿越者通过一番无脑忽悠或是搬来某种奇葩理论现场教学就能解决的。 刘招孙望向低头不语的宋应星,这位年轻的安乐州知州,是当年自己从京师亲自招揽而来,刘招孙对此人的道德操行一直很是欣赏。 “宋大人,你说,和本官共事不好吗?” 身材消瘦的宋应星缓缓抬头,目光怯怯的望向平辽侯,很快瞟了周围同僚一眼,才道: “平辽侯说笑了,下官能得平辽侯赏识,忝居知州,大人还将下官家人都接来开原,下官还敢有什么奢求?·····好是好,只是有些累····” 刘招孙呵呵一笑,再望向马士英茅元仪等人,众人都是微微点头,赞同宋知州的观点。 有点累。 文官不贪钱,武将不怕死,这些都还能做到,可是以一人之心要百万之众都存天理灭人欲,不捞钱,不要女人,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开原军律森严,孙传庭在赫图阿拉杀几个包衣也成了罪过,不止是康应乾,其他各人都心中不服。 刘招孙此时已经知道众人心意,大声笑道: “原来各位今日来给本官贺寿是假,逼宫是真。” 此言一出,屋中气氛陡然紧张,张潮和众卫兵又要拔刀向前,刘招孙大声呵斥,怒道: “事情坏就坏在底下人身上,总是妄自揣度!” 刘招孙说罢,举起手中酒杯。 “刚才说今日不谈军务,不谈政务,只话情义,既然情义不值几钱,便借今日本官寿宴,和诸位好好厘定一下开原的新规矩!” 正文 第220章 全局 “去把谢司长和骑兵营的王营官叫来,还有炮营的两位主官,工坊的雷匠头他们,再把桌子上东西撤去,换上茶水。” 既然是订立新规,便要让所有人参与。除了在场的军队和官僚,民政和工坊也要到场。 可惜辽东水师还在朝鲜,吴阿衡不能赶来了。 刘招孙倒是很愿意把开原海洋攻略和眼前这些鼠目寸光的部下好好聊聊。 这两年开原势力的急剧扩张,从最开始的区区一城扩张到大半个辽东,甚至开始渗透山东,随着地盘与利益不断扩大,最初这批手下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班底。 当一个团队没有一个高效组织架构时,人员就会用他们认为合理的方式进行组织架构。 通俗点来说,便是任人唯亲。 当一位主官有了自己班底,就会以他为中心,形成新的利益集团,这个小的利益集团具有排他性和利己性。 当开原事业顺风顺水时,大家尚能劲儿往一处使,一旦出现风吹草动,就像不久前在赫图阿拉作那样,小利益集团与团队发生利益冲突,整个团队就可能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 作为小利益集团的代表,即便主官不去争权夺利,底下那些人也会怂恿他们去争。 就好比康应乾能怂恿刘招孙入关称帝,康应乾的副官也能怂恿老康挤走孙传庭,在开原一家独大。 眼前这桌精致菜肴便是开原体系的全部利益,只是有些人的胃口太大,已经开始不满足,想着要重新分蛋糕了。 “是我对他们太过宽厚了吗?” 刘招孙双手拄在脸颊上,一阵轻微晕眩,脑海中浮现出明太祖诛杀功臣的画面。 潜意识里,刘招孙还是前世那个公司里与人为善的老实人。 现在回头想想,自己面对的这帮人个个都是人精中的人精,除了袁崇焕孙传庭的这样的新科进士,哪个不是宦海沉浮十几年,杀人于无形。 到底还是自己太天真了。从一开始,便推心置腹待这些老油条,结果现在让自己陷入这般被动的地位。 无论如何,既然从前那套君君臣臣的关系维持不下去,便需要全新的组织架构来替代。 既然过往的宽容自律不能解决人性之恶,那就只有换成铁血和恐怖。 在一个识字率不超过百分之一、社会底层民族认同感等于零的前工业时代,想要依靠几句口号、几项画大饼似得经济改革,短短几年就能唤醒民族意识,跑步进入君主立宪议会民主或是什么国家主义,无疑是痴人说梦。 刘招孙想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炭笔记事本,翻开空白一页,在记事本上认认真真写道: “一切从实际出发。” 锦衣卫东厂这样的督查机构很有存在的必要,对这些部下,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宽容。 此时此刻,他无比想念沈炼,不知道这位老弟现在是死是活,过得怎样。 张潮匆忙出去,临走时忧心忡忡望平辽侯一眼。 中军卫队卫兵们上来撤去桌子上的菜肴,给各位上官端上了茶水。 茶水冒着氤氲热气,八名卫兵手执雁翎刀,环立桌子四周。 刘招孙收好记事本,抬头望向众人,部下们神情各异。 乔一琦摇头叹息,充满责备的望向康应乾,老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模样,将头扭向别处。 袁崇焕茫然望向手中的茶水,手指不停将茶杯盖子掀开又合上,神情显得有些呆滞。 邓长雄神情恍惚,偷偷用眼角余光望向平辽侯。这次赫图阿拉屠城,虽说是孙传庭下的命令,然而最终执行却是邓长雄和他的第二千总部。 事后康应乾和孙传庭的副官都来找过邓长雄,给他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大意是说让邓千总不要担心,若是平辽侯追责,有他们担着之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邓长雄再怎么愚钝,也知道是文官在拉帮结派,想要争取自己。 赫图阿拉战后,平辽侯一直没有提起此事,这更让邓长雄感觉惶恐。 这位家丁出身的猛将,只想在平辽侯麾下安安心心打仗,没想到莫名其妙卷入文官之间的权力斗争。 旁边坐着的森悌和王二虎都是目光似火,不是刘招孙在场,两人怕是要跳起来打人。 宋应星马士英不时搓着小手,不用说话,也能感觉到他们抑制不住的兴奋。 茅元仪、徐霞客一副事不关己模样,尤其是徐霞客,他前几日才从朝鲜矿场回来,此刻丝毫不受周围众人影响,手指蘸着滚烫的茶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不知在画什么。 最后,刘招孙目光落在角落边的孙传庭身上。 孙传庭见平辽侯注视自己,眼神连忙避开,神色也有些不平静,看得出他还在为赫图阿拉屠城耿耿于怀。 这位老兄历史上便是任性赌气。 崇祯十二年,因对朱由检不满,孙传庭上疏说自己耳聋失聪,推去总督职位,兵感谢皇帝将自己降一级戴罪立功。(注释1) 刘招孙对这位晚明重臣多少有些了解,听过孙传庭的犟脾气,心中暗道: “磨砺一番,或许能成大才。” 这时,几位民政官和工坊头目陆续赶到,几位主官一进门就觉察到屋中紧张氛围,都找角落坐了。 刘招孙见众人坐定,环顾四周,起身用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开口道: “好,人都到齐了,本官也不废话,今天让诸位来,就是告诉你们,本官对开原未来的设想,当然,还有开原现在的新规矩。在此之前,请让邓千总和谢司长汇报一下开原当前军务和民政概况。” 屋中一片啧啧之声,纷纷抬头转向邓长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邓长雄连忙站起身,却是一脸茫然,他根本没有任何准备,有些局促的站在那里。 刘招孙目光柔和,勉励道: “邓千总,说罢,就说说开原现在的兵力,还有我们占据的区域,以及朝廷和辽镇的实力,本官见你平日谙熟军务,对此应该早有留意了吧。” “啊?” 邓长雄这时才回过神来,支吾了一声,面色为难的望向平辽侯。 “紧张什么?打仗都不怕还怕说话?”刘招孙说罢,回头指向众人,对邓长雄意味深长道: “邓千总,你所不知,诸位大人平日所见只是眼前一隅,很少有人能洞悉全局,今日难得大家都在一起,你便为他们说说开原军务的全局,不要怕说错,本官不会责怪。” 邓长雄额头冒出一阵冷汗,听平辽侯这话运气分明有些不善。 他猛一抬头,发现屋中众人都在盯着自己,康应乾好像还在使眼色。 邓长雄不去理会那人,硬着头皮道: “既然是平辽侯将令,各位同僚,那末将就献丑了,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 刘招孙挥手打断道: “好歹是本官麾下第一盟将,别这样婆婆妈妈,我开原将士当一往无前,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邓长雄倒吸口凉气,连忙道: “是!” “截止今年年底,扫灭建奴后,开原共有六个千总部和一个水师营,合计伤兵,共有两万八千战兵,其中一半为火铳兵,长枪兵有五千人,剩余皆为刀盾兵和镋钯手等兵种。还有两个旗队的炮兵,朝鲜皮岛的水营,共计一千六百人。” 注释: (1)“于前月二十三日,突感耳症,遂至失聪····臣绵薄无似,且已成废物,何以整饬将吏,临勑军民?——《辞保督并谢降级疏》孙传庭 正文 第221章 本心 “目下我军占据辽东四十二座城池屯堡,有开原、铁岭、抚顺、清河、宽甸、叶赫、赫图阿拉、松原、靖安堡·····” 邓长雄口中滔滔不绝说出一大串地名,众人都聚精会神听着。 短短两年时间,平辽侯掌控的地盘已经比朝鲜一国还要大,等灭掉辽镇,吞并辽西,开原便足以傲视群雄。 刘招孙取下羊皮地图,对着地图一一查看。 这张辽东地图他已看过无数遍,在纸上密密麻麻标注满记号。 “朝廷方面,咱们虽替朝廷平定辽东,然而关内形势持续恶化,陕北王二民变,重庆奢崇明叛乱,延遂镇闹饷,朝廷疲于奔命。陕西边军忙着镇压民变,四川、湖广、云南等地土司兵被抽调重庆,所以朝廷对咱们开原安抚为主,并不想和咱们撕破脸。辽镇方面,自从平辽侯斩杀袁应泰后,他们也有样学样,不再服朝廷服调遣,辽南还好,只是走私捞银子。辽西军门,以祖大寿为代表,暗地与建奴勾结,妄图夹击开原军,不过没有得逞。” 听到说辽镇,屋中顿时骚动起来,长期以来,辽镇一直是开原军的敌人,尤其是辽西祖家,在开原将官心目中,他们是比建奴还要可恶的存在。 刘招孙挥手让邓长雄继续。 “目前我军在开原、抚顺、铁岭等地驻守重兵,在山东文登驻有两千战兵,隶属于新近建立的第六千总部。开原势力北抵撒剌卫,东至七台河,南边与沈阳交接,西边朵颜部相邻,因为建奴覆灭不久,海西尚有大片土地还没来得及占领。” 几个对地名不熟的官员询问身边人七台河在哪里。 邓长雄连忙介绍道:“七台河靠近忽儿海卫,那是大明极北之地。” 文官们交头接耳,在他们印象中,辽东已是化外之地,大明只有成祖时期才能控制,后面便丢给建州了。 平辽侯的野望当然不止什么七台河: “那不是极北之地,苦夷岛才是,等占了苦夷岛,北方还有更广阔的土地等着本官去征服。” 刘招孙示意邓长雄坐下,对众人道: “接下来的由本官来说。” 邓长雄如释重负坐回到自己座位。 刘招孙目光扫过众人。 “谢司长汇报民政事务之前,本官先向各位宣布几件事。” 众人露出一副洗耳恭听模样,猜测多半是要宣布对孙传庭的惩处。 “本官要说第一件事情是,将士赏罚。” 刘招孙说到这里,抬头望向袁崇焕乔一琦等人,补充道: “几位主官和本官的封赏要等朝廷圣旨,还要再等些时日,到时另行嘉奖,今日只说军队和民政的奖罚。” 马士英宋应星几个擦擦额头汗珠,还好今天不是找他们秋后算账。 “除了驻守文登的第六千总部,其余各部人马都有参与此战,我开原军全体将士用命,才得此大胜。尤其是第三千总部,以孤军攻打叶赫,与敌军死战半月,拖住了镶蓝旗和蒙古人,为主力攻占赫图阿拉创造了条件。第三千总部千总王二虎,临危不乱,忠于职守,实乃我开原军楷模,本官已奏请朝廷,为其请功,擢升王二虎为开原道参将,开原军内升为第三军军长。” 刘招孙说到这里,对几位武将笑道: “说到这里,有件事忘了给大家说,从即日起,各千总部升为近卫军,各军兵额会从原先的五千人增至两万。旗号建制不变,当然,目前开原兵力远不够这个数字,所以每军兵额暂定为六千人,后期酌情增兵。第一千总部改名为近卫第一军,兵额暂定八千人。” 王二虎从座位上站起,向众人点头示意,屋中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在平辽侯带动下,开原军中鼓掌祝贺已经成为一种新风尚。 “恭喜王参将成为本官麾下第一位参将!好好干,前途不可限量!” 刘招孙拍拍王二虎肩膀,仔细打量对这位浙兵出身的老部下,眼神中充满欣赏。 王二虎朝平辽侯行了个标准军礼,脖子涨的通红,激动不已道: “末将便是做了总兵,也是刘大人的小兵,绝不忘本!以后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哈,不是为本官赴汤蹈火,是为整个开原!” 刘招孙勉励王二虎几句,安慰他坐下。 这时底下开始议论纷纷,又是改名又是扩军,军队的新名字明显比千总部要霸气,看来平辽侯所图不小。 刘招孙将目光从王二虎身上移开,缓缓落在后面刚进来的王增斌身上。 平辽侯当着众人面,对骑兵营副营官笑道: “王营官率骑兵营鏖战苏子河东岸,掩护战兵渡河,功莫大焉,听闻当日冲杀两红旗大阵,你为鼓舞全军士气,披坚执锐,冲在最前面,身中数箭,最终击溃代善!” 王增斌连忙起身,谦虚道:“都是平辽侯指挥得当,末将不过侥幸得胜,微薄军功,比不上几位千总····” 刘招孙打断这位副营官,摇头笑道: “功就是功,不必谦虚,开原军崇尚军功,赫图阿拉之战虽然打得很窝囊,但你们骑兵营是有功的!这个抵赖不掉!” 众人纷纷打量这个年轻的骑兵军官,露出各异眼神。 自从李昱辰在浑河战死,骑兵营就由布尔杭古统率,为了平衡势力,刘总兵破格提拔夜不收队长王增斌,让他做了骑兵营副营官。 扫灭建奴后,布尔杭古去叶赫当了海西女真首领,而王增斌这位年仅三十的副营官,将成为开原骑兵统帅。 “本官已经决定,升任王副营官为开原骑兵营主官,另外本官已上疏朝廷,擢升王增斌为开原副参将。王副参将,以后要帮本官带好骑兵营,对付蒙古,征伐朝鲜倭国,骑兵都是大军先锋,不可给开原军丢脸!” 王增斌猛地推开自己身旁八仙桌靠椅,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对着平辽侯咚咚磕起响头。 开原早已不兴跪拜之礼,刘招孙连忙上前搀扶,这时王增斌已经一口气磕七八个。 “刘大人,末将是个粗人,在萨尔浒时,若不是大人出手,我早就死在了浑江,别的话不多说,这条命是大人的。大人让末将打辽镇,末将就打辽镇,大人让末将打朝鲜,末将就打朝鲜,水里火里,绝不含糊!” 刘招孙连忙扶起王增斌,思绪却已经飞到了很远的地方,两年前浑江江畔,他从巴牙剌狼牙棒下救出王增斌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从萨尔浒到现在,多少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永远离开了自己。 “好!不愧是跟本官多年的好兄弟!” 刘招孙安排王增斌坐下,又嘉奖了炮营营官韩真义与王从之,当日在苏子河东岸,炮营五百多人死战不退,坚守阵地,给两红旗重大杀伤,刘招孙都是亲眼目睹的。他决意扩充炮营,炮兵人数将扩充至一千人,营官享受与军长同等待遇,他已奏请朝廷加封韩真义他们为开原游击将军。 又陆续嘉奖了几位民政官员,待众人鼓掌结束,刘招孙脸色一变,环顾四周道: “开原军是好样的,英雄辈出,那么这次消灭建奴,开原军中有没有人不是英雄呢?本官以为,是有的!” “第三千总部攻打叶赫无可指摘,坏就坏在赫图阿拉之战,此战这是开原军自建立以来,首次大败!差点害的全军覆灭!虽说最后咱们灭了后金,然而代价不可谓不惨重!” 邓长雄坐在自己座位上忐忑不安,听到平辽侯嘉奖王二虎,他便感觉自己处境不妙,邵捷春已经死了。有怒火肯定也要发到第二千总部头上。 以邓长雄对刘招孙的性格了解,平辽侯今日必要杀几人立威。 虽是腊月天气,邓长雄额头上却冒出汗滴,他不敢伸手去擦,只好局促的坐在那里。 “第五千总部千总邵捷春,不顾副将劝阻,轻敌冒进,连累两千战兵白白伤亡!溺死苏子河,依军律当斩!邵捷春已战死,不做追究,亦不作抚恤!第五军伤亡殆尽,目前仅存一千人不到,军长待定,等开春后予以优先扩军!” 邓长雄脸色惨白,抬头瞟了眼平辽侯,两人目光刚好撞见。刘招孙盯着这位老部下苍白的脸,冷冷笑道: “汗王宫之战,本官昏迷后,随行将官惊慌失措,辽东巡按康应乾指挥失宜,自乱阵脚!抚顺兵备道孙传庭下令战兵驱赶百姓填壕,丧尽天良!第二千总部千总邓长雄盲目执行孙传庭将令,不顾百姓央求,屠戮上千百姓。本官经历大小十七战,从未伤及无辜百姓,只是昏迷了四个时辰,尔等就做出这种禽兽之事。本官两年辛苦经营,锻造的强军,被你们毁于一旦!以至现在建州、海西、蒙古等地的外番,都将我开原军视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本官无法直接掌控这些区域,不得不派遣投降外番去镇守,你们可知,这会增添多少后患?!本官那日醒来,恨不能将你们三人千刀万剐!” “来人!” 刘招孙脸色一沉,张潮立即带上卫兵上前。 “逮拿三人,推出去斩了!” “大人,不可!” “大人,不能杀康巡按!” 见平辽侯动了杀心,屋中十几个将官一齐跪下,为三人求情。 乔一琦道:“刘总兵,你当时昏迷,不知详细情形,伤及百姓固然有罪,你可知当时百姓中混迹包衣,意图对我大军不利,两位大人一时也无法分辨,再说当时建奴即将反扑,若不是及时攻破汗王宫,开原军怕是全军覆灭。” 袁崇焕跟着附和道:“乔监军所言甚是,康巡按本是掌管民政,突然让他指挥全军,事发仓促,有所错乱也是难免的。平辽侯,孙大人临危受命,一举攻破汗王宫,本应嘉奖,但伤及百姓确实有罪,下官以为,应当功过相抵,不予追究。至于邓千总,战场形势急迫,他也只是照命行事,不知驱赶的百姓,只以为是些包衣。” 剩余众人都开始为三人说情,劝说之声此起彼伏。 刘招孙本来就不想杀掉这三人,虽然驱赶百姓填壕极为恶劣,然而处在当时那个位置,恐怕没有更优解。 众人苦苦劝了小半个时辰,张潮他们就站在旁边望向一屋子上官,看他们又是哭嚎,又是朝平辽侯磕头。 康应乾早吓得脸色苍白,他万万没想到,平辽侯竟然真的会对自己下杀手,以他对刘招孙了解,此子说要杀人,那便是真的要杀人了。 此时他也顾不上什么伯乐之恩,瘫软在地,口中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孙传庭倒是神色坦然,兀自坐在那里悠闲饮茶,仿佛对这悲惨命运早有准备。 邓长雄脸上皆是懊悔之色,看样子有些后悔那日在赫图阿拉听从孙传庭命令。 一众部下苦苦求情,刘招孙见敲打几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举手喝止众人,面露为难之色: “既然是众人为你们三个求情,而且第二千总部作战英勇,最终攻破汗王殿,本官便法外开恩,便先寄下你们三个人头,若有下次,定斩不饶!” 康应乾听见这话,昏死过去。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众人见平辽侯如此说,都松了口气。 “免去康应乾辽东巡按之职,发配宽甸,辅佐袁都察,戴罪立功!免去孙传庭抚顺兵备道之职,留在开原,为民政官吏。免去邓长雄第二千总部千总职位,留在中军卫队,戴罪立功!” 在乔一琦等人眼色之下,三人纷纷向平辽侯谢恩。 刘招孙挥手示意自己还没说完。 “每人重打二十军棍!近卫第二军,当日参与屠杀赫图阿拉百姓者,伍长以上,全部降两级,罚没两月饷银!打二十军棍!本官自会派人监查,休想蒙混过关!” “袁都察!” 袁崇焕上前行礼,抬头望向平辽侯。 “ 给本官出一篇文章,将今日之决议晓喻全军将士,言简意赅,将今日对第二军全体将官的惩罚说明白,要让军官们都知道,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但这不是让他们盲从的理由。下次遇到上官下令屠戮百姓,可直接抗命,若是本官下令,也可抗命!” “开原军军魂是锄强扶弱,蹈死不顾,八个字,一个都不能少。” “民政事务,改日再说,本官先说明年扩军之事。” 民政和工坊的官员听了眉头紧皱,不知又要开垦多少田地、钻多少枪管才能供应这么多军队。 要知道,今年为了供养两万多战兵四处征战,各地屯堡已经是竭尽全力,把屯户需求压到了最低,对商户征税也提高了不少。 “明年,开原将扩军至九个满员近卫军,总兵力突破五万人,骑兵扩充至八千人,炮营增至一千人。辽东水师将形成战斗力,做好登陆渤海准备。” “五万战兵?那要花多少银子?” “辽东能养活五万战兵吗?” “战舰可比骑兵烧钱多了。” 刘招孙打断众人议论,继续道: “单靠目下掌控的城池人口,当然不足以供养这么多军队,所以,明年,将继续向四面扩张。” “东边,第三、四军向西拓展疆域,把建奴控制的区域纳入统治之下,向东扩张,直至大海。” “就是在这里。” 刘招孙指向地图,指向辽东与倭国之间的日本海。 “主要扩张方向在南边,近卫第一军、第二军将进入辽镇核心势力范围,控制复州、盖州、金州大部,辽沈作为与朝廷缓冲区,先不占领。” “西部,由第五军与朵颜争夺地盘,由于蒙古生变,具体对蒙古人是战是和,还未定下策略。” “第六军将占领北方奴儿干都司,登陆苦夷岛(库页岛),以我军现有补给能力,恐不能长期占据此地,不过须派人抚恤苦夷诸民,宣示该岛为我开原军所有。” “新成立的三个军将负责驻守辽东各城,与当地农兵一起,镇守后方。” 刘招孙一口气说完,端起茶杯开始喝茶,部下们忙着消化这些信息时,他让张潮取来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 “诸位,都过来看看,这是本官从一位友人那里得到的寰宇地图,外面的世界还很大。” 众人来到那副一丈多宽的巨型世界地图前,开始指指点点。 “大明原来这么小?” 几位文官也不顾什么体面,索性趴在地上,吃惊的望向这幅以辽东为中心的世界地图。 这图是刘招孙凭借四百年后的残缺记忆,熬夜半年才画成的。 虽然有些地方画的很不准确,比如中美洲和非洲东海岸,不过总体上还是能体现世界格局。 乔一琦惊奇道:“本官游历半生,原来足迹不及这天下百分之一?” 一直沉默的徐霞客也按耐不住,手指欧洲地中海位置诧异道:“这便是佛朗机国?” “罗刹国(沙俄)竟比大明还大!” ········ 刘招孙笑着望向众人,伸了伸懒腰,意味深长道: “本官之野望,不在辽东,不在大明,而在普天之下,你们已经看到,北边的罗刹国已经逼近奴儿干都司,东边的倭国开始朝鲜贸易,还有西洋诸国,都到家门口了,这些都将是开原劲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占据辽东只是第一步,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所以诸位不可懈怠,不可自满,本官今日最后一次告诫大家。” 众人纷纷抬头,望向平辽侯。 “这寰宇虽大,却大不过人心贪欲,即便将这些国家都征服,若是诸位贪婪无度,本官也无法满足。与其到时君臣相互杀戮,不如今日与诸位约法三章。” “其一,将官及亲眷不得经商谋私;” “其二,将官不得豢养家丁奴仆;” “其三,将官不得结党营私;” 刘招孙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以此三条戒律为准则,以后开原将加强中军卫队权力、情报局权力,以及训导司权力,具体细则,年前将公示出来,诸位可以提出异议。” “本官已经查知,开原将官之中,有人亲属经商,有人蓄养奴仆家丁,还有人侵吞辽东贸易公司利益。谢司长刚才禀告,今年贸易公司盈利总共三百二十万白银,目前到账只有两百二十万两。” “限期半月,将商铺折价卖给贸易公司,奴仆家丁清退,贪墨财物充公。若能及时回头,本官既往不咎,半月之后,若仍执迷不悟,休怪法度无情。” 刘招孙说到最后,忽然想起什么,不顾周围将官窃窃私语,继续道: “那日在赫图阿拉,本官昏迷,并不知道孙传庭下令屠城之事,不过出了那样的大事,本官也有失察之罪,按开原军律,当罚没一年俸银,重打二十军棍,张潮!” “行刑!” 张潮犹豫不决,刘招孙夺过军棍,塞给他手中。 “若是打得轻了,等会儿加倍打你!” 刘招孙说罢,趴在椅子上。 张潮看着他虚弱身躯,将木棒砸在地上,跪倒在地。 “大人便杀了我,谁要敢动大人一根汗毛,张潮就和他拼命!” 屋中将官都跪下求情,袁崇焕等人眼圈泛红,乔一琦抽泣道: “今日方知平辽侯治军严苛,我等再不敢触犯军法!平辽侯重病在身,一军统帅,千金之躯,二十军棍,若有不测,如何向三军交待?这难道就不是失职之罪?” 众人一起道: “请平辽侯收回将令!” 此时若是退让,以后军律便成了笑谈,他怒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袁崇焕身上。 “袁都察,你来行刑!” 袁崇焕大吃一惊,见一旁虎视眈眈的张潮,他犹豫着不敢上前。 刘招孙盯着袁嘟嘟,一字一句道: “本官曾梦到你为大明蓟辽总督,己巳年,建奴入寇,黄台吉兵临京师,你率大军千里救援,一番血战,最后被皇帝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死后百年,华夏沦亡,遭西夷欺凌,乃至让倭寇屠戮四千万人,你死后也被宵小诋毁,本官知你本心。” “庄周晓梦,高楼起的快,塌的也快。眼前所见,到底是梦是真?若是梦便好了,若是真,楼塌了,你我又将何处?” “袁崇焕,我知你本心,你可知我本心?” 袁崇焕张大嘴巴,迟疑了很久,默默接过木棒。 正文 第222章 谁说你不能做大汗? 二十军棍下去,平辽侯昏迷不醒。 好在袁崇焕下手很有分寸,再加上老宋头及时赶到给刘招孙敷药,外人看来伤势严重,其实并无大碍,休养几日便可。 此事当日便在开原城中传开,平辽侯不避罪罚,以身作则,在各部军中引发巨大反响。 涉事的近卫第二军共两千三百名战兵和三十五名军官在得知平辽侯挨了军棍后,没人再为自己喊冤,也没人为邓千总和孙大人鸣不平。 平辽侯本来和屠城无关,尚能如此严格律己,他们这些驱赶百姓填壕的元凶,还有什么借口和理由不接收惩罚呢? 当然,在行刑中间,对于那些体弱生病的战兵,镇抚兵网开一面,并没有下死手,二十军棍下来,两千将士没有出现一人死亡。 不过对于那些强壮的战兵,镇抚兵下手就狠得多了,很多战兵被打得血肉模糊,没有十天半月休养是下不了床的。 一连五天,开原城北大校场上,木棒抽打战兵的声音此起彼伏。 近卫军几位主官纷纷派遣麾下战兵赶到校场观刑, 各军训导官及时出面,借此机会向那些没被打板子的战兵宣讲开原军律,他们将军律的重要性提升到了前所未来的高度。 总训导官亲自登场,向战兵们重申开原军魂:锄强扶弱,蹈死不顾。 连续五日的打军棍,给开原军尤其中低层军官造成极大震撼。 那些没有被罚的军队也自发进行纠错行动,重压之下,三名损公肥私、中饱私囊的军需官被揪了出来。 他们从万历四十七年开始盗窃军需物资,从战场运回辽东,高价走私建奴······ 依照开原军律,经过审判后,三人皆被处死。 工商、工坊、屯堡的自查自纠也在开原、铁岭、抚顺、宽甸、清河五城同步展开。 在这种强大的威慑下,共有二十一名官吏、屯长主动自首,向镇抚兵交待了他们贪污受贿的情形。 按照平辽侯定下的既往不咎策略,对这些贪墨官吏皆从轻发落,家中男丁驱赶至矿场劳动,女眷继续留在开原。 ~~~~~ 刘招孙睡了一天一夜,次日下午才渐渐醒来。 杨青儿和布木布泰守在床边,布木布泰眼皮沉重,还在打盹儿,昨夜她熬了一宿,一直没睡。 诰命夫人眼睛肿的像两个大桃子,为夫君流干了眼泪。 平辽侯昏迷期间,老宋头从军营赶过来三次,又是号脉又是敷药,留下方子让诰命夫人煎药,虽然神医信誓旦旦保证,只是些皮肉伤,并无大碍,休养半月便可下地,杨青儿还是止不住的流泪。 刘招孙望着床边这个泪人儿,惭愧不已,他平日在外行军打仗,诸多事务都丢给了诰命夫人,却很少顾及夫人心情,总让她担惊受怕。 挣扎着想要坐起,背后一阵剧痛。 前面骨伤还未痊愈,后面又被袁嘟嘟打了二十军棍,考验穿越者生命力的时刻,到了。 杨青儿见夫君醒来,破涕为笑,连忙让布木布泰去端参汤。 “乔大人送的高丽参和当归,最是滋补,几位大人都在关心夫君伤势,今日已经来问三四次了。” 杨青儿边说,边从蒙古萝莉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参汤,用勺子尝了一口,小心翼翼喂到夫君嘴边。 布木布泰拿了个靠枕放在平辽侯身后,刘招孙挣扎着坐起,喝了两口热乎乎的人参汤,感觉周身如火烧一般,炽热般痛疼。 他强忍住没有表现出来,傻傻对着杨青儿笑。 “人家总兵老爷都是打别人,你倒好!自己要打自己!还打得这么重!真是个呆子!” 见刘招孙身体无碍,还在对自己痴笑,杨青儿忍不住嗔怒。 “别的总兵老爷管下面,都是搜刮卡要,你倒好,对他们极好,还拿魂儿和他们照,照几次,魂儿没了,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 刘招孙听着眉头微皱,噗嗤一声,嘴里的参汤吐了一地。 杨青儿连忙停住抱怨,关切问道。 “烫到了?” 刘招孙摇摇手,忍不住笑起来: “啥孤儿寡母,咳咳,咱们不是还没···” 他话说一半,瞟了眼旁边站着的布木布泰,小萝莉已经困得不行,刘招孙对她挥挥手。 “回去睡吧,看把孩子困得。” 布木布泰歪着脖子,瞅着床上的刘招孙,强打精神道: “姐姐,你不是说要揍人吗?要我帮忙不?” 杨青儿对小太妹摆摆手,蒙古萝莉这才打着哈欠走了出去。 “困死了!” 待布木布泰关了房门,刘招孙认真望向夫人,长叹一道: “夫人,我不拿魂儿照他们不行啊,今年忙着打仗,无暇监管他们,便闹出这么多事情。结党的结党,贪污的贪污,还有些人为了军功不择手段,比建奴屠城还厉害。趁着大家良心未泯,趁着本官权势正盛,我必须要管,怎么管呢?开诚布公总比直接上锦衣卫诏狱要好吧。现在不管,过两年,就真成一群骄兵悍将,贪官污吏。到那时,你想照魂儿都不能,只能剖心挖肺,君杀臣,臣弑君。” “说那么多做什么?妾身只愿夫君安好,我们全家平平安安。” 杨青儿扶着刘招孙喝完参汤,将碗放下,坐在夫君旁边,细细回味他刚才说的话。 刘招孙以为她还在担心自己,对她笑道。 “刚才谁说孤儿寡母?” 杨青儿见刘招孙紧追着不放,假装怒道: “你明知故问,金虞姬背井离乡,父母双亡,又是外番女子,对你这般好,比好多汉女佳丽都好,可不能辜负人家。” 刘招孙看她样子,便知她是听说了张嫣之事。 哪里是担心金虞姬,分别是在担心倾国倾城的懿安皇后。 “我与安远将军伉俪情深,自然不会负她。对了夫人,康应乾前日给本官介绍了一位佳丽,来自中原,真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连宋应星那个呆子都看得流口水,本官想着要不要·······” 杨青儿见夫君一脸正色,以为刘招孙真心想要纳入张嫣,情急之下,眼泪哗哗就流出来。 “你还要纳妾!一年不到就连纳三妾,我要告诉父亲去,你欺负····” 刘招孙平日不怎么开玩笑,放肆起来也会口无遮拦,没想杨青儿当了真,见夫人流泪,他顿时慌了神,连忙伸手去安抚。 “不要。” 杨青儿推开夫君,停住哭泣,对刘招孙问道: “夫君,你可知开原小儿是怎么称呼布木布泰的吗?” 刘招孙一脸茫然,这完全触及到自己的知识盲点。 “怎么称呼?” 杨青儿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不无八卦道: “都说她是总兵老爷童养媳。” 刘招孙不以为然道: “别听小孩胡说,布木布泰在私塾打过几个汉人小孩,所以他们才这样编排她。” 杨青儿睁大眼睛,轻轻拉起刘招孙双手,用确定无疑的口气道。 “夫君,不止是小孩说,开原和铁岭好多外番商人都在传,说平辽侯要抢外番女子做小妾,海西一个、朝鲜一个,建州一个、蒙古一个,吐鲁番一个,倭国一个,安南一个、琉球一个······” “真的?” “奴家骗夫君作甚?你们去打赫图阿拉后,开始有人传起来的,最近倒是少一些了。” 刘招孙听了哈哈大笑,忽然肋下一阵疼痛,笑声被迫中止。 “这是把本官当成种马了?夫人你看本官像吗?” 杨青儿没心思和夫君说笑,只是眉头紧蹙,她出身官宦世家,自幼对权力斗争颇有造诣。知道这流言绝非空穴来风,背后绝对有其他势力操纵,目的很明显,为的就是阻拦夫君的以夏变夷之策继续推行。 刘招孙望着夫人认真思索的模样,恢复一脸正色: “夫人所虑者,正是我最担心的。赫图阿拉屠城前,这些只是空穴来风捕风捉影,现在,传言都要坐实了,此时无论是谁在背后捣鬼,开原的以夏变夷之策,怕是要遇到大麻烦了。” 杨青儿仔细板着手指头,逐个分析她认为可能是幕后黑手的开原官吏。 刘招孙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可能是朝廷的人放出的谣言,也可能是内外勾结,先不要打草惊蛇,先静观其变。” 腊月间留在家中养伤,就当是给自己放一个年假。 最后,刘招孙握住杨青儿小手,对她神情道: “我只有你和金虞姬,管他什么张嫣李艳,只是过眼云烟。” 杨青儿含情脉脉,正欲开口,刘招孙又道: “夫人,有一事我要和你商量,上月,林丹汗突袭科尔沁部,把莽古斯一家都杀了,着实可恨。眼下科尔沁头领一脉,就剩下一个布木布泰,夫人,我是这样打算的·····” ~~~~~ 腊月的辽北天寒地冻,却也是女真蒙古朝鲜等外番和汉人贸易年货的旺季。 与往年不同的是,辽北诸城在泰昌二年冬季的贸易却显得格外冷清。 往年从海西、辉发、建州等地赶来的女真皮草商人减少大半,货源凋零,辽东汉民需求的貂皮人参供应紧张。 开原城中商业影响尤其严重,辽东商贸公司面临无货可卖的困境,原先稳定供应貂皮药材的女真商人,以各种理由借口延迟供货。 赫图阿拉屠城引发的连锁反应开始反噬开原。 ~~~~~ 接下来几天,刘招孙就天天躺在自己床榻上,听各位将官汇报军政纠察取得的成果。 在惩处完所有涉事官吏后,腊月十九,两名朵颜商人死在铁岭南北大街,尸体旁被用血水涂写字迹。 凶手分别用蒙文及汉字写道: 鞑子,滚出辽东! 此事引发辽东各地轰动,蒙古商人惊慌失措,各地谣言更加猖獗。 有人说平辽侯已经战死,开原被乔一琦控制; 有人说第二军在赫图阿拉屠城后遭到长生天报应最后全军覆灭; 还有人说康应乾贪墨开原三百万两白银,准备投靠朝廷; 最恐怖的谣言是,平辽侯即将屠灭所有外番,包括朝鲜人。 山雨欲来,平辽侯的重心还是放在应付商业危机上。 对于逃离的外番商人,开原官吏采取怀柔政策,在确保外番商人人身安全的基础上,对他们进行更大的让利。 直到腊月底,张潮率中军卫队联合近卫军夜不收,开始着手调查所有谣言的制造者和传播者。 ~~~~~ 布木布泰又长大了一岁,这个蒙古小美女出落的亭亭玉立,更显俏丽。 刘招孙让她坐在床前,半躺起来对她道: “大哥哥离开的这些日子,你可曾好好读书?打先生没有?” 布木布泰撇撇嘴,平辽侯身体刚刚恢复,就问她读书的事,实在没趣。 “没有先生敢教我了,我去汉人私塾,邓果果肋骨被我打断了两根。” 刘招孙收起笑容:“邓果果是谁?你为何要打他。” “邓长雄的大儿子,抓我辫子,还骂我是总兵童养媳。下次见到,打死这汉狗。” 刘招孙无语。 他酝酿好一会儿,笑着对这位科尔沁小太妹道: “大哥哥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说罢。只要别再读书就好。” 刘招孙想了一会儿,神色有些沉重道: “你爷爷莽古斯病死了,上个月。” 布木布泰一脸茫然,沉默片刻,一颗泪珠滑落脸颊。 “天葬了吗?” 刘招孙有些迟疑。 “啊?” 布木布泰一脸正色道: “就是喂食乌鸦,只有天葬后才能去见产生天。” “不好意思,你爷爷应该没有天葬。” 刘招孙想了一会儿,硬着头皮道: “算了,不骗你了,莽古斯一家都死了,被林丹汗杀得。” 布木布泰俊秀的脸立即变得通红,起身就朝门外冲去。 “站在!你一个人报不了仇的。林丹汗现在骑兵很多。” 布木布泰站在原地,背对着刘招孙,一个人擦干了泪水。 刘招孙忽然想起义父在自己怀中咽气的场景。 “回草原吧,科尔沁才是你的家。” 布木布泰擒住泪珠,楚楚可怜望向刘招孙。 “大哥哥,我的家人都死完了,我能回哪里?” 刘招孙目光忽然变得温柔起来。 “回科尔沁继承汗位,做蒙古的大汗,为你家人报仇!” 布木布泰张大嘴巴: “科尔沁只有男人才能做汗。” 刘招孙笑道: “长生天有说过女人不能做大汗吗?” “没有。” “那就是了,你就是第一个,以后要男人都听你的,去吧,大哥哥派一千骑兵护送你回去。” 正文 第223章 国乱 思良相 平辽侯向布木布泰郑重承诺,明年三月,天气转暖,他便调精锐骑兵,护送她回科尔沁草原,帮助这位黄金家族的后代夺回科尔沁汗位。 以开原骑兵的战力,两千名装备齐全的骑兵,足以逼退林丹汗人马。 之所以选择扶持科尔沁部,主要有三层原因: 一、科尔沁部的上层基本被林丹汗屠戮一空,方便安插亲近开原的上层势力,更重要的是,布大玉儿与平辽侯关系匪浅,俗话说,联盟需从娃娃做起; 二、科尔沁部和开原相隔甚远,并不接壤,两者之间还隔着朵颜、炒花等部,符合开原目前远交近攻的扩张策略; 三、科尔沁部长期与建州联姻多年,努尔哈赤每次出兵,科尔沁人都有参与,眼下后金覆灭,平辽侯不予追究,反而协助科尔沁恢复,各族对开原的态度将会有很大改变。 刘招孙认为,像朱元璋朱棣那样,耗费海量人力物力,兴师北伐,注定不能持久。 平辽侯对蒙古的策略将与明国很不相同,因为没有“中原正统”等观念束缚,刘招孙将亲自下场,联合科尔沁攻打其他部落,最终以天可汗的名义接受以长生天册封,赋予自己神权,在草原上建立正教合一的统治秩序。 刘招孙的这些手段显然要比朱家皇帝那样单纯军事进攻、经济封锁有效得多。 腊月十五日,刘招孙单独召见了康应乾,年前康监军就要前往宽甸,去做袁崇焕的副手。 此次离开平辽侯,不知下次再见要到什么时候。 刘招孙对这位老部下感情深厚,一直将他当做老师和朋友,如果没有赫图阿拉之事,明年有可能派康应乾前往成都或是重庆,开始他西南王生涯。 “国乱思良相,开原本就人才凋零,康监军这一走,如断本官一支臂膀,往后诸事就更难了。” 刘招孙半躺在床榻上,一脸忧愁对老康说。 康应乾为官三十年,见惯宦海沉浮,那**宫失败,还连累自己挨了二十军棍,虽然张潮手下留情,还是让老康疼了整整三日。 三天时间,康应乾闭门谢客,反思自己两年来所作所为,回想起和平辽侯的点点滴滴,自己全心全意辅助平辽侯,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他苦思冥想了三天,后来终于恍然大悟。 他虽然不理解平辽侯眼下所作所为,但也不能自行其是,和刘招孙背道而驰。 以后当为唯平辽侯马首是瞻,不再想着争权夺利,只求做个富家翁便满足了。 康应乾听平辽侯此言,便知他心中所想,是在测试自己是否认罪。 康应乾满脸愧疚道:“都怨罪人太过看重权势,为争权夺利,无所不为,这才耽误了刘总兵大事,连累开原现在被外番仇视,平辽侯心怀宽仁,没有诛杀罪人,罪人现在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平辽侯放心,罪人到了宽甸,一定好好辅佐袁大人,把宽甸守好。” 刘招孙听了对老康满意笑道: “听康监军这样说,本官就放心了。我一直将康监军视为师友,这次第二军屠戮百姓,很多人都以为本官最后会法不责众,不了了之,所以那日才被迫行铁血手段,对你和孙传庭用刑。” 刘招孙边说边对他伤势一番嘘寒问暖。 康应乾心中发笑,在他看来,平辽侯城府越来越深,脸皮也越来越厚了。 “康监军,本官这次派你去宽甸,名为惩戒,实则让你去宽甸制衡,等此事风波过后,众人信服,便尽快召康监军回开原,会有更多事务让你负责。” 康应乾眼前一亮,心里扑通乱跳,没想到平辽侯还有这层心思。 不过稍稍一想,他便觉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经历赫图阿拉之事后,平辽侯对这群部下大概已经开始有所防范。 虽说康应乾对平辽侯忠心耿耿,争权夺利也好,结党营私也罢,都是想一心推动刘招孙早日登基称帝,自己立下从龙之功。 至于其他人是怎么想的,老康就不知道了。 平辽侯说得已经很明白,看来还是把康应乾当成自己心腹,康应乾心中大喜,连忙道: “平辽侯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刘招孙瞟了康应乾一眼,决定先给这位老部下透个底儿,让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将要进行的改革运送。 刘招孙环顾四周,低声道: “康监军,本官已经决定,很快将在各军各城中建立战兵商户屯户代表制度,简单来说,会在各军之中选拔优异战兵——以战绩、人品、出身、识字等因素考核——每个近卫军中选拔出五百名这样的战兵,再由这五百人中选出五人,代表全军战兵组成五人战兵代表,平日坚守各自岗位,战时与军长同列,参与军事决策,五人战兵代表只对本官负责,对各军主帅的决策享有建议权和监督权,当然他们没有决定权,商户屯堡代表与此类似,具体细节还需进一步敲定····” 刘招孙草草说了两句,康应乾便明白设立代表制度的用意。 这种代表制度可以进一步限制分化各位主官手中掌握的权力,也能帮助平辽侯更牢固掌握军队,如果真能照此执行,至少不会再有主帅昏死,军队四分五裂的情况发生。 康应乾很清楚,随着开原不断扩军,地盘飞速扩张,将领和主官手中的权力加速膨胀,原先设立的副官监军制度已不能适应当下新的形势。 以铁岭为例,主官可以轻松掌握城中的商贸、屯堡、教育等利益,关键时刻,主官还能不经过平辽侯批准,调动一千人以下的战兵平叛。和只手遮天的主官相比,几名没有任何背景的副官的牵制作用显然很有限,甚至会与主官相互勾结,共同欺瞒上官。 开原各军、辽东各城中,都或多或少存在有这样的问题。 单是康应乾知道的,邓长雄身边那三个副官,私下里经常和他们主将吃吃喝喝,称兄道弟。 指望这三人制衡老邓,显然是天方夜谭。 这次邓长雄率兵驱赶赫图阿拉百姓填壕,关键时刻,副官们一声不吭,事后形成攻守同盟,将所有责任都推给了下令的孙传庭。 “平辽侯此举,真可谓釜底抽薪,四两拨千斤,直接断了结党营私,拥兵自重,贪污腐败的根源,果然非同凡响,非常人所能·····” 见康应乾又开始拉皮条,刘招孙连忙打断他,呵呵笑道: “只是初步设想,都写在这里,具体细则还需打磨,预计明年年中开始施行,康监军在宽甸也可帮本官想想。” 刘招孙边说,边从枕头下面取出厚厚一叠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康应乾翻到扉页,对着标题大字,小心翼翼念道: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开原军政改编初步规划(泰昌二年版)” 康应乾刚走不久,邓长雄便受命来到总兵府。 刘招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午时一直聊到申时,和他聊了足足两个时辰。 直到诰命夫人第三次来敲门,怒气冲冲催夫君赶紧用膳。 邓长雄行礼向平辽侯告别。 “刘总兵,末将一定严格治军,以后只管打仗,绝不再掺和他们争斗!” 刘招孙从圈椅上挣扎着站起,作势要送邓长雄出门,邓长雄连忙扶住他。 刘招孙摆摆手,坚持起身,气喘吁吁道: “老邓,义父麾下八百家丁,被我在萨尔浒糟践完了,死的死,逃的逃,最后还跟着我的,就只有你、裴大虎,王二虎三个,王二虎打仗过于谨慎,不能独当一面,裴大虎现在生死不明,多半已经和他的两个手下死在了京师,我会给他们报仇,早晚派人屠灭东厂——不说他们了,你资历最深,打仗最厉害,胆子大,有担当,不是王二虎、戚金、秦建勋他们能比的,我把第二千总部交给你,每次换装备,给你最好的,最新的。对你的期望,希望你能体会····” “这次你替开原背了黑锅,本官铭记于心。过些时日,等此事平息,找个由头将你调回到近卫第二军,继续做你的军长。明年主攻辽镇的任务,还是近卫第二军的,本官将亲率近卫第一军,给你打下手!记住,你是开原最锋利的剑,好多人看着你,等你犯错,然后取代你,越是这样,你越是要收敛锋芒!不能让人抓住把柄!义父咽气前,说要我好好带着你们,我不想辜负他老人家遗愿。” 邓长雄眼中含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向平辽侯磕起响头。 刘招孙脚步踉跄,上前扶起这位追随自己多年的家丁,笑道: “好了,快回去吧,这些天你也好好歇歇,赶紧开门,等会儿诰命夫人要砸门了。” 国乱思良相。 随着开原体系的爆炸式增长,地盘与人口越来越多,其中各种利益纠缠错杂,矛盾凸显。 刘招孙迫切感觉到需要几名精于政务,独当一方,且与自己价值观相近的官僚队伍。 然而放眼四周,符合条件者,只有乔一琦袁崇焕、孙传庭三人,至于其他人,有些是能力不足,只能居于末流,有些人已经开始和开原体系渐行渐远。 平辽侯对袁崇焕和孙传庭寄予厚望,长期以来,一直将两人当做自己左膀右臂来培养。 这次孙传庭在赫图阿拉,已经暴露出草菅人命的本性。 平辽侯让孙传庭从民政小吏做起,便是要让他重新认识开原体系,消除大明官场习气对他的影响。 正文 第224章 日本攻略 孙传庭被撤职后,抚顺主官位置空出,平辽侯暂时没精力顾及抚顺事务,更别说是选拔新官员上任。 整整一个腊月,开原一团乱麻,诸事繁杂,商业凋敝,谣言丛生,陆续有汉商和外番商人遇害,张潮带人查了好几日,还是没找到什么头绪。 平辽侯的这个年怕是过不安稳了。 刘招孙意识到,这次在背后搞事的黑手并非等闲之辈,不是张潮能搞定的。 开原亟需建立一支专业的情报力量。 腊月二十四,袁崇焕和康应乾带着三千多战兵,返回宽甸驻地。 临行之际,刘招孙特意召见了袁嘟嘟。 平辽侯对部下照例一番勉励,勉励袁崇焕在宽甸认真做事,继续招兵买马,做好屯田和马政工作,为辽东供应更多的粮食和战马。 袁崇焕向平辽侯保证,宽甸将时刻做好准备,随时跃马鸭绿江,拯救对岸那些受苦受难的新义州百姓。 刘招孙对朝鲜国的策略是蚕食鲸吞,逐步消化掉这块土地,培养代理人的方式在朝鲜是行不通的。 徐霞客带回来的情报显示,萨尔浒战后,倭国商人在朝鲜的活动增强,这引起了刘招孙重视。 和分裂混战的蒙古不同,朝鲜有自己独立的文化历史,封建化水平也不是草原部落所能比拟,更重要的是,朝鲜国体量超过千万人,实力不容小觑,朱棣时代他们甚至有攻打大明的野心。 面对这样的对手,只能慢慢蚕食,若像隋炀帝唐高宗那样举兵攻伐,最后只能在这片苦寒之地上折戟沉沙,刘招孙不会重蹈前人覆辙。 袁崇焕明年在宽甸的任务,便是继续吸纳朝鲜流民,进一步将对岸的新义州掏空,给汉城的朝鲜王制造压力,待时机成熟后,便出兵吞并新义州,将其纳入开原版图。 泰昌二年,受小冰河气候影响,朝鲜各道粮食减产,北方的新义州更是重灾区,天气干冷,田亩抛荒,大批朝鲜百姓逃难到对岸的宽甸城。在平辽侯的指点下,袁崇焕早早在宽甸储备了十几万石粮食。等明年开春,新义州青黄不接时,会有更多人渡江投奔宽甸,袁崇焕对此轻车熟路,顺势将他们编入屯堡,让他们为开原战车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两人聊到最后,刘招孙想起朝鲜旁边那个更强大更麻烦的邻居,沉吟片刻,对袁崇焕道: “还有一事,需袁都察加以留心,帮本官做好!” “请平辽侯示下。” 见刘招孙神色凝重,袁崇焕连忙俯首听命。 “袁大人可知,壬辰、丁酉战役(万历援朝)后,神宗皇帝发平倭诏以告天下,号令周边藩国与大明一道,封锁倭国,不许片帆驶往倭国?” 袁崇焕久在岭南,从嘉靖年间起,广东便屡屡遭受倭乱,粤民对倭寇恨之入骨,万历皇帝对日本的经济封锁,他自然是知晓的。 “下官当然知道,万历二十八年,神宗皇帝下诏,将倭国从太祖规定的‘十五不征之国’中除名,将其归为‘元恶’,对倭国采取禁防之策,万历三十二年,为威慑倭国,在复州设参将,金州设守备,调登州水军驻守旅顺,又在黄骨岛设水军······同年,辽镇单游击在朝鲜釜山会见倭国橘智正时,让他转告:“告于家康,务要专心学好,不可阳与朝鲜讲和,阴怀异图。”(注释1) 刘招孙满意的点点头,对袁崇焕不由刮目相看,此人不仅有实干之才,而且博览群书,事无巨细都有所关注。 对日本这个邻居,刘招孙也需提前布局。 此时日本正处于幕府统治初期,第二任幕府将军德川秀忠和他父亲德川家康一样,面对国内大名林立、教乱频仍的局面,急要一个稳定的国际环境。壬辰战争后,日本处于被东亚各国孤立的状态。两任幕府将军一改丰臣秀吉时代侵略扩张对外政策,希望寻求与明朝建立直接贸易关系,力图进入以明朝为中心的册封体系。 这个时期的幕府为了能与大明恢复友好关系,完全采取跪舔态度,德川秀忠多次派遣使者前往朝鲜,希望能“假道进贡”,然而被朝鲜无情拒绝。 万历二十二年,德川家康授意岛津义久致书给琉球王尚宁,让其帮忙在明朝和日本间从中斡旋。 “中华与日本不通商舶者,三十余年于今矣。我将军忧之之余,欲使家久与贵国相谈,而年年来商舶于贵国,而大明与日本商贾通货财之有无。” 万历二十四年,本多正纯受德川家康旨意,致书福建总督陈子贞。这封书信虽然名义上是写给福建总督,其实真正的目的是给明朝皇帝看的。 信中称呼明朝为“中华”、“大明”,称日本却为“邦”、“蕞尔小国”,这些无不表达了日本自身的谦卑与对明朝的尊敬。 刘招孙决定利用德川幕府这种急于加入东亚朝贡体系的心理,在大明与倭国之间左右逢源,从而攫取最大利益。 “本官听闻倭国商人在朝鲜多有贸易,朝鲜却一直瞒着大明此事,神宗皇帝在位时,对本官有知遇之恩,对开原亦有再造之恩,本官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回去后,仔细查探他们与倭国的贸易详情,将证据送回开原,将来好对李倧发难。” 袁崇焕连忙答应,他沉思片刻,小心翼翼道: “平辽侯是想取代朝鲜,与倭国直接贸易?” “不,本官是想征伐倭国。” “倭国人口数倍于朝鲜,强藩大名,武德充沛。当年蒙古大军三次征日,皆惨败而归。本官比不上忽必烈,对付倭国,不能单靠武力,还需商业。以前辽镇和倭国贸易量太小,而且要经过朝鲜,以后我们直接代替朝鲜,借明廷名义,,以辽东贸易公司为先导,通过利润更高的货物,侵蚀倭国商业,重金收买部分大名,挑起倭国内战,最后以武力征伐死硬派,各个击破,将其纳为开原体系。” 袁崇焕听得瞠目结舌,他万万没想到,平辽侯竟对倭国如此上心。 “刘总兵,当年太祖亲自定下十五不征之国,这倭国可是排名第一······” 刘招孙知道登陆日本听起来太过玄幻,他本不想多做解释,然而对于袁崇焕,对这个正处于东亚文明冲突最前沿的主官,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多说两句。 “袁都察,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征之国?无非看你能不能够到。够得到的,就是华夏故土,够不到的,就是不征之国。” “你博览群书,当知二十年前,万历皇帝曾计划从朝鲜出兵,登陆倭国,扫穴犁庭,彻底解决倭国祸害。可惜万历三大征后,国库空虚,群臣反对,此事最终作罢。万历没能完成的事业,以后由我们来完成。” 刘招孙说到这里,停了片刻,意味深长道: “你当本官耗费重金发展水师,只是为了打劫天津?当然不是,倭国人口稠密,物产富饶,银矿硫磺储量丰厚,必须拿下,如此才能整合势力,对抗更危险的敌人。” 袁崇焕似懂非懂: “大人是说对付红毛人?” 袁崇焕在广东见过欧洲传教士,他本人与弗朗机人、葡萄牙人都有过多次接触,隐隐能感觉到红毛人的强大。 刘招孙不置可否笑道: “好了,今天先说这么多,你回宽甸后,还是集中精力对付朝鲜,征伐倭国是件大事,须从长计议,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得清的。先派人去朝鲜南边,和倭国商人搭上线,搞好关系,为以后双方贸易打好基础。” 随着马士英返回清河,宋应星返回铁岭,战兵陆续返回各自驻地,开原只剩两个近卫军驻守,分别为近卫第一军和近卫第四军。 第四军军长仍为戚金,这位戚家军老将现在将主要精力放在军队建设上,借着近卫军刚刚成立,平辽侯正在进行军队改革。 之前由戚金负责的战兵招募和练兵等工作都交给他的副官俞佑去做。 俞佑是戚家军老兵,加入开原军前为浙兵把总,跟随戚金多年,他和林宇一样,都是江浙人。 平辽侯下令在近卫第四军内进行战兵代表制度试点。 刘招孙和戚金经过多次讨论商议,最终确立了这种类似后世党·代表的组织形式。 从六千将士中选拔出五十名识字的战兵以及五名基层军官,五十五人组成战兵代表团,代表战兵利益的战兵代表,再由代表团中选出三人作为常驻代表,监督并建议主帅的决策行为,对军饷开支、死伤抚恤,也要进行监督。 在成为代表前,他们须当众宣誓,向平辽侯效忠,向开原效忠。 目前宣誓的内容还没最终敲定,不过可以参考后世加入某丽国时的誓词。 如果不出意外,战兵代表团每年选举一次,由全体战兵投票选举,最终名单须平辽侯亲自敲定。 得益于平辽侯一直坚持推行的私塾教育以及各营训导官帮助识字,开原战兵的识字率已经提高到百分之十二,远远超过这个时代其他军队。在识字率提升的基础上,外加强力执行,这种尚处于原始简单状态的选举制度才能得到贯彻执行。 ~~~~ 腊月二十五日,刘招孙的身体终于完全恢复,已能独自骑马走路。 一大早,这位一刻闲不住的统帅,便瞒着诰命夫人,偷偷带上卫兵,轻车简从,跑去军队、工坊、商铺、学堂视察。 他先后视察第一军和第四军,战兵们见到这位勇武善战一人斩杀数十名后金巴牙剌的主帅,立即爆发出万胜呐喊声,这种狂热的情绪,很快感染到刘招孙本人。 在近卫第四军。 当戚金森悌陪同平辽侯经过战兵队列前时,五十五名新近选举的战兵代表团站在队列最前面,对着全身披甲,缓缓走过的平辽侯,高呼万岁。 “开原万岁!” “平辽侯万岁!” 在代表团带领下,五千战兵爆发出山呼海啸呐喊,声震全城。 刘招孙心中震动,不过表面却是装着没事一样,继续挥手朝他的士兵致意。 发展到这一步,个人崇拜已经无可避免,作为最优解,他只能选择接受。 总训导官森悌跟平辽侯视察下来,内心不能平静,嘟囔道: “一群仆街仔,吵死了。” 东莞仔嘴上骂骂咧咧,心里却惶恐不安,看这架势,这帮什么什么代表,很快就要取代训导官。 腊月二十八日,又有一个女真商户被秘密杀死,尸体抛弃街头,写着煽动性话语。 张潮他们仍旧没有突破,他们全城搜捕,连续抓了几十个汉民商户,审问下来没有结果,只得放人。 开原情报力量本就一片空白,原先各种情报主要依靠外番商人维护,现在得罪了他们,平辽侯立即就成了睁眼瞎。 张潮武功了得,做得好卫兵,却做不好一个情报官。 开原以商立足,频繁有外番商人被杀,这样再搞几次,谁还敢来做生意? 刘招孙望向京师方向,悠悠然道: “沈炼,你在哪里?” 参考资料: 注释1:《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第七册中华书局1980 正文 第225章 泰昌皇帝 “沈百户现在何处?” “回皇上,这贼子已经逃出京师,带着同党二十余人,逃往天津卫去了。皇上,是否下令当地备倭兵与卫所兵,协助镇抚司剿杀?” 京师乾清宫。 身材消瘦的泰昌皇帝从宫女手中接过杯热气腾腾的龙井,在嘴边抿了小口,充满关切望向跪倒在地的东厂提督。 “按规矩办吧,最好抓活的。朕和这沈炼,还有一面之缘。” 说罢,朱常洛轻轻挥了挥手,身边几名宫女缓缓退下,皇帝望向宫女清秀的背影,回头见许显纯还跪在地上,连忙道: “公公起来吧。” 许显纯谢恩之后缓缓起身,弯腰弓背站在皇帝身前:“臣还有一事,不得不向圣上禀告。” 朱常洛示意他坐下来说话,许显纯犹豫不绝,朱常洛又咳嗽了两声,许公公连忙挨着椅子边缘坐下半个屁股,满脸谄笑望向泰昌皇帝。 “说吧,只有咱们君臣两人。” 许显纯压低声音道:“皇上,这次追捕叛逆到天津卫,还须再逮拿一人,若让此人逃出天津,怕是后患无穷。” 朱常洛一脸茫然,思索了一会儿,示意许显纯接着说下去。 “皇上,此人便是首任辽东经略杨镐。” 泰昌皇帝所有所思点点头,万历四十七年,他刚登基时,根基浅薄,皇位也不甚牢固,对辽东那位乱臣贼子只得纵容绥靖,唯一的反制手段便是留下他岳父杨镐为人质。 “皇上,刘贼不除,国无宁日!” 许显纯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捧起茶杯一饮而尽,将空茶杯放回案头,继续道: “皇上,泰昌二年,开原军四面出击,三月威逼朝鲜,七月登陆山东,近日又在赫图阿拉和建奴决战,除了山东平定白莲教那次,其余调兵,刘招孙皆没有兵部调令,无令调兵,等同谋反!” 朱常洛边听了微微点头,并没有其他的表示。 和万历皇帝的果决聪慧相比,新任天子性情懦弱,在臣子面前唯唯诺诺,他在登基之前,经受父皇二十多年的打压,性格极度压抑自卑。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位太子自始至终就没拥有过自己的可靠班底。 所以朱常洛对那位父皇留下的九千岁魏公公也没什么感情,坐视许显纯他们将他扳倒。 “皇上,眼下开原与东虏在赫图阿拉决战,无非是豺狼和虎豹搏斗,于朝廷来说,最好看他们两败俱伤,这是解决辽事的最好时机。杨镐这人质也没了作用,若让他活着逃去开原,怕对朝廷不利,所以臣建议这次一并将其带回京师,审讯发落!” 泰昌皇帝听了这段话继续点头,过了一会儿才道: “此事非同小可,须从长计议,待朕召方首辅他们商议。” 许显纯亢奋的神情有些低落,泰昌皇帝又道:“镇抚司可先派人行动,眼下西南土司叛乱,陕西民变又起,天下精兵奔忙不止,朝廷也是无力,魏忠贤受先皇隆恩,不思报效大明,吃里扒外,暗地勾结刘招孙,监视百官,私分辽饷,罪该万死!若非许公公及时出手,朕险些被这恶奴蒙蔽!” 许显纯听皇上这样说,连忙附和道: “圣上说的是,魏阉欺压百官,残害忠良,也不是一天两天。远的不说,去年杨涟、左光斗下狱,都是魏阉害的,不过上了道奏疏,便要将人害死。臣苦苦劝谏,不要对御史下手,他执意不听,只说是这些官员得罪了平辽侯,该杀。今日得遇圣主,魏阉片刻之间,便被满门抄斩,当真是天道轮回,因果报应····” 许显纯还要继续说下,见泰昌皇帝面带倦色,连忙转开话题。 “皇上,臣前日听教坊司赵銮正说,他们那边来了几名西域妖姬,有吐鲁番的,有波斯的,皆为绝色,与中原女子相比,别有风情。” 泰昌皇帝黯淡的眼神立即明亮起来,对许公公道: “许卿,让你做厂公,不是要你天天送女子的,朕乏了,今日就到这里,该抓的抓,该杀得杀。朕已让顺天府正定府配合你们镇抚司围剿,不让沈炼他们逃出天津。” 泰昌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京师西城东缉事厂。 许显纯急急走过大门前面的照壁,余光扫过门口摆放的一排锦衣卫尸体。 身后跟着的指挥使、指挥佥事、千户大人都是神色凝重。 “厂公,那贼子杀了咱们好多人,还放火烧了教坊司····” 在几位手下的簇拥下,许显纯来到一具烧焦的尸体前,缓缓揭开蒙在上面的白布,一块烧焦的玉佩出现在厂公眼前。 许显纯一把抓起玉佩,泣不成声: “天星啊,咱家要亲手剐了沈炼,给你报仇!” 地上躺着的尸首正是许显纯外甥——南镇抚司总旗官曾天星。 昨天下午,曾天星率一队人马埋伏在教坊司楼下,他本想给沈炼一个突袭,没想到最后被对方反杀,手下十几个人伤亡殆尽,只逃回来一个报信。 沈炼不光杀人,还纵火。 拥有两百多年光荣历史、为满足大明官老爷各种私人癖好的教坊司,竟被沈炼这恶贼一把火烧了,而且烧得干干净净,京官们的温柔乡从此不再,扬州瘦马西域妖姬,一切都没了。 这可惹恼了百官。 不管是浙党楚党还是东林党阉党,这些正人君子们尽管在政见会存在不合,然而在对女人的爱好上,大家却表现出惊人的一致:红裙不必通文,但须知趣。 教坊司调教出来的女子何止通文识趣,个个花容月貌,非胭脂俗粉所能比,且床笫功夫也是了得······ 群情激奋下,泰昌皇帝早朝当着百官的面,下诏表示对此事彻查到底,揪出幕后元凶。 其实在大家看来,元凶已经很明显,就是正在辽东和建奴决战的平辽侯,只是先前大家摄于魏忠贤权势,不敢轻易开罪刘总兵。现在形势又不同了,魏忠贤已死,新任厂公和刘招孙没什么交情,厂公的亲外甥还让刘招孙部下给杀了,两边算是结下了梁子。只能杀他个不死不休。 田尔耕跪在地上,顶着寒风不敢抬头,旁边跪着的指挥佥事孙云鹤也是噤若寒蝉。 田千户负责指挥这次抓捕行动,没想到沈炼战力如此强横,他们兴师动众,调派镇抚司人手追捕,连五城兵马司的人都用上了,最后却还是让沈炼脱身,带着五辆马车从左安门逃出京师。 “说!这叛徒在哪里?连厂公的外甥都敢杀,丧心病狂,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指挥使崔应元站在许显纯身前,狐假虎威。 崔应元现在成了新任厂公眼前的红人。 两人本是同乡旧友,这次许显纯刺杀魏忠贤能够得手,崔应元功不可没。 许显纯上位后便重重酬谢这位死党,直接将崔应元由原先的北镇司千户升到镇抚司指挥使,连升三级。 和崔应元相比,东厂五彪中的其他几位就没有这样的待遇, 东厂五彪刚刚联手除掉魏忠贤,许显纯成了新任厂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他四虎都是加官进爵。 眼下许公公唯一的外甥曾天星让沈炼杀了,许公公也顾不上兄弟情义,连连催逼田尔耕和孙云鹤逮拿。 “天津海防道杨镐,这两年,也捞了不少银子,去抄他的家,顺带把这个老丈人一起杀了。” “天津有咱们的人没?” “有倒是有,只是那群番子怕不肯出死力,朝廷欠了他们半年月饷。” 许显纯勃然大怒: “你们不会抄家么?抄了杨镐,银子就有了!” “再让吕同知出马,吕同知和刘招孙有深仇大恨,多叫些青皮打行,一定要置他们死地。” “这次再杀不了沈炼,你们也别回来了,直接去南京种菜吧。” 田尔耕与孙云鹤互看一眼,领命而去。两人不敢怠慢,急忙调集精干人手,会同兵马司精锐,往天津卫去了。 正文 第226章 老无所依 官道旁边一个草棚茶铺内,一个官差模样的壮汉端起个粗瓷茶碗凑到嘴边,刚喝一口,噗嗤一声把茶水吐了出来。 “这他妈也是茶?” 官差对面坐着个少年怒道: “卢渐行,老子给你说过,又不是在京师,这荒野之地,哪有像样茶肆?想喝好茶,回京师喝去!” 茶铺周围聚集着十几个流民,都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其中一个妇人怀中还抱着个小孩。 一群流民围在茶铺四周,巴巴的等着这群从马车下来的茶客施舍。 至少在他们看来,这群茶客衣着不凡,一看便是从京师过来的富贵人家。 “去去去,离远点,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一个猴腮尖嘴的伙计抡着根木棒,驱赶那些靠近茶铺的流民,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头儿被打了两下,倒在地上哀嚎。 “奶奶的,这些河南蛮子,不好好在河南要饭,跑到京师讨钱,滚!” 伙计骂骂咧咧,转身过来,立即换上副谄笑面孔,对着沈炼等人眉开眼笑。 一路东来,沿途流民络绎不绝,他们来自河南和北直隶,也有些是山东流民。 起初,沈炼还给这些流民施舍些钱财食物,后来见得多了,几千几万流民,实在是力不从心,也就不管他们了。 眼前这幕看得人怒火中烧,身边几人正要发作,沈炼朝他们使个眼色,卢渐行这才坐下。 “辽东可比京师差多了,刘总兵军法严苛,战兵训练得脱几层皮才能通过,触犯军法更是要杀头,你们可别怪老子没提醒。不过,” 沈炼停顿片刻,继续道: “若是立了军功,升得也快,当时跟老子一起打仗的邓长雄、王二虎,现在都是千总了,相当于咱大明的参将,以后还得升。” “怎得没听沈大哥说起过?这么说,沈大哥你当初若是没离开开原,现在也是个参将了?” 沈炼沉默不语。 几位手下这这陈琦,看沈大哥的眼神都有些不同。 赵远之对卢渐行道: “沈百户说的是,卢老二,你去镇抚司才几天,就吃不惯这粗茶淡饭了,当初若不是沈大哥提拔你,现在还在丁字街当青皮呢!沈大哥能做参将的人,都没你这么大谱儿!” 卢渐行一脸尴尬,脖子涨的通红。 沈炼挥手打断两人,低声道: “咱们杀了那么多人,还烧了教坊司,犯下天大的罪,已是无路可逃,你们跟我沈炼逃到这里,肯定要给你们指条活路。到了开原,遵纪守法,做事儿多几分小心,把东厂的脾气都给老子收起来。以后老子带着老婆闯荡江湖,便没人罩着你们了。” 茶铺中坐满了人,这个设立于京师和天津官道上的小茶铺,一年中难得有几次像今天这般热闹,五六张破旧桌子全部坐满,伙计赶走流民,忙前忙后给客人倒茶,送上些蒸饼馒头。 采莲将热茶递给沈炼他老娘,左妙晴呆呆望向远处流民,嘴里发出咯咯笑声。 裴大虎带着林宇吴霄等人坐在另外几桌。 他们在这里休息了半个时辰还没动身,众人担心追兵随时可能追上,都有些焦急。 出左安门后,裴大虎叮嘱沈炼,车队须尽快赶往天津,若是天津港没有封冻,就从张家湾乘福船去威海卫,到了威海就是开原军地盘,东厂便拿他们没办法了。 倒是沈炼一路嘻嘻哈哈,鲜衣怒马,与其说是逃亡,不如说在和他的安南相好度蜜月。 “裴大哥,这个沈百户到底靠不靠谱?一会儿归隐江湖,一会儿儿女情长,当初平辽侯为何派此人来京师做卧底?” 吴霄盯着碗底的茶叶渣子,啐了口唾沫,一脸不悦道。 “几十号人性命在他手里,还这样大大咧咧,要我说,咱们别和他们一起走,兵分两路,咱们先去天津,让他在后面磨磨叽叽。” 吴霄说着就拎起雁翎刀,作势便要起身赶路,见裴大虎还是一言不发,只得又闷闷坐下。 他回头看了眼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林宇。 “喂,林大个子,裴大哥不走,你走不走?你不走被番子们抓住,听说去了东厂,要先割掉那玩意儿。以后只能进宫当太监·····” 林宇沉默不语,自从坐在板凳上,他的嘴巴就没停过,不过他不是在说话,而是吃东西。 小半个时辰下来,这个巨人一连吃了十二个蒸饼,喝了五碗茶水,看样子还要吃第十三个。 吴霄从袖中掏出最后几块碎银,放在桌子上,没好气道: “悠着点,咱们就剩下这么多银子了。” 从京师一路过来,吴霄把身上的碎银都散给了流民,他老家临近河南,他说听见这些流民的口音便觉得亲切。他不仅散光了自己的银子,还顺带把裴大虎和林宇的钱都掏空了。 裴大虎站起身,对两人道: “好了,我过去和他谈谈,锦衣卫做事的套路和咱开原不一样,这路上还得靠人家关照。” 沈炼端起茶碗,叫来那个店伙计,示意伙计坐下,再从袖中掏出几块碎银,一块块铺在桌面上。 茶铺伙计眼睛挣得圆鼓鼓的,盯着碎银发呆。 裴大虎几人见状,都不耐烦的望向这边。 沈炼敲敲桌面,伙计这才如梦初醒。 “这位小哥,你人挺不错,茶水也不错,大冬天的,喝的人脚底下都暖和,大爷今日高兴,这银子便赏你了。我们一行是从陕西过来的药商,急着赶往河南,那边死人多,药材好卖,话说此地距离天津还有多远?” 伙计接过碎银,立即放到嘴边咬了一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慌不迭道: “二、二十里,距离天津卫只有二十里。” 沈炼拿起第二块碎银,继续问道: “你这每日在此,见的茶客不少,可知天津卫最近有甚新闻趣事?” 这茶铺地处荒野之地,平日多是些本地农户和赶路客商经过,伙计哪里见过这般大方的茶客,扭扭捏捏收下银子,眼睛眯成一条细线: “客官您可问着了,天津卫刚好就有这么一桩子事儿,给您说道说道。” 伙计收了钱,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 “天津卫的吕同知,客官可曾听过?” 出乎伙计预料,沈炼竟然点了点头。 伙计满脸堆笑,压低声音道: “客官真是见多识广,实不相瞒,这位吕同知生意做得大,可是天津卫数得着的豪富,可是啊,吕大人最近遭了灾。” 沈炼从袖中掏出包瓜子,坐在小板凳上,翘起二郎腿,一边嗑瓜子一边和伙计闲扯。 “做得什么生意?还能比天津巡抚还有钱不成?” 伙计故作神秘道: “那客官便不知了,天津巡抚是他舅舅,小半个北直隶的私盐都是吕大人在卖,还有青楼和瓷器生意····” 沈炼哈哈大笑: “又他妈是个舅舅,老子这几日怎么老是和舅舅过不去。” 伙计听不懂沈炼在说什么,赔笑两声,继续说道: “前边不是说这吕大人遭灾了吗?他啊,今年秋天贩到朝鲜国仁川港的两船货,不知是丝绸还是瓷器,让一伙皮岛水寇给劫了!消息刚传回天津卫,气得吕老爷吐血呢!” “皮岛水寇?” 伙计还要聊下去,这时沈炼对面过来一人,一把推开尖嘴猴腮的茶铺伙计,伙计破口大骂,见来人身材魁梧,面目不善,连忙换成一脸堆笑。 裴大虎看都不看伙计一眼,一屁股坐下,目光扫视几个锦衣卫,待伙计走开几步,才开口道: “皮岛水寇,便是刘大人的水师。” 沈炼在京师当然不知道,这几个月在朝鲜,平辽侯新建的辽东水师已经过快一年发展,已初具规模,目前辽东水师的主要业务为假扮海盗,打劫前往朝鲜贸易的天津商船——这些商船背后的东家基本都是北直隶各地高官,非富即贵,吴阿衡他们现在做的,说白了,就是劫富济贫。 “平辽侯所图不小,连水师都有了,只是这水寇买卖,怕是做不久啊。” 沈炼啧啧称奇。 这位吕同知也是倒霉,万历四十七年让开原打劫了一次,泰昌二年又被打劫,不知这次要损失多少银子。 裴大虎回头望向远处聚集的流民,林宇捧着筐买来的蒸饼,正在给几个老弱妇孺分发。裴大虎心中暗骂,这下银子彻底没了。 这位凶悍的家丁头子难得一次流露真情,望向沈炼,表情诚挚道: “沈百户,平辽侯做这些,都是为了他们。” 沈炼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沈某在京师见得这些惨多了,腊月间,兵马司运送尸体出城的马车,每天都有十几辆。 “大明哪里不是这样?我在镇抚司看塘报,陕西、河南闹灾的几个县,树根都吃光了,正在吃人,皇上发下去的救灾银,还没出左安门,就被内阁司礼监镇抚司分走了一半······” 沈炼神情漠然,像是在说很平常的事情。 “所以平辽侯要灭了这明国,拯救天下百姓。” 裴大虎神色忽然变得严肃。 “沈兄弟,留在开原吧,刘总兵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裴大虎望向旁边几个女眷,继续劝道:“你杀了镇抚司那么多人,朝廷不会放过你,带着老娘闯荡江湖,怕是最后不能尽孝,留在开原,平辽侯保护你。” 沈炼摇头笑道: “谁说我要带着老娘逃难?” 裴大虎愣了片刻,却听沈炼接着道: “我把老娘和左光斗的女儿留在开原,平辽侯会帮我照料她们。我只和她,” 沈炼说着,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朝自己张望的安南女子。 “和她一起,闯荡天涯。” 裴大虎无语。 “咳咳,当然,沈某也不会白白让你们帮忙,我会送开原一份大礼。” 裴大虎连忙问道:“什么大礼?” 沈炼微微一笑,凑到家丁头子耳边低语一番,裴大虎听了,眼睛瞪成牛眼。 “什么?让咱们去救他?” “是啊,咱们走了,留下他一人老无可依,你不怕平辽侯怪罪?” “再说,他在天津交际甚广,或许还能给咱们更多惊喜。” “刚才我已经给这位面善心好的伙计留下话,咱们马上就走,兵分两路,锦衣卫走官道,你们走小路,今日晚间在天津东门汇合,估摸着,那时东厂番子也追上来了。” 正文 第227章 老夫已与刘賊断绝关系 嘭一声响,粗瓷茶碗重重砸在木桌上。 “看清楚了?是不是沈炼?他们走哪条路离开的?!” 暗红色的斜阳照进凌乱的草棚里,地上跪着一群流民。 尖嘴猴腮的伙计被两个番子按倒在地,刀尖顶在后脑勺上。 逃走的流民被这群官差身上杀气震慑,远远躲开草棚。 “老····老爷,小人不认得沈老爷啊,只听那客人说,他们要,要去河南卖,卖药材,又说去天津运河,小的,小的真不知道啊·……” “滚!” 田尔耕一脚把他踢翻,这时一个番子从草屋中搜出块腰牌,恭恭敬敬递给千户大人。 田千户一把夺过腰牌,凑到眼前仔细看,牌子上端端正正写着“北镇抚司百户官沈炼”字样。 “这是什么?!” 刚刚溜走的伙计又被抓回来,连忙回道: “老爷,这是那位大爷留下的,他再三叮嘱小人,说有了这个牌牌,以后往来喝茶的驿卒就不敢再不给钱,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啊……” “好啊,沈炼竟能如此蛊惑人心,连贱民都被他收买了!” “老爷饶命,小的只是个卖凉茶的····” 田尔耕大手一挥,怒道: “你是沈炼同党,斩了!” 两个身材魁梧的番子不由分说拎起伙计,像拖尸体一样把他拖到远处,在一群流民注视下,绣春刀猛地挥下。 “留下几人,把这草棚烧了,还有这些贱民,都杀光,老子看他们都是沈炼同党!刚才还有人敢替沈炼说话!说沈炼是好人!” 一队镇抚司番子举起火把,投向草棚棚顶,驿道旁很快火光四起,番子们一边纵火,一边挥舞绣春刀,斩杀那些不及逃走的流民。 田尔耕望向这片陷入火与血的世界,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翻身上马,对前面番子和兵马司士兵道: “皇上有旨,斩杀沈炼者,赏银五千两,升千户,杀裴大虎林宇吴霄者,赏银三千两,升百户!” “沈炼腰牌在此,看来他真的来过!他们乘坐的是马车,午间才从此地经过,走不远的!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分为两队,一路随本官向东进入天津,一路往河南方向,沿官道追击。注意盘查路上流民,那些贱民当遇见过沈炼。厂公率大队人马很快就到,杀不了沈炼,你们都得下狱。遇到可疑人等,格杀勿论!听清楚没?” “清楚了!” ~~~~ 沈炼敲响杨府大门,家丁开门的空档,他匆匆扫视三人,目光落在林宇身上。沈炼仰望这位巨人,不失尴尬道: “林兄弟,委屈了,找不到合身衣服,将就着穿。” 林宇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几天相处下来,沈炼已知林宇脾气,沈炼听吴霄说过,林兄弟和自己是同乡,都是浙东人。 林宇早年和同乡纨绔子弟斗殴,失手将人打昏,林家怕惹官司,那时朝廷正好在义乌募兵,族人便将他送到戚家军。 因缘际会,林宇跟着戚金增援沈阳,浑河血战,浙兵伤亡殆尽,林宇亲眼目睹身边兄弟一个个惨死,最后只剩他一个,从战场上下来,他变得沉默寡言。 “林兄弟这一身蛮力,比那金刚罗汉都不差。” 沈炼由衷赞叹道。 打量眼前三人,裴大虎攻守兼备,吴霄弓马娴熟,林宇力能扛鼎。可见平辽侯麾下卧虎藏龙,人才辈出。 院内传来细碎脚步声和打哈欠声音,沈炼低声对三人道: “杨镐是敌是友,还不清楚,所以咱们才这样鱼目混珠,等会儿见到他,要长话短说,看他能不能帮咱,仇家在身后追着,完事儿就赶紧去张家湾码头。” 三人皆身穿飞鱼服,头戴斗笠,收执绣春刀,一身锦衣卫装扮。 通常来说,锦衣卫在这时出现在官员府邸,对官员来说,便是悲剧的前奏。 即便不是抄家灭族,也必要狠狠勒索一番,不死不休。 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闪开条缝。 几盏灯笼发出微弱亮光,透过门缝照亮沈炼旁边的石狮子。 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打着哈欠,不耐烦道。 “嘛事啊?滚滚滚,不看这是什么地儿,再敢乱敲门,把你指头砍了!魏头儿,这两天天津卫要饭的嘛多。” 沈炼往前一步,亮出那把杀人无数的绣春刀。 灯笼亮光映照刀刃,发出一点寒芒,家丁中有人惊叫道: “锦衣卫?” 灯笼一起朝这边打来,照见三人身上的飞鱼服。 喊出锦衣卫的家丁头子又命令道: “快把门关上。” 沈炼大叫一声。 “开门!” 林宇巨兽般的身躯猛地撞了上去,几个家丁还要伸手去关门栓,手刚碰上去,只觉虎口发麻,身子被震飞一丈多远。 三人就势冲进院内,对面家丁一时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那个家丁头子正要上前理论,吴霄飞身踹去,魏头儿躲闪不及,身子被踢飞出去,重重砸在后面人身上。 “宰了他们!” 众家丁大怒,挥刀便要上前,沈炼从腰中取下块牌子,站在黑黢黢的院门口叫道: “北镇抚司百户沈炼奉命查案,只查杨镐一人,兄弟,我看你们几个面善,给你们指条活路,现在是让咱们仨进去问话,还是让后面那百十条恶鬼杀进来?他们手里可是有火器。” 魏头儿跟随杨镐多年,走南闯北,也是个老江湖,根本不吃沈炼这套,对三人怒道: “什么锦衣卫,我家大人堂堂朝廷命官,万历四十六年辽东经略,在萨尔浒杀了几万建奴,阵斩镶蓝旗旗主阿敏!你们几个哪儿来的点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拿着块破牌牌就敢冒充锦衣卫,来咱杨府讨野火?也不打听打听我魏一刀是什么人物?老子在天津卫功夫第一!你们若是锦衣卫,老子便是天津巡抚!把他们都逮住,天亮后送给吕同知,先把肠子挑了,再办个通倭罪名,奶奶的,敢打扰老子喝酒,真是·····” 魏一刀还在喋喋不休,沈炼一个箭步冲上前,一个黄莺双抱爪,牢牢抓住他肩膀,接着便是过肩摔,动作宛若行云流水。 家丁头子重重摔在地上,顿时安静下来。 林宇巨兽般的身躯横在前面,吴霄张开大弓,沈炼拍拍肩头尘土,对众家丁道: “现在可以去见杨大人了吧?” ~~~~~ 杨经略精神矍铄,气色看起来比他在开原时好出很多。 老杨人也胖了,走路有劲儿了,说话也不喘了,看来这两年,他在天津卫过得挺滋润。 锦衣卫官差半夜上门,当然没啥好事,这位做过山东海防道,官至辽东经略的文官,经验老道,表现的一点也不慌乱。 他先是派心腹家丁挡在大门,拖延时间,然后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从容不迫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银子和文贴。 就着昏暗的烛火,杨镐捧着几张盖有天津官印的文贴,瞟了眼身旁堆成小山的白银,对沈炼等人道: “几位上差稍安勿躁,来,先请坐,魏老三,不得无礼,还不给几位上差上茶!” 魏老三很不情愿的招呼丫鬟上前给三人上茶。 杨镐笑着眯起眼睛,像庙里的弥勒佛,从容不迫道: “几位上差容禀,本官在天津卫做海防道,战战兢兢,为天子守护京畿。不孝之女杨青儿,自小忤逆,刁蛮任性,不肯本分生理,非要嫁给那逆贼。百般说她不从。因此本官在去年,也就是泰昌元年,在天津巡抚官长处,告了她忤逆,出了她籍,不在本官户内人数。她自在辽东住居,本官自在天津卫,为天子守卫。此女与本官水米无交,并无干涉。本官也怕他们夫妻做出事来,连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里告了执凭文帖,在此存照。文贴在此,各位上差请查看。” “这五千两白银,乃杨青儿出嫁,刘賊所献彩礼,分文未动都在这里,三位上差请带回京师查验。你们也看到了,本官与刘賊并无瓜葛,老夫为官清廉,家中也无余银。这天津地面鱼龙混杂,天亮后本官麾下标兵围上来,容易误伤三位上差,几位还是拿了银子,赶紧回去复命吧。” 正文 第228章 大明好丈人 裴大虎望着隐没在灯影下的杨镐,摘下自己头顶上的斗笠,露出一双圆滚滚的牛眼。 “杨大人,诰命夫人淑德贤良,可是先皇册封的,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刁蛮任性?” 杨镐从阴影中走出来,眯缝的小眼睛忽然睁大,等到看清斗笠下面那张脸,大吃一惊。 “裴大虎?” 裴大虎对杨镐点点头,脸上刀疤抽动。 “杨经略别来无恙。” “你如何来···来天津了?平辽侯呢?” 沈炼林宇吴霄三人也取下斗笠,杨镐一脸诧异望向四人。 “不知杨经略底细,不得不出此下策,杨大人休怪。近来天津卫不太平,我们几位来接杨大人出去避一避。” “不妨不妨,老夫刚才也以为你们真是锦衣卫。” 杨镐自从做了这天津海防道,虽然贪墨了不少银子,然而隔三差五就有言官御史找他麻烦,动辄说他挟平辽侯之威鱼肉天津欺男霸女。 杨镐对这些言官御史恨之入骨,但也不得不拿银子出来打点。 见锦衣卫半夜上门,他的第一反应是,又是来讹银子的。 听裴大虎这话,他便知四人来意,朝魏一刀使了个眼色,周围丫鬟立即退了下去。 屋中只剩裴大虎沈炼四人,以及杨镐和那个刚才被沈炼一招放倒的家丁头子。 杨镐向四人介绍道: “这是心腹家丁魏昭,算是老夫的半个养子,最是可靠,功夫了得·····” 四人不失尴尬的笑了笑,对被一招被解决的魏一刀拱了拱手。 不打不相识,两边算是认识了。 杨镐将魏昭拉过来介绍道: “魏昭,他们几个,都是平辽侯的心腹手下,裴大虎,总兵刘綎的家丁首领,现在护卫平辽侯,当年他在萨尔浒立战功,还是老夫亲自上疏为他请功的,听说你们刚才还动手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自己人。” 魏昭强压住怒火,也对众人拱拱手。 他抬头望向裴大虎,忽然觉得此人有些面熟。 这也难怪,萨尔浒之战前,刘綎在沈阳逗留了半月,和杨镐吵了半月,最后被分到了最险恶的东线战场。 两个家丁很有可能在沈阳城中见过面碰过头。 众人寒暄几句,裴大虎接着道: “杨经略,事态紧急,小人就长话短说了,我们兄弟几个在京师杀了几十号锦衣卫,烧了教坊司,犯下弥天大罪,必定株连九族,靠这两张文贴,杨经略怕是脱不开干系,所以请杨经略随我等····” “什么?你们杀了锦衣卫?还烧了教坊司,简直是·······” 那句丧心病狂差点就要说出口,最后还是忍住没说。 然而杨镐毕竟是杀伐决断,见惯了官场生死,很快便平静下来,目光扫视众人,冷冷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可知杀锦衣卫是要诛灭三族的,老夫为官三十年,还没见过你们这样凶残的,让朝廷捉拿,凌迟都是轻的,这是平辽侯的意思还是?” 沈炼走到前面,昂首道: “是我的意思。” “小人是魏公公结拜兄弟沈炼,许显纯害死厂公,还想杀沈某,杀裴大哥,我便把他们杀了。眼下,南北司番子都在朝天津赶来,还有五城兵马司的战兵,看这架势,他们要沈某死,还要取杨大人性命。” “杨大人,跟我们回辽东,平辽侯和诰命夫人都在等着您。” 杨镐盯着裴大虎道: “你们有多少人?” “二十六人,连上三个女眷。” “二十六个人?还带女眷?” 三人看向沈炼,都不说话。 “准备如何去辽东?” 裴大虎忐忑不安道: “去码头雇条船,今晚便····” “天津各个码头早都没船了,宫里从云贵采买的楠木刚到大沽口,漕河那边运不过来,福船都调过去了。” 杨镐似笑非笑,以他一位资深粮道官的口吻向四人发出灵魂质问。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你们犯下这弥天大罪,不会事先连自己退路都没想好吧?” 见杨镐这态度,几人互看一眼,沈炼一咬牙,将绣春刀举过头顶,递到杨镐面前。 “杨大人,这刀乃是先皇御赐,杀过无数恶人,杨大人若是不愿走,便杀了沈某,明天一早,将首级交给朝廷,朝廷或能免大人死罪。” 杨镐抚掌大笑,上前扶起沈炼,摇头叹息: “沈百户,到底是年轻气盛。老夫只是看看你们筹划是否周密,没别的意思。老夫不走,等着被朝廷千刀万剐吗?” 他推开绣春刀,回头对家丁魏昭问道: “魏昭,咱们的福船何时能离港?” 魏昭不假思索道: “回老爷,船随时都可以走,不过最好等到天亮,这几天海上结了冰,黑灯瞎火的容易撞到浮冰。” 杨镐大手一挥,沙哑的嗓子忽然高亢起来。 “立即去准备,天亮就走,准备好粮食和水,连夜把老夫的银子都搬到舱底,做压舱石,上面堆上些货物,福船打上天津水师的旗号,天亮后光明正大的出港,顺带把吕同知的货也搬了。” 魏昭答应一声,连忙转身离去,刚走出两步,又被杨老爷叫住。 “等下。” “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众人一脸茫然,都被杨老爷这番操作深深震撼。 只听杨老爷又吩咐道: “福船的事先让别人去做,你现在去浙江会馆,找到徐子先(徐光启),还有那个红毛夷金尼阁,立即把他们两个请到我府上来。” 魏昭显然认识徐光启,他站在原地,面露难色,吞吞吐吐: “老爷,要是他俩不来咋办?小人怕打不过那红毛夷。” 魏昭见过金尼阁,这红毛夷虽羽扇纶巾仰慕天朝文化,一幅儒生打扮,张口耶和华,闭口孔仲尼,中西两开花。其实此人身高九尺,胸口两寸多长红毛,一双拳头比沙包还大,一拳能把水牛打死。 “老爷,要不我和这几位锦衣卫一起去,抓红毛夷回来?” 杨镐怒道: “老爷我有说把他抓来吗?金尼阁是本官好友,是神的仆人,人家万里迢迢来大明,服膺儒教,引经据典,对他动手,简直有辱斯文,丢我们文官的脸!” “告诉他们,老爷我昨日带水营在海上堵截倭寇,收了个西洋杯子,内壁刻着黄金,边缘刻有十字,还有些珍珠、绿宝石、紫水晶之类的装饰,岛原倭寇说是,是神迹,让他们多备些银子,晚了老夫就卖给弗朗机人了······” 杨镐让魏昭把这段话复述了两遍,确定无误后,才挥手让他去会馆。 裴大虎吴霄两人呆呆的望向杨老爷,林宇张大嘴巴,沈炼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杨镐捋了捋下颌几根稀疏的胡须,若无其事道: “老夫去年便开始筹划准备,福船、粮食、水手,一应俱全,为的就是随时离开天津卫,回辽东,襄助你们的刘总兵。 “话说你们刘总兵,真是不让老夫省心,杀袁应泰不说,连衍圣公都不放过,哪有这样造反的,不知韬光养晦,哎,连累老夫在这天津卫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四人都沉默不语。 吴霄忍不住问道: “这位徐子先又是何人,还有什么金什么阁?杨老爷抓他们作甚?准备留着给咱们当人质吗?” 沈炼久在京师,他在镇抚司眼观六路,当然知道这徐子先底细,连忙解释道: “就是徐光启,现任兵部主事,信西洋教。擅长西学火器和城防。老奴起兵后,他便不断上疏,请求朝廷推广火器,裁汰九边冗兵,尤其是裁撤辽镇兵马,建议多招募火铳兵和炮兵,后来不断被人弹劾。上个月,徐光启托病辞官,带着他的教友,就是金尼阁,来天津卫休养。” 说到这里,沈炼拍了拍自己脑门,抬头望向杨镐,暗暗感叹。 马上就会被逮拿凌迟处死,这种时候,还能想到给平辽侯招贤纳士——准确说是绑人——果然是做过辽东经略的!佩服佩服! 吴霄喃喃自语: “这才是大明好丈人。” 杨老爷挥手对四人道: “好啦,走吧。” 四人异口同声道: “走?去哪里?” 杨镐也不说话,从屋中取出串钥匙,在手里摇了摇,钥匙发出清脆叮当声。 “去武库啊。什么三眼铳锁子甲三棱重箭,火药火油,对了,还有两门佛朗机小炮,先选好了,待会儿和徐光启一起,都搬到码头上。” 见四人呆立不动,杨镐催促道: “你们才二十多人,对面少说也三五百人马,几位不会想着,赤手空拳保护老夫去辽东吧?赶紧的,今晚还得抢吕同知的南货。” 吴霄呆在当场,陕西乡音脱口而出。 “额滴神啊,丈人比女婿还猛额。” 正文 第229章 叛逃 南北大街与商业街交汇形成十字街口,当中一个凸起高台,这里原是训导官宣讲开原政令的所在,后来成为处决死囚时监斩官坐的位置。 辽东各地死刑犯都被押送到十字街口行刑,这十字街口便渐渐成了的开原的菜市口,专门用作处决犯人,供百姓观刑。 与严酷治军不同,刘招孙对待辖区百姓的犯罪惩罚,主张量刑从宽,尽量慎杀少杀,因此平辽侯在百姓中也有“刘菩萨”的美誉。 在“刘菩萨”的影响下,偌大一个辽东,如今只有区区几名刽子手,由于处死犯人太少,刽子手们经常处于待业状态,不得不接一点杀猪宰羊、驱鬼镇宅的私活儿,以弥补家用。 不过泰昌二年开原军政体系发起的整风运动,彻底改变了这些刽子手们窘迫的处境。 在平辽侯雷霆打击之下,两百多名军政官员被逮拿下狱,其中一半被押送到十字街口斩首。 腊月节后,刽子手们开始每天忙着砍人,斩杀那些贪墨官员,战场逃兵,还有一些罪大恶极的建奴。 杨通充满警惕走在南北大街上。 他穿着件红色宽肩高领的镇抚司兵制服,手中佩剑咔哒作响,腰中系着的钲带让这名伤兵显得颇为精神,左侧那把新式燧发短铳更给他增添了几分威严。 虽然已经退伍,杨通身上还散发着开原战兵特有的气质。 近卫第二军第一营(原第二千总部第一旗)伍长杨通,人称开原第一神射手。 两个月前,平辽侯以三万两千大军围攻赫图阿拉,发动对后金的灭国之战。 神射手在汗王宫外围对两黄旗作战,在狙杀胸墙后面最凶悍的一名后金弓手时,一支重箭射中了他的左手,身体摔落陷马坑的瞬间,杨通用匕首插在陷坑内壁,脚尖挨着密密麻麻锋利的竹签木桩,悬空在陷坑中,坚持了足足半个时辰。 后续进攻的战兵将他救起时,他的左臂失血过多,箭伤处被冻成了血疙瘩,回到伤兵营最后只得从腕部截去。 失去左臂后,杨通不能继续服役。 依照开原军抚恤制度,因伤退役的战兵可得三百两抚恤银,和五十亩上田,回到屯堡安度余生,抚恤银分五年发放。 那些不愿退伍的伤兵,会获得一百两抚恤银,在开原继续从事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去学堂担任讲武官或做镇抚兵——这种镇抚兵不是用来战场督战——类似后世警察,负责各城与屯堡治安。 杨通把一只手留在赫图阿拉,已是心灰意冷。 回到开原后,要么是由于太上老君保佑,要么因为身上的肩绷带起了起死回生的作用,这位战兵的伤口竟没有生坏疽,为了止血而紧捆的绷带也没有使血管破裂,加上老宋头他徒弟们辽东第二的医术,不需要用锯子锯断骨头,只是把关节拆开,在手腕截断处涂上一层滇西白药。 杨通身体强健,二十岁的年轻人肌肉格外发达,两个月后便痊愈了。 在旗队长程亮和把总蒲刚的推荐下,失去左手的神枪手,成了开原城六百名镇抚兵中的一员。 他从抚恤中拿出一两五钱银子,找城中私营铁匠给自己做了个铁钩,那铁匠听说杨通是打鞑子时受的伤,便免费送给杨通一副长钉,用以固定手腕上的铁钩。 铁钩用精钢制成,里面用水牛皮革精心包好,经反复锤打和淬火,坚固结实,两条长短不同的皮带把铁钩与肩部和肘部连接起来,外面罩上特制的铁臂手,牢固异常。 装上这副铁钩后,杨通渐渐忘掉了自己在战场上的遭遇。戴着铁钩走在开原大街上巡逻时,他需要把铁钩蜷缩在制服袖中,以免吓哭那些迎面走来的小孩。 腊八节前后,城中接连有商户被人杀死,汉人蒙古人女真人相互指责是对方干的,因为恐惧和猜疑,每天都有人大打出手。 城中加强了巡逻,杨通和其他镇抚兵一起,在开原大街小巷巡逻,盘查一切可疑行人,每日忙碌到深夜时分。 就这样一直忙到小年,屠杀商户的凶手还没被查出来,倒是城中每日都有犯人被斩首示众。 杨通对这些被砍头的民政官一点也不同情,他们不仅贪墨饷银,还暗自勾结建奴。 按照平辽侯制定的法令,将官贪墨财物价值白银五百两以上者,立即处死,家产抄没充公。 所以这次有很多官员被砍头。 杨通参与过好几次这样的抄家行动,在一个民政官后院里,镇抚兵用铁钩翘开地窖挡板,眼前出现堆积成山的布帛和银子。 就这样忙忙碌碌,杨通渐渐不去想那个孔府少女。 如今他已成残疾,没有女人愿意跟着一个残废。 好在只要不看断掉的左手,只要感到食指尖发痒,只要想象着自己还在用大拇指挠痒,他便心满意足。 若是今晚做梦的话,他会在梦中看到自己身体毫发无损,毫发无损的从战场回来,离开开原,回到遥远模糊的故乡,在双亲面前,他那疲惫不堪的头可以安稳枕在双手手心,酣睡不起。 背后一阵百姓叫喊声将杨通拉回到现实。 他回头向行刑台望去。 十字街口聚集起黑压压的百姓,一眼望不见头,所有人都像鸭子似得伸长脖子,踮起脚尖。 在几千双眼睛注视下,三名身材肥硕红杨班(刽子手)提着鬼头刀上前,面朝高台之上的监斩官行礼,然后蹬蹬爬上行刑台,对着台上跪好的死囚,像宰鸡似得拨弄起他们的发髻。 监斩官乔一琦穿着件大红色吉服,头戴红绒帽,坐在一张巨大的伞下,面前桌子上摆着黑红砚台。 “犯人宋应鼎。” “有!” “贪赃枉法,私吞商贸三万两白银,罪证确凿!” 乔一琦伸手用朱笔在宋应鼎招子(代表犯人身份的招牌)写下一个斩字,画一个红圈,扔在地上。 一名镇抚兵捡起招子,快步跑上行刑台,刽子手扳起犯人脑袋,让他看清楚招子上的那个斩字。 “验明正身,斩!” 刽子手将宋应鼎发髻拨到一边,扳动犯人肩头。 宋应鼎被五花大绑跪倒在行刑台上,无神的望着眼前欢呼的人群。 刽子手接过台下镇抚兵递上来的椰瓢,咕咚灌下几口烈酒,噗一声把酒喷在鬼头刀上。 刽子手望向神情涣散的宋应鼎,一脸酒气道: “这位大人,你贪了那么些银子,死十次也够了,今日送你上路,回头多烧纸钱给你,保你在下边够用,小的生来吃这碗饭的,莫要怪罪。” 四周围观百姓发出震天呼喊。 “杀了他!杀了他!” “猪狗不如的东西,杀!” “让他贪,杀!” “杀!” 最后,所有喊叫声都汇成一个杀字。 杨通将头转过来,懒得多看。 最近半月以来,这样的场面他见过太多,没什么稀奇。 台上被斩首的这人,在商贸公司做账房,利用账目漏洞,贪墨贸易公司三万两银子,据说他是开原某位高官的亲戚,那高官是平辽侯麾下元老,地位十分显赫。 好在开原不搞株连那一套,否则今天杀得就不是三个人,至少得是三十个。 杨通认真观察周围百姓,希望能从人群中发现出什么异样。 掌刀刽子手顺着宋应鼎枕骨穴附近的骨头缝,“啊——”一声,猛地挥下鬼头刀。 杨通离开刑场,转身朝南街走去,走了几十步,背后传来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街面上行人很少,都跑去看杀头了。 刚走出几步,迎面闪过个镇抚兵身影,那人朝杨通打了个招呼。 “杨兄弟,怎得没看杀人?” “吵吵嚷嚷,有啥看头,回见。” 杨通支吾一句,和那镇抚兵擦肩而过。 杨通正要继续往前走,余光瞥见那镇抚兵钲带上有一点血迹。 开原军法严苛,他们这些退伍的镇抚兵,在街面上巡逻,也要军容严整。 杨通正要提醒那人,回头看时,那镇抚兵已经消失在背后一条巷口。 “我不认识此人,他如何知道我名字?” 杨通心中觉得诧异,脚下不停,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猛地抬头,几十步外,七星楼上人影晃动。 这位开原第一神射手本能的察觉到,就在刚才抬头的瞬间,酒楼上有一双眼睛正在望向自己。杨通举起袖下铁钩,朝着七星楼大步走去。 七星楼三楼临窗雅间。 一个外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机警的放下窗棂,回头望向桌边坐着的一位年轻民政官,那民政官脸色仓惶,对满桌子珍馐熟视无睹,如同行刑台的那个宋应鼎,眼神有些涣散。 “宋大人,船已经备好,明日便走,后天有大风,他们出不了海,陆路更追不上咱们,这几日街头查的越来越严,咱在开原待不下去了。” 年轻民政官听了,脸上更显焦虑,举目四望,最后望见门口把守的几个壮汉,都恶狠狠望向他。 “曾公公,这样走了,刘招孙必杀我二弟。” 那外番商人干笑两声,像听到一个极好听的笑话。 “你在开原干的事儿,足够让你们宋家灭门。让刘招孙知道你和东厂接头,他能留你性命?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曾公公上前拍了拍民政官肩膀,低声道: “回到京师,至少让你做户部主事。” 这时远处十字街头传来一片欢呼声,民政官脸色更加难看。 “刘招孙禽兽不如,先是把你二哥兵权夺了,发配清河,再找个理由杀你二哥,接着就是你,这是杀鸡儆猴,你们宋家帮他挣了那么多银子,现在成了被宰的鸡。” “去京师吧,皇上会重用你,留在这里,只能等死。” 宋应昇默默起身,来到窗前,远处,斩杀他兄长的刑场已被围观人群淹没。 民政官眼角流出两行热泪。 他忽然想起,宋家三兄弟是最早投奔开原的文官。 那时刘招孙什么都没有,连官员的俸银也经常拖欠。 他和两兄弟在工坊、商铺、军队兢兢业业,帮着刘招孙一路升迁,从参将升到总兵,最后被封平辽侯。 远处的呐喊欢呼声飘到窗前,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变得刺耳。 宋应昇脸上表情不断变换,曾公公耐心的在旁边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道: “今晚去找孙传庭,拉上他一起,明日走,咱们不去天津,先去山东。” 曾公公满脸狐疑。 “去山东?” 宋应昇眼中露出一点寒芒。 “对,去山东,拉上第六千总部一起去京师,逮拿刘招孙的夫人金虞姬,向皇上请功。” 曾公公神色忽变,两眼放光,如同猛兽嗅到了鲜血味道,急不可耐道。 “说下去。” “他们是十月才招募的流民,人心不定,千总是我同乡,关系匪浅,就说刘招孙要裁撤他们,只要给那千总一个参将做,肯定愿意跟我们一起走。” 正文 第230章 装备升级 裴大虎安排吴霄和两个卫兵留在杨府,万一东厂番子突然杀到,需要有人掩护杨镐逃离。 杨镐已从屋中取出一副精良的鱼鳞甲,招呼吴霄帮自己穿上后,叫来一名家丁叮嘱道: “带上我的腰牌,就按平日值夜时做,事成之后,立即带他们去码头,不用回来了。我们在码头汇合。” 家丁答应一声,含泪辞别杨镐。 众人都换上明军鸳鸯战袄,趁着夜色,骑马朝水营武库赶去。 路上沈炼对手下三言两语讲述了刚才在杨府的经历,一众锦衣卫听完都是热血上涌。 这些番子在东厂做事多年,杀人无数,凶悍成性,个人武艺不在话下,不过对这行伍之事却是知之甚少。 一听说要去武库拿家伙,还要搬什么佛朗机炮,各人都是兴奋异常。 卢渐行更是嚷嚷着,待会儿直接给城门开上几炮,让许显纯知道自己厉害。 沈炼告诫众人,让他们务必冷静。 今晚大家的任务是守住张家湾码头,等到天明乘船逃离天津,他特别强调,等打起来,不能伤及无辜百姓。 最后,沈炼宣布,从现在起,一切都要听裴大虎指挥,不得擅自行动,否则别怪自己不客气。 众人望向沈炼狠辣眼神,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齐齐答应一声,不敢再有什么造次。 黑夜中街道寂静无声,哒哒的马蹄声沿着青石板路面传出很远。 一个更夫望见这队鬼魅般的官兵,慌忙丢下灯笼逃走。 众人都不说话,跟着那家丁不紧不慢的往前走。 走了两里地,前面出现隐约出现亮光,家丁对裴大虎等人道: “水营到了,往东一里地就是武库,出了武库继续往东,是东门,标兵把守,归杨老爷管,出了东门,就是张家湾码头了。” “看这架势,今晚水营巡逻的不少,弗朗机炮估计运不走了,等会儿把炮炸了!” 裴大虎点点头,对家丁道: “也好,多拿几门虎蹲炮。” 明军弗朗机炮动辄七八百斤,没有足够的畜力,单凭几十个人肩扛手推,肯定不行。 一行人来到兵营附近,望楼上有两个站岗的哨兵,营门口巡逻的士兵躲在角落一边烤火,一边打瞌睡。 杨府家丁上前喊醒巡逻兵士,从怀中掏出杨镐给自己的腰牌,哨兵不耐烦的看家丁一眼,挥手让他们赶紧走。 营门吱呀打开,家丁让众人下马,给马蹄包了布,牵着战马从营门鱼贯而入,快速穿过兵营,继续往东走。 举着火把不知走了多久,远处隐隐又冒出一点光亮。 林宇骑在一匹壮实的大马上,轻轻安抚躁动的马匹,沈炼以为他胆怯,凑到身前,笑说: “林兄弟,这次你要能活下来,兄弟我帮你找几个老婆,说,你想要啥样的?” 卢渐行惊道: “沈哥在山东也有认识的女子?” 赵远之哈了口热气,笑道: “天涯到处皆芳草,就看沈哥找不找。” 裴大虎刚要开口,前面家丁低声道: “到了。” 水营武库比众人想象中的大很多,从外面看,像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军营。 “都跟上,不要讲话,他们只认得我。” 杨镐的家丁走在最前面,裴大虎等人紧随其后。 一行人很快来到武库入口。 门口放着几口大缸,缸里燃烧篝火,三名士兵蜷缩在火旁打瞌睡。 听到动静,一个兵丁睡眼惺忪地抬起眼皮,看看这队行人。 家丁朝他招招手,凑到那士兵面前,一脸和气道: “兄弟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说罢,把腰牌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士兵瞟了他一眼,转身跑到大缸前撒了泡尿,骂骂咧咧踢醒几个同伴,招呼他们回营休息。 杨镐这两年在天津做海防道,除了贪钱,就是四处泼银子。 两年下来,天津地面上,上至天津巡抚,下到各营家丁,多多少少他都有过打点。和水营几个把总关系尤其要好,到了称兄道弟的份儿上,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自己以后跑路万无一失。 杨镐常常派标兵来武库协助值夜,把总们知道这是为了冒领饷银,所以对杨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刚才守卫见到家丁带着腰牌,便当是标兵又来轮值,根本不作盘查。 “杨经略果然好手段!” 沈炼忍不住感叹,他自诩在镇抚司左右逢源,和杨镐比起来,差得不是一个等级。 “快些开门,进去再说。” 家丁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锁时,二十多步外打起了两个灯笼,径直朝一行人走来。 家丁满脸惊慌,低声对众人道: “或许是樊把总,他有时会亲自巡夜。让他看见,咱们就麻烦了。” 周围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沈炼目光死死盯着那两个逼近过来的灯笼,其他人手指都按向刀鞘。 裴大虎低声道:“别轻举妄动。” 待灯笼靠近些,才发现是两个执勤兵丁。 两个执勤兵丁拎着灯笼来到众人身前,好奇的看着他们,其中一人盯着裴大虎的脸看。 杨府家丁在腰牌底下放起两块银子,将腰牌塞到兵丁手里,低声道: “两位兄弟,这几位是吕同知的卫所兵,今天卫所地里收成不好,腊月间来讨个差事,放心,明日就走。” 卫所兵充当战兵、备倭兵用,冒领双倍兵饷,这已是大明沿海各地的潜规则。 两个兵丁将灯笼拎到一边,背着着裴大虎他们,对杨府家丁叮嘱了两句,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家丁等灯笼走远,对着兵丁背影大声喊道: “水营兄弟们,赶紧回去,老婆在被窝里等着啊。” 四面传来一阵哄笑,附近把守武库的水营兵打着哈欠,三五成群朝远处大营走回去。 等武库守卫走了七七八八,家丁才掏出杨老爷给他的钥匙,对着锁孔试了两次,都没有打开。 第三次时,咔嚓一声,锁终于打开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充满期待望向大门。 连沉默寡言的林宇也表现得颇为兴奋,对着大门挠了挠头。 裴大虎笑道: “林大个子,待会儿拿个狼牙棒,或者关公刀!等打起来,你就在前面开路!” 裴大虎说着,便伸手去推大门。 推了两次,门竟纹丝不动。 “遭了,应该是加了把锁。钥匙在吕同知那里。” “那怎么办?” 裴大虎对林宇点点头,巨兽退后两步,身体猛地撞向大门。 轰隆一声,黑暗中升起一片尘埃,大门被撞开。 接着,一阵浓郁的硫磺火药味道扑鼻而来,裴大虎打了个喷嚏,连忙叮嘱后面的人将火把都熄灭,打起灯笼。 十几盏灯笼映照下,武库内部轮廓渐渐清晰,众人开始观察这座仓库里的储藏。 火药、刀剑、镋钯、斧钺、盾牌、火器、虎蹲炮、火箭、弹药、盔甲,军服、被褥、帐篷,布匹、棉花、马鞍、皮革···· 裴大虎望着堆积成山的火药硝石硫磺,叮嘱灯笼离火药远一些。 看样子,这里不仅存储有天津水营火药,还有备倭军,卫所兵的火药。几万斤火药若是被点燃,他们怕是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裴大虎回头望向沈炼。 “把外面那些没回营的守卫干掉!不要留活口!” 沈炼对两个小弟点点头,卢渐行赵远之立即带上几个番子,手执雁翎刀,一言不发,放轻脚步摸了出去。 几声惨叫后,最后十多名守卫死在锦衣卫暗夜偷袭里。 裴大虎召集众人,低声道: “两人去武库外面戒备,其余人抓紧时间,先找自己趁手的兵器铠甲,锦衣卫搬运火铳,开原兵搬弹药和虎蹲炮!弗朗机炮就不找了,太沉!拿不走!” 众人答应一声,立即分头挑选中意的铁甲和兵器。 卢渐行对马鞍很感兴趣,他很快挑出一批上好皮革、做工精良的优质马鞍,满脸兴奋的在仓库内外来回跑动,给众人坐骑都换上了新鞍具。 “快点!铠甲、刀,还有弓箭,多拿点!砍人时用得上!” 裴大虎在旁边不停催促。 “沈哥,你看这苗刀钢口真不错,砍十个人也不会崩坏!” 赵远之胳肢窝里夹着十几把精良苗刀,像是拖柴火似得朝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有苗刀从他腋下滑落。 沈炼穿好一副鱼鳞甲,又在外面套上层铁甲,然后开始搜寻火铳。 忽然,墙角一把镶刻龙纹的鲨皮刀鞘引起锦衣卫兴趣。 拔刀出鞘,一记拔刀斩,杀气腾腾。 几个卫兵下意识退后几步,离这杀神远一些。 沈炼举起苗刀凑近灯笼前: “原来是毛顺大师作品,嘉靖二十五年,俞大猷那把连断十口倭刀的虎泉神兵,让我遇见!” 沈炼轻轻抚摸刀刃,喃喃道: “刀兄,今日助我为厂公报仇!” 这时,周围传来隆隆脚步声。 众人面面相觑,一齐望向杨镐家丁。 家丁正将箭壶装满三重倒刺铁骨狼牙箭,张开一把精良大弓调试弓弦: “放心,水营兵没这么快!” 众人还在惊疑。 微弱光亮下,一个身披数重铁甲,左手持盾,右手持镐(巨型狼牙棒)的巨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裴大虎仰望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林宇,抚掌大笑: “好!不愧为我中军卫队第二勇士,便是典韦李元霸再世,也不过如此!” “走,去张家港!” 正文 第231章 临战 杨通走进七星楼旁边的一家制衣店。 半炷香功夫,再出来时,威风凛凛的镇抚兵制服换成了件黑色直裰。 杨通将一把装填完毕的燧发短铳藏在袍底,收敛起铁钩,小心翼翼观察四周。 七星楼门前停着辆独轮车,车上堆放着几个布袋,布袋里装满了红彤彤的冬枣。 一个身材精瘦的小贩一边低头拨弄他的枣子,一边回头朝身后酒楼张望。 杨通朝四周望了一眼,街面上只有稀疏几个行人,他径直走上去,在独轮车旁站定,抓起一把枣子放在鼻前闻。 淡淡的甜腥,人血的味道。 右手松开,红色的枣子像血滴般落回到布袋里。 “枣子怎么卖?” “三文钱一斤。” 镇抚兵皱了皱眉头,真他娘的贵。 “甜吗?” 小贩打量杨通一番,漫不经心道: “米脂运来的,保甜。” 杨通冷不丁问道: “你卖枣子多久了?” “两年了,咋啦?” “来两斤。” 说罢,他抓起几颗枣子,忙不迭的往自己嘴里喂。 小贩冷笑一声,转身摸索出杆小秤,开始称秤。 “这哪里有二斤?!开原做买卖,短斤少两是要挨板子的!你懂不懂规矩?” 小贩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冲杨通点了点头,朝秤盘里丢了两颗,指着秤杆刻度,让杨通自己看。 趁着小贩手指在秤杆上来回拨弄,杨通假装又顺走两颗大枣,暗暗用余光观察那手。 指甲缝里残留着血迹。 小贩终于把枣子用油纸包好,眼睛迷城一条缝,把纸包递给这位难缠的顾客。 杨通上前一步,忽然搂住小贩肩膀,做出亲密之状。 下一刻,小贩的小眼睛瞪成牛眼,眼中充满惊恐。 杨通贴着小贩身子,铁钩顶在心口位置,右手匕首抵在后腰上。 镇抚兵从容不迫观察四周,对那小贩道: “说,你们刚才杀了几个人?同伙在哪里?敢动一下,把你腰子挖出来!” ~~~~~ “C'est dingue!(上帝啊,太疯狂了!)” “你们是撒旦的同伙!” “海防道大人在哪里?耶稣的圣杯呢?骗子!” 吴霄将金尼阁蒙在眼睛上的黑布一把扯下。 冬夜的张家港,寒风呼呼的刮着,西北方向火光冲天。 武库剧烈爆炸后形成的熊熊大火,仿佛要吞噬夜幕下的天津城。 靠近码头的区域,横七竖八的摆放着拒马、鹿角、铁蒺藜,还有些金尼阁叫不上名字的防御工事。 一些铠甲精良的士兵忙着将虎蹲炮推到他们觉得合适的位置,更多的人则在朝岸边一条巨大三桅船上搬运货物。 他们杀死了岸上仓库的看守,将仓库中货物搬上大船。 金尼阁忽然想起,这间仓库里存储的都是些名贵的茶叶、香料。 它们的主人是一位名叫吕德民的卫所官。 金尼阁和这位绅士见过面,吕德民身材肥胖,性情和蔼,给法国传教士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上帝啊,原谅这些邪恶的异教徒吧!” 金尼阁被五花大绑,身体不能动弹,只能默默向主进行祈祷,为眼前这些杀人抢劫的异教徒忏悔,昏暗的视线中出现一个巨人身影,金尼阁连忙停止了祷告。 林宇抱着一大捆苗刀从传教士身旁走过,看也不看红毛夷一眼,径直来到精心布置的防御工事后面,刀尖朝下,将一把把锋利的苗刀插在土堆里,每隔五步便插下一把,接着又抱来一捆长枪。 苗刀与长枪在地上形成一片钢铁森林。 周围火光映照着如林的兵刃,仿佛坟墓前摇曳的野草,随风摇曳,看得金尼阁心里发毛。 等巨人走远,金尼阁开始咒骂起来: “邪恶的异教徒,你们是想毁灭掉这座美丽的城市吗?” 吴霄拎着把雁翎刀,指着金尼阁道: “走!上福船!” “保禄(徐光启教名)呢?你们把保禄弄到哪里去了?你们这些该死的异教徒!” 身体壮如狗熊的传教士忽然从地上暴起,猛地挣脱身上绳索,如一座肉山扑向吴霄。 吴霄身子微微一侧,飞脚踹向金尼阁小腿,金尼阁一个踉跄,倒在沙坑里。 雁翎刀抵在传教士后脖上。 “保禄已经上船了,他现在不是大明的官,保不住俸禄了!以后给咱们平辽侯做事,你也一样!再敢乱动,老子把你手剁了,丢进海里喂鱼!” 金尼阁举起双手,向异教徒投降。 他今年刚满四十岁,八年前,继承利玛窦衣钵,从遥远的欧洲来到这片神秘富饶的东方国度。 他在中国传播上帝福音,结识了大批士大夫,如徐光启、王徵、李之藻等人。 如果不是刘招孙的穿越,这位擅长西洋拳击渴望向明国知识阶层传播西学的传教士,会继续在远离权力中心的南方,默默无闻,直到崇祯初年病逝,他心心念念的“西书七千部”翻译计划流于破产。 金尼阁被绑的结结实实,吴霄亲自将他押上了福船。 在昏暗的舱底,金尼阁和一群战马关在一起。 他见到了一直牵挂的教友保禄。 保禄现在精神状态很不好,他被异教徒绑在柱子上,发髻凌乱,袍服破碎,双眼冒火,对着看守他们的那个守卫咒骂不停。 那是一个身形瘦小女人,根据保禄描述,这是一个从教坊司逃出来的安南战俘。 “尔等辜负皇恩,欺君叛国,罪该万死!神宗皇帝开恩,当年没有诛杀安南叛逆,把你收入教坊司,给你衣食,让你接受大明教化,你就该·····” 采莲捡起一块马粪,塞到徐光启嘴里。 ~~~~ 魏昭带着心腹家丁护卫杨老爷,匆忙赶到张家港时,已经过了子时三刻。 杨经略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据马和锋利的铁蒺藜,抚着胡须对裴大虎笑道: “好,这么短时间,你们就布置好了,不愧是平辽侯麾下强兵!” “这十二人都是我心腹家丁,他们一起去辽东,都归你指挥!” 十名心腹家丁加入后,裴大虎麾下共有三十五人,加上他自己,三十六人镇守张家湾码头。 此时已是后半夜,海边寒气渗骨,众人围在篝火旁向了一会儿火。 忽然,东门瓮城响起凌乱的脚步马蹄声。 “仇家来了。” 正文 第232章 大鱼 开原总兵府。 总兵客厅不断有人进出,刘招孙穿着他那件二品仙鹤补子的官服,正忙着接待民政和工坊的主官。 伤病痊愈后,刘招孙便开始忙忙碌碌,一刻也不得空闲。 临近年关,诸事繁杂,很多事都需平辽侯亲自拍板决定。 杨青儿心疼夫君身体,怕他在外面吃住不好,死活不让夫君回兵营住。 刘招孙还是参将时,便力行节俭,家中只雇了三个丫鬟,烧火做饭。 平日很多家务都是杨青儿亲力亲为,两年磨炼,经略府千金早习得多种技能,厨艺更是了得。诰命夫人每日亲自下厨,照着老宋头开出的食补方子,精心为刘招孙准备他喜欢的饭菜。 这样家中就多了些烟火气,刘招孙便觉得有了归属。 近来城中很不太平,刺杀外番商人的凶手迟迟没有找到。 前天夜里酉时,黑灯瞎火下,一名民政官吏被杀死在回家的路上,凶手留下字迹,大意是说为死去的蒙古商人报仇。 次日清晨,巡逻的镇抚兵发现尸体,把总章东匆忙跑到总兵府禀告。 这种类似后世独狼的空不袭击,让平辽侯感觉非常头痛。 此时正在整风的敏感时刻,为避免造成恐慌,平辽侯下令将封锁消息,避免让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造成汉人与外番的大规模的仇杀行动。 他现在可以肯定,幕后黑手是朝廷的人,不是东厂番子就是兵部派来的死士。 看来泰昌皇帝已经决意和平辽侯全面开战。 双方表面和谐的关系也不能再维持下去。 战争不可避免。 刘招孙很快意识到,不管他愿不愿意,照目前态势发展,开原很快就要和朝廷彻底决裂,而他自己,很有可能会被手下们推举为皇帝。 经历种种之后,刘招孙对称帝已没有任何反感,现在反而隐隐有些期待。 他这几日不出去走动巡视,便开始胡思乱想。 这可能就是上位者的人生吧。 新国号该叫什么。 哪个汉字可以取代明。 刘招孙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是“汉”。 刘招孙既然姓刘,和刘邦刘秀刘备等皇帝同姓,他建立的新国家,称之为汉,既能继承汉唐大业,有可能鼓舞汉人的人心士气,可谓一举两得。 马士英可以编个曲折离奇同时感人至深的故事,让平辽侯与刘邦刘秀或是刘玄德攀上个亲戚,便能糊弄过去。 自己身边现在有各式能人异士,比如像康应乾这样的皮条客就很擅长制造舆论。 刘招孙相信,只要自己开口,表示愿意称帝,要不了多久,辽东各地便会出现各种神迹。 圣人降临的祥瑞也会层出不穷。 军民士绅回手捧高粱一样大小的麦穗,或是牵着几头皮毛发白的神鹿,信誓旦旦保证,刘总兵才是真龙天子,明国姓朱的那些都是伪帝。 大汉王朝才是天命所归。 刘招孙想了很久,又开始纠结,国号定为汉,是否与自己以夏变夷的政策冲突,而且会给辽东其他民族造成自己排斥外番的印象。 毕竟自己的基本盘是辽民,不止是辽东汉民,是辽东各族百姓。 于是他想到了自己的本姓——齐。 如果将国号定为齐,和自己前世的姓氏一样,也未为不可。 按照目前的扩张态势,开原军在关内,下一步就要占领运河城市,控制整个山东。 等到那时,便将定都济南或临淄,以齐鲁大地为根基,席卷天下,所以,称国号为齐也无可厚非。 平辽侯还在浮想联翩,卫兵进来禀告,谢司长来了。 “他们民政已经盘点完了?这么快?” 临近过年,各部门都进入年终盘点,民政和工坊的主官们每天累的要吐血,连乔一琦也放下监斩官不做,跑到帮贸易公司帮他们对账。 刘招孙前世的那位,从小在国企长大,小时候每年到了腊月底,他父母都忙着在单位盘点,吃住都在单位,有时候一连两天不回家,只得让爷爷奶奶照顾孩子。 刘招孙对这些废寝忘食的主官颇为同情。同情归同情,事情还得有人去做。 谢阳捧着一大叠账本,来总兵府汇报辽东贸易公司今年的盈利情况。 平辽侯在客厅接见了这位兢兢业业的民政官。 案头堆砌着厚厚一叠账本,账本上记录了今年开原与大明各省以及朝鲜蒙古的贸易详情。 按照民政规定,大于一百两的钱款进出,都会记录在册,在账目上汇总。 刘招孙打开最上面一本账册,仔细查看。 账本上记载的是辽东贸易公司与山东的贸易细目。 山东当前最大的贸易省份,刘招孙盯着密密麻麻的账目看了会儿,发现最多的贸易项目是矿石和海货。 山东境内矿石种类众多,招远的金矿,临淄的硫磺,芝罘的银矿,今年都有大量涌入辽东、 大明朝廷对这种民间倒卖矿藏并不干涉,只负责收税,明中期以后,江南福建等地,有很多规模极大的私人矿场,这些矿场背后的主人都是当地权贵,朝廷征收的矿税自然是收不起来的。 刘招孙边看边点头,对谢阳勉励道:“好,单是铁矿就花了一万多两银子,明年可以制造更多的燧发枪了!” 刘招孙说罢,又看看海货账目,粗略估计也花了一万多两,不禁诧异道:“购买海货为何花费这么多?朝鲜不是可以给开原优惠价格吗?” 谢阳听了,连忙对平辽侯解释说: “刘总兵有所不知,开原以商户为主,百姓嗜好海味,每次每年海货消耗巨大,往年都是跟辽南辽西买进,好在路途不远,价格也便宜,今年平辽侯说对辽镇和后金进行封锁,他们也不买货物给我们,所以这些海味都不还买,价格也涨了不少,贸易公司只能从朝鲜和山东拿货。” 刘招孙连连点头,没想开原还有吃鱼的风俗,他平日忙于军队事务,对这些民政细节了解很少,看来以后是要好好补补课了。 “没事,明年就能吞并辽南辽西,以后开原也有自己的港口,自己的渔场·····对了,” 刘招孙忽然想到一事,郑重其事对谢阳道: “本官想着,以后需要在开原内部成立一个海洋捕鱼队。” “捕鱼队?” 谢阳呆呆望向平辽侯,神情愕然。 “对,专门出海捕鲸。” “捕鲸?” 生平从没见过大海的谢司长听了这话,摸了摸自己渐渐地中海的头顶,有点不知所措。 刘招孙首先想到的是照明。 随着商贸的不断发展,整个辽东的城市化将不断加速。 这些冬季昼短夜长的城市以后优质照明燃料的需求必然极其旺盛。 更充足的照亮是城市化的重要标准之一。 刘招孙想到了被杀害的那个民政官,想象着他被东厂番子人围在中间。 击打鼻子和眼睛,匕首反复捅刺,直到最后躺在血泊中····· 不知不觉之间,夜幕下的开原城已经变得黑暗阴森、危机四伏。 等灭掉这群刺客后,刘招孙计划将增加开原各个街道路灯数量,将桐油换成鲸鱼油,增加燃烧时间和亮度,然后推广整个辽东。 据刘招孙所知,鲸鱼油与其他燃料相比,亮度高且无异味,照亮效率更高。除了照明,鲸鱼油还是良好的润滑剂。 此外,鲸须和骨骼还可被用来制造各种有用的产品,比如鲸骨可以做成烛台或是胸衣。 实际上,十七世纪,不论是欧洲人还是日本人,都对捕鲸事业有着狂热的追求。 1614年,英国探险家约翰·史密斯(John Smith)在科德角和长岛附近发现鲸鱼数量多且易接近,他竟将探险放至一边,转而捕杀鲸鱼。 日本就更不用说了,1606年,被誉为日本捕鲸之父的和田赖元主张“兵法捕鲸”,将鲸鱼作为战场上的“敌酋”,通过战术协作捕猎鲸鱼。 刘招孙正要对谢司长解释捕鲸的意义。 卫兵敲门进来说,张队长和乔监军来了,张队长说有急事要见大人。 谢阳立即起身告辞,刘招孙送他出门,回头对卫兵道: “让他们一起进来。” 过了一会儿,副队长张潮满脸兴奋的走进客厅,后面跟着疲惫不堪的乔一琦。 张潮顾不上乔一琦在场,还没走到近旁,便大声叫道: “大人!抓住凶徒了!” 刘招孙喜出望外道: “刚才还说要捕鲸,现在就抓住大鱼了,快说说!” 张潮这才意识到唐突,连忙先请乔一琦坐下,才继续道: “大人!那杀才知道工坊已经放假,扮成个镇抚兵,潜入仓库,准备放火时,被一个加班钻枪管的女工发现了····” 刘招孙亲自给乔一琦端上茶水,对张潮抚掌大笑: “好!巾帼不让须眉,女人也能顶半边天,那杀才还活着吗?” 张潮缓了口气,连忙对平辽侯道。 “还活着!为防止打草惊蛇,末将把他关在工坊,派人严密看护。” 刘招孙攥紧拳头,在空中挥舞两下。 “好!传本官命令,让章麻子立即去工坊审讯,尽快审出他的同伙,本官,今天要抓大鱼。” 正文 第233章 别来无恙 一声剧烈的爆炸惊醒了美梦中的吕同知。 起初,吕老爷以为是外面在打雷。 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想了一会儿,现在是天干地燥的寒冬腊月,不是雷雨阵阵的大夏天。 如果不是窦娥再生,应该不会打响这样惊心动魄的炸雷。 前朝的窦娥只有一个,而且只活在勾栏茶肆说书先生的嘴里。 大明的窦娥却有很多,这些年来,经由吕老爷之手卖往各地青楼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这些女子当中,应当有人比那位窦娥还要冤。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在吕老爷看来,这样做,至少比让这些贱民冻死饿死要好一些。 不久之前,红毛夷金尼阁来到吕府宴饮,无意提到了大陆另一端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的黑三角贸易。红毛夷从本国出发装载盐、布匹、酒等商品,在非洲换成奴隶沿着所谓的“中央航路“通过大西洋,在美洲换成糖、烟草和稻米等种植园产品以及金银和工业原料返航。 听说这样一趟下来能挣得数倍利润。 吕同知听后大受启发,觉得自己和这些欧罗巴同行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在自由贸易精神的鼓舞下,吕通知决定和这群红毛夷搭上关系,积极涉足澳门的唐人买卖。 据金尼阁介绍,将女子卖到澳门做奴仆,比直接卖到青楼,利润更为可观。 虽然奴仆在晚明相当常见,但贩卖天朝子民给外番却是违反大明律的。 随着葡萄牙人在澳门逐渐站稳脚跟,劳动力的流通已经不可阻止。 广东沿海的地方官员们为此事殚精竭虑。 万历四十一年,两广总督张鸣岗在澳门立石碑,上刻五项在澳葡萄牙人须遵守的法令,其中第二条规定,夷目(葡萄牙人不得购买“唐人子女”)。 但在巨大的经济利益趋势下,道德和法令的作用终究是苍白无力的,每年都有无数沿海中国人涌入澳门,与葡萄牙人做生意或者成为他们的奴仆。(见注释1) 吕同知推开左右还在熟睡的美妾,披上一件大氅,圆球般的身躯压得八步床吱呀作响。 “本官也是帮她们谋条生路,也算造福一方百姓。”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起身点亮桌上的蜡烛,趴在窗前,隔着窗户缝隙朝外面张望。 两个月前,吕同知的一船南货在朝鲜皮岛附近让一群水寇抢走,上报兵部后,至今没有下文,后来他表舅通过东厂的关系,得知货可能是被平辽侯手下人劫走的。 吕德民现在是天津卫的指挥同知,轮官职比刘招孙要差两个等级,想当年,他在天津卫都能被这杀才打劫,朝鲜那边更是鞭长莫及。 年关将近,又得掏银子打点京师那些老爷们。镇抚司、六部,还有那些贪得无厌的言官御史,一个都不能少,吕同知在张家港的生意都得仰仗这些老爷关照。 想到货物又被千杀的刘招孙打劫,吕老爷茶饭不思吃嘛嘛嘛不香,短短一个月,便瘦了两斤。 暗夜中,东门方向升起一团橘红色蘑菇云。 吕德民趴在窗户后面,满脸震惊:“武库·····武库爆炸了?” 上万斤火药爆炸形成巨大的冲击波,如一阵暴风骤雨,涤荡这座罪恶之城。 “老爷!老爷!” 急促的敲门声在耳边响起,吕德民听出是家丁头子佟老三的声音,连忙裹紧大氅,闪开条门缝,不耐烦问道: “佟老三,你不在码头待着,跑回来作甚?” “老爷!咱们的货让人劫了!” 吕德民一把揪住佟老三衣领,发现他脸上有几道血迹。 “你说什么?” 家丁头上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刚刚死里逃生。 “他们说是海防道大人派来的,帮老爷把货送到辽东卖!” “丁碧死了!老子和辽东早不做买卖了!你们都不知道吗?杨镐的话也能信?他是刘招孙的岳父!” 佟老三连忙道: “老爷,小的当然知道,那伙人说罢就拿刀砍人,幸好小的跑得快,否则怕是见不到老爷您了。” 这时身后床上的两个小妾终于被吵醒,娇滴滴的问老爷出了什么事,吕德民不耐烦挥挥手。 “滚,滚回去睡!” 吕德民一脚踹翻家丁头子,指着他鼻子骂道: “狗东西,你们手里的家伙都是吃干饭的!任由别人抢咱货?!你知道这笔货值多少银子,那你们全部卖到教坊司都不够!” 吕同知越说越是恼怒,回身从桌上拿起根皮鞭,对着佟老三一番抽打,一边打一边骂道: “老子让你们平日只顾逛窑子!让你们给老子误事!·····” 一连打了十几下,吕德民累的气喘吁吁,家丁见老爷出气了,这才忐忑不安道: “老爷,兄弟们打不过他们啊,他们手里有火器,还有弓箭,像是辽东来的,都是辽东口音。” “辽东口音?莫非又是那杀才!他们有多少人?” 脑海中立即浮现起两年前被刘招孙打劫的画面。 佟老三想了片刻,不确定道: “许是有三五十人,小的拼死杀出来,他们没怎么追,忙着在码头布置工事,看样子人不少,对了老爷,上次来咱们府上的那个红毛夷,也被他们抓了,小的亲眼看见一个陕西口音的凶徒在殴打红毛夷。” 吕德民全身发抖,抬头望向西门还在燃烧的水营武库,气得牙齿打颤。他对那个红毛夷的生死并不怎么关心,现在最关心的是自己存放在张家港的那匹货物。几百箱茶叶、香料,出手就能赚上万两银子,抵得上他一年买卖人口的盈利。 “一定是刘招孙的人!” “这杀才,天生就是个反贼,当年在天津,本官就该杀了他,现在他竟派人来天津炸武库,看来他真的是要反了!我得上疏朝廷,诛他的九族!” 家丁只穿了件单衣,在门外冻得发抖,巴巴的望着吕德民,想要进屋暖和一下。 “老爷,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刘招孙的人还在张家港,夜里,船出不了海。” 吕同知想了片刻,吩咐道: “本官马上派人去通知水营的樊把总,让他调集兵马,围住张家港,不要让一个贼人逃走!你亲自去卫所一趟,挑一些卫所兵,一起去码头,杀光这群贼人,给老爷我报仇!另外,再派人去表舅家禀告此事,让表舅连夜上疏,就说,刘招孙反了。” 家丁瑟瑟发抖站在原地,面露为难之色。 “老····老爷,外面天太冷了,半夜三更,黑灯瞎火的,好多人都睡着了,怕是起不来,不如等天亮·····” 吕德民瞪他一眼,忽然脱下自己身上大氅,披到家丁头子身上。 “等天亮,他们就跑了!” “佟老三,穿上我的大氅,赶紧去办,要是能抢回这批货,老爷赏你一千两银子!你去瓮城告诉那些卫所兵,今晚谁要是起不来,老爷我就让他后半辈子都起不来!” 家丁头子听了这话,满怀感激,正要转身出去,外面大院响起砰砰敲门声。 主仆两人面面相觑,这兵荒马乱的,谁会登门? “锦衣卫指挥佥事,奉皇上旨意,来天津卫追查东厂叛逆,请吕同知出来说话!” 注释: 1、《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和文化》·卜正民(加) 正文 第234章 枕刀歌 “沈炼不是嗜杀之人,今日只取许显纯人头,为我大哥报仇!” “此事与你们无关,刀剑无情,都给老子滚开!” 天津张家港码头。 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据马与铁蒺藜组成的防线。 沈炼拎着抗倭名将俞大猷留下的虎泉利刃,瞟了眼正在逼近的天津卫所兵,单枪匹马对面前一眼望不到的敌军怒声咆哮。 在他身后,三十五勇士也都做好了迎战准备。 林宇放下那把沉重的长镐,将半人多高的重盾猛地扎在地上,捡起一支巨型标枪准备朝敌群投掷。 魏昭带着群家丁,聚在巨人林宇身旁给自己壮胆。毕竟眼前这样的大场面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魏昭他们都不是行伍中人,眼前上千兵马杀过来,还有东厂的番子,任凭自己如何凶悍,都会发憷,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杨府家丁身后是裴大虎和他的五名中军卫队卫兵,他们都是全身披甲,手持长枪镋钯,身上还装备有短铳和石雷,组成了开原军中典型的鸳鸯阵方阵。 再远处,火把映照不清。 吴霄与卢渐行等人阴谋在暗夜中。 吴霄从箭插中取出一支三重倒刺铁骨狼牙箭,缓缓张开了大弓。 所有人都在等待裴大虎命令。 这时,对面人群中有人叫道: “沈炼!你杀了前任厂公魏公公,杀了新厂公的外甥,杀了镇抚司十几口子人,今日又放火烧了天津武库,劫持徐大人,抢劫吕同知货物,欺君叛国,罪大恶极!你这狗贼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咱家已派快马回京向皇上禀告此事。明日,天下便知你和你主子刘招孙都是反贼,你们要造反!你等,凡是参与此事者,都要被诛灭九族!” 许显纯骑马从人群中跃出,两边站着的番子用盾牌护住他身体。 凌晨的张家港寒风彻骨,许显纯的声音被传出很远。 “厂公是你们杀的,休要血口喷人!” 沈炼拔刀出鞘,虎泉苗刀照亮四方。 “沈某再说最后一遍,今日之事,和你们无关,我只杀许显纯一人!” 许显纯身旁闪出一名武将,目光阴冷望向眼前众人,对许显纯沉声道: “许佥事,莫和他们废话,武库被烧,逮拿不了这些逆党,咱们都是死罪。” 吕同知也打马走到许显纯身边,努力想要巴结这位从京师赶来的上官,奈何他身体太过肥胖,压得胯下坐骑气喘吁吁。 “许佥事,犯不着让锦衣卫和兵马司的人上,除了水营的几百名战兵,还有卫所兵,都在这里,能来的都来了,大人请看,足足有一千多号人,还有本官府上的一百多个家丁,以及,赶来帮忙的义民。必定能拿住这群叛逆,给厂公出气,给下官报仇。” 许显纯瞟了眼吕同知身后,一群身形孱弱的卫所兵中还混迹着些歪瓜裂枣,许显纯一眼便看出那是些青皮无赖。 不过再看看吕胖子身边簇拥的那群精壮汉子,只见他们个个带着杀气面目不善,应当是天津本地的打行。 “好,按理说是咱东厂的家务事,沈炼也是咱们镇抚司的家贼,锦衣卫直接拿人就好了,不过吕同知如此上心,咱家甚为感动,等除了叛逆,咱家回去必定在厂公面前说你好话。那便让卫所兵先上吧!” 吕同知听了,连忙朝家丁头子挥挥手。 佟老三立即招呼家丁,驱赶后面的卫所兵向沈炼冲去。 “冲过去,他们只有十几个人,杀光这几个叛逆,老爷重重有赏!” 佟老三大喊一声,挥舞腰刀刀鞘,敲打周围那些还在迷迷糊糊的卫所兵。 黑压压的卫所兵像温柔的羊群,不紧不慢向据马铁蒺藜涌去。 这些卫所兵实际上都是些本地种田的民户,得益于朱元璋设计的天才卫所制度,他们的祖祖辈辈都只能在一个地方当军户,三代之后,便沦为彻彻底底的农民。 一个时辰前,这些人被吕老爷的家丁匆忙叫起来,乱糟糟的赶来码头,很多人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放箭!” 卫所兵身后,水营樊把总大声呵斥弓手射箭。 暗夜中飘来一阵稀疏的箭雨,箭支射中铠甲,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弓手射的都是轻箭,没什么杀伤力。 两波箭雨过后,卫所兵加速朝据马逼近。 上千人如潮水般很快涌到据马面前,在家丁的逼迫下,他们开始七手八脚拆除挡在路中间的据马。 沈炼闭上眼睛,俯身拽起地上一根埋在途中的麻绳,用力一拉。 据马四周顿时响起爆炸声,事先埋设的地雷炮纷纷被引爆。 一片鬼哭狼嚎声中,沈炼带着几个手下冲到人群中猛砍猛杀。 ~~~~~ 沈炼望着趴在一名年老卫所兵身上的少年,拭去绣春刀上的血迹。 对那少年道: “我杀了你爹,你若有本事,以后找我报仇,我叫沈炼!” 正文 第235章 夜航船 “章麻子审了半个时辰,贼人便招了,这次刺杀行动,乃是东厂、辽镇和咱们开原内贼三方勾结所为。” “家贼难防啊。” 开原总兵府客厅,平辽侯神色平静的望向坐在面前的乔一琦。 世事难料,眼前这个看似最不可能善终的老搭档,最后却成了自己最信赖的人。 “乔监军,本官准备明年称帝,这几日正在想新朝国号,是齐还是汉,或者····” 刘招孙想借乔一琦之口,将自己改朝换代的野心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平辽侯造反的决心。 毕竟,消息由乔大嘴传出去,会显得更正式一些。 “平辽侯,你终究还是要造反了,不过造反是大事,该与康应乾马士英他们说才是,他们两位,应当更擅长此事。下官力有不逮,只能做做监斩官,帮你杀几个人。” 乔一琦放下茶杯,努力抑制住自己脸上的失望之色。 刘招孙尴尬笑了笑,并不和乔一琦计较,他知道此人与康应乾完全不同,对扯旗造反一直反应冷淡。 “乔监军可知哪些人是家贼?” 乔一琦摇头叹息道: “这些时日开原诛杀过盛,本官已经做了一个月的监斩官,砍下的人头可以绕你们总兵府一周。平辽侯杀人多了,难免有人会狗急跳墙。至于内贼是谁,下官属实不知。老康当不会牵扯此事,你救过他性命,他也想跟着你造反;袁崇焕、茅元仪他们也不会,几位武将更不用说了,孙传庭刚刚受罚,说不准;平辽侯斩了宋应鼎,宋家人未必不会动歪心思。” 听乔一琦这话的意思,还是在抱怨整风运动太严厉。 乔一琦在开原不贪钱不恋权,身正不怕影子斜,大大咧咧,说话经常顶撞刘招孙,好在平辽侯已经习惯,懒得和他计较。 “乔监军,眼前皆是幽冥,本官只能摸石头过河,开原这条船最后会漂向何方,我也不知道。” 刘招孙忽然孟猛拍大腿,抬头笑道。 “贼人已经招了,他们老巢就在七星酒楼,张潮已经带人去了,走,乔监军,随本官去抓大鱼。” 说罢,他霍然起身,取出那把杀人无数的雁翎刀,在一队卫兵的簇拥下,和心腹乔一琦走出总兵府。 嗖嗖两支冷箭从酒楼射来,杨通眼明手快,将铁钩从小贩心口拔出,顶着尸体快速朝门口冲去。 耳边传来弩箭射入人体的噗嗤声,他在战场上见过后金巴牙剌使用的大弓,心中庆幸楼上那人用的只是短弩,否则在这个距离内,重箭完全可以穿透小贩尸体,像穿糖葫芦一样将自己射死。 街上行人见卖枣子的小贩被人杀死,都发了声喊,吓得四散逃走。 忽然背后传来兵刃破空之声,杨通连忙松开那具已经被射成刺猬的尸体,用刀盾兵常用的滚闪动作,身体猛地向前翻滚。 两柄飞斧一前一后,压着镇抚兵的后脑勺和脊梁,呼啸着砸在七星楼前的石狮子头上,溅起一阵火花。 杨通背后惊出冷汗,往前接着一个翻滚,顺势甩出袖中藏着的铁蒺藜。 靠着狮子掩护,进入酒楼门口五步的距离。 他躲在石狮子后面大口喘气,青石板路面上传来凌乱脚步声,前后左右至少两股人马在向他逼近。 “他娘的,又遇上硬茬子了!” 难缠的对手总是会让他遇见,在曲阜时是这样,在赫图阿拉时是这样,回到开原还是这样。 杨通斜斜瞟向后边,那个被他杀死的小贩软塌塌倒在地上,兀自死不瞑目望着这边。 他咬了咬牙,吹响随身携带的竹哨。 开原镇抚兵身上都带有这种小竹哨,外出巡逻遭遇敌情时,可以用它来呼叫支援,哨声尖锐,隔着很远都能听见。 对方显然没想到杨通竟是镇抚兵,哨声响起,立即有密集的箭雨射在石狮子上,对方显然是慌了手脚。 身后传来惨叫声,两个女真商人踩中了杨通洒下的铁蒺藜,丢下手中铁骨朵,抱着脚在原地蹦蹦跳跳。 杨通拉响石雷,等石雷快要爆炸时才扔出去,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刚才扔斧头的那几个女真商人魂归极乐。 趁着敌人慌乱,他猛地从石狮子后面跳出,扣动弩机,也不管有没有射中,不顾脸颊边飞过的蝗虫一般的箭雨,飞身冲进七星楼大门。 五步的距离转瞬即到。 一名弓手被杨通射中,镇抚兵挥动铁钩,刺入另一人眼窝中,那人痛的大叫一声,松开手中短弩,挥动腰刀朝四周乱砍。 杨通挥刀斩断那人手腕,在一阵不似人声的哀嚎声中,拔出匕首,看也不看,左右挑刺。 锋利的匕首切开对方腹部····· 他顶着这个半死不活的弓手,进入七星楼底层,地上一片狼藉,横七竖八摆满了几十具尸体。 他一眼便看出来,死去的是七星楼的掌柜和伙计,还有些他的镇抚兵兄弟。 杨通猛地举起已经装填好的燧发短铳,对着身后几名追上来的杀手,扣动扳机。 他望着眼前尸体,头皮一阵发麻,对着二楼晃动的人影,怒声咆哮: “狗贼,滚出来受死!” 过了一会儿,楼梯吱呀响动,一片脚步声由远及近。 曾公公站在楼梯上,举起一把火绳枪,瞄向杨通,从旁边一名番子手中接过火折子,准备点燃火绳。 “明儿个就是大年三十了,本想着回京师过年,你这贱胚!还不歇着,比催命的还急!杀咱家这么多人,咱家今日要活剥了你。” 杨通举起匕首在那弓手脖子上一抹,一把将尸体推开,开始朝燧发枪装填弹药: “饺子就在锅里,就看你有没有命吃!” ~~~~ 林宇抡着长镐,如一头狂暴巨兽,一头撞入溃败的卫所兵中。 重达四五十斤重的长镐将挡在前面的一切活物撞飞。 后面冲上来的卫所兵被这头巨兽吓住,纷纷怪叫着朝两边逃去。 很多人踩中路边铺设的铁蒺藜,脚掌被铁钉刺穿,倒在地上大声惨叫。 林宇拖着沉重身躯,大步向前。 长镐如风。 一个半坐在地上的卫所兵像皮球一样飞了出去。 “受伤的军户,不要再追杀!” 沈炼跟在后面大声疾呼,林宇杀气腾腾,兀自不停。 眼见得长镐又朝一名受伤不起的卫所兵砸去,沈炼猛地举起苗刀,全力格挡。 兵刃撞击溅射出阵阵火花,巨人前进的步伐顿时停滞。 “够了!咱们不是来杀人的!” 沈炼话刚落音,身后响起一阵火铳爆鸣声,林宇举起重盾护住两人。 五城兵马司的火铳兵隔着溃败的卫所兵,迫不及待开始朝目标射击。 周围顿时再次响起一片惨叫声,那些没被叛逆杀死的卫所兵,纷纷被铅弹击中,倒在地上翻滚哀嚎。 火光照亮吕同知发绿的脸,他抬头望向田尔耕,露出恶毒眼神。 正文 第236章 鱼入大海 五城兵马司火铳手停止射击时,吕德民带来的一千卫所兵,伤亡超过三百人。 在双方的合力打击下,卫所兵完全失去战力。 指望这群乌合之众冲阵本来就很不现实。 吕同知自以为捡个大漏,以为今天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获得军功,没想到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侥幸存活的卫所兵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逃了回来。 吕同知的家丁们让开了条口子,让这些被吓得没了魂儿的军户赶紧逃走。 卫所兵再不怎么不堪,也是吕通知麾下,军户们平日里帮吕老爷耕田,农闲时还被拉到辽东去修乌龟壳(堡垒),帮吕老爷赚外快。属于吕同知的重要私人财产。 东厂可以让卫所兵无偿帮忙,可以骑在这群乞丐兵头上拉屎拉尿作威作福,但不能把吕老爷的私人财产当成草芥,想割就割,肆意屠戮。 人头不是韭菜,割了不会再长。 说的更直白一点,要是这些军户在张家港死光,吕老爷这个指挥同知也就做到头了。 吕德民很生气。 东厂可以不尊重他,但不能不能尊重他的生意,不能不尊重他的私产。 用红毛夷金尼阁的话来说:“上帝保护所有自由民的合法财产,哪怕是黑奴。” 田尔耕显然没和红毛夷打过交道,所以才对吕同知的个人权益表现的如此漠视。 “吕同知,你的家丁都是吃干饭的?快!堵住缺口,别让卫所兵逃回来!” 田尔耕亲眼见到沈炼他们开始溃逃,刚才这几轮火铳射击,至少打死对方五六人。 “吕同知,愣着干嘛,让家丁压上去,把叛逆赶到海里!” 田尔耕一副上官做派,骑在马上发号施令,自始至终,甚至没低头看吕胖子一眼。 吕德民哦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假装没有听见。 等卫所兵差不多都逃了出来,他的胖脸才挤出笑容: “田千户,您也看见了,我家丁太少,根本挡不住这群乌合之众,你放心,等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这些死丘八!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大明军律!” 田尔耕冷冷一笑,看也不看吕同知一眼,转身命令还在射箭的樊把总,让他顶上去。 樊把总犹豫了片刻,见田千户神色不善,担心再犹豫一下,可能被此人送进镇抚司诏狱,享受单间死牢待遇,只得硬着头皮,指挥水营兵向前推进。 田尔耕望着这群天津兵背影,鼻子哼了一声。 作为东厂五彪之一,他在京师权势遮天,慢说一个小小的卫所同知,就是卫所指挥使来了,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他的大哥许显纯,现在大权在握,一句话就能让这些土包子们家破人亡。 几个小鱼小虾也敢给他甩脸色。 田尔耕很清楚吕德民底细,此人靠着走私贸易贩卖人口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发迹。 东厂只要想办他,随时都能送这胖子进诏狱。 如果不是厂公特意叮嘱,田尔耕也懒得搭理此人。 “那便请吕同知在此休整,让水营的人上!” 田尔耕对天津水营抱有很大希望,对比刚才那些乱糟糟的军户,眼前这群人看起来更像是兵。 田尔耕满怀希望的目送一队队水营兵朝远处暗夜走去。 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后,水营兵像是见鬼似的,争先恐后朝这边跑回。前面带队的几个军官连腰刀都跑得不见了。 田千户知道这群天津兵有意在放水,不过他现在懒得和这些人计较。 “废物!” 他转身望向兵马司火铳手,这些士兵刚刚完成休整,之前那番进攻颇为顺利,刚才他们乒乒乓乓一番乱打,打死上百名卫所兵,顺带打死了几个叛逆。 此时正是士气如虹。 “让兵马司的人接着上!” 两百名从京师赶来的兵马司火铳兵,踩着前面卫所兵留下的尸体,翻过据马和铁蒺藜,快速向叛逆藏匿的黑夜走去。 火绳枪虽然射速不佳,然而两百人齐射,威力不容小觑。 林宇扛着巨盾掩护众人隐没到黑夜中。 火铳手们举着火铳,朝着夜幕胡乱朝打放,一时之间,噼里啪啦非常热闹,好像担心铅子太多一样。 田尔耕得意洋洋道:“功夫再好,也挡不住铅子儿,不要担心,大胆向前推进,烧了福船,把他们全都抓住!” 忽然,三门虎蹲炮同时鸣放,铁球砸入密集的火铳手中,溅起阵阵血雨。 虎蹲炮与火绳枪射程相差无几,不过卢渐行他们藏在暗处,兵马司战兵在明处,而且,实心炮弹杀伤造成的视觉冲击绝对要比火铳要大很多。 “他们还有炮?!” 田尔耕盯着前面被炮弹击中倒地的战兵,满脸狐疑的望向旁边站立的吕德民。 吕德民学着红毛夷模样,耸了耸肩膀。 “本官不知道,许是他们从京师带来的。” “京师?拖着虎蹲炮从京师来到天津吗?” 火铳兵进攻陷入停滞,田尔耕催促吕德民道: “看来沈炼这逆贼早有准备,天津卫的火炮呢?把火炮拉过来,对着福船开炮!” 沈炼他们刚把水营武库炸掉,天津城内一半的佛朗机炮都被炸毁,剩余的火炮分散在四门,即便是立即下令拉过来,也要一个多时辰,眼见得天就要亮了。 吕德民耸耸肩,一脸抱歉的神色: “田千户,武库的炮都让他们炸了,只能四门瓮城的火炮拉来。” “那便赶紧!” 这时远处又是几声沉闷的虎蹲炮爆响,铁球呼啸着砸入混乱的人群中,再次带走几名兵马司士兵生命。 这两百多五城兵马司士兵,本来就是受东厂威慑才随锦衣卫逮拿沈炼,现在又是客兵作战,战斗意志更是薄弱,遭遇两轮炮击,出现十几人的伤亡后,立即呈现出崩溃趋势。 正当他们犹豫着要不要让锦衣卫增援,这时,天空忽然升起十几道橘红色火焰,火焰呼啸着朝溃乱的火铳手砸去。 “神火飞鸦!” 胡把总在京师待了多年,神机营装备的各式火器他多少都有过一些了解,眼前升起的这些火焰,毫无疑问正是令人丧胆的神火飞鸦。 这种火器虽然威力不大,然而可怕在于它的飞行轨迹实在诡异,以发射点为中心,前后左右都可能成为它的目标。 果然,几只火箭直接射在了后排督战的一名总旗身上,爆炸引起的火焰瞬间将那名总旗吞没,周围士兵吓得一哄而散。 正文 第237章 来不及了,快上船 夜幕之中,忽然射出十几支三重倒钩的狼牙大箭,冲在最前排火铳手倒下一片。 林宇抡起长镐从侧方冲出,陷入慌乱的火铳手无力组织反击,满脸惊恐的望向这个横冲直撞的巨人。 吴霄带着四个番子,躲在据马后面,动作娴熟的射杀那些试图还击的火铳手。 片刻之间,便有十几人被射翻在地,三重倒钩的大箭撕扯着肌肉,中箭者无不痛苦哀嚎,在地上翻滚着,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全身披戴两层铠甲的林宇如狂暴猛兽,带着魏昭和一众杨府家丁,从侧翼杀出。 魏昭瞟了眼冲在前面的林大个子,不由倒吸口凉气,叫住两个冒失的家丁,对他们道: “不要命了,离那家伙远点!” 那家伙正将二十多斤重的长镐挥动如风,兵马司的火铳手除了一根火绳枪,剩下的武器便只有一把单手腰刀,由于兵马司克扣兵饷,很多人连腰刀都没有,铠甲就更不用说,只有伍长总旗之类的军官才会佩戴。 这样以来,林宇手中的长镐便成了大杀器,挨着碰着,非死即残,火绳枪装填本就非常缓慢,加上又在黑夜中,忽然闪出这样一头钢铁巨兽,碗口粗细的狼牙棒带着风朝人脸上招呼,正常人都受不了。很多士兵将林宇当成了张家港附近的海怪,丢下火绳枪,没命的往后逃走。 一名杨府家丁望着前方不知疲倦的林宇,又瞅了瞅周围不断被打飞火铳手,忐忑不安问道: “头儿,那咱们干什么?不能这样干站着啊,” 魏昭这才如梦初醒,将注意力从那根不断收割生命的狼牙棒身上转回来,望向身边几名家丁,忽然想起自己江湖绰号魏一刀,于是对几名同样看呆了的手下命令道: “那家伙手里的狼牙棒太厉害,咱们离远点,嗯,找那些被打伤的,上前补刀,别忘了老子就叫魏一刀!一刀杀人的一刀。” 在林宇沈炼带动下,剩余的二十多人奋起神勇,将落在最后的百十号火铳手全部杀死,狭窄的路面上堆起两层尸首,底下一层是被炸死的卫所兵,上面一层是被砍死射死的兵马司士兵。 田尔耕望着眼前的溃败,眼中露出深刻的恨意。他原以为,这是场很轻松的战斗,沈炼他们已经逃到了张家港,可以说是进入了死地,没想到这狗贼竟然穷鼠噬猫,杀了这么多人。 卫所兵被他们击溃还能理解,就连水营战兵和五城兵马司战兵都不是这几十人对手。 不过田尔耕也不担心,刚才三轮进攻,对面至少已经伤亡有十人,再攻打几次,沈炼就得跳海自尽了。 天津各门的火炮正在朝港口这边运来,预计很快便能运到,眼前这几十号人即便是天神下凡,也挡不住炮子儿。 等待佛朗机炮就位,甚至不需要再和这群亡命徒纠缠,直接对着码头那艘福船开炮即可。 只要打沉了这艘福船,这群叛逆便插翅难逃,只能被围在张家港等死。 田千户看了看夜空,东边长庚星(启明星)渐渐升起,不到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不过他想到厂公天亮便会赶到天津卫,今晚天津出了这么大的事,若是这次还不能干掉沈炼,厂公绝不会轻饶了自己。肯定要他当做替罪羊送给天津巡抚也就是这位吕同知的舅舅出气。 田尔耕很清楚,若是这次再让沈炼逃走,他这个锦衣卫千户算是做到头了,而且搞不好还会搭上性命。 他对许显纯甚是了解,新厂公心胸狭隘,比魏忠贤凶残百倍,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外甥白白死了,不杀几个人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想到这里,田尔耕打了个哆嗦,回头望向身后一百多名东厂番子,田尔耕扫视众人,对着那些脸被冻成乌青的番子道: “该咱们上了,都是老人儿,咱家也不给你废话,只说一句,今日没有北镇抚司百户沈炼,他已经不是你们兄弟,而是祸国殃民的逆党,是要杀光你们家人的禽兽,所以,你们不要再顾及往日情分,冲过去,给咱家杀光所有人,让开原贼见识见识咱们东厂手段。” 番子们答应一声,没有过多言语,立即拔出冰冷的雁翎刀,一些人朝短弩上安装毒箭,还有些人开始给三眼铳装填弹药。 这一百名东厂最精锐的番子,是厂公特许田尔耕从三千锦衣卫中挑选出来的,个个不仅功夫了得,而且装备也是精良,远远优于普通明军战兵,甚至比夜不收还要精锐。 田尔耕望着这些精锐番子从容不迫开始准备,他相信这一百番子足够杀光对面那些残余叛逆,一百人对战二十多人,绝对没有问题。 而且火炮马上就到,这次沈炼断无任何脱身的可能。 田尔耕微微点头,正在为自己谋划周全洋洋得意。 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一名番子惊叫。 “田千户,福船,福船!” 田尔耕漫不经心朝岸边望去,刚刚洋溢在脸上的笑容全部消散,昏暗的光线下,田千户影影绰绰能够望见,那艘承载着无数人希望的大号福船如同一个巨大的鬼魂,正在缓缓升起船帆。 “福船要跑了!他们把船锚捞起来了!” 更多的番子在前面打亮火把,半里之外,浑浊不清的福船上,几个水鬼的一样的人正沿着桅杆爬上爬下。 “完了!沈炼要跑了!” 一个极可怕的念想涌上田尔耕心头。 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 眼下海面到处都是浮冰,即便是白天行船,经验老道的水手也可能会不小心撞上,现在黑灯瞎火的,这个时候把船开出海,和自杀也没什么区别。 田尔耕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对前面已经准备好的锦衣卫番子下令: “叛贼力竭了,追上去,杀光他们!” 番子们见状,顿时士气倍增,纷纷跳过据马,踩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朝那条试图逃走的福船追去。 嗖嗖,两支重箭划破夜空,重重撞向冲在最前面的两个番子,番子像被铁锤击中一般,身子猛地往后退去。 一堆燃烧的据马后面,吴霄探出半个头来,快速朝远处观察一番,接着又抽出支倒钩狼牙重箭,搭在绷紧的大弓上。 右手戴着的和田玉扳指轻轻松开,嗡一声响,重箭离弦而出,越过地上层层叠叠的尸体,如一道黑色闪电,只取前面一名番子咽喉。 那番子觉察到危险,挥刀挡在身前,重箭撞在雁翎刀刀刃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重箭巨大撞击里带动番子身体朝后退了几步。 这记重箭势大力沉,若是常人早被一箭射中,这番子毕竟是刀口舔血九死一生在东厂历练多年,关键时刻的一个格挡,让他捡回条性命。 “好险。” 他还没来得及庆幸,眼前一点寒光闪过,五尺标枪如黑龙出洞,从远处黑暗中突然射出,番子没来得及再做出任何反应,前后鱼鳞甲被标枪贯穿,他低头望向深深刺入自己心口的枪头,直到最后咽气时,眼中还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黑暗中,林宇投掷的标枪一击命中,这个巨人怀中抱着十几根标枪,立即朝旁边移动,他刚刚躲开,刚才站立的位置便飞来一片密集的箭雨。 裴大虎在黑暗中对几个负责殿后的卫兵喊道: “林宇吴霄,别管他们了,带手下快跟上来,船要走了,坐不上船,就走不了了!” 正文 第238章 真武大帝一只手 杨通失去左手,一只手很难瞄准,他对着楼梯连开两枪,什么也没打到。 番子们用短弩火铳还击,杨通躲在大柱子后面,一动不动,柱子被打的木屑横飞。 他被敌人死死压制住,抬不起头。 宦官望见杨通左臂的铁钩,冷笑道: “原来是个残废!刘招孙手里没人了?派你这个残废来送死!” 杨通背贴着柱子,锁子甲渗出血迹,他喘了口气,对楼上大喊: “降了吧!外面都是战兵,说出同伙藏身之处,给你们个痛快的!” 宦官手中火绳枪引线刚好燃尽,轰一声响,铅子射向楼下。 柱子像被铁锤击中,微微晃动,杨通眼前一阵晕眩,迸飞的木屑像利刃般划破他的脸。 “你来晚一步,曾公公已经出城,咱家不怕死,这些手下,也不怕死,他们都和刘招孙有血海深仇。等会儿一把火烧掉七星楼!把开原烧得干干净净!把你们都烧死!哈哈哈!” 杨通懒得理这疯子,翻遍全身,只有铁蒺藜和一把短弩。 他不擅长近身格斗,现在孤身一人,根本不是眼前这群亡命之徒的对手。 刚冒出头,几只弩箭柱子这边射来,杨通连连被弩箭射中。 正在这时,嘭的一声,大门从外面被人撞开。 一群全身披甲的战兵举着厚实的盾牌,如野牛般撞进七星楼。 一名旗队长站在门口环顾四周,手举令旗,指向二楼。 “冲上楼,杀光他们!” 源源不断的战兵从外面蜂拥而入,门口倒下两具女真商人模样的番子。 “点火!烧死他们!” 楼上番子急忙大叫。 他们从屋中抱出早已准备好的桐油,不管快速逼近的战兵,疯狂在走廊泼洒。 七星楼顿时充斥着桐油的刺鼻味。 旗队长大喝一声: “长枪兵,上!” 一队手持长枪的战兵以战斗阵型,蹬蹬爬上楼梯,将长枪端平,接近目标后,开始疯狂突刺。 番子和辽镇家丁连忙挥舞兵刃格挡,一些悍勇之徒拎着雁翎刀冲上来砍长枪兵。 他们在杀死几名长枪兵后,很快被密集的枪头戳成筛子。 后面的人举起短弩朝开原兵射击,弩箭被刀盾兵盾牌挡住。 后面跟上来的火铳兵,在圆盾缝隙中架黑洞洞的铳管。 “瞄准!开火!” 开原火铳兵的加入,结束了一切悬念。 ······· 刘招孙望着横七竖八的尸体,久久无语。 七星楼是东厂番子们盘踞的巢穴。 十二个东厂番子,连同祖大寿派来的五个心腹家丁,全部被当场杀死。 一个祖家家丁被押到平辽侯前面跪下。 “你主子呢?” “说出来能饶咱不死吗?” 刘招孙将雁翎刀抵在家丁脑门,又问了遍。 “你主子呢?” “逃了,朝金州逃了。” “不回山海关,去金州做什么?” 家丁头子嬉皮笑脸道: “说出来能饶咱不死吗?” 张潮一拳打在家丁心口,那人捂着肚子嗷嗷大叫,摆手求饶: “去金州坐船,渡海去山东,宋大人说,说要,要。” 刀刃划破家丁脸颊,渗出点点血迹。 “去文登抓平辽侯夫人,带文登的战兵投奔朝廷。” 刘招孙脸色大变,一把拎起那家丁,只手将他举过头顶,怒目圆睁道: “什么时候走的?!说!” 家丁全身颤抖,磕磕巴巴: “昨儿,昨早晨走的,他们收买了一个守城旗队长……说了,能饶咱·····” “去死!” 雁翎刀猛地斩下。 刘招孙望向张潮,杀气腾腾道: “召集骑兵营,随本官追击!” 乔一琦连忙劝道: “不可!平辽侯大病初愈,不宜再鞍马劳顿,眼下逃走的只是东厂余孽,没必要兴师动众,平辽侯,你还须坐镇开原,不可轻动……” “住口!” 刘招孙怒喝一声,转身一记重拳打在旁边一个被俘家丁身上。 “金虞姬只身在文登,我不能坐视不管!” 家丁像沙袋一样,飞出五六步,重重摔在地上,口吐鲜血,当场毙命。 刘招孙来回踱步,他步子很快,一边走一边怒道。 “宋应昇这狗贼,本官知道他家贫寒,让他管商贸,他却恩将仇报!贪了这么多银子,还要勾结东厂!杀我的女人。金虞姬若有什么不测,我要杀,杀他们九族!” 周围将官都远远站着,他们知道平辽侯正在气头上,都不敢惹这个杀神。 最后,平辽侯终于冷静了下来,抬头望向乔一琦。 “乔监军说的对,开原还不太平,现在不能只顾儿女私情!要以大局为重!张潮!” 张潮连忙上前。 “带二十名卫兵,务必要截下番子和宋应昇!抓活的回来,抓不到活的,就把尸体带回!本官要扒了他们的皮!给死去的商户百姓报仇!” 张潮答应一声,立即带人出去。 平辽侯转身望向章东,对章麻子吩咐道: “章营官,你持本官将令,通知第二军营官程亮,让他亲自带队,抽调精锐夜不收,去金州增援,若张潮遇上辽镇人马阻拦,只管全力攻击,若是祖大寿敢动真格的,本官便先拿他开刀!” 章东接过腰牌,领命而去。 安排完毕,平辽侯望向面前这个遍体鳞伤的镇抚兵,随行军医给杨通检查过伤口,箭伤五处,刀伤八处,都不是要害位置,没什么大碍。 平辽侯情绪终于平复,见镇抚兵没有生命危险,上前对他道: “独臂勇闯虎穴,不愧为我开原战兵,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杨通。” 邓长雄上前耳语几句。 “你就是杨通?第二军的神射手,在赫图阿拉,你一个人射杀二十七个鞑子。” 杨通谦虚道: “回大人,都是真武大帝庇佑,小人运气好而已。” 刘招孙当着众将官面,大声宣布道: “杨通!” “在!” “即日起,任命你为开原镇抚兵第一营副营官,领三百镇抚兵,协助章营官,帮本官看护好开原!” 杨通吓得后退了一步,满脸都是惊愕的神色,周围众人也是微微骚动。 “刘总兵,小人只有一只手,只是个战兵,什么都不懂,当不了军官的。” 刘招孙上前一步,来到杨通身前,镇抚兵有些手足无措。 平辽侯轻轻举起那只冰冷锋利的铁钩。 “你能做一个神射手,也能当好一个营官。你有右手和这个钩子,想做什么都能做,有些事情,钩子能比手做的更好,比如杀人。” 平辽侯说到这里,望了望地上那个被剜去眼睛的番子。 “如果本官有更多像你这样的镇抚兵,东厂就不敢这般肆无忌惮!开原也不会死这么多人。本官要扩建镇抚兵,增加到两千,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不要推辞。一只手又如何!我告诉你,真武大帝就只有一只手,可他斩妖除魔,守卫天下百姓。” 杨通吓得后退一步,双手合十,念了句“真神勿怪”,防止真武大帝怪罪。 这位信仰道教的狙击手,抬头战战兢兢望向平辽侯,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平辽侯真人。 没想到,平辽侯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刘大人,敢问哪里有说过真武神只有一只手?” 真武大帝是道教至高神之一,也是元明时期官方推崇的主神。 从朱元璋到朱棣,都对这位真神顶礼膜拜。 朱棣靖难之役之所以能成功,据说也有真武神的功劳。 后来永乐皇帝在均州大建武当,其中一个原因便是给真武大帝还愿。 刘招孙平静望向眼前这个独臂士兵,郑重其事道: “本官说真武神没有左手,因为真武神的侍从,全都在他的右边。他的信徒从都是拉着他的右手,本官从没在书中听有人提到真武神的左手,《道德经》不曾提过,《庄子》不曾提过,武当山遇真宫里的老道士没提过,就连神人张三丰也没提过。所以,真武神只有一只手。” 杨通聚精会神听完这番话,抬头望向熙熙攘攘的开原城,望向平辽侯殷切的目光。 最后,杨通微微一笑,对平辽侯说,既然真武神能用一只手斩妖除魔,他也能用一只手守卫开原,为平辽侯出力。 刘招孙拍拍杨通肩膀,扶着他,在卫兵簇拥下走出血流成河的七星楼。 两人边走边聊,杨通问起那个和自己一样,最先发现番子的女工。 刘招孙以为他是英雄惜英雄,回忆了一下道: “她是平定闻香教后,从山东过来的,和本官同姓,叫刘……森训导官,她叫什么。” 东莞仔连忙上前,毕恭毕敬道: “大人,那女子叫刘月儿,是花木兰一样的人物!” 刘招孙微微点头。 “好,你们训导队要对这个刘月儿好好宣传,让开原百姓都知道,女子都能抓住奸细!他们也可以!以后防谍主要还得靠开原百姓。” 杨通心脏剧烈跳动。 七星楼周围聚满百姓。 东厂番子和辽镇家丁的尸体都被抬了出来,摆放在大街上。 十几个被生擒的俘虏跪在地上。 森悌举着纸糊的大喇叭,大声喊道: “父老乡亲们,开原为朝廷立下这么大功劳,帮朝廷打败建奴,帮朝廷平定白莲教,帮朝廷救下几万流民,朝廷是咋对待咱们开原的呢?” “看!朝廷就是这样报答咱们的!!” 森悌指着一群被俘的番子和家丁,又指了指被抬出来的一具具百姓尸体,气得脸红脖子粗,好久说不出话来。 周围将官个个怒气冲天,尤其是民政官员,前几日,他们有同事被东厂番子暗杀。 若不是平辽侯在场,这些人怕是要马上扑上去把这几个俘虏活活咬死。 “朝廷猜忌咱们,派番子潜入开原,想要诬蔑平辽侯造反,他们找不到证据,就在这里杀人放火,你们都看到了,城中死去的军民商户,都是他们杀的!他们还勾结辽镇,就是那个祖大寿!妄想刺杀平辽侯,抢光咱们开原!” “他们不止想杀平辽侯,还想把咱们店铺都抢光,把咱们,卖到关内当奴仆!” 森悌说到最后,忽然停住,周围几千双眼睛都是怒目圆睁,燃烧的怒火快把训导官烧死。 他缓了口气,竭斯底里喊道: “咱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 开原百姓山呼海啸。 刘招孙连忙出来,狠狠瞪森悌一眼,挥手示意百姓安静。 “诸位,朝廷要抓本官,便让他们抓去吧,大不了把本官抓进诏狱,本官清清白白,不怕进东厂!只求不连累开原,不连累大家就好。” 这时,百姓中有人带头高呼。 “保护平辽侯,反了他娘的朝廷!” “反了朝廷!” 群情激愤。 刘招孙回头望了眼森悌,露出满意笑容。 正文 第239章 辞旧岁 泰昌二年腊月三十。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农历年的最后一天,开原洋溢在节日的喜庆中。 过去这一年对开原体系来说可谓意义非凡。 军事方面,彻底击败后金,登陆山东,战兵与骑兵进一步扩张,军队规模正滚雪球式飞速增长,军队火铳装备率提升至七成,辽东水师开始装备战舰,海军有无到有。工坊职工扩充至一千人,新式火箭、野战炮成功研发并投入量产,后膛燧发枪不断改良,枪拴闭气性能差问题将得到解决,此外用作实战的热气球也已立项····· 民政方面,平辽侯治下人口突破三百万,每天都有各地流民前来投靠。 更多的厂矿被开发出来,朝鲜的铁矿石、山东的金矿石,抚顺的煤炭、赫图阿拉的林木,被源源不断运入开原,为工坊提供冶炼制造所需的原料。 后金、闻香教作战的战果被民政充分消化,辽东商贸公司的影响力辐射大明关内及朝鲜、蒙古。大量的银钱物资源源不断涌入开原,相当部分银钱被用于驿道、学堂、工坊、屯堡等建设,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有效抑制了通货膨胀。老百姓的腰包鼓了,物价却没有明显上涨,大家的日子更加滋润,越来越有盼头。 对外方面,在控制原后金势力范围后,继续加强对辽镇的威压,逐步蚕食山东,对朝鲜加强控制。 此外,以战兵、水手、猎户组成的北方考察队和远洋捕鲸队正在加快筹建中。 这两支隶属于民政的探险力量,将分别担负起外东北拓展、远洋探险等任务,预计明年四月份就可以从开原出发,各自展开行动。 对倭国的刺探活动也由工商部门与情报局联合发起,第一批商贩打扮的间谍已经在腊月进入日本长崎港口······· 队伍建设方面,镇抚兵、战兵代表、情报局相互制衡,分化事权,协助平辽侯加强对军队、工商等部门的控制;训导官制度进一步完善,成为加强舆论控制、增强平辽侯个人威信的重要工具。 此外,隐藏在开原体系内的蛀虫被清理干净,潜伏城中的东厂番子被斩杀殆尽,一批骄兵悍将遭到了打压,结党营私的行为被狠狠敲打。新人得到了提升,一批元老失去权势,各派势力被重新洗牌,刘招孙手中权力得到巩固加强。随着整风运动的结束,开原造反的条件已经成熟,刘招孙称帝这件事情已经不再遥远。 一派繁荣之下,刘招孙却总是感觉惴惴不安。 年三十儿的年夜饭,比去年更显丰盛。杨青儿带着两个丫鬟忙活了半天,备下一桌子丰盛菜肴。 平辽侯带着夫人拜了祖宗牌位,给义父刘綎烧了纸钱,这才坐定,举起了筷箸。 啃了两块蒸饼,眼前浮现出成亲时给金虞姬吃冰的画面。 “夫君,可是不合你胃口?” 杨青儿以为刘招孙这几日操劳过度,所以食欲不佳,她起身给夫君斟满酒。 “很合口,夫人辛苦了。” 意识到失态,刘招孙连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杨青儿见他这幅模样,便知是金虞姬的缘故,忍住心中酸楚,安慰道: “张潮他们功夫了得,还有第二军增援,肯定不会让叛贼逃去山东的,夫君请放心。再说,山东还有咱们的战兵呢。” 刘招孙倒不担心张潮是否能追上叛贼,据镇抚兵调查,宋应昇出城时还带了十几车金银珠宝,绝对走不远。他担心是祖大寿会鱼死网破,出兵阻拦追击,单凭程亮那几百人,怕不是辽镇对手。以开原与辽镇目前态势,祖大寿很有可能会这样做。若是让东方番子和宋应昇逃到文登,内外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他心中这样想,表面却装出欣慰之色,对杨青儿笑道: “还是夫人想的周全,是我多虑了。” “这几天过年,夫君便在家中歇歇,布木布泰年后就要回草原,你也该多陪陪小妹妹。” 杨青儿见刘招孙眉头舒展,起身又要给夫君斟酒,布木布泰一把抓过酒壶,给自己杯子满上了。 杨青儿笑道:“小孩子别喝酒,将来长不高。” “什么小孩子?人家马上就是科尔沁大汗了,以后去科尔沁再见他,都要尊称一声大汗。” 布木布泰放下酒盅,不知是酒意阑珊还是动了真情,眼中含光,痴痴望向刘招孙。 “便是真做了汗,你也要永远做我哥哥,好不好?” 刘招孙伸出手指,和小太妹拉了个勾,对她点头道: “好兄弟,一言为定。” 杨青儿朝两人翻了个白眼,给夫君碗里夹菜,又要给他斟酒。 “少贫嘴,多吃羊肉补一补。” “不喝了,夫人知道的,我只能喝三杯,晚些还要去孙传庭家里。” 杨青儿惊道:“大年三十儿,外面又在下雪,不留着和我们过,去别人家作甚!” 刘招孙面露戚容,还没开口,眼泪快要垂下,杨青儿见他这样,忙问是怎么回事。 平辽侯叹了口气。 平辽侯斩杀宋应鼎的当日,宋应昇便带上番子和三千两银子去了孙家,劝说孙传庭跟他们一起逃离开原,在金州乘船出海,投奔朝廷。 宋应昇反复保证,只要他愿回京师,厂公便给他安排个兵部主事当,等灭了刘招孙,升孙传庭为兵部尚书,以孙传庭的才干,肯定是做首辅的材料。 孙传庭还没成亲,唯一的老母已于去年过世,在宋应昇看来,给出这样的条件,对方绝对会跟自己走。 没想到孙传庭严词拒绝,不仅如此,他还指着宋应昇鼻子大声叱骂,让宋应昇带上银子立即滚蛋。 宋应昇感觉匪夷所思,须知孙传庭刚刚才被刘招孙羞辱,因为康应乾的过失,他被从一城之主降为不入流的小吏,委曲求全。按说现在姓孙的应该对开原恨之入骨,为何却是这样。 宋应昇震惊之余,恼羞成怒,便留下番子要杀人灭口,他担心事情败露,匆忙去找曾公公,两人连夜筹划,买通了西门一个军官,次日便匆忙逃离开原。 负责灭口的番子猛刺孙传庭一刀,见对方昏死过去,还要再刺时,外面有战兵朝这边巡逻过来,番子担心等会儿不能脱身,便丢下刀子仓皇逃离孙府。 孙传庭身边只有一名仆人,这人跟随孙传庭多年,从京师一路跟到开原,当晚仆人在隔壁睡觉,等次日发现时,孙传庭口中只剩游丝。仆人解开他官服,一本账册从孙传庭怀中滑出,当中多了个窟窿····· 小院里冷冷清清,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头蹲在院中生火,肩头快要积雪覆盖。 黑乎乎的浓烟从煤炉冒出,呛得刘招孙直流眼泪。 卫兵正要上前,被刘招孙喝住。 “老人家,孙白谷是住这里吗?” 老头回望众人,一言不发的在前面领路。 刘招孙跟着老头进了客厅,这是他第一次来手下家中。 “以后要多去他们家中走动。” 客厅很是简陋,除了四面墙壁和几件家具,再没有其他东西。 同样是在开原为官,两年下来,有人拉走十几车金银,有人家徒四壁。 刘招孙微微感叹:“比我还要节俭。” 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进一步提高开原官吏待遇标准,指望道德约束廉洁是不现实的。 各种监督制度要与以薪养廉结合起来,千万不能像朱元璋那样刻薄,既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 他望着走在前面带路的老头,询问道: “你家大人遇刺,现在怎样了?” 刚刚问完,才想起这老头又聋又哑,只得作罢。~~~~ 平辽侯望着床榻之上的孙传庭,孙传庭听见是刘招孙声音,挣扎着坐起,还在穿官服。 “免了免了,这里又没外人,别搞这些虚礼!” 刘招孙瞟了眼窗外纷飞的雪花,又看了看床榻上的孙传庭,心痛道: “身子无碍吧?昨天被气昏头了,忙着派人追杀叛贼,没来得及看你!孙大人勿怪!” 说罢,他轻轻扶起孙传庭,这时那个聋哑老头已经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卫兵上下打量这人一番,放他进去。 刘招孙举手示意老头站住,从他手中接过汤药,自己亲尝了口,扶着孙传庭喝下。 孙传庭眼圈红润,讲起那日自己遇刺的经历。 “若非赶着盘点,带账本回来,刚好替下官挡住一刀,刀子只砍到肋骨,下官怕再见不到平辽侯了。” “孙大人兢兢业业,为百姓做了这么多事,老天也会开眼的!” 屋子里凉飕飕的,刘招孙打了个哆嗦,环顾四周。 挥手招呼卫兵上前,让他们取来件大氅。 他亲自给孙传庭披上。 孙传庭神情惊愕,平辽侯握住他冰凉的手: “这是本官的衣物,你放心穿着,回头让卫兵炉子炭火来,开原冬天冷,不可冷到我的心腹重臣。孙大人,这些时日委屈你了,待你康复,便官复原职,随本官征战辽西。本官要灭辽镇了。” 飞雪窸窸窣窣敲打破旧的窗棂,一屋子人泪眼婆娑。 “刘总兵,宋应昇抓到没有?” “快了,他跑不了!” 正文 第240章 虎归山,鱼入海 一发炮弹擦着福船桅杆高速掠过,斜斜飞过福船左舷,在漂满冰块的海面上,溅起一团冰冷的水花。 在水手的急促呐喊声中,海风吹鼓船帆,庞大的福船像滑翔的鲲鹏,急速朝幽冥深海驶去。 身后火炮声更加密集,福船尾部的火炮对着岸边进行还击,几门佛朗机炮在海岸之间相互炮击。 前膛火炮没什么准头,两边火炮如菜鸡互啄,随着天津四门火炮陆续抵达张家港,对射呈现出一边倒的形势,几个水手像猴子似得在光秃秃的桅杆上爬上爬下,动作娴熟的操作大船在浮冰中间小心前行,以高超的走位躲避火炮攻击。 忽然一声惨叫,一发炮弹击中了桅杆,迸飞的木屑击中一名趴在桅杆上扯动风帆的水手,水手跌落在甲板上,发出沉闷响声。 好在福船此时已经渐渐驶出佛朗机炮射程,加速朝深海驶去。 最后几发铁球在船尾海面上掀起一朵朵水花,水花消失,便再无动静。 裴大虎长长出了口气,回望掉落在甲板上的那个水手,人早已断气,甲板上隐隐能看到一滩血迹。 裴大虎见惯了生死,自然不会生出什么感伤,他手扶福船船舷,举目四望。黑沉沉的海面像巨兽的脸,仿佛随时都能张大嘴巴将所有人吞没。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就像当年随平辽侯从萨尔浒脱险,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感。 然而大家都很清楚,危险还没有结束,东边天空露出了一抹鱼肚白,天很快就要亮了。若是天亮前走不远,他们就会被水营舰船追上,到那时候,茫茫大海,可没处逃去。 一个身材矮壮,面露凶光的水手在望杆上大声喊: “检查桅杆受损情况,赶紧修好!把甲板上的死人清理干净!” 五六个水手立即忙碌起来。 上船时,杨镐便告诉过裴大虎,这矮壮汉子名叫韩超,是这条福船水手们的东家,以前是个海盗。 刚才登船的时候,韩超对别人都是凶巴巴的,唯独在杨镐面前,毕恭毕敬,完全是另一幅模样。 看来这海盗和杨经略之间关系并不简单,裴大虎懒得去猜,他在甲板上逗留了会儿,便匆忙走回船舱。 甲板上能把人冻死,除了水手,其余人都躲在二层舱底, 裴大虎手下三十五人,现在只剩十九个还在喘气。 活着的人身上也都有伤,沈炼林宇的锁子甲上插满了箭羽,吴霄头顶上的明盔消失不见。 最后时刻负责殿后的不止林宇他们三个,只是其他人都死了。 如果不是刚才三人跑得快,现在也成了海边三具冰冷尸体,人头被东厂番子砍下,拿去兵部验功。 巨熊一般的林宇将锁子甲外面的箭支一根根拔下来,他瞟了眼地上躺着的两个伤兵,那是魏昭手下家丁,两人还在痛苦呻吟。 林宇掏出自己椰瓢,将水递给两个家丁。 两人都被火铳打中了,虽然没有伤及要害,但流了一地血,看样子也活不成了。 “林大个子,别白费力气了。” 吴霄冲林宇摆摆手,这个陕西卫兵,瘫坐在地板上,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半个时辰前,在吴霄跳上福船甲板的瞬间,隐隐听到背后传开风声,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脑袋,明盔被一把飞斧劈中,落入漆黑一片的海面上。 他现在想象还觉得后怕,若是刚才自己没有躲闪,掉进海里的就不是头盔,而是他的人头了。“以后咱们会杀回来的!杀回天津!” 裴大虎见他几名手下都是精疲力竭,尽显疲态,对众人安慰道。 “那就要看你们的平辽侯什么时候带兵入关了,他东厂再厉害,在开原大军面前,不过蝼蚁一般!” 沈炼现在对这些打打杀杀已经彻底厌烦,刚才又有好多人死在他的刀下。 直到最后一刻,狗贼许显纯也没出现,他的报仇又要往后推迟了。他心中郁闷,所幸两名小弟都还活着。 赵远之胳膊中箭,卢渐行小腿被砍了一刀,好在都不是什么大事。 沈炼啐了口唾沫,朝裴大虎等人打了招呼,起身去后面看他老娘了。 刚刚起身,撞见正从后面过来的杨镐。 杨镐见众人神情木讷,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他瞅着窗外黑黢黢的海面,对裴大虎道: “听说你们不去辽东?” 在许显纯吕德民等人目送下,沈炼乘坐福船渐行渐远。 都落在了海面和岸边空地。 福船驶出张家湾码头,炮击渐渐 正文 第241章 随风而去 福船继续向深海驶去,杨镐和裴大虎正在为去辽东还是去山东而争执不下时,韩超派水手给带来个坏消息: 福船桅杆被火炮打坏,主帆受损严重,一时难以修好,他们怕是要被天津水营的战船追上了。 清晨时分,天亮了,远处天际之间阴云密布,暴风雨朝这边来了。 站在望杆上的韩超脸色变得很难看,今年海上的天气越来越诡异,寒冬腊月也能遇上风暴,真是晦气到家了。 他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水手瞅了眼西北天空正在形成的云团,忐忑不安道: “大当家的,早知这趟买卖这么难做,当初就不接了,他们必是朝廷反贼,搅动整个天津卫!大当家的,眼下前面有浪,后有水营,船帆又让绳子搅住,咱们怕是要归位了。” 韩超瞪白发水手一眼,冷冷道: “杨经略的事就是我韩超的事!钱老三,你再敢乱嚼舌头,老子把你舌头割了喂鱼!” 钱老三哼了一声,不敢再说话,裹紧羊皮袄子,爬下望杆,朝甲板那边去了。西北风呼啸而至,吹的船身晃晃悠悠。 韩超回头望向船尾,阴沉昏暗的地平线上,隐隐出现十几个模糊的黑点。 “妈的,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 众人闻讯纷纷跑到福船船尾,朝张家口港方向眺望。 十几个小黑点越来越大,轮廓也变得清晰起来,不用猜也知道是天津水营的战船追来了。 裴大虎从怀中取出远镜,这只远镜是他来京师前平辽侯送给他的礼物,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顺着远镜望去,十二艘战舰劈波斩浪,快速朝福船逼来。 冲在最前面的六艘中型海沧船,裴大虎能清晰看见船舷上装备的千斤佛郎机,共有四门,还有些碗口铳,喷筒之类的火器。 海沧船后面跟着六艘一号福船,和沧船相比,一号福船体型巨大,装备火器数量也更多。 除了千斤弗朗机,裴大虎还看到了大将军炮、碗口铳,迅雷炮更是布满船舷。 水营战兵们立在甲板上,很多人身上都装备了火铳,看样子已经做好接战准备。 看来天津水营是铁了心要置他们于死地。 失去主帆支撑,福船船速渐渐放缓。 水营舰队距离越来越近,众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甲板上来回走动,焦躁不安。 “老子不会游水,待会儿掉水里了,你们可得救我上来!” 吴霄找了顶头盔,给自己重新戴好,习惯性摸了摸箭插,大箭早已用完,他恨恨的将大弓扔在甲板上,拔出腰间那把已经崩坏的雁翎刀,抬头望向五里之外正在迅速逼近的水营战船。 “来啊!” 裴大虎瞟他一眼,按住雁翎刀,对吴霄道: “你先歇会儿,他们不会跳帮,会直接开炮,直到把咱们船打沉。” 补满补丁的主帆斜斜挂在福船桅杆上,绳索与碎布缠绕在一起,像落入网中的飞鸟,翅膀软软耷拉下来。 “大掌柜,咋办?狗官军要追上来了。” 韩超望向船尾两门小佛朗机炮,又看了看前方两三里海面上正在形成的风暴云,指着墨黑色的天空大声道: “把船开进去!” “大掌柜,那边可是白毛风,白毛风,风似刀,一浪更比天还高!” 水手们眼中充满恐惧,这时,远处海面上传来闷雷声。 “大掌柜,打雷了!” “不是打雷。” 大掌柜回头望向福船身后,众人都望过去,只见半天之中一个小黑点急速朝福船飞来,在众人注视下,黑点越来越大。 “大将军炮!” 沈炼惊叫一声,回头大喊,让老娘在舱底躲好别出来。 铁球在距离福船尾部三四百多步外的海面上落下,溅起一点水花。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有两发炮弹朝他们射来,这次距离福船更近,约莫只有三百步,溅起的水花变得更大。 水手们不再犹豫,也不管什么白毛风黑毛风,连忙操作大船朝侧前方驶去。 风越来越大,刮得人快站不住,甲板上寒风刺骨,裴大虎招呼几个伤兵先进仓避风。 船尾海面上的的水花越来越多,炮弹距离福船越来越近,照这样发展下去,福船很快就要进入后面战船的火炮射程。 然而福船距离那团波涛汹涌的黑云,还有两里多地,照这样的速度,还没进入就要被后面的火炮击中。 “把主帆升起来!” 钱二掌柜顶着狂风大喊。 “大掌柜,不能升!风会把桅杆扯断的!” 韩超一把推开钱二掌柜,指着身边一个瘦瘦高高的水手道: “爬上去,升帆!” 那水手犹豫了一下,最后咬咬牙爬上桅杆。 他刚爬了两步,船身忽然一阵摇晃,水手脚下一松,被风吹落下来,他扶着船舷还没站稳,身子像纸片似得飞进了海里。 白毛风掠过,周围海面如沸腾一般,海浪上下翻滚,瘦子水手落入水中便消失不见。 嘭一声响,一枚三斤重铁球重重砸在福船左舷上,杉木护板被砸出一个大窟窿,风浪席卷而来,咕嘟嘟朝里面灌水。 “下去把窟窿堵上!” 两个水手连忙撬开甲板下面的暗舱,费力用木板封住窟窿。 林宇环顾四周,朝手心啐了口唾沫,推开挡在前面的水手,巨熊般的身体来到桅杆下面。 “林大个子,你要做什么?” 裴大虎惊讶望向这个沉默寡言的手下。 林宇一言不发,从钲带上取下匕首,用嘴咬住匕首手柄,抱着一人多粗的桅杆,手脚并用,三下两下便爬了上去。 众人目瞪口呆望向林宇,吴霄更是诧异不已,他和林宇在一起这么久,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一手。 在众人注视下,林宇很快来到风帆缠绕的位置,挥动匕首割断缠绕的绳索。 风帆失去束缚,立即舒展开来,福船鼓动风帆,加速朝风暴云冲去,很快将追兵甩在了后面。 林宇身体紧紧攀在桅杆上,四周传来木头断裂的咔嚓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随福船起起伏伏。 林宇抬头望向天空,头顶乌云笼罩,如千万只大手操纵海面,海上波涛汹涌,到处都是白色的浪尖。 甲板上人头晃动,水手们大叫着四散奔逃,隐隐能听见裴大虎和吴霄还在对自己喊。 他想起儿时随他爹出海时的样子,也是这样的白尖浪,一眼望不到边。 身后忽然传来奔腾之声,仿佛几万骑兵滚滚而来。 一道巨浪几乎与林宇头顶等齐,以排山倒海之势砸向福船。 咔嚓一声巨响,摇摇欲坠的桅杆终于被风帆扯断。 林宇纵身一跃,抓住风帆绳索,在狂风骤雨下,随风而去。 正文 第242章 宫本武藏 泰昌三年正月初一,辽东广宁。 总兵府大堂,广宁总兵官祖大寿坐在上首位置,在他下面依次坐着兄弟祖大弼、祖大乐、祖大成,三人身上都穿参将、游击官服,一副趾高气昂模样,几个副将和家丁头子站在远处。 众人目光都落在祖大寿身上,等待这位一脸横肉的总兵官发话。 一身戎装的祖大寿缓缓从座位上站起,眉宇间露出狰狞之色。 “刘招孙吞并后金还不满足,现在又开始打咱们辽西的主意,本官不是李如柏,更不是丁碧,不会让他野心得逞。” 祖大寿说罢,抬头望向身边祖大弼。 “二哥,曾公公他们回来没有?” 祖大弼摇摇头,想了一会儿,补充道: “我已派精锐家丁埋伏在抚顺至广宁的官道上,一有曾公公消息,便立即向咱们汇报。” 祖大寿满意点点头,这个出身于辽东将门,今年四十岁的总兵官,现在是辽西军门的代表人物。 浑河血战后,朝廷为制衡开原势力,默许祖家在辽西做大,向广宁输入巨额辽饷,祖家势力得以迅速膨胀,祖大寿的兄弟子侄在宁远、锦州等地担任主官,祖家几乎已经完全控制辽西。 “好,曾公公是皇上的人,万万动不得,要保护他们安全离开辽西。” 在场众人纷纷点头,祖大寿接着道: “预计明年开春后,刘贼便要来攻打辽西,以前咱们还能指望后金牵制开原,现在建奴被灭,刘招孙没了后顾之忧,便会全力来攻。咱们现在只能靠朝廷。我会让张御史他们多上几道奏疏,向方阁老言明,辽西屏护京畿的作用,辽西失守,京师怕也不保。让兵部多抽调蓟州、宣大精兵,与咱们合兵,共同抵御开原,争取将流贼灭于坚城之下。当然,要想让这些大人开口,还得多花银子。” 祖大乐抚掌大笑,对祖大寿称赞道: “如此最好,刘贼敢打辽镇,难不成还敢反抗朝廷?咱们祖家算是吃定这朝廷了,哈哈哈!” 屋中传来一片哄笑声。 祖大寿身经百战,为人机警,善于审时度势,既不像李如柏那样废柴,又不似丁碧那般贪鄙。 在祖大寿带领下,辽西在后金与开原之间,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关系。 不过祖总兵也并非热衷和平,他对泰昌皇帝现在的心理把握得很准,既对辽镇充满疑虑,又不敢和祖家彻底撕破脸,因为在辽东,现在已经有了个比建奴还要凶残的存在。 为了向朝廷体现祖家的价值,在祖大寿授意下,辽镇不断与开原军摩擦,进而向朝廷索要好处。 泰昌二年,朝廷将一半多的辽饷发给了祖大寿,只分给刘招孙五十万两。 和浑河血战与赫图阿拉之战中,祖家军两次背刺开原,试图捡漏,结果都遭到开原军坚决反击,没占到任何便宜。 开原崛起后奉行积极扩张的政策。 孙传庭当政抚顺时,与祖家纠纷不断,经常有辽西佃户逃入抚顺,孙传庭自然拒绝交人,双方为此爆发过几次械斗。当时刘招孙忙于对山东战事,与辽西的矛盾也就不那么明显。 如今,建奴已灭,辽东与辽西的决战已不可避免。 祖大寿当然不愿坐以待毙,遂决定先对开原下手。 得知新厂公与平辽侯也有过节后,辽西与东厂一拍即合,于是就有了这次卧底开原,刺杀平辽侯的行动。 祖家派出二十名精锐家丁,配合东厂番子行动。他们抵达开原后,最初只是想刺探情报,搜集刘招孙谋反的证据。后来,他们杀人越来越多,事态渐渐失控,曾公公索性来个釜底抽薪,一面破坏以夏变夷之策,一边筹备刺杀刘招孙,把开原搅得天昏地暗。 “祖大乐,你带兵去抚顺城南埋伏,多带些家丁。要做便做的狠辣些,遇到曾公公,要护卫他们平安返回广宁,只要开原兵敢追来,全部斩杀!刘招孙刚打完建奴,此时无力再战。给刘招孙一个教训,让他知道,辽西是我们祖家的辽西,不是他的!” “咱们和开原的账,也该好好算算了。” ~~~~~~ 渤海外海。 风暴后的大海终于平静下来,一艘满载货物的福船软绵绵趴在海面上,偶尔起风时,才艰难向西北爬行一段路程。 福船的桅杆只剩下光秃秃的一半,上面的帆布和那个勇敢的卫兵一起,不知飘向何方。 水手们废了很大力气,才在半截桅杆上升起一块破旧的帆布,这帆布也是千疮百孔,只有风足够大的时候,福船才能勉强前行,大多数时候,还是要靠船上的人用木浆划动。 船体经受风浪拍打,出现无数细小裂缝,海水顺着裂缝倒灌进来,舱底的积水已经没过人小腿。 水手们忙着用桐油加灰调和成油泥巴,堵住船舷缝隙,最后合力将海水舀出去。 一群家丁模样的壮汉,从舱底搬出一箱箱沉甸甸的货物,在众人充满惋惜的目光中,货物被扔进大海,以减轻福船载重······ 在这艘破损的福船东南方向五十多里的海面上,正在航行着另一艘由东南向西北的大船。 这艘大船体积更大,从船头到船尾,一共挂了三个船帆,船头是首斜桅,斜斜向前伸出,挂着一个白色软帆,船尾挂着葡萄牙方软帆,中间船帆和前面那艘福船被刮走的主帆形式基本相同。 船舷两侧高出海面一丈的位置,各装备着三门纺锤形结构的前膛加农炮,也就是明人所谓的红夷大炮,船头则是带有木栏的“大和型”船头,这种东西方帆船杂交品种,便是十六七世纪典型的日本“朱印船”。(注释1) 朱印船上,几个武士装扮的倭人在甲板上来回走动,甲板高处的望杆上,一名身材矮小的倭国水手正举着单筒远镜观察远处海面。 身着黒紋付羽織的宫本武藏握紧手中黑骨折扇,目光徐徐望向西方海面,直垂(腰带)上的野太刀杀气腾腾,彰显着主人过往不凡战绩。 “我自幼钻研剑法,遍游日本各地,遇各派武士,比试六十余次,不曾失利。” 身后跟着的两名武士连连点头,两位武士都拜读过宫本编写的《五轮书》,了解这位传奇武士的传奇经历。 据宫本自己描述,他在十三岁时,便战胜了“新当流”的有马喜兵卫,后行遍各藩,竟不逢敌手。 庆长五年,宫本武藏参加了著名的关原合战,在西军的宇喜多秀家的铁炮队担任铁炮足轻(火铳兵),与德川家康对战,战败遭到流放。 可惜这样一位(自诩)天才剑术家,进入到幕府时代,也不得不像其他武士那样,为五斗米折腰。依靠他多年真真假假的决斗经历,投靠了细川氏。 由于开原商业在朝鲜不断扩张,细川氏在汉城的皮毛、茶叶生意遭到严重挤压,去年,商人们给细川大名上缴的赋银竟萎缩了一半。 天皇元和七年(1621年)新年才过,三十五岁的宫本武藏匆匆搭乘朱印船,前往仁川,与细川氏的家老(大名的重臣)一起调查这个辽东贸易公司的底细。 宫本坐在腰挂(马扎)上,举目凝望波澜不惊的海面,回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和小次郎决战的场景。 决斗在严流岛举行,正值正午。小次郎早早赶到,武藏久不露面,眼见太阳偏西,武藏才姗姗赶来。早等得不耐烦的小次郎拔刀出鞘,狂奔而来。武藏以逸待劳,一击毙命。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 忽然,望杆上的倭国水手吹响号角。 甲板上哗啦啦一阵乱响,所有浪人和水手都站了起来。 “明国福船!” 刚才还气质儒雅的宫本武藏立即恢复海盗本性,几步并一步的跳到舵楼上,举起折扇遮住阳光,往浪人们手指方向望去,西方海面上隐隐有个黑点,仿佛长崎女子身上的守宫砂。 宫本武藏大笑一声,对两个掌舵的水手道: “身可死,武士之名不可弃! “靠过去看看!” 注: 1、朱印船:日本桃山、江户时代,持有“异国渡海朱印状”,被许可前往安南、暹罗、吕宋、柬埔寨等东南亚国家进行贸易活动的船只,部分为海盗船。 正文 第243章 可汗大点兵 清理掉东厂番子和内贼,开原城中秩序井然,商业很快得到恢复,张潮他们还没回来,开原至辽南至少三日路程,刘招孙对抓捕宋应昇很有信心,于是也给自己放了三天假。 大年初一一大早,平辽侯只带上一名卫兵前往乔府,给乔监军拜年。 乔一琦刚刚起床,见刘招孙过来,受宠若惊,满怀欣喜的收下了七两茶叶和半斤糖果——这便是平辽侯的拜年礼物。 当天中午,乔监军在府上宴请贵客。 虽然刘招孙三令五申,严禁开原官员豪奢铺张,然而乔一琦家财万贯,又待人豪爽,何况这是平辽侯第一次登临乔府,意义非凡,所以中午的宴饮颇为丰盛,两个人摆了满满一大桌子山珍海味,有些菜肴刘招孙都不曾见过,他担心浪费,便要让随行卫兵一起入席,那卫兵死活不肯,刘招孙也只好作罢。 刘乔两人推杯换盏,只喝到申时初刻(下午三点),酒意阑珊,笑谈萨尔浒往事,回忆一众战死的部下,不需赘言。 当日,刘招孙喝得酩酊大醉,在卫兵搀扶下回到总兵府,天已经快要黑了,回到家中,少不了诰命夫人一番抱怨。 次日,平辽侯又去茅元仪家中蹭饭,刘招孙依旧只给主人送了包茶叶和糖果,价值不过二三十文钱。 不想,茅元仪年前熬夜绘制热气球草图,身子着了凉,还在床榻上休养,见平辽侯登门,立即强撑着病体出来接见,他刚收下拜年礼物,寒暄几句,便又询问氢气的制造方法是什么。刘招孙嘱咐这位工作狂部下好好养病,匆忙赶回家。 去年从文登回来,茅元仪他们正面临热气球的燃料问题,煤和石油不能为热气球提供更高效的能源(太重),刘招孙无意间提了嘴“氢气很轻也能燃烧”,茅元仪听到后,便隔三差五跑来询问穿越者,氢气是什么物什,它是怎么来的。 以前说过,刘招孙的化学知识早全部还给了中学老师,他现在连水的分子结构都记不得了,氢气制造当然是天方夜谭,他对热气球制造不抱什么希望,便让茅元仪自己去摸索。 接下来两日,平辽侯又去给邓长雄、戚金、谢阳拜年,然后又去几位民政官家中。 下属们见刘招孙上门,都是喜出望外,毕竟只有心腹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 几天下来,刘招孙又成功蹭到了几顿饭,把他穿越这两年没吃到的美食,全都补了回来、 更重要的是,平辽侯终于将五斤茶叶糖果全部送了出去,那是他年前在辽东贸易公司斥半两银子巨资购买的。 正月初四,平辽侯早早停止出门拜年,放下各种不必要的社交,回归总兵府。 他开始准备杨青儿的十六岁生日。 诰命夫人的十六岁寿辰是件大事,刘招孙决定要大办。 他找乔一琦借了两百两银子,说是等朝廷封赏下来便还,以眼下的形势,朝廷大概不会再给开原一文钱了。 乔大嘴很痛快的直接给了他一千两,并且告诉平辽侯,这银子不用还了,不够的话,再去找他。刘招孙只收了一百两,他现在早已身无分文,若不是杨青儿从娘家带来的几千两嫁妆支撑,平辽侯怕是要企业喝西北风了。 正月初六,开原总兵府,高朋满座,人声鼎沸。 除了驻守文登的第六军,近卫第一军到第五军,营官以上的军官全部到场,总共来了差不多三十多名军官。 民政、工坊、屯堡主官都纷纷前来为诰命夫人祝寿,当然还有本城的辽民商户,以及女真、蒙古、朝鲜商户代表。平辽侯将东厂番子勾结辽镇暗杀商户的阴谋告之全城后,赫图阿拉屠城造成的影响正在渐渐消散。 在众外番眼中,刘招孙不止是汉人的总兵官,更是他们的统领,由于平辽侯与海西、辉发等部的头领关系亲近,有人背后称之为“天可汗”或者是“大汗”。刘招孙对这种舆情变化也并不怎么干涉,这正是他想要的。 总兵府大院内满满当当摆了二十张桌子,众人都知道刘招孙脾气,没怎么送礼,只是按辽东习俗,包了红包给诰命夫人,纸包的红包里装的都是些碎银,刘招孙用手掂量了一下,超过十两的银锭没有。 当日,平辽侯的部下们挨个为诰命夫人敬酒,杨青儿一身凤冠霞帔,穿的很是喜庆,凤冠霞帔不止是大明女子成亲时的装扮,官宦人家的家眷也可以穿戴,不过须到一定品级才可以。 杨青儿在夫君的引导下,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回敬众人。 众人事先得到消息,今日寿宴后还有大事要商议,所以大家都只是小酌而已。 杨青儿笑颜如花,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过生日,第一次受人重视,众人还在院中宴饮,刘招孙拉着她来到后院厢房下。 “夫人,闭上眼睛。” 杨青儿诧异望向夫君,顺从的闭了眼。 刘招孙从袖中掏出个小木匣,捧在身前。 “可以睁开了。” 杨青儿接过木匣,心儿乱跳,怯怯问道: “夫君,这是什么?” “打开便知道了。” 杨青儿小心翼翼打开木匣,只见木匣内放着一小块丝绸,里面好像包着什么东西。 在夫君鼓励下,她伸出纤纤玉手,轻轻将丝绸翻开。 丝绸里面包裹着根倒三角箭簇,锋芒已被打磨去,外边镶刻一层罕见的琥珀色玉石,将箭簇锋芒裹在里面,箭簇尾端还钻了个小孔,系上了根弓弦。 “这箭簇年代久远,是义父当年征伐交趾,西南土人赠送给他的,据说是西汉武帝时的古物,我自幼带着它,快有二十年了,今天送给你,以后我若在外面打仗,它可以护你平安。” “啊,这般贵重,妾怎能收下!” 杨青儿捧着木匣,像是捧着夫君的心儿,在刘招孙的执意要求下,她最后才将这箭镞收下。 “夫君又要打仗了吗?这才休息几天····” 杨青儿欲言又止,见刘招孙脸上神色,她便知道夫君又要出征了。她知道自己劝说不了夫君,只好大声道: “打仗不要冲前面,乔监军说你每次打仗都冲到最前面,那刀剑岂是长眼的?” 刘招孙望向西南方向,对诰命夫人笑道: “放心,不冲前面。” ~~~~~~ 泰昌三年,正月初六,平辽侯在总兵府召集开原军队、民政、工坊以及商铺代表,开始讨论对辽西作战的具体事宜。 就在昨日,从抚顺逃出来的哨马向平辽侯禀报,中卫卫队张潮等人追击叛逆至抚顺城南时,遭到大股辽镇人马埋伏,张潮力战而亡,他带去的二十卫兵,全部战死。 程亮率领夜不收赶到时,东厂番子和宋应昇已经逃入广宁。 程亮评估了一下敌我实力后,认为靠自己麾下这百十号夜不收,绝对不是几千辽镇人马的对手,若是让祖大寿骑兵迂回到他的后方,这一百精锐夜不收就算完了,于是他下令撤回开原,放弃了追逐番子们的行动。 就在程亮撤退的同时,复州、金州两地的道路被辽镇破坏,山海关、广宁、锦州、宁远等地开始诛杀开原商户,辽东贸易公司在辽西的有几个驻点,由于撤退不及时,被辽镇全部拔除。 换句话说,在辽东水师从朝鲜赶来之前,辽东通往山东的水陆道路全部被祖大寿切断。 即便是平辽侯现在亲自出动,去山东救金虞姬,也已经无路可走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只能通过战争解决问题了。 众人从大院转入总兵府客厅,刘招孙平静望向客厅里密密麻麻的人头,缓缓开口道: “祖大寿两次偷袭开原军,本官心怀宽仁,给过祖大寿机会,没想到他竟派家丁伙同东厂番子,在我们开原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杀了这么多军民百姓,阴谋刺杀本官,是可忍孰不可忍!” 抛开个人私仇,辽西将门,一直是这片土地上的毒瘤。祖家更是如此,他们勾结建奴,侵吞辽饷,残害百姓,驱使辽民卖儿鬻女,以满足自己私欲。 “所以,本官决意灭辽西,待粮草备足,调兵遣将后,立即开战!” “开战!杀了祖大寿!” “先占广宁,再占复州!” 众人纷纷响应。 刘招孙满意的望向厅内众人,直到望见邓长雄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话想说。邓长雄已被免去第二军军长职务,他现在的身份还是平辽侯身边的卫兵。 “邓军长,有话请说。” 这一声军长听得众人都是一惊,看来平辽侯已经决定恢复邓长雄的军长职务了。 邓长雄举手向平辽侯行了个军礼,这才道: “刘总兵,辽东境内的五个近卫军都刚刚参加过赫图阿拉之战,不过才休整一个多月,新兵暂时补充不上去,突然又要大战,怕谁力有不逮啊。” 刘招孙听了连连点头,邓长雄说得颇有道理,上个月的赫图阿拉之战太过激烈,各军都是伤亡惨重,这都是事实。比如第二军几乎伤亡过半。 平辽侯望向近卫第三军军长戚金,向这位戚继光的嫡系传人请教: “现在开始招募新兵,最快何时堪用?” 戚金不假思索回道: “最早要到练三月份,燧发枪操纵复杂,新兵没三个月训练根本不够,而且,眼下还在正月间,兵源怕是不够。” 刘招孙环顾四周,大声问道: “开原难道没有生力军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泰昌二年,战兵骑兵南征北战,打仗几乎一刻不停,都已是疲惫不堪,哪有还有生力军。 这时客厅中忽然响起一句蒙古语,声音不大,众人却是听得真切。 “总兵大人,外番算是生力军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客厅角落里,一个蒙古商户正怯怯望向平辽侯。 刘招孙笑着朝他点点头。 “当然算,只要认同本官,便属于开原,不管是蒙古还是女真,你,叫什么名字?” 蒙古人连忙回道: “小人名叫吉日格勒,是兀良哈部落的,来开原三年了,开原城中兀良哈人约有三千,他们都遵从天可汗。我们兀良哈人和科尔沁人都尊称您为天可汗,因为您打败了凶狠的虎墩兔汗(林丹汗),拯救了草原。” 刘招孙起身离开座位,用蒙语向这位吉日格勒问了好,双目炯炯望向兀良哈人。 “还没有打败,不过快了。本官会支持科尔沁人,让他们主持草原的新秩序。” 吉日格朗神情激动道: “刘总兵,请允许我立即返回草原,告诉我的族人,可汗大点兵!车轮以上的丁口,全部出征辽西,到时候在抚顺汇合,听从您的调遣。” “可汗大点兵,有点意思。” 刘招孙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抬头望向蒙古商人,郑重其事道: “好,不过他们参战,也需遵从我开原军律,不得滥杀,吉日格朗,这一点,希望你回去给可汗的子民们讲清楚。” 正文 第244章 伐辽 “正月伐辽!杀祖大寿!灭辽西!” “汉民、女真、蒙古、朝鲜自带兵器,自备弓箭铠甲,随军出征者,免三年佃租!前往最近瓮城!等待挑选!” “正月伐辽!杀······” 低沉的哱啰声响彻辽东大地。(注释1) 一骑骑背插黑龙小旗的马兵挥舞着令旗,踏着官道上薄薄的积雪,将征伐辽西的军令传向辽东各城。 开原骑兵营提前向抚顺方向机动,驱逐不断向东逼近的辽西精骑,所以作战命令的传达便暂时交给了近卫第一军的夜不收。 挥舞黑龙战旗的马兵们疾驰穿过广袤的辽东大地,道路两旁无数村庄屯堡中,各族男丁闻声而动,在一阵喧闹与欢呼声中,千千万万外番和汉民走出村庄屯堡,在屯长带领下,向距离最近的主城进发。 从半空俯瞰,辽东大地上,来自各地操着不同口音的人群,如潺潺溪流在沿途不断汇聚,最终化作一条滚滚向西的巨流,在六面近卫军大旗的引领下,几十万男丁浩浩荡荡朝抚顺方向奔去。 抚顺,是开原与辽西决战的前线。 开原城内,副营官杨通带着一队年轻的镇抚兵,站在繁华的南北大街上。 宽敞的街道上马车络绎不绝,操着各族语言的商户们站在路旁一遍遍叮嘱车行车夫,让他们务必将自己的货物准时送达目的地,一些商户索性派出伙计跟车。 熙熙攘攘的马车不时拥堵街道,惹得周围一阵骂战,这时候,杨通便招呼镇抚兵上前调解,疏散交通。 这位不久前血战七星楼,歼灭东厂番子的开原英雄,短短几天便化身开原交警大队长,天天带着手下指挥交通。 “杨营长,咱这做的是啥事儿啊,既不抓贼,又不查奸,天天杵在这里,跟城隍庙里的泥菩萨一样!净吃灰。” 杨通旁边一名镇抚兵正在抱怨,一辆马车呼啸着从他身边驶过,车辙碾过路面水坑,溅起几点泥水到那镇抚兵腿裙上,若不是杨通在场,他怕是当场就要骂人。 “龟儿子的,这些鞑子真是疯了,没日没夜往抚顺跑,比老子当年打浑河还拼命!也不知咱们平辽侯给他们多少钱!” 杨通懒得听这镇抚兵不停抱怨,伸手指了指远处一辆缓缓驶来的马车。 “好了,少说几句,那边好像又是工坊的车子过来了,去查他们腰牌。” 镇抚兵听了极不情愿的答应一声,磨磨唧唧转身过去了。 待镇抚兵走远,杨通长长叹了口气,活动了下腿脚,感觉全身骨头都快散架,这个镇抚兵军官以前在战场上和敌人拼命,也没这样累过。 为了保障大军伐辽粮草补给无虞,工商司发动整个辽东商户向抚顺运粮。 根据各商户财力运力,官吏们向其指派不同的运粮数额,所有完成运粮的商户都将获得与运粮数对应的盐引,用盐引在抚顺换取成食盐,回到辽东售卖。 工商司直接将大明的盐引制度照搬过来,用于对辽西的作战,用商户们的运力可以有效弥补民政运力的不足。 在保证公正公平,杜绝贪腐与暗箱操作的情况下,盐引制度效果立竿见影。 开原粮食储备充足,所以粮食供应并不是问题。 盐业在辽东算是暴利之一,抚顺距临近辽南,盐价比开原便宜一半,孙传庭执政时,在此储备了大量食盐,只为等待若干年后盐引所需。 商户们见有利可图,纷纷出动自家马车参与运粮,没有马车的商户便去车行租赁,不分昼夜将大军所需的粮草运送到抚顺最前线。 杨通望着不停转过眼前的车轮,想起太史公说过的那句名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杨营官还在感慨,身后十几步外的大街上忽然传来女子高亢的叫骂。 “早上过去查,晌午回来查,现在又查,平辽侯说过,工坊的车只查一遍,前线等着用这批神火飞鸦,瞅你们闲的无事,整的五脊六兽,咋不干正事儿!让开!误了前线攻城,回头老娘把这牌牌糊到你脸上,看你还查不查!” 杨通脖子不由得一缩,听得他心惊胆寒,听这口气,便知前面遇上了个母夜叉。 果不其然,抬头朝那边看去,那个一路吐槽的镇抚兵正站在一辆马车前,一个穿着工坊官员制服的女人叉着腰,劈头盖脸的对镇抚兵骂,远远都能感觉到那女人的唾沫星子溅了镇抚兵一脸。 镇抚兵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瞟见女人后面的马车里还坐着两个工坊官员,两人级别明显比这女子低,此刻都对他怒目而视。他知道自己不是这女人对手,再看这女人吵架的气势,估计森训导官来了都吵不赢她。 “上····上官命令,我们也是不得不·····” “上官说得?哪位上官!老娘今天倒要看看,他还能比乔大人,比刘总兵还厉害?” 镇抚兵不由自主退后两步,小指头弯曲着,怯生生朝身后指了指。 那女人估计也是憋了一肚子火,朝杨通这边瞟了眼,便又火力全开。 “商户马车,你们怎么不查?偏偏和咱工坊过不去!今天便是吵到总兵府,老娘也要讨个说法,看看是谁在·····” 杨通倒吸口凉气,比起浑河战场上的建奴八旗,比起登州的闻香教叛逆,甚至比起赫图阿拉阵地后面的后金兵,眼前这个女人无疑更加可怕。 女人不依不饶,在一众男人的注视下,大咧咧从马车扶手上跳下,皮靴踩着路上凌乱的雪泥,咔嚓咔嚓朝杨通走来,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她强大的气场。 “你就是他说的上官?为何要反复查·····” 杨通知道躲不过,将袖子铁钩藏好,硬着头皮道: “末将也是遵从章营官命令,严查是为防止开原火器遗····” 和平常一样,杨通开口说话时不见感情,平静的像个石头人。 忽然,他的嘴巴像被桐油脂黏住,沉静的语声戛然而止。 望着眼前这个盛气凌人的女人,杨营官略显稚嫩的脸颊通红一片,像是被爆炸后的神火飞鸦烧着了一般。 “你是?” 那女子也愣在当场,伸手不自然的在脸颊上抓了抓,也是滚烫一片。 “杨通,你,你怎么在这里?!” “你不是在近卫第二军吗?我是刘月儿·····” 女子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温柔,周围围观的镇抚兵个个张大嘴巴,嘴里仿佛含着一块块西瓜。 “认错了,我不是。” 杨通避开对面灼热的眼神,转身就要离开。 “我去年九月来开原的,一直托人在第二军找你,可是第二军改组了,新兵好多不知道你。” 周围传来镇抚兵们的起哄声,马车里面坐着的工坊官员,也伸出脖子朝这边张望,等看到他们的主官正和一个镇抚兵在拉拉扯扯,两人都露出震惊神色。 杨通转身便走。 刘月儿一把抓住那只冰冷刺骨的铁钩,露出惊讶神色,眼泪随即夺眶而出。 “杨通,还记得在曲阜,你对我说过什么?” “不记得。” “再见时,一定娶我。” ~~~~~ 刘招孙策马走过总兵府大门,挥泪与夫人告别。 杨青儿垫着脚尖站在总兵府前石狮子下,等待刘招孙归来,像一块美丽的望夫石。 卫兵们举着总兵大旗,簇拥刘招孙走过繁华的南北大街,开原百姓一见到平辽侯,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万胜之声。 刘招孙勒马徐行,对着欢呼雀跃的人群频频挥手示意。 在激昂有力的步鼓声中,一列列战兵燧发枪和长枪镗钯,踏着整齐的步伐,源源不断经过开原大街,同样是全副武装的马兵在两旁勒马徐行,辅兵和建州俘虏推着野战炮跟在队伍最后面。 各族百姓挥舞各部军旗在路旁齐声呐喊,僧侣道士则举着招魂幡为大军祈福。 刘招孙在人海中看到了第一军的黑龙旗,第二军的黑虎,第三军的黑麒麟……甚至还有海军的黑色骷颅头旗。 旌旗蔽空,满城沸腾。 他被这狂热场面震撼,手中雁翎刀不由微微震动: 去拯救你的女人孩子,去争霸天下,去终结这片土地上的苦难。 刘招孙,你一定要赢啊。 注: 1、哱啰:一种用海螺壳做成的号角,原用作道教和佛教的法器,明清时期常用来传递军中号令,操练士兵,指挥作战。 正文 第245章 辽沈之战 若干年后,大齐帝国的历史研究者们对辽西之战作出了各种权威解释,学者们赋予此战最崇高的历史意义。 在一本帝国早期征战年鉴中,是这样描写的。 “(辽西之战)是太祖以夏变夷之策在蛮族地区(指十七世纪伪明王朝)的成功示范,这场战争如黎明前的启明星,给黑暗大地带来了光明,自此以后,帝国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如果觉得年鉴行文描述枯燥乏味,读者诸君还是追随平辽侯脚步,回到泰昌三年的辽西战场上,亲身感悟帝国早期的峥嵘岁月。 泰昌三年正月。 开原、女真、朝鲜、蒙古各部人马陆续抵达抚顺,以黑云压城之势,威逼辽沈。 道路之上,兵马粮车络绎不绝,不断有偏远地区的部落山民加入这支队伍。到正月十二,以三万近卫军为核心,抚顺城下,已经聚集起一支超过三十万人的庞大队伍。 三十万这个数字,比之前努尔哈赤攻打沈阳时的女真蒙古联军,还要多出一倍。 历史发展到这里,明眼人都已经看出,屠龙少年蜕变为龙,开原已经彻底取代后金或者说是满清的历史地位——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 为严明军律,行军途中,战兵代表和训导官不断给战兵做宣讲,反复强调军纪。对于这些精锐,这就显得有些多余,不过对第一次参战的各族壮丁,这些宣讲就很有必要了。 根据开原军律,随军参战的外番和汉民,无论何人,只要违反军律,不论是劫掠财物还是骚扰地方,一经发现,便立即斩首,对于擒杀辽西哨马,立下军功的壮丁则立即进行嘉奖。 于是正月间,从开原到抚顺的官道上,每天都有开原镇抚兵忙着行刑,砍杀那些触犯军律的壮丁,火兵们将人头挑在长杆上,在连绵不绝的壮丁队伍中间示众。 恩威并用,杀伐决断,这便是刘招孙治军的不二法门。 等到九百多颗人头落地,随军参战的人们对开原军律有了更深刻直观的认识,尤其是那些参战的外番壮丁,目睹眼前所见,又听参加过浑河血战的部众说起平辽侯怒斩三千蒙古外番的事迹后,各人早早断绝了进城烧杀抢掠的企图。 整顿完军纪,在离开抚顺,进兵广宁山海关之前,还需要先解决掉后顾之忧,也就是驻扎在抚顺不远的辽沈两城守军。 浑河之战后,辽东经略王化贞驻守辽沈,毛文龙死后,他的位置被祖大乐顶替,祖家军约三千兵马进驻沈阳。 无论是朝廷还是辽镇,其实对辽沈两地的控制都很薄弱。 以沈阳为例,城中辽民凶悍善战,得益于浑河血战,他们都有了自己的武器。 祖大乐虽然也颇为凶狠,然而面对这些刁民,也是无计可施,始终不敢和他们硬碰硬,毕竟比他们还要强悍数倍的后金兵都被辽民干翻过。 此外,开原情报君和贸易公司在城中多有布局,在很多店铺都安插有细作,甚至还有特勤队的白杆兵。 相比辽西祖家,沈阳城中的汉民和外番对平辽侯并不反感,甚至有很多人自愿充当开原的细作和探子,不断将情报通过抚顺传递回开原。 不出意外的话,开原军攻占辽沈,甚至会比历史上的后金军占领辽沈还要顺利。 尽管如此,刘招孙还是作出万全准备,他准备先礼后兵,收服王化贞,和平入主这座大城。 康应乾自然成为最合适的说客。 辽西战役爆发后,刘招孙便派人召回康应乾、袁崇焕、马士英,让这些心腹协助作战,共同参与这场决定历史命运的辽西大战。 至于宋应星,他的三弟宋应昇勾结东厂,残杀开原军民,罪恶滔天。如果不出意外,宋应昇此刻已在祖大寿帮助下,流窜山东,准备策动近卫第六军反叛,擒杀金虞姬,投靠朝廷。刘招孙知宋应星是被兄弟牵连,为避免他被百姓打死,只好将其囚禁宽甸,保他一命。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大军开拔前夜,康应乾奉命潜入沈阳,劝说辽东经略王化贞早日归顺平辽侯。 王化贞对康应乾登门游说表现的过分热情,以辽东经略的身份接待与自己品级相差甚远的康巡按,宴会的规格也比上次浑河血战后接待的高出很多。 康监军受宠若惊。 不等老康送出他祖传的金刚散,王经略便离开座位,行了个大礼,表示愿意归顺开原,甘做平辽侯的马前卒。 康应乾连忙扶起辽东经略,两位好友相视一笑,心中已有默契,遂不谈军务,只是畅叙幽情。 开原这两年的变化大家都看在眼里,辽东境内,是个人都知道,开原之势力早已远超努尔哈赤时的后金。 别说朝廷现在粮饷匮乏、民变四起,边军战力孱弱,不堪大战,就是真倒退二十年,以万历三大征时的精兵猛将出关援辽,怕也不是开原军对手。他很清楚,要不了多久,辽东辽西,还有自己现在身处的辽沈,都将归于刘招孙所有,这是大势,无可阻挡。 王化贞这几年在开原拿了大几万两银子,得了不少好处,这钱当然不是白拿的。 王化贞虽也是进士出身,但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文官一样,没什么忠诚可言,如果说有的话,那也是对银子的忠诚。当年他赴任辽东,是因为受人排挤,来到沈阳便抱着必死之心。 趁着自己和康应乾还有些交情,现在及时投靠过去,给平辽侯出谋划策,等将来乘龙入关,朝中或许还有自己一席之位。 ~~~~ 正月十六日夜,驻守沈阳的辽镇夜不收在付出惨重代价后,终于侦查到开原军动向。 当夜,夜不收向祖大乐禀告,从抚顺方向过来无数开原兵,他们的旗帜如移动的森林,兵器铠甲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人数当在二十万上下。 夜不收最后补充说,这支大军中好像还有科尔沁兀良哈蒙古人,以及建州海西的女真人。 祖大乐怒气冲冲,因为按照他们三兄弟当时在广宁城中的预判,刘招孙这次最多能抽调两万战兵南下作战,二十万也太扯了。 当然,以祖大乐的认知,很难立即人民战争汪洋大海的含义。 不过,祖大乐还是表现出了辽东将门应有的水准,他在听完夜不收禀告,立即啪啪啪抽了夜不收几耳光,让他滚下去继续侦查。 这名夜不收严格遵照祖大帅命令,滚了出去,然后,就再没有出现过。 正月十七日清晨,开原军先锋抵达沈阳,在浑河北岸设立木城营寨,并辅兵与战俘很快搭设好了浮桥,一队队马兵渡过浑河,开始在沈阳四周侦查。 祖大乐虽然骁勇,然而与刘招孙相比,相差不啻千里,他根本没有距敌于北岸的魄力,而是和大多数明军将领一样,选择固守城池,连沈阳周边的防御工事也都是草草建成。 而这些防御工事的草图细节,兵力部署,早在开原军出动之前,便由工商司和情报司的人员亲手递到平辽侯手中。 正月十八日,沈阳大战爆发,近卫第二军军长邓长雄指挥三千建州俘虏推盾车抵近沈阳城墙。 城下箭雨密集,火炮轰鸣,邓长雄见辽镇防守严密,于是下令后续部队暂不强攻。 他先派数十蒙古骑兵前出靠近后侦查辽镇阵地。 祖大乐派家丁突击打退蒙古人,斩首八级。 这场小胜给了祖大乐极大错觉,以为开原军不过如此。 在加上前几日,辽镇骑兵在抚顺有过几次胜利,斩获蒙古首级累计数百。 百战余生的祖大乐认为这是一次机会,一次彻底消灭开原军的机会。 于是在喝过酒之后,祖大乐带领他的全部家丁一千多人出阵突击,准备一举斩杀刘招孙。 正文 第246章 辽西铁骑 浑河北岸一处凸起的土坡上,刘招孙坐在一只矮小的马扎上,静静观看近卫第二军与辽镇作战。 这个小马扎是他让中军卫队准备的,为的是体验一下日本战国大名们打仗时是什么感觉。 感觉不太友好。 马扎高度有限,身材高大的刘招孙坐在上面很不舒服。 远处战场上,信心满满的祖大乐正率他的精锐家丁向前冲击。 他们先是冲散了最前面试图登城的建州女真,一路砍杀那些装备低劣的女真人,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勇武。 “原来辽镇这么能打,合着以前都是在隐藏实力扮猪吃虎?” 刘招孙坐在小马扎上喃喃自语。 确认宋应昇逃出辽东后,刘招孙便开始精神恍惚,只好强迫自己专注眼前。 这样,他就不会想起山海那边那个女人。 所爱隔山海。 祖大乐家丁士气如虹,一路斩杀溃散的步兵,然后开始冲击后面列阵的蒙古女真骑兵。 辽镇家丁的嚣张让对面的外番骑手很是不爽。 这种不爽完全可以理解。 以前他们可是压着辽镇打,十几个巴牙剌都能吓退上千辽兵,今天他妈是怎么了?一千家丁就敢冲击几千人的蒙古女真大阵。 不过有身后开原战兵的撑腰,这些手持骑弓,挥舞腰刀的蒙古女真骑手信心倍增,他们奋起神勇,决定好好教训教训祖家军。 这时,近卫第二军黑虎大旗猛地向前倾斜,战场响起骑兵冲锋的号鼓声。 两门三磅野战炮象征性的朝远处辽镇家丁开了两炮,便匆匆退出战场,不知是火炮炸膛还是炮兵已经逃走。 两门看起来并不怎么靠谱的火炮并不能打消祖大乐斩杀刘招孙的意志,野战炮造成的零星伤亡更刺激了家丁们凶残嗜血的本性。 这时,两千多外番骑兵也怪叫着驱动马匹,迎战滚滚而来的辽镇铁骑。 刘招孙朝护城河那边瞟了一眼,他对这位祖大寿的小弟实在不感兴趣,只想尽快全歼这一千家丁,给后面几座城池造成威慑。 屁股下的小马扎让刘招孙很是不爽: “上杉谦信、武田信玄,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你们个子应该都不高吧。” 可惜战国时代已经远去,否则等刘招孙立马扶桑,一定要和这些被吹为战神将仙的大名切磋切磋。 这时,祖大乐的参将大旗在战场上快速奔走,大旗所过之处,所向披靡。建州女真伤亡惨重。 刘招孙抬头望向那面张扬的大旗,忽然怒目圆睁,露出深刻恨意。 近卫第二军的传令兵策马来到中军大旗前,向平辽侯询问,开原军是否立即向辽镇发动反击。 刘招孙看那传令兵一眼,强压住怒火。 “告诉邓军长,三十万人已围住沈阳,敌人跑不了,主攻由他全权指挥,日落前务必攻破敌军,祖大乐,要抓活的,否则,军法从事!” 传令兵立即策马离去。 刘招孙从马扎上站起,卫兵换来张太师椅,他坐在太师椅上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观察战场动态。 辽镇精骑与蒙古、女真骑兵混战在一起。 这支外番骑兵主要由后金俘虏,叶赫旧部,以及自愿参战的蒙古牧民组成。可以说是乌合之众,由于这次都是匆忙参战,骑墙式冲锋自然是没有,只是草草组成前后两道的骑兵阵型。 好在他们个人骑术精湛,勉强还能和辽镇骑兵对抗。 辽镇家丁武器精良,普遍装备有三眼铳,铠甲和马力远胜对手,再加上他们阵列严整,训练有素,一千对两千,竟丝毫不落下风。 随着时间推移,外番骑兵劣势渐渐呈现,首先是骑手胯下战马马力不足,狗斗冲锋的势头开始衰减。其次,他们的骑弓杀伤力有限。 刘招孙亲眼看见,一骑辽镇马兵铠甲上被射中密密麻麻的轻箭,那家丁竟举起三眼铳,对准一个朝自己挥刀冲来的蒙古牧民。 祖大寿这两年没有虚度,在巨额辽饷的刺激下,辽西实力空前发展,祖家军力更是飞速膨胀。 三兄弟麾下都有上千家丁,总兵祖大寿家丁人数更是达到两千五百人,须知李成梁最鼎盛时,麾下家丁也不过才区区四千人。 祖大寿增加了各部的火器数量,他给骑兵和战兵装备大量火铳。花费重金从关内购置二十门红夷大炮,架设于广宁、山海关、宁远等城。沈阳虽不在辽西军阀控制之下,不过城头也装备了两门巨炮。 历史总是爱和人们开玩笑,如果不出意外,平辽侯和他的三十万队伍,会继续沿着辽西走廊推进,然后在宁远或是广宁城下,被负隅顽抗的祖大寿用红夷大炮阻拦,刘招孙本人很有可能会像努尔哈赤一样,被红夷大炮命中,早早结束他的穿越之旅。 当然,以上只是某些阴谋论者的假设,事实还有可能会向另一个方向发展。 站在望杆上监视战场的瞭望手挥动黑虎旗,将前线外番的溃败回报给传令兵,背插黑虎小旗的传令兵急忙掉马疾驰,很快奔到邓长雄所在的黑虎大旗下,翻身下马。 “邓军长,辽镇击败蒙古骑兵,他们伤亡约有两百,此刻还在追杀蒙古人!” 在大旗下来回踱步的邓长雄立即停住,询问传令兵道: “车营守军出动没有?” “没有!只是祖家家丁出战,车营中的六千战兵还在加固阵地。” 邓长雄神色不变,挥手让传令兵退下,自己继续在那杆一丈七尺高的黑虎战旗下来回踱步。 周围站着的五名第二军营官都急切望着邓长雄,等他下令。 眼下祖大乐家丁已冲破前面的外番骑兵,距离第二军大阵只有两里路程,对骑兵来说很快就到。 第二军五千多人生死都在一念之间。 等走到第二圈,邓长雄忽然停住,大声道: “传我将令,火铳兵掩护,第一营长枪兵佯装向浑河北岸溃逃,待敌军渡河,令王营官率骑兵第一营立即切断祖大乐退路,呼唤炮群对其进行密集炮击,火箭军同时覆盖射击,等祖大乐阵型溃散,朱河率骑兵第二营掩杀他们左右两翼,正前方交给第二营。” 他一口气说完,让传令兵复述了一遍,确定无误后,才让传令兵持自己的令旗去各部传令。 第二军第一营营官程亮此时就站在邓长雄身后,听了军长的作战计划,小心翼翼道: “邓头儿,近卫军等级和骑兵团差不多,让王增斌掩护咱们,怕是········” 邓长雄放下手中远镜,回头瞪这小弟一眼,语气坚定道: “刘总兵将前线指挥权交给本将,本将就要全权负责,此时哪管他同不同意,必须执行!你小子是不是不想败退?” 程亮摸了摸头上明盔,尴尬一笑。 “那倒不是,只是······” 程亮还是镋钯手时,邓长雄就是他的旗队长,两人相处三年多。作为主官,邓长雄知道程亮脾气。这位小弟表面一团和气,大大咧咧,别人对他说什么他都说好,其实此人心眼极小,私底下总爱嘀嘀咕咕。 要是不把话给他挑明,等会儿执行命令不知又要被这小子骂多少遍。 “你是觉得后退丢脸吗?” “这,属下的意思是,咱们开原军一直是有进无退,还从没听过没开打就退了的,属下怕别的营伍笑话咱们。” “有进无退的前提是服从命令,枉费训导官和战兵代表讲了那么多遍,你都听到狗耳朵里了?平辽侯要求全歼辽镇,不把他们引出来如何全歼?去!立即执行命令!否则,军法从事!” 程亮行了个军礼,虽然很不情愿,还是策马向前阵跑去。 邓长雄望着程亮远去背影,四周响起开原军低沉的钹锣号角声,金鼓手们在鼓车上擂动战鼓,鼓声雄壮有力。 邓长雄目光越过前方凌乱的战场,望向更远处。 祖大乐在沈阳构筑的防御工事终于显露原形。 邓长雄倒一口凉气。 辽镇在车营之外,又挖掘了两道宽深壕沟,壕沟外则砍伐树木,参差交错三四层设立一道高可数丈的木栅栏,作为外围工事。 城墙与车营高低搭配,火力交错射击。 如此一来,辽镇防御分为三部分:城墙守军、车营守军、祖大乐家丁。 只有突破车营防御,才有可能攻下沈阳。 平辽侯限他一日破城,难度可想而知。 邓长雄目光收紧,落在远处城头垛口伸出的红夷大炮炮管上。 “王经略的标兵营何时才能发力?” 正文 第247章 平辽侯问你,降不降? 十三颗铁球极速下坠,一头扎进高速冲锋的骑兵阵列中,溅起一阵血花后,骑兵阵线被冲出几道缺口。 “他们火炮只会炸膛!炸他们自己!不要怕!冲啊!” 家丁头子跟在祖大乐后面大声喊。 “对!刚才就炸了三门!什么都打不着!” 祖大乐话刚落音,对面野战炮再次轰鸣,又有十几枚炮弹落入骑兵阵线中。 四周响起战马嘶鸣声与家丁惨叫声,祖大乐前面一骑家丁的左臂被铁球击中,那家丁的右手还抓在缰绳上,一时没有坠马,又往前冲了几步,喷涌的血水洒在祖大乐脸上。 “瘪犊子玩意儿,这么多炮子!” 祖大乐抹了把血迹,正要收拢被冲散的阵线,眼角忽然瞥见三里之外的开原军大阵后面升起无数红点。 “瘪犊子,这又是什么鬼玩意!” 刘招孙耳边响起神火飞鸦尖锐的呼啸声,抬头看时,上百支神火飞鸦从他头顶上方十几丈高的空中快速掠过。 “炮火很密集啊,邓长雄越来越上道了。” 刘招孙望着火箭如流星雨般坠落到祖大乐家丁头顶,望着火箭在人群中像烟花一样爆炸,望着辽镇家丁们纷纷坠马,在凌乱的马蹄中痛苦挣扎。 刘招孙能想象到战马马蹄踏碎骨骼的咔嚓声,能感受到家丁临死前的痛苦。 不过这位主帅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口中喃喃道: “快结束了。” 野战炮和火箭覆盖后,祖大乐家丁伤亡一百多骑,加上之前狗斗时的伤亡,幸存的骑兵只剩八百多人。 祖大乐脸上沾满血迹,血水已经结冰,粘在睫毛上让他很不舒服。 “冲过去,他们的步兵挡不住我们!” 幸存的八百多的家丁们奋起余勇,向前方两百步外的长枪兵阵冲去。 位于最前方的开原近卫第二军第一营长枪兵们望见眼前晃动的红缨,骑兵阵线呈扇形朝他们压来,隆隆的马蹄声给人巨大的压迫感,长枪兵顿时军心动摇,严整的阵线出现十几道缺口,一些士兵往后方奔逃。镇抚兵在后阵弹压溃兵。 后排弓手象征性的射出一波轻箭,率先逃走,长枪兵方阵立即崩溃,镇抚兵弹压不住,也更着往后奔逃。 “哈哈哈,老子说过,刘招孙不堪一击!” “大帅!开原军败得蹊跷,咱们离车营太远了,要不要退回去!” 家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在祖大乐身后,他扬鞭策马,跟上主帅,大声劝说。 “退?老子死了这么多家丁,退回去做甚?” 祖大乐取下酒葫芦,用酒水抹了把脸上的冰渣子,怒气冲冲道。 两人说话之际,骑兵阵线已经越过开原长枪兵位置。 祖大乐望着地上零零星星的开原军尸体,心中诧异。 “咋死这么少人?刘招孙跑得真快!” 家丁头子脸色大变,指着身后骑兵道: “大帅!开原骑兵!” 祖大乐收紧目光,身后两三百步外,背插黑色飞鹰背旗的滚滚洪流像剃刀一样切断辽镇骑兵后路。 “他们有五六百骑,咱们现在冲过去!” 祖大乐刚说完,只听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火铳声。 密集的铅子像狂风般扫过冲在前面的马兵,将最前面家丁全都射翻在地。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这些凶悍家丁彻底崩溃。 “妈的!长枪。还能打火铳!退!退,都退回车营。” ~~~~ 刘招孙在卫兵簇拥下,来到车营阵前。 他在一百步外站定,望向车营中的祖大乐,转身对训导官森悌耳语几句,训导官听了连连点头,马上下去带上几名训导过来,在长牌手的遮蔽下,来到车营前方五十步距离,大声喊道: “祖大乐,平辽侯问你,降不降?!” 话刚落音,城头红夷大炮一声轰鸣,打在密集的栅栏上,迸飞的木屑砖石再次打死打伤一大片辽镇士兵。 车营中遍地都是痛苦哀嚎的士兵。 “平辽侯问你,降不降!” 车营中立即传出祖大寿沙哑的回应。 “我降!我降!只求饶了我的家丁,饶了沈阳百姓。” 森悌哼了一声,连忙来到平辽侯身边。 刘招孙神色不变,漠然望着正从车营出口鱼贯而出的祖家家丁和残余辽兵。 突然,平辽侯猛地挥手,手中令旗指向前方。 邓长雄见到平辽侯这个动作,立即宣布斩杀所有投降的祖家家丁。 火铳声噼里啪啦响起,箭雨纷纷落下,跟进的长枪兵如杀人机器,挨个儿给那些没死的家丁补刀。 簇拥在祖大乐周围的家丁亲卫很快被斩杀一空,当最后一名家丁头子倒在祖大乐脚下,他抬头望向刘招孙。 “刘招孙,你这狗贼,你这千杀的,你····” 站在城头的刘招孙挥了挥手,一群镇抚兵立即上前,几人将祖大乐死死按住,用绳子绑了,用块破布堵在祖大乐口中。 刘招孙不耐烦的看祖大寿一眼,回头对袁崇焕道: “把他家人也带来吧。” 半个时辰后,刘招孙手抚雁翎刀,坐在祖大乐的参将府上,他带着康应乾参观完参将府,脸色更加阴沉。 康应乾啧啧称奇道: “下官以前还觉着丁碧在铁岭的那个宅子算是豪奢,和祖家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刘招孙走过一条挂满字画的长廊,用刀刃随便挑开一幅,瞥见底下董其昌的落款。 “本官早就说过,是武将就好好打仗,要附庸风雅就弃武从文,好好读书,打仗不好好打仗,读书不好好读书,到最后,就是祖大乐这下场。” 康应乾点头笑道: “平辽侯所言甚是,只是这祖家为祸辽西,远不止附庸风雅这么简单,当年高淮乱辽,祖家辽阳大户原本有47家,皆有数千资产,但“为淮搜索已尽”,全都破败。大户尚且顶不住,普通百姓可想而知。所以当时的辽东百姓唱到“辽人无脑,皆淮剜之,辽人无髓,皆淮汲之。” 刘招孙挥手道: “古董都收下,登记造册,让工商司想办法出手,把祖大乐押过来。” 祖大乐被五花大绑押送到刘招孙身前,刘招孙抬头望向此人,令卫兵将堵在他口中的破布取下。 不等刘招孙开口,就听祖大乐骂道: “刘招孙,你这狗贼,天生反骨,当年在沈阳见你和丁碧斗殴,便知你迟早辉耀造反!” 刘招孙神色不变,对祖大乐道:“宋应昇现在何处?” 祖大乐忽然狂笑起来: “十日之前,他便和曾公公一起,渡海去山东了,现在肯定到了威海卫。刘招孙,你在山东的那点人,都得死!还有你的女人!” 祖大乐脸上露出一丝淫笑,挣扎着望向刘招孙: “刘招孙!你的女人,会被厂公送进教坊司,受尽折磨!死后,扔了喂狗,听说她已经怀了你的野种,那更好,一尸两命·····” 刘招孙冷冷望着祖大乐,像是在看死人,他朝卫兵挥了挥手。 祖家男丁立即被押送上来,刘招孙看他们一眼,指着其中一个二十左右的少年。 “这是祖大乐的长子吧,从他开始,男丁一个个杀!让祖大乐看着。” 镇抚兵举起腰刀,猛地斩下人头。 正文 第248章 狗镇 泰昌三年正月十八日,刘招孙率兵鏖战沈阳。 驻守参将祖大乐轻敌冒进,家丁损失殆尽,退回车营后,遭王化贞标兵营反叛,王化贞收买城头炮手,向车营开炮,祖家军伤亡惨重,祖大乐走投无路,遂向平辽侯投降。 沈阳祖家男丁,高于雁翎刀者,皆杀之。 镇抚兵在参将府搜出百万白银,粮食布帛无数,辽镇在沈阳诸多产业矿藏,悉数被平辽侯接手。 平辽侯下令取出辽镇部分钱粮,抚恤伤亡外番,外番拜服,称平辽侯为天可汗。 当日,大军驻扎城外休整,平辽侯将中军大帐设置于沈阳北门,这里是当年浑河血战战胜后金的地方。 正月十九日,平辽侯召集乔一琦、康应乾、袁崇焕、邓长雄、王二虎、王增斌、马士英等人,共同商议接下来对辽阳作战。 沈、辽之间相距不过一百五十里,祖大乐在沈阳败亡,辽阳守军必如惊弓之鸟。且祖家在辽阳驻守兵力单薄,远不及沈阳,只有区区两千人。 一众将官都将以对辽阳进行劝降,兵不血刃占领这座大城。 刘招孙亦不愿让战兵损失过重,占领辽沈只是开始,攻占广宁、宁远、山海关才是重点。 眼下刘招孙与祖家三兄弟已成血仇,攻占辽西三城,不知要死多少人。 平辽侯令马士英安排城中投降辽镇将官,提前赶往辽阳劝降守军。 民政主官谢阳向众人汇报了大军粮草的消耗情况,刘招孙听了顿时眉头紧锁,众人也是瞠目结舌。 孙传庭在抚顺囤积的一万多石粮食,开战后五日便消耗殆尽,便只剩两千石,预计三天就会吃完。 三十万人规模军团的补给问题,在这个时代基本是无解的。 刘招孙以前在战场上指挥的人马,最多不过三万人,而且全部都是训练有素听从指挥的战兵辅兵。 这次突然要他指挥三十多万人马,而且相当一部分人还是从未上过战场的农户、外番牧民。 这种情况,即便是韩信再生、白起穿越,怕也是力不从心。 开战以后一切都很顺利,倒是刘招孙忽略了最关键的补给问题。 自幼跟随义父多年,这两年又四处征战,战场上的事情他基本都懂,不过战场之外的,比如粮草补给、资源调度,就不是刘招孙的特长。 看来人多也有人多的麻烦,搞不好就容易崩溃,历史上许多以少胜多的战例,往往都是因为兵力多的一方在粮草上出了问题,最后导致大败。 目前,各地商户还在源源不断朝前线运送粮草,以换取他们想要的盐引。 不过几十万人的生死不能仅仅依靠这种商业性质的粮草运输。 “刘总兵,眼下各地每日运抵前线的粮草,勉强够大军所需,不过后面再往辽西打,恐怕·····” 刘招孙让谢阳坐下,起身在大帐中来回踱步,半晌之后,抬头望向众人: “既如此,那便就食于敌,从沈阳一路抢到辽西。” 待众人散去,平辽侯留下康应乾一人。 算起来两人已经快两个月没见面,这两个月来,开原经历了太多事情。 将官腐败超乎想象,以前刘招孙认为忠厚可靠的人,最后向他叛变,以前认为廉洁奉公的人,竟然贪墨百万。 倒是最早追随自己的几人,一直和从前一样,用穿越者后世流行的词儿来说,就是不忘初心。 刘招孙已听袁崇焕说过,康应乾在宽甸每日往来鸭绿江两岸,招纳朝鲜流民,向外番宣讲开原政策,争取义州士绅投靠,可以说做了不少实事。 这次召康应乾回来,便是想恢复他在开原的位置,让他做自己的左膀右臂,辅佐自己继续向前。 经历诸多事情后,刘招孙也在反思,过往的政策是否太过宽仁迂腐,就像康应乾在宽甸,也会反思自己为了权欲不择手段是否得当。 昨日平辽侯大张杀伐,几乎将祖大乐灭门,康应乾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这样的刘招孙在他眼中竟有些陌生了。 “记得康监军之前常常劝说本官,直接吞并朝鲜,将朝鲜人迁往辽东,反抗者皆杀之。” 刘招孙神色平静望向康应乾,他在寻求中庸之道,既不像之前那样宽仁,也不能堕为努尔哈赤那样的疯王。 “康监军在宽甸待了这么多些时日,不知是否还有这样的念想?待灭了祖大寿,下一步,本官可能就要对朝鲜采取行动。” 康应乾听了这话,脸上立即现出惊愕之色。 他以为刘招孙口中的采取行动,便是像沈阳这般,赶尽杀绝。 想起自己这些天在宽甸的见闻,想起和那些外番交往的画面,老康有些犹豫了。 “平辽侯····下官在宽甸所见,义州朝鲜人也是知晓天朝礼仪的,不必赶尽杀绝,再说,平辽侯占了辽西,朝廷必然出兵山海关,开原当守住山海关,做好准备与朝廷决战,而不是开拓朝鲜,屠戮外番····” 朝廷对烧杀抢掠的后金蒙古或许不会那么上心,不过对一个叛变的开原,肯定会不死不休打下去的。 刘招孙望着康应乾小心翼翼的眼神,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拍了拍康监军肩膀,大声笑道: “好!看来让你去宽甸,没有白去啊!” 康应乾听刘招孙这样说,心头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却听平辽侯接着道: “赫图阿拉之后,从前的平辽侯便死了,康监军,你,听过狗镇吗?” 康应乾一脸茫然望向刘招孙,不知他在说什么。 “狗镇是一座小镇,洪武年间,白莲教大柜千金离家出走,闯入狗镇,她善待镇上所有人,最后却被镇上的居民当做妓女来凌辱,最后,大柜率教众赶来,将全镇灭门·······” “本官苦苦思索,直到某天,忽然明白。” 康应乾疑惑不解道: “平辽侯明白什么?” “自己太过傲慢,无论外界如何待我,我皆以圣人之心以畜天下,这就是傲慢。” 这段话康应乾倒是能听懂。 “平辽侯,下官其实一直想问你一事,今日竟说到这里,便斗胆一问。” “康监军请说。” 康应乾抬头望向帐外,望着阴沉沉的天空。 “听闻你义父刘綎曾信佛,不知你是否也信,所以才一直不轻易杀生,为人处世也和大明一众将官明显不同。” 刘招孙抚掌大笑。 “哈哈哈,本官不信,不过偶尔也会超度众生,物理超度。” 康应乾不知何为物理超度,不过为了不显得自己太过无知,只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本官刚才说到了哪里?” “傲慢。” “对,傲慢。”刘招孙继续道: “以圣人之心对待天下,对待所有人,包括敌人,任由他们欺凌自己,威胁自己,以致最后威胁到自己的家人安危。” “对自己极度刻薄寡恩,这才是最大的傲慢。” “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不可以被怠慢,有一人不可以不被尊重,那这人便该我自己。” 刘招孙说出这句话后,心中凝结多年的执念忽然消散。 “当年客兵援辽,有恩于辽镇。李家、祖家联合建奴坑害我们,死难者不计其数。我的义父,义父的部将,最后都死在辽东。辽镇就是恩将仇报的狗镇。” “这就是我要赶尽杀绝的原因。” 正月二十一日,开原军进兵辽阳。 大军沿途不断收拢人马,陆续有军户、外番加入。 抵达辽阳前,刘招孙麾下人马超过三十五万。 大军包围辽阳,切断辽阳与辽西联系。 正月二十三日,王二虎率近卫第三军击败从十三山、广宁赶来增援辽阳的辽镇人马,斩首八百,击溃三千。 正月二十四日,辽阳守军在绝望之下,打开城门向平辽侯投降。 消息传回京师,朝廷震动。 泰昌皇帝被迫暂时放弃各地平叛,兵部筹划抽调九边精锐与南方土司兵,奔赴山海关,与开原军决战。 辽沈两城尽数吞并,开原势力空前膨胀。 康应乾率众人上劝进表,劝说平辽侯乘机开国建号,于沈阳称帝,鼓舞军心士气,破辽西后入关,建千秋霸业。 刘招孙对这些劝进,并不怎么阻拦,只是目前称帝尚早。 中军大帐,刘招孙接过广宁细作送来的城防兵力图,目光徐徐望向一众部下。 “诸位,军心士气固然重要,不过,时间对我们更重要,称帝只会拖慢进程。” “战争才刚刚开始。” 正文 第249章 广宁之战 泰昌三年正月二十五日,开原军继续西进,渡辽河,进入辽西走廊。 三十五万军民所向披靡。 正月二十六日,海州守军杀主将,献城门,向近卫第三军投降。 二十七日,西平堡被近卫第二军攻克,主将逃往广宁。 二十八日,刘招孙接到吴阿衡塘报,吴已率战船十二艘,水师两千人,从朝鲜皮岛出发,增援辽南战场。 估计舰队二月初可以抵达旅顺,届时将配合对辽镇作战。 二十八日,又有两万军民加入,近四十万人马从海州出发,分两路向辽西、辽南进攻。 辽南方向由袁崇焕、乔一琦、王二虎率领,主要有近卫第三军、第四军及五万外番汉民,共计十二万人马。 他们将从海州、耀州南下,与宽甸方向第五军同时发起进攻,东西方向抄略辽南。 刘招孙给他们下达的作战命令是: 大张旗鼓,分散敌人注意力,吸引祖大寿救援辽南,减轻主攻方向压力。 东西两边以钳形攻势迅速向海边推进,最后在旅顺汇合。 最快速度攻占金州、旅顺,从而截断辽南敌军退路,不使祖家军乘船出海,逃往山东。 刘招孙特别提醒袁崇焕,吴阿衡率领师已从朝鲜出动,很快便会抵达旅顺与他们汇合,第三、第四军须尽快歼灭辽南敌军,然后乘船渡海,登陆山东威海卫。 所以,袁崇焕此次不仅要攻占辽南,还要指挥一万战兵的登陆作战。 三个近卫军在威海卫登陆后,须尽快前往文登,拯救安远将军和近卫第六军——如果金虞姬还活着的话——此外,登州的几个知县、知府,还有袁可立本人,也需要被保护起来。 康应乾判断,朝廷很快将开始清算山东官员,那些曾经和平辽侯有过利益交换的官员,大都会遭到报复,尤其是登莱巡抚袁可立。 袁可立的巡抚肯定是做不成了,搞不好这位兄弟会被直接送进镇抚司诏狱,以泰昌皇帝性格,袁可立怕是要体验一把东厂各种限制级套餐。 若是对这些官员不管不问,以后恐怕没人再愿意与开原合作。 所以,人必须救。 辽西方向的作战,则由刘招孙亲自指挥。 辽西走廊是开原军的主攻方向,也是双方的主战场。 开原军向辽西投入主力近卫第一、第二军,建州镶蓝旗、正白旗旧部,以及蒙古兀良哈、朵颜等部、朝鲜义民等,总兵力共超过二十五万人。 攻占西平堡后,哨马开始频频向广宁哨探,广宁城中派出夜不收迎战,双方在辽西走廊爆发多次激烈的斥候战。 不过自从昨天开原骑兵营加入后,辽镇夜不收渐渐不支,被逼向广宁退走。 西平堡是辽西最重要的墩堡之一,西平堡被攻克,周围各墩堡辽镇守军相继投降。 刘招孙马不停蹄,继续向西进攻,很快逼近广宁。 广宁总兵祖大弼听闻三弟全家被杀,心中愤恨交加。 他见过开原军浑河血战,对刘招孙战力有清晰认识,对开原军又恨又怕。 眼见得刘招孙率数十万人马西进,马上就要攻打广宁,为防止重蹈三弟的命运,祖大弼耗费重金,紧急加固广宁城防。 广宁城始建于洪武年间,少有修葺,最近的一次修葺还是在万历十五年。 四面城墙坑坑洼洼像麻子脸,城头火炮半数已经朽坏。 祖大弼见识开原火炮威力,他不敢怠慢,连忙派人在城墙四周查缺补漏,修葺瓮城垛口,巩固城防。 在他的努力下,广宁南北两部边墙增高至四丈,用方砖墁顶二层筑完,里口渐次加垛。这样一番修葺加固下来,辅之以护城河,渐渐有些固若金汤的样子。 由于沈阳沦陷得太快,没给祖大弼太多施工时间,祖大寿不得不动用数万民夫,日夜劳作,对民夫动辄皮鞭相加,一时之间,城中怨言四起。 祖大弼对此却是毫不在意,在他看来,泥腿子成不了什么气候不必担心。 此外,他又派家丁去宁远求援,让祖大寿务必尽快赶来增援。 他还在广宁附近要冲黄土岭、一线天等处埋设地雷,摆营架炮。 从山海关运来的五门红夷大炮,已经全部抵达广宁。 平辽侯早早派遣刘兴祚潜入广宁,必要时作为内应帮助攻城。 刘兴祚本是辽东汉民,对辽东风物颇为熟悉,这次他将率死士一起潜入广宁,等到双方开战后,刘兴祚等人便在城中放火,几个城门守卫都被刘兴祚收买,只等机会合适,刘兴祚便要给广宁城军民放一个大大的烟火。 在广宁防御布置上,祖大弼和他的部将们也发生严重分歧。 广宁游击孙得功、参将江朝栋等人建议集中兵力于城内,实行坚壁清野的策略,让开原军讨不到好处,自然就会退走了。 将城外兵马及防御器具也要全部撤入城中,以免成为开原军攻城所需。 此外,辽镇还将红夷大炮搬到呈上,分置于城墙四面,架设主城之上,凭高轰击开原军。 而祖大弼却以为,应该使用明军惯用的作战,分兵在城外扎营,与城墙上的守军互为犄角,这样开原军便不容易攻下。 孙得功被主帅叱骂为胆怯畏敌,当众被羞辱。 面对如此重重设险,祖大弼犹嫌不足,觉得未必能挡得住开原军。 和三弟祖大乐狂暴不同,祖大弼性情谨慎,遇事瞻前顾后,直到开原军哨马渡过三岔河,广宁守战仍未决定。 二月一日,平辽侯师次东昌堡,二日,主力兵渡三岔河。 开原军人数众多,布兵于旷野。 后人记载广宁之战开原军之势: “南至海岸,北越广宁大陆,前后如流,首尾不见,旌旗剑戟如林。” 二月二日,开原军正式围攻广宁。 近卫第二军、第三军从东、南、北三门发动强攻,和在沈阳时一样,外番蒙古、女真、朝鲜担任先锋。 在开原军长达半个时辰的炮火准备后,各部外番推着巨大的盾车,披戴铠甲朝广宁主城逼近。 城头火炮发射速度慢,惊讶哑火,与开原军的新式野战炮相比,实在相差甚远。 两边几轮对射后,辽镇炮手率先停止射击,再这样打下去,城头火炮便将全部被开原军摧毁。 辽镇炮手们纷纷躲藏在瓮城垛口后面。 就在一切恢复平静时,近千支神火飞燕从半空徐徐升起,如暗夜流星般砸向广宁北门瓮城······ 就在开原军全力进攻时,广宁城中忽然四面火起,火药被细作点燃。 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后,广宁城中陷入混乱,无数辽民跟在祖家军后面,大声喊着“败了!败了!” 祖大弼怒不可遏,让家丁上街,砍杀那些造谣者。 祖大弼率家丁登上广宁城头,城头密密麻麻铺了一层尸体,被火箭烧伤的士兵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听得祖大弼心里发麻。 “大帅,快看!孙得功!” 顺着家丁手指望去,祖大弼麾下将官孙得功,正率领所部人马,缓缓朝北门进发,士兵们手上竟都没有拿武器。 这分明是要去献城。 祖大弼急忙对家丁道: “快,送老爷我出城!” ~~~~ 眼见败局已定,游击孙得功准备生擒祖大弼,连同广宁城一并献给平辽侯。 祖大弼在参将江朝栋的帮助下,仓皇夺门而出。 二月三日,孙得功率残部投降开原军。 自此,刘招孙以伤亡六百外番的代价,占领广宁城,进逼宁远。 正文 第250章 崇祯元年 泰昌三年二月,辽西战火频仍。 广宁之战后,开原军长驱直入,连下义州、锦州诸城,兵锋直逼宁远。 各地援辽边军聚于山海关,明军畏缩不前,陕西镇将官天天叫嚣索要兵饷,蓟镇边军更是直接在山海关劫掠,总兵满桂弹压不住,只得退回关内。 其余各地边军也是怨声载道,每日找祖大寿要客军所需的粮草。 祖大寿苦不堪言,他一面要应付不断逼近的开原军,一面要和这些边镇将官纠缠,满足这些军头们的各种无理要求。 同样苦不堪言的还有朝廷。 王化贞投降开原,朝野震动,内阁与司礼监一番争斗,最终推出新的辽东经略人选。 正月底,内阁票拟由兵部侍郎王在晋取代王化贞,经略辽东,命令王在晋率蓟镇、宣大、甘肃、陕西、山西等地边军火速驰援宁远,大张讨伐,翦灭刘贼。 二月一日,王在晋代王化贞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经略辽东、蓟镇、天津、登(州)、莱(州),皇帝特赐蟒玉、衣带和尚方宝剑。 新任辽东经略离开京师时,奉诏入宫,向病榻上的泰昌皇帝分析关外形势: “刘贼败坏辽东、辽西,一坏于开原,二坏于浑河,三坏于辽、沈,四坏于广宁。初坏为危局,再坏为败局,三坏为残局,至于四坏——捐弃全辽,则无局之可布矣!” 此时皇帝已经病重卧床,气息奄奄,听了王在晋的话,连忙摇摇手,挣扎着坐起,目光浮动,望向他的大臣: “先皇宽仁,厚待开原,以致刘贼坐大。刘贼狼子野心,人神共愤,辽东事已至此,卿不可推辞。粮草援军,都会给你备齐,国乱思良相,卿到辽东,当与祖大寿勠力同心,为大明除此国贼,建不世功勋!切记切记。” 王在晋做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知道这次客军援辽作战,举步维艰,粮草是不可能备齐的。 大明九边各地,拖欠兵饷已久,宣大被拖欠半年,陕西被拖欠十月。各地战兵形如乞丐,卖儿鬻女者,大有人在,向外番卖自己的腰刀和铠甲更是家常便饭。 去年,徐光启上疏对边军进行改革,要求将每名边军的兵饷提高到二两,更换装备,裁撤京师火器局,直接从澳门兵工厂购置性能可靠的火铳·····结果徐光启自然遭到了御史和总兵们猛烈攻击弹劾,后来此事也就没了下文。 徐光启最近下落不明,好像是被开原细作劫走了。 总之,眼下辽西战场,粮草无解,援兵无望。 王在晋知道皇帝已无其他人可用,除了自己,又有谁愿意去蹚辽西浑水呢? 王在晋安慰皇帝几句,祈祷圣上早日痊愈,便独自一人走出紫禁城。 在金水河映照下,日头渐渐沉入西山。 小冰河气候下的京师初春。 没有吹面不寒杨柳风。 有的只是辽东血雨腥风。 王在晋裹紧皮弁服,快步出了宫门,坐到自己轿中。 官轿一路向他府邸走去。 大街上跑动着抢购米面的百姓,一些粮铺粮食已经售罄,店伙计被迟来的百姓扯住衣服,让他们卖粮。 “到底还有没有?明天来又要涨价了!” “天杀的刘招孙,天天打仗!老子都快吃不上饭了!” 辽西战事正在影响京师。 王在晋长叹一声,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 泰昌三年二月,失去魏忠贤控制的朱常洛,在新厂公许显纯的教唆下,夜夜笙歌,渔色无度,史书记载: “三年二月,厂臣进美女侍帝。未十日,帝患病。” 二月初八,泰昌帝病重,召内官崔文升治病。 崔文升本是郑贵妃宫中的亲信太监。 朱常洛患病后,郑贵妃指使崔文升以掌御药房太监的身份向皇帝进“通利药”。 在接下来的一昼夜,朱常洛连泻三四十次,身体极度虚弱,处于衰竭状态。 泰昌三年二月十日,朱常洛召英国公张惟贤、内阁首辅方从哲等十三人进宫,令皇长子朱由校觐见,崔文升被逐出皇宫。 十二日,鸿胪寺丞李可灼献仙丹,朱常洛服用后,感觉还好,让内侍传话说: “圣体用药后,暖润舒畅,思进饮膳。” 当夜五更,朱常洛驾崩。 泰昌三年二月十五日,皇长子朱由校继帝位,改年号为崇祯,史称崇祯皇帝。 ~~~~~ 同日,王在晋抵达宁远。 宁远城外,乱民如潮。 义州戚家堡、锦州城南双堡、十官儿屯等地辽民数万,结寨自保,大、小凌河亦有数千不肯追随祖大寿的辽民。 十三山、前寺山、查角山聚集难民十万,由义州大侠杨三率领,杨三采取中立策略,既不随辽镇撤入宁远,亦不愿向开原军投降。 刘招孙派出马士英、森悌等官员,出面对十多万难民进行招抚。 平辽侯许诺难民,等击败祖大寿,便给他们分田地。 辽西乱民,只要在战乱中没有滥杀无辜,皆既往不咎。 然而十三山首领杨三却有别的心思。 他派人前往宁远,向辽东经略索要钱粮。表示钱粮到位后便亲率辽西义士与“刘贼”血战到底,报效朝廷。 王在晋自然不听这一套。 目前宁远、山海关防守尚未稳固,不可轻举妄动,若救回难民,必然无处安置,也没有粮草供养,而且难民中间肯定会夹杂很多开原奸细。 王在晋对十三山使者说: “刘贼现在只是吞并锦州,并没有立即攻打宁远、山海关,若朝廷轻易收留你等,必然会给刘贼开战的理由。所以,你们自求多福吧。” 崇祯元年二月,广宁战后,右屯卫、锦州、大凌河城、小凌河城、松山、杏山、连山、塔山守将奉王在晋之命,焚烧庐舍,粮储,撤军民于关内。 王在晋将辽西军事,全权交由祖大寿负责。 祖大寿闻知开原军已过辽河,立即进行军事部署,四处调兵遣将。 宁远城内以广武营步兵防守,中左所都司陈兆兰率领本营步兵入城,与都司徐敷奏协防,总兵标下家丁在城上及四门为援。 中军孙绍祖、何可纲、李国辅、黄维正、彭簪古等人督阵,祖大寿亲率家丁在城内缉拿奸细。总兵祖大弼领本营精锐出兴水县堡、瓦窑冲作为援兵。 副将朱梅,游击马廣、邓茂林各率所部精锐与祖大弼合营,作为宁远北边外援。 祖大寿又令宁远及金州所属各小堡堡官孟继孔、孙承惠、张存仁、金国凤、孙定辽、赵邦宁,各率骑兵与祖大弼汇合一处。 龙武水营游击姚与贤、乔恒、季士登,都司王锡斧等人简选各船精兵,在觉华岛待命,为宁远南边外援。 中右所由刘永昌、尤岱坚守,前屯卫总兵赵率教领所部三车营步兵防守中千所、前屯卫、中后所,作为宁远的后援。 这样,以宁远为中心,东、西、南、被四面相呼应的防御体系就建立起来了。 祖大寿从祖大弼及各路败军口中了解到辽沈、广宁等地陷落的过程,号召宁远全城军民齐心守城,他让家丁在城中四处张贴布告,其文如下: “本官定与此城共存亡,城内各将领或守或援,俱当与本城共存亡。结连一处,彼此同心,死中求生,必生无死。若有临战退缩,必于军前斩之,有一人乱行动者杀,城上人下城者即杀!” 正文 第251章 决战宁远 “没想到短短两月时间,祖大寿便将这宁远打造成固若金汤。城头遍布红夷大炮,有宣大、甘肃、山西边军助阵,还有觉华岛水师,听说连他连山海关的守军都抽调过来了,城中守军至少三万,且皆为精兵,这宁远怕是不好打。” “邓军长此言差矣!大战在即,不可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开原现有兵马四十五万,蒙古、女真、汉民、朝鲜,皆臣服平辽侯,大军投鞭可以断流。祖大寿有红夷大炮,我军何尝未有?再说,此战还有平辽侯亲自坐镇指挥,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于我,区区小城!何足道哉!” 崇祯元年二月二十一日,锦西,葫芦岛,望海寺。 望海寺位于葫芦岛东端,濒临辽海,向南十里不到便是锦西有名的连山湾。 一间朝东临海的禅房内,但见刘招孙身披袈裟,静静坐在蒲团上,手握望海寺老方丈觉空大师开光过后的佛珠。 双目紧闭,嘴唇微动,念念有词。 据觉空大师说,只要拿着这法器,虔诚诵读《金刚经》,必能感动地藏菩萨,祈福灵验。 于是平辽侯向康应乾借了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银子递给老方丈时,康应乾威胁老和尚,若不灵验,回头便拆了这破庙。 觉空大师连忙将银子还给老康。 刘招孙身处辽西战场,此刻不可能撇下大军,只身飞过辽海去拯救金虞姬。 作为夫君,现在他能为妻子做的,只有这些了。 不过作为这支四十万人马的领袖,这样的表现就显得太过荒诞。 若非提前得知今日主题为宁远之战,大家还以为是平辽侯看破红尘,有出尘之想,要在这望海寺出家为僧。 刘招孙闭目念经的时候,周围手下却没闲着。 康应乾、邓长雄,茅元仪、王增斌、马士英等人正在为明天的攻城行动争论不休。 据刘兴祚打探得到的情报,王在晋和祖大寿这两个杀才,这几日在宁远好一番折腾,他们驱赶数万辽民修筑工事,日夜不停。 从山海关到宁远的道路上,运送粮草和兵器的牛马车络绎不绝,连绵数十里。 登基不久的崇祯皇帝停止维修万寿宫、坤宁宫,将截留下的银两用于增发辽饷。 在两百万两白银的刺激下,边军士气大振,表现出了强大的战斗力,不再龟缩于山海关中,纷纷增援宁远。 除蓟州边军因总兵官满桂重病突发,退回关内,其余边军全部出动,进驻宁远城,增援辽西。 宁远城中明军兵力与日俱增。 就在平辽侯参禅打坐的这会儿,宁远边军兵力估计已达四万人。 “满桂总兵官真是讲义气,关键时刻,没坑咱们!” 王增斌大声感慨,这次辽西战役,骑兵团倾巢而出。几仗打下来,他麾下七千多精骑几乎没什么伤亡,想到马上就要和边军骑兵对阵,他心里多少有些紧张。 “蓟镇撤走,宁远之战的压力便少一分,不过这满桂要危险了。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是新皇登基,他的总兵官怕是做到头了。” 马士英摇头叹息,忧心匆匆望向窗外,辽海碧波荡漾,海岸上扎着密密麻麻的营帐,望不到尽头。 袁崇焕升为开原二把手后,马士英便接替负责对外联络事宜,和满桂打过几次交道。 要说这开原诸多将官中,除了平辽侯,便是马士英和满桂关系最好了。 马士英很清楚,满桂作为蓟镇总兵官,这次能主动放弃援辽,已经是对开原军最大的帮助,总不能让他在关内直接造反吧? “辽镇加固了城墙,对城墙加高加深,前面还新建了望楼和角楼,城墙后面修筑有战马墙,估计是方便边军精骑随时出击。城内的工事看不到,城外工事全部重新修葺。他们好像还聘请了弗朗机教官,帮助他们操炮和修筑工事,开原夜不收在城外山上用远镜见到了这些弗朗机人。” 邓长雄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宁远城防示意图,向众人汇报。 这幅地图是情报局队员和近卫第二军夜不收联合绘制而成,他们潜伏在宁远城外红石山上,潜伏三天,险些被辽镇夜不收发现。 “祖大寿每天领着家丁在城中捉拿细作,王在晋还拿出了银两,犒赏百姓,让他们举报奸细,抓获有赏赐。情报局潜伏在宁远的二十多人伤亡殆尽,只逃回来一个,不知有没有人叛变。据说开战之后,王在晋便会用巨石封死各个城门,不让任何人进出。他们还将宁远周围村庄的房屋、田地全部焚烧。用祖大寿的话说,不给开原军留下一粒粮食。十三山的人好几次去宁远哀求收留,都被王在晋以妨碍守城拒绝,觉华岛上水师把部分流民运送到磨盘山岛上,也不发粮食,任由几千难民自生自灭。看来这些杀才是铁了心要死守宁远。” 众人听了都是摇头,祖大寿果然比他的两个弟弟中用,看这架势,是想让开原军在宁远碰个头破血流。 茅元仪作为平辽侯的智囊之一,这次辽西战役的计划,他便是制定者之一。 朝廷反应如此之大,大大超出茅元仪预料,让人感觉匪夷所思。 “听说崇祯皇帝下旨中止修建宫殿,将修宫殿的钱全部投入辽西战场,连平定奢安之乱的军饷都被他截下,直接让兵部转给王在晋,朝中反对者,皆被免官下狱,交由许显纯处置。朱由校不过区区十六岁少年,竟有如此魄力?” 总训导官森悌听了,忍不住骂道: “仆街仔!不惜血本也要和咱死磕,却是便宜祖大寿那衰仔!” 众人面露忧虑之色,康应乾一脸奸笑: “哈哈哈,便宜祖大寿,那便是你们把崇祯想简单了。” “以前都说朱由校只知道做木匠活儿,从不读书,看来都是些谬传。看这架势,他哪里是要救援辽西,分明是要逼祖大寿去死,借机重新掌控辽西,不信你看,这次祖家军必顶在最前面当炮灰。” “老夫所料不错,京营也已出动···” 康应乾见众人都在聚精会神听他说话,心中得意,正要准备再爆点猛料,这时,平辽侯手中佛珠忽然啪一声响,落在坐塌上。 众人立即住口,循声望去。 去见刘招孙缓缓睁开眼。 “诸位都商量好了吗?该如何攻打宁远?” 众人鸦雀无声。 刘招孙从蒲团上站起,缓步来到那张宁远城防图前。 “既然你们还没有想好,不如听本官说说。” 刘招孙取出觉空大师赠送他的拂尘,挥手指向地图上的宁远城。 “祖大寿想要凭巨炮,守坚城,在宁远与开原军决战,杀伤我军,本官便遂他的愿。” “命令辅兵和随军百姓,日夜打造盾车,三日后,准备攻城!” 正文 第252章 兵潮 低沉的哱啰声响彻辽西原野。 无边无际的黑色旌旗汇成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 开原军旗上镶刻的黑色龙虎麒麟虎豹猛兽,从四面八方扑向宁远孤城,给人以末日降临的压迫之感。 崇祯元年二月二十六日。 雄壮威武的中军金鼓在宁远城郊擂响。 经过两日急行军,刘招孙率领他的四十五万军民,从葫芦岛望海寺一路进抵宁远城下。 宁远决战正式揭开序幕。 刘招孙令骑兵营迅速横截山海关大道,将部分南下增援的边军赶回到山海关。 骑兵营协助近卫军一部山海关大道警戒,攻击任何一支从关内赶来的援军。 先期抵达的建州首领杜度率一千五百建州骑兵在宁远西侧游弋警戒。他们的任务是提防西边活动的辽镇窦成功、高如嵩部骑兵,防止辽镇突袭。 布尔杭古被安排在东侧布防,西城贝勒率两千精骑护卫大军东翼,对付东边的朱梅、马廣等部。 随军的四十万壮丁中,除去部分运送粮草物资,协助外围布防,剩余可投入攻城作战的约有十五万人。 这十五万人也是本次宁远决战的先锋。 在一千名镇抚兵指挥下,十五万壮丁按照预订计划,被分配到各个战场。 四万壮丁负责推楯车至宁远城下。 三万壮丁在西门一里外修筑土墙。 两万人在渡过护城河后挖掘地道。 剩余的六万人随盾车前进,抵达城墙后,他们将借助登城工具,从四面八方强攻宁远城。 两个近卫军及镇抚兵共计两万多战兵,在壮丁后面督阵,充当督战队。 按照预先计划,他们会等前面的人消耗掉守军后,再向宁远发动攻击。 炮营、火箭军陆续抵达指定位置,开始紧张有序的装填弹药,安插神火飞鸦。 ~~~~ 宁远西北五里,开原中军打帐。 谢司长站在平辽侯身前,胖脸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这位民政主官小心翼翼提醒平辽侯,他们搜刮完广宁、锦州等地粮草,满打满算,只够四十五万人十日食用。 这,还没算每天不断加入的流民。 “只够十天吗?” “是的,大人,去年春天太冷,辽西粮食歉收,锦州、大小凌河好多粮库都是空的。” 刘招孙知道,若十日之内,不能攻下宁远,四十多万人便将自行崩溃。 一身戎装的刘招孙听了民政主官汇报,不以为然道: “不是让商户运粮到辽西,换取盐引吗?他们也没粮食?” 谢阳摸摸头顶,犹豫片刻,才开口道: “平辽侯,你有所不知。粮商前几日就不运了。” 刘招孙大吃一惊。 “哦,为何?这么大的事,如何不报给我?” 谢阳硬着头皮道: “前几日急行军,下官也不知。” 刘招孙挥挥手,让他接着说。 “大人,眼下开原军势如破竹,席卷辽西。以前十五六城一下子变成现在的七八十城、还有辽、沈、广、锦这样的大城,原先的民政官根本不够用,战兵镇抚兵就更不用说,都被您抽调到宁远打仗了。辽镇打没了,咱们没精力管新占领的城池,于是盗匪横行,别说是商人运货,就是大白天走路也会被绺子打劫。也就咱开原军没人敢抢。又不能派几千几万兵马去护卫那些商人,还有些地方胥吏,勾结青皮,坑害商旅········” 刘招孙脸色渐渐阴沉,他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道: “罢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大军席卷天下,后期必然鱼龙混杂,什么牛鬼蛇神都混进来了。没办法,是开原走的太快了,还没时间慢慢消化。可是,不走快也不行。以后还得来场整风运动,把地头蛇都除掉,换成咱们的人。那些盗匪,本官会派镇抚兵去清缴,什么座山雕混江龙,一个不留!” 刘招孙说到最后,抬头望向谢阳,望着他渐渐谢顶的脑门,安慰道: “谢司长不必担心,十日之内,本官必攻破宁远!” 当日,平辽侯让大军在宁远城下稍作休整,同时释放五名辽西俘虏入城。 进城的俘虏都携带有平辽侯写给宁远军民的檄文,檄文篇幅太长(约三千字),在此不便引述,内容大致如下: “平辽侯提兵百万,攻取宁远,非贪尺寸之地,只为开原无辜死难辽民报仇!为吾爱妻,为吾义父、为千万客兵雪恨!本官对此城,志在必得!对祖大寿人头,亦志在必得!宁远外援断绝,区区数万残兵,安敢螳臂当车!奈何辽民可怜,客军无罪。平辽侯心怀仁慈,城中军民士绅,不论何人,若能斩杀祖大寿,提其首级来献者,吾必拜为开原总兵,赏万两白银,良田千顷,免死三次!本官将上奏天子,叙尔全辽之功,封尔高爵。一念之差,玉石俱焚,鸡犬不留!慎之!慎之!” 祖大寿闻言大怒,将俘虏全部斩首祭旗。 然檄文已在城中传开,人心浮动。 ~~~~· 崇祯元年,三月初一。 三千辆裹着生牛皮盖着沁水棉被的大型楯车如滚滚洪流,以一往无前之势碾过辽西荒原,从四面向宁远城靠近。 楯车高九尺,用梨木桦木制成,形如轿厢,下面有四个木质大轮,前护板和顶板厚八寸。 顶层牛皮并铺上泥土和沁水棉被,水火不侵。盾车前护板用活销固定,车厢中增加沙土,普通炮弹打在上面,护板会可以卸力,护板后面的砂石能起缓冲作用,从而保护盾车后的辅兵。 一群群建州猎手、蒙古牧民跟在巨大的楯车后面,他们手举步弓,不时机警的朝远处城头张望。 外番弓手往后是一群群辽西难民,他们推着装运泥土的小车,像小蝌蚪似得跟在楯车身后。 六万多条小蝌蚪在楯车掩护下,从四面八方向城墙靠近,他们手中携带木棒顺刀之类的粗劣兵器,每人身上还扛着布袋,里面装着土石。走到壕沟陷马坑边上,便将土石倒进去。 就这样,城外阵地工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小蝌蚪填平。 在楯车最前面,一队队刀盾兵,手举盾牌,提着灰桶将宁远炮手提前留下的炮击标志一一抹去。 这些标志有些是沾有白灰的石头,有些是白灰画成的圆圈,还有些是被砍去树干的树桩。 等到楯车移动到相应位置,便会有相应射程的红衣炮对其进行精准轰击。 ~~~~~ 宁远城东硝烟弥漫,红螺山下兵甲如云,开原大军如荒原野草,铺满辽西大地。 护城河前的阵线上,如同置身云雾缭绕的天空,周围不断响起雷鸣般的火炮轰鸣。 一片闪动着橘红色的炮焰透过浓雾,出现在数十万人视野中。 从辽沈、广宁、锦州等地缴获的四十门红夷大炮怒吼连连,将一枚枚重达十二磅的铁球送入半空,砸向一里半外的宁远城墙。 铁球击碎城墙外层的镶砖,砖石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崩裂声,城墙外层的包砖被打得支离破碎,露出底下黑色的夯土。 在一片纷纷扬扬从天而降的砖屑落下后,实心炮弹余威不减,在城墙与垛口之间不断弹跳,落入正在射箭放铳的守军中,溅起片片血花。 宁远城头架设的红夷大炮丝毫不落下风,立即对开原军报复轰击。 在二十五名佛朗机教官的指挥下,明军炮手将数倍于敌的铁球还给对方。 上百门红衣炮齐声轰鸣,六磅至十二磅重的铁弹如流星雨倾斜而下,覆盖城墙前方一里范围。 甚至不需要瞄准,每发铁球落地,都能砸在密集如同蚁群的敌军方阵中。 “巴老爷,开原贼兵悍不畏死,这次让他们多死些人!” “罗立先生,他们的楯车竟能挡住小红衣炮炮弹,他们在楯车中填充了沙土,从而减小了炮弹弹跳所造成的伤害,聪明东方人,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宁远北门城头。 一个金发碧眼的弗朗机教官望向前方正在逼近的楯车浪潮,一脸忧心忡忡。 紧挨着护城河,一架楯车前挡被铁球击碎,露出里面黑色的沙土,楯车后面的蒙古人一哄而散。 这位巴老爷便是祖大寿从澳门重金聘请来的二十五名弗朗机教官之一。 他的大名叫巴布拉斯布雷迪,士兵们记不住这个名字,于是都叫他巴老爷。 巴布拉略懂汉语,他来辽西已经两月,和眼前这位名叫罗立的辽镇炮手关系亲密。 “巴老爷,咱们的炮厉害,开原贼不过是来送死的,人再多也是一样!小红衣炮打不碎,就用大红衣炮!你看这个!” 巴老爷还要说话,罗立已将一根烧红铁棍伸进药池。 火药嗤嗤燃烧,周围升起一团浓重白烟。 两个炮手连忙退后几步,躲在垛口后面,朝一里之外密密麻麻蠕动的楯车浪潮观望。 ~~~~ “嗖!” 一枚八斤重的红夷炮炮弹如球形闪电掠过宁远护城河,在空中划过低平的弹道,一头撞入护城河前密密匝匝的楯车群中。 如一颗小石子在铺天盖地的楯车浪潮中溅起一点水花。 嘭一声巨响,铁弹猛地撞击在一辆正在前进的楯车前护板上,铁球被八寸厚木板抵挡住。 正在缓缓蠕动的楯车像被巨人突然从前面推了一把,巨大笨重的身躯微微一震,车身像蛤蟆似得往后退半步,八寸厚护板挡不住铁球猛烈撞击,爆裂出无数的碎木屑,如箭雨般朝四周射去。 后面十几个正在推楯车的蒙古牧民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眼睛面孔皆被迸飞的木屑刺中,捂着身子在地上乱滚。 炮声过后,立即从后面楯车中飞速冲上来几名抬担架的火兵,他们给伤员匆匆包扎伤口,便用担架将还在喘气的蒙古人抬了下去。 城头更多的红夷炮加入炮击,随着目标越来越近,更多的楯车被炮弹击中,好在不是所有火炮都能发射八斤重铁球。八寸厚的生牛皮木板加上厚实的泥沙,足够应对大多数炮弹轰击。 后面跟上来的楯车碾过前面倒毙的尸体,丝毫不作停留,浩浩荡荡继续往前推进。 在损失三百架楯车,两千多名外番后,剩余两千七百架终于抵达护城河,开始进行更惨烈的攻城作战。 两万辽西难民在开原辅兵的指挥下,扛着沉重的木材快速来到护城河前,无数人踩着冰寒刺骨的河水,将木材推入水中,快速搭建浮桥。 五千蒙古、女真弓手和两千朝鲜火铳手为他们提供掩护。 城头架设的铁质红夷炮在几轮轰击之后,终于炮身滚烫,只得停下来散热。 明军炮手们纷纷从垛口后面退下,五千名手持鸟铳、大弓的辽镇战兵出现在垛口后面,瞄准半里外护城河上的开原民夫和辅兵猛烈射击。 “不要让开原賊搭桥!杀光他们!快!” 祖大寿的家丁们在瓮城城头大声嚎叫着。 他们用刀鞘木棒劈砍殴打垛口后面那些畏畏缩缩的弓手火铳兵,催促赶快他们射箭放铳,向护城河上的开原军发动攻击。 ~~~ 东门护城河畔,在上百辆楯车掩护下,越过护城河的辽民开始挥舞铁锹镐头奋力挖土。 他们像土拨鼠一样,不知疲惫的挖掘着,周围很快出现百十个一丈见方的大洞。 越来越多的辽民来到洞口,有人负责挖掘,有人负责运土,每隔半炷香功夫后面便有人轮换。 原本四面平整的河岸上,很快变得坑坑洼洼,河滩上的麻子脸像是刚刚被一百万只神火飞鸦轰炸过一样。 在城头守军惶恐不安的注视下,很快便有数百多条地道从不同方向朝他们脚下逼近。 ~~~~~~~~~~ 距离地道入口三百步外,更靠近城墙的位置,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的壮丁,在无数民政官的指挥下,用水桶挑起一锅锅刚刚烧开的沸水,浇灌在一大片坚硬的空地地面上。 坚硬的大地很快松软,上千民夫在一群泥水匠的指挥下,在空地旁边挖出几十个泥坑,开始挑水搅拌。远处,牛马车将周围村镇屯堡拆掉的砖石运到空地周围。 工匠们喊着震天动地的号子,用木桩将松软的地面重新夯实,难民们从四面八方捡来土砖石块,投入地基中,牛马拉着石碾在砖石上碾压。 两万多人齐心协力,开始筑造那座可以俯瞰宁远全城的土墙。 ~~~~ 刘招孙望着眼前一望无垠的无数小黑点,望着蚁群般来回奔走的军民,心中默念: “老天开眼,今日不可重蹈努尔哈赤命运。” 历史总是惊人相似。 王在晋和祖大寿经营下的宁远防线,与原本历史上袁崇焕防守宁远几乎完全相同。 历史上,袁崇焕力排众议,死守宁远,获得宁远大捷。 眼前的宁远城要更加坚固,兵力雄厚,粮草充足,面对这座坚城,十日之内能够攻下来吗? “本官不是努尔哈赤,开原军也不是后金八旗!” 刘招孙目光坚定。 这时,布尔杭古和杜度派白甲兵来到城下,向平辽侯请战。 两位女真首领请求让他们的骑兵在两翼突破,掩护勇士们攻城! 这次征召建州、海西助战,杜度和布尔杭古表现得非常积极。 他们不仅出兵宁远,而且还携带了大量粮食物资。 两位外番头领都很清楚,这是一次向平辽侯表忠心的好机会。 女真人在宁远大战中的表现,将影响到未来几年时间平辽侯对他们部落的态度。 平辽侯还在广宁攻城时,海西与建州的精骑便已抵达宁远,开始对辽镇夜不收展开绞杀。 建州海西精锐骑兵,人马皆披两层环铠,被称为“铁头子”。战场上起尖刀作用,野战中,铁头子对付敌军步兵,通常采取两翼突进掩杀,无往而不利。 不过,这种重装骑兵在红夷大炮面前不堪一击,让他们去攻城,除了增加伤亡,没太大意义。 平辽侯当然不会让这些外番白白送死。 “不必了,让你们的首领守好宁远外围,攻城还得靠步兵。看,前面辽民已经开始渡河,马上就要攻城了。” 刘招孙说罢,回头望向西南辽海方向,怅然若失: “沈炼、裴大虎,你们可好?” 正文 第253章 居合斩 一艘折断桅杆的福船缓缓行驶在海面上。 水手们喊着号子,奋力挥舞船桨,一连几个时辰,仿佛不知疲倦。 福船甲板很多地方已经断裂,被小心地用木板钉在一起。 凌晨时分,一头昏了头的巨鲸跃出水面,撞向这艘命运多舛的破船。 这场灾难导致左舷撞出道巨大凹痕,好在有惊无险,没有风平浪静,海水没能灌进来,否则大家就要葬身鱼腹。 二掌柜钱梅,趴在船舷边,望着伤痕累累的福船,脸上露出绝望之色。 这趟出海,他算是血亏,银子货物损失大半,还死了两个水手。 不远处甲板上,大柜韩超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还和那群反贼闲聊。 二掌柜朝海中啐了口痰,骂骂咧咧回到船舱。 “等船靠了岸,老子再也不出海了。” 甲板上众人凭栏远眺,脸上都是神色惨然。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指前方,意气风发,转身对刚才说话的那人道: “沈兄弟任侠仗义,又有这身好功夫,为何还要归隐?不如跟老夫回辽东,一起辅佐平辽侯干一番大事!” “哦。平辽侯不用辅佐,干的事就很大。” 沈炼摇头。 杨镐又来当说客了。 类似这样的话,这几天他已听过无数遍。 好像归隐江湖是件很奇怪的事。 所有人都要找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归隐江湖。 因为老娘年迈,因为厌倦杀戮,因为他有了她。 沈炼一手牵着安南姑娘,一手扶着他老娘,乐呵呵的走过甲板,三人指着海面,天南海北的聊天。 沈炼他老娘握住采莲小手,支支吾吾不知在说些什么,采莲听得哈哈大笑,分别是把这外番女子当成了自己儿媳。 “几位兄弟怎得不回舱底休息?韩东家说了,顺风的话,后日便能回山东了。” 裴大虎、吴霄,卢渐行、赵远之几人都朝沈炼翻着白眼,把头扭到一边,懒得搭理这重色轻友之徒。 沈炼却是毫不在意,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沙哑声音。 “哈哈哈,沈公子年少风流,和老夫当年一样,老夫当年也有几个红颜·····只是,那庙堂,是你想离开就离开的吗?” 杨镐扶着船舷,迎风而立,小心梳理着被海风吹乱的发髻,思绪回到了很远的地方。 “江湖?也逃不开杀戮血腥,你见不惯庙堂杀戮,就敢说自己受得了江湖血雨腥风?裴把总······” 沈炼笑道:“杨老爷,人家现在是千总了。” 裴大虎眉头紧锁,脸上刀疤抖动着,瞪沈炼一眼,没有说话。 他手下又折损一员大将,不知回开原后怎么向平辽侯交待。 过去几个时辰里,他和吴霄目不转睛盯着海面,希望能看到林宇身影,哪怕只是林大个子的尸体? 然而,什么都没看见。 林宇扯着破帆,消失在一片茫茫雷暴中。 如果没有被鲨鱼吞掉,他现在怕是已穿越到另一个平行空间。 裴大虎抬头望向杨镐。 “杨经略有何吩咐?” 在他眼中,杨镐始终是那个指挥千万大军的辽东经略。 “你去劝劝那后生,年纪轻轻,不想着建功立业,贪念儿女情长怎么行?” 裴大虎面露为难之色,他刚要开口,望杆上传来水手叫声: “倭国朱印船!朝咱们这边来了!来的好快!” 所有人都站起来,划桨的水手们立即调整船身,将船身侧向,两门弗朗机炮对向朱印船方向。 两名水手爬上桅杆,改变船帆方位,所幸他们的船帆只剩下两块,操作起来比平时简单多了。 五里之外,朱印船飞速朝福船逼近,朱印船体型明显比他们的福船小很多,船帆被风灌满,行驶很快,如一头恶狼般紧跟着福船过来。 转眼之间,朱印船已经和福船斜向并行,两船之间相距不到两里。 韩超蹬蹬爬上望杆,大声在上面发出号令,要水手们做好迎战准备。 “怎么?还没见着船上的人就要开打?” 卢渐行一脸诧异望着身边忙碌的水手。 钱二掌柜两眼发光,对着一众水手怪叫: “等会用飞爪勾住他们!抢了倭人,咱们这趟就不亏了!” 裴大虎准备扶着杨镐到舱底躲避,被老头一把推开。 “当年老夫在朝鲜见得多了,这些倭国朱印船与海盗无疑,杀人如麻,既然撞见,就别想着逃走,给老夫一把火铳!” “杨经略,倭人凶残,刀剑无眼,您还是·······” 杨镐怒道: “当年在平壤,上万倭寇也让老夫给打了,还怕这几个海贼不成!老夫年迈,拎不动重刀,后面打铳还是可以的!”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惊,裴大虎无奈,只得从卫兵手中拿过一杆精良的长管鸟铳,递给杨镐,上前指点杨经略如何装填。 杨镐一把抓过鸟铳,怒道: “老夫上过战场,知道怎么用!”裴大虎笑着点点头,周围众人看向杨镐的眼神也是充满敬意。裴大虎在靠近船头的左舷占了一个视角不错的位置,让杨镐就守在这里。 “杨经略,多多保重!咱们一起回辽东,建功立业!” 杨镐冲目送这位平辽侯麾下忠心耿耿的卫兵远去,握紧手中鸟铳,花白的胡须迎风颤抖。 甲板上各类兵器碰撞着乒乓作响,众水手已经开始准备,他们把长矛、挠钩、飞爪等物都拿到左舷放好,他们相互帮忙,将几天前在张家港捡到的锁子甲穿在身上。然后从舱底取出藏好的鸟铳、弓箭。 目睹这群水手转眼之间变成海盗,吴霄惊得长大嘴巴,陕西出身的他此刻能想到的,只有西北响马。 “海上的响马贼。” 吴霄低声喃喃道。 裴大虎望了眼远处快速朝这边逼近的朱印船,大声对众人道: “操家伙!管他锦衣卫还是倭寇,敢挡咱们的,遇神杀神!” “跟着水手兄弟,长枪披甲!把虎蹲炮搬出来!” 看见几个用鸟铳的人已经在开始装弹,吴霄不喜欢使用鸟铳,他连忙跑回舱底,取出自己的大弓,一边和沈炼说话,一边快速朝自己箭插装填狼牙倒刺大箭。 “喂!把你老娘护好,别上甲板了,几个毛贼,不够咱们杀的!” 沈炼扶着老娘走下船舱楼梯,抬头看吴霄一眼,笑道: “这么热闹,怎能少了我呢!” 说罢,他将绣春刀抽出刀鞘,两步蹦上去,拍拍吴霄肩膀,回头嘱咐采莲将老娘带回舱底。 吴霄上下打量他一眼,沈炼已经换上了那件精良的鱼鳞甲,腰间还挂着把燧发短铳。 “走,待会儿让你看看我的杀招,居合斩,一刀一个倭寇,杀完这群海贼,然后咱们好好喝酒!以后就没机会了!” 两人刚往前走几步,身后便传来采莲叫声。 “沈郎,我和你一起去。” 沈炼回头看时,只见那安南女子不知何时已换上层皮甲,左手握着把锋利腰刀,右手的短弩已经上了。 正文 第255章 先登死士 崇祯元年三月初二黄昏,辽西,宁远城。 嗡嗡嗡嗡的弓弦声连成一片,仿佛忽远忽近的蜂群,时而响起,时而远去,刺激着战场上活人和死人的神经。 城头密集火铳爆鸣声响彻不绝,如夺命梵音,火药燃烧升腾的白烟形成一道道连绵的白色弹幕。 三千多名辽镇火铳手隐藏在烟雾中,不断用廉价的铅子收割攻方生命,远处只能看见橘红色的焰火和垛口后面一根根跳动的红缨。 两千架楯车如同一只只充满耐心的甲壳虫,越过护城河一路缓缓推进。 它们越过浮桥,来到护城河对面,停下稍稍休息后,终于开始对不停射击它们的敌人发动进攻。 敌军终于进入弓箭射程,伴随阵阵蜂群飞过的嗡嗡声,甲壳虫后面升起一片片密集的箭雨。 箭雨汇成一道数里宽的黑色巨幕,黑色巨幕在守军放大的瞳孔中映射成各种恐怖的图案。 上万支箭簇砸在玄护和铁臂手上,发出有规律的叮当声,如夏季暴雨降临。 一些没有披甲的守军被射中倒地,他们的惨叫被火铳声掩盖,在嘈杂纷纷的战场上,死亡是一件寂静无声的事情。 成群结队的甲壳虫越过护城河,战斗终于进入白热化,两边都杀红了眼。 宁远城头铳炮连发,红夷大炮顾不上无视其他威胁,不顾远处不断增高的土墙,不管快速逼近的坑道,也不再报复那些杀伤无数辽兵的神火飞鸦,所有红夷大炮集中火力,猛烈轰击那些正在逼近城墙的楯车,也就是从半空俯瞰到的甲壳虫虫潮。 三万多名开原先锋进入到距离宁远城墙百步的区域。 这些外番辽民的定义,不仅是炮灰,更是一把铁锤。 刘招孙要用这把大铁锤,砸开固若金汤的宁远防线,砸碎祖大寿和九边精锐的防御,砸断明军的脊梁。 在绝对人数优势面前,辽镇精心布置的各道防御工事显得过分多余。 伤亡三千多名先锋后,五道由陷马坑、壕沟、据马与铁蒺藜组成的外围防线被大铁锤击碎。 两千架楯车顶着红夷大炮密集轰击,碾过尸山血海,继续向城墙前进。 “往前冲!先登者,赏千金!赏良田千亩!升千户!退后者,全家皆斩!” 一千名由镇抚兵和近卫军基层军官组成的督战队,手持重刀大弓,跟着盾车冲过了护城河。 督战队后面跟着的同样数量的训导官,他们举着大喇叭对向前面人群背影,用汉语和蒙古女真语大声喊叫着。 前面冲杀的外番辽民听到训导官开出的赏格,发出阵阵怪叫,甩来行动缓慢的楯车,抬着钩梯加速朝城墙跑去。 架设在宁远城墙上的一千多门火炮对着不断逼近的楯阵绝望的轰击着。 连虎蹲炮都被守军搬上了城头,用来轰击那些冲在楯车前面的人群。 雨点般的铁弹从天而降,砸在狂热的人群头顶,砸在密集的楯车车顶。 铁球砸碎楯车前挡板,迸飞的木屑铁钉如子弹般扫向密集的人群,溅起阵阵血雨。 偶有一支神火飞鸦被守军点燃,火箭拖着长长的尾焰掠过城头,往前飞出十几步后,掉头折返飞向,最后撞入惨叫逃散的守军人群中。这批神火飞鸦是从京师神机营直接运往辽西,增援祖大寿的,由于制造工艺拙劣,火箭点燃后往往会做布朗运动,在战场上起到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神奇作用。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守军是不会使用这玩意儿的。 壮丁推着红夷大炮驶过浮桥后,开原炮手立即装填弹药,朝城头还击。 可惜城头火炮此时已经忙不过来,根本不搭理开原火炮的挑衅,此时,守军已经能听到城下楯车后面的外番弓手们的喊叫声。 终于,第一只甲壳虫拖着沉重铠甲,重重撞到城墙上。不等它站稳脚跟思考人生,头顶上立即飞下无数药罐、礌石、滚木,各式武器几乎要把这架楯车淹没。 楯车像是刚从面粉铺子里出来,车顶上密密麻麻沾满了灰土硫磺,完全看不出它原本英俊模样。 灰头土脸的甲壳虫想要挪动一下身体,却发现周围已经堆满了滚木擂石,根本动弹不得。 城头好客的守军犹嫌不够,接着把蘸满桐油的火把投了下来,火把落在桐油硫磺上,倒霉的甲壳虫瞬间被火海淹没。 楯车里面冲出一群蒙古牧民,他们身材矮壮,环顾四周,知道自己逃不掉后,索性举起钩梯搭在头顶城墙上,做出一副登城作战的样子。 然而梯子还没举起,这群蒙古人就被飞下的箭雨射成了刺猬,倒在熊熊燃烧的楯车旁边。 这只是进攻的开始。 第一只甲壳虫不幸罹难,并没有吓退它的同伴,毕竟这只死去的甲壳虫只是两千虫潮中的小小一只。 周围响起进攻的号鼓声。 两里之外,四架两丈多高的鼓车上,十六名赤膊金鼓手正奋力挥动鼓锤,将鼓声传遍战场。 金鼓声在充斥着火铳箭鸣声中的战场上显得格外雄壮威武。 火箭军的第五轮神火飞鸦洗地正式开始。 两千支火箭腾空而起,掠过窄窄的护城河,掠过两千只蠕动的甲壳虫,掠过潮水般进攻的外番辽民,如红色暴雨倾泻在宁远城头。 正在城头从容射击的辽火铳手们,在火箭的饱和攻击下,再次伤亡惨重,靠近垛口位置的祖家军如如叶般纷纷落下,尸体砸在城下盾车下,发出令人不安的砰砰声。 城墙后面响起尖锐的竹哨声,赶来增援的边军精锐推开石阶上的尸体,迅速补充到火铳手空出的位置。最先冲上来的是陕西镇边军,他们手持大弓,不等站稳位置,便向城下开始登城的开原军民射箭。 趁着神火飞鸦的攻击,一辆辆楯车迅速靠近,撞向城墙,宁远城墙发出沉闷的响声。 从楯车肚子里钻出成一群群辽民外番,他们不顾头顶上密集的箭雨和不停砸落的滚木擂石,奋力将一架架钩梯搭在城墙上。 钩梯搭在城墙上,顶端带有倒刺的铁钩死死卡在垛口中间的缝隙里。 在各种方言的呼喝声中,朝鲜义民蒙古牧民女真猎人辽民壮丁一拥而上,各人口衔腰刀,顺着钩梯快速朝城头爬去。 一些老弱在城下死死按住钩梯,会射箭的人躲在楯车后面和陕西兵对射。 成百上千支钩梯搭在城墙上,无数外番辽民像蚂蚁过桥一样,顺着钩梯攀援而上,朝宁远城发起疯狂进攻。 第一波辽镇守军已经伤亡殆尽,第二波辽镇兵马还未抵达,此刻城头镇守的五千守军皆为陕地边军,秦人悍不畏死,见此情形,纷纷挥舞重刀飞斧,砍向垛口上面的铁钩,只听叮叮当当,金属撞击溅起阵阵火花。 一些力气大的陕西兵,直接用手将嵌入垛口的铁钩抠出,呼喊同伴上前,几人合力推搡,将搭在垛口上的钩梯和梯子上的外番辽民一起推倒。 红夷大炮的射界被调到了最低,炮手们将铁弹压实后,调整炮口对着几十步外正在竖起钩梯上猛烈轰击,随着一声声炮响,炮弹砸入运送钩梯的人群。人体和钩梯被打得支离破碎,钩梯木块带着尸体碎片四处乱飞,铁球威势不减,狠狠撞向密集的楯车。 辽镇兵士源源不断登上城墙,增援陕西兵,他们怀里抱着一罐罐桐油和硫磺,外面已经装好了引线。 在各营把总喝令下,几百个呲呲冒火的陶罐同时从垛口后面扔出,桐油硫磺剧烈燃烧滚落下去,在空中形成一条条火龙,钩梯上的外番辽民瞬间被火龙吞没······ 一架架钩梯被掀翻打碎烧毁,一些侥幸登上城头的开原军,还未发动进攻,便被淹没在汹涌的敌军浪潮中,几百个还没死去的先登勇士,被愤怒的辽兵扔下城头。 在伤亡近五千人后,开原军的第一波蚁附攻城宣告失败。 不过这仅仅只是战场上一部分,惨烈的战斗还在进行。 相比城头作战,开原军在地面上的进攻显得更为顺利。 躲过红夷大炮轰击的外番辽民,刚刚靠近城下,又遭到城角三面凸出的两座角台上的鸟铳交叉射击,失去楯车掩护,这些人无处躲避,在伤亡数百人后,渡河前来指挥的镇抚兵军官,很快发现角台间地狱角台之下的死角位置,城头守军的火炮火铳皆不能射到。 就这样,五辆楯车得以穿越守军火力线到达西城城门。 楯车后面的辽民立即展开进攻。 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上百辽民推着一根巨大的撞门锤,奋力撞击宁远城门。 砰!砰! 整个宁远城仿佛都在震动。 正文 第256章 入关自有大儒跪拜 城门已被巨石堵死,于是他们躲在楯车下面,使用斧头、铁镐凿打城墙。 无数把短斧镐头挥动,城墙砖屑飞溅,城墙上的坑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凹陷。 仿佛千万只蚂蚁在啃食一块巨饼,几千人凿击城墙的声音叮叮当当,听的人头皮发麻。 城墙上防守的士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乱窜,他们的火铳弓弩对盾车都没有作用,红夷大炮射界又不够。只能胡乱朝城下扔礌石火把。 小砖头砸在楯车顶部没有任何反应,大石头砸下去直接从楯车顶部滚落,至于扔下去的火把,由于楯车外面包裹着蘸水的牛皮,柴火根本烧不着。 夜幕降临,惨烈的战斗还在继续。 越来越多外番辽民涌入这片死角,加入凿壁大军,上千人很快在西门城墙上敲凿出三四处两丈多宽的大窟窿。 城下传来阵阵万胜之声 ········ 宁远西北五里,开原中军大帐。 背插黑色小旗的开原传令兵,不断从大帐中进进出出,将前线各处最新战报传递给平辽侯。 帐内光线变得昏暗,烛火摇曳了一下,映出刘招孙高大的身影。 他放下手捧那本《搜神记》,抬头望向大帐门口,是骑兵营的哨马过来了。 卫兵细细搜查哨马一番,才放那人进来。 “骑兵营出发去觉华岛了吗?” 哨马连忙道: “回平辽侯,骑兵刚刚动身,王营官让小人询问平辽侯,何时发动攻击?” 刘招孙看那哨马一眼,笑道: “怎得?你们王营官不问如何渡海了?” “回平辽侯,王营官说了,有船便乘船,没船,就让战马游过去,平辽侯让骑兵营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刘招孙将那本神怪小说放在案头,起身上前拍拍哨马肩膀,凑到他身前,低声道: “回去告诉王营官,他是前线主官,骑兵何时进攻由他说了算,如果本官没有猜错,这几日将会有·····” 哨马听了满脸惊诧,抬头望向平辽侯,眼中充满敬佩,他向平辽侯施了个军礼,匆忙走出中军大帐。 哨马走后,大帐内又重新恢复平静,外面传来红夷大炮外番们推楯车的号子声。 传来刘招孙重新拿起《搜神记》,翻到他刚才读到的李寄斩蛇那一篇,对着密密麻麻的繁体字,开始读起来。 “东越闽中有庸岭,高数十里,其西北隰中有大蛇,长七八丈,大十余围。土俗常惧····” 刚读了几句,卫兵进来说,康巡按来了。 刘招孙不得不再次放下神怪故事。 卫兵带着一脸征尘的康应乾匆忙走进大帐便退了出去。 康应乾见帐中只有刘招孙一人,有些诧异: “西门打得热火冲天,东门几次差点攻下,平辽侯还在这里看闲书,不动如山,果然是大将风范。” 刘招孙笑着招呼康应乾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茶,这才解释说: “兵书读腻了,偶尔看看闲书,也可换个脑子想事情。攻打一个宁远,用不着本官亲自临阵,有邓长雄和王二虎就够了,实在不行,再加上康监军您,足够了!” 康应乾呵呵一笑,放下茶杯,抚掌笑道: “说的也是,平辽侯日理万机,也该经常休息。现在你一个人管着几百万人的事,属实不易。此战以后,开原的地盘怕是比朝鲜加上倭国都要大。不过下官可不敢越俎代庖,打仗的事,以后老夫再不敢掺和。” 刘招孙听康应乾话里有话,也不点破,继续道: “咱们地盘有这么大吗?辽东加辽西的,到底还只是一隅之地。” 康应乾正色道: “听这口气,平辽侯还嫌小了?” “小了,比之大明,太小了。” “平辽侯的意思,莫非真要吞并大明?” 刘招孙见康应乾茶喝得差不多了,也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 “康监军,攻陷宁远后,下一步将往何处?不知你有何良策?” 康应乾皱了皱眉,陷入沉思。一直以来,乘龙入关都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这两年康应乾为此付出太多,有几次还差点丢了性命。 只是,现在好像还不是入关的最佳良机。 “平辽侯,宁远战后,开原何去何从,老夫这里有上中下三策·········” 刘招孙挥手打断。 “说下策。” 康应乾喉头蠕动,张大嘴把,呆了半晌,才道: “好,说下策。下策便是攻占山海关,追亡逐北,乘胜入关,然后攻占京师,建国称帝,号令天下。” “哈哈哈。” 刘招孙忽然大笑,康应乾一脸茫然。 “号令天下?占领了京师,就能号令天下?若真是这样,那这天下也太容易得手了!到时候怕不是号令天下,而是被天下豪杰群起而攻之吧!” 康应乾微笑不语。 “那上策呢?” 康应乾抚须一笑,正要开口,被刘招孙抢先道: “让我先猜猜看,看看是否和康监军想的一样。” “平辽侯请说。” 康应乾摆出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刘招孙快步走到大帐门口,望向东南方地狱般的宁远战场。 “攻山海而不占山海,借宁远之战,重创九边精锐,然后与朝廷讲和。” 康应乾抚须点头,不等刘招孙继续说,重新抢过话头: “平辽侯所言甚是,入关之前,还需拥立一位藩王,最好是近亲,待时机成熟,清君侧,入关,平定天下。” 刘招孙上前握住康应乾枯枝一般的老手,激动道: “英雄所见略同,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康应乾面露奸笑:“平辽侯,你可知,眼下天津卫、临清、济宁、扬州各地的说书人,又在说什么评书吗?” “宣武将军大战后金巴牙剌?” 康应乾摇头笑道:“哈哈哈!谁敢说宣武将军评书,怕不是要掉脑袋的!” “平辽侯,现在你已经不是宣武将军啦,你是朝廷头号反贼,新评书就是讲你的,名叫《祖复宇三箭定辽东,大眼贼命丧飞云浦》。” 刘招孙满脸疑惑:“祖复宇是谁?从没听过,祖大寿他儿子么?” 康应乾一脸无语:“就是祖大寿,复宇是他的字,祖大寿,字复宇。大眼贼说的就是你。” “哦哦,”刘招孙呵呵一笑:“祖大寿也有字啊,康监军,你怎么不帮本官也起个字?” 康应乾抚须笑道:“平辽侯何曾说起过此事?你若想要,今日回去便给你想个十个八个。” 两人大笑一阵,刘招孙正色道:“好了,说正事,你继续说,” “关内对开原还有诸多误解,除了寻常百姓,各地豪族,读书人,听说开原只收佃户三成佃租,还出资让穷人读书,对咱们开原更是恨之入骨····” 刘招孙冷冷道:“不必在乎豪强劣绅,也别怕什么读书人,入关自有大儒跪拜。咱们只要能得到百姓支持就可以了。” “眼下要尽快把山东占下,至少把运河几个节点城市控制下来。” 刘招孙给康应乾续杯,对这位老友接着道: “入关京师,称帝继位,名也;扼守运河,控制京畿,实也,不可贪图浮名而身处险地。你刚才说拥立藩王之策,还需细细打磨,咱们不入关,就到山海关为止吧。” 刘招孙抬头望向康应乾,目光收紧道: “以前本官只知打仗,不懂谋略,现在,是该派人和朝廷接触一下了。沈炼裴大虎他们虽然死了,不过咱们京师的人脉都还在,只要肯花银子,加上目前开原的攻势,应该不难谈判。” 康应乾好奇问道:“平辽侯想和朝廷怎么谈?” “宁远以东皆为本官控制,登州让出,给开原军做港口,如此,本官可保大明江山永固,辽东、辽西、蒙古各部,都不会再生事端。” “这就是本官要和朝廷谈的。” 康应乾思索片刻,摇头道:“司礼监就不必说了,内阁六部没人敢替咱们说话,给再多银子也不会有人敢出头,如此咄咄逼人,朝廷绝不可能答应的。” 刘招孙神色冷峻: “当然不会答应,所以这次在宁远要把他们打疼,打疼了,就答应了。” 正文 第257章 妖刀村正 “让倭寇跳帮接舷,到福船甲板上!咱们火炮打不过朱印船!” 韩超趴在船舷上大声喊叫,东家身后站着群水手,水手们拿着挠钩灰瓶跟着嗷嗷大叫。 裴大虎带领吴霄等人来到水手身后。 众人目不转睛望向百步外的朱印船,朱印船上的倭国水手也在朝他们张望。 朱印船忽然火炮齐发,十多门佛朗机炮喷射白烟,拳头大小铁球呼啸而至,落在福船四周。 一发炮弹击碎船窗,撞进舱底,里面传来女人尖叫。 沈炼脸色惨白,绣春刀咣当掉落甲板。 “倭人要登船了,你去哪里?打不赢,船上人都要死!” 裴大虎死死抓住沈炼,将他拽回船舷。 “杀光倭寇,你老娘才能活!” ~~~~ 魏昭用船尾佛朗机炮还击,两颗铁球落在朱印船前面,溅起两点水花。 “你来打!靠近再打!” 家丁头子一把抓过个福船水手,这水手也懂发炮,怯怯望魏昭一眼,开始动作娴熟的装填炮弹。 “老子是天津第一刀,好久没砍人了!老子要去砍人!” 魏昭拎着把单手腰刀,蹬蹬爬上福船二楼,护卫在杨镐身前。 “老爷,小的来保护你了,老爷,您没事吧?老爷……” “滚开,别挡住老夫射倭寇。” 杨镐将鸟铳平举,瞄向五十步外朱印船上一名黑衣倭国武士。 福船水手们手执长矛和挠钩,飞爪都挂在左舷上。 裴大虎等人拿着鸟铳,长枪、镋钯、飞斧、圆盾,二十个人摆出三个小三才阵,隐秘在水手后面。 “今天就用戚爷爷的阵法对付这些倭寇!” 福船风帆消失不见,缆绳都被砍断,所以无论是长矛交战,还是短兵交接,在这里都没有什么问题。 “倭寇又要开炮了,都把身子伏底,炮子儿不长眼的!” 裴大虎放下远镜,对众人大吼一声,也不管前面水手有没有听见。朱印船已在三十步外,又是一片闷雷轰鸣,十几个黑色铁球贴着海面,朝福船甲板砸来。 吴霄举起大弓,将弓弦拉成满月,扳指刚要松开,只听“嘭”一声,他左手十步处船舷忽然被炮弹击中。 一枚三斤重的佛朗机炮弹重重砸在桦木船舷,将船舷打碎,飞溅起一阵密集的木片。 铁球威势不减,斜斜弹射到甲板上,直接撞向一名手持挠钩的水手。 水手身体像西瓜崩裂一般,碎成红色血渣······ 周围几个水手被迸飞的木屑击中,顿时血流如注,倒在地上翻滚嚎叫。 忽然,眼前黑影急速飞来,吴霄把头一缩,一根迸飞的木钉擦着他发髻飞过,嘭的一声重重射入身后桅杆,桅杆被撞得嗡嗡之响。 一条半截人腿飞到吴霄面前,飞溅的血水落在他脚下官靴上。 吴霄久经战阵,比眼前血腥十倍的场面他也不是没见过。 大弓弓弦震动,侧前方二十步外,一名探出船舷的朱印船水手应声跌落大海,水手手中握持的挠钩将他缠在半空,倭人一时没有死去,吊在半空发出不似人声的低嚎。 吴霄从箭插中抽出支轻箭,也不瞄准,飞速给那倭寇补上一箭。 “杀!!” “轰!” 福船船尾弗朗机炮同时开火,周围鸟铳手也开始射击,朱印船来到二十步位置,无法躲避,被佛朗机炮接连命中,甲板上传来倭国水手一片惨叫声。 这时,两边火炮炮身都已滚烫,炮击暂时结束。 炮击结束,两边火铳手开始互相对射,倭国鸟铳性能精良,不过和裴大虎等人手中的鲁密铳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不过他们人数更多,对射开始不久,便占据上风。 吴霄箭步飞上望杆,握持大弓朝朱印船射箭,他连射五箭,五箭皆命中目标,箭支势大力沉,五箭都是一发毙命。 “老子最恨落井下石,乘火打劫之辈,死!” 吴霄的第六支箭射向十五步外倭国武士,箭支力道十足,快若闪电。 “死!” 正在指挥水手登舷的黑衣武士,闻声而动,侧身一记拔刀斩,竟然将吴霄射出的重箭劈成两半。 “好快的刀!” 吴霄伸手取出支大箭,搭上弓弦,远处那个黑衣武士已捡起杆长枪,朝他冷笑。 “不好!” 吴霄飞快跳下望杆,身后嘭一声响,前面的挡木板被击碎成片,纷纷扬扬砸在他头上。 吴霄翻滚卸力,身子稳稳落在甲板上。 不等站稳,身后传来箭支破空之声,他急忙又翻滚躲避,只听砰砰两声,两根重箭深深插在甲板木板上,箭羽还在轻轻摇动,发出嗡嗡响声。 回头看时,朱印船甲板上,一群倭国水手正在用长枪突刺福船,黑衣武士已经消失不见。 “倭国遁术?” 吴霄只觉头皮发麻,不顾耳边中弹的水手惨叫之声,举起手中大弓,将弓梢微微前倾,警惕望向四周,摆出弓手克刀盾兵的战斗姿势。 然而那倭国武士迟迟没有现身。 这时,朱印船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叫声,有惨叫,也有发号令的声音。 韩超和裴大虎也在大声呼喊,招呼手下迎接接舷血战。 “着!” 十几只飞爪像半空跌落的毒蛇,在狭窄的海面上交错而过,飞过两船间最后七八步距离,几乎同时钩住两边船帮护板。 在两边水手的奋力拉扯下,两艘萍水相逢便苦大仇深的海船终于发生了肢体性接触。 “殺します!” “宰了他们!” 朱印船护板后传来倭国水手们怪叫,一排排长矛和挠钩密集杀了过来,福船这边投出一片飞斧和铁骨朵,接着又刺出十几根长枪。 如同战场上长枪兵近距离对刺,两边水手推开挡板,再无躲闪余地。 两边长枪镋钯交错而过,锋利的兵刃无情刺穿一具具皮肤肌肉,被刺中的水手纷纷倒在甲板上,身体翻滚嚎叫,这时候没人在乎他们的死活。 甲板上人影凌乱,有些人在射箭,有些人在扔飞斧。 “嘭!” 在十几根挠钩的奋力拉扯下,两条大船撞在一起,所有人都随着船身摇晃。 倭国水手拎着绳索,跳帮上船,一边挥刀拼杀,一边将绳索绑在福船桅杆船舷上。 裴大虎他们只有六十多人,朱印船人数在一百上下,双方在狭小的甲板上生死相博,倭国武士受持武士刀在前面砍杀福船水手,裴大虎大声喝令手下保持阵型。 ~~~~· 宫本武藏率先跳上福船甲板。 西国武士脚踩木屐。 村正妖刀掠过甲板。 血水飞溅如落樱凌乱。 一连三个明国水手倒在血泊里。 明人被宫本震慑住,纷纷避开这个杀神。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宫本和武士浪人决斗了六十多次,从没失败过。 他有过一次灭门经历,连斩对方五十多人,最后全身而退。 所以,斩杀这群明国水手,对宫本来说,只能算是试刀。 杀人试刀。 这些年,他用独门绝技“燕返”,纵横日本各藩,无人能敌。 所谓燕返,便是瞬间将天上飞的燕子劈成两半。 当然,以上这些都只是传言,真假难辨。 因为,凡是见过燕返的人,都死了。 ~~~~~ 沈炼拎着血迹斑斑的绣春刀,红着眼睛,朝宫本武藏走来。 正文 第259章 咒怨 临死之际,宫本武藏手指扣动扳机。 手铳迸射出斜斜的尾焰,如樱花凋落。 西国武士绚烂生命就此终结。 双刀流加手铳偷袭的决胜秘诀,从此失传。 未免可惜。 小弟卢渐行上前护卫沈炼。 “沈哥,快走!” 他搀扶起大哥往后撤退。 被一颗铅弹击中后颈。 血花飞溅。 洒满沈炼全身。 朱印船上潜伏的倭国火铳手忽然举铳射击,铅弹如雨点般落在福船甲板上,沈炼周围几名水手纷纷中弹。 “走!” 吴霄丢下弓箭,举起圆盾,翻身上前,拉起神色呆滞的沈炼,头也不回朝船舱逃去。 沈炼被拖着一路往前走,福船水手用鸟铳朝倭寇射击。 四周响起噼里啪啦的火铳射击声,甲板上腾起浓重的白雾,几声惨不忍闻的嚎叫,中弹水手在地上翻滚着,他们被铅弹打断肢体,一时还没有死去。 “走啊!你还要归隐江湖吗?!” 吴霄对着沈炼怒吼。 圆盾被流弹击中,一颗铅弹擦着吴霄脸颊飞过,三原侠客俊朗的脸上,多出道血淋淋的口子。 “杀!杀!报仇!” 沈炼被流弹惊醒,一把推开吴霄,抡起那把血迹斑斑的雁翎刀,作势就要回去报仇。 “命都没了,报什么仇!” 吴霄怒吼一声。 沈炼肋下伤口崩裂,鱼鳞甲被血水浸透,暗红色的血水顺着伤口汩汩流出。 他像发疯的猛兽,迎着纷飞的铅弹,拖刀朝朱印船冲去。 “你娘被炮子打中,快下去看看,见她最后一面。” 吴霄说罢,上前不由分说扯着沈炼,朝楼梯走去。 沈炼只觉眼前一黑,仿佛所有力气突然耗尽。 “走!” 任由吴霄拖着自己走下船舱。 福船水手埋伏在船舱挡板后面,韩东家见两人过来,抬头望向沈炼,神情复杂。 最后剩下不到十名水手,各人拿着腰刀短斧,静静等着倭寇杀过来。 最后一战。 吴霄扶着沈炼往前走,刚走了几步,便遇见拎着刀从船舱上来的裴大虎。 “船快沉了,咱们死了十三个,伤了五个,战马都让炮子打死了,看到杨经略没?” 裴大虎头也不抬,一口气说完,才看见吴霄旁边的沈炼。 吴霄冷冷道: “没有,他自有魏昭护着,咱们管自己。” 裴大虎叹口气,上前拍了拍沈炼肩膀,神色黯然,不知该说什么。 他对吴霄道: “倭寇人太多,火器精良,还有大弓,鸳鸯阵挡不住。” 吴霄青筋暴涨:“死就死,怕个俅!” 裴大虎神情豪迈道: “对,和他们拼了,吴霄,安顿完沈兄弟,就带兄弟们上甲板!开原的兵,有进无退,要死,咱们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吴霄点点头,没再说话。扶着沈炼往舱底走。 血水顺着两人的铠甲,滴在浸水的地板上。 舱底光线昏暗,刚才朱印船几轮炮击,舱壁上的灯笼都熄灭了。 四周阴森寒冷。 几道阳光顺着炮弹打开的窟窿照进来。 尘埃在光线中乱舞。 借着碗口大小的光线,周围惨状尽收眼底。 舱底一片狼藉,灌进来的海水已经淹没小腿,还在不断上涨。 “妈的,今天横竖死在这里了!” 被铁弹击中的战马身体僵硬,早已死去,远处还能听到伤兵呻吟。 “在那边,快走!” 吴霄捂住口鼻,努力不让浓重的血腥味扰乱心智。 杨镐从天津卫出发时,不仅抢走吕同知大批南货,还截下了运河码头二十多万两漕运银,此外,还准备给开原带去二十匹良马,杨经略恨不能把整个天津都给女婿搬去。 可惜现在不仅钱货将要没了,这位大明好丈人的性命怕是也保不住。 吴霄扶着沈炼,急急往前走,忽觉脚下踩到什么,低头看时,一块破碎的马掌被木板勾住,漂浮在水面上。 他用刀鞘将马蹄拨开。 周围传来低沉的呻吟。 光线越来越黯,沈炼往前走了几步,手指忽然撞到一个胳膊上。摸了摸,尸体早已冻僵。 “死人堆在舱口,水灌进来,漂得到处都是。” 吴霄刚说完,眼前出现一抹光亮。 三个受伤的水手和番子靠在大木箱上低声呻吟,冰冷的海水沿着木箱不断上涨,即将把他们淹没。 吴霄伸手在一名伤兵鼻孔探了探。 “活不了了。” 沈炼面无表情的从这些人身边走过。 吴霄从钲带取下个装满酒的椰瓢,扔给一个还在喘气的家丁,让他喝酒止痛。 又往前走了几步,黑暗中传来渗人的笑声。 吴霄一手扶着沈炼,一手举起火折子,跌跌撞撞在刺骨的海水中摸索。 “你娘就在前面······” 吴霄话没说完。 眼前忽然出现张女人的脸。 惨白惨白,仿佛纸片人一般。 “你是人是鬼!” 吴霄退了两步,吓得一屁股坐在水里。 沈炼抬起血淋淋的手臂,颤巍巍向那张脸伸去。 “妙晴,我娘呢?” 左光斗的疯女儿站在两人身前,脸颊被留下道血印,还在痴痴笑着。 “在那儿啊,刚还在和我说话。” 她用手指了指身后。 沈炼脚步踉跄。 水中漂着具僵硬的尸体,左腿消失不见,看样子已经死去多时。 吴霄叹了口气,拔出苗刀,淌着积水,转身朝甲板去了。 几个伤兵已经停止呻吟,在冰冷的海水中死去。 周围只剩沈炼和疯女人。 “采莲死了,卢渐行也死了,娘,你也死了。” 沈炼跪在冰冷的海水中,望着水中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娘,孩儿只想让你享福,孩儿只是厌倦了杀戮,孩儿只想做个寻常百姓,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 “娘,你说话啊!” 凄厉的嚎叫响彻舱底。 “娘!” 披头散发的左妙晴如女鬼附体,在装满南货的大箱子上跳来跳去,隔着冰冷的海水,俯视沈炼,桀桀笑道: “嘿嘿,百户大人,你在东厂灭门无数,这回,也尝到家破人亡的滋味了吧。” ~~~~ 几个冒失的倭国浪人跟着冲进舱底,刚走下楼梯就被埋伏在两边的裴大虎等人砍下脑袋。 一名倭国水手抱着灰瓶,狂叫着向前冲去,作势就要将灰瓶扔到舱底。 他刚跑几步,便听甲板二楼一声爆响,倭国水手应声倒地,前胸被打出个拇指大小的血窟窿。 一群武士循声望向二楼。 等白雾散去,须发花白的杨镐缓缓放下鸟铳,怒视一众倭寇,在魏招掩护下从容离去。 细川氏的家老在一群武士簇拥下,来到福船甲板上: “你们是什么人?报上名来,杀宫本武藏,便是与我细川氏为敌!与我家主公为敌,就是与幕府将军为敌!” 趴在挡板后面的裴大虎回道: “老子是平辽侯麾下中军卫队队长,你们这群倭寇,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抢开原的船!敢杀平辽侯的人!老子管你是谁,今日你们都得偿命!” 家老听到开原平辽侯几个字,神色微变,挥手招来一名朝鲜通事(翻译)。 朝鲜通事神情复杂的望向眼前这艘千疮百孔的明国福船,凑近在家老身边,对他耳语一番。 细川氏家老再抬头时,已是满眼怒火。 “真是冤家路窄,我们主公在朝鲜的皮毛生意,去年亏损大半,都是你们开原賊做的!细川氏要杀你们!征夷大将军也要杀你们!” 一群倭国浪人怪叫着冲上来要给宫本武藏报仇,家老沉声道: “明人已是困兽,不必浪费性命和他们搏杀,先回朱印船,用火炮击沉福船!让他们下去喂鱼!” 正文 第260章 焚心 “宫本家老!我去年路经过长崎,听盘踞离岛(见注释1)的明国商人说,开原军战力无双,平辽侯骁勇无敌,连老乙哈赤(努尔哈赤)黄台吉都不是他对手。现在你未得藩主命令,便贸然对明人开战,恐怕不妥!” “无礼!” “他们敢杀武藏,就是与细川氏为敌!杀光他们,谁人知道?开炮!” 家老拔出腰中佩刀,猛地向那个劝说自己的细川武士砍去,被周围几人死死拉住。 武士躲开几步,低声抱怨: “被仇恨遮蔽双眼,无知无畏,细川氏大难将至!” 家老怒火中烧,挥手推开几名劝架的武士,挥刀指向倭国炮手,命令开炮。 宫本胜成的第三子,刚才被卑鄙阴险的明国人袭击,在决斗中不幸战死。 家老亲眼看见,武藏被雁翎刀斩成两截,身体上半部分落在甲板上,眼睛还在眨动。 可见武藏对这个世界仍充满留念。 杀子之仇,不可不报。 “击沉福船!” 五名倭国炮手连忙举起火把,点燃佛朗机炮药池后面的引线。 周围武士浪人纷纷退后几步,抬头望向二十步外伤痕累累的福船。 福船尾部的弗朗机炮同时点燃,还在做困兽之斗。 “轰!轰!” 五枚三斤重的铁球贴着海面,狠狠砸在福船船头,甲板被砸出几个触目惊心的大洞,溅起雨点般的木屑。 福船船尾射出两发铁弹,也命中朱印船左舷,不过都被厚实的挡板挡住,没造成什么杀伤。 福船桅杆受损严重,左舷和船尾都被炮弹砸出破洞。 半个时辰前那批奋力划船的水手现在都变成了残缺不全的尸体,静静漂浮在舱底。 眼前这艘福船完全失去行动能力。在火炮精良的朱印船面前,遍体鳞伤的大福船成了一头等待被宰杀的肥羊。 两艘船相距不过十步,这个距离,朱印船甚至不需要瞄准,只要开炮就能击中目标。 “对准舱底打!明人都藏在里面!” 宫本家老站在佛朗机炮后面,奋力挥舞武士刀,催促炮手尽快发炮。 倭国炮手迅速清理完炮膛,把实心铁球都换成了链弹。 所谓链弹就是一根铁链绑着两个铁球,通常铁球上还有尖刺,类似于狼牙棒。 二十步内,链球具备更恐怖的杀伤力,战场上只要人马被链弹近距离命中,便会被扫落一大片。 一声震耳欲聋的火药爆响,五发链球呼啸着砸向福船舱底,铁链轻松突破千疮百孔的舱壁,以不可阻挡之势扫向躲在舱底的人群。 舱底楼梯瞬间被高速飞舞的链球切断。 舱底响起一阵惨烈的嚎叫,被击中的人体立即被切成碎片,木屑带着人肉四处迸飞,落入齐腰深的海水中,楼梯下面的海水被血肉染红,宛若地狱。 朱印船甲板上,宫本家老认真注视着炮击的战果,目睹链球在舱底横冲直撞的,望着被击碎的人体漂浮海面,不放过炮击任何一个细节。 “继续开炮!把红毛夷的酒拿来!” 朱印船三轮炮击过后,海面被火药燃烧的白雾笼罩,宫本家老清晰听见福船龙骨裂开的声音。 “咔嚓!” 岌岌可危的左舷终于承受不住沉重的甲板,裂开条一人多宽的裂痕。 周围海水仿佛沸腾了一般,争相涌入舱底。 福船舱底的空隙间浮动着十几个蝼蚁般的人影。 胡须花白的宫本胜成站在寒风刺骨的甲板上,举起高脚玻璃杯,将一杯血红洒入海中。 来自遥远红毛夷故乡的醇香葡萄酒迅速在海面飘散。 “武藏,父亲为你报仇了!” 宫本家老耐心的站在甲板上,等待福船解体、沉没。 他从旁边武士手中接过一张大弓,对着那些在海水中痛苦挣扎的明国水手不停射箭。 直到周围水面再无人浮起,家老还觉得不放心,命令水手用挠钩刺探船舷。 “仔细检查,小心他们躲在朱印船下!不要放过一处!” 倭国水手们又在宫本胜成收起造价昂贵的葡萄酒杯,复仇的快感洋溢心间,转身回到舱底。 周围都是一望无际的海水,宫本胜成相信,在这样寒冷的天气落入水中,只要半个时辰,身体就会被冻僵,绝无生还可能。 现在哪怕是日照大神降临,也救不了眼前这些该死的明人。 忽然,背后传来水手慌乱的叫喊。 “福船!龟船!黑色骷颅旗!” 甲板上一片慌乱,宫本连忙举起远镜,朝对面望去。 两里外的海面上,十二艘悬挂黑色骷颅旗的巨舰乘风破浪,朝倭国朱印船冲来,巨舰两侧船舷上装备的舰炮比巨型红夷炮还要大些。 迎风飘扬的黑色骷颅大旗下,一个全身披甲的军官在士兵簇拥下,也举着远镜朝这边张望。 “不像是明国水师,也不是朝鲜人,你看看!” 朝鲜通事放下远镜,脸色惨白,望着宫本胜成,身体已经开始打颤: “开····开原军服!他,他们是刘招孙的人!” 细川家老老迈的身躯像被铅弹击中,在风中飘摇。 “国崩!国崩!” 忽然,甲板上陷入慌乱的武士浪人一起惊呼。 如同闷雷在耳边炸响,巨舰侧舷升起阵阵白烟。 三枚十五斤重的铁球冲破烟雾,呼啸而至,重重砸在左舷海面。铁球溅起一道道巨大的水柱,从半天溅落在朱印船上。 宫本胜成被海水浇在身上,彻骨的寒意渗入家老肌肤,让他心惊胆寒。 ~~~~~ “区区宁远,中国存亡系之,若宁远不守,则数年之后,我辈父母兄弟皆披发左衽矣!” 崇祯元年三月二日。 暮色四合,宁远西门瓮城。 左臂负伤的王在晋一把推开上前搀扶自己的亲兵,伸手指向远处正在扩大的城墙缺口,大声对周围明军吼道。 “刘招孙已委身蛮夷,与禽兽无异,他刚屠了赫图阿拉,屠了广宁,下一个便是宁远!本官身负皇恩,食君禄,为君死!誓与宁远共存亡!与刘贼不共戴天!” 崇祯元年,平辽侯背叛大明,勾结蒙古、女真外番,朝鲜乱民,袭击辽、沈,侵占广宁,率数十万乱民围攻宁远。 辽东辽西各地蛮夷,皆称之为“天可汗”,刘招孙如此卖国求荣,委身蛮夷,令大明诸位正人君子愤恨不已,王在晋便是其中的代表。 辽东经略说罢,奋力扯下战袍一角,裹住还在流血的左臂伤口,推开亲兵,忍痛搬起脚下一块石块,脚步踉跄朝城墙走去。 站在旁边的祖大寿立即振臂高呼: “王经略亲自搬运石头封堵城墙,我辈行伍中人,怎能退缩?是爷们的,跟本官上!杀刘贼啊!” 说罢,他也搬起块石头,小跑着朝王经略追去,身后两名家丁连忙上去护卫,祖大寿见四周无人,低声怒道: “不长眼的东西,快闪开,这儿又没开原军,等会儿过去了再保护老爷我!” 两位主帅身先士卒的示范,大大提升了守城将士军心士气。 有人带头后,蜷缩在瓮城中的黑压压的守军奋勇上前,争先恐后朝城墙缺口冲去。 守军肩挑背扛,用砖石木料,很快将开原军挖开的缺口填上。 不仅如此,他们还将一百多名已经冲入城中的外番蒙古人斩杀一空。 一面刚刚树在西门城头的黑虎大旗被祖大寿用斧头砍断。 家丁们举着盾牌护卫祖大帅。祖大寿对站在城墙上的王在晋笑道: “王经略,刘贼数次攻城,皆被我军击退,士气大挫,快要成强弩之末了。” 王在晋在标兵护卫下,走过一具具尸体,望着城下折断的开原军旗和正在溃败的外番乱民,长长叹了口气。 “祖帅说的是,刘贼人数虽多,然多是乌合之众,不堪苦战,只要再大败他们一场,必然崩溃!” 两人扬天大笑。 这时,城下沉寂已久的叮当声再次响起,没有撤走的辽民还在挥舞斧头铁镐凿城。 祖大寿怒道:“这些乱民正是难缠!仗着滚木擂石砸不到他们,竟敢如此挑衅!” 说罢,他向王在晋请求率一支家丁从水门出城,杀光这股乱民。 王在晋自然不允许祖大寿这样出去冒险。 这时,一个幕僚模样的中年人来到王在晋身边,对辽东经略低声耳语几句,王在晋点头笑道: “立即去办!” 盏茶功夫,标兵们抱着一床床棉被、褥子登上城头,在祖大寿错愕的注视下,士兵们将火药均匀的洒在被单、床褥上,最后把它们包裹起来卷成一团。 “扔下去!” 守军将一床床被褥扔下城头,暗夜中,躲在死角的辽民外番早被冻得缩成一团,见有被褥遍地,纷纷上前抢夺。 “扔火把!” 上百根蘸满桐油的火把一起投下,遍地被褥立即燃烧起来,城下顿时烈火熊熊。 上百名辽民外番立即被大火吞没,剩余的人连忙躲到楯车下面,任凭周围烈火烘烤,不敢再冒头。 “放火柴!” 一捆捆浇过桐油、洒满火药的木柴,挂着铁索从城头缓缓坠下,一捆接一捆落在楯车车顶。 正文 第261章 冰火之歌 三月二日酉时(晚上九点),渡河攻城的三万外番辽民被宁远守军击退。 火攻之后,守军又开始用红夷大炮轰击城下溃败的敌军。 护城河东岸,开原中军大帐响起阵阵鸣金,幸存的外番辽民立即如潮水般往东退去。 祖大寿派出精锐家丁,缒城而下,追杀溃逃敌军,家丁们挥舞腰刀砍杀落单的外番辽民,从瓮城一直砍到河对岸。 直到开原军火铳声响起,十几名家丁被击落下马,辽镇家丁才恋恋不舍退回宁远。 天黑后,城下熊熊燃烧的楯车、钩梯、填壕车,照亮了半个宁远城。 烧焦的尸体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引来一群群乌鸦,千万只大鸟在遍地尸体中从容不迫的进食。 被外番辽民遗弃的攻城器械堆积成山,一眼望不到尽头。 家丁退回城墙下,用棉花、火药等物将开原军遗弃的战车、楯车、钩梯全部焚毁。 西北风呼呼的刮着,仿佛在述说战场的悲凉。 黑夜中有人吹响竹笛,不知演奏者是城内守军还是护城河对面的外番辽民。 笛声呜呜,如泣如诉,隔着道浅浅的护城河,十几万人都在静静聆听。 入夜,天空落下洒纷纷扬扬的米粒,雪花越下越大,很快将遍地尸体覆盖。 辽西原野变成白茫茫一片,宁静之下,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平辽侯下令各部统计伤亡人数,很快得知,最后撤回东岸的辽民外番不到两万三千人。 也就是说,首日鏖战,开原便损失七千多人。 守军战力比自己预料的要更顽强,刘招孙暗暗庆幸,庆幸留有后手。 若是不顾一切带着这几十万人硬刚上前,怕是要碰的头破血流,最后惨败而归。 除了人员损失,攻城器械损失也很严重,楯车钩梯等作战器损失过半,又要重新打造。 各部落、个牛录都有伤亡,蒙古、建州伤亡尤其惨重。 凿城失败后,在楯车中被烧死的建州牛录额真就有十多个。 刘招孙担心,这些新近归附的外番会不会就此崩溃。 他连夜召见杜度布尔杭古两人,让两位心腹尽快安抚人心。 两人告知部众: 平辽侯会重金抚恤伤亡人员。 明日攻城,由汉民担任主力,不必再担心自己成为炮灰。 为提防守军出城夜袭,各营冒雪加固工事,壕沟被挖宽加深,外围也增加了暗哨。 宁远西北,开原中军大帐。 刘招孙巡视完各营,回到中军大帐,不及歇息,便让卫兵去招来邓长雄和王二虎。 他带着两人复盘了一下白天战斗经过,最后总结道: “目下宁远城内人心可用,红夷大炮甚是犀利,我军受挫,也是情理之中。” 邓长雄、王二虎两人皆是满脸羞愧。 今日攻城作战,两个近卫军战兵都没有直接参与。不过十万外番辽民的蚁附登城行动,都是两位主将指挥进行的,兵力远超对手,又有攻城器械,最后却打成这样,两人都觉得说不过去。 毕竟像连赫图阿拉那样的坚城,开原军也只用了一日时间便将其攻占。 刘招孙抖落鱼鳞甲上的积雪,命卫兵沏起两杯热茶,亲手递给两人。 “两位将军,打起精神!胜败乃兵家常事,宁远是辽西第一坚城,祖大寿在此经营多年,现在又有九边精锐协防,粮饷充足,火器犀利,当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攻下的。” 刘招孙举起茶杯,成竹在胸道: “照今天这个进度来打,很快就能破城了。” 邓长雄听了,放下茶杯,忧心匆匆道: “大人,战兵倒是没问题,刚才您巡营时也看到了,军心士气没怎么受影响,只是,只是那些随军参战的外番辽民,末将担心,战事若是拖得久了,难免生变。” 刘招孙拄着脑袋,脸上露出沉思之状,转头望了望王二虎。 近卫第三军军长神色凝重道: “大人,照今天这架势,攻下此城,怕是得死五六万人,末将担心过不了几天,蒙古人便受不住了。” 刘招孙王二虎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这也难怪,这些外番随军征伐辽西,本就是来抢东西的,他们毕竟不是战兵,让他们去和祖大寿拼命,显然是强求了。 外番辽民打起顺风仗来气势如虹,个个英勇无比,一旦进攻受挫,出现伤亡,就有崩盘的危险。 前期太顺并不是好事,从沈阳到宁远,开原军民所向披靡,没有一座城池坚守超过半天,几乎都是一攻而下。 刘招孙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想,莫非自己真要重蹈努尔哈赤覆辙,在这宁远城下折戟沉沙? 他很快打消这个奇怪念头。 “不必担心,土墙明晚便能筑好,地道后天能挖到城下。他们挖了一百多条,只要有一条能炸开主城,咱们便赢了。对了,今晚王增斌袭击觉华岛,此刻,应该已经得手了。” 说到最后,刘招孙霍然而起,指着雪夜下的宁远城,慨然道: “土城建成,地道挖好,先攻人心,再破城墙,三日之内!必斩祖大寿人头。” ~~~~~ 崇祯元年三月二日晚,王增斌率骑兵营夜袭觉华岛。 觉华岛位于宁远城南十六里,三面皆被辽海包围,西边与辽西陆地隔海相望。 宁远战前,祖大寿将部分粮草囤积于岛上,计划让岛上明军袭击开原军侧翼,以牵制刘招孙攻击宁远。 岛上守军兵力约为五千,一名中前所(见注1)指挥使为主将。 守军得知开原军抵达宁远,立即加紧防守,在海岸布设工事,增加火炮。 往年三月的辽西,已经开始播种,气温渐渐回升。然而,今年天气格外寒冷,到了二月底,辽西海边浮迟迟不得熔化,近岛的海面还结了层薄薄积冰。 为防开原军渡海攻击,守军在岸边构筑壕沟壑,安置据马铁蒺藜,层层设防,壕沟后面用战马连接一起,组成车营,严密防守。 岂料三月二日风雪严寒,寒风凛冽,明军凿开的壕沟据马很快被大雪填埋,海面积冰深厚,可以行人、可以骑马。 守将急令水军出海堵截开原军,然而停靠觉华岛的水师战舰皆被海冰冻住,不得出海。 守军只得耐着寒风大雪,连夜凿冰,士兵手指冻伤,惨不忍睹。 觉华岛岌岌可危。 王增斌骑在一匹耐寒的科尔沁良马上,意气风发。 在卫兵火把映照下,一队队精骑从大旗下掠过,他们正沿着一条刚刚结起的冰道,快速登陆觉华岛。 三日清晨,潮水般的开原精骑突然出现在觉华岛上。 困守车营的明军火铳手手指冻僵,不能击发,骑兵在便携式虎蹲炮、神火飞鸦协助下,迅速突破车营。 源源不断的骑兵踏着厚厚的积雪,如一道黑色铁流,席卷整座小岛。 他们先冲中道,转攻东山,后合兵一处,总攻西山。 岛上守军多为水兵,本就不善肉搏,再加上敌军突然袭击,猝不及防。 在装备精良、彪悍如虎的开原精骑围攻下,五千明军只抵抗半个时辰便全部崩溃,束手投降。 王增斌令第一营清理战场,第二营在外围戒备,第三营看押被俘明军商民。 觉华岛上共有七八千商民,他们来自辽西各地。宁远大战爆发后,听闻开原军和建奴一样无恶不作,平辽侯本人喜欢吃人肉,于是这些人便跟着明军一起退到觉华岛。 “刘总兵从不乱杀人,辽东汉民把他奉为神仙,家家都有他老人家的牌位,你们这些愚民,竟诬蔑刘大人吃人肉!” 王增兵听到俘虏商民供述,不由勃然大怒,不过还是严格遵守开原军律,只是将几个冥顽不灵的明军把总将官当众斩首。 当日,骑兵营清理战果,俘获岛上船只两千余艘,缴获岛上囤积粮草八万二千余石,各式火药、火器无数。 觉华岛西山屯堡官厅。 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旁,王增斌带着两个民政官和镇抚兵军官,正在对着账本清点俘获的钱粮。 一个满身是水的明军军官被旗队长五花大绑押到众人身前。 “大人,抓到条大鱼!是个指挥使!” 王增斌放下手中账本,上下瞟了那指挥使一眼,见他身上湿漉漉的,下颌胡须上已经结冰,连忙问怎么回事。 旗队长脸上多了道伤口,刚才攻打西山战斗时,他们旗队伤亡惨重。 “这龟孙儿带家丁守在后山,杀了咱们好几个人,最后打不过,就跳海了,王头儿,不能让他死的这么便宜·····” 王增斌挥手打断,让卫兵把俘虏头抬起来。 一张愤怒疲惫的脸,双眼布满血丝。 “你叫什么名字?” “本官乃···乃中前所指挥使赵率教,要杀便杀,休要多····多言!” 赵率教全身湿透,瑟瑟发抖,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 王增斌被他逗乐,哈哈大笑起来: “这么冷的天,你这样跳进海里,想游水回去吗?开原不杀俘虏,来人,给他换身干净衣服,押回宁远!” 注: 1、始建于明宣德三年(1428年),“中前所”全称“中前千户所”。所城略呈方形,东西510米,南北502米,前所城历史悠久,是山海关外第一城,历史上是兵家必争之地。 正文 第 262章 忠良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 “久闻赵指挥使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是谁把赵大人绑成这样的?还不快给大人松绑!” 宁远西北,开原中军大帐。 一身儒雅的康应乾走进大帐,不由分说便上前握住赵率教大手,像是见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 赵率教全身绳索绑住,像个大粽子似得晃了晃,见康应乾如此热情,不由一脸茫然。 “以前听熊经略提起过赵指挥使,说你是辽西第一将才,今日·····” 赵率教冷冷问道: “刘招孙人呢?” 康应乾干笑一声: “平辽侯军务繁忙,派本官来看望赵指挥使。” 赵率教被士兵解开绳索,立即抡起拳头,上前殴打康监军。 卫兵一拥而上,将他按在地上重新绑住。 “赵指挥使这又是何必?本官为人宽厚,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请说来……” “你和刘招孙一丘之貉,你更可恶!当初你投靠刘賊,才使开原做大。本官今日落到你们手里,只求一死,不必再假惺惺!本官不是王化贞,不会投降的!杀了我吧!” 康应乾望着地上挣扎的赵率教,眯起小眼睛: “赵指挥使有所不知,朝廷已与开原议和,皇帝的使者很快就要到了。你们,已是弃子。你死或不死。对本官来说都无所谓。本官给朝廷开出的议和条件之一,便是诛杀辽西武人。祖大寿是第一个。罪名,我已经给你们想好了:屠戮开原,残害忠良,以致辽东兵变。” 康应乾满脸笑容,盯着赵率教脸,眯着眼睛道: “赵指挥使,如今之世,想当忠良,不是那么容易的。不怕告诉你,辽东到山东,三法司到六部,都是平辽侯的人,我们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当然也能把你说成是临阵脱逃。你死之前,声名全毁,死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你的家人,下场会更惨。” “当然,赵指挥使仁德爱民,平辽侯特意叮嘱皇上,不杀你。本官说这么多,其实都是为了你好,你再好好想……” 赵率教不等康应乾说完,便抢过话头。 “刘招孙现在何处?” “在护城河边。” “在听笛子。” ~~~~ 三月三日,开原军继续攻城, 邓长雄令人在土墙上浇了水,土墙结冰后变得无比坚硬,城头守军用红衣大炮轰击土墙,炮弹打在土墙上只留下几个白点。 宁远守军也有样学样,在城墙上不断泼水。 这样以来,双方火炮杀伤力顿减。 刘招孙让森悌带上几名投降的觉华岛守军来到城下喊话,敦促守军早日投降。 辽镇将官听说觉华岛失陷,无不惊骇。 祖大寿匆忙率家丁登上城头,远远望见一个身穿开原军官手举喇叭在喊话。 他转身对炮手道: “能打中他们吗?” 罗立认真看目标一眼。 “大帅,红夷炮只比佛朗机炮准一点,击中楯车已是不易,打人的话。” 祖大寿大手一挥,怒道: “当年开原一炮命中黄台吉,用的不也是红衣炮吗?” 罗立哑口无言,迟疑半晌,才道: “那是运气好·····” 祖大寿刚要发怒,身后传来一个冰冷声音。 “两军交兵,不斩来使,刘招孙既然派人来了,先听他说说。” 祖大寿听是王在晋说话,连忙回头解释道: “经略大人,刘贼诡计多端,不可不防。再说,此时派人来,无非又是说些蛊惑人心的话,不如直接杀了,以免扰乱军心。” 王在晋抚须笑道: “我等为天子守卫辽西,庇护辽西百姓,天下道义皆在我,区区刘贼,有何惧哉?” 祖大寿还要说话,被王在晋挥手打断。 “让他们接着说下去。” 不等王在晋说完,就听城下响起一个广东口音。 “宁远的兄弟们,觉华岛被我军攻陷了。你们现在肯定是饿着在肚子打仗吧!你们的祖大帅,贪墨军饷,喝你们的血!他在觉华岛岛上囤了八万石粮草,都被我们收下了,还有几万斤火药。你们被围死了,山海关的援军刚被平辽侯打败,没人来救你们了。平辽侯说,现在给你们准备了两件礼物,啥礼物呢?炮子儿和馒头。放下刀剑,打开城门,一起吃白面馍。我们只杀祖大寿。我听明军说了,你们的粮食,只够吃三天,到时城中粮食吃完了,你们就成饿死鬼了,好好想想吧,吃炮子儿还是白面馍馍!给你们半个时辰考虑,半个时辰后,我们就要开炮了!” 王在晋怒道: “杀了他们!” 两门红夷大炮发射,森悌连忙退走。 两发炮弹贴着东莞仔头皮掠过,重重砸在前方二十步外的土地上,溅起一片黄泥。 罗立无奈的望着目标渐渐远去。 他自诩操炮娴熟,再次装填完毕,对方已逃出红衣大炮射程。 祖大寿抬头望向护城河方向,对面还在锲而不舍的挖掘地道。 他不怕开原军穴攻,在他的认知中,这种攻城策略工程量极大,耗时费力不说,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对付关内小城还可以,刘招孙用穴攻对付宁远,未免可笑。 他叫来家丁头子,吩咐道: “招募勇士,缒城下去,在城墙前三十步加挖一条壕沟,挖深一点。朝沟里灌水,让刘招孙挖!让他白费力气!” 家丁头子小心翼翼问道: “大帅,咱们昨日为何不挖?昨天天气暖和,等到现在天寒地冻的,地面都结了冰,冻成冰坨子了,怕是比镐把还硬。” 祖大寿望着家丁头子,冷冷笑道: “若是昨日挖开壕沟,刘招孙就不让人穴攻了,废话少说!赶紧动手,别畏手畏脚,他们能挖,你们为什么不能?给你一个时辰,老子看不到壕沟,就把你丢下去挖!” 家丁头子战战兢兢,连忙下去准备。 这时,瓮城后面上来个辽西将官。 祖大寿抬头见是山海关守备何可纲,冷冷道: “何守备不在南门守卫,来西门作甚?” 何可钢一脸焦急,对祖大寿行了个军礼: “祖大帅,刘招孙派人在城外筑起土墙,你为何不派人出去击退他们” 祖大寿不屑一顾道: “刘招孙不过侥幸打了几场胜仗,别被他吓到了,他不是人多吗?让他筑墙。让他挖!” 祖大寿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何可钢不解道: “祖大帅这是何意?岂不知兵家胜算,唯在得天时、得地利、顺人心而已,如今刘贼已得天时、人心,若让他从容筑城,占据地利,宁远危矣!祖帅不知东、西二魏玉璧之战?高欢攻韦孝宽,高欢在玉璧城外筑起土丘,居高临下攻击,官渡之战袁绍攻曹操,袁绍方也是筑土成丘堆土如山,围着曹操的营寨射击攻打·····” 祖大寿抚掌大笑: “所以,这两个都败了!哈哈哈!本官读书不多,不过高欢、袁绍的结局却是知道的。” 祖大寿望向何可钢,继续道: “刘贼在城外夯土筑城,夯土成墙费时费力,少则三四个月,多则半载,才能把主城全部围住,我不信刘招孙能围这么久。他们几十万人马不吃不喝?粮草从哪里来?再说,这冰天雪地,到哪儿去找粘土、田底泥、沙子,还有米浆、生鸡蛋、稻草?没有这些东西,城墙筑不到两丈,便会倒塌。” 祖大寿辽西将门出身,从小随父辈参与墩堡修筑,对城池构造防御了如指掌。 从最开始,他便知道城外那座土墙根本盖不起来。 所以他迟迟没有派家丁出城袭击筑城的外番。 “刘賊阵战或许有过人之处,不过,这攻城嘛,哈哈,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之前在广宁、辽沈,都是城中内应帮他打开城门,如今在宁远,王经略将城门封堵,刘賊便无计可施了。” 祖大寿说到这里,指着一里之外还在不断增高的土墙: “侥幸让刘招孙赢了几次,便得意忘形了,到底还是小人得志。他敢得罪我们祖家,三日之内,老子必斩他首级!” 正文 第263章 雪夜闻笛,影子武士 何可纲听了还不放心: “刘招孙带来几十万人马,人力完全足够。” 祖大寿摇手笑道:“足够又能如何?夯土墙可不是靠人多就能成的。除了人,所需还有很多,就拿粘土一项,需用粘性黄土,粉碎、过筛。田底泥还要充分发酵。如果墙高四丈,上面要站人,则地面宽度不能窄于两丈米。何况他们还想在上面堆放火炮,你算算,刘贼需要运多少土方?” 何可纲本是熊廷弼麾下军需官,对这城池构造所知甚少。听祖大寿说得头头是道,也不再多言,朝祖大寿拱拱手,带着几个手下离开了。 万历四十七年,辽东经略殉国后,何可纲被调离辽沈,前往山海关担任守备。 何可纲人如其名,其人为官正直,刚正不阿,与贪墨成性杀良冒功的祖家可谓是格格不入。 在祖大寿升官发财的时候,他却一直不得升迁。这次开原军攻打辽西,何可纲又被抽调来宁远,协助祖大寿守城,被安排在城墙最前线。 何可纲对祖大寿并无好感,也谈不上什么厌恶,不过祖大帅却把何守备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若不开原军征伐辽西,祖大寿今年便准备将这人打发回关内,眼不见心不烦。 原本历史上,袁崇焕死后,何可纲率军驻守锦州、宁远、大凌河要塞。 崇祯四年(1631年),明军被困大凌河,主将祖大寿准备投降清军,何可纲坚决不答应,最后被祖大寿残忍杀害。 历史总是惊人巧合,冥冥之中,两人再次遇到一起,这对前世仇家如今同时被困在宁远城中。 同样孤城重围,同样是九死一生,只是不知道这回,谁将先投降敌人。 祖大寿望着何可纲背影渐渐走下瓮城,眼中露出一丝恨意,转身让家丁叫来祖大弼。 一脸疲惫的祖大弼匆忙赶来,询问大哥找他来有什么急事。 祖大寿抬手指向走到远处的何可纲,吩咐道: “立即派几个可靠家丁,看好这个姓何的,总感觉他会投开原军。” 祖大弼听说何可纲要反水,顿时怒道: “大哥,那还等什么,直接····” 祖大寿环顾四周,示意他兄弟低声一些: “眼下城中还有不少客军,无故杀了何可纲,人心会散的,此人在山海关有些人望,大弼,这种时候,不能因小失大,看紧他,一有异样,再动手不迟!” 祖大弼听了,连连点头,暗暗钦佩祖大寿做事稳妥。 两人又说了几句,祖大弼转身便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舒展的眉头再次皱起。 “大哥,刘招孙他们这样到处挖掘地道,虽说这土都结了冰,咱们也不得不防啊。” 祖大寿望向城下,白雪皑皑的雪野上,成千上万的外番辽民,像是忙忙碌碌的蚂蚁,不停将石块灰土从无数地道入口搬运出来,干得热火朝天。 “你放心,我自有防备,不过不是现在,我想要让刘招孙再多费些力气,反正他人多嘛!” 祖大寿望向弟弟,发现祖大弼脸上身上都有些血迹。 这是昨天和开原军血战时留下的。 他拍拍兄弟肩膀,安慰道: “再和刘贼打这一仗,咱们就赢了,祖家就有救了,以后辽东也是我们的,你先去准备,保重!” ~~~~ 三月三日清晨,刘招孙早早起床。 护城河前开原军新一轮攻城即将开始。 刘招孙让卫兵帮自己穿戴好铠甲,在案头上抓起块蒸饼就朝外跑。 卫兵紧跟在他身后,一边跑一边喘气道: “平辽侯,炮营主官刚才派人说,火炮打不动城墙,不管是红夷炮还是野战炮,打在城头上,只留下几个白点,祖大寿也学咱们,派兵在城墙上泼水。咱们登城怕是更难了。” 刘招孙点头笑道:“现学现用,不错。” “大人,这是近卫第二军、近卫第三军今日的作战计划,请您签字。” 刘招孙接过份密密麻麻的作战计划书,草草看一眼,内容和昨晚与两位军长商议大致相同,他取出竹笔,认真签下自己名字。 等送信卫兵走远,她才顺手摸出已经凉冰冰的蒸饼,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 “咔嚓!” 平辽侯捂住嘴巴,表情痛苦。 周围卫兵立即举起盾牌,将平辽侯护在中央,或许是有刺客袭击。 刘招孙伸手推开众人,捡起地上坚若磐石的蒸饼,忍不住吐槽道: “磕到牙了,他么这还是馒头吗》比比炮子还硬!” 亲兵端来缸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刘招孙顾不上拿筷子,抱着瓦罐就喝了大口,带上卫队急忙朝战场走去。 亲兵在后面追着喊:“刘总兵,吃完再走吧。” 刘招孙远远摇手:“先热着,晌午回来喝。” 他很想说等斩杀祖大寿后再来接着吃,不过又觉得有些夸张,自己毕竟不是关二爷,温酒斩华雄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卫兵簇拥平辽侯来到护城河前,黑压压的辽民已经开始渡河。 两万辽民从四面八方向宁远主城逼近,辽民们推着庞大的楯车,楯车上挂有钩梯、绳索之类的登城器械,两万人马混合在一起,像是蚁群正在搬家。 河面已经结了层厚厚积冰,所以今天也不用再搭设浮桥,楯车吱吱呀呀驶过,冰面竟然纹丝不动。 刘招孙再次感慨小冰河气候的威力。 这时,背后传来邓长雄的声音。 “平辽侯亲临战场,今日必定攻下宁远。” 回头看时,只见邓长雄和王二虎正朝自己走来。 两人来到刘招孙身边,行了个军礼。刘招孙坐到那张太师椅上,让卫兵搬来两个小马扎,示意两人坐下,邓长雄和王二虎互看一眼,都没有坐。 刘招孙也不勉强,从太师椅上站起,举起远镜,带着两个手下举目远眺,观察整片战场。 西门的土城已经超过两丈高,快要逼近宁远主城高度,蚂蚁般的辽民外番正从后面将一块块砖石运到土墙下。 “进度挺快,今晚应该就能完工了,人多力量大。” 刘招孙满意的点点头,在心中感慨道。 他倒是不担心城头发射红衣炮攻打土城,因为他还留有后手。 最后,三人目光落在护城河对面正在往外运土的一个个地道旁。 “祖大寿对咱们挖地道不管不问,昨天只是朝洞口开了几炮,打死了十几个辽民,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反应了。” 邓长雄将手中远镜递还给刘招孙,满脸疑惑道。 刘招孙收紧目光,开始为部下解疑释惑: “祖大寿只是在等待最佳时机。” 目前而言,穴攻的方式主要两种,一种是挖地道进城,另一种是破坏城墙。开原军采取的便是破坏城墙。 实际上,想要从地道攻进城的难度很大。 “地道要非常宽阔,能够容纳大量士卒快速入城。” 王二虎邓长雄一边听一边忙着记录。 “当年,本官听义父讲过,他们的西南平叛时,便曾用过这法子击败土司。” 刘招孙口中的法子,便是一路挖掘挖到墙角边以后,不断向深处挖掘,同时把一些坚固的木桩搬进地道里,在运走墙基下面的土后,用这些木桩撑住上面的墙基。 等到把一段城墙下边完全挖空后,就撤出人员,放火烧毁那些支撑墙基的木桩,造成墙壁坍塌。 当然,现在有了火药,可以不必这么麻烦,直接将装满火药硫磺的棺材推进城墙下引爆。 三月三日,辽西风雪交加,宁远城外,积雪厚达三尺,双方火器都不能击发,攻城被迫中止。 刘招孙下令将大军阵线向前推动一里,驻扎到了护城河对岸,挨着宁远城墙,相距只有三百步。 辅兵们忙着打造楯车、钩梯,为下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作准备。 火箭军朝城头放了两波神火飞鸦,炸死炸伤十几名守军,城头很快又补充上来人马。 雷匠头他们还要继续发射火箭时,被平辽侯派卫兵阻止。 “等到土墙建成,便可居高临下,从容轰击。” 春季日短,天很快又黑了。 攻城第二天,外番和辽民仍没什么进展。 两天没有攻下城池,这在刘招孙过往经历的大战中是不敢想象的。 入夜后又下起雪花,攻守双方都安静下来,宁远城四周再次响起那个哀怨动人的笛声。 平辽侯拿起本《练兵实纪》,翻来覆去查看,越看越觉得戚继光非同凡响。 这时,忽然听到帐外传来阵阵笛声,他叫来卫兵。 “谁人在吹奏笛子?” 卫兵指了指宁远城,对平辽侯道:“回大人,是从城墙上传来的,应当是宁远守军,” 刘招孙闭上眼睛听了一会儿,声音越来越远,像是暗夜远处的魂魄在述说自己的不幸。 “走,去前面看看,把本官的小马扎拿上!” 卫兵连忙劝阻道:“平辽侯万金之躯,不可轻涉险地,再往前,城头守军的火铳就能打中·····” 刘招孙大手一挥,对卫兵笑道:“不妨,他们火铳打不了那么准。” ~~~~~~~ 宁远寒冷的夜空下,笛声悠扬。 紧挨着护城河边上,搭起了一座装饰豪奢的帐篷。 岸边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大地,一群将官簇拥着主帅走进帐篷。 笛声渐渐变得哀怨,将官们纷纷从帐篷中走出,帐篷中燃起烛火,映出一个秉烛夜读的身影。 清脆的火铳声在宁远城头响起。 烛火被打翻,帐篷中的那个身影缓缓倒在地上, 帐篷四周明显慌乱起来,一群军官连忙走进帐篷。 笛声戛然而止,雪夜下隐隐传来哭声。 正文 第264章 豺狼末日 崇祯元年三月四日,宁远城东,经略府邸二进大堂。 辽东经略王在晋坐在一群武将上首位置,下面依次坐着监军太监刘应坤、陶文、宁远总兵官祖大寿、宣府镇参将王振远、陕西镇副总兵陈国威、延绥镇参将吴自勉、宁夏镇参将尤世威、山海关守备何可纲,以及九边和辽西其他将官。 下首空出张座位,本属于蓟州总兵官满桂。这次入援辽西,蓟镇发兵八千,平定刘贼志在必得,可惜满总兵于半月前突然伤寒不治,奄气息奄,只得匆忙返回蓟州,他的位置便空了下来。 这次为平定辽东叛乱,九边精锐齐聚辽西,各位总兵参将本想着给叛军雷霆一击,在广宁城下击败刘贼,然后将其反推回辽东,趁机进入辽东各城,抢它个盆满钵满。 这些边镇军头们常年干着走私勾当,当然知道这辽东商业发达,无论是努尔哈赤还是刘招孙,无不财货丰厚,富得流油,远不是宣大、陕西那些穷苦边镇能比的。 在这些军头们看来,以四万边军精锐,得朝廷粮饷支持,又有祖大寿数万辽西军,对付区区刘贼,当不在话下。 然而没想到,刘招孙竟能动员起四十多万外番辽民,摆出一副决战势头,浩浩荡荡朝宁远杀来。 最后的结果是,九边精锐不仅没能反推到辽东,反而被人家死死困在了宁远。 三天血战下来,宁远固若金汤,主城完好,只有觉华岛损失了些千水兵和粮草,主将赵率教被开原军俘获。 好在大军粮草都囤在宁远城内,,赵率教本是辽镇出身,和他们这些客军没啥交情,所以他的死活是没人关心的。 开原军前日攻城,遭受惨败,死伤近万人马,看城下一副秣马厉兵架势,估计是要发动场更大规模的进攻。 屋中各位将官其实都是各怀鬼胎,客军与辽镇矛盾由来已久,这几天守城,基本都是祖家军和其他辽镇顶在前面,客军大部分时间只是冷眼旁观,被王在晋催得急了,他们便只在城头给祖大寿凑个人数。 须知,不动如山乃是辽镇多年传统。 李如柏他们在萨尔浒时不发一兵一卒援救,坐视杜松、刘綎败亡,也才是几年前的事情。 更不要说后来浑河血战中的白杆兵、浙兵被丁碧背刺,几乎全军覆没。 客军是有记忆的。 既然辽镇可以这样坑害别人,今天大家这样做,也算是以德报德吧。 王在晋穿一件带仙鹤补子的一品文官服,头上戴的也是一般的乌纱帽,左臂伤口处用一道白布粗粗包扎,更显出他雷厉风行的气质。 他身形和脸颊都很清瘦,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一双眼睛却非常清亮有神, 王在晋挥手招来旗牌官点卯,周围顿时安静下来,随着一个个名字响起,将官们纷纷答到。 等旗牌官点完,报说都已到齐,王在晋神色威严的扫视屋中将官一眼,挺直身子道: “刘贼肆虐辽东三年,辽东百姓死难者,不下百万。刘招孙何许人也,自弃于华夏,甘与蛮夷为伍,上负皇恩,下伤生灵,十恶不赦!而今流窜辽西,占广宁、屠锦州,裹挟辽民,为蛮夷之奴婢,蚁附攻城,观古今之大奸大恶之徒,无有似刘贼者!” 王在晋猛地将茶杯扔在地上,高声骂道: “刘贼不死!大明难安!诸位身负皇恩,受万民切盼,当与流贼不共戴天!宁远坚守四日,刘贼屡次受挫,已显颓势!诸位,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的时候到了!” 大堂内一众将官都鸦雀无声,都低垂着头望向自己脚下的官靴。 厅内武将对这位精神亢奋的经略大人很是敬佩,因为这位文官不仅向朝廷给他们要来了大批粮饷物资,此人还能披甲上阵,亲临城头指挥守军作战,绝非寻常文官所比。 不过敬佩归敬佩,要让这些客军去和城外几十万开原军死磕,那肯定是不行的。 再说,大家千里迢迢赶来辽西,现在除了饷银,一点油水都没捞到,要守城,也该是辽镇先顶上。 他祖家在辽西兵力雄厚,现在宁远被围得水泄不通,连个麻雀都飞不进来,他祖大寿都不着急,一众客军有啥着急的。 王振远、吴自勉几位总兵参将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不说话,一起望向坐在王在晋旁边的祖大寿。 王在晋假装没有看见,轻声咳嗽了两声,旁边坐着的监军太监刘应坤笑道: “诸位将军,容咱家多嘴一句,圣上调你们千里援辽,粮饷给你们发足,就是要大家伙儿勠力杀贼!一起灭了刘招孙,刚才王经略已经说得明白,刘贼现在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出击,便是各位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圣上虽是初登大宝,然而眼睛里却是揉不得沙子,诸位谁是忠臣良将,咱家在辽西都是看在眼里的,皇上在京师也是看在眼里的。” 一众武将听了都是咋舌,监军太监把话说到这份上,分明是要逼守军出战。 众人目光都落向沉默不语的祖大寿。 祖大寿知道逃脱不掉,站起来躬身道: “王大人,山海关的援军何时能到达?听说神机营又有一批火器运到,没有火器,对付刘贼攻城,怕是伤亡颇重。” 副将祖大弼也站起道:“神机营火器犀利,乃守城必备,末将觉得,宁可等等也要有此利器。” 王在晋拍案而起道: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没有火器,也要击退刘贼。” 王在晋标兵营的卫兵们远远站在大厅门口守卫,不时朝厅内打量。 “” 正文 第265章 祖总兵,老夫会在皇上面前为你请功的 崇祯元年三月四日,巳时初刻。 天色大亮,宁远城墙后面旌旗飞扬剑戟如林,一队队辽西精骑、边军精锐正在春和门瓮城集合。 身着鸳鸯战袄的辅兵们将宁远四门架设的佛朗机炮、神火飞鸦搬运下来,用牛马拉运,准备随战兵出城。 除陕西镇、京营分兵驻守永宁、威远、延辉、春和四门,对外防御,其余边军及辽镇人马,已经在春和门集结待命,做好随时追击敌军的准备。 随着开原败退撤离,宁远守军一扫这几日的阴霾苦闷。全军上下,从经略监军到小兵,各人都是喜笑颜开,笑得合不拢嘴。 几位总兵参将老爷们更是趾高气昂,对接下来的追击战充满期待,看王在晋和尤世威他们的表情,像是马上就要出城去吃满汉全席。 当然,这个时代还没有满汉全席。 不过他们可以吃别的席。 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 躺板板埋山山亲朋都来吃饭饭 来年长满红伞伞 从春和门大街上传来阵阵童谣,一群宁远小儿跟在陕西镇边军后面,追着士兵要糖吃。 援辽边军刚补足了粮饷,士兵们手上有了闲钱,便在城中肆意挥霍。 短短几日,宁远的物价便被几万人哄抬起来,米价涨到三两银子一石。 在城中百姓看来,原先这些乞丐一样的客军,突然就变成了有钱人。 ~~~~ 童谣传到春和门城墙上,传到祖大寿耳中,他把脸转过来,望向眼前边军将官。 尽管祖总兵表面和和气气,眉宇之间却不自觉露出厌恶神情。额头刀疤也变成青紫色。 尤世威等人正围着王经略和监军太监一番肆意吹捧。 众将直把王在晋和那个姓刘的太监比作韦孝宽和本朝的马云(永乐时期统兵太监),宁远城能够保住,全是两位上官的功劳。 祖大寿站在旁边,只觉得阵阵作呕。 “没有王经略,辽西便将不保,辽西百姓以后也要留金钱鼠尾辫!给刘招孙当包衣了。” “刘监军为大军筹备粮草,决胜千里,张良萧何再世,也不过如此啊。” 一身戎装的王在晋轻轻捋着胡须,将这些武夫们拙劣的马屁照单全收。 监军刘应坤对着已经人去营空的河对岸指指点点,俨然马云附体。 此时,宁远护城河外正被一片浓雾笼罩,半里之外什么都看不清。 王在晋等尤世威他们吹捧完,手抚城墙,感慨道: “刘贼也是通晓天文地理,比之诸葛孔明不差!可惜邪不压正,天道有轮回,今日便是他们的死期!” 就在刚才,祖大寿派出的家丁回来禀告说,开原军正在向东溃逃,宁远城东至杀虎堡官道上,道路上都是开原军丢弃的兵器粮草,甚至还有火炮被扔下。 接着,王经略和两位监军派出哨探的亲兵也陆续返回,他们带回了相同的情报,开原军乘雾溃逃,骑兵已经逃得没影,大批辽民外番被甩到了后面。 数十万人马围攻宁远,围城数日,眼看已经切断城中粮道、水源,击败山海关援军,破城在即,如此大好形势下,却突然撤军,而且是丢盔弃甲逃走,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刘贼内部突发变故。 联想到昨夜被火铳击中的贼首,众人一致判定: 刘招孙,这次真的是死了。 不过为防万一,王经略决定让祖家军打头阵,作为大军的先锋,与九边精锐一起出城追击。 总兵参将们听了这话,纷纷攘臂请战,同时信誓旦旦向祖总兵保证,让辽镇在前面放心厮杀,兄弟们会在后面顶住。 祖大寿自然不信这些鬼话。 前几日守城之战,祖家军顶在前面,伤亡好几千人,现在又要他们去当炮灰,真把辽镇当成冤大头了。 虽然哨马确定开原军已经逃走,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大雾让祖大寿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以他对刘招孙的了解,此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即便真被火铳打中,临死前肯定还会留下后手,就等着守军出城追击。 如果现在贸然追出去,多半要被开原军埋伏。 到时候,辽镇陷入重围,尤世威这些客军,绝不会发兵增援。 辽镇和客军的矛盾也不是一两天了,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没把那层窗户纸撕破。 “大雾弥漫,不利近战,末将麾下家丁伤亡惨重,宣府、延绥镇火器精良,正当充当大军先锋·····” 祖大寿话一出口,立即遭到宣府镇参将王振远、延绥镇参将吴自勉反驳: “祖总兵此言差矣,大家伙儿谁不知道,辽镇兵强马壮,每年辽饷百万,火器更是九边第一,咱们哪里比得上?” “吴参将这话说得对头!当初扫灭建奴,攻占赫图阿拉,辽西也是出了大力的。末将记得,祖总兵发给朝廷的塘报说,辽镇打得黄台吉抱头鼠窜,还斩杀蒙古朵颜五百多级。辽镇战力,可见一斑,怎得这会还怕一群溃兵?” 祖大寿瞪尤世威一眼,刚要反驳,王在晋大手一挥,打断三人争吵: “好了,老夫来辽西,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听你们说那些陈年往事,现在只说打仗的事。” 王在晋瞟了眼刘应坤。 监军太监不紧不慢道: “圣上心里念着辽西,从内府里抠出这两百万粮饷,勉强只够大军吃用,既然各位都吃了皇粮,就得打仗,咱家替皇上办事,先把丑话说到前头,宁远危急,皇上不养活不打仗的兵·····” 客军将领听了这话,纷纷附和,争相向监军太监表忠心。 祖大寿见此情形,再看周围众人表情,心头一沉,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 祖大寿存在觉华岛的粮草,已被刘招孙打劫一空。 而宁远城中粮草皆为朝廷供应,是不久前从山海关拉来的,为城中守军食用。 理论上,这些粮食也有祖家军一份。 当然,只是理论上。 照目前形势,只要死太监撺掇王在晋,两人和边军军头达成一致,宁远城中粮食,一粒都落不到辽镇嘴里。 万万没想到,新皇帝竟这么快就撕破脸,眼下刘贼还没平定,朝廷就急着要对辽西下手。 莫非前日真如那个广东军官所说,刘招孙已与朝廷讲和?要牺牲掉辽镇,换取关内安宁? 祖大寿很清楚,王在晋等人,未必不知刘招孙的诡计。 不过对这些客军来说,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赢家。 让辽镇冲在前面,即便真有埋伏,也是他们当炮灰,若是刘招孙真的死了,那便更好,恢复辽东以后,军功是客军拿。 祖大寿竟觉得眼前这幕有些熟悉,似曾相识。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萨尔浒,自己跟着李如柏围攻赫图阿拉,出沈阳不久,便遭猛虎挡路,上万人马按兵不动,直到客军被建奴各个击破。 这就是报应? 还在恍惚之际,王在晋已让旗牌官请出尚方宝剑,当着众将官的面,将宝剑拔出,在手中细细抚拭。 最后,辽东经略拍了拍祖总兵肩膀,一脸正色道: “祖总兵,这大军先锋位置,还是辽镇来做吧,本官命你即刻出城!率兵追击刘贼!不得贻误战机!等击灭刘贼,光复辽东,本官会在皇上面前为你请功的。” 两千名辽镇兵丁,花费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把封堵在春和门甬道里的石块土木清理出来。 十六名身材魁梧的士兵转动绞架,奋力将已经放下来的千斤闸重新吊起。 为方便后面大军通行,尤世威下令将千金闸绞架卡死。 祖大寿听闻,连忙派家丁回来阻止。 “尤参将,若大军退回,千斤闸还得放下,现在不能卡死。” 尤世威听了大怒,扬起马鞭便打那家丁。 “还没开打,你们辽镇就想着退!滚!” 祖大寿带着祖大弼以及三千精锐家丁,忐忑不安走出春和门瓮城。 长长的队伍走过吊桥,走向东岸扑朔迷离的大雾。 宣府、延绥、山西边军不紧不慢跟在祖家军身后。 一队队精骑呼啸掠过浓雾,出现在辽西战场上。 祖大寿率领最后一万多名祖家军缓缓东行。 刚过护城河,尤世威、吴自勉两个杀才便派哨马上来催促,要他们加快速度,赶紧追击刘贼。 祖大弼听了,勃然大怒,扬起马鞭追着抽打那两个客军哨马,让他们立即滚蛋。 祖大寿则一言不发,径直走向春和门外那道刚刚停工的土墙。 他很好奇,刘招孙为什么要耗费这么大人力物力,来修这道注定要倒塌的城墙。 没有夯土的城墙,别说是架设火炮,人站上去也会倒的。 祖大寿带着两名家丁,驱马上前,走到土墙附近。 土墙前面的脚手架还没撤走,地上散落着土坯砖和竹竿,一排排土灶还在冒着青烟,锅里煮着饭食。 刘贼撤退得很匆忙。 祖大寿绕到土墙后面。 手中马鞭落在地上。 他终于看清土墙后面秘密。 一个巨大的斜面土堆隐藏在土墙后,土堆的高度已有两丈,斜面上一个巨大的平台,足够架设十门红夷大炮。 祖大寿恍然大悟。 “土墙只是障眼法,后面这土堆才是杀招。” 祖大寿望着远处迷雾,松了口气道: “幸好你死了,否则宁远·····” 他命人拆除土堆,顺带将城外地道全部炸塌封死。 无论是拆土堆还是毁地道,工程量都不小。 尤世威远远望见辽镇人马刚出城便停止不前,战兵变成了辅兵,竟在城下搬土运砖,不由暴怒: “祖大寿这奸贼,比李如柏还滑头!!” “是啊,老爷,辽镇就这德行,打仗都是拖拖拉拉,在咱们眼皮底下还要耍花招,老爷,祖大寿刚才还打咱们的人。” 尤世威怒火中烧。 这次王在晋和刘应坤安排他率兵出城追击,其实更多的是要他督战辽镇。 “召集所有家丁,老子过去和他理论!还敢反了天不成!” 亲兵刚要离去,忽然,迷雾之中,传来阵阵海螺号声,接着是密集的人马喊杀声。 这亲兵参加过萨尔浒之战,听到海螺号,立即吓得瘫软在地。 “老爷,建奴来了!快逃命!” 尤世威猛抽他一鞭子。 “什么建奴?这是开原军的哱啰,看来刘招孙没死。不要慌,有祖大寿他们顶在前面,咱们快退回城去!” 正文 第266章 迷雾炮击 隆隆的野战炮声穿透迷雾,响彻辽西原野。 炽烈的火箭尾焰掠过天空,烧遍半个天空。 崇祯元年三月四日,临近午时,宁远四郊大雾还没散去。 三月的阳光照在大地上,冰寒的原野升起氤氲雾气。 火药燃起的白烟与雾气混合一起,给惨烈的战场平添一抹神秘色彩。 炮群驻扎在宁远城东五里土坡上,正在对迷雾中的敌人持续炮击。 开原各式火器轮番登场,从四磅野战炮到十二磅红夷大炮,从神火飞鸦到拉发地雷。 各种爆炸声混在一起,仿佛在进行炮火展览。 按照平辽侯将令,炮群须对标定区域进行饱和攻击。 “要给辽镇和宣府镇留下深刻印象。” 这是刘招孙对两位炮团主官的原话。 开原炮团副团长韩真义望向漫天纷飞的炮火,看着密集的铁球穿透大雾,飞向一里外的目标,脸上露出满意微笑。 每次炮击,都能听到迷雾中传来阵阵惨叫声和战马嘶鸣声。 韩真义郁积多日的愁绪渐渐消散,平辽侯为隐藏己方实力,没有将野战炮全部投入战场,所以这些天炮兵在宁远城下一直被动挨打,伤亡也颇为惨重。 现在,风水终于要轮流转了。 “老王!” 韩真义望着远处王长之模糊背影,大声吼叫。 因为长时间操炮,炮兵早早患上了耳聋耳鸣等职业病。 韩真义病得不轻。 “老王!!” 老王正挥舞令旗,指挥一队火铳兵往前推进。 伏击开始前,邓长雄从第二军抽调两百火铳兵,协助炮兵守卫炮群。 近卫第二团出征前刚刚装备新式燧发火铳,是六个近卫军中最先装备的,全军上下对此都很关注,炮团也不例外。 之前安装的插塞式刺刀存在连接不牢,妨碍射击等缺点,很多战兵都不愿使用。 茅元仪和雷匠头率领工坊上千工匠,经过半年多时间尝试,后来终于找到一种更好的解决方案, 他们用套管将刺刀固定在枪管外部,改良后的刺刀更加坚固牢靠,刺刀长度一尺七寸,加上燧发枪三尺五寸的长度,刺刀总长度超过大多数兵刃,近战突刺不落下风。 炮群侧翼五十步,一尺三寸的刺刀组成薄薄的步兵方阵,刺刀斜斜指向迷雾,防御敌兵突袭。 韩真义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他不相信在四百六十门火炮近距离轰击下,还有人能继续存活。 不要说辽镇,就是近卫军恐怕也无法坚持。 韩真义甚至有点同情祖大寿和他的三千家丁。 同情归同情,炮还是要打完的。 “韩营官,六磅野战炮发射五轮了,还打不打?” 韩真义对着眼前气喘吁吁的传令兵,大声吼道: “继续打!平辽侯说了,是饱和轰击!只要没炸膛,就继续打!” 传令兵答应一声,眼中露出惊恐之色。 这时,王长之从前面退回来,身上沾着血迹。 “王团长,咋了?” “没事,刚才祖家家丁,让我们刺死了。” 韩真义点点头,盯着不远处的野战炮,询问老搭档。 “老王,今天咱们打多少了?” 王长之贴着韩真义耳朵大声喊: “三千五百发,火箭数不过来!” 韩真义听到这个数字,高兴的合不拢嘴,得意笑道: “乖乖啊,三千五,只是一个时辰,对面几千人马都让咱们打残了。” “看来,看来这以后打仗还是得靠咱们炮兵啊!火炮为王。” 王长之没功夫感慨,他用震破耳膜的声音贴着老搭档的耳朵,用尽力气吼道: “老韩!咱们得抓紧了,让后面的火箭也一起发射,等会儿辽民和外番就上来了,他们要找辽镇报仇!” ~~~~~ 突然出现的大雾,出乎刘招孙预料。 如同昨晚城头狙杀他的火铳兵。 意外总是不期而至。 那阵火铳爆裂打断了平辽侯对古典音乐的鉴赏,将他从高山流水的美好幻想直接拉回到残酷血腥的现实。 刘招孙很生气。 无论是突发的大雾还是突然的火铳袭击,穿越者所能做的,都只有顺势而为。 既然宁远城中有那么多人想要自己死,他便只好满足大家的心愿。 去死。 昨晚帐篷里死了人,不过死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卫兵。 那是个刚从骑兵营选拔上来的新兵,只比刘招孙小一岁,一脸的痘子。 火铳响起时,卫兵下意识挡在平辽侯面前,替刘招孙挡住一枚铅弹。 铅弹从后背射入,在卫兵前胸射出个碗口大小的窟窿,内脏和肠子流了一地。 卫兵当场死去。 其实刘招孙昨晚只想聆听笛声,收敛收敛身上的杀气。 宁远之战爆发后,每天都有数千人死伤,刘招孙越发觉得自己正在成为一个屠夫,虽然他知道这是每一位君王的必经之路。 笛声戛然而止,卫兵死不瞑目。 笛声是假的,死亡才是真的。 既然如此,那就继续杀人吧。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引蛇出洞。 “炮击结束后,让辽民和外番持续不断冲击,辽镇欺压他们这么多年,也该偿还了。” “让王增斌率骑兵营两翼包抄,切断尤世威的退路,击溃斩杀,本官要让其他边军知道,和我开原为敌,是什么下场!” 刘招孙望着逐渐失控的世界,挥舞中军令旗,对传令兵杀气腾腾道。 ~~~~~ 祖大寿骑在马背上,在一众家丁的护卫下,跌跌撞撞望向奔走。 开原军震天动地的炮声由远及近,头顶上掠过橘红色的火光,周围宛若地狱。 战马被密集的炮火声惊吓,乱蹬马蹄,嘶鸣着狂奔而去。 一个家丁被马匹掀翻,左脚挂着鞍具,头部着地,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迅速消失在一片白雾中。 祖大寿呆呆望着眼前混乱的场景,来不及发出一声叹息。又是一道火焰从头顶掠过,不远处,传来尖锐的呼啸声和几声爆炸。 距离祖大寿十步之外,大雾中忽然冲出几个奔跑的火球,那是几个被神火飞燕桐油点燃的祖家家丁。 “刘招孙,为何要如此对待辽镇?” 祖大寿浑浑噩噩骑在马背上,任由家丁牵着他往前走。他心中懊恼不已,后悔刚才带家丁出城。 早知道开原军会伏击自己,没想到他们的炮火如此猛烈。 辽镇携带的弗朗机炮在开原军火炮面前,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遭遇伏击半个时辰后,辽镇炮手们甚至还不知道对方火炮在什么位置。 祖大寿像没头苍蝇似得在大雾中到处乱撞。 他和弟弟祖大弼、妹夫吴襄早已跑散,身边只跟着家丁头子王荣,还有两百多个没跑散的家丁。 迷雾中到处都是受伤的战兵,他们极少数被炮弹直接打中,很多人都是被迸飞的石块轻伤,却乱叫着四散奔逃,带动着家丁也跟着到处乱跑。 周围惨叫声让祖大寿心烦意乱。 王荣紧走在最前面,挥刀劈砍前面挡路乱跑的战兵,一边给祖大寿开路,一边大声喊叫,收拢那些跑散的家丁。 “大帅!咱们离城墙不远,最多只有五六里,等雾气散开,一溜烟就过去了!” 家丁头子跟随祖大寿多年,关键时刻,显出对主子的忠诚。 “等回了宁远,咱们宰了王在晋和那几个太监,大不了逃到山海关去!这群客军还想占咱们的地盘,瘪犊子玩意儿!” 祖大寿耷拉着脑袋,没听王荣说话,他竖起耳朵,疑惑对周围家丁道: “炮声停了。” 噗嗤一声,王荣旁边一名家丁脖颈被一支重箭射穿,握住箭羽,身子软软跌落马下。 接着,雨点般的重箭嗖嗖的从侧面穿出雾霾,噗噗的射在周围家丁身上。 祖大寿连忙举起铁臂手格挡,捡起地上一支,是带三寸箭镞的菠菜叶状破甲锥。 “是建奴的重箭!” “是刘招孙的建州奴才上来了!杀光他们” 祖大寿大吼一声,所有家丁立即下马,睁大眼睛望向周围。 弓手朝重箭飞来的方向射出去两波重箭。 迷雾中传来一片惨叫声。 刚才这轮袭击,祖大寿损失六名家丁,这些家丁皆是辽镇精锐,战力与建奴巴牙剌不相上下,是祖家在辽西立足的武力根本。 家丁纷纷从马背取下圆盾,提着标枪、三眼铳,将腰刀和短弩架在盾牌刀架上,警惕注视四周。 前方约十步外突然出现一个黑影,祖大寿举起三眼铳,也不瞄准就朝对面射去,与此同时,那黑影右手一动,祖大寿与后金交手多年,一看就是扔铁骨朵的动作,连忙侧身躲闪。 “杀光鞑子!” 一时之间,弓弦震动与火铳爆鸣响成一片,在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内,双方相互射杀,周围传来阵阵惨叫之声。 对面建奴人数没有祖家家丁多,很快便处于下风。 对面射出的重箭越来越少,最后一柄飞斧投掷过来,杀入一个家丁面门,周围几名家丁一拥而上,将十步之外的建州鞑子剁成了肉泥。 正文 第267章 辽镇末日 “鞑子的斥候,人数不多。” 祖大寿喘了口气,望了望四周惊魂普定的家丁,开始熟练的给自己三眼铳装填弹药。 兵刃搅动着浓重的雾气,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等一切尘埃落定。祖大寿清点人数,发现自己又少了五六名家丁。 远处迷雾中隐隐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幸存的家丁面面相觑,这些平日欺男霸女杀人不眨眼的凶悍之徒,此刻脸上都露出对死亡的恐惧。 “他们来了。” 家丁都知道,迷雾中还有几十万外番和辽民。 前几日宁远大战,这些外番辽民的战斗力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 别说这两百多家丁,就是把九边精锐都拉过来,扔到眼前这大雾中,像他们刚才那样短兵搏杀,恐怕也不是几十万人的对手。 “快上马!宣府兵也被围住了,让他们殿后,快逃!” 祖大寿说罢,也不管身边人有没有听到,猛地抽打马腹夺命而逃。 伴随最后面几个家丁惨叫之声,追上来的辽民伸出密密麻麻的手指,把那几个倒霉的祖家家丁从马上直接扯下来。 最后,家丁们被十几只手按在地上,在辽民恐怖的撕咬中死去。 祖大寿伏在马背上疾驰,他回头望了眼身后,那几个落马的家丁已被黑压压的人群淹没,几点血花升起后,一切归于死寂。 祖大寿倒吸口凉气,催促幸存的家丁赶紧离开。 这时,一群昏头巴脑的步兵刚好路过这里,旋即又被这群行尸走肉淹没。 辽民和外番精神亢奋,如鬼魅般在迷雾中神出鬼没,为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报仇雪恨。 祖家占据辽西辽南三十多年,祖大寿和他的父兄,靠着三千家丁,残酷搜刮辽民,年年横征暴敛,糟蹋女人,贩卖人口,宁远广宁等地,几乎家家户户都和祖家有血仇。 在开原训导官简单动员下,随军百姓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平辽侯一直相信复仇的力量。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这,也是开原的法则。 漫长的炮击结束后,这些辽民被允许自由复仇,开原骑兵营和第二近卫军负责为他们掩护。 越来越多辽民加入复仇行动,复仇的对象从祖家家丁扩展到所有辽镇士兵。 那些在炮击中侥幸未死的辽镇士兵,此刻早已胆寒,当听到四周的喊杀声,想也不想,立即掉头逃走。 大多数人慌不择路,只是挥舞兵刃乱砍乱杀,和其他辽兵撞在一起后,就开始相互砍杀。 有一队战兵甚至一头撞到了祖大寿近前,纷纷狂叫着对家丁乱砍,旋即被家丁一一杀死。 迷雾引发的混乱加剧了辽镇崩溃的速度。 辽民与外番在大雾中摸索着,凡是穿着鸳鸯战袄的士兵都是他们的敌人。 他们人数达到六万,开原军临时给他们发放了腰刀、长枪、盾牌等低配武器。 他们人数是辽镇人马的十倍,人数的优势抵消了训练的不足,在这样混战中,人多的一方无疑占据更大的优势。 辽民和外番往往百十人一堆,也没什么阵型,遇见辽兵就一拥而上,乱刀砍死。 一些悍勇的辽兵冲上去搏杀,在杀死数人后,旋即被疯狂的辽民剁成肉泥。 祖大寿心急如焚,他现在顾不得去管这些辽民是从哪里来的,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不要管他们了,快回宁远,往西走,等开原军围上来就走不了了!” 家丁们蜂拥向西边,一路砍杀挡路的溃兵,直到终于能看清楚几里外的宁远城轮廓。 这时,他身后火光冲天,出城守军的马车辎重都被点燃,宣府镇好像也被围住了。 迷雾终于消散。 身后,一群群辽兵和家丁被百姓追逐着四处乱跑,被追上后旋即被乱刀剁翻在地。 到处充斥着辽兵和家丁疯狂的哭喊声。 黑压压的人潮正朝西边涌过来,目测有几万人。 西边靠近宁远的区域忽然传来一阵火铳轰鸣。 “大帅,尤世威的家丁堵在前面,见人就砍,不让咱们退回去!” 祖大寿怒目圆睁,前面喊杀震天,间或传来铳炮响声,祖大寿认得那是宣府镇的佛朗机炮。 “妈的!这尤世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子死了,他也活不了!蠢材!” 逃到前面的溃兵纷纷退回,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两百多匹战马拥挤在人群中,变得寸步难行。 “让开!” 祖大寿挥舞单手腰刀,奋力劈砍我,王荣带着家丁跟在后面乱砍乱杀,试图杀出条血路。 两百骑家丁在数千步兵包围下已经无法前进。 潮水般溃逃而来的辽镇步兵很快将祖大寿和他的家丁冲散。 这些逃命的步兵也不管什么祖大帅马大帅,只是拼命向东逃窜,远远躲开宣府镇的火炮。 他们挤到祖大寿身前,奋力推搡马匹。一些凶狠的辽兵挥刀斩向上面的家丁,将受伤家丁拽落下马,抢过马匹,翻身朝东边逃去。 密集的人潮拥挤在辽西原野上,如同连绵不绝待宰杀的羊群。 羊群两侧,开原骑兵团第一营、第二营,分别在左右两侧组成十二道严整队列,磨刀霍霍。 各营把总令旗挥动,骑兵阵线如剃刀般扫过两翼逃走的溃兵。 在骑兵密集的墙式冲锋面前,已经丧失斗志的步兵毫无抵抗能力,辽镇战斗空间进一步被压缩。 东边越来越多的辽民和外番蜂拥而来,他们迎头撞上对面试图逃离战场的溃兵。 两边刚一碰头,溃兵便被士气如虹的辽民击退,再次掉头,往宁远方向逃去。 忽然,左翼方向出现第一波开原战兵。 他们举着一种奇怪的火枪,枪托上插着锋利的尖刀,站在二十步外,对着相互踩踏的溃兵一轮轮齐射。 左侧溅起一团团血花,溃兵们像发疯似得朝祖大寿这边涌来。 整个辽镇如同一块变形的橡皮泥,忽然朝右侧凸起。 祖大寿看得心惊胆战,他已无路可走,只能顺着人群的方向逃跑,身后的家丁越跑越少,不断有人被旁边的辽民拖到马下,然后就消失乱刀之下…… 这时前面传来开原骑兵喊话声: “生擒祖大寿者,升千户,赏赐五千两白银!” 正文 第268章 送他一首小白船 昏迷不醒的祖大寿被卫兵拖进大帐,一起进来的还有祖家家丁头子和一个肥胖的奴仆。 一众卫兵手执短铳腰刀,目不转睛盯着跪在地上的两人。 两人见到坐在上首的刘招孙,争相磕头。 刘招孙目光从帐外遍地尸体上收回,快速扫视两人一眼。 章东凑到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在见平辽侯之前,这位镇抚兵头子已对两人简单审讯,对他们的情况大致有了了解。 刘招孙听章麻子说完,缓缓睁眼望向前方: “祖大寿,是你们抓住的?” 两人相互看了眼,其中一个身材矮壮的连忙点头,满脸谄媚道: “刘侯爷,俺叫王荣,祖大寿是让俺逮住的,俺一个人抓住的。” 他说罢,满眼鄙夷的望了望跪着的同伴,不屑道: “他只是个厨子,命大逃出来而已。” 章东抡起刀鞘砸在王荣身上,怒道: “大人问什么就说什么,别啰嗦!” 王荣连忙闭口。 刘招孙神色严厉道: “你是祖大寿家丁头子?” 王荣意识到情况不妙,连忙摆手: “刘侯爷,冤枉啊,小人本是沈阳栾家庄人,万历四十年被辽镇抓到这儿,小人懂些射箭,被祖大寿逼着做坏事,小人日日想向朝廷揭发祖大寿罪行,老天开眼,刘侯爷,今日您把他抓住了······” 这家丁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刘招孙挥手打断他: “你跟着祖家,有十年了?” 跪在地上的王荣困惑的点点头。 “你既是家丁头子,祖大寿平日待你不薄。危难之际,你不仅不护着你主子,还要背叛他!用他的血染红你的官袍。当年本官在萨尔浒时,麾下八百家丁,全部战死,哪个像你这样?!本官平生最恨背信弃义之人,这些年你跟着,欺男霸女的事应该也没少做。” 刘招孙声音忽然提高数倍,拍案而起,满脸杀气: “去年冬天,祖家家丁勾结东厂番子,混进开原,滥杀无辜,煽动宋应昇叛逃,在辽南伏击本官卫队,害死卫队长张潮,还要去山东杀本官妻子,这些,你都有参与吧?” “来人,把他拖出去!押到宁远城下,凌迟处死!” 王荣脸色惨白,额头满是汗珠,哭着磕头向平辽侯求饶: “大人饶命!饶命,小人是被逼的,杀开原兵都是祖大寿主意,和小人没关系·····大人不是说,只要抓住祖大寿,就封千户,赏银····” 一群卫兵立即冲上来,拖住家丁就往外拽,中军卫队很多兄弟都在辽南被杀,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刘招孙微微扬起手,卫兵停在原地,等待命令。 “等下,本官记得,好像是说过这话。” 王荣长出口气,如释重负,眼中露出一抹希望。 他正要磕头叩谢平辽侯。 一个冰冷声音在帐中响起: “既是这样,那便先剐了,再追封你为千户,五千两赏银,本官先替你保管着。你,安心去吧。” 王荣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破灭,刘招孙对那双死灰一样眼睛,轻轻挥了挥手。 卫兵一拥而上,扯着家丁头子的四肢像拖死狗似得朝外走去。 账中被俘辽镇将官目睹眼前这幕,大气不敢出一下,何可纲被五花大绑,挣扎着吼道: “刘招孙,要杀便杀,老子眉头皱一下就跟你姓!” 章东上前就要打人,被平辽侯喝止。 “何守备,委屈你了,本官需要先处理些私事,等处理完了,再和你谈谈。” “你滥杀无辜·····” 何可纲还要骂,章东已将块破布塞到他嘴里。 刘招孙对这位辽镇猛将点点头,转身望向前方。 祖大寿还没睡醒,旁边那个胖厨子吓得全身发抖,脚下地面湿了一滩。 刘招孙收敛杀气,抬头望向那厨子: “你是湖广人?如何来这辽西?” 胖厨子哆嗦了一下,结结巴巴道: “回,回刘侯爷,小人本是湖广均州人,在均州草店码头开茶铺的,万,万历三十七年,祖总兵上武当山进香,说小人菜做的好吃,就把小人带到辽西了。” 刘招孙望着这个胖子,和颜悦色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谭二,平时烧菜爱加两勺汤汁,都叫我谭二勺。” 刘招孙阴郁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这兵荒马乱,不想在辽西还能遇见同乡。 “二勺,本官也是均州人,家在武当山下,听章营官说你为人老实,没干什么坏事。给你些盘缠,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均州去吧。” 谭二勺听到平辽侯说不杀自己,还要发盘缠,感动不已。 他犹豫片刻,硬着头皮道: “刘侯爷,祖大寿在辽西恶贯满盈,他手下家丁没几个好东西,这些年他们糟蹋女人,搜刮百姓,您今日灭了祖家,是为民除害,咱均州出了您这样的好官,好比那陈世美,真是百姓的福气,小人离家快有十年,有家怕是回不去了。” 听到陈世美,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位老兄不是铡美案里的大反派吗? 听二勺口气,此人在百姓中口碑还很不错。 不过现在没功夫研究铡美案。 认真打量二勺一番,越看越觉得和这老乡挺有缘分。 金虞姬若是还活着,也要坐月子了吧。 得请个厨子。 他望向章东,低声吩咐: “带去森训导官那里教导一番,没问题就送进总兵府,给本官做菜。” 这时,祖大寿晃晃悠悠从地上坐起。 他终于醒了。 刘招孙看祖大寿一眼,没有说话。 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在万历四十七年四月的沈阳城。 那次,他和祖大寿差点打起来。 也就是从那时起,两人开始正式结怨。 如今,祖大寿瘫坐在地上,身上已没了从前那副桀骜不驯。 章东大声喝令祖大寿跪下。 “狗东西,老子今天要替开原百姓剐了你!” 刘招孙朝章东挥挥手,起身离开自己座位,径直走到祖大寿身前。 刘招孙神色平静望向仇敌,安静的让人害怕。 祖大寿被这气场震慑住,忐忑不安道: “如果三年前在辽东经略府邸,我没让丁碧他们找你麻烦,祖家的下场会不会不是这样?” 刘招孙面如止水,轻轻摇头。 祖大寿脸上青筋暴起,骂骂咧咧。 一时之间,祖总兵想起了很多事。 三千家丁损失殆尽,宁远即将失守,辽西已无祖家尺寸之地,三代家业,今天都毁在了刘招孙手里。 他艰难的抬起头,眼中皆是愤恨与不甘。 忽然,他狞笑起来。 “刘招孙,宋应昇他们在山东得手了,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女人和孩子,都死了。哈哈哈!我也是在宁远被围前才得到的消息,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 “刘招孙,你不是要当皇帝吗?你连你女人都护不住,还当什么皇帝?还有你岳父杨镐,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是因为···” “送他一只小白船,和他弟弟一起上路。” 刘招孙语音哽咽,抬头望向章东。 一脸凶残的章麻子点了点头。 ~~~~· 当日,祖大寿、祖大弼、何可纲等将官被俘,辽镇被俘战兵家丁共计两千人,其余都被百姓杀死,辽镇由此覆灭。 宣府镇出城追击的五千人马,最后只有不到一千人逃回,参将以下被俘将官战兵三千人。 接下来两日,守军龟缩城中,不敢露头。 客兵战斗意志本就不如辽镇,现在祖大寿死了,辽镇覆灭,自然没人再把宁远当成自己主场坚守。 随着围城的持续,不止是几位总兵参将,连监军和经略大人,都已萌生降心。 开原军继续挖掘地道、堆土堆。 城头炮火射程不足以覆盖土墙后面的土堆。 城中守军只有绝望的见证着土堆一点点长高,直到高过城墙。 三月六日,吴自勉实在忍受不住,带三百家丁出城袭击。 结果,延绥镇人马被埋伏好的开原军反杀,丢下六十多具尸体,吴自勉仓皇逃回城内。 从此,再无人敢出城野战。 三月九日,在城头城下几万名士兵注视下,一艘白色小船被推入护城河中。 宁远总兵官祖大寿、广宁参将祖大弼被绑在小船里,全身浸满猛火油。 平辽侯在中军卫队卫兵簇拥下,来到护城河前,连绵不绝的营地上空传来山呼海啸的万胜声。 刘招孙从邓长雄手中接过一把大弓。 沸腾的人声立即平息。 康应乾递来一支轻箭,箭簇蘸了桐油。 刘招孙取出火折子,稍稍靠近,箭头立即点燃。 城头城下,十几万双眼睛朝这边望来。 春和门城头,辽东经略、中官监军领着一群九边将官,神情复杂的望向张弓搭箭的刘招孙。 刘招孙泪眼婆娑。 强撑着从怀中摸出那只金虞姬送他的琥珀扳指,套在自己右手拇指上,轻轻拉了下弓弦,调好扳指位置。 最后望了眼五十步外河面漂浮的小白船,轻轻闭上了眼睛。 金虞姬吟唱那首朝鲜童谣又在他耳边响起。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 有只小白船 船上有棵桂花树 白兔在游玩 桨儿桨儿看不见 船上也没帆 拇指忽然松开,弓弦急速划开,轻箭脱弦而出,在一阵嗡嗡声中快速升向半空。 片刻之后,护城河上的小白船被大火吞没。 刘招孙站在岸上,望着船板熊熊燃烧,望着祖家兄弟在火中挣扎,抽搐,望着小船一点点解体。 他神色平静。 直到远处传来火炭与河水相撞的丝丝声。 直到河面飘来人肉焚烧的恶臭味。 直到一切化作虚无。 平辽侯缓缓转身,走回他的军队。 五百多个恶贯满盈的祖家家丁被五花大绑,面朝城墙,跪在护城河前。 章东小心翼翼走到平辽侯身边。 刘招孙面无表情: “杀了吧!” ~~~~~~ 三月十日,城墙四周的土堆全部完工,总攻开始。 申时初刻,炮营集中各式火炮共计四百六十门,从四面对城墙垛口进行覆盖射击。 四百门野战炮被推上六丈多高的土堆,野战炮在两里位置,居高临下向宁远城头炮击。 步兵野战炮以每分五发速度轰击城头,虽然它们威力不及红衣炮,然而在这样高速密集轰击下,宁远红夷炮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更要命的是,它们处于仰射位置,射程也不及开原野战炮。 电闪雷鸣之中,浓浓的白烟覆盖了漫长的阵线,各门火炮炮架往后一退,上百发两斤到十多斤的铁弹冲出炮口,如雨点般倾泻在城墙上。 瓮城内外顿时尘土飞扬,砖石木块被掀翻到半空,又向雨点般纷纷落下,间或有被打碎的人体血肉。 城头架设的红衣大炮被居高临下的野战炮摧毁。 木制炮架被打得木屑横飞,旁边的炮手伤亡殆尽。 幸存的炮手瘫坐在垛口后面,满地都是残肢剩体,所有人都像刚睡醒一样,抬头茫然失措的望着宁远四周不断喷出火焰的开原炮群。 城墙后面不断传来砖石垮塌的声音,还夹杂着许多惨叫和惊慌的呼叫。 三轮炮击结束,森悌带着训导官登上土堆,举起大喇叭对狼藉惨烈的城头喊话。 “辽镇、宣府镇已被击灭,祖大寿已死,开原与诸位客军无冤无仇,尔等不需要再守宁远!平辽侯有令!不忍伤及无辜,立即投降,给尔等一条活路!刚才只是试炮,还有更多火炮从广宁运来!一个时辰后!我开原四十万大军将总攻宁远!负隅顽抗者,皆为祖大寿之下场!” 半个时辰后,春和门千斤闸被从里面缓缓拉起。 辽东经略王在晋率一众客军总兵参将,解甲肉袒,出城投降。 正文 第269章 投掷不过山海关 崇祯元年三月十日,宁远三万边军全部投降。 十五日血战,攻守双方付出四万多人的代价,大战终于结束。 宁远的失陷,标志着明国在关内统治的彻底终结。 辽西只剩下山海关一地,照目前态势,山海关也是岌岌可危,随时都可能被开原军攻占。 短短三年时间,大明痛失辽东、辽西,原先一个建州女真已经让皇帝头痛,现在刘招孙手中控制着女真各部、辽东辽西,外加蒙古一部,朝鲜一部,成为一个加强版的努尔哈赤,或许可以和巅峰时期的皇太极满清相抗衡。 不过现在不需要和清国抗衡,因为刘招孙已经取代了皇太极,开原军代替了满八旗的历史位置。 实际上,刘招孙现在开始有意无意模仿历史上皇太极的对明策略。 当然,对于其中一些野蛮成分,他会果断加以剔除。 经过几次内部整风运动,这位辽东最高领袖可以保证,入关后绝不会发生类似留发不留头文字狱、扬州十日之类的暴行。 除非他突然暴毙。 不屠城,不搞文字狱,这是穿越者的底线。 可以预期的是,入关之后,对某些特定群体的清洗杀戮,总是难以避免的。 眼下,平辽侯和这些群体关系还很密切。 随着开原军向辽西不断推进,辽西各地的士绅豪族纷纷前来投靠,充当开原军的带路党。 如果不是王在晋防守严密,严查奸细,宁远城早被这群热心士绅从里应外合打开城门。 豪绅们甚至捐钱捐粮,表示要追随平辽侯杀进关内,建功立业。 这些豪强大户听说安远将军死在山东,纷纷将自己女眷献上,要和刘招孙攀亲戚,哪怕自己女儿只给平辽侯做个填房丫鬟也行。 平辽侯让康应乾打发这些人滚蛋。 扩张到辽西后,开原足够鱼龙混杂,不需要这些投机者再来浑水摸鱼。 眼下,辽东辽西尽为刘招孙所有,事实上,他已具备割据称王的实力。 最近几日,向平辽侯劝进的人越来越少,大概是知道开原军目前暂不入关。 按照之前已经定好的计划,一切军事行动到山海关为止。 所谓投弹不过山海关。 这次攻打宁远,刘招孙麾下军民已经暴涨到四十万人。 四十万乌合之众远超过开原现在的控制能力,等过了山海关,四十万很快会变成八十万,一百二十万,在绝对的数量面前,任凭什么精兵猛将,都会被稀释殆尽。 到那时,只要败一次,便会向崇祯十七年的李闯一样,一片石后,全线崩盘。 现在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是,如何与朝廷议和,让皇帝接受平辽侯的诉求,为开原争取最大利益。 三月十日,午时初刻,在开原众位将官的簇拥下,平辽侯策马从春和门缓缓进城。 宁远两条大街上已经站满了镇抚兵负责维持秩序。 近卫军负责押送投降的边军出城,出城后对这些俘虏再做处置。 王在晋向平辽侯投降时,宁远城中尚有三万多边军战兵,凭借坚固的城池是,三万人马本可一战,即便不能打退城外几十万人马,也能给开原军造成杀伤。 辽镇覆灭后,客军在宁远已经没有继续作战的意义。 以前,还有祖大寿这个挡箭牌挡在前面。 现在,祖大寿没了,没人愿意出头对抗开原军。 这些总兵参将们,那日都在城头,亲眼目睹了祖家兄弟被烧死的画面。 祖家的家丁头子,在宁远城下被凌迟处死。 刘招孙之残暴,不在奴酋之下。 大家都不愿招惹这个杀神,边军将官各怀鬼胎,想着如何保存自己实力。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 这样以来,宁远就没法守了。 王在晋再不投降,恐怕底下人就要哗变。 一杆一丈六尺的总兵大旗下,刘招孙与康应乾骑兵并行,前后左右簇拥着上百名卫兵。 远处春和门大街上人山人海,城中百姓从四处涌了过来来,像蚂蚁似得挤在路旁看热闹。 挨着瓮城的街道上,辽东经略王在晋带着十几个边军将官,以及他的标兵营将领,耷拉着脑袋,恭恭敬敬站在那里。 距离这群俘虏还有百十步时,康应乾询问道: “刘总兵,对付这些人,还是得恩威并用,昨日当着他们的面斩杀五百祖家家丁,这便是威,接下来该如何拉拢他们?不知你有什么打算?” 刘招孙望着还在远处风中凌乱的王在晋,神情冷峻道: “留下他们性命,让他们回去和朝廷好谈。” 康应乾一脸震惊。 “前几日森训导官不是说,大人已经在和朝廷议和吗?” 刘招孙立即否定道: “没有,那是本官信口胡诌的。” 康应乾呆呆望向刘招孙,却听他接着道: “你去见见王在晋,告诉其中利害关系,让他做中间人,协助咱们与朝廷谈判。” 刘招孙神色阴冷道: “他的价值,就在这里,能用就用,不能用,你看着办。” 康应乾心里哆嗦一下,领命而去。 宁远经略府邸,康应乾一把扶住给自己行礼的王在晋,和颜悦色道: “王经略乃朝廷堂堂正二品尚书,又兼着辽东经略,官阶比下官高,不可行此大礼,以免失了朝廷礼数。” “你我皆是万历二十的三甲进士,老夫比不上王经略,今日能在宁远遇到旧人,可喜可喜!” 康应乾一见面就开始拉近乎,王在晋对这个康应乾一点印象也没有。 当年他是一甲进士,而康应乾,只排在三甲的末流。 如果不是刘招孙的出现,这两个人不会有任何交集。 康应乾尴尬一笑: “王经略前日奋勇杀敌,披坚执锐,为何突然就要归顺?” 王在晋不假思索道: “彼时不知开原军威,冒犯平辽侯。而今才知开原战力无双。惭愧!惭愧!” 康应乾哈哈大笑: “平辽侯这两日心绪不宁,看在你我交情份上,才把这议和之事交给你来做,将来平辽侯入关定鼎天下,也不会忘····” 王在晋擦了擦额头汗珠,一脸诧异: “议和?前几日不是说,已经和朝廷谈好了吗?” 王在晋一脸茫然。 这可是他最终选择投降的重要原因, 康应乾呵呵一笑: “噢,平辽侯的意思,他需要的人选已经确定,便是王经略你,你回京师,负责与朝廷讲和。” “什么?让老夫去和朝廷谈判议和?老夫可是辽东经略!” 王在晋愣在当场,心里把刘招孙康应乾祖宗十八代全部问候一遍。 “当然,” 康应乾补充说道: “宁远城中那些总兵参将,平辽侯会说服他们,以后大家同心协力,有事情商量着来,不必像这次这样,上来就兵戎相见,杀得两边血流成河,让人扼腕叹息。” 康应乾口中的说服,不止是说说而已,对于那些不听话,不愿意合作的边军,平辽侯也不怕再多杀几个。 “王经略,咱们好歹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大明眼下的形势,你应该比老夫更了解。西南奢安之乱控制不住,陕西灾荒连年,已经开始人吃人了,流民蜂起。” “加上开原军占据辽东辽西。” 康应乾说到占据辽东辽西,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在向王在晋炫耀。 “大难将至啊。平辽侯,只是让一切提前到来。” 康应乾停顿片刻,瞟了眼王在晋,继续道: “王经略忠君爱国,也要给自己和家人多留条后路。平辽侯入关是迟早的事情,如果你愿为平辽侯讲和,开原军可止步于山海关,给朝廷的塘报里,王大人可以自由发挥。” 王在晋目瞪口呆。 以前在京师时,常听言官骂辽东监军不知廉耻,今天,他才算见识到康应乾脸皮之厚。 说起这些大逆不道之言,竟然脸不红气不喘,还说自己读圣贤书。 “王大人三思,眼下平辽侯刚痛失爱妻,心绪不定,或许明日下令屠城,杀光边军,也不是不是可能。所以,请尽快决断。” 说罢,康应乾转身离去,留下王在晋一人茫然失措。 这次边军援辽损失巨大,皇上必然震怒。 王在晋盘算着,如何才能在开原军的配合下,取得“山海关大捷。” 这样以来,他这个辽东经略的位置便算是保住了,至少不用被抓进诏狱。 正文 第270章 斩断 次日,康应乾和王在晋敲定好山海关之战的各项细节,便匆忙辞别这位同窗旧友,赶回总兵府衙门,向平辽侯汇报情况。 大军入城后,平辽侯的中军大帐移到了宁远总兵府,也就是原先祖大寿的府邸。 换句话说,刘招孙占据了仇人的巢穴,所谓鸠占鹊巢,便是如此。 康应乾策马走过春和门大街,街道两边站了一排排开原镇抚兵,正将一群群五花大绑的明军按在地上斩首。 屠戮未从停止。 祖大寿的心腹已被斩杀殆尽,接下来要杀的便是参与抵抗的陕西兵,按照平辽侯将令,把总以上军官,全部斩首。 康应乾觉得这般杀鸡儆猴很有必要,要想拉拢这几位总兵参将,给银子不如让他们见点血,哪怕这血是别人的。 卫兵护着康监军很快来到西城总兵府。 宁远总兵府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除了中军卫队三百多护卫,还有一些军政官员,康应乾甚至还看到了前几日被他打发走的宁远卫所夏佥事,这位夏佥事坚持要将自己女儿送给平辽侯做小妾。 见康应乾翻身下马,邓长雄和王二虎都迎上前道: “康监军,平辽侯今日闭门不出,连我们也不接见,宁远城中还有诸多事务须他决定,要不,您进去看看?” 康应乾打量两人一番,又看了看周围站着的谢阳、马士英、森悌等人,叹了口气,径直来到大门口砰砰敲起来。 卫兵很快从门缝中探出脑袋,见是康应乾,低声道: “康监军,今日平辽侯不见客。” 说罢就要关门,康应乾见了连忙上前推门道: “老夫有急事,你进去给刘总兵禀告,就说是文登之事,说老夫另有隐情禀告!” ~~~~~ 宁远总兵府书房。 一道颇为精致的牙厢犀角屏风后面,散落满屋子的书画,几只哥窑碎磁笔筒被摔在地上,已经粉碎。 康应乾这几年跟着平辽侯,也算见了不少世面,然而眼前祖大寿书房之豪奢,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想想也就是曲阜孔府勉强可以与之媲美。 面对一屋子奇珍异宝,康应乾一时竟忘了自己进来的目的,在一堆唐宋古籍中翻出了两根安南象牙金镶玉笔管和玛瑙镇纸,放在手中把玩一番,不由啧啧称奇。 “多好的东西,放在祖大寿这武夫手中,真是暴殄天物,可惜了。” 他转眼望向远处书架,却见平辽侯正对着那幅羊皮地图发呆。 康应乾也不说话,放下几件珍宝,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自从平辽侯从祖大寿口中得知金虞姬被杀,杨镐惨死的消息后,便开始性情大变。 原本健谈的他,现在话变得越来越少,除了必要的军令,有时候半天一句话也没有。 更让人不安的是,原先行事磊落,以宽仁待人的平辽侯,忽然变得阴鸷狠辣。 烧死祖大寿后,宁远城内,祖家上下一百五二十三口,除了祖大寿年逾八十的老母和一个不满三岁的孙儿,其余一百五十一人都被斩杀。 灭门之后,刘招孙犹嫌不够,又下令将祖家在宁远城郊的祖坟掘开,除了祖大寿之父祖承训,其余坟茔全部挫骨扬灰。 祖承训是刘綎故友,万历援朝期间,两人并肩作战,为击退倭寇做出过重要贡献。 平辽侯身上发生的这些变化,让周围人都感觉胆战心惊。连章麻子这个凶残的刽子手,这几天在刘招孙面前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他。 “平辽侯,王在晋答应帮咱们和朝廷议和了。” 康应乾大咧咧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书架旁边一张檀木太师椅上,端起桃花杯给自己倒满,大声对平辽侯道。 刘招孙目光落在地图上的辽南位置,没听到康应乾说话。 “平辽侯?” “你来了?” 刘招孙回头见是康应乾,神情有些恍惚。 “如今有了王在晋帮忙,这次与朝廷的和谈便多了几分把握。不知平辽侯准备何时攻打山海关,老夫已与王在晋说好,到时帮他得到军功,他回京师也更好说话。” 刘招孙将手中一本成化版的《吕氏春秋》放回书架,轻轻弹去指间的灰尘。 祖大寿府上藏书无数,然而从未好好读一读。 “先召集所有客军将官,大家在一起,才好谈事情。” 刘招孙知道,经此一战,王在晋在那些客军将官心中的地位必然大大降低,指望此人节制部下,已是不可能了。所以,最终的媾和计划,还是得和九边这些军头们亲自敲定。 康应乾听了,连忙附和道: “还是平辽侯考虑周全,老夫看这边军现在,个个都想做李成梁第二,若非亲眼所见,真是让人不敢相信,此时距离万历三大征也才过去不到二十年。” 康应乾还在叹息,刘招孙已经缓缓走出书房,朝总兵府后花园走去。 康应乾连忙跟上去。 “眼下大军粮草吃紧,开原养不了这么多俘虏,此事须尽快安排,城中三万多投降客军,除部分放回关内,其余人都要尽快送回开原,事不宜迟,明晚本官就在这里宴请吴自勉他们,康监军,你告诉他们,明晚不来的,便是与我刘招孙为敌。” 刘招孙走到一颗桃树旁边,三月桃花烂漫,树下落英缤纷。 他挥起苗刀,将桃树齐根斩断。 正文 第271章 人生若朝露 崇祯元年三月十二日,宁远。 平辽侯在总兵府大厅宴请被俘的九边将官。 其中包括: 大同镇总兵、延绥镇参将、宁夏镇副总兵、固原镇参将、甘肃镇总兵、山海镇参将、临洮镇参将、井陉镇总兵、永平镇副总兵。 九边十三镇共计二十三人。 萨尔浒之战后,大明在九边十三镇设置的总兵参将职位,满打满算才七十六人。 换句话说,刘招孙以一己之力,逼迫边军三分之一将官来参加他组的这个局。 这个局是鸿门宴。 直到很多年后,帝国的历史研究人员在回顾总结这场惊心动魄的宴会时,反复提及的一个词是: 沟通。 因为沟通不畅,这场原本能够多方共赢的宴饮,最终演化成了一场可怕的屠杀。 当时,援辽客军总兵参将悉数当场。 平辽侯放出狠话,这日不来的人,便是开原的敌人。 从表面上来看,大家都不愿做开原军的敌人。 王在晋坐在康应乾旁边,短短几日,两人已从素不相识的同窗变为无话不谈的密友。 相比年少气盛的刘招孙,王在晋更愿意和康应乾打交道。 无他,只因老康人格更稳定。 康应乾不止一次提醒王经略,平辽侯最近心绪不宁,不要刺激这位年轻的辽东王。 王在晋不敢招惹平辽侯。 然而,辽东经略手下0一群骄兵悍将,很多人却没把平辽侯放在眼里。 这些九边总兵参将,大都是和刘綎同辈,在他们眼中,刘招孙不过黄口小儿。 当年若不是仗着岳父杨镐和同党熊廷弼,还有厂公魏忠贤撑腰,这黄口小儿如何能立下那样大的战功。 他们认为,刘招孙之所以能在浑河打败建奴,靠的是女人和太监。 这位家丁出身的把总,发迹是从入赘杨家开始的。 简直可笑。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他们相信,当时若是换做自己在萨尔浒在浑河,也能击退建奴,平定辽东。 其实大家这样想很容易理解——毕竟在萨尔浒之前,除了辽镇,其他边军都没怎么接触建奴。 刘招孙不知道军头们的心思,酒过三巡后,他当众提出自己设想的开原新方略。 大致内容如下: 一、开原军无意与各边军为敌,以和为贵,以后尽量避免兵戎相见; 二、平辽侯在九边开设的商铺、牙行,各方应予以保护,作为回报,开原愿意让步部分商贸利益给九边各军镇; 三、平辽侯清君侧之际,各边军不得阻拦。 四、承认开原军在山东的全部权益,并加以扩大; 五、九边各地私人厂矿、盐业改为开原与边镇合办,附近矿山不准辽东贸易公司以外的人开采; 六、开原情报人员进出路径边地,边镇须提供必要的便利,不得为难。 平辽侯滔滔不绝说出二十一条,其中涵盖军政、民生、情报,甚至包括允许九边人才自由流动,换句话说,就是给辽东、辽西输送更多人才。 条件之苛刻,比之袁世凯与日本签订的《二十一条》,有过之而无不及。 史称该协议为《宁远二十一条》。 不过对九边军头们来说,二十一条损失的都是明国的利益,和他们没多大关系。 当然,唯一的不足是,若是照此执行,刘招孙席卷大明的速度将会更快。 刘招孙特别强调,只要严格遵守二十一条,在座各位不仅能获得辽东每年二成的利润,还能得到开原还许诺给每年五十万白银和等价值的南货。 对开原来说,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 说完第二十一条,刘招孙端起酒杯,神色平静: “本官的话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总兵参将老爷们面面相觑,这些武夫纷纷开始打起各自主意,盘算着与开原结盟的利害得失。 中军卫队一百二十名卫兵手持火铳重刀,杀气腾腾站在四周。 刘招孙说完很久,在场众人都不说话,场面一度尴尬。 “我反对!” 武将们循声望去,反对的正是延绥镇参将吴自勉。 吴自勉这人骄横跋扈,平日在延绥镇无法无天,连巡抚都不放在眼里,这次援辽,在客军中打仗最为积极,本想着把开原军反推回辽东,乘机多抢些银子回去,没想到最后一无所得。 祖大寿死后,千万家财都落到了刘招孙手中,吴自勉气不过,便纵容手下在城中抢劫百姓,几十个延绥兵被开原镇抚兵处死。 刘招孙早就注意到这位延绥参将。 吴自勉今年四十出头,出身延绥将门之后,他参加过万历三大征中的宁夏之役,得过些战功,自然不把刘招孙放在眼里。对刘招孙也一直不服。 刘招孙默默望向这个刺儿头。 吴自勉说完,其他将官都不说话,既不表示赞成也不反对。 坐在吴自勉不远处的辽东经略王在晋、甘肃镇总兵赵振远连忙朝他使眼色,示意吴自勉住口。 延绥参将兀自不知,继续高声道: “刘招孙,这回宁远投降,不是咱们的主意,是经略大人要开门的,是他他老迈昏聩,老子延绥镇,怕过谁?老子这次只带了五千人马,不想和你们开原兵拼命而已。你还得寸进尺,想骑到咱们头上拉屎拉尿?” 众人围在那张巨型八仙桌前哑口无声,康应乾冷眼望向吴自勉,旁边的王在晋无奈摇摇头。 吴自勉见没人说话,以为是其他都赞成他意见,接着道: “刘招孙,老子当年和你义父刘大刀在宁夏平叛时,你小子还在吃奶,现在嘚瑟什么·······” 刘招孙脚踩谢公屐,翻身跳上八仙桌,箭步走到吴自勉座位前,弓身拔刀。 寒光闪过,吴自勉人头高高飞起,脖颈鲜血喷射而出,溅在旁边两位总兵身上。 嘭一声响,人头砸在八仙桌上,落到桌上羊肉羹中。 一双惊恐愤怒的眼盯着拔刀的刘招孙,兀自死不瞑目。 平辽侯回到自己上首座位,扫视众人,目色平静: “诸位可以质疑本官的刀!但最好不要质疑本官的资历,吴自勉轻视开原,诸位觉得开原这把刀锋不锋利?” 吴自勉的血,顺着腰刀锋刃缓缓流淌,滴滴答答落在桌上。 众人噤若寒蝉。 “诸位对二十一条,还有什么异议?请说出来。” “没。” “没有。” “赞成。” 九边悍将纷纷避开刘招孙锋利的眼神,脑袋摇的像拨浪鼓。 刘招孙伸手拭去刀刃血迹,将人头扔给卫兵。 他举起桃花杯,望向一群瑟瑟发抖的将官,幽然道: “好,接着奏乐,接着舞。” “人生若朝露,去日苦多,不知下次再见,是何时何地。本官要去山东杀人,诸位,有缘再见。” ~~~~ 次日,投降边军被允许撤出一半,返回山海关,剩余人马皆被平辽侯当做俘虏押送回辽东。 宁远之战,自此完全结束。 除宣府、陕西两镇外,其余各部人马损失并不严重。 经历鸿门宴后,边军将官士气全无,无人再敢轻言对开原用兵。 总兵参将老爷们想着早日逃回关内,远离辽西,远离刘招孙这个疯子。 王在晋连夜给京师发送塘报,声称他已在山海关击退开原军,斩首千级,刘贼胆寒,不会再觊觎山海关了。 两位监军给皇帝的上疏也大致如此。 所谓斩首千级,只是宁远城中被砍的辽镇家丁,被康应乾当做筹码送给王在晋。 三月中下旬,大同镇、延绥镇、宁夏镇等九边十三镇总兵官纷纷上疏,表示己方伤亡惨重,不堪再战,请求朝廷罢兵或增加辽饷。 崇祯皇帝无奈。只得宣布对辽战事告一段落,要明军固守山海关,不可再放刘贼一人入关。 王在晋返回山海关后,立即联络御史言官,弹劾主战派穷兵黩武,并向皇帝上疏,希望借山海关之胜,派遣使者招降辽东叛贼。 王在晋的奏疏遭到户部、司礼监坚决反对。 于是,朝堂分化为两派,一派主张对开原继续用兵,抽调更多人马攻打宁远、广宁,另一派认为目下国库空虚,粮草不足,不可轻易言战,当先与刘贼媾和。 朝廷两边争论不休时,乔一琦、袁崇焕率领南部大军正在辽南迅速推进。 驻守辽南各地的明军,多为当地卫所兵,不仅战力堪忧,而且大都不愿与开原军为敌。 开原军前几次路过辽南,每次都给当地卫所兵不少好处,送银子,送粮食,给这些卫所兵留下了极好印象。 所以当袁崇焕出现在辽南时,各地卫所兵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争先向开原军投降。 这些卫所兵的选择很容易理解: 投降开原,进入屯堡,全家人都有饭吃,继续在辽镇将官底下种田,一年辛苦到头,粮食大部分交给老爷门,全家人要饿肚子,遇上灾年,就要考虑女儿能卖多少银子。 第三、第四近卫军一路攻城略地,先后占据鞍山、海州、耀州、盖州、永宁。 二月十二日,第三军、第四军与从宽甸出发的第五军在辽南红嘴堡会师。 辽镇残余人马退守金州,二月十五日,开原军攻克金州,金州守军全部投降。 开原军继续向南追击,在旅顺遭到辽镇猛烈反击。 二月二十日,辽东水师抵达辽南双岛。 吴阿衡随即下令炮击旅顺,戚金率近卫第四军从金州南下进攻,南北夹击之下,第二日,旅顺被攻克。 乔一琦听说杨镐去了文登,大吃一惊。 他详细将宋应昇与辽镇勾结,叛逃山东之事告诉吴阿衡,吴阿衡听了怒道: “平辽侯待宋家不薄,却要如此恩将仇报!杀那么对百姓,如何下得了手!!” 袁崇焕见舰队只来了十一艘战舰,询问还有一艘在哪里,他记得吴阿衡在朝鲜可是有十二艘大船。 “裴大虎非要去登州,我便派了艘小艇,护送他们去了。” “他们?还有谁?” “还有吴霄、沈炼,杨镐和他的家丁,一共十个人,对了,还有个女人。” “那个大个子卫兵呢?” 吴阿衡知道乔一琦询问的是林宇,连忙道: “不知下落。” 乔一琦心道要遭,这几个人去山东,怕是要给宋应昇送更多人质。 “平辽侯令我等扫平辽南后,尽快登陆威海,解救安远将军,如今,” 乔一琦无奈摇头道: “如今又多了个杨镐,真是·····” 他对杨镐没什么好印象,上次和杨镐见面还是在三年前,在萨尔浒,那次,乔一琦差点被这老头害死。 不过平辽侯亲自下令,他也顾不上这些私人恩怨了。 “事不宜迟,辽南已经攻下,当一鼓作气,立即登陆威海,若平辽侯夫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二月二十日,乔一琦率近卫第五军留守辽南,等待平辽侯南下。 袁崇焕、吴阿衡、戚金率六千战兵前往山东平叛。 第四近卫军乘舰船、福船,横渡辽海,登陆登州,迎战宋应昇,为开原清理门户。 正文 第272章 七侠 天刚刚放亮的时候,杨镐就醒了,老人家睡得少,二月的齐鲁天空晴朗透亮,海面上最后几颗黯淡的星星都能看得见。 海风灌入舱底,杨经略老朽的身躯像那艘沉没的福船,咔咔作响。 “又是死里逃生。” 他裹着件羊毛毯,在威远号战舰舱底回顾自己戎马一身,一声声叹息。 在朝鲜平壤、萨尔浒几次死里逃生。 最后,杨镐认为这是因为平辽侯庇佑,他的女婿当为天选之子,以后是要登基称帝的。 杨镐暗暗下定决心,等回到辽东,一定好好辅佐刘招孙,赶走康应乾乔一琦那群阿猫阿狗。 崇祯元年二月十八日,天选之子的部下们伤亡惨重,他们从威海卫下船,告别威远号,登上了鹰嘴港港口。 威远号把总姓孟,原先是鸭绿江上挑垛人,泰昌二年被平辽侯相中,随吴阿衡一起在皮岛训练水师,现在成了吴阿衡手下的得力干将。 孟把总将众人送到威海卫,派战舰上的六名朝鲜兵护卫杨镐去文登县城。 威远号战舰上大部分是朝鲜兵,水手们听说从海里捞起来的那个老头子便是大名鼎鼎的杨镐,都很惊讶。 杨镐在朝鲜很有名气。 万历援朝后,杨镐和刘綎留在朝鲜练兵抵御倭寇,对藩属小国功劳甚大,很多朝鲜人都把杨经略供奉为神明。 这次金应河跟随吴阿衡一起增援辽南,听闻金虞姬还在文登,这位朝鲜猛将便也跟水手们上了岸。 身材矮小的孟进宝站在望杆上,目送望见杨镐一行消失在港口官道上,才指挥战舰驶离鹰嘴港。 趁着好天气,杨镐他们赶紧朝文登营进发。 他们现在剩下有八个人,其他的人,都沉进了海底。加上金应河和朝鲜兵,队伍现在共有十四人,其中还有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三天前,他们在海上遭遇倭寇朱印船,双方爆发接舷战。 在一场公正公平的决斗中,宫本武藏用火铳打死了沈炼的女人和小弟,宫本的父亲用火炮打死了沈炼老娘。 除了沈炼一家人,其他人也在接舷战中损失惨重。 杨经略家丁活下来魏昭一人,裴大虎带来的手下只剩吴霄。 沈炼、吴霄、裴大虎、魏昭、赵远之、韩超、杨镐、左妙晴。 福船倾覆的时候,八人被盖在舱底,依靠舱底仅存的氧气,侥幸活命。 他们被途径此处的辽东水师救起时,那艘肇事的倭国朱印船早已逃走。 沈炼与宫本家族之间,从此开始不死不休。 死去的人尸骨无存,活着的惊魂甫定。 他们失魂落魄。 杨镐三年积攒的家财没入碧波,他茶饭不思,盯着海面沉默不语。 沈炼只要复仇。 吴霄爬上望杆,对着茫茫海面搜寻失散多日的林大个子。 而这群人的头领裴大虎,坚持不去辽东,要先回登州。 “四个月前,平辽侯说事成之后,让我们返回登州,这是刘大人的原话。” “可是平辽侯现在在辽西,正在与祖大寿决战,开原主力也早撤回辽东,现在你去山东做什么?” “这我管不了,当初大人的命令,就是让我回登州,他这样说,必然有他的道理。” 吴阿衡知道裴大虎犟脾气,眼见如此,也奈何不得,只得与裴大虎等人分道扬镳。 威远号负责护送他们返回登州。 威远舰和舰队分别时,沈炼再一次跑到吴阿衡面前,恳求这位参将率舰队折返,前往倭国长崎。 他说那个逃走的老倭寇就在长崎,他要找此人报仇,把宫本德成的皮活着扒下来。 吴阿衡很愿意协助沈百户报杀母之仇,只是现在他要率舰队赶往辽南。 吴阿衡最后告诉沈炼,辽南之战,关系到更多人的生死,而且对付倭国,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从吴阿衡口中得知平辽侯有意征服日本。 沈炼立即放下所有归隐江湖的念想,决定冲回刘招孙手下。 “孺子可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老贼就在倭国,又逃不了,以后你可手刃仇人。待老夫回到辽东,一定让平辽侯升你为东厂厂公。” 杨镐拍拍沈炼肩膀,补充说道: “是开原的东厂。” 杨镐本想随吴阿衡一起回辽南,不过最后选择和裴大虎一起前往文登。 这几次鬼门关往返后,杨镐对裴大虎等人也算有了过命的交情,一时难以分开。众人中间,属他最为年长,很多事情需要靠他帮着拿主意。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老头子想去县衙会一会那个浑河击鼓的安远将军。 杨青儿现在是平辽侯正室,是辽东辽西的女主,若能保持女儿的正室地位,等开原军入关扫平天下,自己这个新朝国丈是跑不了的。 所谓父以女贵,便是这样的。 在杨镐看来,目下唯一能威胁他未来国丈地位的,只有文登县这个朝鲜女子。 这些年,杨镐在天津运河,听到过不少关于金虞姬的事迹,越发感觉这朝鲜妖女不同凡响,若是任由她这样发展下去,将来取代杨青儿正室地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听闻杨青儿和这朝鲜小妾相处融洽,情若姐妹。 而平辽侯对此女宠幸有加,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最让杨镐惶恐的是,听说这妖女已有身孕。 倘若金虞姬顺利产下一子,必然更得平辽侯宠幸,到时自己女儿怕是········· 虽说依照大明律,庶子女没有爵位及宗族继承权。(注释1)不过平辽侯行事异于常人,向来不拘泥于礼教风化。 大明能存活多久尚是疑问,用大明律来约束一个造反的枭雄,实在可笑。 杨镐从裴大虎那里听说,这朝鲜女子仰慕天朝礼仪,平日随刘招孙在军营,也是手不释卷,每日读书。 “孺子可教也。” 杨镐捋了捋胡须,决定趁这次机会,好好教导教导这女子,什么三纲五常,温良谦恭,要让这东藩小女懂得什么是正庶之分,贵贱之别。最好以后本分一些,不可做出那喧宾夺主之事。 众人不再提及返回辽东,径直朝文登县方向而去。 凌冽的海风越过一道道低矮起伏的丘陵,刮在人脸上像刀扎一样。 他们从鹰嘴港出发,沿官道一路向南行进。 官道之上,背插小旗的哨马不时从众人身边疾驰而过,不怀好意的打量这裴大虎等人。 马兵纵马飞驰,好几次马蹄差点踏到左妙晴身上,惊得疯女人大声尖叫。 沈炼缓缓扬起步弓,取出一支大箭对着一个刚刚扬尘而去的哨马,弓弦刚要松开时,他被杨镐叫住: “沈兄弟,先等一等,这里杀人咱们走不脱的。” 沈炼放下弓,冷冷望着明军马兵远去背影,像在打量死人。 不等金应河询问,裴大虎便向朝鲜将军解释说,这些应当是登莱府城的备倭军。 除非遭遇战事,否则这些备倭军不会轻易调动。 “怕不是文登已经生变,平辽侯攻打辽西,朝廷不会坐视祖大寿覆灭,应当有所反应,不过开原军战力无双,区区山东兵奈何不得。” 杨镐此言一出,众人如临大敌,大家也不再休息,匆匆吃了些蒸饼炒面,便赶紧继续上路。 又走了一个时辰,距离文登县尚有五十里路程,天色渐晚。 杨镐左妙晴脚力不济,再也走不动。 这时裴大虎发现前面不远便是八里铺。八里铺是登州南边的一座小小驿站。 自万历中后期,大明便开始有意削减驿传供应,各地知府、知县丝毫不愿花费地方宝贵资源去维持这种国家服务系统的运行,而是任凭辖区内的驿站凋敝下去。 正如顾炎武所言,明朝后期的驿站已是“百事皆废”。(注释2)后期随着明廷财政的日益恶化,更多的驿卒被裁撤——像之后的起义军领袖李自成一样——无数被裁撤的驿卒开始在他们原来服役过的官道上剽掠来往的乘驿者。 泰昌二年,山东登、莱、青等地遭闻香教蹂躏,百姓流亡,民生凋敝,各地驿站皆是残破不堪,驿卒饷银经常被拖欠,八里铺亦不例外。 裴大虎带着沈炼吴霄两人走进驿站。 一个黑瘦铺兵靠在铺门前晒太阳,门旁靠着夹板,铃攀,缨枪。 铺兵(急递铺的递送人员,叫铺兵)听见脚步声,眼也不睁,冲吴霄摇了摇手。 “今日马匹不得闲,不送信。” 杨经略的近百万两白银和南货都沉入乐海中,裴大虎他们也没一两银子。下船时,孟进宝给了他们的八十两银子。 从威海卫雇马车到文登,只要一两五钱银子,八十两已是巨款了。 三人相互看了眼,吴霄上前一步,从腰中摸出个黑牌牌晃了晃。“我们有驿符!快备马!要两匹上马!” 那黑瘦铺兵睁开眼睛看三人一眼,不耐烦道: “有驿符又能怎样?嚷嚷什么!马匹前几日都被宋大人调走了,现在整个登州府驿站都没马,有骡子你要不?” 注: 1、《大明律》:凡嫡庶子男,除有官荫袭先尽嫡长子孙,其分析家财田产,不问妻妾婢生,止依子数均分。 2、顾炎武:《日知录集释》卷12 第18页 正文 第273章 刘招孙的亲卫来了 距离裴大虎沈炼等人五十里外的文登县县衙,八里铺铺兵口中的宋大人,此刻正高坐文登大堂上首,悠然的品着一杯普洱茶。 宋应昇旁边,依次坐着东厂大档头曾其孝、辽西军头吴襄、开原第六千总部千总枉卫,以及威海卫指挥使杨起隆。 威海卫指挥佥事董遇时和百尺所千户吴梦麟站在县衙门口,周围还站着几名从栖霞、招远等地赶来的知县。 众人不时抬头瞟一眼大堂上坐着的几位上官,刚赶来的知县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文登县衙周围,此时已经黑压压围满了战兵和卫所兵,他们将倒在地上的尸体一具具拖到外面。 三进的厢房屋顶还在冒着青烟,县衙周围弥漫着木头燃烧的味道,以及淡淡的血腥味。 厢房大火刚被扑灭,这里刚才经历了一场极为惨烈的战事,最后一批不肯投降的开原战兵被数倍于己从的明军围攻,最后全部战死,只逃出去二十多人,从县衙大门到三进小院,到处都是尸体。 坐在知县位置上的宋应昇轻轻吹了吹手中热茶,喝下一小口,眯着眼睛对坐在旁边的东厂档头道: “曾公公,目下已逮拿袁可立,又抓住刘招孙小妾,收服文登开原战兵,下一步当如何做,曾公公和各位都可以说说。” 曾其孝转身望向众人,谦虚道: “咱家平日做的是镇抚司拿人的勾当,做不得大事,对付刘贼,还是要靠诸位。” 宋应昇再望向辽西将官吴襄。 吴襄是祖大寿的妹夫,相比这位妹夫,他的儿子的名声在历史上更为响亮。 吴襄本是贩马出身,他的妹妹嫁给了祖大寿,他也就成了宁远总兵的大舅子。 这回从辽南出发,吴襄本想着搭便船去到山东贩马,没错,吴襄是个生意人。 然而等到宋、曾开始在文登策反开原军时,吴襄这个生意人便莫名其妙卷入到了这场纷争。 “辽西的兄弟说,刘贼正调兵攻打辽沈,下一步估计就要打咱们辽西。” 吴襄捋了捋下颌美髯,忽然高声叫道: “刘招孙这是要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忘了介绍,吴襄的儿子,便是历史上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主角——不是秦淮八艳中的陈圆圆——少年成名,勇冠三军的平西伯吴三桂。 曾公公望向汪卫,对他道: “汪千总,以你对刘招孙的了解,他会不会率军攻打山东?” 汪卫忧心忡忡。 三天前,在清除掉登州的袁可立和其他一些亲**辽侯的官员后,宋应昇亲自登门,见到了他的同乡兼好友汪卫。 在宋应昇一番苦口婆心劝说威逼利诱下,意识到自己被刘招孙边缘化的汪千总,终于下定决心,和眼前的宋大人、曾公公一起投奔京师,搏一场大富贵。 第六千总部所辖战兵全都是在剿灭闻香教后就地招募的山东兵。 两千五百人中除了三百个开原老兵,其他战兵来源复杂,有流民,有渔民,有纤夫,有军户。 很多人训练时间不到半个月就跟随部队对闻香教作战。 平心而论,这支部队是开原六个近卫军中战力最低,忠诚度最差的一支。 当时,剿灭闻香教后,为了尽快完成对文登周边的控制,刘招孙不得不临时扩军。 疯狂扩军的结果是鱼龙混杂,开原军士气如虹,闻香教望风披靡的时候,这支军队问题没有爆发出来。 等到将领反水,各营训导官被杀,这支所谓强军便立即溃散了。 “曾公公、宋大人,刘贼多半是要狗急跳墙造反,末将以为,可将袁可立和金虞姬就地斩首!断绝潜伏在文登周边的叛贼顽抗之心,把两人首级带回京师,以免夜长梦多!至于刘招孙,以末将对他的了解,他必然会来报复。不过但请放心,只要朝廷援军及时赶到,封锁住威海卫港口即可,开原兵再怎么骁勇,也奈何不得我们。” 周围众人听了纷纷点头,这才像是老成谋国之言,曾其孝脸上横肉微微抖动了下,没有说话。 宋应昇又望向旁边坐着的指挥使杨起隆,杨起隆还是像以前那样白白胖胖,说话的时候,脑门好像在朝外冒汗。 他怯怯的对宋应昇拱了拱手,有些为难道: “吴军门和汪千总说得都有道理,只是,登州现在不全在咱们手中掌握,刚才还逃了二十多个战兵,袁巡抚·····袁可立在登莱为官多年,党羽遍布登州,他们很多都和刘招孙有往来,一时恐怕难以除尽,因此下官以来,须将文登周边的开原余党全部铲除,如此” “咳咳!” 曾公公沙哑的嗓子轻轻咳了两声,大堂顿时安静下来,连宋应昇也不再说话,紧盯着这个身材魁梧的东厂档头。 只见曾其孝起身离开座位,三步走到杨起隆身前,将案几上的茶水递到威海卫指挥使手中。 “杨指挥使,这次能收服开原军,你们卫所兵也出了力。等咱家回到东厂,自会在厂公面前给你请功,多少赏你几万两银子。不止是银子,吕德民那个废物屡屡坏事,这次又炸了水营武库,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天津巡抚也兜不住他外甥了。以后北地水路买卖,便交给你来做,你也不用指望盘剥那些个穷军户捞银子了!” 周围众人纷纷向杨起隆贺喜,杨指挥使听了却一点高兴不起来,他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笑容显得很不自然。 作为威海卫地头蛇,杨起隆当然需要银子,他每年从底下军户身上压榨的银子区区几万两,上下打点后也剩下不到多少。 吕德民在天津一年至少捞取二三十万两,如何不让人心动。 只是,有钱拿不代表有命花,杨指挥使当年在曲阜见识过刘招孙手段。 平辽侯镇压闻香教,屠戮衍圣公,都是杀伐决断,杀人不眨眼,据说衍圣公是被刘招孙亲自斩杀的。 若让刘招孙知道自己在威海卫干下的这些事情,自己怕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曾公公瞟了眼杨起隆,大致猜到他在担心什么,在旁安慰道: “杨指挥使莫要担心,慢说朝廷饶不了刘招孙,咱家与宋大人在开原时,和刘贼结下了血仇,你放心,咱家不会拍拍屁股走人的,不把登州的事儿了了,不把刘贼斩尽杀绝,咱家回京师,也是要掉脑袋的!那二十多个开原兵,咱家已派人去追杀了,现在,咱们得赶紧联名上疏,让朝廷派大军····” 曾其孝话还没说完,只见大堂门口闯进来个锦衣卫番子,众人都没听他说话,纷纷朝那番子望去。 曾公公面露不悦,低声骂道:“山东这些番子真不懂规矩!诸位莫要见怪。” 那番子快步走到曾其孝身前,凑到曾公公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曾其孝等番子说话,挥手让退下,抬头望向宋应昇,笑吟吟道: “宋大人,诸位大人,刘招孙的亲卫来了,晌午在八里铺,这会儿应当到文登了。他们就是火烧水营武库的那伙人,仇家上门了。” 正文 第274章 多嗔好斗 有了两头强壮的骡子,他们翻过低矮的丘陵,穿过一座座热闹的渔村。 卖鱼的女人们坐在土路旁边,粗声大气喊叫着以招徕过往的行人,虽然行人不多。 她们摇晃着戴铜手镯的胳膊吸引注意,拍着胸脯发誓诅咒,胸前挂着佛珠、饰链,这些都是为了证明自己箩筐里的鱼足够新鲜,不会短斤缺两。 吴霄在村口茶棚旁边的鱼摊前停下,夕阳洒在他脸上,疲倦而温暖。 大家停下来歇息喝茶时,他买了三条黄花鱼,让茶棚伙计帮他烤熟,就着两块蒸饼,大口吃起来。 魏一刀放下粗瓷茶碗,瞅了吴霄一眼,在脏兮兮的木桌上敲两下: “这就是你天天在船上念叨的肉夹馍?” 吴霄没搭理天津家丁。 他在陕西三原吃了十七年肉夹馍包,馍里面包海鱼的,还是头一回吃到。 他暗暗向自己许下诺言,等待会儿回了文登县城,一定要立即吃一顿羊肉泡馍。 只有酣畅淋漓喝完一碗羊肉汤,才能忘却三个月颠沛流离腥风血雨。 “都赶紧吃了,天黑前赶到文登!魏昭!” 五个蒸饼下肚,裴大虎摸了摸自己肚子,指着杨镐的家丁头子,像地主老爷指挥户下佃农一般,大声对魏昭叫道: “吃完了,就把骡子牵到后面吃草,杨老爷还要骑着它走十里地呢!” 魏昭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离开长条板凳。 环顾四周,一群人重箭,除了那六个叽叽呱呱一句也听不懂在说什么的朝鲜兵,其他人不像都不曾做过马夫。 这时候他才想起从杨府出来的十几个兄弟,现在全没了,就剩他和杨老爷还在人世。 魏昭神情落寞的来到草棚柱子前,解开骡子鼻环上套着的绳子,走向不远处一堆枯草。 身后响起杨老爷沙哑的声音:“小魏子,等回了辽东,我再给你招十几个家丁,你还管他们。” 魏昭眼眶一阵发酸,强忍住没有流泪,牵紧骡子向前走,没有回头。 眼前浮现起二十五前平壤城下战斗的场面,那时,魏昭也是给杨镐牵马,杨老爷带着一群戚家军蚁附攻城,城头倭兵的炮子像雨点一样泼洒下来。明军前赴后继,最终还是被倭兵击退。李总兵在百步外砍杀溃兵,最后勉强压住阵脚。城墙下活着的人只剩下魏昭和杨镐。主仆两人躲在城墙死角,倭兵的铁炮在他们头顶上响了很久,最后,李如松率辽镇家丁登上城墙,将倭兵击溃。 那是魏昭第一次随杨老爷出生入死,之后便跟着杨老爷安居辽东,直到后来的萨尔浒之战爆发,杨老爷带着一群骄兵悍将去送死,只有刘招孙率东路军击退了建奴,活着回来。战后杨老爷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都在骂他,都想让杨镐死,皇帝已经把他免为庶民,若不是因为平辽侯是他女婿,杨老爷怕不知已经死了多少次。 可是尽管杨镐失势,魏昭却一直没有离开杨府,继续做他的家丁。 茶棚那边嘈杂的人声已经听不清,魏昭走过一箭之地,来到临近官道的一片荒地中间,放下缰绳,让两头骡子在枯草中进食。 魏昭用匕首在草丛间乱捅,把眼前一片枯死的车轮草当成了杀死他兄弟的东厂番子。 活着的这群人中,除了沈炼,魏一刀对复仇的渴望最为强烈。 他的十二个家丁兄弟,以及杨老爷毕生的积蓄和杨老爷从吕同知借来的几十万南货,全都沉入了大海。 这一切,都是拜东厂和倭寇所赐。 微风拂过,草叶纷飞。 魏昭脸上、发髻上到处都是枯木草叶,片刻之后,他已从一个落魄家丁头子晋级为丐帮七袋长老。 “杀许显纯!” “杀田尔耕!” “杀吕德民!” “杀宫本老贼! 忽然,匕首悬在半空,地面传来轻微的马蹄声。 魏昭跟随杨老爷打过好几次大仗,对战场具有敏锐的感知力。 他伏低在荒草丛中,身子蜷成刺猬,匕首藏在手心,只把眼睛露在外面。 数吸之后,一队背插红色小旗的精骑贴着荒草,如风而过,惊得旁边那两头还在吃草的骡子怪叫了两声。 “奇怪,他们为何不走官道?” 魏昭还在诧异,只听后面又是一骑赶来,一个登州口音的马兵在后面叫道: “我恁爹(我是你爹),跑慢点,开原兵没骑马!跑不远!我嫩你,慢点!” 前面过去的几个马兵扬鞭策马,大声回骂道: “潮巴啦(傻子),只剩二十多个脑袋,一个脑袋值八十两啊!跟俺们一起抄近道追!” 两波马兵望文登西南方向绝尘而去,荒野上卷起一阵烟尘,路边荒草微微抖动。 待马蹄声远去,魏昭猛地站起身,顾不上拉两个憨憨的骡子,朝茶棚那边狂奔而去。 家丁头子刚跑了几步,脚下忽然放缓,他停在原地,大口大口喘气,忽然,从怀中取出那把上了弦的短弩,加速朝对面跑去。 茶棚四周的乡野小道上,十几骑身着红色鸳鸯袄的骑兵,正以扇形朝目标缓缓逼近。 刚才还在茶棚中卖鱼的村民早已不见踪影,裴大虎吴霄韩超他们已经举起手中兵刃,六个人从四面将杨镐、左妙晴徐光启护在中心。 “妈的,果然有诈!” 魏昭骂骂咧咧,他边跑边朝茶棚那边望去。 忽然发现走在最前面的那个明军马兵,正是他们刚才路过八里铺遇到的晒太阳的铺兵。 此刻,这个身形精瘦的铺兵手持骑枪,警惕望向四周,完全没了一个时辰前的慵懒之态。 魏昭用牙咬住匕首,将绑缚扎在胳膊上,低声对自己道: “老子是津门第一刀,纵横大明南北,多嗔好斗,从没怕过谁!” 他已经来到茶棚外百步距离,包围上来的马兵显然已经注意到这个突然闯入的乞丐,两支轻箭朝魏昭射来。 正文 第275章 新的战斗 魏昭身子一闪,躲开迎面飞来的箭簇,马兵已到十步之内,转眼之间腰刀呼啸而至。 家丁头子急忙缩缩脑袋,刀刃擦着头顶急速掠过,等马兵交错而过后,魏昭举起了短弩。 嗖嗖两箭射去,一支正中马兵背心,叮当声响,被外面铁甲挡住。 接着一支箭射在马屁股上,马匹负伤嘶鸣,后蹄拼命乱蹬,身子一歪,斜斜倒在地上。 马兵被马匹压住,小腿折断,嚎叫不止。 魏昭紧跟上去,对着痛苦嚎叫的马兵,手起刀落。 杀死敌人后,魏昭怒火兀自不平,挥刀砍下那人脑袋。 马儿被眼前这血腥一幕惊住,打着响鼻挣扎起身,马夫出身的魏昭连忙上前牵住马缰绳,伸手轻轻抚摸马鬃,战马渐渐平复下来,瞪大眼睛望向眼前这个奇怪的陌生人。 “别怕别怕,你以后就跟我了。” 魏昭牵着马匹往回走,此时暮色四合,北方一抹血红烟霞。 茶棚战斗已经结束。 黄沙飞扬,夜幕下立着一群战马,马背都是空的,马主人或死或伤,坠入尘埃中。 一行人各有斩获,此刻都和魏昭一样,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己方损失两人,都是威远号上的朝鲜水兵。 一个朝鲜兵咽喉中箭,已经死去。另一个被砍断了脖颈,只剩最后一点皮,金应河给他合上了眼睛。 多日的苦闷怨恨全部被发泄在这群突然闯入的马兵身上。 沈炼等人武器精良,战力强悍,只用半炷香功夫,便将追兵全部杀死,二十多骑,只逃走了一骑。 逃走的马兵扬鞭策马,头也不回的往南方狂奔,仿佛身后的夜幕中蛰伏着一头可怕的魔兽。 “别追了!” 裴大虎大喝一声,叫住还在后面张弓搭箭的吴霄。 魏昭韩超忙着将俘获的马匹集中起来,清点过后,加上两头骡子,总共是二十七匹。 “一人双马,不顾马力的话,天黑前可以跑到文登县。” 魏昭将缰绳递给裴大虎。 裴大虎望向徐光启金尼阁: “要回京师,就回吧,我不杀你。” 两人互看一眼,摇了摇头,看样子是铁了心要去辽东投奔平辽侯。 “她怎么办?” 十二人中,只有那个疯女人不会骑马。 “我带着,给你们殿后。” 沈炼边说边,押上来一个俘虏。 正是八里铺那个铺兵。 他左腿中箭,跪在地上哀嚎求饶。 魏昭抢先一步,抡起刀鞘砸过去,直接将那铺兵的门牙打掉一颗。 “妈的,老子看你可怜,刚才好心给你了二两银子,老子在天津卫从不做好事,今日头一回行善,就碰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前脚给你银子,后脚你就卖了老子!” 刚才在八里铺,这个精瘦铺兵把骡子牵给魏昭他们时,无意偷听到对方正在聊开原军,还提到了安远将军,便觉得惊讶,须知朝廷新来的宋大人已经将开原叛逆平定,文登的开原兵都已投降,安远将军也已伏法。 铺兵连忙找来一名开原降卒,让他细细辨认,很快便认出眼前这波人是刘招孙的亲卫,他一边派人火速回城禀告上官,一边组织人手前去追击。 本想着能追杀刘贼,立下大功,没想到对方战力如此强悍,追兵全部都折损在了这里。 “忘恩负义的东西!” 魏昭骂骂咧咧,从未有过的失落感混杂着满腔愤怒一起涌上心头。 铺兵低声怯怯道: “小的也是奉上官命令,追拿开原兵啊,是上官的命令,小的是被逼无奈,” “哪个上官?谁让你们追杀开原兵!说!” 裴大虎推开魏昭,用腰刀刀尖抵在铺兵下巴上,大声喝问。 “就是,就是新来的宋大人,叫个宋应昇。” “宋应昇?” 裴大虎和吴霄都吃了一惊,两人相互看了眼,此时此刻宋应昇出现在这里,两人心中都升起一种莫名的诡吊感觉。 裴大虎回想自己率领吴霄林宇他们离开登州前往京师,还是去年十月初的事情。 从他们离开文登到今天回来,已经过去半年时间。 这半年时间,大明发生了很多事情,皇帝死了,厂公死了,连平辽侯都差点死了,开原出一两个叛徒也不足为奇。 宋应昇···· 裴大虎脑海中飞速闪过所有关于此人的所有记忆。 他忽然想起这位民政官,当初刚到开原时,手脚就不太干净,被康监军敲打过好几次。 “还有谁!” 裴大虎一脚踩在铺兵伤口上,痛的他大声惨叫。 “还,哎呀!还有个东厂公公,叫,叫曾·····” “曾什么!” 魏昭上前又是一记刀鞘。 “曾其孝,许显纯的心腹。” 沈炼走到两人身边,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上已经握了把绣春刀。 铺兵艰难的抬起头,望着沈炼手中的绣春刀,像是见鬼似的,身子挣扎着要往后退去。 “你,你也是东厂的?” 魏昭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沈炼沉声道:“看来,开原出内贼了,这内贼勾结上朝廷,要对平辽侯夫人不利。” 裴大虎神色紧张,上前踩住铺兵伤口,继续问道: “文登城内的兵呢?汪卫在哪里?!” “降了!都降了!汪千总率领战兵都降了,还有两百个老兵没降,杀得只剩几十个人了。” 铺兵说到这里,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希望,抱住裴大虎官靴,哀求道: “不要杀我!你们快逃吧,文登城内都是兵,今天晌午,登州的袁大人和文登平辽侯夫人都被他们抓了,说是下午行刑处死,现在城内外都在抓开原兵,你们饶了我,赶紧逃走,我一定不说出去·····” 铺兵还在絮絮叨叨,众人已是脸色大变。 刚离龙潭,又入虎穴。 这一路走得真是惊心动魄胆战心惊。 裴大虎不等铺兵说完,忽然大喝一声,声如虎啸,接着手起刀落,将那铺兵人头砍下。 众人都被这气势镇住,纷纷抬头看向这位忠心耿耿的家丁头子,默默等待裴大虎下令。 不等裴大虎开口,旁边一个沙哑声音道: “诸位,事已至此,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老夫以为,还是及早逃离此地,那朝鲜女子怕已人头落地,可惜了袁巡抚,老夫当年在京师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是个好官啊。” 魏昭见老主人开口表态,连忙在旁附和道:“刚才喂骡子时听几个马兵说话,汪卫手下只有二十多人没降。加上咱们,总共三四十人,能做什么?” 登州不是天津卫,备倭军的战力,众人刚才已经见识过了,不像卫所兵那么好对付。一个照面,便杀死他们两人。 “除了这些备倭军,还有登、莱战兵,水营,那些参将总兵的家丁,凶悍善战,比之倭寇,丝毫不差。” 登陆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船老大韩超,此时也开了口。 他带船常年往返天津山东各处码头,对登莱的防务了解甚多。 吴霄见两人都在维护杨镐,心中愤恨,抬手指着魏昭鼻子骂道: “怕死的就赶紧走,咱们自己人上!别说几千人,就是几万个鞑子,老子在浑河时也没怕过!今日进城宰了汪卫,还有那个姓宋的狗东西!替刘总兵清理门户!” 裴大虎朝吴霄投来赞许的目光,两人一起望向沈炼。 沈炼仍旧神情阴鸷,除了报仇,什么事情都不值得他在乎。 “既然是平辽侯的敌人,便是我沈某的敌人,该杀就杀,不必多言,我和你们一起。” 裴大虎笑着点点头,看向剩余的三个朝鲜人。 体壮如熊的金应河刚刚把同伴尸体掩埋完毕,听到说金虞姬有难,立即背上大弓,翻身上马。 三骑朝鲜骑手如离弦之箭,乘着薄薄暮色往文登疾驰而去。 “杨老爷多保重,若能见到平辽侯,请将今日之事转告于他!” 裴大虎对杨镐说罢,便扬鞭策马,朝金应河追去。 吴霄神情复杂的望了眼杨镐三人,匆匆打马跟了上去。 沈炼牵着左妙晴小手,来到杨镐身前,翻身下跪。 “求杨经略护送此女返回辽东,若能再见,必效犬马之劳。” 杨镐连忙扶起沈炼,点头答应了,杨老爷上下打量沈百户一番,充满怜惜道: “英俊少年!可惜了!可惜了!这一去必死无疑!以后谁为你家人报仇,哎!” 沈炼亦长叹口气,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最后与杨镐告别的是红毛夷金尼阁,他手握西洋剑,腰中别着几把燧发枪,造型酷似两百多年后的美利坚西部牛仔。 “勇敢正直的杨老爷,这是上帝与魔鬼的战斗,作为神的孩子,我又怎能不去参加,德玛(徐光启教名)就交给你了。” 杨镐:“又是一场新的战斗。” 正文 第276章 孙承宗 崇祯元年二、三月间,逆贼刘招孙率满蒙朝鲜联军数十万之众,连破辽中辽西七十余城,据辽沈、屠广宁、破宁远,兵锋直指山海关城。 距离山海关六百里外的京师已在开原军威胁之下,紫禁城惊慌不已,三月十二日,朱由校宣布京师戒严。 出现这种局面,王在晋是难辞其咎的。 他不仅是辽东经略,还是蓟辽督师,从广义上讲,京师外围整个顺天府都在他的防区之内。 所以,从理论上来说,不管刘贼攻破山海关还是龙井关(蓟州),王经略都须对结果负责。 不久前,王在晋上疏崇祯皇帝,总结山海关之役,其中一段是这样写的: “三年来,尽天下之兵未尝敢与刘贼战,合马交锋。今始一刀一枪拼命,不知有刘贼之凶悍剽悍,幸得圣天子庇佑,九边大军忿恨此贼,乃今山海关下之一战,横尸遍野,大败刘贼·····” 王在晋送上这份捷报的同时,同时将明军斩获的一千颗“开原贼首级”送到兵部验功。兵部主事核验后表示:“货真价实,颗颗都是刘贼脑袋”。 无论捷报写的如何振奋人心,无论刘贼脑袋如何“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京师已在刘招孙威胁之下。 随着京师防卫压力与日俱增,崇祯皇帝已经开始对辽东经略不满,有传言说朱由校准备撤换王在晋,还有可能将王经略下狱。 就像历史上朱由检对付袁崇焕一样,朱由校现在对王在晋,也渐渐起了杀心。 只要京师被围,可以想见这位倒霉的辽东经略,可能也将面临千刀万剐,被京师百姓分食的命运。 王在晋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早早给自己留下后路,万一京师有变,他便立即投奔山海关外的那位天可汗。 崇祯元年三月十六日,刚刚入阁办事的大学士成基(字靖之,北直大名人)鉴于形势严峻,向皇帝极力推荐阁臣孙承宗为兵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督理兵马钱粮,驻扎通州以控制京师东陲,确保京师安全。 皇帝朱由校接受这一推荐,特地召见了刚刚履任的孙承宗,和他磋商京师防务大计。 孙承宗为三朝老臣,曾先后效忠万历、泰昌、天启三位皇帝,久经战事,是目前朱由校手中为数不多知晓辽事的大臣之一。 顺便说一句,此人曾为崇祯皇帝的老师。 泰昌三年,孙承宗曾协助王化贞修筑宁锦二百里防线,功勋卓著,后遭魏忠贤攻击,辞官回乡。 他对王在晋过于收缩防线于京城外围的消极部署,有不同的看法。 崇祯元年三月二十日,朝鲜朝天官李惕然受平辽侯委派,由山海关过迁安、通州,由左安门入京师,呈书司礼监、六部,正式向大明呈递议和条文。 朝野震惊。 让朱由校和他的臣子们震惊不是刘招孙大胆僭越,不是放弃对朝鲜的控制,承认辽东独立地位,开放登州为通商口岸等狂妄要求,而是这位外番使者从山海关到京师,竟能畅通无阻。 可见明军在蓟州、顺义、三河一线的防务等同虚设。 朱由校紧急在乾清宫召见孙承宗。 五十八岁的孙承宗须发皆白,走起路来却是健步如飞。 “许公公,圣上如此急切,是为何事?” 许显纯扶住孙承宗走过乾清宫幽暗昏冥的长廊,生怕这位上了年龄的阁臣摔倒在地。 “什么事?还不是刘贼的事!这杀千刀的派了个朝鲜人来京师。” 孙承宗入宫之前便已听说此事,他知许显纯耳目聪敏,消息灵通,便故意在他面前装作还不知道。 “哦?上月王经略不是已尽击败刘贼,听说还用红夷大炮打伤了刘招孙本人,想必这次是来求和的!” 许显纯听孙承宗这样说,快速朝四周瞟了眼,压低声音道: “王在晋上的报捷文疏,孙大人也信?什么大捷,狗屁大捷,咱家派人去兵部查验,一颗建奴人头都没有!王在晋那老东西,怕已投降刘招孙,两个奸贼合伙起来欺瞒皇上!” 许显纯越说越激动,将孙承宗拉到旁边,声音颤抖道: “孙大人,咱家给你透个底,这个叫李什么然的朝天官可不是来求和的,他是为威胁皇上的!刘招孙是想要霸占关外,他想要辽东和辽西,还还要皇上斩了咱家!孙大人,待会儿你见到圣上,可要提咱家说话,千万不能让刘贼奸计得逞!” 许显纯说到最后,已有了哭腔,孙承宗也不知道这太监是真哭还是在演戏,他心里觉得一阵发笑,没想到许显纯竟如此害怕平辽侯,早知如此,当初为何要招惹人家呢。 孙承宗一脸正气,上前紧紧握住厂公大手,安慰许公公道: “厂公但请放心,本官知道该如何说,刘贼妄想侵占神京,还想和皇上签订城下之盟,那是在做梦。” 两人说话之间,已到乾清宫皇极殿。 崇祯皇帝朱由校孤零零坐在龙椅上,瘦削的身形显得颇为疲惫。 他眼眶凹陷,多了两道黑眼圈,鬓角发丝已经全白,完全不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自打朱由校继承皇位,短短三个月光景,辽事糜烂,大明国势江湖日下,别说和他爷爷万历皇帝相比,就是比之父皇泰昌帝,也可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坊间传闻朱由校在东宫时便喜做木匠活儿,需要指出的是,这些传闻不是传闻,都是真的。 元明两代,喜欢手工工艺的皇帝其实也不止崇祯皇帝朱由校一个,比如前朝的元顺帝,也是一位资深手工达人。 可惜,适逢乱世,贵为九五之尊,任何与皇图霸业不相关的癖好都会被称之为荒诞,如同南唐后主李煜,宋朝徽宗皇帝,以及前朝的元顺帝,都会被后人耻笑。 为对付刘招孙,崇祯皇帝已是竭尽全力。 继位三个月来,在内阁首辅黄立极、辅臣韩鑛等东林党人的谏言下,年轻的朱由校将他爷爷、他父皇留给自己的三百万两内帑,全部挥霍一空,大部分用来发放辽饷,扶持辽西祖家。用东林党人的话来说,是“辽人守辽土”。朱由校也相信,只要将祖大寿喂饱了,他必然能奋力杀敌,挡住刘贼扩张步伐。 然而事与愿违,现在祖大寿被杀,辽西皆被刘招孙占据,朝廷对山海关外的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弱。 更不要说刘贼只是各地变乱中的一支。 就在开原军兵临山海关的时候,大明各地,陕西民变,重庆土司兵造反。 以西南为例,白杆兵伤亡殆尽,四川、贵州明军一败再败,估计要过一段时日,奢崇明就要占据成都,与云南土司合兵了。 朱由校见孙承宗过来,灰沉沉的眼眸顿时一亮。 孙承宗行礼完毕,双方寒暄几句,许显纯默默站在旁边,崇祯皇帝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问道: “山海关到京师,守御千疮百孔,白无一备!孙卿准备如何为朕调度?” 孙承宗轻咳一声,示意闲人回避,朱由校连忙让许显纯和两个宫女退下,只留下个叫王承恩的小太监远远站在大殿门口待命。 “臣闻王在晋驻三海关、朱梅驻顺义,侯世禄驻三河,此为得策,三支人马互为犄角,可防备刘贼突袭,只是听说将侯世禄调往通州,似乎有些不妥。” 朱由校问道:“孙卿的意思是要守住三河?” 孙承宗端起案几上的茶杯,小心喝了口,接着道: “回皇上,守三河可以阻敌西奔,可以遏制刘贼南下。” 君臣两人都已心知肚明,王在晋多半已经投靠刘招孙,山海关存在的意义已经不大。 考虑到刘贼已经和蒙古科尔沁、喀喇沁部结盟,可以从东、北两个方向破关威胁京师,除了在山海关方向加强防御,孱弱的蓟镇防线也需进一步加固。 三河位于蓟州与通州之间,守住三河可以挫败敌军进犯通州逼近京城的企图,也可防止开原军南下香河、武清,包抄京城南翼。 “朕听闻这次九边援辽,蓟镇总兵官满桂托病不肯出兵,此人与刘招孙是旧识,委实可恶!” 孙承宗等崇祯说完,才小心翼翼道: “皇上,此时万万不可轻动满桂,大战之后,军士伤亡惨重,不可再轻易动兵啊!” “皇上当缓急之际不恤军士性命,而使之饥寒,恐非完全之策。” 孙承宗见朱由校目光凝重,便进而提出整治军械,厚犒劳,固人心等具体措施。 朱由校满意的点点头: “孙卿所言甚是!刘贼派来的使者,当如何处理最为妥当。” 站在门口的王承恩听见终于提到议和之事,探着脑袋朝这边看了一眼。 孙承宗回道:“皇上,刘招孙恣意妄为,人神共愤,竟敢以山海关要挟朝廷,实属大逆不道,然当前王在晋已然投靠刘贼,此事当从权。” 崇祯不依不饶:“何为从权?卿但请说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孙承宗擦了擦额头汗珠,知道自己糊弄不过去,压低声音道: “皇上,议和之事,不可外泄,登州是决计不能给刘贼的,其他条文,可细细商议。” 崇祯听了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抬头望向站在门口: “王公公,传朕口谕,让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孙承宗为朕总督京城内外守御事务。把那个朝鲜朝天官,带到内阁,由孙督师全权负责与开原议和!” 正文 第277章 火在烧 孙承宗自恃为崇祯帝师,与朱由校君臣情深,所以对议和之事并不避嫌。 堂堂大明天子竟屈服辽东马匪(京师百姓这样称呼刘招孙),不仅有违祖制,传出去也会让百姓耻笑。 好在英宗皇帝猪骑朕珠玉在前,别说什么蛮夷议和,这位叫门天子夺门之变后还下令修建庙宇,纪念曾俘虏他、并带领他攻略大明江山的瓦剌太师。 这样比较起来,崇祯朝廷对开原的妥协也就显得没那么不堪了。 最重要的是,手办达人朱由校和历史上那位煤山战神朱由检比起来,虽然前面都加了个崇祯年号,然而两人秉性却是大不相同。 十七岁的朱由校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不过好歹人格稳定,没有双向情感障碍,不会为了所谓天子颜面而过河拆桥,一个接一个干掉帮那些真心帮自己做事的大臣。 有了这个前提,孙督师才敢去和朝天官接触,最终避免陈新甲式的悲剧命运。 身材高大的李惕然出现在礼部衙门,他坐在大堂中,坚持要和内阁黄首辅见面。 一群礼部官吏远远躲开倔强的朝鲜人,既不敢打也不敢骂,生怕刘招孙的使者在自己衙门出个什么事。 那就是掉脑袋的下场。 孙承宗匆匆赶来,站在门口望天官一眼,便萌生退意。 李惕然身上散发出的桀骜不驯死不认输的气场,让孙督师觉得有些麻烦。 孙督师摇了摇头,他本计划把这使者晾个几天,杀杀对方锐气,然后再谈,不过眼下形势有变。 朝廷在山海关的眼线传回情报,王在晋与刘贼联系变得越发频繁,山海关岌岌可危,孙承宗担心拖得久了,王在晋一狠心,不顾家眷死活,直接开关引敌。 到时几十万开原军杀来,大明君臣跑路都来不及。 尽管很不情愿,孙督师还是省去各种繁文缛节,放下督师架子,亲自来到礼部衙门会见朝鲜使者。 李惕然带着两个开原民政官,三人身上穿着外事人员制服,领口高高耸起。 和孙承宗相互见礼后,李惕然开门见山道: “辽西祖家勾结东厂番子曾其孝,煽动开原官吏谋反,残害开原军民,阴谋刺杀朝廷命官,铁证如山!平辽侯不得已率兵出击,连克辽沈、广宁、宁远,为朝廷除此大害,目下罪魁祸首已经伏诛,辽西井然。然而还有祖家余孽窜逃关内,平辽侯派本使前来,与各位上官交涉,入关讨贼之事。” 不等孙承宗开口,使者接着道: “平辽侯提出三条要求,希望各位上官仔细考量: 一、立即交出许显纯、曾其孝、宋应昇等人罪恶元凶,给辽东四十万军民一个交代。 二、各地边军撤出山海关,撤回到关内,山海关驻军不得超过两千人,以免与开原军发生误判误伤。 三、登州闻香教余孽犹存,开原军将驻守登州,协助朝廷剿匪。 四、朝鲜国义州自愿归附辽东,现已为开原军控制,朝廷当鼓励此类王道教化,不得干涉。 五、不得干涉辽东、辽西与关内各地通商。 ········· 孙承宗咬牙听朝鲜人一口气念完二十一条,周围几名文官已是勃然大怒,立即指着李惕然鼻子大骂起来。 两个从翰林院赶来的翰林引经据典,口吐莲花滔滔不绝,只把刘招孙比作成高欢安禄山,都在咒骂平辽侯不得好死。 越来越多文官加入战团,攘臂高呼,将三名开原使者围在中心。 “大胆!简直可笑,还想要登州?你家平辽侯的胃口可真大!” “东藩小民,和那刘贼一样,都是忘恩负义之辈!” “杀了这蛮夷,看他还敢不敢无礼!” 李惕然争锋相对望向众人,丝毫没有退让,拍案而起,大声叫道: “谁敢?本使倒要看看!你们谁敢!九边精锐都不是平辽侯对手,还怕你们不成!” “诸位上官,你们在这里对本使吼叫没用,本使只是给平辽侯传话。本官此次来京师,早就抱定必死之心。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惕然说罢,便将脖子伸过去,一副大义凛然之态,气得兵部一个主事捂住胸口,差点昏死过去。 周围再次响起一阵密集的咒骂声。 李惕然伸长脖子好一会儿,见没人敢杀他,便继续道: “不过,三日之内,本使若不能平安返回山海关,平辽侯便将亲率四十万大军入关,缉拿祖家余孽!给死难者报仇雪恨!” ~~~~~~~~~ 山海关,平辽侯中军大帐。 满面春光的康应乾哼着小曲儿走进大帐,不等看见平辽侯便喜出望外道: “刘总兵,这下好了,咱们不用打山海关,想要的,都会有了。” 刘招孙抬头望向康应乾,见他脸上得意之色,平静问道: “怎得?这么快就谈妥了?” 康应乾连忙道:“哪有这么快的,老夫刚才收到关内密报,说是京师已经乱成一锅粥,群臣反应不一,有说要迁都,有说要送太子南下·····” 刘招孙听了冷冷笑道:“本官这次真心想和朝廷议和,为何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康应乾充满鄙夷的望他一眼,言不由衷附和道: “刘总兵阳谋无双,只要崇祯不是傻子,便会与开原议和,否则他怕是只能当三个月皇帝了。” 康应乾和刘招孙早早预判过,朝廷已经不会拿京师安危赌博,除了议和或者南迁,朱由校确实没有其他更好选择。 迁都就不用说了,没有个一年半载准备,根本不可能完成,而且绝大部分京官财产家眷都在京师,这些人恐怕不太愿意跟着崇祯皇帝南狩,投降新朝明显是更明智的选择。 辽西之战告一段落,新的战争即将开始。 开原与朝廷之间的心理战已经悄然展开,就看谁先撑不下去。 刘招孙目光落在远处地图上,看了一会儿,对康应乾道: “林丹汗那边怎样了?这次辽西之战,他好像没怎么派人来给本官帮忙。” 康应乾脸上的春光渐渐消失,语气低沉道: “这虎墩兔迟早是咱们的祸患,一个人没派,还乘着咱们主力在辽西,不断侵扰其他部落,” 刘招孙目光收紧,想了会儿道: “本官去年年底给布木布泰说过,开春后支持她回草原发展,现在时机成熟了。” 辽西之战终于结束,随军外番辽民大都分到了好处,祖家在辽西辽中的产业被刘招孙抢了个干净,天可汗的影响力进一步提升。 此时若在草原上振臂一呼,必然有很多部落响应。 林丹汗是绝对不能留下的,如果再放任不管,让他继续吞并其他部族,搞不好真让他恢复成吉思汗荣光,带着黄金家族发展壮大,成为一个更大的麻烦。 “斩草须除根,三月底便派王增斌亲自护送布木布泰回草原,顺带灭了林大汗。” 刘招孙语气几乎是轻描淡写,他相信以开原骑兵营的实力,击溃虎墩兔应该不难,只是要全灭敌人,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 “此战为扬威之战,不可懈怠,不可有妇人之仁!就按成吉思汗的方法,车轮以上的男丁,全部处死。蒙古各部畏威不畏德,给他们再多银子都不如刀剑来的好使,对那些反对开原的人,绝不姑息!” 金虞姬死后,不知不觉之间,刘招孙已蜕变到另一个极端: 生命如同蝼蚁,只要稍稍威胁到开原,威胁到平辽侯的人,都得死。 康应乾忧心匆匆望着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主公,越来越担心,等金虞姬和杨镐的尸体运回辽东,这个世界不知又要发生怎样恐怖的事情。 “对了,刘总兵,还有一事。” 刘招孙冷冷望向康应乾。 “北方探险队准备完毕,这几日便会从辽西出发,不知道平辽侯今日能否为他们壮行。” 刘招孙想了一会儿,想起这支队伍从去年便开始组建,花费了半年多时间,终于凑够一百二十人,领队的便是徐霞客的得意弟子——开原矿物官李三光——,除了矿工,还有些辽东猎户、女真猎户以及蒙古牧民。这些外番都是经过训导司反复洗脑,无论是忠诚还是能力都没有任何问题。除了这些武装人员,探险队中还有二十名来自工坊、学堂的工匠和学者,他们将对沿途所见所闻进行全部记录。 探险队准备充分,从辽西出发,一路向北,直到登陆库页岛,在岛上建立定居点,直到后面战兵护送移民大举进入。 “什么时候走?” “今天申时,路过山海关。” “申时记得叫本官。” 王在晋的使者很快又要到了,他需要询问下京师的最新状况;粮道昨晚又让一批绺子就劫了,他需要去布置接下来的追捕任务;最后,派往山东联络第六军的哨马终于回来了。 他需要知道她到底是死是活,尽管他已不抱什么希望。 心中却有一股火在烧。 那火烧起来,可能会把山海关烧掉。 刘招孙离开帐篷想透口气,走到原野上,远处山海关最前线,炮群正在对空无一人的城墙进行零星炮击,瓮城中偶尔也有几声炮响传出,炮弹却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 双方炮兵就这样心照不宣的对着空气轰击,好像弹药都是不要钱似得。 刘招孙冷冷一笑,觉得眼前这幕似曾相识,他没空去细想,裹紧外面的大氅,阳光照在身上感觉不到一点温暖。 平辽侯径直往西南方向走了百十步,来到僻静处,卫兵像尾巴似得跟在他后面。 隔着军营栅栏,一群辽民商贩正在给朝鲜兵兜售糖果茶叶,开原军中严禁与百姓贸易。 一经发现,轻则三十军棍,重则直接砍头。不过过对这些随军征战的外番,镇抚兵基本不会去管。 刘招孙凑到近前一些,朝鲜兵还在比比划划,对面的辽民商贩见有大官过来,吓得一哄而散。 只剩一个妇人怀抱婴孩,行动不便,惊慌失措收拾她的货担。 两名卫兵快速上前,推开木栅栏,那个带孩子的商贩见走脱不了,连忙跪在地上求饶。 刘招孙目光落在襁褓中的婴儿身上,晌午的阳光从头顶照射下来,他对那母亲笑道: “起来吧,你孩子多大了?” 妇人抬头望向四周,见是在问自己,连忙哆嗦道: “回军爷,刚,刚满月。” 孩子睁大眼睛,对平辽侯咯咯傻笑。 刘招孙心头一暖,从怀中掏出块碎银,塞到妇人手里,告诉她保护好自己。 说罢带着卫兵转身回中军大帐。 “金虞姬,咱们的孩子要是活着,也该这么大了吧?” 正文 第278章 磔 蓬莱知县葛业文今日不去参加文登大教场举行的开原叛逆凌迟仪式。 在过去的一年里,蓬莱知县对平辽侯在登州各种僭越之举很是不满,也多次拒绝康应乾对他的贿赂行动。 葛知县多次向朝廷上疏,反对刘招孙在文登招纳流民,屯田开垦。 他认为长此以往,文登乃至将成南直隶尤其是凤阳流民的乐土,开原将逐步蚕食山东,势必影响朝廷在此的威信。 葛业文的上疏给自己带来了麻烦,除了开原势力对他威胁和打压,周围其他同僚对葛业文也不待见,他们大都收了平辽侯的好处。 所以当这次宋应昇、曾其孝等人控制文登后,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拉拢这个又臭又硬的葛业文。 宋应昇很清楚,单凭司礼监和辽西军门这两个名头,很难压住文登当地的地头蛇,他们迫切需要更多本地势力的支持。 在听说登州还有葛业文这号人物,他心中大喜,便想拉拢此人,一起对付刘招孙。 “葛知县来了没有?” “回宋大人,小人前日便派人去了,按照几位上官的意思,邀请葛知县来文登共襄大事,不知怎的还没到。” “罢了,不等他了,把犯人押上来!行刑!” 崇祯元年二月二十四日午时,文登县北。 大校场上人头攒动,校场中央临时搭起了个木制高台,高台周围密密麻麻站满了文登百姓。 从登州、莱州府城调来的备倭兵和水营兵,手持长枪腰刀,目光凶狠的瞪着校场四周不断上涌的文登百姓,大声叱咤着将他们驱离刑场。 杨指挥使和几位将官的家丁们在南北大街上持刀警戒,密切监视四周出现的任何风吹草动。 很多文登百姓都是刚才得到消息,听说驻守文登的开原兵准备谋反,还好京师来了个曾公公,这两天招降了开原兵,帮着登州免去了场兵戈。 今天,曾公公要在大校场公开处死开原叛逆,其中包括平辽侯夫人,还有个不满月的婴儿。 身形儒雅的宋应昇撩起三品袍服衣袂,伸手去抓桌子上的令箭牌,身旁东厂档头轻咳两声,忐忑不安道:“宋大人,这孩子还是不必杀吧,还未满月。” 宋应昇抓住令箭,令箭上画了个血红色的“剐”字,他见曾其孝劝阻,冷冷一笑: “曾公公,本官今日穿的可是大明官服。” 他继续一脸正色道: “曾公公,好歹你是东厂出来的,难道不知律法?依大明律,谋反,当诛灭九族,三族皆为磔刑,也就是千刀万剐。正所谓斩草必除根,刘贼僭越谋反,当想到会有今日。” “不止是刘招孙家眷,文登县衙那几个丫鬟,今日也一并剐了,还有开原设在文登的商铺,掌柜伙计都是刘贼探子,一个都不能留。” 曾其孝听了这话,倒吸口凉气,连忙止住话头。 他在东厂多年,从番子力士一路做到大档头,成为许显纯手下最得力的手下。 这些年,他抄家灭门无数,杀过不少人,也算狠辣之人,不过像宋应昇今天这般赶尽杀绝,他还从没做过。 果然文官狠起来就没太监什么事。 “曾公公,你不会以为少杀一个人,刘贼就会放过咱们?刘招孙这禽兽,本官最是了解,他能为二百两银子,就诛杀功臣!咱们从开原杀到文登,杀了他手下那么多人,他恨不得将咱们挫骨扬灰。” 宋应昇忽然提高声音,将手中令箭狠狠拍在桌上,木桌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 “我们临川宋家三兄弟,万历四十七年,放弃在京师的大好前程,跟着刘招孙去辽东,当年兵凶战危,我们帮他管民政、管商铺,兢兢业业,还带人从江西到开原当私塾先生,帮着他以夏变夷。没有我们宋家三兄弟,他开原哪有今日!我兄长宋应鼎不过才拿了几万两银子,还是贸易公司自己挣的钱,刘贼竟过河拆桥,杀我兄长,还要对我下手!你们说,刘贼该不该死!” “罢了,不说这些了。” 宋应昇长长出口气,恢复他儒雅形象,朝坐在曾其孝旁边的指挥使杨起隆道: “杨指挥使,都安排好了吧?” 杨起隆不敢直视宋应昇,擦了擦额头汗珠,结结巴巴道: “安,安排好了,好了,官道和小道都埋伏下人马,码头也布置了家丁。” 宋应昇点点头,对杨起隆办事能力表示肯定。 “刑场周围呢?” 杨起隆连忙道: “埋伏了三百家丁,兵士装扮成百姓模样,周围道路都有咱们的人。” “好!杨指挥做的好,等回到京师,本官与曾公公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宋应昇没有说话,又望向坐在最边上的吴襄。 “吴军门,刘贼正在攻打广宁,你姐夫祖大寿怕是命不久矣,你既然已经既然刘招孙是大家共同仇人,咱们就当勠力同心,今日!” 宋应昇忽然站起身,将写着“剐”字的令箭奋力掷出。 “今日,金虞姬和她女儿就是投名状,将其千刀万剐,以后,咱们四个就是自己人了!” 令箭落地,凌迟开始。 校场人声鼎沸。 高台之上,立着十几根木桩,最后十二个开原叛逆被绑在木桩上,接受凌迟酷刑。 因为刽子手昨天就被砍头(据说此人和刘贼有牵连),文登县城里所有杀猪的屠户,都被宋大人抓来行刑。 十二根木桩旁整齐摆放着尖刀、磨刀石、水盆、竹筐。 竹筐是用来装凌迟时割下来的人肉。 屠户们忙着磨刀,八寸多长的解首刀撕扯着磨刀石上的沙砾,沙沙的声音像毒蛇在啃食人心。 十二名叛逆旁边,还有个襁褓,襁褓中传出小孩哭叫的哇哇声。 刘招孙小妾被俘后,她的不满月的孩子也被押送到这里,宋大人特意叮嘱,不能让这个小犯人提前暴毙,所以这两日一直有家丁给婴儿喂食米汤,努力维系着这个小生命。 三十多只白鸟从青春河(文登境内河流)道里扑楞楞飞出来,飞经人群上方青蓝蓝的天,又拐弯向东,飞向那个金子般的太阳。 金虞姬看到蓝天上飞过的白鹭,一只落单的白鹭掠过刑场上空,悲鸣一声迅速朝辽东方向飞去。 她低下头,看着躺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女儿。 两个家丁拖着个血肉模糊的人向一根高桩走去。 金虞姬并没有立刻认出那个中军卫队卫兵。 这个卫兵在文登沦陷后,一直躲在文登县衙房梁上,被抓之前,用短弩射死了宋应昇的五个亲兵。 宋大人特意叮嘱,让此人先于十二叛逆,接受凌迟酷刑。 金虞姬看到了一个被打烂了的人形怪物。 那个卫兵的脑袋像拨浪鼓一样,随着两边家丁的步伐,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像被折断的麦穗,随风摇曳。 头顶上的血痂和发髻粘在一起,让他的脑袋看起来像是个坚不可摧的铁球。 卫兵的双脚时而悬空,时而点着地面,在校场青石板上掀起点点涟漪。 以这涟漪为中心,人群像青春河里的飞禽,都不自觉的往后缩去。 一时间,校场鸦雀无声,听得清白鹭头顶嘎嘎嘎悲鸣。 金虞姬看到家丁把那个人形怪物拖到木桩前,一松手,怪物就像一堆剔了骨的肉瘫在地上。 金虞姬挣扎着叫起来:“张把总!” 张把总在木桩下慢慢蠕动着,像一条快冻僵的大蛇。 他双膝跪地,微微竖起了头。脸肿胀得透亮,双眼成了两条细缝,两道深绿色的光线,从他的眼缝里射出。 两个宋应昇亲兵,走到文登百姓前扯着嗓子大喊几声。 “谁再给刘招孙卖命,就是这个下场!” 两个家丁把张把总剥得一丝不挂,拴在木桩上。 文登县城最有名的杀猪匠王二,被宋应昇的亲兵推搡地押过来。 他左手提着把尖刀,右手提着桶净水,哆哆嗦嗦地走到张把总面前。 亲兵上来说: “宋大人说了,今天他老人家要给文登的百姓开开眼,这是第一道菜,后面还有硬菜!三千六百刀,一刀不能少,割不好就开了你的膛,扔到青春河里喂王八!” 王二全身哆嗦,手中尖刀也跟着一起打摆子。 正文 第279章 劫法场(二更) 王屠户杀了半辈子猪,今天头一回杀人。 他望着眼前身材魁梧的开原兵,精神崩溃,忽然扔下刀子,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目睹这幕的宋应昇挥了挥手,咬牙切齿说: “纵容叛逆者,与叛逆同罪!杀!” 宋大人的亲兵立即举起腰刀,对着半跪着的王二,腰刀猛地刺向王二小腹。 另外两个亲兵上前拖着屠户朝河边拖去。 亲兵拎着滴血的人头,用同样沾满人血的腰刀指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屠户: “你,快割!” 那屠户捏着刀子,哆哆嗦嗦走到张把总面前。 “军爷……军爷……你忍着点吧……” 张把总一口血痰吐到屠户脸上。 “快动手!草·你祖宗!” 屠户操着刀,从开原卫兵头顶上外翻着的伤口开始割起,像剥橘子似得一刀刀往下割。 他剥得非常仔细,顺着头顶天灵盖割到犯人的脸颊割开。露出青白色的牙槽,脖颈下面是一棱棱的肉…… 四周发出呀呀惊叫声。 半个时辰后,张把总只剩肠子还在蠕动。 围观百姓被眼前血腥场面吓住,文登民风淳朴,又是小地方,三五年也不会有犯人被凌迟处死。 人群里的女人们全都跪倒在地上,哭声震野。 有些胆大的男人,张大嘴巴,呆呆望着高台上的骨头架子。 宋应昇接过茶杯,认真的喝了一口茶。 宋大人扫视全场,百姓见到他,像是见了鬼似得,所有人都惶恐的后退了两步。 宋应昇满意的点点头,招呼亲兵上前,开始对金虞姬行刑。 ~~~~~ 他弓着背,高大魁梧的身躯蜷缩在一群看热闹的渔民中间,努力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 百姓对着宋应昇高呼青天大老爷时,他跟着举了举手,百姓后退时,他也跟着后退。 他告诉自己,他不存在,他是影子。 他不存在,可是那个卫兵一直存在,在中军卫队事,他记得此人模样,却忘记了此人名字。 现在,卫兵变成骨架。 他也变了模样。 他戴着斗笠,裹了件破蓑衣,骨头缝里都是鱼腥味。 无论从视觉还是嗅觉上,他都和眼前这些文登渔民没什么两样。 三天前,他在海边被人救上来后,就穿上了这身行头。 借着人群的掩护,他小心翼翼往前挪动,直到距离伞盖下那个叛徒只剩五十步。 这个距离,他有把握用弓箭射中对方,可惜短弩火铳现在都不在身边。 或许,它们已经跟着他兄弟的尸体,随波逐流,漂回了辽东。 “再近些,十步之内,可以用刀把他杀死。” 戚家军兄弟死在了浑河,平辽侯把活着的人召进中军卫队。 他全神贯注盯着伞盖下那个熟悉的监斩官,像狩猎的猛虎,弓身缩背,等待全力一击。 他忽然想起,高台上被凌迟的张把总,正是那批幸存的浙兵中的一员,是他的袍泽兄弟。 没有援兵,没有同伴,这是一次没有任何胜算的刺杀行动。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攥紧腰刀。 三声号炮响过,一名文登小吏上前,指着等待行刑的金虞姬高声叫道: “犯人一名金虞姬,行刺朝廷命官,勾结开原叛逆,通同造反,律凌迟,监斩官辽东安乐州宋知州。” 校场东边,五六个灰头土脸的乞丐,嚷嚷着要靠近法场观刑,备倭军挥舞木棒,驱赶不退。 “大胆!宋知州诛杀叛逆,敢喧哗扰乱者,与叛逆同罪!” 众丐却是不依不饶,非要上前。 “割下的人肉给我等一些,好几天没讨到饭,被杀也比饿死强!” 正相持不下,法场西边一伙使枪棒卖药的,也大叫着要进来。 杨起隆朝家丁挥了挥手,家丁立即上前喝道: “哪里来的贱胚,好不晓事!想找死不成?!” 那伙卖药郎中出来个样貌俊秀的,大声叫道: “你这官府狗腿子,土包子!水井里的蛤蟆!我们兄弟几个走南闯北,便是北京城杀人,官府也让人看。小小文登县城,杀个弱女子,比京城排面都大!赶紧散开,挖开了人心肝肺,我们出大价钱买来做药引子!” 杨起隆的家丁大怒,抡起刀鞘就朝那人打去,不料还没出手,只得咔嚓声响,握刀的胳膊不知怎得就被人折断,痛得他倒在地上乱滚。 宋应昇见状不妙,在亲兵簇拥下,大声喝道:“是开原情报局的人进来了,小心提防!” 话刚落音,只见法场南边走来几个道士,也闹着要进来。 为首一位道长挥舞拂尘,面目祥和: “吾乃崂山道士张四峰,率众徒云游登州,出家人管不了人间杂务,今日路过此处,见你们这样杀个弱女子,又杀要她孩子,这母女死后七七四十九日必作厉鬼,危害人间。贫道慈悲为怀,特来超度亡灵,如何敢阻当我等?闪开!” 家丁怒道:“滚开!再不走,老子先把你们几个超度了!” 这时,法场北边过来一伙客商,推着三辆独轮小车,车上裹着黑布,看不清是什么货物。 家丁喝道:“不准近前,退后!” 为首一个陕西口音的客商,上前两步作势从怀中掏出银子,当着几千人的面,公然要给这家丁行贿: “军爷,额们客商要赶路程,你们堵在这里,过不去,晚了,额们今晚就要露宿野外,这位军爷行行好,一点心意,可放我等过去。” 家丁望着客商手中一大锭银子,咽了咽口水,果断拒绝: “滚远点!老子像是会收银子的人吗?!今日处决开原叛贼,如何肯放你过?要赶路程,从别路过去。” 那陕西客人笑着收起银子: “军爷说的是。额们便是三原来的人,不认得你这里鸟路,该哪里过去?我们只是从这大路走。” 家丁哪里肯放。 宋应昇怒喝一声,指着家丁和亲兵骂道: “都愣着作甚,全部赶走,不走的,就地格杀!误了诛杀叛逆,朝廷治你们的罪!” 宋应昇等人在法场早布置下天罗地网,埋伏下人手,就等逃走的开原兵回来自投罗网。 当下黑压压一群备倭军围在法场四周,都把腰刀指向外面百姓。 宋应昇指着前面还在磨刀的屠户,大声喝道: “立即行刑,直接砍了她脑袋!” 说时迟那时快,校场四面一起动手。 只见崂山道士忽从怀中取出面超度死人的钹锣,跳上架马车,当当地敲了起来。 三原来的那伙客商取出海螺号,仰着脖子吹了起来。 低沉的号声瞬间响彻大校场上空。 “开原军的钹锣号!” 宋应昇和曾其孝同时惊呼。 周围百姓中有很多人都见过开原军平定闻香教作战,立即想起这就是开原的进攻号令。 三辆小车被火点燃,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接着十几根火焰腾空而起,朝伞盖下面的监斩官飞去。 人群顿时乱成一团,百姓大叫着,推搡周围维持秩序的备倭军,千百号人争先逃命。 家丁和亲兵平拼命弹压,哪里拦得住。 一个虎形大汉,长得像黑塔似得,将头顶斗笠扔到半空,从怀中掏出两个脑瓜似得大铁锤,舞得虎虎生风。 他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一群渔民中冲了出来,直接向监斩官杀去。 “我乃平辽侯麾下勇士林宇,开原十万大军在此,你等文登军民,想活命的,都给老子闪开!” 正文 第280章 上帝保佑大明(三更) 众亲兵家丁纷纷上前拦截,要拦下那黑塔大汉,林宇两个铁锤轮得像风扇一般,呼呼作响。早有十多人脑袋被砸成稀烂。 一队弓兵们护在监斩台前用重弓攒射。 林宇宛双脚跺地,发出震天怒吼,顺手抓起刑场旁边收敛死囚的棺材,顶着黑黢黢的棺材就往前冲去。 “杀!” “挡住他!不得让他上前!” 宋应昇早听说开原中军卫队有个高个子卫兵,平日沉默寡言,却是力能扛鼎,是刘招孙麾下数一数二的勇士。宋应昇在开原时,只在民政工作,很少有机会见到刘招孙卫兵,他也不相信这世上有人有那么大力气,想到今天竟在这里让他碰见了。 棺材被密集的箭簇射成刺猬,里面躺着的尸体也被重箭洞穿,几支重箭射在林宇铁臂手上,溅起阵阵火花。 林宇吃痛不住,此时距离弓手只有十步,他大吼一声,顾不上迎面飞来的箭簇,运足力气朝对面砸去。 阴沉沉的棺椁像炮弹似得被抛飞出去,重重砸在人群中,对面顿时响起片哭爹喊娘惨叫声。 伴随阵阵骨骼断裂之声,侥幸活着的弓手纷纷丢下步弓,顾不上背后的宋大人,没命的朝两边逃去。 宋应昇的亲兵们怯生生望着眼前这个恐怖巨兽,都发了声喊,拖拽着宋应昇往后逃去。 周围战兵被这强大气场震慑,一时之间竟忘了攻击,吴襄和杨起隆好歹是军户出身,大声命令家丁们继续射箭。 宋应昇大声喊道: “不要走了开原贼,杀光他们!” 话刚落音,只听嗖一声响,他身边一个亲兵咽喉中箭,应声倒地。 林宇回头望去时,金应河站在刑场最高处,取出大箭,从容向监斩官射去。 宋应昇等人不敢停留,在亲兵簇拥下,脚不沾地朝城墙退去。 林宇捡起地上一块圆盾,护住自己朝两边躲闪,抽冷子将铁锤砸向前面弓手。 再抬头时,四个监斩官已经在家丁簇拥下,登上了校场旁边的城楼。 林宇还要去追,瓮城后面忽然涌出黑压压不知几百上千个登莱战兵,他们全身披甲,手持长枪,一步步朝刑场逼来。 林宇自知不是对手,连忙掉头返身营救高台上的囚犯。 不知什么时候,金虞姬和她孩子已经消失不见,其他人也都消失不见,高台上只剩下十几个光秃秃的大柱子。 林宇还在四处寻找。 忽然,一支长枪斜刺里偷袭过来,擦着林宇锁子甲刺向他肋下,林宇大叫一声,身子闪过枪头,就势抓住枪身,猛地一拽,将那长枪兵拽到身前。 “去死!” 他径直将那士兵举过头顶,像扔石头似得奋力朝刑场那边扔去。 咔嚓声响,长枪兵身子重重砸在柱子上,将碗口粗细的木桩齐根砸断。 林宇蹦上高台,抱着那根一丈多长的木棒,向四周人群狂扫砸去。 周围又是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木棒势大力沉,挨着碰着,非死即伤。 远近周围明军都注意到这个巨兽,纷纷聚拢过来,隔着十几步远,扔出一波又一波飞斧和铁骨朵。 “杀了他!杀!” 林宇前胸后背连连中斧,身上溅起阵阵血花,兀自抱着木棒挥舞不止。 韩超护着杨老爷一路向东,他们躲开沿路盘查的备倭军。 徐光启骑在一头骡子上长吁短叹,心事重重。 左光斗的疯女儿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杨镐想和他聊些左光斗的事迹,左妙晴答非所问。 韩超牵着骡子走到前面,稍不留意,左妙晴就会自己乱走。 韩超阴沉着脸,他对杨镐忠心耿耿,不过想起昨天那个姓吴的开原卫兵临走时对他藐视的眼神,心中觉得有点发毛。 而且,不知道魏超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他们计划从威海卫麻子港出海,顺风只要两日,便可抵达旅顺长生岛,到了辽南,他们便有一线生机。 一行人扮做行商,到处给人一种兵荒马乱的感觉,一队队马兵朝文登县城方向跑,不用问也知道那边发生了大事。 看来裴大虎他们在文登闹出不小动静,或许逃走的开原兵都藏在文登县城,马兵急着要赶过去抢人头。 有人在拼死战斗,有人在忙着逃命。 徐光启骑在骡子上继续叹息: “哎,金尼阁教士怕是有去无回了!哎!大明的传教事业就要从此中断了。” 杨镐对这个信1教的同科进士素无好感,他和徐光启走的也不是同一条路。 指望红毛教和红衣炮就能拯救大明,未免太过幼稚。 然而徐光启就一直这样幼稚。 徐光启对杨镐此人也很鄙夷,京师盛传,当年杨镐正是因为攀上了万贵妃,才得到辽东经略的位置。 本以为能在萨尔浒之战一战成名,不曾想差点丢了性命。 “杨经略此去辽东,投靠平辽侯,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呵呵,老朽之人,早把仕途看得淡了,只是平辽侯少年英雄,老夫怕他被奸人蒙蔽。” 杨镐说罢望向徐光启,冷冷笑道: “老夫不堪用了,当年萨尔浒惨败,没被朝廷处死,已是万幸,现在对这些功名利禄,已再无追求了。倒是徐阁老,平辽侯身边现在都是乔一琦康应乾这些臭鱼烂虾,新近投靠开原的王化贞,在阁老面前,也算是后辈,徐阁老这一去开原,便是如鱼得水,正好大展宏图,将你的火器改制之法,说于平辽侯·····” 徐光启对杨镐笑道: “听闻杨经略经略辽东之前,曾在山东登莱做过八年海防道,怪不得对这山川风物如此熟悉,果然是轻车熟路,或许也是得了萨尔浒辽镇用兵真传,不像刘招孙卫兵们那样,做困兽之斗,老朽能安然逃到这里,还得叩谢杨经略。” 杨镐早听说这徐光启口舌毒辣,两人虽没什么交集,不过他对此人向来没什么好感。 “徐阁老说笑了,要说这用兵谋略,老朽当然比不上徐阁老了,也不知是谁前年开始给朝廷上疏,非要裁撤边军,编练新军,一个兵士要花费十多两银子,还要重金从澳门购置巨炮,也不知这银子最后都花到哪里去了?” 韩超阴沉着脸,策马走在前面,听两个老头唠叨没完。 “杨经略口口声声说要帮平辽侯,怎得连手下两个家丁都不派去文登,老夫远在天津,从说书人评书里也知,平辽侯与那朝鲜美姬伉俪情深,举案齐眉,你这般见死不救,怕不是为了稳住你女儿正妻之位吧!杨经略府上家丁,就是那位魏壮士,尚有礼义廉耻之心,这主不如奴,实在令人费解啊。” 杨镐听了,也不生气,只是轻抚胡须,摇头笑说: “萨尔浒之战得失成败,自有后人评说,不是你我两个老朽能评说的,对了,哪部评书里说刘招孙与金虞姬伉俪情深?” 徐光启哼了一声,见杨镐明知故问,只好冷冷道: “《宣武将军大战巴牙剌》,杨经略自然不屑这些下里巴人的玩意儿,你这两年在天津卫当海防道,往来可都是达官显贵,这评书没听过也是自然?” 杨镐哑然失笑,这段评书当年在天津卫爆火,可谓是一票难求,个个茶馆里的说书人嗓子都喊哑了。他虽然不解这些勾栏瓦肆风趣,不过与天津卫各路人物应酬时,也被迫听过几十遍,对刘招孙大战巴牙剌的情节耳熟能详,最后说书先生一张口,他便知道他女婿今日穿的是锁子甲骑的是乌骓盖雪马。 “这便是徐阁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山东可比不上天津卫,铁板一块,山东二州五府十七县,鱼龙混杂,贸然闯到文登,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那你就见死不救?” 杨镐把头扭到一边,放缓马速,遂不再说话。 一行人又往北走了几里,已经能望见威海卫百尺所,距离鹰嘴港也不远了。 官道上人马稀疏,已经看不到大队人马朝文登奔走的身影。 忽然,背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官道上咚咚咚咚,像是闷雷响动。 众人急忙回头,远远望见一骑急速朝他们奔来。 韩超连忙上前,从怀中取出把燧发短铳,挡在杨镐、徐光启、左妙晴身前,警惕注视着来人。 杨镐与徐光启都是胆战心惊,若是东厂番子追杀过来,他们怕是插翅难逃。 “徐阁老,何人能拯救天下苍生,等回到辽东我们再一争高低,眼下先逃出生天再说。” 徐光启阴沉着脸不说话,枯瘦的老手攥紧袍服下一把腰刀。 片刻之后,魏昭骑马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三人都是长出口气,杨镐小声嘟噜道: “终于回来了。” 家丁头子很快策马来到众人近前,翻身下马,不顾擦拭额头汗珠,径直跑到杨镐身前,站在杨经略胯下那头骡子前。 杨镐一手拉住缰绳,微微俯身,神情专注听家丁头子汇报。 等魏昭说完,他才微微点头,犹疑不决道: “你确定是个女儿?” “老爷!千真万确!小的假扮成兵部的塘马,借口勘察军功,一路打听过去,文登县城四门的守军都说是她生得是女儿。” “好。” 杨镐枯树皮似得老脸上挤出一丝得意笑容,伸手在魏昭肩膀上拍了拍,对他勉励一番,最后他在家丁头子的搀扶下,小心翼翼从骡子身上爬下来。 “既然如此,老夫便救她一命。” “你到七星山见到通天梁没有,他是怎么说的?” 魏昭迅速朝四周望了望,徐光启见他们主仆两人鬼鬼祟祟,知道两个人肚子里都是坏水,像他这样的正人君子当然是不屑于和这两个小人为伍的。 徐光启把头扭到一边,盯着那个疯丫头发呆。 魏昭掩饰不住脸上喜悦,笑着对杨经略道: “大柜说,他记得老爷对他的好,既然是平辽侯的忙,他肯定帮。” ~~~~~~~~~ 裴大虎率金应河、吴霄、林宇、沈炼、赵远之四人,连同朝鲜兵、开原战兵以及商铺六十二人,又裹挟部分投降的开原兵,共计一百零八人,分为四路,往文登东、西、南、北两个方向突围而逃。 金应河、沈炼护着金虞姬母女向北门突围,其他三路皆为分散追兵所用。 马车载着金虞姬母女向北门而去。 裴大虎、林宇与吴霄率守城兵士很多都是原先开原战兵,见裴大虎等人冲来,纷纷让开道路,也不会裴大虎他们硬拼。 队伍一直向北,逃往威海卫,杨镐听闻金虞姬生下一个女儿,心中大喜,转而命令家丁魏昭。 “老夫在文登还有些交情。” 魏昭有些犹豫,不知道 “天主,你的圣子耶稣基督,恳求你因童贞圣母玛利亚的转求,赐我们分享永生的喜乐。原谅这些疯狂的异教徒吧,阿们!” 传教士金尼阁口中念念有词,举起燧发枪射向一名朝自己冲来的明军家丁。 轰! 杨起隆的家丁应声倒下。 杀红眼的家丁望着眼前这个突然杀出的红毛夷,怒吼连连,朝红毛夷杀来。 “愿上帝保佑大明。” 正文 第281章 实干兴邦东林党 “上帝保佑大明饥馑遍地。上帝保佑日本血流成河。上帝保佑新大陆原住民灭绝。” “你们的上帝太忙了。” 站在中军大帐的葡萄牙人谙熟大明官话,听见平辽侯抱怨,惶恐不安,连忙向这位年轻统帅解释,自己这次来大明,只是从事贸易事业,并不过问宗教事宜。 “东方的亚历山大大帝,请不要误会,不是所有葡萄牙公民都是神职人员,您对新大陆发生的悲剧也有了解?” 葡萄牙商人罗曼抵达山海关前,沿途很多人都告诫红毛夷,要对他平辽侯保持崇高的敬意。 当得知平辽侯年仅二十二岁,便已击败通古斯野蛮人,他的统治区域超过半个欧洲,而且眼下正在和明帝国分庭抗礼。 罗曼立即想到了凯撒、亚历山大大帝。 “贸易当然可以,不过需要等本官与朝廷议和,占据山东登州,那里有更优良的海港。” 刘招孙对葡萄牙商人笑着点点头,示意卫兵给红毛夷上茶。 三月底的辽西,天气宜人,然而平辽侯不准备在山海关继续等下去,他的耐心有限。 锦州、宁远一带的粮食被他们消耗一空,他已经命三十万外番辽民分批返回辽东,只留最后三个近卫军和部分辽民在山海关前继续和明军对峙。 京师迟迟没有回应。 刘招孙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 三月三十日是开原与明国议和的最后期限。 如果到时双方还不能谈拢,平辽侯将不得不采纳主战派意见,提前入关,终结大明。 目前辽南已在开原军控制之下,整个三月间,袁崇焕乔一琦他们将一船船战兵源源不断运往登州。 开战后,开原五个近卫军将全部出动。 平辽侯亲率近卫第一、第二军从山海关入关,直扑通州三河,担任主攻。 第三、第四、第五军将分为两路,一路从威海卫向天津方向进攻,一路截断漕运,阻挡河南、河北、湖广等地勤王军队北上救援。 同时,蒙古科尔沁部、喀喇沁部将由蓟州龙井关、喜峰口等地破墙而入,牵制山西、山西等地边军。 刘招孙将这个作战计划,称之为小冰河收割行动。 在小冰河收割行动中,他或许会对某个坐视金虞姬被杀的城镇进行屠杀,至于杀多少人,完全视平辽侯心情而定。 三月三十日还没到来前,他需要静静等待。 等待朝天官李惕然,等待朝鲜人带回来好消息。 三月二十八日,李惕然没回来,刘招孙等到了葡萄牙商人罗曼。 马可·波罗的游记被欧洲人争相传颂,受这本书的刺激,欧洲冒险家如哥伦布、探险家如尼克雷等人梦想,他们在世界的另一端所发现的中国,将会是马可·波罗描绘的拥有富丽堂皇的快乐宫殿和无与伦比的财富的世界——我们称之为天朝。 当然,对于那些更务实的欧洲人来说,他们需要寻找那些更为实在、更具体的东西: 瓷器、教士们穿着的丝绸、大黄、以及茶叶。 这些产自中国的人工制品在欧洲售价高昂,利润极大,所以有无数正直而勇敢的欧洲商人前赴后继前往中国寻求贸易。 罗曼便是他们中的一员。 罗曼于1618年(万历四十六年)抵达中国澳门,在见到刘招孙之前,他一直在葡萄牙船队担任通事(翻译)。 两年后,罗曼用积累的财富购买了一一艘最先进的三桅帆船,准备跟随荷兰人脚步,前往日本大干一场。 不料就在这一年,德川幕府宣布闭关锁国,禁止除中国、荷兰之外的任何国家商船进入。 曾经十分赚钱的远航日本商业活动接近尾声。 罗曼由此血本无归。 万念俱灰之下,濒临破产的葡萄牙商人选择皈依天主,转而交结耶稣会士。 或许是天主神迹,偶然一次机会,罗曼从一位大明北地传教士口中听说了平辽侯的事迹。 在明帝国遥远的东北一隅,原来竟还有这样一位致力于维护自由贸易。人权平等的实权派人物。 从平辽侯那充满朴实宗教气息的名字(招孙)中,葡萄牙人感受到了久违的古典主义气息。 罗曼和其他官员打交道,其中很棘手的问题是对方会起各种很生僻奇怪的字,用以彰显自己的文化涵养。 于是,他义无反顾从澳门一路向北,要开辟出一条辽东贸易线路。 “除了唐人(明人),其他货物都可以买卖,尤其是火器。” 刘招孙盯着罗曼深邃幽蓝的眼睛,在听完这位葡萄牙人坎坷不平的人生经历后,对他产生了兴趣。 “辽东的规矩,钱货两清,概不赊欠,罗曼先生,你若能顺利卖完这批货物,以后辽东辽南的贸易代理权,便交给你,本官只与你合作。下次再来时,把你们最先进的火器运一批过来,可以冲抵货款·····” 三月二十八日,平辽侯和葡萄牙人从中午开始商议各项贸易细节,等罗曼退出大帐,已是黄昏时分。 刘招孙照例忘了吃东西。 康应乾站在帐外,不等红毛夷走远,便冲进大帐,对着还在啃蒸饼的刘招孙叫道: “听说没有?” 刘招孙狼吞虎咽咀嚼蒸饼,抓起茶杯喝了口,抬头望向康监军。 “听说什么?” 康应乾也不管平辽侯有没有吃好,一把扯下刘招孙嘴上的半截蒸饼,火烧眉毛道: “啊呀,别吃了!孙督师被下狱了!” 刘招孙停下咀嚼,想了一会儿,问道: “哪个孙督师?” 康应乾哭笑不得。 “还有哪个孙督师!就是和咱们议和的孙承宗!前日的事,怪不得这些时日李惕然没有消息传回,原本朝廷风头变了!不与咱们开原议和了!估摸着李惕然也快要人头落地了。” 刘招孙脑子嗡嗡作响,放下茶杯,努力调整思绪。 虽说小冰河收尾行动在他心中推演过无数遍,在军事层面没什么问题,然而,开原上下,现在都还没做好准备入关。 除了王二虎、康应乾、袁崇焕这几个主战派,其他都对入关采取谨慎态度。 就是刘招孙自己,也还没准备好当皇帝。 就连新朝定国号为“汉”还是“齐”,他一直还没有确定下来。 更不要说还有称帝之后的各种麻烦和问题。 刚刚吞下一个辽西辽南已让他焦头烂额,要是占据整个北直隶,到时开原体系被稀释。 最后,他只得像朱元璋那样,兴起几场大案,屠杀自己几万人,才能控制全局。 到那时,他就真成了努尔哈赤口中的独夫民贼。 “孙承宗不是朱由校的帝师吗?皇帝如此宠信,谁敢动他?” 康应乾长叹一声,咬牙切齿道: “谁敢动他?平辽侯,你可知东林党?” 刘招孙满腹狐疑的打量康应乾一眼,心说,你不就是其中一员吗? 刘招孙借议和,想要诛杀许显纯,许显纯在得知自己被孙承宗卖了后,便立即联合东林党,将孙承宗与开原议和的条文抖了出来,朝野震惊。 接着,京师很快有人传言,孙督师在山海关收了平辽侯十大车金玉珠宝,还有十多名辽东绝色女子。 康应乾上气不接下气,情绪激动道: “本月二十五日早朝时,给事中姚宗文当着百官面,斥责孙承宗,说“辽事日困”,皆因孙废群策而雄独智,勾结开原,以赂刘之心,祸害大明。” 还有御史魏应嘉,御史张至发、给事中方世亮、刑部侍郎徐石麒,都攻击孙承宗,要求天子严惩: “人臣无境外交。未有身在朝廷,不告君父而专擅便宜者。孙承宗私款辱国,当失陷城寨律,斩。” ·········· 刘招孙摆了摆手,示意康应乾不要再说下去。 “这些都是东林人士?” 康应乾攘臂高叫:“那是自然!各个空谈误国,当年熊经略就是被这伙人害的!” 刘招孙忽然哈哈大笑: “怪不得给事中的名字听起来这么熟悉,原来都是以前弹劾熊经略的人。换汤不换药啊。” 康应乾瞪平辽侯一眼,心中抱怨,这种时候,刘招孙还能笑得出来。 “平辽侯,按照议和条款,江南运河等地生意,开原占据大半,如此东林反对也在清理之中。不过老夫想的是漫天要价,朝廷就地还钱,到时候大不了多分他们些银子,没想到竟变成这样?” “平辽侯,若是朝廷真杀孙承宗,开原可就骑虎难下。对了,你莫非没给那朝天官说,让他和谈时退让几步?” “本官当然说过。” 刘招孙笑声戛然而止,目光变回阴冷。 “实干兴邦东林党,东林是想吃独食,一点好处也不分,也罢,那就掀桌子吧。” 正文 第282章 檄文 “和气生财是不可能的,入关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康监军不是一直希望开原军入关吗?如今便是最好时机,不过需要一个好听的由头。” 康应乾跟着兴奋起来,以前磨破嘴皮子劝说刘招孙,他都不为所动,难得现在终于开窍,这样看来,那个朝鲜美姬也算死得其所,让平辽侯脱胎换骨一次。 康监军第一次对这金虞姬有些好感。 不等刘招孙说完,康应乾迫不及待道: “平辽侯勿忧,清君侧便已足够,眼下西南叛乱未定,陕西民贼蜂起,中原草莽丛生,皆因司礼监争权夺利,东林党空谈误国。平辽侯去年说让留意信王,老夫早就派人去河南,现在便可把朱由检搬出来,顶在前头。只说崇祯已被身边奸佞控制,等开原军杀入京师,也在紫禁城放一把火,让朱由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后兄终弟及,扶信王朱由检继位。” “然后建元天启?” 刘招孙小声嘀咕,觉得眼前世界越发荒诞。 康应乾没听清他说什么,问了一句,刘招孙连忙岔开话题,问道: “河南?本官记得,信王府邸在京师啊。” “什么京师?去年年底便搬回河南了!京城藩王成亲后,便要前往自己封地,平辽侯可是在说笑。” “哦,刚搬到河南,这回又要搬回京师了。” 刘招孙有些无语,想到因为自己穿越,连累朱由检多搬两次家,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位煤山战神。 “立即召集袁崇焕、乔一琦,马士英,还有孙传庭,让他赶紧从开原过来,让森悌先把舆论造起来,告诉天下,本官要入关清君侧了。” 康应乾一脸懵逼。 “敢问大人,何为舆论?” 刘招孙这次意识到自己现代汉语带入过多,耐心对康监军解释道: “舆论就是舆情,就像王莽,当年他篡位之前,不是各种天降异象吗?还有万民请愿,三辞三让之类,说错了,这是第二步,第一步是拥立信王·······” 康应乾一脸鄙夷望向平辽侯,此人脸皮之厚,再次刷新了康监军的认知。 刘招孙以为这位老搭档要对自己一番冷嘲热讽,却见康应乾抚须微笑,摇头晃脑道: “平辽侯此言差矣,五运更始,三正迭代,新陈代谢,武周代商,自古而然,周德将尽,妖孽递生,骨肉多虞,藩维构衅,天心人事,选贤与能,尽四海而乐推,非一人而独有······平辽侯不过顺天行事,何有僭越篡夺之说!” 刘招孙目瞪口呆。 明代进士果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像康应乾这样的三甲进士,说起篡位来都是引经据典,估计这老头子平时没少花心思在这上面。 “不止祥瑞,五行五德、新朝国号、官制礼仪,宗庙祭祀,老夫都会安排妥帖。如此大事,森悌那黄口小儿就不要参与了,有老夫与王化贞、王在晋三人便已足够。” 刘招孙呵呵一笑。 搞了半天,康应乾是想把乔一琦、袁崇焕他们排挤出核心权力层。 眼下还没入关,底下这帮人又要开始拉帮结派争权夺利了。 果然有意思。 刘招孙想了想,觉得这也是人性使然。 争就争吧,只要能把事做好,别像东林君子们那样空谈误国就好了。 “既然关系重大,便不能少了开原几位元老,袁崇焕、孙传庭亦可出谋献策,还有乔监军,本官能有今日,少不得诸位相助。” 康应乾知道平辽侯是想制衡各方势力,不过他还是坚持道: “乔一琦口无遮拦,此乃机密要事,让此人参与,怕是·····” 刘招孙霍然起身,大步走向帐外: “这便是本官的阳谋,就是要让朝廷知道咱们造反的决心,让乔一琦来做,最好不过,此事已定,由你们共同策划,四月一日前,呈递中军大帐。” 开原一众文官闻听此事后,纷纷放下自己手头事情,争先恐后赶往辽西,为平辽侯出谋划策,帮着平辽侯“清君侧”。 只有孙传庭、袁崇焕两人不为所动,孙传庭一直留守开原,直到刘招孙第二道将令召唤,他才很不情愿动身前往山海关。 袁崇焕已到登州,山海关前的权力争斗不感兴趣,每日忙忙碌碌,筹集粮草,秣马厉兵,时刻准备截断运河,北上京师。 接下来几日,平辽侯与众心腹日夜谋划,商讨清君侧的各项细节,安排得力人手前往河南,不惜代价绑回信王朱由检。 在刘招孙提议下,攻入京师后,朱由检的年号将定为天启,换句话说,他们以后需要拥立天启皇帝。 崇祯元年四月八日。 孙传庭、康应乾联手起草檄文,宣布平辽侯将奉崇祯皇帝衣带诏,率五十万大军入关,荡平奸佞,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檄文全文如下: 《奉诏靖难书》 明崇祯元年四月己酉朔。 宣武将军、平辽侯、辽东总兵官、太子太傅刘招孙告大明一十三省、都司指挥使,府、道、县卫指挥使、千户、百户、行都司、留守司、守御千户: 光宗皇帝千秋称圣,夙兴夜寐,劳苦得疾,而奸人李三才、张问达、张慎言、周希令等,乃借红丸以快私怨,才乃国贼!待先皇殡天,圣天子继位,而奸人杨涟、左光斗、周嘉谟、高攀龙等,又借移宫以贪定策之勋,而希非望之福!将先皇凭几之遗言委诸草莽,以待封之宫眷视若寇仇!臣子之分谓何?敬忠之义安在! 东林一党,以策立之功,窃据内阁,党羽遍布,私擅爵赏,广致贿遗。 竭民脂膏、剥民皮骨,今天天下水旱频仍,南北多警,民穷财尽。 自东事以来,辽饷加逼,官仓空而库藏竭,民十室而九空,亿万黎民,冻骨冷肌,冬无被絮者居其半;饿殍遍野,日不再食者居其半。流民未复乡井,弃地尚多荒芜。男女啼饥号寒,父母吞声饮血。君门万里,谁复垂怜?! 平辽侯每每思之,不胜哀鸣! 举江北半壁之天下,尽属东林之鱼肉! 奸人李三才等慢侮天地,悖道逆理。长于内争,短于治国。先皇查曲宥其罪,东林不思引咎感恩,进献媚药,鸩杀泰昌皇帝;厚结刺客,多聚亡命,戕害前厂公魏。 交通倭虏,潜行叛逆,罪大恶极,伐楚、越之竹,不足以书其恶。 略举大端,以喻使民。 本官奉天倡义,代罪吊民,兹者亲统大师,首取京师,出生民于水火,复天子之威仪。 开原仁义素著,赏罚久明。 先机者有不次之赏,后至者有不测之诛。一身祸福,介在毫芒;千古勋名,争之顷刻。 师不再举,时不再来,布告遐迩,咸使闻知。敬哉特谕。 正文 第283章 靖难 崇祯元年四月初,原蓟辽督师孙承宗以谋逆通敌罪被弃市京师,平辽侯特使李惕然亦被凌迟处死。 消息传回辽西,四月八日,刘招孙广发靖难檄文,于山海关前斩杀吴襄家三十七口祭旗,只余吴霄幼子一人为活口,此子即为刚满十岁的吴三桂。 四月九日,开原军民一十二万人,分两路,水陆并进,讨伐逆贼。 一路由刘招孙、邓长雄率领,八万人马取道山海关,沿永平、遵化向京师进攻,迎战正面防御的蓟镇边军。 一路由乔一琦、袁崇焕率领,在登陆威海卫后,继续向西北挺进,经莱州、青州府,截断山东境内运河,由山东进入真定府,向京师南部迂回,堵截南方赶来的勤王军。 这便是平辽侯心心念念的小冰河收割行动。 南北夹击,东西并进,以雷霆之势,收割京畿。 得知王在晋叛变,山海关失守,兵部急调天下兵马,入京勤王。 明廷放弃对陕西、成都、河南等地土司、流民镇压,希望集全国之力与开原军决战。 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除了蓟镇、通州、昌平等地明军尚可集结作战,其余勤王军抵达京师最早也在半月之后。 届时,崇祯皇帝怕已吊死煤山——如果他和他弟弟朱由检结局一样的话。 而且,经历过不久前的宁远惨败后,各路明军对平辽侯的实力已有了全新认识。 只要不是铁了心要和大明陪葬,都不愿轻易和开原军硬碰硬。 尤世威战死、祖大寿败亡,大家也不是傻子,刘招孙动辄裹挟数十万人马蚁附攻城,这样的打法,只有疯子才有。 北直隶各地后勤王兵踟蹰不前,故意拖慢行军,而河南、河北的勤王兵也被阻挡在山东境内。 袁崇焕集中红夷大炮对运河节点城镇进行猛烈轰击,纵容麾下焚烧漕船,四月中旬,北运河山东断绝,在训导官鼓动下,数万失业纤夫加入叛军大潮,席卷山东北部。 凤阳、南直隶等地勤王兵与开原军在蚌埠爆发大战,南直隶明军久不经战事,在开原军犀利攻势下,纷纷沿运河向南溃逃。 运河断绝造成一系列连锁反应,南京、瓜州、临清等地物价暴涨,百姓怨声载道,京师米价涨到每石五两银子。 四月九日,辽东经略王在晋于山海关前率兵投降,刘招孙委任王在晋为征讨天下大都督。 四月十二日,平辽侯以山海关降军为先导,合兵一处,共计十万军民,疾行向永平府逼近。 四月十五日,大军至永平,永平守将柴国柱开门投降。 四月十八日,开原军猛攻迁安,次日,迁安守军斩杀知府,纳城投降。 四月二十二日,开原军至遵化,距离京师已不足四百里,蓟镇烽火不绝,连绵上百里,京师震动。 崇祯皇帝急召蓟镇总兵官满桂入京,升任满桂为蓟辽督师,加封太子太师,世荫锦衣佥事。 满桂以“资质浅薄,不堪大用”为由,拒绝崇祯加封。 四月二十二日,十万大军围攻遵化,康应乾派人入城议和,杨维岳斩杀使者,夜袭开原军。 刘招孙下令重炮围打,昼夜不绝,二十五日,攻破城门,城中残余明军,皆被处死。 二十七日,平辽侯大纛行至蓟州,蓟镇总兵官满桂临阵倒戈,诛杀监军太监,引导开原军入蓟州。 三十日,投降明军为先锋,开原军压阵,共计十三万大军,与通州守军阵战于通州城东。 炮击开始后,通州守军火炮接连炸膛,不战自溃。 开原军骑兵掩杀,通州军大败,总兵官王梳铨在家丁护卫下向京师溃逃,残兵投降。 五月三日,十五大军兵临北京城。 平辽侯决定先拔除顺义、昌平两城,解除侧翼威胁。 顺义昌平守军不战自溃。 崇祯派去监军太监杜勋带头投降,以隆重礼仪迎接平辽侯。 史书记载杜公公“蟒袍鸣駎,郊迎三十里之外。” 同日,昌平兵备道于重华如法炮制,“出郊外十里迎平辽侯,士民牛酒塞道。” 五月五日,平辽侯抵达京师城下,监军太监杜之秩与前来勤王的总兵官宋通,不战而降,巡抚何谦、总兵马岱临战逃脱。 同日,崇祯皇帝在中左门召见新任命的滋阳知县等三十三人,讨论“剿寇生财”之策。 黄国琦说:“当今之计,亟待收拾人心,其次在于用人。” 朱由校问:“何以安人心?” 黄国琦答:“安人心不难,只要皇上西南,则人心自安。” 崇祯还要再问,这时贴身太监王承恩忽然递上一封塘报。 皇上拆开御览,脸色顿时骤变,起身入内。 自此万事皆休,京师孤注的形势已经不可逆转。 六日,平辽侯指挥军队从沙河挺进,直插平则门,火光冲天。 开原军兵临城下,京城之中原本信誓旦旦说要死战到底的东林君子们,见此心情,立即分化瓦解,有如大厦将倾,各奔东西。 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叶向高,联合户部尚书赵南星、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攀龙等二十多位东林大佬,秘密策划应变,相约开门响应平辽侯入京。 正午时分,开原大军攻打平则门、彰义门、西直门,守城三大营(五军营、神枢营、神机营)士兵一触即溃。 三大营在万历四十七年开原军献俘京师时,便对这支强军有过近距离接触,自知不是对手,而且这三年下来,京营兵越发孱弱,粮饷拖欠,兵器不足,守城的只剩些老弱残兵和宦官营。 京城四面如黑云蔽野,八万多大军带着浩浩荡荡的流民,十六万人马将北京城围得水泄不通。 午时三刻,刘招孙在中军卫队簇拥下,来到左安门城门前。 站在浑浊不清的护城河前,刘招孙想起了金虞姬,想起那个生死不明的妻子,想起万历四十七年他第一次入京献俘的画面,想到了熊廷弼。 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他策马来到城墙前,在卫兵护卫下,张弓搭箭,朝左安门牌匾射去。 嗡一声响,大箭正中靶心。 四面响起山呼海啸的万胜声。 “平辽侯万岁!” “开原万岁!” 刘招孙勒马四望,眼前兵甲如云。 城头皆是被遗弃的佛朗机炮、铁蒺藜、鹿角,京营士兵的铠甲兵杖旗帜丢得到处都是,一些瘦弱的宦官趴在城头乞求饶命。 烽烟从京师四面城墙升起,人马喊杀声响彻不绝。 城头守军约有数千,他们饥寒交迫,忧惧交加,竟然不敢向开原军还击,只是向城下放空炮。 平辽侯见状,立即叫来传令兵,让炮兵不可用实弹炮击,以免伤及京师无辜百姓。 康应乾立即叫来投降太监杜勋,让他转告城上守军: “若城上炮火击死一名开原军士,大军将立即屠城!” 守军闻之胆寒,不敢朝炮膛中装填铁球铅子,只放硝烟火药。 就这样,放空炮成了双方默契达成的协议。 炮击半个时辰后,开原训导官森悌在彰义门喊话,表示平辽侯只诛杀东林逆党,并不伤及无辜百姓。 樊城伯李守锜在城头大声回话: “我入开原军大营为人质,平辽侯可派遣使者与圣上面讲。” 森悌怒道:“朝鲜使者已被东林逆党凌迟,平辽侯有言,若再敢毁盟弃约,大军破城,鸡犬不留!” 开原方面随即派出投降太监进城传话。 杜公公进城后,进入乾清宫,对崇祯皇帝道: “刘贼兵强马壮,势不可挡,愿圣上三思。” “刘贼请求朝廷割地求和,割让辽东、辽西、山东,允许平辽侯分国而王,另外须犒赏开原军五百万两白影,此后,平辽侯将协助朝廷剿贼,铲平关内群贼,防御蒙古鞑靼,不过平辽侯不奉朝觐。” 朱由校颤巍巍举起手,他环顾左右,群臣害怕承担责任,都一言不发。 这位万历皇帝的皇孙,泰昌皇帝的皇子,也顾不上什么九五之尊,大声对面前的杜勋道: “回去告诉平辽侯,朕许了!” 刚才还沉默不语的百官闻听此言,立即炸开了锅,纷纷开始劝谏皇上。 “皇上,目下国库入不敷出,去年各地赋银收入不过区区三百万两,而今亏空一百五十万两,如此能拿出五百万两犒赏银?” “皇上,不可与民争利啊,刘贼贪得无厌,张口就是五百万两,当年此贼在神宗皇帝面前,也是这般狮子大开口!无需理会此人!” “京师固若金汤,刘贼孤军深入,岂不闻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一旦勤王军四面合围,必定·····” 十七岁的崇祯皇帝朱由校忽然看清楚这群东林君子们的真面目。 他硬着头皮道: “而今内帑如洗,一毫无措,筹集五百万犒赏银,还得靠诸位爱卿了。” 赵南星沉声道:“陛下,祖宗三百年来积蓄,如此困窘至此?” 朱由校拍案而起,龙颜大怒: “确实没有!先皇遗留两百万内帑,已交由兵部,分发辽西,充作辽饷了!祖大寿欺君误国,可恨可恨!” 崇祯说到这里,忽然有种将祖大寿重新凌迟处死的冲动。 正文 第284章 乾清宫大火 “今事已急,国家危亡,一念之间,诸爱卿慷慨解囊!待刘贼退去,朕必加倍奉还!” 崇祯元年五月六日,京师乾清宫。 焦躁不安的朱由校几乎是乞求诸大臣,希望百官能凑齐五百万犒赏银,然而群臣纷纷表示“家计消乏,无能为力。” 朱由校以死相逼,群臣仍是一毛不拔,只得命杜勋出城向平辽侯回话:“事关重大,容朕再做考量。” 左安门城外,平辽侯中军大帐,刘招孙望着身边一众心腹,神色平静道: “皇上拒绝和议,下一步当如何?” 即便刘招孙等得起,身后十六万大军也等不起。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可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过,他不想背负一个叛国弑君的恶名,被记录于后史。 刘招孙扫视四周,目光落在康应乾身上,康监军心领神会,立即站出来道: “刘总兵,皇上为东林奸邪劫持,诏令不出紫禁城,正是我辈忠臣良将报国之时,当一举攻入城中,剪除元凶,解救天子于倒悬!各地勤王兵马旦夕将至,时不我待,不容迟疑!” 乔一琦、马士英也附和道: “平辽侯率大军入关靖难,正是为了此时,此刻万万不能迟疑!” 刘招孙微微点头,虽说从山海关一路打到这里,造反早就麻木了,然而这最后的临门一脚,确实还需要一定勇气。 平辽侯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孙传庭,这两个多月,孙传庭一直留守开原,协助诰命夫人处理辽东政务,不久前才被刘招孙紧急征召至辽西,而后跟随开原军从辽西一路杀到京师城下。 眼见得平辽侯麾下队伍滚雪球似得越滚越大,军心士气,比之去年征战赫图阿拉时还要雄壮。 孙传庭也知道这十多万人鱼龙混杂,很多人都是跟着打顺风仗,然而以开原目前之实力,想要鲸吞天下,也只有这样吸纳降军了。 他朝平辽侯行了一礼,语气和缓道: “大军所向披靡,自山海关至通州,皆传檄而定,自应一举攻破京师,不可拖延时日,否则不仅粮草紧张,有四面勤王兵马威胁,辽东建州、海西两部,若是见我们太久不回师开原,两位外番首领会难免不会有其他心思。” 刘招孙神色冷峻,孙传庭所言颇有道理。 没有绝对忠诚的部下,就如同没有永远的朋友,这次入关,平辽侯没有允许建州、海西等部女真参战,主要是担心引发关内百姓强烈反抗。 不过,他召集了女真各部牛录以上军官头领一百多人随行,名为观战,其实就是把这些人当做人质,提醒杜度和布尔杭古,不要轻举妄动。 在目睹部下一次次背叛与贪腐行为后,刘招孙对人性可谓失望透顶,未来,以德服人会渐渐变少,威逼利诱将成为他驭下的常态。 “孙大人所言甚是,那你以为该当如何?” 孙传庭看了众人一眼,接着道: “刘总兵,京师乃首善之区,南北运河贯通,将天下钱粮财赋聚集此地,不可等闲视之。城中居住达官显贵,大都与各省、府、县豪强士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除非想与天下为敌,否则,便需对不同官员采取不同策略,不可全部斩杀。而要想达到这些,就必须在攻城之前,须先考虑好,何时入城?何人入城?入城之后若生变乱,该当如何?开原军军律森严,战兵唯命是从,自不多言。都会遵从平辽侯将令的,那些新近投降的边军就不一样了。” 下官以为,绝不能让那些投降的边军入城,否则祸患无穷。” 刘招孙抚掌微笑,还是孙传庭老成谋国,他忽然想起历史上李自成入京。 顺军初入北京城时,军律严明,每日都有军卒因违反军律,抢劫奸·淫被斩首示众,后来等到顺军在一片石败于清军,北京城中的顺军军纪就渐渐涣散了。 刘招孙相信自己能比李自成做的更好。 毕竟,他现在不用面对突然入关的满清八旗,或者其他强大势力背刺自己。 因为开原军现在就相当于满清八旗。走满清的路,让满清无路可走。 所以平辽侯身后不存在任何威胁,绝不会像历史上的大顺军那样,占据京师后,一次惨败,便一败再败,直到最后完全覆灭。 “邓长雄!立即从近卫第一军、第二军中抽调两千战兵,准备破城之后,随本官入城,剩余战兵,把守住京师九门,阻止其他军民进城!没有本官将令,敢有随意进入北京城者,斩!” 邓长雄领命而去。 康应乾轻咳两声,凑到刘招孙耳边,低声道: “平辽侯,之前老夫和你说过的建文故事,还要不要给天下人讲一讲?” 刘招孙愣了片刻,犹豫不决望向康监军。 建文帝朱允炆于靖难大火后消失不见,有人说他扮做和尚逃出了南京,也有人说,南京城破后,便被燕王杀死,丢在大火中又给烧成了焦炭。 “当年神宗皇帝有恩于我,若非万历皇帝提携,本官现在不知身在何处,不忍对他子孙·····” 康应乾连忙上前,作势就要捂住平辽侯,不让他再说下去。 周围乔一琦、孙传庭、马士英等人,都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似得,都把头扭到一边,盯着护城河发呆。 “平辽侯!此时是妇人之仁的时候吗?你看看。” 康应乾一把拉起刘招孙手,指着城墙四周连绵不绝的营垒。 距离两人百步之外,一家随军出征的流民正忙着煮饭,一口破锅里煮的肉不知是人腿还是狗腿。 由于粮道延伸千里,开原军粮草早已不济,眼下勉强只能供应部分投降明军,至于这些裹挟跟随而来的流民,他们的吃饭问题,就靠自己去解决了。 “平辽侯!你看到没有?十几万人都在望着攻城,望着分粮食,眼睛都望穿了!你还要在意什么神宗皇帝,神宗皇帝就埋在地底下,你和死人讲什么恩义?当年你我在萨尔浒血战时,朝廷是如何苛待我们的,你忘了吗?!” 刘招孙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孙传庭忽然打破沉默。 “刘总兵,皇帝必须除掉,否则,后患无穷。眼下大明南北烽火,各地民变四起,咱们不能有妇人之仁,否则,明日便会有十个朱由校冒出来,打着复辟名号,到时候,死的可不只是今日几十个人了。” 康应乾带头跪下,四周黑压压跪下一大片,马士英带头叫道: “事已至此,若平辽侯不从,请斩下官人头!” 刘招孙默然,良久之后,摇头叹息道: “尔等要把本官放在火炉上烘烤吗?” 康应乾连忙上前,低声道: “不必担忧,老夫已全部安排妥当,信王朱由检也在路上了······” 崇祯元年五月初六,京城上空烟火弥漫,微雨不绝。 百姓在惶恐不安中渡过,午后,冰雹雷电交至,凄风苦雨。 百姓争相传言,天降异象,大明恐将不保。 日暮时分,远远望见皇城焚燃。 史书记载: 上(刘招孙)望见宫中烟起,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中使出其尸于火中,还白上。 上哭曰:果然,若(崇祯皇帝)是痴呆耶!遂尽诛东林奸邪。 (第四卷完) 正文 第285章 报仇雪恨 崇祯元年五月七日黎明,紫禁城上空浓烟滚滚,长安街头人马嘶鸣,平辽侯率开原军进入北京城。 两杆黑色龙虎大纛下,开原近卫第一军、第二军抽调两千战兵排成整齐方阵,从长安街前快速通过。 战兵皆明盔铁甲,张劲弓,挟长矢,携火铳,腰挎长刀短斧,衔枚疾走。 步兵每五队,配一炮兵旗队,四磅野战炮随跟着方阵后面,隆隆驶过街头,引得京师百姓驻足观看。 见惯了大世面的京城百姓们对眼前这支军队大都是冷眼旁观。 朝天门大街两边店铺门全部打开,行人往来不绝,不过大多数人都躲避在路旁,整个街道寂然无声,只能听到一队队战兵整齐踏步声与战马的嘶鸣声。 午时初刻,距离康应乾口中的“黄道吉时”越来越近。 开原军统帅——平辽侯刘招孙头戴明盔,身穿一品仙鹤袍服,骑乌骓马,在一百多骑卫兵簇拥下进入德胜门。 太监王德化带领紫禁城中残存宦官数百人出门迎接,在这位老太监的引导下,平辽侯率康应乾、乔一琦、孙传庭、马士英等人从西长安门进入皇城。 远远望见皇极殿方位火光冲天,平辽侯眉头紧皱,回望康应乾,康应乾一脸得色,上前低语: “刚才让平辽侯晚些入城,便是为了把戏做足,已按平辽侯吩咐,将他藏匿妥帖,烧死的是个太监。” 刘招孙立于马上,对着漫天火光,欣慰的点了点头。 最后时刻,他还是不忍对朱由校赶尽杀绝。 自从金虞姬遇险,他开始相信因果报应,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 就像北宋赵匡胤陈桥兵变,欺负柴家孤儿寡母,到头来,赵匡胤自己儿子的下场也很凄惨。 平辽侯需要做的只是消灭朱由校的政治生命。 而消灭政治生命的方法有很多,肉体消灭只是其中的一个方法,而且未必有效。 如果能让天下人都知道崇祯皇帝死了,那么皇帝的影响力也就没了。 正如当年燕王朱棣烧死自己侄子,然后妆模作样派人四处搜寻,为的只是让天下人以为建文帝还活着,从而封住悠悠之口,免得自己落下个弑君骂名。 当所有人以为朱由校已经死了,那么他活着也等于死去; 当所有人以为朱允炆还活着,那么被杀了也将永生。 朱由校不死,然而其他人需要死。 “许显纯抓到没有?” “平辽侯放心,早就抓住了,九门都是咱们的人,他还能逃哪里去?现在被押在皇极殿前,被卫兵打得半死。” 刘招孙策马走向皇极殿,对康应乾道: “不要让他这么容易就死了,皇上都殉国了,厂公也该跟上,走,康监军,随本官再去演最后一出戏。” ~~~~~~ “大眼儿!此时是痛哭流涕做忠臣的时候吗?我等当立即拥立新君,稳固人心,以杜绝宵小跳梁不臣之心!” “放开本官,不要拦我,我要救皇上!皇上!臣靖难来迟,罪该万死!皇上!” 乾清宫皇极殿。 从各自府邸被开原战兵“请”来的大明文武百官们,默默注视眼前这幕,各人身后站着一名开原战兵,皆是手执利刃,杀气腾腾。 东缉事厂厂公许显纯满身是血,全身上下五花大绑,被两个卫兵按住肩膀,像一滩烂肉似得跪在熊熊燃烧的大火前。 须发花白的康应乾气喘吁吁,几次将平辽侯从燃烧的大殿门廊下拽出,乔一琦马士英等人也跟上来帮忙,几人一起合力,才终于像老鹰抓小鸡似得拖着刘招孙来到安全位置。 皇极殿屋檐黑烟滚滚,房梁斗角在大火中噼里啪啦,空中弥漫着人肉燃烧的恶臭味。 灼热的气浪烤的人全身发烫,仿佛下一刻也要跟着崇祯皇帝殉国。 刘招孙悲痛欲绝,红红的眼睛中映出渐渐崩塌的宫殿,他眼神变动,不知内心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管事太监拎着水桶赶来救火,刘招孙回头望向康应乾,惊讶发现老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披上了块麻布。 再看他表情,看起来比死了亲爹都难过。 “皇上!” 忽然康应乾一声哀嚎,鼻音拖得太长,几乎快要窒息。 “皇上,到底是哪些奸贼放得火,臣一定协助刑部、镇抚司彻查清楚!明正典刑!” 刘招孙昨夜一宿没睡,刚才痛哭一场,已是精疲力竭。 忽然被这声哭嚎惊醒,接过康应乾递来的麻布,都自己披上,红着眼睛道: “君父升天,天崩地裂!康监军说得对,京师百官,这两日朝会者,全部要查!一定要查出凶手!” 马士英跳出来,指着地上跪着的许显纯道: “平辽侯,下官建议,先从这狗太监查起!” 马士英刚说罢,卫兵便带上来几名宫女。 康应乾与马士英将宫女带到百官面前,大声质问道: “刚才本官已经听说,你们见到了纵火之人,都看清楚了,昨日在乾清宫纵火的是何人?指出来!” 在场京官个个都是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他们都知道刘招孙进京必要报复自己。 一个月前,就是这些京官撺掇凌迟开原使者,决意与平辽侯开战。 跪在康应乾面前的一个兵部主事直接尿了裤子。 刘招孙望着跪在地上的许显纯,身子踉跄走到仇人面前,牙齿打颤道: “你们为何要对他们下手?不满月的孩子,你们如何下得了手!” 许显纯身子哆嗦一下,微微扬起了脸,他的左眼被卫兵打得只剩个血淋淋的眼眶,右眼满是惶恐不安,随着眼珠转动,身子也在有规律的颤抖。 刘招孙怒火焚心,身上雁翎刀竟然更着铮铮作响,好像下一刻就要自己挣脱刀鞘。 昔日威风八面的九千岁被吓得匍匐在地,悲切哀求: “刘侯爷饶命,安远将军和她孩子的事儿,咱家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都是曾其孝那狗东西,擅自动手,去年五六月间,咱家只是让他去开原打探消息,没想到。” “没想到他弄出这么多事情,杀了开原百姓,带走宋应昇,还要杀平辽侯夫人,咱家,咱家恨不能把他千刀万剐。” 平辽侯沉默不语。 “平辽侯。” 许显纯试探继续说道。 “咱家在南直隶还有些人脉,若是平辽侯有意,咱家多给安排些极品扬州瘦马,不比安远将军逊色·······” “咱家·····” 刘招孙忽然呼吸急促,气喘不止,很快变成低声呻·吟。 康应乾见状,连忙上前轻拍他后背,乔一琦拿来椰瓢,递来清水。 刘招孙跪倒在地,对着眼前大火,目光空洞,仿佛突然失去了魂魄。 他的孩子刚刚降生,便匆匆告别人世。 自己女人在最需要自己保护的时候,他却没守护在她身边。 直到听到扬州瘦马四字,一种从未有过的悔恨与愤怒一点点涌上刘招孙心头。 几个月来,刘招孙每天都让自己忙忙碌碌,倒头就睡,睡醒继续忙碌,从不敢多想那件事。 直到现在入关结束,京师在他控制之下,仇人跪在眼前,正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打量自己。 积蓄半年的悲伤情绪化作满腔愤怒,如漫过大堤的洪水,忽然全部爆发。 “平辽侯饶命!等平辽侯继位,咱家给你做牛做马,小心服侍。” 不等许显纯说完,刘招孙喉咙中发出野兽般嚎叫,使出全身力气将厂公举起,不顾许显纯挣扎,径直把人扔到了熊熊大火中。 这时,两个宫女颤抖着举起手,缓缓指向在火海中挣扎的厂公。 “是,是厂公纵火。” 数千军民目睹眼前这恐怖一幕,全都张大嘴巴。 康应乾转身对旁边还在发呆的森悌耳语几句。 东莞仔带上十几名训导官,大声道: 平辽侯对君父之心,可鉴日月,听闻圣上遇害,悲痛欲绝。 康应乾回头望向跪在地上的京官,继续道: “元凶不止一人,诸位都看见了,平辽侯为靖难之役,殚精竭虑,操劳如此,诸位同为大明忠臣,是该表现忠心的时候了。” 正文 第286章 僭越 五月八日凌晨,皇极殿的大火渐渐熄灭,曾经大明皇帝的寝宫,变成一堆冒着青烟的废墟瓦砾。 司礼监太监王体乾带着群小公公,在废墟中,用龙袍小心翼翼捧出大行皇帝烧剩的骸骨。 平辽侯率百官对大行皇帝骸骨三叩九拜,礼部官员将骸骨暂时安置于慈宁宫,等新皇继位再下葬帝陵。 乾清宫的大火虽然熄灭,北京城中的腥风血雨才刚刚开始。 许显纯死后,东缉事厂上至镇抚司指挥使,下到普通番子,凡是参与过泰昌三年刺杀平辽侯,策反文登行动的人,全由三法司连夜会审,宣布为谋逆之罪,家产抄没,立即处死。 鼓吹“荡平”勤王军,诛杀刘招孙的几位东林党魁,连夜被三法司过堂审讯。 经过刑部尚书王纪公正审判,原内阁首辅叶向高、吏部尚书周嘉谟、山西道御史侯恂等十五人犯挑拨同僚之罪,律斩。 平辽侯念及叶向高开门纳降,引导勤王军诛杀阉逆许显纯,且年事已高,建议免其死刑,允其戴罪立功。 另经审讯,吏部尚书周嘉谟,勾结许显纯,对大行皇帝怀恨在心,于崇祯元年五月五日夜,派死士潜入皇宫纵火,罪不容恕,家产抄没,诛三族。 平辽侯没有在北京城进行大规模追赃助饷。 刘招孙不是李自成,开原军下也不是大顺军,这次入关勤王的目的是为控制天子,扩大平辽侯在全国的影响,不是斩尽杀绝,和整个大明官僚体系为敌。 而且像李闯那样杀鸡取卵,是根本不可取的。 当然,从李自成后来在京师考掠七千万两白银来看,明末京官们的个人财富还是很可观的。 这块肥肉不能轻易放弃。 平辽侯给马士英定下八百万两白银的追赃助饷名额,最多不能超过八百万两,想方设法从东林党人嘴里敲出银子。 不过刘招孙对几位手下特别提醒,追赃要以合法形式进行,至少表面上要合法,可以考虑与阉党合作,而且不能太过,尽量别弄出人命。 就目前局势而言,开原体系中,还缺乏一批对全国形势有真知灼见,能帮助平辽侯统筹全局,提出恰当战略方针的职业官僚——指望康应乾乔一琦这批人管理一州一郡勉强可以,正要让他们独当一面,恐怕力不能及。 而聚集京师的两千多大小官员,组成了这个时代的文官精英集团,在找到可替换现有官僚体制之前,刘招孙知道自己离不开这些人。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大行皇帝丧礼须尽快依礼施行,如此方能安定人心,恢复秩序,也才符合自己勤王靖难的人设。 在这个时代,皇家的丧葬婚嫁礼仪是与政治利益密切挂钩的大事,绝对不容小觑。 从某种意义上,朱由校的葬礼,远比追赃助饷更为重要。 丧礼处理好的话,将会为接下来自己的扩张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阻力,必须认真对待。 远的不说,当年嘉靖皇帝为了他爹的尊号问题,和杨廷和杨慎斗了整整三年,最后在左顺门前廷仗打死十六名大臣,才得以收场,成为有明一代著名的大礼仪事件。 依照大明礼制,大行皇帝丧礼须由嗣皇帝审定才能施行。 换句话说,现在需要先拥立新君。 在马士英等人策动下,五月八日、九日,魏忠贤之前的亲信,纷纷站出来,以《三朝会典》为基础,揭发东林党人种种不法行径,对政敌发动反攻。 短短两天,数十道弹劾东林的奏疏被呈递内阁,道道都是“杀人之疏”。 内阁首辅叶向高大难不死,惶恐不安,司礼监的公公受许显纯牵连,也被平辽侯杀去大半。 叶首辅不能像万历皇帝那样洒脱,直接将这些狗咬狗的奏疏一烧了事,在多方压力下,他只得把奏章转交给平辽侯,让平辽侯与内阁一起决断。 “如此僭越,恐怕不合朝廷规制吧?本官又不能代天子行事。” 左安门翁城,勤王军大帐,刘招孙望着眼前堆积成小山的奏章,露出惶恐不安表情。 几位六部官员跟着司礼监太监来到开原中军大帐。 兵部侍郎李邦华冷冷望着开原众人,沉默不语。 康应乾劝道: “平辽侯莫要推辞,信王过几日才到,眼下京师叛逆未除国无宁日,事急从权。” 随行而来的一位礼部侍郎也大声道: “平辽侯三朝元老,人望所归,此次率勤王军入京,力挽狂澜于既倒,当此为难之时,万勿推辞!” 刘招孙呵呵一笑,自己才二十二岁不到,就成了三朝元老。 这样算来,京城两千多官员,基本都是三朝元老了。 他笑着望向那位礼部官员,小声问旁边康应乾: “这位是?” 不等康应乾开口,那官员自己大声道: “下官礼部侍郎侯徇,早闻平辽侯威名,今日一睹尊容,三生有幸……” 刘招孙对他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这位侯徇应该就是写《桃花扇》那位侯方域的老爹。 看这样子是要主动投靠自己,刘招孙倒不介意多收几个小弟。 当日,在康应乾侯徇等人力谏之下,刘招孙开始查阅全国发往内阁的奏章。 不知不觉之间,平辽侯俨然已成类似摄政王的角色。 刘招孙前世,对明末党争多少有一点了解。 不过当看到案头堆积成山的弹劾东林的奏章时,他的内心受到了深深震撼。 首先读到的是左副都御史倪文焕的奏章。 倪文焕表示,东林还未得到清算,东林巨魁尚未全部伏诛。 他在奏章中写道: “自东林以假道学簧鼓,呼朋引类,阱陷正人,巧就一己之功名,埋没数十年公论,为圣主之谬民久矣······今日为漏网,他日为煽毒,为翻局,还需着巡按提问,追赃充饷。” 御史张讷更进一步,主张取缔天下所有书院,从京师的首善书院开始,到东林书院、关中归属管、江右书院、徽州书院,取缔理由是,这些书院都是东林党人敛民脂民膏修建而成。 “孙慎行、高攀龙等辈窟穴其中,肆行秽事,交结津要,纳贿行私····” 御史石三畏摆出一副算总账的架势,从万历三十九年辛亥京察谈起。 “李三才接连顾宪成,搅番世界,只寻一只手手遮天,布弥天之阵,流毒播虐,天日为黑。” 他建议顺藤摸瓜,不仅要逮拿北直隶的东林党人,东林南方的老巢,也要彻底清理。 御史王绍徽仿照梁山一百零八将,编纂出一个东林点将录,强烈要求按照名录逮捕诛杀。 刘招孙粗粗一看: 开山元帅 托塔天王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晁盖】 总兵都头领二员: 天魁星及时雨大学士叶向高【宋江】 天罡星玉麒麟吏部尚书赵南星【卢俊义】 掌管机密军师二员: 天机星智多星左谕德缪昌期【吴用】 天闲星入云龙左都御史高攀龙【公孙胜】 ······· 刘招孙细细看了两遍,发现这个名单几乎涵盖了明末所有重臣,除了袁崇焕暂时没有,其他人几乎都在。 要是真得按这个名录逮拿,大明官场怕是要被清空了。 正文 第287章 来!吾皇当为尧舜 五月中旬,清河兵备道马士英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开原镇抚兵,对照王御史《东林点将录》所记名单,挨个上门,搜遍京城,向东林好汉们追赃助饷。 除了叶向高、侯询等已经投靠平辽侯的东林党人,《点将录》上提到的官员,一小半已经亡故,还有一部分此时没在京师,再刨出几个为民做事的好官,最后剩下的,还有三十二人。 而平辽侯规定的八百万两助饷,现在还空缺三百万两。 最后这三百万两自然就落在了这三十二个倒霉蛋身上。 当马士英发现这三十二人大半都是御史,而且个个富得流油,他愤怒了。 想到自己在平辽侯手下兢兢业业做事,每年俸禄才不过区区百两,加上商贸公司分红也才一千多两,而这些被称为清流的“天子耳目”,嘴巴一张一合,舞文弄墨,一道弹劾奏章发出去就敢讹诈被弹劾者千两银子,马士英心中如何能够平衡。 几位御史不知大祸将至,嘴巴又臭又硬,弹劾马士英是张汤、来俊臣一样的酷吏。 他们很快受到了马士英的特别关照,具体手段与历史上李自成考掠京官类似,一番折腾后,从三十二人家中抄没白银四百万两,共计追赃九百万两,超额完成了平辽侯交给他的任务。 与此同时,在康应乾的安排下,京城勋贵带头捐献粮食,犒赏城外驻守的勤王军——其实大部分都是流民——在他们的带动下,京城官员与豪商纷纷捐献,很快凑够五千石粮草。 之后,随靖难大军而来的数万流民渐渐散去,北京城秩序开始恢复正常。 崇祯元年五月十日,皇后传懿旨:召信王入继大统! 同日,内阁与平辽侯对外颁布大行皇帝遗诏: “若夫死生常理,人所不免。惟在继统得人,总社生民有赖,全归顺受,朕何憾焉?皇五弟信王由检聪明凤著,仁孝性城,爰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否绍伦序,即皇帝位。” 信王抵达京师之前,平辽侯率几位元老向其连呈三道劝进笺。 前两道劝进笺,信王是分别是这样回复的: 一: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予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允。” 二:卿等为祖宗至意,言增敦切,披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即大位!所请不允。” 直到第三笺呈上,朱由检才表示同意继位: “卿等合词陈情至再三,已悉忠心。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从所请。” 崇祯元年五月十三日,左安门瓮城大营。 康应乾手捧刚从信王府塘报中摘抄到的劝进笺批复,神神秘秘道: “平辽侯,看到没有?” 刘招孙怅然望向帐外,一辆辆马车从甬道出城,将装载的粮食分发给城外驻守的蓟镇明军,刘招孙注意到,粮食刚被辅兵搬下车,便让底下明军哄抢一空。 他根本没听康应乾说话,望着眼前混乱局面,喃喃道: “一入关,问题就出来了。” 康应乾摇头道: “平辽侯,居安思危可以,但也不要绷得太紧了,入关的事,已经翻篇了,眼下还有更大的事,老夫刚从兵部那边过来,听侯侍郎说,最迟明日,信王便要入京继承大统,到时候你要多学学。” “啊?学什么?” 刘招孙回头望向康应乾,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康应乾放下手中信笺,怒其不争道: “你说学什么,当然是登基各项典章制度,过不了多久,平辽侯便会用上,早些学会,到时轻车熟路,岂不更好?” 听康应乾这样说,刘招孙一副冷漠脸上,勉强挤出了点笑容,暗暗对自己道:原来当皇帝还需要彩排的。 康应乾见平辽侯愁眉不展,知道他还在想着金虞姬之事。 靖难之役开始后,骑兵营、两个近卫军先后朝朝登州方向派去塘马,情报局也派人去那边打探,最后综合各方情报,得知裴大虎沈炼率两百多人护卫安远将军母女逃出文登县城,一路望威海卫而去,沿途伤亡惨重,最后在鹰嘴港登船,便再无消息。 曾其孝、宋应昇、吴襄、杨起隆这四个罪魁祸首,眼见袁崇焕乔一琦在辽南势如破竹,即将登陆山东,他们从威海卫返回来后,也不敢再回京师,据说最后率数千残兵沿运河南下,已经不知所踪。 平辽侯知道这些事情后,愈发自责,情绪也更加忧郁,平时在外面和将官相处还好,私下里面对康应乾他们时,便变得沉默寡言。 有好几次,康应乾都看见平辽侯一个人发呆。 康监军虽然不了解抑郁症或者双向情感障碍是什么存在,不过他也能感到这位年轻主公悲怆欲绝,这些天每有闲暇,康应乾便主动来找刘招孙说话。 “平辽侯,眼下还是当以大局为重,等信王登基仪式结束,给你加官进爵,到时多拍些人去天津卫、威海卫,还有辽南细细寻找,总会找到蛛丝马迹的。” “咱们还是来推演一下,明日信王入城后的应对措施,老夫派人打探过了,都说这朱由检并非等闲之辈,小小年纪,便有胆识魄力,还懂韬光养晦,想控制好他,咱们还得多动些心思。” 刘招孙对康应乾点点头,眼中立即恢复凌厉神色。只要聊起公事,他就能让自己保持精神集中。 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关于朱由检的记忆,抛开末代君王这个身份不讲,朱由检本身的经历也足以算得上是个悲剧。 朱由检与朱由校是同父异母兄弟,从小共同生长于父亲太子宫中,两人相差不过五岁。 朱由检的圣母贤妃刘氏,初入宫时是淑女(淑女地位低于才人、选侍),万历三十八年生朱由检,不久失宠被遣,郁闷而死。 当时,朱由检才五岁,父亲朱常洛(泰昌皇帝),将他托付于选侍李氏(东李)抚养。 东李(庄妃),为人仁慈,以母道待之,多方调教朱由检品德,朱由检由此养成过分坚毅性格,为他以后悲剧命运埋下伏笔。 “听说信王为庄妃抚养长大,康监军,以后可多从这里着手。” 康应乾抚须叹服,大声称赞道: “平辽侯果然是洞悉人心,一言便切中要害,佩服佩服!” 刘招孙忽然想起历史上朱由校临终时对他弟弟说的话。 “来,吾弟当为尧舜。”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抬头对康应乾道: “只要按照开原的路,继续走下去,吾皇当为尧舜。” 康应乾听了连连点头。 他眼珠转动,眯起小眼睛道: “平辽侯,你那晚留宿皇城,见到没有?” 刘招孙又是一愣。 “见到什么?” 平日刘招孙都是和军士们一起住在左安门瓮城,只有崇祯皇帝被东林逆党烧死的那晚,为防皇城生乱,率兵驻守乾清宫周边,守卫皇宫。 也正是那一晚,他彻夜未眠,带着卫兵四处巡逻。 据说,平辽侯当晚巡逻时还去了皇后嫔妃们居住的慈宁宫、坤宁宫。 当然,这些都只是传言。 不过自从那日之后,康应乾每次遇到平辽侯,都要问他,看到没有? “有什么好看的,本官又不是董卓,没他那么丧心病狂,夜宿龙床的事情,本官做不····” 刘招孙还没说完,帐篷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掀开,乔一琦不顾卫兵阻拦,冲进来咧嘴笑道: “回来了!” “什么?” 刘招孙见乔大嘴脸上狂喜之色,心脏也跟着剧烈跳动起来。 “金虞姬,金夫人,还有裴大虎·····” 刘招孙愣在当场,昏暗呆滞的眼神中忽然迸出漫天星光。 “乔大嘴!你再说一遍。” 情急之下,他竟然直呼乔一琦外号。 乔大嘴倒是毫不在意,他抓起椰瓢喝了口水,缓了口气,继续补充道: “刚才哨马来报,安远将军和裴大虎、沈炼、吴霄,林宇,还有个叫魏什么的,已经过了通州,对了,还有杨····杨经略和一个红毛夷,还有·····” 刘招孙望向康应乾,咧嘴笑道:“康监军,我在梦中?” 康应乾听说杨镐也来了,眉头微皱,却只是一闪而过,对刘招孙冷冷道: “庄周晓梦,平辽侯又不是庄周,平辽侯,咱们还是赶紧筹划信王·····” 刘招孙不等他说完,便取下墙上挂着的鱼鳞甲,大步朝帐外走去。 康应乾伸手拦了一下,平辽侯已经走出去好远,周围卫兵立即像尾巴似得跟了上去。 帐中只剩两位监军,两人相视一笑,乔一琦望着帐外,抚须笑道: “爱江山亦爱美人,像本官年轻时候。” 康应乾哼了一声,他心中忽觉一阵烦闷,便给这位老搭档泼冷水道: “安远将军怎么样老夫不知道,不过,杨镐一定是在天津卫混不下去,这才来投奔咱们开原了,当年萨尔浒之事,你都忘了吗?杨经略可不是王化贞王在晋那样好打发的,人家女儿是诰命夫人,平辽侯是他的女婿!乔监军,咱俩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乔一琦对这些勾心斗角从不感兴趣,不过已经记住了老康刚才说的这番话,他呵呵笑着走出大帐,径直朝孙传庭的营帐走去,准备和孙大人继续聊聊。 正文 第288章 东征从细川氏开始 通州潞河驿。 隆隆马蹄声忽然在外面响起,十几个正在忙碌的铺兵从厩房走出,站在驿站大门朝远处张望。 上百精骑如风驰骋,为首一名将官,身形雄壮,甲胄精良,胯下乌骓马毛发耸立,四蹄生风,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这是哪位京师贵人?” 潞河驿铺兵簇拥着他们的驿丞,呆呆的望着这群突然路过的骑兵。 他们谁不认识这些呼啸而过的军官,不过也能猜出眼前这些人一定来头不小。 即便不是皇帝身边的大汉将军,也是镇抚司数一数二的番子,眼前这一百多骑,无论战马还是骑兵,身上佩戴的都是绝对精良的装备。 为首那位武将,一身精良鱼鳞甲下,马鞍马靴都是极具豪奢,腰间挂着的雁翎刀竟盛在一副青鲨皮鞘中,再看他身后跟着的骑士,个个都是武装到了牙齿,各人背上还插着黑色龙虎小旗。 “这,这是平辽侯的中军卫队!” 见多识广的驿丞最先反应过来,声音颤抖着对身边一群铺兵说道,众人听了也都是一惊,一群人不自觉的跪倒在地,望着正朝这边奔来的平辽侯,吓得不敢抬头。 刘招孙勒马走到驿站门口,不等乌骓马挺稳便翻身跳下,双手推开驿站大门,风风火火就朝院子里走,卫兵连忙跟上去。 进了前院,眼前浮现出一座六角攒尖黄琉璃筒瓦带宝顶,这便是潞河驿驿亭,平日供往来行人歇脚之用,颇具皇家气派。 平辽侯现在没心思欣赏这座优美古建筑,他快步走回驿丞身前,对着院子左右几十间厢房,大声问道: “看到他们没有?” 驿丞抬头偷偷望向平辽侯,瞥见刘招孙鱼鳞甲反射出的寒光,牙齿打颤道: “敢,敢问这位上官是?” 入关两月后,平辽侯靖难勤王的故事已经传遍京畿。 当然,刘招孙在这些故事中的形象,基本以负面为主。 经过东林党人和说书先生的艺术加工,刘招孙现在已经成了个弑君弑父,淫·乱后宫的奸臣形象,与董卓王莽之流无异。 进京之后,平辽侯日理万机,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些负面舆论。 潞河驿位于北京以东三十里,是距离京师最近的驿站,被称为京门首驿。 这里也是大明境内极少见的水陆两用驿站。有明一代,外国使节走水路出入北京必于此驿码头上下船,并由礼部官员至此接送。 发达的交通,让通州自然成为各种谣言的重灾区。 刘招孙望着地上瑟瑟发抖的驿丞,不觉有些好笑,看来自己已经成为很多人的噩梦。 以后天下百姓都知道崇祯皇帝已经被大火烧死,不知这对自己是幸呢还是不幸。 “这位是辽东总兵官、太子太傅,你们可曾看见几个军士护卫着一对母女,从潞河驿经过?” 周围铺兵听到辽东总兵官几个字,都像见了鬼似得,脸色瞬间惨白。 刘招孙轻轻推开还在说话的卫兵,走到驿丞身边,抓起肩膀,将他扶起。 “不要怕,本官从不乱杀一人,你,见到他们没有?” 驿丞满脸惶恐,正要说话,忽然,一间厢房吱呀,房门被人打开,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怀抱襁褓的女子。 刘招孙站在原地,一阵头晕目眩,望向眼前已经憔悴不堪的金虞姬,强压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夫人,我来晚了,我来接你们回家。” 他走到金虞姬身前,犹疑不决的伸出手,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我来晚了,让你们受罪了。” 说出这句话,他眼中泪如泉涌,再也止不住。 金虞姬左手抱着女儿,右手缓缓伸了过去,轻轻给夫君擦拭泪水。 刘招孙紧紧搂住金虞姬,先是低声呜咽,很快变成嚎啕大哭。 远处两间厢房房门轻轻打开,杨镐裹紧大氅,在魏昭韩超簇拥下,神情复杂的望着眼前这一幕。 裴大虎带着林宇吴霄两人,站在屋檐下沉默不语。 三人都已受伤,尤其是大个子林宇,脸上足足有七八处伤口,完全没了平日威猛之势。 裴大虎望向平辽侯和金虞姬,长叹口气,这个以冷酷著称的家丁头子,此刻眼中竟然带着感伤。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传来婴儿啼哭声。 金虞姬轻轻推开刘招孙,将襁褓递给夫君。 “在屋里刚睡着,又被你吵醒了,你快哄哄她。” 金虞姬想起当年在萨尔浒,刘綎战死,也没见夫君这样痛哭,心中忽觉一阵暖意。 刘招孙小心翼翼接住襁褓,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整个世界,他探头探脑朝襁褓里望了一眼。 小生命正在打哈欠,嘴角露出两个小小酒窝。 金虞姬眉头微蹙:“可惜不是个男孩。” 刘招孙晃动贴手臂上的甲叶,沙沙作响的铁叶子引起婴儿注意,小女孩笑着露出浅浅酒窝,刘招孙望向金虞姬,正色道: “夫人切莫这么说,生女孩更好,将来不用和他爹这样,到处打仗,也不会骨肉分离。”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等我做了皇帝,封她为公主。” 金虞姬早知夫君志在天下,也不去多问这些事情。 “夫人,我们回家。” “回哪个家??” 刘招孙望向尘烟滚滚的驿道,指着京城方向: “回京师,以后,京师就是咱们的家,你,会成为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金虞姬瞪大眼睛,想要说什么又没说出口,转身望向身后,对夫君道: “官人,妾这次能从文登脱险,多亏了裴大虎杨经略他们。” 说到这里,金虞姬忽然低声抽泣。 “文登的两百多个战兵和民政官,为了救护我们母子,都死在路上了,官人切不能忘记这些勇士·····” 刘招孙对夫人点了点头。 卫兵早备好了马车,平辽侯安抚金虞姬一番后,让妻子女儿先上马车。 刘招孙径直走到裴大虎三人身前。认真打量三人一番,盯着林宇伤痕累累的脸,喃喃道: “兜兜转转,饶了这么大一个圈,从京师回到京师,伤亡如此惨重,都是本官的过错。” “夫人和女儿能活着回来,全部仰仗你们,请受我一拜!” 刘招孙说着便要跪倒下去,裴大虎连忙上前扶住,大声道: “平辽侯这是折煞我等了,都怪我们在路上耽搁,才让金夫人在文登受苦,只恨逃了宋应昇曾其孝那几个狗贼!” “他们逃不了,即便逃出大明,我也要抓住他们,把这几个狗贼千刀万剐。” 刘招孙欣慰的望着三人,慨然道: “板荡识忠臣,烈火见真金,当初果然没看错你们!” 他激动握住三人手臂,指天发誓道: “活命之恩,磨齿难忘,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从今以后,你们会是本官的股肱之臣,是我的左膀右臂!” 林宇吴霄亦是情绪激动,在裴大虎带领下,纷纷向平辽侯表忠心。 听说林宇在海上大难不死,刘招孙颇感兴趣,正准备进一步细问这个巨人是怎样荒野求生,这时,裴大虎凑到平辽侯身前,低声道: “侯爷,不要忘了沈百户,这次,沈百户为保护金夫人,更是出生入死,他的兄长,在京城被许显纯杀害,他的母亲妻子手下为倭寇杀了,他从京师带走的几十口子人,就剩下两个回来。” “他人呢?怎么没看见?” 刘招孙想起这位万历四十七年被自己安排到京师的浙兵旗队长。 当初自己的这个小小安排,竟然彻底改变沈炼的命运。 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深深自责。 “沈百户一直负责殿后,还在后面,这一路逃亡,他杀的敌人最多。” 裴大虎叹了口气,继续道: “他现在只想给家人报仇,说要杀到倭国,让宫本血债血偿。” “宫本?” 刘招孙大吃一惊。 “宫本杀了沈炼妻子母亲?” “正是,沈百户为了全船人安危,答应和那宫本武藏刀剑决斗,眼看他都赢了,倭人突然掏出一把火铳,偷袭沈百户·······” 刘招孙听裴大虎完,咬牙切齿道: “原以为宫本武藏只是个浪得虚名的三级武士,看来还是太高估他了,他连禽兽都不如。” 上个月,倭国细川氏趁开原军在辽西苦战,加紧在朝鲜扩张,将原本朝鲜开原商户、民政官全部杀死。 消息传回京师,已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刘招孙怒目圆睁: “沈炼的仇,便是本官的仇。血债血偿,乃是我开原传统。” “动开原的生意,还敢杀本官这么多人,以为逃回去就没事了。” “不就是倭国嘛,灭了它!这细川氏嫌自己死的不够快,那,本官就先拿他开刀。” 正文 第289章 天启皇帝朱由检 崇祯元年五月二十日,朱由检率信王府长史抵达京师。 平辽侯与黄克缵、施凤来、黄立极、叶向高等重臣,出大明门迎候。 两万开原大军把守京师九门,控扼全城。 康应乾特意挑选了一批容貌伟岸、虎背熊腰的军士在大明门戍守。 按照康应乾的本意,信王为藩王入京,当从广宁门入城。 不过信王长史徐光溥坚持由大明门走,他援引世宗皇帝朱厚熜当年入主大内从大明门进城的旧例。宣称兄终弟及乃本朝祖制,信王等同于太子,从大明门进入,合情合理,合乎祖制! 徐光溥是万历三十六年举人,万历四十六年开始担任信王府长史,教授朱由检礼仪制度,经史子集,他嗜好读书,学识不在康应乾等人之下。 康应乾被这书生辩驳得哑口无言,气的胡须抖动,然而毕竟不能对信王心腹动粗,只得做出让步。 此事之后,康应乾和徐光溥结下怨隙。 ~~~~~~~~ 崇祯元年五月二十日午时初刻。 十二岁的信王朱由检穿着斩縗(cui,四声,麻布做的丧服),在开原卫兵的保护下,于大明门前接见臣僚。 虽然群臣再三劝进,但对于朱由检来说,通往登极的道路却是如履薄冰。 他虽然只有十二岁,虽然远在河南,然而对于这次所谓靖难之役,却看得非常清楚。 站在自己面前和颜悦色的平辽侯,其实就是杀害兄长的人。不止是兄长,去年父皇驾崩,也和这奸贼不无联系。 平辽侯派遣卫兵林宇前往顺天府迎接信王进宫。 朱由检对这个身材魁梧,体壮如熊的武夫一路小心提防。 他念念不忘的是,皇后冯氏派人对自己的秘密告诫: “勿食刘贼食。”(注释1) 所以,从顺天府起,到抵达京师,沿途之中,朱由检坚持食用自家制作的麦饼。 他把麦饼藏在袖中,跟着眼前这个身形高大面目凶残的刘贼鹰犬,一直来到京师大明门。 大明门前,早已竖起密密麻麻的招魂幡,护城河至瓮城都站满了人。 除六部官员,开原将官,在京的诸王爷,世子,郡主,内使,宫女都悉数到场,所有人都穿戴斩縗,迎候信王。 信王朱由检望着眼前乌泱泱一大片人都在等待自己登基,却没感觉到一丝喜悦。 想象着兄长被刘招孙活活烧死的场面,不由怒从心起,他望着眼前狗熊一般的林宇,低声怒道: “去禀告平辽侯,本王自有王府卫士护卫,不需平辽侯派人,你可以回去了!” 林宇仿佛没听到他说话,攥紧朱由检往城门走。 两边信王府卫士见林宇脸上刀伤,再看他黑塔般身躯,都吓得一声不吭,更别说上前“保护”信王。 朱由检努力想要挣脱这只巨大手臂,却发现只是枉费力气,他不经意间抬头向大明门城墙望去,只是垛口后面站着一排排身穿黑衣的弓手,个个张弓搭箭,正警惕注视城门前的风吹草动。 朱由检放弃挣扎,跟着林宇一步步走向站在最前面的平辽侯。 他强忍住内心对刘招孙的深刻恨意,面朝平辽侯,略显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上位者的笑容。 刘招孙穿戴素服,乌纱帽,黑角带,对着迎面走来的朱由检躬身行礼。 按大明官制,六品以上官员见藩王可以不必行跪拜礼,何况刘招孙现在是太子少傅,是平辽侯,是辽东总兵官。 朱由检躬身还礼。 平辽侯目视站在旁边的首辅叶向高,叶首辅立即出列,对信王道: “大行皇帝为奸人所害,临终托付平辽侯内阁,要臣等辅助嗣皇,遵守祖制。” 朱由检还没开口说话,对面出来一个大臣,嚎啕嚷嚷道: “十岁的信王,如何能治理天下啊!” 长史徐光溥冷冷望着眼前这人,大声喝道: “尔乃何人,天家大事,岂容你置喙,来人,将他····” 徐光溥正要喝令信王府卫士将这人拿下,忽见对面齐刷刷跪倒一大片京官,他们看都不看十二岁的朱由检,都面朝乾清宫方向,跟着嚎哭起来。 “大行皇帝之仇,不可不报!” “信王冲龄践祚,大明该当如何啊!” ········ 一时之间,场面陷入混乱,文武百官各抒己见,最后大臣们分成了两派,都指向信王朱由检。 一派表示:信王冲龄践祚,难掩华夏;另一派则指出信王聪明夙成,仁孝性成,可为明君,当立即继位亲政,诛杀东林,为大行皇帝报仇。 两边僵持不下时,忽从人群中挤出个部臣,仔细看时,正是礼部侍郎侯询。 侯询最先对平辽侯行了一礼,再对信王躬了躬身,最后转身指着群臣,使出全身力气吼道: “尔等良心安在?!平辽侯披坚执锐,身冒矢石,一战浑河,击破东虏,斩杀老奴;二战登州,平定白莲教,拯救京畿,而今入关勤王,铲除奸邪,战功彪炳,对大明江山社稷有再造之功!” “若无平辽侯,天下不知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若无平辽侯,社稷倾覆,生灵涂炭。若无平辽侯,信王焉能入京继承大统?若无平辽侯,尔等安能在此言笑晏晏,高谈阔论!” “尔等在这里挑拨臣君,苛责功勋,到底是何居心?臣斗胆进言!立平辽侯为监国!辅助新皇,行三杨辅佐英宗故事!如此方为社稷之福,苍生之福!” “侯侍郎此乃老成谋国之言,臣附议!” “臣亦附议!” ······· 群臣立即附和,接着,一众文官开始口吐莲花引经据典,一个比一个说得动人,只把刘招孙比成是诸葛亮、三杨(杨溥、杨荣、杨士奇)一般的人物。 连刚才赞同信王亲政的官员也立即纷纷改口,尤其几位没被抄家的御史,信誓旦旦表示平辽侯才是国之栋梁。他们还举出刘招孙在开原为办寿诞向乔监军借钱的例子,用以彰显平辽侯志行高远,知行合一,绝不是张江陵(居正)那样的权臣,那样的伪君子。 到最后,大家得出结论: 大明离开谁都可以,就是不能离开平辽侯,否则国将不国,天下骚然。 上百名官员,只有兵部主事李邦华和十几个勋贵孤零零站在一边,对刘招孙等人怒目而视。 刘招孙知道这又是康应乾孙传庭他们安排演出的大戏。 只是,眼下信王还没登基就这样咄咄逼人。 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 刘招孙轻咳一声,周围争吵的文官御史立即住口。 四周鸦雀无声。 “本官何德何能,焉敢比肩三杨?信王冲龄践祚,天纵英武,当继承大统,即刻亲政,号令天下,为大行皇帝报仇!” “此事无须再议,诸位,不可将本官置于火炉之上烘烤!” 他转身望向朱由检,惊讶发现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此时还能保持冷静。 “信王殿下,臣等已经想好了新年号,请信王及早登基,建元天启。” 注: 1、见孙承泽《思陵典礼记》卷二。 正文 第290章 权力的游戏 “谁让你们安排群臣劝进,让本官担任监国?!” “没有本官允许,谁让你们调动中军卫队的?还让林宇去迎接信王,威胁信王,还杀了他一个卫士,是谁?!” 崇祯元年五月二十一日,左安门瓮城,平辽侯大帐。 刘招孙指着面前一群开原将官,怒声咆哮。 康应乾、乔一琦、孙传庭、马士英、裴大虎、邓长雄、王二虎、林宇····· 几乎所有元老都站在平辽侯对面,低垂着头,默默迎接狂风骤雨的洗礼。 刘招孙全身披甲,脸颊青筋暴起,吴霄与沈炼一左一右,护在平辽侯两侧。 杨镐站在一边,不时抬头望一眼自己女婿,枯树皮般的老脸上没什么表情。 “信王不过三尺小儿,对开原有什么威胁?你们就如此急不可待?非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未来的天子难堪,以后天下人如何看待本官!你们知道通州天津的百姓现在怎么说本官的吗?” 刘招孙越说越生气,忽然拍案而起,手中茶杯砸碎在地。 沈炼不停朝旁边使眼色,站在的沈百户旁边杨镐却像没看见一样,抄手而立,做出一副看大戏的模样。 沈炼正要上前劝慰,这时,只听对面轻咳两声,一个文官走到前面,对平辽侯尴尬一笑: “平辽侯息怒,息怒,都是老夫让他们做的,平辽侯要罚便罚老夫吧!” 吴霄沈炼互看一眼,杨镐也是眼神微变。 刘招孙呼吸急促,抬头望向那人,他努力控制自己暴怒的情绪,半晌才道: “康监军为何要如此?之前不是说好,徐徐图之,挟天子以令天下,不是让你们把人家软禁,你想让本官做曹操,当司马昭吗?” 刘招孙早料到昨**宫是康应乾背后指使——其他人也没这个胆子——他对康应乾追逐权力的热忱,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没想到老康现在竟有这么大能量。 短短几日,康应乾就能鼓动京师百官中一小半,死心塌地为开原效命,让自己去当什么监国。 “平辽侯。” 康应乾目光沉稳,脸上写满了胸有成竹。 “这信王年少轻狂,不容易驾驭,前些时日平辽侯说的那个庄妃,信王的养母,老夫让杜公公带着金玉珠宝去坤宁宫找了,人家油盐不进,根本不搭理咱们。昨日你也看到了,这京师中还有不少官员拥护信王,想和咱们对着干,比如那个兵部主事李邦华。” 康应乾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面露杀气道: “威胁百官又如何?没把他们杀了便是好的!平辽侯,说到谣言,你可知京师最近在传什么谣言?” ”小子文刀,六月六,手握杀刀,杀泼猴。” “这几句拆字,便是要约定时间诛杀平辽侯。” “这谣言都是谁在传播?还不是京官,是李邦华他们!昨日老夫先发制人,掌控全局,有何不可?” 刘招孙怒气未消,京师中传播的谣言他都听过,只是把当做儿戏而已。 “几句谣言,被你们抄了家,心中怨恨无处发泄,让他唱几句又何妨,只要没违反法度,何必要牵连信王!还要杀他的护卫,这不是摆明了要与天下为敌吗?” 康应乾兀自辩驳道: “平辽侯难道不知?权柄岂能交于他人之手!这朱由检年少轻狂,不知进退,手下那个长史更是桀骜不驯,他还没进京就四处串联官吏,培植党羽,对付咱们!老夫此举,不过是给他们个下马威,让这少年天子知道谁才是京师的主人,以后莫要勾结外臣,做出什么对平辽侯不利之事,老夫何错之有?” “杀一个信王府卫士,劝进平辽侯监国,这些都是要杀人诛心,把朱由检吓住,他若是体面,就好说话,若是不体面,老夫就帮他体面!” “平辽侯刚才提到司马篡魏,你可知当年司马氏大开杀戒,屠戮魏晋名士大半,和这些人相比,平辽侯简直是活菩萨,靖难之役,才杀区区数十人,平辽侯,莫不是金夫人回来,你又变得心慈手软了?” 刘招孙被眼前这个自以为受的老头子气得牙根痒痒,杨镐摇头叹气,嘴唇微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刘招孙忽然一脚踢开旁边一个小马扎,伸手在空中乱戳,恨不得一巴掌把康应乾扇死。 他终于还是忍住。 最后,只是指着康应乾鼻子问道: “杀人诛心?那他被你们吓到了吗?” 康应乾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物资狡辩道: “信王没被吓到,不过他手下人都被吓到了,还有京师百官,昨日平辽侯你也看·····” “够了!” 刘招孙爆喝一声,打断康应乾。 杨镐站在远处冷笑着摇头。 “不说这个了!” 刘招孙一把推开康应乾,抬头望向其他人,康监军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本官问你们,中军卫队只有我才能调动,昨日,林宇是受谁命令?为何去顺天府堵截信王!” 平辽侯说罢,怒气冲冲望向黑塔般的林宇。 这个九尺多高的卫兵如鹤立鸡群,站在众人中间,此刻也意识到自己不对,低头不敢说话。 大帐鸦雀无声。 中军卫队作为平辽侯的绝对心腹,平时只服从刘招孙本人。 平辽侯还要再问,只听一个熟悉声音道: “侯爷,是末将让他去的,末将惭愧,甘愿受罚。” 刘招孙瞪大眼睛,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盯着裴大虎看了好久,最后疑惑不解道: “为什么?老裴,义父当年把我托付于你,我一直把你当作家人对待。等着新皇登基,就请旨圣上,给你个副总兵做,你也背着我,和康监军一起胡作非为?” 裴大虎一脸羞愧之色,脸憋得通红。 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忠心耿耿的家丁头子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平辽侯,我犯了错,甘愿受罚!” 又问了两遍,裴大虎除了认错,其他什么也不再多说。 刘招孙正在气头上,想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道: “好,老裴,跟我最久,知道开原走到今日有多不容易,你既然愿意和康应乾合伙,胡作非为,念及康应乾年迈,军棍记下,今日不罚你,以后我这平辽侯也不用做了。” 刘招孙也不再多问,重重叹了口气,挥手就要让吴霄沈炼把裴大虎押下去打军棍。 这时,后面终于有人开口,四周传来一阵瓮声瓮气的声音。 众人都是一惊,原来说话的竟是巨人林宇。 须知这巨人已经很久没有当众开口了。 “平辽侯,我自己去的。是我自己去监控信王,是我杀的信王府卫士。” 刘招孙一脸惊愕。 众人都望向林宇,巨人接着道: “我不想兄弟再有人死,我要看住新皇帝,让他别再乱杀人。” 他望向站在刘招孙身后的吴霄和沈炼。 “吴霄带到京师的二十二个兄弟,都死光了,是皇帝派人杀的,还有沈炼兄弟。” “袁大人被他们杀了,金夫人在山东,差点被他们凌迟,我不想狗皇帝再害人了。” 吴霄沈炼两人沉默不语,眼圈都有些红晕。 刘招孙一言不发,他站了一会儿,最后示意众人离开,众人不欢而散。 只留下沈炼和杨镐在大帐中。 杨镐缓缓走到平辽侯身前,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回头对女婿道: “平辽侯,你这些手下,也该敲打敲打了,尤其是那个老监军。” 正文 第291章 武夫当国 平辽侯暴怒之后第三日,康应乾托乔一琦向平辽侯送来书笺。 康监军信中称自己“年老多病,乃今三月,元气愈见虚弱,卧起皆赖人扶。” 老康在信的结尾乞求刘招孙让他“早赐骸骨,生还乡里。” 杨镐劝说刘招孙乘机将康应乾逐出开原,杀鸡儆猴,不过他的建议被平辽侯拒绝。 康应乾乞求还乡不被允许,平辽侯让他暂回沈阳,替自己坐镇辽东,继续反省。 康应乾接到平辽侯命令后,羞愧离开京师,返回辽东。 然而信王入京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却刚刚开始。 康应乾离开京师后,上疏让平辽侯监国的奏章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在康监军一番神操作下,京师百官都被吓成软骨头。 出于本能,大家都选择站在开原这一边,与朝廷渐行渐远。 文官们或是为了自保,或是为了所谓从龙之功,越来越多人开始鼓吹平辽侯监国。 两京一十三省,除了南直隶、湖广、福建,其他各省巡抚、知府对平辽侯监国都采取中立态度,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只有山东各府坚定支持平辽侯监国,尤其是登莱两府,将平辽侯比作是三杨孔明一样的存在。 从全国各地发往京师的奏章塘报,先是在六部汇总,然后发给内阁,再由内阁送到司礼监,最终集中到左安门瓮城刘招孙的案几上。 刘招孙每日翻阅的奏章多达千份,他从辰时起床,梳洗过后,便开始忙碌,一直忙到午夜子时,很多时候饭都吃不上一口。 朱元璋把丞相制度取消后,皇帝手中权力空前集中,面对每日堆积成山的奏章,能够坚持常年无休坚持007的皇帝,实属罕见。 所以,明、清时代,皇帝被累死也是常态。 刘招孙还不是皇帝,甚至不承认自己是权臣,然而京师百官见到他都像见了鬼一般。 全国发往京师的奏章,无人再敢批复。自从康应乾上次在大明门前上演逼宫大戏后,司礼监和内阁更加收敛,几乎已经没有了存在感。司礼监幸存的公公们不敢僭越,叶向高他们更不敢。 发往京师的奏章,阁臣都不再查阅,只是借口“延续旧例”,让平辽侯查阅。 其实所谓旧例,不过才区区几天时间而已。 权力转了一圈,最后又落入平辽侯手中。 这些天奏章中,约有三分之一是请求信王延迟亲政,将军国大事先托付于平辽侯。 三分之一的奏章指名道姓攻击冯皇后擅权,弹劾她率领勋贵等人,千方百计阻挡平辽侯监国,冯皇后此举乃是僭越,妄想垂帘听政。 刘招孙每日上疏,替自己辩解,表示不想担任什么监国。 平辽侯越是拒绝,劝进的官员便越多。 朱由检则全程冷眼旁观,大行皇帝丧礼未成,他还没正式继位,不算是大明天子。 更重要的是,京师百官也没几个人真拿他当皇帝。 倒是冯家几个勋贵,不停上蹿下跳,和那些劝进的百官们唇枪舌剑,反对平辽监国,要求信王立即继位。 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折腾了五六天,直到京城爆发一起刺杀事件。 五月二十五日,一直坚定反对平辽侯勤王的定西伯冯唯忠被人刺杀于家中,一起被杀的还有他的两个妻妾,据现场侦查,凶手不止一人。 京师哗然,百官惊惧。 原本就紧张危险的政治氛围更加凝重。 平辽侯派出开原情报局联合三法司兵马司,在全城展开搜捕。 最后,两名凶手自己到刑部衙门投案自首。 两人不等审问,便对刑部官员供认不讳,自称是平辽侯的追随者,不忍见平辽侯受辱,决定一死报效平辽侯······ 此言一出,舆论哗然。锦衣卫和刑部都不敢接这案子。 大家都认为这两个刺客是刘招孙派来的,为的是杀鸡儆猴。 刘招孙无语。 他真心没有安排任何人行刺对手,于是让裴大虎沈炼去刑部细细审问。 刑部官员很爽快将这烫手山芋丢了沈炼。 一番审讯后,确认两人没有受任何人指使,真如他们所说,是自发的行动。 平辽侯听说后,仰天长叹: “好了,这下本官真要成董卓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两名刺客被擒拿的第二日,京师又发生一起刺杀案件,对象还是勋贵,好在这次是刺杀未遂。 刘招孙这才知道权力游戏的可怕,他下令依大明律将三人斩首。 他忽然想到明治维新后几十年间,岛国军部一系列暴走行动,最后导致国家完全失控。 这种刺杀行动当然不能被鼓励。 好在开原各军中还没有人敢以身试法。 斩杀三个狂热分子后,京师恐怖刺杀逐渐平息。 然而刘招孙奸臣贼子的形象怕是再也洗不干净了。 他最后安慰自己:事已至此,只有顺势而为,走一步算一步了。 顺势而为的结果是大明王朝的权力进一步开始向平辽侯手中集中。 在群臣的强烈谏言下,平辽侯的大帐从左安门瓮城搬到了富丽堂皇的太师府。 所谓太师其实就是张居正,当年张居正被抄家鞭尸后,张首辅在京师宅子也被全部充公,归于皇家所有,如今成了平辽侯府邸。 这或许是一个信号,平辽侯将成为张居正第二。 张江陵当年控扼帝国,把持朝政,还得靠李太后、冯保两个政治盟友。说到底,他只是个文官。 而平辽侯就却大不相同,他不仅有文官支持(至少表面支持),手中还握有开原强军,甚至还拥有辽东辽西之地。 所以,大家都看得很清楚,这位刘侯爷,权势已在张居正之上。 那么问题来了,当年十岁的万历小皇帝见到张居正,都要恭恭敬敬的叫他一声张先生。 十二岁的信王朱由检以后见到平辽侯,该怎么称呼刘侯爷呢? ~~~~~~ 平辽侯上疏冯皇后,指出六月己酉(三十日)乃黄道吉日,适宜信王登基。 冯皇后称登基之事关系重大,让内阁、五府、六部共同商议。 懿旨上午发出去,下午群臣便达成一致: 新皇登基典礼定在六月三十日。 冯皇后得知此事后,对刘招孙又惧又恨。 信王登基日期确定后,劝进监国的呼声越来越高,连之前对此反对的勋贵也开始带头上疏,催促平辽侯早日担负起国家大事。 刘招孙则借口大行皇帝的丧礼没有完成,予以拒绝。 于是,崇祯元年五月二十八日,朝廷打破祖制——皇帝驾崩后停灵一月——大行皇帝立即出殡。 须知崇祯皇帝朱由校的陵墓还没修完····· 不过,有些人已经等不久了必须赶紧上车,不,是上山。 五月二十八日,平辽侯率百官穿縗服至居庸关送别。 群臣从坤宁宫一路哭到皇陵,一路不停跪拜,在不同场所更换不同服饰。 每一次对棺椁跪拜,刘招孙都要低声骂一句朱元璋,从朱元璋爹妈,最后骂到那第九十九代祖宗。 大明所有这些繁文缛节,从百姓吃饭穿衣到大明对外战略,事无巨细,朱元璋都要过问干涉,在刘招孙看来,这种变态的控制欲也只是疯子才有。 再一次叩拜行礼后,刘招孙心中暗骂: “等信王登基,第一件事就让他宣布攻打日本,去他娘的不征之国(见注释1)。” 一百二十八名大汉将军抬着那口巨大的、装着太监烧焦尸体的金丝楠棺椁走过长安街大道,几乎所有京师百姓都到街上围观。 大行皇帝的棺椁从大明门出,朱由检与四品以上官员跟着棺椁从大明门出去,四品以下官员则从大明门左门出城。 众人一直步行送到德胜门外,再换乘马匹,骑马至皇陵。 这一路骑马也不能闲着,还要在途朝夕哭奠临。 而且沿途经过的地方,四品以下的命妇,还有军民耆老(世代沿袭的军户和匠户等)都须沿途设祭。 六月一日,一行人哭哭啼啼,走走停停,终于抵达皇陵。 献殿(见注释2)上遍布的招魂幡和花圈纸人,听说还要继续行礼,刘招孙当场崩溃。 据他粗略估计,从紫禁城走到这里,沿途已经磕了两百多个头,十二岁的朱由检叩拜次数约等于平辽侯的三倍。 简直丧心病狂。 杨镐在旁边扯着他贤婿衣袖,劝道: “贤婿啊,且忍一忍,这次丧礼完毕,你就是天启皇帝的张居正了。” 刘招孙叹了口气,为了接下来像张居正那样大刀阔斧进行改革,他只有豁出去了。 接下来是虞礼(古礼的一种,安魂之礼),这个刘招孙最是擅长,可惜他不能亲自上台和那些道士和尚们一起招魂。 虞礼过后,朱由检叩拜四次,献帛献酒,最后读祝文,读完之后,接着行礼,然后是亚献(第二次祭酒)和终献(第三次祭酒),最后再叩拜四次。 最后的最后,平辽侯簇拥信王返回京城。 返京途中,百官穿縗服在城外迎接,随行的官员在京城外为信王设置幄次(休息的居所)。 最后,平辽侯率百官排好序列,行五拜三叩首的大礼,神主(去世皇帝的灵位)先走,百官后面跟随。 达到午门附近,已经精神恍惚精疲力竭的朱由检亲自去迎接,将神主请入几筵殿,行“安神礼”。 信王在信王府卫士的搀扶下,勉强叩拜四次,然后献酒,读祝文,再叩拜四次,终于昏死过去。 注: 1、不征之国:明太祖朱元璋在洪武二十八年版的《皇明祖训》宣布将朝鲜、日本等15个海外国家列为“不征之国”,告诫后世子孙不得恣意征讨。 2、献殿:高规格的祭坛,祭祀时用来摆放供品的地方,也可以作为主祭人、有身份的祭祀参与者的活动场所。 正文 第292章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崇祯皇帝朱由校丧礼结束不久,在百官劝进之下,六月二十八日,信王朱由检在太和殿举行即位仪式。 三大殿曾于万历二十五年遭受火灾,之后万历皇帝对其不断进行修葺,从万历到泰昌再到崇祯,中间经历万历三大征、萨尔浒大战,不管在任何艰难时刻,紫禁城内的大兴土木都没有停止。 象征最高皇权的皇极殿,不久前杠被东林贼人焚毁,而除了三大殿,其余宫殿都不适合举行登基这样的大典。 或许是先皇庇佑,正在礼部鸿胪寺官员们心急如焚不知所措时,崇祯元年六月二十五日,太和殿最先修葺完毕。 太和殿规格稍低于皇极殿,不过事急从权,在平辽侯的倡议下,在太和殿完工三天后,新皇登基大典如期进行。 不过,如此匆忙,让筹划登基仪式的官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二十八日,礼部堂上官、侍班史官、导驾科员、殿班御史一行人等,分东西两行排列。 朱由检身着日月星辰衮龙袍来到太和殿,平辽侯率百官进贺表,向十二岁的新皇帝贺喜。 在一行人等簇拥下,朱由检由太和殿来到中极点,侍班官两旁面驾一躬,侍立于帘下,帘子卷起,朱由检从中径登上九级宝座。 在一系列繁琐到足以让人绝望的礼仪全部结束后,新皇帝的登基仪式终于完成。 六月三十日,朱由检颁布即位诏书,向天下臣民宣告“ “惊闻神京变故,凛念承祧之重,而平辽侯、文武群臣及军民耆老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乃仰遵遗诏,于六月二十有八日袛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 此外,新皇帝还着重褒奖平辽侯策立之功,加特晋左柱国、加太傅,岁加禄米三百石,原荫武职伊男,升一级世袭,兼兵部尚书。诏书不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新皇帝的诏书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谕太傅:平辽侯亲受先帝遗诏,靖难讨贼,辅朕冲年。今四海不平,南北多警,尚需太傅匡扶之功,国家大事,一切付托太傅。太傅精忠大勋,朕言不能述,官不能酬,惟我祖宗列圣,必垂鉴知,阴佑太傅子孙,世世与国咸休也·······” 最后,诏书宣布明年年号为天启元年。 关于年号的选择,其实是经过一番斟酌考量的。 六月二十五日,内阁呈上四个年号供朱由检选择: 一是“乾圣”,朱由检说“乾为天,圣则安敢当。” 二是“兴福”,朱由检说“中兴甚好,亦不敢当。” 三是“咸嘉”,朱由检说“咸旁为戈,今方欲止兵戈,勿用。” 四是“天启”,朱由检说“《礼记》言奉天启示,天开新元,今大明有刘太傅监国,必焕然一新,”。 于是,朱由检选择天启为自己年号,并将圣旨手抄一份,派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亲自送于平辽侯。 刘招孙接到这封诏书后,坚决推辞监国,拒绝皇帝一切封赏。 正所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最后,刘招孙不顾群臣劝进,坚持推辞一切封赏,连太师府都要还给新皇帝。 此举更引得朝廷惊恐,以为这是刘招孙欲擒故纵,故意试探朝廷和百官反应。 于是更大规模的劝进活动拉开帷幕,群臣劝进之声此起彼伏,京师三百多名御史言官联名上万言血书,这些人不惜以自残方式来逼迫平辽侯就范。 天启皇帝的圣旨一道接着一道发往太师府,言辞愈加恳切。 最后,天启说: “谕尚书太傅刘总兵:朕面奉懿安皇后(崇祯先帝皇后刘氏)云,“与刘总兵说,各大典礼,虽是修举,内外一应政务,尔尚能裁决,边事尤为紧要。刘总兵乃三朝元老,亲受先帝付托,岂能慢待?建国·······” 平辽侯推辞再三之后接受了“柱国”的称号,但始终拒绝接受。诏书不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刘招孙辞君离宫,在卫兵簇拥下回到太师府,率金虞姬母女,在义父刘綎神位前焚香礼拜。 “义父,孩儿遂您老人家所愿,终于进入六部·····” 金虞姬见平辽侯情绪激动的样子,含泪为他高兴。 正文 第293章 肾虚 七月中旬,杨镐劝说刘招孙将正妻杨青儿招至京师。 老丈人给出的理由颇为充分: 依大明礼制,新皇登基,一品诰命夫人须进京师觐见皇帝皇后。 刘招孙当然知道,这是岳父大人为平衡女儿与金虞姬实力而想出的主意。 不知不觉,刘招孙与正妻已经阔别半年。 除了金虞姬,现在他心中最思念的人便是杨青儿。 虽然知道杨镐在打小算盘,不过他还是派人回辽东接杨青儿入京。 金虞姬携女重返京师后,备受宠幸。 裴大虎、吴霄、林宇(已不在京师)、沈炼四人对金氏母子有救命之恩。 从登州逃回京师的路上,这些人已经不自觉形成了某种利益联盟。 除了四人组,前兵部侍郎徐光启、蓬莱知县葛业文、朝鲜将领金应河等人也都支持金虞姬。 杨镐这个官场老狐狸,一眼便看出金虞姬势力膨胀,已经严重威胁到女儿的正妻位置。 回到京师后,杨镐立即拉拢各派势力。 有了平辽侯丈人这个金字招牌,很多人都要给杨镐几分面子。 从六部京官到旧部,在杨镐威逼利诱之下,都开始加入他的麾下。 到杨青儿抵达京师前夕,开原各路势力经过多次分组融合,终于演化为五个派系,分别为: 第一、葛业文、徐光启、裴大虎、林宇、吴霄、金应河(朝鲜势力)组成的金虞姬派系,简称金党; 第二、乔一琦、袁崇焕、孙传庭、邓长雄、茅元仪等开原元老,他们属于稳重派,是最有实力的一派; 第三、杨镐为首,康应乾、王化贞、王在晋以及诸多投降明国将官组成的诰命夫人党派,简称后党,是五个派系中的新兴势力; 第四、戚金、王二虎、康应乾、吴阿衡、杜度、布尔杭古等人组成的鹰派,是五个派系中最激进的一派,取代大明攻打日本安南都是他们的主意。康应乾被流放后,鹰派消停了很多。 第五、森悌、马士英、谢阳、雷匠头等训导官和民政官组成的宣教民政力量,他们是五大派系中实力最弱的一支,不过作为平辽侯的传声筒,他们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目前,这五派都对平辽侯忠心耿耿。 当然,在对外方针,利益分配方面,不同派系之间还存在一些分歧。 随着平辽侯晋升监国,距离登基称帝一步之遥,金虞姬和杨青儿两派的争斗开始浮现出来。 当然,两个女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斗争。 杨镐借口诰命夫人朝觐,提出准备把女儿从开原接到京师。 这一做法,将金党后党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矛盾激化。 这次,杨青儿不是一个人过来的。 跟她一起来的还有绝世美人张嫣。 这是康应乾的主意,这个老滑头现在人在沈阳,却还想握住权力不放手。 康应乾的计划是,通过张嫣联合杨青儿,从而与杨镐合作,一起对抗金虞姬,伺机东山再起。 站在杨镐角度,他自然也愿意扶植一个没有根基的平民之女,利用张嫣来对付如日中天的朝鲜妖姬。 沈炼独立于各派之外,通过暗中调查密切监控,将这些权力斗争的情况悉数禀告平辽侯。 刘招孙表现的很佛系。 只要不闹得太凶,他便不会去过多干涉。 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有利益的地方就有党争。 堵不如疏。 在平辽侯奏请下,参与靖难之役的将官都得到封赏,连破山海关后陆续投降的明军,也得到晋升。 邓长雄被加封开原副总兵,王二虎升为铁岭总兵,戚金、吴阿衡分别被升为广宁、复州总兵。 反正这些都是虚衔,朝廷赏赐起来就像批发一样,一点也不吝啬。 除了武将,开原文官也得到晋升,乔一琦孙传庭也在六部任了虚职,杨镐官复蓟、辽总督,赐尚方宝剑,这样一来,他这个杨经略终于名副其实、 杂务告一段落,刘招孙终于可以好好陪陪金虞姬母女。 他给女儿取名刘雨菲。 取自《诗经·北风》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这首诗讲的是百姓不堪统治者压迫,冒着生命危险逃亡的故事。 刘雨菲出生后,母亲为逃避官府追杀,带着她逃出文登。 逃亡沿路坎坷艰辛,正契合本诗意境。 “官人对《诗经》这般了解,要是生个儿子该取名什么?” 刘招孙搂住金虞姬,夫妻两人耳鬓厮磨,一番温存。 “若生个儿子,就叫他刘狗蛋,刘大锤·····” 金虞姬噗嗤一笑。 “生儿子多没意思,我以前被康应乾他们牵着鼻子走,连入洞房都要被人下药,以后,所有事情都要自己做主,不能让旁人乱了方寸。” “夫人不是说过,小时候羡慕有爹娘的孩子,将来有了女儿,必加倍疼爱,本官一直记得的。” “妾只是随口一说,官人却都记下了,真好。” 金虞姬听说起康应乾,忽然想起这位元老现在已被发往辽东。 “康监军追随多年,一次犯错便发配,是否太不近人情了。” 刘招孙心中感动,康应乾向来与金虞姬不善,没想到夫人还能为他说话。 “夫人不知,不是第一次犯了,这次必要给治一治,让他长个记性。” 金虞姬想了片刻,又道: “官人,林兄弟人呢?” 卫兵林宇因杀害信王府卫士,被平辽侯判决斩首。 后来,在一众人等苦苦求情下,刘招孙决定免其死罪,监禁五年。 “官人,那王府卫兵飞扬跋扈,殴打流民,顺天府知县都看到了,林宇出手相救,无意伤人,何错之有?” 刘招孙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金虞姬知道夫君脾气,也知开原军律森严。 可是,想起当日从文登逃回来的路上,林宇在威海卫鹰嘴港,挥舞一杆狼牙棒,独挡追兵,在敌阵中七进七出。 简直是赵云一样的人物。 金虞姬忍不住要替这个卫兵求情。 刘招孙假装为难道: “我知他救过你们母女,也知那个信王府卫兵是怎么死的,可是军法无情,不能因为是我的亲随,就当做没发生,否则我以后如何服众?” 刘招孙叹息一声,眼圈有些红晕。 金虞姬环顾四周,见周围没人,压低声音道: “官人,你不是要派金应河去朝鲜对付倭寇吗?不如把林兄弟也派去,那边没人认得他。” 刘招孙哈哈大笑。 金虞姬一愣。 刘招孙捧着她脸蛋儿,笑说: “我与夫人心有灵犀,放心,早派他去朝鲜了,我让他配合金将军,调查开原商人被杀之事,还有。” 刘招孙继续道: “他们这次去朝鲜,和徐霞客一起,挑选合适的港口,为大军登陆倭国做好准备。” “登陆倭国?” 金虞姬原以为夫君说讨伐倭国,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开战了。 作为土生土长的朝鲜人,她对倭寇的印象还停留在壬辰之乱期间,那些浪人和武士,都是以一当十,无往不利的杀神。 金虞姬忧心匆匆望向夫君。 “妾在朝鲜时便听人说过,当年万历援朝后,神宗皇帝调集天下兵马准备登陆倭国,不过最后不知为何,还是放弃了。以开原当下实力,真能决胜倭国吗?” 刘招孙轻轻拍了拍金虞姬肩膀,把她当成好兄弟道: “夫人,倭国实力不在后金之下,德川又是前年的王八,我当然没那么自大。不过,虽然不能全灭倭寇,断其一指的能力,开原还是有的。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宫本和细川氏敢杀本官的人,本官就要让他们知道,死字有几种写法。” ~~~~~~~ 七月流火。 刘招孙计划在杨青儿抵达京师之前将军政事务处理完毕。 勤王入京后,开原军一刻不停继续扩张,招收挑选北运河各地失业的纤夫。 北运河交通渐渐恢复,袁崇焕率开原军驻守济宁,负责维持山东局势。 戚金和一众训导官们每日忙忙碌碌,加紧训练新兵。 由于兵饷充足,从五月到七月,两个月间,开原军又扩编了两个近卫军,分别为近卫第七军、第八军,兵额为八千人。 刘招孙每日忙忙碌碌。 协助皇帝批阅奏章,巡营、视察沈炼训练蓑衣卫(类似锦衣卫)、查阅倭国情报、与邓长雄王二虎制定登陆作战计划····· 好在当年神宗皇帝征伐日本的作战计划都还在,平辽侯托杜公公去案牍库借出查阅。 诸事繁杂。 每天忙到凌晨,躺下休息时,已是东方既白。 听着金虞姬和刘雨菲传来低沉鼾声,他便觉得十分欣慰。 第二天辰时(五点)又起来批阅奏章。 每日只剩两个时辰(四小时) 就这样熬了半个月,旧疾终于复发。 七月三十日这天,一大早批阅奏章时,只觉头重脚轻,一头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金虞姬梨花带泪,对着张字条哭哭啼啼: “头晕眼黑,力乏不兴,气血虚弱乃五劳七伤所致,肝虚则头晕目眩,肾虚则腰痛酸软,平辽侯春秋鼎盛,不可偶以一时驰骋之乐,衽席之娱,而忘保身之术········(见注释1)” 刘招孙强压住怒火,对她笑问: “什么乱七八糟的,本官何时肾亏,这是谁说的。简直是诋毁朝廷命官!“ “太医院御医。” “胡说!我只是太困了。” 金虞姬听刘招孙这么说,又见夫君一觉睡醒,气色恢复得不错,问他哪里有痛,刘招孙一直摇头。 金虞姬破涕为笑: “官人,那吴先生只是听老宋头几句话,便给夫君找到这病灶了,果然是神医。” 刘招孙无语。 从二月征伐辽西,恍恍惚惚,他已经半年没碰女人了。 就这样也能肾虚? 他早听魏忠贤说过,京师太医院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否则也不会发生红丸案这样的荒诞事情。 他料定老宋头必是被这太医院名头唬住。 “想要从太师府骗钱,没门。” 想到这里,平辽侯转身从案几上拿起夹核桃的夹子。 他准备让这个庸医知道,什么叫严重肾亏。 金虞姬抿嘴一笑。 “平辽侯好大的官威,吴先生不过是说了几句,何必责罚?妾这段时日不在,官人春宵难眠,是不是夜夜笙歌,所以才虚了?” 刘招孙连忙解释道: “没有。什么官威?此人口无遮拦,不该说的到处乱说,这下好了,要不了多久,整个京师都知道本官肾虚了。” 他忿忿不平: “说是庸医,还抬举他了,本官半年多不近女色,哪里会肾虚?这庸医还遣词造句来羞辱本官。必须得治他。” 金虞姬收起笑容,连忙劝道: “那也不行,人家也是一番好心,妾听老宋头说过,这吴先生先前还是个举人,后来厌恶官场风气,弃官从医,他医术高明,连老宋头都称赞不已,” “弃官从医?” 刘招孙皱眉道: “他叫什么名字?” 金虞姬回忆了一会儿,抚掌笑道。 “吴又可。” 没想到穿越后一直能碰见名人。 刘招孙前世看过远征老师主演的大明劫,对吴又可这个历史人物可谓记忆深刻。 如果真是吴又可,倒也能理解。 史书记载吴又可“性情狷介,不为人俗”,所以才能当着众人面说出平辽侯肾虚这样的话。 “罢了。” 刘招孙摆摆手: “这次不用让他肾亏了,召到这里,给本官治病!” 金虞姬大笑。 刘招孙见她柳腰摇曳,轻轻咳嗽一声,示意金虞姬注意下形象。 他朝外面喊了声,沈炼带着两个卫兵立即走了进来。 沈炼神情平静,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刚才的话。 平辽侯难掩尴尬,对他道: “沈炼,你去宫中走一趟,托杜公公请吴太医来府上,给本官瞧瞧病。” 沈炼转身离去。 刘招孙叫住他,叮嘱道: “借用杨经略那台小轿,不得让外人看见,去宫里就说,本官只是偶然风寒····” 忽然想起看过的那个某味地黄丸广告,自己在心里脑补一句台词: “开原牌肾宝片,他好,我也好。” 当日,吴又可从皇城赶来。 一番望闻问切,吴神医推翻了自己昨日的诊断,当众向平辽侯请罪。 平辽侯目眩并非肾虚,也不是“耽于女色,房事过度。” 吴又可开了汤药,临走不忘叮嘱: “刘太傅夙兴夜寐,励精宵肝,不敢宴安,以致身体不宁,汤药只是调理,以后须早起夜卧,养气宁神,不得操劳多度。” 待众人散去,室内只余刘招孙和金虞姬母子。 今日平辽侯休息,寻常政务杂事一概推掉,不去过问。 不知不觉,已到午后申时,金虞姬唤来芍药,让丫鬟将刘雨菲带到院中玩拨浪鼓。 她抬头望见夫君还对着一份地图在皱紧眉头,便走上去,身子挨着刘招孙,双目含情: “夫君,辽东辽西战事都已结束,你还想要什么?” 刘招孙眉头抬头,随口答道: “不知林宇他们现在到哪里了?有没有到汉城,我在想,舰队从哪里登陆倭国最为合适····” 刘招孙专心致志盯着仁川、对马岛、琉球几个区域出神,盘算着需要出动多少兵力惩戒日本。 忽闻屋中异香扑鼻,撩拨得心动神摇。 抬头看时,金虞姬只剩桃红内腰,眼眸如水,一条水蛇腰分外妖娆。 刘招孙见这婀娜身姿,呆在当场,吞咽口水。 金虞姬曼声道: “官人真的虚了?” 芍药还在花园用拨浪鼓逗弄女儿,刘招孙一把将娇妻搂入怀中,笑说: “虚不虚,夫人一验便知。” 注释: 1、原文为卢鸿春劝谏万历皇帝克制女色奏疏《慎起居明诏旨以重祭典以光声德奏》,《万历疏钞》卷二《圣德类》 正文 第294章 天诛刘賊 平辽侯旧疾复发的第二天,皇帝的手敕和赏赐便送到了太师府。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王承恩,一边恭恭敬敬的捧着圣谕,一边指挥小太监把御赐的礼物抬到平辽侯面前: “谕刘太傅:朕数日不见太傅,闻调理将痊可,兹赐银八十两、蟒衣一袭,用示眷念,太傅其钦承之。”(1) 刘招孙率金虞姬等人领旨谢恩。 天启皇帝对刘太傅关怀备至,御赐礼物也是精心准备。 鲜猪一口、鲜羊一腔、甜酱瓜、茄、白米两石、酒十瓶、银八宝八十两、甜食两盒、干点心两盒、割烧一份。 平辽侯让沈炼、吴霄将礼物收下,率众人再次向皇帝叩拜谢恩。 等平辽侯跪拜完毕,十五岁的王承恩快步上前,一把扶起刘招孙,口中连道: “刘太傅快快请起!圣上在宫中听闻太傅有恙,今儿一大早就派咱家来了。” 刘招孙早已猜到朱由检意图,表面却是感激涕零道: “承蒙圣天子眷顾,臣感激不尽。” 靖难之役后,厂公许显纯被杀,田尔耕、刘若愚、李永贞等人亦被斩尽杀绝。 司礼监中排得上号的公公都死的差不多了,活着的太监要么年老体衰,要么是像王承恩这样的小辈,大都不堪用。 王承恩是信王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作为朱由检的亲信,备受重用。 天启皇帝刚一登基,便直接升他为司礼监大太监。 王承恩不过十四五岁,又未参与开原刺杀之事,刘招孙便没对他下手,默许这人做着司礼监头头。 王承恩人小鬼大,在了解开原军实力后,他也很识趣,平日在天启面前没少替刘太傅说好话。 宣读圣谕的时候,王承恩偷偷朝四周张望。 太师府和往常一样,没什么改变。 王承恩之前见过的马士英、乔一琦等人,都笑吟吟望着自己。 尤其是马士英,还跑过来和自己寒暄,听说和王承恩是同乡,便更加热络起来。 王承恩对刘招孙手下这个话痨颇为厌烦。 然而毕竟在太师府,他不敢发作,只好左顾右盼,有一搭没一搭无的和马士英闲聊。 王承恩忽然瞥见人群中一个女子的马面裙竟有些不整。 须知聆听皇帝口谕,衣冠不整乃是大罪。 正要开口训斥,忽然认出这女子便是平辽侯之妻,安远将军金虞姬,是正儿八经的诰命夫人。 他暗暗替自己庆幸,若是开口了便不好收场。 再看金虞姬潮红脸色,太监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内心诧异: 怪哉,平辽侯昨日明明已是气息奄奄,今日为何又能和朝鲜美姬行鱼水之欢,真是咄咄怪事。 王承恩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是个太监,心头不由一阵悲凉…… 仪式完毕,平辽侯令马士英送王公公回宫。 马士英这两年跟着康应乾四处公关,对官场迎来送往早已驾轻就熟。 他送王承恩出了太师府,一路上,和王承恩边走边说,聊些家乡旧闻。 一群太监中间不时爆发出几声咯咯的大笑,引得沿途开原将官纷纷侧目。 “听闻王公公喜爱昆曲儿,平辽侯特意托人从江南买了套戏班子······” 王承恩挥手打断,对马士英冷冷道: ”替咱家谢过平辽侯美意,只是圣上在宫中等着回话,改日再来太师府听牡丹亭。” 说罢起身上轿,马士英眼明手快,在轿帘遮挡下,飞速塞进两张一千两的银票。 王承恩口中连连拒绝,严词告诫同乡“中官不得结交外臣,不可坏了朝廷规矩”……最后还是全部收下了。 ~~~~ 紫禁城德政殿。 天启皇帝朱由检宣旨召见兵部侍郎李邦华、翰林院庶吉士李明睿,向两位心腹近臣询问“平贼急策”。 李邦华环顾四周,见宫殿上两个殿班御史正朝这边张望。 兵部侍郎估计这御史定是刘招孙安插的眼线。 远处,还有几个贼眉鼠眼的大汉将军。 听闻刘賊耳目遍布皇城,果然不假! 李邦华飞速朝庶吉士使个眼色。 李明睿鼓足力气,拿起御案一份塘报,抑扬顿挫道: “前日兵部塘报,今年米脂、榆林、延绥三月不雨,赤地千里,春苗旱死,夏粮颗粒无收。草木尽、人相食。而官吏贪鄙收刮、催征更甚。四月初六日,白水流贼王二,聚集刁民数百·····” 趁着李明睿大声禀告,声音响彻整个德政殿,李邦华低声对天启道: “皇上,臣自蒙召以来,探听刘贼手下沈炼、林宇等爪牙,与倭国有深仇大恨,开原计划与倭国开战,就在最近。” 几名宫女忽然朝这边望来,李邦华连忙停住说话。 李明睿高亢有力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王二纠结流贼,操刀械,以墨涂面为志。至澄城县城下,率众攻入县城,诛杀知县张斗耀······” 庶吉士念了一会儿,李邦华压低声音继续道: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皇上不可不长虑!臣以为,刘招孙伐日本国是假,控制朝鲜才是其本意。再者,若放任刘贼东征凯旋,届时其声望日盛,再行僭越篡夺之事,如虎添翼,不堪设想矣!” 十二岁的小皇帝被这话惊住,却强装镇定道: “刘招孙窃国摄政,恣意妄为,人神共愤!朕当天诛刘賊,为父兄报仇!然此事重大,未可轻言。” 说到这里,朱由检伸手指了指上天,担忧道: “上天可知?” 李邦华鼓励道: “天命微密,全在人事,人定胜天,皇上诛杀刘贼,此举正合天心,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况事势已至此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朱由检听他口气,知道是有计策: “以李卿之言,该当如何?” 李邦华朝庶吉士使了个眼色,李明睿又从御案上拿起另一份奏疏,接着念道: “臣惟率土贡赋,臣子职分;自非万分急迫,何敢呼天妄籲。臣在围城(成都)之中,与奢安贼众相持,已有两百日。先后集众五六万,惟经费不足,与布政使臣周著毫厘必较,已措过银十万余两,数又不足,共立券书········” 四川巡抚朱燮元四月份从成都八百里加急送来塘报。 这封求救塘报上还有诰命夫人秦良玉的署名。 不过,奏章到了内阁,便被许显纯扣下。许显纯被杀后,奏章被送进了紫禁城。 所以,平辽侯一直不知道西南战事已经糜烂到这个地步。 “皇上,为今之计,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陛下出衣带诏,号令天下,兴兵除贼,眼下宣大、陕西、陕西边镇主力尚在,足可与刘贼一战,何况还有江南百万强军;中策,厚赏刘贼,允许其返回辽东,从此之后,以朝鲜国为例,作为大明东藩;下策,派遣死士刺杀刘贼。” 朱由检听完,沉默不语。 他抬头望向还在朗读奏疏的李明睿。 李明睿一口气读了两份奏疏,已然口干舌燥,放下茶杯,继续读道: “恳求皇上愍念西南重地,涂炭已极,且蜀安而邻省皆保。蜀存而常赋自充,安危得失,所系匪细,伏乞俯允再发帑金八十万,差官陆续解发川中。” 半年多前的奏疏,到现在才让皇帝过目。 不知成都是否已被反贼攻陷。 想到父兄给自己留下的这堆烂摊子,朱由检只觉茫然失措。 李邦华的上中下策都不可行。 刘贼势大,紫禁城中不知多少刘招孙耳目。 以天启现在的实力,根本无力控扼京师。 若是杀了刘招孙,开原那些骄兵悍将,到时候还不得把京师掀个底儿朝天! 这群武夫杀人起来,绝不会比刘招孙手软。 召集天下强军就更是痴人说梦。 宁远之战后,九边精锐,近半已投奔刘招孙手下,还有什么精锐。 其他边镇已成墙头草,在开原军破灭之前,陕西山西那些军头绝不会站到朝廷这边。 朱由检环顾四周,见几个监视自己的太监、御史暂时都不在,急切道: “朕虽年幼,却知行刺绝不可行,卿等细细考量,以后再议。” 李邦华叹息一声,感慨自己良策不为人主所用,正要辞别皇帝,只听天启叮嘱道: “此事重大,不可轻泄,否则治尔等之罪!” 李邦华连忙道: “此皆臣之谋划,安敢泄露?但请皇上早做圣断!毋使流贼戕害大明。“ 这时,李明睿终于快要把求救奏疏读完: “容臣与督臣会同三省大兵,克期翦除,擒献首恶,用张天讨,奠安地方,蔺贼既平,则诸侯边又易抚戢。西南半壁可复睹太平景象矣。泰昌三年十二月三十日具奏。 朱由检忽然很同情这位还在成都坚守的大明忠臣。 他灵光一闪,拍案而起: “何不遣平辽侯去西南剿贼?两虎相争,必有一失!” 注: 1、摘自张居正奏疏十《谢圣谕存文并赐银两等物疏》 正文 第295章 不知火山妖僧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长崎武士的职责在于教育,教化农工商三民,而非相互仇杀!” 后水尾天皇元和八年,日本长崎港以西,距离出岛一墙之隔的长崎唐馆大街。 一位立志为主君报仇雪恨,谨遵武士之道,为忠舍命的落魄武士,风风雨雨十二载,终于在长崎寻到了他的仇家。 他独自一人拦下仇家舆车,举起把破旧而锋利的太刀,寒光照亮仇家惶恐的脸。 一群长崎町人站在街道两旁指指点点,怂恿武士赶紧动手,别耽误自己做生意。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胭脂味道,几个穿着薄如轻纱和服,披着浓密黑发将牙齿涂黑的女人像麻雀似得叽叽喳喳,惊恐望向这边。 长崎是德川幕府治下为数不多的贸易城市,也是座风俗城市,在这里,从白天到黑夜,任何时候都是不缺女人的。 出岛是商人们的温柔乡,这座日本为葡萄牙商人特意修筑的人工岛,眼下是葡萄牙商人的聚集地,偶尔也会有中国商人停泊卸货。 长崎地处群山之间,仅在南面一狭长峡谷与外海相连。 民宅建筑在陡峭的山坡之上。 直临海洋的高山深谷,长崎有着水深超过四十米的天然深水良港。 十六世纪,在耶稣会传教士和葡萄牙商人的积极经营下,这个边陲小港成为拥有大教堂和教会学校的日本传教中心。 德川家康统一日本时,长崎成为对外贸易集散地,各国商人在此聚集,后来基督教势力蓬勃发展,一度威胁幕府统治。 就在大明平辽侯入关靖难,奉命监国的同一年,德川幕府也在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愿放弃传教使命的葡萄牙势力与德川幕府之间的矛盾达到极点。 庆长十五年,荷兰远东商会会长亚当斯提醒德川秀忠,葡萄牙人热衷传教的表面之下,是为了“解放”日本人灵魂,从而渐渐使日本臣服于罗马教皇。 更让幕府赶到不安的是,旧教国家葡萄牙、西班牙野心勃勃,试图殖民日本,并与丰臣氏为首的反幕势力联合,威胁尚未站稳脚跟的统一政权。 因此在消灭丰臣氏之后,幕府也不能放过打击基督教众多宗派的核心部分。 二代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决定放弃父亲德川家康时代对红毛夷、天主教的暧昧态度,他下定决心,对日本天主教徒实行血腥清洗,彻底驱逐葡萄牙势力。 山雨欲来风满楼,然而位于旋涡之中的长崎出岛表面风平浪静。 “若是宫本武藏在就好了,电光火石之间结束战斗,实在不行的话还可以使用他的手铳。” “听说宫本死在明国了,被一个唐人武士,一刀·······” 那个复仇的落魄武士已经被一群武士包围,看上去形势不妙。 周围町人很快被这种装腔作势的决斗失去兴趣,偶尔有人提起宫本武藏之死,消息灵通的长崎商人便开始滔滔不绝讲述自己从明国商人那里得到的消息。 远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接着是町人们的尖叫声。 一队铠甲精良的旗本武士簇拥着一位家老的车舆穿过人群,很快有人惊呼: “是宫本武藏的父亲,宫本大人!” 议论之声立即停止,他们知道本藩家老脾气古怪,性情暴躁,这次失去独子,已然是心魂落魄。 宫本胜成的车舆快速穿过人群,坐在马车内的宫本家老对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充耳不闻,甚至对发生在街道上的武士决斗也像没看见一样。 他急着要赶往长崎奉行府邸。 自从上次从明国死里逃生,这半年多年,他反复游说本藩藩主,希望能让藩主劝说幕府将军,对明国动兵。 这听起来未免太过天方夜谭,然而为报仇雪恨,为让儿子宫本武藏灵魂得到安宁,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些。 夜幕降临,来自关西乡下,操着关西腔的艺伎们,将牙齿涂成墨黑色,嘴里散发着臭味,在商人间卖弄风骚。 在宫本胜成眼中,灰不溜秋的长崎,就像是从青翠的大山大张着的脚趾之间渗出的软泥。 海藻、污水的气味,还有无数根烟囱冒出的烟雾,在海面上飘荡着,繁闹有比江户。 他望着街上来往的武士,心中暗骂: “因刀鞘碰撞之小事而大吵,打丝毫没有意义的架,将砍倒对方,全身而归视为武士本色。” 正文 第296章 千代子 加贺藩金泽城。 一座偏僻幽静的小院内,传来千代子轻盈的叹息声。 “啊,今年又开花了。” 阿春发现老紫薇树竟开了花。 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盛夏的阳光从树顶倾泻下来,整个院落仿佛流淌花朵的气息。 在金泽城众多狭窄的院落里,这棵五间多高的蔷薇可算是大树了。(1) 和繁华的大阪藩比起来,这里显得又破又小。 望着刺向天空的巨木,阿春想到了阔别已久的父亲。 “父亲或许和这颗大树一样高吧?” 千代子的父亲于十年前离开日本,那是庆长十五年(1610),那是决定德川与丰臣氏命运的大坂冬之阵爆发前夕,热衷传播福音的葡萄牙商人敏锐觉察到了德川家康对天主教的态度,所以抛妻弃子——两个孩子的日本母亲在大阪人的漫天咒骂声中很快离世——乘坐一艘朱印船,仓皇逃往雅加达。 果然不出千代子父亲预料,两年后,幕府风云突变,庆长十七年(1612年),德川家康颁布的禁教令,开始对朱印船贸易进行限制。 十年前,丰臣氏实力尚存,德川对天主教尚有顾忌,而且葡萄牙人能给关东来到丰厚的贸易利益,所以德川氏对境内的五十多万天主教徒没有赶尽杀绝。 十年后,伴随丰臣氏覆灭,执着于贸易利益的德川家康也死了。东照神君(2)的继承者幕府的禁教力度以及对天主教徒的迫害越发激进。 元和七年(1621年),藏在西班牙商船中偷渡至日本的两名传教士以及各派信徒55人被烧死或斩首。 以此为契机,幕府开始大规模驱逐国内天主教徒。 ~~~~~~~ 眼前这颗蔷薇的树干,远比千代子的腰身要粗。 它那粗老的树皮,长满青苔的树皮,更比不得上混血女子婀娜娇嫩的身躯。 两只蝴蝶停靠在靠近树干弯曲的位置歇息。 从院落一角生长出两根荆棘,它们沿着树干底部向上攀援,在盛夏时节绽开了两朵小花。 蝴蝶停靠在小花上休憩。 千代子注意到,两根荆棘它们彼此相望,却没有纠缠在一起。 十五岁的千代子暗自忖度: “今生,它们或许会永远不相见吧?” 这座院落看上去很久没有住人了,院内杂草荒芜,连树干下的荆棘都没有人砍去。 “我和哥哥不也是走得很匆忙吗?” 一群白色蝴蝶飞入院落,蝶群在荆棘上面翩翩飘舞,白色点点。 千代子正盯着这群蝴蝶看得出神,哥哥沉稳的面孔出现在小院门口。 “千代子,加贺武士来催了,让我们赶紧赶路,收拾好了就走吧!” 千代子的哥哥藤原恭二,身材比普通日本人更高大,足足有一间高,在一群猴子一样的大阪武士中,显得鹤立鸡群,来到加贺后,当地人说他魁梧的身材如白山(3)山林中的人熊。 他才十六岁不到,或许还会继续长个子。 藤原恭二斧削一样的脸上长有双迷人的蓝色眼,他身材修长,仿佛神龛里的狐妖,一眼便能勾住少女们的魂魄。 此外他还长着乌黑的长发,隆起的山根,可以说完美继承了父母两人的优势。 不过这幅形象,走在大阪城中,经常会被设置城中的岗哨所误认为是试刀杀人的倾奇者,将他擒获。(4) 在男色盛行的大阪,经常会有取向成谜的家老和旗本,试图与这个日葡混血的美男子发生超越友谊的关系。 这在天主教看来是难以想象的。 “何时出发?” “立即。” 藤原千代子回房间披上一件画着十字架的蓑衣,再给浓黑的发髻上戴上一顶斗笠。 七月的关东随时会有暴雨降临,从这家荒废的旅笼屋(旅店)到码头,还要一天半路程,谁知道路上会发生什么呢?出门在外,有备才能无患。 千代子遮住面目,明艳的容貌在斗笠下熠熠动人。 哥哥将袖中的金币分为两半,这是葡萄牙商人留给兄妹俩的唯一安慰,母亲在大阪去世时,才把藏金的位置告诉藤原恭二。 东部重金,西部好银,而铜钱则通行全国。 德川幕府统一日本后,受金银矿山地理位置和传统使用习惯的影响,货币在各藩的流通还带有明显的区域割据性。 通常来说。在大阪、加贺、江户等关东地区,人们更愿意使用金币。 “等到港口时,你把金币藏到鞋底,在路上,我们只能用农民用的铜板。” 千代子听见哥哥嘱托,连忙点头。 从大阪到加贺这一路上,兄妹俩见到了太多天主教徒被狂热的武士浪人抢掠。 哥哥说,想活着抵达宫古港口,坐朱印船逃出日本,前往父亲所在的雅加达,他们就需要把头埋在土里,像稻谷一样低调。 在德川幕府统治之下,金银铜三货币的使用,不仅有着地域限制,也同时对应不同的社会阶层身份(士、农、工、商)。 金铸币使用者主要是武士阶层,银铸币使用者主要是手工业者和商人阶层,铜钱使用者主要是农民。 “那么我们属于什么阶层呢?” 千代子走神的时候,藤原恭二已经收拾好形状,手中举着个雕有基督像的灯笼,打开布满灰尘的旅笼屋大门。 一声吱呀过后,兄妹两人走上了金泽城大街。 千代子不敢抬头面对加贺藩的路人,她从大阪一路上走来,越来东走,越能感觉到武士町人对他们的恶意。 尽管藤原兄妹像成熟的稻穗一样低调,他们突兀的身形,还是引得周围人指指点点。 千代子盯着哥哥灯笼前面画着的小人。 小人的样子有些类似江户正在流行的浮世绘。 它的袖子很长,几乎拖到衣服的下摆,好像是合着掌,只有胳膊周围显得比较粗。 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不过看上去与佛像或地藏菩萨像完全不同。 “哥哥,从宫古到雅加达需要走几天?” “三十五天,顺风的话会快一点。” 藤原恭二左手缩在袖中,攥紧一把短刀,用眼角余光瞟向远处抄手而立的两个浪人。 幕府严禁离开日本的天主教徒携带武器,不过,藤原恭二不是束手待毙的人,何况,他还需要保护妹妹。 越往东走,距离德川秀忠的老巢越近,人们对天主教徒的憎恶也越深。 加贺藩作为幕府的坚定支持者之一,在与丰臣氏的决战中,很多武士殒命沙场。 支持丰臣氏,与关西势力不清不楚的天主教徒,就成为关东武士们报复的对象。 幕府将军在江户城下了一道不痛不痒的命令,让沿途武士不得为难这些异教徒。 显然仇视天主教的各藩,并没有准备认真执行这个命令。 因为加贺藩主前田利常(まえだとし)的正室是德川秀忠女尔德川珠姬。 这种姻亲关系让加贺藩在执行幕府将军命令时,比其他外样大名更为忠诚。(5) 一个月前,征夷大将军对日本境内的天主教信徒下达驱逐令: 所有不肯放弃上帝信仰的教民,必须限期离开各藩,离开日本。 同时,教众须佩戴足以识别自己“红毛夷教”身份的饰物,方便各藩大名统一遣送。 逾期不离开者,将面临幕府最严厉惩罚。 “你就是大阪的那个被红毛夷遗弃的混血杂种吗?” 前面路口忽然跳出三个扛着以太刀的浪人。 “我好像听到铜板叮当声了,你们这些异教徒,在日本骗取了钱财,就想这样直接走人吗?” 藤原恭二用身体挡在妹妹前面,面朝浪人,从袖中取出一张边角磨损的朱印状,在对方面前徐徐展开。 “这是大阪井上家老开出的通行令,晓令沿途各藩,不得阻拦,上面有征夷将军的印章······” 一名浪人踩着木屐上前,一把扯过朱印状,在手中揉成一团,挥刀指着天主教徒怒道: “我的兄长在大阪之阵中战死,我从二等武士沦为浪人,都是你们这些关西的异教徒害的!今天,你必须把铜板留下!” 另一名浪人忽然走到千代子身前,猛地用刀鞘撩开斗笠,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混血女子,张大嘴巴呆在当场。 “原来还有一位美人,你也要着急去雅加达吗?海上多风,不如就留在金泽城做艺伎吧,巨人一样高高大大,顾客会很喜欢的···” 浪人边说,边盯着伸向千代子前胸的刀锋,露出好色贪婪的表情。 哐当声响,架在千代子脖子上的以太刀被弹飞出去。 藤原恭二手举短刀,像战斗的螳螂。 “千代子,你先走!穿过白山村庄,和我在港口汇合。” 千代子睁大眼睛望着眼前血腥一幕,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个调戏自己的浪人一根手指已经被锋利的刀刃斩断,跪在地上像野猪一样嚎叫。 剩余两人用刀指向这个凶悍的天主教徒,准备左右夹击对手。 “快走!” 藤原一边挥刀劈砍,一边对妹妹吼叫。 千代子对着哥哥凌乱的身影大声喊了句保重,洒泪朝白山方向跑去。 注: 1、间:日本战国时期长度单位,一间约等于六尺,约合1。8米。 2、东照神君:德川家康死后,被日本朝廷赐封“东照大权现”,成为江户幕府之神,在日本东照宫中供奉,被后人称为“东照神君”。 3、白山:位于日本石川县、福井县、岐阜县3县的成层火山。自30万年到40万年前开始有火山活动。 4、倾奇者:即旗本奴,江户时代,身份为旗本的青年无赖及其团伙。 5、外样大名:关原之战前与德川家康同为大名的人,或战时曾忠于丰臣秀赖战后降服的大名,属于这一类的叫做“外样大名”。 正文 第297章 蓑衣舞 离开金泽城大街,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乌云像个大锅盖笼罩着加贺藩。 下雨天的好处是,没有浪人再找天主教徒麻烦。 千代子顶着斗笠走在小径上,偶尔有三两个躲避骤雨的路人从她身边跑过。 大家都是形色匆匆,没人注意这个夺路而逃的混血女子和她蓑衣上的十字架。 “哥哥一定能活下来,去白山喝杯热茶,冒雨赶路会着凉的。” 着凉的话,人会死的,千代子的母亲就是死于伤寒复发。 “白山的伊织老婆子应该还活着吧?母亲说过,以后到了加贺,可以找这个老婆子。” 道路变得曲曲折折,眼看着就要到山腰了,脚下的火山灰厚重黏人,千代子轻快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 阵雨把从密的杉树林笼罩成白花花的一片,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向千代子追来。 千代子挎着柳条箱,踩着层层叠叠的火山灰,停住脚步,灰色的天空,山谷之间一片片精心耕种的稻谷,现在都被尘埃覆盖,已经没了生气。 听说半个月前,白山刚刚发生过火山喷发,灰色的雾霾遮天蔽日,加贺藩死伤了好几百人。 这里仿佛是神灵遗弃之地。 她沿着山脊线,艰难的向上攀登。 终于来到白山村庄。 千代子的母亲从小在这里长大,据她生前讲,故乡在她心目中是个豁亮、舒服、方便的抵挡。 可是现在,千代子眼前的村庄显得那么黑、那么窄、那么脏。 一座座草房乱七八糟立在悬崖边,四周没有围墙,整个小村子安静而沉思,从各处院子里伸出柳木、接骨木、山梨树的枝子。 在这座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小村子,千代子见到了老妪伊织。 伊织今年有六十岁了,不过看上去精神矍铄,纷乱头发遮挡着额头,下面竟然不见几道皱纹。 “您真是一点也不显老啊,比大阪城中的贵妇人都年轻。” 千代子由衷赞叹说。 宽永初年,伊织的丈夫做过白山村村吏,村吏在日本乡村权力颇大,他们负责向村民收取超过一半比例的年贡和口米(日本旧时赋税),在这个过程中往往可以上下其手,给自家留下两袋俵装袋(用稻秸编织的草袋)中等米。 不过老村吏现在生病了,瘫坐在火炉旁,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睛正望向这个突然闯入的混血少女。 “是阿熏的女儿,和那个红毛夷生得女儿!要赶去宫古码头,坐船出海!” 伊织几乎是贴在老伴耳边,使出全身力气吼叫。 过了一会儿,老村吏才吃力的点点头,重新将手伸到火炉旁,回到自己的世界。 听说伊织老婆子还有个儿子,年龄与千代子相仿,早早出家为僧,不知现在再哪家名山古刹修行。 “真是慈眉善目的一家人啊。” 千代子手捧一碗热气腾腾的杂菜粥,忍不住感慨说。 千代子听母亲说过,世间所有人都像大阪町人那样生来幸福。 母亲所认识的人,绝大部分——日本幕府时代农民人口占比超过84%——一生没吃过几次大米。 在飞僤(日本西部山区)等山地地区,只有地主、村吏有时才可以吃到大米。 中农一下的农民主要以杂菜粥——一种在麦子、粟米、稗子和掺和切碎的干叶、萝卜煮成的食物为食。 对于全国大部分农民来说,稗子做成的糠饭已经算是上等美食了,农民平时能吃到的只有橡子粉或有毒的槲寄生国事做成的团子。 千代子小心翼翼舔舐着杂菜粥,这饭菜虽然并不可口,却是伊织老婆子全家能拿出的最好食物了。 “真是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千代子一口气吃完杂菜粥,跪在破旧的草席上频频向老妪鞠躬。 “谢什么?阿熏和我是好朋友,当年带我去过大阪,吃的是白米饭呢!” 伊织边说边望向坐在火炉旁的丈夫。 “千代子小姐,如果你去年这时候来白山,或许也能吃到香喷喷的大米呢!” 千代子起身望了眼窗外,美丽的山口深得望不到底。 不知是恐高还是寒冷,她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发抖,牙齿在打战。 这时老婆子端来一杯热茶,千代子说了一声好冷啊。 老妪连忙拉着她的手朝火炉走去。 “蓑衣都湿透啦,快到这边来烤烤火吧,来呀,把衣服烤烤干。” 炉旁盘腿坐着伊织的丈夫,千代子走近一些,看清楚这是个浑身青肿,淹死鬼似的老头子。 他的眼睛连眼珠子都发黄,象是烂了的样子。 他忧郁地朝千代子这边望。 他身边的纸袋和药草堆积如山,简直可以说他是埋在这些草药中间。 千代子目睹这山中怪物,呆呆地站在那里,怎么也不能想象这就是个活人。 伊织一脸局促的解释道: “没吓到你吧?千代子小姐,去年开始就这样了,看上去好难看,可是他不能动弹了,请您就忍耐一下吧。” 千代子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老妪接着道: “加贺藩的医官都不肯都他治病了,我找到和尚开了药,他才活到现在·····” 千代子不失礼节的点点头,迟疑不决的将冰冷的手伸向火炉。 “想必千代子小姐也听说了,大将军要西征明国了,我们加贺藩要出三千甲兵,藩主把负担都转嫁到本百姓头上(1)头上了。” 伊织重重叹了口气,瘦削的身躯盘在草席上,火光映照下仿佛山中精怪。 “这两个月,原来税收越来越高,还出现了好多新税种,白山村今年八成的粮食都交给村吏了!” 千代子放下茶杯,头脑一阵晕眩,她没想到原来母亲生活在这样困苦的地方。 “我刚才登山时见到好多稻子都被尘土覆盖,火山爆发了,藩主不能减免一些吗?” 伊织盯着千代子手中的粗陶杯子,冷冷一笑: “减免?若是无法缴清税收,村民妻子会被捉为人质,动用睡醒,或者穿上蓑衣——就像千代子小姐身上这件蓑衣——用火烧死。” “藩主和家老们喜欢欣赏村民在蓑衣中被烧得满地打滚的样子,他们管这个叫“蓑衣舞”。” 眼前火光中的伊织老婆身形越来越模糊,只听老妪还在继续说话。 “好在我们村子挨着火山,村民将筛出细腻的火山泥,送给和尚,换取赏钱。” 千代子忍住晕眩,附和老妪一句。 “和尚,和尚要火山泥做什么?” “据说可以让他们容颜永驻,几百岁的老脸皮也和二十岁的少年郎一样妩媚···” 千代子已经看不清伊织老娘面容,眼前浮现出母亲急切的催促。 “快走!快去宫古港,你哥哥还在等你。” 千代子挣扎着从草席上站起,像喝醉酒使得支支吾吾: “我,我要出发了····” 忽然,她的头被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按了一下,身子软绵绵的倒在地上。 “伊织·····” “千代子小姐。” 火炉旁传来伊织老娘梦魇般的絮语: “你知道不火山上那些老和尚为何一直如此年轻吗?他们靠的可不止是火山泥,还有千千万万个你这样的少女,这就是他们永生的秘密。”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村吏睁开浑浊的眼眸,伸手在草席间摸索起来,终于摸到了千代子的身体。 “真的只是十五岁吗?来自大阪城的混血巨人。老婆子,你说把她献给惠然法师,老和尚这次会给我们多少金币?” 注: 1、本百姓:江户时代,拥有土地持有权,向领主负担年贡的小农被称为本百姓。 正文 第288章 对马岛之魂与加贺忍者新定义 水师距离“对马岛”只有五里水程时,海面突然出现一排敌军舰船。 “倭国朱印船”迅速排成了一路横队。 敌军舰队以这个时代东亚海战常见的横列炮击、接舷战的方式,将船首佛朗机炮对准逼近的明国水军,等待明军进入火炮射程。 悬挂黑色骷颅旗与黑龙大纛的明国战舰如嗜血幽灵。 战舰吃水很深,船楼明显比普通福船更低,甚至有几艘直接拆掉了船楼。 此外,桅杆上悬挂的风帆也明显与这个时代其他东亚帆船不同。 这种被刘招孙称为平甲船的新式战舰第一次亮相就受到了所有人关注。 旗舰飞龙号忽然擂起激昂的战鼓,各营把总收到进攻命令,立即挥舞蓝色令旗,指挥各只舰船进入战斗队列。 接着,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在双方即将进入对方火炮射程之前,明国水师竟摒弃了常见的横队炮战方式,而是五艘一组,在海面上摆成一列纵队,用船舷对准迎面冲来准备接舷战的倭国朱印船。 伴随叮叮当当的铁链搅动声,二十五艘平甲船船舷下部的窗盖被拉开,船舱里冒出一排黑洞洞的炮口。 “轰!轰!轰!” 明国水师二十五艘平甲船,每五艘一组,每次只有一艘战舰用舷侧炮向倭国朱印船射击,其他四艘则忙着装填弹药。第一艘射完,第二艘接着开火,如此交替进行。 刹那间,密集的舰炮声响彻整片对马岛海域。 一里之外正急速驶来的倭国“朱印船”纷纷被火炮命中,它们桅杆折断,甲板进水,船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黑龙旗下解体沉没。 明军舰队犁过海面上浮浮沉沉的的朱印船,碾碎挡在前面的一切舰船。 明军弓手们隐蔽在船舷后面,将落入水中的“倭兵”一个个射死。 这时,舰队距离对马岛只剩最后两里距离,望杆上负责瞭望的水手已经能看到倭兵在海岸山石间修筑的长墙工事。 甲板上忽然升起成百上千支神火飞鸦,腾空而起的火箭拖着长长的尾焰,呼啸掠过日本海海面,如神日审判般降临到对马岛海岸上。 火箭洗地后,舰队继续摆出竖队战斗阵型,在距离海岸一里多的海域,不断游弋对敌军阵地进行炮击。 对马岛上倭兵构筑的石墙很快被十二斤重的大铁球击碎,崩裂出无数缺口。 伴随一声声急促的竹哨声,一百多艘鸟船从平甲船上放下,装载着一船船开原战兵,穿过硝烟弥漫的海面,开始发动登陆作战。 ····· 半个时辰后,一面黑龙大纛军旗竖立在“对马高台”,近卫第一军战兵们登上山顶,纷纷对着停泊在岸边的舰队摇旗呐喊。 飞龙号旗舰。 甲板之上,刘招孙放下手中远镜,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他望向站在身旁的总兵吴阿衡,上前拍了拍这位水师统帅肩膀,对吴阿衡笑道。 “吴总兵,水师配合的不错,就这样练,过几天把其他新兵也拉到船上练练,让这些旱鸭子们体验体验对马岛之魂。” 吴阿衡听了连忙拱手领命,不过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 他朝后面站着的孟进宝使了个眼色,孟把总凑到平辽侯身前,低声道: “平辽侯,开原战兵兄弟们确实骁勇,晕船那么厉害还能一口气冲到山顶上,只是那些刚招进来的纤夫,末将担心,照这个对马岛之魂练下去,他们怕是受不了·····” 吴阿衡跟着补充道: “平辽侯,这已是本月第三次实弹射击,各舰累计消耗火药上万斤,靶船都被打沉了十五艘了,不知花多少钱,对马岛之魂会不会太破费了。” 刘招孙大手一挥,不以为意道: “破费什么破费,本官早给你们说过,军队平时要多流汗,上了战场才能少流血。晕船总比沉船要好!再说,几艘破船算什么?不就是几万两银子吗,让商贸公司多挣一点就够了。两栖作战,晕船是常事,战兵们多吐几次就没事了,放心,咱们还有两个月时间,足够让他们吐不出来东西了。” 平辽侯计划十月中旬攻打对马岛,然后登陆九州。这样就可以避开季风巨浪。 孟进宝与吴阿衡相互看了眼,脸上都露出惊愕之色。 须知当初辽东水师建成,水手们可是训练了整整半年,眼下平辽侯只给两个月时间,真的够用吗? 天启元年六月至八月,开原军在北运河完成新兵扩招,共有八千名纤夫被编入新军,他们组成了开原近卫第七、第八、第九军。 经过戚金、朱河等人一个多月高强度训练,八千纤夫被分批运往威海卫,参与到这场让他们终身难忘的登陆日本作战演习行动。 平辽侯将该演习称之为“对马岛之魂”。 演习登陆的地点选择在文登东北二十里海外的麻子岛。 茅元仪和乔一琦根据十几常年与对马岛贸易的明国商人的描述,确定麻子岛水文地形与对马岛基本相同。 八月初,平辽侯兀自不放心,又亲自带着几个朝鲜水手登上麻子岛,对着地图一一比对,最后确定该岛为演习登陆岛屿。 在平辽侯抵达山东之前,七月中旬,天启皇帝会同内阁,命刘太傅代天子出征,率大军南下,剿灭四川奢贼叛乱。 刘招孙正在诧异之际,已经消失足足有一年半的白袍将军秦建勋终于返回。 满脸沧桑的秦将军瘫坐在左安门护城河前哭泣,断断续续讲述了石柱土司的白杆兵全军覆灭的整个过程。 闻者无不动容。 平辽侯闻之垂足顿胸。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奢崇明围困成都已有两百余日。 秦建勋逃离的时候,成都城中粮草匮乏,人马相食。 这座西南重镇即将被叛贼攻克。 乔一琦孙传庭等人连忙不停解释,说从去年八月到现在,从黄台吉袭击抚顺到辽西之战,开原上上下下一直不得喘息。 如今倭国又在朝鲜屠戮开原商人,倭国几个强藩想趁着明国乱局,进军朝鲜,威胁辽东,重做丰臣秀吉美梦。 刘招孙挥手打断部下们解释。 这时,一名传令兵上前,好像是辽东水师的情报。 刘招孙拂袖而起,怒道: 不看! 他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亲手扶起秦建勋,转身对王二虎、戚金命令道: “王总兵、戚总兵,立即下去准备,三日之后,各率本部三千人马,沿运河南下,抵达扬州港后,再逆长江西进,进入西南,汇合当地守军,对奢崇明发动攻击。无论如何要守住成都!本官会让民政部门和运河各地漕运官员配合这次行动。” 平辽侯说完,便安排乔一琦带秦建勋先去太师府休息。 王二虎与戚金也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儿,马士英带着个商人模样的人急急忙忙赶过来。 刘招孙正要发怒,马士英连忙上前低声耳语几句。 刘招孙听了,双眼放光道: “什么?李旦愿意和本官合作,合力攻打幕府?他,有什么条件?” ~~~~~~~~ 朝鲜釜山,对马藩倭馆。 入夜之后,这座朝鲜最大的贸易城市灯火凄迷,四处亮若白昼,弦歌之声不绝。 街道上响起婉转哀怨的尺八,梦回盛唐长安。 倭馆中央,一名装扮夸张的倭国歌姬正卖弄风骚,表演能剧。 玄关外,隐隐传来细琐的脚步声,很轻。 一群身材矮小的倭国商人围坐在榻榻米前,对屋外发生的事情恍若不闻。 他们正盯着歌姬摇摆的腰肢和胸前位置,脸上露出猥琐油腻的笑意。 四名剃光前额的武士拄着倭刀,站在榻榻米四角打着哈欠。 一身铁甲明盔的林宇对金应河点了点头,伸出巨木般的手臂朝后面一队战兵做出冲锋手势。 五名全副武装的战兵衔着木枝,紧紧攥住雁翎刀和短弩。 下一秒,巨人一跃而起,像巨石般砸向倭馆大门。 两页大门连带后面的门栓被林宇撞开。 朝鲜将军立即张开大弓,也不瞄准便朝屋内嗖嗖射出两箭。 迎面两个倭国武士直接被大箭带飞,定死在榻榻米后面的神龛上。 “给死难商会的兄弟报仇,把他们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林宇大吼一声,全身披甲,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手持一把二十斤重的狼牙棒,如钢铁巨兽闯入低矮的房屋内,奋力挥舞狼牙棒砸向一切敌人。 眼前浮现出王掌柜和商铺六名伙计被毒死时七窍流血的惨状。 迎面两个矮小的倭人直接被狼牙棒打飞出去。 屋中燃烧的烛火忽然熄灭,四周顿时一片漆黑。 “小心倭寇的袖里剑。” 金应河话未落音,屋中传来阵阵闷哼叫声,跟随冲进来的几名战兵纷纷中刀,倒在了地上。 林宇屏息凝神,只觉脑后风声忽动,猛地挥舞狼牙棒击去,叮当声响,狼牙与袖里剑激起阵阵火花。 不等他站稳,左侧又有弓弦震动声传来,他躲闪不及,胸口护心镜被箭簇击中,胸口一阵剧痛。 他还未站稳,接着透过玄关的微弱光亮,忽然瞥见一把倭刀正披头砍下。 “啊!” 林宇飞起一脚,直接将对方踹飞到黑幕之中。 “林兄弟,把墙壁撞开,外面有光!” 金应河也受了伤,挣扎着大声喊叫。 林宇吼声连连,十字钉如雨点般倾泻在他铁甲上,敲打得巨人连连后退。 忽然,他向人熊般撞向玄关对面的暗红色神龛。 只听咔嚓声响,墙壁被巨兽撞出个大洞,大股大股的亮光照射进来。 几个黑影一闪而过,自欺欺人的跳上房梁,试图隐匿。 林宇捡起一把倭刀,像赶鸭子似得将房梁上的五名身穿蓝衣的倭国刺客一一捅死。 最后一个刺客无路可逃,对着比自己高出一倍的林宇头盔挥舞锋利的手甲钩。 虚晃一枪后,他扔下烟球掉头想要逃走。 林宇如饿虎扑食,上前一把扼住刺客咽喉,单手将他举起。 矮子刺客双脚乱蹬,眼中露出惊恐之色,嘴里不断发出模糊不清的倭语。 卫兵林宇微微转向旁边张弓搭箭金应河。 朝鲜将军给他翻译道: “他说,他是加贺藩的上忍,是忍者中的佼佼者,这次奉德川秀忠之命,来朝鲜诛杀你们这些开原蛮夷,加贺藩的藩主很快就要率大军来朝鲜了····” 林宇低头望着地上倒下的战兵兄弟尸体,眼中露出深刻的恨意,望向半空垂死挣扎的忍者道: “什么加贺上忍,纵火投毒,残害妇孺,一群鼠辈!” 铁钳般的大手稍微发力,矮子刺客脖颈被他生生折断。 林宇大手轻轻一挥,上忍的尸体向沙袋一样撞向会馆墙壁,嘭一声响,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肉球。 “金将军,平辽侯交给的任务已经完成,敢不敢与我杀到加贺!结果那藩主性命!” 金应河丢下弓箭,拄着一把血迹斑斑的雁翎刀,抬头望向林宇,如同当年在萨尔浒战场上一样慨然道: “敢不从命?” 正文 第299章 望海风波亭 天启元年八月十五日。 文登县衙,二进厢房内,刘招孙手捧厚厚一大叠书稿,靠在一张宽大舒适的太师椅上认真阅读。 屋子里的摆设颇为简单,四面墙壁分别挂着幕府、辽东、四川、朝鲜四张巨幅地图。 这些地图是根据平辽侯前世残留的记忆绘制,几位葡萄牙商人也起到了关键作用。 除了四副地图,座椅案几床铺,屋子里几乎没什么别的家具。 这间厢房是平辽侯休息的场所,也是开原中军大帐所在。 平定奢安之乱、登陆日本对马岛、九州岛的各项作战命令,都是从这里发出去的。 在麻子岛亲身参与两次演习后,刘招孙便将对马岛之魂交给吴阿衡孙传庭他们两人继续负责。 眼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立即着手去做。 八月中旬,平辽侯返回文登县城,招来马士英、森悌等训导官和各营战兵代表,开始进行另一条战线的准备。 接下来的十几天时间里,森悌领着五百多名训导官,在各营中搜集倭寇在山东、浙江、福建、广东等地犯下的暴行。 开原军源自五湖四海,其中不乏山东兵浙江兵和广东兵,有相当部分的战兵来自当年倭寇烧杀抢掠最严重的东部沿海地区。 在这些人记忆中,挥舞倭刀屠村灭镇的倭国武士浪人,从小便是梦魇般的存在。 他们中有些人,父母亲人曾被倭寇杀死,还有人则亲眼目睹,整个村庄被倭寇屠尽,那些岛国禽兽,连婴儿都不放过······· 所以森悌他们很快便搜集到数百个真实案例。 他还准备继续找人问时,被平辽侯打住。 刘招孙知道,每次训导官聊到最后,那些山东、浙江、福建籍贯的战兵都是失声痛哭,长跪不起。 刘招孙不想再在自己战兵身上撒盐,不过,他现在只有让更多战兵知道这些倭寇的暴行,才能激起大家战斗的意志。 按照平辽侯要求,马士英从天津卫招募两位说书先生,和森悌一起,四个人折腾了整整两宿,终于写出个戏目,称之为《望海》。 《望海》主要内容为: 日本战国时代的农村,一群无意间流落至日本九州的明国百姓,颠沛流离来到一片荒山前耕作,原本的世外桃源很快遭受德川龟郎的沉重剥削,大家生存艰难。 王大锤早年丧妻,膝下一女名翠花,相依度日;邻居刘大婶及其子大春常给王家父女多方照顾,两家融洽和睦。翠花和大春相处日久,情投意合,两老商定秋后为他俩完婚。 加贺藩藩主犬养二郎欲霸占年轻貌美的翠花,遂与家老设计······ 刘招孙丢下剧本,摇头叹息道: “太粗糙了,还得再修改修改。” 两盏雪亮整洁的鲸油灯挂在墙壁上,灯光照得整个屋子亮堂堂的。 他手捧茶壶,对着金虞姬寄来的书稿诵读起来: “第八十一回东窗下秦会之陷忠良,风波亭岳鹏举遇义妖 ·····饮过数杯,岳爷道:“恩公请便罢!我想恩公一家,自然也有封岁的酒席,省得尊嫂等候。” 许宣道:“大人不必纪念,拙妻已被法海镇于雷峰塔下,我想大人官至这等地位,直捣黄龙,功盖天下,今日尚然受此凄凉,天道不公!愿陪大人在此吃一杯!” 岳爷心想,原来临安城那白蛇传说是真的,只可怜这许宣,生生被出家人拆散了妻子,想起自己被秦桧陷害,入狱两月,幸得这许宣汤药服侍,才得保全性命。 他拨动手铐脚链,长叹一声道:如此多谢了,不知外面什么声响? 许宣连忙起身四望,回道:“岳爷,起风了,下雨了。” 岳鹏举大惊道:“果然下雨了!” 许宣道:“不独下雨,兼有些雪。此乃国家祥瑞,岳爷为何吃惊?” 岳爷道:“恩公有所不知,我前日奉旨进京,道金山去访那道悦禅师,禅师正在后院参禅。遇着他的师弟法海和尚,法海说我此去临安,必有牢狱之灾,再三劝我弃职修行,让我不得再造杀戮,不得兴兵北伐······我被法海说得性起,挥起沥泉长枪,拍碎面前塔基青砖。这时道悦法师出面,赠我几句揭语。” 许宣大吃一惊,他早听青蛇说起这岳武穆乃金鹏转世,天生神力,莫不是一枪将雷峰塔打坏了? “什么揭语?” 岳爷道:“岁底不足,提防天哭。奉下两点,将人荼毒。老柑腾挪,缠人奈何?切些把舵,留意风波!” 许宣自从典卖保安堂,早已看破世情,眼下只想岳爷能安然出狱,听了这揭语,便知大事不好。 他连秀才也不是,口才自然不及岳武穆,几次劝说岳爷逃离京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岳爷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里有书信一封,烦请恩公将此书收下,前往朱仙镇。我那大营内,是我的好友施全、牛皋护着帅印;还有一班弟兄们,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倘若闻我凶信,必然做出事来,岂不坏了我的忠名!” 许宣见岳爷后背囚衣已被打得支离破碎,隐隐显出后面精忠报国四个大字。 他知劝说不动,只得应诺下来。 忽见大牢禁子走来,不由分说拎起许宣就要朝外面拖去,许宣连忙给人塞银子,两个公差看也不看,怒道: “圣旨已下,便请岳飞接旨,你敢纠缠,把你斩了!” 许宣还要分辨,禁子一记打在脸上,许宣瘦小身材,哪里受得住,当下昏死过去。 两个禁子拖着岳爷从许宣面前走过,后面跟上个禁子,拎起瘦猴般的许郎中,一把将他丢进了地牢,低声骂道: “等收拾了岳飞,再来收拾你。” 岳爷被禁子捆住手脚,抬上一辆马车,马车一路向东,沿街只有打更的更夫。 “在哪里接旨?” “风波亭!” ······· 平辽侯放下那叠字迹娟秀的书稿,眼圈已是微微发红,他起身沏了杯茶,一口气喝完,思绪才从南宋青蛇襄助岳武穆抗金的感人故事中回到现实。 “写的真好,可惜错别字有点多。” 刘招孙边说边抓起炭笔,就着明亮的灯火,开始给夫人校正文字。他刚改了几个字,忽然想起什么,抚掌大笑说: “要是能找来几位当世大儒给朝鲜丫头题个序什么的,小说销量一定可观。” 正文 第300章 会当立马扶桑顶(纪念2021年国家公祭日) 天启元年八月,开原主力尚未向釜山集结,东征所需的粮食物资已经开始源源不断运往朝鲜。 与此同时,近卫军两个军团沿北运河南下,准备给肆虐西南的奢崇明叛军迎头痛击。 运河上下樯桅如林,在袁崇焕的指挥下,恢复运力的漕运出动所有漕船,协助开原军运送军粮。 多达数十万石粮草沿运河进入东昌府,然后装车运向威海卫港口。 八九月间,济宁、临清至威海卫的官道上,每天向东运粮的牛马车堵塞驿道,首尾相接五六十里,不能相望····天下骚然,时有文人将平辽侯伐日与隋炀帝伐高句丽并称。 青州府西南。 袁崇焕在几名卫兵簇拥下,跟着一队河南商贩的马车,缓缓向东。 这次跨区域长途运送粮草,主要还是依靠民间力量,与辽西之战不同的是,刘招孙这次是以朝廷的名义发放盐引,给粮商让利更大,而且是在经济较为繁荣的关内,因此吸引来更多人参与。 “民心可用。” 袁崇焕骑在马背上,举手望向眼前连绵数十里的运粮队伍,呵呵大笑,被晒成黑皮的脸上立即露出两排长满牙垢的黄牙。 “袁都察,何止是民心可用,简直是箪食壶浆,喜迎王师啊。听说开原军惩治跳梁小丑,粮草不济,连福建粮商都来了,都要共克时艰,还有河南、湖广、江西、陕西、山西,晋商都来了,纷纷扬言襄助平辽侯扫穴犁庭,立马扶桑!” 袁崇焕听了微微点头,转身对身边这个文官副手道: “老许,说事就说事,别这么文绉绉的,在行伍中,不是去翰林院做文章!说了多少次,就是改不了这毛病!” 叫老许的文官个子比袁崇焕高出一头,听了这话,连忙把缰绳勒住,在马背上做出副躬身受教模样: “袁都察教训的是,卑职知错了。” 袁崇焕挥挥手,继续道: “商人逐利,给足银子就行。福建那些人是李旦带来的,可不止为了盐引,人家是来和咱们合作的,你让那些铺兵对商户都客气些,不得像平日那样,无故责骂!这些铺兵虽然不是开原兵,不过收了咱们银子,就要按咱们规矩来,听到没有?” 许之源听了这话,脸上立即露出惊讶之色,旋即恍然大悟,做出叹服之状: “要不怎么说袁都察是平辽侯麾下第一干臣,下官最佩服平辽侯用人的手段,真是高明,有袁都察负责粮草运输,此次大军东征,必······” 许之源还在摇头晃脑说个不停,忽然抬头一看,发现袁都察坐骑的屁股正在远离自己,已经向前走了五六步。 “袁都察,请等一等!” ~~~~ 一群背插小旗轻骑铺兵簇拥着驿丞来到一段堵塞的粮队前,身材发福的挥舞手中腰牌,大声叱咤: “堵在这里作甚?快把坏掉的车马推开!” “军爷,俺全部家当都在这棉花上,就指着运到威海换盐引,棉花没了,俺也活不成了·····” 驿丞看都不看地上跪着的棉花贩子,指挥手下几个铺兵连砸带抢倒在路旁的马车。 一群粮商站在后面冷冷旁观。 棉花商贩一把抱住驿丞小腿,哀求不要抢他的货。 “军爷,我不运了,我自己回去·····” “上千两粮车被你耽误这么久,误了平辽侯的东征大事,没办你个通倭大罪把你丢进海里喂王八,就该烧高香了!滚开!” 驿丞扬起马鞭,指着周围看热闹的粮商,怒道: “看什么看?!一车赚平辽侯一百两银子,给你们这么大好处,还敢不好好做事!” 说罢扬鞭就朝前面河南商人打去。 鞭梢忽然被人从后面抓住,驿丞勃然大怒。 “怎么的?还敢造反不成,给老······” 他这话没说完,前面几个正在抢劫的铺兵忽然都停下动作,抱着鼓囊囊的棉花,抬头惊恐望向主官身后。 周围安静下来。 身后响起一声浓郁的岭南方言。 “衰仔!大人嘅野都畀你衰咗嘞!(大人的事情都被你这人坏了!)” 眼前一群北方商人茫然望向四周。 一个身材精瘦的开原大官在卫兵簇拥下走到近前,用不甚标准的官话命令道: “既是行伍中人,拿了开原军的银子,就须守开原军律。” 驿丞连忙跪倒在地,磕头不止: “袁都察饶命!饶命,下官也是想着让军需早点运到·····” 袁崇焕脸色阴沉,挥手道: “哄抢百姓,私吞军需,依律,斩!来人,把这几个祸国殃民的东西都砍了!” ~~~~~ 鹰嘴港周围海域被大小福船堵得满满当当,上千艘来自辽东、天津卫、浙江、福建两广的商船正在海港装卸货物。 十几艘平甲舰拉开舷窗,露出它们骇人的舰炮炮口,正在五里外的海面上游弋。 平甲舰后面跟着上千艘体型较小的鸟船和开浪船,如同一大群小鸭子跟在母鸭后面。 所有舰船,不论大小,都是全副武装,列出战斗阵型,一有商船出港,便有舰队劈波斩浪,上前护卫。 百尺崖当地的军户们,动作娴熟的踩上一丈多高的舢板,把一袋袋粮食和棉被扛上甲板。 操着南北口音的水手们在船老大指挥下,将甲板上的粮草军需整整齐齐码进舱底。 威海卫指挥使杨起隆逃往江南后,这个滨海卫所一度陷入恐慌。 传言开原军会来威海卫报复,平辽侯会杀光所有人给他妻女复仇。 然后刘招孙并没有大开杀戒,他只是让裴大虎沈炼带锦衣卫抓了几个参与叛乱的卫所将官,将其押回京师斩首。 对于剩下的普通军户皆既往不咎。 此次为运送征日粮草,刘招孙再次募用了当地军民,而且赏钱给得很高,参与运粮者,每人每天三钱银子。 百尺崖卫所屯堡,谢阳司长摸了摸自己濒临全秃的地中海,对着海岸边忙忙碌碌的人群,忍不住叹道: “平辽侯不计前嫌,给威海卫军户一条活路,短短两日便招来几千人力,又有福建李旦、郑芝龙等人襄助,此次东征,大军粮草可以无忧了。” 平辽侯在一群官员簇拥下,举着望远镜向远处眺望。 一艘装满火药铅子的大号福船正缓缓行驶出鹰嘴港。 一艘比福船矮了一半的平甲舰高速紧跟上来,并行行驶在福船右翼五十步左右距离,两边甲板令旗挥动,水手们正在商议排列成哪种阵型。 刘招孙放下远镜,目光略过谢司长光秃秃的头顶,望向周围众人: “眼下只是开始,战场瞬息万变,等粮草全部安全运至釜山才能说无忧!沈炼!” 沈炼立即上前,开始向平辽侯汇报蓑衣卫的最新进展。 在过去的三个月时间里,沈炼杨通赵远之裴大虎等人从现役八万多名战兵辅兵中招募队员八十七人,又从原先情报局筛选二十三人,组建成一支一百一十人全新情报力量。 平辽侯亲自命名其为蓑衣卫。 至于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刘招孙也不清楚。 可能是因为七八月份多雨,大家天天穿着蓑衣吧。。 “本月,蓑衣卫在旅顺、金州斩杀倭国探子十五人,俘虏一百二十人。死去的十五个倭寇大多是登岸后自己饿死的····他们身形矮小,羸弱不堪,武器几乎没有,威胁很小,忍者远比不上后金巴牙剌·····” “什么忍者?一群加贺伊贺的乡下愚民而已。” 刘招孙前世对日本没什么好印象。 撇开各种历史问题不谈,这群自诩为“日出之国”的居民们,表面彬彬有礼恭敬有加,见面相互鞠躬恨不能把腰折断。 其实是重小节而缺大德。 鞠躬标准,态度诚恳,坏事该干还得干,而且它们每次干的都是突破人类底线的滔天恶行。 “平辽侯,倭寇俘虏如何处置?” 刘招孙收回思绪,对沈炼道: “全部送到招远挖矿。” “乔监军,李倧那边怎样了?” 乔一琦走出人群,躬身行礼道: “平辽侯,朝鲜国王李倧答应出动三十艘龟船,协助运兵,粮食却是没有,他们也没马车运送,他们还说入朝鲜后,一切都要靠明军自己。” 周围一阵哂笑。 刘招孙神色微变,连连摇头道: “三十艘?那怎么够?这次东征,单是战兵就要出动两万,辅兵要四万,民夫更不计其数,若非战舰紧张,怎会找朝鲜帮忙?” 刘招孙对这位一手扶植上位的朝鲜国王很是不满,要不是看在金虞姬面子上,好几次,他都想让吴阿衡直接登陆釜山,就地解决粮草。 “乔监军,还得麻烦你亲自跑一趟汉城,与李倧交涉。一万火铳兵,两百艘龟船,五千匹朝鲜马,十万斤火药,限期两月,必须备足。告诉朝鲜国王,本官和他也算半个亲家,这次朝鲜兵随开原军东征,别再想像万历援朝、萨尔浒时那样偷奸耍滑阳奉阴违!等本官立马扶桑顶,诛杀德川,绝不亏待朝鲜,届时对马岛及周边岛屿全部赏给朝鲜。他们不是一直想要那块宝地吗?” 乔一琦张大嘴巴,久久无语。 现在连对马岛毛儿都没摸到,就开始允诺战后赏赐问题。 平辽侯这画大饼的功夫是越来越娴熟了。 马士英在旁边附和道: “平辽侯运筹帷幄,下官佩服。” 刘招孙望他一眼,正要问这位执行导演,话剧演的怎样了,这时,裴大虎突然凑上前来,低声耳语道: “刘侯爷,夫人来山东了。” 刘招孙微微一愣: “哪个夫人?” “都来了,还带着张嫣。” …… ~~~~~ 两位诰命夫人带着张嫣离开京师,径直朝文登县而来。 平辽侯得知时,三个绝色美人乘坐马车已到威海卫,距离文登只剩半日路程。 刘招孙安排完其他军务,也没心情去斧正《望海》,带上吴霄和几名卫兵匆匆回了县衙。 八月暑气未散,天气还有些燥热。一番折腾下来,各人已是汗流浃背。 平辽侯才想起一直忙碌,又是几日没洗澡,他不想待会儿让金虞姬杨青儿她们见到自己这副尊容。 于是决定带吴霄他们出去泡一泡温泉。 文登周边地热资源丰富,饶是刘招孙这样不问俗事的人,也知文登“三里一小汤,五里一大汤”,泉水品质绝佳,实乃养生达人必备。 回到县衙刚坐定,便听卫兵禀告说,福建客商带着位钱先生来求见。 刘招孙急着见金虞姬,想让卫兵推说自己公务繁忙,又想起李旦势力不俗,不能不重视,连忙让人进来,同时让马士英也赶过来。 一个颇为精明的福建茶商款款而来,见到平辽侯便跪地行礼,刘招孙连忙把人扶起。 “小人李公子特使,东南乡野之民赵普。” 乡野赵普可一点也不野。 几句话下来,刘招孙发现此人言谈举止都颇为得体。 正要聊起对倭战事,无意间瞥见后面跟着一个俊朗英气的中年人。 赵普连忙介绍道: “这便是左春坊的钱牧斋,与小人算是故交,万历三十七年进士,出任浙江乡试主考官,现为右春坊中允,正编撰《神宗实录》,平辽侯,牧斋不止考得科举,这诗文也是极佳,被誉为“诗坛领袖”,听闻平辽侯有大作·····” 马士英在旁边咳嗽两声,茶商连忙停住话头。 刘招孙微微一笑,这位李旦的手下脑子果然灵活,见面不提攻打日本的事情,上前就给自己送来这么一份大礼。 待会儿谈生意时便更为从容。 他低声叫来马士英,询问一番后,确定眼前这位钱牧斋便是历史上有名的钱谦益。 钱谦益上前一步,施礼道: “早闻刘太傅非常人也,今日得见,胜似闻名!可惜下官一介野生,穷经皓首,累累与案牍,不能效班定远投笔····” 刘招孙听这话口气,大概也猜到了钱谦益来文登的目的,连忙笑道: “钱中允才识过人,做个区区六品官,未免可惜,待本官上奏天子,推举你来山东谋个实缺。” 钱谦益听了顿时一番感激涕零,刘招孙亲手将他扶起,笑说: “钱中允,本官为国家惜才,眼下大明用人之际,正需要你这样的大才。” 两人又寒暄几句,眼见得杨青儿将至,刘招孙硬着头皮道: “赵掌柜、钱中允,你二人从京师赶来,鞍马劳顿,旅途风尘,不如先随本官去泡泡温泉,随带聊些倭国趣事。” 钱谦益高中进士后,在江南候补了两年,前年才到京师谋了个六品的左纯坊中允,属清水衙门。目睹开原军勤王靖难,便决意追随平辽侯,投奔明主,以得从龙之功。 他在来文登路上恰好遇上了福建友人赵普,两边交谈一番后,一拍即合,决定搭伴(相互利用)。 没想到刚见到明主,就遇到这种事情! 平辽侯不近女色的传闻天下皆知(事实上只是传闻) 所以当听到说要一起去泡温泉,钱先生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刘招孙有龙阳之好。 须知这癖好在同时代的江南仕林之中颇为正常。 晚明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自述“好精舍,好美婢,好**……” 莫非平辽侯对自己也有非分之想? 若非如此,哪有刚一见面,便要赤诚相待的? 钱谦益虽热衷功名,却也知礼义廉耻,还远没到为追名逐利而出卖读书人节操的地步! 众目睽睽下,他沉默许久,最后正了正衣冠,缓缓开口道: “多谢平辽侯美意,只是,” “只是水太热,不能下。” 刘招孙口中茶水噗嗤喷出,强忍住没笑出声。 看来钱谦益这辈子是和水过不去了。 不是嫌太凉就是太热。 也罢! 只是不知柳如是现在何处? “也罢,便请钱先生帮忙斧正一下书稿,最好给安远将军做个序……” 当下,平辽侯丢下钱谦益,带上吴霄赵掌柜等人出了县衙,朝文登骊山温泉去也。 路上,马士英吟诵起汉人那篇《温泉赋》助兴,其文曰: “览中域之珍轻,无斯水之神灵。……帝育臣民,资厥成分。六气淫错,有疾疗兮。温泉泊焉,以流岁兮,除苛,服中正兮。熙哉帝哉,保性命哉! 正文 第301章 北国有佳人 文登县衙一下子来了两位诰命夫人,外加一个倾城倾国的张嫣,县衙内外可谓蓬荜生辉。 不过作为当事者的刘招孙,却一点没有感受到齐人之福的快乐,三个女人搅得他心力憔悴。 金虞姬这趟来山东不止是一个人,还带上九个月大的女儿,杨青儿见状也不甘示弱,直接把张嫣鼓弄来了。 张嫣只比杨青儿小一岁,今年刚满十六。 康应乾被流放辽东后,她选择留在京师,后来住在了杨府上,杨经略指点诰命夫人拉拢此女,作为强援。 杨青儿虽不屑这些宫斗把戏,不过眼见得夫君对金虞姬宠幸日重,越发怀疑这朝鲜美姬有什么邪魅术,只得与张嫣联合对付妖女,希望能扳回一城。 张嫣何等聪明,一眼便看清形势,站在她的角度考虑,除了参与这场宫斗游戏,她也别无其他选择。 河南那个家是回不去了,父母把她卖了八千两银子,从此,她便不是张家的女儿。 眼下自己在开原体系无依无靠,只有暂时依附杨青儿,与杨家共进退,等待时机上位。 刘招孙前世没看过宫斗戏,对甄嬛之类的奇葩存在一无所知,加上他现在主要精力都在对付倭国上面,哪里还有心思去关注女人之间的战争。 进入九月下旬,渤海辽海各处台风频发,海面运输和对马岛之魂都暂时停止,军需运送和登陆演习都转到了陆上。 平辽侯召集徐光启、金尼阁和邓长雄等将领,对倭国各藩的武器配备、战术特点逐一进行分析,经过反复研究后,对登陆战兵的武器战法进行相应调整。简单说来,增加了火铳弓箭的配备,将千人规模的车阵改为便于山地作战的鸳鸯阵。神火飞鸦的使用也从原本的师、团级改为各营分发。 此外,平辽侯还集结白杆兵、狼兵老兵,外加部分建州巴牙剌,三百人组成一支山地步战训导队,对从各军抽调上来六千战兵进行突击训练,以期适应九州山地地形。战时,这支军队也将作为全军尖刀,正面突破敌阵。 十月五日,潜入对马岛山林中的蓑衣卫发回情报,对马岛以东突然出现上百艘倭国朱印船,正像釜山快速挺进。 倭国舰队主要为萨摩、长崎、加贺等藩武士和浪人,还有部分海盗,兵力约有八千。 大战一触即发。 刘招孙借口军务繁忙,支开金虞姬和杨青儿,单独召见此女。 张嫣兴高采烈来到平辽侯卧榻。 刘招孙开门见山说,让她早些回河南,去和父母团聚,康应乾买她时花费的八千两银子可以先不用还。 权当是平辽侯向康监军借的银子,反正刘招孙已经向他们借了很多银子。 张嫣听了死活不肯。 “大人若是嫌弃小女家门低贱,小女跟在夫人身前做个丫鬟也可以,死也不会离开大人。” 刘招孙不由啧啧称奇,再抬头偷偷打量张嫣一番。 平辽侯虽有“辽东吴彦祖”雅号,然而他到底不是大明吴彦祖。 如今位极人臣,准确来说是大明最有权势的人物,不过,在面对张嫣这样的国色天香时,还是会有那么一丝丝紧张。 他深吸口气,望着头顶上雪白明亮的鲸油灯,长叹一声: “本官出身行伍,本是家丁出身,论家室,比不上张姑娘,何来嫌弃之说?” 张嫣眼眸流动,静静听他说话。 “只是,眼下南北多警,民不聊生,就拿倭国来说,还有千万百姓生于水火之中,等着本官去解救。这仗,不知要打几年,本官军务繁忙,以后常年在外······” 刘招孙坐在书案前,盯着墙上的倭国地图,兀自喋喋不休。 窗外已是暴风骤雨,一道雷电划过夜空,映出县衙高耸的墙影。 厢房内亮若白昼,两盏鲸油灯静静的燃烧着。 不知不觉,自己来到大明已经三四年了。 仔细想来,自己的三观仿佛一直停留在过去,除了军政方面不得不做出的那些妥协,在男女之事上,他还是秉承前世谨慎态度。 “接下来会是安南,还有北方,北方的北方,更辽阔的世界。” 刘招孙指着库页岛位置,也不管张嫣能不能听懂,继续说道: “你们总问我,为何一直打仗。为何?我想要恢复汉唐故土,或者换种说法,我想让事情变成它原来那个样子。所以,马革裹尸或许是本官的宿命,杨夫人可曾和你说过,本官有半年不曾回家?” “所以,张姑娘,我不愿再耽误你的前程,你此刻本应和木匠皇帝在一起,因为我的出现,一切都乱了·····” 刘招孙还在喋喋不休,回头看时,张嫣手捧杯酒,递了上来。 “张姑娘,我不饮酒。” 张嫣抿嘴一笑,情意溢笃。 “平辽侯人中豪杰,如何不能饮酒?” 刘招孙只得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张嫣立即又斟满一杯,遥望窗外凄离夜色,喃喃道: “江湖夜雨十年灯,桃李春风一杯酒,听闻当年将军与金夫人成亲,十里春风,桃花漫天,可恨小女当时年幼······” “别说了,我喝。” 无奈干喝了几杯酒后,刘招孙心里也感到了一种不能抑制的欢欣。 此时屋外暴雨越发密集,雨水敲打地面,宛若千军万马奔腾。 刘招孙酒力不支,三杯必醉,刚才不知被强撑着坐起,便要招呼卫兵进来送客。 张嫣屏着声,提着脚,轻轻地走上了他的背后,一使劲一口就把他面前的那鲸油灯吹灭了。 屋内光线顿时黯淡下来,刘招孙马上就把头朝了转来。 美人明眸皓齿,近在眼前,曼声道: “什么前程富贵,刘将军便是前程。” 刘招孙微微一愣,没想到这样露骨的话,竟能从张嫣口中说出。 “小女和两位夫人不同,我不要什么名分,能与将军这样的豪杰在一起,便足慰平生。” 刘招孙听了只是摇头,久久才笑说: “你我不过在开原匆匆见过一面,其余皆为道听途说,你就能如此笃定?” 这两年来,主动投怀送抱,甘愿充当填房丫头进入总兵府的各地女子,毫不夸张的说,已经从开原排到了文登。 张嫣纤纤细手从他眼上放下,指了指墙壁上的灯盏。 “便如眼前这盏灯,这鲸油历史已久,太史公在《史记》中写秦始皇陵:“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小女以为,人鱼膏便是鲸油,《太平御览》、《三秦记》都有燃鲸鱼膏为灯的记载·····” 刘招孙饶有兴致道:“张姑娘博览群书,佩服!我只读过史记,还是为了应付高考·····不知你说这些是何意?” 张嫣自然不知道高考是什么,也没有细问,而是继续道: “小女这次离开辽东时,恰逢各地民政官员在街面上布置这种鲸油灯,辽东日短,只为便民。想来秦皇汉武御用宝物,到了开原,便成了造福百姓的普通器物。小女确实不像杨夫人那般通晓军国大事,更不能如金夫人那样陷阵杀敌,与将军也只是一面之缘。不过,由此一物,便知将军乃大豪杰,大英雄,来日功绩必在秦皇汉武之上·····小女才疏学浅,胡乱说了几句,将军勿笑。” 刘招孙张大嘴巴,久久无语,他被张嫣伶牙俐齿惊住,惊叹此女竟有这般辩才,看来能当大明皇后的,也不是简单一个花瓶。 这时,县衙上空响起一个炸雷,宛若火炮在耳边轰鸣,张嫣就势钻进刘招孙怀中。 平辽侯被这撩汉技术深深折服。 再看她那张大理石似的嫩脸,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觉得怎么也熬忍不住了,顺势就伸出了两只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 ~~~~~~~ 正文 第302章 联合舰队 天启元年九月,葡萄牙东印度公司代表巴尔巴萨船长带着五艘舰船来到威海,觐见平辽侯,希望能与这位“正直友好的绅士”一起去日本推动天主教事业。 此行巴萨船长带来五艘战舰、六十门加农炮、两千支燧发枪,五百名葡萄牙士兵,还有十名黑人少女。 文登县衙内,那位“正直友好的绅士”选择收下火炮和火铳,谢绝了几位黑人少女。 巴萨船长刚见到平辽侯,便开始喋喋不休叙说去年他们和西班牙人的战斗: 去年十月和西班牙人在卡巴斯莱斯作战,在那次战斗中,我方两百人阵亡,活下来的人则被西班牙人从巴达霍斯派出的骑兵驱赶得四散奔逃,我们退到奥利文萨时,还带着在巴尔卡罗它抢劫的战利品,但对此并没有多大兴奋之情······· 葡萄牙帝国在全球殖民地节节败退,要么被新近崛起的英吉利痛殴,要么被老牌帝国西班牙欺负,在亚洲又被日本幕府驱逐,处境颇为难堪。 刘招孙望着眼前这个垂头丧气的殖民头子,挥手打断他唠叨。 “巴萨先生,请暂时不要说了,我对这些地理一无所知,对贵国与西班牙之间的战争也了解不多。我们现在身在大明,还是聊聊眼前的事情吧。” 眼前的事情就是如何对付日本,如何登陆并占领九州岛,如何让异教徒德川秀忠回到信奉上帝的正道上来。 葡萄牙人揉了揉大鼻子,低声对平辽侯说了声抱歉,开始讨论登陆九州的作战行动。 “我们会为您提供五艘战舰,截断荷兰人对幕府的增援,也就是封锁倭国。” 刘招孙对葡萄牙东印度公司目前的实力表示怀疑,毕竟他们已经衰落很久了,不过想必战力也不会太渣。 他对葡萄牙人在南中国海犯下的滔天罪行并非一无所知,只是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围攻日本这样的海洋国家,多一个盟友总是好的。 “平辽侯,我听说幕府将军已经发布檄文,他们武器精良,武士比沙子还要多,子弹像树叶一样,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战胜这些异教徒?” 刘招孙诧异望向巴萨,没想到他远在澳门就能收到幕府将军的檄文,这也难怪,这个时代倭国朱印船足迹遍及整个东亚海域,可以说是这片海域上的霸主。 德川秀忠写给朝鲜国王李晖的檄文,刘招孙当然看过,不过只是当做笑话看而已,其文如下: 日本征夷大将军,谨答朝鲜国王足下。吾邦诸道,久处分离,废乱纲纪,格阻帝命。一代征夷大将军为之愤激,披坚执锐,西讨东伐,以数年之间,而定百二十余国。秀忠在母胎,母梦日入怀,占者曰:‘日光所临,莫不透彻,壮岁必耀武八表。’是故随父战必胜,攻必取。今海内既治,民富财足,帝京之盛,前古无比。夫人之居世,自古不满百岁,安能郁郁久居此乎?吾欲假道贵国,超越山海,直入于明,使其四百州尽化我俗,以施王政于亿万斯年,是秀忠宿志也。凡海外诸藩,役至者皆在所不释。贵国先修使币,帝甚嘉之。秀吉入明之日,其率士卒,会军营,以为我前导。” 这份檄文,基本是照抄二十多年前丰成秀吉发动壬辰倭乱时写给朝鲜的,德川秀忠只是改动几个字,变成了自己的。 “本官也送给日本天皇了一份檄文,在檄文中命他立即诛杀加贺藩主,诛杀幕府将军,向本官谢罪,如此,或可饶他一命。” 巴萨船长见平辽侯杀气腾腾,连忙向上帝祷告,让主饶恕这个狂热的战争狂人。 刘招孙向葡萄牙人解释说: “他们(大和民族)生活之地,火山、地震频发,加上他们人口繁密,生存压力过大,所以思想变态,幕府所作所为,不是你我这样的文明人能理解的。这一点,希望巴萨船长能够理解。” 说罢,他举起血红色的葡萄酒,和葡萄牙人碰了酒杯,为双方的军事联合行动定下基调。 “事成之后,你们可以继续在日本传教经商,不会再有德川秀忠这样的异教徒阻拦,也不会有荷兰人、英国人找你们麻烦。商业利益由我们也要重新划分,荷兰人、英国人都要远离东亚,本官只要九州领土,那是大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当巴萨船长听到说“江户的归属权也属于大明”时,已经开始同情住在江户城中的幕府将军。 “日本百姓生活如同猪狗,吃糠咽菜,大米都让武士和大名吃了,底层百姓的生活和里斯本的乞丐差不多,他们需要上帝,也需要开原军。” 过去的这几年,葡萄牙人在日本的教会势力不断遭到挤压,原本鼎盛时五六十万人的日本天主教信众,现在只剩一万人不到。 在原本历史上,这些教徒如惊弓之鸟,在各藩东躲西藏,直到明治维新前夕还有大量潜伏在日本国内。。 “平辽侯说得很好,请允许我代表葡萄牙国王感激您,您才是葡萄牙最要好的朋友。” 刘招孙呵呵一笑,结束了这场会谈: “十月六日,正式开战,希望你们能发挥欧洲骑士的风范,教育教育那些野蛮的倭国猴子。” 接下来几日,平辽侯带着葡萄牙盟友参观了他的全新舰队,巴萨船长在目睹一场对马岛之魂演习后,大惊失色。 在巴萨船长固有的印象中,无论是明国水师还是东南海盗势力,都是不怎么使用火炮,打法只是聚在一起,接近敌船后投掷大量石灰弄瞎敌人眼睛,然后从船头船楼投掷各种硬木制成的头上燃烧的长矛,那是当做标枪使用的。有些明军还会使用大量石头。 总之,一旦他们与敌船足够接近,战斗便立即进入高潮,因为他们可以进行接舷战了。 然而眼前这种登陆演习的舰队所展现出来的战力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刘招孙无视这位目瞪口呆的金发葡萄牙船长,随手向甲板一指,叫来一名新兵,当着他主官的面,进行抽问: “船行缓慢,落后抵达作战位置,该当如何?” 那个被晒得遍体黝黑的新兵立即答道: “船行迟曲而后到者,斩其把总、舵工!” 刘招孙又问:“搁浅当如何?” 那兵答道:“遇浅者,斩其扳招手!” “船先到了,畏敌不战,当如何?” “船先至而不直射贼船,旁边擦过者,斩其把总、舵手!瞭手!” ······· 刘招孙满意点点头,旁边站着的孟进宝擦擦额头汗珠。 “你叫什么名字?在舰队担任何职?” “回大帅,小的名叫黄二多,是个二号平甲舰水手。” 正文 第303章 收复琉球 宽永六年(1622年)十月,肆虐日本海近半个多月的飓风终于停歇下来,从北海道至琉球的广阔海域,渐渐归于平静。 西边“蛮夷”迟迟没有渡海来攻,幕府和大名们心心念念的神风忽然消失不见,一种莫名的不安情绪开始在西部各藩弥漫开来。 蛮夷越发不动如山,大名们便越发惶恐不安。 进入十月份后,各类谣言开始在九州各藩之间流传。 有说这次入侵蛮夷兵力超过百万,战舰连接数百里,规模远胜于当年的异国合战(即忽必烈征日); 有说蛮夷统领其实是位明国大名,和汉高祖同姓,他不仅能斩白蛇,而且还具备招魂技能,能像天照大神那样在战场上复活死去的亡灵; 当然,听起来最可信的消息是辽东蛮夷纠集了唐人、鞑靼、女真、朝鲜甚至还有红毛夷和佛朗机人共计数十万人,即将浮海而来,登陆九州。 蛮夷已给天皇下达战书,要求幕府将军立即下令释放关押在各藩的天主教信徒,并宣布天主教为日本国教; 立即割让九州岛给大明,大明自古以来便对该岛屿享有主权; 立即驱逐日本境内所有英国人荷兰人,以后只许葡萄牙人与唐人在此经商,而且要享受片面优惠国待遇; 开放长崎、名古屋等十三个城市,作为通商口岸,允许唐人与葡萄牙人舰船在此自由航行; 当然,在战争开始之前,幕府还须支付给敌人一千万两白银或者等价物作为战争赔款。 换句话说,战争还没开始,日本就需要先支付赔款。 德川秀忠不可能答应以上条款中的任何一条。 否则,幕府统治便会立即崩溃,德川氏天下共主的地位也会立即消失。 自蒙古袭来后,威胁最严重的一次——也是唯二一次,另一次是朝鲜入侵对马岛——外敌入侵降临日本。 大敌当前,从江户到萨摩,从关东到关西,各藩大名原本应该同仇敌忾,共赴国难。 然而在战争阴霾笼罩之下,大名与幕府之间、大名与大名之间,却开始出现猜忌与斗争。 这当然不是因为大和民族擅长内斗,而是缘于敌人在呈递给天皇的战书最后面还有补充写道: “(投降)先机者有不次之赏,后至者有不测之诛。” 明确提出,最先归顺投降的三个大名,家产武士都可以得到保留,而且将成为新的幕府将军人选。 千金市马的故事大名们都知道,所以明军开出的条件必定能够兑现。 此时大阪之阵结束不过区区数年,关西各藩对幕府并未完全臣服,刚刚又残酷镇压天主教教民,幕府对九州岛上萨摩筑后丰前等藩,谈不上信任。 在这种相互不信任下,灾难很快便要降临。 关原之战期间,九州岛上的九位藩国,都是归于丰臣氏,隶属于西军,与德川家陷入对敌关系。 江户城对这九个不怎么服从幕府的大名很不待见,希望加强对他们的监视。 今年年初,德川秀忠以不准时参与参勤交待为名,将他侄子——领有越前福井六十七万石的松平忠直——流放到了九州(丰后)。 据说,幕府特意为流放到丰后的忠直安排了目付(注释1)。 这一目付表面上是监视忠直,实际上也是幕府探查九州大名动向的“雷达”,成为其支配九州的据点。 听闻朝鲜勾结辽东蛮夷进犯九州,德川秀忠只是象征性的派出了一支两千人规模的援军,其中还有很多足轻。 在耗干九州岛上这几个西南强藩实力之前,老奸巨猾的德川秀忠是不会轻易出动幕府精锐的。 即便是萨摩、肥前、筑后等九国内部,对于如何迎战敌军,所有人也是意见不一。 萨摩藩主岛津忠恒(注释2)号召其余各藩集结重兵,主动出击。 具体说来,使用战舰将武士浪人运至釜山、仁川登陆,南北夹击,采取文禄?庆长之役战法,抄略敌军,封死蛮夷北逃路线,等待幕府将军大军杀到,便将敌军一举歼灭。 不过岛津的计划太过大胆,除了他自己,没有其他大名支持。 更多人则希望在对马岛上防御敌军,或者层层防御,诱敌深入,待敌军登陆九州再行决战,当年镰仓幕府军队击败忽必烈就是这样打的。 九州岛萨摩藩鹿儿岛城下町。 岛津大名拍案而起,对着周围各藩藩主怒道: “一群蠢货,不要说什么文永之役!今时不同往日,当年蒙古人不善水战,他们的战舰也并不结实,刚一上岸便失去了补给,所以后来才被日本武士击败。而这次,我们的对手,完全避开了神风,而且他们的舰船更为坚固,而且早早在釜山囤积了上万石粮草。” 岛津扫视周围众人,狠狠道: “只有杀到釜山,烧光他们的物资,九州才有获胜的可能!否则,只有等死!” 岛津忠恒十四岁便跟随父亲——有着“鬼岛津”之称的岛津义弘,参与朝鲜之役,年纪轻轻便在战场上崭露头角,据说,当年丰臣秀吉对此子期望很高。 在过去三个月时间,萨摩藩陆续向朝鲜釜山、明国辽东等地派出两百多名忍者打探消息,虽然最后回来的只有十几人,然而从这些忍者口中,岛津对开原军的实力有了清醒认识。 旁边站立的小仓藩藩主细川忠兴也开口道: “他们征召上千艘战舰,还有被幕府驱赶走的红毛夷协助。他们的船比福船更低,重心都在舷炮之下,航速更快。” “所以,只有在陆地上和他们决战,才是取胜之道,最好是在釜山。” 藩主们露出不屑之色。 “若是大军被对方包围在朝鲜呢?” “就像当年被困在平壤城中时一样,你是想让大军再被围住一次吗?。” ····· 最后大家一致认为,两人的计划太过冒险,根本不可行。 对付蛮夷来侵,还是当节节防御,不可出海浪战,至于什么登陆朝鲜,那更是妄想。 这样以来,九个大名不等蛮夷杀来,就已经自己先乱起来。 岛津和小仓互看对方一眼,都没有说话。 两人正要继续劝说,忽然听见门响起砰砰敲门声。 进来一个神色慌张的武士。 岛津认得此人是驻守琉球的旗本武士阿久津。 “阿久津?你不在冲绳守卫,来这里做什么!” 阿久津一脸惶恐,跪在地上连连扣头。 “岛津大人、小仓大人,大事不好了!琉球被蛮夷偷袭了?” 岛津忠恒愣在当场,大声道: “混蛋!胡说什么!蛮夷一直都在对马岛北边!他们要攻打对马岛!如何会出现在琉球!琉球有失,你不该切腹吗?” 阿久津来不及关心切腹问题,连忙回道: “是李旦的海盗,他带来五艘明国舰船,约有三千蛮夷,火炮犀利,在琉球登陆后,就一路烧杀抢掠,现在已经攻占了奄美岛、德之岛,目前正在攻打冲绳。我们是搭乘一艘荷兰快船才逃出来的!诸位大人,我是回来报信的!” 周围各藩纷纷惊呼道: “琉球驻军都征调北上,参与九州之战了,没想到蛮夷会在南方登陆!” “南部防御空虚,必须马上抽调武士南下,让幕府将军尽快增援我们!” 岛津冷冷望向眼前众人,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在长崎听明国商人说过的话。 “当年,明国太师灭女真人,用的就是这一招啊!” 小仓藩藩主也喃喃自语道: “守正出奇,声东击西,果然是用兵的好手!这下子九州危险了,我们要被敌人南北夹击了。” 众人还有议论,只听噗嗤声响,阿久津已经用短刀划开了小腹,抬头望向岛津忠恒,表情狰狞哀求道道: “岛津大人,请当我的介错人吧!” 注: 1、目付:日本所谓哨探,意为以付之,即进行监督、监视工作之人。 2、岛津忠恒(日语:しまづただつね,1576年11月27日—1638年4月7日),是江户时代的第一代萨摩藩藩主。幼时喜好武艺,其武名在14岁时随父亲出战朝鲜时就开始流传。 正文 第304章 铁血雄心 “李旦他们攻下琉球了?” “只剩冲绳岛尚在顽抗,几个等着投胎的东瀛鬼,平辽侯,听水手们说,过几日怕又有台风,大军是否延期登陆对马岛?” 刘招孙放下茶壶,神色阴沉望向大帐中悬挂的一张巨幅九州地图。 良久之后,这位十二万大军的主帅,掩面陷入了沉思。 十月初二,开原大军云集朝鲜,平辽侯的中军大帐也前移到了釜山,金虞姬随夫君出征,女儿被留在了文登。 距离十月初六日越来越近了,平辽侯心中越发忐忑。 这是开原军第一次远征,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开疆拓土。 虽然只是攻击一个小小的对马岛,虽然他们已经进行过十几次演习准备。 忽必烈征日失败的画面不停浮现在眼前,平辽侯曾经多次询问乔一琦等人,讨论那场战争失败的细节。 对于四百年前的古人来说,他们能从不一样的角度分析元日战争,给穿越者更多的思路。 未及开战,便先想着失败,于失败处求胜利,这就是刘招孙用兵哲学。 或许神风真的在庇佑日本。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绝对没有撤兵的道理,等到德川秀忠觉察到形势不对,调集大军增援,再想啃下九州,难度便比现在大很多了。 刘招孙起身走到大帐门口,望着海岸边连绵不绝的大小舰船,回头对邓长雄吴阿衡等人道: “不必推迟,一切按演习内容进行,十月初六日,渡海攻灭对马岛,然后攻打壹岐岛,以狮搏兔,对倭寇全力一击。” 平辽侯挥退一众部下,帐中只剩夫人金虞姬。 金虞姬全身披甲,以卫兵装扮护卫在夫君左右,又恢复了英姿飒爽之态。 刘招孙待部下全部走出大帐,回头望向一身戎装的金虞姬,眼中充满爱意。 “夫人多久没随我征战了?” 金虞姬掐指一算,笑说:“怕是有整整一年了。” 刘招孙上前拉住她小手,一往情深道: “当日在浑河,与你许下誓言,今生不分离,以后,即便是死,咱们也死在一起。” 金虞姬这几日便觉得夫君有些反常,却不知哪里不对,听了这话,心中稍定。 “听说德川家康生前,征战四方,身边一直跟着个女子,也和妾身一样,是男儿打扮,为东军立下了功勋。” 刘招孙听了哈哈大笑,没想到金虞姬对倭国掌故也有了解,果然爱读小说的孩子知道的就是多。 “德川龟孙的女人,如何比得了夫人你。只是可恨德川家康死的早,否则这次与他在战场上见真章。” 女子为何不能征战沙场,是射不得硬弓还是用不了火铳? “夫君好像对德川氏恨之入骨,不知这是为何?” 刘招孙呵呵一笑,没有进行否认。 诚如金虞姬所说,他对德川幕府恨之入骨。 之所以这样,除了现实利益的冲突,更多的则是因为前世他曾听身边某位同学吹嘘日本战国将星如云,个个都是碾压刘关张,秒杀中国古代英雄的存在。 这算是私人原因吧。 “不为什么,他们生于日出之国,却总在行禽兽之事,我只是顺应天命,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敬畏之心。” 刘招孙牵着金虞姬一路走出大帐,往樯桅如林的釜山港口走去,走了几步,金虞姬连忙将手挣开,防止被士兵们看到。 迎面走来的军官士兵不停向平辽侯行礼,刘招孙对着他们一一还礼。 “倭人比之建奴蒙古,可恨百倍,畏威不畏德,想为子孙开万世太平,就要把这些豺狼全部清理干净。而眼下就是最好时机,等到幕府统治稳固下来,九州就没那么容易打下来了。开原军会对倭国进行全面改造,这样,我们才会有一个安全的后院,不至于时不时跑出来吃人的恶狼。” 金虞姬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再追问此事。 两人走上釜山海岸边一块大碣石之上,举目望向南边,五六十里外的对马岛隐约可见模糊轮廓,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还没意识到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骤雨,很快便要降临。 ~~~~~ 十月六日,可能是天亡日本,海面忽然刮起了西北风。 处于上风向的开原舰队立即出动,二十五艘平甲舰分为两队,浩浩荡荡,东西并进,两支人马计划最后在对马岛中部登陆会师,将岛上守军切为两截,分别歼灭。 根据蓑衣卫禀告,此时驻守对马岛上的九州藩武士浪人,不过区区五六百人,他们火器拙劣,甚至很多人没有披甲。 对付这样孱弱的对手——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孱弱——平辽侯却不惜倾尽全力。 以狮搏兔,全力而为。 刘招孙很清楚,大军远征万里,一败则全局被动,再败则如惊弓之鸟,尸骨无存。 所以这次,他不能出现任何错误。 事情发展比预料中的要顺利很多,天启元年十月六日,大军逼近对马岛,萨摩藩派出两百舰船迎战,只坚持了两个时辰,便被开原军的平甲舰击沉到海里。 十月六日,开原军登陆对马岛,岛上坚守的五百多名倭寇被斩杀殆尽。 次日,开原军不作休整,继续向紧靠九州的壹岐岛发起进攻,开始逼近肥前沿海诸岛,两个时辰后,又是几百名日本武士丧生。 十月十八日,开原运兵船驶进博多湾,在近百艘战舰长达两个时辰炮火准备后,登陆战正式开始。 三千名前锋山地特战营战士蜂拥上前,只用了半个时辰,便轻松突破九州藩各自为战,薄如白纸的海岸线防线。 不过由于九州岛复杂的山地地形,突破海岸防线只是微不足道的第一步。 当年蒙古大军就是在突破九州岛长墙防线后,被镰仓幕府的武士浪人们反推回大海里的。 接下来三天,运兵船源源不断将六万开原战兵运送上九州本岛,他们在岸边完成集结后,将分兵深入九州岛内部,追杀那些萨摩、肥前武士。 十月二十一日,刘招孙在卫兵簇拥下,第一次踏上日本领土。 在博多港港口,在飞龙号旗舰甲板上,平辽侯对即将登岛作战的战兵们发表了那场后来被载入史册的演讲。 讲话的内容模仿的是1900年7月27日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在不莱梅港送别德国远征军团前往中国镇压义和团时的演讲。 “你们登上九州岛,要记住,不要宽恕,不要抓俘虏。因为你们将要面对的,是比建奴,比辽镇更凶残,更可恶的敌人,他们在过去的三百年时间里,在中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果你们无所作为,未来三百年,他们还将继续屠戮你们的子孙·····” “所以,你们今日的使命,是为开原,为辽东,为华夏的生存,开辟出一条血路,用你们的刀和箭!除了平民,其他人全部杀死。” 正文 第305章 幕府梦魇 刘招孙在九州海岸线对他的战兵发表慷慨激昂的战争演讲时,开原军要征服的最大目标——远在千里之外的江户城——尚处于风平浪静一派祥和之中。 人们习惯把这座全球人口最多的城市(至少到了十七世纪末是这样),称之为将军脚下的城。 可见幕府将军的脚很大。 各类人群都在这座城聚集。 参觐交待制度带来的庞大武士群体; 近江、伊势、京都、大阪的商人; 繁荣至极,昼如极乐世界,夜如龙宫之界的烟柳巷和其中的卖春女人。 当然还有那些挥金如土的江户儿,他们信奉的准则是“钱不过夜,花完了事。” 江户的故事开始于天正十八年(1590年)八月一日。 德川家康率军离开五国领地移至关东,从此以江户为中心,开始他逐鹿天下的传奇旅程——需要注意的是,日本所谓的天下约等于明国一省之大小。 德川家康统一日本的事迹,这里不再作过多赘述。 后来有一首狂歌(注释1)这样唱道: “织田捣米,羽柴和面,天下糕,德川张嘴就吃掉。” 此歌把织田信长、丰臣(羽柴)秀吉、德川家康三人统一天下的过程比作是做年糕。 众所周知,织田信长、丰成秀吉在统一日本过程中劳苦功高,而成果却被德川家康坐享其成。 当然,事实未必正如狂歌所唱,德川氏夺取天下的过程,也不是将他人做好的糕点一口吞下这么简单。 至少在德川家康暴亡后第六年,他的继承者,二代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开始受到梦魇折磨。 可见这天下糕不是那么容易吃下去的。 昏沉的夜幕下,百万人口的江户城渐渐进入梦乡。 本丸御殿。 幕府将军再次坠入梦魇。 高耸入云的富士山下,镶刻有德川家三叶葵家徽的铠甲破碎成片,如凋零的樱花。 武士尸体从萨摩藩一直铺向江户城,铺到了德川秀忠脚下。 德川秀忠赤脚披发,挥舞枯枝般的手指,狂呼惊叫,天幕四周传来隆隆的炮声,白色硝烟与红色火焰烧透了天空。 血水如浪潮冲刷着海岸,海天相接处红彤彤一片,分不清是人血还是烟霞。 秀忠回头望去,埋葬着家康的日光山轰然倒塌,爆裂无声,巨大的棺椁被蛮族士兵拖拽出来,父亲腐烂的尸体露出······ “啊!” 德川秀忠从噩梦中醒来,汗水浸湿了他的月代头。 征夷大将军望着远处明灭可见的烛火,眼中露出巨大的恐惧。 “梦中所见为何物?” 御台所(将军正妻)浅井江一边给丈夫擦拭汗水,一边心平气和问道。 秀忠望着女人惨白的妆容漆黑的牙齿,这个比自己年长的妖女也是他恐惧的根源之一。 “地狱,所见为地狱。” 1605年(庆长十年)四月,德川家康将将军之位让与其子秀忠,以此将德川氏的政权世袭昭告天下。 家康传位于儿子后,却并没有真正隐入幕后,而是以类似摄政王的身份,继续操作天下大局。 直到半年之后,老幕府将军的胃忽然出现了问题。 肚胀如鼓,无法进食,日渐枯竭,医馆回天乏术,于是很快便驾鹤西去。 房间传言,京都富商世家茶屋次郎经常给家康大人献上鲷鱼天妇罗。 天妇罗乃是平民食品。 以德川家康的尊贵之身,贵胃遇贱食,一时间难以消受,导致脾胃不和,所以一命归西。 当然,德川家康暴死的原因,只有儿子秀忠最清楚。 “我梦见西部蛮夷从九州杀到加贺,杀到京都,杀到江户,我梦见尸山血海,我梦见德川家的家徽化作了灰烬。” 德川秀忠惊恐望向他的女人,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浅井江比德川秀忠足足大了六岁,她最初的婚姻对象为表哥佐治一成,第二次结婚的对象是丰臣秀吉的侄子,丰臣秀胜。 第三次,终于为二代将军的德川秀忠之妻。 江户人称赞她温柔如柳树,虽然秀忠有过两次出轨,甚至将私生子带入了本丸御殿,她却如随风摇摆的柳树,总能逆来顺受,以柔克刚。 当然,以上这些只是这个大奥(注释2)中最有权势的女人,展现给外人的美好形象。 她的真正面目到底如何,只有幕府将军本人才知道。 此刻,阿江凝视德川秀忠,对这位同床异梦的夫君,一字一句道: “长松丸(秀忠外号),你鸩杀父亲,流放兄弟,秽乱大奥,诛杀教徒,罪恶滔天,却从不知悔改,二十年间,第一次见你这样恐惧!难道经历过关原合战,大阪之阵的英雄,会被梦中的死人吓到吗?” 幕府将军惊魂未定,口中喃喃道: “你不知道,西部蛮夷,他们来了。” “这或许是上天对你们德川氏的惩罚,当年家康攻略京畿,攻打小谷城时,杀死我的父亲兄长,将我掳掠至江户,于是就成了你的妻子。” 德川秀忠从噩梦中渐渐恢复过来,正要掀开枕头,阿江抢先一步,将短刀握在手心,秀忠起身准备取刀时,雪亮锋利的短刀刀刃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 “夫君不过偶尔做一下噩梦,而我,却十六年困于梦魇之中。” 幕府将军望着渗入肌肤的利刃,望着血珠渐渐渗出,双腿已然发软,喉咙中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身形婀娜,容貌妩媚的阿江撩起和服下摆,将惶恐不安的幕府将军控制在自己身下,在这种二人博弈中,这位来自小谷城的妖媚女人,总能占据优势。 ······· 德川汗流浃背。 “夫君,让九州那些不听话的西军抵御入侵,幕府军队才可以顺理成章进入他们的腹地。” “英国人愿意参战吗?还有荷兰人。” “那要看给他们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我会允许他们恢复在日本的贸易。” 阿江收拾好和服,忽然道: “不知火山上的老和尚,现在到哪里了。” 注: 1、狂歌,以谐谑、滑稽为宗旨的短歌,起源于《万叶集》的戏歌和《古今和歌集》的排谐歌,江户中期的天明年间风靡一时。 2、大奥:江户时代,德川幕府将军的生母、子女、正室(御台所)、侧室和各女官(称为“奥女中”)的住处。亦指代幕府家的“后宫”,是宫女、嫔妃生活的地方。 正文 第306章 九州启示录 天启元年十月十五日。 九州岛肥前藩千粟城。 阿苏山上的山火渐渐熄灭,上千名建州蒙古人沿着山脊线向上攀登,抵达山腰后,他们挥舞斧头长刀将一根根燃烧残破的树干砍断。 东征军中的工匠和辅兵们则聚集在阿苏山山麓,安营扎寨,日夜加班制造攻城所需的盾车云梯等器械。 满腔怒火的朝鲜兵披戴好铠甲,注视着两里之外这座挡住大军去路的小城,各人脸上神情紧张而又兴奋。 平辽侯的中军大纛在阿苏山与千粟城之间的空地上迎风飘扬。 这是东征以来,刘招孙第一次身临前线指挥作战。 在过去的两个时辰里,邓长雄指挥两次攻城,已经登上城头的朝鲜兵最终又被肥前武士们挡了回来。 所幸伤亡不大,只有五百多人。 平辽侯及时叫停进攻,让辅兵们继续打造攻城器械,在此之前,不得随意攻城,虽然眼前这座城池规模很小。 面对西部蛮夷的突然进攻,肥前藩没有任何准备。 藩主锅岛忠茂仓促应战,城外遗弃大量粮草,坚壁清野计划也执行的很不彻底,至少开原军制造攻城器械的山林还没有烧毁干净。 明军蓑衣卫呼啸着掠过山谷,将潜伏在密林中阴谋纵火的倭国忍者一一杀死。 这些参与纵火的九州忍者,在装备齐全、战力强横的开原精锐面前,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整个追杀过程,用沈炼的话来说,就像灌木丛中逮兔子一样简单。 云梯和楯车很快打造完毕,随着中军步鼓声响起,各营把总、旗队在前带队,惨烈的攻城战再次开始。 刘招孙下令将围攻东南西三门的火炮全部撤下,换成弓箭袭扰,同时集中所有火炮与神火飞鸦,对北门集中炮击。 三百门各类火炮集中在狭窄的护城河前,大炮嘶吼着,伴随火箭刺耳的呼啸声,城头陷入一片火海。 长达半个时辰的炮火准备开始,隆隆的炮声打破这座九州小城的宁静。红夷大炮轰鸣声中,十二斤重的铁球掠过天空,纷纷砸向低矮的主城城门。 千沧粟城头砖石木屑迸飞,武士们像没头苍蝇似得丢下倭刀,到处乱窜,很多人被迸飞的木屑击中,被同伴拖着遍身血污的尸体,匆匆向瓮城撤退。 平辽侯望着眼前雷霆万钧的火炮攻势,嘴角露出满意笑容。 半个时辰后,平辽侯招来乔一琦、郑一官(郑芝龙)进帐议事。 一起被叫来的还有近卫军军长邓长雄。 等众人进入大帐,刘招孙示意大家坐下,用手指了指案头摆放的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过了一会儿,平辽侯才说道: “千粟城内守将不愿归降,还杀了本官的使者,两位朝鲜义士因此丧命,可恨!” 沈炼小心翼翼补充道: “其他各藩,如筑前、肥后也在观望,等待此战最后的结果,咱们这次不能输。” 刘招孙坚定望着沈炼,重复说道:“对,不能输。” 说罢,平辽侯将目光落在郑一官身上。 郑一官这位明末著名海盗,现在还是李旦手下一名账房先生。 他生得文质彬彬,眉清目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位大人手下的小厮。 很难将眼前这位和二十年后,纵横大明东南的大海盗郑芝龙联系起来。 李旦率各国海盗南下攻打琉球群岛。 临行之际,平辽侯向他要下郑芝龙,说是让帮助自己在釜山清理账目。 李旦对郑芝龙颇为钟意,然而即便如此,考虑到开原军的合作,他还是将这位账房先生送给了刘招孙。 刘招孙希望能借郑芝龙之口,多了解了解日本各藩的现状。 郑芝龙自幼在海船上长大,跟随亲友四处贸易,十三岁时便能独自出海,与日本长崎的外国商人贸易。 “郑一官,这肥前藩是什么来历,为何这般顽固?把本官派去的信使杀了不说,还说要率领城中武士为幕府死战到底。” 平辽侯望着远处被打成瓦砾的千粟城,眼中表情不停变动。 “平辽侯有所不知,这肥前藩藩主山内本是德川亲信,也是幕府安插在九州的钉子。他在九州各藩中很不受待见,不过幕府将军却将他看成心腹。” 当年关原之战,肥前是第一支倒向德川的西军,对德川家康吞并日本,起到了重要作用。 “既然铁了心为幕府卖命,那便成全他。让朝鲜兵开始攻城!告诉领军的朝鲜将领,半个时辰内攻不下此城,把总以上将官,全部斩首!” 平辽侯一声令下,作战命令层层传递下去,片刻之后,一队队朝鲜兵推着盾车云梯迈着整齐步伐往前推进。 一道浅浅的护城河很快被开原军填平,据马和铁蒺藜也被辅兵清理干净。 红夷炮和神火飞鸦继续对城头发动轰击,掩护前面的朝鲜兵登城。 ~~~~~ “平辽侯,当年壬辰倭乱,各藩大名出兵兵力,都在这里。” 身形伟岸,面孔英俊的郑芝龙走到平辽侯面前。 在吴霄的监视下,郑芝龙小心翼翼铺开张倭国形势图。 生怕下一秒就是图穷匕首见。 吴霄长出口气,这些天派来刺杀平辽侯的忍者越来越多,搞得中军卫队不得安宁。 只见郑芝龙对着地图密密麻麻的地名,如数家珍道。 “刘太傅,当年丰成秀吉侵略朝鲜,倭国各藩几乎都有出兵,九州六百人、纪州五百人。畿内四百人。骏河、远江、三河、伊豆三百人,由此以东,尾张、美浓、伊势、近江四百····” “好了,不要念了。” 刘招孙挥手打断这海盗,沉声道: “就按这个名单,先从肥前藩开始,肥前藩当年出兵多少人?” 年轻英俊的郑一官脱口而出道:“武士六百,足轻一千。” 众人目光都投向平辽侯,却见他脸色阴郁,冷冷道: “城破之后,先杀一千六百人,以谢当年死难军民。除了女人孩子,其他男丁全部杀死!直到凑够一千六百颗人头。” 乔一琦听了,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众人心知肚明,就眼前这座小城,除了参与守城的倭国武士,城中的平民,有没有两千还是个问题。 如果真的斩杀一千六百人,基本就相当于屠城了。 邓长雄迟疑片刻,连忙领命。 刘招孙神色不变,叫住准备出去的邓长雄,补充说道: “邓军长,不要让我们的战兵动手,让朝鲜兵去做。” “当年壬辰倭乱,倭寇所到之处,焚烧劫掠,无恶不作,仅晋州一地,军民被屠杀者六万人(注释1),连婴儿老人都不放过,义父当年在朝鲜亲眼所见,参与晋州屠戮的,便是这肥前藩的武士。” “所以,本官现在要帮助倭国,帮助他们恢复人性,只有以怨报怨才能唤醒他们。总之你们要记住,多杀人,他们才有敬畏之心。”大帐中很多人都参与过万历援朝之役,倭寇之凶残,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多么遥远的事情。 不过平辽侯这番“杀人以救人”的理论,还是让所有人感觉到震惊。 刘招孙正准备给部下们讲一讲美利坚投放蘑菇蛋杀死数十万倭人,几十年后还被日本感恩戴德的荒诞故事,这时,营帐外传来山呼海啸的万胜声。 众人走出大帐,远远望见朝鲜人跳上千粟城,正在城头砍杀肥前武士。 这次登陆日本,随行朝鲜兵人数众多,总兵力超过万人。 开原军为朝鲜人准备了精良的攻城器械,又在后面压阵,这支战五渣的军队突然爆发了战斗力。 朝鲜人从对马岛杀到壹岐岛,再到肥前各城,打起顺风仗来士气如虹。 这些来自釜山、仁川、汉城等地的朝鲜士兵,他们的父辈大都亲身经历过壬辰倭乱,很多人的父母都被倭寇杀死,眼下仇人见面,格外眼红,不需要训导官作任何动员,他们的军心士气便全部爆棚。 随着开原军加入战斗,千粟城很快被攻陷。 半个时辰后,肥前藩藩主锅岛忠茂的人头被挂在城墙上示众。 一千六百名俘虏被推搡到城墙前,在朝鲜人的怪叫声中被一一砍头。 成百上千颗人头用弓弦和麻绳绑住,悬挂在低矮的城墙上,像风中葫芦,左右摇曳,相互碰撞,发出咯咯的笑声。 ~~~~~ 十月底,开原战兵横扫肥前、筑前藩,向东一路攻略至马关海峡。 开原水师联合葡萄牙舰队,封锁丰后水道,击退四国岛上伊予、土佐藩舰队增援。 与此同时,李旦率三万多名海盗登陆鹿儿岛,与萨摩藩岛津氏混战,双方彼此熟悉,打起仗来都是知根知底,不分胜负。 至此,三路人马完成对九州岛的合围。 十月二十日,平辽侯的中军大帐前移到了丰前藩的门司港口。 门司港紧邻下关海峡,下关海峡位于本州西端山口县下关市与九州北端之间。 下关海峡是濑户内海的西门户,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两百多年后,著名的《马关条约》就是在对面春帆楼上签订。 满清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岛及其附属各岛屿、澎湖列岛给日本,赔偿日本2亿两白银,开放多处通商口岸。 不过因为刘招孙的穿越,历史已经发生了很多改变。 很多原本应该存在发生的历史事件,如今还要继续发生,比如《马关条约》。 只是内容稍稍有些不同。 十月二十五日,四国岛上的土佐藩藩主山内政豊从九州岛上逃回的俘虏身上,见到了《马关条约》全文,据后世历史学家研究分析,这份文件乃是条约的原始文本,与一年后(即1623年)签订的《马关条约》有较大出入。 “撤回琉球群岛所有驻军; 日本向大明赔偿军费库平银三千万两; 日本退还对马岛、壹岐岛、肥前诸岛给大明; 日本向大明开放长崎、江户、伊豆、鹿儿岛、奈良、京都等七处通商口岸。 注: 1、明史列传第二百十日本 正文 第307章 此地民风淳朴 骤雨白茫茫的笼罩着大地。 白山向宫古港的小径上,跳动着几个灰白色的斗笠。 人们忙着赶路避雨,只有他手按刀鞘,警惕注视遇见的每一个行人。 当然,这种警惕没有被人发现。 这里是远离加贺藩金泽城的乡村,套用本地能剧中的唱词: “此地民风淳朴, 夜不闭户, 小偷绝迹。” 小偷有没有绝迹他不知道,杀人犯却还是有的。 雨水侵入了他的斗笠。 藤原抹了抹额头的雨滴。 一双蓝色眼睛充满少年人的英气。 他身前那顶象征教徒身份的十字架灯笼消失了。 那顶名贵的纸灯笼,随兄妹从大阪来到加贺,一路走来,不避风雨。 这次,灯笼显然不是被风吹走的。 半个时辰前,灯笼连同连同三具浪人尸体,一起被抛入城下町的小河中。 不知现在漂向何方。 “藤原,没有十字架标志,你如何搭乘朱印船回雅加达?” 半个时辰前,在金泽城城郊,藤原小心拭去以太刀上的人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沿着河流往西走,直到望见冒着白烟的白山。 白山又喷发了吗? 奈良时代(710年-794年),人们相信岩浆是来自地狱的鬼火,为平息诸神愤怒,大家会定期将少女投入火山口献祭。 祭祀永远都在。 他们这五十万名被幕府抛弃迫害的天主教徒,难道不也是神的祭祀吗? 十岁那年,父亲留下一袋金币,从此消失在藤原的世界里。 接着,出现一个胭脂商人,隔三差五跑来纠缠藤原的母亲。 母亲不在的时候,这个身材矮胖,神龛里的弥勒佛一样的胖商人,会给藤原兄妹讲自己在日本各地的见闻。 有时候,他边讲边把手放在了妹妹身上····· 加贺藩与长崎藩之间的白山火山,每隔两年便会喷发一次。 白山村民指望这座火山谋生呢。 “火山喷发可以谋生?村民们买卖岩浆吗?” 那是藤原第一次杀人。 大阪城中,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买卖的。 毕竟大阪城被称为“天下的厨房”,并非是说大阪商人都从事美食行业,而是说这里可以供应天下所需。 “笨蛋!岩浆?那玩意儿谁买?” 胭脂商人盯着八岁的千代子,色眯眯道: “是尘埃,空中悬浮的火山尘埃,比爪哇国的香料都要值钱。” “红毛夷杂种,我这里就有火山尘埃,回去让你娘买一些,去烟柳巷接客也更·····” ~~~ 藤原望着远处升腾的白烟,思绪回到眼前。 他开始想象身材佝偻的伊织在火山口艰难采集火山灰的样子。 伊织是母亲好友,是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两人都在白山村长大,伊织去大阪治病时,阿熏拿出一半积蓄给她请郎中。 “妹妹在白山还好吧?希望火山喷发前她已离开。” 火山灰像棉絮般漂浮在阴沉沉的天幕下,让阴云密布的天气更显阴郁。 听见雷声,藤原终于还是放心不下,顶着暴雨朝白烟走去。 他不时回头望向背后苍茫的雨幕。 还好,一直没人追上来。 浪人尸体会很快被人发现吧。 金泽城下町的武士和村吏,会一路探寻打听,追出城去。 或许明天,或许后天,精明强干的幕府鹰犬就能追上自己。 混血儿身手了得,小以太刀锋利无比,然而却不是火铳和弓箭的对手。 想到这里,藤原忍着手臂伤痛,加快脚步朝山坡爬去。 这是一片罪孽深重的大地。 地震、火山、凶杀、饥馑四季轮回,准时降临。 这里有全世界最凶残的暴君,最奸诈的商人,最虚伪的人心。 一个普通人,走在江户、大阪或者身后的金泽城,还会遇到很多喜欢佩刀,喜欢用活人试刀的武士。 藤原望着眼前火山口渐渐成型的硫磺烟雾,将它想象成一个降临人间的邪神。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听说在雅加达,没有人会当街抢劫一个天主教徒。 听着自己匀称的呼吸声,一口气爬上山腰,前面隐隐望见一片茅草屋。 山谷中的稻草被火山灰覆盖,山腰的林木被采伐一空。 粮食和林木都没有,他们是靠什么谋生呢? 难道真如被他杀死的胭脂商人所说,村民会兜售火山尘埃? 来不及多想,藤原捂紧口袋,还剩最后三枚金币,这是他的最后财产。 藤原从小就听说过关于落单武士被农民残杀抢劫的故事,武士的钱财会被农民抢劫一空,铠甲会被剥下来藏在谷仓里,就连尸体,也会被剁碎喂狗。 自己虽然不是武士,然而,当金币在你口袋中叮叮当当,又要独自赶路时,就要加倍小心了。 凭着模糊远去的童年记忆,混血儿终于敲响伊织老婆子家破旧的柴扉。 “咳!咳!是伊织老娘吗?” 藤原用衣袖捂住口鼻,弥漫在四周的火山灰让人快要窒息。 屋内传来悉悉索索的活动声,接着是老人的咳嗽声。 藤原用湿布用力抹了把脸,确保刚才溅落人血被彻底洗净。 柴扉吱呀声响,从里面打开。 混血儿将短刀藏在袖中,微笑着望向站在门口的老妪。 袖中的利刃差点跌落出来。 “伊织老娘吗?您看起来为何这么年轻?我,我是阿熏的儿子,路过此地·····” 老妪妖媚的脸颊上看不到一丝皱纹,时间的魔法仿佛在她身上完全失效。 “啊呀呀,是千代子的哥哥吧?快快进来,外面都是棉絮。” 白山村人将火山尘埃称为棉絮,就像地里的庄稼一样,每隔一段时日,棉絮就会自己成熟,凋落。 “是啊,火山灰就是白山的庄稼,只是今年庄稼收割的太快啦,哈哈哈,身上的蓑衣都湿了吧,快来烤烤火。” 藤原恭二被妖女一般的老妪迎入内室。 迎面扑来浓郁的草药香味,火炉旁坐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浑浊的眼神直勾勾望向炉火,看起来既聋又哑。 “老爷子!千代子的哥哥来了!阿熏的儿子!大阪城的混血儿!” 老妪中气十足,一点不像是五六十岁的村妇,声音震得茅草屋都在发抖。 聋哑老头子对着火苗微微点头。 “千代子?您在找她吗?外面风雨大,先吃口茶饭再去走吧,等会儿我带您一起,阿熏的孩子竟然这么大了,啧啧啧。下雨天,她或许跑到其他村民家里了。” “那真是麻烦您了。” 藤原恭二不停的鞠躬道歉,连连对伊织老娘说麻烦了,麻烦了。 他把蓑衣取下,小心翼翼放在炉火旁烘烤。 “真是太麻烦两位了,早知你们孩子去寺庙修行,我就不进来麻烦你们了。” 藤原不停鞠躬道歉,低头的时候,无意间瞥见对面神龛旁边的柜子底下,溢出两颗白花花的大米。 通往后院的通道上,还有湿漉漉的痕迹。 “老爷子生病很久了,当不成村吏,好几年吃不上白米饭了,他天天待在家里等死,这幅样子让您看见实在是难为情····” 一身素服的伊织老娘唠唠叨叨,过了一会儿从厨房捧出一杯热茶,笑吟吟递给藤原恭二。 藤原连忙起身,双手举过头顶,低头恭恭敬敬接过粗陶杯子。 伊织盯着藤原,等待混血儿将茶水喝下。 火炉旁一直唉声叹气的聋哑老村吏也停住叹息,回头望向藤原。 藤原回到坐席上,忽然伸手将茶水倾倒,炉火被水浇灭,发出呲呲声响。 眼前升起一团白烟。 藤原缓缓拔出短刀,盯着伊织老娘脚下。 “若是母亲还活着就好了,妹妹也不会被人蒙骗······您不是一直在家里吗?绣花鞋怎么打湿了?是谁给你的大米?说!千代子在哪里!” 正文 第308章 不知火妖僧必须死 “哎呦,果然是阿熏的亲儿子,眼力太好啦,老爷子,让你刚才小心一些,看,露出破绽了吧?“ 伊织老娘脸色顿变,不知是因为光线问题还是心理错觉,藤原发觉这老妪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千代子那丫头,被我去神社享福啦,从此服侍高僧,多少世间女子想去那里都不能!” “阿熏若是知道这事儿,在地底下也会感谢我的。” 藤原恭二踩着草席,直扑向五步之外的伊织,短刀如闪电般划过屋中。 耳边传来弓弦震动声,藤原连忙缩头,两支毒箭擦着斗笠飞过,射中神龛菩萨身上。 不知什么时候,瘫坐在火炉旁的老村吏已经自己站起,举起一把忍者常用的短弩,连连扣动弩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不似人声的怪叫。 藤原在草席间不停翻滚,连续躲过三波弩箭,终于接近火炉。 “你们这两个禽兽,用千代子换了大米,我今日非杀了你们!” 背后传来伊织嘲笑声。 “那就要看你本事喽。” 他奋力将短刀投掷出去,只听当一声响。 还没看清楚有没有刺中目标,脚下草席竟然裂开条缝隙。 藤原连带草席茶饮,被这缝隙吞噬,一起落入黑暗之中。 藤原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瞳孔渐渐收缩,开始适应这暗黑环境。 他所在的位置正在草屋下方,是一条延伸的地道。 接着上面屋子里的亮光,几十个虎视眈眈手执兵刃的“武士”站立四周,藤原连忙举刀格挡,却看武士没有任何反应。 走近一些,伸手轻轻触碰,藤原被吓得不清,原来底下都是些人蛹。 这些人蛹外面穿戴着武士铠甲,裹着层人皮,人皮下面填充着稻草之类的东西。 “混血儿,你也会死在这里。” 周围传来沙哑声音,说完便消失不见, 藤原举刀护在身前,警惕望向四周,昏暗中,他摸到了几条正在腐烂的女人小腿。 “这是贡献法师的残次品,快找找,你妹妹有没有在里面。” 藤原猛地推开人蛹,循声砍去。 一支弩箭穿过人蛹间隙,从背后射来。 寒光一闪,藤原连忙挥刀格挡,当一声响,箭簇被挡开。 周围再次恢复平静,只有那些枉死的武士用空洞的眼神对着自己。 混血儿手执短刃,摸索这遍地武士铠甲和女人肢体,牙齿打颤。 “嗖!” 黑暗中再次射出一支利箭,被藤原轻轻躲开。 他终于锁定敌人位置,挥刀朝人皮俑后面杀去。 中刀的老村吏逃上草屋,翻开窗户,纵身跃入大雨之中。 藤原立即追了上去。 闪电如白练划过天空,照亮前面奔跑的人影,藤原恭二满腔怒火,不管前方有无埋伏,只顾狂追。 嗖得一声,一支利箭贴着他脸颊划过。 “去死!” 藤原飞身上前,劈刀朝敌人后背砍去。 老村吏用短弩格挡,咔嚓声响,弓弦弓背齐齐被利刃斩断。 暴雨倾斜而下,闪电在头顶划过,映出混血儿愤怒狰狞的脸。 “说!千代子在哪里!” “你不是惠然法师对手,见到法师之日,便是你死期。” 老村吏浑浊的眼眸忽然变得明亮,枯树枝一样的手指从怀中掏出一把铁蒺藜,奋力朝藤原掷去。 藤原以刀护身,挡住密集的铁蒺藜,一片叮叮当当的脆响声后,混血儿高高挑起,使出全身气力,挥刀斩下。 老村吏的脑袋被利刃斩落,无头尸首在大雨中抽搐了一会儿,终于彻底死去。 藤原沿着地道向黑暗中走了很久,发现一个出口,在那里,他看到已经已经死去多时的伊织巫婆。 大雨终于停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夜幕降临,脚下是万丈悬崖,白山山口熔岩渐渐熄灭,站在悬崖旁边,还能看见山口翻滚的岩浆。 热浪上涌,藤原感觉眉毛快要被岩浆烧掉。 “这些年,你们残害多少少女,还有落单的武士!” “哈哈哈,我和老爷子不过是为法师献祭,等凑够” 一根索道沿着山洞洞口,延伸向黑暗深处。 他模仿伊织老婆子的动作,晃动绳索上的铃铛。 叮叮当当的响声后,一个吊篮缓缓滑到他眼前十步位置。 藤原杀了两个妖人,心中怒火兀自不消,他急着找寻妹妹下落,也顾不上危险,毅然跳上了那个巨大的吊篮。 绳索上铃铛再次响起,藤原很快感觉到脚下静止的吊篮开始向对面山峰前进。 原来在白山后面,还有这样一座隐秘山脉。 吊篮向前前行了很久,终于停了下来。 藤原从篮中跳下,烟雾更加浓厚,宛若置身天庭。 藤原发现自己站立的位置,地表支离破碎,氤氲的热气从四周地下冒出来。 “不知火?” 藤原听母亲说过,不知火是九州地区传说中的一种怪火,也是古代民间传说中的一种妖怪。 在旧历七月晦日风弱的时候或新月之夜等时间,在八代海和有明海一带出现。 没想到今日在本州岛也能遇到不知火。 藤原不去多想,砰砰敲响了寺院大门。 ~~~~~~~~ “我来挡住这些妖僧,藤原阁下,快去救你的妹妹千代子吧。” 长谷川举起武士刀,望向朝自己冲来的僧侣。 藤原已经领教过这些僧侣的战力,他暗暗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架,和这位江户武士匆匆告别。 “我会告诉千代子,关于你。” 藤原沿着长廊向幽暗挺近,长廊尽头,隐隐传来女人哭泣声。 他攥紧武士刀,推开木门,如夜行恶虎,一步步走过长廊,身后留下一窜血淋淋的足印。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揭语之声当头棒喝,忽然在耳边响起。 藤原下意识侧身躲避,一把锁镰刺破纸窗,切割向混血儿咽喉。 藤原急忙举刀格挡,刀刃与锁镰前端锋刃摩擦发出令人不安的咔嚓声,尾端的铁链缠绕上来,试图缠住握刀的手臂。 藤原左脚往前一踏,榻榻米顿时被踩出个巨大脚印,他手腕猛地用力,锁镰那头的敌人被撕扯过来,不等他甩出手中的铁蒺藜,藤原手中的短刀已经朝面前黑影投掷出去。 “说!千代子在哪里!” “她已是神的祭品。” 兄长把小以太刀在赤足僧侣心口搅动了一下,顺势拔出。 远处又是一道黑影掠过。 “惠然妖僧,出来!和我决斗,你这个不见天日的怪物!”藤原大吼一声,目光死死盯在前方。 黑影如风。 他快速收起地上那把沾满人血的锁镰,左手攥紧镰刃,右手开始挥舞铁链,等待黑影再次出现时,锁镰如流星般划破纸窗,砸向潜伏在夜幕下的敌人。 锋利的锁镰高速飞过一段距离,如加贺海岸苍劲的海风,划破敌人咽喉。 混血儿翻滚上前,越过燃烧的房梁,径直冲到僧侣身前,双刀直下双肋。 “千代子在哪里!” 长廊已到尽头。 四周只有噼里啪啦的火烧声,不知火禅寺的房梁被一根根烧毁,梁木落在地上顿时变成火海。 火光照亮这座血腥肮脏的寺庙。 藤原环顾四周,大声呼喊千代子的名字。 忽然一道黑影掠过混血儿眼前,腰腹之间随着感觉到一阵清晰的冰凉,如初夏时节全身潜入海底。 借着忽明忽灭的大火,藤原伸手在腰间摸了摸,火光映亮指间淋漓的鲜血。 他举起双刀,作出格斗姿势,环顾四周,跳跃的烈火如鬼火迷离。 “妖僧,出来受死!” 藤原不停转身,不让自己的双刀防御留有死角。 很快,黑影再次掠过,混血儿毫无意义的朝敌人出没的方向挥了一刀,后背再次被倭刀击中。 他像被铁锤撞击一般,身体向前踉跄了一步,不及回头便将锁镰向后甩去,只是击中空气。 这位刀法高超的日葡混血儿,第一次感觉到深深的绝望。 他如困兽般挥舞双刀,向四周砍去。 很快,他迎来了第三刀、第四刀····· 藤原恭二仿佛被火铳击中的士兵,伴随每一次刀击,他的魁梧的身体都随之颤动。 直到他血流如注,拄着以太刀,跪倒在地。 这时,眼前大火中缓缓走出一个身影,不知是因为火光映照,还是心理作用,眼前这个身形要比混血儿还要高出一头。 “师父现在江户,为将军祈福,你是何人?竟敢诛杀伊织夫妇,焚烧神社,你会受到神之审判。” 藤原恭二拄着倭刀,艰难站起,下一刻,手中短刀飞向对手。 一个头戴面具,巨树一般的妖僧赫然站在藤原面前,他伸出熊掌般的巨手,将刺入手臂的倭刀拔了出来,将刀折成了半截。 火光映照下,妖僧手臂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 藤原恭二望着眼前这个怪物,声音颤抖道: “千代子在哪里?” 妖僧忽然怒吼连连,佛门揭语如当头棒喝,振聋发聩!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生卑贱家,去修罗地狱找寻你妹妹吧!” 巨僧只手将藤原举起,往眼前烈火投去,藤原只觉耳旁呼呼风声,手脚绵软无力。 正文 第309章 祸水东引 几张写满汉字的朝鲜纸书信被抛入火中,四周响起悉悉索索的燃烧声,书信很快化作灰烬。 “混账!无礼!竟敢威胁幕府!岛津、锅茂他们都是木偶人吗?还是说要故意纵容贼寇!” “将军,锅岛大人已经殉国,蛮夷砍下他的首级,悬挂于千粟城头。” 江户城本丸御殿。 征夷大将军拍案而起,歇斯底里对面前一群大名家臣怒吼。 刀架上的太刀被吼声震动,发出轻微咔嚓声。 御台所浅井江阿江顺从的跪在榻榻米上,低头垂目像一只温柔的小猫。 四周跪坐着从四国、本州赶来的大名。 他们刚刚献上蛮夷派发的议和条文——蛮夷称之为《马关条约》——惹得幕府将军勃然大怒,厉声痛斥。 德川秀忠直接将开原军呈递的书信投入火中,摆出一副死战到底的架势。 “他们想要抢占九州!让日本赔偿三千万两白银,简直是白日做梦!” 长门藩藩主毛利辉元在旁补充说: “将军,三千万两只是赔偿的军费,所有战死蛮夷的抚恤,需要另算。” 长门藩毛利氏是丰臣秀吉最忠实的支持者之一,秀吉统一天下期间,长门藩出力甚多。 文禄元年(1592年)秀吉出兵侵略朝鲜时,毛利辉元也率一支分队参与作战。 好像有一万五千人马。 四国岛的大名们望着火炉中燃烧的书信,开始相互交换眼神。 “将军,十二月三十日是蛮夷给出的最后期限,如果到时不满足他们或是不对议和回复,那些平甲舰就会越过丰后水道,攻击四国岛,然后是江户····” 土佐藩藩主山内政豊长跪不起,声音颤抖道: “蛮夷说要诛杀参与过文禄庆长之役的武士,按照当年各藩各城出兵的人数。” 周围传来一片惊呼,须知当年丰臣秀吉率九大军团,共计十五万大军攻打朝鲜,莫非,蛮夷要屠杀十五万人。 年近六旬的毛利辉元,一边回忆二十多年前发生的那场恶战,一边低声对幕府将军道: “锅岛大人名下的肥前藩从前出动一千六百人,这个千粟城被攻下后,蛮夷砍下了一千六百颗人头。” “疯了!疯了!” 德川秀忠怒不可遏: “他们蛮夷连九州都攻不下来,还想着来攻打江户,简直是痴心妄想,不必理会!等蛮夷粮食耗尽,自然会退走的。” 江户城距离九州岛尚有一段距离,而是这片海域活跃着英国法国等国商船,这些西洋人已经承诺将“维护日本商业的正常秩序”。 所以幕府有信心和蛮夷耗下去。 “不必惊慌,冬季来临,他们的粮草很快就会不够,等他们粮道断绝,就是反击之时。” 可是土佐、长门两藩挨着九州岛,尤其是长门藩,距离蛮夷前锋不过区区数百步,两边中间就隔着一条浅浅窄窄的关门海峡。 只要蛮夷愿意,随时都已杀过来。 长门藩当年可是出动了一万五千人啊。 若是让蛮夷渡过海峡,等待毛利氏的便是灭顶之灾了。 肥前藩悲剧的消息,早已传遍各藩各地。 据说蛮夷坚持按照当年征朝日军兵力杀人屠城,一些小一点主城已被屠戮一空,而那些没派兵出国的城池,则没有受到任何侵扰。 幕府知道这是蛮夷各个击破的计策,然而对此却无计可施。 因为作壁上观,九州岛的大名们对江户的猜忌越来越深,当德川秀忠听从阿江建议,终于出动幕府军队时,以岛津为首的大名们竟然拒绝幕府军进入。 九州藩的口号是,“宁予外国蛮夷,也不便宜德川猴子。” 这与历史上慈禧太后:量中华之国力,皆与国之欢心。 “蛮夷首领是何人?如此猖狂!” “他的名字叫做刘招孙,家丁出身,和卖鱼的丰臣秀吉一样,出身低贱。” 幕府将军大手一挥,打断毛利藩主。 “九州现在战况到底如何?他们区区几万人马,就能完全占领此地吗?” 毛利辉元轻咳一声,继续道: “九州藩诸位大人们,已经逃入深山,只有锅岛大人英勇抵抗。” 另外几个大名也乘机嚷道: “将军,九州藩的人是想将祸水东引!否则蛮夷怎么可能长驱直入,一直杀到关门海峡前,还嚷嚷着要在下官秋帆楼和我们签订《马关条约》。” “什么?马关条约?” 德川秀忠面目狰狞。是可忍孰不可忍,连签订盟约的地点都给准备好了,这简直就是对大和族的挑衅! “从十月份开始,蛮夷就从朝鲜釜山迁徙农民,占据对马、壹岐等岛屿,给他们减免三年赋税,接下来,还要从辽东移民到九州·····” 德川秀忠惊叫道:“九州又没什么可以耕种的土地,他们渡海过来如何生存?也要学岛津氏做海盗吗?” 几位大名面面相觑,显然无法回答幕府将军这个问题。 几人交换眼神,一起道: “将军,眼下形势危急,再拖下去,贼人就要侵入其他各藩,大人们不敢代替幕府议和,所以请求将军决断,接下来是战是和?” 德川秀忠忽然拔出太刀,目光炯炯望向众人,见各人面露为难之色,旋即又低垂下头。 这时,榻榻米上传来女人咳嗽声,秀忠连忙向阿江望去。 大奥最有权势的女人用手对着空气劈砍了一下,低声道: “战。” 秀忠咬紧牙关,回头对一众大名家臣道: “我会亲自去京都向天皇祈福,集结东国大军,如当年关原之战一样,攘除蛮夷,诸位当一起努力!” 进入十二月份,一船船朝鲜开拓团——朝鲜人是这样称呼的——穿过对马海峡,他们占据对马岛、壹岐岛。 数万人侵入九州沿海,占据一切可以耕种的土地,将倭人的粮食物资抢劫一空。 九州各藩实力犹存,不过对手这种动辄屠城的战术,让他们感觉恐惧。 这种战法,只存在于遥远的蒙古帝国时代。 蛮夷在九州岛上的烧杀抢掠,给大和族造成的恐慌,比之忽必烈东征,还要恐惧和真实。 辽东蛮夷用朝鲜人做前锋,从肥前一路杀到筑前,遇有抵抗便立即屠城。 屠城人数严格按照当年文禄庆长之役各藩的出兵人数。 比如肥前藩,当年出动了一千六百人,现在蛮夷便砍下一千六百颗人口,挂在城墙上。 朝鲜人对这场残忍杀戮充满热情。 当年日军登陆釜山所作所为,现在被他们加倍偿还给九州居民。 朝鲜兵的主子,明国辽东蛮夷,对这种杀戮采取默许态度。 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只有当仆从军力不从心时,他们才会予以援助。 于是战火燃遍九州。 蛮夷以战养战,死人为活人腾出了粮食和空间。 大名率武士家臣退守肥后、丰后山区,在深山野林中据险自守,只希望蛮夷尽快向东攻略其他大名。 开原军派往四国、本州等地的使者将《马关条约》的内容公之于众,于是各藩皆知刘招孙的野望。 在目睹九州惨状后,其他大名开始重新考虑与开原军的关系。 至少,和谈成为选项之一。 在这种背景下,四国岛上的伊予藩、本州岛上的长门藩,开始向幕府将军施加压力。 他们希望德川秀忠能考虑议和,不管最终的条款是什么,现在要做的是,停止战争。 正文 第310章 征夷大将军的女人们 天启元年腊月初二。 距离平辽侯二十二岁生日,只剩最后六天。 开原军将与幕府决战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 平辽侯将亲率大军,一战定日本。 二十二岁生日,又要在战场度过了。 筑前藩门司港口。 刘招孙看完蓑衣卫从江户发回的情报,让沈炼等人先行下去,眉头渐渐皱起。 “原来怕老婆是不分国界的,堂堂征夷大将军竟会怕他妻子,你说这个阿江,会不会是倾国倾城啊?” “夫君在说什么啊?” 九州之战爆发后,沈炼指挥蓑衣卫潜伏到日本各地。 长崎、萨摩、江户、京都,几个重要城市都有了开原情报势力。 相比之前的情报局,蓑衣卫的渗透能力更强,谍战素质更专业,杀人起来不留任何痕迹。 在沈炼章东两个特务头子的带领下,蓑衣卫很快在九州取得开门红,诛杀一大批倭国上忍。 九州战争爆发后,各藩藩主为了尽可能多了解情报,不惜雇佣大批农民——应该说是忍者——深入九州藩刺探开原军情。 可惜忍者战力低下,基本都是有来无回。大部分人还没刺探到任何情报就被蓑衣卫发现杀死。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沈炼章东带蓑衣卫杀到四国、本州,在各藩城中大打出手,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制造多起恐怖事件。 当然,刺杀对象皆为家老和武士,至不济也是浪人。 平辽侯三令五申,严禁蓑衣卫滥杀无辜——虽然这些天直接或间接死于穿越者之手的百姓已达万人。 “堕入地狱,才见佛心。” 每当夜深人静,刘招孙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刺杀出羽藩大名岛更大人后,蓑衣卫名声鹊起。 不管是什么加贺上忍还是伊贺下刃,见到这支身穿蓑衣的奇怪队伍,都会远远躲开。 刘招孙收回思绪,和颜悦色道: “决战地点在离江户不远的关原,秀忠对妻子百依百顺,据说决战命令是她下达的。” “征夷大将军的夫人?原来倭寇也会惧内,哈哈哈哈。” 金虞姬哈哈大笑,揶揄平辽侯一番: “夫君,你也是征夷大将军啊。真不怕诰命夫人?刚收下倾国倾城的张嫣,还要再收倭国女子?夫君太贪心了吧。” 刘招孙连连摇手。 “不不不,绝无此意,张嫣是意外。” 人生总是充满意外。 比如意外被张嫣推倒。 意外和德川家康的儿子在关原决战。 意外和金虞姬聊起穿越前的往事。 先说关原合战吧。 双方都有一群小弟看场子。 开原一方仆从军有: 朝鲜军、蒙古牧民,建州降军以及李旦和葡萄牙商人的舰队; 德川秀忠麾下自不必多说,东国所有大名都听从幕府指挥,据说他们还有几个欧洲盟友作为外援。 这样打起来,各路人马混战不休,因此称为合战。 秀忠和刘招孙两个都自称是征夷大将军。 言下之意,对方是需要被自己歼灭的蛮夷。 到底谁正谁邪,已经分辨不清。 那就用武力分辨吧。 刘招孙凑到金虞姬身前,信誓旦旦道: “夫人,你是了解我的,这征夷大将军是我自封的。哪里怕诰命夫人?除了你,我谁都不怕。倭国弹丸之地,哪有什么倾国倾城美人,即便有的话,我又不好色····” “那可说不准,之前谁说自己坐怀不乱柳下惠?前脚说完后脚便让张嫣拿下。” 刘招孙尴尬一笑。 “那是个意外。” 原来金虞姬还对张嫣之事耿耿于怀。 此女御男术着实高明,想起那夜发生的事情,刘招孙至今后悔不已。 …… 寒风掠过海港,十二月的九州沿海寒气凛冽。 平辽侯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给她披上。 两人顶着寒风,沿着海堤向东走去,一直走到关门海峡尽头。 隔着浅浅的海水,对岸五百步外就是长门藩。 长门藩的武士们忐忑不安望着西岸,像是见鬼似的偷瞄开原军。 长门藩已经知道九州发生的事情。 武士们即将面对的是所向披靡的开原军,还有一群嗜血残忍一心复仇的朝鲜人。 中军卫队将平辽侯护在中心。 刘招孙轻轻推开挡在前面的盾牌,指着对面的长门武士道: “明日要去打仗了,和德川秀忠决战,在关原。” “明日,这么急?” 金虞姬一脸诧异,原本以为九州之战后就可以班师回国,没想到还要打。 自从她与夫君相识,便陷入无休止的战斗。 即便将领能够保持斗志,底下的战兵呢? 在遥远的异国,很难有什么理由能让他们一直战斗下去。 “幕府派使者约定,腊月初八在关原决战,我生日那天。” “关原在哪里?” “美浓国,在这里,二十二年前,德川秀忠他父亲德川家康,在此与丰臣氏决战,最终取得胜利。” 刘招孙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幅简约的日本地图。 他将地图摊开在地上,指着本州岛腰部,对金虞姬介绍。 “这就是关原,是这次的战场。九州藩藩主现在躲在山里不敢出来,其他各藩,都在观望。” 刘招孙停顿片刻,总结道: “形势不算太差。” “本以为幕府会屈服,没想到将军的夫人态度如此强硬,拿刀逼着德川秀忠与我军决战。” 金虞姬惊道:“女中豪杰。” 刘招孙不屑一顾: “什么豪杰?怕不是德川家招来的狐狸精。” 金虞姬大笑,盯着地图道。 “美浓国离九州这么远,要一路打过去吗?” 刘招孙笑着摇头。 “当然不是,先用战舰运送战兵在远江登岸,然后向北攻占三河,最后在关原和他们决战。” 金虞姬忐忑不安: “劳师远征,会有多少胜算?” 刘招孙想了一会儿,伸出五根手指。 “五成吧,关西各藩各自为战,基本不听幕府调遣,都是一盘散沙,听从秀忠话的肥前藩,已被朝鲜兵屠了。” 关东各藩战力远在关西之上,若是各藩豁出命来和开原军死磕,开原军伤亡必定惨重。 这次东征,是为打疼日本,确定东亚新秩序,或者说建立某种共荣圈。 不是来和倭寇拼命的。 “若是阵前有人倒戈,投奔开原军,胜算便有七成。” 二十二年前的关原之战,德川家康就是这样打赢的。 现在,穿越者要用德川的战法,击败德川。 忽然想起黑泽明的电影“乱”。 越权指挥的阿江夫人,会不会像电影乱中的女主,是为了让德川家族灰飞烟灭。 “征夷大将军的女人,太可怕了。” 刘招孙打了个寒战,背着金虞姬,小声嘀咕道。 “如果只有幕府军和东军参战,开原军一定不会输,若是红毛夷也来凑热闹的话,那就不好说了。” “夫君要保重。” “夫人也要保重。” 金虞姬站立不动,忽然从背后拿出个小木匣。 “夫君,送你的生日礼物,到了战场再打开。” 刘招孙接过木匣,会心一笑,转身朝军营走去,走了几步,回过头喊道。 “等我凯旋回来,便立你做皇后。” …… 腊月初四日,大军留下两万人驻守肥前,防止九州各藩背刺。 剩余六万人马全部开拔,乘坐舰船朝本州岛腹地进发。 与此同时,二代征夷大将军发出勤王令,号召各藩大名武士,为了天皇,为了武士荣誉,奔赴关原,准备与明国蛮夷决一死战。 正文 第311章 洪业 天启元年腊月。 平辽侯派往江户和谈的第三波使者再次被幕府将军杀害。 德川秀忠受夫人阿江操控,坚持与开原军决战。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两位征夷大将军只有在关原决出胜负。 平辽侯没料到幕府竟如此强硬,要和开原军硬刚到底。 看来《马关条约》的签订没想象的那么容易。 幕府的强硬,更坚定了穿越者征服的决心。 倭人畏威不畏德,朝鲜兵在九州杀戮数万人,还不足以让岛国禽兽屈服。 那便将杀戮进行到底吧。 腊月初二,平辽侯辞别他的挚爱金虞姬,率联军从九州出发,攻击本州,正式开启称霸东亚的洪业。 六万大军水陆并进,星夜疾驰向美浓国关原地区挺进。 陆路方面,邓长雄、王二虎、率近卫第二、第三军共计两万人马,跨越关门海峡,向长州藩发起突然袭击。 长州大名毛利辉元今年六十七岁,已是迟暮之年。 毛利大人刚从江户返回长州,在江户,幕府将军听信那个妖媚女人的谗言,执意要和开原军在关原决战。 毛利大人年迈体衰,既无力影响幕府战略,更不敢抵挡开原大军。 朝鲜兵杀过来时,毛利大人心胆俱寒,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将,想起自己当年率三千人马登陆釜山,在朝鲜烧杀抢掠,才意识到长州大祸将至。 “逃吧,逃吧,长州武士可不能给幕府当棋子。” 开原军渡海而来时,长州藩主便立即率家臣武士仓皇东逃。 腊月初二,开原军占据长门、周防等城。 开原军镇守各城城门,封锁住长州藩通往外界的道路。 朝鲜兵按照当年长州出兵朝鲜的人数,大开杀戒。 长州藩内没有逃走的男丁几乎被朝鲜兵杀绝,被砍去首级的尸体填满护城河,邓长雄估计死难者远不止三千。 邓长雄招来朝鲜统帅姜尚士,严厉斥责这位友军将领,警告朝鲜人不得再违反平辽侯命令,肆意滥杀。 ~~~~ 长州惨案传到关东各藩,关东震动。 邓长雄率军继续东进,安艺藩被长州藩杀戮震慑住,连夜派使者前往开原军大营议和。 使者反复向开原军表示,安艺藩没有参与朝鲜征战,没有派一兵一卒到釜山。 “平辽侯有言在先,当年壬辰倭乱,没有派兵侵扰朝鲜的大名,若肯主动来降,可免一死,不予追究。” 得到邓长雄保证后,安艺藩立即宣布投降。 万历援朝之战,关东大名负责出钱,关西各藩则纷纷出兵。 长州藩往东,其他大名基本都没有参与到朝鲜战争。这些藩属也得以保全。 有了安艺藩做榜样,备中、出云等地大名纷纷投降。 正月初七,开原军逼近丹波,距离美浓关原只剩百里路程,沿途各藩纷纷向东溃逃,与幕府军汇合。 邓长雄王二虎率大军在本州岛狂飙突进时,刘招孙、戚金、吴阿衡率开原水师浮海登陆远江,直扑三原。 腊月初五,第一军前锋突然攻入三河。 三河大名冈崎本多率武士激战,在野战炮与火箭的饱和打击下,三河武士全军覆没,冈崎切腹自尽。 越后、出羽、上野、加贺等藩,纷纷响应幕府号召,向美浓平原集结。 初六日,平辽侯下令全军停止追击,在三河驻扎。 德川秀忠苦苦等待的外国舰队,在战争爆发后,并没有立即加入幕府军。 这些精明的欧洲商人,见形势急转直下,纷纷宣布中立。 提早裹挟进两支东方军队之间的战争,显然是件赔本的买卖。 于是他们在长崎港口,向开战双方出售火器弹药,甚至为双方的舰船提供各类补给,每一艘商船都赚得盆满钵满。 十七世纪二十年代,英、法、荷、西在日本贸易的商船众多,总数超过千艘。 这些商船大都为软帆快船,装备十二斤重炮弹的加农炮,无论是性能还是火力都超过同时代日本的朱印船,插上骷颅旗就可以cosplay加勒比海盗船。 刘招孙对这样一支海上力量颇为忌惮。 如果四国商船痛下决心,不惜代价切断开原军后路,平辽侯和他的六万大军,就要交待在本州岛上。 好在四国之间勾心斗角,根本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万里迢迢从欧洲赶来,只为求财,犯不着和开原军拼命。 从肥前藩出征前,平辽侯便命令李旦和葡萄牙人放弃对九州围困,主力舰船立即与开原水师汇合,前往本州海域,确保丰后水道与远江周边的绝对安全。 李旦是海盗出身,有着敏锐的战场直觉,接到平辽侯命令后,他立即率领一众海盗撤离琉球,前往本州海域。 在做好武力准备后,平辽侯通过葡萄牙商人罗曼向荷兰、英、法、西班牙等国商队喊话,保证击败幕府后,各国在日本的利益不会受到损失。 平辽侯的让步并没有换来各国商队的理解和支持。 这四个殖民先锋,之前从未和开原军有过接触,所以对这种善意没有认识清楚,只以为是东方野蛮人的示弱,于是开始从四面向本州集结,蠢蠢欲动,准备发动对开原军的一次试探性进攻。 而这,将让他们付出惨重代价。 腊月初六日,三河藩城下町。 天空飘着稀稀疏疏的雪花,这座本州海滨的小城完全没有冬季的静谧。 近卫第一军、第四军在此城驻守,为两日之后的决战作最后的准备。 三河藩旌旗蔽空,兵甲如云。 一队队骑兵踏着泥泞的路面,在炮兵身前呼啸而过,骑兵将前往十里之外的三河北郊进行防御。 幕府大军的前锋已逼近三河北部,骑兵营派出夜不收迎战,双方在北部荒村爆发了几场激烈的斥候战。 炮兵们指挥辅兵和平民,推动沉重的野战炮,在泥泞中艰难前行。 一辆运送红夷炮的马车陷入了泥坑,驮马扬蹄悲鸣,拼命朝前拉拽。 一个身材矮壮的蒙古牧民奋力挥舞马鞭,抽打马腹,用蒙古语叱责,让驮马再使一把劲。 驮马挣扎了几下,跪倒在泥泞中。 蒙古人还要扬鞭抽打时,被眼前一名开原官员拦住。 “够了!” 孙传庭呵斥一声,蒙古牧民连忙收起马鞭,手足无措的站在泥坑边。 孙传庭招来卫兵,举目四望,百步之外搭起座高台,台上有人在唱戏,底下黑压压坐着第四军的战兵,外围还有些朝鲜兵。 “训导官们又在搞什么?” 他小声嘀咕了句,吩咐卫兵道: “去,叫几个朝鲜人过来帮忙。” 卫兵领命而去,很快叫来十几个看热闹的朝鲜兵。 众人一起喊着号子,合力推动马车,驮马奋起余勇,前蹄猛瞪,车轮终于从泥坑中拔了出来。 “还是这位大人有法子。” 赶车的蒙古人小心翼翼奉承道,孙传庭挥手要蒙古人下去。 他让卫兵叫来工兵营营长魏斐德,质问他道路为何还没有修复,大战在即,要是耽误了粮草军械运输可如何是好。 魏斐德急的不停擦汗,连忙向这位老上级解释说是倭人坚壁清野,逃走时挖断了道路,还掘开河道,淹没了部分路段。 孙传庭喝令魏营长立即恢复交通,若是人手不够就去征调朝鲜人。 这时,背后传来战兵们的阵阵吼声,孙传庭朝那边望去,隐约望见戏台上有几个人影在晃动,看的不是很清。 孙传庭刚从九州肥前赶来,对眼前这一幕感觉很陌生。 “孙大人,那是《望海》戏目,大营扎在哪里,他们就到哪里演出,今天轮到来我们第四军了。” 孙传庭听完魏斐德解释,挥手让他下去忙自己的事情。 这位开原后勤总负责人,眼下没心情去听什么望海。 他带上两个卫兵,径直朝平辽侯中军大帐走去。 “原来训导官这些天都在忙这个,什么时候开原军也开始唱戏了,真是胡闹。” 路过戏台时,孙传庭摇了摇头,皱紧眉头,这时只听台上有人大声叫道: “哈哈哈哈,我就是德川秀忠,二代征夷大将军,整个日本都是我的,我杀了父亲德川家康,流放兄长德川信一,霸占丰成秀吉的老婆阿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集中力量,攻打明国。我要吃光你们的粮食,抢走你们的金银,抢占你们的田地,抢走你们的女人,听说明国女子个子高挑,比江户的巨人(日本人称高个子为巨人)还要高,哈哈哈,正好可以掳掠到我的宫殿来,和我睡觉···” 一个身高三尺不到,体型如同倭瓜,满脸麻子的倭国将军,骑着匹同样矮小的朝鲜果下马(注释1),在临时搭建的戏台上蹦蹦跳跳,一边挥舞倭刀,一边对台下大声怪叫。 他旁边跟着两个同样矮小的倭国武士,耀武扬威拖着把比自己还长的倭刀。 这时,一名武士递来张纸条,“德川秀忠”看了,哈哈大笑道: “什么?加贺藩来了一群逃难的中国人,好啊,老子先去杀光他们!再去攻打辽东。” 台下整整齐齐坐着十几排战兵,全都睁大眼睛盯着上面那个骑着矮马、要来抢夺辽东的“怪物”。各营把总和镇抚兵站在战兵四周,他们根本没心情关注德川秀忠的野望,只是紧张注视着周围战兵。 在战兵们的紧张注视下,幕布缓缓落下。 欢快的唢呐声响起,舞台场景切换到一片风景秀丽的海边。 一对汉服装扮的年轻男女正在赶海。 舞台上响起清脆悦耳的女声: 蓝蓝的水里鱼儿肥 潮水涨了又潮退 哥哥带妹来赶海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我拾个海螺吹起了小螺号 海浪来伴和合成了一条歌 阿哥来赶蟹阿妹来拾螺 一不小心就给蟹咬 痛叫得大大声 哎哟依呀 哎哟依呀 ····· 忽然,唢呐声停住,一队倭国武士出现在海滩上,径直朝那汉女冲去,少年连忙上前阻拦,怒道: “你们是什么人?” 武士骂道:“老子是幕府将军的家丁,赶紧把银子、女子都留下,饶你们一条狗命!” 少年挡住倭寇,招呼同伴先走。 “柳茜茜,快走!” 倭寇一刀将少年刺死,淫笑着追逐前面奔跑的汉女。 德川秀忠登上海滩,对着地上倒下的少年,哈哈大笑道: “哈哈哈,银子、女子都是我的,等杀光了你们这群汉民,我就要去攻打朝鲜,攻打辽东!” 周围一片寂静。 忽然,前排两个战兵猛地冲上台去,抡起沙包一样的拳头就朝那矮个子将军招呼。 戏台上两个镇抚兵立即将战兵推开,后面又冲上来两个战兵,堵住了试图逃跑的“德川秀忠”后路,不由分说又打起来。 后面冲上来的战兵见找不到幕府将军,便按住一个倭国武士开始狂揍。 一群把总抡着皮鞭冲上去抽打那些战兵,舞台上响起阵阵尖叫声和咒骂声,场面显得极度混乱。 ~~~~~~ 孙传庭目瞪口呆望着舞台,两名卫兵护在他身前,生怕孙大人受到波及。 森悌看见孙传庭,连忙笑吟吟的凑上前来,低声道: “孙大人,这《望海》还不错吧?平辽侯钦定的剧本·····” 孙传庭一直忙着大军军需运输,连闲聊的功夫都没有,今天是第一次看这出望海。 他瞟了眼还在混战的台上,勉强笑道: “森训导官,戏演好,这倭国幕府将军为何长这么丑?” 森悌将孙传庭拉到一边,低声道: “孙大人,倭寇就应该这样,平辽侯说了,要想在舆论上战胜敌人,就要先把敌人非人化,就是说不能把他们当成人来看。平辽侯还说,维持战斗力的方法之一就是灌输仇恨,不停灌输仇恨······” 孙传庭笑着不说话,森悌与平辽侯相处久了,总能从口中蹦出各种新鲜名词,他早已见怪不怪。 他懒得和东莞仔闲聊,今天找平辽侯还有要事。 森悌朝戏台那边瞟了眼,秩序已经恢复,打演员的战兵正在挨军棍,于是连忙对孙传庭道: “孙大人,不说了,下官要过去宣传了。” 说罢,森悌匆忙告别,迈着小碎步,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戏台便,小小的身材嗖的一声就跳到高台上。 几个训导官立即簇拥到森总训导官旁边,他们一起振臂高呼。 “杀倭寇,杀德川秀忠!保卫家园!” 底下战兵情绪激昂,上千人全部站起来,跟着举手喊口号。 “杀倭寇,杀德川秀忠,保卫家园!” 孙传庭望着台上台下狂热的人群,一言不发,转身朝平辽侯中军大帐走去。 注: 1、果下马是罕见的马匹,因身材矮小,骑着它能穿行于果树下,因此得名“果下马”。果下马,出德庆之泷水者”,“乘之可于果树下行”;“有种马中偶然产之,不可多得,故其价甚贵” 正文 第312章 不知火奥义 三河藩城下町,开原军中军大帐,吴霄手执利刃,率领中军卫队几十名卫兵在大帐四周巡逻。 孙传庭走近大帐,发现四周岗哨密集,短短两里路便经过了三道盘查。 最后,吴霄接过腰牌,仔细查验后,恭恭敬敬将腰牌还给孙传庭,告了声得罪,才领他进入平辽侯大帐。 “孙大人勿怪,幕府狗急跳墙,屡次派刺客行刺平辽侯,已经被我们拿下一百多人了。” 孙传庭点点头,对这位陕西老乡赞许道: “中军卫队有吴队长在,平辽侯可高枕无忧了。” “孙大人过誉了,分内之事,不敢怠慢,平辽侯还在等候,大人请。” 德川秀忠近日对平辽侯的刺杀越发频繁。 从九州走来,每天都有一两个自称上忍的农民刺杀未遂,被中军卫队擒拿。 卫兵们从这些忍者身上搜出了手里剑、撒菱、忍刀、吹矢、手甲钩之类的奇葩武器。 这几波刺客装备齐全,明显与之前不同,审问后得知他们是伊贺的忍者。 战国时代,日本诸藩林立,加贺、伊贺两地山地纵横,人口稀少,耕地稀缺,可谓穷山恶水之地,在各藩中属于垫底的存在。 然而穷山恶水多刁民,当地农民衣食没有着落,又不肯好好种地,最后不得已才走上鸡鸣狗盗的忍者之路。 用伊贺藩忍者大佬服部半藏的话来说,他的职业生涯是这样子的: (伊贺农民)种地这方面,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这辈子不可能种地的。 做生意又不会做,不是所有鱼贩子都能成为丰成秀吉,就是偷袭这种战术,才能维持的了生活这样子。 进江户感觉像回家一样,在江户城里的感觉比在山里感觉好多了! 城里个个都是人才,女人又多,大名也是傻乎乎的,说话又好听,大家超喜欢里面的! 于是伊贺藩就投靠了德川家康。 在若干次鸡鸣狗盗莫名其妙的破袭战中,一群伊贺农民侥幸取得尺寸之功,便被后世吹嘘成战无不胜决胜千里的王牌特战力量,成为超越天朝李元芳式的人物。 在真实历史上,伊贺藩最后被织田信长派兵剿灭,据说整个战斗过程颇为轻松······ 刘招孙生前便对忍者群体不屑一顾。 如果不是因为有岛国文化的强势输出,谁会记得这群灰头土脸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玩意儿。 平辽侯下令将刺客全部处死,凑够一百颗人头后,刘招孙委托一名日本商人将忍者的人头送往江户,呈送到幕府将军面前。 孙传庭走进大帐,平辽侯正手捧经卷认真研读,一边读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他立在原地,不忍打断这位虔诚的佛教徒。 这时刘招孙抬起头,见孙传庭还站在门口,连忙请他进来坐下。 “大战将至,难得平辽侯还有这份雅兴,下官佩服。” 孙传庭来到开原已有三四年时间,直到今日才知道平辽侯竟信奉释迦摩尼。 刘招孙放下手中经卷,揉了揉眼睛,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凝重。 “不是佛经,本官双手沾满人血,怎会有心境去礼佛,这是情报。” 说罢,他又长长叹了口气,招呼卫兵进来上茶。 孙传庭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便立即放下。 见平辽侯情绪有变,他料定必是邓长雄那边出了状况,多半是打了败仗,不由也跟着担心起来。 “平辽侯当以大局为重,胜败乃兵家常事·····” 刘招孙挥手打断,摇头道: “战事一切顺利,邓军长他们本不是主力,只要吸引幕府军就可以了,不是关于战事。” “哦?” 孙传庭听了这话,不禁偷偷瞟了眼放在案头的经卷,心中猜想,若不是军国大事,还有什么情报会这样隐藏在佛经里。 他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个头绪,他喝了口茶,想起自己还有要事禀告,连忙道: “平辽侯,粮草火炮昨日已全部抵达三河,今天都在港口装车,只是通往关原的道路被倭寇毁了,下官已让工兵营连夜修复,预计粮草物资要等到明天才能全部运送到位。” 刘招孙听了微微点头。 “好,让工兵营抓紧些,人手若是不够,就调派朝鲜人和蒙古人,只要粮草火炮到位,决战便无后顾之忧。” 刘招孙想了一会儿,继续问道:“你们沿途没遇到红毛夷拦截吗?” “没遇见红毛夷,倒是撞见两艘倭国的海盗船,幸好有孟把总他们,都已被击退了。” 倭国朱印船战力与平甲船相去甚远,正面作战不是开原水师对手,所以只要英法等国不参战,日本海域的制海权将牢牢掌握在开原军手中。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平辽侯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抓起那本佛经。 孙传庭隐隐看见书脊上写着“不知火奥义”几个字。 平辽侯见他对这佛经颇感兴趣,便解释道: “加贺藩几个妖僧,专门诱捕各地少女,糟蹋她们后,生出婴儿,用活婴魂魄修行。” “正好让金将军他们在加贺撞见了,这本佛经便是他们的罪证,是一个良心未泯的和尚交给他们的。金应河势单力薄,派人回来求援,本官已派吴霄他们前往加贺了。” 孙传庭听得一头雾水,他对倭国印象极差,听说妖僧用活人修炼,不由震怒。 刘招孙招来吴霄,对他耳语一番,然后拍拍他肩膀,低声道: “少带几个人,秘密潜行,加贺太远,开原军鞭长莫及,你们去了之后,一定要小心行事,办完事情后,早些回来,不可再有人伤亡!” 吴霄接过地图,拱手对平辽侯行礼,转身离开大帐。 正文 第313章 关原合战 关原合战被推迟到了腊月二十日。 据说是因为幕府军内部出现了叛徒,大阪城中的天主教徒临时发动起义,征夷大将军需要先去解决“他的家务事”。 刘招孙对幕府的这种爽约行径并不十分介意。 平辽侯正好乘着这段时日,积聚更多的军队,给关东各藩致命一击,通过一场大胜震慑倭国及周边势力,从而让幕府无条件接受他提出的《牛关条约》。 腊月初六,开原军结束在三河藩的短暂休整,全军拔营,向美浓关原挺进。 关原其实是一个小小盆地。 它位于本州岛中部,北面为伊吹山,西面是笹尾山、天满山,西南为松尾山,东南则为南宫山。 此地为连接西北方向的北陆道、东南方向的伊势的要道,是进行野战的绝好场地。 二十二年前,德川家康率东军在此击溃以石田三成为首的丰臣氏西军,从而奠定了一统天下的基础。 二十二年后,大明太师、平辽侯、征夷大将军刘招孙,将率大军在这里击败幕府联军,确立他一手主导的东亚新秩序。 初六日,各军抽调夜不收先行,骑兵团派出大股骑兵掩护各军侧翼。 滚滚精骑踏着松尾山山道薄薄积雪,从整齐行进的战兵纵队旁边呼啸而过。 炮兵、步兵、骑兵、辅兵组成一字长龙,连绵不绝,行进中的队伍从三河藩平原向北延伸到松尾山,首尾相距百里。 结了冰的山道上,辅兵们推着一架架野战炮缓缓行进,耳边不时传来骑兵挥鞭叱咤声。 刘招孙弓身骑在马背上,举目四望,感觉恍惚回到了穿越之初的萨尔浒战场。 孙传庭、袁崇焕乔一琦等人骑马并行,簇拥在平辽侯左右。 “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要建立这样的不世之功,此战过后,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刘招孙望着山道上艰难行进的火炮,发出悲天悯人的感慨。 孙传庭从九州一路走来,沿途所见,开原上下,从工坊到训导司再到战兵代表,从辽人到蒙古人,大家几乎都陷入狂热状态。 不过听平辽侯这样说,孙传庭倒不觉得刘招孙虚伪,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平辽侯所思所想,已经不是自己所能理解的了。 这时只听马士英低声道: “此战过后,平辽侯位极人臣,时也运也,回京之后,须让天启皇帝行禅让之礼,之后登基称帝,改元建制,一切水到渠成。” 马士英一开口,其他人也不愿落后,纷纷劝进。 乔一琦表态道: “马知州所言甚是,建议先召康监军回京,让他先在京师造势。” 吴阿衡接着道:“末将誓死追随刘总兵。” 孙传庭见三人都已开口,便硬着头皮道:“三位言之有理,平辽侯,此事须提早准备,下官听闻京师有些异样,小皇帝趁着平辽侯远征,竟然联合勋贵京官,密谋策划,恐对开原不利。” 刘招孙笑着望向一众部下,沉默不语,最后将目光落在走在后面的袁崇焕身上。 “袁都察,你以为呢?” 袁崇焕神色不变,过了一会儿,才道: “下官以为,京师变故不足为虑,当前还是要以关原之战为主,等仗打胜了再思虑下一步。” 刘招孙微笑点头。 ~~~~ 隆隆的马蹄声响彻本州山地。 剽悍的战甲骑兵、精良的铠甲装备,骑兵营的形象令松尾山周边的倭国百姓深深震撼。 这也难怪,和那些矮小的武士、孱弱的果下马相比,高头大马的开原骑兵无疑是天神下凡的存在。 开原骑兵刷新了倭人对骑兵的认知,被开原军容震撼的倭国百姓们,不由为幕府将军的前途命运感到担忧。 “这次来的都是巨人啊,不知道德川家的傻儿子能不能逃走。” 农民口中的德川家的傻儿子指的便是二代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 在普通百姓眼中,二代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都是个纨绔子弟。 与乃父德川家康相比,德川秀忠资历能力都不可与之同日而语,用虎父犬子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二十二年前的关原之战,德川秀忠因为进攻信浓上田城受阻,没能及时赶上家康领导的各藩合战,差点被他父亲斩首。 众所周知,德川秀忠沉湎女色,受妻子阿江怂恿,他派人在天妇罗中下毒,毒死了自己父亲,接着以大不敬的罪名流放自己的兄长,平辽侯东征日本前夕,二代征夷大将军正致力于迫害日本境内的天主教徒。 如果不是刘招孙介入,德川秀忠通往权力之巅的道路会一如既往的顺利坦荡。 当然,现在已经不是顺不顺利的问题了。 刘招孙对日本历史所知不多,穿越之前,他一度以为,战国历史基本等同于“村长互殴”。 这段时日恶补过相关历史知识后,穿越者及时纠正了这一观点,他不再将日本大名之间的战争等同于村民的械斗。 而是乡长、镇长之间的械斗。 刘招孙还深刻认识到: “由国土狭隘、多灾多难之上产生的各种卑鄙残忍,慕强变态,这,就是岛国的原罪。” 改造这个民族的劣根性,只有从征服开始。 随着关原决战的临近,九州岛上一些没有被朝鲜兵屠戮的大名,或是为了向德川幕府报仇,或是出于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效应(注释1),纷纷投靠平辽侯,争做开原军东征的急先锋。 其中以萨摩藩最为典型。 腊月初八,刘招孙二十二岁生日这天,萨摩藩藩主岛津氏带了两名武士,千里迢迢从萨摩藩赶来。向平辽侯表达了投降的心意,希望能紧随平辽侯脚步,向德川秀忠复仇。 在那场“定分天下”的大战中,德川家康使用阴谋诡计,收买西军小早川秀秋。 在关原之战的最关键时刻,小早川秀秋下令对西军大谷吉继队发动攻势,导致西军右翼逐渐崩溃,随后其他西军各部的士气大受打击,西军迅速瓦解。 平辽侯将在德川的地点用德川的方式,击败德川。 平辽侯收编了部分西国军队,约有八千名西军被编入开原前锋。 平辽侯向萨摩藩主许诺,等击败德川幕府,许诺萨摩获得自治权力,并将九州部分土地划拨给岛津海盗。 腊月初七,步兵陆续抵达关原,在关原安营扎寨,与从关东各藩赶来的幕府联军形成对峙。 参与此战的开原军有近卫第一军全部,近卫第二军、第三军一部,以及第五军、第七军、第八军部分人马,加上辅兵与朝鲜、蒙古、建州等部,各部人马共计九万八千人,其中直接作战的战兵超过三万人。 注: 1、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斯德哥尔摩效应,又称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或者称为人质情结或人质综合征,是指被害者对于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犯罪者的一种情结。这个情感造成被害人对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性、甚至协助加害人。 正文 第314章 尼古拉斯·战神 随着明国蛮夷不断向东进犯,江户城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一些对幕府统治不满的町人,乘机将发生在九州岛的恐怖事件编成狂歌,在江户城中各处烟花柳巷传唱。 在那些充满滑稽的舞台剧中,大将军被描绘为一个昏聩无能,被女人左右的小丑角色。 而与幕府貌合神离的九州各藩大名,则像海滩上的沙砾,遭遇蛮夷浪潮冲击,便迅速崩溃。 町人们显然低估了幕府控制舆论的决心,低估了将军夫人阿江的血腥手段。 在妓院老板提供的证据、狂歌者提供的证言和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残酷拷问之下。 参与谣言的所有人被迫招供,承认他们各种荒诞行为是受传教士指使。 十一月中旬,三百多名江户町人被斩首示众,他们的罪名是勾结乱教,意图谋逆。 让人感到恐惧的是,所有年轻的女犯人,全部下落不明。 坊间传闻,在行刑的当晚,几位少女被交给僧侣,装进马车,乘着夜色,向加贺方向疾行而去。 ········ 类似这样血腥残忍的事件,不过是幕府恐怖统治的小小一部分。 早在元和三年(1617年),幕府便督促肥前大名大村氏搜捕传教士,当年四月,四名传教士被逮捕并遭处死。 在长崎、越前等地,陆续都有传教士被捕。 从元和五年开始,幕府的禁教命令开始波及一般民众。 同年,有五十二名天主教徒被京都被火刑处死。 就在平辽侯率东征,解救倭民前夜,在平户,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元和大殉教事件(注释1)。 德川秀忠上台后立即对天主教展开血腥镇压。 除了推动闭关锁国的完成,此举也是受僧侣怂恿。 德川家康被毒死的那一年,日本境内的天主教人数已超过五十万人。 五十万相对三千万人口绝非一个小数字。 随着天主教势力在日本的不断扩张,本土僧侣感觉受到严重威胁。 僧侣中间的激进分子,主张对天主教施行强硬政策,不知火山的惠然法师便是激进僧侣的代表。 这位四百岁的高僧,还因此亲自来到江户,向世人宣示正派人士与天主教势不两立的决心。 元和八年(1622年)冬,惨遭德川幕府迫害,走投无路的日本天主教徒终于彻底爆发。 趁着德川秀忠攘除外夷之机,幕府军调往关原之机,大阪以东的八尾、上牧町等地教众率先发难。 他们诛杀代官(注释2),裹挟村民,收集火枪弓箭等武器,掉头向西,浩浩荡荡朝大阪城杀去。 一时之间,大阪城震动。 十二月初二日,天主教起义军进攻大阪城的次日。 大阪城代官松平忠明将此事通报给幕府在大阪目付——这本是德川秀忠为监视改易(注释3)的兄长德川信一而设立的,一边向相邻的熊本藩大村藩发出援助请求。 熊本大村两藩向各自正在江户的参勤的藩主报告,同时回复松平忠明: 依照《武家诸法度》(以下简称法度)(注释4)规定,在没有幕府指示的情况下出兵领外是被禁止的行为。 如果大名现在发兵救援,很有可能会被幕府将军下令切腹。 简单来说,大家不能出兵援助大阪。 松平忠明无奈,只得直接向德川幕府求援。 十二月初八日,江户城,本丸御殿。 德川秀忠在听完大目付的禀告后,勃然大怒道: “混账!平日让各藩来江户参勤交代,一个比一个来的晚!让修筑工事,都借口没有钱粮,根本不把《法度》放在眼里,现在要出兵救援,一个个就把《法度》搬出来当挡箭牌!” “真是岂有此理!” 御台所浅井江一言不发坐在屏风后面,屏风前的榻榻米上还坐着个得道高僧。 跪在大殿之上的大目付不时抬头偷瞄那高僧一眼。 烛火映照出老僧脸上沧桑的沟壑,从外貌和声音判断不出此人的年龄,但见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一尺多长的胡须让他看起来像神龛里供奉的神仙。 “将军,大阪周边教民纷纷加入叛军,目下人数已达四万。松平大人建议雷霆之势予以镇压,否则蔓延到关东各藩,便难以控制了······” 不等大目付说完,德川秀忠上前一把扯住他衣领,怒道: “派你去大阪监视,就是这样监视的?还有脸回来求援!关东、关西各藩严格遵守幕府命令,按照朱印状里面书写的那样,驱逐教徒,清理红毛夷。你和松本那混蛋在大阪寻欢作乐,慢慢悠悠。全日本的教民都逃到大阪那里去,酿成大祸,你们真该去切腹!” 被派往大阪的大目付乃是德川秀忠心腹,见将军发怒,惶恐道: “将军,松本大人是您亲外甥···” “混账!我连兄长都能流放,何况外甥!” 大阪城代官松本忠明是家康的外孙,是幕府将军的亲外甥。 德川秀忠气喘吁吁,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神志不清。 夫人阿江连忙从屏风后面走出,用细绢给将军擦拭。 秀忠口中咒骂不停,咒骂父亲当年派遣外孙镇守大阪,真是个荒唐的决定。 他决定将这位外甥流放到边远地区,比如琉球。 大目付惶恐不安,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最后,阿江照例代幕府将军传达命令。 “令松本大人坚守大阪,令周边各藩便宜行事,平定教乱者,可获封赏,令家老调重兵增援,杀光天主教徒!” 大目付迟疑的望向浅井江,望向这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又看了看旁边神智恍惚的德川秀忠,小心翼翼道: “敢问,关原决战当如何?” 阿江脱口而出: “蛮夷不足惧,攘外必先安内。” “可是,蛮夷不会等···” 这时候,坐在浅井江旁边的高僧忽然抬头直视大目付。 大目付只觉炫目光晕,如神灵指引,全身颤抖,不敢多问,连忙领命而去。 宫女服侍幕府将军睡下,阿江对高僧感谢道: “惠然法师,刚才真是太感谢您了。” 高僧双手合十,慈眉善目。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阿弥陀佛!待老僧回加贺处理完私事,便去大阪城,给那些信奉耶稣的狂悖奸人超度亡灵!” 阿江双手合十,躬身再次谢道: “这些时日麻烦您清除将军的梦魇,昨天还送给我厚礼,真是太感谢了。” 厚礼指的是“火之云”。 火之云具有返老还童之效。为白山上等火山泥和九州樱花密制,法师用婴孩魂灵点化后,功效非凡。 十年来,阿江一直托人从不知火山收取此物。 依靠火之云维持不老容颜,她才能妖媚幕府,控制德川秀忠心智。 “法师何不多留几日,上野的樱花快要开了,少女都会来踏青····法师上次来江户,还是五十年前呢。” 惠然如木雕,久久不动坐在榻榻米上。 大殿之内没有武士值守,玄关外面站着幕府将军的贴身侍卫。 阿江说了很多话,然后认真打量高僧。 过了很久,惠然终于缓缓睁眼。 他活动树藤一般的胳膊,缓慢如神龟的躯体发出令人不安的咔嚓声,仿佛全身骨骼正在破碎。 他缓缓抬起头时,阿江望见高僧雪白的须发如落叶凋零。 “啊!” 饶是这样狠辣的女人,目睹眼前这恐怖场景,也觉心底发憷。 想象着惠然轻薄少女的画面,大奥最有权势的女人竟开始惧怕这个不死的老怪物。 “不知火山来了群不速之客,来人烧毁庙宇,夺走魂灵,妄图结束我漫长修行,我要回去超度他们。” ~~~~~~ 1622年11月12日(天启元年十一月十二日),一封报告被从日本大阪秘密送出,准备送往罗马教会。这份报告的内容为: 由葡萄牙耶稣教会派往日本的费雷拉·克里斯朵夫神甫在江户遭受到“穴吊”(注释5)的酷刑,已宣誓弃教。 这位神甫在日本传教长达二十年之久,身居远东区长之最高职位。 受他领导的日本、菲律宾、明国、安南等地教众总数达三百六十万众,相当于欧洲教徒的一半,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长。 费雷拉神甫神学造诣深厚,在过去二十年表现出对主磐石不移的信仰,他在德川幕府禁教令下仍潜伏关东传教。 所以,他的叛变是对教会东方事业巨大摧毁。 以至于两年后,当教皇收到这封书信,完全不相信此事,认为这是异教徒的捏造。 在这封书信发出的半个月后,大阪形势急剧恶化。 五位年轻司祭靠着主的神迹,奇迹般冲出城外幕府军队重重包围,从天主教徒坚守的八尾城逃出。 他们昼夜疾驰,经过一个星期艰难跋涉,终于在十二月初来到幕府脚下美浓国关原城。 五位传教士千里迢迢深入幕府统治核心区域,当然不是为了刺杀迫害他们的元凶——征夷大将军——而是为了寻求救援。 关原以西,传教士遭到一群农民装扮的忍者袭击,只有两人幸存。 十二月十二日,幸存的两位司祭抵达目的地。 两人名叫佛朗西斯·卡尔倍和赫安提·圣·马太。 ~~~~~~~~ 关原。 平辽侯中军大帐。 开原一众将官全部在场。 刘招孙望着站在面前的衣衫褴褛的传教士,听完郑一官翻译,便挥手让卫兵带两人出去。 “两位吃些食物,会有卫兵护送你们回去,平辽侯军务繁忙,管不了你们的事,你们不要再来打扰他了。” 精通多国语言的郑芝龙充当平辽侯翻译,将开原军统帅的决定告知给两位年轻司祭。 佛朗西斯听完,眼中仅存的一丝希望顿时破灭消散,他身材佝偻,面目枯槁,挣脱卫兵拉扯,扑通一声跪下,抬头望向平辽侯,再次恳求道: “尊敬的阁下,大阪周边还有五千名信徒,他们都是正直善良的绅士淑女,现在,他们每时每刻都在遭到德川幕府的屠杀。我以上帝的名义,求您派兵去拯救他们!” 赫安提也跪了下来,用他们所知的大明最高礼仪向眼前这位正牌征夷大将军求情,求平辽侯去拯救他的兄弟姐妹。 刘招孙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裴大虎大喝一声,四名卫兵上前立即拉起传教士往外拖去。 两个司祭发出悲怆的哭嚎。 刘招孙摇了摇头,微微扬手,卫兵立即站住,周围乔一琦孙传庭等人都不说话,只是望向他们的统帅。 刘招孙对着跪倒的两个葡萄牙人,用不容置疑语气说道: “本官和这些教徒,素不相识,他们非我明国百姓。而且大阪城高池深,比之江户更为坚固,本官绝不会让我的战兵去大阪冒险,浪费生命去拯救一群毫不相干的人。” 森悌在旁怒道: “听见没有,还不快滚!给你们吃的,派人护送你们离开关原,平辽侯对你们已是仁至义尽!不要得寸进尺!” 说罢,他笑吟吟的凑到刘招孙身前。 佛朗西斯还不放弃,上前两步,扯着刘招大腿,哀求道: “我在来的路上,听说阁下对待敌人非常宽厚,何况是对神的子民,您不想当凯撒吗?您的疆土不仅限于明国,应该是整个世界。” 裴大虎一把拎着传教士,顺手给了一拳,年轻司祭便立即捂住肚子不再说话。 平辽侯闭上眼睛,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好了好久,才听他说道。 “对敌宽厚,那只是从前。对本官来说,不管是五百教徒,还是五千,亦或者五万,只是数字而已。我非圣贤,也不想做圣贤。对不起,你们的事情,我管不了。” 刘招孙俯身望向陷入绝望的传教士,补充说道: “我的战兵奔波万里,是来征服日本,惩治元凶,不是来当你们主教的工具。” 裴大虎喝令卫兵上前,卫兵立即将传教士拖出营门。 司祭手指扣住地面,指甲破裂,渗出血迹。 见此情形,乔一琦默默叹息,孙传庭脸色阴沉,只有袁崇焕和平辽侯一样,都是神色平静。 刘招孙环顾四周,示意部下回到各自座位,他们继续商议关原之战的细节。 帐外传来嚎叫之声,悲怆欲绝。 “他还在说什么?” 郑一官连忙翻译: “费雷拉主教叛变了,救助大阪,三百万教众,都听从您的调遣,由您……来担任主教,大明,安南,朝鲜,菲律宾,日本····” “让他进来!” 刘招孙望向遍体鳞伤的弗朗西斯,重复问道: “本官可以做教皇?” 传教士奄奄一息: “是教区区长,我与赫安提教士是远东最高司祭,如果教皇不在,理论上,我们拥有权利,投票选举····” 刘招孙心灵受到严重冲击。 他望向郑一官,郑一官把传教士的话重新翻译一遍后,低声道: “刘总兵,受洗就可以了,那些红毛夷教义都不用遵守,下官早就入教了。” “哦,那么,你的教名是?” 郑芝龙脱口而出: “尼古拉斯·加斯巴德。” 刘招仿佛打开新世界大门。 他开始在帐中来回踱步。 晚明时期,信仰天主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不要说徐光启王徵这样的高级官僚,便是最后南明皇帝朱聿鍵,也曾受洗,这位仁兄最后被吴三桂追到缅甸,还不忘给罗马教皇写信求援。 他让教皇率十字军东征,杀到中国,帮他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如果能统筹三百万教众,那将是…… 平辽侯想了很久,最后下定决心。 只见他一把扶起佛朗西斯,郑重其事道: “本官可以出兵,不过有三个条件。一,不听从罗马教皇命令,二,远东教务不许再有他人插手,三,教会教义需要根据实际做出微调。” 佛朗西斯咬牙点头,旁边那位同伴貌似还有异议。 平辽侯却是满不在乎,兴致勃勃道: “那么,在正式出兵之前,本官需要有个教名,用以号召教众。 刘招孙想了一会儿,给自己取了个拉丁文名。 “尼古拉斯·赵四。” “不,是尼古拉斯·战神。” 注: 1、元和大殉教事件:元和八年八月,长崎西坂,55名天主教徒被幕府下令火刑和斩首处刑的事件。此次殉教事件促进了各藩对天主教的血腥镇压,也煽动了马尼拉大区的殉教狂热,之后传教士决死潜入日本事件不断发生。 2、代官:类似中国古代的县令,既是民政长官,也是法官,协助幕府在农村征税、缉盗、审讯等。 3:改易:德川幕府对违反法律和武士道原则的大名武士做出的严厉惩罚。主要包括没收财产领地,亲族不能继承藩国,女眷受到幽禁等,改易是幕府控制大名的有效方式之一。 4:《武家诸法度》:德川氏制定的旨在约束诸大名权力、维护其统治地位一系列法令。自1615年7月起制定,后逐步完善,内容包括限制修缮城堡、禁止筑新城、禁止结党、参觐交代的方法等。 5、穴吊:日本酷刑,受刑者四肢捆绑,吊在洞穴上,耳朵打孔,血慢慢流下来。 正文 第315章 大阪冬之阵 天启元年十二月十三日。 罗马教会远东教区新任区长尼古拉斯·战神刘,下令从东征大军中抽调近卫第六军、第七军及朝鲜兵兵团,汇同邓长雄兵团一部,共计一万三千人,组成西征联军,由邓长雄、朱河、程亮指挥,乔一琦监军,激战大阪。 拯救正在遭受幕府异教徒迫害的天主教教众。 数百年后,帝国最权威的史学家们称天启元年这次救援行动为“十字军西征”。 当然,更多人称之为: 大阪冬之阵。 ~~~~~ 关原,岐阜城西(注释1) 一脸风尘的小宦官从明国京师启程,奔波万里,历经艰险后,终于来到关原,来到开原中军大帐前。 他充满惊奇的注视陌生的倭国,在一番寒暄后,忐忑不安向刘太傅宣读圣旨。 刘招孙接过圣旨,带领一众部下向西跪谢皇恩。 马士英带着小太监去城中欣赏异域风情。 “小公公,来这趟可是不容易,便在关东停留两日,你可知倭国的歌姬乃是一绝,保准你看了流连忘返,请!” 马士英对迎来送往早已轻车熟路,顺手就给这位王承恩亲信送上一千两银子,和他聊起了京师最新形势。 平辽侯再次被朝廷加封官爵,尽管他现在已是位极人臣。 这次封赏的官职全称为:驻朝鲜国总理征伐日本事宜。 简称:驻朝总督。 朝廷已经默许他成为朝鲜国太上皇,名正言顺掌控这个东边藩国。 待宣旨太监走后,孙传庭等人纷纷上前贺喜。 刘招孙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将于取之,必先予之,皇上突然加封,必是想要麻痹本官,然后再动手。京师,怕是要有大事发生了。” 刘招孙面露杀气,吩咐沈炼道: “沈百户,让京师蓑衣卫行动起来,立即诛杀佞臣,防止他们狗急跳墙。本官和勋贵们的帐,也该算算了。” 沈炼双手抱拳: “平辽侯请放心,属下亲自回去·····” 平辽侯挥手打断他,表情变得凝重。 “你不必回去,章东从大阪派人回来禀告,杀你全家的那个宫本胜成,现在就在大阪城中。给你放假十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沈炼脸上青筋暴起,鱼鳞甲下,肌肉噼里啪啦作响,仿佛一头猛兽即将冲出。 “去吧,做你想做的事。” 平辽侯重复一遍,沈炼双手抱拳,躬了躬身,离开中军大帐,大步朝自己营帐走去。 天寒地冻,平辽侯靠着虎首铜炉前,抓起那本《不知火奥义》,一边向火,一边翻阅。 帐外隐约能听到战兵们的跑操声,头顶上,一盏淡蓝色的鲸鱼灯正随风轻轻摇曳。 刘招孙手捧古老经卷,一幅幅血腥恐怖的图画映入他的眼帘。 绘画尺度之大,堪称十七世纪的恐怖漫画。 “自上而下,一群变态!该死!全部该死!” 平辽侯大声怒骂,门口立即进来两名卫兵,探头朝里面张望。 刘招孙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合上妖书,揉了揉眼睛,浮想联翩了一会儿,伸手将奥义丢进火炉。 这时,帐外传来韩超喊叫。 “大人,传教士来了,一共两人。” “让他进来!” 一阵悉悉索索的搜身后,佛朗西斯走进大帐,身后跟着个身着白袍,头戴斗笠的瘦子。 佛朗西斯没有和赫圣提一起返回大阪,参与大军西征。 他选择留在关原,留在尼古拉斯·战神刘身边,成为大主教的首席教义阐释官,准确说是讲经人。 所有人都在等待见证那场决定岛国命运的决战。 平辽侯安排佛朗西斯坐下,两人开始寒暄,聊起日本天主教发展之现状。 火炉内,《不知火奥义》燃烧正旺。 刘招孙将目光投向站在传教士后面的那个带着斗笠的人。 “佛朗西斯神父,这位教友是?他也信仰大道吗?” “大主教阁下,请不要着急,等会儿您就知道了。” 这几日,在与两位传教士几番博弈后,平辽侯不出意料完全胜出。 以后,在远东,天主教都须信仰“大道”。 所谓大道便是尼古拉斯在开原施行的那一套东西。 司祭佛朗西斯宣称,战神刘在不久前得到了神谕,神在梦中告诉大主教,他也信仰大道。 被开原军解救的所有教众,他们信仰的教义正在发生革命性变化。 改变从祷告词开始,教众们的祷告词会变成这样: “以主之名,仁慈勇敢慷慨正义善良英俊的大明太傅兼兵部尚书,太极殿大学士,平辽侯、辽东总兵官、驻朝总督兼征夷大将军、东亚教区区长尼古拉斯·战神刘,感谢您赐予我这顿美食,阿门。” 仁慈慷慨正义的尼古拉斯·战神刘好奇注视头戴斗笠的陌生人。 佛朗西斯朝四周望了眼,示意大主教屏退与仪式无关的闲杂人等。 刘招孙挥了挥手,韩超盯着葡萄牙人,缓缓退到门口,大帐之中,只留裴大虎和郑芝龙在身边。 平辽侯正欲开口,只听周围传来低沉喏嗫声: “我们在黑暗中耕耘,为光明服务。我们是刺客。” 裴大虎拔出佩刀,如临大敌。 白袍人缓缓将斗笠缓缓摘下,露出面具下本真面目。 刘招孙回忆起穿越前在公司参与汉化的某中世纪冒险游戏,惊呼道: “你是刺客兄弟会的人?” 白袍人微笑: “是的,大主教。准确说,是兄弟会中的女人,可以叫我汉娜。” 刺客兄弟会的女人解下白袍,露出底下婀娜腰身。 佛郎西斯司祭朝裴大虎郑芝龙使了个眼色,示意两人暂时回避。 刘招孙望着眼前妖艳动人的女人,忐忑不安道: “你要做什么?” 金发碧眼的汉娜褪去里面一层裹裙。 “我受神的召唤,受兄弟会委托,感谢大主教对日本教区付出的牺牲……” ~~~~~~ 十二月十八日,大阪直领(注释2)地,八尾城。 城内基督教徒在城墙上布置基督十字架并使用圣地亚哥旗,以祈求让德川秀忠生病暴亡,飘扬的旗帜上绘满十字架,右下角可见一面绘有天使和圣杯的马印。 十七日黄昏,西征军前锋抵达大阪八尾。 邓长雄随即在八尾城东扎营,与立花、松浦、大松等藩讨伐军发生激战。 大地微微颤动,战马践踏山谷,蹄声如雄浑战鼓,响彻八尾城郊。 关东各藩的足轻铁炮队们,立于山脊线上,对冲锋而来的开原骑兵远距离射击。 倭国长枪兵排成严密方阵,准备抽打开原长枪兵。 请注意,真的是抽打。 关东足轻使用的枪长度很长(但跟马其顿方阵的枪没法比),敌方队伍进入攻击范围后不是用枪头刺,而是抽打,直到敌方阵线形成突破口。 这是他们当年战胜丰臣氏的战术之一。 只是,这一次,他们选错了对手。 注: 1、位于日本本州岛中部,属于日本地域中的中部地方。 2、直领地:大坂夏之阵(1615年5月),松平忠明入大坂城,重建大阪,恢复秩序,元和五年,为幕府直领。 正文 第316章 战国名将 八尾荒原,朔风凛冽。 旗幡飘摇,兵甲如云。 关东各藩的马印大旗簇拥在一起,如做法事的招魂幡,齐齐指向天空。 诸藩旗帜造型一个比一个夸张,尤其是北陆奥大名津轻家。 “卍”字家纹挂在一根碗口粗细的金色禅杖上,显得格外招摇。 禅杖由一个强壮的武士背负,由于今日大风,武士旁边还须两个铁炮足轻协助保持稳定。 松平忠明冷笑一声: “一群土包子。” 不过在松平头顶上,一杆镶刻有三叶葵家徽的马印大旗恨不得插上云霄,唯恐土包子们不知他和幕府将军的亲戚关系。 这位德川家康的外孙——幕府将军外甥——大阪代官,此时正意气奋发望向东面。 东面五里之外的空地上,约有三千名明国蛮夷和朝鲜兵正在那里从容列阵。 松平望着眼前这支军队,拙劣方阵,乱七八糟的火器,朴实无华的铠甲,无处不流露出蛮夷的气质。 这位战国时代历练出来的名将大吃一惊。 “什么啊!等了半天,就等到这样的对手,连出羽、近江藩都不如吧!” 身后传来鸟山藩藩主永井尚政嘲笑声,他是关东十万石大名,说话起来自然肆无忌惮。 排名第二的土浦藩家老土屋政直,望见明军布阵,抚掌大笑道: “铁炮队没有长枪兵掩护,铳管那么短!火炮和步兵混杂一起,哪里是军队!分明是海盗啊!真不知九州那些混蛋怎么会败在他们手里!” 见两位大佬发言,其他藩主跟着纷纷抱怨: “这样的对手,还需幕府将军劳师动众?松本大人的武士就能轻松取胜吧。” “哪里?松本大人还要对付手无寸铁的天主教徒呢,哈哈哈哈!” 此次大阪教徒之乱,幕府动员了关东、四国、东海诸藩共计十二万人的庞大军力。 据部分留驻江户参勤的藩主传出来的消息,参与戡乱的诸大名不会得到任何恩赏。 而是仅仅按照幕府的军役规定给每个士兵发放每天五合(日本计量单位)的俸禄米。 考虑到这次战争并非领主之间的战争,而是领主与被支配者教徒(农民)之间的战争,是大名为理所应当承担的职责。 而且,幕府的主要精力,将用来对付盘踞关原的明国蛮夷,筹划准备即将开始的关原决战。 没有恩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不过松平作为这次参战大名的名义领袖,听见大名们阴阳怪气的论调,不由大怒。 “废话都不要说了!恩赏会有的!蛮夷在九州抢劫很财物,岛津海盗搜刮的金银都献给他们了,杀光蛮夷,幕府将军会分金银给各位!” 八尾城中的天主教叛逆势单力薄,根本不足为虑,只要消灭眼前这支援军,绝望的教徒们肯定会认为他们的主彻底抛弃自己,从而立即出城投降。 “八尾城乱民,天天期盼主带来神迹,今日,东军便当着他们的面,将他们妄想的神迹灭了!” “岛津、锅岛酒囊饭袋耳,都是叛徒!西军不可信,打仗还是得靠关东大名!” “说的是!” 关东大名纷纷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大阪代官见状,满意的点点头。 他手指前方已经列阵完毕的明军方阵,不屑道: “谁愿担任首攻?!攻破此賊!” 松平忠明话刚落音,只听一声爆喝,诸大名中策马冲出一员老将。 但见此人身材瘦小,目光矍铄,一看便是战国时代过来的百战余生。 只见此将身高五尺(约一米四),全身披戴金黄梅檀板和鸠尾板甲胄,头戴一顶狗头太阳兜,胯下骑一匹矮矮胖胖的奥羽名马。 这样一幅战国名将肖像画,该怎么形容呢? 还是用幕府末期意大利传教士的原话来表达比较客观公正: “(日本骑兵)他们像猴子骑在狗背上。” 这便是战国时代的武将,俸禄一万五千石的大名,常陆国牛久藩的初代藩主,战功赫赫的山口重政大人。 松平望着这名年逾五旬的老将,对宝刀未老的山口点了点头。 山口重政挥舞扇子军付,用力抽打马腹,朝身后一百牛久骑兵发出进攻号令。 颈部平直、身材矮小的日本马踏着薄薄的积雪,缓缓加速朝五里之外的敌军方阵冲去。 日本马而不像其他马种头颈高高昂起的姿态,不过帅气的姿势会让骑手从正面挥舞武器容易伤到马匹。 当然,倭国精骑就不存在这样的低级问题。 因为,他们的骑手和马,相比同时代其他马种(果下马就不用说了),明显太矮。 考虑到骑兵都是各藩上级武士,其装备可谓全军最为精良,人数也颇为稀少。 以武田军为例,其各兵种比例为: 骑兵7.7%,枪武士15.4%,枪足轻46%,弓兵7.7%,铁炮15.4%,扛旗7.7%。 整个军队中,骑兵只占整支部队的一成左右,数量可谓稀缺。 这也就意味着战国——幕府时代,日本骑兵不可能大面积集团冲锋。 这个时代骑兵不存在马铠——绝大多数战马是没有任何防御措施的——而日本的马镫又很另类,类似拖鞋。造成骑手无法依靠马镫抵御从正面向后方的冲击力。 最要命的是,各藩骑兵都没有骑枪,武士骑在马上,更喜欢用刀劈砍。 武士刀虽然华丽,然而到底不是步兵长枪的对手。 而且火铳可以在远距离毙伤骑兵,骑弓威力又非常有限。 总之,这个时代的日本骑兵,在正面战场是完全没有优势可言。 这也是战国时代骑兵出场率下降的重要原因。 当时,骑兵作战的典型方式是:单挑。 随着红毛夷铁炮技术传入日本,战场战术也随之改变。 通常来说,是由步兵先上,大局已定后再上骑兵。 换句话说,日本骑兵只是打酱油的存在。 当然也可以用来对付足轻。 武士在马上挥舞刀枪,对付普通足轻薄弱的铠甲——只有一件小背心,肩膀脖子一带没有任何防护——通常是无往不利。 这种战法在乡长群殴期间,基本没什么大问题。 当然,现在不一样了。 凑够一百骑兵,可见山口大人对幕府之忠心可鉴日月。 当然,忠心都是有条件的。 德川一统天下后,山口重政因在关原之战前夕摇摆不定,甚至和德川的敌人丰臣氏有联系,因此得罪征夷大将军,最后被迫隐居。 牛久藩也成为关东各藩中垫底的存在。 若非这次大阪之乱,幕府急需用人,山口怕是要在牛久乡下了此残生。 被重新召唤到战场,他迫切希望于通过一次大胜获得德川秀忠信任,从而振兴山口家。 老将不惜痛下血本,耗尽家财,勉强凑齐一百骑兵(其中一半没有披甲) 不惜冒着开罪各藩的风险,在参战大名面前抢夺首功。 好在,大家对这支蛮夷都颇为不屑,也没人和他抢夺军功。 在山口看来,眼前这支明国蛮夷,看起来和炮灰足轻差不了多少。 开原骑兵负责殿后,迟迟没有出现在战场。 再加上关东各藩都没参与过朝鲜之役,对明军缺乏感性的认识。 直到现在,这些信心满满的大名们,还对自己接下来将要面临的形势,一无所知。 谨慎起见,牛久藩主还是在一百精骑后面安排五百名铁炮足轻,作为辅助。 他觉得这样便可万无一失。 五百足轻个个衣衫褴褛,很多人光着脚丫子在雪地里狂奔,追着肥胖的战马屁股后面,溅起阵阵雪花。 牛久精骑距离蛮夷方阵只有三百步时,方阵仍旧纹丝不动。 冲在最前面的老将隐隐有些忐忑,开始祈富士山下的祷诸位神灵庇佑。 忽然,两百步外传来低沉的号角。 山口重政是沙场老将,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陆陆续续从西军诸将口中听过关于明军精锐“七家军”(倭国口误)的作战战术。 他判断那是明军的钹锣声。 钹锣代表进攻即将开始。 还在胡思乱想,方阵后忽然传来振聋发聩的轰鸣声。 接着,大地开始震动。 “国崩啊!” 在生命最后时刻,山口望见一片绚若朝霞的橘红色炮火。 无数颗拖着长长尾焰的流星降临大地。 战国名将临终发出惊叫。 “板载!雷电国崩!荧惑守心!” 正文 第317章 大和殇 两轮神火飞鸦覆盖轰炸后,八尾荒野被一片浓厚的白雾弥漫。 烟幕中偶尔透射出一两点橘红火焰,夹杂着令人疯狂的炸雷鸣响。 那是近卫第七军的六磅军步兵野战炮正在进行战场扫尾。 历经应仁之乱(注释1)、战国时代洗礼,再加上从荷兰、西班牙引入火器后,战国末期的日军实力得到较大提升。 首先,兵种多如牛毛,等级森严。 最为精锐的是母衣众,然后是马回众、流镝马,最为下层的是足轻武士。 优质火绳枪的装备在各藩中已经非常普及。 然后是阵法和兵种的搭配,主要采取的战法是步兵集群作战,骑兵的数量相对较少,铁炮运用,三段式射击已经颇为纯熟。 当然,对阵之际,武将单挑还是普遍存在的。 这个阶段,日军战术很大一部分依靠的是武士的勇敢。 比如桶间狹突袭、小豆坂之战、姊川之战等,都是比谁勇猛、谁敢突袭、谁坚持住死斗不退。 这或许是几百年后神风特攻,一亿玉碎的根源所在吧。 当然,在军队整天实力的悬殊差距面前,武将个人意志的强弱,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妈的,要送死就一起来,骑着个小马驹把自己当成关云长,跑得比裹小脚的女人还慢!浪费来老子炮子!” 一杆迎风飘扬的黑熊旗下,第七近卫军军长朱河指着方阵前面冲来的零星骑兵怒骂。 “告诉王长之,别打炮了,老子第七军好不容易上战场一次,也要让战兵见见血!” 这位性情暴躁的近卫军军长,本是骑兵出身。两年前,赫图阿拉攻灭后金之战时,朱河还是个小小骑兵营官,短短两年时间便从基层提拔为军长,升迁速度不可谓不快。 实际上,类似这样的破格提拔在开原各军中颇为常见。 凭借完善的战兵代表制度和考成制度,整个军队体系贯彻“能者上,庸者下”的淘汰机制,一切看战绩说话,除了邓长雄王二虎戚金这几个元老位置基本不会发生变化外,上至副军长,下至伍长,都会面临淘汰出局或者一夜升迁。 近卫第七军组建于泰昌二年八月,全军九千人编制,战兵主要来自辽东、山东、河南、蒙古。 其中火铳兵三千,长枪兵两千,刀盾兵弓手共计两千,另有马兵炮兵两千——开原最新编制,炮兵混合于各军团中——眼前这个空心方阵,便是第七军火铳兵之全部。 由于不是主力军团,组建又晚,战斗力在全军中排名垫底(倒数第一为刚刚组建的近卫第八军)。 所以东征以来,近卫第七军一直被作为辅助存在,今天使他们第一次单独出现在战场。 这两个月来,眼见得主力军团在九州、四国所向披靡,攻城拔寨,自己却天天和一群辅兵混在一起,修桥铺路,监督朝鲜兵运粮,干的都是些让人瞧不起的破事儿,全军上下早都憋着一肚子火。 当倭寇百十号骑兵,而且还是骑着马驹的骑兵高喊着板载奋勇冲阵时,空心方阵前排的火铳兵都傻了。 据他们所闻,即便是在广宁城下遇到祖家最精锐的家丁时,也没见过对方如此猖狂,如此不把开原军放在眼里。 百十骑矮马就想冲破己方燧发枪方阵····· 万历朝鲜战争的总指挥官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梅,曾经如是评价过女真和日本的实力: 此贼(努尔哈赤)精兵七千,而带甲者三千。此贼七千,足当倭奴十万. 日本乱世结束后最精锐的十万士兵,由那些在电子游戏里神乎其神的战国英豪全明星阵容指挥,装备着当时东亚最先进的轻火器火绳枪,在交过手的明朝边将看来,威胁还不如努尔哈赤手下的七千部落勇士。 而努尔哈赤的部落勇士,早已是开原军手下败将。 朱河忘了提醒后面的炮兵,所以当火铳兵射击之前,分散在方阵四周的炮兵已经提前开火。 随着两百支神火飞鸦升空,接下来战局就很无聊了。 “哒哒哒” 火药燃起的浓烟渐渐散去,哒哒的马蹄声穿过倭兵撕心裂肺的嚎叫,来到在第七军火铳兵方阵前。 在三千多人的注视下,一匹肩身矮小的奥宇名马一瘸一拐穿过三百步宽的死亡地带,侥幸活了下来。 小马身后,拖着个同样矮小的倭国马兵,马兵一时没死,估计是摔晕了,任凭爱马将他拖到敌军战前。 前方传来一阵卡咔嚓嚓类似甲叶摩擦的的古怪声响,让人觉得很是疑惑。 昏迷多时的牛久藩武士藤井一郎在这阵古怪的声响中苏醒过来。 这位久经战阵的倭国勇士不慌不忙摸了摸自己脑袋,确定它还在它应该存在的位置。 作为一名优秀的武士,战场逃生乃是必备技能,他向四周打量一番,然后便要解开缰绳准备逃走。 “啊!” 眼前一片白亮亮的寒光引起了藤原的注意。 映衬着地上皑皑白雪,这道寒光让武士顿生彻骨寒意。 “这是?” 他这时才终于看清,寒光后面,整齐站立着一排排手持火枪的巨人,由于身材高大,他们排成一列,仿佛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让藤原感到奇怪的不止是明国蛮夷那令人恐怖的身高。 还有,他们手中握持的火枪。 火枪铳口处竟然还带有锋刃!约有两尺多长,快要接近藤原的身高! 上千支刺刀几乎以同样的角度向天空斜斜刺出,随着巨人整齐步伐,快速向前推进,锋刃在冬日阳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寒光。 “原来如此!” 藤原终于想明白寒光从何而来,然而为时已晚,三把刺刀同时刺向牛久武士。 锋利的刺刀轻松突破武士华丽的板甲,刺入他他的矮小的躯体。 来不及喊出一声板载冲锋。 藤原一郎睁大惊恐的眼睛,望着无数军靴踏过他的尸体。 第七军配备有工坊最新出厂的21式燧发枪。 该枪用核桃木制作枪托及枪身护木,使用大量黄铜用来制作枪身配件加强火枪坚固度及耐久度,新设计的枪口滑动式卡榫刺刀及刺刀座,使得刺刀更加紧固不脱落并且不影响射击。 21式燧发枪废除了阻铁,改装一个大型保险锁扣牢牢的扣住击锤,在发射时扳机联动放开保险扣,比之前的设计更为安全可靠。 该枪最大射程为150步(约200米),与普通步弓射程相当,火枪重量为八斤,在老兵手中射速可达每分钟4-5发,工坊测试,在实战中射速约为每分钟2-3发,据说综合命中率可达七成。 现在,是时候检验新武器的实战作用了。 注: 1、应仁之乱(1467年—1477年):日本室町幕府时代的封建领主间的内乱,在八代将军足利义政任期内幕府管领的细川胜元和山名持丰等守护大名之间发生争斗。它开启了日本战国时代。战乱后,幕府将军、守护大名和庄园领主贵族的力量更加衰弱,日本由此进入大名混战的战国时代。 正文 第318章 全面战争:幕府将死2 两匹布满血迹的奥宇战马一瘸一拐回到幕府军大阵前,发出几声悲鸣后,倒地死去。 原野上嘈杂的人喊马嘶声忽然消失,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硫磺气味。 关东诸藩马印大旗下,一众大名面面相觑,百战名将们都露出惊愕表情。 片刻之间,牛久藩一百精骑,五百足轻全军覆没,连山口藩主都没有逃回。 “笨蛋啊,如果有影子武士就不会这样了!” 德川秀忠的外甥低声抱怨,不过这个冷笑话并没有引起关东藩主发笑。 所有人脸色都显得有些沉重。 山口重政参加小牧长久手之战与大阪夏之阵,虽然近年时运不济,家道中落,然而好歹也是战国名将,如今竟这样无声无息的凋零! “谁敢应战?!” 松平忠明一声大喝,大名们隐隐有了退意,眼前这支明国蛮夷看起来有些不好对付。 “谁敢应战?” 幕府将军的外甥再次大喊,目光扫视四周,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关东大名们,现在个个低头不语,有几位聪慧之主已经开始安排自己家老撤退事宜。 松平忠明心中愤恨不已,幕府将军厚待各藩大名,此时正是为国效忠的时刻,个个却表现得像懦夫。 正在大阪代官失望沮丧之际,耳边传来一个沉稳声音: “冈部藩愿为将军一战!好好教训这群蛮夷!” “好!” 松平大人满眼欣慰,抬头望向藩主安部信盛。 武藏国冈部藩初代藩主今年不过三十三岁,他本是德川氏家臣,母亲为水野忠重之女,出身于远江国滨松。于1600年参加关原之战,属本多正信军团,之后参与大坂之战。因战功卓著,被誉为关东之鹰。 冈部藩的足轻和马兵立即开始列阵,披甲的长枪足轻在前,手执竹枪斜斜指向前方,火枪足轻开始朝火绳枪装填弹药。 “冈部藩长于马兵,铁炮不足,对付蛮夷还需更多的火绳枪!” 鸟山藩藩主永井尚政大声命令麾下足轻大将派铁炮足轻增援,土浦藩家老土屋政直也让土浦藩火枪队加入战团。 有两位大佬表态,其余各藩也纷纷增援,或是派遣精锐骑兵,或是派出铁炮足轻,缺乏骑兵铁炮的大名便派出手持竹枪的长枪足轻。 各藩虽然属于同一阵营,然而平日都是自行其是,训练相差甚远,连长枪火铳等装备都是各不相同。 原本以为对付明国蛮夷,各藩轮番上阵,几轮下来便可以解决战斗,没想到蛮夷战力如此强盛,车轮战是不可能取胜了。 不过突然把这些参差不齐的队伍混编在一起,难免会出现各种问题。 如同当年关原之战一样,各藩之间还是缺乏协作,他们战术粗劣,铁炮足轻乱糟糟的互不配合。 各藩足轻大将们挥舞马鞭抽打那些乱跑的足轻,周围传来一片嘈杂的叫骂声。 正在这时,只听前面传来阵阵惊呼。 “蛮夷的火铳兵来了!!” 冈部藩的足轻大将武藤喜兵卫大声惊呼,手持竹枪、排成稀疏阵型的足轻,让出空隙,方便后面铁炮足轻射击。 安部信盛怒视喜兵卫: “不得喧哗,足轻列阵!!为将者,当不动如山!” 风度儒雅的安部信盛将蒲扇军配向前挥去。 盘腿静坐,手持武士刀的白面小童,掩嘴一笑,连忙起身将腰挂(马扎)放在安部大人身下。 安部望小姓(注释1)一眼,淡淡一笑,厉声高呼: “板载!” 急促的步鼓声中,开原军火铳兵方阵已经来到三百步位置,地上倒着的受伤足轻被他们一一杀死,队伍丝毫不显凌乱,踩着步鼓声向幕府军整齐前进,火铳兵披戴双层铁甲,随着前进步伐,无数支头盔红缨如火焰上下跃动。 各队足轻大将纷纷挥舞军配,喝令铁炮足轻们准备装填。 三千铁炮足轻铺成六列横队,前后左右都间距两步距离,防止点火时,自己的火药袋被同伴的火绳点燃。 火铳足轻纷取下通条,足轻大将拎着马鞭大声呼喊,队列间响起此起彼伏的喝令声。 “清理药池! 引药倒入火药池! 合盖! 倒入火药! 加弹丸!加垫片! 捣实火药! ······ 一些动作迟缓或出错的足轻,旋即遭到足轻大将鞭打。 “固定火绳夹!” 只剩最后一步扣动扳机。 等火绳落下,火药池盖弹开引药点燃发射药,弹丸便可发射出去,给蛮夷带来致命伤害。 “轰!轰!” 轰轰两声炮响后,阵前传来山呼海啸的的“板载”呐喊声。 鸟山藩藩的门国崩(弗朗机炮)终于开火。 两发约三斤重的铁球掠过开原军方阵上空,软软砸在战阵后面的空地上。 “板载!” 友军的火力支援给冈部藩足轻们极大勇气。 安部大人气定神闲,微微点头,从小姓手中接过装满清酒的椰瓢,浅尝一口,还给小姓清酒时,忍不住摸了摸美少年白皙细腻的小手。 小姓莞尔一笑,满脸羞愧退了下去。 “国崩果然神兵利器,喜兵卫,让鸟山大人再射一炮,振奋我军士气!” 足轻大将武藤喜兵卫兴奋的睁大眼睛,迈着罗圈小腿急急朝后面跑去。 没过多久,喜兵卫便崔头丧气跑回来。 “安部大人,鸟山藩主说炮弹珍贵,等蛮夷接近一些再开炮!” 安部大人虽然有些不满,不过也能表示理解,要知道当年关原之战,德川军国崩也是不会轻易使用的,毕竟这是国之重器。 “让足轻趁士气······” 安部大人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东边传来密集的闷雷声。 “大阪的腊月也会打雷下暴雨吗?” “应该不会吧?” 安部藩主大声呼喊小姓名字。 “喜多丸!喜多丸!” 小姓喜多丸连忙递上荷兰人生产的望远镜,含情脉脉递给风流倜傥的年轻藩主。 安部信盛没有再去摸喜多丸肥嫩小手,而是一把抓过望远镜,朝东边望去。 他刚举起远镜,脸上便露出惊愕表情。 “国崩!足有上百门国崩!他们的国崩为何移动如此便捷?两个人就能推动!” 安部大人还在感到疑惑,几十颗铁球呼啸着略过马印大旗。 安部藩主和喜兵卫缩着脖子,庆幸自己没被打到。 主仆两人相看一眼,喜兵卫惊呼: “他们在打鸟山大人的国崩~! 在开原炮兵报复打击下,刚刚发出两发炮弹的鸟山藩的珍贵国崩,立即遭到十多倍野战炮炮弹覆盖轰击。 那门简陋不堪的三斤弗朗机炮顿时砸成废铁,旁边还在清理炮膛宛若工匠的炮手被铁球打了肉泥。 剩余的炮弹飞向正在装填弹药的铁炮足轻,将前面三排铁炮手打得七零八乱,在密集的人群中犁出十几道深深的血槽。 一条迸飞的断腿从前方战阵中腾空而起,带着惨烈的战场气息,狠狠砸在安部藩飞鸟家徽旗上,咔嚓一声将旗杆砸断。 飞溅的人血如雨滴落下。 淅淅沥沥落在安部信盛脸上。 “啊啊啊!” 战国名将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喜兵卫将藩主扶起。 “蛮夷炮火太厉害了,赶紧撤退!撤退!” “安部大人,马兵!马兵!” 蛮夷前方响起闷雷般的铁蹄声。 “快撤!” 一颗五斤重的铁球直接砸向还在发呆的喜兵卫,拦腰将他打成了两截,身上佩戴的武士刀碎裂成片。 安部信盛坐在马扎上,温热的尿水和着迸飞的血肉,顺着华丽的铠甲,汩汩流了一地。 旁边侍立的喜多丸惨叫一声,立即昏死过去。 注: 1、小姓:即侍童,在大名会见访客时持剑护卫,料理大名的日常起居,包括倒茶端饭、陪读待客。大名几乎终身都在战场,所以“小姓”存在非常必要,也很普通。并非所有大名都能像刘招孙那样带着美姬征战四方,但是带上那些“貌美如花”的美童,也是解决方式之一。战国时代几乎所有日本武将身边都有不止一个美少年。如前田利家和小姓,织田信长和森兰丸,马场美浓和武田晴信等。 正文 第319章 《牛关条约》 最前排长枪足轻,伤亡尤其惨重。 四千人的长枪兵被火炮打死打伤的其实还没三百个,不过被炮击惊吓,自相践踏死去的就有五百多人,加上后面督阵目付一阵射杀劈砍,短短一刻钟功夫,在开原军火铳兵正式射击之前,幕府联军便失去了一千多精锐长枪足轻。 江户时代的足轻已经与战国时期大不相同,随着武田信玄奉行“兵农分割”制度之后,足轻训练时长,装备补给都得到了较大提升,他们不再是镰仓时代炮灰的代名词,而是渐渐成为一支影响战争全局的重要力量。 朝仓教景有一句名言“一把名贵的武士刀的价格可以制作一百根竹枪,但是一名全副武装的武士绝对打不过一百名手持竹枪的士兵”。 这里的士兵指的便是日益兴起的足轻力量。 日本长枪足轻使用的是竹枪。 这种竹枪从外表看上去虽然是个竹竿,但其实里面有很坚硬的木芯,并不完全是软竹竿,更不是二战末期一亿玉碎时发给平民百姓的那种简陋武器。 合格的长枪,对于枪柄的要求还是很严格的。最好的长枪枪柄是复合结构,以橡木一类的硬木为芯,外面包裹竹片,枪柄涂漆防水。 日本战国时代的战争基本都采取的搜尽男丁的征发方式,大部分足轻是缺乏训练的农兵。 这对资源匮乏的日本来说当然是不堪承受的,即便是武田这样富有的大名,也不可能给所有足轻配备戚家军那样的长枪,所有很大一部分不得不使用造价低廉的竹枪或藤枪。 所有枪几乎都不能正面贯穿铠甲,但它可以避开铠甲刺到铠甲的缝隙之间重创敌人。 这才是枪“破甲”的真正含义。 竹枪当然也能做到。 这个时期长枪足轻常见的战术是拍枪。 所谓拍枪,便是要压制和抢中线,来换取有利的攻势。 将对手的枪压制在下面,对手暴露了要害,枪也因为被压制而几乎无法动弹。 幕府联军派出的忍者和侦查足轻,战前已被开原夜不收消灭殆尽,偶有漏网之鱼也被大阪周边的蓑衣卫一个个干掉。 武器装备的代差,外加本身实力的差距,不管是什么加贺上忍还是伊贺上忍,只要出现在开原斥候活动范围内,便难逃被杀的命运。 直到第七军前锋摸到八尾城城郊,幕府军对敌军兵力、武器部署、兵种构成,完全还是是一无所知。 22式轻型野战炮进一步减轻了炮身重量,给炮筒装上两个轮子,只要两名辅兵就能快速推动。 第七军辅兵先将火炮用马拉到八尾城外围隐蔽,等空心方阵开始向前推进时,这些火炮也跟着往前推进,所以才打了幕府军一个措手不及。 三轮炮击过后,关东各藩临时组建成的铁炮足轻、长枪足轻、马兵足轻,各路足轻两万多人马已经陷入混乱。 随着幕府军正面被火铳兵突破,两翼被开原骑兵抄略,虽然还有些勇敢的足轻还在做无谓的抵抗,然而全军的崩溃已经无法避免。 ········· ”不知道大阪战事如何了?有必要再给德川秀忠发条约样本,商讨一下和平事宜。” 天启元年腊月二十三日,距离过年越来越***辽侯还在关原岐阜焦急等待大阪之战战况。 预想中的关原之战被无限期推迟,开原军也就失去了重创幕府军的机会,不过形势发展已经越来越有利开原,只要邓长雄他们在大阪不是大败,江户幕府早晚会接受《牛关条约》条款。 平辽侯最新敲定的《牛关条约》,属于升级版条约,相比第一次送给德川秀忠的那个版本,条件更加苛刻,要求幕府归还的领土不再仅仅只是对马岛、壹岐岛,还包括整个九州岛。 此外,由于大阪之役的爆发,幕府须承担的战争赔款,从原先的三千万两提升至九千万两,提升了整整三倍。 这个金额当然不是刘招孙拍脑瓜的决定,他是在听从朝鲜商人和李三光等专业人士分析后,得到的合理数字。 本州、四国岛上还有好几座金银矿,幕府不缺银子,他们缺的是大米,考虑到征收大米难度更大,而且搞不好会引发难以想象的饥荒,所以刘招孙最后还是选择银子。 日本不缺银子,但是大明很缺。 自从张居正改革后,减少实物赋税,增加货币税收,晚明财政就开始渐渐走上银荒的绝路。 《牛关条约》签订后,平辽侯便将回国掀起官职财税吏治全方位的改革,以他一根筋的性子,改革能否成功暂且不论,改革肯定要比张江陵当年更深、更广。 ~~~~~~ 征夷大将军收到新版《牛关条约》是在腊月二十七日,此时大阪戡乱已经尘埃落定,据逃回来的军目付(类似监军)禀告,关东各藩十二万联军伤亡超过三万,大名们纷纷溃逃回各自藩国,已经被明国蛮夷吓破了胆,无力再战。 这样以来,原来踌躇满志,撸起袖子准备和蛮夷在关原一决高下的幕府将军彻底放弃了。 一代征夷大将军留给秀忠的基业,被他在三个月内败掉一半。 由于秀忠在“攘夷”过程中各种骚操作,最后剩余的这些大名们也开始离心离德,对幕府谈不上什么忠心。 德川秀忠的家老,两朝老臣土井利胜,土井利胜本人出生日本的天正元年,公元的1573年,出身地是远江国的滨松城,也就是说他一直是侍奉在德川家康身边的人,而年龄方面比继承了德川家康将军之位的德川秀忠大了整整七岁。虽然土井利胜的地位要远不及酒井忠世,但是他认识德川秀忠却很早,而且“升职”的速度奇快无比,现实在庆长七年,也就是公元1602年获得了下总国一万石,之后又在庆长十五年获得了佐仓的三万二千石,而此时的官职也由从五位的大炊头升为了幕府中的老中。这个职务已经可以与大久保忠邻以及酒井忠世并列为德川秀忠的重臣了 眼见得妖后祸乱江户,操纵幕府,致使主公渐失人心,蛮夷入侵。 这位肱骨忠臣决心联络其他老臣,在本丸御殿发动拯救幕府的“天诛”行动。 正文 第320章 天诛 天启元年腊月二十九日,平辽侯第四次派出使者李承早一行,前往江户,向德川幕府发出最后通牒。 平辽侯警告,江户方面须在天启二年正月初五日之前,与大明签订友好盟约,以中止双方敌对态势。否则,包括天主教徒和投诚各藩组成的百万大军(实际二十万人)将踏平幕府,劫掠江户,以弥补大明在本次东征中的消耗损失。 李承早提醒幕府将军,从正月初五日开始,每多拖延一日签订条约,幕府便须多支付五万两白银军费。 “盟约的地点,平辽侯也为幕府将军选好了。” 江户,本丸御殿。 身材高大的李承早站在幕府老中土川利胜对面,撸起朝服宽阔的衣袖,旁若无人的攘臂高呼。 摆出一副朝鲜人独有的干架小霸王的姿态。 一架浮世绘风格的屏风前面,一群家老簇拥着土川大人,个个攥紧拳头低头不语。 须发花白的老中土川利胜却是满脸堆笑,脸上堆起的褶子像上野盛开的樱花,对着眼前盛气凌人的朝鲜人绚烂绽放。 至少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这位幕府老臣的内心所想。 两名足轻大将跪坐于大殿玄关旁,腰背挺得笔直,按住刀鞘的手指蠢蠢欲动,一脸杀气回望这个进来就大喊大叫的朝鲜蛮子。 “请凑近一些看!喏,看这里!” 李承早从怀中掏出幅描绘精细的倭国地图,在土川利胜面前晃了晃。 李承早是李惕然的胞弟,同为朝鲜国驻大明京城的朝天官,开原军入关靖难后,留在京师的这批朝鲜人大都被纳入平辽侯麾下。 与幕府的几次谈判,平辽侯派出的都是朝鲜人。 刘招孙和朝鲜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他发现这个族群天生倔强,寸步不让,最适合这种强势外交场合出现,当然,这样以来特更容易被砍头。 李承早的三位同伴在之前几次议和中,已被幕府斩首,同僚惨死,他本人又经历壬辰倭乱,所以对德川秀忠恨之入骨。 当平辽侯派李承早往江户议和时,这位强硬的朝鲜文官不仅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表现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勇气。 刘招孙本意,当然也不是派人来送死。 倭人畏威不畏德,这个民族天生慕强,派李承早这位强硬派来谈判,便是要先从气势上压倒对手。 “平辽侯心怀仁慈,不忍将尔等诛杀殆尽,也不想让尔等难堪,所以盟约地点选在了牛关港!届时,各藩大名都要到场!” 李承早身上丝毫看不到大国使者的矜持稳重,与其说他是个使者,倒不如说他像个汉城菜市场里的奸商小贩。 平辽侯将盟约地点定在了牛关港口。 牛关附近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风景秀丽,海风和畅,最适合商讨一些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 “土川大人,盟约内容,你已知晓了吧,平辽侯给你们时日考虑,今日是最后一日!” 正月初一,李承早率两位特使,以胜利者的姿态,继续向幕府威胁讹诈。 朝鲜人索要赔款已经上涨到了一万万两白银。 “土川家老见我此次节略,但有允、不允两句话而已。” 土川家老问:“难道不准分辩?” 李承早回答:“只管辩论,但不能减少,越往后拖,付款更多!” 此时大阪联军虽已溃败,但是关原、江户一带幕府军实力尚存。 在平辽侯授意下,邓长雄在大阪八尾秣马厉兵,吸纳大批天主教徒,凑够十万人马,以近卫军为核心,快速向东边的江户挺进。 关原方面,平辽侯亲率近卫第一军主力向北进军,大军一路所向披靡,连续击溃下野、常陆诸藩精锐,斩杀关东各藩一万五千人,正月初四***近至江户城南五十里位置。 与此同时,吴阿衡与李旦以及葡萄牙商船组成的联合舰队,开始炮轰本州沿海的镰仓、鹿岛、富田等港,沿海幕府舰船,或是自沉,或被开原军俘获。 随着东征大军的节节胜利,隐匿在关东各藩的天主教徒纷纷响应,他们杀死代官,焚烧劫掠幕府军的粮草,关东各藩陷入恐慌。 自去年十月开始,江户城中米价接连暴涨,町人和武士生活陷入困境,去年大晦日(除夕),很多人家连年越荞麦都吃不起。 幕府为支援攘夷,不断提高町人租金,最后导致民怨沸腾。 正月初三日,定居于江户的中级武士小盐平七郎,散尽家财,得款八百三十两。 他将银两全部散发给万馀市民及近郊贫民,密告以起义信号,同时发出檄文,列述自己举兵的理由,号召市民和附近农民起来共同战斗,同时邀请平辽侯早日攻打江户,解救百姓于倒悬。 由于叛徒告密,小盐平七郎被逮拿处死,幕府形势危如累卵,风传幕府将军仍不愿与蛮夷议和,秀忠表示要“三千万玉碎”,与蛮夷血战到底。 正月初四,大奥东御苑。 “混蛋!闪开!我要杀了那个狐狸精!” 全身披甲的土川利胜猛地推开挡在门口的侍卫,武士刀忽然斩向那侍卫脖颈,旁边几个侍卫挥刀反击,旋即被土川大人后面紧跟上来的足轻大将用长枪刺死。 “长松丸!长松丸!” 土川家老带着四名悍将,一路砍杀,杀死所有挡在前面的人。 土川家老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幕府将军的小名。 御铃廊上,女中(类似宫女)们奔跑尖叫着,不时有人被迎面刺来的长枪杀死。 满身是血的土川走到最里面一座阁楼前,稍稍整理了下满身是血甲胄,蹬蹬爬上了二楼,身后楼梯上留下一串新鲜的人血脚印。 二代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呆若木鸡瘫坐在榻榻米上。 大奥最有权势的女人浅井江,望向闯进阁楼杀气腾腾的土川老中,朝他微微躬身,嗤嗤发笑。 宫殿外传来足轻的喊杀声和町人的尖叫声,冲天的火光将阁楼墙壁映照成血红色。 她从身后拿出个布袋,用力将布袋抛到土川脚下。 “土川大人,看看吧,哈哈哈。” 全身披甲的土川一脸震惊,用武士刀挑起布袋,淋漓的血滴落在榻榻米上。 “谁的首级?说!”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土川家老望了眼幕府将军,后者还在盯着地板发呆。 武士刀划开布袋,年逾五旬的老臣发出一声惊呼。 “啊!” 朝鲜使者李承早和土川四目相对,朝鲜人眼睛睁得很大,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昨日谈判时睥睨天下的表情。 “你这狐狸精!祸乱幕府!” 土川丢下人头,勃然大怒,扬起武士刀朝阿江冲去。 阿江神色不动,临死之前还不无讥讽道: “德川家完了,狗主人没了,你这条老狗也要····” 后面话还没说完,榻榻米上喷起一道血柱,阿江的血溅满土川全身。 土川一脚踹翻无头尸身,转身冲德川秀忠躬身行礼: “将军,城中町人暴乱,城外蛮夷逼迫,事已至此,我当拼死一战,酬谢您和东照神君(德川家康),保重!” 说罢,土川便起身下楼,刚走几步,背后传来幕府将军沉稳的声音: “土川家老,你现在去答应蛮夷议和,我亲自去长门,签订《牛关条约》!” 正文 第321章 秋帆楼 天启二年正月十四日,本州岛长门藩,牛关港。 清风徐徐的海面上,樯桅如林,战舰如云,联合舰队各主力舰汇聚于牛关港。 平甲舰和福船甲板上挤满了刚从三河、鹿儿岛赶来的战兵和海盗,连舢板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水手。 码头上空飘扬着龙虎鹰熊黑色战旗,战旗之下,近卫军各部战兵代表手执兵刃,从战舰旁边一直排到岸上的秋帆楼下。 秋帆楼乃是长门藩最有名的酒楼,据说此家烹制的河豚最为美味,每到春秋时节,各藩食客不远千里而来,冒着被毒死的风险,也要尝一口鲜嫩的河豚肉。 不过从正月初十,幕府决定议和开始,秋帆楼便被开原军封锁,因为此地很快将要签订明日之间第一条和平条约——《牛关条约》。 此时从酒楼门口到三楼雅间客厅,密密麻麻站满了卫兵。 中军卫队队长裴大虎目光炯炯望向前面。 一张巨大的梨木长桌前坐满了明日双方官员代表。 平辽侯坐北朝南,旁边是郑一官、乔一琦、孙传庭、马士英、袁崇焕、邓长雄、茅元仪、李旦、罗曼等人。 靠近门口的位置,站着德川秀忠和土川利胜,以及本州、四国各藩大名代表约三十多人。 双方事先没有怎么交流,刘招孙不懂倭语,也懒得让郑芝龙翻译。 德川秀忠显得颇为殷勤,他不停躬身请问平辽侯,询问牛关条约签订后,开原军是否真的会放弃攻打江户。 刘招孙给了幕府将军肯定答复后,秀忠长出口气,低声和家臣耳语一番,又和身边一群心怀鬼胎的大名们交头接耳,最后询问平辽侯,若是签订之后各藩不服从当如何——经大阪之战,幕府权威降到了低谷,德川秀忠这样的忧虑其实不无道理。 平辽侯望向翻译郑芝龙,让他用最大声音翻译给在场大名们听。 “若有违反条约者,可与明军再战,不过本官有言在先,下一次若再与各位兵戎相见,便没有投降和谈一说了!开原军会按照朝鲜人的做法,斩尽杀绝,鸡犬不留。” 刚才还窃窃私语的各位大名立即鸦雀无声,他们中最强的明山、鸟山藩都不是开原军对手,没人再敢造次。 相反,很多大名都已经开始考虑,如何才能给这位权势遮天的平辽侯留有好印象。 他们已经听说,明国有意重新合并各藩,与平辽侯亲近的大名,可以乘机扩大地盘,而那些表现不好的藩国,则很有可能会直接从日本地图上消失。 刘招孙目光越过对面人群,望向波澜不惊的关门海峡和他的联合舰队,思绪纷飞。 这时,马士英凑到身前,低声说吉时已到,平辽侯才反应过来,大声道: “本官现在命令日本皇帝和幕府代表,在《牛关条约》指定位置签字!” 话音刚落,德川秀忠在武士搀扶下,颤巍巍走到桌前。 征夷大将军刚要坐下,裴大虎挡在前面,挥手厉声道: “交出佩刀!” 秀忠如同石雕一般,愣了好久,脸色涨红,他迟疑的望向四周,目光落在容貌奇伟的平辽侯身上,眼中饱含不甘与愤怒。 土川家老在旁边不停使眼色,过了一会儿,秀忠才缓缓取下象征幕府尊严的太刀,双手递向平辽侯。 在场各位家老大名纷纷交出佩刀。 刘招孙接过幕府将军的太刀,顺手拔刀出鞘,寒光凛凛,他稍稍一看,将刀递给了裴大虎。 “幕府将军,可以签字了!” 秀忠审视那两份朝鲜纸写成的白纸黑字的条约,证明无误,然后又折返回到家老身边。 土川随即在主公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德川秀忠这才走到长桌前坐下。 他摘掉帽兜放在桌上,斜身入椅,倚杖椅边,除去手套,捧起条约看了很久。 裴大虎正要催促,刘招孙挥了挥手,示意不得无礼。 幕府将军发出沉重叹息,仿佛困于科场的仕子,对着大卷抓耳挠腮。 最后,他终于接过毛笔,艰难在两份条约书上分别签了字。 等写完最后一个字,秀忠双脚瘫软,额头冒汗,被武士搀扶下去。 等土川家老也签完字,平辽侯扬起毛笔,很快在《牛津条约》上签下龙飞凤舞的字迹。 自此,明日双方正式签订《牛关条约》(以下简称条约) 条约全文如下: 今明国与日本国以所历久贸易、九州冲突、船只情事天主教信仰等之往来。 明国皇帝、日本天皇兴念及妥为处置,保护懋生,至于永久,因此两国大皇帝酌定议立和好、赔款、贸易、船只、传教情事章程,彼此获益,俾两国及其臣民重修和平,共享幸福,且杜绝将来纷纭之端。 大明国皇帝陛下特简总督头等全权大臣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兵部尚书辽东总兵官平辽侯朝鲜总理刘招孙、大明国钦差全权大臣户部尚书辽东御史出使大臣乔一琦、日本国天皇陛下全权大臣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日本国全权办理大臣幕府老中土川利胜。 彼此校阅所奉谕旨,认明均属妥实无阙。会同议定各条款,开列于左: 第一款 嗣后大明过皇上与日本国天皇及两国民人均永远和好。无论何人在何地方,皆全获保佑身家。 第二款 日本约将库平银一万万两交与明国,作为赔偿军费。该款分作八次交完: 第一次五千万两,应在本约批准互换六个月内交清; 第二次五千万两,应于本约批准互换后十二个月内交清; 余款平分六次,递年交纳; 其法列下:第一次平分递年之款于两年内交清,第二次于三年内交清,第三次于四年内交清,第四次于五年内交清,第五次于六年内交清,第六次于七年内交清;其年分均以本约批准互换之后起算。但无论何时将应赔之款或全数或几分先期交清,均听明国之便。 第三款 日本将管理下开地方之权并将该地方所有堡垒、军器、工厂、山林及一切属公物件,永远让与明国。 第一、九州岛及其附属岛屿。关门海峡向西至福江、奈流浦;又对马岛向南至萨摩诸岛。该区域所有前开各城市邑,皆包括在内。 第二、琉球诸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 第四款 前款所载及黏附本约之地图所划疆界,俟本约批准互换之后,两国应各选派官员二名以上为公同划定疆界委员,就地踏勘确定划界。若遇本约所约疆界于地形或地理所关有碍难不便等情,各该委员等当妥为参酌更定。各该委员等当从速办理界务,以期奉委之后限一年竣事。 但遇各该委员等有所更定画界,两国未经认准以前,应据本约所定画界为正。 第五款 本约批准互换之后限二年之内,明国准日本让与地方人民愿迁居让与地方之外者,任便变卖所有产业,退去界外。但限满之后尚未迁徙者,酌宜视为明国臣民。又,九州岛应于本约批准互换后,两国立即各派大员至九州限于本约批准后两个月内交接清楚。 第六款 中日两国所有约章,因此次失和自属废绝。日本约俟本约批准互换之后,速派全权大臣与明国所派全权大臣会同订立通商行船条约及陆路通商章程;又,本约批准互换之日起、新订约章未经实行之前,所有明国官吏臣民及商业、工艺、行船船只、陆路通商等,与日本最为优待之国礼遇护视一律无异。 第一、见今日本已开通商口岸以外,应准添设下开各处,立为通商口岸;以便明国臣民往来侨寓、从事商业工艺制作。所有添设口岸,均照向开通商海口或向开内地镇市章程一体办理;应得优例及利益等,亦当一律享受: 本州岛幕府直领大阪城, 本州岛冈崎藩三河城, 本州岛长门藩门司城, 四国岛土佐藩田村城, 第二、日本国山阴地区的岛根县石见银矿开采售卖权,交由明国官吏负责,用以偿还部分战场赔款。 第三、明国臣民在日本各藩购买经工货件若自生之物、或将进口商货运往内地之时欲暂行存栈,除勿庸输纳税钞、派征一切诸费外,得暂租栈房存货。 第四、明国臣民得在日本通商口岸、城邑任便从事各项工艺制造;又得将各项机器任便装运进口,只交所订进口税。明国臣民在日本制造一切货物,其于各藩运送税、各藩税钞课杂派以及日本各藩沾及寄存栈房之益,即照明国臣民运入日本之货物一体办理;至应享优例豁除,亦莫不相同。 第七款 明国军队见驻日本境内者,应于本约批准互换之后三个月内撤回;但须照次款所定办理。 第八款 日本为保明认真实行约内所订各款,听允明国军队暂占守冈崎藩三河。又,于日本将本约所订第一、第二两次赔款交清、通商行船约章亦经批准互换之后,明国与日本幕府确定周全妥善办法,将通商口岸关税作为剩款并息之抵押,明国可允撤回军队。倘日本幕府不即确定抵押办法,则未经交清末次赔款之前,明国应不允撤回军队;但通商行船约章未经批准互换以前,虽交清赔款,明国仍不撤回军队。 第九款 盟约批准互换日起,应按兵息战。 第十款 凡明国臣民有怀怨及挟嫌日本人者,应先呈明领事官,覆加详核,竭力调停。如有日人怀怨明国人者,领事官亦虚心详核,为之调停。倘遇有争讼,领事官不能为之调停,即移请日本官协力办理,查核明白,秉公完结。 第十一款 将来明国臣民在四口地方为日本人陷害、凌辱、骚扰,地方官随在弹压,设法防护。更有匪徒、狂民欲行偷盗、毁坏,放火明国房屋、货行及所建各等院宅,日本各藩官或访闻,或准领事官照会,立即饬差驱逐党羽,严拿匪犯,照例从重治罪,将来听凭向应行追赃着赔者责偿。 第十二款 凡明人按照第六款至四口地方居住,无论人数多寡,听其租地自行建屋、建行。明国臣民亦一体可以建造礼拜堂、学房、坟地各项,各藩地方官会同领事官,酌议定人宜居住、宜建造之地。凡地租、房租多寡之处,彼此在事人务须按照地方价值定议。在四口地方,凡明国臣民房屋间数、地段宽广不必议立限制。倘有日本人将礼拜堂、坟地触犯毁坏,地方官照例严拘重惩。 自本约奉明国皇帝陛下及日本过天皇陛下批准之后,定于天启二年正月二十日,即日本宽永八年正月二十日在对马岛互换。 为此,两国全权大臣署名盖印,以昭信守。 大明国皇帝陛下特简总督头等全权大臣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兵部尚书辽东总兵官平辽侯朝鲜总理刘招孙(押印)。 大明国钦差全权大臣户部尚书辽东御史出使大臣乔一琦(押印)。 日本国天皇陛下全权大臣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押印)。 日本国全权办理大臣幕府老中土川利胜(押印)。 天启二年正月二十日,即日本宽永八年正月二十日订于牛关缮写两分。 正文 第322章 夜枭 一支大箭穿过夜幕,射向火堆旁那个金刚罗汉般的僧侣。 不等重箭射中目标,金应河再次拉开大弓,拇指扳指顶住箭杆,平静望向前方。 然而下一秒,朝鲜将军愣住了。 “人呢?” 如此短的时间内,眼前那个僧侣竟凭空消失,只留地上低声呻吟的倭国武士。 “妖僧真会妖法?妈的!” 跟着两人杀来的一组蓑衣卫队员面面相觑,如临大敌。 四周黑黢黢的不见人影,几人此刻身在异国,忽然遇到这样诡异的事情,爆粗口也只是为了鼓足勇气。 “那边。” 林宇发出沉闷呼声,捡起一把倭刀,奋力朝夜幕掷去。 五人迅速散开,手执兵刃,背靠背向警戒。 “遇上妖怪了!” 一名蓑衣卫不慌不忙给燧发短铳装填弹药,望着林宇投掷的方向,仔细打量,却什么也没看见。 旁边一个瘦子骂骂咧咧道:“屠老四,怕个锤子,咱们开原的兵,遇到妖怪也给他咬碎吃了!” 剩余第三名蓑衣卫是个小队长,听了两个队员说话,也道: “有林兄弟和金将军在,不用担心,中军卫队虽然比咱们差一点,好歹也能做帮手,等会儿抓了人,交给沈百户,肯定夸咱仨办事漂亮。” 队长话还没说完,寺庙后面忽然传来一阵夜枭怪叫。 金应河示意他们三个都别说话。 五人各自举起武器,对着虚空黑夜,只听夜枭叫声越来越近,猫头鹰几乎已经贴着他们头皮。 “小心!” 金应河急忙高呼,一只巨大的夜枭扑闪翅膀俯冲而下,半空中传来兵刃碰撞的声音。 “轰!” 金应河松开弓弦,姓屠的那个蓑衣卫也同时扣动扳机。 夜枭应声而落,落地后还在扑通乱跳。 “妈的,不是妖怪!是个人!” 被射中的是个黑衣人。 他被林宇刺中,又被金应河的重箭和蓑衣卫的火铳同时击中,竟然还没有死去。 此刻见众人围拢上来,竟然拄着武士刀,挣扎要站起。 “喂,等等,先审一审,问他师傅····” 金应河急忙高呼。 然而林大个子已经抡起长斧,对着黑衣人手起斧落。 屠老四给火铳重新装好弹药,用脚踢了踢一动不动的尸体。 他的瘦子同伴翻过尸体,在尸体上一阵摸索,找出挂在身上的绳索,啐了口唾沫,又开始骂骂咧咧: “贼秃驴!原来是个变戏法的,变戏法就好好变戏法,练武就好好练武,他妈的戏法没学好,武功也是稀烂,今天遇到咱们几个,你不死谁死?” 瘦子说完,抬头望向满脸人血的林宇,补充说道。 “贼秃驴,敢在林哥面前班门弄斧,死了活该!” 林宇瞟了这话痨一眼,用甲叶小心擦掉斧刃上的血迹,不失礼貌的尴尬笑了笑。 众人环顾四周,相互警戒,过了好久,仍然没人向他们发动攻击,于是便朝远处那个还在呻吟的武士靠去。 林宇第一个跑到火堆边。 地上倒着的武士冲他喊了句倭语,林宇自幼在浙东长大,对倭寇有着刻骨的仇恨,立即扬起斧头。 武士举起短弩,嗖嗖朝林宇射来毒箭。 黑熊退后两步,大吼一声,抡起斧头,手起斧落,又要结果这人性命。 背后再次传来金应河呼喊: “喂!等一等!” 两支毒箭像毒蛇一样从地上窜起,毒牙贴着林宇的脑门没入黑夜。 二十五斤的长斧呼啸而下,泰山压顶之势砸向倭寇面门。 “他不是妖僧!林兄弟,不要杀人!” 金应河急急追来。 斧刃贴着不是妖僧的那人的额头停下,林宇身子失去重心,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他迷茫的望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同样高大,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倭寇。 火光照耀下,发现这人长相颇为奇怪。 既有些像倭人,又有些像红毛夷,还有点明人的影子。 藤原恭二的毒箭全部用完,握住匕首,坐在地上,虎视眈眈对着眼前这个巨人。 金应河及时赶到,身体挡在两人中间,用倭语对藤原喊道: “我,朝鲜人,他明国人,不是妖僧,误会!” 藤原恭二满脸狐疑望着眼前几人,手中匕首攥紧。 金应河指着周围警戒的蓑衣卫,解释道: “平辽侯,大明平辽侯,听过没有?细川家老杀了开原的人,大军很快就到加贺,我们,是前锋,路过此地,不会害你。” 金应河从怀中取出个药瓶,递给混血儿。 “既是妖僧敌人,便是好人,给,大明的金疮药。” 朝鲜人这时搬出开原大军,无疑是最谨慎的做法。 即便真遇到敌人,也可起到威慑作用。 藤原半信半疑接过药瓶,打开放在鼻孔前闻了闻,手中的短刀已经松开。 “你是武士还是町人?” “我是天主教徒,幕府要把我们赶出日本,我妹妹被妖僧抓到不知火山。” 藤原将金疮药洒在伤口。 “你不是倭人?” “一半是,一半不是,父亲是葡萄牙人,十年前,他一个人逃到雅加达,丢下全家。” 金应河摇头叹息,又是个悲惨故事。 “你们杀了那妖僧?” 金应河摇头道: “只杀了一个,妖僧还有十人,慧然带他们去了江户。” 金应河于是向混血儿介绍起自己来这里的缘由。 “千叶法师,认识吗?他给了我一本经卷,里面记载着不知火山的秘密,这里的僧侣用婴儿魂魄做丹药修行,害人无数。” 金应河指指一脸茫然的林宇。 “我的兄弟,听说此事,要来不知火山救人,刚从白山隧道过来就看见你和妖僧打起来了。” 大阪混血儿拄着武士刀,来到林宇身前,朝他躬身行礼。 “谢谢,原来明国,也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武士。” 金应河将藤原的感谢翻译给林宇,巨人点了点头,没有太多表示。 藤原恭二转身望向金应河,关切道: “千叶法师呢?” “他死了,前天晚上,应该是妖僧杀的。” 金应河指着妖僧尸体,神色哀伤。 藤原不由感伤,千叶是他在大阪认识的僧侣,热衷佛法,游历四方,还说要去明国留学。 没想到最后被妖僧该死。 金应河扶起藤原,问林宇要了些干粮给这个混血儿吃。 众人围在燃烧的废墟前烤火,周围都是僧侣尸体。 藤原吃完,挣扎着又要去找寻妹妹。 金应河拉住他,告诉他道: “千叶法师告诉我,惠然把她们都藏起来了,没有人能找到。” “那我们该如何做?” 金应河望向沉默寡言的林宇,又看了看还在聊天的蓑衣卫,对混血儿道: “等,等他回来,杀了他。” 正文 第323章 六月花开疆 天启二年二月初八日,大明皇帝全权代表乔一琦与德川幕府代表土川利胜在旅顺港完成《牛关条约》交换。 两日后,幕府按条约规定,向大明归还九州岛及其附属岛屿,并赔偿首笔军费白银两千万两。 自此,天启二年明国与日本之间的九州、本州一系列战争完全结束,后世称此战为“甲子中日战争”。 早在《牛关条约》签订之前,开原民政系统便抽调大批人手前往九州,准备应付接下来大规模移民、垦殖、贸易等诸多事务。 在盐引、减税等政策刺激下,为赚取高额利润,山东、山西、北直隶、辽东等地豪商闻风而动,纷纷自发将囤积的粮食布匹运往山东威海、辽东宽甸、朝鲜义州等地。 源源不断的物资从边境港口进入朝鲜釜山、仁川等地,然后再地渡海运向九州,援助当地濒临崩溃的粮草补给。 正月、二月间,对马海峡两岸货船往来不绝,每天都有上千石的大米、小麦、棉花在壹岐岛装卸下船,在肥前藩集中后,发往九州各地。 九州之战后,各藩人口都有损失,其中对马、壹岐、肥前、锅岛等藩几乎被朝鲜人赶尽杀绝,没剩下几个活人。 空出的土地需要重新划分,除一部分赏给萨摩这样的带路党,大部分耕种土地都将分给开拓团(渡海而来的青壮屯户)耕种。 第一批开拓团人数预计两万人。 随粮草物资一起过来的还有一船船青壮屯户和教书先生。 《牛关条约》签订第五天,辽东、山东已聚集起八千流民,一百多私塾先生,等待登陆九州。 所有人满怀希望,希望在九州岛上开启新天地。 流民年龄在15——45岁,都是青壮劳力,壮丁壮妇都有。 按照民政司制定的标准,想要来九州岛建设新家园的人,必须忠厚老实,服从命令,身体健康,不得有任何作奸犯科。 开原训导官反复向流民宣传,在倭国种地,地租收的最低。 具体说来,头年只收五成地租,第二年收四成,种到第三年后。 种满三年,以后地租便永远是三成。 森悌等人不厌其烦的向流民说明,以后屯户每年只用交三成地租,除了地租外,再无其他任何苛捐杂税。 在土地和金钱的吸引下,北直隶各地沸腾了。 短短十几日,聚集到天津港、威海卫等待前往倭国“建设新家园”的流民数量便达到十多万人,或许更多。 民政司经过层层选拔,最后从中挑选出一万五千人。 所有通过筛选的流民还须接受基础战兵培训,要求能掌握长枪使用技巧,能独立发射燧发火铳。 连同一百多名私塾先生,一万五千多人分批乘坐福船,陆续抵达九州,由于第一艘停靠肥前藩的明国移民福船名叫“六月花”,所以历史上称这次移民心动为“六月花开疆”。 ~~~~~~ 刘招孙不习惯称呼这些人为开拓团,因为这名字会让他想起二战时期日本从国内移民东北的日本平民。 指望这一万多流民当然不能完全控制九州岛。 刘招孙下令从近卫第四、第五军及蒙古、建州、朝鲜各部抽调人马,凑够两万大军,由近卫第四军统帅戚金率领,他们将分驻守九州各要害之处。 跟随屯户、战兵一起前来的还有成百上千的辽东商贸公司的掌柜伙计。 这些人在辽东各地经营贸易多年,并在过去的几年里将辽东商贸公司运作模式推广扩张到大明各省,对这些商业人才来说,九州和扬州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在倭国做起生意来,除了言语不同,其他基本和明国是一样的。 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而且,根据《牛关条约》第四款,辽东商贸公司在本州、四国四个通商口岸买卖,享有最低关税待遇——实际上,幕府设在长崎的关税系统很快也将被开原军控制。 可以预期,日本接下来的对外贸易份额中,巨大部分将会被大明垄断。 当然,作为回报,平辽侯也会适当给盟友葡萄牙分一杯羹。 经此一战,本州中部受到严重破坏,田地荒芜,百姓流亡,一场饥荒估计不可避免。 按照《牛关条约》第一款,大明作为日本友好近郊,一衣带水,血浓于水,届时当然会对这位东边邻居予以援手。 不论是大名信贷还是矿藏抵押,平辽侯手中有一万种方法控制幕府岌岌可危的供需市场。 届时,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包括大米将进一步倾销本州、四国各藩。 由于岛国地狭国贫,除了几把破烂武士刀和铜矿石,基本没有什么对等货物可以和大明贸易,而贸易不得不继续进行。 考虑到资本和市场的嗅觉要比最优秀的猎狗还灵敏一百倍。 所以,最后倭国唯一能与大明长期贸易的,便只有人····· 尽管平辽侯对人口贸易态度强硬,向来都是坚决抵制。 然而资本与市场的力量是人力无法抗衡的,随着《牛关条约》的签订执行,还有很多更恐怖的事情将会发生。 或许,在平辽侯有生之年,幕府将提前三百年完成岛国风俗业的全球化也说不一定。 唯一的变数是英法西班牙荷兰四国商队。 不过平辽侯判断欧洲人不敢为了对日贸易就和开原军大打出手。 当然,这只是他的判断而已,刘招孙并不是神,事实上,他的判断,经常会出现错误。 按照《牛关条约》第七款,戚金向石见银山派遣两千战兵驻守,协助当地矿工开采银矿。 石银矿山(いわみぎんざん)位于日本岛根县,是战国时代后期、江户时代前期日本最大的银矿山,根据岛津氏的描述,该矿年产量最高时,约有百万两。 丰臣秀吉侵略朝鲜时的主要资金,便是源于此处。 关原之战后,石见银山被江户幕府纳为直辖领,派驻银山奉行管理。 江户初期,石银矿山已经开始渐渐枯竭,仍然以年产四十万两的产值,提供幕府对外推动朱印船海外贸易的财源。 除了军事控制、商业榨取外,文化手段也必不可少。 按照平辽侯的设计,等到五百名私塾先生抵达九州后,便将开始在九州各藩学校中全面推行大明官话,教授倭国幼童大明官话,教授他们各种中华礼仪制度。 等军事商业稳定下来,九州境内倭民须像大明百姓一样,穿戴大明衣冠,说大明官话,行大明科举,让这些数典忘祖的徐福后代们好好沐浴沐浴王道教化,知道老祖宗是谁。 当然,即便岛国文化天生慕强,尽管已经有萨摩藩这样的良民在先,然而九州岛上毕竟有六百多万人口,这套组合拳打下来,不可能完全一帆风顺。 平辽侯下令召集康应乾尽快赶往九州,在塘报里强调说要给老康委以重任。 刘招孙记得自己当年曾许诺康应乾,让他做个西南王。 可惜奢安之乱迟迟未平,这西南王是做不成了,不过让这位专注阴谋权术的老下属在日本建功立业,也属实不错。 他让康应乾先别琢磨天启皇帝禅让的事,而是集中精力在九州搞几起大案,驯服九州各藩的武士(武士读书)阶层。 具体手法,完全可以参考满清在江南制造的文字狱。 考虑到倭国已有上千年历史底蕴,从唐朝便开始暗中和中国较劲,时刻等待时机咬你一口,所以,对付他们,不是简单威逼利诱一番就能真正同化的。 所以,焚书坑儒也是不能少的····· 目前开原军投送的极限只有两万人,再多的话,开原在辽东和北直隶的防务便会面临捉襟见肘的窘境。 于是,投降开原的萨摩、肥后诸藩组成皇协军(全称为萨摩肥后藩协助大明皇帝治理地方军),负责协助开原军维持各地治安。 按照平辽侯要求,所有驻岛部队战兵都必须学习倭语。 此举为方便以后与当地倭民打交道。不要求熟练掌握,至少要会说下面这几句: “立ち止まる!(站住)!” “こんにちは!(你好)!” “銃を撃って殺さない!(缴枪不杀)!” “前の案内でニワトリとアヒルの豚肉は全部出してくれました!(前面带路,鸡鸭猪肉交出来)! 最后,刘招孙决定将九州改名,将其划入大明,成为大明第十四省,省名暂不确定。 孙传庭、袁崇焕力劝,建议不要将九州列为单独一省。 “至少要将其划分为三块,或者分为三个府,归于辽东管辖。” 袁崇焕引经据典,并分析了元朝推行行省制度的初衷: “九州山河形便,极易割据称雄,自元代始,行省皆以军事控扼为目的,不以山河为界,不顾百姓生计所需,所以才有犬牙交错,以北制南之局面。” 平辽侯微微点头,孙传庭接过话头,补充道: “如河南行省,统黄河以南和长江以北,但在黄河下游则以沂蒙山南麓为界与中书省直辖区“腹里”相邻,无险可守。” “汉中被划归陕西,使巴蜀之地北向门户洞开,无险可守。这便是以北制南。” 乔一琦总结说:“只有消除扼险而守、割据称雄,开原才可更好控制九州。” 平辽侯综合各方意见,最后决心将九州岛划分为三府十五县,同时由康应乾、岛津忠恒、袁崇焕三人分别兼任三地首任知府。 正文 第324章 自挂东南枝 天启二年二月底,平辽侯中军大帐从九州岛东端的门司移到了西部的长崎。 长崎作为日本对外门户,历来颇受重视,德川家康统一日本后,便将长崎设为幕府直辖地,在此设置奉行,名曰长崎奉行。 此外,长崎还是大村、平户、岛原各藩领地。 不过九州之战后,无论是奉行还是以上三位大名,全都被开原军消灭。 他们连同家臣武士一起,死于朝鲜乱兵屠刀之下,现在早已尸骨无存。 《牛关条约》签订后,长崎将成为幕府对明国贸易的重要港口。 恢复这座港口城市的经济秩序迫在眉睫。 所以,在条约签订之后,刘招孙便率近卫军第一军进驻长崎。 他本人更是携金虞姬、张嫣住进了前任奉行的豪华官邸,用实际行动向外界表明,开原军并非传说中的强盗和破坏者,他们是要认真经营这座城。 当长崎街巷间的倭国商人们还在传言关于平辽侯与两个绝色女子的风流韵事时——日本人对此类话题最感兴趣——活跃在长崎港口的欧洲商队们,却已觉察到各国对日贸易秩序即将遭到严重破坏。 一场针对野蛮鞑靼人(开原军被他们视为蛮夷)破坏自有商业所进行的惩戒行动,正在欧洲商队之间秘密酝酿。 ~~~~~~~ 长崎奉行官邸。 一道画风清雅的屏风前面放着一把刀架,刀架上摆放一把破旧不堪的雁翎刀。 一个身着和服的俊朗武将,箕坐在精致豪奢的榻榻米上,缩着脖子左顾右盼。 这样的坐姿和动作委实不雅,一看便不是正儿八经的日本人,至少不是一名合格的长崎武士。 刘招孙双手交叉于胸前,双眼一阵乱眨,看起来颇为局促。 此时此刻,平辽侯身体左右两侧,分别跪坐着一位绝色女子。 “夫人,听我解释。” 刘招孙身子朝左边蹭了蹭,偷偷望向金虞姬侧脸,声音嚅嗫道。 金虞姬脸色不悦,看也不看刘招孙。 刘招孙耸耸肩膀,露出一脸无辜表情,嘟噜道: “只是萍水相逢,那晚喝多了,都记不得了。” 金虞姬柳眉倒挂,怒道:“喝多了?平日滴酒不沾的人,那晚喝了多少?” 平辽侯还要辩解,旁边一位白衣少女哭啼抹泪道: “平辽侯,您还记得那年大明湖畔的张雨荷吗?” 刘招孙哭笑不得: “什么那年,不就是去年的事吗?大明湖在济南吗?我们那晚是在文登,等等,张雨荷又是谁······” 话刚说出口,他便后悔。 只见金虞姬瞪大眼睛,手掌已经攥成拳头。 刘招孙心惊胆寒。 “还有个张雨荷?官人真是····” 金虞姬挥动拳头,一时竟然语塞。 白衣少女对安远将军抿嘴微笑,转身望向平辽侯,娇嗔道: “文登县旁便是大明湖,雨荷是妾的字,一时欢情,妾记了好些天,平辽侯到底是凉薄之人,说忘便忘了,罢了罢了····” “打住,那晚我真记不得了。” 刘招孙连忙求饶。 白衣少女不依不饶道: “妾还记得。” 这位自称张雨荷的白衣绝色少女便是美人张嫣。 自从去年和平辽侯那次鱼水之欢后,她便留在了威海卫,因为是康应乾养女,又受诰命夫人关照,大家都以为她和平辽侯关系匪浅,于是文登一众民政官都拼命讨好这位姑奶奶。 张嫣在文登等了两个月,一直在等大军凯旋,可是左等右等,始终没等到平辽侯消息。 直到康应乾被征调九州,顺路去文登拜访一众同僚,便见到了张嫣,便带她来到了长崎。 于是才有了张雨荷夜闯奉行府邸这段故事。 “这是您当初赠给妾的信物。” 张嫣递来一把折扇,刘招孙刚要伸手,便被金虞姬一把夺过。 打开来时,但见浓墨重彩,勾皴点染,扇上画作一幅“烟雨图”,并题诗一首: 雨后荷花承恩露,满城春色映朝阳。 大明湖上风光好,着棋山高恩泽长。 刘招孙脑子嗡嗡乱响,那晚确实喝了酒,醉成烂泥,好像最后还提了诗。 金虞姬气冲冲将折扇扔到榻榻米上,起身便走了。 “什么破诗!” 张嫣在后面补刀道: “妾深知这情缘恐难久长,为表明心意,也在锦帕上写了古乐府诗一首,回赠平辽侯,诗曰: 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苇。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平辽侯,那手帕还在你胸口否?” 金虞姬见张嫣如此嚣张,刚走了几步,索性也不走了,站在玄关,叉腰望向刘招孙,向夫君问道: “还在吗?” “啊?” 刘招孙一脸茫然,连忙将叉在胸前的双手放了下来。 “手帕啊,美人赠你的手帕啊!” 金虞姬说着说着,声音开始呜咽。 刘招孙见她流泪,一个激灵,吓得脸色惨白,连忙摇手道: “没,没,没有。” 金虞姬立即收住眼泪,抬头望向张嫣,一脸鄙夷道。 “听清楚了吧?既如此,便赶紧走,平辽侯军务繁忙,没功夫陪你这野丫头胡闹!” 刘招孙对张嫣耸耸肩膀。 “张姑娘,本官待会儿确有军务商议,此事可否以后再说,这次你擅闯中军大帐,念你是初犯,便不追·····” 平辽侯说罢,便让裴大虎进来送客。 一脸横肉的裴大虎见张嫣还在哭哭啼啼,一时不知所措,刀疤脸上挤出笑容,比哭还难看。 “张姑娘,请吧,平辽侯还有········” 家丁头子伸手便要去拉张嫣。 这时,军队和民政的几位主官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康应乾探头探脑朝里面张望,脸上不时露出诡异微笑。 张嫣躲开裴大虎,忽然对着刘招孙大声哭道: “平辽侯!妾已有身孕,三个月了,医师说是男婴……妾本清白出身,如今委身与平辽侯!所以才从山东来到倭国,便是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周围顿时鸦雀无声,屋内落针可闻。 裴大虎目瞪口呆,像一条冬眠刚刚醒来的鳄鱼,下巴张口久久不能合拢。 站在门口的袁崇焕和孙传庭互看一眼,然后不约而同望向站在他们旁边的康应乾,两人都没有说话。 康应乾躲在玄关后面,表情不断变化,胡须微微抖动。 在外面等候多时的森悌和马士英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转身便要离开现场。 邓长雄脸上露出诧异之色,然后迅速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几位民政官员都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刘招孙被这突然发生的变故震惊,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浑河战场。 或许比浑河那次还要危险。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胡须,抬头望向远处若有所思的金虞姬,对夫人道: “没有,不可能····” 他还在解释,却听张嫣决绝道: “罢了,终是凉薄之人,妾这便自出大营,找个歪脖子树自挂东南枝吧!” 说罢,她一把推开还在冬眠的裴大虎,猛地冲了出去。 金虞姬回望夫君一眼,连忙跟了出去。 刘招孙朝裴大虎使了个眼色,裴大虎也连忙出去。 两个女人刚走出长崎奉行府邸,迎面撞见沈炼和乔一琦。 沈乔两人行色匆匆,根本没注意看梨花带泪的张嫣。 两人匆忙走过长廊,迎头撞见裴大虎。 乔一琦拽住还在往外走的裴大虎。 脱口而出道: “你到哪里去!赶紧带我们去见平辽侯。出大事了!!” 裴大虎不敢怠慢,连忙招呼卫兵带两人去客厅。自己继续追那个要寻短见的女人。 刘招孙望向气喘吁吁的乔监军。 “什么事?” 乔一琦见袁崇焕谢阳他们都在场,情急之下,一蹦三尺高,急道: “红毛夷要打咱们了!” “哪个红毛夷?” “全部!” 刘招孙望着两个女人远去的背影,他的世界再次崩塌。 正文 第325章 四国干涉还岛 天启二年二月二十二日,对马岛西端,浅茅湾。 一艘名为“米力治号”的荷兰千吨战舰”停靠岸边,三桅软帆上的红白蓝三色旗深入云霄,迎着海风轻轻飘扬。 从浅茅港向北望去,五里之外的海面上,密密麻麻的桅杆正随风浪一起一伏,如同一片巨大的飘摇的海草,正在慢慢缠绕整座对马岛。 “米力治号”船舷两侧,各站着一队人马,虽然今天的主题是谈判,两支人马却都是全副武装,相互戒备,场面剑拔弩张。 红色鸳鸯战袄的开原战兵和混合装扮的雇佣兵相隔十米彼此打量对方。 东西方两支最强地面力量首次遭遇,竟然都是作为己方的仪仗队而出现。 战舰甲板两侧,如同在进行十七世纪中西军事展一般,密密麻麻展出各式武器: 20式燧发枪、21式燧发短铳、锁子甲、雁翎刀、长枪、胸背甲,牛皮罩衣(配有剑肩带、卡宾枪挂带)、牛皮防护手套,骑兵剑,马鞍枪套型燧发手枪、燧发式卡宾枪、火药瓶、英国钵型盔、胸甲骑兵铠甲、西洋剑······· 甚至还能看到开原工坊新鲜出炉的22式虎蹲炮和英国皇家海军的迫击炮。 使用这些武器的人也是五花八门,基本涵盖了全球各大族群。人种。 开原方面:明人、朝鲜人、蒙古人、女真人、日本人。 雇佣军则有:法国人、西班牙人、荷兰人、英国人,日本人、甚至还有黑人。 双方初次见面便是在这样紧张对抗中进行,也为后面谈判崩溃埋下了伏笔。 袁崇焕、郑芝龙一行在“米力治号”船舱见到了四国商队的代表。 双方在一张长桌前坐定,左边坐着开原官员,右边坐着英、荷东印度公司董事和西班牙法国商会代表。 郑芝龙和对面一位日本人负责双方翻译。 两边没有进行任何寒暄,便径入主题。 英国东印度公司董事鲁普雷希特·科伦开门见山道: “诸位绅士,我代表不列颠东印度公司,荷兰东印度公司以及法兰西王国、西班牙王国商队全体董事及雇员,向你们的平辽侯致以最诚挚的敬意。我本人对他在远东进行的一系列军事冒险行动表示理解,但并不支持。我请求你们的军队立即撤出日本九州,并恢复幕府在元和七年以前的统治秩序!” 鲁普雷希特语速飞快,一口气说完东印度公司诉求,抬头看了眼对面坐着的郑芝龙,对这位熟悉的天主教徒道: “尊敬的尼古拉斯·加斯巴德阁下,请向尼古拉斯·招孙问好,詹姆士一世(英国国王)赞赏自由竞争的商业秩序,这也是不列颠不断追求的真理。任何违背该精神的行为,都将受到东印度公司的制裁。所以请允许我重申,你们必须立即退出九州岛,恢复幕府的贸易秩序,恢复远东地区的自由、正义,并且以主之名,保证以后永不会发生类似事件。愿上帝保佑你们,阿门。” 郑芝龙同声翻译,快速将英国商人的要求告知袁崇焕一行。 袁崇焕仔细听完所有字,越听脸色越是沉重。 这样的条件显然不能接受。 当郑芝龙将英国人要求全部说完后,众人大吃一惊。 这次来和红毛夷谈判,开原上下都是抱着极大的诚意,占领九州是底线,在此基础上,很多事情都可以谈。 没想到红毛夷竟然是这种态度。 马士英顿时大怒,指着英国人大鼻子,骂道: “一群仆街仔,你们在爪哇国滥杀无辜时,怎么不说公平?本官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人!” 袁崇焕也道: “想要公平,平辽侯这次率大军来日本,就是为了两个字,公平!公开,还他妈的公平!幕府压榨百姓,让百姓吃土,我等此来,只为解救倭国,这就是最大的公平!你们这群海贼,也配和本官提公平!!” 袁崇焕嗓门极大,唾星飞溅,全都落在雷希特长满雀斑的大脸上。 袁崇焕指旁边还在发呆的郑一官,大声道: “翻译给洋鬼子听,什么叫公平!” 郑芝龙转向英国代表,说完一大串英语,听得对面几位欧洲绅士练红一阵白一阵。 成功谈判的技巧之一,便是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手,除了直接动手打人,对对手的语言威胁,肢体动作都是可行的。 这也是大国领导人在非正式会晤中经常爆粗口的原因之一。 传说当年deng工会见撒切尔夫人,双方谈论某gang回归问题时,邓当面不停吐痰,爆粗口······平辽侯将这些谈判小技巧给几位手下都说过,看来袁崇焕已经深刻领会其中奥义。 马士英向英国人竖起中指,这是他刚从水手们那里学来的跨国语言手势。 “衰仔,几条破船就想吓唬本官?九州有我们三万战兵,开原军精良火器,战力无双,从没怕过谁!平辽侯让本官警告你们,立即撤走海面所有舰船,停止封锁,否则,便是对开原宣战!” 英国人耸耸肩膀,摸了摸鼻子,露出一副不屑表情。 他回头和几位董事交头接耳,一群大鼻子眼中露出贪婪光芒。 鲁普雷希特望向众人,冷笑道: “请原谅我对平辽侯并不了解,他或许是个幽默风趣的统帅,或许和你们的大皇帝一样冥顽不灵。” “不过,作为对手,我需要提醒你们。我们所处的世界,决定性的军事力量存在于海上,而非陆地。据我观察,你们那些小海盗船,对付日本猴子勉强能够作战,在欧洲战舰面前,恐怕不堪一击。你们失去补给,最多坚持一个星期,然后东印度公司雇员登上九州岛,便能解决整个战事。” 后面一位荷兰东印度公司代表补充道: “明国和日本猴子的战争,我们不想过多干预,但是你们现在想要独吞一切,损害各国在日本的利益,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无论如何,必须按照雷西特爵士的要求去做,立即!” 法国商人撸起衬衫衣袖,露出长毛的手臂,用力拍打木桌,怒道: “异教徒,这里不属于你们,回到你们的国家!” 邓长雄听完郑芝龙翻译,立即拍案而起,和法国人隔着桌子对视,大声道: “那便在战场上分个高低!” 双方都不肯让步,双方诉求又相差太远,而且都倾向于用武力解决问题,于是谈判破裂。 正文 第326章 等待野蛮人 袁崇焕孙传庭和谈失败,匆匆返回九州岛,开原上下都嚷嚷着开战。 开战。 只有穿越者才理解欧洲文明人——他们自诩如此——的真实面目,理解强盗们的真正实力。 说他们是强盗,是因为这群人从非洲抢到美洲,从大洋洲抢到亚洲,无数族群被他们灭绝,无数文明在殖民炮火下化作齑粉。 幸好企鹅们没在南极洲建立文明,否则,那块冰盖也要被强盗们殖民了。 平辽侯不准备和这群强盗过早开战,尽管对方已经摸到了家门口。 夜深人静,他会抱着金虞姬喃喃自语,给女人讲起地球另一端发生的历史。 “折断的矛横在路上,他们悲痛的揪着自己的头发,绝望中用手锤墙,哀悼他们的遗产和辉煌的城邦从此消失并死亡。” 一百年前,西班牙人皮萨罗带着168人的远征队进入秘鲁地区,在印加帝国军队的包围下生擒了皇帝安塔瓦尔帕,最终毁灭了印加文明。 刘招孙确信印加帝国的悲剧不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面对这群丧心病狂的强盗,必须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只有把强盗打疼,他们才会平视古老的东方族群。 为了拖延战争的爆发,平辽侯一直没有放弃和平的努力。 袁崇焕孙传庭等人谈崩后,平辽侯又派出罗曼和传教士佛朗西斯和英国人继续谈。 葡萄牙人代表平辽侯做出了“利益均沾”的让步,也就是说允许四国在日本通商口岸自由贸易,享有和明国臣民一样的权益。 刘招孙摆出这样的姿态,已经是诚意十足,然而越是如此,对方越不领情。 法国人坚决要求开原军立即撤出九州,撤出对马岛、壹岐岛,退回到釜山,恢复幕府原有秩序。 而荷兰人则表示要对大明发动惩戒行动,不排除将会炮击某一座沿海城市。 罗曼和佛朗西斯告诫他的欧洲同胞们,让开原军队退出九州,将会引发一场可怕的战争。 到时候,候连上帝都不能保护他们。 四国商会代表对此不屑一顾。 事实上,他们已经开始调遣各国在东南亚驻守的雇佣军,用以维持远东的秩序和正义。 鲁普雷希特·科伦对两个葡萄牙人的劝诫毫不在意。 结束最后一轮会谈后,英国人代表英国东印度公司和荷兰东印度公司以及其他两位伙伴,正式向驻守福冈的开原军发出战书。 战书由一名伯爵骑士送往九州,理论上,战书送达平辽侯手中时,就代表双方战争开始了。 这很符合所谓的欧洲骑士精神。 ~~~ 福冈藩官邸。 平辽侯望着眼前体壮如牛,野兽一般的威廉伯爵,让郑芝龙将伯爵带来的宣战书翻译出来。 威廉伯爵高昂着头,用鼻孔对着刘招孙。 刘招孙听了一半,便让郑芝龙停下来。 他指了指眼前桀骜不驯的英国人,神色平静道: “威廉伯爵,你们口口声声称我们为异教徒,为野蛮人,我想知道野蛮与文明的区别什么?” 郑芝龙连忙向威廉翻译,威廉听了,耸耸肩道: “抱歉,真的十分抱歉,如果没有我们欧洲人,整个新大陆现在还是愚昧混沌,是被上帝遗弃的土地。” 平辽侯知道英国人口中的新大陆便是北美洲。 “美洲本就在那里,不用你们发现它也会一直在那里,你们的发现就是烧杀抢掠,然后宽恕上帝饶恕你们的罪名?” 威廉伯爵听到异教徒诋毁上帝,顿时勃然大怒,完全不顾他骑士形象。 “是我们女王给土著人带来了超越当地的科技、文化,还有主的恩赐,这就是发现!” 刘招孙拔出雁翎刀,刀光闪过,威廉左耳消失不见,耳根血流如注。 “滚!回去等着,等这次击败你们,若干年后,本官也要驾驶舰船,去欧洲发现新大陆!让你们也接受主的恩惠!” 威廉举起佩剑,准备反击,被裴大虎等人按住,刘招孙大手一挥。 “让他回去!三日后,我们在对马岛决战!告诉你们那群野蛮人,本官等着你们过来发现新大陆。” 平辽侯下令全军结束休整,准备投入新的战斗。 联合舰队所有舰船都将开赴战场,此外,他还紧急向萨摩海盗们征调了两百艘朱印船,停泊在长崎港的大部分福船朱印船和西洋船,全部被开原水师临时征用。 这个时代商船和战舰其实相差不大,在茫茫海面上航行,普通福船朱印船,换上幅骷颅旗便成了海盗船。 联合舰队加上这些改装的商船,勉强凑够了两千艘,数量比四国船队足足多出四倍。 此外,朝鲜王李倧也从釜山派出一百艘助战,李倧很聪明,如果开原军在九州出现大败,不论是幕府和大名,就连红毛夷也要找朝鲜麻烦,搞不好又是从釜山登陆,又是壬辰倭乱的翻版。 平辽侯对海战一无所知,这次他仍旧不在前线指挥作战,舰队所有战术、战法,都是由吴阿衡孟进宝他们说了算。 吴阿衡作为开原军中有名的强硬派,早就有心思想着和各路红毛夷过过招,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二月二十五日这天,开原军在得到确切消息情报后得知,一支由马尼拉赶来的援军已经抵达鹿儿岛海域,正在快速向北行驶,看样子是想和四国的商船汇合。 如果就让红毛夷这样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运兵过去,当然不合适。 于是在二月二十五日这一天,开原水师与英法西班牙荷兰之间的战斗要提前爆发了。 ~~~~~ 平辽侯的中军大帐从长崎移到了飞龙号旗舰,舰队停泊对马岛以西二十多里海域。 金虞姬跟夫君赶来,刘招孙将她安排在福冈港口,万一海战失利,金虞姬也能保全性命。 平辽侯找来康应乾,询问老康,前几日张嫣之事是不是他在后面捣鬼。 康应乾立即否认,手指天空发了个毒誓,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张嫣怀孕之事。 刘招孙见老康脸上露出错愕表情,一副完全不知此事的样子。 他当然不信。 “金虞姬没生男孩,杨夫人遥遥无期,若是让她生了,将来如何是好,那晚我记得自己根本没碰啊。” 平辽侯自说自话,语气像极了后世所谓渣男。 康应乾听了抚掌大笑。 “哈哈哈!平辽侯位极人臣,现在能理解神宗皇帝国本之争的苦衷了吧。” 刘招孙瞪康应乾一眼,无奈摇了摇头:“莫非真要立张嫣为······” 康应乾正色道: “那是自然,只要是男婴,她皇后的位置就跑不了,正所谓立长不立嫡,话说回来,张嫣天生丽质,工于心计,把杨镐父女耍得团团转,一次机会便抓住了。立此女也不亏。” “张嫣现在如何了?” 康应乾拍拍平辽侯肩膀:“放心,老夫已派人安排妥当,找了处僻静宅院,安心养胎。” “那便好,先不说此事了。” 刘招孙挥手打断,他现在没空再纠结这些家庭琐事。 几万人生死,开原的命运前途,将再次由自己决定,此时不是在意儿女私情的时候,更不能让其他事务影响到自己决策。 “康监军,只有击败红毛夷,才能开万世太平,以后你也能安心做九州知府。” 康应乾撇撇嘴,在倭国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当知府,和自己以前的预期相差太远。 刘招孙笑道: “你只是兼任,挂个名头,真正管事儿的是各级官吏,不必担忧,等倭国平定,便让你回大明,西南东南,随康监军挑选。” 康应乾哈哈大笑: “不敢不敢,以后别再将老夫软禁就好。” 刘招孙大笑。 两人遂和好如初。 正文 第327章 决战对马岛(祝各位书友新年快乐) 天启二年三月一日,对马岛。 强劲的东南风掠过朝鲜半岛,海岛山石发出令人不安的呼啸声。 海面波涛汹涌,如层峦叠嶂。 从全岛制高点马高台向远方眺望,依稀可见三十里外釜山低矮的城墙。 釜山以南海面,对马海峡如狭长的玉带横亘在对马岛和九州岛中间。 隆隆炮声如春雷响动,响彻整个片海峡。 这里是开原水师与四国雇佣军舰队的主战场。 往日穿梭往来的商船消失匿迹,此刻,对马海峡变成铁与火的世界。 海面上硝烟弥漫,炮声不绝。 一支两千多艘由福船、鸟船、开浪船、朱印船、平甲船组成的混合舰队,如群狼死死咬住对手。 加农炮、弗朗机、神火飞鸦不停发射,爆炸声密集到分辨不清。 海面被火药燃烧的白雾笼罩,隐约能望见白雾中跳跃的红彤彤的火焰。 和开原水师浩浩荡荡的舰队不同,四国雇佣军只有不到三百艘舰船。 其中一百艘盖伦战舰,剩下的都是朱印船和福船。 数量虽然不多,战力却不容小觑。 盖伦战舰装载四十八门大口径舰炮,属于千顿级重型舰,是这个时期欧洲海战主力舰舰型。 和这样的海上巨无霸相比,围在它们四周的那些鸟船和开浪船显得太过渺小。 这些船不仅体型小,炮火威力也明显不足,刘招孙好几次看见佛朗机火炮打在巨舰船舷上,铁球竟镶在船体上,对目标没造成什么伤害。 而盖伦舰一旦瞄准击中对手,一发二十磅重炮瞬间便将一艘鸟船打出个大窟窿,两炮命中,小船便立即解体。 开战半个时辰后,冲在最前面的上百艘鸟船、开浪船全军覆灭。 只有吴阿衡带来的五十六艘千吨级平甲舰才能和那些巨舰勉强一战。 所谓百年海军,不是一句虚言。 开原水师建立不过才区区四年。 吴阿衡的战术很简单,战力最强的平甲船布置在舰队最外围。 以数量庞大的鸟船、开浪船为核心(炮灰),持续消耗对方舰队的火力。 等到四国舰队陷入混乱时,再用平甲舰发动致命一击。 好在四国舰队数量委实不多,开原军才可以凭借数量优势,持续不断撕咬敌人。 除了平甲舰,能与盖伦战舰正面对抗的还有大号福船和朱印船。 它们数量约在五百艘,是这次海战的中坚力量。 战场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百艘能装载36门火炮的巨型龟船。 这是朝鲜王国提供的支援,直到开战后很久才陆续抵达战场。 龟船长约三十米,宽十二米,高为五米。船体留有空洞,可以放枪、炮或射箭。 因为外面全是铁甲,形状如龟,所以称之为龟船。 这种战舰在朝鲜人壬辰卫国战争中战功赫赫,被后世韩国人念念不忘的鸣梁海战便是龟船的杰作。 不过,对面盖伦战舰在见到这种笨重缓慢的龟船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惧。 身形庞大满身尖刺的巨大乌龟很快成为雇佣军们重点打击的对象。 因为在内部需要布置大量的多余支撑结构,不利于部署大型火炮,龟船实际上仅能配备杀伤人员的小型弗朗机,或者喷射毒气火焰。 遭遇大口径巨炮的盖伦船,便只能任人宰割。 不知道朝鲜国王打得什么如意算盘,当它们姗姗来迟进入战场,围困敌方舰队的开浪船、鸟船已经伤亡殆尽。 福船和朱印船也开始退却。 开原舰队虽然数量庞大,然而已经乱作一团。 “占据上风向!快!” 各营把总吹动竹哨,竭嘶底里的叫喊。 然而对那些夺路而逃的海盗来说,想要短短几日就让他们服从号令,在敌人密集的炮火覆盖下还能不顾安危驾驶小船和队友共进退,显然太过扯淡。 “不要挤在一起,散开阵型,红毛夷要放火了!” 李旦手下的海盗,见形势不妙,驾驶福船迅速朝对马岛逃窜。 笨拙的福船留在最后。 在加农炮挨个点名下,陷入恐慌的朝鲜龟船不分东西,相互撞击,挤在一起。 荷兰人和英国人为节省弹药,最后选择纵火解决问题。 最后以阵亡十艘盖伦战舰的代价,摧毁八十艘鸟船,十二艘龟船,二十艘大号福船。 姗姗来迟的朝鲜舰队见势不妙,连忙撤退,退出了决赛圈。 “不过是一场童子军游戏,甚至不需要接舷战斗,科伦威尔伯爵,是我们太高估这些东方人了,他们,不过是一群没进化完毕的猴子。只懂得射箭扔石头!” 西班牙雇佣军军官科尔特斯轻蔑的望向海面正在燃烧的龟船,对旁边的一名英国人大笑道。 “这些猴子,不懂海战!” 克伦威尔脸上露出不列颠人常见的阴鸷之色。 他举起远镜,目光越过燃烧成火海的舰队,开始搜索那些溃逃的平甲舰。 “科尔特斯先生,接舷战早已过时了。作为皇家海军上尉,我需要提醒您,我们真正的对手,目前还没有出现。” 西班牙举起佩剑指向远方海面。 “你是说那些胆小鬼?那些懦夫,甚至连上前对射的勇气都没有!” 一群平甲舰蛰伏在波涛之下,乘着盖伦舰刚才和龟船混战时,它们已经悄悄占据上风向,并摆出竖列的进攻阵型。 “立即碾过朝鲜人乌龟船,冲散那些战舰的阵型!不能让他们停在上风位……” 英国军官还没说完,南边海面忽然升起十几根巨大水柱,接着,四周传来隆隆炮声。 一艘盖伦舰被铁球击中,左边侧舷上,一队正在运送弹药的菲律宾雇佣兵被打得七零八落留下十几具残缺肢体。 紧接着,一枚二十五磅重的炮弹再次击中这艘大船。 炮弹轻松击穿桦木木板,径直贯穿船体侧面。 大股大股的海水涌入船舱。 布满佛朗机炮弹痕的盖伦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入大海。 周围响起惨绝人寰的哭喊声,水手和雇佣军纷纷跳海,迅速淹没在波浪之下。 炮弹如冰雹般砸下。 周围舰船立即拉开距离,盖舰原本严密的阵线变得稀松起来。 “维持阵型,反击!” 军官们挥舞红白两色军旗,示意那些黑人水手调整船向。 迎接他们的是更猛烈的炮击。 “在那边!明国人的岸炮!” 四里之外对马岛上,开原军半个炮团的炮兵都在忙忙碌碌。 上千人像蚂蚁往来奔走,搬运弹药,校正目标,点火发射,清理炮膛。 每次巨炮发射,大地都在微微震动,如同一头海底巨兽正在猛烈撞击对马岛。 以马高台为中心,方圆三里之内,隐藏有三十门22式红夷大炮,火炮用枯枝树木遮挡伪装,只露出炮口对向北方海面。 22式红衣巨炮是工坊去年重点研制项目,口径为180mm,装填逆天的50kg火药,最大发射20千克(40磅)的铁炮弹,想改变此炮的瞄准方向需要两匹战马来转动它。 而运输这门巨炮需要五匹战马和上百名战兵。 关于22式巨炮的射程和威力,工坊的书记员曾有这样的夸张的记载: 一炮糜烂十余里。 据说一次发射,它的冲击波杀死了离炮口太近的两名辅兵(朝鲜人)和一头骡子。 甚至有传言说,一个家在工坊附近的孕妇,在听到22巨炮试后时,当场流产,全家人堵在工坊门口,向雷匠头索赔五十两银子医药费。 这些传言太过荒诞。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它的有效射程超过五里。 这次开原大军东征,一共携带有六十门22式巨炮——原计划用来攻打幕府山城,据说那种工事很难啃——不过,后来德川幕府一溃千里,所以也一直没用上。 更重要的原因是,巨炮运输太过麻烦,耗时费力,九州之战爆发时,还有一半火炮滞留在后方。 平辽侯增派炮兵登岛,等到开浪船和鸟船将对手引入火炮射程后,这些巨炮便给东印度公司的强盗们一个惊喜。 正文 第328章 登陆日(感谢家里窝囊家外雄、大明总督打赏!) 三层甲板的旗舰“飞龙号”顶部望杆上,平辽侯手举远镜望向五里之外的四国舰队。 料峭的海风像刀子似得划过头顶,几次差点掀起他蔚蓝色的宽大海军帽檐。 刘招孙习惯性压了压帽檐,俊朗而沧桑的脸隐没急促的呼吸声中,看不出这位年轻统帅此刻脸上表情变化。 “有朋自远方,不亦乐乎,撒克逊人的兔崽子们,今天让你们见识见识开原军的厉害!来吧!” 刘招孙大吼一声,站在高耸入云的望杆上朝敌方舰队竖了中指。 然后不慌不忙爬下望杆,回到战舰甲板上。 不等双脚落地,裴大虎便率中军卫队簇拥上来,卫兵们举起长牌将平辽侯护在中心,充满警惕望向五里之外正在迅速接近的盖伦舰。 刘招孙并没有阻止卫兵们这种毫无意义的防御。 木制长牌对舰炮没有任何防御作用,在动辄十几斤重铁球面前,哪怕是铁门也会被直接击碎,和一张白纸没什么两样。 当然,长牌对迸飞的木屑有阻挡作用,而且,最重要的是,能给人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 穿越者想起《1984》里被直升飞机追杀的那对母女,母亲倔强的用自己手臂护在女儿身前,想要以此挡住机关炮的射击。 “战争就是和平,死亡即为永生。” 平辽侯心中默念,大声喝令裴大虎将自己的总兵大旗竖起。 裴大虎站在原地没动,吞吞吐吐道: “刘侯爷,红毛夷火炮打得极准,刚才打鸟船,一炮便能命中,竖起大旗,怕是要成他们靶子。” 平辽侯听了却是不以为然道: “本官就是要让红毛夷追来打,不要放他们走,刚才王从之率炮兵突然袭击,几炮便击沉他们三艘战舰,打得红毛夷心惊胆寒,寻思着要不要和咱们继续打。” “这里是我的地盘,他们把这儿当成菜市场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那么容易,若是让他们就这样逃了,其他强盗也以为咱们好欺负,以后会有更多麻烦。” “所以。” 刘招孙停顿片刻,拍了拍裴大虎肩膀。 “本官来做诱饵,诱使他们全力进攻!再说,竖起大旗也能振奋全军士气奋勇杀敌!” 裴大虎神色凝重道:。 “可是,这样太危险了,刘侯爷还是不要留在外面甲板上。” “不必再说!向死而生,你若怕了,便下去帮舵工摇橹!那边正缺人!” “末将怕过什么?” 裴大虎咬了咬牙,喝令卫兵将大旗竖起。 家丁头子和刘招孙相处最久,知道他的脾气,自己决定了的事情,哪怕碰的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打起仗来就是在玩儿命,根本不怕死,以前三百骑兵就敢冲击建奴六千大阵。 “也只有这样才能打败建奴,建功立业吧!” 裴大虎想起刘綎临终时对自己嘱托,无奈摇摇头,自己安慰自己道。吴阿衡带着孟进宝从二层甲板上来,见平辽侯正襟危坐坐在大旗之下,惊讶道“ “平辽侯,外面危险,小心红毛夷的炮子儿!” 刘招孙看看两位下属,发现他们脸上还挂着汗珠,想象着二楼炮手们忙碌的样子。 “本官守在此处,便是为鼓舞士气,让将士们知道本官一直都在。” “吴总兵,快去迎战敌军!让这些野蛮人知道,我华夏海军不可欺!” 两位水师军官互看一眼,知道劝说不足,只好又蹬蹬跑下楼。 平辽侯快步跟上去,大声对两人道: “走,带本官去底层甲板,去看看划船的舵工。” 话刚落音,一枚炮弹擦着飞龙号左舷掠过甲板,从平辽侯大纛上空一丈多高位置飞过。 铁球最后落入海中,在海面上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飞溅的水花将平辽侯裴大虎等人浇一身。 刘招孙摸了摸帽檐,确定它还在自己头顶上,于是强装镇定道: “炮打得很准啊!” 飞龙号与各艘平甲舰立即展开反击。 伴随轰隆闷响,船体微微摇晃,左舷三排共四十八门舰炮怒吼连连,将一片十斤至三十斤的炮弹倾泻到敌方舰队头顶上。 冲在最前面一艘盖伦舰同时被几枚炮弹击中,不过都没有命中战舰要害部位,只有桅杆被打断,战舰速度丝毫不减,距离平甲舰舰队越来越近。 白烟滚滚的海面上,四国商队只剩最后六十多艘主力舰和三十多艘小号福船,他们也排成纵队阵型,一边快速移动,一边和开原军对射。 对马岛海战终于进入最后的主力舰对决阶段。 战争终于显露出它最残酷的面目。 朝鲜龟船早已逃走,李旦手下海盗一哄而散,岛津家的海盗们伤亡殆尽,活着的人早被吓破了胆,连被平辽侯视为最可靠的盟友——葡萄牙舰队——现在也远远遁走。 五十六艘重型平甲舰对抗六十八艘千吨盖伦舰。 胜算不能说没有,但是已经非常渺茫。 尽管和欧洲主力舰相比,开原平甲舰的舰炮火力还有明显差距,不过开原水师还是一往无前,没有丝毫推却之意,开始放慢速度,在相距四里的位置,以纵队阵列和敌军巨舰对射。 平辽侯望着远处扎堆旁观的友军舰船,转身对传令兵道: “告诉吴阿衡,把那家伙拿出来吧。” 那家伙指的是22式神火飞鸦,是工坊于去年年底研制第三代实战火箭,重三十斤,火箭长四尺,装有一丈二尺长的平衡杆,射程可达六里。 相比第二代产品,该型号在尾部装上三只倾斜的稳定螺旋板,当火箭发射时由于空气动力的作用使火箭自身旋转从而达到稳定,命中率大大提高。 伴随一阵凄厉的火箭吟啸,五支火箭从各舰甲板上缓缓升起,火箭越过双方纷飞的炮火,一头扎进四里之外迎面冲来的舰队中,被火箭命中的舰船甲板立即燃烧爆炸,水手们尖叫着四处灭火。 双方舰船上装载的都是重型加农火炮,盖伦舰舰炮射程和威力稍胜一筹,平甲舰有神火飞鸦助攻,而且处于上风位,抵消了舰炮火力不足的劣势。 几轮对射后,双方各有损伤,平甲舰被击伤五艘、被击沉两艘,盖伦舰重伤六艘,被击沉四艘。 平辽侯走下船舱。 二层甲板上四处都是奔跑人影,十六门舷窗被从里面打开,巨大的炮口伸向舰船外面炮手们忙着搬运火炮,每次发射完毕,他们需要快速装填,并给火炮重新定位。 ~~~~~~~ “你不是说对付这群野蛮人就像伦敦郊游一样简单吗?为什么还会损失这么多船!” 身材肥胖的东印度公司董事鲁普雷希特·科伦一把扯住上尉克伦威尔。 “科伦先生,敌人封锁住北方海域,他们不顾伤亡,将我们的战舰逼向浅茅湾,他们的岸炮比想象的猛烈很多,情报没有显示,敌人拥有这种超过五十磅的岸炮。” “不要和我说这些废话,我们正在面临攻击!而你和你的西班牙伙伴们,还有那些晕头转向的黑人,现在还没开始发动有效反击!” “科伦先生,舰队处于下风向,火药也快要耗完,我们恐怕不能支撑您刚才说的反击,以及炮击釜山。” 鲁普雷希特扭动肥胖身躯,发出竭嘶底里嚎叫: “够了!东印度公司重金雇佣你们来,不是听你们说这些借口的!” 科伦董事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声,用一口浓郁的伦敦腔怒吼: “fake!Because of your incompetence, you have lost 20 capital ships of the East India Company. You are fired!(因为你们的无能,造成东印度公司二十艘主力舰的损失,你被解雇了!)” “曼切斯特的乡巴佬,你被解雇了!You are fired!” 奥利奥·克伦威尔脸色一阵潮红,潮红色的脸颊很快和他的红卷毛融为一体。 “科伦先生,请不要侮辱不列颠皇家海军的名誉!” 东印度公司董事用不可争辩的语气喊道: “是你让不列颠损失惨重,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拼凑的舰队,现在损失过半,不列颠在远东商业将一蹶不振,至少倒退十年,你让皇家海军蒙羞,还敢说名誉!” “不要忘了,你只是名退役的上尉而已!立即登陆这座该死的小岛,把他们的炮兵全部杀死!” “我们还有最后的胜利机会!在东印度公司解雇你之前,看!” 科伦董事长手指对马岛上还在不断轰鸣的巨炮。 “登陆这座该死的岛屿,杀光袭击我们的炮兵,集中力量对付他们的舰船!” 奥利奥·克伦威尔目光凝重,举起远镜匆匆打量对马岛炮兵阵地,经过一番评估后,低声劝说道: “科伦先生,他们的炮兵驻守在山顶,山下肯定会有步兵掩护,摧毁这些大炮,预计需要至少一千人的燧发枪枪手。” “我会让荷兰人、西班牙人协助你,调拨给你一千名长矛兵(Pikeman)和一千名重火枪兵(Musketeers),给个两个小时时间,两个小时候,我要看到海军旗竖立在最高点!” 奥利奥还要说什么,想到自己现在随时可能被这个伦敦胖子解雇,而且会被送到孟买军事法庭接受审判,便硬着头皮,开始集结登陆队伍。 两人还在争辩, “平辽侯,” 正文 第329章 一军旗鼓定天涯 “见到平辽侯没有?” 吴阿衡派出传令兵四处找寻平辽侯,将有重要军情禀报。 传令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甲板上到处乱撞,挨个询问炮手有没有看见。 顶层甲板上只有一杆一丈七尺高的大旗烈烈飘扬,大旗下那张硕大的太师椅正随战舰轻轻摇摆。 平辽侯和他的中军卫队都已消失不见。 红毛夷射来的炮弹如骤雨倾泻在周围海域,所幸只有少部分击中战舰。 大多数炮弹软软落在开原舰队前方一里位置,砸在海面上,溅起一片片巨大的水花。 双方战舰相距超过四里,而且都是全速前行,两边加农炮没什么准头。 随着双方迅速接近,飞龙号船舷两侧溅起的水花越来越多。 “见到平辽侯没有?” 一道巨浪拍打过来,船体剧烈摇晃,传令兵紧紧扶住船舷,大声对一个离自己最近的炮手喊叫。 那炮手拿起个定装药包,正朝炮膛里塞,根本没听身后有人叫喊。 他正在装填的这门火炮是战兵们常用的十磅野战炮。 十磅炮是火力最强的野战炮,在炮兵中有方阵剃头匠的绰号。 据说该火炮每次射向对方战阵,只要命中目标,就像剃刀一样剃光一大片。 不过剃头匠到了战舰上,就只能充当最小的舰炮使用。 十磅炮被统一安置在战舰顶层甲板,海战时只用来杀伤对方活动目标,对敌舰舰体并不能造成实质性伤害。 传令兵还要再问那个炮兵,这首身后传来刺耳的炮弹破空之声,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一道黑影贴着脑袋飞速掠过,冲向前方甲板。 噗嗤声响,眼前一片血肉飞溅,刚才还在装弹的炮兵立即变成一堆凌乱的肉块。 一枚十磅实心弹击中飞龙号左舷,溅起密集的木屑,木屑所到之处,迸射出阵阵血雨。 铁球甲板上横冲直撞,最后砸断右舷护栏,落入右侧海中。 甲板上一片撕心裂肺的惨嚎,六名炮手被炮弹和迸飞的木屑击中,两人当场被铁球打死,剩余的四个一时没死,在甲板上翻滚哀嚎。 周围辅兵立即上前,用担架将伤者抬往中层甲板。 传令兵从一片狼藉中挣扎站起,急忙追了上去,询问辅兵有没有见到平辽侯。 “在中层甲板!” ~~~~~ 与同时代欧洲动辄千吨级主力战舰相比,开原水师目前装备服役的20型平甲舰只有八百吨不到,吨位明显较小。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平甲舰从上到下,共分为三层甲板,每层都装载火炮,符合这个时代主力舰火炮设计标准。 顶层甲板装备十磅步兵炮,主要发射霰弹和链弹,以杀伤敌舰有生目标为主,对舰体不会造成结构性伤害。 中层甲板装备十五磅舰炮,交战时瞄向敌舰侧舷攻击,炮弹穿入侧舷后,迸飞的木屑会杀伤敌人,也容易造成敌舰火灾,不过对船体整体结构很难形成毁灭性破坏。 底层甲板上装备的火力最为强大,目前装备三十二磅舰炮,近距离攻击敌舰吃水线,造成巨大坑洞,从而快速击沉敌舰。 平辽侯身边只带两个卫兵,正在中层甲板视察他的炮手作战。 此时舱外海面上,两边舰队相距不足两里,红毛夷舰队已经开始开炮。 平甲舰这边却只有零星反击,按照开原水师训练条例,为最求最佳杀伤效果,要等到距离敌舰只有百步距离内才能进行齐射。 这句操典当然不是平辽侯拍脑门决定的,而是因为这个时代舰炮远:距离命中率实在感人,和战兵排队齐射是一个道理,提早射击除了浪费弹药,实在没有别的用处。 在对马岛炮群轰击下,红毛夷舰队损失惨重。 短短半个时辰,他们被岸炮击伤击沉十二艘战舰,有五艘盖伦舰遭受炮击后失去行动能力,被舰队抛弃在后面,成了岛上重炮的活靶子。 幸存的四十多艘战舰匆匆放下登陆船,让雇佣军自己登陆。 然后迅速向被北逃去,远远避开岸炮射击。 舰队在英国上尉奥利奥统一指挥下,孤注一掷朝平甲舰群冲去。 开原水师各舰船顿时号鼓声不绝,各营把总穿梭在炮手中间,大声传达进攻命令。 五十六艘主力舰背靠朝鲜半岛,排成一条长达八里的纵队阵线,如一道坚固城墙,横亘在对马海峡上,挡住敌舰去路。 两边战舰接近到百步距离时,不约而同将舷窗盖子打开,接着,密密麻麻黑洞洞的炮口从侧舷伸出,同时瞄准对方。 近百艘战舰交错驶过,一阵炮声齐鸣后,周围海面完全被白烟笼罩,只能看见橘红色炮焰。 双方战舰同时被对方炮弹击中。 飞龙号轻微一阵摇晃,甲板木屑横飞,四周传来炮手惨叫哀嚎声。 刘招孙见过太多血腥场面,此刻波澜不惊。 浓雾散去,地上躺着七八个炮兵,靠近舰炮的位置,残肢剩体飞的到处都是,周围一片狼藉。 帮助搬运炮弹火药的辅兵立即上前,将残肢剩体清理干净,死人也被他们搬到了一边。 还没断气的伤兵被拉到角落,随舰军医立即对伤员进行了简单止血,用蜂蜜和酒水消毒。 这时,飞龙号向前行驶,与下一艘敌舰交错而过,对面一阵猛烈炮击,平甲舰也射出了三十多发炮弹,可以预见的是,他们对敌舰将会更大。 忽然脚下甲板猛地震动,护卫连忙上前护卫平辽侯。 一颗至少二十斤重铁球狠狠在船舷上砸出个窟窿,铁球威力不减,扫过甲板,砸向后方。 好在这颗炮弹没有造成伤亡。 周围幸存的炮手丝毫不被外界变化所动,继续像木偶人一样装填弹药,几人合力拉动火炮,将火炮归位,等待接下来和敌舰交错而过,再先于敌舰开炮。 刘招孙望着这些完全沉浸在战场上的炮手,觉得这些炮兵的心理素质丝毫不比骑兵营骑兵差。 他正要再去底层看看最大的三十磅巨炮,这时,传令兵匆忙走下楼梯,望见自己,气喘吁吁道: “平辽侯,红毛夷正在登岛,吴总兵派我来询问,舰队是否支援!” “登岛?东印度公司的人脑子进水了吧?想和咱们的战兵过过手?” 平辽侯一脸惊愕,补充问道: “大概有多少人?” 这时,平辽侯已经和卫兵回到顶层甲板,不顾地上狼藉一片的尸体,他匆忙接过裴大虎递来远镜,不等传令兵回答,便迫不及待朝对南边马岛望去。 “超过两千。” “两千人就想攻破炮兵阵地,真把咱们当成包子了!” 在远镜中,清晰可见飞龙号南边十里之外,在乱石堆积的海岸旁,已经停靠了三十多艘小船。 不等船完全靠岸,便从上面跳下来一队队手持火铳长枪的雇佣军。 远处海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浮尸,还有几艘被击中的运兵船,正在一点点下沉。 岸头筑起了壕沟胸墙工事,守军躲在胸墙后面和登陆的雇佣军对射,不时有虎蹲炮和神火飞鸦发射,对面雇佣军则用迫击炮还击。 这时吴阿衡急急忙忙找来,见平辽侯正举着远镜向对马岛观察,便开门见山道: “平辽侯,眼下红毛夷已处于下风,咱们要不要去对马岛支援炮兵!” 刘招孙放下远镜,对吴阿衡道: “吴总兵,现在当务之急是彻底打败他们的舰队,否则我们就要大败,守在对马岛上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岛上守军兵力不足,若是坐视敌军毁坏巨炮,甚至用巨炮轰击我们的舰船,又当如何?请平辽侯三思。” 其他几人还要劝说,刘招孙举手示意,表示此事已决。 “对马岛守军将领是谁?” 裴大虎连忙上前道:“是朱河。” 平辽侯对这位新上任的军长印象深刻,无论面临什么样的敌人,朱河总能一往无前,和敌人血拼。 “本官记得,他现在应当在九州福冈驻守,如何在这里?” 裴大虎环顾四周,走到刘招孙面前,低声讲起了朱河滞留对马岛的情况。 第七军负责押送粮草补给对马岛,朱河跟着战兵一起过来,结果刚登岛不久,便遭到四国舰队封锁。 他和他的五百战兵便被留在了对马岛上。 一起和第七军五百战兵一起留下的,还有炮团一千炮兵。 他们在对岛上地形颇为熟悉,此刻正奋力加固工事。 刘招孙眉头皱紧,思索良久。 这场反登陆战打起来就有点悬了。 “当然要救,只是要先干掉这些大船,否则登岛之后,就是去送死。” “朱河是员猛将,当能挡住红红毛夷!” 裴大虎不再说话。 两人站在飞龙号甲板上,耳边传来火药燃烧的爆炸声,舰炮射击五轮后便停下散热,不断有火箭被点燃,从船舷旁升起,飞向敌方舰队。 平辽侯被火药燃烧的白烟笼罩,眼前朦朦胧胧,敌舰轮廓变得模糊。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四国舰队的反击越来越弱 战舰周围溅起的水柱越来越少,之前暴风骤雨的炮弹变得明显稀疏很多。 刘招孙估计对方弹药肯定快要用完了。 ~~~~~~ 东印度公司肥肥胖胖的董事派使者摇着小船,举起一面白旗,要和平辽侯谈判。 刘招孙一眼便看出这是要拖延时间,好让雇佣军顺利攻占对马岛。 于是他下令舰炮齐射,将小船打成碎片。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望着远处正在登陆的密密麻麻登陆的雇佣军,刘招孙想起了前世读过的名句名言。 欧洲人地理大发现后,他们在美洲、非洲所向披靡,屠城灭国。 可能是早期扩张太过顺利,让他们已经忘记了对生命该有的敬畏之心。 是时候让事情变成他原本的样子了。 正文 第330章 来自平辽侯的祝福 “老子正愁不会游水,打不到他们,他们倒自己上来找死了!” “把壕沟胸墙都修起来,野战炮架起!” 对马岛浅茅港。 口吐芬芳的朱河骑着一匹高大的蒙古马,沿山麓防线来回巡逻。 第七军训导官陈苏,一脸阴沉的望着这位脾气暴烈的主官。 陈训导官身材消瘦,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活脱脱像个猿猴。 前年第七军刚建成时,差一个训导官,流民识字的很少,最后勉强找来陈苏凑数。 这个十七岁的年轻人以前是个童生,凤阳人,识文断字都不错,喜欢殴打县丞,在老家待不下去,逃到了辽东。 森悌看他胆子大,有血性,便让他担任训导主官,还兼着战兵代表。 随着军队体系组织架构的日益完善,各军、各营训导官和战兵代表手中掌握的权力逐渐提升。 训导官和战兵代表平日的工作,除了向战兵鼓舞士气,灌输对敌人的仇恨,还负责对战兵的战功考核,职位升迁进行考核打分。权力仅次于军、营级主官,在战场上,若是主官战死或负伤不能再领兵指挥,训导官和战兵代表便要替补上去,带着战兵冲锋陷阵。 训导官和战兵代表相互配合又相互制衡,直接对平辽侯负责。 当然,不是所有训导官都是实权派。 至少在第七军,陈苏就没有表现出他应有的权威。 也可能是朱河个性太过强烈吧。 “把石头弄走!” 朱河勒马停在一处壕沟面前,指着沟边上一堆细碎的鹅卵石,对周围战兵大声咆哮。 壕沟里五六个正在加深的辅兵缩着脖子,连忙手脚并用爬了上来,各人取下自己铁盔,盛起石子朝远处扔去。 “老子说了多少遍,战壕边不留石子,炮弹打来,石头比冷箭还厉害!第二军那个神枪手杨通,在赫图阿拉让一颗不起眼的石头打断手臂!多俊俏的小伙儿,现在连媳妇儿都讨不到!” 战兵一阵哄笑,朱河返身从马背上取下马鞭,作势就要上去打人。 陈苏连忙上前拦住他。 “老朱,行了!” 朱河举起椰瓢咕嘟嘟灌了两口,举起远镜朝海边望去。 三里之外的海滩上,密密麻麻的平底小船像退潮时的海龟,软趴趴窝在在浅滩上一动不动。 一队队手持长枪、火铳,全身披甲的红毛夷从海龟肚子里跳出来,偶尔还能看到虎蹲炮一样的小型火炮。 “他娘的,人还不少,看起来有两三千人,小陈,你看看!” 朱河边说边将远镜递给陈苏。 年轻训导官接过远镜看了一会儿,长满青春痘的脸涌上热血,红扑扑的。 他手指攥紧钲带匕首,呼吸变得急促,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去砍人。 “老朱,王长之他们咋不打炮了!” 陈苏望着那些挤在沙滩上的红毛夷,不停想象着22式重炮砸在红毛夷中间,周围血肉横飞的画面。 朱河让卫兵牵过缰绳,自己和训导官走路视察防线。 “够不着,炮兵够不着。” 确如朱河所说,布置在对马高台周围的岸炮,目标是四里之外的红毛夷舰队。 而山麓海岸周边,正是这些大炮的射击死角。 登陆艇遭遇开始的几次炮击后,很快行驶到岸炮射击死角,这才得以从容不迫登陆抢滩。 “炮营够不着,咱们不是有炮吗?就这样坐等着他们上岸?” 陈苏忿忿不平,满脸狐疑的望向这位独断专行的军官,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个叛徒。 朱河当然想半渡而击,趁着红毛夷抢滩时一波攻击,把对手赶下大海。 不过这位经验丰富的军官很快否定自己这个疯狂的想法。 除了山顶上那些忙得抽不开身的战兵,满打满算,他手底下只有五百六十个脑袋。 其中还包括三百多个辅兵,真正可以冲锋陷阵的只有两百人不到。 指望这两百人冲到海滩边野战,去攻打对面十倍于己、全副武装的红毛夷,除非个个都是天神下凡。 这时在前面刺探的架梁马发出急促的哨声,朱河懒得多跟这个毛都没长齐的私塾先生啰嗦,不耐烦道: “陈苏,咱们营的任务,是阻击敌人,保护山顶重炮轰击敌军舰队,不是出去和敌人拼命!刘总兵平时教导咱们的,那啥主要矛盾和啥次要矛盾,你他娘的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训导官被他这话一激,也顿时血气上涌,掏出燧发短铳就开始朝里面装填弹药: “你要是怂了,老子亲自带人冲,仗打输了,你就是畏敌不前!” 说罢,训导官拎起燧发枪,挥手招呼周围战兵朝海边冲去。 朱河被这愣头青快要气死,一把扯住陈苏,对他道: “好!好!我带人去,” 朱河大吼一声,周围正在忙活的战兵辅兵都停下来。 “第一旗,第二旗出去杀敌,第三旗留下,接着加固阵地。两门小炮一起去,耳朵都支棱起来,行动!” 朱河翻身上马,领着两队战兵向登陆地点进发,训导官想要跟上来,被他拦住。 “陈训导官,你就别去了,上山找炮营,让王从之派兵支援,告诉他,炮兵也能当战兵用!” ~~~~~~~ 对马岛海战爆发前,这座岛一直作为物资中转之地,并未驻扎大军,也没有修筑完整的防御工事。 由于东征太过顺利,就在开原上下把这座美丽小岛当成是自己后花园时,欧罗巴人突然来了。 对马岛的防御陷入极度被动之中。 对马岛被封锁后,朱河当机立断,开始在山下修筑工事。 等到敌军开始登岛时,开原军好歹有了道防线。 两门四磅野战炮正在猛烈轰击,炮弹以每分钟一发的速度向两里之外的登陆艇砸去。 轻型炮安装在车轮上,只要两人便可以推动,除了虎蹲炮,它是开原目前战场机动最便捷的火炮。 四磅炮威力有限,几发打在登陆艇上,竟没将船打碎。 几次尝试失败后,炮手又将目标对准岸边正在列队的红毛夷轰击。 这时,红毛夷的长枪兵和重型火绳枪兵开始在海滩列阵行进。 方阵侧翼出现一些朱河从未见到过的轻型火炮,有点像虎蹲炮。 “打!朝人多的地方打!!” 一阵沉闷的轰鸣声后,朱河充满期待举起远镜。 一颗四斤的铁球带着橘红色炮焰喷涌而出,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飞速射向两里之外。 就在朱河以为铁球要犁出一道血槽时,最后它轻轻掠过红毛夷方阵,重重砸入水中,片刻志宏,海水变得血红,一条被打断尾巴的金枪鱼在血水中挣扎翻滚。 “个斑马的脑壳进水!叫你打人,不是打鱼!” 朱河站在炮手身边,一个大耳刮子扇去,不过并不是真打。 “继续打!” 开原步兵野战炮射程在虎蹲炮之上,普通佛朗机炮更是不能与之相比。 红毛夷没有将重炮运送上岸,又没有骑兵,舰队陷入岸炮和开原水师夹击之中,自顾不暇。 正是看清了这三点,朱河才敢如此托大,两门小炮就敢轰击两千多人的步兵方阵。 随着炮手校正炮击,后面几发全部命中。 四磅炮虽没有他兄弟十磅炮“方阵剃头匠”的美名,不过只要铁球砸入人群,便能至少带走五六个红毛夷的生命,给方阵造成一阵骚乱。 朱河大吼着让炮手不断发射,直到炮管变烫,不得不停下来。 他得意洋洋的举起远镜,开始清点炮击的成果。 “一、二、三····五十五,五十六。” 朱河脸色忽然变得凝重,火绳枪方阵丢下五十六具尸体,阵型竟然没有崩溃,甚至没有出现严重混乱。 红毛夷像是在平静等待死亡,扛着沉重的火绳枪,踏着一种奇怪的笛声,一步步朝朱河走来。 望着眼前这支十倍于己的庞大方阵,望着他们一往无前的气势。 朱河犹豫了。 他决定见好就收,赶紧撤回。 忽然,远处响起闷雷般的爆炸。 他连忙举起远镜。 一里只之外,红毛夷在地上固定那种奇怪的轻型火炮。 炮口微微上扬,对准自己。 “遭了!” 他连忙命令战兵散开阵型。 然而为时已晚。 一枚炮弹呼啸着从天而降。 四面迸射的霰弹在人群中溅起一阵血雾。 朱河耳朵像被刀子划过一般,火辣辣的痛。 举目四望,第一旗有四个战兵倒在血泊里。 “妈的!” 朱河骂骂咧咧,颤抖着举起远镜。 一里之外,方阵两翼竖起更多的火炮。 “快!撤!退回到山脚!” 他心里滴血,如果刚才炮手打完就立即撤退,便不会出现这样的伤亡了。 遇上这种火器犀利、战意强盛、兵力远超自己的对手,野战就是找死。 辅兵赶紧扛起尸体,跟着其他人往后退去。 朱河亲自带着三十名火铳兵殿后,他们且战且退,用22式燧发枪射击。 身边战兵一个接一个倒下,耳边响起迫击炮恐怖的轰鸣。 从没认过输的朱河,第一次感觉深沉的绝望。 ~~~~~~ 轰!轰! 最后一艘燃烧着的盖伦舰,在开原水师的围攻下,船体终于四分五裂,龙骨发出令人胆寒的吱呀声,仿佛一头濒死巨兽缓缓沉向海底。 弥漫在对马海峡上的白雾硝烟终于开始消散。 破碎的船体和死尸浮浮沉沉,连绵数十里。 夕阳冲出云层,平铺在狼藉一片的海面上,最后几艘幸存的平甲舰被夕阳映照,仿佛被披上了层红色的战袍。 龟船、朱印船、海盗船,小心翼翼蜷缩在平甲舰周围,如同狼群胆战心惊迎接首领归来。 刘招孙坐在飞龙号甲板上,周围簇拥着一众开原将官。 那杆一丈七尺高的总兵大旗和这艘旗舰一样,已是千疮百孔,却还在夕阳海风中猎猎飘扬。 平辽侯揉了揉自己发红的眼睛,不知沉默了多久,才终于抬头望向跪在身前的红毛夷。 他朝东印度公司的几位董事挥了挥手,语气平和道: “回去吧,把你们在东方的经历告诉给更多的人,或者回到雅加达,卷土重来,找大明复仇。 “风里雨里,本官在这里等你。” 站在大主教尼古拉斯身后的传教士听到这句话,微微抬头望向跪在甲板上的异教徒。 司祭弗朗西斯和同伴们举起了一根根烧红的烙铁。 这时,大主教接着道。 “东至日本,西至雅加达,南至澳洲,北至库页岛,都将是大明疆域。” 英国、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被按住头颅,法国和西班牙商会代表也被强迫跪地,聆听大主教最后的审判。 传教士佛朗西斯手举烙铁,对平辽侯划了个十字,指着跪在地上的红毛夷,用流利的英语宣判道: “大明太师、上柱国、建极殿大学士、兵部尚书、辽东总兵官、朝鲜总督、平辽侯、东方大主教,宣判尔等流放之刑,今生永不得再踏入东方疆土!” 说罢,传教士举起烧红的烙铁,挨个在俘虏额头留下忏悔印章。 “这是大主教的祝福,希望你们铭记并感恩,阿门。” 火红的烙铁镶刻在异教徒肌肤上,周围升起焦臭的白雾,白雾散去,受刑者额头都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汉”字。 在殖民者惨绝人寰的哀嚎声,刘招孙抬头望向激战正酣的对马岛。 最后幸存的五名殖民先锋,被卫兵带上一艘装备好水和食物的快帆船,并被要求立即离开大明。 ~~~~~~ 康应乾忧心忡忡道: “红毛夷船坚炮利,这次只是出动商队就让开原伤筋动骨,我军侥幸战胜,平辽侯如此这般羞辱,不怕他们往后来报复?” “怕,所以要打疼他们。” 幕府末期,英国军舰兵临萨摩藩,要求日本人赔偿巨额军费(萨摩藩武士因故杀死了英国商人)。 在鹿儿岛,岛津家和英军硬刚,用岸炮与皇家海军对轰,最后竟不落下风。 此事发生在明治维新之前,鹿儿岛海战给英国人留下了极深刻印象。 日本因此才避免了和满清一样的命运。 “你们以为向他们示弱,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吗?” 平辽侯沉默片刻,环顾众人。 “大炮是用来做什么的?” 众人面面相觑。 开原军太过好战,很多人已经开始感到不安。 三十磅舰炮发出的轰鸣声打断众人思绪。 大家随平辽侯朝远处夜幕望去。 夜幕下的对马岛海滩如同地狱。 各式火炮火箭如同军事演习般在登陆雇佣军头顶爆炸,燃烧。 两千雇佣军在己方舰队覆灭后朝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 一支顽强的敌军步兵在前方死死挡住他们去路。 上百艘敌舰如幽冥般从海面飘来。 它们停靠在距离海岸几百米位置,对着滩涂上的各国雇佣军疯狂炮击。 刘招孙回过头,神色平静道: “大炮是用来丈量国土的。” “这是红毛夷普鲁士丞相说的原话,本官也赞同。现在,我要把这话还给这些欧洲强盗。” 正文 第331章 废藩置府 天启二年三月,平辽侯率开原水师全歼四国舰队于对马岛海域。 此战共击沉、俘虏敌舰五百六十艘,其中,俘虏盖伦舰十二艘——不过大都破损不堪,只有两艘还能行驶。 击毙红毛夷水手和雇佣军一万两千人。 俘虏敌军三千五百人,中间包括大批水手、船匠、以及职业军官。 工匠、医生、职业军官等专业技术人才被留了下来。 其他人被送往朝鲜元山挖洞开矿,忏悔他们在非洲、美洲对原住民犯下的滔天罪行。 平辽侯安排森悌、郑一官、裴大虎三人,给俘虏才宣讲开原的俘虏政策,劝说这些具备专业特长的红毛夷留下来效力。 经过裴大虎一番如沐春风“友好”劝说后,大部分俘虏都选择为平辽侯效力。 少部分顽固派死活不愿加入野蛮人的邪恶团队。 裴大虎无计可施。 最后,大主教的忠实信徒看不下去,亲自出手。 佛朗西斯下令将这些顽固分子单独关押,两天两夜不给他们食物和淡水。 弗朗西斯是葡萄牙人,也是大主教麾下最有权势的司祭,备受刘招孙信任。 据他本人说,他经常会给大主教讲述各类教义,大主教总能在这些关于主的神迹记载中获得新知识——用东方人的话来说是顿悟。 此刻,弗朗西斯来到他的几位欧洲同胞面前。 传教士左手握着杯圣水——据说是平辽侯喝剩的水——右手握着根烧红的烙铁。 “生存或者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各位绅士,各位先生,当你们在遥远的新大陆残杀生灵,把瘟疫和恐怖带给当地土著,杀害女人,婴儿时·······你们的神却没有惩罚这种魔鬼行为,可见他不是称职的!” 弗朗西斯语气激动,一头红发轻轻甩动,额头也变得发红,仿佛随时就能得到神的启示。 “所以,你们需要新的神,神会用烙铁,而且会把它伸向最敏感部位,按照你们的教义,这种印章会让你们死后下地狱。” 一位皇家海军军官被绑住双手,望着烧红的烙铁伸向自己两腿之间,顿时像发疯似得大喊大叫。 “Asshole, stop!I surrendered!(混蛋,住手,我投降!)” 传教士见这位异教徒已有悔改之意,脸上露出慈父般的笑容: “皈依大主教尼古拉斯战神,放弃从前的荒谬信仰,就可以不必接受独特的印记,能吃到朝鲜美食——Korean cold noodles(冷面)!” 这群被饿两天的红毛夷听到这话,立即露出渴望食物的表情。 连最顽固的俘虏也屈服于自己的胃。 最后,所有人高喊着放弃旧信仰,迎接新生。 “司祭大人,您的手段不比锦衣卫差,您,应该去东厂发展。” 森悌望着佛朗西斯,充满欣赏。 佛朗西斯礼貌的笑了笑。 和宗教裁判所徒持续千年的折磨虐待相比,东厂西厂那点手段未免太小儿科。 “您认识沈炼吗?他就是从东厂出来的。” 森悌感觉很惋惜,若非红毛夷担任司祭,他真想把此人拉到自己麾下,去做副总训导官。 一群俘虏接过冷面,在卫兵监督下,狼吞虎咽吃起来。 弗朗西斯见状,大喊制止。 卫兵立即一拥而上,用棍棒刀鞘劈砍冒失的异教徒。 “先生们,尽管你们已被饿了两天,但是,像这样不尊重餐桌礼仪的行为,是绝不能被允许的。来,请跟我一起向大主教祷告,” 在卫兵的棍棒伺候下,俘虏们停止争抢朝鲜美食,一起抬头望向这个变态的葡萄牙传教士。 “以主之名,仁慈勇敢慷慨正义善良英俊的大明太傅兼兵部尚书,太极殿大学士,平辽侯、辽东总兵官、驻朝总督兼征夷大将军、东亚教区区长尼古拉斯·战神刘,感谢您赐予我这顿美食,阿门。” ~~~~~~ 平辽侯下令将五名东印度公司高层放回,临走时给他们留下新朝的印记。 这种炮烙酷刑的初衷,其实是美好的。 等到若干年后,欧洲冒险家们带着海军扬帆而来,再次与开原军遭遇,开原军的“汉”字大时,一定会给强盗们留下深刻印象。 缴获各式白银金币货物价值近千万两。 更重要的是,从长崎至澳门沿线所有贸易据点,现在都将被开原军接手。 如果不出意外,欧洲人盘踞的马尼拉、雅加达等殖民据点,很快也将被平辽侯攻占。 当然,意外总是有的。 对马岛海战,开原水师伤亡同样惨重,三千五百人和四十艘主力舰,全都沉入对马海峡碧波之下。 水师最后活着的不到两千人,战舰也都损失殆尽,只剩最后十艘主力舰和一些福船朱印船。 好在九州和釜山等地的造船厂已被控制在自己手中。 平辽侯眼下资金雄厚,不缺水手,又有欧洲俘虏提供的造船技术,打造一支全新的海军,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对手就没这么好运了。 此战令英国、荷兰东印度公司濒临崩溃,法国和西班牙在远东的商业将会就此停止。 自从地理大发现后,欧洲人一路所向披靡,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从没有吃过这样的大亏。 以英国东印度公司为例,九名掌握最高权力的董事,一下子死掉三个,吓疯了一个。 职员伤亡更是惨重,损失超过千人。 三月份,日本九州被改制为汉东承宣布政使司,由北向南划分为三府,分别为兴国府、宣威府、定南府,由康应乾、岛津忠恒、袁崇焕分别担任知府。 按照战前承诺,对马岛被并入朝鲜,据说这个岛屿也是自古以来都属于朝鲜的。 这次东征,朝鲜国总共出兵三万,伤亡近半。 平辽侯以太上皇自居,兵援引万历援朝后明国协助朝鲜练兵的事例,要求朝鲜国王同意自己派兵入驻平壤、汉城、釜山等地: 用以“协助朝鲜练兵。” 李倧只得含泪答应。 这样以来,开原军对朝鲜的控制渗透,终于更进一步。 在过去几年时间,穿越者一直没有放松对朝鲜的控制。 从义州到釜山,贸易公司开设的商铺已超过一百家。 这些商铺除了攫取商业利益,还肩负着情报刺探、收买朝鲜将官等任务。 征服日本后,各藩设在釜山的商铺会馆在第一时间被开原商铺接手。 简单来说,朝鲜的经济、军事,人事已基本掌握在刘招孙手中。 以开原体系越发膨胀的实力,再加上刘总兵个人在朝鲜的人脉和影响。 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换掉国王李倧。 不过,直接占领还是成本太高。 半岛既没有可供耕种的大片土地,又没有丰富的金银矿。 现实是,朝鲜民生凋敝,举步维艰。 至少从目前看来,这块地方还是个沉重负担。 所以,继续代理人存在,无疑是最好的模式。 ~~~~~ 康应乾的忧虑不无道理,突然遭受这样的损失,英法国王会不会一怒之下,派海军远征,前来报复。 康应乾不知道,孙传庭不知道,穿越者本人也不知道。 刘招孙对西方人的思维方式并不理解。 后世他所在的世界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瘟疫。 全球应对疫情,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然而西方人总能对防疫提出令人惊奇的观点: “不能因为害怕死亡而放弃生活(抗议封锁隔离)” “我们都要死,我想要现在快乐的活着(抗议疫苗接种政策)” 所以,不能用正常思维猜想他们。 刘招孙懒得多想,他要赶紧回国了。 欧罗巴人的这波殖民浪潮被暂时击退。 朝鲜日本控制在手中,接下来,平辽侯的精力,需要转回到大明了。 三月二十七日,朝鲜釜山。 在朝鲜国王李倧和一众官员的目送下,开原舰队缓缓驶离釜山港口,劈波斩浪,向西驶去。 康应乾和袁崇焕被留在汉东省。 汗东省刚刚建立,百废俱兴,需要两位干臣镇守。 一起留下的还有近卫第七军、近卫第八军全部,以及两千五百名朝鲜兵。 刘招孙躺在顶层甲板阁楼太师椅上,静静眺望大海。 他刚在外面听完弗朗西斯啰嗦——讲述主降人间的奇迹——每次这样的讲义都听得刘招孙昏昏欲睡。 此刻,窗外吹来阵阵清风,沁人心脾。 三月尾的朝鲜海不冷不热,温度适宜。 阁楼内布置颇为雅致。 两个丫鬟站在门口服侍。 刘招孙收回目光,捧起一杯汉东省特产的樱花茶,另一只手搂在金虞姬腰际。 两人耳鬓厮磨,聊起朝鲜风物美食。 “听说朝鲜冷面很好吃,可惜老宋头说我体寒,不能多吃……” 某一刻,他感觉自己成了人生赢家。 下一秒,回头望见小肚微微隆起的张嫣正看向自己。 张雨荷目光炯炯,仿佛是刚赢到钱的赌徒。 刘招孙心里咯噔一下,思绪又回到现实。 正文 第332章 要文斗,不要武斗 天启二年(1623年)三月,大明内外,局势风云变化。 除了穿越者征服日本、逼退欧洲殖民者这样的大事,周围还发生了下面几件事情: 一、十六岁的天启皇帝朱由检趁刘太师远征倭国之机,在京师突然发难,以“靖难除贼”的名义,下诏天下兵马进京勤王,联合勋贵、京营、五城兵马司,以及对开原心怀不满的大臣,悍然将大明太傅、兵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平辽侯、辽东总兵官、驻朝总督、汉东承宣布政使、亚洲教区大主教尼古拉斯·战神的岳父杨镐逮捕下狱。一起被抓的还有一品诰命夫人杨青儿,以及留守京城的大批民政官员,只有章东、刘兴祚带着几名蓑衣卫逃出生天。 二、蒙古帝国末代大汗孛儿只斤氏·林丹巴图尔,也就是虎墩兔,在喀喇沁与王增兵率领的开原骑兵展开第三次会战,三万部众全军覆灭,接着,林丹汗被他的仇家——十二岁的科尔沁大汗布木布泰赶出了草原,逃往青海,从此失去草原共主地位。据目击者反映,虎墩兔仓皇逃命时,跑得比真兔子还快。 三、奢安之乱的罪魁祸首,土司兵首领奢崇明,率叛军即将攻入成都时,忽然被一片遮天蔽日的“流星”击中,土司兵伤亡惨重,奢崇明被人直接当场毙命。这种从天而降的流星当然不是什么大召唤术,而是开原军的新式火箭。奢崇明死后,其女婿樊龙、部党张彤为争夺权力,发生内讧。近卫第三军军长王二虎、四川巡抚朱燮元、石柱总兵秦良玉、四川总兵杜文焕趁机将其剿灭,祸乱西南两年多的奢安之乱,就此平定。 四、大明湖畔的张雨荷,以自己和四个月孩子的性命要挟,终于顺利上位,得到了三品诰命夫人的名分。她也因此成为继杨青儿、金虞姬之后,平辽侯的第三个女人。从此,三个天南海北本不相关的女人命运纠缠在一起,将在刘招孙周围开启一段步步惊心的宫斗大剧。 五、不知火山惠然法师和他的一群狂热信徒,从兵荒马乱的江户城逃出后,返回不知火山,在不知火山,众僧侣遭到一群身份不明的武士袭击,伤亡惨重。惠然法师在杀死五人后,终于寡不敌众,他漫长无期的人生即将抵达终点。一位朝鲜将军向惠然逼问出了少女被囚禁的位置,另一位来自大阪的武士,将妖僧投入火中,看着他妖僧被大火吞没,确定他不会再复活,才满意离去。 ~~~~~ 菲律宾海。 装载有102门舰炮的千吨级战舰“海上霸王号”,不顾海面每小时45英里的风速,扯满风帆,加速朝马尼拉驶去。 布朗将军放下远镜,抬头望了眼狂风骤雨的天空,在胸墙划了个十字,然后转身走向二层甲板。 糟糕透顶的天气,变幻莫测的水文,这位五十二岁,战争经验丰富的海军军官早已见怪不怪。 在二层甲板,他看到了那个刚刚被救起的肥肥胖胖的英国东印度公司董事。 前年夏天,在伦敦王宫一次酒宴上,布朗将军和鲁普雷希特·科伦有过一面之缘,不过现在他已经记不清了。 詹姆士国王刚刚登基的时候,布朗将军从英国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毕业,很快成为帝国最优秀的海军军官。 后来,他在大西洋北部参与了那场针对西班牙无敌舰队的作战行动,因为自己的指挥失误,导致舰队遭受不必要的损失,于是他被排挤出皇家海军权力核心,调往马尼拉,维护不列颠在远东的商业利益。 直到半个月前,布朗将军接到长崎商会的求援,要他率领马尼拉所有力量,参加对野蛮人的讨伐战争。 生性机警、注重观察战场形势的英国海官并没有贸然调集人马,而是乘坐“海上霸王号”,先来一探究竟。 海上霸王号发现董事鲁普雷希特·科伦时,场面颇为恐怖。 常年在马尼拉热带地区养尊处优的科伦老爷已是蓬头垢面形若槁木,瘦的像跟船桨。 英国董事的同伴都已死去多时,正躺在帆船甲板上,任由风吹雨淋和海鸥啃食。 “布朗将军,我们距离野蛮人国度还有多少英里。” 鲁普雷希特·科伦从一块草席上挣扎站起,急切望向海上霸王号舰长,渴望复仇的热火在他眼中熊熊燃烧。 一脸风霜的布朗将军不为所动,望了眼风雨如晦的海面,摇头道: “科伦先生,我们不去中国海,我们正在返回。” “什么?!布朗将军,野蛮人正在屠戮文明正直的绅士,你想要袖手旁观吗?” 科伦暴跳如雷,指着布朗将军咆哮。 因为野蛮人在日本各藩和对马海峡的暴行,英国东印度公司在远东的商业全线崩溃,科伦的董事职位也将不保。 作为这次“四国惩治野蛮人”行动的主要组织者之一,他会接受东印度公司的全面调查,面临巨额罚款,并以渎职罪在监狱渡过余生。 除非,科伦能击败野蛮人,挽回已经造成的损失。 布朗将军再次拒绝英国董事的请求,当得知这些野蛮人不仅侵略日本,抢夺货物,还敢篡改教义,玷污神圣宗教,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布朗将军决定先返回伦敦,将此事详细禀告给国王和首相,最好能够联络法国人和其他欧洲亲戚,再次发动一场针对异教徒的扫荡行动。 这或许将是中世纪之后,又一场浩浩荡荡的十字军东征。 “科伦董事,按照您的复述,我认为以不列颠王国当前在远东的实力,尚不足对这位,平辽侯,进行报复行动,我们的舰船已经损失殆尽,我们在马尼拉的步兵有限,很难对他们造成威胁。” “作为一名军官,我不会让我的士兵去送死,更不会让他们为了金钱去送命。科伦董事,请你好好休息,返回马尼拉后,公司监理会重新评估你的请求。” ~~~~~~~ 天启元年三月,王增斌受平辽侯将令,率开原骑兵增援科尔沁部,扶持年仅十一岁的布木布泰。 林丹汗获知情报,立刻召集部将准备抵御。 起初,他欲率军撤至漠北喀尔喀,伺机展开反击,然而喀尔喀的三位大汗素日与他不和,此刻并不打算伸出援手。 无奈之下,林丹汗率领十万部将与四千开原骑兵在漠北激战,结果一战即溃,十万部众逃走的只有三万人。 林丹汗率残兵继续向西奔逃至库赫德尔苏,又渡黄河前往达鄂尔多斯。 开原骑兵紧随不舍,五月,王增斌进驻呼和浩特,得知林丹汗早已南渡黄河而去,开原军望尘莫及,王增斌下令停止追击,大军折返。 这位北元末代皇帝林丹汗,蒙古帝国创立者成吉思汗的嫡系后裔,达延汗之七世孙,黄金家族的成员,自此一蹶不振,彻底退出草原,失去了草原共主的地位。 开原骑兵主力在击溃林丹汗后,继续帮助布木布泰扫灭了周边其他几个小部落实力,科尔沁实力得到增强。 天启元年九月,十一岁的布木布泰在科尔沁王庭举行仪式,正式继承父亲汗位,成为蒙古草原历史上第一位女大汗。 此后,科尔沁、喀喇沁、土默特三足鼎立,相互制衡,成为平辽侯控制草原的三大支柱。 ~~~~~ 天启二年四月初,满脸征尘的平辽侯率大军抵达天津港码头,在这里,他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吕同知。 瘦了不止两圈的吕同知诚惶诚恐跪在平辽侯面前,靖难之后,康应乾建议直接将此人斩杀,刘招孙对其网开一面,在言官的弹劾下,吕德民现在被降为一个小小百户,不过好歹保住了条性命。 刘招孙望着张家湾码头攒动的人头,一眼便认出了躲在一众巡抚、海防道、御史后面的吕德民。 “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以前开罪了平辽侯,又受阉党许显纯蒙蔽,差点害了平辽侯夫人性命,下官最该万死。” 刘招孙俯身望向吕德民,问他道: “吕同知,你为何如此消瘦?” 吕德民胆战心惊回道: “回刘太师,下官这些时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刘招孙大手一挥,盯着他眼睛道:“当日天津港的事情,本官听沈百户他们都说过了,你是被逼无奈,本官不会杀你。” 吕德民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听闻你舅舅病死之后,你便被人罢官,还受到京官们攻击,你以前做过的那些破事儿,本官不去追究,你手否愿意为本官做事?” 吕同知连忙跪下磕头,泣不成声道: “下官该死!下官再也不敢做那些买卖了,求平辽侯给本官留条活路!” 吕同知两次丢失货物,上次又连累烧了天津武库,虽然他舅舅一手把事儿压了下来,但各路债主却天天找这胖子要钱,尤其京师那些大官,逼得吕德民倾家荡产,一年下来,官儿也丢了,老婆小妾也卖出去了,自己瘦了不止三圈。 平辽侯朝吕德民望了一眼,沉声道: “本官想交给你一个差事。” 吕德民不等刘招孙说完,便磕头谢道: “下官一定全力而为。” 刘招孙指向南方,微微笑道: “此去南方八千里,有个大岛,名曰澳洲,岛上现在有很多红毛夷,本官准备把他们抓回来,卖到江南,你在南直隶人脉众多,到时候你要给本官出力。” 近卫军战兵迅速击败前来勤王的几支边军,其中包括宣府、山西的两支精锐。 京营不战而降,再次打开大门放开原军入城。 京师叛乱的始作俑者李明睿在开原军入城后便上吊自杀,留下一封檄文,号召大明士绅,继续与刘贼血战到底。 ~~~~ 天启二年四月初八日,皇极殿大殿。 在开原战兵的威胁下,文武百官分列大殿两侧,忐忑不安望向站在皇上旁边的刘太师。 天启皇帝身边的宫女太监全被换了一波,都是些生面孔。 皇帝还没开口,大殿上已吵成一片。 马士英带着一众开原文官吵吵嚷嚷。 森悌指着面前几位勋贵,气急败坏道: “你们这群禽兽!比禽兽还要禽兽!平辽侯正在倭国冲锋陷阵,和红毛夷杀得气壮山河,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竟敢在他背后捅刀子,竟敢把杨大人和他女儿丢进镇抚司诏狱,你们摸摸自己胸口,你们还有良心吗?” 刘招孙清了清嗓子,大声道: “诸位同僚,要文斗,不要武斗,不要坏了文官的和气。” 马士英听到平辽侯喊叫,立即撸起袖子,一胳膊肘抡到身边一名勋贵头上。 “都愣着干嘛,平辽侯说了,要文斗,就是要我们文官战斗,赶紧动手!” 正文 第333章 传统艺能 天启二年四月初八日。 早朝未散,皇极殿上忽然陷入混乱之中。 开原官吏对勋贵京官拳打脚踢,下手狠辣,众人一起在少年天子面前上演了出惊心动魄的全武行。 开原皆精兵强将,自萨尔浒时便所向披靡,实乃天下强军,这一点大家都已毋庸置疑。 然而,刘招孙麾下那些文官的战力,到底如何,一直没有机会进行验证。 不过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是时候展现验证乔一琦孙传庭谢阳他们的真正实力了。 考虑到朝堂群殴是大明文官的传统艺能,所以大家下手都没留情面,狠命朝对方要害招呼。 眼前惨烈的场面,让人们认识到,平辽侯麾下,不仅武将骁勇善战,连文官也是武德充沛不遑多让。 忽然,平辽侯上前一把攥住天皇白皙小手,吓得朱由检尖叫一声。 两边侍立的宫女太监却像没看见没听见一般,全都站在原地不动,远处值班御史、大汉将军,此刻都把皇上当成了空气,只是呆呆望着群臣斗殴。 朱由检抖成筛糠,眼中充满惶恐愤怒。 “刘····刘爱卿,你要作甚?侍卫每(们)快来救驾!” 朱由检努力想要挣扎,然而去呗武夫铁钳般手指紧紧抓住。 刘招孙对少年天子微微一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陛下勿忧,有臣在,陛下勿忧!” 勿忧当然是扯淡。 耳旁传来大臣们的惨叫声,不时有鲜血飞溅五步之内。 朱由检眼前呈现的画面,比浑河战场还要惨烈。 一个身材瘦小,操着粤语强调的文官,取下自己发髻上簪子,俯身对倒地不起的遂安伯一阵乱捅,像极了勤劳插秧的老农。 一个身材高大、陕西口音的文官抡起上朝用的芴板,对着兵马司主官的脑门奋力砸下去,直到芴板碎裂,花白色的脑浆崩出。 平辽侯神色平静,眼前这血腥一幕,便是开原文官们对京官勋贵展开的报复行动。 在过去的半个多月时间里,留守京师的开原文官被朱由检一网打尽。 除了杨镐、杨青儿、谢阳这样的重要人物,需要留下来作为人质,威胁平辽侯,所以没被伤害。 其他开原文官,都是先被乱兵围殴之后,再去镇抚司走一遭,肠镜各类酷刑,短短半月,两百三十多人,便只剩下一半。 康应乾去年考掠时使用的手段,现在被那些京官们加倍用在了开原官吏身上。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是开原的法则。 所以才有了这场朝堂围殴。 惠安伯张庆臻、南和伯方履泰、遂安伯陈长衡倒地不起,被几百双官靴踩碎脑袋,当场魂归极乐。 除了这三位“靖难除贼”的始作俑者,京营李都督、五城兵马司向指挥使,也被当场打死。 半个时辰后,十二名勋贵大臣被乔一琦等人打死。 内阁首辅叶向高,司礼监秉笔太假王承恩等大佬纷纷站出来表示,惠安伯等人挑拨君臣,祸国殃民,暴死朝堂,也算罪有应得。 平辽侯攥紧天启皇帝衣袖,请求圣上宽恕并封赏参与此事的开原官员。 朱由检与李明睿等人精心筹划两月的靖难行动,竟然在短短一天时间里,就被开原军破坏。李明睿自杀殉国,勋贵死难过半,京官纷纷投向平辽侯。 最后呈现出的这样的结果,让少年天子感到彻底的绝望。 “皇上乾刚独断,英明神武,当能明辨忠邪,拨乱反正,这些乱臣贼子扰乱京师,残害百官,罪有应得,陛下当封赏有功之臣,不可使臣工寒心。” 刘招孙目光炯炯望向朱由检,平静祥和的语气中透露着渗人的杀气。 朱由检神情涣散,无心也无力再和这位权臣周旋,无力的点点头,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平辽侯拍了拍手,满身是血的乔一琦立即上前,从怀中掏出两份写满人名的名单。 刘招孙接过一张名单看了眼,左下角处还有斑斑血迹。 “皇上,这是本次随臣出征倭国,力战红毛夷的将士名单,臣奏请皇上按功封赏。” 宫女恭恭敬敬接过名单,将名单呈递给天启皇帝。 不等天启皇帝发话,平辽侯又递来一份名单。 “启奏皇上,这是本次平定李明睿一干乱臣贼子,守卫京师的文官名单,请皇上按功行赏·····” 宫女将两份封赏名单双手递给皇上,朱由检挥了挥手,看都不看,面无表情打扫: “准奏,按功封赏,退朝。” 四月八日血腥早朝终于结束。 然而开原军的报复行动并没有就此结束。 四月初十日,领导谋划“靖难除贼”的内阁次辅朱国贞被以谋逆罪斩首,家产抄没,家眷流放开原。 经沈炼章东等人盘查审讯,京官之中,牵连此事者超过百人,五品以上官员有三十七人。 四月十二日,刘招孙上疏,只惩处首恶,“对胁从官吏,皆从轻发落。” 四月十三日,天启皇帝下诏,加封刘招孙为护国公,升上国柱,诏书不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天启二年的京城变乱,至此终于告一段落。 原本人心惶惶,担心再次遭受兵祸的京师百姓,在听闻此事后,纷纷对开原军感恩戴德,将平辽侯比作力挽狂澜的大救星。 和全世界所有首都市民一样,大明京城内居住的百姓极度关心政治,然而又对权力顶层的争权夺利漠不关心。 老百姓关心的,永远都是那些据说来自紫禁城某公公某御史的小道消息,比如: 天启皇帝当众被平辽侯打耳光了;开原军要报复屠城了;平辽侯要求百姓都信教啦;以后不能吃牛肉啦! 类似这样的小道消息满天飞,对底层百姓来说,真假难辨。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每次类似谣言正式传播之前,京师的米价煤价菜价各类物价,都会像长了翅膀似得一路疯涨。 让很多原本都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说,京城百姓才是真正关心政治的人。 说到这里,必须要插播一下三、四月份,刊印发行于京师各街道的官府邸报(类似后世的报纸) 以下是天启二年三月初八日之后的官府邸报标题摘录,先将其翻译为白话文。 如有雷同,全部属实。 一、来自扶桑荒蛮之地的禽兽在釜山港登陆。(三月初八日) 二、不可明说的乱臣贼子向威海卫逼近。(三月十八日) 三、十恶不赦的开原叛贼进入天津。(三月二十三日) 四、刘招孙占领通州。(三月三十日) 五、平辽侯接近左安门(四月初一日) 六、大明太傅、兵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平辽侯、辽东总兵官、驻朝总督、汉东承宣布政使、亚洲教区大主教尼古拉斯·战神于今日顺利返京,百万仕民箪食壶浆喜迎王师!(四月初八日) 正文 第334章 金陵十三钗 平辽侯东征倭国,开疆拓土,建安东省。结盟蒙古,平奢安之乱,得靖难之功,因战功赫赫,加封为护国公。 麾下一众将官皆得封赏。 孙传庭成为新任辽东经略,乔一琦进入内阁,接替赵士祯,成为新的户部尚书。 留守开原的官吏分批入关,被补充进大理寺、镇抚司、户部等衙门。 而王化贞、袁可立、王在晋等一众大佬,也被紧急调往京师,或是官复原职,或是破格提拔,几乎全部进入内阁,掌握了六部衙门的权力。 就这样,平辽侯用他自己的方式,迅速控制大明的权力中枢。 北京城的内外防务,也被开原军全面接手。兵马司和京营的将官都被换了一波,凡是参与过朱由检叛乱的将官,都被流放边地。 事情发展到这步,连不谙世事的徐霞客也能看出来,护国公篡权夺位的步伐,越来越快了。 天子制爵禄,凡公侯伯子男五等。 公就是公爵,仅次于王爵。 不过,护国公可不是什么普通爵位。 从秦汉到满清,中国两千多年历史上,从没有任何一人被封为护国公。 全世界唯一被封为护国公的,是将查理一世送上断头台的奥利弗·克伦威尔——此人是奥利奥·克伦威尔的哥哥。 顺带说一句,这位奥利奥·克伦威尔上尉,现在已经投降护国公,此刻正在朝鲜元山铁矿接受为期两月的劳动改造。 总之,加封护国公后,刘招孙已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身兼大明护国公、朝鲜总督、日本承先布政司、亚洲教区大主教等身份,控制辽东、山东、蒙古、北直隶各地,距离登基称帝,只剩最后一步。 不知不觉,他已成大明乃至整个亚洲最有权势的人。 “本官对权势和女色从不感兴趣。” 这是护国公平日经常对身边人说的话,就像后世某首富常常说自己对钱不感兴趣一样,让人觉得未免有些矫情。 不过,有些话,如果说了无数遍,最后连自己都会信的。 ~~~~~~~ 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既是天启皇帝朱由检的心腹,也是护国公刘招孙安插在宫中的细作,是个标准的双面间谍。 王承恩今年不过才十六岁,字也认得不多,然而看风头的眼力劲儿却比好多京官还要厉害。 皇上令王承恩逮拿杨镐父女,王公公只是将两人秘密软禁。 估计把这对父女送到诏狱,也没人敢收。 须知平辽侯为了朝鲜小妾,冲冠一怒灭了辽西祖家,差点把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原主吴三桂他家灭门。 若是动了平辽侯正妻和岳父,这武夫发起怒来必要屠灭司礼监和镇抚司。 况且天启皇帝几斤几两,外面的人不知道,这些太监公公们都是门儿清,所以从最开始他们就阳奉阴违,只把脏话黑活儿推给京官和勋贵去干。 天启皇帝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不及弱冠之年,对底下人的所作所为一概不知,直到开原军兵临城下,京师重新为刘招孙控制,他才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人,早已被平辽侯收买控制。 开原军返回京城的当天,王承恩便派人将杨镐父女送回张府旧邸。 所谓张府,指的是万历首辅张居正留在京师的豪宅。 天启元年靖难之役后不久,这座京师最有名的豪宅,便被当时刚刚登基的朱由检赐给了平辽侯和他家人。 ~~~~~ 天启二年四月十二日,刘招孙漫步于张居正旧邸,这里很快将被改名为护国公府。 孙传庭、乔一琦、王化贞、袁可立等人随行左右。 裴大虎、沈炼带着卫兵在周围护卫,长廊假山之间,遍布手执利刃的中军卫队卫兵。 这些年来,刘招孙灭后金、灭辽西、平白莲、征日本、战红毛夷,一路攻城略地,屠戮甚重。 死在刘招孙手上的人,据不完全统计,已超过十万。 所以,刺杀护国公的人,已经从法国巴黎排到了新大陆的新尼德兰(纽约)。 众人簇拥护国公走过宅园幽深的长廊,刘招孙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仍旧没有抵达他的目的地——杨青儿所在的厢房。 张府宅园建筑设计为晚明时期典型的江南园林式豪宅,富丽堂皇,极尽奢华。 雕梁楼阁选用的木料皆为名贵的紫檀、楠木、花梨、南洋杉和中国榉。 走在长廊里,身边四周弥漫着淡淡的紫檀木香气。 众人好不容易走到长廊尽头,向左一拐,便步行至一亭台之下。 “爱晚亭。” 刘招孙抬头望见亭台牌匾上行云流水的三个朱漆大字,正倚交错,开开合合,别有一番风骨。 爱晚亭下是一方碧水,池水中立着一片太湖石,但见形状各异,姿态万千,通灵剔透。堆砌之精巧,规模之浩大,便是在江南,也是罕见。 “护国公,可知此匾为何人所题?” 众人边走边欣赏园林,只听乔一琦抑扬顿挫问道。 刘招孙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 “除了张江陵,还有何人?” 乔一琦自持游历甚广,见众人都不知道,便露出得意之色,摇头笑道: “张居正死后,神宗皇帝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如何会留下他的字?这宅子万历十年之后便被皇帝收回。” 刘招孙急着去见夫人杨青儿,没空和乔大嘴扯这些闲篇,只得敷衍道: “不是张居正写的,那是他儿子?” 乔一琦大笑,也不再卖关子,连忙揭晓答案: “便是神宗皇帝本人。万历十年张太岳五十八岁寿辰,心力憔悴,屡次上疏皇帝,要求归隐,万历不允,赐给他这个牌匾,取自唐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寓意是让他老骥伏枥····” 马士英站出来插话道: “哈哈,这牌匾上的朱漆还没干,当年七月,张太师便魂归极乐,张家如此豪奢,最后竟被活活饿死了几十口人,哎。” 孙传庭喟然长叹:“听闻神宗皇帝冲龄践祚,张太岳改革国事,还要兼任帝师,经常辅佐小皇帝功课,一次抽查诵读《尚书》,小皇帝有一字读错,张居正雷霆大怒,吓得宫中无一人敢言。” 刘招孙心里咯噔一下,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张居正五十八岁就死了。 若是让这位改革者再晚死个几年,让考成法和一条鞭法继续推行下去,让戚继光继续留在蓟镇带兵,让······晚明历史不知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至少,万历援朝战争和后面萨尔浒之战的结果,会有很大不同。 望着眼前富丽堂皇的府邸,物是人非事事休,穿越者一时感慨万千。 这些天刘招孙对天启皇帝所做的种种,步步紧逼,变本加厉,比起张居正,平辽侯的专横跋扈超过百倍。 放眼历史,也只有霍光高澄和司马氏之流,只有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才能和自己媲美。 刘招孙忽然想到,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等自己死后,要么像张居正霍光那样,家族上下遭到清算,鸡犬不留,或者像西晋北齐那样,大权被人窃取,最后落得个国破家亡。 刘招孙挥了挥手,不去想这些烦心事。 路还是要一步步走,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接受自己现在全新的定位: 一个贪权好色的枭雄。 “听闻张江陵贪念女色,戚少保还给他进献过美姬,之前听义父说起过,不知真假。” 刘招孙本是随口一问,谁知众人立即表现出极大热情。 男人之间的聊天,永远少不了女人这个话题。 “护国公不知,张太师当年在京师,可谓尽搜美女,先后纳了十一房小妾,个个美若天仙,加上他的干女儿,正好十二位,号称“东门十二钗”。” 乔一琦自诩踏遍山河,见多识广,连忙兴致勃勃给穿越者普及张太师当年的风流韵事。 马士英冷冷一笑,脸上露出不屑之色,立即纠正乔一琦道: “打住打住,乔监军不要混淆视听,此乃道听途说之言,不足为信。根本没什么东门十二钗,是金陵十三钗!张府东边那片厢房,当年称之为金陵楼。十三个美姬都藏在金陵楼中,这第十三房小妾本个扬州瘦马,乃是秦淮花魁,戚继光花了八千两银子,才将她赎身····” 刘招孙当然不知这些内幕,听了瞠目结舌,忍不住道: “此话当真?他五十多岁的老头,哪有这般精力?” 众人一阵哄笑,这时,六十一的王化贞从袖中掏出一个花花绿绿的小瓶子,神神秘秘道: “护国公岂不知金刚散乎?可惜老康没在这里,当年他父亲便是靠这小瓶子引荐,才补了个台州知府的缺。” 马士英、王化贞、王在晋几个都是官宦世家出身,家族中不乏有张居正曾经的下属,所以聊起这段桃色新闻,明显更具可信度。 须发花白的王在晋此时精神矍铄,唾星飞溅,在护国公面前绘声绘色道: “当年我叔父在皇城做值班御史,曾随宣旨太监进过张府一次,据他老人说啊,那十三美人分住院内长弄中各楼,按序各占一室。据说到了晚上,侍女端上盛有各姬妾牙牌的银盘,张太师随手翻一个,侍女就按牌上名字叫这个姬妾侍寝,宛如皇上翻牌子一样·····” 这群大明精英官僚就张居正风流韵事扯个没边。 就连平日不苟言笑的袁可立、孙传庭也抚弄胡须,眼睛微微闭起,回忆起他们少时的一段段遥远往事。 沈炼在东厂时经常带番子出去抄家,类似眼前这样的豪宅,他早看得发腻。 沈炼将左妙晴带回京师后细心照料,女人的疯病渐渐好了很多。 每次看到左妙晴,沈炼便会想起诸多往事。 望着眼前这群还在聊秦淮风物的文官大佬们,沈炼神色平静,一言不发。 刘招孙听乔一琦第二十二遍聊起他当年在秦淮夫子庙偶遇佳人的事迹,终于忍受不住,向几位部下告了个辞,让他们继续沉湎在青年科考时的激情岁月中,自己带上沈炼裴大虎,朝诰命夫人厢房走去。 “吴霄林宇他们回来了?” 沈炼连忙道:“是,大人,他们刚到天津卫,这两日便能回京。” 眼前浮现出中军卫队和不知火妖僧大战的画面。 三人走了几步,裴大虎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 “刘侯爷,林宇斩了那妖僧脑袋,还把脑袋带回来了,金将军听一个倭人少女说,只要吃了这妖僧血肉,便可长生不死。” 正文 第335章 家有贤妻 护国公府邸三进院落,一间靠东的厢房内,鲸油灯噼里啪啦燃烧着,淡蓝色的灯火照亮整个屋子,投射出一品诰命夫人绰约倩影。 对权势女色并不感兴趣的刘招孙手捧奏疏,对着繁体竖字逐字逐句阅读。 靖难之后,刘招孙掌握奏章票拟批红之权,他的古文水准由此突飞猛进。 面对从全国各地发来的公文,他从刚开始时的完全不知所云,到现在阅读起来毫不费力。 诰命夫人杨青儿刚刚沐浴,此刻正坐在床前,含情脉脉望向夫君。 然而刘招孙却像木头人一样,对眼前这绝色娇妻,没有任何反应。 案头堆起小山一样的奏疏。 刘招孙抓起绥德州发来的塘报,怒气冲冲道: “钱!钱!钱!只会向朝廷要钱,向百姓要钱!张口就是两百万两救济银!” “绥德州两个县去年春天就有灾情,一直拖到现在才报,老百姓的赋税照征,一文钱都不少,逼死了多少百姓!天杀的狗东西!” “这群硕鼠,贪墨朝廷赈灾银,还不满足,又想来掏本官的银子,真是该死!怪不得最后逼出个李自成这样的人物。” 距离米脂县民乱已过去一年,贼首王二逃入深山,还没有抓到。 朝廷不断给陕西拨钱拨粮,各地形势却在不断恶化,流民蜂起,不断有逃兵驿卒加入。 现在不止是米脂,陇西、汉中、凤翔等地也是民心思动,草莽潜伏,随时都可能爆发。 刘招孙对陕西形势一直没有太多关注。 按说只是纤芥之疾,毕竟现在不用征收辽饷,百姓负担应该减轻了不少,而且这次东征之前,护国公还让内阁紧急划拨八十万银子运往米脂救灾。 没想到这纤芥之疾,渐渐发展成肘腋之患。 现在看来,那八十万救灾两算是打水漂了,现在或许已经藏在某些官员家中地窖里。 这陕西的水很深啊。 照这样再拖延下去,不等李自成出山,孙自成,钱自成就先蹦出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杨青儿已经来到刘招孙身后,见夫君怒气冲冲,她便默默给夫君揉肩捶背。 刘招孙调整好情绪,回头对杨青儿微微一笑。 “夫君日理万机,不可经常动怒。” 刘招孙伸了个懒腰,看了看窗外,黑黢黢的夜空遍布星辰,一轮下弦月悬挂西天。 “什么时辰了?” 杨青儿连忙道:“子时刚过。” 下午从司礼监又送来一千多份奏章,请求护国公御览批红,尽快批复。 东征倭国的这近半年时间,天启皇帝终于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尽管少年天子夙兴夜寐,拼命加班,还是上千份奏章被积压,据说有些省份的奏章已经被留中一个多月了。 如今护国公王者归来,重新操控大权,批改奏章的这件苦差事也由他继续做。 积压的奏章不乏一些救灾平叛的急务,耽误不得,所以护国公回到京师后便加班加点,不敢有一丝携带。 连来杨青儿这里,随身也带着奏章,从中午一直忙到现在。 “今天就到这里。” 刘招孙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想起自己坐在这座椅子上已经两个时辰没动,不由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像雍正那样,某一天被活活累死在奏章之间。 丫鬟芍药她们已经睡下,杨青儿自去给夫君盛了热水来泡脚洗漱。 刘招孙蜷缩在太师椅中休息,他仰着脖子,呆呆望着头顶燃烧殆尽的鲸油灯。 杨青儿推门进来的时候,他翻身从案头拿起个砚台大小的油壶,给灯台添了油。 噼里啪啦灯花翻腾,屋子里升起一圈淡蓝色的光晕。 刘招孙接过一张汤药泡过的手帕,敷在脏兮兮的脸上,顿觉神清气爽。 片刻之后,布满血丝的双眼也像滴了眼药水一般,恢复了目力。 杨青儿将一盆热水放下,又捧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夫君,先喝药,再泡脚。” 刘招孙取下手帕,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这吴又可给护国公开的药方——当归回逆汤,用以治疗刘招孙当年在赫图阿拉留下的寒症。 选用全当归、酒杭芍、北细辛、小木通、川牛膝等十七味药材熬制,只要是子时没睡,便须服用一碗,用以散寒利湿,驱风通络。 杨青儿已经给夫君熬制十多副了。 ” 双脚伸入洒满艾草的木盆,脚趾顿时被温暖环抱。 一阵暖意从脚底板蔓延冰凉的膝盖,接着上涌至全身。 刘招孙眯缝着眼睛,望向站在身边的杨青儿: “夫人真是贤内助,文才武学,书画琴棋,算数韬略,医卜星象,奇门五行,个个精通,连投壶也是高手。” “和金虞姬待久了,淫词浪调,真是脱口而出·····只是这些么,还有呢?” 刘招孙盯着杨青儿全身,细细打量一番。 “还有嘛,待会儿再说。” 杨青儿瞥了撇嘴,只见夫君忽然从奏疏中抽出一封,笑嘻嘻递给她: “今天最后一封奏疏,夫人给我读,读完就熄灯。” 杨青儿无语。 她诚惶诚恐接过信封,拆开后,柳眉微蹙,曼声读道: “琉球国王尚丰奏为逮拿南洋红毛夷督造战船事宜····” 琉球国王办事果然得力,开原大军帮助琉球复国,才半年不到,他们就开始建造战船,准备远征澳大利亚了。 刘招孙不信琉球有这样的魄力和财力,若是有,当初也不会被萨摩攻占了。 果然,只听杨青儿最后读道: “拳拳之心,可鉴日月,惟经费不足,与布政使臣袁崇焕毫厘必较,已措过银十万余两,汉东省百废待兴,数又不足,多方括借。但愿皇上宽以岁月,大发粮饷,平定澳洲·····” 说到最后,还是向朝廷要银子,把护国公当成了冤大头。 刘招孙呵呵一笑,正要再嘲讽琉球国王几句,忽然一阵幽香沁入心脾。 他连忙起身抓住杨青儿手臂,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身上闻来闻去。 “这是什么胭脂水粉,这么诱人,怎的从前都没闻过?” 杨青儿噗嗤一笑,将琉球国王的奏章仔细放好。 “前天谢司长送来的,说是商会今年的新款香水,龙涎香制成的。” 刘招孙大吃一惊,没想到远洋捕鲸队的业务已经拓展到了香水提纯。 “我怎么不知道?谢广坤从没提起。” 杨青儿知道谢广坤是谢司长的别名,虽然她不知道夫君为何称呼谢阳这个名字。 “夫君一年三百六十多日,三百日都在外面打仗,不是忙着攻城略地,就是忙着陪你的朝鲜美姬,哪有闲心过问其他人,捕鲸队三月份在蓬莱找到几百斤龙涎香,都运回了京师,这次商会不知要卖多少钱·····” 见杨青儿话里有话,刘招孙连忙嘿嘿傻笑。 所谓龙涎香,便是抹香鲸庞大肠道的分泌物,呈现灰褐色物状,含有麝香独特香味。 芬芳独特,价位不菲,堪比黄金。 据刘招孙所知,很久以前龙涎香就被人们作为高级的香料,即使到了后世,含有龙涎香成分的香水仍然是奢侈品的代名词。 “给他们银子了吗?” 杨青儿知道夫君脾气,连忙道:“当然给了,放心,是我的私房钱,平时外出采买,一文钱都不会少商会的。” 刘招孙满意的点点头。 两人坐在床头,四面相对。 刘招孙忽然发现,和半年前离开时相比,杨青儿出落得更玉立亭亭。 灯火之下,美人只穿着件抹胸内里,肌肤胜雪,娇美无比。 刘招孙将她抱在怀中,只觉杨青儿体型圆润,又比半年前大了许多。 果然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再加上杨青儿自幼受父母宠溺,也没有缠足,所以与这个时代大多数上层女子的病态美大不相同。 她出身江南,虽没有张嫣那般倾国之色,却是秀雅脱俗,一颦一笑自有江南美人的清灵之气。 想起前些时日杨青儿在京师受苦,刘招孙心中更生一丝怜爱,只是痴痴望向诰命夫人。 杨青儿见夫君已是动情,伸手轻轻给他褪去外面的官袍,一直脱到内里,忽然推开刘招孙,柳眉倒挂道: “听闻张嫣回来了,还怀有身孕,还是个男婴?” 刘招孙被撩拨意乱情迷,正要更进一步,突然听夫人质问,顿时脸色同时,口中如吃了黄连一般,半天回道: “夫人,那真是个意外,我给金虞姬也说过了,罢了,以后再不喝酒了,酗酒误事·····” 刘招孙还要再说,杨青儿已经俯身上前,将他嘴巴堵住。 “夫君刚才说我书画琴棋,算数韬略,医卜星象,奇门五行精通,天底下哪有这般厉害的人,不过啊,妾昨日才看了本医书,得了个求子的方子,看看灵不灵。” 说着,杨青儿披了件大氅,起身去吹灭鲸油灯。 屋内顿时寂静无声,窗外星移斗转,正是三更时分,皎洁月光穿过厢房西窗,刚好洒在诰命夫人身上,尽显柳腰花态。 刘招孙呆呆望着眼前倩影,直到杨青儿走到床边,一双晶莹澄澈的眼眸对向自己。 美人修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如一池盈盈秋水,浇落在刘招孙微微发烫的脸颊上。 刘招孙的呼吸也跟着起伏。 正文 第336章 黄册与内卷 “朱由检将你们父女软禁,本官不会饶他,等过些时日,便送他上路。” “啊,难道真要弑君不成?” 次日天色微明。 杨青儿刚和夫君一番温存,此时百媚千娇,脸色潮红,听说要送皇帝上路,不由惊得睁大了眼睛。 杨青儿眼眸虽不及张嫣那般魅惑众生,然而却是通透明亮,如一泓清泉,让他百看不厌。、 忍不住伸手捧住她脸颊,笑道: “夫人别担心,我又不是司马昭,怎会弑君?我让人寻了个极好的位置,安排朱由检和他兄长团聚。” 杨青儿毕竟是官宦小姐出身,小时没少读四书五经,虽是顽劣,然而骨子里还是儒家君君臣臣那些东西,听夫君说安排皇帝和先皇团聚,顿时花容失色: “夫君这是何意?” 刘招孙见夫人着急样子,知道她是在为自己,于是决定不再隐瞒。他笑了笑,从去年勤王入京,攻破北京城开始说起,一直讲到康应乾秘密掉包,将朱由校换成个东厂太监,烧死在乾清宫大殿里。 “所以,崇祯皇帝其实一直没死,章东、刘兴祚送他去了济州岛。现在,先皇和朝鲜光海君住在一起。光海君当年在萨尔浒差点害死我和义父,先皇对开原也充满敌视,所以让他们彼此陪伴。估摸着两人应该活得很好。等天启皇帝禅位,便把朱由检也送去朝鲜,让他们兄弟团聚。” 杨青儿知道夫君有很多事情瞒着自己,她倒并不在意,因为这些军国大事,夫君也不好拿来和自己一个女人议论。 她沉默可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一脸严肃,又对夫君道: “此事朝鲜国王知道吗?当初李倧还想杀你,若知道崇祯皇帝关在济州岛,借题发挥·····” 刘招孙挥手笑道:“他不知道,济州岛现在都是蓑衣卫和中军卫队的人,周围海域禁绝船只往来。” 杨青儿听了这话,才点点头,沉默许久,终于鼓足勇气问道: “夫君真要做皇帝吗?” 刘招孙微微一愣,又将杨青儿搂在自己怀中: “怎么?我不能做皇帝?我不像皇帝?” 杨青儿脸颊贴在夫君胸前,抬头望向刘招孙,声音变得无比轻柔,不无忧虑道: “开原十万雄兵,睥睨天下,夫君又有蒙古朝鲜倭国之力,有红毛夷襄助。夫君今日之实力,当在建奴十倍以上。大明不过纸糊的破房子,一戳就破,当年老奴敢以七大恨起兵反明,夫君当然也能。” 刘招孙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类似这样的话,他虽然经常从下属那里听到,然而今天从自己心爱的女人口中说出,极大满足了他作为男人的征服欲,效果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 刘招孙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没什么变化,只听夫人继续道: “奴家才疏学浅,见识不多,然而史书也是读过一些的。历代权臣,以禅让之名践祚帝位,最后成事者寥寥无几。除西汉王莽,便只有晋朝司马炎,这两位权臣,最后都没好下场。” 刘招孙微微点头,望向杨青儿,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而我朝开国两百年,从无此事发生,莫要说禅让践祚,便是稍稍威胁皇权,便为千夫所指,远的不说,张江陵便是例证。” 刘招孙收敛笑容,一脸正色望向夫人,想听听杨青儿对张居正有何评价。 “张太岳当国时,内有李皇后、冯保全力支持,外有戚继光等将官声援,朝堂内外一体,上下同心,这才有十年改革,然而等万历小皇帝长大,一旦不能容忍,张家便陷入灭顶之灾。” “皇权不像夫君想的那样弱,僭越之事,当从长计议。眼下人心未归,切不可操之过急。开原军虽可控扼北直,然而江南湖广,鞭长莫及,更别说两广云贵,一旦到时举国骚然,便得不偿失了。” “那依夫人之见,当如何?” 刘招孙抬头望向杨青儿,目光炯炯。 “奴家不过妇道人家,军国大事,不敢妄言。” 刘招孙嘿嘿一笑。 “都妄言了这么多,就不要再藏着掖着了,只管说来。” 杨青儿听了,起身披上大氅,又点燃鲸油灯,从案几下拿出张朝鲜纸。 刘招孙接过一看,对着纸上几行娟秀大字念道: “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 他将纸放下,诧异道: “这,不是张居正当年的变法纲领吗?” “正是。” 杨青儿微微一笑: “观历朝变法,不过都是这十八字箴言。” “夫君要想真正控制天下,便可以此切入,以僭越之名,行变法之实,夺权变法,互为表里。具体说来,先从人事开始,仿照张太岳,打压言官、控制御史,然后····” 刘招孙脑袋嗡一声,仿佛打开新世界大门。 “以僭越之名,行变法之实,互为表里,以僭越之名,行变法之实,互为表里。” 他反复默念,感觉自己好像领悟到了什么,又好像还没完全想清楚。 相比后面杨青儿鞭辟入里的分析,刘招孙只在意这一句话,他也没听清楚夫人在说什么,忽然恍然大悟。 “夫人是要本官比张江陵还要强硬,以威权强推变法,剪除地方反对势力,直到大权在握,时机成熟再行僭越,而不是现在称帝,然后推行变法。” 杨青儿正说到清丈亩时对士绅的打压政策,见刘招孙这时候才想明白,笑着点点头。 “夺权变法互为表里,并无先后。奴家以为,变法,本质就是夺权。夫君征战四方,百战不殆,然以威权压制,终不能长久。目下开原军力强盛,奸邪蛰伏。若二十年后,一旦有变,奸邪之人便蜂起作乱。变法,既是敲山震虎,也是防患未然。” 杨青儿说着,又递来厚厚一叠图册。 刘招孙疑惑不解望着这位正妻,不由对她刮目相看。 随手翻开一页,只见图册里记载一些人名和田亩、房产。 “这不是河间府的黄册(注释1)吗?我听康应乾他们说过,这玩意儿成化年间都不用了,上面记得都是些糊涂账,是各地府县糊弄朝廷的,你拿它作甚?” 刘招孙一脸懵逼。 “夫君先别急,这些是父亲托人从户部拿到的,只是北直隶的部分府县,我拿它们和几个州县衙门的白册(注释2)一一比对,在上面做了笔记。” “你如何能得到州县白册?” 杨青儿嘿嘿一笑。 “这个嘛,先不告诉夫君。” 刘招孙连忙穿好衣服起身下床。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城外传来近卫第九军新兵们的震天动地的训练呐喊声。 芍药端来热水,准备服侍护国公洗漱。 刘招孙顾不上洗脸,将那厚厚一大叠图册捧在手里,颇有些分量。 他开始细细阅读,不由开始啧啧称奇,杨青儿让芍药先退下。 她来到夫君身边,指着几份图册,一一比对道: “夫君请看,这一份是万历八年张太岳清丈的田亩数额,这一份是他们自己每年征收的数额,最后这份是他们给朝廷上报的数额,你看看,这三份中间相差了多少,到时候清查田亩,就从河间府入手。” 刘招孙望着手中密密麻麻写满娟秀字迹的图册,又抬头呆呆望着一品诰命夫人,喃喃问道: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杨青儿盈盈一笑,香腮抬起,望向夫君,像是刚得了小红花似得等着被人夸奖。 护国公一时无语。 自己不在的时候,金虞姬忙着写仙侠小说,杨青儿不忘整理田亩论文。 原来后宫已经卷成这样了啊。 注: 1、黄册: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明朝政府在户帖制度基础上建立黄册制度。黄册以户为单位,详细登载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资产,并按从事职业,划定户籍,主要分为民、军、匠三大类。黄册每年填报,由地方官核实百姓丁口、田宅及资产等的变动情况,逐年累计的材料作为10年大造黄册的依据。明中期后全面荒废。 2、嘉靖中期以后,黄册制度逐渐丧失价值,于是出现一套专供州县衙门实际应用,而又并不往上报的册籍,当时叫实征文册,或叫实征黄册,或叫作白册。 正文 第337章 祥瑞 天启二年四月二十六日,兴国州知府康应乾派使者从汉东送来白鹿赤兔各一只,进献皇帝。 两只东瀛灵兽刚进崇文门,便在京师引发轰动。 百姓纷纷出门围观,长安街两侧观者如堵,兵马司不得不出动士兵维持秩序。 所有人都想沾一点灵兽福气。 当日,护国公代天子在午门接受进献,当场赏赐金银布帛于汉东使者和京城耆老士绅。 献礼结束,满城欢悦。 所谓“天降祥瑞以应人君之德”。 次日,京城传言,护国公夙兴夜寐,操劳国事,殚精竭虑,是他的圣明和德政感动了上苍。 所以,新近归附的安东省,才会降下祥瑞。 刘招孙将赤兔献给了朱由检,自己将白鹿带回家中。 杨青儿、金虞姬、张嫣三人见到白鹿,都是啧啧称奇,三个美人围在小鹿四周指指点点,不时发出清脆笑声。 “喜欢吗?这是鹿,来,摸一摸,鹿肉很好吃的。” 护国公抱着一岁半的刘雨霏,扶女儿骑到白鹿背上。 金虞姬看得胆战心惊,生怕女儿摔倒,却听刘招孙大声道: “端盆水来。” 众人不明所以,杨青儿以为夫君要杀鹿,正要阻拦。 这时,丫鬟芍药已经端过来盆清水。 刘招孙把女儿放到地面,刘雨菲还不会说话,呆呆的望着父亲。 金虞姬连忙上前把女儿抱开,走开时还瞪了刘招孙一眼。 护国公不慌不忙,把水洒在白鹿背上,开始给白鹿搓澡。 三个女人像看傻子似得盯着她们夫君。 刘招孙用手帕蘸水,在白鹿皮毛上擦了擦。 手帕竟没有变色。 他不由对康应乾又多了一丝敬意。 “老康真去找了头白鹿,厉害厉害!看来进献祥瑞这种技术活儿,没人比他更专业。” ~~~~~ 有了康应乾带头,剩下的人也不甘落后。 尽管护国公没有任何暗示或者提醒,但是,权力运行的潜规则让所有渴望得到权力的人不敢有任何迟疑。 北直隶、山东的知府县令们立即跟进,纷纷向天启皇帝进献更多祥瑞,以证明他们正处于前所未有的盛世之中。 可称之为“天启盛世”。 当然,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是,这盛世的缔造者非护国公莫属。 于是,在接下来半个月时间内,刘招孙有幸目睹到各种超自然现象。 这些超自然现象,比前世看到的诸如百慕大三角十大未解之谜尼斯湖水怪的秘密最真实的UFO绑架经历还要神奇百倍。 四月二十七日,文登、栖霞、蓬莱等地知县联名奏报: 十五日,有星孛于东方,长竟天 翻译成白话文: 彗星在天空出现,苍白的光芒像一匹练,由西北直指五车星座。 接着,招远、青州、济南官员在塘报中也说,在他们所辖境内,出现大量苍鸟赤雁等珍稀飞禽,以及蓂荚发、芝草生等植物奇观。 最后,紧邻黄河的菏泽、济宁、泰安、聊城、济南等地的官员唯恐被同僚盖过风头,直接放出了大招。 十几位知府知县在塘报中向皇上信誓旦旦表示:在他们所在州县,竟然出现了千年难遇的河图洛书以及甘露降膏雨零等等气象奇观。 为了表示可信,这些对大明忠心耿耿的官员们还找到了一批肥头大耳的耆老乡绅,向皇帝佐证。 大家都表示: I see,我看见了 他们说他们看见了,看见百姓安居乐业,看见这盛世繁华如你所愿。 既然如此,连上苍都忍不住要为吾皇代言,接着,称赞圣明的贺表来了。 五月份,内外群臣纷纷进献贺表。 从内阁到六部,从三法司到州府道。 连都察院御史也忘记自己风闻言事上奏纠参的本职,开始奋笔疾书,用华丽动人的辞藻,极尽赞誉之辞,只把朱由检比作是齐桓公刘玄德。 朱由检不是重点。 重点是将护国公比作齐国的管仲蜀汉的孔明。 五月上旬,护国公府每日收到的贺表需要用麻袋来装运。 地方官刚把萤火守心的天文奇观写进塘报发出,转身就听说自己所辖的某镇某村又蹦出只三条腿的金蟾,于是赶紧再写一封贺表发往京师。 刘招孙面对这些堆积成山的塘报贺表,心情越发平静,丝毫没有登基称帝前的任何喜悦。 他对这些肉麻吹捧其实并不反感。 只是,当这些北方官员不惜劳民伤财攀援护国公时,刘招孙知道,在陕西,每天都有人饿死。 而且,在南方各地,许多府县官员还在旁观,在开原军鞭长莫及的江南、湖广、福建,当地官员们像是看猴子似得冷冷旁观北方这出闹剧。 沈炼安插在南直隶、扬州、福州等地的蓑衣卫发回情报说: 南方官员对北方大明太师、上柱国、建极殿大学士、兵部尚书、辽东总兵官、朝鲜总督、平辽侯、东方大主教,观感并不怎么好。 他们已经探知,江西、湖南几位藩王在当地士绅支持下,正在招兵买马,打造兵器,只等着护国公再有僭越之举,便随时扯旗造反。 刘招孙不想让自己成为小丑。在解决陕西乱局前,他不会再继续向前一步——往前便是劝进登基。 于是,他命人将那些用台阁体写成用华丽书封装订的奏章贺表,全部扔到厨房。 让大厨谭二做饭引火时使用。 ~~~~~ 五月十二日,护国公代替天子赐进士恩荣宴。 天启二年,原本于二月中在贡院举行春闱(会试),因为开原军的“勤王”行动,一直被推迟到四月。 等会试完毕,在紫禁城内保和殿进行殿试时,已经是五月中旬了。 刘招孙有心和天下士子搞好关系,他决心培养一批“太师门生”。 这批人出来做官后,对自己的布局谋划将会起到很大作用。 五月十二日,一生儒雅装扮的护国公端坐在保和殿上。 应试者自辰时初刻开始,从西门鱼贯而入,在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繁文缛节后,护国公开始颁发策题,考试正式开始。 刘招孙在大殿上来回踱步,一边和底下那些抓耳挠腮的贡士(会试通过者)聊聊闲话。 正在答题的帝国文官精英们,当然知道眼前这位年轻考官便是权势遮天的护国公。 皇帝只是他的影子。 今年的制策题目也是刘招孙制定,出的是策题,题目为: “世局日变,财用枯竭,西学东渐,任事需才,火器,外贸,工业,航海诸政,皆非不学之人所能董理。将欲任以繁剧,必先扩其见闻,陶成之责,是在长官。顾各省设馆课吏,多属具文,上以诚求,下以伪应。宜筹良法,以振策之”。 一群贡士盯着试卷长吁短叹,若不是护国公在场,他们怕是要直接开骂出题考官。 这和他们平日诵读的八股文根本不是一回事儿,盐铁火器还好,这工业航海是什么器物? 难道要交白卷吗? 刘招孙见此情形,嘿然一笑,这时,他发现远处几位应试者正在奋笔疾书。 他眼前一亮。 “大明还是人才的嘛。” 殿试日暮交卷。 等待阅卷官批阅的几天,护国公继续忙碌。 他每天最多只睡三个时辰,通宵达旦批改奏章,第二天眼睛肿的像大兔子。 尽管有杨青儿协助处理奏章,然而诸事繁杂,每一件都很急切。 批阅奏章、监督新兵训练、应对陕西乱局,拉拢南方官员。 每天只有一个时辰的空闲时间。 还要照顾三个女人。 这时候,他会无限敬仰前世那位黑黑胖胖的时间管理大师。 正文 第338章 天下归心 “听闻今年贡生参加殿试,有十多人交了白卷?” “护国公,确有此事,贡生纷纷传言,今年策论题目过于艰涩,搜肠刮肚也无处着笔。” 刘招孙拍了拍钱谦益肩膀,勉励道: “所以,才需要钱牧斋这样的文坛泰斗,协助本官慧眼识珠、采擢荐进,为朝廷选拔贤能。” 天启元年,钱谦益随平辽侯靖难入京,因为在与东林党人的骂战中大放异彩,所以很快被升为礼部侍郎,今年更是出任殿试主考官。 历史上,钱谦益是一个复杂的人。 水太凉只是一句玩笑话,关于此人,史学界一直未有定论。 他不乏晚明文人纵诞习气但又表现出维护传统道德的严肃面貌; 他以“清流”自居,却热衷功名屡次陷入政治漩涡,留下谄事阉党、降清失节的污名; 他对忠君观念并不执着(《陆宣公墓道行》诗有云:“人生忠佞看到头,至竟延龄在何许?”),却又在降清后秘密从事反清活动,恪守传统道德观。 不过单从文化影响层面评价,钱谦益可谓晚明文坛泰斗。 同为进士出身的孙传庭、袁崇焕称赞这位前辈:博学工词章,为文博赡,谙悉朝典,诗尤擅其胜。 所以,经历上次文登“水太热”事件后,刘招孙并没有疏远钱谦益,反而有意要将钱谦益提拔为自己的核心班底。 ~~~~~~~ 天启二年五月十五日晚,文华殿灯火通明。 三百四十一份贡生考卷被交给弥封官,弥封官盖上弥封关防印后将试卷再送往掌卷官。 由于时间匆忙,殿试墨卷不须誊录成朱卷,直接送到东阁读卷官处,等待十六日早上读卷。 五月十六日卯时,以钱谦益为首的十七位读卷官入东阁开始评审试卷。 钱谦益如履薄冰,认真阅读每一份试卷。 护国公昨夜反复叮嘱,要钱侍郎慧眼识珠为国家选贤任能。 钱谦益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话里面饱含的深意。 这次殿试,一则是护国公向儒林发出信号——自己有权决定天下读书人的生死荣辱。 再有便是要按照自己的需求选拔官吏,具体说来就是要应试者认同护国公既定路线。 至少不能在策论中表现出与刘太师治国路线违背之处。 钱谦益对科考阅卷有种莫名恐惧。 崇祯元年,他出任浙江乡试主考官时,因为浙江发生科场舞弊案,他受牵连被罚俸半年,还遭廷仗之刑。 按照惯例,殿试阅卷只有一日时间。 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三百多篇文章细细品读,划分优劣名次,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不过在护国公的奏请下,从今年开始,殿试评卷时间由一天增加三天。 这样以来,阅卷官便可以更从容阅卷,从而避免之前殿试的潜规则——一甲前三名直接由会试前十名产生。 五月十七日辰时,护国公代替皇帝来到文华殿主持读卷。 钱谦益率几位阅卷官来到刘招孙身前,以君臣礼相见。 然后开始朗读试卷。 等钱谦益读完,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接卷放至御案,再由下一个读卷官朗读下一份试卷。 依照顺序,最先读的三份试卷是钱谦益预先判为一甲的试卷。 读毕三卷,护国公钦定天启二年殿试第一甲第一名,第一甲第二名,第一甲第三名分别为: 余煌、华祺芳、吴孔嘉 钦定完毕,钱谦益率众考官领回试卷,护国公返回府邸。 接着,钱谦益立马赶回东阁,赶在傍晚前填好黄榜,然后交由尚宝司用皇帝宝印钤于榜上。 制敕房官开写传胪贴子,黄榜授给礼部尚书,传胪贴子授鸿胪寺卿筹备明日一大早的传胪大典。 五月十八日。 辰时,京师文武百官在皇极殿出席三年一度的传胪大典。 不用多说,天启皇帝朱由检因为偶然风寒龙体欠安再次缺席今日所有活动。 皇帝主持传胪大典由护国公代替。 己时,皇极殿广场前,文武百官按文武职分别站立于丹墀之内两侧,新科进士分为两列站于其后。 等所有人摆好位置后,教坊司演奏礼乐,内阁大学士乔一琦手捧黄榜置于黄榜案上。 护国公的车驾来到金水桥,在一众卫兵簇拥下,刘招孙全身披甲,出现在文武百官之前。 裴大虎、林宇、吴霄各人手执利刃,环立左右。 等护国公升座,众人行五拜三叩礼,鸿胪寺官森悌开始宣读制诰: “天启二年五月十八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随后,钱谦益当众拆卷,当众唱道: “第一甲第一名余煌!” 丹樨之下,状元余煌立即出班上前,在森悌手下训导官引导入殿向护国公拜谢。 接着,唱第一甲第二名姓名,开原训导官继续引榜眼出班。然后是唱第一甲第三名姓名。 三鼎甲于殿前以此谢皇恩,由于皇上今日不在,所以大家便只好叩谢护国公了。 护国公朝王承恩挥了挥手,司礼监大太监立即上前,刘招孙对他耳语一番,王承恩立即让两位当值太监请状元余煌上前听话。 余煌,字武贞,浙江会稽人,在原本历史上,他是天启五年进士第一,被授予翰林院编修,因恃才傲物,为东林所欺,被打入阉党一派。 魏忠贤掌权期间,此人多次忤逆魏阉,差点丢了性命。 崇祯即位后,他辞官归乡。 后来与钱谦益一样,被任命为左中允,官右庶子,然天性狷狂,不为同僚所容。 甲申国变后,余煌坚持抗清,后在绍兴殉国而死。 刘招孙对这人了解不多,只知道他脾气很大,和史可法是同一类型。 气节高,作为清流是没问题的,委以国事,那就不行了。 “武贞先生的贸易之说,本官拜读了,写的是鞭辟入里,发人深省,王公公,赐酒!” 刘招孙满口胡诌,他根本没读过这位状元的试卷,王承恩立即捧上三杯御酒递给余煌。 余煌本是袁应泰同乡好友,刘招孙之行迹,他早有所耳闻。 当年袁应泰给刘贼定下的“十七当斩之罪”,余煌也是了然的。 若非为将自己满腹才华货与帝王家,他根本不会和这目不识丁的武夫委以虚蛇敷衍应酬。 余煌连饮三杯,酒意阑珊。 “护国公过誉,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寻章摘句,晚生或不及榜眼探花,不过这经世致用时尚之学,晚生不出则已,出则海晏河清·····” 刘招孙大笑。 “好,果然是富阳狂生,扶他下去。” 接着,礼部堂官捧榜,用云盘承榜,伞盖鼓乐引导,出奉天门、午门,诸进士、王公百官皆随榜而出,至长安左门外张挂。 十九日,礼部赐宴。 二十日新科进士会再次入宫,上表谢恩,并接受朝廷颁赐的朝服冠带和进士宝钞。 二十一日,前往国子监拜谒孔庙,题名立碑。 至此,三年一度的殿试终于告一段落。 正文 第339章 瘟疫 殿试终于结束,天启二年的初夏像兔子尾巴一样,很短。 小冰河气候下的京师并不十分炎热。 刘招孙记得,今年过端午节时,他们一家围在八仙桌前吃豆沙粽子的画面。 那天,金虞姬杨青儿张嫣三姐妹还穿着马面裙,可见天还不是很热。 金虞姬晃动她那双无处安放的大长腿,和杨青儿争论朝鲜和明国到底谁才是屈原的故乡。 张嫣小肚子微微隆起,护国公解开一个个竹叶上的麻绳,将粽子递给这个食量陡增的孕妇。 转眼到了六月份,天气开始暴热。 六月初二这天下午,约莫申时,西边天空忽然飘来一片墨绿色的乌云,接着狂风大作,很快噼里啪啦竟下起了冰雹。 京师百姓被砸死砸伤多人,即便是最富有口才的京官,也无法将这场极端天气和祥瑞扯上什么关系。 不止是百姓遭殃。 护国公连续两月每日加班加点批阅奏章,白天又在兵营工坊忙碌,可谓夙兴夜寐,劳形苦心。 落下冰雹的第二天,即五月二十八日清晨,刘招孙早早起床巡营,感觉微微发热,起初没有在意,午后批阅奏章,当晚回到军营便高烧不止,胸闷呕恶,头痛烦躁,最后竟昏迷不醒。 护国公府上下乱成一锅粥。 康应乾乔一琦生怕护国公有什么三长两短,两人商议之后,一边招来老宋头医治,一边叮嘱邓长雄,令九门驻守的战兵披甲执锐,做好应变准备。 老宋头给护国公开了药,拍着胸脯说病人是风寒发作,两剂温补药下去,便可痊愈。 然而两副药吃下,高烧仍旧不退。 金虞姬守在夫君床榻前,哭成个泪人儿。 正在众人面面相觑,手足无措时,杨青儿令吴霄连夜进宫,去太医院找他的亲戚——太医吴又可。 吴又可连夜从宫中出来,给护国公切了脉,在老宋头充满钦佩的注视下,云淡风轻道: “不妨不妨,只是偶染瘟疫,近日京师四时不正,瘟疫丛生,不过各位放心,不是鼠疫。” 众人起初听到不妨两字,全都松了口气,再听到说是瘟疫,脸色大变,瘟疫在这个时代可是死神的代名词。 康应乾脸色阴沉,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乔一琦神色黯淡,如祥林嫂附体,逢人便道: “我真傻,真的,我早劝过护国公,让他爱惜身子,他却比隋炀帝还凶残,想要一辈子做完人家十辈子的事情,又是征战,又是练兵,还在筹划改革····如此这般,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我真傻。” 孙传庭在陕西山西都待过,知道瘟疫厉害,低声对周围众人道: “若真是瘟疫,还是要避一避,另外,此事决不能声张出去·····” 金虞姬不管不顾,扑倒在床榻前: “赶紧给他医治啊!” 杨青儿安抚朝鲜丫头冷静下来,对吴又可道: “听先生这样说,想来是有把握治好的。” 吴又可回忆起在陕西游医遇到的瘟疫病例,举起病人软塌塌的手腕,仔细又切了脉,翻来刘招孙舌苔看了,对众人道: “憎寒壮热,或一日三次,或一日一次,发无定时,胸闷呕恶,头痛烦躁,脉弦数,舌边深红,舌苔垢腻,或苔白厚如积粉。这些症状,与万历四十五年老夫在咸阳时所见完全一致,当是瘟疫无疑。” 众人听了,顿时脸色惨白。 万历四十五年的咸阳大疫,咸阳猝不及防,城内城外十万百姓,十去其三,家家户户都有死人,据说最后连敛尸下葬的人都不够。 康应乾盯着护国公,良久无语,口中喃喃: “时也命也,眼见得称帝在望,为何会这样!可恨可恨!” 乔一琦马士英等人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只有孙传庭叫来裴大虎,让他下去找人,加强府上戒备,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金虞姬惊叫一声,昏死过去。 吴又可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本医书,翻到当中一页,对杨青儿道: “诰命夫人请看,这是下官调制的达原饮,由槟榔、厚朴、草果、知母、芍药、黄芩、甘草七味药组成。” 杨青儿指着药方,冷静道: “这些果然有效?” 吴又可轻捋胡须,摇头晃脑道: “槟榔除岭南瘴气,厚朴破戾气,草果除伏邪,三味协力直达其巢穴,使邪气溃败,速离膜原,草果治太阴独胜之寒,知母治阳明独胜之热。可治湿热中阻,枢纽失职,以致寒热起伏····· 杨青儿不等他说完,当机立断道: “赶紧熬制,给护国公服用,不得迟延!” ~~~~~~ 平辽侯病倒的第二天,耳目聪敏的朱由检便派人送来手敕和赏赐。 王承恩带着圣谕,小太监御赐的礼物抬到护国公府上,他想要去见见刘招孙,却被孙传庭等人拦下,说是护国公大病初愈,不便见客。 王公公只得在孙传庭面前宣读口谕: “谕护国公:朕数日不见护国公,闻偶然风寒,兹赐银八十两、蟒衣一袭,用示眷念。” 礼物仍旧是鲜猪一口、鲜羊一腔、甜酱瓜、茄、白米两石、酒十瓶、银八宝八十两、甜食两盒、干点心两盒、割烧一份。 ~~~~~ 服用达原饮当晚,护国公高烧便开始退去,五日之后,完全康复。 期间金虞姬杨青儿也病了一场,张嫣有孕在身,却是衣不解带,连续五天一直在护国公病榻前服侍。 刘招孙大为感动。 令人惊奇的是,这次瘟疫没有蔓延,连吴又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或许病毒正在潜伏期,等待形成更合适的滋养环境后来一个大爆发。 经历此次事后,刘招孙对生命和健康有了新的认识。 他决定以后要适当放权,让自己轻松一点,不能再像朱元璋雍正那样玩命。 酷暑天气下,各地发往京师的奏章比往日少了很多,近卫第九军、第十军的新兵训练由三日一操改为五日一练,工坊和学堂也都放了假。 护国公大病初愈,暂时也不再去军营,便一直宅在府邸,与美人相伴。 从远征倭国到回国靖难,忙忙碌碌又是大半年,终于有了几日空闲休息。 六月十五日,京师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热闹非常,京官们请了弋阳戏班在南北大街唱昆曲儿。 当晚日暮,护国公以三礼六聘迎娶张嫣过门。 张雨荷隆起的小腹已经越来越明显,毕竟怀孕六月,成亲不能再拖。 刘招孙虽然不太情愿,然而架不住康应乾等人的软磨硬泡,而且,这次大病之后,他对张嫣也有了些莫名的情愫。 补充说明一下,当年康应乾花费重金将张嫣带回辽东后,便认张雨荷为自己义女。 换句话说,老康现在是张嫣的干爹。 再换句话说,刘招孙现在平白无故又多了一个爹。 而且是那种喜欢到处兜售违禁药品的干爹。 成亲那日,京城文武百官悉数到场,庆贺护国公新婚,又得一倾国美人。 护国公辛苦半年,终于可以稍稍放松,成亲当日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张嫣的身份已经是朝廷奉敕的二品诰命夫人,正式成为护国公府上的第三女主。 ~~~~~ 七月流火。 尽管刘招孙崇尚节俭,主张清心寡欲,然而毕竟贵为护国公,位极人臣,平日用度,自然是寻常百姓不能相比。 护国公府上,冰鉴(类似空调)、冰镇红酒之类的消暑奢侈品,可是一样也不少。 三位美人相伴,躲进小楼成一统,日子过得颇为惬意。 便如《水浒传》所描写的那样: 玉屏四下朱阑绕,簇簇游鱼戏萍藻。簟铺八尺白虾须,头枕一枚红玛瑙。六龙惧热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莱岛。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红尘道。 这里说的是“炎天暑月,那公子王孙在凉亭上水阁中浸着浮瓜沉李,调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热;怎知客人为些微名薄利,又无枷锁拘缚,三伏内,只得在那途路中行。” 京城大街小巷又响起冰胡儿们(兜售酸梅汤的苦力)的叫卖声。 古代很早就有冰窖可以储冰,元代,北方已有奶油等物制作冰棍或冰淇淋。 金虞姬每日都要一杯酸梅汁消暑。 朝鲜没有这些冷饮,往年在开原见到的也少。 到了京师,这朝鲜丫头也算长了见识,原来只是这三伏冷饮,便有这么多花样。 于是在照顾女儿之余,金虞姬便和杨青儿研究,怎么做冰淇淋才更好吃。 可惜两人手艺太差,做出来的冰淇淋连刘雨菲都不吃。 于是两姐妹现在又开始研究琥珀糕制法。 谭二擅长制作各类糕点,琥珀糕也不在话下。 所谓琥珀糕,是用西瓜汁滤渣后,然后再用小火熬制,汁水黏稠后冰镇,好看又好吃。 刘招孙尝了口,感觉和他吃过的某根达斯相差无几,不由称赞道: “谭二,糕点不错,以后可在京师开家糕点店,申请专利,你就发财了。” 谭大厨自然不知道专利是什么。 不过接下来七月份,这位从辽西祖家侥幸逃出的厨子,便一直在忙着制作冰凉可口的琥珀糕。 正文 第340章 乱起三秦(李自成出场) 天启二年七月初五日,当护国公还在京师和他的一妻二妾游乐宴饮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陕西布政司西安府府城内,却是一副凄凄惨惨戚戚风景。 一场席卷三秦的大乱即将发生。 西安城南北大街广济街东侧,屹立着一座重檐三滴水式、青砖白灰砌成的高楼。 这便是著名的鼓楼。 西安鼓楼始建于洪武十七年,如今屹立三秦,已将近两百年。 沿着柏木台阶,拾阶而上,但见屋檐四角飞翘,如鸟展翅,崇隆敞丽。 登上最高层举目远望,西安闹市风光、秦川景色皆历历在目,令人心旷神怡。 有明一代,鼓楼附近都是各部衙门集中的区域。 具体而言,鼓楼北是都察院,西北为巡按察院,西南为按察司,东南则是西安府,正东则是“布政司”。 所以,只要西安府乃至整个陕西官场有什么风吹草动,这座被各司衙门环绕的鼓楼,绝对是最先得到消息的地方。 西安府作为三秦首善之区,又是南来北往的要冲之地,城内商业繁华,丝毫不逊于邻省成都。 以鼓楼为中心,南北东西大街熙熙攘攘,沿街商铺叫卖之声不绝。 明代为巩固边防,在各地边地实行“食盐开中”、“茶马交易”、“棉布征实”、“布马交易”等经济政策。 在这些政策刺激下,富有地域特色的豪商巨富应运而生。 以永乐皇帝北伐为契机,大量军需物资在宣大、榆林、延绥等边囤积、流转。 陕商、晋商因此迅速崛起,明中以后,晋商更是将触角伸入庙堂,以攫取更大利益。 以晋商代表王崇古为例。 隆庆四年,俺答把汉那吉突然叛逃至宣府,时任宣大总督的王崇古以此为契机,开始与俺答谈判,史称“隆庆议和”,以贸易代替战争。 自此,晋商开始登上大明政治舞台。 王崇古亲眷中为大商人者便有三人,这三人都是晚明官场举足轻重人物。 其二姐为张四维之母,张四维之妻亦是蒲州商人之家。 张四维之二弟五弟妻室亦是蒲州人,王崇古与张四维之子女,又与蒲州商人出身的兵部尚书杨博、陕西商家出身的大学士马自强联姻。 这些复杂的联姻关联,共同构成了晋商的牢不可破的政治网络。 当然,与擅长走私贸易、关联大佬利益、各地王爷钱袋子、势力盘根错节的晋商相比, 骏马快刀英雄胆,干肉水囊老羊皮,尚气概先勇力忘死轻生的秦商, 无疑是人畜无害小白兔存在。 学者顾炎武指出: 关中多豪杰之士,其起家商贾为权力者,大抵崇孝义、尚节概、有古君子之风。 ~~~~~ 天启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关中平原暑气渐渐消散。 骤雨初歇,冰凉的雨滴落下鼓楼前门大街,敲打在数十万秦人脸颊上。 黄昏迫尽,古都暮雨,不由让人有了层淡淡秋意。 当然,比潇潇暮雨更惹人愁绪的是,自去冬以来西安府下辖六州三十一县风起云涌的民变。 山雨欲来风满楼,二十八日,各司衙门早早关了门。 平日相互之间不怎么待见的各司老爷们,今天却难得要凑到一起,乘轿前往巡抚衙门。 大家要去拜见那位被饥民戏称为“省城贤主人“的陕西巡抚胡廷宴。 去年春天蓝田县蝗灾、旱灾并发,百姓食草为生,酷吏仍旧征敛无度,最后竟然酿成民变。 而这位万历三十年进士出身的陕西巡抚,得知消息后,便坚持认为是蓝田县知县小题大做,将知县打了二十大板,然后闭关谢客,开始专心参禅打坐,同时研习王阳明心学。 当然,最关心的还是朝廷拨下来的救灾银。 从天启元年六月到天启二年七月,在刘招孙的监督下,户部共计拨发一百二十万两赈灾银和一万五千石粮食。 赈灾银在路上减少了二十万两,到西安府经过这位仰慕王阳明的胡老爷之手后,又减了六十万两,粮食更是漂没一半。 最后分到各县手中的银子不过区区四十万两,经过各县大老爷、二老爷以及县吏之手后,最终六州三十一县,每个州县分到灾民手中的银子只有五千两不到,粮食则一粒也没了。 毕竟灾年银子不值钱,粮食更值钱。 五千两银子买成粮食,折算下来,平均能给每位灾民熬三碗米粥。 这便是大明能给治下百姓提供的最后保障,喝完三碗白粥,便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 由于赈灾银划分不均,西安府的官员们还和据说是岳武穆后人的延绥巡抚岳和打了场口水仗,相互指责对方玩忽职守,当然,大家都不约而同达成默契,不去替赈灾银的事情。 也是胡老爷和岳老爷走了狗屎运,两边对骂的那段时间,护国公正在九州和幕府联军鏖战,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会儿事。 回京后,刘招孙也没看到延绥、西安的塘报。 否则,估计护国公会被活活气死。 ~~~~~~~ 秋雨淅淅沥沥,鼓楼成了行人临时避雨场所。 街面上,一顶顶装饰豪华的官轿冒着细雨快步向巡抚衙门奔去,每顶轿子前后都稀里哗啦簇拥着一大群家丁和小吏,像一条条粗壮的尾巴。 这些官老爷的家丁小吏个个生得膀大腰圆,走路起来横冲直撞,连续撞到了几个行人,显得颇有气势。 鼓楼下避雨的老秦人见了,一个嘴碎的瘦子立即骂骂咧咧起来: “瓜皮!一群锤不死的货,这么急是要去投胎咧。” 旁边另一个高个儿秦人回道: “哪是投胎,长安、咸宁、临潼、高陵、蓝田、鄠县的县老爷都来了,晌午还在巡抚老爷衙门前击鼓,没找到武老爷,倒是惊动了胡老爷····” 一个避雨的皮货商人惊呼: “敢惊扰胡老爷,不要命了咧?胡老爷可是最喜无为而治,最见不得底下人用琐事麻烦。” “哪里是琐事?上月蓝田乡里都吃人了,你们还不晓得?高陵乡下的女人,五十文就能买到,黄花闺女啊。” 消息最为全面还是个菜农老头,他将装满青菜的挑子放下,夹着嗓子压低声音,然而爱是唾星飞溅,落宰了对面一群听众嘴巴里。 “乡下都成这样了,泥腿子不得造反?” 听到说造反两个字,周围顿时一阵鸦雀无声,接着老头顺手指了指距离他们不远处一群刚进城的流民。 这群流民此刻正蜷缩在鼓楼下避雨。 他们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一些小孩甚至没穿衣服,全部望着屋檐外秋雨瑟瑟发抖。 “天天都有进城的,府兵拦都拦不住,太多了,要不官老爷们急着去找胡老爷呢?” “要有大事发生了!” 这些流民来自西安府各个州县,其中还有延绥口音。 ~~~~ 少年倚靠在鼓楼石柱下,头顶屋檐下不时有雨滴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鼓楼靠里位置被另一群流民占据,对方身材比他更壮,而且不止一个人。 少年举着把遍身是洞的纸伞,呆呆望着身旁女孩,用那把破伞和自己孱弱的身体,为女孩遮挡风雨。 女孩蜷缩在地上,发髻像一堆枯草,身体骨瘦如柴,因为脸埋在手臂里,看不清她年龄。 两人逃难已有些时日。 远处避雨的百姓不时投来鄙夷冷漠的眼神,一些男人则在他身边的女孩身上不停游弋。 少年剑眉微扬。 忽然,人群蠕动了一下,那个最先开口说话的皮货商人捂着鼻子来到石柱前。 从怀中掏出两个蒸饼,踢了踢少年,目光望向那蜷缩成小兽的女孩。 “喏,吃饼。” 少年看着商人,伸手要去接饼,耳边响起商人讥笑声: “你叫什么名字?这女娃子是你什么人。” 不等少年开口,商人忽然像买卖皮草一样,熟练道: “两个饼加二十文钱,把她卖给我,钱现在就给你。” 少年沉默不语。 “怎的?嫌少?那边比她大的只要三十文,这两个饼可是十文钱买的。” 少年昂起头,目光似剑。 一口唾沫啐到那商人肥脸上,米脂方言在周围响起。 “饿叫李鸿基,她是饿妹,不卖,滚!” 正文 第341章 剑指北海 处暑才过,小冰河气候下的北地便秋意渐浓,纱厨玉枕,半夜竟有些微凉。 七夕当日,护国公府上摆了丰盛宴席,杨青儿金虞姬张嫣悉数到场,当晚还宴请了杨镐、康应乾、乔一琦及裴大虎、林宇、吴霄、沈念、刘兴祚等人。 刘招孙叮嘱大家不拘礼数,尽兴便好。 起初,一群心腹手下们还是颇为拘谨。 毕竟护国公和三位诰命夫人都在,直到刘招孙拎着个茶壶,挨个给大家敬酒,酒过三巡,林宇吴霄已经面红耳赤,气氛才渐渐热络起来。 刘招孙抓起块蒸饼,就着粉嫩的鹿脯肉塞进自己嘴里,丝毫不顾及自己形象,大口咀嚼,完全是一副饿死鬼模样。 不等啃完蒸饼,他又从金虞姬手中接过鸭腿,一口扯下半只,忽然想起什么,对坐在斜对面位置的民政司长谢阳问道。 “谢司长,杨通刘月儿他们快要成亲了吧?” 谢广坤晃晃悠悠的站起,他和刘招孙一样,都是过敏体质,三杯必倒。 开原虽不讲究论资排辈,刘招孙对待手下也平易近人,然而等级序列毕竟存在。 尤其今天这样的场合,护国公以家宴款待,除了怀胎的张嫣,没人敢说自己不能喝酒。 “刘大人,日子定在本月三十,届时民政官员都会去杨佥事家庆贺,当时还请刘大人和各位将官也要莅临。” 邓长雄王二虎戚金等军政大佬听了这话,纷纷放下手中筷箸,点头笑道: “杨佥事大喜,我等必定当场!” 护国公大手一挥,回忆起三年前的那件让他终身难忘的惨事: “杨通是我们开原的功臣,崇祯元年祖大寿许显纯派人祸害开原,多亏他和刘月儿及时发现,否则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众人不约而同都想起那年发生的祸事,开始补充他们知道的各种细节。 刘招孙忽然想起被发配到清河的宋应星,不知道此人现在如何。 “宋应星现在清河做什么?” 章东连忙起身道: “被安排在军营当文案,给战兵写写家书,协助训导官写稿子。” 当年宋应星完全是被他两个兄弟连累,莫名其妙就成了开原的罪人,刘招孙想象着这位科学奇才在清河遭受的种种屈辱,忽然有些同情宋应星。 “召他回京吧,本官要见见他,库页岛那支探险队回来了,他们这次需要更多的人。” 护国公说话的时候,康应乾便接过他的茶壶,继续给周围同僚灌酒,俨然护国公麾下第一心腹。 众人不好驳了康监军面子,只好接着喝,轮到杨镐时,这位护国公岳父却坚持借口不胜酒力,不再举杯,让康应乾很是难堪。 乔一琦见状,连忙接过老康酒杯,替这位老搭档喝了,拍着肩膀让康监军坐下,场面一度颇为尴尬。 刘招孙知道这两人之间一直存有间隙,对不知火山上那个传说活了四百年的倭国妖僧颇感兴趣,于是询问他们当时在加贺藩到底经历了什么。 护国公有意扩大内阁权力,协助自己处理政务。 内阁目前只有一个空缺,便是次辅之位,需要从康应乾和杨镐两人中选出一人。 伴随张嫣受宠,康应乾一派在开原体系中的优势更加明显,杨镐显然不能容忍这个昔日手下压在自己头上。 两个老头之间的争权夺利已经渐渐白热化。 ~~~~~~~ 当晚,刘招孙在噩梦中惊醒,醒来背后汗水涔岑,再看旁边杨青儿玉体横陈,发出均匀低沉的鼾声,他连忙给夫人盖上薄被。 护国公调理半月后,身体完全恢复。 七月二十三日,护国公奏请皇帝,建议召原辽东经略杨镐入阁并担任次辅。 御史言官纷纷称赞:护国公“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怨”,有古君子之风。 刘招孙呵呵一笑: 他不过是想进一步架空内阁权力,同时也是想让岳父帮自己批改部分奏章。 六人名额的阁部,除了杨镐和首辅黄立极明确投靠开原,其他四位阁臣也自觉和天启皇帝保持距离,生怕在护国公下一次“靖难”之役中丢掉性命。 对杨镐来说,这四年宦海浮沉,比他过去五十年经历的都要多。 以萨尔浒之战罪臣身份被调到天津卫做海防道,随女婿入关后,竟然一步高升,入主内阁。 这是杨镐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接下来一段时日,天启皇帝“自愿放弃”的奏章批阅、典礼主持等活动,被护国公转包给了他的老岳父杨镐。 而他则开始着手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七月底,护国公参加了部下杨通和刘月儿的婚礼,在酒席上,他认识了从倭国而来的混血儿藤原兄妹。 章东被调入蓑衣卫后,镇抚兵主官的位置空缺,刘招孙便让杨通担任。 自从刘招孙鼓励独臂神枪手,告诉他真武大帝只有一只手后,这两年杨通屡立功勋,接连在开原查获一批大案,擒获了一大批朝廷派去的奸细。 七月三十日黄昏,刘招孙穿着一品仙鹤补子袍服,坐在杨通家小院东侧上首位置,望着正在给宾客敬酒的杨通夫妇,忍不住叹道: “真是个被射击项目耽误的情报好手啊。” 杨通现在是镇抚兵主官,兼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佥事,属于正四品,刘招孙有意将他培养为京师警务系统的主官。 新人很快来到护国公座位前,向上官敬酒,刘招孙接过两杯清酒,正要一饮而尽,旁边康应乾轻咳一声。 护国公笑道: “今日乃是杨佥事刘掌柜大喜之日,喝两杯无妨。” 他说着,举酒祝福两人道: “今日杨佥事与刘掌柜喜结连理,有情人终成眷属,杨佥事这两年为开原立下汗马功劳,刘掌柜协助商会贸易,贡献亦是不小,开原正是有你们这样的人在,事业才蒸蒸日上。本官平日滴酒不沾,又是大病初愈,今日破例,喝下两位喜酒。” 说罢,刘招孙举起酒杯,两杯清酒一饮而尽。 周围爆发出一阵喝彩之声,杨通脸上红彤彤的,连连谢道: “护国公言重了,当日在七星楼,若非刘大人勉励提携,下官现在也只是个断了手臂的废人,能和月儿成亲,也是护国公撮合。” 正文 第342章 肘腋之患 天启二年八月初二,护国公府,夜幕深沉,鲸鱼油壁灯燃烧正旺。 刘招孙紧急召见康应乾、吴霄、杨镐、孙传庭、沈炼、邓长雄、乔一琦七人,商议陕西民变应对之策。 天启二年春,陕北局势进一步恶化,流贼攻破米脂、并向陕中、陕南等地渗透,连临近省份的山西、河南流贼也开始响应。 根据各方汇总情报,刘招孙渐渐对祸乱大半个陕西的流贼有了清晰认识。 首先是崇祯元年,澄城知县张耀采催科甚酷,百姓不堪其毒,遂有白二聚众造反。 白二之后,陕西各地饥民、饥军闻风而动。 府谷县王嘉胤率杨六、不沾泥等贼首劫掠富豪,聚集流民,攻破宜君县城,放出狱囚,随即南下与白水县王二会合,人数达到两万多人,聚集于延安、庆阳一带的黄龙山,与陕西边军周旋。 汉南人王大梁趁机起义,麾下部众八百,自称大梁王。天启二年八月,他纠集澄县、两当二地农民三千多人,攻克陕西略阳,逼近汉中府,与广元、南江等地的奢崇明余党遥相呼应。 点灯子,原名赵胜,又名赵四儿,原是清涧县书生,借住本县石油寺庙中发奋读书,为来年的乡试做准备,不想被仇家诬告为“意图效法黄巢,著作兵书谋反,”接着又有人传言说官府正在逮捕他。赵胜无以自明,担心被诬陷入狱,终于被逼上梁山,率同乡饥民聚众造反。 天启元年十月,陕北延西一带缺饷四年,境内田地“极目黄沙,一物不产。”粮食贵得好比珍珠,被拖欠军饷的士兵走投无路,在神一元领导下造反,各堡战兵加入者超过三千人。乱兵连克新安边、宁赛营、柳树涧,杀哨官陈三槐,俘虏参将王斗,占据保安州。 ····· “连保安州参将王斗都被流贼抓了,先是文登哨官陈新,现在是王斗,接下来是谁?” 刘招孙将厚厚一叠情报摔在案头,强忍住心头怒火,端起茶一饮而尽。 众人捡起那些从陕西各地汇总发来的情报,读过之后,都是瞠目结舌。 若非蓑衣卫在陕西还留有一支人马哨探,到现在京师恐怕还不知道西安府城周边已经开始人吃人了。 “胡廷宴委实可恶,还有武阳纡,一个年老昏聩,一个忝居高位,两个都不干人事,陕西发生这么大灾事,竟拖了两三年还不上报!” 康应乾丢下蓑衣卫发回的密报,不顾护国公还在旁边喝茶,手掌重重砸向案几,吓得刘招孙手中茶杯差点丢掉。 刘招孙从没见过康应乾如此动怒,以他对老康人品的了解,此人应当不是为了陕西这帮贪官污吏愤怒。 康应乾胡须颤抖,众人都颇为诧异。 他当然不是在生那个胡廷宴的气,他和姓胡的八竿子打不着,陕西官场那些道道,他都是了然,欺上瞒下是常态,没什么稀奇。 让老康暴怒的是三陕总督武之望。 武之望,字叔卿,号阳纡,关中人。万历十七年进士,比康应乾早三年。 万历四十六年,升太仆寺少卿,后转太常寺少卿。 当年三月,辽东形势严峻,武之望出为海、盖兵备道。 崇祯元年,因其“谙练边事,猷略过人”,出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总督陕西三边(陕西、甘肃、宁夏)军务,驻扎固原。 换句话说,这位现任三陕总督,在万历四十六年时,算是康应乾同僚,因为后者当时也在海州担任兵备道。 相同出身,相同的官职,在原本历史上,以萨尔浒之战为界线,两个原本相差无几的封疆小吏,后来发展轨迹却是大相径庭,这位武之望后来升为陕西总督,真正成了封疆大吏,而康应乾,因为在萨尔浒侥幸捡回条命,天启皇帝虽没有追究,然而还是郁郁而终。 只有两位当事人才知道,当年康应乾被派萨尔浒监军,都是武之望在后面捣鬼。 虽然后来因缘际会,从萨尔浒尸山血海走来出,现在成了护国公身边的重臣。然而,一想起这位老同事当年对自己排挤构陷,康应乾便怀恨在心。 现在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以鸣钟漏尽之年,痿痹不仁之躯,苟且塞责!坐视流贼猖獗,以致今日陕西不可为!这武之望真是厚颜无耻,如今还有脸向京师求援?!” 康应乾正气凛然,滔滔不绝大骂。 因为说话太急,一口气没喘过来,乔一琦连忙上前拍打他后背,给康应乾递来一杯热茶。 老康一把推开热茶,继续道: “贪婪狂易,法纪溃弛,三秦之内,流贼乱兵,攻亭长、杀长吏,武之望不能禁!护国公明鉴,当立即上疏,下诏逮拿此贼,押赴京师,凌迟处死,明正典刑,以儆效尤!让陕西那群贪官污吏都看看,玩忽职守、欺上瞒下是什么下场!” 刘招孙不知康应乾和武之望还有这段过节,不由被他这番慷慨陈词感动。 “康监军顾及三秦,心系苍生,让本官感动·····” “咳咳!” 护国公话还没说完,杨镐轻咳两声,打断了女婿发言。 刘招孙意识到一场争斗又要发生。 “康监军此言差矣,秦地三面临边,军费浩繁,秦民每年输送军饷一百五十万尤不足,而陕西、延绥等地边饷已增至二百四万。又有秦王、韩王、肃王、庆王一众宗藩宗亲需要供给,秦地贫瘠,至万历四十六年起,便连年灾荒,民间卖儿鬻女已是常态。嘉靖时,便有户部尚书梁材奏报:“陕西外供三镇,内给四王,民困已极。” 杨镐毕竟做过辽东经略,现在又是内阁次辅,寥寥几句便能切中问题要害。 他根本看不上康应乾这类货色,当年自己经略辽东时,此人不过是东路军中一监军耳,算是他下属的下属。 短短几年时间,靠着口蜜腹剑鱼目混珠以及女色之术,竟然成了自己女婿的心腹,不由让人觉得好笑! “陕西地处西北,乃我朝薄弱之处,陕地官员良莠不齐,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尤其陕北州县官吏,大都腐朽不堪。为何?皆因地瘠民贫,寻常科甲,绝不愿来此任职,多为老明经之类人充任,甚至比不上辽东官吏。” 众人鸦雀无声,呆呆听杨镐分析。 “康监军,切不可因私废公,你和武之望的恩怨,就不要老夫再在这里给护国公说了吧。” 康应乾气得胡须颤抖,张嫣即将临盆,母以子贵,而老康又是诰命夫人干爹,所以近日京师百官多有攀援附和康应乾者,这也让老康有了和杨镐叫板的资本。 康应乾正要反驳,被刘招孙打断。 护国公今日召集众人来此所要议论的主题是:“是否出兵陕西”,并不愿意再看康应乾和杨镐争斗。 他见众人都已了解陕西形势,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 “形势就是这样,胡廷宴岳和,还有这个武之望,现在一边向朝廷求援,一边相互攻讦,诸位都说说,该怎么办?” 纸终于包不住火,于是西安延绥两位巡抚之间弹劾也开始愈演愈烈。 胡廷宴指责延绥巡抚岳和纵容边军为乱,将火炮铠甲卖给乱民,而岳和则反咬一口,说陕北民变是因为西安府官员绥靖纵容,以致陕西土贼横行,渐成燎原之势。 护国公没心情听两位巡抚扯淡,眼见陕西纤芥之疾渐渐成为肘腋之患,他恨不能将当地贪官污吏碎尸万段。这几年大明各地如一口沸腾大锅,建奴刚折腾完,白莲教兴起,等徐鸿儒被平定,接下来奢崇明又开始称帝。 现在终于轮到了陕西。 刘招孙感觉自己像救火队长一样,四处疲于奔命,开始有些力不从心。 “都说说,要不要出兵。” 正文 第343章 护国公的抉择 护国公说罢,举起茶杯继续喝起普洱,卫兵上前给各人面前茶杯倒满,然后退了下去。 众人都不说话,杨镐康应乾两人相互怒目而视。 孙传庭轻咳一声,首先站起,朝护国公施礼过后,缓缓道: “下官早年游历山、陕,山陕流民,由来已久,只是嘉靖万历时期,不曾闹出这般动静。如今南北多警,草莽遍地,奢崇明刚才被诛,西南未定,陕西又起,听闻湖广郧阳白莲教也有死灰复燃迹象。若对陕西坐视不顾,任其坐大,流贼势必牵连各省····” 康应乾身旁坐着马士英,不等孙传庭说完,便起身打断道: “孙巡按这话未免过于危言耸听了吧?什么牵连各省,不就是几个毛贼而已,是向东能攻破潼关流窜河南?还是能向南攻破武关流窜湖广,莫非向北去攻打蒙古?哈哈哈!眼下秋收在即,等田地收成上来,那些流民自然就退了,何须兴师动众?” 杨镐轻哼一声,露出不屑一辩的表情。 倒是康应乾脸色不变,听马士英继续说下去。 “护国公,下官平日迎来送往,对陕西那边形势,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诚如杨首辅所言,秦地官员德才低劣,不可轻信,官匪勾结由来已久。下官对行伍之事虽然知之甚少,然而强弩之末不穿鲁缟的道理,还是知道的,开原军鏖战半年,眼下将士疲惫不堪,急需休整,新军又不堪战,陕西这趟浑水还是不要去淌的好!” 孙传庭冷冷一笑,大声反驳道: “马知州为官多年,竟发出这般梦呓,让本官诧异!流贼所至,如蝗虫过境,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为,毁坏村庄、焚毁田亩,逼良为盗贼,即便百姓侥幸逃走,生计无着,无恒产无恒心,最后只得加入流贼。于是纷纷成为流寇攻城略地的炮灰,最后便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成化年间荆襄流民作乱、永乐年间唐赛儿叛乱,都是这般。” “若放弃陕西,将百姓委身贼寇,助长贼势,人心尽失,便是有潼关武关天险,亦不能守。这些道理,马知州当真不知吗?” 孙传庭一脸正气,回头望向护国公。 “因此,本官以为,秦地不可不救,若坐视乱贼越过潼关,中原无险可守,到时再四面围堵,所付代价更大。所以,当立即出兵救援,不仅如此,还要护国公亲率大军前往陕西,以狮搏兔,扫荡乱贼,斩尽杀绝,如此既能收揽人心,又可威慑宵小,不使周边草莽有不臣之心。” 刘招孙微微点头,挥手示意孙传庭坐下。 孙传庭这样的表态其实也在护国公预料之中。 自从上次在赫图阿拉敲打后,他屠戮百姓的思维有些收敛,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没有从根本上转变过来。 马士英平日和孙传庭没什么过节,不过见他这般当众羞辱自己,顿时怒道: “出兵?拿什么出兵?怕是纸上谈兵吧,京师眼下还有可战之兵?莫非不顾安危,将守城人马调去陕西。须知陕西路途遥远,咱们与宣府、大同各军的关系,你们都不知道?已是势如水火,孙巡按莫不是是想找边军要补给?如今护国公大病初愈,好不容易休养一月,尔等又要撺掇让护国公劳师远征,是觉得护国公身子还能再折腾吗?为一己之私,丧心病狂如此!尔等良心还在?” 周围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谢广坤森悌连忙从中打圆场。 东莞仔满脸堆笑道:“各位上官不要伤了和气,护国公刚才说了,只是讨论出兵与否·····” 谢阳也道:“无论是否出兵,民政都会全力支持,商铺在陕西也有十几家分号,虽然现在都被流贼抢了。” 康应乾杨镐互看一眼,显然都没听民政官和训导官说话。 康应乾起身向护国公行礼,瞟了杨镐一眼,开口缓缓道: “孙巡按刚才所说,以狮搏兔,全力一击,除大祸于未萌,实乃老成谋国之言,本官也是赞同的。” 康应乾此言一出,他身旁几人都是一惊,刘招孙眼神微变,目光收紧,紧紧盯着个老滑头。 “下官还是赞同马知州建议,暂不出兵,为何?只因大明不是隋朝,护国公不是杨广,也不能学杨广,护国公麾下兵强马壮,坐拥辽西辽东,东据倭国朝鲜,西控蒙古各部,向南控制山东,北部以达苦夷岛,精兵五万,猛将如云,号令一出,莫敢不从。然城池过多,关卡林立,便有百万雄兵也难以为继。” 众人都抬头望向康应乾,刘招孙听到这里,已经知道老康接下来要说什么,也就不以为意,只是低头继续喝茶。 “本官听闻,因为山东第十二军尚未练成,文登县现在只有三十名战兵把守,文登乃登州重地,去年还有一千二百人留守,今年战兵都被抽调到了倭国和朝鲜,文登如此,其他各县可想而知。试问若再有白莲教作乱,山东如何应对?” “眼下北地征兵已到极限,整个开原军便如绷紧的弓弦,一处断裂,便全盘崩溃。若陕西流贼流窜入山西,是否绞杀?若流入湖广?是否增兵?又有多少兵可调。” 众人沉默不语,孙传庭一时竟哑口无言。 这时杨镐忽然开口道: “如何无兵可掉,蓟镇满桂,与护国公交情匪浅,康监军莫非忘了此人?” 康应乾哈哈大笑。 “满桂,胡人也!杨阁老想让他进入陕西,怕不是饮鸩止渴。蓟镇军纪,无需本官多言,万历一朝,九边哗变次数最多的就是他们!再说陕西没有客军补给,让蓟镇去和开原军抢粮食吗?” “这便又是康监军无知无畏了,亏你还真是监军出身,可知满桂麾下多为蒙古马兵,马兵补给,与步兵大不相同,蒙古骑手一人三骑,往返可行五百里,不耗沿途一粒米。” ········ 两边剑拔弩张,各不相让。 邓长雄、王二虎、王增斌等武将则沉默不言,没有加入文官之间的争斗。 刘招孙目光扫视众人,示意康应乾杨镐两人稍稍平静。 作为上位者,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从容道: “诸位的意思,本官知道了。康监军主张不出兵,杨阁老主张出兵,乔监军,你以为呢?” 刘招孙抬头望向乔一琦。 乔一琦早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道: “陕西自不必说,山西河南两地官员,对咱们一直若即若离,采取旁观态度,眼下京师可调人马太少,不过千人,前往陕西,一旦败亡,山西河南各地也将生变,以为开原可欺,再说,京师不是在传言,说护国公命不久矣·····” 乔一琦立即住口。 众人鸦雀无声,不敢抬头看刘招孙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护国公长叹一声,不急不缓道: “不错,相者说,本官杀戮深重,命犯紫薇星,元神不聚,豺心狼行,乃夭亡之相。” “再兼戎马倥偬,旧疾未愈,急忿怨痛,已有积伤。” “所以,本官耗不起,唯有速战速决,想那张江陵变法,十年才见成效。今时不同往日,十年时间改革,怕是不够了,而且本官恐怕还没有十年·····” 一众心腹听了这话,都是面面相觑,脸上纷纷露出惊恐之色。 孙传庭低声道: “敢问是哪个相者给护国公算得卦?” 刘招孙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才道: “本官和诰命夫人一起去的,旁人不知道,就在左安门外,一个盲眼老翁,姓柯,幌子上写的是柯半仙。” “柯半仙?” 孙传庭和沈炼互看一眼,两人大笑: “护国公,你有所不知,这瞎子给袁知府、宋应星都算过,他说袁知府五年平辽,还说袁知府三年之内会有血光之灾,被皇帝凌迟处死,肉都被百姓割了吃。” 护国公听孙传庭这样说,顿时来了兴致,此前他根本不知道这事。 看来这位老瞎子算命也是很准的,只是生错了位面,如果在另外一个世界,可就真是神算子了。 沈炼在旁补充道: “那还是四年前,也就是万历四十七年给袁大人算得,当时袁大人刚刚考完会试,准备返乡,被几千想要入宫的阉人挡住了去路,所以才找柯瞎子给他算命。柯瞎子只是个菜老农,几个儿子死在辽东了,就出来胡乱算卦,他还给宋应星算过,说宋知州大富大贵,位极人臣,只因为宋应星给了五枚铜钱······” 裴大虎听了怒道: “这老东西胆儿真肥,嘴巴也歹毒,竟敢骗到护国公身上了。明日便把他拿下。” 刘招孙大笑,宋应星马上就要去西伯利亚挖土豆了,怎么看也不像是位极人臣。 杨镐朝裴大虎使了个眼色,裴大虎连忙道: “护国公不必多虑,吴太医与宋医官都说了,这次他们开得的《黄帝内经》里的古方子,药到病除,只要两个疗程,旧疾便好了。”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没完。 刘招孙对部下出现分歧早有心理准备,只要站在各人立场上考虑问题就能想明白。 只要一切顺利,张嫣为护国公延续香火,将来康应乾必是新朝权贵,至少是勋贵一类的人物。 而这次西征陕西,若有个三长两短或其他变故,康应乾这些年的隐忍付出便白白给别人做了嫁衣。 而杨镐则是立足长远,他曾在陕西做过推官,知道当地情形,陕西决不可放任不管,否则一旦流贼流窜中原,女婿便是真的称帝,也将面临遍地烽火的窘境。 而且,从私心来说,他和武之望交情匪浅,关键时候,还是想保一保这位老友,按照康应乾派锦衣卫抓人的方法,武之望是绝对活不了的。 刘招孙抬头望向邓长雄,军队代表一直没有发言,是时候听听他们的意见了。 “老邓,现在有多少兵可以出动?” 邓长雄早想到这个问题,连忙从怀中取出个小册子,对着册子道: “回护国公,除近卫第一军,其他各部主力都在各方驻守,防御或镇压潜在敌人,京城还能调动的,便是第九军和第十军,不过这两支新军刚刚练成,没有任何实战经验,而且还要留着他们协助镇守京师,水师还在恢复,骑兵营刚从蒙古回来,兵力倒是不少······” 护国公大手一挥,打断部下: “不要磨磨叽叽,直接说,有多少人?” 邓长雄放下小册,大声回道: “可调动老兵一千,新兵四千,骑兵一千,炮兵五百,火炮不计,辅兵人数不足,只有一千人。” 刘招孙满意点点头。 “八千开原军打十万流贼乱兵,够了。” 康应乾见刘招孙又要亲征,再也忍受不住,立即大声反驳道: “八千战兵,大半新兵,粮草不济,友军落井下石,这样铺到陕西十几个州县,去打十万流寇,其中还有上万延绥边军,开原战兵砸进去连水花都溅不起,刘招孙,你若再一意孤行,休怪老夫·····” 众人呆呆望着康应乾,各人被他嚣张的气焰惊住,从来没人敢这样和刘招孙说话,大家都开始为康应乾捏了把汗。 连康应乾也觉得自己失言,手足无措站在原地。 杨镐转身对孙传庭耳语几句,孙传庭立即开口给康应乾补上一刀。 “康监军,护国公若是出征,你当要如何?京城那些谣言,想必也是你让人传播出去的?张夫人还未剩下小主公,你便这般着急要当托孤重臣了?” 康应乾大声叫道: “休要血口喷人!你们才是奸臣,陕西虎狼之地,非要逼着护国公涉险,孙传庭!你莫不是嫌在京师为官格局太小,想回山西做个藩王!” 咣当一声,雁翎刀出鞘,手起刀落,茶杯被削去大半,露出红褐色的普洱。 四周鸦雀无声。 “吴霄。” 刘招孙抬头望向角落侍立,一直沉默不语的卫兵吴霄。 这种级别的会议,吴霄林宇这样的卫兵当然是不需要开口的。 “你的家人为何一直不来京师?”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吴霄缓缓抬头,双眼已是微红。 “回,回护国公。” 身材高大的吴霄此刻语声嚅嗫,刚刚开口,眼泪就流出来了。 众人这才想起,他是陕西三原人。 “家父去年托人来信,说,说我奸邪不分,与乱贼为伍,不认我这个忤逆子,断绝关系,已销了吴家族谱。” 开原这两年渐渐崛起后,护国公麾下一众心腹,凡是关内有家眷者,家人都被接到了辽东。 只是吴霄还是茕茕独立,刘招孙私下问过他几次,都被搪塞过去。 没想到竟是这样。 想来吴家家风严整,见开原军入关靖难,便认定为叛逆,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护国公喟然长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吴霄忽然跪下,砰砰磕头,地面很快沾满血迹。 “求护国公出兵,拯救秦人,救我父母兄长!” 刚才水火不容的两边忽然都不再说话,呆呆望着眼前这个被从族谱中除去的卫兵,这个曾经的三原游侠。 刘招孙上前扶起吴霄,用袖子拭去他额头血迹,回头对杨镐和康应乾道: “人皆有赤子之心,吴霄,纯孝也。爱其父母,施及秦民。《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我开原军能百战不殆,乃是因为人心所向,拯救秦民,责无旁贷,若有异心,便不是本官的人,不是本官的人,便是本官的敌人!” 乔一琦见刘招孙这般,不顾生死,厉声劝道: “护国公,今时不同往日,往年在萨尔浒浑河,开原势单力薄,动辄破釜沉舟,与建奴豪赌,是被逼无奈。而今护国公已是大明国柱,百万人马仰仗鼻息,陕西乱民并非肘腋之患,一年半载不会威胁京畿,护国公劳师远征,若旧病复发,再有赫图阿拉之事,那时辽东京师血流成河,又当如何?” 护国公抓起雁翎刀。 吴霄裴大虎连忙上前阻止,杨镐挡在乔一琦身前。 刘招孙收刀入鞘。 这位一直追随自己的乔公子,两鬓又多了些白发。 “乔监军,你放心,这次不必扫荡陕西全境,那样的话,十万人马也不够,只要设法与流贼决战,择机灭掉几股大匪即可,本官不止要扫平流寇,还要以此为契机,在陕西推行新政。” “传本官将令。” 众人齐齐站起,等待护国公发布命令。 “三日之后,邓长雄率近卫第一军、第二军余部,与王增斌骑兵团从京师开拔,民政、工坊协同,另外,从本官卫队中抽调八十名卫兵随大军出征,进入陕西后,卫队须全部服从吴霄调遣。” 他目光落在岳父杨镐等人身上,接着补充道: “本官坐镇京师,协调各方调度,西征军凯旋之日,便是新政开始之时!” 刘招孙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对沈炼道: “沈炼,从现在开始,你们要严密监视京师御史动向,搜查他们各种罪证,新政的第一条,便是废除这些御史言官。” 护国公要比张居正做的更彻底。 正文 第344章 太子刘堪 天启二年八月初,护国公在调养一月之后,再次忙碌起来。 除了即将开始的陕西平乱,库页岛周边的军事行动也被护国公提上日程。 八月初,护国公一边抽调辽东、北直隶各部兵马前往陕西平乱。一边联络北直隶、山东、辽东各地将官,让各地协助远征队主官李三光选拔队员,开始组建第二批探险队,展开对罗刹国的报复行动。 西征大军开拔的前三天,即天启二年八月初五日下午申时初刻,诰命夫人张嫣于护国公西厢房顺利产下一男婴,母子平安。 芍药和锦儿在屋内帮着接生,两个丫鬟忙前忙后,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最后在一众开原将官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将婴儿放到一杆称上称重。 “七斤二两。” 刘招孙匆忙从大营中赶来,咧嘴笑道:“长得这么敦实,将来也是员猛将啊!” 康应乾笑得合不拢嘴,对着襁褓中还睁不开眼睛的“干孙儿”抚弄胡须: “怪不得老夫昨夜望见护国公府红光弥漫,久久没有散去,看来竟是祥瑞!” 消息传开,开原上下得知护国公后继有人,军队民政皆是欢庆喧天。 很多人朝思暮想翘首以待的“小主公”终于出现了。 天佑开原。 关于“小主公”出生前后的种种异象迅速在百姓中流传开来。 有人望见张夫人生产时,护国公府“紫气充庭。” 还有亲眼目睹“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 据见过“小主公”的人表示:婴儿所在的卧室内,“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体有金色,三日不变。” 此类流言在京师传的沸沸扬扬,只差直接点名说刘招孙要称帝,他儿子也要当皇帝。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流言背后的传播者是谁,除了康应乾,应该没人能这么专业。 无论如何,护国公的大业终于后继有人了。 京师百官纷纷向护国公贺喜,京官们送到府上的金玉珠宝古董字画堆积如山。 天启皇帝朱由检也派心腹王承恩送来贺礼,王公公令小太监放下礼物后,便去四处找寻马士英,被乔一琦告知,马知州已前往库页岛去了。 “苦夷岛?他也被流放了?” 乔一琦口无遮拦道: “什么流放?是去和罗刹国谈判了,咱们的人上个月刚和哥萨克人在苦夷岛打了一架。” 王承恩眼神转动,连忙将乔监军拉到一旁,从袖中摸出一幅卷轴。 “听闻乔监军最爱字画,此乃董其昌在诏狱的遗作——《吴中民乱图》。” 乔一琦见王承恩一脸魅惑,全身立即起了鸡皮疙瘩。 想起好友董其昌前年在镇抚司诏狱死的不明不白,乔大嘴不由兔死狐悲: “可怜董玄宰两袖清风,最后竟被暴民连累,也罢,他的画,本官先替他家人收着,不知公公这是何意?” 王承恩环顾四周,见没人过来,连忙压低声音道: “实不相瞒,咱家小舅子本是河间府人,去年跑到三原经商,听说城被围时还没跑出来,也不知这次能不能活命?一想起这个命苦的姐姐,咱家夜不能寐。” 乔一琦将好友遗作收好,拍拍自己胸脯,大声道: “不怕不怕,咱们这次出动八千人马·····” 王承恩连忙问道:“八千?八千怎么能够,咱家听陕西御史说,单是米脂就是三万流贼。” 乔一琦呵呵一笑,用关怀弱智的神情望向这个乳臭未乾的小公公。 “八千只是第一批人马,相当于前锋,护国公还让满桂总兵援助,北直各地驻军也会出动···” ~~~~~ 刘招孙忙完军务,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看个不停。 “长得挺像我,耳朵很大,这我就放心了。” 刘招孙喃喃自语,张嫣躺在床上,憔悴笑道: “夫君真爱开玩笑,不像你还像谁。” 刘招孙哈哈大笑。 刘氏血脉将在这个孩子身上得到延续。 一切都将顺利往前推进,无论自己是否真的像柯真恶说的那样,短命夭亡。 开原大业后继有人。 护国公还在思绪翻飞,忽然就听到呜咽之声,低头看时,张嫣不知什么时候竟哭起来。 刘招孙最见不得女人落泪,连忙挥退丫鬟和卫兵,坐到张嫣床头,柔声细语询问她为何哭了。 “再过三天,邓长雄孙传庭吴霄他们就要率兵入潼关了,北边罗刹国都快打到库页岛了,军中实在是忙,这几天没有好好陪伴夫人和孩子,是我的过失。” 张嫣梨花带泪道: “妾只是担心夫君身体,你刚刚才休养了一月,也不知完全好了没有?妾听宋医官说,若下次复发,便是华佗转世,也治不好的。” 护国公愣了片刻,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手握住张嫣小手。 “夫人放心,眼下奏章交还给内阁和司礼监,两边都是我们的人,我只是偶尔翻阅一下,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天天熬夜。” 张嫣挣扎着想要坐起,护国公连忙叫来丫鬟芍药,将孩子递给芍药,自己扶着夫人起来。 张嫣微微一笑,眸色如清江映月,泛着点点微光,仿佛整个天空都暗淡了。 “内阁是杨阁老操控吗?” 刘招孙不假思索道:“正是。” 张嫣眼圈微微红肿,蜷缩在床上,双手抱膝,楚楚可怜。 “金夫人出身朝鲜两班,红佛夜奔,浑河击鼓,备受夫君爱慕,又有中军卫队支持,杨夫人现在内阁首辅的女儿,又是夫君的正妻,算来算去,也只有我们母子无依无靠。听闻这次康监军得罪了杨阁老,以后夫君征战在外,妾受点委屈便罢了,只是苦了这孩子。” 张嫣说着,呜呜又哭起来。 刘招孙手足无措,连忙安慰道: “夫人言重了,你们三姐妹本该相互亲爱,哪里有这些争斗,再说我会从中调和,你虽是最后来到开原,但也绝没人敢欺负你。” 张嫣兀自哭个不停,旁边婴儿也更着哭起来。 刘招孙长叹一声,知道自己被张嫣拿捏的死死的,只得向她承诺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若杨夫人无后,便立此子为····” ~~~~~~ 时值陕西叛乱未平,护国公给孩子取名为刘戡,寓意西征能够马到成功。 康应乾马士英等人听说后,坚决发对。 连岳父杨镐引经据典劝:“《尔雅》有言,戡,克也,兵戈甚重,实属不祥。” 正在休养的张嫣听到给儿子起这个名字,气得直接昏死过去。 刘招孙无奈,只得摸了摸自己后脑勺,嘟嘟噜噜: “什么啊,戡字多威武霸气,既然不行,那便叫他刘堪,可堪大用的堪!” 于是孩子名字遂定为刘堪,也就是后来历史上有名的汉太子刘堪。 正文 第345章 去时里正与裹头 北直永平府,府城。 一辆辆满载粮草的马车吱呀驶过南北大街,马车后跟着一群身穿红色鸳鸯战袄的永平战兵。 这些战兵大都是从永平府下九县一州征调上来的土兵,其中还有些乡勇和临时抓来的壮丁。 三天前,他们被紧急征调到府城,连同五十辆装满粮草的大车,连夜向西开拔,前往这次西征的起点——大明京师。 他们将在京师城外稍作休整,然后作为援军,前往陕西平叛。 这支军队约两千人,除了总兵和他身边的五十个家丁,其他战兵都穿着破旧的铠甲,有些甚至没有披甲,手中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长短不齐,没有人佩戴火铳,弓箭也少的可怜。 他们从永平府出发三天后,才终于抵达丰润,沿途走走停停,偶尔抢劫一下偏僻的村落,估计到京师还需一段时间。 一丈七尺的总兵将旗下,永平总兵官张春目光凝重望向前方。 几名家丁押送着一个师爷模样的老头子来到他的坐骑前。 “老子是举人出身,文章比进士都写得好,不需要幕僚,滚!” 张春正要打发这人滚蛋,忽然觉得老头有些面熟,挥手让家丁退下。 师爷被家丁拎着走了一路,累的气喘吁吁,待家丁走远一些,才对张春道: “张总兵好大的官威,都,都不认,认得老夫了。” 张春骑在马上仔细打量这老头,远处是不断从路边走过的战兵。 他忽然忽然一拍大腿,连忙翻身下马,一把搂住师爷。 “薛老三!你怎么跑回来了?” 姓薛的师爷连忙示意张春低声。 “张总兵,吴老爷让我给您带句话,他和少主子在江邮老家都挺好的,让您放心。” 张春瞥了瞥嘴。 “走的时候也不打声招呼,还以为他也被刘招孙宰了,他跑到山东,干了那么多大事,差点连累死老子!” 这位张总兵便是历史上大凌河之战中援救祖大寿的张春。 他是万历二十八年中举人,在原本历史上,天启二年,辽东西尽失,朝廷议急边才,擢张春为山东佥事,永平、燕建二路兵备道。 当时关外难民云集,张春运筹有方,受到皇帝注意,在己巳之变(注释1)中,张春率部参与了收复四城的战斗。 次年,他以监军兵备道之职和总兵吴襄、宋纬等率兵四万奔赴辽西,以解救锦州。 结果兵败被俘,和参将张洪谟、杨华征,游击薛大湖等三十三人被执。 其他人见皇太极皆行臣礼,张春独植立不跪。 忠臣不事二君,礼也。我若贪生,亦安用我!令剃发,不从,后被后金软禁。 这位被张春此后被囚禁于沈阳三官庙十多年,被关押期间,始终“着汉服”,“不为剃头”,坚持明朝衣冠,坚守明臣气节。 最后绝食而死。 刘招孙对这位苏武式的明末将领颇为钦佩,虽然张春在祖大寿麾下做事,却没有杀他,只是让他调任永平,继续做他的监军兵备道。 这次大军入陕地平叛,京畿府县都要须抽调人马,永平府亦抽调步军五十、马兵二十,奔赴京师,听候护国公调遣。 这两日,张春忙着抽调人马入秦。 他对护国公谈不上什么忠诚,半年前,庶吉士李明睿和几位勋贵他们在京城“靖难除贼”,号令天下英雄铲除刘招孙时,手握两千兵马,坐镇永平的张春并没有参与。 并非因为张监军感激护国公知遇之恩。 张春在辽西锦州见识过开原军战力,知道刘招孙的真正实力,所以,当宣府、大同、榆林等边军信心满满千里勤王时,这位天子脚下,距离京师不过百里之遥的永平兵备道却是按兵不动,隔岸观火。 也正是因为张春这种小心谨慎,让他后来免被报复,刘招孙对此人颇有好感,这次入秦作战,也分给张春了三百人的名额,为的就是让这位兵备道能在陕西建功,从而更进一步。 然而张春本人却并不这样想,他与吴襄关系匪浅,两人在商贸走私上有过诸多合作,所以才有吴家家奴潜入北直隶,向张春传信报平安之事。 “这里有吴总兵亲笔密信,老爷交待,一定要到了永平府才能拆开,” 大帐之中,家奴薛老三颤巍巍剪下长袍下摆内里,从中抽出个小纸条,因为藏匿得当,他进入永平府时,竟没有被开原军兵士抽查发现。 张春一手举着纸条,一手用铁签将烛心挑亮一些,对着纸条粗粗看了一番。 他本是举人出身,识文断字不在话下,当下便将纸条重新卷起,放在烛火前烧了。 “回去告诉吴总兵,让他稍安勿躁,眼下开原军和陕西叛贼不见胜负,时候到了,本官自然会出兵,告诉桂王,这两年想当皇帝人多了,可惜都死在刘招孙手里,他要是没点真本事,就别急着去投胎了。” ~~~~~~ 沈阳城北,十三岁的江流儿望着驿道上不断往北的车辆,将腰间的钲带紧了紧。 “队长,战兵都去陕西打仗了,为啥咱们要去北边,建奴不是被打败了吗?” 一个身材粗壮的战兵队长给江流儿整理身上棉甲,又朝棉甲里塞了两把乌拉草。 “鞑子早就被咱们开原军打服了,还打什么鞑子?是去北边对付罗刹鬼!” 江流儿今年刚满十三岁,浑河血战已过去四年,他也从那个身材瘦弱的小男孩长大为一个身长九尺,体格强健的少年,他家人都在浑河之战中死去,年初戚总兵派人来沈阳征兵时,他便义无反顾参加了,报名的时候,他瞒着征兵官,说自己已经十五了。 按照开原征兵条例,十五岁以上便可以当辅兵,十六岁以上便可以当战兵。 于是江流儿就作为辅兵被征募入伍,经过三个月体能、队列训练后,正式成为近卫第十一军第一营辅兵。 注: 1、己巳之变:己巳之变又称后金攻明京畿之战,[1]是1629年(明崇祯二年、后金天聪三年)十月至1630年(明崇祯三年、后金天聪四年)正月,在明朝与后金的战争中,后金大汗皇太极率军突袭北京以及明军阻击后金军的历史事件。 正文 第346章 北疆之歌 天启二年(1624)秋天,年轻的沙皇米哈伊尔·费奥多罗维奇可能还没有意识到,由他默许的瓦西里·波雅尔科夫率领的136名哥萨克人在远东扩张行动,以及这些野蛮人在黑龙江流域进行的烧杀抢掠,最终会对沙俄帝国的前途命运造成怎样悲剧性的后果。 哥萨克人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几乎把精奇里江(黑龙江左岸最大支流)两岸的土著民全部杀死。 他们沿勒拿河进发,对原住民烧杀抢掠,手段和同时期英格兰人在北美大陆所为基本一致。 甚至更加野蛮,据目击者和他们自己的日记记载,当物资不足时——这是十七世纪沙俄帝国远征者们经常会面临的一个问题——他们会吃人。 从最开始的精奇里江到后来的雅克萨城,他们从原住民一直吃到自己人。 护国公对这些骁勇善战的哥萨克人并没有什么恶意,不过即便他们没有侵犯大明,没有侵入奴儿干都司,刘招孙也不会放过毛子。 征服欧洲是泰昌年间便定下的宏伟计划,不会轻易改变。 而在征服欧罗巴之前,沙俄是必须首先解决的障碍。 在这个时代,步兵长驱直入横穿西伯利亚当然是天方夜谭。 所以刘招孙的计划是步步推进,稳扎稳打,每占领一地便派人屯守,彻底占领,然后继续往前推进,就像毛子对远东的策略一样。 按照原本历史位面,哥萨克匪徒要到崇祯十七年也就是十九年后才会第一次入侵大明黑龙江流域。他们最先闯入中国精奇里江达斡尔族居住区,遭到达斡尔族居民的坚决回击,被迫逃窜。 在得到沙俄政府的支援后,顺治八年(1651年),哥萨克匪帮沿黑龙江南下,到处抢掠烧杀。血洗达斡尔族的古伊古达儿村,杀死661人,抢去妇女儿童361人,制造了惨绝人寰的暴行。 之后满清忙于对付国内反清势力,对沙俄作战处于“我进敌退,我退敌进”,进退失据的尴尬局面,直到后来康熙帝平定三藩之乱后,发动雅克萨之战,沙俄在外东北的扩张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两个月前,李三光带着他的北方探险队登陆库页岛,继续往西北进发时,很快遇上了波雅尔科夫和哥萨克人。 双方血战一番,各有死伤。 ~~~~~ “罗刹人是什么?” “是北海蛮夷,他们吃人。” “吃人,那不是禽兽吗?” 江流儿抬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手臂挥动,有节奏的划动船桨。 两个月前,近卫第十二军及建州、海西部,抽调三百六十人从抚远县黑瞎子岛登船。 三十艘小船运送着战兵和战马,沿阿速江逆流而上,朝向库页岛方向行进,他们将在那里获得补给。 遇到湍急的河段,辅兵们跳到河岸上拉纤。 手腕粗细的纤绳套在肩背上,脚下的锋利光滑的鹅卵石,很多人脚都被石头划破,苦不堪言。 九月的阿速江(乌苏里江)夜晚隐隐有些凉意,江流儿把史金队长给他的乌拉草垫在地窝子里,远处篝火燃烧升腾的热气烘烤着他的肌肤。 在静谧的黑夜里,战兵和猎人们很快入睡。 正文 第347章 全面崩坏 天启二年九月。 护国公将有限的精力用于指挥陕西平乱中。 他希望能一劳永逸解决掉——民变——这个困扰大明两百余年的顽疾。 相比之下,万里之外库页岛上的冲突,就显得没那么紧张迫切了。 不过,刘招孙深知俄罗斯人对领土的渴望。 如果放任毛子不管,接下来他们的目标便会指向辽东。 所以,护国公让马士英在辽东挑选精兵强将,力求全灭对手,给哥萨克匪徒一个教训。 原定于秋季开始的新政改革(裁撤南北漕运官吏、裁撤南京六部等),因为陕西局势的突然恶化,只得往后顺延。 护国公想要做张居正第二的心愿,短时期是不能实现了。 相比隆庆万历初期,如今大明形势无疑更加艰难。 刘招孙对文官操守本不抱有什么希望,。 不过,这些天来陕西、山西等地官员的所作所为,还是刷新了穿越者的三观。 八九月间,各府县求援塘报如雪花似得传入京师,最后汇集到护国公的书案前。 他们在向朝廷要钱要粮的同时,还不忘相互推诿,纷纷指责对方以邻为壑,将流賊放入自己辖区。 ~~~~ 流贼行走如风,席卷陕西东部,在满桂率骑兵增援河南之前,流贼马兵便如疾风骤雨般扫荡豫西、晋西北等地州县。 每攻破一城,流賊也不做停留,只将城池百姓席卷一空,便如蝗虫般继续往下一个目标前进。 很多流民最开始加入这场武装游行,完全属于被迫。 后来发现跟着一起抢劫,能混口饭吃,还能保全全家人性命。 于是,随着不断攻城略地烧杀抢掠,在尝到甜头后,很多人的想法也开始转变。 这个时代,地域隔阂广泛存在,不要说不同州县,就是相隔半里的两个村子,也可以因为水源或田地纠纷爆发你死我活的械斗。 走过百十里地,进入州县,对大部分农民来说,便如进入另一个世界。 所以,烧杀抢掠,负罪感也就没那么深重了。 人们由最开始的被害者变为施暴者。 最后,成为流贼的中坚力量。 几次烧杀抢掠,人性淡然无存,仅存的只有兽性。 ~~~~ 九月初一。 刘招孙接过沈炼递来的一叠情报,就着明亮的烛火,粗粗读了起来。 沈炼在旁解释道: “护国公,这些是京师御史们历年来收受各省、府、州、县贿赂的明细。” “你从哪里弄来的?” “司礼监一位郑公公给属下的,他说他那里还有很多御史的罪证。” 刘招孙笑着点点头。 司礼监和御史言官向来不对付。 御史经常找出各种理由攻击宦官,动辄弹劾大太监品行不佳,什么宦官干政。 有明一代,几位著名宦官如王振、冯保、魏忠贤倒台,都与言官御史有着直接关系。 同理,太监宦官对言官的仇恨,也远远高于其他文官。 这也是历史上杨涟左光斗等御史言官被魏忠贤整死的原因之一。 御史勒索的传闻他早就听说过,只是没想到这三位御史竟敢要到辽东经略身上。 刘招孙翻开一页,指着几个名字道: “张凤翼、何廷枢、潘云翼。听起来都很熟悉。” 沈炼补充道: “这三个御史,万历四十六年弹劾辽东经略熊廷弼,向勒索熊经略五百两未果,接着在泰昌二年弹劾辽东经略王在晋,向王在晋勒索了三千两。此外,天津巡抚、登莱巡抚,都受过他们勒索。” 刘招孙冷笑: “胆子也真肥。” 沈炼继续道: “护国公,三人现都在京师,属下派人混进了张凤翼府上,查的张家地窖里藏银百万两,还有古董字画。” 刘招孙越听越恼怒: “混账!个个自诩清廉,什么两袖清风,大明良心,捞银子也罢,平日见谁都咬,这群疯狗,早该灭了。” 沈炼试探道: “抓到诏狱,审一审?” 刘招孙点头同意道: “三个一起抓了,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让他们多咬人出来,把这群疯狗一网打尽。即便不能定死罪,也要远远发配。” 护国公停顿片刻,怒气冲冲道: “发配到宁古塔,或是临高县!” 沈炼连忙用笔记下这两个地名。 “记住。”护国公补充道: “只对付御史,其他衙门官吏,先不要追究。” “是,大人。” 沈炼领命而去。 不等退下,章东忽然闯进来。 “护国公,不好了,流贼过黄河了!大同各地州县,民变四起。河南也开始闹起来了。” 刘招孙道: “山西河南这群废物,比陕西官还要可恨,个个自作聪明,不卖粮食给秦民,不派兵协剿,现在报应来了,中原即将大乱!” ~~~~ 陕西民变后不久,便有小股流贼越过黄河,进入山西。 起初,流贼倏来忽去,后来由于山西地方官借口“防盗”,下令闭粜,禁止把粮食运入流贼活动的灾荒地区。 这样以来,陕西流贼只得强行渡河觅食,进入山西。 天启二年八月,就在西征军开拔入秦之际,流贼开始大规模进入山西。 八月初二日开始,老回回马守义、八金刚、王梓顺、钻地鼠等部渡过黄河,攻克蒲县。 流賊分兵两路,东路沿赵城、洪洞、汾州,霍州一线;细线沿石楼、永和、吉州、隰县一线活动。 八月二十日,依靠饥民王三儿内应,八金刚占领晋西北重镇河曲,控制黄河渡口(见注释1)。 流贼涌入山西之后,太原、大同、平阳等地州县官员一面派兵堵剿,一面上疏弹劾陕西官员“以邻为壑”,故意放流贼入晋。 两省官员吵成一团。 太仆寺卿郑宗周上疏,向护国公阐明山西当前面临的绝境,看起来不比陕西好出多少。 “晋土自万历四十五年以来,无岁不灾,而去年尤甚。重以沿黄之派,急于星火,转运艰难……有司但顾考成,新旧并催,鬻子卖妻,剜新敲髓,民之皮骨已尽。今日春雨未沾(指朝廷分文不予救济),风霾日异,四时不正,人心汹汹,朝不保夕。弱者转于沟壑,强者嗔目语难。斩揭四起,势所必然。”(注释2) ~~~~ 西征军被挡住在河曲县东侧。 周边几个州县流民纷纷起事,堵住了开原军退路。 一时之间,邓长雄进退失据。 大军在暂时黄河东岸扎营,邓长雄决定破釜沉舟,攻打娘娘滩,进入陕西。 娘娘滩是河曲县附近的黄河中间的一个小岛。 西汉初期,吕后专权,薄姬和她的儿子刘恒被吕后送到这个河心的小岛上,实际上就是软禁。 后来吕家被灭,刘恒当了皇帝,是为汉文帝。 这里就被称为娘娘滩,以示纪念。 开原军的第一场大败,或许将在娘娘滩出现。 注: (1)《怀陵流寇始终录》、顺治七年《河曲县志》:乱民王可贵引贼入,城遂陷。 (2)《崇祯长编》卷四四 正文 第348章 女人们的小和 天启二年秋,陕西流贼强渡黄河,入河南、山西。一路向东,攻城略地,河南陕西两省饥民纷纷群起响应。 流贼杀县官,抢粮仓,释放囚犯。 中原局势全面崩坏。 九月初,八千西征军抵达陕山交界之处,旋即陷入流贼重重包围。 山西、山西、河南三省周边流贼加起来超过二十万众。 其中以大匪张自成、李献忠、蜈蚣块最为有名。 三位大头领在晋西北顺利会师,一致认定,山西河南官军都不可怕,最可怕的,还是从京师赶来平叛的开原军。 流贼纷纷开原军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北起偏关,南至淅川,西至神木,东至吕梁,二十万流贼组成一张天罗地网,准备将八千西征军歼灭在三省边界之间。 而开原军还没有觉察到流贼的作战意图,西征军一路向西进攻,陆续击败小股流贼,距离黄河越来越近。 ~~~~ 刘招孙不是没想过干预陕西事务,只是他一直忙于经略北方,没想到入关之后,关内局势便如多米诺骨牌一样恶化。 由于穿越者的介入,这个位面的陕西民变,比原本历史更为糟糕。 当穿越者试图改变历史走向时,混沌空中的无形之手总会以更残酷的结果回应穿越者。 由于陕西境内各路边军在“靖难之役”中受到开原军严重打击,精锐战兵损失殆尽,所以当陕西民变爆发后,本地官军无力镇压。 暴乱愈演愈烈,比原本历史爆发更早,规模也更大。 九月初六,西征军在偏关县与流贼八金刚部遭遇,偏关县距离陕西仅不过百里路程,过了黄河就是陕西境内。 八金刚麾下一万五千流贼,其中马兵六百,投降边军一千,其余皆为普通流民。 双方在偏关城西旷野爆发两场激战,邓长雄以骑兵为前锋,抄略流民两翼,使用炮兵中央突破。 战斗进行的颇为顺利,八金刚付出五百人的代价,还被开原军俘虏了三千。 不过,邓长雄亦损失战兵三百,伤亡主要是在与流贼马兵交战时。 八金刚惨败后没有立即溃散,而是有序退到河曲县。 夜不收探查,八金刚虽遭大败,然而麾下老贼和马兵尚存,他们逃回河曲后,便威胁百姓加固城防,躲在城墙后面准备作长期坚守。 。 ~~~~~~ 邓长雄不是没和流贼交手过。 泰昌初年,他跟随护国公登陆威海卫,在登州一带剿灭闻香教,一直从登州追到曲阜。 徐鸿儒的那些信徒们,几乎没有任何战力,最后遇到开原军都是望风而逃。 然而这次进入山、陕,遭遇的流贼,明显与当年闻香教不同。 他们战力更强,组织度更高,甚至有职业的马兵和火铳兵——虽然人数不多。 这是因为陕西流贼,大小头目都有边军和驿卒背景,很多人都来自宣大和延绥镇,战力自然不是未经任何军事训练的闻香教所能对比。 再加上山、陕地区天灾人祸,周边府县流民任人数众人,可以不断为流贼大军提供廉价炮灰。 所以,西征军面临的对手,不仅战力强盛,而且数量众多,动辄上万人围攻。 即便将其中一伙打败,流贼也像韭菜一样,割掉一波,再长出一波,杀之不绝,绞之不尽。 原本历史上洪承畴、杨鹤、孙传庭等人面临的困境,现在同样出现在邓长雄面前。 是否渡河攻打河曲,邓长雄孙传庭王增斌等人意见不一。 “流贼聚散不定,往日只要遭到官军攻击,便会立即散开,现在他们却要凭坚城而守,莫不是想吸引我军攻打,然后再大举围攻?” 主官邓长雄一眼便看出八金刚诡计,他麾下能战者现在不到八千,援军迟迟不到,所以不能轻易冒险。 王增斌三个月前从蒙古战场归来,凭借击败林丹汗,帮助布木布泰夺回科尔沁汗位,受到护国公褒奖,升为骑兵团主官,加封壹岐岛总兵官官衔,可谓志得意满。 “邓军长多虑了,骑兵夜不收哨探得知,这八金刚以前不过是个铁匠,大字儿不识一个的粗人,他哪里懂得用计,定是被我们打怕了,无处可逃,只得龟缩在县城中。” 孙传庭听了这话,忍不住给骑兵主官泼冷水。 “王总兵,本官作为这次西征军监军,有义务提醒你,不要忘了当年赫图阿拉之战,邵捷春是怎么死的?” 王增斌倒吸口凉气,赫图阿拉之战,至今历历在目,当年若不是麾下骑兵营拼死抵抗,他怕是也沉入太子河了。 年轻气盛的骑兵主官立即反驳道: “建奴是建奴,流贼是流贼,孙建军不可把他们混为一谈,再说,流贼哪里懂得守城?一鼓作气,攻下此城,骑兵长驱直入,扫荡陕北,端了流贼在陕北的老巢。然后大军在此间设伏,也来个围魏救赵,把什么张自成,李献忠这些大匪全部干掉。这才是护国公想让我们做的。” 孙传庭冷笑道: “护国公是要西征军保全实力,伺机出战,不是让我们去攻打坚城·····” 两人还在争辩,只听邓长雄挥手打断道: “好了,两位都不要说了,我是这里的主官。” 孙传庭、王增斌不再说话。 邓长雄环顾四周,望着周围站立的一群把总以上的将官,大声道: “你们这一路来,不是总在嚷嚷,什么时候才能和流贼决战吗?” 邓长雄目光落在副官程亮身上,这位近卫第六军军长,这次作为副官跟随自己西征。 “现在,咱们碰到硬茬子了。” 邓长雄指着百米之缓缓流淌的黄河。 “前面是绝路,后面是流贼,只有一条路,杀过去!” “杀过去,占领河曲,然后和八金刚一样,固守待援,流贼必然大军围困。” “等开原大军过来增援,我等在中心开花,内外夹击,重创流贼,流贼便可一战而定。” ~~~~~ 九月初八日,贼首李献忠、张自成、老回回由神木北上,绕过府谷县,直扑河曲县。 河曲县县城东南十里,文笔镇。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黄河号称九曲十八弯,河曲县城距离黄河很近,而文笔镇就在黄河几字弯的右边那一竖上。 九月初九日,河曲县文笔镇娘娘滩。 天色大亮。 深秋的黄河岸边一片枯黄色的车轮草映衬着大河的水,安静祥和的从脚下走过。 东山之上,太阳刚刚升起,照亮了远处河曲县城。 程亮望着车轮草上残留的人血,咬牙叹息。 第六军昨日在娘娘滩与流贼血战,程亮麾下伤亡惨重,死伤八百多人,终于占据这座河心小岛。 还没进入陕西,八千五百名西征军,活着的不到七千。 夜不收回报,多股流贼正从四面州县快速朝河曲赶来,人数当在十万以上。 原来负责掩护开原军侧翼的北直援军,听闻流贼势大,纷纷掉头溃逃。 尤其是河间府总兵官张春,距离流贼前锋还有五六十里,便率麾下家丁逃回北直。 枉费护国公对张春信任有加,还给他升了总兵,没想到这厮跑起来比吴襄还快。 “张长腿也逃了?” “连夜逃了,他们把粮草和火药都丢给了张自成和李献忠,还有十几门佛朗机大炮。” “他·妈的,张春一定是故意的,老子记得他以前就是祖大寿的心腹,是吴襄的朋友,护国公当初为何饶他不死,还让这种人继续带兵!” 邓长雄挥手打断王增斌,示意夜不收退下。 晋西北的深秋寒风凌冽,几位将官都是脸色阴沉,沉默着不说话。 在他们前方不远,开原战兵牵着战马,船工撑起羊皮筏,开始缓缓渡河。 河面不时飘来几支轻箭,箭羽刚落到黄河中,便被激流卷入水底。 “张春昨日还在偏关县,距离咱们就一日路程,流贼搬运大炮,会慢一点,估计还要两天才能赶到河曲。” 邓长雄让两名亲兵举着羊皮地图,用鞭梢指着河曲和偏关之间的一座山脉。 “这里,史家山,王总兵,你带一千骑兵在山谷设伏。” “啊?不是在攻打河曲城吗?” 王增斌张大嘴巴,一时没反应过来。 孙传庭盯着那副羊皮地图,回头看邓长雄一眼,若有所思。 邓长雄令卫兵将地图靠近一些,让大家都能看到,他转身对王增斌道: “打,当然得打,不过只是步兵打,骑兵就不要参与了,” 王增斌面带愠色。 “为何?邓主官,你瞧不起我们骑兵团吗?” 王长雄没有说话,朝孙传庭使了个眼色,孙传庭微微一笑,解释道: “河曲周边地势西高东低,丘陵起伏,地表破碎,沟壑纵横,骑兵不便展开····” 邓长雄走到王增斌面前,对壹岐岛总兵笑道: “张自成李献忠以为我军已是强弩之末,所以从神木星夜赶来,只想一口把我们吃掉,神木距河曲四百多里路程,他们四日便走完了,还带着火炮。孙子兵法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 “你在山谷以逸待劳,满桂的骑兵也快到了,流贼想吃掉咱们,至少得磕掉几颗门牙······” ~~~~~ 九月中旬,京师德川幕府依照《牛关条约》附属条约,派人送来了第二批赔款,以及公主德川千姬和十二名陪嫁女官。 倭国女人乘坐的朱印船被称为“小和号”。 小和号从长崎港出发,经过一个月航行,才抵达天津港。 朱印船命名和护国公无关,更不是参照冲绳岛战役中被美军飞机击沉大和号。 据说袁崇焕引经据典,百忙之中为德川幕府定下的,小和寓意大明与倭国之间长期和平。 隋唐时期,倭国圣德太子(公元 574—622 年)在《宪法十七条》中引用《论语》: “礼之用,和为贵”。 “和”乃和平、和睦、和谐之总义,亦可视为有小和、中和、大和之别。 和平乃为小和,和睦可称中和,唯和谐方为大和。 康应乾被调回京师后,由袁崇焕总理汉东选宣布政司事务,实际上成为九州岛上的太上皇。 袁崇焕对倭国公主的容貌仪态颇为满意。 德川千姬倾国倾城,除了身高稍显不足(约一米六不到),其他方面堪称完美。 据说是要献给天启皇帝朱由检。 不过袁崇焕觉得,还是献给护国公更为合适。 正文 第349章 熊虎豹 第一节:熊 山西。 偏关县西郊,通往河曲县官道上,两骑马兵从西边疾驰而来,背上都插着黑熊战旗。 这两骑马兵都是近卫第十军的哨骑,近卫第十军战旗为黑熊,在各军中显得颇为霸气。 两骑哨马经过山麓官道一处拐弯,马速稍稍放缓。 旁边两侧山上突然一声炮响,接着传来一片弓弦震动声。 上百支箭支密密麻麻的射来,第十军的两名哨骑顿时被成密密麻麻刺猬一般。 两个哨马闷哼不断,立即摔落在地,片刻之间便没有动静。胯下两匹战马也被射满箭羽,睁大眼睛,四蹄乱蹬,发出阵阵悲鸣。 山坡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口哨声,接着从灌木丛中钻出百十个青衣红巾的弓手,为首一名壮汉大叫道: “狗官军贼心不死,还想着派人去求援,莫怕,来一个杀一个!” 这名壮汉便是一只熊李来。 德川千姬一行抵达北京城的当日,西征军和京师的哨马联系被流贼彻底断绝。 邓长雄向京师派去求援的两拨哨马,都被“一只熊”李来杀死。 李来是闯王义子,统帅精锐老营,他本是驿卒出身,从米脂县一路杀来,战功赫赫,是公认的闯王李献忠的接班人。 李来带一群弓手跑下山坡,走到死去的哨马身前,让亲兵从哨马身上摸了一封书信,他扯着下颌浓密的胡须,对着信,吃力读道: “大军粮草断绝,秦地官员不可依靠,流贼人数众多,河曲县不可坚守,恳请护国公发大军救援···” 一只熊读完,便将塘报重新折好,递给身后亲兵。 他盯着地上两具尸体,大声笑道: “京师和陕西粮道断绝,狗官军在陕西站不住脚的,灭了河曲县这支官军,其他狗官军不足为虑!陕西、山西、河南都是咱们的了!” “你们几个,继续守在这里,遇到狗官军,便给老子射!从山西到京师,这是最近的官道,守住了,就能卡死他们!老子回去把这封信交给闯王,让他别再犹豫,全力攻打河曲!” ~~~~~~ 第二节:虎 九月中旬,陕西与京师之间的驿道,大部已被流贼断绝。流贼中不乏投靠的驿卒,他们对陕西通往外界的各条道路了如指掌,在进入山西的第一时间便断绝了通往东边的各条官道。 这样以来,刘招孙对发生在河曲县的惨烈战事一无所知。直到邓长雄很久没发回来情报,他才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 京城守军接连派出夜不收向西哨探,哨马进入山西后便杳无音信,形势就这样忽然急剧恶化,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整个京师。 尽管内心波涛汹涌,护国公表面上仍旧不动如山,他见惯了尸山血海,经历过很多危急时刻,总能在危急关头保持冷静。 清算御史的行动还在继续。 九月初八这天,沈炼奉护国公之命,率蓑衣卫精干队员入驻镇抚司,成为东厂的新主人,替代空缺已久的厂公位置。从崇祯元年沈炼带采莲亡命京师开始算起,时间已经过去两年,他终于王者归来。镇抚司中曾经得罪过沈炼的人,这几日莫不胆战心惊,生怕被这位杀神报复,因为沈百户来到京师后已经杀了不少人。 出乎所有人预料,在经历漫长煎熬后,大家惊讶发现,掌握生杀大权的沈百户竟没有借机报复,据目睹沈炼进入东缉事厂的番子回忆,沈大人没了从前的戾气,眉宇之间反而多了一丝宽厚。 当然,大家不会被这外在的宽厚所蒙蔽,没过多久,张凤翼等三名御史便被蓑衣卫逮拿下狱。 在诏狱中,三位高风亮节的御史,还没怎么受刑,便滔滔不绝供出了他们的同党。 住在京师中的御史言官针对地方官员的弹劾,往往采取群体行动,具体来说,他们的战术和非洲大草原上擅长**的鬣狗有异曲同工之妙。只要嗅到被弹劾者的菊花,便成群结队你追我赶一拥而上,将对方咬的血肉模糊。当然,在正式开咬之前,鬣狗们会先向猎物打个招呼,以求用和平方式解决问题,御史招呼通常是这样打得(以萨尔浒前后杨镐在辽东的遭遇为例): “杨经略,你在辽东买马的账目为何和实际有所出入?” “杨经略,为何要将令爱(杨青儿)下嫁给千总,还是刘綎的义子,当年你和刘大刀在缅甸私分军饷的事,要不要再给皇上说一说?” “杨经略,皇上发给你百万辽饷,现在还剩多少········” 天启二年秋,这群道貌岸然的言官御史被沈炼一网打尽。 沈百户在经历亲人离去、手刃仇敌后,性情大变,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身上再见不到几年前的恣意张狂,因为和护国公长期相处,也变得宅心仁厚了许多。 不过,这种宅心仁厚是需要一定前提条件的,对付这群擅长**的鬣狗,特务头子一点也不手软。 在沈百户言行拷打之下,御史被迫相互揭发,供出对方这些年来对各地官员的弹劾敲诈。 最后,蓑衣卫将御史们的供词全部整理成册,呈递到护国公面前。 宅心仁厚的刘招孙在目睹御史言官们种种罪行后,感慨于言官御史们敲竹杠守法之高超,甚为感动,于是连夜安排大学士钱谦益、陈子壮以及小说家冯梦龙等人,对御史们的供词进行了一番艺术再加工,将其整理成长篇话本小说,在京师邸报上进行连载更新: 第九十九回:贬东林凤翼弄权,送钦差杨涟自刎。 钱谦益手捧飘着油墨香的邸报,忧心忡忡道: “护国公,前年不是还在与东林为敌吗?今日为何要给他们翻案?” 刘招孙将邸报来回翻看,称赞冯梦龙文采斐然,在这位大佬笔下,御史都成了贪财好色,无恶不作的人渣,尤其是其中张凤翼的形象,简直与他笔下《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无异。 护国公望向钱谦益,对他笑道: “钱大学士多虑了,百姓的记忆只有七个月。而且他们不会在乎自己听到什么,只在意自己能得到什么。所以不管什么朝代,杀贪官是换取民心的最好方式,没有之一,先把御史们的名声搞臭,然后不用咱们动手,百姓唾沫星子也能把他们淹死,这便是借刀杀人。” 护国公很想告诉钱牧斋,他所在的前世,民众的记忆无限接近于鱼类,只有七秒钟。 钱谦益连连点头,心中却是暗道:刘招孙虎狼之心,大明危矣! ~~~~~ 虎狼之心的刘招孙气势心烦意乱。 他知道陕西将有一场大败,而自己却又无可奈何,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他现在也没人马可以调去援助,除非放弃山东辽东。 整整一个九月,唯一让护国公感到欣慰的是,德川幕府发扬工匠精神,一丝不苟的履行《牛关条约》各项条款。 他已经好几天没去杨青儿那里了。 九月十五日,内阁首辅杨镐匆匆赶来,正好在门口遇到了牵着女儿学步的刘招孙。 身形矫健的杨首辅一把抱起刘雨霏,急切对他女婿道: “护国公,倭国公主和女官住在会馆十几日了,也没人招待,咱们好歹是天朝上国,这是何意?” 刘招孙眉头紧锁道: “送进宫去吧。” 今年年底,天启皇帝朱由检便将被送到济州岛,和光海君白头偕老,在离开大明之前,护国公决定让他最后享受一下帝王的待遇。 “这可如何使得?” 杨镐失声惊叫,怀中两岁不到的刘雨霏咯咯一笑,一把扯住杨阁老山羊胡子,将胡须放在手指间编辫子。 “这可是控制倭国的良机,护国公必须娶了此女,纳为小妾便好······” 刘招孙若无其事道:“本官不近女色,尤其对倭国女子。” ~~~~~~ 第三节:豹 江流儿跟着三名夜不收在密林中艰难前行。 九月初二,苦夷岛落下第一场风霜,柳树和桦木的枝叶随风摇落,沉入泥泞土地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臭味。 小径上偶尔能看到被猛兽啃食的残肢剩体,破碎的衣服和枯叶混成一色,让人恍惚有种置身地狱的感觉。 留守苦夷岛上的三十多名开原战兵和原住民,被捷足先登的哥萨克人啃食一空。 没有吃干净的尸体被遗弃在山林中,虎豹豺狼尾随而至。 江流儿走在众人身后,腰刀划过灌木丛上,发出莎莎声响。 布满荆棘的枝条被拨开后又弹射回来,打在他头盔上,有时会扫到他脸上,走了没多久,脸颊便划了两道口子,火辣辣的痛。 虽然早有人类定居,这座大明最大的岛屿上还是随处可见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一眼望不到尽头,森林中隐约能听到豹子的嚎叫声。 正文 第350章 血腥北境:踩虎尾巴的少年 “上官咋不多派几个人来哨探?听说岛上有三千多个罗刹鬼!真让咱们撞上咋办?” “周大彪,怕了你就滚回辽东去。现在开原到处兵都不够,哨马更是紧张,肖营官能给咱们五个人就不错了!别咋咋呼呼的!” 周大彪赔笑一声,朝身后看了去,半天才吞吞吐吐道: “黄队长说的是,要不怎么还带上个辅兵!” 黄文宇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回头瞟了眼跟在后面的江流儿,脸上的络腮胡轻轻抖动着。 “别废话,先把这些尸骸都埋了再说。” 这队夜不收是近卫第二军老兵,三个汉人,一个野人女真,加上一个辅兵,也就是江流儿,五人一组,负责哨探罗刹人在库页岛上的兵力部署,各人携带的装备都很简单,火器只有燧发短铳和手雷。 队长名叫黄文宇,是泰昌二年的老兵,这名字听起来像是读书的酸秀才,其实他本尊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山东大汉。 刚才和黄文宇说话的周大彪来自辽西,他个子不高,四肢粗壮,也是开原军的老人,以前在宁远做打行,后来得罪了辽西吴家,被迫逃亡辽东,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股浓厚的市侩气息。 第三个夜不收约莫四十多岁,在五人中年龄最大,一路走来闷葫芦似得一言不发,所以江流儿不知道他名字,只知这人来自辽东,姓钱。和其他几人不同,老钱之前在开原城内当镇抚兵,在杨通手下做事,去年儿子得了恶疾,急需用钱,听说加入北方探险队月钱最高(是战兵的三倍),完成任务后还有高额奖励,他便报名参加,经过几道审核后,被安排做探险队的哨探也就是夜不收。 然后就是阿勒萨,这人长相和汉人相差甚远,鹰钩鼻,马脸,眉眼细长,胡须少,眼睛仿佛一直在眯着一样。 两个多月下来,江流儿和这个乌德盖(野人女真)猎人相处融洽。阿勒萨的老家是在靠近苦夷岛的一处山村,他们部落的所有男人,在三年前被代善抓到赫图阿拉挖壕沟,被累死了一半,开原军渡过太子河时,阿勒萨还在挖沟,正红旗的一名牛录额真给他们发了弓箭,阿勒萨还在调试弓弦,开原军的火箭便覆盖到壕沟里,阿勒萨被神火飞鸦爆炸的气浪震晕,等再醒过来时,就莫名其妙就当了俘虏。他从没和汉人真正打过仗,更别说是杀人,所以才优先从俘虏营出来。尽管如此,女真人的身份让阿勒萨在探险队中很不受人待见,一些队员甚至怀疑李三光等人被伏击,就是这些野人女真和罗刹鬼相互勾结导致的。 黑黢黢的林子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虎啸,吼声比先前听到的豹子叫声更加渗人。 阿勒萨敏锐的注视四周,鹰钩鼻在空气中嗅了嗅,用乌德盖语嘟噜了一句,江流儿以前在船上听他爹说过野人女真语言,对众人道: “咱们闯进老虎领地了,得赶紧离开这里。” 三个夜不收相互看了眼,黄文宇望着灌木丛周围残余的尸骸,怒道: “天杀的罗刹鬼,等老子逮住你们,非把你们一刀刀割了!” 他神色紧张望了望刚才虎吼的位置,目测距离这里只有两里地,黄队长来自山东登州,从小到大从没见过老虎。 女真猎人眼神焦灼,双腿不由自主开始颤抖,江流儿催促道: “快走,老虎来了就走不了了。” 黄文宇俯身开始收拢地上破碎的尸骸,一边收拾,一边从容道: “这些兄弟死的壮烈,开原的兵,打萨尔浒起,尸体就不能丢在外边,包起来,带回去。” 周大彪无奈的叹口气,朝远处警戒的老钱招了招手,老钱立即放下大弓跑过来。 黄队长脱下外面棉袍,三人将几块剩余的腿骨手骨堆到在一起,塞到袍子里。 阿勒萨和江流儿站在旁边,两人互看一眼。 江流儿低声道: “黄队长,野兽就在周围不远,不能带尸体走,它们吃了人肉,会跟上来的。” 黄文宇还没说话,周大彪回头望来,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割破这个罗里吧嗦的年轻辅兵。 “不帮忙就闪开,毛都没长齐,在这里瞎嚷嚷什么?你们这些辅兵懂个锤子,闪开!真不知道这回带你们来是干啥的!” 正在这时,猛兽的嘶吼声戛然而止,江流儿环顾四周,满眼惊恐道: “把尸骸就地埋了,不过坑要挖深一点····” 周大彪一把推开江流儿,骂骂咧咧: “怂货,老子连建奴都不怕,还怕几个野兽?在浑河,老子杀了辽镇两个家丁,你那时还在吃奶吧!怕了,就赶紧滚回船上去!” 江流儿退后两步,不再说话,眼前浮现出白杆兵彭勇临死时的样子。 他加入开原军以来,还从没和身边人说起自己在浑河血战的经历,那个小男孩挥舞匕首,刺向狗熊一般的丁碧,带领全城百姓向后金军发动反击。 “丁碧知道吧,他比人熊可厉害多了,手下家丁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壮汉,老子当年亲手砍死两个,眼睛都不眨一下,老子在锦州时就看这群辽镇不顺眼了······” 周大彪还要吹嘘自己昔日战绩,黄文宇瞪他一眼,将塞满尸骸的袍子扎成个布袋,递给周大彪,示意他背在背上。 “背上,别废话了,快走!” 彪子极不情愿的接过布袋,扛在身上,队长回头看两人一眼,冷冷道: “你们两个···” 他话没说完,忽然前面密林中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折断树枝的声响。 “罗刹鬼来了!准备战斗!” 黄文宇低声疾呼,一边取出飞斧,护在四人身前,身体微微前倾,作出战斗姿势。 响声越来越大,众人连忙散成个三排的战斗队列,队长顶在最前面,老钱和周大彪居中,阿勒萨和江流儿殿后。 江流儿攥紧飞斧,手指微微颤抖,手心竟然渗出汗来,野人女真用乌德盖语急切道: “是猛兽,不是罗刹鬼。” 阿勒萨话未落音,只见林子里忽然撞出头黑塔似得的黑熊,黑熊身高接近一丈,站在十几步外,江流儿还需要抬头仰视才能看到它头顶上的血痕。 黑熊脸上、身上已经血肉模糊,一只眼睛不翼而飞,变成了浆糊状的血窟窿。黑熊背部和小腹遍布恐怖的伤痕,鲜血淅淅沥沥从伤口流下,看得人胆战心惊。 黑熊仰着脑袋,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忽然发出一声巨吼,伤口顿时血流如注,如同一座崩塌的肉山,狂叫着朝众人撞来。 阿勒萨扬起大弓,将弓弦拉成满月,对汉人伙伴道: “它刚经历恶斗,会撕碎一切活物。” 众人齐齐发了声喊,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退一步。 周大彪咒骂道:“丧门星,说猛兽,猛兽就来,要是有长枪就好了,老子一个人就能杀死它!” 黄文宇道:“咱们是夜不收,哪里能带长枪?” 他一边取下飞斧,一边对众人吩咐:“不要用火铳,免得惊动罗刹鬼!” 阿勒萨松开弓弦,众人纷纷纷纷投出飞斧和铁骨朵,一波飞斧投掷出去,全部命中黑熊。 重箭顺着黑熊伤口射进去,只留大箭尾羽还在体外。 黑熊笨重的身躯稍稍停滞,原地咆哮一声,用熊掌愤怒的把插在头上的飞斧扒拉下来,伸手拔出重箭,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肠子。 它忍住剧痛,加速朝众人冲来。 “拔刀,都散开!” 黑影已冲到眼前,直接将挡在最前面黄文宇撞飞出去。 夜不收队长闷哼一声,身子飞了出去,重重撞在桦木树干上。 “杀!” 江流儿跟在三名夜不收后面,四人一起挥刀迎着黑熊杀去,四把腰刀分别插入黑熊腰背小腹,借着猛兽奔跑的惯性,刀柄没入熊身之中,划来几道一尺多长的伤口。 周围顿时血花飞溅。 黑熊怒吼连连,一只熊掌捂住从流出来的肠子,另一熊掌狠命招呼。 周大彪躲闪不及,脑袋被熊掌击中,这一掌势大力沉,夜不收的半个脸颊消失不见,露出红白相间的头盖骨,他身体飞出五六步远,倒在地上一时没有死去,翻滚着嚎叫。 老钱抓住刀柄,使劲想要从熊身上拔出腰刀,刀刃卡在骨头上竟然拔不出来,他身上被带着飞出几步,黑熊狂叫着用力摇摆,直接将老钱甩到了远处灌木丛中。 江流儿大吼一声,拔出解首刀,一个箭步滚到棕熊身下,对着已经是血肉模糊的小腹一阵乱捅。 正文 第351章 大熊掌与小鱼干 “快逃不要回头。” 巨熊的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流在江流儿脸上身上,他眼前一片猩红,想起爹生前常说的这句话。 可是爹逃了一生,最终还是没逃出被杀的厄运。 江流儿早就不再逃了。 他一个滑铲来到巨熊身下,双手攥紧解首刀,猛地刺入巨熊小腹。 巨兽右眼被女真猎人射瞎,此刻全身负伤,吃痛不过,低吼着用熊掌乱抓,试图抓住左腾右挪的江流儿。 忽然,巨熊沉重的身躯微微一震,随即僵立原地,江流儿急忙往旁边一闪,巨兽轰然倒地。 阿勒萨唯恐黑熊没有死透,小心翼翼靠了上来,又给它补了几箭,直到黑熊彻底一动不动,才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江流儿拭去脸上血迹,起身环顾四周,张大彪已经死去多时,他和阿勒萨两人到灌木丛那边找寻刚才被巨熊撞飞的兄弟。 黄队长蜷缩在距离黑熊尸体十多步外的荆条树丛里,全身发紫,嘴里汩汩的淌着黑血,眼睛死勾勾的望着江流儿。 “火,火,” 江流儿眼睛微红,泪水夺眶而出。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从小就知感恩别人,一路走到库页岛,黄文宇对他颇为照顾。 第一次走上战场,遭遇的第一个敌人是头黑熊,然后,队友就这样转眼走了。 阿勒萨推了推江流儿,示意他上前仔细听。 江流儿连忙俯身上前,黄队长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口中喃喃道: “火,放火···” 江流儿握住他粗糙的大手,感到一阵死亡的冰凉,还要和队长说话,黄文宇脑袋一歪,眼神昏暗下去。 江流儿放声大哭。 阿勒萨连忙拉开这位汉人小友,上前看了一眼,伸手合上了夜不收眼睛。 身后传来一阵呻吟声。 两人急忙回头,在另一处灌木丛中找到老钱,老钱被黑熊摔落在地,所幸没怎么受伤,只是擦伤了皮。 江流儿扶他站起。 老钱望着身边血淋淋的辅兵,又看了看同样一脸杀气的野人女真,再望着远处倒下的黑熊,结结巴巴对江流儿问道。 “是你杀的?” 江流儿沉浸在巨大悲伤之中,根本没听别人说话,下意识哦了一声。 老钱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再看向江流儿时,眼神已经和之前明显不同。 阿勒萨仍旧眯缝着眼睛,神情不变,他环顾四周一番,伸着鹰钩鼻闻了闻,对两人道: “走吧,尸体堆在这儿,等会儿又要来猛兽。” 四个夜不收外加一个辅兵,还没寻到仇家便死了俩,不知这苦夷岛上还有什么猛兽。 活着的三人,一下子失去了继续前进的勇气。 “去哪里?” 江流儿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望向女真猎人,一字一句道: “回船上?我不走,我要去找罗刹鬼,我要报仇!” 阿勒萨用夷语嘀咕了几句,不知在说什么。 江流儿昂起头,俨然已是三人核心。 “报仇之前,得先做一件事!我到前面找个背阴的山坡,把兄弟埋了,黄队长刚才说了,开原的兵,不会丢下同袍,让他们被野兽啃食。” 江流儿这话一语双关,苦夷岛上吃人的,不止是野兽。 如果让罗刹鬼遇上,两个开原夜不收便真要尸骨无存。 阿勒萨点点头,转身就去搬运尸体,老钱尽管很不情愿,事已至此,也只得答应,他给野人女真搭手帮忙,将尸体搭在阿勒萨肩膀上。 江流儿先到前面探路,他走的是黑熊过来的路径。 地上残留着黑黢黢的熊血,江流儿向东走了几十步,选好一处埋尸位置,确定周围没有危险,才回来招呼两人和他一起。 江流儿扛着只剩半个脑袋的周大彪,老钱和阿勒萨抬着黄文宇,三人缓缓朝东边山麓那边走去。 ~~~~~~ 三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两具尸体扛到山麓。 野人女真挥舞一块破布当做招魂幡,围着尸体跳了两圈萨满祭司舞,三人开始用腰刀匕首在地上挖坑。 深秋已过,苦夷岛冰寒料峭,大家却累的满身大汗。 老钱第一个体力透支,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行了,往前走了几步,坐在颗一人多粗的大松树下喝水休憩。 喝完椰瓢的水,尤不解渴,江流儿便自己的椰瓢取下,扔给老钱。 老钱对这位深藏不露的辅兵点了点头,将椰瓢举过头顶,沁人心脾的凉水滋润喉咙,让他觉得心情舒畅。 他猛一回头,看见一头猛虎躺在树后,灯笼似得虎眼正死死盯着自己。 啊呀! 老钱哇呀一声,椰瓢摔在地上,被呛了一口水,脸颊涨的通红,身体摇摆像中毒似的往后仰倒。 江流儿刚走过来,眼明手快,连忙上前扶住,用力拍打肩背。 “咋了?老钱,又没人和你抢·····” 话没说完,眼角余光瞥见树后躺着的猛虎。 老钱被拍了两下,一口气缓过来,连滚带爬往后逃去。 江流儿心道这下要糟,刚斗完巨熊,又来猛虎,就是武松转世也活不成了。 阿勒萨还在远处哼唱萨满咒语,给亡魂超度。 老虎捕食只在电光火石间,根本容不得人多想。 “快逃,不要停,” 耳边响起爹生前经常说过的话。 他大口大口呼气,扬起匕首,像一头倔强的螳螂。 眼前浮现出白杆兵临死的笑脸。 “哭个锤子,要好好活。” 他将解首刀挡在脖颈前,脖子微微缩起,老虎咬人都是从脖子开始咬起。 一切准备就绪,静待死神。 数息之后,波澜不惊。 老虎还是一动不动。 江流儿疑惑不解,即便是睡着了,刚才老钱那番折腾,它也该醒了。 “莫非是个聋子?” 不知江流儿脑子里在想什么,就像当初冲向丁碧时那样,忽然间,鬼使神差的,他伸出了脚。 竟然在虎尾巴上踩了踩。 你还是那个踩虎尾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虎尾软塌塌的。 江流儿从巨树身后跳出,被眼前景象震惊。 一头母虎软趴趴躺在树下,贴着地面的小腹被撕开条一人多长的伤口,老虎身上的血早已流干,树下被染成殷红。 一只毛茸茸的虎崽蜷缩在母虎身旁,对着江流儿低沉嘶叫。 ~~~~ 江流儿掏出随身携带的鱼干,递到饥肠辘辘的虎崽嘴前: “吃吧,浑河的鱼,很好吃的。” 正文 第352章 松下 松树底下藏着个一人多深的大坑,上覆茅草枝叶,这便是两只老虎的栖息之所。 江流儿不顾女真猎人劝阻,胡彪胡彪的钻进虎穴,细细摸索一番,窝里还有两只小老虎,都已死去,身上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口子,应该是那头黑熊的杰作。 “这个洞足够深,罗刹鬼找不到。” 江流儿抹了抹脸上的血迹,和两个同伴交换了眼神,见老钱和阿勒萨都没意见。三人说干就干,立即过去把两名队友的尸体扛过来,连同那头血肉模糊的母虎,一同埋入虎穴。 三人将洞口土石压实,又在上面铺了层松叶,这才觉得安心。 野人女真部落以虎为图腾,阿勒萨又是个大善人,所以,他又免费给母老虎跳了圈萨满舞。给横死的亡魂超度。在江流儿和老钱的注视下,只见女真猎人赤足披发,围着大松树手舞足蹈,口中吟诵起古老的咒语,翻译成汉语,是这样的: “归去来兮归去来,一只虎崽尚健在,只吃鱼肉不吃菜,归去来兮归去来。” 江流儿对女真这些怪力乱神早已见怪不怪,只有老钱和小虎崽长大嘴巴,呆呆望着这个神神叨叨的半吊子萨满巫师。 老钱见他跳起情真意切,忽然想起自己远在开原的儿子,不知道儿子病好了没有,若是不幸夭折,民政官许不许他家请道士上门打待尸(类似跳大神,流行于鄂西)。 长期以来,开原信奉自由信仰,护国公对各地各族百姓的信仰并不进行干涉,只要不是信奉闻香教白莲教那样的邪教,随便老百姓信什么都没关系。 当然,征服九州岛,成为亚洲区大主教后,马士英森悌弗朗西克他们这帮人在护国公授意下,已经开始潜移默化引导百姓信仰新的教义,至少要做到未来大家在吃饭前,必须诵读那段超过三百字的祷告词(为了避免读者质疑故事叙述者水字数,这里就对祷告词进行复述了) 总之,萨满教在开原是被允许的,道教也是被允许的,佛教就更不用说了。 或许未来还有拜物教也说不一定。 当然,现在还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三人忙活半天,早已累的精疲力竭,这时才想起要赶紧离开此处。 只见江流儿俯身对小虎崽道: “你和我一样,都是无依无靠,不如一起走吧。” 小虎崽无动于衷,张大嘴巴又要吃产自浑河的美味鱼干。 女真猎人撇撇嘴,不以为然道: “虎是森林神灵,神灵都要有名字,你直接叫它“你”,它肯定不会理你了。” 江流儿若有所思点点头,询问两位队友,应该叫它什么名字。 阿勒萨又对这位年轻汉人说,虎是你发现的,名字当然应该由你来起,别人起了都不算的。 江流儿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想了一会儿,对两人道: “既然是在松树下发现你的,以后就叫他松下吧。” 于是小虎崽名字成了松下。 江流儿伸手抚摸虎须,轻轻扯了扯,一副自来熟模样,小虎崽龇牙咧嘴低吼连连。 “松下,走吧。” 松下吃了江流儿鱼干,围在大松树四周转了两圈,然后仰头悲鸣,跟着三人朝山谷深处走去了。 山谷中升起袅袅青烟,罗刹人的营地隐没在一片高大的橡木林中。 江流儿觉得小老虎走得太慢,伸手将它抓起放在自己肩头。 松下冷不丁咬住辅兵铁臂手,江流儿笑道: “个头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江流儿望向两个同伴,问两人道: “黄队长说放火,是什么意思?” 闷葫芦老钱想了一会儿,忐忑不安道: “应该是暗号,请求他们增援的暗号,船上的人看到火光就会增援我们,” 野人女真摇头道: “是让我们烧死罗刹鬼。” 三人边走边说,距离山谷炊烟只剩两里路时,都不再说话,罗刹鬼就在眼前,报仇的时候到了。 他们又往前摸了半里地,直到来到罗刹鬼营地前的瞭望塔。 一颗高大橡树树杈上,搭起了块高台,一个哥萨克火枪手正依靠在树杈上打瞌睡。 小河流过橡树林边缘,河边横七竖八搭起一片草棚子,像森林生长起来的苔藓,几个罗刹鬼摇摇晃晃站在河边撒尿。 “他们咋都光着膀子呢?不怕冷吗?” 老钱指着远处河边光着膀子的哥萨克人,好奇问道。 “他们不是人,是禽兽,禽兽不怕冷。” 江流儿低头望了眼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松下,补充说道: “松下,你冷吗?” 话刚落音,远处传来一声火铳爆响,女真猎人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同时按下江流儿脑袋,一片铅弹像雨点般落在三人前方十几步外,打得桦木树干木屑横飞。 江流儿连忙急道: “罗刹鬼发现我们了?!” 阿勒萨朝远处看了看,草棚里走出十几个罗刹鬼,各个手持长管火铳,火星闪烁,又是一阵爆响。 这次着弹点距离三人更远一些,女真猎人沉声道: “没有,他们在打猎。” 江流儿顺着阿勒萨手指望去,一头昏了头乱跑的野猪被铅弹击中,尖利嘶吼几声,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江流儿在沈阳时,听工坊工匠提起过红毛夷的重型火绳枪,威力不俗, 哥萨克人火器犀利,不在开原军之下,凭借三人去硬闯这样几百人的营地,无疑是找死, 正文 第353章 护国公的敌人们 沙俄帝国远东探险队队长瓦西里·波雅尔科夫在他居住的草棚四周墙上挂满从莫斯科带来的画稿。 画稿有的配了镜框,有的没配,主要是卡拉瓦乔、卡拉契等欧洲画家巴洛克风格(注释1)的作品。 当然,这些画作都是临摹。 据说东方皇帝对欧洲绘画艺术充满兴趣,愿意花大价钱购买收藏。 波雅尔科夫本质上是个商人——除了偶尔吃吃人肉——他自诩为文明世界的绅士。 他幻想着能像他的前辈佩特林(注释2)那样,顺利抵达明国京师,面见明国皇帝,将这些真迹全部出手,卖出个好价钱。 那样总比在这里抢劫索伦人、达斡尔族的皮毛更有意义。 营寨中关押着几个达斡尔族头目,都还有一口气在。 西伯利亚商人留他们一条生路当然不是因为良心发现。波雅尔科夫准备用这些野蛮人当人质——就像哥伦布他们一样——向本地土著勒索皮毛和东珠。 当瓦西里还在沉醉于巴洛克画稿时,哥萨克人头领——他的部下——胸口长满红毛的军官奥西普·斯捷潘内奇·德莫夫从外面进来了。 “圣母啊,外面冻得鸟儿快死了。” “愿圣母保佑你。” 鸟儿在这里也是双关语。 两个文明人抱在一起,相互亲吻一番,彼此问候,西伯利亚商人给部下端来茶饮,倒在杯子里,四周顿时热气腾腾。 乌苏里棕熊一般的德莫夫仰着脖子将茶水喝完,开门见山说。 “瓦西里先生,皇帝陛下听从路易十三的建议,让我们万里迢迢来到东方,对野蛮人发动惩罚。” 瓦尔西波雅尔科夫微微点头,他长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他用这双眼睛洞悉世情,也向部下展示自己领导的魅力。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停在这座冻死鸟儿的破岛上,而不是去占领更温暖的南方。先前的探险家都说过,克林姆城(沙俄对紫禁城的称呼)非常宏伟壮观,尤其是大理石部分看上去洁白如雪。城里人口非常之多,市场上有很多宝石、黄金、银子、丝绒、绸缎和锦缎。中国人无论男女都很清洁,手工业和商业很发达,但他们的军队不擅长打仗,而且打起仗来很胆小,像莫斯科下水道里的老鼠。作为统帅,你现在表现的不像是一个探险家,而是一个懦弱的商人。” 波雅尔科夫对哥萨克部下呵呵一笑。 他是一个商人,需要考虑利益风险。 “没错,我是一个商人。” 波雅尔科夫眨巴着蓝色眼睛,在熊油灯的映照下,充满智慧光芒。 “四百人,一半是流民,指望他们攻入克林姆城,当然是不现实的,皇帝陛下住在莫斯科,所以他对远东形势一无所知,那么,德莫夫阁下您呢?” “前面的探险队,刚刚在萨哈林岛,也就是我们脚下这座岛,遇到了对手,我需要向您强调的是,他们不是那种肩头挂着奇怪火药袋子的女真兵,也不是只会投枪射箭扔石头的索伦人,他们,是真正的对手。” 德莫夫给自己杯子满上,鼻子哼哼,不屑一顾道: “对手?那只是些家丁,一万人的军队中不过一百人,是会咬人的老鼠,而我们,有四百人,我们用手都能捏碎他们的脑袋,四百人应该继续向前,把沙皇陛下的眷爱,带给那些半开化的野蛮人。” 波雅尔科夫摇摇头,他花费重金雇佣哥萨克人来这里,不是让他们送死,他需要攫取更多的金银。 “听索伦人说,建州女真败亡了,被一个来自南方的战神打败的,现在,萨哈林岛是块无主之地,俄罗斯需要将这座大岛完全消化。” “所以,尊敬的奥西普·斯捷潘内奇·德莫夫,现在请你去牢笼那边砍下几颗人头,送到密林深处,让那些吝啬金银珠宝皮毛的半开化野蛮人,深刻认识到我们沙皇陛下的决心。” 德莫夫粗犷的脸庞露出狰狞笑容,推开帐门,朝远处走去,外面天已经黑了。 营地四周燃起篝火,哥萨克勇士搂着索伦女人,晃动手中朗姆酒酒瓶,像棕熊似得在篝火四周狂舞···· 德莫夫回过头,从怀中掏出酒瓶,咕嘟嘟灌了两口,对身后跟着的一个科伦族人说: “澳白,今晚给我也准备个女人,不,要三个,要莫斯科风情的。” “喳!” 野人女真澳白跪倒在地,向他主子行礼。 他们村刚被哥萨克人屠戮,几十口人只有澳白和五个女人被留下来,澳白略懂罗刹鬼语,所以被当成翻译留下一条命。 “老爷,那边好像着火了。” 德莫夫酒意阑珊,狗熊一般的身躯摇晃不定。 “是你的族人还在顽抗吗?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只有将其他人都送去见上帝·····” 哥萨克头目话没说完,面前几步远的地上忽然落下什么东西,接着发出呲呲响声,像野兔在啃食荒草。 “一只兔子?兔子肉可比人肉好吃多了,快,抓住它!” 澳白连忙把火把探过去,身后跟着的两个哥萨克人也伸长脖子四处找寻野兔踪迹。 两颗点火手雷顺着斜坡滚落到四个人面前,引线刚刚燃尽,升起令人窒息的白烟。 ~~~~~ “前方山谷为何这般安静,连个鸟雀都没有!” “闯王,一只熊刚派哨马过去哨探,哨马还没回来,许是狗官军听见咱来,都跑光了。” 山西,偏关县以西三十里,刘家村楼子沟。 在罗汝才、刘宗敏、宋献策等部将谋士簇拥下,两年前还是延安府驿站马夫的李献忠,骑着高头大马走到山谷谷口。 他回头望了眼身后黑压压的流民大军,又细细端详眼前这个险恶关口,向旁边站立的罗汝才问道: “从京师派来的那支开原军,现在在哪里?” 在原本历史上,罗汝才是明末农民起义军首领之一,为三十六营之一,其人狡诈多谋,反复无常,别号曹操。因为刘招孙的穿越,他跟随王二举事,现在又改投闯王李献忠营下,成为闯军中的二号人物。 “听说刚攻下河曲县城,伤亡惨重,准备在城中死守。” 不等罗汝才说罢,旁边站着的宋献策抚须笑道: “哈哈,这是困兽之斗,河曲县城刚被八金刚抢过,无钱无粮,他们守在那里,是自寻死路。” 李献忠犹疑不决,进入山西前他便派人四处打听开原军情形,他本是铺兵出身,见多识广,这几年来护国公和开原军的各种事迹,他都听过一些,知道这是个强敌。自从开原兵进入陕西,李献忠总觉得心中忐忑,乱糟糟的。 ~~~~~~ 扬州府高邮县,盂城驿。 这座始建于洪武八年的驿站,属于南北运河之上的交通要冲,规模形制自然不是寻常驿站所能相比。 孟城驿内,正厅、后厅、送礼房、库房、厨房一应俱全,亦有常见的马神庙、马房、前鼓楼。 驿北为驿丞宅,驿旁秦邮公馆,堤上有迎宾房的皇华厅,东南有马饮塘…… 原锦州总兵官吴襄和他家人寄居与此,已经快有两年了。 明代驿站可供过往使臣投宿,相当于现代的招呼待所或宾馆。 凡持有“驿关”的,可按官阶高低及仆从多寡免费享受驿站提供的住宿、膳食、舟车、夫马。 吴襄作为对抗“刘贼”的辽西将门,不幸兵败,回到高邮老家,自然受到一群江南官员的优待。 自从吴家来到孟城驿暂住,隔三差五便有当地豪绅闻风而来,或资助银钱,或与吴总兵畅谈勤王除贼之事。 短短一年多时间,这位辽西最著名的长腿将军,俨然已成王师北定的关键代表人物。 吴老爷在辽西做官时,早已积聚万贯家财,这种举家浮宅的漂泊生涯,对吴家影响倒也不大。 好几次,高邮本地的乡绅大户延请吴总兵去城中大宅居住,吴襄却总以“国贼未除,当枕戈待旦”为由,和他的亲兵家丁坚守孟城驿。 其实是随时做好跑路准备。 正厅中央,十二岁的吴三桂恭恭敬敬给父亲递上茶水,吴襄接过,忍不住瞟了眼英气逼人的吴三桂,微微点头。 他挥手让儿子坐下,轻轻喝了口茶,便迫不及待对跪在地上的一个师爷模样的仆人问道: “薛老三,张春那边到底是怎么说的?河间府人马何时出动?还有那些人接应咱们?都问清楚没有?” “老爷,事情好像和咱们想得不太一样。” 薛老三刚乘快马八百里加急赶回孟城驿,还没调整好时差,生物钟也有些紊乱,便被老爷从马房叫到前厅问话。 这位最忠实的吴家奴仆上气不接下气道: “张春那厮,收了老爷的三千两银子,劝说咱们不要轻举妄动,等陕西形势明朗再动手!” 吴襄强压住怒气,问薛老三道: “你就把银子这么白白送了?就这样回来了?!” 薛老三连忙跪下磕头道: “老爷,那狗贼说,他现在不需要幕僚,还说怕刘招孙发现,就把我赶走了。” “混账!” 吴襄骂了两句,长出一口气,望着地上破碎的瓷片,接着道: “你没给他说桂王的事情?” 得知开原军入陕西剿贼,吴襄知道机会又来了,他倒不是急着要找刘招孙报仇,辽西之役,吴家损失不算太大,而且,吴总兵毕竟是个商人。 吴襄开始自言自语: “老爷我原本就是做买卖的,这次咱们挑头儿,让江南官员士绅推举桂王登基,便是天大的功劳,以后前途不可限量,这样的买卖,他张春就不会看不到?” 薛老三望着老爷亢奋的神情,迟疑片刻才支支吾吾道: “老爷,我和他说了,他不仅不答应,还说桂王起事下场只会很惨,他还说,若是我们执意要造反,他就去刘招孙那里告发我们··” 吴襄抡起茶杯狠狠砸在地上,五彩青瓷釉色茶杯顿时被摔得四分五裂。 “瘪犊子玩意儿!这些年他从吴家捞了多少好处,当初他那个举人,还是老子给他花三千两银子买的!现在辽西败了,就翻脸不认人?白眼狼!比那刘招孙还可恶!” 吴三桂朝薛老三使了个眼色,让老薛退下。 正厅里就剩下他们父子两人。 吴三桂刚要开口劝说父亲,吴襄忽然上前,拍打儿子肩膀,大声道: “三桂,尔其勿忘乃父之志,以后一定要杀了刘招孙!” 注: 1、巴洛克风格:1600年至1750年间在欧洲盛行的一种艺术风格。基本特点是打破文艺复兴时期的严肃、含蓄和均衡,崇尚豪华和气派,注重强烈情感的表现,气氛热烈紧张,具有刺人耳目、动人心魄的艺术效果。 2、佩特林使团:1618(万历四十六年),沙俄年向明朝派出非正式代表团,由来自西伯利亚的哥萨克人伊万-佩特林带队。出访目的主要是与大明建立睦邻关系,开启贸易谈判。由于明朝上下正为即将但到来的萨尔浒之战焦头烂额,再加上哥萨克人没携带足够的礼物,双方贸易谈判并没有实质性进展。 正文 第354章 玩火者 十一月初一日,京师京师乾清宫西暖阁。 一身皮弁服的朱由检快步走到西暖阁正厅,两个小太监在前面打了对明角灯,西暖阁内发出淡黄色光晕。 这种明角灯上下尖而中间椭圆,其形如枣,中间灌注鲸油,是辽东进献宫中的新物件,相比普通蜡烛,鲸油燃烧更长,光亮更通透。 小太监将明角灯挂在墙壁上,搀扶皇帝坐下,宫女上前给皇帝上茶,王承恩朝几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都先退下。 朱由检将茶杯放回茶几,一口也没喝,抬头看时,正与王承恩四目相对。君臣两人相视一笑,都显得有些尴尬。 “圣上。” 王承恩低头垂目,小心翼翼从怀中递上一份火漆信奉。 朱由检微微仰起头,端起茶杯轻轻喝了口:“谁写的?” 王承恩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圣上,河间府的张总兵····” 天启皇帝身体微微前倾,接过密信,手指颤抖将信封拆开。 满页潦草字迹映入眼帘,朱由检也顾不上张春无礼,对着宣纸低声读道:“自刘贼猖獗,侵犯神京,至今一年有余,主辱臣死!臣无日无夜不思剪除国贼,····今刘贼入秦,京师空虚,臣当亲率三军,入京勤王,扫灭国贼。” 朱由检草草读了一遍,抬头望向王承恩,充满疑虑道:“刘贼在京城的人马都调往陕西了?你们何时和张春搭上线的,怎么没向朕禀报?” 王承恩连忙跪下,向皇帝解释道:“圣上,宫中人多口杂,宫女太监中很多都是刘贼细作,臣未有十分把握,不敢轻言此事。” 朱由检若有所思点头,如今在皇宫之中,除了王承恩和徐光溥,他再无其他人可以信任。 徐光溥本是信王府长史,是朱由检的心腹重臣,信王登基后,徐光溥升为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他在内阁中受杨镐等人排挤,被开原势力架空,也没什么权力。 天启皇帝沉思良久,最后摇头叹息道: “前番刘贼在倭国征战,宣府、大同精兵千里勤王,亦不能击败刘贼,如今只靠一个张春,怕是也难成事。” 经历上次“勤王”惨败,朱由检受到打击太大,他身边几位心腹几乎被护国公一网打尽,朱由检对刘招孙的实力有了全新认识,单凭九边明军不是开原军的对手,此后,刘招孙对皇帝的态度也明显冷淡。 “朕不能轻易玩火,否则这次刘招孙不会再善罢甘休。” 王承恩见天启皇帝犹豫不决,也不再多说什么,起身缓缓退下。 王公公刚走了几步,天启皇帝忽然叫住王承恩。 “王伴伴,听闻倭国派来了使者,被刘招孙扣押在府上了。” 王承恩回头望见朱由检斑白的鬓角,不由一阵感伤,这位从小就在一起玩泥巴长大的玩伴,自从登基继位后,便屡遭不幸,天天殚精竭虑,耗尽心神,十八九岁的人,竟有些迟暮的景象了。 “圣上,其实,来的不是什么使者,是幕府德川氏派来的公主,名叫德川千姬·······” 王承恩说了一半便停住不说,朱由检稍稍扬起的脸又重新低垂下去。《牛关条约》的内容,天启皇帝当然知道,按照条约规定,倭国须在半年之内将德川幕府的女眷送往北京城,嫁于明国皇室。 朱由检知道,这个叫德川千姬的女人,应该属于自己,至少《牛关条约》白纸黑字是这样写的。 “圣上,臣看过了,那倭女其貌不扬,生长的颇为丑陋,个子也不高。” 王承恩连忙宽慰朱由检,试图让这位自尊心极强的君王感觉内心好受一些。 “留在他府上也好,反正刘贼肾虚,他现在有三个夫人,据说个个如狼似虎,现在又多一个倭国愁女人,四个女人,迟早让他精尽人亡!” 天启皇帝干咳两声,挥手打断太监开车,神色不悦道:“沉鱼落雁也好,其貌不扬也罢,刘招孙在意的应该不是这个。” 王承恩试探问道:“那是?” “刘招孙是想进一步控制倭国,做倭国的皇帝。他有一位红颜,现在做了科尔沁大汗,他以此遥控蒙古,再加上控制朝鲜,现在,刘招孙已经是三个藩国太上皇了,他占据三个藩国尤嫌不足,下一个,想要占据朕的大明。” 朱由检语气急促,他脸色潮红,呼吸急促,王承恩连忙递上茶水。 天启皇帝喝了口热茶,情绪却并没有冷静下来。从前年开原军占据京师到现在,中间一年多时间,刘招孙各种僭越行径,朱由检一忍再忍,甚至已经做好了当汉献帝的准备,只等刘贼开口,他便会主动行禅让之礼。 然而一退再退,一忍再忍,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羞辱,这一次,刘招孙甚至要将皇帝的女人抢走。虽说是倭国送来的女子,然而从名分上说,毕竟是天启皇帝的嫔妃,或者说是准嫔妃。 今天能抢夺准嫔妃,明日会不会直接抢走自己的皇后。 朱由检不敢再想下去,他长出一口气,对王承恩道: “刘贼身边的卫兵还有多少?” 王承恩知道皇帝心意,眼前一亮,连忙回道: “圣上,刘贼穷兵黩武,四面树敌,处处分兵,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为了援救陕西,刘招孙不仅把京师驻军全部派出去,九门防卫只留下个空壳,不仅如此,连卫队也跟着吴霄去陕西平叛了。护国公府上下护卫最多不过二十人。” 朱由检眼中神色变动,一把拉住王承恩,压低声音道: “王伴伴,你说的这些情报可靠吗?” 王承恩连忙道:“回圣上,千真万确,臣是从乔一琦那里套来的话。” 朱由检听过此人,知道此人乃刘招孙心腹,是开原第一话痨,几乎什么话都敢说,因为口不择言,年轻时差点被当成乱党斩首。 “圣上,乔一琦生性耿直,从不说谎。他说的当是真的。此外,臣安插在五城兵马司的线人也回报说,城头驻守的开原军明显减少,只有些新兵。” 天启皇帝眼神转动,认真听王承恩说完,开始兴奋的搓着小手,在西暖阁来回走动。王承恩侍立旁边,盯着皇上不说话。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消灭刘贼的机会。 正文 第355章 从前慢,朱元璋,山中賊 朱由检在西暖阁来回踱步,身后投下的影子不断变换长短,映射出诡异的形状。 王承恩站在旁边耐心等候,四周传来鲸鱼油燃烧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烟味。 王公公偶尔用眼角偷看一眼天启,然而皇帝年轻苍白的脸孔深藏在阴影中,看不出喜忧。 “板荡识忠臣,张总兵可堪大用!” 朱由检忽然开口,王承恩吓了一跳。 “此人和辽西祖大寿吴襄关系匪浅,曾一起走私,祖吴被开原军残害,张春与刘贼势不两立,当以忠君爱国激赏之,让其为朝廷所用。刘贼侵占神京时,张春有意提兵勤王之意,只是当时迫于刘贼势大,未能成行。如今千载难逢,刘賊势单力薄,让他立即入京,一战定乾坤。朕这就起草诏书,封张春为靖国大将军,节制北直所有兵马,诛灭刘贼·····” 王承恩担心张春靠不住,真打起来,估计这孙子比吴襄逃得还快。不过皇帝可以依靠的边将,也只有此人了。 “王伴伴,你去河间府一趟,抓住这次良机,务必让张春快些入京!” 王承恩连忙答应。 “务必小心,不可让刘贼发现。等张将军兵临城下,朕的死士也会出手,到时里应外合,诛杀刘招孙。” 王承恩没听朱由检说过自己还有死士,见皇帝一幅破釜沉舟的决然之色,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事不宜迟,朕立即起草诏书,你连夜出城。” 王承恩给皇帝研好磨,站在皇帝身边,等他将诏书写完。 王公公手捧诏书,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整个世界。 “圣上放心,臣定当不辱使命!” 朱由检望着太监远去背影,骚了骚灰白的头发,起身走出大殿,无视门口站立的两个监视自己的大汉将军,径直朝太庙走去。 所谓太庙就是朱家祠堂,里面供奉着大明历代皇帝的画像。 遇到重大节日,或册封太子皇后,战胜敌国,朱家子孙便会去给祖宗报喜。 天启皇帝即位以来,国事糜烂,好事没有,丧事年年不断。 每当听闻刘賊僭越,哪位游击总兵被刘招孙废了,哪位御史被刘招孙杀了,朱由检都会跑来太庙,抱着祖宗牌位大哭一场。 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紫禁城也不相信。 朱由检去太庙不是去号丧的,他要报仇雪恨。 出了内宫,京城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煤灰和马粪味儿,路边遍布粪便和垃圾。 五城兵马司士兵打着哈欠,收大粪的人挨家挨户敲门,新鲜的粪便在桶里冒着热气。 记得早先穿越时 大家规规矩矩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紫禁城 长街黑暗无活人 收大粪的马桶冒着热气 从前的穿越变得慢 弓,马,圣旨都慢 一生只够杀一个人 从前的枪也好看 子弹精美有样子 你杀了,人家就懂了 半个时辰后,太庙之中,朱由检行叩拜之礼,依次给祖先画像上香。 天启皇帝低头注视着香炉中燃起的缭缭青烟,头顶上,朱元璋仿佛复活在眼前。 英明神武开局一破碗最后征服天下的朱元璋,长着张鞋拔子脸侧颜酷似光头强。此刻,他站在虚无幻境中俯视子孙,努力保持着自己开国皇帝的威仪。 明太祖浓郁的凤阳腔调在太庙响起: “恁败家子朱由检听着!先前那朱厚熜做皇帝呵,国力好生强大,打那蒙古,苗疆,倭人每规规矩矩,文官宦官,各打五十大板,朝中臣子,都肯听皇帝话,所以天下稳定,百姓安居乐业,后来他炼丹修仙,好生坏事,不过也算个好皇帝。如今看看恁败家子每(们),杀了魏忠贤,自断手足,派出些无能将军,老子当年打下的江山都让恁每败光呵!现在辽东落到刘招孙手中,恁那杂毛在关外害了好多百姓!老子在天上呵,又看那天杀的李献忠张自成在关中祸害,恁那朱由检,你要拿住他每,将那天杀的刘招孙凌迟了枭!”(见注释1) 朱由检攥紧拳头,抬头望向虚空之中的朱元璋,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太祖显灵!不肖子孙朱由检谨听太祖教诲!定当诛杀刘賊,守住祖宗基业!” 朱由检扶着香案哭了一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最后,他擦干眼泪,回头望向跟随自己的御史,杀气腾腾: “李若琏,死士都准备好了吗?” ~~~~ 天启皇帝和王承恩阴谋刺杀刘招孙,密谋再次造反时,作为被刺杀者的刘招孙一刻没有闲着。 说出来可能伤朱由检自尊心,护国公的心思,其实根本没在皇帝身上。 或许是对天启皇帝的信任,也或许是对他的藐视,这段时日,护国公安插在乾清宫内的太监宫女变少了许多。 护国公的注意力放在陕西战事上,连续几天,老爷子杨镐早早跑到护国公府上和女婿商议政事。 转眼到了十一月,陕西各地与京师消息仍旧断绝,连商旅都见不到几个。 护国公终日惴惴不安,预感到邓长雄已经大败,开原军在陕西伤亡惨重。 为了防止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武装游行一路畅通八达岭的闹剧提前上演,护国公早早开始着手京师防御,他计划收缩各地兵力,放弃山东,将山东、辽南驻军全部调往京师,代替北直各地那些并不靠谱的明军。 只有这样,才能抵抗住滚雪球壮大的流贼,最后择机和李献忠或张自成决一死战。 只是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战略,显然于事无补。 不过事已至此,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怪只怪,自己当初脑子进水,听信康应乾怂恿,昏了头过早率兵入关。 本以为入关后席卷天下百万雄师过大江妥妥躺赢顺风局,没想到在第一个关卡就要被打回原形。 护国公此时肠子悔青,1624年前后的流贼远非自己想象的那样孱弱。 事实证明,单纯以时间发展来衡量对手实力强弱,就是刻舟求剑,犯了机械唯物主义错误。 这个位面的流贼,不管是张自成还是李献忠,在蝴蝶作用下,都要比历史上强大很多。 “贤婿,不要气馁,胜败乃兵家常事。” 岳父给护国公斟满茶水,刘招孙双手接了,对杨镐勉强笑了笑。 “事已至此,还是该想想眼下的事情,所谓攘外必先安内。” 刘招孙哦了一声,不用杨镐多说,他也知道岳父接下来要说什么。 “贤婿,听闻康应乾现在成了康首辅,他是什么货色?万历三十七年三甲进士垫底,满脑子想得都是争权夺利,为求上位不择手段,为一己之私,怂恿贤婿入关,还鼓动你四处用兵,现在陕西事败,中原乱起,他躲到哪里去了?可曾有一计一策!” 刘招孙望向杨镐,知道他和康应乾已是水火不容: “岳父,康监军乃是故人,当年在萨尔浒若没有他,我也不能活命,更不能见到您。” “贤婿,你当杀掉此人,否则开原将不停内耗下去!” 刘招孙挥了挥手: “入关是我的决定,和旁人无关,我一人承担。开原蒸蒸日上,地盘大了,内耗不可避免。” 杨镐无语。 这些时日,在护国公纵容下,张嫣和康应乾越发嚣张,京师达官显贵都把张嫣当成护国公正妻,纷纷跑去巴结康应乾,康应乾俨然成了内阁首辅,这让首辅杨镐很是难堪。 “金夫人、杨夫人,张夫人,三方势均力敌,你让她们恶斗,大明党争之危害,贤婿莫非不知?” 刘招孙微微点头。 “争斗无处不在,若是哪位夫人太弱,我倒不放心了,斗吧,王阳明说过,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破,不容易发现,让他们斗起来,各人心中賊就显形了。我也好清理一下……” 杨镐良久无语。: “贤婿啊,你这是玩火自焚!稍有不慎就是四分五裂,老夫说过,要敲打康应乾,你却一直不闻不问,直到今日,让他尾大不掉,你可知现在有多少人支持此人!” 刘招孙呵呵一笑,形势没有杨镐说得这样严重。 “所以才要让他们自己乱起来,等陕西平定,我就要清理内贼,或许还要再杀一批。” 护国公说话的时候神情冷漠,面无表情,像是在说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杨镐看女婿样子,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刘招孙目视前方,目光阴冷: “除杨青儿,金虞姬,乔一琦,中军卫队,还有岳父您,其他人,都可以死。” 杨镐不敢多说什么。 “贤婿,乔一琦见了司礼监的王公公。” 刘招孙点头,王承恩是安插在紫禁城中的眼线,和乔一琦联系没什么好奇怪的。 “乔一琦为人,贤婿比老夫更清楚,不知这次他又给皇帝带去什么情报。” 刘招孙大笑。 杨镐扳倒康应乾不成,现在又要来对付乔一琦。 “乔监军没有坏心思,不论他做什么,我都不会杀他,不过朱由检就不一样了,我饶过他两次了,他还要玩火。” 刘招孙给过皇帝很多次机会,天启却不肯安心做汉献帝。 既如此,那就只好先送皇帝上路了。 注: 1、改编自朱元璋训太学生敕谕 正文 第356章 流贼 天启二年九月十五日,河曲县史家山。 郁郁葱葱的松树林从史家山山麓延伸向山口,通往山口的破烂驿道上,一支蜿蜒盘旋的长龙正缓缓向西进行。 这股流贼刚从偏关县城赶来,约有一万之众,其中多为壮年,也有很多壮妇,各人皆着红衣,绝少有披甲者,兵器多为腰刀、长枪、狼牙棒、长斧、短矛,约有两成弓手,队伍最后面还有几门弗朗机小炮,是从偏关城头拉过来的。 流贼最前面挂着面杏黄色“李”字大旗,大旗之下几人身形粗壮,马匹也比周围健壮,一名身穿紫色箭衣的络腮胡大汗勒马立在中心位置,旁边一个虎背熊腰吏员对着山口指指点点。 距离一只熊十步之外的驿道,流贼队伍后面,成群结队的流民像蚂蚁搬家似得,扛着锅碗瓢盆,破旧衣服,还有抢来的粮食,推推搡搡,拥挤在一起。 流民龟速向河曲县方向前进,人群中不时传来小孩的哭闹和女人的叫嚷声。 “驴毬子,狗官军都吓逃跑了,开原军也跑了,陕西山西以后就是额们的天下了。” 紫色箭衣的络腮胡大汉将鞭梢微微向前指去,正要指挥流贼进入山口,旁边那个身材魁梧的吏员沉声道: “李将军,某看这史家山地势险要,前面那关口,初极狭才通人,往前半里便是开阔地,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是官军在此设伏,暗算我们,怕是····” 说话这吏员乃是李献忠麾下谋士之一,名叫张尽孝,他原是延安府秀才,因屡试不第,考不上巨人,便怀疑考官存心刁难自己,第五次落榜后,恰逢李献忠在延安府起事,张尽孝一怒之下,竟然捅死主考官,投奔闯营,成了李献忠的狗头军师。 原本历史上,张尽孝一直在张献忠麾下,后来满清入关,他随李定国继续抗争,流落重庆,一直坚持到夔东抗清根据地沦陷,直到顺治十二年(1655年)在夔东战死。 不过现在,这位矢志抗清的英雄的命运,就没有那样悲惨了。 因为开原军可能会提前结束张尽孝的生命。 一只熊不等落地秀才说完,怒从心起,眉毛上翻,脸上络腮胡子开始剧烈抖动。 “驴毬子!暗算?老子从陕西打到山西,又从山西打回陕西,往返千里,可有一个官军敢暗算老子?!驴毬子!张尽孝,你这龟孙是不是在打别的主意,老子告诉你,你这个脑壳儿莫瞎想,河曲县银子女子多了去,额们去晚了,就便宜了别人!晓得不?” 张尽孝虽是秀才出身,性情却是凶悍,见李来如此无礼,当下翻身下马,对一只熊怒道: “你说啥?某是闯王派来的,那开原军还没杀光,需处处小心,你若坏了闯王大事,可别怪····” 一只熊猛地从马背上跳下,抡起沙包似得拳头就朝张尽孝揍去。 “驴毬子,让你胡说!让你胡说!还敢拿闯王压老子!” 张尽孝丝毫不惧,撸起袖子便和李来互殴起来。 旁边几个大汉纷纷退后两步,对眼前发生的互殴熟视无睹。 一只熊身形彪悍,拳脚如风,张尽孝的王八拳造诣也是非凡,两边打了一会儿,不分胜负,于是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不打了?驴毬子?” “不打了,驴毬子!” 两人互骂几句,各自翻身上马,一起抬头望向史家山山口,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此时,派出去的两骑哨马匆匆赶回,两个马兵也是红衣装扮,他们径直来到黄旗之下,对李来和张尽孝道: “狗官军都往河曲县城逃了,史家山往西二十里,路边到处都有狗官军丢弃的兵器铠甲,还有些铁甲。” 李来抚掌大笑:“铁甲,老营正缺铁甲,待会儿让厮养过去捡了,让各营的掌盘子们分发下去,有了铠甲,老子就敢去攻打太原!” 流贼编制,分为哨,哨有将官,将官有两人襄助,一个叫宝纛旗,一个叫高照。 哨下边是掌盘子、老管队、管队、长家,最底下的炮灰叫做厮养,通常一个张家领七八个厮养。 张尽孝拦住哨马去路,盯着马兵眼睛问道,“你们没遇上开原的狗官军?” 马兵抬头瞟了张秀才一眼,不耐烦道:“路上连逃难的百姓都没有,哪来的官军,张老爷要是不信,自己去前头看看。” 李来大笑一声,挥鞭抽打战马小腹,驱动马匹飞快向前奔去,从张尽孝身旁经过时,对他哼了一声: “驴毬子,比婆姨胆子都小,待会儿追上开原军,抢了银子粮食,别想要一点!” 一只熊说罢,拔出马背上斜跨的长刀,在空中挥舞起来,对身后亲兵大声叫道,“想要银子女子的,跟老子冲,杀到河曲县,八金刚没带走的女人银子,都赏给你们!” 十几骑老营亲兵呼啸如风,他们一人三马,马身、人身上都披戴有铠甲,装备明显比普通流贼精良许多,老营跟上去后,普通马兵也纷纷跟上,五六百骑马兵如一道黑色奔流,很快灌入狭窄逼仄的史家山山口。 “一群憨子。” 张尽孝对着这群绝尘而去的马兵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道。 后面跟上来个亲兵,凑到秀才身边,眼中放光道,“老爷,额们要不要跟上去,这一只熊胃口大得很,让他打下河曲,怕是骨头渣子都不给额们留呢。” 张尽孝跳起来抽打那亲兵脑门,指着那人鼻子骂道: “跟啥跟?急着去寻死投胎呢!开原兵凶得很,连北虏(蒙古)都不是他们对手,几千人守在河曲,他们有火铳有火炮,又没了退路,要死多少厮养才能攻上去,一只熊想打,就让他去打,额们不先不要碰这个硬茬子,等他打累了,把开原兵的炮子儿耗光了,额们再上!额们的人让出道路,让一只熊先过去,和他们隔一个时辰路程。等闯王问起,就说是他们冒进。” 那亲兵摸了摸脑瓜子,露出一脸奸笑,立即对着身后跟着的马兵挥挥手,一队老营骑手立即散到路旁,给衣衫褴褛的流民先走。 “哈哈哈,老爷到底是读书识字的人,就是和那狗熊不同,高明的很。” 张尽孝又是一个耳光打过去,指着亲兵骂道: “什么读书识字,老爷我是堂堂秀才出身,若非狗官妒忌,老子现在就是进士翰林,是入内阁的人物,驴毬子,不知道别瞎说!” 正文 第357章 生死由命 王增斌举起望远镜认真观察山谷驿道上正如蚂蚁般蠕动的流民人群,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骑兵主官轻轻拍打身旁岩石,口中喃喃道:“你娘的,怕是上万人马,今天这仗不好打啊。” 进入山谷中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前边的老营骑兵已跑出去三四里路,后面拖家带口的流民还堵在山口位置。 中午刚派出去的哨马回来禀告说,眼前这股流贼,还不是李献忠的主力,充其量只算先锋,后面跟着的还有四万多流民,队伍连绵几十里,如同蝗虫过境,那才是闯王的主力。 王增斌啧啧称奇,这样的大场面,他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了,也就是当年和刘总兵(刘綎)出征萨尔浒时才能和现在相比。 当年杨经略麾下,可是有“四十七万大军”,说出这个数字,就是希望把努尔哈赤吓破胆。 刘招孙:“他(努尔哈赤)被吓着了吗?” 杨镐:“没有。他还说,要报“七大恨”,要杀人诛心。” ~~~~~~ 和眼前遮天蔽日浩浩荡荡的流贼大军相比,王增斌带来的这点人马,实在显得太过微不足道。马兵六百,步兵不过一千五百,炮兵夜不收之类的也加上,总兵力才不过两千出头——这也是邓长雄能给前线的极限兵力——指望这点人去硬抗五六万闯军,未免太过扯淡。 而且闯贼后面还有张自成,听说此人比李献忠更难对付······· 当然,兵力单薄也并非完全没有优势,至少他们藏在山上,就没有被那两个精明的老营哨马发现。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生死由命成败在天,奶奶的腿的,大不了今天就死在这里!” 王增斌一咬牙,丢下望远镜,抬头看了眼天空,血红色的日头已经开始西沉。 时辰刚好——他计划在日落前后发动突袭——开原军擅长夜战,这次作战的任务是要尽量杀伤敌军,所以在日暮时分伏击敌人最好,他取下红色令旗,朝身后密林挥舞了两下,身后很快响起一片刺耳的竹哨声,片刻之后,正在休憩的马兵纷纷上马,战马嘶鸣着从林子里探出身子,很多战马已经感受到战场气息,开始在树林边缘打着响鼻来回走动。 王增斌望着他带来的这点家底,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他麾下两千多骑兵被分成三块,一部分奔赴河南堵截流民,一部分留在河曲县城作为守备力量,真正参与这次突袭的只有眼前这五六百骑。 “狗日的满桂,要害死老子!” 这些天,西征军上下已经把蓟镇总兵官骂了几百遍不止,满桂迟迟不来增援,他们这九千多人(邓长雄在陕西临时招募一千辅兵),很快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炮兵还没准备好么?流贼走出山谷就不好打了。” 旁边一名传令兵连忙跑到前面山崖去催,那里是临时炮兵阵地,韩真义和王从之这一对难兄难弟,已经带着西炮兵在那边忙活两天了。 两天前,两位炮兵主官随骑兵团从河曲县赶到史家山,三百名炮兵和辅兵隐蔽下来,晚上出来埋设地雷炮,标准炮击点,将火炮固定,此外,还要架设一千多枚神火飞鸦,两位主官两天两夜都没合眼。 传令兵很快跑了回来,对王增斌道:“王主官,韩主官说他们早就已经好了,等着您的进攻命令呢!” 王增斌拍了下大腿,骂骂咧咧:“他娘的,怎么不早说,害老子白白等了这么久,你过去告诉他,就按之前说的打,等我这边发出号令,炮兵就立即开炮。” “是!” 传令兵喘息未定,又急忙跑了过去。 骑兵和炮兵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程亮带来的战兵早已磨刀霍霍,在各营把总的催促下,火铳兵反复检查燧发枪,检查火药安装是否完好,一些火铳兵不放心,从怀中掏出绸布反复擦拭铳管。 王增斌瞥见程亮面带忧色,便凑上去问道: “怎么了?怕了?放心,今天不同往日,骑兵打头阵,你们战兵只是辅助,我们先上。” 程亮神色凝重,根本没听王增斌在说什么,神州指着驿道上密密麻麻蠕动的蚂蚁,若有所思道: “天杀的流贼,裹挟这么多百姓?不知山西被他们祸害多少人。” 王增斌接过卫兵递来的椰瓢,咕嘟嘟灌了口,难得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 “啥裹挟不裹挟的,都是自己入伙的。” 程亮睁大眼睛,脸上露出惊诧之色。 “不抢别人,都饿死俅了,不过刘大人说过,拿了人一钱一文,就是贼,咱们是兵,他们是贼,是兵就得杀贼,没别的道理可讲!这些流贼个个恶贯满盈,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一吃人的事儿也没少干·····” 王增斌这两年从蒙古往返京师,见了不少世面,去年北直隶干旱,粮食绝收,他在山西蒙古边境走动,起初见到这些流民,心中还有同情怜悯,后来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生死由命,咱们是来杀人的,你不杀他,他转头就去祸害别人,被祸害的人又成了流贼,就像瘟疫一样,程主官,你的兵准备好了没?” 程亮默默叹息,在自己胸前划了个十字,口中喃喃道: “多亏有了护国公,否则这天底下不知要多出多少流民。” (刘招孙:因为我的穿越,这天底下不知多了多少流民。) 骑兵团长对这位受洗的主官颇为不屑,不耐烦道: “好了好了,咱们该出动了,等打胜仗回来再向大主教祷告。” 刘招孙对新教在军中的传播并没有禁止,因为所有教义教规都是他和佛朗西斯科一手制订,根据教义,大主教也就是刘招孙对全世界拥有不可争辩的统治权力,而那些反对这条真理的人,便是需要被打倒的异教徒。 “王主官,你准备怎么打?” 程亮目光从山谷流民中间转回,盯着王增斌问道。 骑兵主官立即换成严肃表情,对程亮道: “擒贼先擒王,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先打前头的头目,吸引流贼马兵都跟上来,本官自会亲手料理他们。骑兵开始冲锋时,炮兵便轰击流贼队尾,步兵负责截断流贼退路,堵住山口,不让后面的流贼进山谷援助,不能放进来一兵一卒,也不要让里面的人逃出去一个。” 程亮听完点了点头,他这次从河曲县带来近卫第二军的三百战兵,连同他十二军麾下的六百战兵,九百兵人马守卫那条狭小山口,应当足够了。只是两边皆是敌人,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王增斌说罢,对程亮行了个军礼,这两人虽然都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老兵,不过之前一直没什么交集,一个在骑兵营做把总,一个在战兵营做把总,后来都得到破格提拔。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合作。 王增斌行完军礼,转身跑回骑兵队列中,开始对麾下把总叮嘱冲锋时须注意的事项。 “前后两列战马要注意间距,间距要比平日训练时小一半,三步即可。” “哨马探知,这股流贼马兵厉害得很,其中很多都是原来延绥镇的夜不收,他们一人三马,骑术了得,马力也比咱们好。” “咱们和这股流贼耗不起,后面还有几万流贼等着围攻河曲县城,所以咱们必须做到一次击溃,不可放走一骑,否则流贼会咬战兵兄弟的屁股。” 底下响起哄笑,王增斌扬起马鞭,指着驿道上正在奔驰的黄色大旗,继续道: “大旗之下,就是他们的头目,一只熊李来,此人是李献忠的侄子,今天碰到了咱们,也算他倒霉,先拿他的脑袋,祭奠死难的百姓和明军!” 王增斌安排完毕,命令传令兵挥动进攻令旗,中军位置响起骑兵冲锋的步鼓声。 王增斌将骑枪微微前指,身后六排骑兵也作出同样动作。 “冲!” 伴随黑色飞鹰旗迅速前移,六百骑兵紧随其后,开原骑兵沿着起伏的山势如波浪般朝山麓驿道冲去。 与此同时,驿道中间忽然响起一片连绵不绝的爆炸声,爆炸声如滚滚春雷,震动的整个山谷都在轻微摇晃,地雷炮响过,路面已被烟尘笼罩,无数黑点在驿道上四处逃窜,隐约还能听见人马尖叫嘶鸣声。紧接着,山谷两侧的密林中升起无数火球,成百上千支火箭发出凄厉的嚎叫声,神火飞鸦拖着长长的尾焰,如一团团流星,从天而降砸在流贼长龙两端,毁灭如末日降临,审判那些失去人性的禽兽们。 驿道两旁的 ~~~~~~ 正文 第358章 蝼蚁(李定国出场) “黑娃,过了眼前这片儿山谷,往西走二十里,就是河曲县城,去了城里,爷给你买糖葫芦吃。” “好的咧,爷。” 黑娃趴在一辆装满小米的大车,大车跟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吱吱呀呀往前走。 大车后面,两头骨瘦如柴的骡子打着响鼻,磨磨叽叽不肯向前走,后面一个须发花白的老爷子挥舞马鞭,抽打在懒驴身子上。 “驾!” 两头瘦驴子极不情愿的往前小跑一阵,又开始磨磨叽叽。 “爷,别抽它了。” 因为入伙前一直给东家赶马车,对偏关县周边路况很熟悉,黑娃他爷老黑子在闯军中成了长家赶车的马夫。 老马夫娴熟的挥舞马鞭,不管是给闯军干活,还是给之前的东家干活,有口饭吃就行。何况他现在不是一个人吃饭,他的孙儿黑娃死了爹娘,需要他来养活。 跟着闯军就有吃的,当然最后可能自己也成了吃的,不过这种事情现在很少发生,流贼攻破偏关县后,又在晋西北抢了一圈,现在布袋里都装满了粮食,没人再想着吃人了。 黑娃就这样趴在驴车上,跟着流民到处乱走,从陕西渡过黄河来到山西,然后再从山西回到陕西。 和黑娃这样的孩子,大冬天跟着大人们在黄土高原上走山十天半月,不是累死就是病死,最后被丢进沟沟壑壑,连个草席都没有。 对了,前面不是说了吗,大家在一起久了,而且也不缺粮食,所以现在都不兴吃人肉了。 黑娃还活着,多亏了他爷爷老黑子。 “爷,我爹娘埋在哪儿了?” 老黑子手里马鞭颤抖了一下,脱口而出道:“风水宝地,阴阳先生说咱老李家要出个大元帅。” 黑娃屁股跟随驴车上下颠簸,抖得他胃里的疙瘩汤都快要吐出来。 黑娃没听他爷满口胡诌,只把刀锋一般的眼神射向道旁两具干枯尸体。 尸体光溜溜的,衣服鞋子被前面的流民剥走,没有肚子,脸也凹了下去,两个眼珠子也让乌鸦叼走,万幸今天这股流民没饿到去吃人。 黑娃想到去年渡黄河时爷爷摆渡的羊皮筏子,那玩意漏了气也是这样子。黑娃想到了他死去的爹妈,爹妈会不会也这样死去被人扔在路边,让野兽乌鸦啃食,最后变成骨头棒子。 “我亲手埋的。” 老黑子扬起鞭子,又打了骡子两鞭,回头对孙子说。 黑娃的爹妈万历四十七年就死了,那年榆林大旱,榆林总兵官带兵援辽,跟着护国公去打建奴,榆林兵前脚走,驿站铺兵后脚就开始闹饷,四处抢掠,逼着榆林府发饷,带头的便是这位闯王李献忠,当时他还是个驿丞,并不缺缺吃喝。 不过万历四十七年前后,大明南北,认为自己有自己争霸天下取代朱家的枭雄大有人在,土司可以造反,飞虎将军可以造反,白莲教可以造反,驿丞为什么不能造反。 这可能是就是李献忠造反的原因吧,毕竟闯王当时消息灵通,对大明草莽遍地的情形,比深居宫中的万历皇帝要多。 黑娃他住在榆林驿站附近,算是个小康之家,闹饷当天,他爹妈莫名其妙成了驿卒们的刀下鬼。 那年黑娃才一岁。 这时路旁掠过一队队马兵,老黑子连忙对擦身而过的骑手挤眉弄眼,表达他的善意,老头脸上的褶子挤在一起,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这些呼啸而过的马兵,便是闯军中的老营精锐。 老营是普通流民仰望的存在,因为他们装备精良,一人三马甚至五马,还有自己的专门的厮养,男女都有。 打仗起来,老营凶得很,是闯军中最精锐的力量,平日只守在李将军身边,基本不会出现,只有在攻打明军坚固城池时才会露个脸。 半个月前,闯军攻打偏关县城,那个姓牛的知县死活不肯头衔,派壮丁在城头布置好多滚木擂石灰瓶金汁,六万闯军攻了一天硬是没打下来,死了几千个人,最后还是靠这群老营上才攻克,他们不顾死活衔着短刀顺着燃烧的云梯爬上城墙,一举将那知县杀死。 黑娃和爷爷都低下头不去看路过的老营。 一名马兵瞟了这对爷孙一眼,对老黑子怒道: “奶奶的,你这兔崽子倒会享受,这车是给大军运送粮草的,不是用来让你玩得,滚下来!” 老黑子满脸赔笑道:“这位老爷,小老儿是刘长家的马夫,专门赶车的,这孩子是我孙儿,这娃子太小了,走不得路。” 老黑子边说,边从口袋中摸出串珠子,递到那老营队长手里,马兵放在手里掂量一下,识得是一颗东珠,才骂骂咧咧往前走了。 老黑子还在赔笑,马兵已经绝尘而去,往山口方向疾驰。 “爷,他们咋走这么快?” 老黑子咳嗽一声,山口那边,几个营头的马兵都在朝那边奔跑,接着四周传来爆炸声和人马惨叫声。 ~~~~~ 熊熊燃烧的大火在路旁引起混乱,所有流贼都在四处逃窜,黑娃还在原地张望。 “你爹妈呢?” “死了。” “你一个人?” 黑娃指了指路旁一具稀烂尸体,仰面朝天,已经看不清面目。 “被老营马蹄踩死了,爹妈也是他们杀得。” 魏昭望着这个在鲜血烈火中沉稳不惊的孩子,看他剑眉星目,骨骼粗大,异于常人。心中升起一丝怜悯。 于是这位杨镐家丁头子指了身后站着的三名手下,他的剩余八名部下都在刚才守卫山口中战死。 “本官乃津门第一刀,近卫第十二军旗队长大人,魏昭是也,这次率大军来陕西平叛。本官看你骨骼清奇面部清秀,乃百年难得一遇的好苗子,将来必成大器,不如这样,你加入开原军,以后和本官一起,来,这是本官送你的第一件兵器。” 魏昭从怀中掏出一支糖葫芦,递给眼前小孩,黑娃歪着脖子看他半响,接过糖葫芦,揣在了怀里。 “你叫什么名字?对了,你有名字吗?” “李定国。” 一夜杀戮过后,东方天空出现一抹鱼肚白,升起一轮红日。 镇守史史家山山口的战兵伤亡惨重,活着的只剩不过区区百人。 魏昭和程亮互看一眼: “这次又活了下来,有惊无险啊。” 有惊无险。 两人边说边走出山口,山口密密麻麻已经堆满了尸体。 王增斌还在前面道路上大喊: “快,受伤的抬上马车,先走,剩余人殿后,退回河曲县城!” 魏昭骂骂咧咧:“净他娘的瞎咧咧,” 已经逃出生天的两人,此时调转马头,开始新的征程。 “啥?一只熊遭了官军伏击,老营全折损完了?” 李献忠拍案而起,眼睛瞪成牛眼,不可思议的望向前来奏报的哨马,旁边几个也是满脸诧异。 “李将军也被他们杀了,底下人马都跑进了山里,难以收拢。” 李献忠抹了抹嘴,看看周围众人,又问那哨马道: “张尽孝不是和一只熊一路吗?他咋没去救援,就看着官军杀他们不管?” 哨马连忙道:“李将军不听张头领劝,执意冒进,张头领率兵救援,被挡在了山口,死伤不少兄弟,后来官军逃走时,张头领率老营追杀了一场,斩获了几十颗首级。” 李献忠眉头紧锁,挥手让哨马下去,大帐之中,一群闯军将官面面相觑,周围气氛显得颇为尴尬。 李献忠麾下第一谋士马金星,拼命摇动手中鹅毛扇,好像嫌天气还不够冷一般。 “这群驴球子狗官军从哪里冒出来的?是谁的人马?山西西北边的官军都跑光了,哪里来的官军?” 李献忠望向旁边站着的刘宗敏,刘宗敏是延绥镇出身,明军各路人马都知根知底,不等闯王询问自己,便大咧咧道: “还能有谁,除了开原军,哪支官军有这么多火器。” “开原军?” 帐中顿时炸开锅一般,纷纷开始交头接耳。 “开原军不是只有几千人马,还被困在河曲吗?” “几千人就敢和哦们硬碰硬,这开原军还真有骨气。” 李献忠挥手打断一众手下,大声道: “都说这开原军天下无敌,某倒要看看,刘招孙的兵到底有几分本事,通知张自成,和老子一起围攻河曲,攻下此城,鸡犬不留。” 正文 第359章 诰命夫人之死 天启二年九月底,西征军全面收缩,河南陕西等地骑兵接到命令,纷纷向河曲收拢。西征军彻底放弃对中原流贼的堵截,将兵力聚集在山西西北角的河曲城,准备在这座晋西北小城和李献忠决一死战。 各股流贼之间互不统领,加上其他贼匪正忙着在河南劫掠,所以李献忠对开原军的动向一无所知。 直到他侄子一只熊在史家山遭袭,李献忠才意识到,开原军已经摸到了鼻子底下,而且准备扼守河曲。 不管开原军想要做什么,李献忠都要尽快攻克河曲,灭掉这支孤军。 九月三十日,河曲县衙大堂。 半月前开原军攻克河曲城后,县衙便成了西征军的中军大帐。 精疲力竭的邓长雄在这里召集各路将领,向大家介绍接下来的河曲血战该怎么打。 大堂两边坐着孙传庭、王增斌、程亮、魏昭、王长之等将官。 史家山之战爆发前半个月,邓长雄便出动上万人力加固城墙,加宽护城河,又引入黄河,使得护城河宽度比之前增加了一倍不止,他还令辅兵对河曲段黄河河堤加高,在县城头顶上积蓄洪水,如果战败,开原军便将掘开黄河,和十多万流贼一起,葬身鱼腹。 八金刚败亡后,大批流贼被开原军俘虏,人数达到上万之众,加上城中幸存的百姓,人手超过两万人,用这些人来加固工事城防的完全足够。 随西征军而来的训导官是近卫第十二军总训导官齐猛,听这名字很是凶猛,其实是个瘦瘦高高的秀才,据说此人是开原总训导官森悌的高徒,不过这人看起来很是拘谨,只会背诵开原军律和战兵操典,乍看起来,和森训导官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近卫十二军像个大染缸,开原军中的各路老末,都在这里聚集,所以它才是倒数第一。 除了加固护城河和城墙,城外的壕沟拒马铁蒺藜,该设置的一样也没少。 邓长雄用兵,受护国公影响巨大,所以总是兵行险着,除了这些准备,他还下令辅兵出城拆除掉河曲县方圆十里的所有房屋,并在周围村庄的水井、溪流里投毒。 此外,河曲县周边树林被骑兵一把火烧掉,通往外界的驿道、小道都被辅兵挖断,仅留一条小道供史家山伏兵通行。王增斌他们撤回来后,这条小道也被截断。 ~~~~~~~~~ 京师左安门。 瓮城之中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之声,近卫第十四军的新兵们正在练习长枪突刺,戚金陪同护国公登上瓮城,检阅这些即将成军的新兵。 “手中有兵,仓中有粮,心中才不慌。” 刘招孙满意的点点头,八九月间,京师又有五名御史因各种罪名遭到举报揭发,经过沈炼等人审问后,护国公迅速对其抄家,当罪犯流放边地。 商会贸易所得、抄家、对运河的控制,这三项收入成为支撑开原体系扩张的三大支柱。 截止十一月初,开原成建制的军队已达十一万人,而且还在迅速扩张之中。 刘招孙正要询问戚金这些新兵何时可以增援陕西,忽看见乔一琦满头大汗跑过来,语无伦次道: “中毒了!中毒了!” 刘招孙眼前一阵晕眩,差点摔倒在地,裴大虎连忙上前扶住。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谁中毒了?” “诰命夫人,早上喝了皇帝赏赐的烧割,不到两个时辰就······” “我要杀了朱由检!” 自从刘招孙升为柱国,天启皇帝隔三差五,便借着各种由头,给护国公赏赐。 赏赐的礼物很固定: 鲜猪一口、鲜羊一腔、甜酱瓜、茄、白米两石、酒十瓶、银八宝八十两、甜食两盒、干点心两盒、割烧一份。 刘招孙大叫一声,拔出雁翎刀,却不知要砍谁。 “十三爷!” 裴大虎嚎啕大哭,泣不成声:“若不是你今日走的匆忙,错过了这宫中赏赐,怕也…” 和诰命夫人相处时间不长,然而他对这女子还是有感情的。 突然听说他被人害了,刘招孙心口一阵绞痛,口吐鲜血。 “走,回府!杀人!” 刘招孙红着眼睛,拎着雁翎刀往前走,乔一琦拔出燧发短铳,紧跟其后。 沿途听到风声的京师百姓,都像见了瘟神似得,远远躲开护国公一行。 脚下的青石板路好像比往日长了很多,走了很久,护国公前围满了人,诰命夫人的丫鬟锦儿哭着跑上来。 “夫人呢?” “在,在里面,奴婢罪该万死·····” 刘招孙面无表情从锦儿身边走过,推开门,几个太医丫鬟跪倒在地,呜呜哭泣。 地上一片狼藉,张嫣披头散发,仰面朝天,兀自死不瞑目。 往日明亮的眼眸变得浑浊不清,她口鼻流血,身体僵硬,已是死去多时了。 “护国公,还请保重······” 跪倒在地的太医不等刘招孙说话,便自己站了起来,伸手就要给护国公开药方子。 “滚!” 刘招孙忽然厉声爆喝,挥拳砸在地上,青石地板竟被砸出个碗口大小的深坑! 那老太医刚要惊叫,就感觉双脚悬空,身体被人拎起来。 “饶命!·····” “护国公,留住此人,问出背后主使!” 乔一琦尖锐的呼叫声像是重新唤醒了刘招孙,过了片刻,他呼吸平静下来,铁钳一样的左手忽然松开。 太医像皮球一样掉在地上,全身发抖,刘招孙回头望向死去的亲人。 张嫣静静躺在床上,口鼻流血,身体扭曲成古怪形状,双眼起死顶着天花板,死不瞑目。 “在场太医、送东西来的太监,一个也不能走,全部拿住!” 刘招孙一脚踹开那个还在给张嫣灌药的太医。 他回身轻轻抱起张嫣,回头望向众人。 “是哪个送来的割烧?是谁!!!” 众人退后一步,只有乔一琦神色不变,上前低声道: “那太监早就服毒自尽了,是司礼监的人,没什么底细,尸体就在外面!” 乔一琦上前一步,低声道: “护国公,是皇帝的人!” 刘招孙靠坐大殿柱子上,目光阴冷望。 “去,把近卫第十四军调来!我要杀了朱由检!” 卫兵立即领命而去。 安排完毕,刘招孙举起雁翎刀,顶在刚才给张嫣灌药的太医脑门上。 “说,谁派你来的?!” 太医连忙磕头,刘招孙也不废话,用刀鞘在他小腹上砸了几下,太医吐出血来。 “再问一遍,谁派你来的!” 太医满脸是血,脖颈被死死掐住,感觉下一秒就要被这武夫拧断脖子。 “是···” 这时候,裴大虎从外面匆忙进来,急急扫视地上一眼,俯身道: “十三爷,王承恩来了,带着家丁,说是要帮大人抓刺客,一路过来没人拦着!” 刘招孙看着地上尸体,挥拳将御医打飞,冷冷道: “来得好,让他们进来。” 正文 第360章 弑君 裴大虎领命而去,不等家丁头子走出门,就听到王承恩在外面喊叫。 “护国公如何了?!护国公如何了?!快去追!一个刺客不能让他们跑了!杀光他们!” 王公公带着十多名大汉将军,如入无人之境,大步走入护国公府大院,走到客厅时被中军卫队赵远之拦住。 裴大虎挥了挥手,示意放死太监进来。 王承恩走进正厅,远远望见刘招孙双眼微闭,靠在柱子上,手上脸上都是血迹,又看见诰命夫人横尸当场,立即嚎啕大哭起来: “天杀的李献忠,天杀的东林党!天杀的罗刹鬼!天杀的白莲教!竟敢谋害护国公!咱家还来不及见护国公最后一面,他竟和诰命夫人双双遇难,刘总兵,咱家来迟了,咱家有罪啊······” 响彻客厅的哀嚎声忽然戛然而止,因为靠在柱子上的刘招孙眼皮忽然眨了一下,喉咙发出猛兽般怒吼,像溺死的人突然喘过气来。 “夫人啊,我忙着练兵,忙着打仗,忙着抄家,忙着杀人,说了不吃朱家做的大猪蹄子,你非要天天给我吃,你说,我日理万机,脑子用多了,需要补一补。你们个个都补了,就差我一个人还没补。现在,我不缺脑子了,你却这么走了!” 王承恩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上前拍拍护国公肩膀,刘招孙忽然怒道: “贼人杀了我老,我要杀光他们!我就是刘招孙!我就是杀神!” 赵远之裴大虎攥紧刀刃,只要一声令下,他就要把王承恩剁成肉泥。王承恩脸上闪过诧异之色,旋即恢复正常,他快步上前,扶起刘招孙: “护国公啊,还是太年轻了,不该进京就杀东林党,现在又对付御史,还抄了他们的家,谁不知这群文官心狠手辣,豢养死士,这是他们回来报复你啊!” 边说边掏出手帕,给刘招孙擦拭眼泪,刘招孙藏在袖中的匕首微微颤动。 “不哭!护国公不哭,夫人不在了,要节哀啊,保重身子啊,大明不能没了护国公,不哭!皇上念着护国公操劳过重,已经召集张总兵进京协助防务了,护国公不必担忧。御医在哪里!御医!赶紧召御医!看护国公手都抖成啥样了!赶紧看看,是不是旧病发作,赶紧开药!” “护国公,药不能停啊!” 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太医哪里还敢回话,王承恩见没人上来,就自己上前拉扯刘招孙,不知从哪里摸出颗红色药丸,要给护国公喂食。 红丸案2.0版? 刘招孙一把拎起王承恩,摁住咽喉,单手将太监举起,直接将红丸塞到王承恩嘴里。 杀猴先从鸡开始! 中军卫队也一起出动,将王承恩带来的大汉将军乱刀砍死。 “司礼监大太监王承恩,伙同东林叛逆,谋害诰命夫人!阴谋刺杀本官,罪该万死!本官这就去乾清宫向皇帝陈述此事。” 说罢,他指了指地上一动不动的王承恩尸体。 “来人,把王公公拉出去!斩首半个时辰!尸体拿给张夫人祭奠!” “近卫军到了没有,随本官入宫,面见圣上!” 刘招孙环顾四周, 乔一琦满头大汗跑回来,急急道:“护国公,河间府那个张春带兵来了,已经逼近德胜门。武城兵马司好多原来的将官都嚷嚷开城门,开原军弹压不住。” “好!” 刘招孙忽然大笑。 “来了就好,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老子一再克制,这群禽兽非要让我死,今日便鱼死网破,杀光他们。” 朱由检单手拎起给王承恩,将尸体抛铅球似得扔向外面,尸体在空中飞行了十几米,头部着地,重重砸在青石板上。 “先去皇宫杀人!” 护国公府前,刘招孙眼眶微红,刚刚赶来近卫军第十四军军容整齐,神色严肃。 “诰命夫人被人杀了,已查明幕后主使就在宫中!你们守住皇宫入口,不放一人出入,中军卫队随我进宫擒凶。” ~~~~~ 紫禁城内空空荡荡,刘招孙带着赵远之裴大虎林宇,太监杜勋在前面带路。 五个人走了好久,也没见一个太监宫女。眺望四周,庄严肃穆的宫殿今日格外渗人。 刘招孙全身披甲,手执雁翎刀,警惕注视四周,恢复了他家丁的血腥。 五人来到皇极殿前,殿内空无一人。 “护国公,去慈宁宫!圣上可能在哪里。” 刘招孙对杜勋怒道: “以后别再叫什么圣上!他就是朱由检!” 杜勋连连点头。 晨光微熹,穿过乾清宫,穿过雾霾,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刘招孙走在最前面,迎面望见宫女太监,见到这群人杀气腾腾,都吓得连忙避开。 刘招孙加快脚步,皮靴踩在平滑如镜的青石板上,发出哒哒声。 忽然,青石板上脚步声忽然凌乱起来。 迎面走来七八个太监装扮的人,各人手中拿着包裹,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护国公,当心。” 裴大虎在后面喊。 杜勋连忙上前两步,大声质问道: “哪个局的太监?怎的这么不懂事?见到护国公,还不····” 不等杜公公说完,只听嘣嘣两声,两支重箭迎面飞来,直接射穿杜勋身子,杜公公像被铁锤撞击一样,直接飞了出去。 刘招孙冷冷一笑 这就是朱由检豢养的死士? 他回头看了裴大虎赵远之林宇一眼,四个打十六个,胜算五五开。 只是今天,中军卫队又要有人死在这里了。 后面响起凌乱脚步声,八个身着鸳鸯战袄的士卒,手持腰刀,面带凶光朝四人冲来。 前面八个太监也开始发力,与后面的刺客前后夹击。 朱由检从赵远之手中接过一张大箭,动作娴熟张开弓。 距离已不足三十步,身后那四个鸳鸯战兵也没有停下来意思,速度越来越快。 一名杀手从包裹内取出短斧,借着奔跑惯性,朝这边投来。 枪声响起,冲在最前面的刺客中箭倒地,大箭从凸起的喉头贯穿而入,从后脑勺射出,几乎将半个脑袋削了下来。 那人应声倒下,倒在青石板上抽搐几下,死的不能再死。 飞斧,骨朵,投枪迎面袭来。刘招孙身体一闪,一柄短斧贴着他鼻尖向后飞去。 一支短枪紧随利斧朝刘招孙飞来,雁翎刀格挡一下,那标枪力道稍减,呼啸着刺入胸口。 短枪刺穿锁子甲,刺入护国公胸肌上,终于被挡住。 一声巨响,四个冲到五十步外的战兵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巨兽一般的林宇咆哮着朝三人撞去。 三个将近前的太监扬起盾牌,妄图用盾牌挡住林宇,不过是徒劳。 盾牌怦然碎裂。 “谁派你来的!” 刺客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刘招孙用雁翎刀砍中他小腿,刺客顿时失去行动能力。 不过更致命的伤害来自林宇的重刀,刀刃看中胸口,露出底下森森白骨。 “哈哈哈哈!林宇不愧中军卫队第二高手!” 刘招孙说罢,盯着刺客胸前刀口,冷冷道: “直接挖心,太便宜他了,我的意思是,这人不仅要杀,而且要凌迟处死!” 刺客听说凌迟处死,还要被活,心态顿时崩溃,也顾不上什么知遇之恩,连忙供认: “饶命啊!饶命啊!小人是聊城漕兵,不干小人的事,都是郑天星主意,小人父母妻儿都在郑天星手中,若不从他,一家老小性命不保啊!” 刘招孙深知漕兵之艰难,所以才准备下大力气改革漕运,想方设法改善漕兵生活,没曾想到,最后前来刺杀自己的,竟然却是想要帮的人。 “护国公饶命啊,小人家上有八十岁老母,下,” “那不是理由!” 手起刀落,鲜血飞溅,落在鱼鳞甲上。 “所有台词都是一样的,老母是八十岁,不是七十九岁,也不是八十岁。” 正文 第361章 朱由检之死 八名死士被当场杀死,通往慈宁宫的道路被清理干净。 杜公公身负重伤,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刘招孙凑到杜勋身边,握住太监的手。 “天亡朱明,庇佑护国公,可惜咱家看不到了···” 说完这句,杜勋把头一歪,没了鼻息,眼睛睁大,兀自死不瞑目。 护国公俯身轻轻合上公公的眼睛,语重心长道: “兄弟,一路走好!来世别再割卵蛋了,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环顾四周,一众人等,只有赵远之受了轻伤,其他人都是毫发无损。 “天亡朱明,本官自有庇佑!” 刘招孙喃喃自语,扫视周围刺客留下的尸体,兀自怒气不平。 “天杀的朱由检,本官留你不死,你竟想杀我!” 可惜这些死士并不靠谱。八个同伴被杀后,剩余的刺客头也不回的逃走。 林宇拎着长刀追了上去,裴大虎举起大弓,在后面掩护,赵远之警戒左右,护在刘招孙身前。 林宇和裴大虎相互配合,将落在最后面的几个刺客一一杀死。 幸存的四个刺客如漏网之鱼,惊恐的往宫外逃去,林大个子还要去追,刘招孙大声喝道: “别追了,宫外都是战兵,他们活不了!跟我去杀皇帝!” 抬头望向慈宁宫,慈宁宫近在眼前,天启皇帝朱由检就住在那里,正在等待自己。 通往复仇的道路已被清理干净,通往最高权力的道路也被清理干净。 接下来的路,要刘招孙自己走。 “本官今日要弑君了,你们愿不愿意跟随!” 裴大虎咬牙切齿道:“十三爷,我从萨尔浒时便追随你,他敢杀张夫人,今日不杀他,我裴大虎誓不为人!” 赵远之恨恨道:“他们朱家没一个好东西,把我们锦衣卫当狗,当年在京师,天启皇帝他老爹,害死了沈百户多少兄弟,还把咱们追到天津卫,差点杀了沈百户和杨经略,连婴儿女人都不放过,属下早就想杀他了!” 林宇一言不发,抬头看护国公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刘招孙神色冷峻,对众人道:“好,诸位都是我的好亲随,吴霄还在陕西,不知生死,他若是死了,也是这狗皇帝害的,天下变成今天这样,皇帝脱不了干系!” “今日弑君,由头有很多,为张嫣报仇,这一条就够了,我刘招孙从不滥杀无辜,但也不会放走一个恶人!” 紫禁城北边的府库燃起一缕青烟,很快变成熊熊大火,裴大虎沉声道: “战兵把守哥各门,没人进得来,是太监放的火。” 刘招孙问道:“是咱们的内应吗?” 赵远之摇了摇头,他和蓑衣卫联系密切,对京城情报颇为熟悉。“狗日的王承恩突然反水,把咱们在宫中的暗桩都杀了,不是咱们的人。应该是监守自盗,守库的太监想趁机浑水摸鱼,” 三人边走边说,簇拥护国公走到慈宁宫前,放眼望去,周围当值的大汉将军和宫女太监早已逃得没影。 “逆贼,咱家杀了你!” 慈宁宫正门大柱子后面忽然闪出个模糊的人影,众人定睛看时,一个身材瘦削的小太监从柱子后面冲出来,拎着把比自己还长的长剑,竭嘶底里的朝刘招孙等人冲来。 “死!” 刘招孙箭步上前,拔刀出鞘,一个拔刀斩便斩断太监手中长剑,一个肘顶,太监被撞飞出去。 “这是本官与朱由检的私人恩怨,和旁人无关,滚!” 小太监握着半截长剑,挣扎着站起,拭去嘴角溢出的血迹,身形踉跄朝刘招孙冲来。 “咱家身受皇恩,不许你这武夫在此放肆!” 刘招孙眼皮跳动,杀心顿起,再看那小太监摇摇晃晃,不由心生恻隐。 他将雁翎刀倒持,刀柄撞向那踉跄身形。 小太监身子再次被撞出去几步,在众人注视下,那小太监再次站起,身子已经站不太稳。 “有咱家在,你们·····” 小太监还没说完,身子突然一抖,接着便被一支大箭带飞出去。 裴大虎举起大弓,弓弦兀自还在嗡嗡震动。 “自不量力的东西!” 刘招孙还想说什么,喉头忽然一睹。 赵远之快步上前,正要补上一刀,护国公大声喝止,这个拼死护主的小太监,比那些大汉将军和文官,要有骨气多了。 “留他全尸,厚葬。” 四人从小太监尸首前走过,来到慈宁宫门前,刘招孙对三名部下道: “我与朱由检的恩怨,你们不要插手,我先进去,你们守在外面,遇到有人接近,格杀勿论。” “护国公,殿内怕还有埋伏····” 裴大虎还要劝说,刘招孙大手一挥,推门进入慈宁宫。 吱呀声响,慈宁宫大门被从外面推开。 这是刘招孙第二次来到这里,上次是在崇祯元年,开原军攻入北京城的当晚,平辽侯亲率战兵入宫护卫,保护朱由校和他的皇后嫔妃们。 而这一次,故地重游,他是来杀人的。 他要给他妻子报仇。 刘招孙对张嫣谈不上多少感情,除了鱼水之欢,他对张嫣的印象很淡漠。 很多时候,他真不知道这个女人有什么值得自己眷念。 可是当得知张嫣死去的那一刻,他感觉像被人剜去了一块血肉。 这个女人一心爱慕自己,或许只是单纯的喜欢,或许有其他目的,他不愿再去多想,他见惯了阴谋诡计。 现在,张嫣死了,七窍出血,临时前还热好了皇帝赏赐的割烧,等着夫君回家享用。 现在,诰命夫人死了,成了一具恐怖的尸体。 如果说金虞姬是白月光,杨青儿是政治联姻,那么张嫣无非就是烟火气,是食色性也,让他真正品尝到了女人的滋味。 现在,张嫣死了,开原的鼎立三足,缺了一根足。 护国公能想象到康应乾惊慌失措的神情和他抖动的胡须。 苦心经营,最后都成一场空,张嫣死后,不知这位热衷权力的监军将何去何从。 原本历史上,崇祯十七年,顺军破城后,煤山战神砍断女儿胳膊,逼死皇嫂张嫣,逼着张嫣上吊殉国。 在这个位面上,朱由检派太监毒死了张嫣。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穿越者回到现实,目光所及,大殿内狼藉一片。 地上到处都是撕碎的奏章和打碎的器皿,祥云龙纹的幕帘随风摇曳,幕帘后面人影晃动。 地上躺着宫女的尸体,一滩滩血迹让人晕眩。 刘招孙也不管这些是不是天启皇帝嫔妃,对着幕帘吼道: “朱由检,滚出来!” 喊声在大殿中回荡着,仿佛拥有生命一般,久久没有离去。 “朱由检,滚出来!” 雁翎刀斩向帘布,左劈右砍,直到将布满血迹的帘布砍成无数碎片。 朱由检静静坐在屏风后面,天启皇帝皇帝坐在一张梨木圈椅上,披头散发,椅子旁靠着把长剑,脸上身上都是血。 “你这禽兽,临死还要杀这么宫女!” 朱由检抓起宝剑,指向护国公,帝王气势丝毫不减。 “那是朕的嫔妃,朕不能让她们受辱!” 刘招孙长大嘴巴,喉头蠕动。 “刘招孙!你这禽兽!可恨朕今日不能杀你,八十万藩王宗亲也会杀你,人心道统也会杀你!刘招孙,你·····” 护国公望着表情扭曲的朱由检,眼前浮现出张嫣流血的眼睛,表情也变得狰狞。 两个疯子相互怒视: “朕朕朕,狗脚朕!朱由检,本准备送你去济州岛,和你兄长团聚,你竟要杀我!” “本官努力维持,西南叛乱便平定西南,辽东乱起就攻灭建奴,现在又在对付罗刹国,对付红毛夷,你却一直不安分,一直想杀我!” 刘招孙挥刀斩落天启皇帝一缕头发,怒道: “杀我便罢了,还要杀诰命夫人,朱由检,你可知,天下没有我,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朱由检望着飘落地面的断发,提起长剑,指着刘招孙骂道: “刘贼,你这狗贼,父皇皇兄都是被你害死,你还有脸在这里大言不惭!” “朕在河南为信王时,无时无刻不想替父兄报仇,自登基之日起,朕就想着如何扳倒你!” 刘招孙扬起雁翎刀,齐腰斩断朱由检手中宝剑。 “本官可以宽恕其他人,除了你。” “你到黄泉路上,记得和你父皇说明,说我为何杀你。” 刘招孙说罢,收起刀落,天启皇帝身首分离,双脚乱蹬几下,轰然倒地。 刘招孙昂头望向四周。 大殿角落,一个女子低声抽泣。 “你是何人?” 护国公伸出雁翎刀,挑在那女人后背。 “转过身来,我刘招孙不杀女人!” 皇后周氏回过头,一脸怨恨,手中攥紧匕首。 “你夫君杀了我女人,我找他报仇,我不杀女人,你走吧,回周奎家,我不杀你们。” 刘招孙伸手就要夺匕首。 “刘贼,你,不得好死!” 忽然寒光闪过,张皇后已将匕首刺向自己脖颈。 “你·····” 伸手去阻挡时,匕首已切开喉管,一股鲜血喷涌到刘招孙脸上。 皇后瘫软在地,嘴里发出咯咯响声,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死死盯着护国公,直到失去光泽。 “啊!” 刘招孙挥刀乱砍,将周围桌椅劈砍成碎片。 半个时辰后,护国公走出慈宁宫,对裴大虎林宇等人道: “大仇得报,现在去对付张春,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皇帝就是被此人逼死的,他要为皇帝偿命!” 正文 第362章 四面楚歌声 护国公漫步走出慈宁宫,抬头望向京城,京城,已然烽烟四起。 纵火者是浑水摸鱼的百姓,刘招孙心如刀割,他苦心经营的大明新秩序一朝便土崩瓦解。 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按照护国公命令,北直一带驻军已全面放弃外围阵地,开原军各部全部收回,固守京师,确保京师无虞。通州至京师沿线各道关隘几乎全部洞开,换句话说,张春和他的“勤王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可长驱直入,直抵北京城下。 当然,如今,敌人已远远不止张春一个。 “内忧外患,四面楚歌声,看来我刘招孙真要成楚霸王了。” 刘招孙望着眼前升起的浓浓黑烟,听见耳边响起无数惊叫声,那把杀人无数的雁翎刀发出低沉吟啸。 刀要做正确的事,它的主人也是。 穿越以来,刘招孙每日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如苦行僧一般刻苦自检,当然不是为了挽救这个行将就木的封建王朝,他只想建立一个符合大多数人利益的新秩序。 可是,不管自己如何努力,敌人总是杀之不绝,斩之不绝,如今,因为朱由检的短视,一夜之间,所有秩序全部崩塌。 和平过渡皇权的努力已成泡影,接下来只有流血成河的暴力对抗了。 天启二年十一月初六,午时初刻,护国公在一众心腹簇拥下,快步登上午门城楼。 刘招孙全身披甲、腰挎燧发短铳和一把雁翎刀,威风凛凛坐在万历皇帝当年检阅开原军献捷的位置上,俯视着近卫第十三军、十四军四千五百多名新兵——剩余的近十万人马,分散在河南、陕西、日本、朝鲜、辽东、辽西等地,很多部队到现在还不知道京师危急的消息。 “护国公,京师现在能调动的人马,除了这四千五百人,便是蓑衣卫、镇抚兵,商会、民政、学堂、工坊等部门护卫,加起来八千人不到····” 戚金凑到护国公面前,指着城楼下一张张略显稚嫩的脸,忧心忡忡道。 “这些新兵,超过一半连长枪阵都没开始练,镇抚兵很多都是伤残,沈百户发回情报说,张春那狗贼已经鼓动北直隶三万多明军,宣府、大同那伙人也在路上,张春所部,前锋已在三十里外,今日便可可抵达京师,宣大兵要晚几日。” 形势严峻,京师岌岌可危,明眼人都能看出,开原军这次没有任何优势。 刘招孙咬了咬嘴唇,环顾四周,对乔一琦马士英等人安慰道:“不妨,各地边军都是手下败将,他们总共不过五六万人马,只要我们能守住三五日,各地驻军便会陆续抵达,等本官的精锐返回,便是他们的死期。” 章东忍不住低声道:“可不止五六万人,他们还鼓动了各地流民,十万都不止。” 刘招孙大手一挥,打断章麻子,问他道:“沈炼和刘兴祚现在哪里?蓑衣卫都回来没?” 章麻子自知失言,连忙回道: “沈百户在天津卫,吕同知说愿意援助咱们,他俩明日便可赶回,刘兴祚与朱河在辽东监视布尔杭古和杜度,提防建奴趁机谋反,一时脱不开身。” 刘招孙惊诧道:“吕德民愿意帮助开原军?信息可靠么?他有多少人马?” “两千卫所兵,还有几十个家丁。” “哦。” 刘招孙抹了把胡子,这个时候,有总比没有的好。 马士英在旁边打圆场:“冤家宜解不宜结,护国公,眼下咱们被这群乱贼围攻,四处救援不急,若这个吕胖子真能助我,将来护国公称帝,也该有他的从龙之功。” 一众心腹在一起议事时,也不会过多避讳什么,入关称帝是开原高层早已敲定的事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其他各部近卫军呢?最近的一支在哪里?” 林宇指挥两名卫兵展开了一幅巨大的北直隶地图,章东指着地图上标注的山东威海卫,对众人道: “距离我们最近的便是驻守山东的近卫第三军,第七军,王二虎五日前便已开始召集各县驻军,在威海卫集结一万六千战兵,分批乘船渡海,预计很快将在天津卫登陆,前锋人马最早三日后便可抵达京师,当然,这是沿途没有敌军阻挡的情况下。” “邓长雄的第二军、第八军、十二军还没有消息吗?” 章东命令收起地图,回道:“没有,陕西那边的塘马和驿道都被流贼截断,流贼粮草不足,起初只屠豪绅富户,现在连百姓和商旅都抢!” 刘招孙咬牙切齿道:“一群疯子,如此这般,即便占了陕西河南,又有何用!” “倭国和朝鲜都还稳定?” 章东神情舒缓,沉声道:“袁大人那边都还好,蓑衣卫每隔一月便能收到第五军、第六军、第九军发回的塘报,十月份,吴阿衡率水师在琉球南部海域和荷兰人又打了一仗,擒获红毛夷三十五人,吴总兵询问是否押回京师,” 刘招孙挥手打断章东汇报,起身走到城楼前。 “远水解不了近渴,占了这么大的地盘,就该想到有今天,现在只能靠咱们自己。” 众人面面相觑,不论是戚金还是乔一琦,文官武将都对能否守住京师表示担忧。 “森训导官!” 森悌连忙跑到护国公身前,等待上官命令。 “把喇叭给本官,我要和我的士兵说说话。” 森悌连忙递来一个纸糊的大喇叭,态度恭敬的站在护国公身旁。 眼前一张张稍显稚嫩的脸,让刘招孙感觉恍惚回到了万历四十七年,回到了他当年亲自训练纤夫的那段时光。 “近卫第十四军的兄弟们!我是开原军最高统帅刘招孙,你们中间,很多人都见过我,见过我巡营。我和你们一样,早上起得很早,跑操训练,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从小兵做起来。六年前,万历四十七年,建奴造反,在萨尔浒,四路大军,两路战败,辽镇逃了,我带着兄弟们闯出条血路,将士们信我,把我推到这个位置。六年后,我成了护国公,成为护卫大明的人。” 底下几千名战兵都仰起头,默默听护国公演讲。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和战兵都一样,你们平日吃啥我也吃啥,训练打仗,我都是冲在最前头,我以前和你们一样,现在和你们一样,以后,还会和你们一样!浑河血战,我被建奴哨马砍中左肋,差点死在沈阳。天可怜见,我一直没死,可是,我的家人就没这么幸运!” 战兵们昂起了头,很多人攥紧拳头,脸上青筋暴涨。 “我只想让事情变成他原来的那个样子,农民有地种,商人不卖国,官吏不吸血,皇帝好好干活儿,可是,在一个时辰前,我的夫人被人毒死,若不是我今日巡营来得早,也被害死了!” 刘招孙接过森悌递来的喇叭,对着城楼下黑压压的人头,不知什么时候,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汩汩流淌,他抹了把眼泪,继续道: “他们!他们这群狗贼,现在就要来攻打京师,他们不仅要杀我刘招孙,还要杀你们,他们想要夺回你们的田地,房屋,让你们回到从前,去运河拉纤,去曲阜当佃户,霸占你们的女人,杀死你们的孩子,敲骨吮血,把你们榨干为止,你们,愿不愿意?!” 午门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几千人都睁大了眼睛,长大嘴巴,举起了拳头。 两千五百名新兵齐声呐喊: 不愿意! 各营训导官和战兵代表领头大喊: “守卫京师,杀光敌人!” “守卫京师,杀光敌人!” 刘招孙挥手打断众人高呼,指着京城九门道: “登上城楼!守住此城!” 工坊、商会,学堂,所有开原体系中的一份子,都加入到这场防御战中,他们的对手,不止是一个河间府总兵张春,正定府、顺天府,那些被抽调去陕西平定流贼的州县,趁着开原军不在,纷纷杀死或软禁护国公举荐去的将官,响应张春号召,加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靖难行动。 有明一代,地方州县实力虽弱,基本上不会对朝廷构成任何威胁,然而在刘招孙这几年的各种操作下,皇权已经变得岌岌可危,大家对朝廷也谈不上什么忠诚,而且更重要的是,小冰河气候下,北直各地受灾情况并不比陕西河南轻多少,只是因为流民规模尚小,而且受到官府强力压迫,所以才显得不那么突出,眼下开原军突然调走,各地州县紧绷的阀门突然一松,为了不重蹈陕西覆辙,北直的军头们能想到的,只有去京师撞撞大运了。 刘招孙在正阳门门口见到了金虞姬母女和杨青儿,金虞姬披上了鱼鳞甲,挎着张短梢弓。 杨青儿牵着两岁的刘雨霏,丫鬟锦儿和芍药照顾襁褓中的刘堪。 “夫君,你没事吧?” 杨青儿走到刘招孙身前,抬头望着夫君遍布血污的脸庞,忧心匆匆问道。 “是别人的血。” 刘招孙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伸手在小女儿鼻子上捏了捏。 金虞姬走到夫君和女儿面前: “夫君,今日让妾和你一起战死吧。” 刘招孙轻轻搂住金虞姬,对小女儿和刘堪笑了笑,抬头望向四面滚滚而来的旌旗。 “好,你是虞姬,我是霸王,我们一起死。” 正文 第363章 牛鬼蛇神 京师永定门以南的一条官道上,堵满了准备进京要饭的流民和卫所兵。此时正值冬月节气,西北风吹过华北平原,雪花乱飞,刺耳呼啸,天寒地冻,如末世降临。 一面写着“张”字的总兵大旗在雪夜中低垂着,突如而来的寒潮让旗色变得更加黯淡,仿佛和尚道士手举的招魂幡,寂静无声。 招魂幡下,一台吱吱呀呀前进的大轿从夜幕走来,如鬼魅前行,两盏昏暗的灯笼在它前面引领。 八名矮壮有力的轿夫在灯笼后面抬着官轿,如扛着口阴沉的棺材,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一步步走向墓地。 张春麾下五十名精锐家丁骑马护卫在轿子四周,这些家丁部来自辽西,是祖大寿麾下的家丁。 如果不出意外,祖家家丁早已被杀死在锦州城前,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只有他们的鬼魂。 这不是晚明版《聊斋》灵异故事——而是一档正经的晚明军事纪实类栏目。 话说当年祖家破灭,祖大寿被杀,祖家家丁总有漏网之鱼,小部分家丁乘乱逃走,在北直隶潜伏了下来,辽西之战结束后不久,他们投靠张春。 据说张春是吴总兵(吴襄)的拜把兄弟,吴总兵逃往高邮老家前,给了张兄弟几万两银子。 “我兄弟已在高邮起事,清君侧,诛杀刘贼,与我南北呼应,刘招孙在南方什么都不是,我兄弟要席卷北上,一直打到黄河·····” 真定府总兵官张春酒意阑珊,语无伦次道。 “老爷海量,能再饮一杯否?” 大轿内暖意如春,四角摆着四副铜炉,炉中炭火正旺。 两名姿色上佳的顺天府头牌,一个叫代玉,一个叫宝财,此刻一左一右挽着张春身子,纤纤玉手如章鱼触须紧紧将张老爷缠住,不时侵犯这位朝廷命官的敏感部位。 “杀了护国公,老爷就是护国公了?老爷可不能忘了小女子。” “哪是什么护国公?到时老爷就是新皇帝啦!老爷,我要做皇后。” “我也要做,老爷,听说皇后的挖耳勺都是金子做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皇后娘娘的马桶也是金子做的!” 两个怡红院名妓,也是张春相好,三人经常在一起做不可描述的私密游戏。 两女莺莺燕燕,说个没完,一人负责喂肉,一人负责灌酒,只把老爷喝得酩酊大醉。 “做皇帝,对,老子隐忍这么久,要做皇帝,刘招孙能做,我为何不能!我做了皇帝,封你做皇后,封你做皇太后·······” 张春身子踉跄,伸手在女人身上乱摸,最后枕着代玉胸口,酣然入睡。 轿子外面,流民络绎不绝,卫所兵畏畏缩缩,天空飘下鹅毛大雪,很多人身上还是穿着单薄麻衣,光着脚丫子在风雪中瑟瑟发抖,这些人越走越慢,最后被冻死成一具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可是没人轻易掉队,向前向前,只有打进北京城,他们才有活路。 小冰河下的华北不断出现各种极端天气,田地干旱,种下的麦苗缺水而死,十月底天寒地冻,没有被旱死的庄稼被一股寒流冻死。 北地都开始进入饥荒状态,当然,北直隶灾情要比陕西稍好一些,至今还没有人吃观音土——这里没那玩意儿。 于是,对这些活着的人,选择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与其被慢慢饿死,不如跟张总兵来京师干票大的,抢钱抢粮,要是能活着把粮食银子带回来,家里大人小孩便不会被饿死。 所以张春提出靖难之后,周围百姓纷纷响应,可谓一呼百应,他也因此迅速拉起一支数量可观的“靖难大军”。 轿子停在保定驿站,天亮了。 张春揉揉惺忪睡眼,醒了过来,轿内杯盘狼藉,代玉和宝才这两位美人儿已经消失不见。 他掀开轿帘,太阳照常升起,余光瞥见驿站路旁倒毙的尸体。 张春正要放下轿帘,忽然伸进来一个硕大的头颅,吓得张老爷跳了起来。 “不知死活的东西,吓死老爷了!” 家丁头子牛三朝轿中张望一番,目光转回到老爷身上。 “老爷,两位头牌在驿站转乘驴车,说是回顺天府了,临走还让小人转告您,说不用等她们,风尘女子不论黄道白道,总以接客为要。他们还说老爷是做大事的人,赶紧去京城攻打刘贼,不可流连儿女私情·······” 张春哦了一声,摸了莫,发现兄弟吴襄送他的金元宝,消失不见了。 “天杀的,不仅劫色,还要劫财!” 家丁头子面露凶光: “老爷,要不要派人去追,杀了这两个贱女人。” 张春挥手道: “让她们去吧,等灭了刘贼,老子要把怡红院那啥陵啥钗都包了。” 家丁头子淫笑道: “铜陵十三钗!” “对头,十三个娘们,一个也不能少。” 牛三笑道:“老爷,等您做了皇帝,能多分小的几个宫女吗,听说紫禁城里的女人水嫩的很……” 张春一耳光打在家丁头子脑门上,吓得牛三一个哆嗦,连忙道: “咱们辽西家丁的命都是老爷给的,老爷说给多少就给多少,小的不敢奢求……” 张春冷冷道:“还算你上道。” 张总兵还没说完,外面响起嘈杂人声。 牛三抡起马鞭朝一群缓缓前进的流民打去。 “吵什么!赶紧走,走!走!走!” 几名几个把总立即赶上来,像赶鸭子似得驱赶流民向前走。 被驱赶的人体力濒临极限,陆续有人掉队,落单的人被队伍抛弃,旋即淹没在白茫茫风雪中。 张春对流民死活并不在意,在他眼中,那些泥腿子和正在啃食尸体的野狗没什么区别。 这次张老爷鼓动来五六万流民,喝完三碗稀粥后,这些人就成了他的新兵,被带到京师讨饭。 望着眼前乌泱泱一大片流民卫所兵,张老爷心中颇为得意,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有了这些人当炮灰,有了北直隶各地军头拥护,再加上南方士绅的财力支持,张春觉得自己可以和护国公扳扳手腕了。 这是个机会,一个取代刘招孙的机会。 万历四十七年,张春和刘招孙初次见面,那时,他们同为援辽客兵将官,刘招孙是把总,张春是千总。 没想到几年下来,刘招孙竟被封护国公,而张春,还只是个小小总兵官。 “刘招孙,老子不比你差!你还敢托大!” 根据情报,开原留守京师的人马,不过三四千人,这些人还要被分到内九门和外七门,平均到每个城墙头上,不过区区数百人。 京师很难守住。 刘招孙正要将所有部下都召集了过来,杨镐来了。 “贤婿,何以至此?为何贼人杀到城下了,咱们还兀自不知?咱们这点人马,还留在京师做甚?快回辽东吧!” 刘招孙模仿懂王口吻,安慰老爷子道: “本官最懂打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不必担心。” ~~~~ 五万“靖难大军”在永定门前面的空地上站定,人群浩瀚,旗帜飘扬,蔚为壮观。 皇城根儿下商铺米铺早被流民抢劫一空。 北直隶能调动的军队,几乎都在叛军手中,在张春看来,刘招孙没有任何退路。 张春带着从追随他靖难的将官,大声道: “不杀刘招孙,天地难容!不杀刘招孙,不足以平民愤,不杀刘招孙,老夫誓不为人!今日,靖难大军来了,大明有救了!” 周围传来山呼海啸的叫好声,参与叛变的将官纷纷对他点头,用禽兽来形容刘招孙再合适不过。 在场每个人,都恨不能将刘招孙碎尸万段,大家平时矛盾重重,但在对付刘招孙这件事上,目标却是出奇一致,这个狗贼和所有人为敌,落得今日这个下场也是他咎由自取。 张春将木头喇叭交给御史张二维手中。 风度儒雅的张御史走到城前,因为长期寻花问柳,他身子很虚,每走一步都在喘: “人生,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照汗青!哪怕是杀身成仁呢,国賊,任何时候都是要剿的!不剿不行,你们想想,当你在怡红院喝着小酒,搂着带鱼宝财正要办事,锦衣卫突然蹬蹬蹬就上楼了,一脚踢开门,把你光溜溜的提下床,说你暗通建奴!把你家抄了!把你老婆抢了,你干不干!” “不干!!!” “刘招孙不给咱发饷,还要撤掉咱们,兄弟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 张二维将喇叭交还给张春。 张春大手一挥。 “刘招孙要完了,攻入京城,抢回你们的东西!杀了刘招孙!抢银子,抢女人!” 京营亲兵,漕帮青皮,流民卫所兵,东林家丁,晋商马帮各路牛鬼蛇神组成的“靖难大军”,浩浩荡荡往永定门杀去。 正文 第364章 决战京师 “一切磨砺只会让我更强,而不会死去。” 刘招孙站在永定门城楼上,望着潮水般涌来的“靖难大军”,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 永定门位于京师南端,是叛军进攻的重点,开战后这里会承受主要攻击,刘招孙判定张春应该不会围点打援,因为这群乌合之众野战能力实在堪忧,当然,刘招孙也不会傻乎乎的派守军出城作战,在援军到达前,开原军需要尽量保存实力。 永定门城墙上驻守三千战兵,几乎占了守城兵力的一半。此外,开原军三千东门火炮,连同从神机营拉来的上千门弗朗机炮,将城头填的满满当当,保证每个垛口后面都有一门,火力密度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当然,考虑到神机营出品的火炮炸膛与哑火乃是常态,炮营主官反复叮嘱操作那些佛朗机的神机营炮手,让他们少填充火药。 辅兵和民夫提前在九门周边埋设了上万颗地雷,因为数量不够,其中一半产自神机营,有些地雷注定不会爆炸,不过人生总是充满意外,地雷炸不炸也是可以理解的。 刘招孙充分汲取李自成攻破北京城的经验教训,除了炮兵,驻守京师各门的兵士皆为开原战兵,他连御马监、五城兵马司的人都没有用,只是让这些协助帮忙搬运火药、滚木擂石,防止有人乘乱开门。 夜不收与蓑衣卫被全部撤回,连城外和叛军哨马狗斗的骑兵也被收回城中,开原军好像已经彻底放弃主动进攻,给人一种困兽之斗的错觉。 刘招孙知道,这种攻守战,对守方来说,需要尽可能不断拓展战略纵深,简单来说,决不能让城池被敌军困死,否则战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不过对这支不足万人的开原军来说,情况又稍有不同,他们的援军正在路上,而且不止一路,任何一路都能给敌人造成严重杀伤,在这种情况下,就没必要出城和敌人浪战,只要稳稳守住城池,等待援军赶到,叛军便算是失败了。如果轻易出战,搞不好就像贺世贤那样,被人里应外合夺去城池。 对刘招孙来说,外围阵地是理性的选择,如此以来,开原军便可以集中主要兵力守卫那几个重要城门,通常来说,在兵力粮食足够的前提下,守住小城的难度要比守大城的难度小很多。 修筑好护城河前后的阵地后,开原军将防备的重点转向内城,辅兵和民夫开始在各条大街上建筑街垒,用沙袋和木头组成临时壕沟和据马,做好了和叛军巷战的准备,如果城门被叛军攻克,开原军还可以在街头组织抵抗,避免出现全盘崩溃的局面。 若是巷战失败,所有人会退守紫禁城,依托宫门继续和叛军交战,当然,紫禁城是护国公最后的防线。 蓑衣卫和镇抚兵分成两部,一部分在城中四处巡逻,弹压平定那些参与叛乱纵火的暴民,另一部分则充当战兵,登上城头与近卫十四军并肩作战,直接参与守城之战。 民政和户部的官员们指挥挑夫挑着金银,在街上招募民夫协助守城,有人报名便当场便给人先发一半银子,凑够一队人后便由镇抚兵押送,登上城头帮助炮兵运送弹药,搬运滚木擂石。 “贤婿,此战你有几分把握?” 杨镐望着城头热火朝天的人群,眯着眼睛抚弄胡须,显然是对刘招孙颇为满意。 “当有五成,为将者,尽人事而已,至于胜负,也要看时运的。” 杨镐听了,笑着点点头,他知道护国公说有五成,那便是胜券在握,十拿九稳了。“这一仗打得也好。” 天色渐暗,头顶天空还在下雪,刘招孙摊开铁臂手,朝手心哈了口气,他戴着张嫣生前织给他的羊毛手套,手指兀自觉得寒冷,估计气温已经有零下十度。 “岳父何出此言?” 杨镐笑着拍拍女婿肩膀,小心翼翼将护国公肩头积雪打落,笑吟吟道: “北直隶这群文官武将,虽然表面投靠咱们,其实和你一直貌合神离,这回趁着陕西变乱,想要浑水摸鱼,贤婿把他们都灭了,以后这北直隶也就没人再敢反对我们开原,护国公才算真正控制京师,控制北直,以后便能名正言顺派遣官吏控扼各地,再没人会反对咱们,否则留着这些反贼,终究是祸害。” 刘招孙听了连连点头,他心中所想,和杨镐基本一样,他也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一次性解决北方问题,剩的隔三差五就要去剿灭几个乱军叛贼。 翁婿两人边走边说,距离两人不远,辅兵正指挥民夫在城头架起了铁锅,民夫将一挑挑水挑上城头,将冷水煮沸,然后从城头倾斜而下,倒在城墙上,这样以来,明天叛军攻城攀援时,脚下就会有溜冰的触感。 “贤婿,你这些守城术都是从刘大刀那里学来的?” “是我自学的。” ~~~~~~ 天启二年十一月二十日申时三刻,叛军抵达永定门,随即展开猛烈进攻。 数千名衣衫褴褛的百姓,被叛军从后面驱赶着,如羊群般朝永定门靠拢过来,这些百姓大都是叛军从京师周边掳掠而来,很多人都是全家被抓来,男女老少走在一起。 “叛军要驱赶百姓填壕。” 刘招孙举起望远镜,人群后面寻找张春的大旗。 “永平府、正定府、顺天府,连大同府的人马都来了,动作不小啊。” 一面面总兵参将大旗下,各参将总兵老爷的家丁们正驱赶百姓上前,通过一道道刚刚挖好的壕沟,家丁身披铁甲,腰中挎着重刀,不时挥舞刀鞘,大声叱骂炮灰前进。 “看,叛军的楯车!” 马士英指着炮灰后面缓缓前进的楯车,护国公将望远镜顺着马士英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一排整齐排列的乌龟壳正在朝护城河这边推进。 家丁们手持马鞭,向前面那些走的慢的百姓身上抽去,百姓多是些老弱病残,被叛军洗劫一空,很多人就剩下条单衣,赤脚走在酷寒的原野上。 不得不说,在欺凌弱者这件事情上,弱者往往更具备天赋,抽刀向更弱者是人们的天性。 那些从永平府就开始加入叛军的流民,在经历种种磨难后,并没有对皇城脚下的流民产生一丝怜悯,恰恰相反,他们的兽性被完全激发。 现在,就是彰显他们武功的时候了。 “赶快走!!” 一名河间府强壮流民叱骂着,挥舞马鞭,重重抽打在老翁背上,马鞭撕裂单衣,激起血花。 老翁闷哼几声,倒在地上,对方没有住手,继续死命抽打下去。 这一幕被城墙上手持望远镜的乔一琦看到,乔大嘴咬牙切齿,怒目圆睁。 “没有本官命令,不许开炮。” 在冷兵器作战的古代,活人填壕本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唐安史之乱,张巡守睢阳城池,叛军便是用百姓填壕。实际上古代许多攻坚战中,最后往往都是攻方踏着比城墙还高的尸体,攻入城中。 “护国公,神火飞鸦都已支好!炮兵询问,是否可以开炮!” 刘招孙刚要下令,这时,对面忽然停住,原野上响起百姓震天动地的哀嚎。 两个家丁簇拥一个投降的开原民政官,驱马上前,来到护城河。 “刘贼听着!” 民政官举着喇叭,大声喊道。 “刘招孙劫持皇帝,人心尽失,眼下陕西大败,邓长雄带去的兵都死光了,你们不要再给刘贼卖命,张总兵与各位总兵,是来拯救京师百姓的,尔等想要活命,就赶紧杀掉你们的将官,打开城门,迎候大军,张总兵说了,现在投降的,重重有赏,每人发五十两银子!砍下一颗军官脑袋,发三百两银子!分田,分女人!杀了刘招孙,直接升为总兵官!” 喊话的是一位河间府民政官,名叫朱亮,张春起兵之前,便将此人和其余十名开原民政官擒获,其他十人不肯投降,都已被处死。 朱亮投降后,将辽东商贸公司安插在北直隶各地的商铺全部告诉张春,连累民政又死了五十多人。 朱亮知道开原军火器厉害,远远离开护城河,不敢靠的太近。 城头战兵听见朱亮喊话,各人眼中冒出怒火,若不是开原军律森严,他们怕是要冲下去将这叛徒活撕了。 朱亮喊了两遍,城头无人回应,镇守永定门的战兵,大多数人在半年前还是挣扎生死线上的流民,没有刘招孙给他们衣食住处,他们中的大多数现在早已化作枯骨。 “狗叛徒!” “杀了他!” 刘招孙嘿然一笑,推开挡在前面的林宇,径直来到垛口前面,大声喊道。 “回去告诉张春,让他立即投降,本官还能饶他不死!” 说罢,他又对缓缓靠近护城河的填壕百姓喊道: “叛军跟在你们身后,现在打开城门,他们也会进来!到时候,不光是你们,所有人都会死!” “不想死的,就转过身,和叛军拼了!你们若是战死,朕就用他们的心肝,祭奠各位在天之灵!” 正文 第365章 恶斗 “城下的百姓都听着,护国公有令!所有人立即退后,不得再往前一步!不得接近护城河!否则,以谋逆罪论处,格杀勿论!” 十二名开原训导官跟在总训导官森悌身后,各人举着大喇叭对正在逼近护城河的百姓大声喊叫,对炮灰们做出最后警告。 “调转头去,擒获賊首张春者,升指挥使,赏银三万两!” 开原训导官和叛军针锋相对,开出了更高的悬赏。 “不要听刘賊胡说,冲过去,他们只有两千人,我们有二十万人,冲过去。冲进京城,让你们抢银子,抢粮食!” 朱亮在两名张春家丁护卫下,再次来到护城河前,扯着嗓子对炮灰们嚎叫。 “腿脚都麻利一点!填完壕沟后,每人去城下取两块砖,只要两块,取到后回大帐吃肉喝酒,破城后跟着军爷们抢银子女子!” 朱亮说完,便慌不迭的策马退回叛军大阵。 就在两边这样你来我往打口水仗时,刚才还凄凄惨惨的填壕百姓忽然焕发生机,抬头望向永定门城墙的眼神也开始充斥着某种渴望。 刘招孙敏锐的察觉到这种变化,转身对乔一琦道: “乔监军,看来这些人也只能当炮灰了。” 由于王从之和韩真义都被调去了陕西,向来不动如山的乔监军这次自然又要负责不动如山——由他来指挥炮营兵马。 “护国公的意思,是可以开炮了?” 这些年一路走来,乔一琦良心未泯,他从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开炮轰击百姓。 刘招孙安慰这位老部下道: “他们之前是百姓,现在已经变成叛賊了。这些炮灰真以为开原军刀子提不动了?本官倒要看看,张春还有什么花招!” “叛军的火炮!” 刘招孙举起望远镜,循着乔一琦手指方向望去,密集的盾车后面的大阵中,缓缓出现了一架架火炮。 旁边站立的章东连忙道:“护国公,这是叛军从辽西、河北拉来的弗朗机炮,还有祖大寿藏匿的红衣大炮。” 刘招孙眉头皱紧,当年攻占锦州后,祖大寿麾下那批擅长发炮的弗朗机教官不知所踪,和教官一起消失的还有十多门红衣大炮。 蓑衣卫这两年在辽西、北直隶各地寻寻觅觅,一直找寻不到,没想到竟被张春藏匿起来了。 “张春这老狐狸,藏的可真够深啊!” 说话之间,乔一琦已经开始指挥开炮。永定门城墙垛口后面,开原炮兵和神机营炮手纷纷装填炮弹,民夫们忙着将铁球和火药搬运上城头,城头竹哨声响成一片。城头十二磅野战炮纷纷将炮口上扬,将炮击目标由之前移动的人群转向刚刚出现的对方炮兵。 得益于工坊对炮管的深度加工,开炮野战炮精准度较之红夷大炮又提升一个层次,也让火炮之间的对决成为可能。 炮灰们逼近到护城河前,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开始在护城河对面搭建浮桥——为了吸引叛军攻城,这次开原军并没有贯彻坚壁清野的策略——刘招孙无力做到焚毁京师周边每一片树林,所以叛军在城下能得到充足的木材,用来制造楯车、云梯、以及浮桥等攻城器械。 随着乔监军一声令下,城头上百门弗朗机炮、大将军炮纷纷开火,将目标指向护城河对岸正在搭建浮桥的百姓,炮弹密集的如同泼洒雨滴,倾泻在炮灰们头顶。 一片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永定门城墙微微摇晃,乔一琦感觉脚下的砖石随时可能崩塌碎裂,这段城墙也完全被白色弹幕淹没,乔一琦一边剧烈咳嗽,一边迫切想要知道炮击效果。 “乔监军用兵神武,一炮击溃贼人,下官佩服!” 正在炮兵中间为进行动员鼓励的训导官黄友伦望着白茫茫的烟雾,击节称赞道。 “哪里有击溃贼人?在哪里?本官怎么没看到?” 乔一琦将脖子伸出垛口,盯着白茫茫弹幕四处张望,正要回头问黄友伦借望远镜,忽然一支冷箭嗖一声飞过城头,大箭贴着乔一琦头皮飞过去。 两名战兵立即上前,将乔监军拽了回去,一排火铳兵举起火铳,对着冷箭飞来的方向,朝城下乒乒乓乓一阵乱射。 “放开本官,本官乃大军监军,当不动如山!放开我!” 众人惊魂甫定,诧异刚才这箭是从哪里射来的,须知叛军此时都还在护城河对岸,根本不可能从城下射箭。 乔一琦一把推开两名搀扶自己的战兵,怒气冲冲,这时,章东带着几名蓑衣卫匆忙赶到,低声对乔监军道: “城内细作要狗急跳墙了,护国公知道吗?” 乔一琦云淡风轻道:“一切皆在护国公掌控之中,不必担忧,他已安排杨主官他们去对付奸细了!” “赶紧闪开,不要耽误本官做正事。” 乔一琦说罢,便不在理睬章东,注意力重新转向眼前的火炮。 这时,三轮炮击结束,刚刚还情绪亢奋的炮灰,此时终于冷静下来,没有人再喊着叫着要过河擒杀刘贼,护城河边留下上百具残缺不堪的尸体,一些受伤未死的炮灰在河边翻滚哀嚎,滚落到泥泞难行的护城河里。 “不要退,继续冲!过了河就赢了!” 张春的家丁躲在楯车后面竭斯底里的喊叫,他们挥舞长枪刺杀,冷不丁从楯车中刺出一枪,杀死那些试图溃退的百姓。 一些家丁则用步弓射杀逃跑的人,这群督战队很快受到乔一琦关注,不动如山的乔监军随机命令用重炮对楯车后面的敌人进行覆盖式射击。 沉默已久的红夷大炮和十二磅野战炮终于发威,如一头头狂暴巨兽,咆哮着将沉重的铁球抛向天空,砸在护城河对岸,将一辆辆厚重难行的楯车打得千疮百孔,翻滚的铁球在家丁队伍中犁出一道道血槽,迸飞的木屑对这些可怜的人造成二次伤害。第一轮炮击后便有二十多名家丁当场被打死。 不等家丁们回过味来,第二轮炮击又如狂风骤雨般倾斜而来。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画面。 张春的家丁大都来自辽西祖家,这样恐怖的炮击无疑勾起了他们遥远而恐怖的记忆,如同揭开这些可怜男人们的伤疤,让他们感觉到对死亡的恐惧。 “快逃啊!” 此时督战队也顾不上督阵,所有人都狂叫着往后逃去,只想尽快逃离城头火炮射程,逃到后方安全的距离。 叛军的第一轮进攻就这样草草结束。 刘招孙望着炮灰们溃逃的场面,心中开始盘算,张春的下一轮进攻将采用什么战法,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不是蚁附攻城。 京师城高池深,只要没有内应,不借助攻城器械,不死个万把人是攻不下来的。 眼前这群人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张春的威望实在有限,所以承受不住太大伤亡。 天启二年的这场叛乱,是刘招孙穿越以来遭受的最后一次危机,当然,这仅仅是一次危机而已。 永定门瓮城,来自近卫第十四军的火铳兵已经完成集结,这支不到一千人的火铳部队,负责远程火力输出,是守住永定门的关键力量。 火铳兵后面,一千长枪兵同样集结待命,他们是永定门最后防线,等到长枪兵作战时,基本可以确定,京师外城很快将要被叛军攻克了。 ~~~ 朝天门大街,镇抚兵主官杨通收敛起那那把令人发憷的铁钩,率领一队镇抚兵悄悄摸进了一条丁字街小巷。 绕过几个巷口后,一行人来到一处偏僻幽静的院落。 巷口拴着的一条大黄狗刚要开口吠叫,走在前面的镇抚兵从怀中掏出短弩,嗖嗖两支毒箭,黄狗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把招子都放亮点,这是条大鱼,章东他们刚拷问出来的,老马供出了这个地点,这就是顺藤摸瓜。” 杨通给手下们介绍完他的顺藤摸瓜,朝前面镇抚兵使了个眼色,两名身材精瘦的手下上前敲响院门。 砰砰砰! 过了好一会儿,院子厢房中传来吱呀开门声和兵器碰撞的咔嚓声。 杨通久在行伍,对金戈之声颇为熟悉,连忙做了个手势,示意埋伏在院门两侧的镇抚兵准备战斗。 院落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响起一个男人的喊叫。 “谁啊?” 杨通瓮声瓮气回道: “老马介绍来的,买皮子的!” “不认识,你走错地了!” 杨通吧唧吧唧嘴,没有放弃: “老马!工坊轮铁锤的老马,我是他兄弟,从锦州来的。” 院内重新变得寂静无声,对方迟疑了一会儿,院门忽然吱呀声响,从门后探出个一张凶残的脸。 千年镇抚兵掏出腰牌,在那张脸前面晃了晃: “咱们是镇抚兵,例行检查,今日可发现有陌生面孔?” 对方摸摸脑门,飞快的朝身后看了眼,不耐烦道: “几位兵爷,这兵荒马乱的,到处放火,不曾出门,也没留意。份子钱都交了,若没别的事,请····” 说罢就关上院门,杨通上前一步,用脚抵住快要合上的院门。 “听你口音,不像是京城人,面生的紧,是新来的?” 凶恶汉子勉强笑道:“这是哪里话?去年便住这里了,不爱走动,军爷觉得面生也是正常·····” “开门进去看看,” 对方突然变了脸色,对杨通笑道:“好说好说,几位请进。” 左手去推门,右手忽然发力。 “闪开!” 杨通连忙把脖子一缩,两支短箭嗖嗖从他脸颊旁飞过,直直射中后面一个镇抚兵,镇抚兵左肩中箭,闷哼倒地。 “抓活的!” 杨通大吼一声,从空荡荡的左边袖子下掏出铁钩,向对方抡去。 那大汉见杨通身上没有兵刃,又是独臂,就对杨通放松警惕,没想到众人手臂上还有铁钩子。 他躲闪不及,铁钩由下而上,划破他下巴,将他腮帮子划出个大口子。 “啊!” 大汉嚎叫一声,从腰中拔出只短刀,忍痛朝杨通脖颈砍去。 杨通没再给他任何还击机会,一脚踹向那人心窝,将他踢进院门,十几名镇抚兵立即杀上,乱刀将那人砍死。 众人目瞪口呆,院门后面的花园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体,全部穿着开原镇抚兵制服。 “两人把守院门,两人去后门,其他人跟我进屋子搜!换短刀,短铳,跟我进去搜,发现有人,格杀勿论!” 杨通说完,从腰中拔出短铳,边走便开始熟练装填定装弹药。 正文 第366章 援军(祝各位书友除夕快乐) 天津卫张家湾,一艘艘福船鱼贯而入,缓缓停靠在岸边,一块块舢板搭在码头上,从甲板上跳下全身披甲的重装骑兵。 辅兵们忙着将战马和骡子从福船上拉下来,在骑兵把总们尖锐的竹哨声中,两千骑兵迅速完成集结,其中一部分精神状态较好者,立即排出作战队形,向西边京师方向挺进。 等骑兵全部登陆,紧接着上岸的是长枪兵,四千长枪兵从各处登陆点汇集到一片空地上,主官王二虎下令让他长枪兵就地休息。 最后登陆的是火铳兵和炮兵,共有四千人,一架架沉重的火炮被肩扛背推,缓缓从舢板上运送下来。 最后,两千辅兵和民夫将福船舱底粮草搬运上岸。 日暮时分,张家港大营搭建完成,除了少部分夜不收和哨马,其他人就地休整。 近卫第三军、第七军和第十军战兵都是来自北方,很多人还是第一次乘船,从山东、辽东等地一路吐过来,肚子里早已是翻江倒海,体力消耗严重,立即前往京师平叛当然是不现实的。王二虎一面命令随军医官给晕船严重的战兵进行医治,一面让将士们抓紧时间休整。天津当地的蓑衣卫连夜发来情报,说京师暂时无虞,叛军正与守军僵持,一时半会儿难以攻克。 王二虎见此情形,便下令让所有登陆人员(共计一万三千众)在张家港休整一夜,次日正午启程,全速行军,日行百里,争取明天夜晚抵达京师,从背面给张春叛军致命一击。 随王二虎一起增援京师的还有王化贞和袁可立,两位文官相当于监军角色,一路上不断给王二虎提出建议,王二虎对这些建议也大都进行采纳。 “王将军,张春与吴襄颇有渊源,听说这次吴襄也在高邮起兵了,还立了个皇帝,叫什么弘光皇帝,就是以前的桂王。” 王化贞忧心忡忡对王二虎道,一个天启皇帝已经让人头疼,现在又来了个什么弘光帝。 袁可立轻咳一声,云淡风轻道: “若无护国公,天下不知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京师现在还在开原手中,这群人就等不及了,你们看着吧,过几天其他省也会有藩王冒出来。” “所以,王将军,兵贵神速,我们一定要尽快赶到京师,一战灭之,否则各地藩王有样学样,这天下就彻底乱了。” 王二虎沉重点点头,作为刘招孙的心腹大将,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负重任,整个开原的安危生死都压在了自己身上。 “两位放心,这一万人马,皆是我开原精锐,最迟明夜子时,赶往京师,消灭张春,让这狗贼知道背叛护国公是什么下场。” ~~~~~~ 与此同时,距离王二虎等人五十多里的官道上,一群衣衫褴褛的士兵在一位肥肥胖胖的军官率领下,正沿官道缓缓西行。胖子眉飞色舞,顾盼生姿,一副志得意满样子,胖子身旁,还跟着个容貌英俊的年轻将官,却是满脸愁思。 两人皆是打马前行,相互之间相距不过两三步,两匹高大的枣红马不时撞在一起。 胖子军官忽然道:“张春那厮真不是东西,去年他进京述职,路过张家湾,本官招待过他,在酒桌上还说什么要同舟共济,协助护国公好好治理河间府,妈的,转头就去准备造反!” “真是岂有此理!” 他越说情绪越是激动,猛地拍了下马背,胯下马匹嘶鸣一声,被胖子压得差点跪倒。 旁边那年轻军官不失礼节的笑了笑,对胖军官道: “吕同知可知,这张春之前便与吴襄勾结,九月间吴襄派来家丁,也不知和张春说了什么,所以才有这场叛乱,沈某多次向护国公奏明,说此人贼心不死,护国公心怀仁慈,对其一再姑息,不让蓑衣卫对付这狗贼,所以才有今日之事!” 姓沈的军官看了眼胖子,补充道“ “不过眼下有吕通知相助,量他们也扑腾不出什么水花!” “哪里哪里,沈百户过誉了,都是本官分内之事。” 吕同知眯着眼睛望向沈炼,继续表忠心道: “不管其他军门怎么做,我吕德民这条命是护国公给的,前程家眷都是护国公给的,眼下护国公能用得上下官,水里火里,一句话的事儿·····” 吕胖子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一起,笑起来像个弥勒佛。 “护国公英明神武,对付张春这厮不在话下,张春看不出风头,本官却是能看出来的,他们那群乌合之众根本不是开原军对手······” 沈炼抬头望着昏暗的天空,再转身望向眼前白白胖胖的卫所官,拍拍他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他对吕德民能主动救援颇感诧异,京师危在旦夕,吕德民没有落井下石已经难得,没想到还会主动带兵攻打叛军。 沈炼来天津卫本是监督吕同知等人,防止他们浑水摸鱼,没想到监视的对象,转眼就成了队友。 “吕同知放心,等平定叛军,扫清流贼,朝廷必定重重赏赐!” 吕德民咧嘴大笑,凑到沈炼身边,低声道: “沈百户,本官上次听护国公说,那啥,澳洲有很多红毛夷,女人也很多吗?” 沈炼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他对这类跨国三角贸易不感兴趣,更不知道澳洲人口买卖的详情,只是听护国公有几次提起过,不过吕德民毕竟给开原帮了大忙,见他这么问,思考了一会儿才道: “应当是很多的,红毛夷女人身材魁梧粗壮,比汉家女子高大很多,只是体味太重,腰身要粗····” 吕德民知道沈炼早先在东厂做事,见多识广,又是东厂厂花,喜爱女人,认识几个红毛夷女人也不在话下。 “那女人肯定能卖出好价钱,江南那些老爷们,很多都好这口。” 沈炼尴尬一笑,没有接话。 两人骑马缓缓前行,一群家丁簇拥周围警戒。 自从吕德民投靠护国公后,刘招孙对他颇为照顾,不仅让他官复原职,还替吕胖子出头,将之前打压他的几个仇家都解决掉,让吕德民继续维持他原来的生意,当然,所有人口买卖不得牵连辽东山东,而且不能强买强卖——这也是穿越者能接受的极限。 随着时间的发展,刘招孙的道德观也在渐渐潜移默化发生改变,类似吕德民这种人,也不能赶尽杀绝,只要能将其控制利用,发挥他的积极价值,在一定程度接纳包容,有时候,贪官的作用不比庸官小。 吕德民作为护国公宽恕宿敌的典型,将起到千金市骨的作用,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说,这胖子不仅不能死,而且还要活的足够好。 “护国公对下官有再造之恩,吕某打仗虽然稀松平常,手头上好歹还是有些人手,老夫在天津卫的人脉,沈兄弟是可以放心的,从卫所到海防道,从府台衙门到科道御史,到处都有本官认识的人,这次带来这一千多号人,定要宰了张春那厮。” 沈炼对吕德民说的话一句也不信,他知道吕德民心中在打什么主意,护国公替他除了仇敌,实际上也就将吕胖子和开原捆绑在一条战车上,若是开原这次覆灭,吕德民绝对也没好果子吃。 “吕同知能顾全大局,主动协助开原军,沈某甚是欣慰,沈某代替护国公携过吕同知。” 嘴上这么说,不过吕同知对开原军态度的突然转变还是让他感觉很不适应。 沈炼回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卫所兵,大多数卫所兵没有披甲,只有少部分人有腰刀和长枪,火铳根本没有,弓手只有一成。看样子还不如陕西那群流贼。 天启二年春天,护国公派出一队训导官和军官前往天津卫,协助吕德民训练卫所兵,训练那些卫所兵基本的队列和阵型,给他们支援了一批武器,现在看来,收效并不怎么明显。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沿途靖难大军对这支同样是叫花子一般的队伍不怎么感兴趣,遇到的几支叛军都把他们当成是友军,并没有对其发动攻击。 “希望护国公能多撑一会儿吧。” 沈炼在心底默默念道,左妙晴还在城中,若是城破,怕也难逃一死。 两人策马前行,身后跟着的卫所兵中,一个身材消瘦,稚气未脱的少年抬头望向沈炼,默默道: “爹,孩儿终于要为您报仇了!” 正文 第367章 复仇者 第一次攻城失败后,总兵官张春连夜派出使者,向护国公求和,使者抵达永定门,向守军说明来意。 此时护国公正在其他城门视察城防,杨镐一面命人将使者用吊篮吊起,一面派去请护国公回来议事。 刘招孙见到张春使者时,已是当晚酉时初刻,时值冬月,天寒地冻,使者缩着脑袋站在瓮城城楼,见到护国公便要行礼。 “护国公,在下乃是张总兵麾下幕僚吴群芳,我家老爷托小的给护国公带句话儿,正所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张总兵平素仰慕仰慕护国公英雄人物,也不想和开原军为敌,只是受桂王唆使,又被北直隶其他军门怂恿,以至于此。” 刘招孙刚从广渠门巡城回来,此刻全身披甲,手执一把锋利雁翎刀,随行林宇、章东等人也是目光冷冷望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章麻子凑到身前,对护国公低语几句,刘招孙上下打量这吴群芳一眼,点头对章东笑道: “原来是吴襄亲戚,上次没被吴家杀光,也是本官太过仁慈了。” 吴群芳没听见刘招孙说话,只以为刘招孙在和心腹商议议和条件,继续开口道: “张总兵虽为各路人马统领,其实也做不了主,管不了别人,所以我家老爷的意思很简单,明日我军让出德胜门,护国公可率开原军撤离京师,返回辽东,大军绝不尾随追击,我家老爷还说,以后这紫禁城不管是谁做皇帝,他不都会和开原军为敌,两家各自安好,作为酬谢,张总兵愿意把京畿周边俘获财物的一半,让给护国公。” 吴群芳说完,抬头一脸期待的望向护国公和他身边几人,等着回话。 周围忽然变得安静下来,杨镐、乔一琦、徐光启都是阴沉着脸,章东干咳两声,表情有些尴尬,林宇攥紧长刀,只等一声令下,就要上去砍人。 刘招孙挥手叫来金虞姬,帮自己解下外面套着的锁子甲。 等金虞姬忙完,又给夫君披上件大氅,护国公接过卫兵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端坐上首位置,抚须沉思良久,忽然挥手道: “推下去斩了。” “护国公饶命,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吴群芳连忙跪地求饶,杨镐乔一琦也上前劝说,刘招孙等他们说完,才假模假样挥了挥手。 “死罪可免,推出去打二十军棍,回去告诉张春,他要真是后悔,便赶紧投降,等开原大军围拢上来,就是他的死期了。” 林宇挥了挥手,两名卫兵立即上前,拖着吴群芳就要往外拖去,护国公让他们暂时停下。 “听说你是吴襄堂弟?” 吴群芳点了点头,又立即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上次吴家灭门,只杀了吴襄两个兄弟,其余人等都没有杀,饶你们不死,你便该知道感恩,回头劝劝吴襄,让他在南边好好待着,别没事和那群东林逆党搅和一起,听说他们还立了个什么“弘光皇帝”?等本官灭掉张春,就要率兵平定江南了。他若早些投降,还能饶你们吴家不死。” 吴群芳连连点头,全身颤抖着被卫兵拖下去打板子。 帐外很快传来吴群芳的惨叫声。 刘招孙环顾四周,长叹一声,对身边一众心腹道: “桂王朱常灜在衡阳称帝了,秦王朱存极在西安称帝了,潞藩、福藩也都要称帝了。” 乔伊宽慰道:“护国公不必担忧,不过都是些跳梁小丑,正好乘机将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以后这天下才坐得更稳当!” 杨镐抚须叹道:“乔监军所言极是,高皇帝以宋为惩,内域削弱,边疆弗威,于是大封诸子,连亘边陲。(见注释1),永乐以降,朝廷逐渐削弱藩王军权,毋使其涉身士农工商,藩王只以朝廷拨付的岁禄过活,这些个藩王宗亲不好好修仙炼丹,非要来蹚这趟浑水,真是愚昧至极。” 刘招孙目光阴鸷,他对大明藩王宗亲本就没什么好印象,据他所知,明代藩王活动分为前后两个时期,中间大致以朱棣靖难之役为界,在前期,即洪武和永乐时期,藩王在社会地位和重要性方面可与军功贵族相提并论。在后期,即从永乐晚期开始,藩王宗亲逐渐丧失了军权,堕落颓废成为寄生一族。刘招孙以为,明王朝将藩王边缘化的决策是一个根本性的错误,甚至在危急关头仍不起用宗藩。(见注释2) 镇压几个藩王宗亲问题不大,抓住后全都丢到凤阳皇家监狱,让这些老朱家的子孙后代们好好反省反省。 只是,那些支持藩王称帝的人,或明或暗,才是开原军接下来需要对付的主要敌人。 “仇家都来复仇了,诸位回去好好歇息,明日还有一场恶战,等灭了张春,本官就要对付这些牛鬼蛇神了。” ~~~~ 想要复仇的不止是辽西吴家。 一片剧烈的爆炸声打破库页岛夜晚的宁静,烈火吞噬橡木树林,营地中弥漫着皮革烧焦的腥臭味。 “野蛮人来偷袭了!” 瓦西里·波雅尔科夫从睡梦中进惊醒,小木屋外火光冲天,地上躺着几个哥萨克人的尸体,剩余的哥萨克人指着马匹冲过去的方向,大声咒骂,他们的咒骂声很快被火铳射击的爆响声淹没。 后面赶来的哥萨克火铳手举起重型火绳枪,也不瞄准,对着周围黑漆漆的夜空胡乱开枪。 “德莫夫!德莫夫!” 波雅尔科夫一脚将那个索伦女人踹到床底,来不及穿鹿皮靴,披上条狼皮毛毯,凑到门前,透过门缝朝外面张望。 “德莫夫!德莫夫!” 探险队长对着乱糟糟的营地喊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回应,他怀疑哥萨克人的头子德莫夫已经战死。 这样的突然袭击,波雅尔科夫和他的队员们遇到过无数次,但这次对手显然不是那些只会扔石头射箭的西伯利亚土著。 “瓦西里阁下,我们,我们的货让人烧了!德莫夫上尉被地雷炸死了。” 一名哥萨克跌跌撞撞跑到小木屋前,眼睛瞪得老大,他额头一处长长的伤口,不知道是被敌人偷袭还是自己摔倒造成的。 “什么?还剩下多少。” 相比德莫夫上尉的死活,瓦西里显然更在乎他储存在营地的货物,这批皮草价值三万卢布,即将分给沙皇一半,再分给队员们一部分,剩余部分也是一大笔巨款,足够他下半辈子去巴黎塞纳河天天喝伏特加找法国女人。 “他们潜入火药库,把我们的火药都搬到了皮草仓库,连同三千张貂皮和珍珠,一把火···” 波雅尔科夫抓起桌子上放着的酒瓶,猛地砸在地上,吓得床上那索伦女子惊叫一声。 “我听他们火铳响声并不密集,敌人不会太多,去,召集所有人手,抓住这群卑鄙的偷袭者,圣母原谅,我要他们抓住,煮了吃了。” ~~~~~ 西安府三原县城东,城隍庙。 吴霄领着四个卫兵快步走过城隍庙大门后龙凤纹饰,砖刻浮雕的照壁,然后沿着石条铺路走了十几步,抬头望见内壁嵌着岳飞手书《出师表》碑刻,想起精忠报国的岳武穆,这位离家已有五年的游侠儿,忍不住诵读起来: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 山雨欲来风满楼,流贼肆掠山、陕,距离西安府城不过百里的三原,最近也开始不太平。 离开京师后,吴霄与西征军兵分两路,和西征军从山西入陕不同,吴霄他们截道河南,由于他们人数不多,再加上是分批前行,所以一路上也没受到任何阻拦,顺利过潼关,抵达西安府。 进入陕西后,吴霄原本打算随邓长雄孙传庭等人平定陕北流寇后再衣锦还乡,那时自己身边簇拥一群陕西本地官吏,有这些人随行,回到家中,父亲当不会过分责罚自己,毕竟忠孝难全,社稷为先,护国公好歹是大明的护国公,自己为他做事,父亲也不能苛责······ 不想开原军被围困河曲,受到十万流贼围攻,别说渡河入陕建功立业,恐怕现在连自身安危都难保。 吴霄将手下人马分为三路,依次出发,最终约定在西安城汇合,中军卫队在西安逗留三日,作为本省人士,吴霄知道鼓楼附近消息灵通,于是每日便带人在此打探消息,京师消息早已断绝,陕西各地情形都不容乐观,有说李献忠攻破潼关,攻略河南的,有说张自成由武关入湖广的,还有人说朝廷援军已在路上逃走,一位姓张的北直隶总兵官举起靖难大旗,要造反了。 种种消息糅杂在一起,纷纷扰扰,扰得人心绪不宁,虽说流贼主力并不在西安府,然而小股流寇还是不时出没关中,官军也剿杀不得。 想到家中年迈的父母随时可能有危险,吴霄不由忧心忡忡。 须知流贼每到一地,最喜屠戮大户——虽说吴家平日积德行善,架桥修路,造福一方百姓,在关中颇为声望,然而流贼流贼,流动四方为贼,烧杀抢掠起来,可不管你是黑是白,一刀杀了便是。 吴霄在西安府城见府城防务松懈,几位主官还在相互扯皮,吴霄生性纯孝,偶尔性情急躁,不似林宇那般沉稳,又不如沈炼那般狠辣,所以没精力去刺杀这几个贪官污吏,在西安府逗留五日,便率几十名手下奔赴三原。 中间还发生一个小小插曲,吴霄在鼓楼大街遇到个被人毒打的少年,那少年带着个妹妹,为了妹妹不被卖到青楼,少年和几个本地商户口角,被几名壮汉打得半死。吴霄看不下去,带人一顿拳打脚踢打回去,只把对方几人打的鼻青脸肿,然后丢下几两银子,把兄妹两人救走。 吴霄等人出了西安城,沿官道走了二十里路不到,便遇见一伙拦路抢劫的流贼,吴霄一眼便看出这些盗贼是西安府溃兵,在经历一场有惊无险的战斗后,五名盗贼被中卫卫队轻松杀死。 吴霄越想越觉得后怕,马不停蹄,当日便赶到三原城。 听守城土兵说,流贼还不曾攻打此处,三原游侠才长长出了口气。 判断父母平安无事,他先不急着回家,而是来了城东城隍庙,经二道牌楼,至棂星门,穿过戏楼进入庙院,大殿坐落在高台上,单间双槽平面,单檐歇山顶。飞檐落霞,鎏金映彩,宏伟壮观,气象森严。 吴霄焚香举过头顶,跪在城隍面前,为三秦百姓虔诚祈福,十几名卫兵持刀警戒。 “皇天在上,庇佑流贼早日平定,庇佑三秦百姓风调雨顺,今献各类法器贡献·····” 少年和妹妹从城隍主持手中接过纸钱香烛鬼仗、法印、令牌、法水之类的法器,帮着吴霄在香炉在点燃。 李自成望着城隍神面前袅袅升起的青烟,想起往年老家米脂县风调雨顺的日子,想起了死去的爹娘。 注: 1、何乔远:《名山藏》卷36 2、直到万历十八年(1590年),明廷才批准了一系列只在使宗室人员自给自足的改革措施,包括放宽了无衔宗亲成员从事各种职业的禁令。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朝廷才最终允许从六品的总是成员参加科举考试。不幸的是,这种职业限制上的放松来的太迟了。 正文 第368章 沈炼之死 江流儿望着营地升起的火焰,感觉半个库页岛都要被火光照亮。 “烧吧,烧吧,把罗刹鬼都烧死。” 虎崽松下半蹲在江流儿身后,眼睛忽闪着,充满好奇的打量眼前冰与火的世界。 营地中传来罗刹鬼惊叫声,冲出营门的罗刹鬼开始用火铳还击,他们站在河边举铳乱射,没什么准头,几人踩中老钱埋设的地雷炮,被迸飞的瓷片打得千疮百孔,倒在血泊里。 三人合力干掉了罗刹鬼外围的两个明哨,一个暗哨,然后一把火烧了罗刹鬼的火药库和皮草库,最后分散开来,老钱在营地附近埋设地雷,阿勒萨隐蔽起来放冷箭。 哥萨克人被此起彼伏的爆炸声震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几个光着屁股的哥萨克人从床榻上跳起,跑到河边,不顾冰冷刺骨,用水桶舀起河水,拎到岸上救火,一些火铳兵匆忙装填弹药,火铳手和救火的人撞在一起,火绳枪药袋被水打湿。 阿勒萨举起大弓,瞄准乱成一团的哥萨克人,一箭放倒一个,连续射杀三人,对面索性不再救火,所有人都拿起了重型火绳枪,朝阿勒萨所在的方位发动攻击。 一时之间,火铳声噼里啪啦,响彻整个河谷。 江流儿抬头望见野人女真所在的位置被白烟弥漫,不禁开始为这个朋友担心,他乘乱找到关押索伦人的位置,用短弩射死杀死一名看守,用腰刀将牢笼劈开,在哥萨克人赶到之前,从牢笼中放出了被关押的索伦族头领。 三个索伦老人人用索伦语对江流儿表示感谢。 江流儿也不管有没有听懂,只是连连点头,骄傲的指着他的臂章,对其中一位面目慈祥的老者道: “应该的,应该的,我是开原兵,都是应该做的。” 说着,他将三个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索伦族头领带到山坡安全位置,然后开始给自己燧发短铳装填弹药,准备冲过去营救阿勒萨,和罗刹鬼拼命,刚走几步,却被那个慈眉善目的索伦老大爷抓住: “??????????????????????????????????????????????????? ??????????????????????????!??????????????????????????????????????????????????(小伙子,你把路走宽了·······)” 江流儿听不懂老爷子在说什么,见他眼中露出慈父般的表情,连连点头,对老大爷道: “好好好!应该的!都是应该的。这里还有些鱼干和牛肉,还有水,都是给你们吃的。” 江流儿将三名首领安顿下来,伸手将怀里的椰瓢和鱼干都掏出来,给三位索伦老人留下,见三人一动不动,便做出手势示意他们吃。 “吃吧,我再去罗刹鬼那边抢一点回来。” 江流儿紧了紧钲带,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比真实年龄更大一些。 “要是我没回来,就把这头虎崽带回你们寨子里,养活它,开原大军很快就来,这群罗刹鬼活不了!” 小虎崽松下看到小鱼干,忽闪着眼睛就要上前去抢,江流儿大声吼道: “不是给你吃的,坐下。” 虎崽乖乖蹲下,抬头望向眉清目秀的索伦老大爷。 此时远处传来哥萨克人密集的火铳声,江流儿连忙将火铳别在自己钲带上,弯腰贴着荒草,朝火铳声位置潜行。 松下见江流儿跑过去,也要跟上,江流儿回头对虎崽低吼一句。 “罗刹鬼连人都吃,你这细皮嫩肉,它们更爱吃。” 松下站在原地呆了片刻,待江流儿走远,又跟了上去。 江流儿沿着灌木丛朝河边营地靠近,刚走了几步,头顶上便嗖嗖传来铅子乱飞的声音,他还在担心是不是罗刹鬼发现自己,抬头不经意间望见十几步外,黑压压一排罗刹鬼举着火绳枪,朝自己这边逼近。 江流儿弓着身子不敢抬头,已经能听到罗刹鬼咒骂呼喝声,脚步踩在枯树枝的响声仿佛近在耳边。 他摸了摸身上,两颗手雷早已经扔出去,只剩下这把燧发短铳和一把匕首,他左手攥紧匕首,右手食指搭在火铳上,伏低身子,猛地吸了口气,准备做最后一搏。 ~~~~ 次日清晨,卫所兵梅间尺跟着援军抵达京师广渠门,他们还没见到传说中的护国公,便被张春一番痛打,野战一个冲锋,便打得吕同知和他的卫所兵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估计是担心城中开原军乘势出击,张春没有对这支最先抵达的援军穷追猛打,小胜之后便率军返回永定门下。 此战叛军斩杀卫所兵一百多人,俘虏五十,吕同知带来的一千多援军就这样一下子折损了两成。 此战给叛军极大勇气,张春意识到,既然连援军都是这德行,可见开原军也不过如此,是自己从前多虑了。 既然能轻易击败卫所兵和开原军,想来刘招孙也没什么威胁。 想到这里,张春果然开启了第三轮议和行动,这次叛军给出的条件几乎没有,态度也变得强硬许多,要求护国公必须立即退出北直隶,同时要放弃开原军在山东的驻守。 卫所兵梅间尺对这些朝廷大事所知不多,他只是更在沈炼后面,等待时机,给这位杀父仇人致命一击、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正文 第369章 离别 沈炼捂住汩汩而出的鲜血,背对林宇道:“不要,杀他。” 林宇根本没听到身后有人说话,抡起狼牙棒,一棒抡下去,梅间尺试图举刀格挡,那里是林宇对手,手中那把腰刀顿时被震断成碎片,还要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住,身子被弹飞出去五六步远,挣扎着还要站起时,狼牙棒再去挥下,将他半个脑袋砸烂. 林宇一脚将尸身踹开,恶狠狠瞪周围一眼。 周围一群尾随其后,准备入城的张春家丁,见此情形,都像浑水摸鱼趁机混入城中,林宇将一人多高的狼牙棒奋力让地上一拄,如门神般挡住瓮城千斤闸前,对外面蜂拥上来的叛军大声道: “死!” 他抡起狼牙棒砸向冲到最前面的家丁,径直将那人打飞出去,剩余家丁见状,发了声喊,挥舞腰刀齐齐杀了上来。 林宇一手护住身受重伤的沈炼,一手用狼牙棒格挡不断砍来的兵刃。 城头守军在上面大声催促林宇快进城门,千斤闸就要放下来了。 林宇一言不发,拖着已是遍身是血的沈炼,且战且退,很快退到千斤闸前,后面冲上来一群家丁,也不再近身格杀,纷纷取下步弓,开始对眼前这巨人重箭攒射。林宇见状,连忙背对护城河,用身体挡住飞来的大箭,片刻之后,便有五六支重箭射入林宇腰背,所幸他披戴两层铁甲,外面还套着层厚棉甲,箭羽隔着护城河射来,并不能造成致命伤害。 沈炼失血过多,已是弥留之际,睁开眼对林宇道: “林兄弟,你走吧,沈某杀戮太多···” 林宇喉头蠕动了一下,没有说话,捡起地上一块残破的长牌,护住沈炼。 ~~~~~~ 左妙晴穿着救护兵的制服,跌跌撞撞来到紫禁城午门,这里是民政临时驻地,所有物资都要到这里才能拿到, 左妙晴对沈炼谈不上什么感情,只有一种淡淡的情愫。 沈炼害左家家破人亡,父亲母亲死在自己面前,左妙晴忘不了这个男人。 可是沈炼护卫她从正定府杀到京师,从京师杀到天津,又从天津逃亡山东,为了她得罪许显纯的外甥,为了她,中途几次差点丢了性命。 从在福船上拼死护卫自己的那一刻起,左妙晴已经接纳了这个男人。 左妙晴跟在刘月儿身后,这位风风火火的女民政官气场强大,周围见到她的镇抚兵都要向刘月儿行礼,因为刘月儿的另一个身份是杨通的妻子,而杨通则是开原镇抚兵的最高长官。 “城中兵荒马乱,还有好多叛军的奸细,镇抚兵昨日还剿灭了一处巢穴,以后来取纱布蜂蜜,左姑娘就不要亲自来了。等沈百户回来,你们还要成亲呢,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好给他交待,蓑衣卫那群人凶得很····” 不等刘月儿说完,左妙晴脸上唰一下就红了。 刘月儿却是大大咧咧,兀自坐在马车里说个没完,她精力充沛,脾气火爆,平日在民政做事起来像是个男人,好多男人都比不上他,如今已成为民政司长谢阳手下最得力的干将。 马车在前面停下,一队沿街巡逻的战兵拦下马车,进行例行检查,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次了。 刘月儿强压住怒火,几次要冲出去和那带队的新兵旗队长理论,左妙晴拦住她,语气轻柔劝道: “刘掌柜,今日天津卫有支援军赶到,被叛军击溃,一股人马辗转永定门城下,好多人受了伤,他们怕混进来细作,所以查得紧一些。” 刘月儿怒道:“查得紧也该去查那些战兵,查我们民政干什么?等回头一定告到护国公那里去,近卫第十四军军长简直就是榆木脑袋···” 两人说着,马车已经驶到永定门瓮城,刘月儿撩开车帘,远远望见瓮城内密密麻麻摆着百十具尸体,看他们身上的铠甲鸳鸯战袄,明显不是开原军。 守军在瓮城设置了伤兵营地,方便临时安置伤兵,那些战死士兵的尸体都被远远运走,免得留下影响士气。 “咋死这么多人?” 刘月儿解释道:“都是城下的败兵,天津卫所兵,守军拉他们上来时,叛军隔着护城河射箭,很多人被箭射中,能活下来的都是少数。” 她说着,抱着一堆蜂蜜纱布跳下马车,大步朝伤兵营地走去,迎面过来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救护兵,连忙从左妙晴手中接过蜂蜜和纱布,朝那些大声惨叫的伤兵身上涂抹。 一些救护兵则用烧红的小刀从伤兵伤口剜出箭头,空气中弥漫着人肉烧焦的味道,刘月儿皱紧眉头看了会儿,实在忍受不住,不及和左妙晴道别便转身离开了。 左妙晴却是丝毫不惧,她做救护兵已经一年多,比眼前血腥十倍的场面都见过,营长见左妙晴回来,连忙给她安排道: “小左,千斤闸那边刚经历一场恶战,中军卫队死伤好几人,你赶紧带人过去看看,我们的人都赶紧拉回来,等会儿大炮攻城,炮子打在尸体上就分不清了。” 左妙晴答应一声,带上三个救护兵穿过狼藉不堪的城南地带,朝瓮城边缘的千斤闸走去,越往那边走,地上的箭羽便越密集,可见这里不久前遭遇过一场血腥战事。 从千斤闸下伸出几只胳膊,胳膊已经折断,胳膊下面的躯体被千斤闸压成了肉泥,周围血浆飞溅,像是一团团泼开的颜料。 左妙晴环顾四周,发现以千斤闸为界,两边都堆满了尸体,千斤闸后面的伤亡情况她虽然看不到,却很容易想象得到。 尸体堆成了一座小山,足有上百具,主要是攻入城中的叛军,他们中很多人都是在乘乱冲进瓮城后被城头火铳兵开枪打死,一些侥幸没死的叛军则被后面赶来的长枪兵和中军卫队杀死。 辅兵用钩子将层层叠叠的叛军尸体扒拉下来,直到露出底下穿戴开原军军服的尸体。 出现开原军尸体后,辅兵全部散在四周警戒,救护兵上前继续清理,他们的动作明显更加精细小心,所有人都显得小心翼翼,生怕同袍尸体在自己手里有所损伤。 一具、两具、三具,直到一位身材极为高大的开原兵出现,远处辅兵惊叫一声,他们都认得,这便是中军卫队勇士林宇。 林宇左手紧握那根伤痕累累的狼牙棒,上面挂满了血肉,他身上棉甲锁子甲已经破裂,腰背上插着密密麻麻十几支箭簇,血水顺着铠甲汩汩往下流淌。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周围警戒的辅兵忍不住纷纷朝这边打量,他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开原最勇猛的一名武士,竟然被叛军杀死了。 左妙晴伸手在巨人脖颈上探了探,对旁边辅兵喊道:“ 把他抬进瓮城,还没死。” 四名辅兵用门板当做担架,连忙将林宇抬起,一名辅兵想要把巨人手里的狼牙棒取下,使劲拔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只得由巨人将狼牙棒拽着,一起抬去伤兵营。 此时救护兵已经清理完所有战兵尸体,并将幸存的三四个伤员运回伤兵营,左妙晴望着眼前惨烈的战场,原本早已麻木的场面,看得她心惊肉跳,左边眼皮也跟着狂跳起来,她隐约感觉到心中惴惴不安,她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快步上前跟上前面队友,赶去伤兵营救治伤兵,刚走了几步,忽听后面有人喊: “哎,别走啊,底下还有具尸体啊。” 左妙晴鬼使神差的往后望去,抬走林宇后,林宇身下位置露出个浅浅的弹坑,应当是昨日叛军用红夷大炮攻城时留下的。 “怕是被炮子打烂了。” 她快步走到那个藏有尸体的弹坑旁边,俯身漫不经心朝坑里望了一眼。 尸体已经冻僵,刚才在叫喊的那个辅兵用力才把那人转过来,脸上已经没有血色,看起来死去多时了。 左妙晴盯着沈炼苍白的脸,看到他还在对自己笑。 正文 第371章 黄袍加身 天启二年腊月初八,河间总兵官张春由三法司东厂刑部共同审讯,最终以谋逆、行刺皇帝大罪,在菜市口被凌迟处死,其余参与叛乱的总兵、参将,共计十二人,一起被斩首示众,当日京师观者如堵,遭受战乱之苦的京师百姓纷纷唾骂,投掷的石块瓦砾几乎将张春等人淹没,场面蔚为壮观。 初八日当晚,连同张春在内的十二颗叛军将领人头被整齐堆砌在护国公案头,刘招孙厨子谭二将张春的头盖骨制成酒器,以后饮酒时使用。 谭二连忙说自己看过猪头牛头,从没有鼓捣过人头,他还要解释,见护国公满脸杀气,吓得不敢多少,连忙用他庖丁解牛的剁骨刀对张春的脑袋进行二次加工。 金虞姬和杨青儿望着夫君,两个美人都露出深沉的忧虑。 部下叛变、陕西败局、张嫣横死、沈炼暴亡,林宇不知死活,接二连三的打击,所有事情都是刘招孙一人默默承受,长期高负荷的工作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这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两鬓有了些灰白,性情也越发变得诡异。 这便是命运送给穿越者的二十六岁生日礼物。 “把他头盖骨制成酒杯,我要随身携带。” ~~~~~~ 叛军除极少部分逃入山西,其余大部被俘,开原军对这些俘虏进行初步甄别后,处死其中顽固分子,剩余俘虏都被分配到京畿地区的矿场,充当廉价劳力。 此战之后,刘招孙在山东的统治全面瓦解,对运河失去控制,不过,开原军对北直各地控制加强,从表面上看来,得失相当。当然,综合分析下来统治秩序更加稳固,至少在京畿地区,原先反对护国公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刘招孙对这些地区的控制程度已与辽东不相上下。 天启皇帝被张春刺死,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长子朱慈烺今年还不到两岁,在父皇驾崩前他还没被封为太子,不过按照祖制,朱慈烺还是继承大统,由护国公与内阁首辅杨镐监国,史称明献帝。 一夜之间,大明烽烟四起,南北已成危局。 不管是否出于本心,拥立护国公已然成为最明智选择,除了几个幸免于难的前朝勋贵以及大明忠臣,大多数文武官员都开始认真考虑拥立之事。 天启二年的腊月天寒地坼,小冰河气候造成的酷寒天气已到极点,战乱之后的北京城分外萧索冷清,朝阳门大街的店铺比往年少了一半,往日繁花似锦的青楼酒肆也变得门可罗雀。 开原军退出山东后,北运河失去控制,盗匪、青皮立即填充了权力的真空,运河上下盗匪猖獗,受其影响,漕运时断时续,严重依赖运河的京师陷入崩溃边缘,人心浮动,物价腾贵,到年关前后,京师米价、煤价已翻了三倍,貂皮胡椒等物更是重金难求。 运河不畅,谣言四起,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城中每天都有冻死饿死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希望早日拥立新皇帝,好像只有皇帝把位置坐稳了,京城秩序才能稳定下来,大家才能重新过上安稳日子。 至于拥立谁做皇帝呢?答案呼之欲出。 正月初一,新皇改年号为延光,考虑到新皇南方几位血缘较近的藩王都已僭越称帝,江南、西南,东南,加起来现在至少有五六个年号,所以派兵平叛乃是当务之急。 大明延光元年(大齐武定元年,1626年),农历大年初一,新春佳节,时称“正旦”,这日清晨,延光皇帝朱慈烺端坐太极殿上,接受百官团拜。 一封加急兵报打破了原本祥和的气氛,北运河再次告急,伪帝弘光以江南家奴为先锋,兵临山东,谋取控扼运河,威逼京师。 父母双亡的小皇帝朱慈烺对即将发生的悲剧无动于衷,甚至连塘报上的军情都听不懂,不过还好大明有护国公在,所有事情都是护国公说了算。 内阁首辅杨镐称运河乃国朝命脉,不得有失,而运河漕兵战力低下,恐不是南军对手,更抵抗不住凶悍的流贼,所以必须派遣一支强军南下增援,不让叛军进入山东。 户部尚书乔一琦表示附议,他还进一步指出,眼下只有增援京师的开原军可以担当此任,大军云集京师,粮草供应紧张,所谓师老粮匮,调遣开原军南下正好也可减轻京师粮食供应的压力。 那么要派谁统领开原军南下呢? 于是,护国公登场了。 此时的护国公是大明太师、上柱国、建极殿大学士、兵部尚书、辽东总兵官、朝鲜总督、平辽侯、东方大主教,此外,刘招孙还有丰富的战斗经验,毫无疑问,他就是平定叛逆的最佳人选。 护国公动身南征之前,京城便开始有“太师为天子”的流言。 这里的太师当然就是指刘招孙,京师传的沸沸扬扬,不过虽然流言四起,刘招孙本人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正月间,他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枯燥且快乐。 具体说来,他每天都在专心致志的行军、鼓舞士气,如果非要再加上一条,那就是和他的金夫人缠绵悱恻。 京城刚刚经受战乱,大家都不想再闹出什么乱子。 正月初二这天,护国公率五万精锐战兵,出永定门向南前进。 京师百姓见护国公忠于国事,也就放了心,古老的都城渐渐恢复了节日喜庆。 可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几十里外的卢沟桥,即将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话说正月初三日这日黄昏,日头西沉,近卫军正在卢沟桥安营扎寨,辅兵民夫们忙着挑水煮饭,哨马游四处侦查。 一位游方道人立于卢沟桥大道,举目远眺,手指开原军中军大帐位置,若有所思道: “怪哉!日下复有一日,黑龙西安,天下生!” 话句话说,这位道人竟然看到了两个太阳,还看到了黑龙现身,就差直接说刘招孙要当天子了。 说这话的人,便是给袁崇焕孙传庭算过命的瞎子柯真恶,经过几年潜心钻研,柯瞎子的算命业务不断拓展,现在已经进化为谶纬之术,因为给护国公算过卦,他名声大噪,在北直隶一带有很多信徒。 这句话很快在卢沟桥一带传开,要变天了。 于是,开原军开始骚动了,军士们就像受到天命指引一般,默默将刘招孙当作了“第二个太阳”,有人提议,干脆拥立刘招孙为王,于是众将士们群情激愤,纷纷请愿。 当然,就在众人涌入护国公大帐,要他揭竿做皇帝时,刘招孙却酒酣入睡了。 这也难怪,大家都知道,护国公不胜酒力,基本三杯便醉,不过众将士正是兴奋的时候,于是纷纷开始帐外鼓噪,带头的便是监军康应乾与乔一琦,以及王二虎戚金等几位军方大佬。 众人最后一致决定,拥立护国公为帝。 当然,刘招孙此时仍在酣眠,他睡了,对于兵变一概不知。 次日醒来,刘招孙终于醒来,不得不说护国公的睡眠一直很好。 他打了哈欠,伸了懒腰,拉开帷帐,一件象征最高权力的黄袍出现在面前。 康应乾乔一琦王二虎等人长跪不起。 “诸将无主,愿策太师为天子”。 还没等刘招孙吭出声来,众人便一拥而上,把黄袍裹在他身上。 此时诸将士齐刷刷地跪下,高呼“万岁”。 刘招孙看着被穿上身的黄袍,一脸惊恐,他剁了剁脚说: “罢了,你们这些人贪图富贵,立我为天子,我不当也不行了。只是我有号令,你们能听从不?” 大家齐呼道:“唯命是从。” 次日,开原最精锐的部队便打道回府,回到了京城。 连同驻守京师的各路人马,共计八万多人,重新将皇宫重重包围,直到这时,刘招孙仍然表现的十分无奈,他向群臣昭示自己篡权绝非出于自愿,哽咽道: “我深受先皇厚恩,只是被六军将军所逼迫,不得已才这样做。我深感惭愧,有负天地,我要怎么办?” 正文 第372章 武定元年 明延光元年,大齐武定元年,正月初八日,末代君王延光皇帝朱慈烺于皇极殿举行禅位仪式,正式让位于护国公刘招孙。 此前数日,护国公三辞三让,群臣固请接受天命,为刘招孙所拒。 正月间,北直隶各地祥瑞不断,从白虹贯日到蛤蟆上街,不一而足,在此不做赘述,总之天命所归。 刘招孙终不得已,推辞许久,直到康应乾杨镐等人以死相逼,终于勉强接纳群臣劝进,宣布登基称帝。 是年,刘招孙定国号为大齐,废延光年号,改年号为武定,仍定都北京,册封金虞姬为东后,杨青儿为西后,两后并立,立刘堪为太子。 奉明帝朱慈烺为顺义王,之藩朝鲜济州岛,与皇叔崇祯皇帝朱由校团聚。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护国公称帝后,追随刘招孙多年的一众心腹皆得封赏。 康应乾被升为四川巡抚,真正成为封疆大吏,乔一琦继续做他的户部尚书,首辅杨镐兼任兵部尚书,又多了个国丈的称号,裴大虎林宇升为中军卫队主官,章东接替沈炼成为蓑衣卫主官,杨通升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民政部门官员亦各有封赏。 新皇帝大肆封赏,当然很多官位都是空头支票,比如吕同知被封为大齐驻澳洲总督。依照当下态势,想要经络澳洲,不知还要等待多久。 武定元年正月初九,武定皇帝第一次早朝,位列两侧的文武官员都换成了开原班底。唯一改变的是,值班御史全部消失不见,新朝新规,御史言官全部被废除。 群臣向武定皇帝贺喜完毕,康应乾出列奏道: “陛下睿智圣,乾刚独断,然臣闻国无二主,宫无二后,目下共立东西二后,又以懿安皇后之子为太子,臣恐重蹈赵武王沙丘故事……” 刘招孙没想到第一个出来劝谏的会是康应乾。 “康巡抚可知北周宣帝宇文赟?朕听闻此人便册立二后?朕定国号为齐,便是要昭告天下,雨露均沾,不得偏废。” 康应乾乔一琦互看一眼,群臣对定国号为齐颇有微词,就连远在库页岛的马士英都发回塘报,奏请定国号为汉,马士英引经据典,讲述了订立为汉的诸多益处。 刘招孙力排众议,坚持使用齐,历史上以齐为国号的,除了东周列国中的田齐,便是南北朝的北齐。 东周齐国自不必说,不过是数省之地,北齐被称为禽兽王朝,没有人知道刘招孙心中到底是怎样想的。 “诸位一定都在问,为什么是齐,而不是汉,为什么是东西二后?” 刘招孙撩起龙袍,露出下面的铁臂手,他手握长剑,剑指南方。 “朕今日便告诉你们,一、南方未平,各地藩王,稍有实力者,纷纷称帝,目下开原军掌控不过辽东辽西北直隶几处,比之强汉相距甚远。二,开原军南下之日,朕对旧明藩王叛逆,对吸血敲髓的贪官污吏们,将比禽兽更禽兽,不入地狱,何见佛性,以后,朕就是他们的地狱,是他们的噩梦!朕希望所有敌人提起朕,就想起残暴的北齐!” 康应乾无语。 “至于并东西二后,原因与他,朕爱两人,并无偏废,眼下太子已立,金皇后王皇后皆为太子养护母,母慈子孝,其乐融融。从此后宫再无纷争。什么赵武王李渊相残故事,绝不会在朕身上重演。” ~~~~~ 武定元年正月,新皇宣布大赦天下,调拨军粮赈济京城百姓,京师每天都有人饿死。新朝新气象,至少要保障百姓不会被冻饿而死。 如刘招孙所愿,他的大齐帝国果然沦为四战之地,宏光朝廷的北伐军渐渐逼近,这次是真的来了。 不过齐军的主要应对方向还是陕西山西,对于南方,主要以防守为主,因为历史上从南方攻打北方能成功者,实在是屈指可数。 二三月间,北直隶一大批流民被组织起来,应对从陕西而来的源源不断的流賊大军。 用流民对付流民,用魔法打败魔法,这就是武定皇帝的基本逻辑。 正文 第373章 流贼东进 武定元年正月,闯王李献忠继续围攻河曲,蜈蚣块也进兵至黄河西岸,从西边阻断开原军退路。 黄河西岸的羊皮筏和独木舟都被流賊破坏殆尽,李献忠和他的老伙计蜈蚣块放弃东进,集中力量东西夹击,十万流賊云集晋西北,将开原军团团包围,企图将这支孤军剿灭在河曲这座孤城。 邓长雄早早觉察到流贼企图,遂令王增斌率骑兵向西突进,作出增援西安府的假象,同时让精锐战兵往东突围,然而不问东西,两个方向的流贼数量都是开原军的数十倍之多,而且越打越多,邓长雄意识到盲目突围只会更早败亡,在伤亡部分精锐后,再次退守河曲,固守待援。 这支失去外援的孤军,最后覆灭的命运也将很快来临。 二月初,河曲城中粮食消耗殆尽,武定皇帝去年许诺的援兵和补给,到现在还没有到,邓长雄与王增斌对援兵早已绝望,只有孙传庭还坚信,护国公绝不会抛弃西征军,救援正在路上。 可是河曲守军只剩下五千人不到,而四周聚集的流贼数量,一天比一天多,这些流贼粮草充足,他们可以更高效率的征收粮食,烧杀抢掠就地征粮。他们对开原军恨之入骨,李献忠多次宣称,他要屠了河曲,为他侄子一只熊报仇。 开原军的严酷军律决定了战兵们不可能像流贼那样抢劫百姓,他们也不可能向流贼投降,因为现在投降也是一死。 二月初八日,河曲县县衙大堂。 身材消瘦的邓长雄坐在大堂上首位置,侧面坐着孙传庭王增斌等人,两个月前坐满县衙大堂的开原文武官员,现在已经消失三成多,幸存的人也是面目枯槁,个个都比几个月前瘦了一圈不止。 “辅兵开始杀骡子了,反正也没粮食运,留着它们也没用。” 王增斌耷拉着脑袋,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沮丧,亦或两者兼有,他说话的时候低着头,没有看周围其他人。 “噢。” 邓长雄张了张嘴巴,表示自己知道了。 孙传庭听见两人说话,抬头望了眼身材消瘦的邓长雄,难以想象,眼前这个瘦子三个月前还是膀大腰圆。 “骡子杀完,是不是该杀马了?” 骑兵团主官听了这话,像是打了鸡血般,立即回头瞪向孙传庭,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回道: “绝不可能,还要靠着骑兵突围,没有战马,如何突围?杀人也不能杀马!” 孙传庭冷笑着摇摇头,他脸色苍白,笑起来都显得有些吃力。 河曲城中断粮已有七日,为了让守城战兵不被饿肚子,几位将官带头将自己每日粮米减半,军中训导官参谋之类更是一天只吃一顿,当然,这样做只是杯水车薪。 “援兵不至,粮草断绝,流贼又不会退去,事已至此,还是让河曲城中的大户富户们带头捐助吧,若是开原军败了,他们留下再多粮食金银也没用处。” 孙传庭目光变得阴冷,尽管刘招孙多次打压,每到绝境之中,孙白谷还是会第一时间恢复他草菅人命的本色。 两位武将互看对方一眼,都不说话,大家都知道武定皇帝性格,慢说是为攻打流贼,就是当年围攻赫图阿拉,不管你军功如何赫赫,只要敢屠戮百姓,就会被他斩杀。 王增斌忧心忡忡道:“若是他们不肯交呢?” 孙传庭目光变得阴冷:“不肯交,就办他个私通流贼的罪名,抄家灭族,武定皇帝将山陕事务交给我们,却不给我们援助,我等只有便宜行事。把城中富户和有余粮者都杀了,只说是流贼杀的。本官听说河曲县中多有晋商分号,他们这些人平日走私贸易,唯利是图,难保其中就没有李献忠的奸细,杀了以绝后患,免得到时有人内应开门。 此事只有两位将军与本官共知,找信得过的手下去做,不必担心,若是以后走漏风声,一切由本官承担。” 邓长雄倒吸口凉气,抬头怔怔的望向孙传庭,孙传庭身上表现出的狠辣,连他这个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武人,也觉震惊。 “这样做怕是不妥吧。” 王增斌见多识广,他也知河曲县以商业为本,城中十有七八都是商户,若真按孙传庭这个法子来,估计城中幸存的商户也被开原军屠得七七八八了。 想起上次在赫图阿拉屠城,武定皇帝差点斩杀康应乾和孙传庭,周围众人不寒而栗,没有敢附和孙传庭这个建议。 孙传庭环顾四周,见众人表情各异,除了几个年轻将官,其他人都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此情形,他只会后退一步,继续道: “既然如此,那便先问问他们,让他们自己先凑军粮物资,若能凑齐大军守城所需,便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杀人总是下下策。” 在孙传庭的威逼利诱下,城中富户纷纷献出粮食,尤其那些和晋商有瓜葛的粮商,他们知道开原军对晋商态度,更是争先恐后献粮。 河曲本是个富庶的地方,找来十几口猪,几万斤粮食,几万斤牧草还不是很难的事。 很快的,肥猪,粮食,草料由两位年高德劭的乡绅——一高一矮——押送到黄河岸边去劳军。、 两位绅士都带上了两包东珠和人参,为是见了武定皇帝的大将军们好有孝敬,表示出河曲的人是见过世面的。 粮食肥猪送了出去,东珠和人参却被原物奉还,开原军反送给他们等价的金银,算是买粮草所用,两位乡绅低着头,捧着礼物,不住的念道: “这是神兵!这是神兵!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神兵”在不大的工夫已传遍了全城。 不过听到这个消息的河曲人都开始感到害怕——不抢百姓不偷百姓的明军,他们从没见过。 不抢百姓,总兵参将老爷们如何发财,老爷们不发财,打仗时如何肯用死力,不用死力,如何能打赢流贼? 河曲人曾经怀疑过:武定皇帝只派来一千人,这一千人是否能挡得住敌兵? 现在,他们完全相信,开原军是以一当百的,即使流贼真有十万人马,也是来送死。 ~~~~~~ 等待已久的蓟镇援军终于来了,满桂麾下一千骑兵,三千步军刚刚抵达河曲,便被十倍于己的流賊围攻。满桂死战不退,被闯军射杀。 刘招孙称帝的消息传到闯王耳朵中时,李献忠最开始是不相信的,他气急败坏,急火攻心差点昏死过去。 “老子还没称帝,这狗东西就先当皇帝了!岂有此理!与我发兵,攻下北京城,老子要刘刘招孙只当一个月的皇帝!” 马金星建议闯王打出为天启皇帝报仇的口号,因为他已经听说,江南四川云贵等地的藩王,都已开始起兵勤王,一些藩王甚至已经宣布称帝。 马金星毕竟是举人出身,这点政治觉悟还是有的,他意识到现在是一个机会,一个让闯王问鼎天下,成为九五之尊的机会。 于是马金星强烈建议闯王暂时不必过问河曲这座孤城,而是要调集精锐人马,日夜兼程,赶在其他各路勤王军之前进入北京城,击败开原军,拿到天启皇帝临终遗诏,从而携京师以令天下。 李献忠听了智囊建议,不以为然道: “啥遗诏?天启皇帝啥时候写了遗诏,老子怎么不知道?再说,刘招孙精锐人马都在北京,你想让老子去送死吗?” 马金星拍了拍闯王肩膀,习惯性举起他那把风度翩翩的鹅毛扇,对着凉飕飕的空气扇了扇,眯缝眼睛道: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主公想要先听哪个·······,” 李献忠被一阵凉风吹得打了个喷嚏,他一把扯过鹅毛扇,摔在地上,对马金星怒道: “废话少说!说上策。” 马金星摇了摇头,一阵长吁短叹,半天才道: “目下天下群雄都要征讨刘贼,天启皇帝已死,死人的诏书可以让活人来写,刘招孙连他的大将都不顾了,可见此时兵力捉襟见肘,正是灭他的良机,上策便是借天下之势入京,占据京畿之地·····” 三日后,李献忠留下两万人马围困河曲,自己则率主力大军急速向东,沿途裹挟流民,山西各地明军欠薪已久,也不管什么武定皇帝文定皇帝,不等闯军接近,便纷纷望风皆降,加入流贼入京讨薪的大军之中。 正文 第374章 兵临城下 “满桂总兵战死,朝廷再无援兵,邓将军,河曲坚持不了多久,我等该何去何从?” “唯有战死而已。” 武定元年二月,大齐皇帝的拜把兄弟,蓟州总兵官满桂率军解救陕西,援兵如飞蛾扑火,在流贼浪潮中覆灭的无声无息。 李献忠留下两万人马继续围困河曲县城,自己则亲率主力东征,准备乘乱攻占京城,过一把当皇帝的瘾。 形势严峻,陕西山西河南三省几乎全部沦陷,尽为流贼肆虐,数量如滚雪球般迅速发展到几十万之多,而邓长雄手下残余人马,不过区区五千而已。 二月初六日,满桂兵败偏关县城,带来的蓟镇兵马伤亡殆尽,蜈蚣块令人举着满桂的总兵令旗和大纛在河曲县周围招摇喧哗,以此恐吓城中守军。 邓长雄与孙传庭等人秘议,事已至此,下一步当如何行动。 孙传庭见邓长雄已有决死之心,不慌不忙道: “满桂轻敌冒进,自己托大,两三千人都不敢数十万流贼放在眼里,败于流贼之手也是迟早的事情,眼下陕西全境,除潼关、西安、咸阳,其余各地皆为流贼攻陷,皇帝对流贼实力应当已经有了新的认识,会派更多援军前来。” 众人都不说话,大家都知道孙传庭说的这些都是痴心妄想,朝廷自顾不暇,早就顾不上西征军额。 “西安府巡抚派人来了,说让咱们援助西安。”孙传庭小心翼翼道。 “西安至河曲的驿道都已被流贼截断,塘马是如何来河曲的?” 没人能回答王增斌这个问题,答案呼之欲出,这是流贼的计策,想要让开原军进一步分兵,便于他们各个击破。 或许,西安府也被他们攻陷了,塘马只是个诱饵。 邓长雄沉默半晌,对蓑衣卫一名情报员道:“你们下去好好审讯,看能从这塘马身上问出什么。” 果然,经过蓑衣卫一番审讯,这名自称是从西安府城被派来的塘马立即供认,他是蜈蚣块张自成的手下,西安府城通往外界的驿道驿站,都已被流贼占据,从去年年底,府城与外界便失去联系了。 蓑衣卫询问这个冒牌塘马,询问他西安城被打下来没有,塘马连连摇头,蜈蚣块在西安城下打了一场,死了好多马兵,就不敢再攻了。 眼下陕西全部落入流贼之手,邓长雄进退不得,每天都在思考开原军当从哪里突围,他还没想明白,二月十日,张自成终于对河曲县城发动新一轮进攻。 邓长雄将所有兵力集中于黄河东岸,准备应对源源不断的流民浪潮,这些时日开原军和流贼交手,已经总结出了对方作战的规律,往往都是驱赶流民在前,充当炮灰,先将官军炮子弓箭消耗完毕后,再轮流贼上。有时候,流民还要承担拆毁城墙的任务。 张自成的三万人马虽然不算很多,然而他们能很快在周围乡村县城拉拢起十几万流民,这些流民如浪潮般一波波冲刷下来,没有火器远程输出,河曲县城便很难再守住了。 邓长雄知道这次自己要死在山西,不过事已至此,他也无话可说,毕竟敌人是开原军的十倍甚至百倍。 而且,这是一场没有任何希望的战争,对作战双方来说,都是无解的。 相信武定皇帝对李献忠张自成他们的实力已经有了全新认识,因为按照目前的速度,要不了多久,数十万大军便要兵临北京城下,就像历史上李自成做的那样。 不出邓长雄所料,在河曲县城即将覆灭的最后几天时间里,东征流贼一路所向披靡,比官军还要厉害,沿途大小城池关隘纷纷投降,那些总兵参将老爷们立即奉李献忠为主公,引导闯军继续向东,有些人甚至给流贼充当向导,帮助劝降前面的明军将官。 就这样,李献忠几乎兵不血刃,占领山西全境,到二月底,除了宁武关总兵官秦遇吉还在顽抗,其余将官都已投降流贼了。 而秦遇吉不肯投降的原因非常简单,李献忠大军非要从他老巢宁武关过,而宁武关不仅是天下雄关,更是一座富得流油的关隘,按照流贼的德行,这趟过去估计要将这里抢个精光。 不像其他军头那样捞钱方式多样化(走私、剿匪、喝兵血),秦总兵是个老实人,老实人的潜台词是说他赚钱方式单一(只会收买路钱),所以闯军进占宁武关对这位秦老爷的影响很大。 长年战乱,已将北方各地彻底掏空,民生凋敝,田地荒芜,河间府今年收成不及去年的一半,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掉制造问题的人。 传言说武定皇帝准备御驾亲征,亲自率大军与流贼决战于山西,不过传言并不可信,因为京师刚经历一场大战,官军还需要休整,不可能立即投入到新的战斗中。 流贼留在河曲的两万人马继续对县城发动进攻,他们不缺攻城的炮灰,城中开原军的火药箭支在去年年底便已耗尽,一直没有补给,只能和流贼短兵相接。 正文 第375章 王恭厂 “山西镇降闯了?” “陛下,只有山西镇副总兵秦遇吉仍在抗敌,不过也是凶多吉少,宁武关周边都降了,秦遇吉家丁太少,也没什么火器,难以坚守。” 乾清宫西暖阁,武定皇帝望着站在面前的章东、乔一琦、杨镐等人,脸色越发阴郁。 宫女递上来热茶,裴大虎挥了挥手,闲杂人等全都退下。 “气势如虹,一日千里,闯军比朕想象的要厉害。” 武定皇帝说话口气云淡风轻,仿佛闯军在山西一日千里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众人都很清楚,形势已经到万分危急的地步。 除了倭国朝鲜境内的两万驻军,其余开原军陆续都已调回京师,武定皇帝甚至派人征召建州、海西女真入关,让布尔杭古和杜度率兵对付流賊。 刘招孙这次面临的对手空前强大。 流賊人数超过三十万,而且还在不断膨胀之中。 北方遍布流民,闯军过境,流民揭竿而起,指望那些欠饷的边军去抵挡闯军,显然是不现实的。 出了京师,一路往西,除了已经战死的满桂,听从武定皇帝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 “月前还在陕西,马上就要逼近京师。” 大齐皇帝凝视墙上悬挂的北直隶形势图,根据章东等人汇报的流贼情报,用铅笔在地图上绘制出一条闯军自陕西至京师的进军路线图。 闯军在山西的推进速度超出所有人预料,山西各地的反应更是让大齐君臣瞠目结舌。 此时此刻,刘招孙终于能理解1644年朱由检面临的绝境。 众人看了那地图都是啧啧称奇,沿途几千里路程,除了宁武关,其他关隘都是畅行无阻,怪不得李献忠还有时间在太原称帝。 “李献忠也当皇帝了?” 章东连忙展开一封密报: “回圣上,二月八日,闯逆在太原僭越称帝,李献忠封自己为大唐皇帝,自称是李世民四十九代嫡孙,定都太原,说要效法李渊,推翻大齐,他把大齐比作隋朝,把圣上比作隋炀帝杨广。说要为天下除贼,铲除暴齐。” 乔一琦气得直跺脚,杨镐胡须抖动,正要怒骂,武定皇帝哈哈大笑: “把朕比作隋炀帝,真是抬举朕了,朕要有杨广那样能干就好了。” 刘招孙回忆起隋炀帝征伐高丽,开凿运河的丰功伟绩,冷笑两声,补充道: “杨广只是太过仁慈,没把那些乱臣贼子杀光,留下李渊这样的祸害,朕可没他那么心软,这天下乱贼真以为朕是软包子不成?个个都想杀入京师,做董卓。” “朕顺天应命,位列九五之尊,也才建国为齐,这李献忠是何许人物,就敢如此托大。” 乔一琦道:“圣上,流贼在陕西山西屠戮百姓不下十万,满桂总兵也被他们杀害,邓将军和炮营主官怕也凶多吉少,这等恶贼,应当将他们千刀万剐才好。” 千刀万剐。武定皇帝何曾不想将李献忠千刀万剐,只是目下形势发展越来越对大齐不利,陕西民变从最开始时便一发不可收拾。 “西安府如何了?” 章东连忙禀告说:“圣上,西安府城上月便被流贼攻陷。” 刘招孙诧异道:“也是李献忠干的?” “不是闯逆,是蜈蚣块,也就是张自成,他手下也有五六万人马。” 历史上的流贼大头目蝎子块变成了蜈蚣块,张献忠也变成了张自成,历史总在不断进化,给人一种无助的荒诞感。 “继续说。” 章东语气沉静道: “流贼攻城半月不克,正月三十日,一伙流贼假扮救援官军,西安府巡抚胡廷宴不顾总兵官王荣劝谏,执意放溃兵入城,没过多久,溃兵便内应举火,点燃钟鼓楼火药库,导致城中大乱,流贼乘乱一举破破城,张自成纵兵抢掠,城中血流成河,死伤无数。秦王朱存极投降流贼,巡抚胡廷宴投井而死,巡抚以下殉难者有十几人。” “这胡廷宴倒有几分骨气。” 武定皇帝回头望向戚金,对留在自己身边的这位大将道: “骨气不能当饭吃,这些文官,遇有祸事,一抹脖子,坑害一城百姓,以后大齐将官,若有临阵不战而自杀者,以通敌罪论处。” 几位大臣纷纷点头称是。 刘招孙喟然长叹: “李献忠,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而且还要和朕为敌,朕不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吗?” 武定皇帝在紫禁城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想明白李献忠为什么要攻打京师。 自崛起以来,武定皇帝对治下百姓多有照顾,无论是佃租还是徭役,无论是当年在开原还是现在入主京师,他征收的赋税徭役都是最低水准,甚至不及前明的一半。 武定皇帝对流民的照顾可谓是竭尽全力,尽管如此,李献忠他们还是不肯放过自己,还要把刘招孙当做是被“革命的对象”,这让武定皇帝感觉莫名其妙。 “朕看起来很好欺负吗?李献忠要打北京,桂王要打北京,连福建的藩王也要攻打京师!” 武定皇帝留下杨国丈镐和裴大虎。 杨镐劝道:“陛下,闯逆现在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臣记得没错的话,山西各路人马至少七八万人,还要加上边军的家眷老小,几十万张嘴现在都指望着李献忠吃饭,不打咱们,流贼便要自己散伙了。” 武定皇帝兀自忿忿不平。 “那就打吧,北直隶再经历一场战火,怕真尸骨无存,朕现在也养活不了这么多人,京城百姓每天都有饿死,粮食不会增多,所以,只能多死人了。” “圣上这话的意思是,要和流贼在京师决战?” “当然,难不成还要逃离京师?” 杨镐凑到皇帝身边,压低声音道: “圣上,京师,怕是守不住的,臣有上中下策,可保万全。” 武定皇帝打断他岳父,直截了当问道: “下策?” 杨镐愣了一下: “下策是坐守京师,与流贼决一死战。” 刘招孙拍案而起,大声道: “好!此事就这么定了!” 杨镐一脸茫然。 “可是圣上,流贼有几十万人马,而且到时京师粮食很快耗尽·····” 武定皇帝拍拍他岳父肩膀,云淡风轻道: “岳父,人总要死的,朕也会死,有些人会被杀死,有些人会被饿死,天下太大,朕只是数省之地的齐国皇帝,只管身边的人,其余人,朕救不了。让他们饿死一批,打死一批,最后再抢富户抢大户,人少了,粮食就够吃了。古往今来,不都是如此吗?” 杨镐点点头,被皇帝说出的这话惊呆了。 历史总是胜者为王,准确来说是剩者为王,无论如何,最后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谈论历史。 “记住,朕与李献忠,只能有一人存活,朕死了,诸位也会死,没有任何理由,活着就是理由。” 刘招孙特意叮嘱裴大虎,要他近日加派人手严密监视王恭厂火器生产——此时王恭厂内的工匠都已换成是开原工坊的人。 根据穿越者渐渐模糊的记忆,那场诡异的天启大爆炸,很快就要发生了。 所谓天启大爆炸,大致是这样的: 明嘉宗天启六年五月初六的早晨,紫禁城里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天启皇上还在享用早膳,突然,一声巨响!宛似晴天霹雳一般!天空瞬间昏黑如夜,整个乾清宫剧烈地摇晃起来。 朱由校闭着眼一路狂奔,从乾清宫一口气跑儿到交泰殿。 “皇上此时方在乾清宫进膳,殿震急奔交泰殿,内侍俱不及随,止一近侍掖之而行,建极殿槛鸳瓦飞坠,此近侍脑裂,而乾清宫御座御案俱翻倒。” ——《天变邸抄》 紫禁城内一片狼藉,修三大殿的工人死了两千多,宫里养的大象也疯了,冲到街上撒开了跑,踩死的人无数!长安街一带,人的残肢断臂遍地都是。“东自顺城门大街,北至刑部街,长三、四里,周围十三里尽为齑粉,屋以数万计,人以万计。” 驸马街上有一重五千斤的大石狮子被炸飞,再找着的时候居然在顺城门外!这还不算最远的,有记载说北京的很多大树被炸到了密云!密云离北京大概七十公里,就是广岛原子弹的威力也不足以使“大木远落密云”。 宣府总兵那天刚巧出门走亲戚,走到圆宏寺街时爆炸发生,一行七人凭空消失,无影无踪!更恐怖的是有位叫周季宇的绍兴人,那天早上去菜市口买布。走到半路,碰见几个朋友,于是赶紧行礼作揖,谁知道礼还没拜完,头就飞了出去! ······ 关于这场爆炸发生的原因,后世有很多种说法。 什么地震啊、火药爆炸啊、飓风啊、陨星啊、大气静电酿祸啊、地球内部热核高能强爆动力啊、陨星反物质与地球物质相逢相灭啊,甚至外星人入侵、UFO降临啊,等等。 当然,也有很多人表示其实所谓天启大爆炸只是一次普通的火药生产事故,晚明之际,政治破败,纲纪松弛,类似这样的事故频发,只是这次经过邸报添油加醋的艺术渲染,更加著名罢了。 不过,在亲身经历过穿越之后,穿越者对这个世界又有了新的认识。 或许真有某种操作一切的神秘力量。 他不敢确定天启大爆炸到底会不会发生。 好在1626年初夏的北京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大唐皇帝李献忠的东征大军正在逼近北京城,前锋甚至已经抵达密云。 相比什么外星人克苏鲁邪神之类的超自然存在,来自流賊的威胁才是具体的,致命的。 正文 第376章 为天下苍生伐齐书 大齐武定元年,大唐贞宝元年,正月初八日,李献忠率唐军主力由偏关县出发,正式开始了通往权力之巅的东征之旅。 行前,李献忠命权将军田隐秀留守偏关,献忠之妻艾氏和一部分六政府官员留守偏关。 包括丞相马金星、军师元献策在内的一批大唐官员则随军行动,称之为行在。 唐军在进入平阳后,知府王凌然投降,军队稍事休整,即向太原进发。 与此同时,镇守陕北的张岩等部也按统一部署调遣兵力。 “由蕸州渡河,沿河邀击守渡官兵,以绝太原之援,而开西来之路。” 三晋百姓见唐军,如大旱之望云霓,婴儿之望父母,因为唐军不杀不淫,所过不征税。 山西巡抚蔡愍德为应付这种民心瓦解不战而败的局面,与医士傅山等人,炮制一份托名秦民王国泰、黎大安的帖子。 帖子大致是说流贼荼毒逼勒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比禽兽还禽兽。 官府将帖子在太原城各处,希望以此忽悠百姓,与流賊血战到底。 可惜百姓不是傻蛋,不论对大明还是对大齐,他们都没什么好感,他们不仅不抵抗流賊,很多人还充当带路党,引导唐军攻略城池。 蔡愍德面临着的不仅是唐军重兵压境,山西官场内部也不容乐观。 蔡大人亲赴平阳部署防河事宜,计划扼守黄河渡口。由于粮草无着,他请求封在平阳的晋藩两位郡王西河王和交城王带头“劝缙绅士民捐饷”,却没有一人答应捐钱。 防河计划由此彻底破产,而位于太原的晋王派人催蔡知府回太去守城,等蔡愍德回到太原,巡按御史汪宗友又弹劾他擅自放弃平阳。 傅山为保护乡梓免遭流贼蹂躏,赶赴河北请当地驻军急救太原,说是只有保住太原,晋南地区才有希望恢复,畿辅才有屏障。 当地守军虽然没有参与不久前张春领导的“靖难之役”,不过大家对刘招孙的大齐也没什么认同感,觉得没必要去保护什么“畿辅”,于是都断然拒绝了傅山请求。 在各地守军一系列骚操作下,唐军在山西迅速推进。 二月初六日,李献忠顺利进抵太原。 晋王朱求桂拿出三千银子,送到城头“募死士杀贼”,山西提学黎志昇从中克扣,用晋商发行的汇通商票代替现银,守军士气更加低落。 初八日凌晨,巡抚标营裨将关英开新南门投降,唐军遂占领太原。朱求桂被活捉,蔡愍德自杀,布政使赵建极、巡宁道毕拱辰、守宁道毛炳文、督粮道蔺刚中、太原知府孙康周等都被处死。 值得一提的是,克扣军饷导致太原沦陷的黎志昇,在被流賊俘后,跪在李献忠面前哭诉: “李世民爷爷饶命!本道历任三月,尚未入考棚。” 黎学道的意思很明白,他刚刚上任,还没开始为武定皇帝打工。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也不给刘招孙打工,更别说领取大齐国一两银子俸禄,所以他现在不应该为大齐国受苦。 已经投降唐军的文士韩霖也为黎学道求情,韩霖表示,黎学道是“天下文章士也”,是山西读书人的楷模。 出于拉拢读书人考虑,李献忠当场录用这位山西读书人的楷模,并让他负责大唐今年的科举考试,为皇帝遴选像他这样德才兼备的人才。 李献忠在太原休整十日,设置地方官员,拘捕大齐官绅,追赃助饷。 二月二十六日,李献忠统帅大军北上进攻宁武,同日,发布著名的贞宝元年诏书(亦称《为天下苍生讨暴齐书》),诏书全文如下: 上帝鉴观,实惟求瘼。下民来苏,命既靡常,情尤可见。粤稽往代,瑷知得失之由;鉴往识今,每悉治忽之故。 齐氏往因明末,狐媚而图圣宝,胠箧以取神器。及缵承负扆,狼虎其心,始曀明两之晖,终干少阳之位。 神宗大渐,刘贼祸乱辽东,以靖难之名入京,遂为枭獍,便行鸩毒。大肆淫威,祸深于莒仆,衅酷于商臣,天地难容,人神嗟愤!其罪一也。 大禹不贵于尺壁,光武不隔于支体,以是忧勤,深虑幽枉。而刘贼荒湎于酒,甘嗜声伎,广召良家,充选宫掖,鸩杀正妻张氏,以朝鲜妖姬为后,捐弃华夏贵胄,委身蛮夷。殷辛之谴为小,汉灵之罪更轻,内外惊心,遐迩失望。其罪二也。 圣人本意,惟避风雨,讵待硃玉之华,宁须绨锦之丽!故璇室崇构,商辛以之灭亡;阿房崛起,二世是以倾覆。而刘贼不遵古典,不念前章,广立屯堡,多营道观,金铺玉户,青琐丹墀,蔽亏日月,隔阂寒暑。穷生人之筋力,罄天下之资财,使鬼尚难为之,劳人固其不可。其罪三也。 古先哲王,卜征巡狩,唐、虞五载,周则一纪。本欲亲问疾苦,观省风谣,乃复广积薪刍,多备饔饩。夫天下有道,守在海外,夷不乱华,在德非险。而刘贼追踪秦代,板筑更兴,袭其基墟,延袤万里,尸骸蔽野,血流成河,积怨满于山川,号哭动于天地。其罪四也。 辽水之东,朝鲜之地,日出之处,扶桑之国,《禹贡》以为荒服,周王弃而不臣,示以羁縻,太祖以为不征之国,训诫子孙,达其声教,苟欲爱人,非求拓土。又强弩末矢,理无穿于鲁缟;冲风余力,讵能动于鸿毛?而刘贼恃众怙力,强兵黩武,惟在并吞,不思长策。夫差丧国,实为黄池之盟;苻坚灭身,良由寿春之役。欲捕鸣蝉于前,不知挟弹在后。复矢相顾,髽而成行,义夫切齿,壮士扼腕。其罪五也。 设官分职,贵在铨衡;察狱问刑,无闻贩鬻。而刘贼任人唯亲,党同伐异,酷吏起论,铜臭为公,梁冀受黄金之蛇,孟佗荐蒲萄之酒。遂使彝伦攸篸,政以贿成,君子在野,奸人在位。道路以目,同汲黯之言;囊钱不如,伤赵壹之赋。其罪六也。 自暴君篡位,每岁行幸,南北巡狩,东西征伐。至如东征倭国,西伐蒙古,南据白莲,北击罗刹。自外征夫,不可胜纪。既立功勋,须酬官爵。而刘贼言而无信,志怀翻覆,危急则勋赏悬授,克定则丝纶不行,异商鞅之颁金,同项王之剚印。凡百骁雄,谁不仇怨。至于匹夫蕞尔,宿诺不亏,既在乘舆,二三其德。其罪七也。 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况四维不张,三灵总瘁,无小无大,愚夫愚妇,共识殷亡,咸知夏灭。罄南山之竹,刘贼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暴齐流恶难尽。 朕起布衣,目击百姓憔悴之形,身切黎民痌袴之痛,念兹普天率土,咸罹困穷,讵忍易水燕山,未苏汤火,躬于恒冀,绥靖黔黎。犹虑尔君尔臣,未达帝心,未喻朕意。是以质言正告:尔能体天念祖,度德审几,朕将加惠前人,不吝异数。如杞如宋,享祀永延,用章尔之孝;有室有家,民人胥庆,用章尔之仁。凡兹百工,勉保乃辟,绵商孙之厚禄,赓嘉客之休声,克殚厥猷,臣谊靡忒。 若齐代官人,同吠尧之犬,尚荷王莽之恩,仍怀蒯聩之禄。审配死于袁氏,不如张郃归曹;范增困于项王,未若陈平从汉。魏公推以赤心,当加好爵,择木而处,令不自疑。脱猛虎犹豫,舟中敌国,夙沙之人共缚其主,彭宠之仆自杀其君,高官上赏,即以相授。如暗于成事,守迷不反,昆山纵火,玉石俱焚,尔等噬脐,悔将何及!黄河带地,明余旦旦之言;皎日丽天,知我勤勤之意。布告海内,咸使闻知。 正文 第377章 战京城 “文采斐然,气势磅礴,这檄文是谁写的?好多典故朕都不知道呢。” 刘招孙捧着蓑衣卫从城外缴获来的流贼檄文,匆匆读了几句,不由大吃一惊,都什么时代了,李献忠竟然还在用南北朝那些四六文(骈体文),华而不实,平平仄仄。 大学士钱谦益轻咳两声,正要给武定皇帝细细讲解流贼檄文中提到的诸多典故,却听皇帝陛下接着道: “文章写的好,不知道仗打得怎么样,朕记得当年骆宾王写的那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那个发誓讨伐武则天的徐敬业,最后是什么结局?” 钱谦益连忙接过话头。 “兵败逃往润州,为部下所杀。” “所以李献忠也会败亡,他现在吞下的越多,死的也越快。” 杨镐与乔一琦互看一眼,旁边站着王化贞袁可立等重臣,康应乾已被排挤出大齐权力最核心,取代老康的正是国丈杨镐。 杨镐显然并不安心只做个皇亲国戚,他现在是开原体系最高民政官,同时兼任大齐朝内阁首辅,有国丈身份加持,在朝廷可谓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可见招一个好女婿是何等重要。 流贼逼近京师,山西各地官军本就不是开原体系势力范围,刘招孙称帝后,山西原先那些总兵参将衙门只是将大门口的牌匾上的大明两字换成了大齐,除此之外,一切不变。 所以指望这些地头蛇站在武定皇帝这边,显然是扯淡。杨镐混迹官场多年,山西官道这点门道他还是看得清楚的。 “陛下,臣与内阁其他阁臣都以为,应当迁都了。” 杨镐此言一出,周围其他几位文官纷纷附和,只有袁可立沉默不语。 “迁都?往哪里迁?杭州还是福州?” 说出这话的时候,武定皇帝眼前浮现出靖康之难的画面,徽宗父子北狩,康王完颜构骑着泥马渡江,一路向南,从杭州逃到福州。 “来,赶紧把《宋史》拿来,好好研究研究,看看当年赵构是怎么南迁的。” 听武定皇帝语气不善,周围众人都不再说话,杨镐硬着头皮道: “圣上,是去辽东·····” “辽东?”刘招孙目光忽然变得凶狠起来,死死盯着他的岳父,看得杨镐毛骨悚然,武定皇帝收敛起笑容,一字一句道: “三年前,朕率十万大军从辽西入关,问鼎天下,如今让朕丢盔弃甲逃回关外,朕有何颜面见辽东父老!朕早就说过,朕不会逃走,太子也不会南下,朕会在京师,和李献忠决一死战。” 杨镐摇头咋舌,乔一琦忍不住道:“项羽当年可是不肯过江东的,最后只得在····” 武定皇帝呵呵一笑:“朕不是项羽,北京城也不是垓下,大风大浪都经历了,有何惧哉!等灭了李献忠,朱常灜,朕便是天下之主,大齐将成为日不落帝国。” ~~~~~ 武定元年三月初六,大唐军进抵居庸关,宋通和监军太监曹之秩不战而降,号称天险的京师“北门锁钥”,不放一箭一矢,便在大唐军面前敞开了。 当日傍晚,唐军先锋抵达京师北面土城(即元大都北面城墙遗址),李献忠在昌平与北京之间的沙河巩华城设营,将唐军中军大营定在此处,由大将刘宗敏担任攻城总指挥,负责攻取北京。 十七日,刘宗敏率八万人马,进抵北京城下,唐军随即开始逐步清除外围阵地工事。 八万人中,除了两万唐军旧部,其余六万皆为山陕河南等地投降齐军以及东征途中加入的流民。 在得知永定门不久前才经历战火,城墙在战斗中受损,刘宗敏立即下令将进攻重点由北边的德胜门转向南边的永定门。 近十万大军将北京城重重包围,一架架火炮在护城河对岸架起,在夜幕中怒吼连连,从陕西山西各军镇拉来的炮兵,使用缴获来的上千支神机营神火飞鸦,对着护城河对岸的齐军阵地进行覆盖式射击。不过这些习惯做布朗运动的大号火箭,总是在点燃后到处乱飞,其中至少有两百支调转头来,冲向大阵后方正在养精蓄锐准备蚁附攻城的唐军炮灰们,在炸死砸伤几百人后,引发了流贼与唐军炮兵之间一场规模较大的互殴内讧。 刘宗敏见状,大为光火,派出老营上前督战,不分青红皂白把参与互殴的填壕炮灰和炮兵各自杀了几十人,才勉强将这场莫名其妙的内讧弹压下来,然而炮兵死活不再发射神机营出品的神火飞鸦。前排流民也自觉离火炮远远的。 “吵什么吵!打什么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死几个人怕锤子,你仙人板板的,妈那个巴子的,驴毬子的,你们每个人走到这里,背后不知踩着几个死人,朝廷的银子女子都在城中,不好好攻城,还要自己人打自己人,攻破这座城,都赏给你们!再敢对自己人下黑手,老子,老子把他阉了!” 刘宗敏骑在一匹黑黢黢的河西马上大声叱责,他挥舞马鞭,把自己这些天从几位头领那里学来的骂人的方言全都骂了出去,骂完之后,兀自觉得不过瘾,抡起马鞭就朝前面还在乱跑的流民抽去。 “驴毬子的,寻死里!” 老营精锐挥舞刀鞘马鞭,终于弹压住前面那群乌合之众,炮兵继续开炮,伴随阵阵炸膛与哑火,一颗颗铁球掠过寒风刺骨的京郊上空,砸向齐军阵地。 刘宗敏勒马立于永定门南边三里一块小土坡上,一面写着“刘”字的大旗在他头顶上迎风飘扬。 天气暗下来,旷野里寒气弥漫,刘宗敏打了个哆嗦,搓着小手望向夜幕下升起一团团火球,在心中诧异道: “狗日的官军怎么还不还手?非要等到老子把楯车推到城下吗?” 如果不是得到确切消息,开原军主力还在京师,刘宗敏早就觉得他的本家武定皇帝或许早已弃城逃走。 从陕西到山西,再到河南,刘宗敏一路走来顺风顺水,除了在宁武关和秦遇吉比划了两下子,基本没有任何对手。 所以他对攻克京师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担心,斥候禀报说城中还有数万开原军,那又如何呢?唐军又不是没和刘招孙的人交过手,山西河曲那支人马,早就是老营的手下败将,估计这会儿,那个姓邓的已经被蜈蚣块张自成砍了脑袋。 “不,蜈蚣块喜欢把人大卸八块,下油锅煮食。” 刘宗敏低声说着,眯起了眼睛,这几日鞍马劳顿,从太原一路赶来,确实有些疲惫了。 远处暮色四合,唐军又炮击了两轮,炮筒过热,上百门火炮终于消停下来,刘宗敏不耐烦道: “够了,节省点炮子儿,万一刘招孙那狗东西站在城墙上,让咱们给打烂了就不好了,闯王还要用他脑袋祭奠一只熊李来呢,” 正文 第378章 终局:袁崇焕之死 左安门瓮城狼藉不堪的伤兵营中,武定皇帝见到了弥留之际的卫兵林宇。 那日为掩护队友撤回城中,巨人和沈炼合力托举千斤闸,结果沈炼被乱箭射死,林宇重伤在身,只愿留在伤兵营,吴又可和老宋头来看了,回报说伤势过重,已无力回天。 刘招孙令太医院不惜药材人力,一定要保住手下性命,藤原千代子每日参汤灵芝喂着,就这样拖了半个多月,从张春叛乱一直拖到李献忠攻打北京,棕熊般强壮的林宇已是骨瘦如柴,不似人形。 二月十八日凌晨,左安门城墙上不时传来砖石瓦砾崩裂的碎响,连带着瓮城也跟着轻轻摇晃,街道上响起此起彼伏急促的竹哨,镇抚兵忙着组织民夫挑石填土,修补城墙。 得知林宇时日不多,全身披甲的刘招孙匆忙从永定门阵地赶来,赶着和大个子见最后一面,走进瓮城时,皇帝身上的铠甲还挂着几支箭羽,永定门阵地激战两日,刘宗敏正在发动新一轮攻势。 床榻上的林宇面目枯槁,千代子手持汤药,从他嘴中灌入,接着从嘴角溢出来,混血女子连忙用手帕擦拭,不让污渍弄脏他的脸。 杨镐正要宽慰女婿两句,武定皇帝挥手将他推开,抬头望向旁边哭成泪人的藤原千代子。 “他多久没吃东西了?” 千代子精神恍惚,根本没听见皇帝说话,藤原恭二在旁边扯了扯妹妹衣袖,千代子茫然若失的啊了一声。 “他多久没吃东西了?” 千代子抬头望着黑黢黢的帐篷屋顶,像是从梦中回到现实。 “三天了。” 三天前流贼炮击北京城,一支火箭鬼使神差穿过左安门,飞进瓮城,点燃了众人所在的这片帐篷,医护兵在转移伤员时,林宇伤口再次崩裂,便再没有醒来。 刘招孙喉头蠕动,想要对千代子说些什么,话已经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周围静的出奇。 章东忽然闯进大帐,来不及看林宇一眼,便急急忙忙道: “护城河对面的楯车一眼望不到头,流民不止十万,他们把土墙垒得比咱们城墙还高,佛朗机炮运上去对着城头打,流民蚁附攻城,何可纲战死,王二虎他们快守不住了。” “知道了。” 刘招孙挥了挥手,眼圈已是微红,众人都看向武定皇帝,等待皇帝下令。 武定皇帝目光落在林宇身上,大声对章东道: “永定门不能丢,告诉王二虎,出兵不惜代价摧毁流贼土墙,不让他们居高临下射击,给朕顶住半个时辰,死也要死在永定门。等送走林宇,朕就过去指挥。” 章东答应一声,咬了咬牙,转身便往外走去,临走时回头看了眼奄奄一息的林大个子。 众人还在说话,耳边忽然传来千代子低沉的呜咽,呜咽渐渐变成哭号。 刘招孙最后看林宇一眼,一滴泪珠从他脸颊滑落,他压了压头顶上的鎏金头盔,转身便朝帐外走去。 裴大虎红着眼睛,脸上刀疤抖动,家丁头子和几名卫兵上前和死去的队友告别,跟着武定皇帝走上战场。 七年前,他带着三百开原军进京面圣,那时候,他还是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小参将,在左安门外遇到柯真恶,柯瞎子不认得刘招孙,张口便说刘参将命犯天狼,殃及旁人,注定孤独终生。 当时康应乾说算命瞎子满口胡诌只为讹钱,现在看来,瞎子没有瞎说。 从萨尔浒走到现在,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死亡如风,常伴吾身,我注定将成为孤家寡人。 刘天星死了,刘綎死了,邓起龙死了,熊廷弼死了,毛文龙死了,张嫣死了,沈炼死了,何可纲死了,邓长雄死了,吴霄死了,现在,林宇也死了。 藤原恭二安慰妹妹几句,匆忙追出帐外,江户混血儿快步来到武定皇帝身边。 裴大虎拦住这位马士英的手下,红着眼睛道:“何事?” “陛下,林兄弟昏迷前,托臣务必给陛下说清楚一件事。” 刘招孙停下脚步,这时,南边永定门方向传来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应该是流贼攻上了城头。 武定皇帝开始擦拭那把杀人无数的雁翎刀。 “何事?” 藤原恭二朝皇帝身边站着的裴大虎使了个眼色,裴大虎站出一步,低声道: “不知火妖僧没死。” “ 哦。” 武定皇帝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左眼皮微微跳动,顺着裴大虎的方位往城头望去,隐约可见城墙上竖起了一面红色大旗。 齐军军旗大纛皆为黑色,此时出现红色大旗,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你们当年在倭国没有杀死不知火山妖僧?” 此时此刻,倭国妖僧的死活显得虚无缥缈,不过既然城池已经失陷,留给武定皇帝的时间倒是更充裕了。 “陛下恕罪,臣以为,那日被林兄弟斩杀的,当是惠然法师的替身,据说他有很多个替身。” 藤原恭二身上流着一半的日本血统,言行举止有板有眼,哪怕流贼已经破城,他还是认真给皇帝解释。 是啊,如果是一个没有替身的妖僧,如何能存活四百年之久。 “陛下,都是我的过失,没有好好鉴别,如果妖僧未死,袁大人必然危险了。” 武定皇帝没有责怪江户混血儿,沈炼已死,林宇病亡,吴霄被困陕西,多半也已死去,目睹太多死亡,死亡倒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袁崇焕吉人自有天相,先不去管他,走,去永定门!大半个北方被流贼蹂躏,伤亡百万黎民,朕今日要亲手宰了刘宗敏,活剐了李献忠!” ~~~~~~ 武定元年三月,汉东,长崎州。 汉东巡抚府邸,六十叠大厅外的前庭和通向前院的长廊,站满了幕僚、参事、工头、战兵,袁崇焕停住脚步。 乌鸦在凄冷、萧瑟的天空中传播谣言。 “诸位,抬起头来,本官看看你们的脸,” 两三百人抬起头来,一道道目光,充满恐惧。 “知府大人!” 幕僚赵率教代表大家说话。 袁崇焕望着眼前这个忐忑不安、忠心耿耿的手下。 “赵指挥使,你也要劝本官吗?” “为知府大人效劳,乃赵某三生有幸。” 赵率教情难自已,眼中含光。 袁崇焕抬头望向众人,瘦小的身躯仿佛一下子变得高大。 “诸位放心,本官与惠然法师对弈,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以后,汉东便由赵指挥使统领,为大齐守好这片疆域!” 众部下依依不舍。 “袁知府教诲,我等铭记于心。” 而我的头颅和躯体,袁崇焕心想,会在泥土中腐烂。 乌鸦在屋脊上呱呱叫,就像刽子手在催促临刑的犯人。 赵率教打开门,让主官奔赴最后一场会面。 ~~~~~ 六十叠大厅的门辘辘关闭,在赵率教宣布对弈结束之前,任何人不许进来。 长廊寂静无声。 这座先前长崎奉行居住的府邸极尽豪奢,高出的纱窗半开着,然而大厅灯火灰暗,仿佛巨兽巢穴。 “应该将皇帝陛下的鲸鱼灯推行到这里,” 袁崇焕还在思索汉东省的新规划,坐在对面的惠然法师已经开始在棋盘边端详棋局。 见知府大人款款而来,不知火高僧转过身来,鞠躬行礼。旁边侍立的两名武僧也露出谦和的微笑。 下一刻,从腰间钲带拔出燧发短铳,在妖僧身子离开榻榻米之前,将他脑袋打成稀烂···· 袁崇焕努力克制住杀人的冲动,在辽东多年,他骨子里还是岭南人,身上流淌着械斗的基因。 可是他心里清楚眼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怪物是火药杀不死的,刀剑能否刺杀他?圆嘟嘟也不敢确定,至少武定皇帝身边最精锐的中军卫队都不能将他杀死。 上个月,惠然法师又在两百名开原战兵的围剿下安然脱身,接着汉东州县的官吏遭人刺杀,关于妖僧的谣言越传越离谱。 半个月前,猖狂至极的惠然向袁知府发出请帖,说是在长崎一局定胜负,以围棋见高低,若是袁崇焕赢了,他便退出九州,从此不再过问世事。 沉静的空气仿佛一道道屏风,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袁崇焕落下一枚白子,对黑子的前哨部队构成威胁、 正文 第379章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 茶几上摆放着白色的茶盘,四只黑色琥珀杯还有只青紫色的酒葫芦。 “在见到惠然法师之前,本官听赵指挥使他们说,法师剑术非凡,两年前在不知火山之巅,曾以一敌三,胜了林宇、沈炼、吴霄三人,全身而退。上次在长崎离岛,两百战兵都没有抓住你。” “哈哈哈哈,是人们夸大其词了,袁知府是读书明事,当能鉴别真伪,不过这些年来,的确有七百多个人请我担任介错(见注释1)。而我,全部顺利的完成了这些职责。” 袁崇焕驻守倭国已有两年,亲眼目睹过武士剖腹,自然知道介错是怎么回事。 四百岁的老怪物,斩杀七十多人也不足为奇。 只是,若是这局失败,妖僧也会成为我的介错人吗?如果我死了,倭寇反扑,武定皇帝在倭国的统治也会土崩瓦解吗? “听闻你们的武定皇帝现在正陷入反叛者的包围中,辽东的军队都已抽调入关内,皇帝自顾不暇,所以无论此局胜负,失去齐国援助,您和您的手下,注定不能平安离开日本。” 惠然说完,抬头望向远处跪坐的侍僧,侍僧旁边,介错使用的长剑正裹着黑布,摆在一块红色绒布上。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人活着,总得做事。”袁崇焕用官袍下摆遮住双膝,把心思放在棋局上。 对弈失败,代价是开原军全面退出九州,这是妖僧邀战时提出的条件,也是倭国反叛者的心声。 “想要求胜,”父亲曾教导他,“必须摒弃求胜的欲念。” 袁崇焕走了稳妥的一着,既连接上了黑子的南路军,也在敌军阵前布下桥头阵地。 谨慎的落子声,听起来像柯瞎子在左安门用手杖叩击城砖,在给袁崇焕算命:“这位岭南贵人,你怕是有血光之灾啊。” 惠然在南路做了一个眼(见注释2),巩固了南路军的阵势。 柯瞎子的拐杖叩击的更快了,一时之间,两边落子声连接响起。 几着过后,袁崇焕的白子一举俘虏八枚黑子。 “这些黑子注定将死,”惠然法师神色不变说,“原先只是苟延残喘而已。”说完,他在白子的东侧边境后面,安插了一名间谍。 袁崇焕无动于衷,在东路军与中路军之间开辟出一条道路。 惠然在无足轻重的东南侧,悄悄落下一枚古怪的黑子。 两着过后,袁崇焕只要再派出三名前锋,就能联通桥梁。当然,袁知府心想,妖僧不会让我顺利完成目标吧。 惠然在东边的间谍旁边落下一子,构成几座作用明显的驿站。 袁崇焕看来,那些驿站连接起来,形成一道牢不可破的兵锋线,从东北划向西南,锐不可当。 黑子在最后关头,阻止了袁崇焕大军的集结,将他占据优势的军团,切割成四段彼此孤立的领土。 只差最后两枚棋子,就可以联通了,袁崇焕落下一枚。 惠然不动声色,在战场另一端排兵布阵。 战局随之逆转。 袁崇焕在心中复盘整个棋局,我这样走那那样走,我这样走他那样走,我再这样走他···· 袁崇焕眼前忽然浮现出京师沦陷,流贼破城,武定皇帝殉国的画面,第一步该怎么走,他忽然记不清了。 白棋大军被分割开来,胜负已定,除非黑子出现严重失误。 四百岁的老怪物会出现失误吗? 围棋是预言家之间的较量,谁能看得最远,谁就赢了。 棋局尚可苟延残喘,不过白棋已由胜转衰。 “法师可曾想过,”袁崇焕说,“并非我们摆布棋局,而是棋局摆布我们。” “知府大人妙语连珠,本想和你大战三天三夜,没想到,半个时辰便终局·····” 袁崇焕尴尬一笑,不失礼节说:“齐军在汉东粮草无援,兵员匮乏,如同这弈局上的白子,已是困局,撤离只是早晚的事,只要本官还活着,便会遵守你我之间的约定。” 说罢,他指了指棋盘边摆放的青色酒葫芦。“不知火山上的酒水?” 惠然抚须微笑:“像我这样的老怪物,能活到现在,靠的不止是法力,更多的是小心谨慎,前几天刺杀齐国官吏,情非得已,只为促成今日弈局,望知府大人海涵。” 袁崇焕附和说:“如果幕府将军也能像您这样宅心仁厚,我们之间就不会兵戈之争。” 侍僧拿起紫色葫芦,朝四枚琥珀杯中斟酒。 宛若猛兽巢穴的大厅寂静无声,走廊外穿堂风轻轻拂过纱窗,窗帘如招魂幡飞舞。 没想到本官最后会死在倭国,岭南故人安好?袁崇焕望着小心谨慎的不知火妖僧,心中忐忑。 侍僧将第一杯酒给了知府大人,一杯给了师傅,拿着另外两杯回到自己座位,分给自己和师兄。 袁崇焕举杯一饮而尽,景德镇的三河泥釉面,给嘴唇带来粗糙冰凉的触感。 不知火山妖僧带来的酒,就像老和尚本人一样,又酸又涩,余味上头,仿佛他童年在东莞乡下贪玩时喝下的猫尿。 好在这样就将添入酒中的东西味道遮盖住了。 不知是因为毒药作用,还是因为自己的幻觉,袁崇焕眼前浮现出那些惨死的少女。 四百年来,那些少年的数量有几百个?几千个?还是上万? 一张张鲜活动人的脸,如奉行大人府邸庭院种植的樱花,绽放凋零枯萎。 袁崇焕百感交集,为了掩饰紧张,他当即口占一首: 一生事业总成空, 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 忠魂依旧守辽东。 惠然法师放下酒杯,击节赞道:“好诗!好诗!袁知府算是悟了,回去好好镇守辽东吧!” 袁崇焕等待着,惠然和他的徒弟一直没喝。 绝望笼罩袁崇焕全身。妖僧知道下毒的事情了? 付出如此重大的牺牲,还是让妖僧识破了?是赵率教背叛了大齐? 我应该拔出短铳,轰掉这怪物的脑袋吗?林宇都杀不死的人,我能杀死吗? 袁崇焕强忍着微笑起来,缓缓睁开了眼,估算自己得手的机会有多大,这时,惠然和他的徒弟们喝光了琥珀杯中的酒。 注: 1、介错:指在日本切腹仪式中为切腹者斩首,以使其更快死亡,免遭痛苦。这对于被托付执行介错的人来说,是一件相当光荣的事情。 2、眼,围棋术语。围棋中有本方几个连接在一起的棋子围住一个或两个空交叉点,则称该点为“眼”,也称实眼。 正文 第380章 先登者(感谢书友郑金山打赏) 永定门外山呼海啸。 “先登城者,升参将!赏银千两!生擒斩杀刘招孙者,升总兵!赏银万两!后退者死!” 刘宗敏勒马立于永定门护城河前,马鞭前指。 老营马兵立即挥舞令旗,将刘大将军的悬赏命令传递向前方。 渡河流贼发出嗡嗡鸣叫,像是连绵不绝蝗群在振动翅膀。 护城河两岸充斥各种战场杂音:火箭升空呼啸声、火炮轰击声、弓弦震动声、火铳爆响声、人叫马嘶声,流贼踩中地雷爆炸声····· 楯车如密密麻麻的甲壳虫挤满了河岸,都要急不可待的过河,每当有浮桥搭起,装满砂土笨重如牛的楯车碾压过己方尸体,争先恐后向永定门城墙涌去。 轰!轰! 五百步外的永定门城头被一片片白烟遮盖,从城下看不见上面守军模样,甚至看不清齐军军旗。 只有炮弹会穿透白烟,倾泻而下,砸在浮桥上,将河面那些粗制滥造的木板击碎成片。 沉重的盾车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缓缓沉入河底。 流贼不顾同伴还在水中挣扎,将木板砸在落水者头顶上,后面的跟上来人扛着成千上万架竹梯,踩着木板快速通过。 护城河北岸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的火铳爆响,赶来增援近卫第二军火铳兵接替友军阵地,驻守河岸的近卫第十二军火铳兵伤亡殆尽,河岸阵地即将失守。 援军排成三列队形,轮番对对岸射击,四周烟雾弥漫,形成一道连绵的弹幕,火铳兵射界极差,好在流贼人数众人,密集如潮,每一发子弹都能杀死一个或两个敌人,所以根本不需瞄准,只要重复装填射击的动作即可, 上千架竹梯在河对岸竖起,数量相等的木板将河面完全填充,无论长家、厮养,还是老营精锐,都争先巩后的跳上木板,不等楯车到位,甚至不等浮桥搭起,便手脚并用,划着木板朝河对岸冲去。 宽约三十步,长度两里的河段很快被流贼填满,一块狭小的木板甚至能站上去三四个人,刚往前划动几步,木板便被压翻,流贼大喊着掉入冰冷刺骨布满铁蒺藜的河水中。 南岸还有潮水般的流贼在等着冲上城头夺得先登之功,他们中不乏投降的边军,手持长刀长斧,木棒长棍,一些精锐则举着步弓和北岸火铳兵对射。 所有人都顾不上耳边呼啸而过的流弹和身边中弹倒地的同伴,哪怕是空着手的流民,也被这气势如虹的攻势感染,攘臂高呼,大声叱喝,催促推搡前面的人,要他们不要耽误自己发财,赶紧渡河。 连远处忙着夯土,垒砌土墙的流民也朝这边涌来,所有人都想尽快过河,砍下刘招孙人头。 那些开始渡河的人此时不能撤退一时也难以登上北岸,很多人成了开原兵的活靶子,一些携带弓箭的老营马兵,则跪坐木板上,弯着身子和开原兵对射。 高迎祥趴在一个有盾牌的老营身后,借那人掩护自己,透过盾牌边缘朝对岸打量,一个厮养负责划水前进,木板冒着密集的炮火箭雨晃晃悠悠向北岸漂去。 此时从河面望北岸阵地,开原兵炮火愈显密集,连绵不绝的白色弹幕将河岸与城墙连为一体,分辨不清,它们就像一群吃人妖魔,不停吞吐橘红色火焰收割流贼生命。 从那条白茫茫的弹幕后面,不时射出铅子儿、火箭、铁球,砸向河面,倾泻在蜂拥渡河的流贼人群中。 “高迎祥,你婆姨呢?” 举盾的老营兵和高迎祥同村,也是姓高,所以才肯带他过河。 “在那边踩了雷,一条腿飞上天,死球了。” 高迎祥举起那把缺了口的长刀,指了指身后,刚要请教同乡渡河后怎么打狗官军,一支黑影直往他飞脑袋飞来,老营兵急忙拉他一把,高迎祥一缩身子,大箭贴着他头皮射向身后,将后面那个划水的厮养脖子胸膛射了个对穿。 那厮养惨叫着,趴在木板上两脚乱蹬,充满哀求的望向两人,不等高迎祥反应过来,老营一脚踹向厮养,将伤员踢到河里。 “你来划!” 老营瞟了眼脚下还在滴血的船桨,抬头望向高迎祥。 高迎祥忐忑不安的握住船桨,此时距离岸边只剩十步,无数木板纷纷靠岸,成群结队的流贼不顾死活跳下木板,登岸和开原兵近战搏杀,原先密集的火铳射击声明显稀疏了很多。 “高大哥,额跟着你,算跟对人了,过了河,咱们兄弟们一起登城,杀····” 他话没说完,只听梆一声闷响,又是一支重箭射在牛皮盾牌上。 “驴毬子,狗官军还会射箭!老子这可是三层牛皮盾牌,看你射的透!等会儿老子上岸砍死你们!” 老营兵话未落音,嘭一声响,壮硕如牛的身子连着牛皮盾牌,仿佛被铁锤击中一般,一起飞了出去。落入木板旁边的河水中,高大哥一时没死,被铁蒺藜缠住,动弹不得,兀自将木板朝北推去。 “好兄弟,当官了记得给我烧纸····” 高大哥挣扎两下,缓缓沉入水底。 高迎祥张大嘴巴,瘫坐在木板上,发出啊啊的大叫,这时盾牌漂浮起来,中间出现块碗口大小的窟窿。 他望着高大哥死不瞑目的样子,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口中仍在啊啊的大叫。 忽然又一个黑影飞来,高迎祥立即辨认出黑影形状,那是一把高速旋转的飞斧。 他连忙将脑袋闪到旁边,胸中像是有一天烈火在烧,飞斧擦破脸颊砸破木板他也没有察觉。 此时他终于抵达北岸。 周围白烟落下,露出后面身穿黑衣的狗官军,此时火铳兵已经退下,替换上来长枪兵。 一排排长枪手正在别处和登岸流寇搏杀,高迎祥对面只有一片尸体。 发现他们身上穿戴的铠甲,与在山西见到的边军完全不同,手中的长枪更是比普通官军长出一截。 新上来的流贼都往两边冲去,没有人留意这里。 高迎祥捡起长刀跳下木板,发现地上一个受伤的火铳兵,毫不犹豫的将刀尖朝开原兵心口刺入。 开原兵大张着口,感受着那冰寒的刀尖缓慢的破开皮肤和肌肉,往他的心脏一点点接近。 排密集的重箭忽然从身后射来,无差别覆盖向搏杀中的敌我双方,是老营精锐渡河过来了。 长枪兵和流贼被放倒一片,长枪兵稍稍退却,又换上火铳兵上来和流贼弓手对射。 就在长枪兵和火铳兵交替的瞬间,高迎祥躲过老营重箭射杀,滚落到旁边一个凹陷的泥坑里,头顶火铳齐响,他连忙用手摸向尸体,将人血涂在自己脸上,躺在那个死去的火铳兵旁边。 正文 第381章 血落(感谢盟主家里窝囊家外雄打赏支持!) 高迎祥蜷缩着身子,躲在土坑中,不让开原兵发现自己。 微风吹过,笼罩在前方的白烟渐渐散去,可以望见壕沟后面垒起了一道齐胸高的土墙。墙头插满密密麻麻的箭羽,估计有上万支轻箭覆盖此地,不知射死了几个狗官军。 高大哥惨死的画面在眼前浮现,高迎祥咬了咬牙,正要冲向土墙,墙头伸出一根根黑黢黢的棍子,高迎祥愣了一会儿,想起这是火铳铳管。 “一、二····” 从铳管数量上判断,土墙后面的火铳兵不过只有几百人。 这也难怪,狗官军刚刚自己打了一仗(张春叛乱),死了好多人,元气大伤,兵力必然不足,再说京师这么大,也不能把所有人都调来永定门,除非不想镇守其他城门了。 “驴毬子,几百人还不逃,狗皇帝给你们什么好处!你们这么给他拼命!” 背后响起刺耳的钹锣声,高迎祥知道那是老营总攻的号令。 一阵密集的箭雨从护城河南岸升起,无差别覆盖北岸阵地,刚才还在射击的火铳兵立即倒下一大片,还在和官军缠斗的流贼也被自己人的箭雨吞噬。 “立即攻城,后退者死!” 各营长家在后面拼命挥舞令旗,逼迫流賊死命攻城,冲到前面的流贼没了退路,只得疯狂朝长枪阵撞去。 不等冲到近前,他们纷纷踩中埋设在壕沟旁边的地雷炮,地雷炸响,那些倒霉的流贼被炸得七零八落。 一只断手从而天降,落到高迎祥旁边,高迎祥打了个寒战。 地雷炮没有挡住流贼进攻脚步,越来越多人渡过护城河,跳下木板,手脚并用朝壕沟爬来,好像壕沟后面藏着座金山。 确实藏着座金山,只要越过壕沟,冲过矮墙,就可以攀登城墙,获得万两白银。 几次打顺风仗的经验告诉高迎祥,冲到城下,官军便会丧失斗志,向闯军投降。 在偏关县是这样,在太原是这样,在宁武关还是这样。 这次闯王派给刘大将军七八万人马,大兵压境,何况城中还有闯军内应,破城问题应该不大。 高迎祥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不要上前冒险,等大队人马占据北岸再说。 他望见胸墙靠近中间的位置,还有条狭窄的通道,约莫能并排通过两人。 这条通道无疑是官军阵地的唯一缺口。 近卫第十二军的新兵沿着通道快速杀出,他们河边组成小三才阵,对着刚刚登岸的流贼发动猛攻。 冲在前面的流贼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来不及结阵,就被官军前排长枪兵扎了个对穿,流賊被驱赶回河边,后面的人被挤着落入冰冷刺骨的河里。 此时北岸流贼人数已超过五百人,这些人都是流贼中的炮灰,他们武器低劣,身上没有铠甲,作用只为吸引开原军火力,面对开原兵犀利进攻,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招架之力,很快就被鸳鸯阵消灭殆尽。 第三波登岸的是闯军精锐,主要为老营马兵和山西边军家丁。皆为凶悍之徒,披数层铠甲,手执利刃,刚跳上岸,便迎面冲向长枪阵,凭个人勇武杀出条血路。 两边距离拉近到二十步,开原军将五人的小三才阵转变成十三人大鸳鸯阵,长牌手顶在前面。 一阵密集的箭雨倾泻而来,砸在长牌上铮然有声,长牌后面燧发枪砰砰响起,将愤怒的铅弹射向对面敌人。 两边一轮远程输出后,各倒下几十人,流贼挥舞长斧长刀,一头撞进鸳鸯阵,顶着长牌手乱砍乱杀。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近卫第十二军军的把总们,顶在最前面,声嘶力竭的对战兵大喊,新兵们拼死抵抗,将突入鸳鸯阵中的流贼一一杀死,经过三轮搏杀,城外阵地只剩最后一条壕沟,五百新兵伤亡过半,被迫退回土墙,凭借土墙继续防守。 越来越多流贼渡过护城河,人数迅速逼近万人。 “好啊,老营上来了,把这些狗官军都砍死!” 高迎祥大叫一声,也跟着跳出了土坑,他径直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鸳鸯阵。 那鸳鸯阵的长枪手刚被一支重箭射死,失去长枪兵掩护,其余战兵只守不攻,被全部杀死只是时间问题。高迎祥将积攒已久的怒气全都撒在眼前一个刀盾手身上,他身材高大,长刀大开大合,每次劈砍都砍得那刀盾手连连后退。 高迎祥是流贼中的老匪,跟着闯王从延安县一直打到山西,身上自有一股老秦人的凶悍,对面那个身材矮小的刀盾兵被连砍数刀后,终于手臂发酸,支撑不住,长牌微微一松,露出破绽,被高迎祥直刺入内,一刀杀入小腹。 “杀死你这狗官军!杀!” 高迎祥发出野兽般的吼叫,不断将长刀捅入那刀盾兵腹中,直到一个长枪兵朝他杀来,高迎祥才一脚踹开那尸体,挥刀格挡刺来的枪头。 那长枪兵出枪凶悍,枪枪致命,高迎祥奋力格挡,身体连连后退,要看就要露出破绽时,对面胸墙后面忽然传来鸣金声。 所有开原兵都开始往后退走,对面那长枪兵狠狠瞪高迎祥一眼,持枪对着流贼,身子快速向后撤退。 高迎祥等长枪兵撤走,回头望去,只见黑压压的闯军已经从浮桥渡河过来,如潮水般席卷整个阵地,目测至少有两三万人。 官军成建制的抵抗已经被击碎,北岸上千名火铳兵、刀盾手、辅兵匆忙向城墙方向退却,最后两百多名长枪兵负责殿后,他们组成薄薄三层阵线,勉强挡住潮水般涌来的数万流贼,兀自死战不退。 “杀!” 程亮猛地刺出一枪,枪出如龙,迎面冲来的一个年轻流贼惨叫一声,捂住自己脖颈,鲜血从手指空隙汩汩流出,不等流贼咽气,便被蜂拥上前的流贼踩在脚底。 程亮收回枪头,稍稍蓄力,便再次刺出,顺手又带走一个流贼生命。 “程军长!!你咋还没走?” 训导官黄友伦举起装填好的燧发短铳,猛地扣动扳机,轰一声响,巨大的后坐力撞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十步之外,一个张弓搭箭的老贼被击中脑门,脑浆崩裂,倒在地上。 “咱是开原老人,护着中军大营,皇上的兵快死光了,咱不上,谁上?” 程亮气喘吁吁,奋力想要从拔出枪头,枪头却被骨头缝卡住拔不出来,他着急望向前方,抡起短斧奋力朝前扔出去,一个满脸横肉的流贼被飞斧劈中,消失在一群奔走的人影中。 “好,老伙计,咱哥俩今天一起守住这道沟,护住武定皇帝。” ~~~~~~ 城墙上火炮持续亢奋的嘶吼,炮弹如冰雹般倾泻在黑压压的人潮中,一发发炮弹在人群中犁出一道道血槽,滚烫的铁球将流贼躯体打得支离破碎,手脚五脏碎得到处都是,像是在重新组装制作人形玩偶。 不过实心弹的威力并不能震慑住疯狂进攻的流民。 上万流民开始渡河,他们声嘶力竭的大吼,发泄着内心仇恨,他们笑着哭着,面目狰狞。 千万张脸,最后模糊成直冲云霄的愤恨。 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流民,以前是安分守已耕田种地的农民。 他们是最狡猾最残忍的人,表面忠厚但最会说谎,不管什么,他们都会说谎! 一打仗就去杀残兵抢武器,朝廷有危难他们就聚众造反,他们最吝啬,最狡猾,懦弱,毒如蛇蝎,他们总是被阴谋家蛊惑、利用——在这个古老国度,从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到太平天国,有几场所谓的农民运动真正是为农民? 但是,是谁让农民变成这样子的? 是官府,是乡绅,是谦谦君子,他们都该去死! 为打仗而烧村,蹂躏田地,恣意劳役,凌辱妇女,敲骨吸髓! 农民要给地主打杂(巡护,兴修,杂忙),逢年过节给地主送礼(冬牲,年肉,芒扫),到了秋收地主却可以获得五成以上多则八成的收成。 地主暴力催租,轻则殴打,重则打死,甚至对欠租农民“破其因囊,剔外肾”。 他们的田地已经荒芜,他们的村庄早已残破,他们的亲人已经饿死,成了别人的食物。 最后,他们的生命,就像这小冰河气候,绝望而冷酷。 即便能活着逃回故乡,这些人也会被饿死,被吃掉。 跟随那个叫闯王的叛贼穿越大半个北中国,一路走到现在,支撑他们的,是兽性,是动物的本能。 现在,他们要将所有屈辱,加倍还给官府,还给取代大明的大齐,还给武定皇帝刘招孙。 “杀!杀官军,杀!杀光他们!” 挡在壕沟前面最后一排长枪兵被疯狂的流民淹没···· 胸墙传来一阵尖锐的竹哨,接着是近在咫尺的呼啸声,快要震破高迎祥耳膜,呛鼻的硝烟味呛的这个强壮的流賊差点流泪。 “驴毬子,啥子东西!” 高迎祥将脊背弓起,像一只刚刚睡醒的猫,长刀从他左手换到右边位置。 最后一面黑色虎头旗还在阵地上空烈烈飘扬。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地上遍布开原军尸体。 胸墙后面忽然升起百十支拖着长长尾焰的火箭,火箭发出的亮光照耀得高迎祥快要睁不开眼,他眯着眼望见火箭升至半空,接着俯冲而下,伴随轰轰的爆炸巨响,护城河两岸密集的流贼人群被火球笼罩。 “这又是啥子东西。” 高迎祥没来得及细想,抬头看时,一支火箭径直朝他头顶砸来,高迎祥知道这玩意厉害,连忙起身逃走,可是刚站起身,耳朵嗡一声,只觉热浪从背后袭来,像被人掀了一把,他又摔回到土坑里,下意识的用尸体盖在身上,周围灼热无比,天上掉下千万点火雨,四周响起流贼凄厉的嚎叫。一团团移动的火球惨叫着到处乱跑,一头扎进冰冷刺骨的护城河中,在冰与火中沉沦。 ~~~~~~ 当皇帝路过王恭厂火药库时,不知因为顾忌天启大爆炸,还是想到了一个人,他决定顺道视察一下火药库。 张嫣去世后,老康被杨国丈排挤出内阁,职位一降再降,最后成了王恭厂的监工,负责监督地雷炮生产。 这位开原的二把手现在没了品级,连雷匠头都可以对他指手画脚。 在地雷炮工坊车间,武定皇帝见到了阔别多日的康应乾。 康监工两鬓已经全白,瘦了一圈,刘招孙看见他,眼泪忍不住就掉下来。 两个月不见,老康竟老成这样了。 屏退左右,刘招孙指着门外大骂,说他岳父不该这般落井下石,武定皇帝当即下旨将康应乾召回身边,继续做他的监军。 康应乾呵呵一笑,没有鼓弄他的地雷炮,也没有领旨谢恩。 武定皇帝的大齐,正如桌面上的火药颗粒,已是四分五裂,成了一盘散沙。 永定门响起神火飞鸦凄厉的鸣叫,又有无数生命跟着火箭一起升入天空。 康应乾沉默不语。 刘招孙道:“今日来找你,算是告别,朕马上就要过去了。” 康应乾放下火药包,开口道: “陛下,今日之结局,自你当年在开原诛杀乱兵,庇佑商户起,便已注定,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成大事者,不可有仁慈之心。” “仁慈之心,你说是对你仁慈吗?” 武定皇帝似笑非笑。 他对康应乾已算手下留情,如果不是皇帝出手,老康早被杨镐一派整死。 康应乾冷冷一笑: “臣谢陛下不杀之恩,臣已是将死之人,死与不死,又有何异?陛下对那群泥腿子,太过仁慈。所以才有今日。” 刘招孙点头。 “陛下厚待流民,厚待百姓,没想最后落得这个结局,可知陛下死后,史官会如何记载你?” 武定皇帝笑说:“暴齐?第二个高欢?” 康应乾补刀:“大齐还比不上北齐,毕竟享国不到半年。” “哈哈哈,也算历史之最!” 刘招孙大笑。 “康监军言之有理。” “那么,陛下还有什么打算?想与流贼议和吗?臣可以去见李献忠。” 刘招孙笑声戛然而止,面若死灰。 “兵临城下,城破在即,有什么好谈的,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刘招孙说着,从脖颈上取下一块玉佩,递与康应乾。 “这是义父留给朕的信物,康监军若能逃出生天,将此物带回江西南昌府,还与义父坟前,给他老人家说,小十三的路,走完了。” 康应乾一把拉住皇帝,急道: “真要当项羽不成!广安门距离王恭厂最近,城外流賊兵力稀薄,突围胜算颇大,只要离开京师,收拢人马,再去辽东,大齐仍有可为。胜败乃兵家常事,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不怕再多一次!” 刘招孙沉默不语,最后道: “这一退,七年努力艰辛付之东流,再入关比登天还难,自萨尔浒以来,战事延绵不绝,北方生灵涂炭,一切都该结束了。能和妻儿心腹死在一起,已经知足,不必多说,朕当与将士们同生死!” 康应乾知道刘招孙性格,只得收下玉佩,不再多说。 武定皇帝推门出去,忽听背后道: “陛下可曾后悔?” 穿越者一脚迈出灯火,一脚停在幽冥,沉默良久: “两世为人,前生浑浑噩噩,为五斗米折腰,而今王图霸业,美人相随,轰轰烈烈走了一遭,便是最后魄散魂飞挫骨扬灰,也无怨无悔。” 说罢,他带着裴大虎转身离去。 康应乾等武定皇帝走后,一个人坐在桌前发呆,他望着脚下地板,望着地板上露出的一截火药引线,稀疏的胡须微微颤抖,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正文 第382章 大难临头 康应乾起身走向屋外,工坊门口把守的卫兵已经消失不见,街道上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奔跑的人影。 流贼开始攻城后,京师各衙门中的守卫便被派出协助战兵守城,王恭厂距离广安门不过半里路,火药库里的守卫甚至青壮工匠,都登上广安门城墙,煮粪汁撒石灰。 开原战兵不过四万,分摊下来镇守九门,兵力已是捉襟见肘,而且还要留下上万人马作为预备队,在城破后继续巷战,所以除了永定门,其他各门守军兵力严重不足,只得用各衙门卫兵、镇抚兵和城中壮丁补充。 好在流贼这两天的攻击重心都在永定门方向,对其他几座城门多是以佯攻为主,并没有全力攻打。 康应乾抄手垂头,快步走在广安门大街上,搁在往日,他每次出行都是前呼后拥,气派十足,然而失势以后,刘招孙原先配给老康的卫兵让杨镐给撤了,康应乾现在走到那里都是独来独往,开原上下对这个失势的老头也没什么提防,更别说派人来监视康应乾。 街道上熙熙攘攘,繁忙而不显凌乱,不时有扛着的火器的辅兵从康应乾身边跑过,康应乾低着头,身上穿着青灰色的工坊制服,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身形佝偻的老工匠。 “快!快!把火药搬上城去,贼人朝广安门来了!” “贼人要攻城了!” 四周响起镇抚兵军官阵阵嘶吼,他们一边大叫,一边指挥壮丁和辅兵将火器和火药搬上城头。 两个辅兵拖着门四磅步兵炮,快速朝广安门跑去,车轮辘辘而来,康应乾连忙闪到一边,另一个辅兵抱着铁球跟了上去。 三个辅兵一路跑到广安门城墙根下,等在那里的炮兵立即将步兵炮拆开,用吊篮将炮筒炮架分别吊上城头,城外隐隐传来海啸般的呐喊声,不知流贼这次派来多少人马攻城。 广安门周围,一些民房被流贼的神火飞鸦点燃,冒着缕缕青烟,一队辅兵带着百姓在救火,旁边的城墙上,炮兵开始给火炮装填弹药,上千支神火飞鸦已经全部竖起,如刀剑刺空,静静等待发射。 神火飞鸦前面,一队壮丁忙着劈柴烧火,他们在垛口后面燃起一堆堆大火,火上悬挂着十几口盛满粪汁的大铁锅,大铁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掺杂着石灰水的粪汁已经开始沸腾,寒风吹过,瓮城上下散发出及其古怪的恶臭味道。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蜷缩在广安门瓮城城门旁的沟渠里,神情呆滞的打量着这座陷入重围的孤城,对周围忙忙碌碌的士兵壮丁熟视无睹。 “小姑娘,你爹妈呢?” 近卫第十三军第一营训导官楚金声从袖中掏出块冰糖,递给那女孩,女孩一把夺过糖,大口大口舔舐起来。 她伸出脏兮兮的手,指着面前一间冒烟的房子。 “烧死了。” ~~~~ 康应乾贴着城墙走了半里地,从南北大街十字路口拐入丁字街民巷,巷子里行人很少,他往巷子里走了几十步,来到一户民宅面前,机警的注视四周,见周围没人,上前轻轻扣响了门扉。 ~~~~~~ 永定门北岸阵地。 神火飞鸦覆盖轰击后,挤成一团的流贼伤亡惨重,立即陷入一片混乱。 开原军将壕沟前的地雷炮引爆,上千颗地雷在半里的河岸上一起爆炸,在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北岸尘土飞扬,世界变成了橘黄色,四周硝烟弥漫,三步之内看不清人脸,已经冲到壕沟前的流贼被炸死炸伤无数。 退到胸墙后面的火铳兵趁机对流贼发动猛烈攻击,三轮齐射后,没头苍蝇似得两千多名流贼被打死打伤过半,一些没被击中的人也停止了进攻,陷入崩溃的边缘。 后面渡河而来的流贼即便再怎么疯狂,在硝烟散去,目睹地上花花绿绿的肠子内脏,血肉模糊的残肢剩体后,也终于清醒过来,终于想起自己是血肉之躯,他们不再盲目送死,一些人开始犹豫不前,聪明的一点的则立即掉头朝浮桥冲去,实在无路可走的流贼不得不沿着护城河往东边崇文门方向逃去。 前方阵地攻势顿时停止,冲到壕沟前的流贼或被地雷炮炸死,或被神火飞鸦烧死,几百个受伤流贼躺在阵前痛苦哀嚎,城头炮兵立即将火炮瞄向浮桥,开原野战炮与神机营火炮组成长短不一的火力网,守军炮火顿时提升了一个世纪。 在密集的炮火轰击下,已经搭好的浮桥一座接着一座被摧毁。 铁球砸在粗制滥造的浮桥上,木板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堵在浮桥上进退不得的楯车沿着断裂处,缓缓滑入河中,从楯车底下不断冒出穿着铁甲的老营精锐,他们绝望的挥舞双手,在不满铁蒺藜的河道中挣扎,最后被铠甲拖累,缓缓沉入河底。 而那些冲过护城河,以及无处可逃的楯车和云梯,失去退路,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冲。 城头火炮摧毁河面浮桥后,立即将炮口转向这些无路可逃的楯车,两百多幸存的流贼躲在楯车后面苟延残喘,最后十几辆楯车围在一起,组成个楯车城墙,流贼躲在里面扬起步弓,对着胸墙后面的火铳兵绝望的抛射。 楯车距离胸墙只有三十步不到,完全处于步弓射程,然而火铳兵有胸墙掩护,根本不在乎这些轻箭抛射。等到流贼将弓箭射完,城头再次升起一片火箭,如火雨般倾泻在这股残敌头上。 神火飞鸦携带着的猛火油很快将楯车顶部的蘸了水的牛毛毡烘干,将这些防火的攻城利器一一引燃,大火熊熊燃烧,一些悍勇的流贼冲出楯车,想要用衣服扑灭头顶上的大火,旋即被胸墙后面的火铳兵打成了筛子。 没有逃走的楯车和云梯很快被火光吞噬,连带着河面上残破不堪的浮桥,化作熊熊燃烧的火海,火光照亮护城河,在攻守双方几万士兵的注视下,最后都化作了灰烬。 武定皇帝在中军卫队簇拥下,全身披甲登上永定门城墙,隔着卫兵盾牌朝南边望去。 毒辣的火焰映着西天晚霞,在穿越者眼眸中汇成焦灼的神色。 “谢司长,咱们的火药,还有多少?管够吗?” 满头大汗的谢阳连忙挤出人群,来到武定皇帝面前。 “管够!管够!陛下,王恭厂、神机营、工坊存储火药超过八十万斤,照眼下这样打,可支撑大军两月使用。” 王二虎戚金抹了抹额头渗出的汗珠,两人都已精疲力竭,王二虎嗓子沙哑说不出话来,戚金朝皇帝行了军礼,疲惫的神态下难掩欣喜之色。 “陛下,流贼死伤至少三千人马,多为老贼,士气低落,段时间内无力再攻,京师有救了!” 刘招孙勉励戚金两句,举起望远镜望向南岸,流贼营地,帐篷不绝,暮色四合,营地之中升起无数炊烟,皇帝清楚的看见,几个流贼偷偷摸摸来到河边,趁着夜色,偷偷将一具战死的老营兵尸体从水里拖起来,就地大卸八块,丢进一口大锅,在底下烧起了柴火。 武定皇帝放下望远镜,对着身边几位幸存的心腹,神色平静道: “这次我们的敌人,不是人,而是野兽。人与兽,只有一个能活,明天会有更猛烈的战斗。” 幸存的文官武将们没有别的选择,只得跟着他们的武定皇帝一起,继续和流贼不死不休打下去,直到分出胜负。 按照流贼的习惯,今天损失了这么多人马,攻下城池,不止是刘招孙,其他将官,大概率上也会被丢进大锅。 众人各自散去,只有章东裴大虎还留在皇帝身边,两人互看一眼,家丁头子凑到皇帝身边,低声道: “陛下,康应乾怕是要投靠刘贼,咱们的人看到他和流贼细作联系·····” 刘招孙笑着摇摇头,挥手打断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不了的事,由他去吧。” “好歹和他在一起这么久,希望到最后,老康能体面一点。” 章东忍不住道:“陛下,属下监视此人已久,康应乾可不是个体面人。” 武定皇帝满脸疲惫望向章东,他没想到,最后时刻,自己最新任的人,还是会背叛自己。 “朕要集中精力对付流贼,以后别再用这些杂事打扰朕,先不要动手,继续监视,若他真的不体面,你就帮他体面。” 正文 第383章 一个也不能少 出乎武定皇帝预料,入夜后流贼没有渡河夜袭,而是紧闭营门,坚守不出。 正所谓敌退我进,既然流贼不打了,开原军便要打。 王二虎与几位营官连夜组织人手,夜半时分,刀盾兵掩护炮兵从永定门城墙夜缒而出,向南岸流贼发动炮击。 夜袭炮兵在夜幕掩护下一直潜行至护城河河边,距离流贼大营不过两里路程时,他们将带来的神火飞鸦全部铺开,按照事先标注好的目标,每隔半个时辰,发出一波火箭,力图给流贼造成最大恐慌。 成百上千支火箭如火凤凰划过漆黑夜空,在熟睡的流贼头顶上爆炸燃烧,一顶顶简陋破旧的帐篷顿时化作火海,无数人从梦中醒来,光着身子在火海中四处乱跑,发出野兽般的凄厉嚎叫。 刘宗敏麾下这些流贼身份五花八门,有边军降兵,有河南响马,更多的是从没上过战场从没见过血的流民。 帐篷被点燃后,这些人像没头苍蝇似得到处乱跑,加剧了混乱形势,直到呼啸而下的神火飞鸦将漆黑的河岸照亮成白昼,各营掌家才想起组织人手救火。 火光之中,流贼人影晃动。厮养们拎着水桶慌忙跑到河边拎水,他们很快遭到开原火铳兵密集射击,在丢下一大片尸体后,流贼派出弓手站在南岸河边,用轻箭与开原军隔河对射。 永定门前的护城河上箭石横飞,跨越三十步宽的窄窄河道,火铳兵的铅子儿和流贼的箭支双方奔赴却又失之交臂,如同伏波娃信仰的爱情,充满悲剧气息。 我渴望能见你一面,但请你记得,我不会开口见你。这不是因为我骄傲,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毫无骄傲可言,而是因为,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我们见面才有意义(伏波娃) ~~~~~~~ 一支支火箭飞过河面上空,在令人不安的啸叫声中,映亮河面漂浮着的流贼尸体。 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折腾了大半夜,从子时一直对射到辰时,期间流贼将佛朗机炮推上土坡(白天火炮在土坡难以立足),对着永定门城头一阵乱轰,勉强压制住官军炮火。 等天色微明,这场莫名其妙的夜战终于结束,此战过后,流贼又损失上千人马,南岸燃烧的帐篷还在冒着缕缕青烟,远远飘来人肉烤灸的恶臭味,岸边一些流贼瘫坐在地,茫然无措望向永定门城墙。 辰时初刻,疲惫不堪的王二虎让各营统计伤亡,己方伤亡不过区区两百人,大部分都是被流贼抛射轻箭所伤,没什么大大碍。他心情愉悦,派人将战果汇报给武定皇帝。 一路东进、攻无不克的流贼,在永定门前栽了大跟头,进攻被迫停止,所幸城内守军也无心反击。 永定门战事陷入僵持。 刘宗敏大怒,斩杀了两名老营将官,下令大军转攻广安门。 ~~~~ 广安门护城河前,仍旧是开原军惯用的壕沟胸墙阵地,几门野战炮隐蔽在阵地后面。 守军横七竖八躺在壕沟里,鼾声如雷,每隔一段都有一名镇抚兵负责放哨。 城中还能抽调的人手,都在这里了。 朱河接管这处阵地后,听说很多人已经两天没睡觉——流贼不断对广安门进行试探性进攻,守城战兵兵力不足,根本得不到休整——于是便让战兵们就地休息。 训导官楚金声大声反对说:“开原军律,战兵临战必须保持清醒!朱营官,你这样做是要被杀头的!” 楚金声和朱河一样,都是从永定门临时抽调过来,协助固守广安门,因为流贼主力已经朝这边转移了。 “武定皇帝说过,不会休息的士兵当不了好将军,打不赢这场仗,所有人都要杀头,打赢了,你砍我一个!” 楚金声不再说话。 壕沟中的战兵眼皮浮肿,蓬头垢面,乌漆嘛黑,眼眶深陷进去,个个半人半鬼。 虽说不会休息的战兵不能当将军,可是朱河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他随手拿着根大葱,困了就扇自己一耳光,然后咬两口,刺鼻的辣味,呛的他睡意全无。 “朱营官,咱们的援兵呢?” 朱河嚼了口葱,像吸了口大麻似得打了个哆嗦,指向壕沟中鼾声大作的战兵: “这里啊。” 训导官瞪大眼睛,重复问道:“就这些?” 朱河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上前拍拍楚金声肩膀,对训导官笑道: “老金,知足吧,咱们有战兵,有镇抚兵,还有壮丁,你知道崇文门那边,兵都死光了,现在是镇抚兵在前面顶,也就是半天的事儿,咱们比老赵他们强多了,这不是还有,一,二····” 朱河边说边开始清点壕沟中睡着的人,数到两百五十七时,困意如炮弹击中这个倔强好战的开原将官。 他打了个盹儿,然后又清醒过来,见训导官还站在面前,一点也不尴尬,问道: “老金,刚才数到哪里了?” 金楚声冷冷道:“别数了。” “啊?” “流贼上来了。” ~~~~~ 流贼前锋争先恐后开始渡河,先锋都是炮灰的存在,他们的作用仍旧是消耗守军炮子儿。 黑压压的流民划着木板,争先恐后的朝广安门城下涌来。 和永定门相比,广安门城头的火炮显得稀落很多,炮手也像没头苍蝇似得四处乱撞——很多人都是从神机营临时抽调来的。而前明神机营,早已烂到不能再烂,如果不是开原炮兵实在没人,他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分配给广安门的两百支神火飞鸦,朱河准备用它们对付流贼精锐,也就是老营马兵。 城头火炮第一轮射击后,当场打死炸死一百多人,其中三人是城墙上的守军——一名神机营炮手将火药填充太多造成炸膛。 河道原本就不宽,从神机营调派来的炮手,水准实在堪忧,五十门弗朗机炮红夷大炮轰轰烈烈打了三轮,大多数炮弹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打中城下的开原兵。 大部分流贼,都有惊无险的渡过了河,约莫有一百多个倒霉蛋,直接被火炮击中,尸骨无存。 “妈的,什么玩意!” 朱河气得将大葱扔在地上,用脚踩了两下,忽然想起了王从之和韩真义,幸好两位炮兵主官还在陕西,若是让他们看见眼下这幕,估计要被活活气死。 “传令下去!流贼靠近胸墙,火铳兵先不要动,只许弓手射箭!” 朱河的策略很简单,隐瞒己方实力,给流贼造成广安门火器不足的假象,吸引大股敌军过河,然后再用火箭洗地,火铳兵上前追击,争取给流贼最大的杀伤。 流贼前锋越来越近,除了几声被踩响的地雷炮和准头相差几十步的炮弹,开原军再无任何反击。 楚金声焦急望向胸墙后面的瞭望台,想要知道流賊确切兵力。 终于,隐藏在瞭望塔上的弓手发现了敌人。 从塔上探出个脑袋和手臂,对着楚金声打手势。 这个时代,旗语和手势是战场上最有效的通讯工具,没有之一。 朱河见是孙小七,这个年轻弓手三年前在开原靶场上连续三箭射中靶心。 老朱干裂的嘴角难得挤出了一丝笑容。 “一千多厮养,两百多老营,还有,” 楚金声在旁快速翻译,朱河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像老虎一样望向对岸。 “还有盾车,他们的武器是长刀,步弓,没有炮。” 孙小七打完手势,立即把脑袋缩回去。 “弓手扛不住!还得火铳兵上!” 训导官忧心忡忡。 “再等等,不急。” 朱河站起身,对着刚刚酣睡醒来的战兵,大声命令道: “老子万历四十七年,就开始跟着皇帝打仗,七年多从萨尔浒杀到浑河,没怕过谁!老子刚才派人招降李献忠,劝他降了,他狗日的不肯降,还派人来送死。咱近卫十一军的兄弟,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英雄,都是好汉!你们的父母兄弟,都在看着你们,今日,要么杀光流賊,要么被流賊杀光!不怕告诉你们,你们死了,武定皇帝会死,你们的家人也会死!这群禽兽连人肉都吃,还没什么他们做不出来的!” “路是大家闯出来的,你们身上都搭着好几条命,死去的兄弟在天上看着!等着你们多杀贼,所以你们不能轻易死,每人!” 朱河嗓音嘶哑,振聋发聩。 “都给老子听清楚了,别的城门老子管不了,广安门的战兵,每个人,必须杀死十个流贼!杀满十个才能死!少一个都不行!” “都听到没有!” 近卫第十一军第一营、第二营八百战兵齐声呐喊: “听到了!” 朱河将战兵情绪调动起来,回头望向训导官楚金声,满脸堆笑道: “老金,咱是个老大粗,口才不好,说的不好,你这边还有啥要给兄弟们说的?” 说着他将喇叭递给楚金声。 训导官无语。 朱河见嘿嘿一笑,大手一挥,令旗指向蜂拥上前的流贼: “每人带走十个,送他们上路!” ~~~~~ “嗖!” 一支重箭从高台射出,急若闪电,冲在最前面的厮养身体一震,胸口被箭射中。 重箭势大力沉,直接将流賊胸口,箭镞从后背穿透而出。 厮养不可思议的望着射入身体的箭头,双手在空中绵软无力乱抓,堪堪倒在地上。 三十步外,孙小七攥紧那张兀自颤抖不已的短梢弓,嘴角浮现出淡淡笑意。 正文 第384章 老兽 康应乾离了丁字街,乘着漫天月色,踽踽独行,月光照在他灰白的发髻上,在青石板街道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背影,孤独而冷清。 老康对四周城墙上正在发生的激烈战事置若罔闻,直到走到西城,他才停下脚步,这里是官员们聚居的区域,也是康应乾的家。 在一座偏僻破旧的宅子前站定,偷偷打量一眼四周,月色朦胧,抬头望见正门斜斜挂着的“康”字牌匾,康字影影绰绰,两边挂着的灯笼早已熄灭。 伸出枯枝般的老手,砰砰敲响院门。 等了许久,院门终于吱呀声响,里面闪开条缝,露出个妖艳妇人的脸,朝外面上下打量一番,诧异问道: “怎的回的这么早?” “衙门今日无事。” 他语气低沉,顺手推开院门,妇人没再和他说话,径直往楼上去了。 康应乾跟着妇人后面,走过破败不堪的院落,进了屋,没有上楼,堂屋比外面更显狼藉,四角没什么家具,摆着几张旧桌椅,神龛下还残留着昨日摔碎的茶杯瓷片儿。 妇人约莫三十多岁光景,此时阴沉着脸,像一尊求子观音神像,撩开马面裙,一屁股坐在神龛旁边,大口大口咀嚼泡饭。 康应乾一言不发的将工坊制服脱掉,去里屋换了件粗布麻衣的常服。 捡了个粗瓷杯,倒了水,举着杯子呆呆望向四周。 屋子里只剩下几张桌椅和光秃秃,好像少了点什么。 康应乾嘴巴吧唧吧唧,神态疲惫,竟然打起瞌睡。 醒来时,不知是什么时辰,朦朦胧胧想起武定皇帝托付给他的玉佩还在制服里,便起身回屋去拿。 他吃力的从椅子上站起,全身骨头缝都在咔咔作响,跨过门槛时差点摔倒在地。 迎头撞见个松松软软的东西,抬头看时,小妾一手将玉佩攥在手心。 “绪儿在辽东冻死你都不管,手里有钱不肯使!这是什么?” 康应乾脸上挤出笑道:“夫人,低声,上楼说去。” “老娘可不像大妇那般傻,病了无钱医治,活活给拖死,说,你还藏了多少银子!绪儿在辽东可用的上!” 两个月前,康应乾遭六部十多名官员联名举报,以通敌、贪污渎职等罪下狱,依律当斩。 武定皇帝决定网开一面,放康应乾一马,毕竟是多年的老部下,然而杨镐一排死活不肯,发起更多官员弹劾康应乾,还把矛头指向了乔一琦。最后在各方博弈下,判康赢钱抄家充军,康佳几十万家产抄没一空,家中男丁十五岁以上者,皆被发配辽东守边。金虞姬杨青儿乔一琦等人力保之下,老康得以免死,也不用发配库页岛。 康应乾正室程氏惊吓忧虑而死,独子康光绪被充军宁古塔,至今生死未知。 康光绪是侧室张夫人之子。 康应乾听了张夫人说这几句,心里自有五分不自在,得上楼去。 这是间六椽楼屋。前半间安一副春台,桌凳;后半间铺着卧房,贴里安一张三面棱花的床,两边都是栏干,上挂着一顶红罗幔帐;侧首放个衣架,搭着手巾;这边放着个洗手盆;一张金漆桌子上,放一个锡灯台;边厢两个杌子;正面壁上挂一幅仕女;对床排着四把一字交椅。 正文 第385章 康应乾杀妻 张氏见康应乾如此,勃然大怒道: “老娘当年少不经事,被你这狗东西从怡红院(扬州第一青楼)三百两银子骗来,说是给生了儿子便扶正。这十年来,老娘含辛茹苦,把绪儿拉扯大,万历四十七年,你把家里银子败光,贿赂上官,跑去辽东当什么劳什子狗屁监军,结果银子都被刘招孙借走,你又说什么在辽东做了大官,让老娘和绪儿从衢州过来投奔·······本指望能跟你富贵荣华,没想好日子才过两年,你这挨千刀的,便又不安分,竟敢得罪当朝国丈,连累咱们一家人家破人亡,我娘家人也跟着你倒霉,老娘现在吃穿用度和叫花子一般,惹人嘲笑!儿子现在还在辽东受罪,你这狗东西不知悔改,还去外面拈花惹草!” “三娘低声,低声,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康应乾连连告饶,张三娘冷哼一声,旁若无人的康应乾面前脱下上截袄儿,解了下面裙子,袒开胸前,脱下截衬衣,一屁股坐在床前。 灯火明亮,照见床头栏杆子上拖下条招文袋。 康应乾眼明手快,伸手便要上去夺,却被张氏先人一步拿到手里。 “给我!” “拿银子来!” 康应乾大怒,上前便要抢夺招文袋,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头,不及三十岁的妇人,被张氏一把推开,一个趔趄,瘫坐在地。 “你又要把钱给哪个野娘们?!王巡抚(王化贞)卖给你哪个死丫鬟,往日花了咱多少银子,现在康家失势,她死到哪里了,还有春梅·····” 康应乾从地上爬起,扶着床头,低声道:“我没银子,你若非要,宽限几日。” 张三娘一把扯开招文袋,从袋子里掏出封书信,怒道: “好啊,事到临头,你还要嘴硬,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康应乾,今日你也撞在我手里!你偷偷和闯逆流贼通同往来,刘宗敏还送一万两银子与你!还说没银子!还想哄骗老娘!” “快把银钱拿出,我自远走高飞,去辽东给绪儿赎身,天天见你这老不死的烦闷!” 康应乾急急道:“哪有银子,只是和他们接了个头,流贼一文钱还没给我,你也知道,家产都让杨镐那厮敲去了,再说京城被围,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流贼,你一个妇道人家,能去哪里?” 张氏冷笑一声,攥住那玉佩,冷笑道: “罢了,老娘不和你嚼舌头,老娘这就出去告发,去兵马司,去蓑衣卫告发你!” 张氏低头看那玉佩一眼,笑道:“这劳什子是个值钱东西,否则你也不会藏这么深,老娘先收了。” 康应乾怒道:“还与我!” 张三娘柳眉踢竖,星眼圆睁,说道:“老娘拿了便不还你!这些年辛苦跟你,你也该陪些银子!再说你暗通流贼,还缺这些银子,老娘拿住你把柄,你逃不了!” 康应乾道:“不要叫!邻舍听得,不是耍处!” 张氏道:“你怕外人听得,你莫做不得!这封书,老娘牢牢地收着!若要饶你时,只依我三件事便罢!”康应乾道:“休说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张氏道:“只怕依不得。” 康应乾道:“当行即行。敢问那三件事?” 张氏道:“第一件,你可从今日便将原典我的文书来还我,再写一纸任从我改嫁老王,并不敢再来争执的文书。” “老王是哪个?” 张三娘神色自若道:“隔壁清河商会掌柜,前年你在朝鲜打仗,便和他好上了。” 康应乾原以为这张氏贪财只为援救儿子康光绪,不想竟撤出这段风流冤案,他心中火起,思前想后,却是一咬牙,怒道: “这个依得。” 张氏继续道:“第二件,我头上带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委一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 康应乾道:“这件也依得。” 张氏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 康应乾道:“我已两件都依你,缘何这件依不得?” 张氏道:“有那流贼头目刘宗敏送与你的一万两银子快把来与我,我便饶你这一场‘天字第一号’官司,还你这招文袋里的款状!” 康应乾道:“那两件倒都依得。这一万两银子却是没有,你容我几日筹备····” 张氏道:“康应乾,你是什么德行,别人不知,老娘还不知,不见兔子不撒鹰,说的就是你这号人物,他不给你银子,你肯冒着杀头的大罪做内应,你待瞒谁?便把这一万两银子与我!” 康应乾欲哭无泪:“你也知道,我是个老实人,不会说慌。你若不相信,限我三日,我将家私变卖,再找旧部筹借,好歹给你筹五千两,你还了我书信!” 张氏冷笑道:“康应乾,你到今日这般田地,还想捉弄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康应乾道:“没有银子。” 那妇人道:“那便镇抚司见!” 康应乾道:“你真个不还?” 张氏道:“不还!再饶你一百个不还!!” 说罢她忽然掀起被子,对着窗户大叫道:“康监军通贼啦!” 康应乾挣扎上前撕扯,两手只紧紧地抱在胸前。那张氏那里肯放吗,康应乾发起狠来,舍命的夺,张氏死也不放。康应乾拔出钲带上戴着的刺刀。 “康应乾杀人!” 康应乾又急又气,不想自己算计一生,最后竟落得这部田地,一肚皮气正没出处,张氏却叫第二声时,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 康应乾怕她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连忙取过招文袋,抽出那封书来,便就残灯下烧了,见桌上有酒有肉,连吃了几盅酒,在死尸上割下一片衣襟,蘸上鲜血,在粉墙上写下及个大字: “杀人者中军卫队章东也。” 又在仕女图上写了几处,这才换了身干净战兵军服,匆匆忙忙下楼,将沾了血的常服扔到街角燃起的篝火中,径直往广安门方向去了。 街面上人影晃动,战兵们正成群结队往各处城门增援,街道四处都是轰鸣的炮声,神火飞鸦拖着长长的尾焰划过夜空,映出城墙上开原守军与登城流贼激烈格杀的身影。 康应乾贴着城墙根往前走,不时有黑影惨叫着从城头跌落,像沙袋似得砸在周围不远,光线昏暗,看不清是开原军还是流贼。 他混在一群新兵中间继续往前走,沿途盘查细作的镇抚兵注意力都被城头激战吸引,一些镇抚兵已经开始穿戴铠甲,准备登城援救。 没有人发现这个身材瘦削的老头。 行了半里多路,他轻松甩掉那群乱糟糟的新兵,回到了白天来过的丁字街那家民户前。 砰砰 一个商人模样的人闪开条门缝,探出脑袋充满警惕的朝四周张望,见后面没有人跟上来,才迅速将康应乾让了进去,不动声响的合上了门。 这是座比康家更破败的小院,厢房里黑黢黢的,看不出有人活动痕迹。 康应乾前脚走进院门,昏沉的光线中立即闪出几个黑影,前后左右簇拥上来,几人将康应乾围在中心。一个黑影在康应乾身上摸了一番,确定老头没有携带兵器,朝厢房那边打了个口哨。 一点昏暗的烛火在康应乾面前燃起。 “走,带你见见权将军!东西带来了没?” 康应乾连忙回道:“带来了,晚上便可以动手。” ~~~~~~ 大唐皇帝李献忠左边眼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一种想要撕碎眼前所有的冲动充斥闯王心头。 他猛地抓住案头玉玺,重重砸在砚台上,一副上好的洮河砚被玉玺砸成两截,流出墨黑色的液体。 “你再说一遍,刘宗敏死了多少人?” 站在皇帝面前的哨马刚从广安门奔回,从京师城下到唐军中军大帐,不过区区三十里路程,他一路快马加鞭,片刻便赶到帐前,听说皇帝陛下旧伤发作疼痛难忍,在帐外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被权将军李岩带入。 李献忠在宁武关之战中被秦遇吉冷箭射中左眼。 当时玄宝皇帝勒马上前,走到宁武关下,大声向宁武关守军劝降,用以山西镇总兵左良玉、大同镇总兵姜瓖为例。 “投降之后,可封你为平辽侯,替朕杀往辽东,扫穴犁庭,灭了刘招孙!” 回应李献忠的是宁武关的大箭。 一支毒箭破空而出,如流星般砸向闯军大纛,大纛之下的李献忠躲闪不及,被毒箭射中,差点变成独眼,好在天佑大唐,那支箭只是擦着眼眶,飞了出去。 如今箭伤刚刚痊愈,不过遇寒冷天气还会痛。 玄宝皇帝坐在温暖如春的营帐中,倒不并觉得寒冷,只是当听到刘宗敏损失数千老营,赔了不少家底,皇帝勃然大怒,箭伤崩裂,这次疼痛难忍。 “陛下,刘将军麾下老营损失两千,士卒伤亡过万,楯车云梯让官军烧毁大半,永定门前尸体堆起一丈多高,护城河都让死人填满了·····” 李献忠一脚踹翻这名哨马,指着京城方向,大声骂道: “刘宗敏他这个憨子!老子说过,喒(咱)老子呌(叫)他不要轻敌,不要小瞧刘招孙,他强要往永定门去,如今果然折了许多兵马。驴毬子,入他妈的毞!” 这样粗俗的辱骂简直不堪入耳,很难想象是从唐太宗李世民唐玄宗李隆基的子孙口中说出。 贞宝这个年号,其实就是取自贞观天宝各一个字,寓意李献忠的功绩会超过他的两位祖宗。 没想到竟在北京城下碰了个大钉子。 马金星使了个眼色,示意哨马先退下,哨马一瘸一拐退出大帐,马金星环顾四周,见元献策他们几个都不说话,只得硬着头皮道: “陛下不必动怒,胜败乃兵家常事,再说老营精锐两万人马,如今损失不过才三千,不足以伤1根本,木系还是要让刘将军继续攻城,不可给官军喘息之机。” 李献忠瞪大学士一眼,见马金星还有讲大道理,怒气冲冲道: “你们懂个锤子,咱们人马几十万人,京师周围粮食都让咱们抢光了,底下这些人,都是些只会打顺风仗的降军,他们都等着看戏呢,若是再不胜,不用刘招孙打咱们,咱们自己就散了,话别说南边那个什么弘光皇帝,在后面虎视眈眈。” 贞宝皇帝大手一挥,大声道:“告诉各营,再抽调三千老营,各营拼凑五万士卒,继续攻打永定门,明日再攻不下,刘宗敏就不用回来了。” 说起弘光皇帝,李献忠忽然想起什么,对旁边站着的元献策道: “他们的使者呢?” 元献策名义上虽然是闯军军师,其实他的主业和柯真恶一样,都是给人算命,在军事决策上,实在是能力有限,所以每次遇到这样的高层议事,这位滥竽充数的骗子都会保持清晰心惊胆战,生怕说错一句户。 “回陛下,伪帝弘光的使者,昨日便抵达大营了,一直在等陛下召见,” “让他们进来吧。” 正文 第386章 联寇灭虏 旧吴宫重开馆娃, 新扬州初教瘦马, 淮阳鼓昆山弦索, 无锡口姑苏娇娃。 一件件闹春风,吹暖响, 斗晴烟,飘冷袖, 宫女如麻, 红楼翠殿, 景美天涯, 都奉俺无愁天子, 语笑喧哗。(注释1) 大齐武定元年、大唐贞宝元年,大明弘光元年,二三月间,京师(南京)。 宫殿楼台遮蔽了北国的刀光剑影,京城中的骄奢掩饰住了前方将士的艰难困苦。 继位不到两月的弘光皇帝朱常灜,如同这个时代大多数藩王一样,在经历数十年极度压抑之后,有朝一日忽然登基御极,自然想要让身心欲望都得到最大释放。 所以当北虏(弘光君臣对刘招孙等人的称呼)在北京城与张春、李献忠鏖战时,弘光皇帝仍在关心自己御花园的魅力,关心宫内戏台班子的戏装精致。 当然,皇帝也不忘在后宫中和他新近册立的十多位江南美人们缠绵悱恻鏖战不休。 弘光元年的春天,刘宗周(时任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讨逆大都督)所在的扬州大营,吸引了江南士绅中最狂热的忠义之士。他们从江南各地,尤其从淮河流域来到刘宗周营中充当幕僚,渴望为朝廷效力,诛灭北虏。 刘宗周从南京离开时,带走了他在对抗海盗(郑芝龙)期间招募训练的精兵强将,如张一宠、李彪、周自新、史可法、孟振邦等年轻人。 抵达扬州后,刘宗周未及上奏弘光皇帝,便宣布成了一个特殊机构——礼贤馆,并下令招纳四方学士,让这些南方精英们以幕僚身份为自己出谋划策。 当弘光皇帝还在南京纸醉金迷寻欢作乐时,刘都督却已秣马厉兵,位于扬州大营的幕僚们,建议刘大都督开始考虑与陕西流贼李献忠部结盟,以共同对付大齐残部及仍控制着的山东河南大部分地区其他“北虏”。 南明君臣创造出的这种堪称“天才”式的政治军事联盟策略,后世史学家称之为“联寇平虏”,当然,更官方的称呼是“四月逆流”。 无论该军事策略被后世史学家如何定义,在弘光元年的春天,该倡议一经提出,便立即得到朝野上下广泛支持和拥护。 南明君臣拥护联寇平虏之策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首先,无论是刘宗周还是弘光皇帝本人,都觉得利用流贼力量去消灭主要敌人开原军,是老成谋国之举。其次,毫无疑问,弑君篡国,杀害先皇、先先皇的北虏,显然要比刚刚入关(潼关)的流贼更加危险,也更加可恶。最后,君父之仇不可不报,而杀害君父的,正是刘招孙这个乱臣贼子。 南方的东林党人更是以唐朝平定黄巢为题目著书立论,以证明联寇灭虏之策的正确性。 唐朝平定黄巢之乱,不是只靠郭子仪、李光弼,而是借用李克用的沙陀兵,招降像朱温这类义军叛徒,最后才有中兴之望。 那么,我朝是否也可暂时利用李献忠张自成这些流贼——李献忠多次表达忠君爱国之意——让他们与开原军相互消耗,等两败俱伤时,朝廷再收渔翁之利。 不得不说,南明朝廷效率极高,二月底刚得到京师变故的消息,三月二日,刘宗周便派出了和谈的第一波使者。 镇江参将何涛护送两名御史秘密北上,联络李献忠,并以弘光帝的名义册封其为秦国公。 与此同时,南京朝廷终于得知唐军将刘招孙彻底围死在北京,并已开始发动猛攻,北京城随时可能被攻克。 南明朝廷大惊。 弘光元年三月十二日,南京方敏收到了马金星亲自操刀攥写的那篇《为天下百姓伐齐书》。 在弘光朝廷一众饱学之士们看来,檄文笔法晦涩,文意颇为含糊,第一部分写了唐军出兵北直隶的理由,写唐军希望铲除暴齐,拯救天下。 考虑到北方官员士绅都“怀忠义之心”以迎唐军,并且现在已经主动投靠大唐,成为新朝治下的良民,这一点都证明了唐朝的善意。李献忠在檄文中表示: 所有与唐朝合作的人,都会被加官进爵,对支持南明的江南百姓,唐朝也将一视同仁,加以保护。 “其有不忘明室,辅立贤藩,勠力同心,共保江左者,理亦宜然。予不汝禁,但当通好讲和,不负本朝。彼怀继绝之恩,以敦睦邻之谊。”(注释2) 马金星檄文中的这一部分,以“两立”作为诱饵,为南明小朝廷的君臣们描绘了一副南北和平共处互不侵犯的美好画卷。 这篇檄文仿佛一剂强心针,彻底打消了刘宗周等人对流贼的最后顾虑。 于是,和谈正式被提上日程,参将何涛出使后不久,弘光皇帝便派出第二波使者。 通北使臣夏之令再次出发,他原是户科给事中,现任南京巡抚。 恰逢其母在天津去世,夏之令作为山东人,想回北方安排母亲葬礼。因此,他请求率使团出使前往北京。 本次出使,一则为殉国的天启皇帝督办祭品及安排葬礼,二则是说服闯王李献忠与南明结盟。 为表示诚意,南明将割让更多已被唐军控制的西北土地(陕西甘肃),而且保证,以后每年向闯王缴纳三十万两白银,以此换取唐军撤回关西(潼关)。 当然,此次议和的前提是灭掉暴齐,歼灭开原军,将北虏逐出山海关。 换句话说,无论如何,刘招孙都必须死。 弘光元年这次出使声势浩大,除夏之令作为正使外,还有两名副使,太仆寺少卿马邵和左都督陈洪范等人。 此外,随行还有十名官员,二十随从,骑兵五十,马夫两百,卫兵三千,并携带有大量礼品和金银绸缎。 ~~~~ 京师西郊唐军大营。 贞宝皇帝李献忠刚听完刘宗敏永定门之战惨败情形,心中兀自烦闷,他揉了揉剧痛的左眼,不耐烦瞟了眼站在面前的几位“弘光皇帝的使者”,当听到说对方要册封他为“蓟州公”时,大唐皇帝像被人当着众手下抽了一记耳光,他暗暗攥紧拳头,没有立即出手。 夏之令初到北京,对周边形势一概不知,便跑来面见李献忠。 旁边陪着的镇江参将何涛比他先到几日,昨天亲眼目睹过老营攻打永定门的情形,他不停朝这个迂腐的文官使眼色。 夏之令兀自不觉,继续滔滔不绝说完弘光皇帝给李献忠开出来的价码,最后对李献忠洋洋得意道: “不知闯王意下如何?吾皇听闻闯王骁勇无双,早有招纳之心……” “甚?三十万两?打发叫花子哩?!他是皇帝,咱老子也是皇帝,老子不要他册封!咱老子想拿银子自己拿!” 马金星见夏之令等人兀自站着不跪,跟着大怒道: “大胆!见了贞宝皇帝,还不跪下!跪!” 夏之令带着两位使者极不情愿的跪下,向贞宝皇帝行了三叩九拜大礼。 李献忠上前一脚踹翻夏之令,指着几位南明使者骂道: “金银珠宝都留下,三千士兵也留下,明天跟刘宗敏去永定门攻城,你们几个,给老子滚回去,让那个什么光皇帝洗净脖子等着,等咱老子灭了刘招孙,便去砍你们狗头!” 注: 1、孔尚任:《桃花扇》,第13页 2、谈迁:《国榷》,第6118页,又见顾诚:《论清初社会矛盾》,第141页。 正文 第387章 爆炸 贞宝元年(1626年)五月,京城大爆炸悲剧发生的前夜。 大唐皇帝李献忠在西郊接见了夏之令一行,双方话不投机,夏之令被皇帝痛斥一番,并受到威胁,李献忠声称要阉了这群狗官。 不过次日也就是五月六日,皇帝就改变了对南明使者的态度,据说这种改变是因为文官对皇帝的劝说起到了作用。马金星邀请使者留在京师,在唐国为官,给贞宝皇帝效命。 当夏之令意识到南北和谈已成泡影时他婉言谢绝了唐国大学士的邀请。 出于对这位不辱君命的南明使臣的敬意,贞宝皇帝派兵护送使团出城,允诺使团返回南京。 夏之令是万历四十二年的进士,万历四十七年担任南直隶御史,刘招孙罢黜御史,废除言官,夏之令一怒之下便投奔弘光皇帝。朱常灜以国士待之,夏御史身受国恩,眼见这次通北之行无果,自然不愿空手而归。 临行前夜,正使不惜重金,犒赏卫兵,安排一名明军弓手秘密潜入永定门城墙,用步弓将弘光皇帝手书的书信射入瓮城。 书信开篇,南明朝廷向伪齐阐明了他们对待北虏的态度。总结了武定皇帝犯下的十项大罪,从弑君杀父到与民争利(指辽东商会在江南的扩张),条条罪行都是罄竹难书,罪恶滔天。 朱常瀛(其实是刘宗周)警告说,刘贼现在已经四面楚歌步入绝境,伪齐在山东、河南两地设置的官吏衙署,应当立即向朝廷投降——目前两地残余的开原军仍在顽抗——所以弘光皇帝建议刘招孙下令,让这些残兵向南明军队投降,不要再负隅顽抗。 若能迷途知返,协助明军收复河南山东,弘光皇帝或可出兵保住刘招孙性命。 当然,至于如何能在数十万流贼围攻中救出武定皇帝,保住刘招孙性命,信中并没有提及,或许南明朝廷也想不出来吧。 永定门战兵接到书信,立即上交给统帅戚金,戚金粗看了一遍,不敢迟疑,亲自把信交给武定皇帝。 皇帝御览此信后是何反应暂不叙述。 且说五月五日这晚,副使陈洪范发现他的上官夏之令竟然瞒着闯军,私自联络开原军,于是他连夜向马金星等人告密,同时向流賊表示,自己愿意率部归顺贞宝皇帝。 李献忠勃然大怒,立即派出老营骑兵追赶通北使臣,最后在阜城追上了仓皇奔逃的夏之令等人。 马金星邀请夏正使加入大唐,夏之令再次拒绝,最后,他被李献忠下令处死。 至此,南北和谈彻底破裂,弘光皇帝坐山观虎斗的幻想也化作泡影。 ~~~~~~ 五月五日,酉时初刻,广安门瓮城。 武定皇帝的中军大帐从永定门搬到了这里,因为流贼攻打永定门失败后,转而进攻广安门。 而广安门是九门之中防守最薄弱的所在,城外工事大都已被流贼摧毁,兵力也是捉襟见肘,朱河和楚金声扛了五日,近卫第十一军八百多名守军全部战死,两位主官也先后殉国。 刘招孙将永定门防务交给王二虎负责,自己亲率近卫第一军、第二军、第十军一部镇守广安门,经历数场血战,终于挡住流贼攻势,不过开原军损失过半——这种没有外援的攻城战,守方兵力消耗殆尽只是个时间问题。 自二月底京师陷于流贼围困,京师保卫战爆发以来,迄今双方鏖战已两月有余。齐军与唐军皆伤亡惨重,双方消耗马匹、火药、兵车器具无数,京师九门,触目惊心,用人间地狱来形容战场惨状毫不夸张。 刘宗敏攻打永定门失利后,再次纠结人马,围攻广安门,流贼数万人马数攻不下,凭借兵力的绝对优势,流贼在护城河对岸垒起了六座巨型土墙,数十门红衣大炮俯视广安门城头,日夜轰击,城头开原军伤亡惨重。 四月四日,经过长达半月的炮火准备后,刘宗敏自信他已将城墙火炮全部摧毁,广安门城破在即,于是再次集中所有力量,共计出动五万人马,向广安门发动第五轮进攻。 打红眼的刘宗敏将这些天从京畿周边搜捕来的齐国百姓,共计两万多人全部押上战场。老营在后面用长刀弓箭威胁逼迫百姓向城墙走去,百姓使用竹梯钩梯之类的简易器械直接蚁附登城。 由于城墙炮兵已被土墙红夷炮消灭殆尽,最后二十多门野战炮还在绝望抵抗,不过它们已经无力阻挡炮灰们的不断靠近。 在开原火铳兵三轮齐射后,所有反抗都显得无足轻重。 数万流贼顺着云梯登上城墙,与长枪兵展开肉搏,双方从辰时杀至黄昏,城下尸积成山,开原军再次幸运击退流賊。 不过天子脚下从此化作人间地狱,鼠疫瘟疫开始接连爆发。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两边军民染病无数,医官吴又可治瘟失败,自刎而死,四月底,瘟疫失控,近万名开原军和流賊在三日之内七窍流血而死。 五月初,护城河被尸体填满,郁结的血肉充斥河道,河水不能流淌!对岸土墙不再修筑,也不再发炮,因为城墙上挤满了流贼。 广安门城墙前堆起的尸体高度几乎与垛口等齐,流贼踩着尸山,轻松一跳,就可以跳到守军头上。 和刘招孙一样陷入山穷水尽的刘宗敏,派出了最后一千老营。 老营精锐们踩着百姓和流贼堆起的尸山,跳上城头,砍死疲惫至极的开原军,他们终于要攻破广安门,占领京师。 ~~~~~ 广安门瓮城,空荡荡的大帐内站着武定皇帝和首辅杨镐,乔一琦等人已经不知所踪。 章东带着两名卫兵侍立帐外,武定皇帝曾经引以为傲的中军卫队,现在就剩下这些人了。 “陛下,那边说什么?” 杨镐强撑着疲惫老迈的身躯。 一群心腹重臣,或死或降,袁崇焕孙传庭马士英为山海阻挡,不能救援,也是凶多吉少。 刘招孙干笑两声,有气无力。 “让驻守山东、河南的近卫第七军、第八军向他们投降,作为交换,他们会从山东进攻李献忠,帮助开原军突围。” “哈哈哈,这些江南士林人物,总是在白日梦。早看康应乾是个祸害······” 杨镐剧烈咳嗽,他已被鼠疫感染,时日无多。 武定皇帝上前拍了拍岳父肩背,发现这个老头子已经很苍老了。 他脑中开始想象着康应乾跪倒在李献忠面前的画面。 “康应乾投敌前还杀了他老婆?” 杨镐纠正道:“不是正妻,是小妾,是个扬州买来的瘦马。” 刘招孙呵呵一笑,没想到老康还有这魄力。 穿越者想到了同样汲汲于权力的《水浒传》宋江。 宋三郎也杀过阎婆惜啊。 “流贼转攻广安门,就是康应乾的主意。” 杨镐怒不可遏,自始至终,他对康应乾都恨之入骨。 “章东在王恭厂搜出三万多斤炸药,这老贼是想把所有人都炸死不成?流賊把他杀了,活该如此!” 刘招孙没理会杨镐,他思绪翻飞,明天,也就是1626年五月初六日,便是历史上天启大爆炸的日期。 “康监军是想和流贼同归于尽吧,不过李献忠没上他的当,康应乾最后被李献忠杀了。可惜了。” 刘招孙喟然长叹,缅怀这位老友。 “明天就是天启大爆炸,王恭厂的火药都被用光了,应该炸不了了。” 杨镐没听清女婿在说什么,低声道: “陛下,太子走了没?” 大齐太子刘堪(字牧之),是武定皇帝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血脉。 最后时刻,刘招孙不愿蹈朱由检的覆辙,他没有将儿子留下来等死。 “裴大虎护送太子他们出城,这会儿应该到天津了。” 刘招孙说罢,像在安慰自己,自言自语道: “朕自会留守皇城,和流贼决一死战。” 杨镐还想劝说女婿几句,让他不要学项羽,赶紧乘乱逃走,这时忽然听见身后城墙响起嘈杂的人声,杨镐久经战事,他知道这是最后破城时的样子。 ~~~~~~~ 暮色四合,王二虎身负重伤,他的左腿被一支大箭射中,胸口被红夷大炮迸飞的石子儿打了个对穿,全身铠甲被鲜血浸透,身边护卫和战兵一个个倒下,最后只有他自己兀自扛着那面威风凛凛的近卫第三军黑虎旗,屹立城头。 这时,章东踩着瓮城台阶上密密麻麻的尸体,登上永定城城墙。 “十三爷让你撤回城中,继续组织巷战,和流贼死磕到底。” 既然大齐注定将灭亡,刘招孙决定临死前拉上李献忠,北京城中还有一万战兵,以开原军战力,完全足够把李献忠打残,和流贼同归于尽。 “我走不了了。” 王二虎拒绝了,最后时刻,这位开原体系资历最老的将军选择死守,和他的战兵死在一起。 “章麻子,你转告十三爷,近卫第三军伤亡殆尽,老兵新兵都死光了。广安门半个时辰便会失守,我身负重伤,退回去只是苟延残喘。让我死在这里吧。” 他说罢,回望紫禁城方向,皇城四周已燃起篝火,辅兵和壮丁像蚂蚁似得搬运据马,挖掘壕沟,修筑大齐王朝的最后一道工事,摆出架势要和流贼血战到底。 “十三爷,我注定走不出这修罗场了。” 章麻子没多说什么,他见王二虎身边亲兵已经死光,上前要给他包扎伤口,王二虎微微摇手道: “不必了,前面那些长枪兵死光了,就轮到我了,章麻子,你走吧。” 章东顺着王二虎注视的方向望去,广安门门城墙垛口后面,最后不足一百名长枪兵,还在城头奋力突刺,他们前后左右倒满了战死战兵的尸体,层层叠叠的尸体将垛口垒砌成一道血肉长城。 章东想起萨尔浒时跟随武定皇帝夜袭镶蓝旗的场景,七年前,也是这样的寒意彻骨的春天,他和几个家丁在董鄂路山上放火吸引建奴哨马注意。 仿佛一个轮回。 “十三爷怎的不走?” “他说,他要和我们一起。” 章东说罢,开始帮王二虎将一桶桶火药搬进广安门瓮城甬道,火药被堆成小山。 两人靠在小山上,喘着粗气望向城头。 城头流贼屠杀还在继续,开原军兵竭力拖住流贼,为同袍撤退争取时间。 ~~~~~~~ “太子满月时,我去喝酒,看他小拳头攥的紧紧的,掰都掰不开,将来必是个大将军!” “什么大将军,人家是太子!以后是皇帝!” 两个老兄弟靠在一起说说笑笑。 最后时刻,王二虎从章东手中夺过引线。 “章麻子,好好护着十三爷!老子先走了,咱们下辈子再做兄弟!” ~~~~ “杀光狗官军!” 广安门城头响起兵器撞击之声,战斗短暂而激烈,很快归于平静。 砰一声响,最后一名长枪兵从广安门城墙上被扔下来,身体像沙袋一样砸在王二虎身边,溅起一阵尘土。 战兵口吐鲜血,他腰背中箭,手脚已经摔断,弥留之际,瞪大眼睛望着躺在火药堆上的主帅。 “兄弟,安心去吧,下辈子再带你打仗!” 王二虎挣扎合上死人的眼睛,将点燃的火折子伸向火药引线。 ~~~~~~~~ 章东艰难在废墟中跋涉,他步履蹒跚,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平生气力。 流贼突破广安门城墙,老营沿瓮城攀援而下,从里面打开城门,大军鱼贯而入进城。 轰隆一声巨响,李献忠胯下的战马扬起前蹄,嘴里发出惨烈嘶鸣,没来得及抓紧马鞍,被冲击波掀翻,摔倒在地上。 亲卫正要上前扶起,所有人忽然被眼前景象震撼。 以广安门为中心,左右长达百步的城墙忽然扭曲成夸张的形状,半空中弥漫着烟尘灰土,无数残肢剩体飞入半空,夹杂着凄厉惨叫声。 巨大的冲击波撼动,近十万人被这声爆炸惊动。 王二虎引爆的这次爆炸还没停息,忽然,只见从王恭厂火药库射出一团比太阳更强的光芒,直插云霄。 爆炸瞬间淹没全城。 ~~~~ 神啊,宽恕我。 两百六十里外的天津卫,徐光启登上张家港码头一艘福船,登上舢板时,他下意识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这时,百里之外的京城,忽然升起一团火球,那团金色的火球像是活物一般,仍在翻滚着上升。 虽然夜还很深,但这火球已照亮了百里方圆的地界。 火球将传教士眼晴灼得发痛,徐光启感觉下一刻就要失明。 “老夫可以和柯瞎子一起去算命?” 大火球还在徐徐上升、变大,仿佛马上就要吞没天津卫。 可是最初的喧嚣已归于沉寂,连初夏原本鸣叫不休的草虫也已一声不吭,四周一片静寂。 片刻之后,福船窗棂上的铃铛剧烈摇动,冲击波以京师为中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京畿四周扩张,最后,波及整个华北平原。 冲击波撞击徐光启,传教士身体失去重心,从舢舨跌落,大叫一声落入水中。 蘑菇状的黑云继续上升,将天空遮住。 两个时辰后,亮光终于消失,在黑夜中,蘑菇云如一个不可一世的妖兽,欲吞食一切,却终究在慢慢散去。 正文 第388章 魂归之处 耀眼的白光点亮了方圆百里京畿夜空,夜如白昼。爆炸当量相当百万吨级TNT炸药、威力约等于一百颗广岛原子弹的失控彗星,在距离京师王恭厂十公里左右上空爆炸解体,上万块铅弹大小的彗星碎片以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砸向地面,在碰触到广安门瓮城武定皇帝中军大帐的前一秒,剧烈燃烧,化作亿万颗尘埃。 一千颗太阳同时照亮天空,小冰河气候下的低矮的云彩放射出暗蓝色的光,大地开始剧烈抖动,奶油一样的云不断的翻滚,速度加快向上升腾,一直到了同温层。 这片被饥荒、鼠疫和战争蹂躏的土地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在那片缓缓升腾的蘑菇云中,京师瞬间被瓦解成无数碎片····· 刺眼的光芒射入刘招孙双眼,他的世界——准确来说是灵魂的世界——弥漫着灰尘与烟雾,大帐早已坍塌破碎,一处稍微完整的废墟上,还残留着一个巨大的人形黑影,那是岳父杨镐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痕迹。 广安门瓮城城墙如一块从高处跌落的豆腐,瞬间破碎成无数渣渣,距离撞击点最近的护城河早已化作蒸汽,三十里外的通济渠河仍在沸腾····· 巨大的蘑菇云不断向上,似乎在蹂躏完这片土地后还要让人们对他膜拜。 从怀来县鸡鸣驿赶往京师增援刘宗敏的三千老营精骑,在进行到距离京城三里的官道上时,忽然被眼前遮天蔽日的烟尘覆盖,等烟尘散去,三千多匹战马仿佛还在缓慢前行,不过凑近一些发现,骑在马背上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具具白骨,骷髅骨中还不断朝外冒出蓝色火焰,枯骨下的战马也都变成了造型狰狞的马骨…… ~~~~~ 很多年后,大齐帝国历史编纂委员会的教授专家们记载这场改变历史走向的大爆炸时,约定俗成将其命名为“武定大爆炸”,不过因为触犯皇帝名讳,更正式的说法是“王恭厂彗星撞击事件”。 关于这场爆炸的原因,至今众说纷纭,当时就有人称它为“武定初年第一桩奇案”,其巨大的威力、惊人的景观和持续至今的影响,让专家学者前赴后继在研究此事的前因后果,但是直到数百年后的今天,人们仍旧无法给出答案。 ~~~~~~ “欢迎“我睡王承恩不上吊”加入直播间,点关注,不迷路,一言不合刷礼物!么么哒!” “今天我们“走进玄学”节目直播间有幸请来了历史专家杨天星杨教授,为粉丝解答王恭厂大爆炸前后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种种奇事。” “来,新进入直播间的宝宝,记得点击坐上角的杨教授头像,就是那个小老虎,关注主播,下期“千慕大三角之谜”不见不散,各位宝宝,点个关注,双击666·····” 大齐及新唐联合王国(简称大齐),汉东省南都市精神卫生中心,1803病房。 正对着病床的巨大投影仪屏幕里,出现一个长袍马褂,戴着黑框圆眼镜,面带常年便秘痛苦的中年男人,正对着他的粉丝们频频拱手。 一张干净整洁的病床上,一个身材高大、长相酷似某男星的年轻病人坐在床沿上,正目不转睛盯着屏幕。 半个月前,该病人从南都外科医院转入这家汉东省最大的精神卫生中心。 可能是因为他是1803病房唯一的程序猿,当然更重要的应该是此人长相出众酷似男星吴彭希,所以病人的病历以及详细履历,在他住院的当天晚上,就被护理科热衷八卦的女实习生们扒了个底儿朝天。(以下为病人病历的一部分) 齐孟 性别:男; 出生:永和三十一年十二月六日; 年龄:26岁; 身高:182cm; 体重:77KG; 民族:齐; 婚姻状况:未婚; 职业:程序猿; 工作单位:蔓藤计算机科技公司 住址:南都市龙光花园三期十八栋(已出售) 药物过敏史:酒精 就诊日期:永和三十二年五月二十三日。 就诊科室:神经内科 主要症状:网瘾综合征、完全逆行性遗忘(即回忆不起疾病发生之前某一阶段的事件) 病史:无 ······ 处理意见: 1803房病人齐孟,系蔓讯公司首席军事游戏设计师,今年26周岁,病人于半年前(十二月六日)下班回家时,被一束从29层高楼自由落体运动坠落的玫瑰花花束(重约4KG)砸中头顶,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高空抛物,可见高空抛物害人害己,病人脑部受创由此昏迷不醒,刚刚订婚的女友在照顾一周后便消失不见,病人在本市某外科医院治疗,脱离生命危险后转入我院,之前的主治医师给病人诊断结果为重击造成的时间感知综合障碍——这完全是误诊!——结合病人所表现出来的日常行为特征(头顶蓝色病服帽,经常下意识举起左手压一压帽檐,做吃鸭游戏中射击爆头的姿势),我们可以诊断这是一起典型的由网瘾综合征以及情感创伤所引发的完全逆行性遗忘。 治疗建议:建议使用电击疗法配合药物······ 签名:主治医师杨永新 ~~~~ 虽然已经丧失全部记忆,虽然对眼前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病床上躺着的齐孟还是觉得屏幕里这位不断让粉丝双击666的杨教授,看起来是那么的亲切和熟悉。 “各位老铁,据《齐太祖实录》记载,王恭厂大爆炸当日,“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不过据我掌握的一些秘密史料记载,也有说法是太祖在爆炸前便已提前撤离,老铁们,礼物刷起···” 正文 第389章 挽齐从王恭厂开始 武定元年(1626年)五月初三日,在王恭厂大爆炸发生的三天前,正午时分,广安门附近弥漫着鼠疫爆发的死亡气息,在狼藉不堪的瓮城城内,武定皇帝与两位皇后及太子公主等人告别。 很多年后,已是弥留之际的高皇后金虞姬,在回忆起自己那日告别太祖皇帝时,给她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夫君对她的敦敦叮嘱: “堪儿这孩子命苦的很,他自幼丧母,这半年多来,朕也没空陪这孩子,张嫣临死时,将他托付给朕,求朕保护好他,当时天下形势危急,人心不定,朕只好册立刘堪为太子·····此行艰险,你们要将他当成嫡长子,替朕和大齐保护好他,将他抚养成人。” 众人垂泪。 金虞姬听闻此言,未免升起妒忌之心,心想夫君在危急时刻却先想到张嫣,竟不顾两人曾经生离死别永不言弃。直到很多年后,金虞姬才明白夫君的良苦用心——刘堪不止是张嫣的儿子,他更是大齐的太子,只要太子存在,大齐以及大齐庇佑下的臣民包括金虞姬自己,才能好好活着。 “快走吧,快走吧,康监军马上就来接应你们了,朕应该会比你们先到张家湾,到时我们一起乘船出海,返回辽东,和你一起泛舟江海。” 金虞姬听到这句泛舟江海,眼中泪水突然就忍不住的流了出来。 夫君当着众人的面,用力搂住她,眼眶早已微红,却是强忍住泪水,朝鲜丫头最后听到刘招孙轻轻对自己说: “《云海义妖传》还在写吗?我好久没看了,等这次回了开原,要一边追你的小说,一边看你跳杖鼓舞。” 《云海义妖传》的结局,青蛇冲破法海阻拦,化作一条青鳞巨蟒在风波亭吞掉秦桧夫妻,终于救出岳武穆。因为触犯天条,妖女被天帝封印至西湖牢底·····本书是由东阁大学士钱谦益修改定稿的,金虞姬对这样的结局不太满意,正在创作续集。 刘招孙与金虞姬相拥之后,又伸手拉起杨青儿,对杨皇后叮嘱了几句,杨青儿认真听夫君说完,仔细打量四周,眼神不停转动,不知在想着什么。 然后是与其余人道别,乔一琦、谢阳、茅元仪早已分散潜行出城——李献忠计划引诱开原军出城野战,所以并没有将京城围死。 “林大个子,” 武定皇帝抬头望向站在远处沉默不语的林宇,召唤巨人上前。 医官吴又可在自杀前,对大齐王朝做出的最大贡献,便是穷尽自己平生所学,硬生生把半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的林大个子给拉了回来,虽然现在这头钢铁巨兽还没有完全痊愈,不过凭借他顽强的生命力,彻底恢复只是个时间问题。 林宇一瘸一拐走到武定皇帝面前,对着比自己矮出一头的刘招孙便要行礼。 “不必行礼了。” 皇帝攥紧拳头在林宇胸甲上轻轻锤了两下,金属被撞击发出怦然之声。穿越者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好啊,好!林宇啊,你一直是朕麾下一员福将!好几次都能死里逃生,化险为夷!这次大家都要借一借你的好运气啊!” 沉默寡言大个子意识到这次告别可能会是永别,他单膝跪地,朝皇帝行了军礼,再抬头时,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陛下勿忧!末将拼死也要护送他们前往天津!” 刘招孙扶起林宇,微微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沈炼死了,章东还在守城,吴霄又不在身边,刘兴祚还在辽东,现在可以依靠的就只有林宇和裴大虎了。 林宇退下后,裴大虎上前准备告别,刘招孙握住家丁头子大手,对他点点头。 “在天津卫等朕,去吧。” ······· 当日申时(下午三点),林宇、杨通、藤原兄妹等人护送公主刘雨菲、太子刘堪、皇后杨青儿等人出了广安门,一路往东而去。 “去吧,你和东皇后在,朕会有顾忌,你们走得慢,当先行一步。” 刘招孙说完,解下腰间佩戴的雁翎刀,将宝刀递给他的女人。 “这把刀是沈炼生前从等到了辽东,再看你跳长鼓舞,” 金虞姬知道夫君是要背水一战,可能会死在京师,死活肯离开,刘招孙再三喝令,朝鲜丫头才跟随裴大虎等人离开广安门。 经过流贼包围圈时,康应乾让众人混在出城工匠人群中,五六人混在上百人队伍中,流贼并没有发现,刘宗敏忙于攻城,对这些出城投降的工匠也不做仔细盘查。 七人出了广安门,一路向东疾行,当晚便抵达天津卫,天津巡抚袁可立率兵与流贼对峙,几次想要率兵增援京师,皆被流贼击退,好在流贼主力都集中在京师一带,天津战场双方形成对峙。 见裴大虎保护两位皇后、公主太子前来,派出战兵护卫众人。 “流贼猖獗,臣唯有死守天津,皇后与太子即可启程,前往辽东避难。” ~~~~~~ 众人在张家港等候,次日日暮时分,京师方向传来剧烈爆炸声,众人目睹京师天空升起一团蘑菇云,金虞姬大哭。 事已至此,众人只得继续向辽东进发。 留守辽东的战兵仅存三千不到,其余各部人马都被抽调关内,在京师保卫战中全灭。 海西女真叶赫部听闻开原军退守关外,立即发动叛乱,只有建州大汗杜度率兵迎接。 三千开原军困守开原,回到了武定皇帝崛起的起点。 正文 第390章 赛博朋克:永和三十七 “我不是什么皇后杨青儿,我是来接你离开这里的,你,真的不记得所有事情了?” 灰蒙蒙的天空像套上了层沾满灰尘的保鲜膜,阴冷潮湿的雨雾笼罩整座城市。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牌后面,一栋栋巨大的楼宇拔地而起,高层隐入雨雾,即便在腾空而起的鲲鹏2号中,也很难望见楼宇顶层的情景。 永和三十七年,齐太祖刘招孙殉国385年后,由武帝刘堪缔造的恢弘帝国,渐渐呈现出末世情景。 鲲鹏2号飞行器穿越楼宇腰际,低速滑翔,飞行器经过巨幅三维全息投影广告时,坐在驾驶座位上的女人开口问道。 齐孟盯着悬浮空中的巨型投影模特出神,眼前所见比他前世经历更加魔幻。 镂空汉服的妖娆美女穿透云雾,俯视大地,戴着檀香手珠的玉手在半空招摇,红唇烈焰一张一合,凝望人类的眼眸极具诱惑力。 客官,孤单一人吗?妾身可以陪你渡过漫漫长夜····蔓讯科技,让您大饱眼福。 “你真不记得了?” 女人余光瞟了眼控制台上乘客实时画面,重复问了一遍,智能墨镜掩饰下看不出她的喜怒哀乐。 齐孟的注意力被重新拉回到狭窄逼仄的飞行舱内,舱内充斥着病房里闻到的那种充满挑逗的香水味。 他下意识摸了摸鼻子,这时,半空中邀他共度春宵的妖娆美女,换成一只温顺可爱的英短猫,广告台词变为: 主人,请带我回家,蔓讯科技,致力于关怀每一个生命。 距离出院不到半个小时,失忆症病人的记忆还是时断时续,即便这时断时续的记忆,其实也仅限于自己苏醒前的那个梦,一个关于皇图霸业的梦。 “不,记不清了,你和我在梦中梦到的一个人很像,还有你刚才在病房,和我那样说话,称呼我····不是,我是谁?我现在在哪里?” 虽然对过往一无所知,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基本语言能力还没丢失,智力水平也算正常。 不过眼前这个气场强大的女人,还是让齐孟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这种压抑,就像刚开始看到窗外糟糕的天气和光怪陆离的城市一样。 女人扶了扶墨镜,手指在控制台上翩翩起舞,输入一串飞行指令后,齐孟感觉到全身开始轻微摇晃,飞行器发动机喷出了一道长长的淡蓝色尾焰,鲲鹏2号急速爬升。 齐孟下意识的压了压安全头盔帽檐。 “那些话,是根据你的记忆词库说的,而且可以让你放松警惕,数据显示,有百分之八十九的概率唤醒你的记忆,不过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成功,” 飞行器进入自动驾驶模式,女人回头望向齐孟,耸了耸肩,虽然隔着墨镜,也能感觉到笑容尴尬。 “所以,那个杨主任,并没有把你治好,回去我会在报告中记下这件事。” 齐孟完全听不懂女人在说什么,此时外面花花绿绿的霓虹灯牌已经消失不见,高楼大厦的街景替换成一片密集的低矮房屋,房屋连在一起,鲲鹏2号高速掠过地面上空时,尾端光柱扫过一栋栋破旧的房屋,齐孟觉得这幕情景似曾相识。 “杨主任没告诉你你的名字吗?” “没有,这孙子每天对我电击,然后一遍遍问乘法口诀和齐国省会城市名字。” 齐孟忍不住爆粗口,他现在还是心有余悸,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 “简单粗暴,不过也确实有效果。” 女人哼了一声,好像对病人半个多月来遭受的痛苦熟视无睹,她将手指隔空一点,控制台上方升立即起一块投影,界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汉字,左上角一张稍显稚嫩的照片在投影中显得格外突兀。 齐孟一眼看出照片中的那人就是他自己,自己以前长得还挺帅气。 “哼,那就先说说你是谁吧,齐孟,男,25岁,江北省均州人,帝国江北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曾任蔓讯科技公司互动娱乐群晚明争霸游戏软件RD工程师······” “晚明争霸?”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齐孟感觉这个女人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烦躁,念稿子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他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更不敢说话。 这时,一直跟在后面的那两艘飞行器忽然加速向前,一左一右包围上来,像看押犯人似得将鲲鹏2号卡在了中心。 “永和三十六年十二月四日二时十六分,嫌犯通过发送伪造路由信息构造系统源主机和目标主机的虚假路径,入侵蔓讯科技医疗关怀事业群服务器,事业群生物式改造免疫系统项目被迫中断,造成蔓讯科技公司巨额损失,嫌犯在逃避安保抓捕过程中,拒捕坠楼,依照大齐及新唐联合王国宪法第七条第三十二款公司法规定,嫌犯,” 女人的声音忽然变得阴冷尖锐,目光死死盯着坐在旁边的齐孟。 “嫌犯齐孟在十五个工作日内须赔偿蔓讯科技公司各项损失及支付嫌犯住院手术费共计一亿三千八百七十六万六千元帝国币,考虑到嫌犯已无偿还能力,按照·······,予以拘捕。” 齐孟望着投影上那串天文数字,此时终于渐渐恢复了昏迷前的记忆,他猛地从座椅上站起,大声叫道: “我是让玫瑰花砸昏的,不是什么拒捕坠楼!还有,入侵系统和我没关系,我只负责游戏开发!放我出去!我要回家!” 齐孟情绪激动,头顶撞到了飞行器舱顶,他的左手下意识伸向腰间,好像那里正挂着一把锋利的兵刃。 “shut up!” 坐在驾驶座位上的长相甜美的女人忽然变得面目狰狞,左边脸颊裂开出一条触目惊心的缝隙,露出底下银色的金属和线路,下颌上方的位置,各种机械原件紧密缠绕,与嘴唇上珊瑚红色口红一起,形成了一种冰冷的、致命的威慑力。 “你没有家了!公司因为你的犯罪行为,被迫推迟了生物式改造免疫系统计划项目的上市,股东会损失惨重!你的房产和所有资产已被银行冻结,你已破产,根本无力偿这笔巨额债务!齐孟,你,需要为自己的犯罪行为付出代价!” 中控平台红灯闪烁,发出象征危险的警报信号,机械姬身上惹火的低胸裙早已不见,变成了齐孟熟悉的身蔓讯公司灰色安保制服。 “你们这群怪物,去死吧!” 拳头狠狠砸向制服上绣刻的海豹LOGO,这拳下去不仅没有打中机械姬的脖子,反而被纤细的机械手紧紧攥住。 “痛!痛!放手!” 伴随一阵杀猪似得惨叫声后,齐孟感觉自己手腕已经脱臼,身体无力瘫软在座位上。 这时,中控平台麦克风传来僚机的呼喊声,戴棒球帽的壮汉驾驶飞行器靠了上来,距离只有五六米时悬停下来。其中一人摘下棒球帽,充满蔑视的望向齐孟。 齐孟朝他竖了个中指,对着坐在前面的机械姬不停咒骂。 驾驶员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自动换了件性感小短裙,回头望向齐孟,语带嘲讽说: “你在那边经历了什么?变得这么暴力了。根据我掌握的资料,你从来不会动手打人哦。” “我还会杀人呢!等会儿把你脑袋拧下来!” 齐孟骂骂咧咧,在机械姬的注视下,咬牙将脱臼的左手扳了回去,痛的几乎昏死过去。 “知道为什么要恢复你的记忆吗?董事会想让你在痛苦中死去么。” 飞行器舱内的报警声停歇下来,闪烁的红灯变成绿色,机械姬对齐孟微微一笑,声音甜美道: “嘴硬,百折不挠,很好呢,希望你到了单人监狱,还能继续保持这样!” 飞行器还在缓慢飞行,前方出现一片灰黑色建筑,由钢网,圆柱和刀网组装而成的围栏像藤蔓一样缠绕建筑四周,当中一座高耸的瞭望塔上有人在走动。 齐孟意识到自己很快要失去人身自由,神色有些慌张。 “我不要坐牢!你们这群变态·····” 身材妖娆的蔓讯公司机械姬语气柔和的打断齐孟说话。 “shut up!去年汉东省非自然死亡名额非常紧张,公司没有争取到,而且公司和你居住的那家医院没有业务往来,所以事业群认为,让你死亡的成本太高,不过,现在可以了,公司临终关怀事业群和罗毕监狱长期合作,你可以合法去死了······” “等等!我愿意免费给公司做生物改造!” 机械姬听见这话,稍稍一愣,将脑袋探到齐孟身旁。 “我还有肌肉记忆,在那边有很多特殊经历,我会八极拳,日本忍术……顾客会出高价钱购买的。” “是吗?那可很有趣呢?上月有位客户点名要定制一款锦衣卫套餐。” 短裙美女全身贴上来,开始上下其手,顺着齐孟脸颊一路探测下去。 画面香艳。 有那么一瞬间,齐孟感觉眼前这个半人半机械的怪物就是杨青儿。 “青儿?” “啊?官人,什么事?” 机械姬依照设置好的词库条件反射回应一句,妩媚的大眼睛流露出一抹久违的温情,智能中枢系统宕机一秒钟。 “你们在哪里?” 齐孟抡起没有脱臼的右手,狠狠砸向鲲鹏2号指挥平台上的刹车按钮。 正文 第391章 张家湾之战 一颗巨大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焰消失在海天相接的地平线下,金虞姬凝望着这颗急速下坠的流星,红肿的大眼睛噙满了泪水。 “金皇后,流贼快追上来了,快上船吧!”刘月儿怀中抱着个襁褓,忧心忡忡的望着金虞姬,襁褓中,刚满半岁的刘堪发出低沉的鼾声。 金虞姬从昨晚酉时一直哭到今天清晨,刘月儿和藤原千代子劝说了很久,皇后只是呆呆望向京师方向,爆炸波及之广,大家都知道城中不可能还有人能够存活下去。 无论如何,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从昨晚爆炸后开始,不断有战兵从天津卫逃出,汇聚到张家湾港口,到今天早晨天亮时,裴大虎林宇等人身边,已经聚拢起五百六十名开原战兵。 逃到张家港的这些战兵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袁巡抚昨晚在城西督战,爆炸发生时被活活震死,尸首已被流贼夺去,当场分尸··· 驻守天津卫的是近卫第七军,这是接近满员的编制,共有五千名战兵,现在活着逃出来的,就剩下这五百多人。准确来说,除了留守辽东的六千人,驻守朝鲜、倭国的八千人,以及被困在陕西、山东、河南的一万多人,刘招孙苦心经营的十二万大军,现在还存下来的,就只剩眼前这六百多号人了。当然,还有吴阿衡的水师舰队,战舰过百,水兵上万人,不过,辽东水师去年年底刚刚巡航至南大岛(澳洲),短时间内不可能返回。 摆在前面的路已经很清楚,除了返回辽东,再无其他出路,不过辽东现在是什么情形,大家心里也都没底。 康应乾望着金虞姬被千代子搀扶登上甲板,压低声音,对站在身旁的裴大虎说道: “老裴啊,辽东怕是也不太平。老夫担心我们这一去,也是羊入虎口。” 见所有人都已登船,船老大韩超吹响口哨,水手们匆忙撤下舢板,纷纷攀上光秃秃的桅杆,开始鼓弄起福船船帆,杨镐与武定皇帝在京师殉国前几日,韩超魏昭等人便护送乔一琦他们来到天津卫,时隔两三年,船老大又干起了老本行。 裴大虎听康应乾这话说,低声问道:“康监军的意思是,布尔杭古会造反?” 武定皇帝驾崩,文臣武将伤亡过半,关内战兵几乎全灭,剩余为数不多的人马也被牵制在陕西河南各地,辽东各地驻军不过五六千人,除非聚拢一处,否则根本不是建州的对手。 “不止是西城贝勒,还有那个杜度,老裴,你要记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皇帝当年留下他们,早晚都是祸害啊!” 裴大虎忽然想起去年秋季开原军换新式装备,为了彰显对各族一视同仁,武定皇帝竟下令给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也换上25式燧发枪,听说还给杜度装备了一百多门野战炮,说是以后对付罗刹鬼。 虽然给建州女真的都是小炮,然而毫无疑问大大提高了他们的野战能力。 康应乾喟然长叹,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怪只怪,武定皇帝对这些建州外番太过宽仁,除了他们俩,朝鲜那边怕是也要生乱,李晖对武定皇帝一直怀恨在心,对了,还有倭国,辽东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增援汉东粮食和兵器了,也不知袁知府他们现在如何了。” 袁崇焕早已和不知火妖僧惠然同归于尽。 此时九州驻军弹尽粮绝,不断遭到倭人袭击,赵率教努力收拢人马,不断收缩防线,从伊豆群岛退到了九州北部,仍旧岌岌可危,面临覆灭形势——当然,因为山海相隔,这些情况康应乾他们都是不知道的。 裴大虎见康应乾责怪皇帝,心里有些难受,忍不住抱怨道:“当时在辽东推行以夏变夷之策,康监军也是支持的······” 康应乾摆了摆手,摇头道:“哎,罢了罢了,皇帝刚驾崩,就不说他了。” 裴大虎眺望辽东方向,望着张家湾波光粼粼的海面,忧心忡忡道: “康监军,那可如何是好?不如趁着消息还没传出关外,我先回辽东,把驻守各地的战兵都收拢回开原,以防万一。” 康应乾沉默片刻,拍了拍裴大虎肩膀: “晚了,你还是留在老夫身边,护卫好太子吧,等回了辽东,要守也是守沈阳,再困守开原,就是死棋了。” 裴大虎一拍脑门,忽然大叫道:“啊呀,我都给忘记了,乔监军他们几日前便先回去了·····” 按照惯例,不出意外的话,乔监军会把他在关内经历的各种事情,告诉给每一位辽东故人。 康应乾呵呵一笑,安慰家丁头子道:“幸好他走得早啊,是不是,老裴?” 裴大虎无语。 两人还要说话,这时杨通匆匆忙忙跑到甲板上,左臂那条铁钩泛着寒光,指着远处岸边,杀气腾腾道: “裴大哥,康监军,流贼追上来了。” 此时,八艘大福船一半已经扬起风帆,剩余一半还在升帆,正处于进退不得的危险境地。 裴大虎从杨通手中接过望远镜,视野中出现黑压压一大片流贼,前面盯着个唐字的大纛,看不清具体人数,至少有一百马兵,还推着缴获的开原野战炮。 “拦住他们!” 正文 第392章 布木布泰的增援 估计是因为超现实力量的介入,想要纠正这个位面历史走向,亦或是王二虎点燃的火药触发了大规模球形闪电,总之,贞宝元年五月初六日这场大爆炸威力至少是原本位面的十倍。李献忠一手缔造的唐朝和闯王本人一起,在那个巨大的冉冉升起的蘑菇云中彻底灰飞烟灭。 当然,说大唐灰飞烟灭也未免不符合实际——因为此时流贼在山东、陕西、甘肃、天津等地还有数万人马,足可一战——不过,考虑到爆炸之后,贞宝皇帝和他的文臣武将,连同围困京师的十二万大军全部化作尘埃,说大唐王朝已经毁灭,也不算夸张。 公元1626年,命运多舛的穿越者在京师被攻陷前一刻,突然消失不见(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西皇后,杨镐之女杨青儿) 穿越者劳累七年,最后留下孤儿寡母,自己不知所踪,是在堪称悲催。 不过,他现在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不用再每天殚精竭虑在炼狱中苦苦挣扎(关于最后这一点,作者还存有疑问。) 刘招孙走了,可是他留下的大齐帝国,正面临分崩离析的命运,就连大本营开原现在也是朝不保夕,强敌四伺,内忧外患,或许太子刘堪能逆天改命,重新崛起,或许,大齐只是昙花一现,一切终将覆灭。 历史才刚刚开始,谁又能知道最后结局? 至于,这场大爆炸到底是如何发生?彗星为何会出现在这个节点?武定皇帝到底去了哪里?所有谜团,只有等待后人们去探索,去发现。 ~~~~~ “天可汗有恩于科尔沁,更有恩于我,万历四十七年,当时皇帝还是开原总兵时,便把我当亲妹妹看待,如今大齐遭难,皇后太子有危险,我和族人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科尔沁大汗放下收起还在滴血的马刀,勒马来到裴大虎面前,盯着裴大虎的刀疤脸仔细的看,五年多没见,家丁头子还是那副杀气腾腾模样,只是现在显得有些疲惫和衰老了。 “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裴大虎拄着雁翎刀,望着四周密密麻麻的流贼尸体,大口大口喘气。 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之战,所谓哀兵必胜,从裴大虎到杨通,所有人都抱定必死之心,临死之前,他们要给武定皇帝报仇。 科尔沁骑兵加入后,蒙古精骑与开原战兵联合作战,战斗力陡然提升一个世纪,一千五百多个流贼坚持不到半个时辰,便开始全面崩溃,七百多人被杀,一百人被俘,其余全部溃逃。 和建州女真一样,布木布泰麾下的这支蒙古精骑也装备了开原新式武器。 这伙流贼便是昨夜参与攻城的那拨人,他们的头领还是贞宝皇帝的外甥,名叫李自明,在杀死袁可立后仍不解恨,听说刘招孙的儿子和老婆要从张家港逃走,顾不上召集大队人马,一路追到了过来。 李自明本想将这群走投无路的官军赶尽杀绝,没想到蒙古人会突然出现在背后,发动致命背刺。 不止是李自明,康应乾也没想到布木布泰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张家港。 其实这时候北方早已糜烂。 在经历张春叛乱、流贼东征、王恭厂爆炸等一系列事件后,满桂战死,他麾下精锐都损失在京师城下,整个蓟州防线变得千疮百孔,如果不是布木布泰在北方努力维持,蒙古各部早已入侵京畿。 林宇带着魏昭从福船下来,帮助杨通他们收拾战场,魏昭旁边跟着一个从陕西收来的小弟,那是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和林宇一样沉默寡言,林宇还不知道他叫李自成。 布木布泰正在和康应乾低声谈论什么,林大个子三步并做两步跨过遍地尸体,来到两人面前,打断他们说话: “科尔沁大汗,我兄弟吴霄怎样了?” 康应乾正要向布木布泰解释这位林兄弟不知礼数,少女大汗伸手阻止,对林宇笑道: “一个月前,王营官率开原骑兵进入陕西后不久,我又派出八百骑兵增援河曲,在偏关县击杀三千流贼,流贼东征后,陕西兵力原本不多,所以应该都已脱险。” “哦,知道了。” 林宇点了点头,像是从不认识这位十五岁的美艳少女,转身便走向停靠在码头边上的福船。 留下康应乾尴尬无语,布木布泰对着林宇背影,大声笑道: “六年多不见,大个子还是这样啊,一点都没变。” 布木布泰笑了两声便停住,望向马蹄四周堆积的尸体,自然想起刘招孙和杨青儿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听说大哥哥的另一位姓张的夫人也被人害死,大哥哥真是命运多舛,比长生天成神前还要可怜,想到这些,悲伤再次充斥科尔沁大汗的内心。 布木布泰的话勾起了也老头子的心绪,他抚着花白的胡须,微微叹息道: “是啊,六年了,转眼间你都这么大了,武定皇帝,杨皇后、沈百户他们都不在了,还有更多的人死在了京师,我和乔监军也老了。” 布木布泰闻听此言,更加悲伤,强忍住就要流出来的泪水,对旁边沉默不语的裴大虎道: “裴大哥,带我去见金姐姐吧,我想和她说说话。” ~~~~ 历史上为大清培养千古一帝、为清军入关民族大融合作出杰出贡献的大玉儿孝庄太后,在武定元年的这个悲痛欲绝的初夏,成为最忠于的武定皇帝的部下之一。 数年之后,大明关内开始流传关于布木布泰与武定皇帝的各种风流韵事,充满香艳和挑逗情节,很多评书和话本小说,将这段故事设定在万历四十七年的开原总兵府,用充满恶趣味的笔调描写两人之间的暧昧关系。 以至于四百多年后,大齐永和年间,还有些无良游戏设计师(比如齐孟),在重口味VR游戏中,将布木布泰直接设计为太祖小妾····· 这些,当然都是谣言。 至少就本书作者目前所见,在武定皇帝突然失踪之前,两人的关系,还是纯洁的兄妹情谊。 ~~~ 布木布泰望向金虞姬,当年在开原,两人关系最为亲近,形同姐妹。 “姐姐节哀,等我回蒙古,便率大军增援辽东,杜度若要造反,我便杀了他。” 金虞姬目光呆滞。 千代子和刘月儿守在皇后旁边,因为担心她寻短见。 “金姐姐,我是布木布泰,我回来看你了····” 皇后盯着蒙古少女看了很久。 七年时间,布木布泰已从那个爱打教书先生的刁蛮丫头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她今年刚满十五岁,是蒙古草原上最有权势的大汗,武定皇帝协助科尔沁恢复草原霸主地位后,布木布泰便一直将大明当成自己的宗主国,把刘招孙当成自己亲人,平辽侯称帝后,周边各个外番,是科尔沁最先派人送来贺表和礼物。 金虞姬肩膀颤抖,她抱住阔别六年的小妹妹,嚎啕大哭。 ~~~~~ “如果齐国太子愿意,可以随我们返回草原,我们将奉太子为天可汗,流贼和叛军就不能威胁到他的安全了。” 太子刘堪只有半岁,当然不能表达出自己是否同意,康应乾有五六年没见到布木布泰,还把她看做是那个在开原城四处殴打先生的野丫头,抚着白花花的胡须道: “多谢科尔沁汗美意,只是辽东还有诸多事务需要处理,而且太子需要尽快登基,以安定人心。” 布木布泰见众人执意要回辽东,也不便再挽留, ~~~~ 当日,船队从张家港起航,急速向旅顺港驶去,五月十日,终于抵达辽南,驻守旅顺的是近卫第一军的营官郑一石,这个七年前刘招孙从张家港招收的纤夫兵,现在成了统领近千人的军官,替武定皇帝镇守辽南五城:金州、复州、盖州、旅顺、海州。 在旅顺铁山柏兰子港,康应乾见到了乔一琦、王化贞、茅元仪、葛业文。抵达旅顺之前,康应乾裴大虎便严令,不许任何人透露京师变故,否则斩立决。 所以直到老康和五巨头相聚在旅顺参将府衙门大厅时,乔一琦王化贞等人还不知道武定皇帝已经失踪,东皇后金虞姬垂帘旁听,开始商议接下来大齐王朝何去何从。 康应乾先将京师大爆炸给三人说了一遍,众人听说关内开原军近乎全灭,全部面如死灰,乔一琦听了,兀自不肯相信,喃喃自语道: “武定皇帝吉人天相,或许大难不死,如此仓促拥立太子,怕有不妥。” “有何不妥?天津卫城墙都被震动!京师怕已被夷为平地!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乔一琦怒道:“四月底本官离京时,皇帝临行叮嘱,等臣在辽东集结援军,里应外合,击败流贼,仿佛是昨天的事,当年在萨尔浒,在浑河,那么险,他都没事,这次也一定无事,皇帝千古一帝,不可能死!绝无可能!” 说到最后,乔一琦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苍老的脸庞一路流淌下去。 王化贞连忙安慰乔一琦道:“乔监军,本官知你和武定皇帝君臣情谊,也知袁巡抚曾有恩于你,节哀吧,皇帝在天有灵,必让我等尽快拥立太子,以安人心。” 乔一琦一把推开王化贞,胡须颤抖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找寻到武定皇帝之前,本官不同意拥立新君!” “若非本官行动迟缓,在路上耽误时辰,以致援兵未能及时赶到,皇帝也不会困死京师!臣有愧!” 乔一琦哀嚎一声,昏死了过去。 剩余几人面面相觑,康应乾望向葛业文,天启二年七月,葛业文由山东登莱巡抚调任辽东巡抚,这段时日他一直密切关注京城战事,协调民政运兵、运粮增援关内,亲眼目睹辽东兵力被抽调一空,即便乔一琦没有告诉他京师保卫战的“内幕”,这位知县出身的干臣也能觉察到关内正在发生的巨变。 “康首辅言之有理,”葛业文目送乔一琦被藤原恭二搀扶出去,抬头望向众人,继续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务之急,便是及早扶立太子继位,近卫第七军哨马侦探得知,近日赫图阿拉与叶赫两城皆有异样,无论皇帝是否驾崩,我等都要做好完全准备,此事已经无法隐瞒,若不尽快拥立新主,辽东必谣言四起,到时更加被动,” 王化贞、茅元仪、裴大虎、郑一石都赞成葛业文这话,康应乾和葛业文往日并无交集,不过听他还是称呼自己为首辅,心中颇为得意,当初在内阁,康应乾一直被杨镐打压,最最春风得意时,也才只是个次辅而已。 “葛巡抚此乃老成谋国之言,本官以为,当前还是须派人前往辽东各地,调集援军,前往沈阳,还在驻守汉城的所有战兵,也都要立即调回,为免引起李晖生疑,只说是正常换防。” 众人听康应乾这话,立即议论纷纷。 茅元仪惊道:“前往沈阳?为何不是开原?开原工坊学校屯堡齐全,又有人心支持,”王化贞摆手摇头道:“大齐根基乃是开原,很多战兵老家都在开原,舍弃开原,莫不是自寻死路?” 康应乾等他们说完,无可奈何道: “诸位所言,本官何尝不知?只是开原四战之地,非武定皇帝之勇,不能镇守,诸位以为,我等谁可堪守住此城?” 刚才吵吵嚷嚷的大厅忽然变得鸦雀无声,康应乾轻咳一声,继续道: “辽东辽西辽南不可能全部占据,固守铁岭、沈阳、辽阳、盖州四城,控扼辽河平原,进可攻,退可守···” 王化贞诧异道:“康大人的意思是,宽甸、清河,辽西各城都不要了?” 康应乾点点头,郑重其事道:“铁岭等四城,控制人口不下五十万,良田百万亩,土地肥沃,大都是熟田,辽东腹心之地几乎都在这里,远胜过开原周边,其余各处皆可舍弃,此四城必须控制在我们手中!” 郑一石眉头紧皱道:“如何控制?目下辽东可以调动之兵,不及八千人,八千人能守住几座城池?” 康应乾神色忽然变得冷峻,死死盯着郑一石:“那是你们战兵的事,守不住,大家便一起跳海吧!” 正文 第393章 觉醒:杀戮 面容妖艳的机械姬突然遭到八极拳攻击,身子失去平衡,在急剧下坠的重力加速度中撞向舱顶。 “你在东部世界学到了什么?变得像个野蛮人,刚才还想杀我,我想,我可以对你行使自卫权了!” 东部世界? 机械姬化身四脚蜘蛛,腿脚扭曲成令人恐怖的形状,身上那件性感短裙被金属肢体撑破成碎片,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排线,章鱼触须般的吸盘紧紧吸住舱体,俯视齐孟。 “好啊,老子在那边皇帝当的好好的,最后差点被你们炸死,老子今天非······对了,我不杀女人,” 穿越到萨尔浒战场前,齐孟属于典型的“永和御宅”(注释1)。 极度恐女,极度社恐,平日只有在“晚明争霸”这款游戏时,才会和那些女性角色发生亲密联系(当初该游戏发售时就是以十八禁作为卖点的)。 连齐孟自己都不知道,在他苏醒之后,自己已经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 纤纤细手变成两把锋利日本刀,寒光闪动,砍向齐孟,刀刃划过脸颊,深深刺入旁边座椅,武士刀切断座椅下密密麻麻连接线路,溅起阵阵火花,伴随噼里啪啦的爆响,四周浓烟死起。 不等刀再劈来,齐孟连忙按下紧急弹射按钮,舱底机械装置自动打开,连同伤痕累累的座椅一起,急剧坠落下去,齐孟感觉一阵剧烈眩晕,身体在空中上下翻转,直到降落伞缓缓张开。 ~~~~~~ 轰隆一声爆炸,齐孟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一块迸飞的螺旋桨碎片擦着他的头皮飞向身后一片废墟。 “好险。” 他倒吸口凉气,解下降落伞伞绳,活动了下身子,在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损后,他环顾四周,发现身后不远处那堆废墟上,堆满了各式厨房用具,都是御宅们只在游戏中才能见到的锅碗瓢盆。 “有钱人的快乐就是这样的枯燥且简单,” 齐孟想起父亲年轻时经常说过的话,脱口而出道,他知道眼前这些都是住在顶层的人,才有资格进行的烹饪工具。 像齐孟他们这样的程序猿,平时只能吃公司配发的速扑(注释2)。厨房,在资源紧张的南,是一件奢侈品。 一百多米外,那架永和十七年上市的飞行器,半个机身砸在废墟中,机头熊熊燃烧,冒着大股大股的黑烟,像一个吞云吐雾的怪物,舱内传来了令人不安的金属摩擦声。 齐孟赶紧加快速速度,在这片顶层人投下的垃圾中,淘选他需要的武器。 “我,我要行使自卫权,董事会不能容忍两次失误····” 声音断断续续,不一会儿从烧毁的窗户框架里伸出半个机械手臂。 齐孟从废墟中操起一把平底锅,低头望见手柄上用不列颠语和汉字写着: 亲爱的女士,不要用它来砸你丈夫的头部。 齐孟把平底锅拿在左手,右手拎着把厚重夸张的剁骨刀,像是投影广告里参加厨艺比赛的明星艺人,快步奔向冒着黑烟的厨房。 被烧得只剩钛金框架的机械姬被卡在变形的飞行舱内,露出上半身身体,望着杀气腾腾程序猿,试图警告这位曾经唯唯诺诺的蔓讯员工: “损害公司私有财产,须照价赔偿,你已经欠下······” “Shut up!老子从不打女人,是你们逼我的!” 齐孟抡起平底锅奋力朝机器人头顶砸去,一边砸一边骂道: “我想起来了,我不是,被什么,玫瑰花砸中,是被你们·····” 连续砸了五六下,机械人脑袋竟没有变形。 “像这样吗?” 怪物伸出燃烧殆尽的左臂,伴随咔嚓咔嚓的上膛声,钛金手臂变成把点5·55毫米小口径步枪,枪管已经指向齐孟。 坏人死于话太多。 “悔改吧,接受公司对你的惩罚,给事业部一个交代,难道,你还要在这条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吗?你现在能越狱,也会坠入底层空间,剩余的生涯中遭受蜂群追捕,在垃圾废墟中渡过·····” 齐孟抡起剁骨刀,砸向机械手臂,伴随一阵暴力的劈砍,机械姬终于不再说话。 “罗里吧嗦,没完没了。” 齐孟曾经亲自设计蜂群追捕系统,·····他知道那玩意儿的厉害,帝国内务部采购这种微型战斗无人机捕杀反抗军,效率很高。 被砍下脑袋的机械人最后喃喃自语:“初代柔姬的功能,主要为社交和谈判,格斗并非她的强项,” 齐孟点点头,语气柔和道: “我知道,所以公司下次要换个更厉害的角色来杀我。” 说完,他抡起剁骨刀劈开机械人胸腔,从密密麻麻的线路中掏出闪烁绿光的能源块,扯掉能源块后,抽搐不停的躯干四肢终于彻底死去。 齐孟将能源块藏在背包里,背包也是他从废墟中翻找出来的。 举目四望,废墟尽头是底层空间,那里可以通往地下城。 头顶响起忽然刺耳的警报,齐孟连忙躲在废墟中,两架僚机在坠机上空盘旋了一圈,好像在犹豫着要不要下来。 齐孟估计热成像仪已经扫描到自己,四周除了这片垃圾废墟,再无藏身之处。 “妈的,又要被炸死,” 身后传来隆隆的车轮声,关键时刻,一排全副武装的细犬飞车,出现在齐孟视野里。 不等齐孟反应过来,十几个飞车贼便已经来到鲲鹏2号周围,使用液压切割机和一些不认识的工具,将蔓讯公司的“私有财产”大卸八块。 车队发现了来自天空的威胁,密集的曳光弹射向僚机,僚机连反击都没有,便升空逃逸。 齐孟若无其事的从废墟中站出来,走向这群不速之客。 “载我一程啊,喂!我去地下城!兄弟!” 喊了两遍,根本没人搭理,他走近一个头戴黑巾的北方面孔,那人正忙着用激光刀切割飞行器的中控平台,估计是想取出里面的芯片。 齐孟看他全神贯注操纵激光刀的样子,觉得这人上辈子肯定是个雕刻家。 “兄弟,我来底层空间找我失散多年的妹妹,飞行器出了点小故障,你能不能载我一程,送我回地下城,这些东西,都送给你。” 雕刻家用关怀弱智的表情瞪齐孟一眼,示意他赶紧滚开。 齐孟还要搭话,雕刻家掏出了一把霰弹枪。 “滚!你是谁?哎,把他衣服扒了!别打他,他还有投影眼镜!别把眼镜弄坏了!” 在十几把口径13毫米的古典霰弹枪面前,齐孟只能表现出人畜无害样子,任由对方把自己洗劫只剩下条平角内裤。 “兄弟,这个控制台要从左边边缘切割,注意绕过那条线路,芯片是内嵌式结构·····” “你小子不错,把裤子还给他。” 确定雕刻家将价值五百帝国币的麒麟芯片劈成两半后,齐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飞车贼像蝗虫匆匆而来,又像蝗群般疏忽而去,最后留下齐孟一人,还好能量块提前藏在废墟里,没被搜走。 ~~~~~ “蟑螂,吃渣渣的蟑螂,贱民!等老子······” 拾荒者绝尘而去,齐孟翻出能量块,守在被掏成空壳的飞行器前守株待兔,等待合适的蟑螂出现,一定要让对方捎自己进入地下城,据说晚上留在这片荒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太阳开始渐渐下山,天际之处,南都城上层空间霓虹灯五光十色,对比这片荒原废墟,让人感觉一种莫名的荒诞。 齐孟光着上半身,在废墟里继续翻找工具,汗水很快沿着他壮硕的胸肌腹肌,一路流淌到肋骨下两处箭伤伤口。 找东西的时候,他回忆起来今天发生的事,某一个瞬间,他怀疑自己不是自己。 “我竟然能打死一个机械人,我竟然敢和蔓讯公司对抗,我是不是疯了?” 估摸着蔓讯公司的飞行器已经在路上了。 齐孟心情复杂。 忽然,隆隆的车轮声在耳边响起,齐孟连忙钻进挖好的坑洞,左手剁骨刀,右手攥紧匕首。 飞车渐渐走近,却没有一踩油门飞过来,显得格外谨慎。 齐孟等不耐烦,探出脑袋张望。 谢天谢地,这回来的蟑螂只有一只。 穿戴廉价超纤维黑衣的瘦子,正驾驶一辆上了年龄的老爷车围着那个被掏空的鲲鹏,来回游弋,像一条谨慎的鲨鱼,久久不肯降落。 齐孟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危险,从坑洞里蹦出来,大声叫道: “喂喂,兄弟,要抢东西快点下来啊,别磨叽,等会儿,蜂群就来了,” 飞车悬停半空,驾驶员瘦子被眼前这个不穿上衣的年轻人惊呆,过了一会儿,才将那门锈迹斑斑的炮管指向齐孟。 “你是谁?你们有几个人·····你已超速,不要超速啦,超速会升天·····” 老爷车的智能语音系统和他年龄一样,明显已经不中用,原本很严肃紧张的对峙气氛变得搞笑起来。 齐孟渐渐接近的飞车举起了双手,露出伤痕累累的八块腹肌,向对方示意自己没带武器,也没有同伙。 “兄弟,我都不怕你,你干嘛这么紧张,别转悠了,你飞车能量够用吗?赶紧下来吧,我有好东西给你。” 黑衣人确定周围只有齐孟一人后,关上了老年哮喘病引擎,飞车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摇摇晃晃停了下来。半分钟后,飞行舱才缓缓打开,钻出来一个鼹鼠一样小心谨慎的脑袋。 接着是一把最廉价的沙漠之鹰手枪,齐孟怀疑枪膛里没有上子弹。 “你的车太破了,我看你饿的这么瘦,日子不好过吧。” 齐孟大步上前,好像是在对一位认识很多年的鼹鼠兄弟说话。 对方盯着他不断跳动的腹肌,嘴巴微微蠕动了一下,下一秒,又将典藏版沙漠之鹰指向这个**奔的男人。 “我的衣服被一群混蛋抢走了,幸好我是手艺人,帮他们搞到了麒麟芯片,否则,” 齐孟指了指穿在身上的裤子。 “否则,下半身也保不住了。” 黑衣人不耐烦的看他一眼,仍旧没有说话。 齐孟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哑巴,也或许对方性格比较内敛,不喜欢自己这种话痨属性的好人。 “我是个好人,真的,今天你遇上我,算你走远,你是残疾人士吧。” 黑衣人将枪口稍稍放平,不经意间指向了男人的腹肌。 “那我就多说几句,你同意的话就点头?” 黑衣人饶有兴致的点点头。 “我有能量块,足够你或你们全家支撑到明天冬天,你搭我去地下城入口,我把它给你,如何?” 黑衣人刚要点头,背后飞车忽然传来刺耳的警报声,齐孟抬头看时,只见远处天空,出现十多架飞行器。 “快走!他们回来了。他们会杀了我,还有你。” “成交吗?成交吧!” 齐孟大喊一声,不等黑衣人允许,便跳上飞车,高大的身材压得座椅吱呀作响。 这款97型细犬飞车也是比冠凯公司的最后一款产品,发布完这款车型后不久,比冠凯便宣布倒闭,然后被蔓讯公司收购······这是上世界的古董,类似19世纪核动力摩托车的设计,起飞时,坐在后面的人会有一种强烈到的推背感,因为速度快体型小,所以才有这个名字。 “这车真有劲,” 齐孟差点摔倒,一把搂住骑手的腰背。 手指触碰到外套下松松软软的一坨东西, “你是实体人?还是个女人?” 拾荒者启动引擎,回头怒气冲冲望向齐孟,凌厉的眼神几乎要把这个男人杀死。 “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对不起,要不,你也摸我一下···” 子弹像雨点般洒在细犬飞车附近,女拾荒者将动力开到最大,小手在控制界面上拉出曳尾弹,两颗曳尾弹拖着长长的尾焰腾空而起,在齐孟和她头顶上空绽放出绚烂的烟雾。 乘着烟幕,细犬在废墟之间灵活穿梭,朝远处地平线绝尘而去。 注: 1、永和御宅:永和年间(西元1985年——2030年),大齐帝国进入了费笑浊(著名经济学家)称谓的“第六消费时代”,由于完善的福利和生存的社会条件,沉浸式游戏和贫富分化的极端加剧,现实交往已经不再是齐国中产阶层的梦想和追求,随遇而安、不思进取、迷恋游戏成为很多年轻人的存在状态,这样的年轻群体被称为永和御宅。 2、速扑:蔓讯公司荣誉出品,含有大量蛋白质,可快速补充人体能力,检测含有部分除忆剂,有助于改善员工睡眠、 正文 第394章 婴宁 齐孟沐浴着荒原的晚风,身上那件破烂披风被吹得哗啦作响。望着前面身形消瘦的拾荒女,大声说: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齐孟,齐国的齐,孟子的孟,当年父母给我取名是想让我比肩圣人····” 大概是被这种自来熟的气质感染,拾荒女哈哈大笑,露出洁白牙齿: “圣人?八块腹肌的圣人?叫我石婴宁。” 苍老的细犬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飞车在荒原上投下清瘦的身影。 “婴宁,这名字真好听,像是消炎药。” “小时候听爷爷讲一本鬼故事,那个时候帝国还有纸质书,什么狐仙啊鼠仙啊,忘了书叫什么名字···” 石婴宁打断喋喋不休: “《聊斋志异》,婴宁是个狐狸,爱笑。” “哦,”齐孟关上车窗,地面燃起了篝火,荒原帮开始出来觅食了。 在蔓飞公司时听过荒原帮大名,荒原帮专门在郊区劫掠路人和飞行器。 和拾荒者相比,荒原帮没有法律概念,他们装备精良,战力强悍,只要被盯上,就很难逃出魔掌。 据说这帮人最开始来自帝国最精锐的中军卫队,头领是前任皇帝身边的忠实卫兵。 三十年前与不列颠的北海大战后,宫廷政变频发,追随先皇的卫兵遭到了新势力打压,卫兵们或被处死,或被迫逃亡,这群人纠集近卫军中的逃兵和伤兵,给安装盗版义体,联同其他一些亡命之徒,盘踞郊区废墟之中,肆意劫掠。 前年,也就是武定三十五年,元老院终于派出军队对荒草帮进行镇压,当时播出的新闻说,已经干净彻底的消除了这些隐患。 “这半年多来发生了什么?” “你说什么?” 齐孟简单给石婴宁解释自己被玫瑰花砸中的经历,婴宁听了,大吃一惊道: “你是从浮岛来的?是岛民?” “怎么?我不像吗?” 齐孟低头打量自己一番,这一身行头怎么看也不像是拾荒人仰望的浮岛岛民。 石婴宁撩了撩马尾,这是雌性动物吸引雄性的下意识动作。 飞车摇摇晃晃飞过围墙,终于停在地下城入口。 一扇高大的金属门前,两个手持矢量喷射器的卫兵像关二爷一样,红着脸打量周围飞过的各式飞车。 “关二爷是谁啊?没听人说过。”石婴宁好奇问道。 “一个高个儿女人,见陌生人就脸红,” “真会开玩笑,看门狗脸红可不是害羞,” 婴宁凑到齐孟耳边,低声说:“他们是改造人,脸红是因为产生,产生那个······” 是因为涂了蜡,齐孟在心底说,他回忆起陪爷爷看智取威虎山的画面。 “因为人体免疫系统排斥反应,义体与本体不匹配,白细胞杀死了大量入侵病毒,” 思绪回到现实,脱口而出。 蔓飞公司三十多年都没攻克的难题,就连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底层程序猿也知道。 强行安装或者使用盗版(蔓飞之外的产品都属于盗版)义体,本体就会发烧发热,严重的会休克死亡。 “你知道的挺多啊,” “那当然,我是帝国江海大学毕业,大学四年每年图书借阅量排名前十,驱动芯片与生物脑共生课程的老教授做手术的那些天,是由我给同学们主讲得········” 石婴宁拍手笑道: “好啊好啊,真厉害,芯片生物,就是电影里的僵尸吗?” 齐孟无语。 按照约定,他把机械姬身上的能量块给了这个爱笑的女孩,并和她道别。 石婴宁对齐孟挥挥手,发动她的老爷车,核动力引擎发出令人不安的咔嚓声,蔚蓝色的尾焰终于点燃。 细犬车缓缓升空,靠近激光监控摄像头,齐孟心情变得有点低落。 “要快乐,要快乐,” 回望夜幕下的城墙。 城墙背后的荒原上,那些被帝国抛弃的士兵,正在踌躇满志,打家劫舍。 齐孟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可是踏入这道门,以后再想要登上浮岛,做一个浮岛居民,就比登天还难, 浮岛虽只是上层空间的第一层,却也是人上人,从不允许穴居人出现在他们的区域。 一些身形佝偻的穴居人空手而归,这些拾荒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失去了自己的飞行器,没有飞行器,是不允许进入地下城。 被淘汰的拾荒者只能乞讨为生,或许明天就见不到他们身影。 齐孟想起自己也没有飞行器,他在关二爷周围走了两圈,举着矢量喷射器的卫兵不怀好意的打量这个陌生人。 天就要黑了,齐孟意识到他可能要在外面过夜,和荒原帮一起渡过这漫长的夜晚。 据说,这些人还从事器官移植生意,也就是活体摘肾。 抬头望向夜空,出现在齐孟眼前的社会分层,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 最中央那栋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居住着元老层和帝国高层官员,他们是整座城市乃至帝国的统治核心。 临近最高权力中心,是稍矮的楼宇,这里是权贵和有钱人的居住地。 最底层地面是普通市民(主要为工人、程序猿)。也就是石婴宁口中的浮岛居民。 再往下,才是他现在所处的地下城,这里的人都被上层蔑称为穴居人。 地下城居民最开始也都生活在地面,据说在一百多年前,帝国工业科技获得爆炸式增长,伴随科技繁荣的是大规模污染和生态破坏,原本宜居的城市边缘渐渐沦为荒漠和垃圾场。一些破产流民聚集与此,生活在废墟之中,一些人忍受不了恶劣的生存环境,开始进入地下。 地下城的雏形是当年为防备不列颠国的核打击而修筑的大量掩体工事。经历长达百年的和平之后,这些地下工事渐渐成为流民和破产者以及通缉犯的乐园,他们花费三十年时间,构筑了一个完全自给自足的庞大地下世界。 元老院曾试图对这些逃亡者进行清剿,就像清理老鼠蟑螂一样,赶尽杀绝,不过即便是最先进的蜂群无人机,在进入地下城后也会迷失方向,最后不知所踪,恰逢与不列颠战事爆发,大批伤兵加入地下,帝国只得与之妥协,这些人被统称为穴居人······ 现在连穴居人都当不了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逞英雄入侵系统了。 齐孟眼巴巴望着一辆辆载着各类物资满载而归飞车在头顶上穿梭不止,引擎发出嘲讽般的嗡嗡声,他忽然打起了抢车的主意。 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旋即熄灭,门口两个守卫还在不怀好意的望着齐孟,明显已经把他当成了可疑分子——自从去年荒原帮袭击地下城后,各个入口的卫兵都是草木皆兵,看谁都像是荒原帮。 齐孟没办法确定关二爷手中的矢量喷射器是真是假,不过他不敢去试试,因为这种武器一枪把一栋大楼打出个窟窿。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一个卫兵持枪朝齐孟走来,来者不善。 齐孟伸手摸向腰间,没有雁翎刀,没有苗刀,没有顺刀,只有把切水果用的小水果刀。 那个失踪不见的皇帝的记忆他已经忘记差不多了,不过皇帝的身手,什么八极拳武当腿,鸳鸯刀杨家枪,这些莫名其妙的杀人技却深深印刻在了他的肌肉记忆里。 攥紧匕首的手微微发抖,已经能看见矢量喷射器上的能量值正在急剧攀升。 这时,两人中间响起一个悦耳声音: “你怎么忘了上车了,走啊,晚上待在外面太危险了。” 齐孟就要拔刀时,那辆上了年龄的细犬飞车稳稳停在他面前,驾驶座上的石婴宁撩开面罩,露出底下飒飒的神情。 “我擦,金····,” 齐孟自己也觉得奇怪,不知为何说出这个名字。 在关二爷虎视眈眈注视下,他跳到细犬背上,飞车缓缓升空,通过大门时,齐孟口中还在喃喃自语: “金虞姬,石婴宁,对仗工整,天生一对啊,喂,聊斋女,你听过这个名字没?’ 正文 第395章 垂帘听政 武定元年六月初,大齐王朝上下忙忙忙碌碌,匆忙准备太子刘堪的登基大礼。 东皇后杨青儿在逃往天津的路上失踪不见,金虞姬事实上已经成为大齐王朝准皇太后,几位顾命大臣自发拥护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太后,五月底,金应河与金大久从朝鲜返回,还带回三千多名开原兵,这支力量毫无疑问选择支持金皇后,这样以来,金虞姬在后宫的地位便更加稳固,作为太子刘堪的养母,真正算是母仪天下。 六月初六日,暑气蒸腾,红尘漫道,金虞姬率千代子德川千姬等女眷,在卫兵护卫下,来到沈阳大清宫,来到刘招孙曾经为她祈福的真武神大殿中,开始为武定皇帝和太子祈祷。 “玄天上帝、佑圣真君、三清上圣,诸天高真,一切大神,悯念垂慈,鉴纳祈祷,愿赐惠泽,普佑世人,愿赐恩光,拯危救苦。武定皇帝为抵御流贼,拯救千万苍生,不幸兵败被围,而今生死未知,不知所踪。皇帝勤政爱民,谨慎宽仁,与民同乐霈恩均,为何最后落得这般下场?尸骨无存一粱黄梦!求真君救下我夫君!让他返回人间,武定皇帝若得侥幸生还,小女愿皈依佛门,青灯黄卷,了此余生····” 金虞姬说着双手合十,跪倒在真武大帝神像前,虔诚跪拜三次,取出把锋利匕首,割破手指,将血一滴滴落在香案上的铜炉中。 站在远处的千代子和德川千姬都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也跟着一起祈祷。 这种萨满巫术的血祭,在整个东北亚都非常流行——后来传到泰国东南亚都是分支——朝鲜国与倭国尤其信奉,金虞姬自幼在汉城长大,母亲还在世时,便经常这样祈祷父亲早日归来,她救夫心切,也顾不得疼痛。 “太子刘堪父母都已不在,孤苦可怜,再过三日,他便要在沈阳登基继位,继承他父皇未尽的大业,庇佑天下苍生,恳求真武神庇大佑大齐,保佑我们孤儿寡母,小女必定尽力教导,让刘堪做个像他父皇那样的好国君····” 金虞姬扬起匕首,又要给自己放血,这时大殿上空忽然响起空灵之音。 “女施主,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不知何时,鹤发童颜的张道长忽然出现在真武神前,手持拂尘,遗世而独立,身后还跟着两个神采奕奕的小道童。 张道长抬头望金虞姬一眼,抚须点头道: “怪哉!怪哉!七年前,有人在此跪拜祈福,说什么愿舍去五十年阳寿,刚才女施主所说的祷词,和那人几乎一模一样,也不知那人现在在哪里?” 金虞姬听了一半,眼圈已是微红,声音颤抖道: “五十年阳寿····他所求为何?” 张道长目光炯炯:“他来此求药,求真武神救下一朝鲜美姬,愿用自己五十年寿辰换那美姬性命,” 金虞姬如五雷轰顶,茫茫然跪在地上,眼前的真武神像仿佛有了灵气,正俯身观察这个命运多舛的朝鲜女子。 张道长看她一眼,挥舞拂尘,继续道:“冥冥中自有天注定,今日你也来到此地,金皇后,你巾帼英雄,用情至深,和那人一样,也是心怀苍生,返璞归真,好!好!好!果然是得道了。” 见金虞姬还是神情恍惚,张真人上前一步,手指在金虞姬额头一点,念出十六字箴言: 视履考祥,其旋婴宁;履道坦坦,幽人虞姬。 金虞姬听道士说完,仿佛得了神通,眼神渐渐恢复神色,终于露出久违的笑意。 “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山去,明朝复更出!” 张道长挥舞拂尘,仰天大笑出门去,跨过大殿门槛时,回望金虞姬,盯着她身上握的匕首,皱眉道: “这萨满邪术,还有你夫君的那什么大主教教义,以后不可再胡乱施行,不伦不类,会损阴德的。” ~~~~~~ 五月底,入关参与京师保卫战的开原军伤亡殆尽,有极少部分战兵在爆炸时侥幸躲在地下,大难不死。 五月三十日,清晨,金州州城。 靠近北门的一处僻静衙署里,金州兵备道宋应星照例打开窗户,借着晨曦,开始誊写草稿《天工开物》。 这位曾经的开原三把手,现在已经被放逐四年,远离大齐王朝权力中心,他先是在清河做民政官,两年后被康应乾打发到了库页岛远征,九死一生差点被饥肠辘辘的罗刹鬼煮了吃。 直到去年杨镐得势,为收拢人心,提拔了一批康应乾的死对头,宋应星便被提拔到金州兵备道,负责防备山东明军。 当然,可以想见,这只是个虚职,经历大起大落生死离别,宋应星对权力争斗早已看淡,来到金州后把军务民政都丢给一个辽东派来的监军,自己忙着整理书稿,写他的天工开物。 以前那些想要落井下石,置宋应星于死地的政敌们,现在见他沦落至此,也放松了对他的迫害。 卫兵唐江忽然推开门,对这位不问世事的主官道: “宋大人,宋大人,” “何事?”宋应星缓缓放下书稿,将毛笔靠在砚台上,神色淡然。 “两个,两个,” 卫兵唐江是宋应星的贴身卫士,说话有点口吃,他原本是宋家家仆,开原不许蓄养家奴,所以唐江很早就以卫兵身份跟在宋应星身边,一直跟随左右,这些年宋应星颠沛流离,其他卫兵要么离开要么背叛,只有这个忠心耿耿的江西家丁一直没有离开主人。 “怎么?训导官又来检查了?” 唐江嘴巴紧张张合,脸色憋得通红。 “不,不是训导官,是,战,,,战兵,浮海过来的,” “我知道。” 初夏以来,不断有战兵趴着木板,从天津浮海逃回辽东,大齐战败的消息在金州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听说辽南其他地方逃回来的人更多,郑监军带人忙碌,根本不让宋应星插手。 “,,,,他在外面,拿了本书,让您····” 唐江还在结结巴巴,门口已经站了个战兵,很是疲惫,制服脏的像几个月没洗过似得,颤巍巍把一本烧得直剩一半的书递了过来, “在王恭厂附近捡到的,王监军看不懂,” 宋应星接过书,随手翻了几页,眼中露出惊喜的神色。 “快备马车,送本官去沈阳,” ~~~~~~~~ 六月初一日,旅顺城中文武百官拥立太子刘堪继位,由于小皇帝刚满六个月,连走路还不会,便由顾命大臣康应乾、乔一琦、葛业文、王化贞及孙传庭为共同辅政,此时袁崇焕在九州殉国的消息终于传回辽东。 武定皇帝创立大齐时,官制基本沿袭前明制度。 当然,和前明又有所不同,首先,明廷从太祖朱元璋开始,不再是宰相统领百官向皇帝负责,而是百官直接向皇帝负责。 而齐国建立后便恢复了丞相制度,准确来说这个职位是首相,首相负责分担皇帝部分权力和职责——因为武定皇帝刘招孙后期多病,每日批阅上千份奏章,实在力不从心。 大齐草创不久,首相职位一直空缺,刘招孙没有进行任命,因为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 当时杨镐虽然贵为首辅,然而在开原根基不深,难以服众。 而康应乾则因为失去张嫣支持,实力一落千丈,更不可能被任命,所以大齐朝廷的首相职位一直被空缺。 现在大齐处于危急时刻,康应乾又是顾命大臣之一,自然而然成为大齐首任首相的不二人选。 杨镐一派在王恭厂大爆炸中伤亡殆尽,康应乾现在在文官体系中处于如日中天的地位,这次护送太子平安返回辽东,大部分功劳也被算在康监军头上,老康也得到了金皇后的支持,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说,康应乾都应该是首相。 在首相之下才是六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正二品),通政使和大理寺卿(正三品)。六部尚书负责朝廷具体事务,左右都御史为监察系统的首领(监察系统还有其他官员)。 通政使负责把各地的奏章整理归档呈交内阁。 大理寺不光复核重大案件,必要时候还直接参与案件审判(三法司会审)。 乔一琦被任命为户部尚书,孙传庭为兵部尚书,皇太后金虞姬垂帘听政。 正文 第396章 五国伐齐 晚明之际,多种民变造反此起彼伏,然而真正成事者,也就努尔哈赤一人而已。 后金政权成功的原因有很多,其中很重要一条便是老奴精确抓住了万历援朝后辽镇衰败的时间窗口。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和当年万历援朝几乎一模一样,当武定皇帝带着他的开原军在倭国九州、本岛、四国等地战场上和各藩军队浴血拼杀时,当齐太祖靖难入关,取代大明时,远在赫图阿拉的杜度却像大多数穿越者一样——或者康乾皇帝本身就是位穿越者——一直待在赫图阿拉猥琐发育。 这位武定皇帝一手扶持上位的建州大汗,表面温顺谦卑,以大齐北境守护者自居,最喜欢称为武定皇帝为天可汗,背地却是积蓄实力,和虎墩兔残部、罗刹鬼等势力勾勾搭搭。 去年李献忠率流贼向京师进军时,武定皇帝曾多次诏令建州部入关救援,然而杜度以各种理由拖延没有出兵,直到武定皇帝陷入流贼包围王恭厂大爆炸的时候,杜度还在向辽东巡抚葛业文索要耕牛种子,说是要让赫图阿拉退林还耕,让女真猎人们开始学习种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葛业文以前只在山东做过知县,哪里知道建州凶残狡猾,还傻乎乎的不停给杜度供应粮食耕牛,让杜度组织族人种地,直到后来杜度谋逆已成司马昭之心,他才连忙采取行动,然而为时已晚。伴随李献忠围攻京师,大量驻军被抽调关内,面对建州部不断吞并赫图阿拉周围屯堡,吸纳民户,葛巡抚除了口头警告,再无其他良策。 今年年初,第一批北方探险队在库页岛遇险,武定皇帝下令建州调遣精兵增援,支援对罗刹鬼的作战,杜度表面答应下来,背地里却是阳奉阴违,不仅没向马士英增援,还派人从背后捅刀子。 第二波远征队,在库页岛同样遭到建州女真,八百多人最后只剩五十人逃回,对了,还有一头老虎。 王恭厂爆炸发生时,库页岛全境已被罗刹鬼占领,幸而哥萨克人人数不多(三百左右),而且他们讲求信用,向杜度保证,只要在库页岛站稳脚跟,便不再滋事。果然,两边合力除掉两波开原探险队后,哥萨克人没再继续向辽东腹地进发,而是选择留在库页岛上。 或许东欧文明人还在等待,等待几股野蛮人激战过后分出胜负,到最后一刻再出来收拾残局,毕竟春天西伯利亚的沼泽地很是难走,大军增援需要一个过程。 杜度在拉拢住罗刹鬼后,终于可以集中精力对付刘招孙,接着,这位努尔哈赤的孙子,便听到了开原军惨败,武定皇帝失踪的消息。 “此乃天意,上天眷顾大清。” 康乾元年(1626)年,六月二十日,赫图阿拉汗王殿衙门,二十四岁的大清皇帝杜度手捧一份写着女真文字的塘报,嘴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 “哈哈哈!刘招孙真的死了?” 在仔细又将塘报看了一遍后,他确定无疑道: “刘招孙果然死了!否则康应乾那老贼也不会这么着急拥立小皇帝。” 康乾皇帝是典型的通古斯人身形,面平细眼,突颧骨突嘴,加上身材粗壮,给他平添一种恶鬼山魈的气质。 “这千杀的狗贼,终于死了,这次连尸首都找不到,和流贼一起化成了灰,这是长生天显灵了!当年老汗死在这狗贼手里,前任大汗也死在他手中,他这禽兽,当年还想让朕给他当卫兵?他不是要攻打倭国取代明国吗?怎么半年多就支撑不住了,哈哈哈,天佑大清!” 杜度狂笑几声,转身望向汗王殿西北角供奉的一尊长生天神像,忍住了下跪叩拜的冲动。 忽然身子一个趔趄,从台阶摔了下来,旁边站立的正白旗旗主多尔衮连忙上前,伸手扶住皇上。 “皇上,小心些。” 康乾皇帝对十六岁的多尔衮尴尬一笑,努力保持他大清皇帝的威严。 五月底,王恭厂大爆炸的消息便从京师传到赫图阿拉,杜度起初根本不信,以为又是刘招孙诈死,毕竟这招他曾在征伐辽西时对祖大寿用过,再用一次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随着越来越多开原兵从北直隶、山东各地逃回辽东,更多更确切的消息开始传到汗王殿,杜度最后派人秘密捕获一名逃回辽东的开原战兵,经过审讯后,确定开原军在京师大败,几乎全军覆灭,武定皇帝本人更是粉身碎骨,而且杜度从这个投降战兵口中还得到了一个重要情报,今年刚登基不久的弘光皇帝正派大军北伐,很快便要进入京畿,收复失地。 直到刘招孙之子刘堪继位,皇太后与康应乾辅国,驻守辽东各地的战兵全线收缩,退守辽沈铁岭盖州,杜度这才意识到,刘招孙估计是真的死了。 不过这位以谨慎著称的建州首领,还是先派出使者,与周边各方势力先打了招呼,约定大家一起出兵,围攻沈阳。 “该出兵了!诸位旗主贝勒,这仗该如何打?从哪里打?” 听说前几日开原军已从宽甸撤走,清河、抚顺等地驻军也都逃了,朝鲜国王李倧一直没有回信,也不知道朝鲜人要不要打宽甸? 汗王位置下面,正白旗旗主和几位旗主贝勒互看一眼,正蓝旗旗主豪格上前一步道: “皇上,前去关内和朝鲜的使者都回来了。蒙古人把咱们的使者砍了脑袋,海西头领把使者剁成两截,其他两家倒是愿意出兵,” 开原军在关内战败的消息在辽东全线收缩的消息传到赫图阿拉,杜度意识到这是建州东山再起的绝佳机会,康乾元年(1626年),建州大汗杜度定国号为大清,以赫图阿拉为都城,定国号为康乾。 既然奢崇明徐鸿儒这样的臭鱼烂虾都能登基称帝,作为英明汗努尔哈赤的亲孙子,杜度大汗当然不能落后。况且,建州女真这几年积聚生养,势力急剧增长,早已不是五年前那个任由刘招孙摆布羞辱的棋子。 正文 第397章 武定皇帝的馈赠 七月初的辽东大地暑气蒸腾,天气炎热,受小冰河气候影响,辽河平原今年格外干燥,原本降雨充沛的六月几乎没怎么下雨,连辽河径流也明显减少了一些,大片大片的滩涂裸·露出水面,上面躺着干枯成泥的小鱼小虾。 得益于武定皇帝驻守辽东时对屯堡农业的大笔投入,辽河两岸水利颇为完备,各类灌溉器具一应俱全,尤其是泰昌三年,徐光启与金尼阁发明并推广了龙尾车。使用这种利器汲取河水灌溉庄稼,效率是之前使用的龙骨车的十倍。据说这种灌溉利器运用的是阿基米德螺旋运动原理,运用螺旋输送,以内部轴的旋转带动螺旋叶的反方向运转,托水向上平移,达到升水目的。 此外,武定皇帝对农田沟渠的修筑、维护都是下了血本,刘招孙在辽东六年时间,每年在农田水利耕具种子上的投入,都是十万两以上。 真金白银投入、相对稳定的耕种环境、科学合理的施肥灌溉、高产作物(旱稻、番薯、抗倒伏玉米、苜蓿)的持续引入,当然还有高效廉洁的民政官吏体系,种种因素叠加之下,万历四十七至武定元年(1619——1626)辽东各屯堡每年所产的粮食,除了能够支撑屯堡所用,大部分运进了各地粮仓存储····· 武定元年,辽河平原上生长的春小麦不仅没受到恶劣气候影响,反而因为光照充足,长势更加喜人。 五月上旬,乔一琦徐光启等人逃回辽东后,徐光启便建议谢阳立即着手运送粮食到沈阳、辽阳几个大城,以防万一。谢广坤虽不是带兵主官,不懂得行军打仗那方面的事,不过他亲眼瞅见皇帝被几十万流贼围困在京师,这时候傻子也知道,大齐撤回辽东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这位民政主官不及奏请皇帝——当时也没办法奏请——,便下令各地屯堡民政官和屯长开始运粮,只留驻军二十天口粮,其他粮草全部运往辽沈大城。 就这样,到五月底,辽东各城、各屯堡粮食陆续搬运一空,连百姓和商户也开始分批撤离——绝大部分辽民商户自愿前往沈阳,只有少部分舍不得家财田地,愿意留下等死。 由于各地驻守大齐军队一直按兵不动,部分城池甚至还有渐渐增兵的趋势——戚金为迷惑建州朝鲜,分别向临近赫图阿拉的抚顺以及临近朝鲜的宽甸增兵——建州朝鲜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尤其在杜度看来,齐军踪迹颇为可疑,毕竟像这种不劫掠百姓逃走,而是让商民先撤的行为,不是杜度这些的人大清皇帝能理解的。 与此同时,山东、辽南两个幸存的开原商会,不惜高价从南直各地采购粮食,虽然南明朝廷三令五申,严禁向齐国走私粮食,在利益驱使下,还是有很多胆大的商人铤而走险······到双方正式开战前,沈阳、辽阳铁岭等城已经囤积了数量惊人的粮草、火药等各类军需物资。 直到抚顺、宽甸两地最后一批屯户抢收完地里的春小麦和玉米,康乾皇帝这时才终于意识到不对,他下令多尔衮鳌拜等人去辽东各地屯田纵火,烧光屯堡耕种的庄稼,尽可能削弱大齐的战争潜力,不过此时已经晚了。 凶神恶煞的鳌拜惊讶的发现,不等八旗勇士们动手,刘招孙的徒子徒孙们,已经先他们一步,把抚顺、宽甸等城能烧的东西全部烧完,能砸的东西全部砸完,连一粒米一斤火药一根箭簇也没给我大清留下。 不仅如此,狡猾恶毒的蓑衣卫还在各处水井投毒下药,连为数不多的草场也被他们投了剧毒,城中人马通过的大道上不时会有一颗致命的地雷炮或插满尖桩竹签的陷阱,等待着八旗勇士们去冒险,去征服。 武定皇帝在辽东各地经营时间足够久远,谍报网足够强大,再加上沈炼、章东(两人皆已战死)、刘兴祚率领蓑衣卫们不知疲倦的在各地进行反谍行动,杜度安插在辽东各城的细作,基本上每隔半个月就会被开蓑衣卫清理一遍。好在我大清(之前称为建州)一直都不缺包衣,于是这些奸细就像冬天里的韭菜一样,割了一波再长出一波,长出一波再割掉一波。以至于最后双方达成了默契,杜度自觉将那些犯了死罪但不需要自己动手的囚犯(政敌)送往蓑衣卫地界,名曰刺探军情,实际只是借刀杀人。 总之,武定元年,刘堪在位期间这场决定大齐王朝生死存亡的决战,与他父皇刘招孙的浑河血战以及之后的赫图阿拉之战完全不同。齐军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种两眼一抹黑,上去和敌人死磕到底的状态。 用康应乾和戚金的话来说,小皇帝自有上天庇佑,齐军对建奴来袭了如指掌,除了兵力,我军占据绝对优势,此战必胜。戚金要求每名齐军战兵,在守卫辽沈之战中,必须杀死或杀伤十名以上的建奴才能死去,否则便有通敌之嫌···· 正文 第398章 辽沈战役 武定元年七月六日,康乾皇帝以正蓝旗旗主豪格、巴克什(注释1)索尼留守赫图阿拉,与多尔衮多铎兄弟率两万人马,开启伐齐之战。 大军从都城赫图阿拉出发,分北、中、南三路向抚顺进军,七月九日,清军抵达抚顺城城东,不及休整便立即向留守齐军发起了猛烈攻击。 与清军攻齐时间同步的南明北伐、朝鲜西征,共同组成了武定元年一系列宏大战争,由于战役主战场位于辽河平原(准确说是位于沈阳),因此后世史学家称之为“辽沈战役”或“武定元年大决战”。 山雨欲来风满楼。 辽东各城通往辽沈的官道上,哨马往来不绝,大批难民充斥其中,刘兴祚派出蓑衣卫细细侦查,清理那些试图混入辽沈的建奴细作,各地前线的军情被紧急传回沈阳中军大帐,呈递到康首相和戚将军的案头。 ~~~~ 六月底,经过五千辅兵与近十万辽民长达两个半月的辛苦劳作,以沈阳中卫为中心的辽河防御体系终于成型,各地援助的战兵也陆续进入阵地。 七月一日,汉东指挥使赵率教历经艰难险阻,将驻守倭国的五千残兵带回辽东,加上从朝鲜逃出来的人马,截止辽沈战役爆发前,回援沈阳的近卫军各部,连同原有辽东驻军镇抚兵,总兵力达到两万三千人。 大战在即,为了最大限度鼓舞士气和保持战斗力,避免出现“兵不识将,将不知兵”的混乱情况,戚将军奏请朝廷,允许能将原有的近卫军编制全部保留,十四支军团,无论各部现在所剩兵力多少,最好都不要进行裁撤合并。 康应乾爽快的答应了戚少保(戚金已被加封太子少保)的请求,不仅如此,在康首相的授意下,七月初二日,沈阳王宫大殿外,东莞仔森悌带着三十二名幸存训导官,对此次护驾有功的战兵和军官进行授勋。 七月初二日这天,五位顾命大臣簇拥小皇帝进入太极殿,皇太后金虞姬隔着帘幕,亲眼见证了这场意义非凡的授勋仪式。 户部尚书乔一琦踩着小板凳,颤巍巍将一枚开原特级荣誉勋章挂在林宇脖子上,全身披甲的林大个子连忙向乔一琦行礼,。 林宇握着那枚镶刻黑龙、象征着开原军最高荣誉的战斗勋章,脸上丝毫不见喜悦之色,内心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勋章冰冷的质感,让大个子想起了那些的兄弟,他们的尸体也是这样的冰冷。 乔尚书模仿武定皇帝做派,拍了拍这头钢铁巨兽的肩膀,充满关切道: “林兄弟,伤好了没?” 林宇对乔大嘴点点头,目光从勋章转向地面,沉声道: “乔尚书放心,末将会守住皇城,不让一个鞑子进来,除非鞑子踏过末将的尸体····” 乔一琦细细打量林宇,越看越觉得这巨人雄壮威武,可堪大用,他心中阴霾一扫而空,大声笑道: “当年在开原,武定皇帝曾对本官说,遇有险阻,堪用者康应乾与邓长雄耳,若再加上两人,便是林宇和吴霄,皇帝果然没看错你。好啊!好!” 乔一琦说罢,又对林宇低声道:“你是皇帝身边的福将,不要再说这些丧气话,此战过后,本官亲自主婚,主持你和倭国美人的婚事,你一定要活着。” 乔一琦从小板凳上跳下来,转身给杨通、魏昭、韩超等人授勋,授勋完毕,森训导官转身向皇帝和皇太后行礼,康应乾对东莞仔点了点头,森悌上前一步,面朝眼前一众受勋将士,大声喊道: “近卫军的兄弟们!我是训导官森悌,大家私底下都叫我东莞仔,其实啊,我和袁知府(袁崇焕)一样都是正儿八经的广西人,我和你们大家一样,从小家里很穷,袁知府可怜我,收我做书童,给我衣食,其实那时候我一个字都不认得。十年前,我们主仆两人进京赶考,广西北京千里路程,我俩相依为命,好几次差点让河匪杀了,到了京师,因为我长得俊,又差点被魏忠贤抓到宫里咔嚓一刀当太监·····” 战兵们发出一阵哄笑,林宇想起沈炼以前对自己说,他初到京师做锦衣卫时差点被魏公公抓进敬事房一刀咔嚓,看来沈百户说的是真的了。 “后来啊,咱就遇上了武定皇帝,当时皇帝还是辽东总兵,咱就跟着刘总兵建功立业,再后来,身边的人都过上了好日子,在天津卫招募的纤夫成了战兵,成了把总,有田种,有衣穿,连最穷苦的流民也在开原娶了媳妇儿,都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 总训导眼中含光,神色忽然变得哀伤,周围传来低声抽泣。 “我啊,成了你们的训导官,跟着刘总兵东征西讨,从辽东打到山东,从山东打到倭国,刘总兵经常对我说,他要走大道,要解救天下苍生,要让天底下的受苦人都吃饱饭,穿暖衣,不再流浪,不再受官府欺压·····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好皇帝,最后竟被流贼围困在京师,” 森悌说到这里,眼泪流了出来,垂帘后面的金虞姬泪水汩汩流淌,宫女递上来手帕。 康应乾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让东莞仔继续说了下去。 “前几日我刚得到消息,袁知府在倭国,为让战兵安全撤回,和妖僧一起同归于尽,死在了倭国,不止是袁知府,这些年,咱们身边好多人都死了,我却还活着,还能站在这里,睁眼看着你们这些精兵猛将保卫大齐,建功立业。” 林宇眼圈微红,望着眼前这个矮小瘦弱的训导官,不由多了几分敬重。 “杜度要来了,朝鲜兵也要来了,他们都是来找咱们大齐复仇的,对,你们没听错,这些白眼狼要来复仇了。” “当年武定皇帝攻占赫图阿拉,不仅没有屠灭建州,还优待杜度等人,本指望以夏变夷,能让他们痛改前非,没想到现在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看见大齐有难,不仅不援助咱们,还要来咬一口!说是要把咱们全灭,还有朝鲜,本是姻亲之国,现在也要落井下石!他们屠了皮岛,现在又从新义州跨过鸭绿江,要屠宽甸!” 见周围将士攥紧了拳头,各人脸上都是青筋暴涨,森悌长出一口气,对将士们咆哮道: “不管你们以前是第一军还是第十四军的兵!不论你们是镇抚兵是战兵,是骑兵,还是炮兵!不管你们从倭国回来还是从河南回来!现在,你们都是大齐的兵!武定皇帝说过,大齐的兵,就要一往无前,现在,辽东只剩下四座城,你们的兄弟姐妹,父母双亲都在这四座城里,守住它们,守住你们的家!” 最后,森悌攥紧拳头,狠狠砸向半空,矮小的身躯忽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能量。 “为皇帝而战,为大齐而战!” 林宇情绪被彻底点燃,跟着举起拳头,发出阵阵怒吼: “为皇帝而战,为大齐而战!” ~~~~~~ 七月七日,沈阳安定门(注释2)。 往年七夕佳节,辽东不设宵禁,沈阳更是狂欢达旦,武定皇帝喜欢与民同乐,民政和训导官也会在七夕前后,组织军中单身的战兵参与相亲之类的节目。 如今,武定皇帝已经不在,大齐王朝风雨飘摇,与民同乐变成了共赴国难,相亲什么的也暂且搁置,沈阳内外一副秣马厉兵景象。 沈阳周边屯堡驻守兵力分布如下: 沈阳城及其所辖堡、墩台、障塞,共计驻守守城战兵、辅兵11030人。 其中,沈阳城内官兵7200人,由近卫第四军军长31座边台瞭望值守战兵总计1885人;静远堡(于洪区马三家子静远堡),战兵643人;平虏堡(于洪区平罗),战兵470人;上榆林堡(于洪区解放乡上榆林),战兵499人。 周围敌台如众星捧月般簇拥沈阳城,敌台又叫敌楼、空心台,二至三层不等,第一层是高出墙体的实心台,在其上建造空心台一至两层,中间砌筑券顶,周围小券为走廊,四周设有箭窗,供战兵射箭、放铳炮,中间还有守卫官兵居住的小房间。 从铁岭至复州,南北五百多里的周边山顶边墙等高处,各处烽台得到紧急修葺,台中囤积有大量麦秆、柴草,辅兵昼夜守望,按照开原军平日训练,遇有敌情,白天放烟,晚上点火。 附近烽火台战兵看到烟火后,立即施放烟火,施放铳炮,如此接力般地一台传一台,很快便将敌情传递给沈阳大本营。 开原军律规定:看到一两名至百余名敌人,举放一烽一炮;500名敌人前来,举放两烽两炮;发现千余名敌人,举放三烽三炮;5000名敌人以上,举放四烽四炮;万余名敌兵来犯,必须举放五烽五炮。 这个时代,除了塘马传递军情,烽火台对于快速侦知来犯敌人实力,迅速制定御敌方案,调兵遣将,具有重要作用。 此外,辽河边墙沿线的殷孙儿台、鲍家台、钮三官等台路台都派驻了战兵,这些路台高约3.5丈,周围40丈,每台有5名战兵把守,一旦敌人来袭,路过的行人便立即进入路台躲避。 ······ 沈阳周边堡垒防御几乎武装到了牙齿,连即便是注定要被放弃的清河、开原、抚顺等城,也摆出副死战到底的架势,城墙垛口上架设着一根根漆黑的木头,用以迷惑攻城敌人,城外的据马和壕沟也修筑的有模有样,只是城池里面的战兵早已撤去大半,只留下一座座徒有其表的空城。 注: 1、巴克什(满文:?????,穆麟德转写:Baksi)又译为榜式、把式、榜什,是满族、蒙古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多个民族共有的称呼,来源于汉语的“博士”,后成为清朝学者的一种头衔。 2、沈阳城隶属于辽阳中卫,明洪武二十年置,属辽东都司。辽镇九座独立卫城之中,沈阳中卫是最大的一座。“洪武二十一年指挥闵忠因旧修筑,周围一十里三十步,外阔三丈,深八尺,周围一十一里有奇。沈阳中卫城内辟有南北向、东西向两条主街,在卫城中心十字交叉,分别连接四座城门:南城门叫保安门,西城门叫永昌门,北城门叫安定门,东城门叫永宁门。 正文 第400章 新八旗 三日后,被朝鲜传统艺能所迫,清军不得不从牙缝中挤出粮草三万石,用以增援停滞宽甸的朝鲜军。 在确定第一批粮草已经在路上后,统制公李舜义终于率麾下兵马从宽甸起行,模仿故人姜弘立,以每天二十里的速度,向六百里外的沈阳战场,龟速前进。 ~~~~ 沈阳东郊二十里,静安堡前沿阵地。 一面巨大的织金龙纛大旗下,大清皇帝杜度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听镶蓝旗甲剌额真恭阿汇报宽甸情形,周围站着一群八旗将领。 这些年轻面孔都是爱新觉罗家族的新生代势力,依次为:正白旗旗主多尔衮、镶白旗旗主多铎、镶蓝旗旗主艾尔礼,正红旗旗主萨哈廉,镶红旗旗主硕讬。 艾尔礼是阿敏的次子,硕讬、萨哈廉是代善的次子和第三子(长子岳托在赫图阿拉之战中战死)。 此外,黄台吉的儿子豪格则负责留守赫图阿拉,统率镶黄旗人马(不过已经被抽调一空)。 皇帝杜度亲领各旗中最为强大的正黄旗、正蓝旗。 再加上几位汉人、蒙古大臣,这便是后皇太极时代的满清最高层权力分配。 从表面上看,这种权力架构对各派的利益都有所照顾,所以还能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关系。 “这么说,你被李舜义那狗东西耍了?把粮食给了人家,人家却不来打沈阳,咱大清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不等恭阿和皇上说完,镶白旗旗主多铎便率先发难,大声打断两人道。 多铎小旗主今年刚满十三岁,他是清太祖的第十五子。 女真风俗,宠爱幼子,老奴生前对多铎更是倍加宠溺,还想着把最精锐的两黄旗传给十五贝勒,小贝勒自幼骄横跋扈,为所欲为,在原本历史上,满清主持的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背后都有多铎身影,他也是靠着一路屠城杀人,被后世某些历史学家称为清初名将。 可惜现在老奴早早死在了浑河战场,多铎的两黄旗旗主梦想便落了空。自他记事起,便对开原军恨之入骨,对刘招孙更是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周围没人敢搭话,二十二岁的杜度笑吟吟的望着这个比自己小近十岁的叔叔,没有说话。 旁边站着的多尔衮狠狠瞪弟弟一眼,镶蓝旗旗主艾尔礼气得脸色发白,身材魁梧的萨哈廉不阴不阳道: “朝鲜蛮子的话你们也能信?当年我阿玛在萨尔浒和姜弘立约定好了杀刘綎,姜弘立那狗东西背信弃义,去了沙尖子大营便没了音信,害得镶蓝旗旗主在浑江吃了战败,这才便宜了刘招孙!他就是从那时开始发迹的·····” 艾尔礼见有人这样侮辱自己阿玛,如何忍受得住,他勃然大怒,站出来指着萨哈廉鼻子骂道: “正红旗旗主萨哈廉,眼下大战在即,你还说这些事情作甚!” 萨哈廉仗着有皇帝撑腰,根本不怕这个阿敏的儿子,针锋相对道: “艾尔礼,汉人有句话叫什么,前什么不什么,后什么师,老子提起往年的败仗,就是要你们······” 阿敏一直是镶蓝旗的痛点,是历任镶蓝旗旗主抹不去的心理阴影,萨尔浒之战、开原之战、浑河血战、赫图阿拉之战,建州部与开原军的这四次大战,都是镶蓝旗最先崩溃,连累其他各旗。 所以萨哈廉提到当年镶蓝旗打败仗,艾尔礼才会反应如此。 杜度目光收紧,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神情变得冰冷。 萨哈廉的兄长,镶红旗旗主硕讬连忙出来打圆场,他刚要说话,却见抬头望向眼前刚刚修葺完毕的静安堡墩墙,望着城墙密密麻麻的齐军战兵,眼中露出了深刻的恨意。 大清皇帝望向周围众人,目光落在多铎和萨哈廉身上,冷冷道: “过去的事情,都不要再提了,朕是老汗的长孙,论起辈分,你们都是我的叔叔辈,只是四大贝勒都已战死,论资排辈,排到了朕,所以朕是大汗,是皇帝。老汗在位时便说过,八旗合而为一,方才为八旗,眼下,大清的敌人就在对面,不在诸位中间。” 周围一众旗主忽然都不说话,大纛之下静的出奇,风吹拂过戈士哈铁甲甲叶,发出令人不安的呼啸声。 “不要以为朕只有二十二岁,以为朕资历浅薄,朕今日告诉你们,若非朕当年为建州保全血脉,你们现在都去库页岛喂棕熊了!平日在赫图阿拉争斗,朕可以不管,今日上了战场,都得团结一致,若再有挑拨离间,阴阳怪气的,朕便斩了他脑袋祭旗!” 皇帝身边的戈士哈将手指按在刀鞘,只等杜度一声令下。 几位旗主都自觉把脖子往后缩去,杜度目光似剑,逼视众人,继续道: “当年八旗最惨的时候,只剩三千多人,朕都挺过来了,现在大不了再杀你们几千人,大清少了谁都能活下去!现在,镶蓝旗立即攻城!先拿下眼前这静安堡,艾尔礼,要像你阿玛当年那样,屠光堡内汉民,给老不死的康应乾一个下马威!” 正文 第401章 他回来了 艾尔礼大声答应,朝年轻的大清皇帝行了个标准的抱见礼,转身往镶蓝旗大阵走去,开始准备攻城 他临走时不忘瞪萨哈廉和多铎一眼,两位旗主对这位阿敏的小儿子投来蔑视的眼神。剩余几位年长一些的旗主都不说话,脸上表情各异。 这次围攻沈阳,其实清军也没必胜的把握,虽说齐军现在几乎全灭,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武定皇帝麾下军队的战力,各旗都是见识过的,尤其是几位年轻旗主,他们的阿玛,当然可是都死在刘招孙手里。 两百多个装备简陋的包衣在主子的鞭打咒骂声中,开始推动楯车、云梯车,跨过沟沟坎坎,艰难朝城墙逼近。 两里之外立即响起一片闷雷般的爆响声,接着城墙生腾起浓厚的白雾,高3.5丈,周长40丈的静安堡在白烟遮挡下如蓬莱仙山隐入仙境。 杜度望着白茫茫的火药烟雾,再看看被野战炮打的木屑横飞的攻城器械,眼神有些迷离。 他心里很清楚,此次沈阳之战的胜负手,其实并不在大清手中,说到底还是要靠南边和东边那两个盟友。 只是,这两个盟友,看起来好像都很不靠谱。 包衣兵越过壕沟,很快来到墩堡下面,一些人开始用火铳、弓箭和守军对射,更多人则忙着搭设云梯,准备蚁附攻城。 忽然,城头铳炮全部停歇,包衣们仰着脖子东张西望时,忽然从垛口后面飞出一团团火球,灌满猛火油的竹筒从城墙上扔下来,在空中爆裂成无数细小的火苗,如同年糕似得粘附在人身上,一架刚刚靠近城墙根儿的楯车立即被五六个竹筒击中,大火熊熊燃烧,伴随阵阵惨叫,从楯车里面冲出来几个火球······ 皇帝将注意力从城墙转到身前,他望向大纛下一名侍立的戈士哈,对那个强壮的建州武士命令道: “鳌拜,” “奴才在!” “你去一趟宽甸,催一催李舜义,多带几个白甲兵,他再敢耍滑头,你也不妨学刘招孙,刘招孙怎么对付姜弘立的,你知道吗?” 鳌拜像一头刚刚冬眠醒来的棕熊,摇晃着大山般的躯体,单膝跪地,杀气腾腾道: “回主子,奴才知道,奴才这就去办!” ~~~~~~ 杜度安排鳌拜去宽甸催促朝鲜盟友时,康应乾也在忙着催促大齐的盟友们。 武定元年七月十二日黄昏,沈阳永宁门。 “布尔杭古的骑兵何时能到?还有科尔沁骑兵!” 刘兴祚迟疑了一会儿,硬着头皮对首相道: “康大人,西城贝勒在抚顺和正蓝旗对峙,难以增援,科尔沁骑兵让林丹汗拖住了,布木布泰说派来五百骑。” 齐国骑兵在京师全军覆没,三千精骑连同主官王增斌一起,在流贼、鼠疫、大爆炸的接连打击下伤亡殆尽,最后逃回辽东的不过堪堪八百骑 西征军团倒是还有两千骑,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邓长雄他们是死是活还不知道。 指望八百马兵去和清军骑兵对阵,显然是不太现实的,这也是康应乾他们选择收缩防线的重要原因,失去骑兵支持,步兵作战半径大大缩小,本来兵力就少,出去浪战只会被清军分割包围,各个击破。 “五百就五百吧,派哨马去接应他们,让蒙古人务必今日日落前渡过辽河,民政准备好粮草补给,另外,给这些骑手每人再准备两匹马,免得临战时马力不济。” 康应乾知道布木布泰很不容易,她现在既要防止林大汗偷袭,又要控制各部人马,不让蒙古人劫掠边境。 康应乾舒展肩膀,长长叹了口气,他现在身为首相,代替小皇帝每天发号施令,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各项开支浩繁,所有人都找他要钱,要粮食,要军需武器,虽然有其他顾命大臣帮着分忧,然而所有事情最后都需要康首相拍板决定,各种杂务加起来几乎耗尽了这个小老头的全部精力,每当累的不行时,他才会体会到刘招孙的不易。 刘兴祚从怀中掏出另一份情报,急促念道: “建奴中午起攻打静安堡,负责主攻的是艾尔礼统率的镶蓝旗,约三千人马,还有三百多包衣,申时左右,静安堡还在守军手中。” “郑一石打得不错,他再多守几个时辰,蒙古骑兵就来了,” 戚金忧心忡忡道:“一千人马,怕是守不了多久,鞑子也有火炮。” 康应乾语气变得坚定,宛若武定皇帝附体,白花花的胡须抖动着道: “守不住,也要守!守住了才有援兵!” 他望向静安堡位置,语气激动道: “咱也学学武定皇帝,今晚来个夜袭镶蓝旗,给阿敏的儿子一个惊喜。” 康应乾说到这里,眉宇之间显出一丝得意,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七八岁,回到了万历四十七年和刘招孙并肩作战的萨尔浒战场上。 他一把夺过卫兵手中的茶壶,仰着脖子灌下一口。 “闸门修的怎么样了?” 谢广坤上前一步,向康首相回道:“好了,河水已经上涨,鞑子想要过河攻打平虏堡,便更难了。” “老谢,你们民政做的好,这回打退了建奴,我让你做个工部尚书,你可知前明陋习,非翰林不能入阁,不过我大齐却没这个规矩····” 康应乾放下茶壶,开始喋喋不休的给谢广坤画大饼。 旁边站着的乔一琦哈哈大笑,上前拍拍谢广坤肩膀,脱口而出道: “谢司长,康首相已把这工部尚书的位置许诺给两个人了,分别为工坊主官雷匠头、商会总掌柜刘月儿,你,是第三个·····” 康应乾口中的闸口其实就是蒲河上的水闸。 蒲河发源于铁岭东南响龙山,西南流向,从望滨乡进入沈阳。 嘉靖中期,朝廷曾在蒲河修建水利闸门,利用浦河之水阻止敌兵侵扰沈阳,后来闸门年久失修,起不到提高水位御敌的作用,敌人骑兵越过蒲河如履平地,常常瞬间就出现在沈阳城西,肆意抢掠,袭扰民众,明军抵御不及。 万历一朝,地方官员几次欲修复该闸门,但均因工程费用巨大,难以筹措资金,致使修复闸门工程一直搁浅。 上月戚金带人视察之后,认为该闸门对抵御建奴进攻十分重要,是沈阳北部的生命线,他建议立即修复。 在民政与辅兵联合之下,新闸门在旧闸门基址上修建,比旧闸门更加坚固耐用。 新闸门位于平虏堡闸,门高1.5丈、宽2.5丈,河水积聚后,将水面抬高,防止敌兵从此逾越。 此外,谢阳还带人在闸门边建造了一座高五丈多的敌台,一旦建奴从北边侵犯,守军便可从闸门敌台,或者附近的望平台、小黑林台出兵御敌。 康应乾还想着再骑马随戚金一起去蒲河水闸看看,看看还有什么缺漏,眼前一阵昏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裴大虎和魏昭连忙上前,扶住首相,乔一琦急忙上前给老搭档喂了口水。 康应乾这才发觉,自己真的已经老了,他强撑着站直身子,招呼众人跟着走下瓮城,抬腿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不知道隔壁老王生下的康光绪,现在在宽甸怎么样了······ 众人簇拥着康首相走下瓮城,忽听远处传来个熟悉声音。 “康监军,多日不见,你又高升了!” 康应乾循声朝城下望去,等看清那人,浑浊的眼睛顿时变得明亮起来,惊叫道: “你也回来了,太好了!” 正文 第402章 王师 阔别多日的马士英从库页岛回来了。 当初带去的八百多人,一年半后,就剩下百十号人。活着的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看不出一点神采,走在路上很容易被人当成是流民。 这队人马原本要去库页岛援救李三光他们——第一批探险队——没想到成了葫芦娃救爷爷,第二波队员接着被敌人袭击。 袭击他们的,不仅是罗刹鬼,还有建州部派出的白甲兵。 八百多人在罗刹鬼和建奴的夹击下,伤亡惨重,逃跑时队伍分成几支,最大的一支人马簇拥着主官马士英。 一路风声鹤唳,历经半年惊险逃难,才终于回到辽东。 康应乾和马士英关系匪浅,当年在开原时,两人臭味相投便称知己,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马士英口才了得,见多识广,既不像乔一琦那般口无遮拦,也不像孙传庭那样心狠手黑。 和康应乾一样,马士英身上总是带有一点人间的烟火气。 当晚,康应乾不顾老迈身躯,亲自前往马士英坐塌,和这位昔日好友秉烛夜谈。 听到说王二虎、沈炼战死,武定皇帝在京师失踪,袁崇焕在九州殉国等事情之后,马士英陷入了沉思,康应乾见状,正要宽慰这位老友,却听马士英问道: “老康,你说爆炸是哪日发生的?” 康应乾对那个日子刻骨铭心,脱口而出道: “五月初六日夜里寅时。” 马士英诧异道:“怪哉!初六日那晚,我和江流儿在苦夷岛上,望见西边天际飞来一大玉盘,仿佛满月,悬停空中,然后绕岛盘旋数圈,朝京师飞去···” 康应乾对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向来不感兴趣,刘招孙生前便总在他面前神神叨叨,一会儿招魂一会儿求仙,老康也是受够了。 没想到马士英也变成这样。 “老康,不止我一人看见,好多人····” 见康应乾不信,马士英信誓旦旦辩解,康首相岔开话题。 “就是当年在沈阳杀死丁碧那个江流儿吗?” 马士英被这一打岔,忘了大玉盘的事,回道: “是啊,转眼七八年光景,这个小孩儿都长大成人了,跟着大清宫的道士们学功夫,长得虎背熊腰去,身手好得很,还养了头老虎····” 康应乾无语,再次打断马士英,他知老友这趟去苦夷岛伤亡惨重,得了失心疯,否则也不会刚说完会飞的玉盘,又扯什么老虎。 “那孩子人呢?若是光绪能有这孩子一半就好了。” 康应乾有个独子,名叫康光绪,这位康家大少爷自幼骄横跋扈,之前在开原便有恶少的名声。 “和我走散了,或许还在宽甸·····” ~~~~~ 月色如水,照亮首相府邸前庭,空荡荡的院落中树影绰绰,只有值夜卫兵还在打着哈欠。 康应乾吹灭案头蜡烛,打了个小盹儿,恍惚间梦到自己正在主持小皇帝刘堪的亲政大礼,康应乾恭恭敬敬站在小皇帝身边,颤巍巍将象征最高权力的玉玺呈递给皇帝。这时,从大殿外闯进来个熟悉面孔,周围卫兵也不去阻拦,走近一些,才发现那是刘招孙。 “马兄,” 康应乾揉揉惺忪睡眼,发现对面坐着的马士英仍然精神抖擞、 “我有一事相求。” 马士英身体前倾,认真望向眼前这位须发洁白的老友。 “说吧,只要别再让我去苦夷岛,什么都行!” 康应乾呵呵一笑,盯着马士英那双小眼睛,云淡风轻道: “好,去一趟南直隶,重金贿赂他们的阁臣,我知道你的路子广,务必要将刘宗周那老匹夫弹劾下来,不让他再北伐了。这刘起东(刘宗周字),没有岳武穆的命,却得了岳武穆的病!” “老康,你可知我刚刚逃离虎穴,现在又要我一头扎进龙潭吗?” “不怕,我以前在南直隶待过,那边的人,认钱不认人。对了,顺带去临清一趟,联系一下近卫第十四军的蒲刚……” 马士英:······ ~~~~~ 弘光元年五月,经历长达半年的徘徊观望后,南明朝廷终于不再等待,决心举兵北伐。 此时河南山东等地齐军残部都向临清聚集,流贼在北省的势力也不容小觑,加上各地接寨自保的大户,形势对大明变得越来越不利。 更要命的是,各方对以正统自居的南明朝廷都不怎么待见。 流贼残余兵力主要盘踞在河南,刘芳亮困守南阳,据说此人麾下还有上万人马。 不过既然整个长江中下游已经基本纳入弘光朝廷统治范围,督师刘宗周也不急于消灭刘芳亮部——虽然闯军也是叛逆——而是集中精力攻击齐军残部,为天启皇帝朱由检报仇雪恨。 在从扬州起兵时,刘宗周与幕僚诸将商讨北伐攻略,确定了北伐中原、恢复京师的决策和部署: 先取山东撤其屏障,再移兵由淮入河,拿下河南破其藩篱,接着拔关陇扼其户槛,最后攻下北京。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条北伐路线和当年太祖北伐灭元的路线几乎完全一样。 这倒不是刘宗敏的幕僚们为图省事,只是为了绕开南阳刘芳亮残部,避免和流賊爆发不必要的冲突。 相比闯王李献忠等人,对南明朝廷来说,盘踞京师的伪齐皇帝刘招孙无疑更为可恶。 刘宗周遵从儒教,以忠孝节义为自己行为准则,督师下定决心,如果能逮住刘招孙这个乱臣贼子,不仅要将他进行千刀万剐,而且还要挫骨扬灰。 五月二十日,在王恭厂大爆炸发生后将近半个月,消息才从幸存流贼传回南阳,传到刘芳亮耳中,而北伐明军,知道这个消息是在五月底。 京师突然遭此大难,困于京师城中的上万齐军,连同围困京师的十二万流贼,几乎全灭。 这场疑似地外文明引发的超级大爆炸,威力是原本王恭厂大爆炸的十倍不止,爆炸造成京师百姓伤亡五十余万,仅有数万人侥幸生还,也已没了人样。 爆炸造成整个帝国的文官精锐——无论支持大齐或是大明——全部消失,连带着北漕河漕运彻底瘫痪,漕运的终点和消费城市已不复存在。 北地漕工失业者不下十万,权力真空下,失去生计的漕工或加入流贼,或加入残留的齐军。 大爆炸引发的蝴蝶效应远不止此,整个京畿变成宇宙黑洞,将周围所有企图浑水摸鱼的势力朝黑洞吸引。 明军由淮扬北上,绕过流贼占据的城镇关隘,推进顺利,刘芳亮和闯军其他幸存将领,很自觉的和北伐军打成了某种默契:双方互不攻击。 对刘芳亮来说,固守河南自保无疑是最明智选择,围困京师的闯军主力已经不在,刘芳亮这支偏师,无论是返回陕西,还是继续和齐军死磕,最后都只是死路一条。 于是,整个六月间,北伐军都在一路狂飙突进,收复失土。 大军所过沿途城镇鸡犬不宁,时常有明军偷鸡摸狗奸·营妇女,不过,沿途大多数读书人尤其是地方大户,还是很明事理的。 大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王师来了,鹅城康城就太平了。伪齐制定的三成佃租的恶征便可废除了,被屠戮欺凌的衍圣公后代们也可以出来找泥腿子报仇雪恨了。 河南、山东境内的残余齐军,在大爆炸之后纷纷向临清靠拢。临清,将已成为齐军在关内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据点。 临清县始置于北魏太和二十一年(497年),后历经各代演变,有明一代,至万历时期发展至顶峰。 《大明一统志》中记载: 洪武二年,迁治县北八里临清闸。成祖迁都后,政治中心远离经济富庶的南方,临清在南北转输中的地位日趋重要。 宣德四年(1429年);恢复支运法。常、镇、滩、扬、凤、大、滁、和、徐民运粮二百二十万石于临清仓。 景泰时在临清“开中”。令各地商输粮临清换取盐引。中洲附近,粮船、盐舟杂集,军民运输繁忙,工商业迅速发展。 万历年间临清“北起塔湾、南至头闸,绵亘数十里,市肆栉此”。 街市阎闾延伸到土城北三里以外。临清钞关征收船料商税为八万三千余两,比京师崇文门税收数量还要高,位居全国八大钞关之首,占当时全国税收总量的四分之一。 刘宗周指挥五万北伐军将这座运河最重要的城市团团包围,日夜攻打,齐军奋起抵抗,明军久攻不下。 史可法建议,为鼓舞士气,攻破此城,允许士兵抢劫三日。 刘宗周对此不置可否,既没有接纳,也没有怒骂史可法铁石心肠草菅人命,不过随着战事陷入焦灼,督师的想法正在发生改变。 此时临清城中盘踞两千多齐军,统帅为近卫第十四军长官蒲刚。 蒲刚是泰昌元年的老兵,一直跟随武定皇帝东征西伐,齐国建立后,蒲刚率近卫第十四军驻守济宁。 大爆炸后,山东、河南各地齐军纷纷向运河靠拢,抱团求生。 蒲刚当机立断,既然回不去辽东,那就只能在临清死守。 正文 第403章 东方大官人 武定元年六月三十日,临清钞关户部榷税分司(注释1),会通河南、北交汇之处,岸边高高屹立的,便是临清州城最负盛名的鳌头矶望河楼。 明成化年间大学士李东阳(注释2)《鳌头矶》诗说:十里人家两岸分,层楼高栋入青云。官船贾舶纷纷过,击鼓鸣锣处处闻。写的便是这运河大城临清州城的富贵繁荣。 临清商贾辐辏,人口繁密,自不多言,这鳌头矶上的望河楼文风繁盛,为文人骚客,清客帮闲聚集之处。若在平日,七夕前后的望河楼上必挤满了前来听书品茶茗的帮闲,听那些归途雨阻的落第举人们,发泄胸中愤懑不平,说一出《宣武将军大战后金巴牙剌》或《武定皇帝风流韵事》等经典评书曲目,以度漫漫长夏。 然而这些时日,望河楼上冷冷清清不见人影,慢说是评说武定皇帝和大玉儿的风流韵事,连讨钱的花子都见不到一个,用东方官人的话说“支了个箩筐便能抓住个罗雀。” 三十日正午,州城西街保安堂的药铺东家东方大官人,在二楼雅间请了几位临清头面人物议事。 酒过三巡,东方祝想起找丽春院里的李桂姐来陪饮,便让仆人玳安去喊。 玳安去了半响,满头大汗回来道:“老爷,州城女子都被丘八拉去编铁甲片了,说是南边兵要打过来了!” 东方官人等得不耐烦,对玳安怒道:“老子管他丘八打仗,几位老爷等着喝酒,人呢?” “李桂姐也让丘八拉去做活了,半天给十文钱,” 听自己的傍家儿(情妇)也被拉去,直起了无明业火,伸出手指骂道: “不中用的东西,弹你老拨(打脑壳)!”东方祝一耳光打在仆人头上,操起浓重的临清方言骂道。 小仆玳安委屈的捂着脸,幸亏他跑得快,否则刚才在街上便被丘八抓去扔石头了。 东方祝打完家仆,抬头望向雅间坐着的其余几人,亲自举杯陪酒,几人装扮都是公门模样,像是临清州城衙门里的小吏。 东方祝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砸在桌上,满脸酒气,怒道: “这群辽东丘八竟在临清城站稳了脚,也不走了,现在坏了好多个钞关生意!属实可恨!” 东方祝对面坐着的一名小吏抖动筷子,夹起一块油腻腻的鹿脯,放在嘴里,嚼也不嚼便吞下: “这狗日的开原兵,刚祸害完济宁,又跑到咱临清,这几日给泥腿子分田,招募纤夫入伍,还收了不少陕西流贼,看样子是不想走了!” 旁边那个胖成肉团的典吏听了两人对话,一脸不屑道: “他们的皇帝没了,辽东又在闹鞑子,登州的船也让陕西流贼烧了,这群丘八还能逃哪去?说是帮咱平定白莲教,其实是要占着府城,在这儿招兵买马,抢咱们的钞税!” 东方祝越听越是恼怒,咬牙启齿道: “自从这丘八进城,老子十八家店铺卖到江南的金刚散、长挺丹,每瓶要多被收二钱银子!药材到了扬州,根本没人接手,短短半年,老子就亏了三万多两!往日黄知州在时,绝不这样与民争利!他娘的,比万历朝的税监都狠!(注释3)” 胖典吏听了,放下酒杯,指着东门祝鼻子,满脸淫笑道。 “哈哈哈,你店铺里那些淫药卖不出更好,你家不是有一妻六妾吗?留着自己用便好!” “东门大官人何止是一妻六妾,小半个临清州城的女人都是他的傍家儿!” “可不许胡说,哪里只有临清,北运河上下,南至秦淮,北到京畿,东门大官人花丛老将,何处不留踪迹····” 几个小吏腆着肚子放声淫笑,东方祝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却不好发作,只好仰着脖子又喝了几杯闷酒。 东方祝今年三十五六年纪,本是山东清河县人,父母得罪了本县恶霸伍大狼,不得不举家迁移,来到这临清地界,开了家药铺,传到东方祝手里,他靠着机灵聪慧,生意越做越大,又结交了本地知州,听说京城的邓御史也有他的关系。 东方祝生得十分浮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铃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才,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 用临清东街王干娘的话来说,东方大官人可是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 “今年这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 上元节才过,驻守钞关的漕军兵爷们闹饷,武弁冲撞州衙,知州黄老爷好不容易平息下去,接着又来了白莲余孽抢劫商户,焚烧运粮船,直到济宁(开原军驻地)派来四千多战兵,才将白莲教弹压下去。 蒲将官杀完白莲教,前脚刚走,一股陕西流贼后脚便从河南东边流窜到山东,贼首叫个刘芳亮的,率老营精锐到处烧杀抢掠,从青州府一路抢到临清。 驻守临清的两千不到漕军,平日除了敲诈欺凌白船,闹闹饷,其他啥也不会,这群人见到流贼就像耗子见到猫儿。 于是知州黄老爷只好再次恳请刚刚返回济宁的齐军回来救援。 一番激战,蒲营官带着四千战兵赶走了刘芳亮,一鼓作气把流贼逼回河南,转眼便到五月初六,忽然一声惊雷,京师生变,说是武定皇帝不见了,皇帝手下的兵死了个七七八八。 驻守临清的这支齐军得到消息,索性也不再返回济宁,而是收拢从各地逃回的败兵,守住运河,开始在临清扎根。 临清人都知道,京师那位武定皇帝,在他发迹之前,最开始是辽东军门,据说还是刘綎总兵麾下的一个家丁,也不知怎得祖上积德祖坟冒了青烟七八年时间就成了个皇帝。 不过临清这地儿不归武定皇帝管,那些开原兵区区数千,平日只在济宁驻守,根本管不到这里。 马市街、盌市街、锅市街、炭厂等“数十家”、百千商户们,对粉身碎骨的武定皇帝没什么感情,对这位马上皇帝的死去,更谈不上悲痛。 死就死吧。 只是留守临清的这些辽东丘八,占据州城后,根本不按规矩办事,先是缴了漕军的兵器,把上次闹饷的漕兵全部砍了脑袋,剩余人都遣散驱赶出城。控制钞关,派去什么民政官员收税,强迫商户出资守城,城中没有逃走的二十多万百姓,被他们组织起来,男人砌墙搬砖挖壕沟,女人编制铠甲缝缝补补,摆出一副死守临清的架势,把个临清弄得乌烟瘴气。 “不能被这群丘八压榨欺凌,他们靠着每天给泥腿子几文钱,收买人心,让泥腿子卖命守城,用的还是我们的银子!” 东方祝将酒杯砸在桌上,目光狠狠望向众人。 胖胖的典吏眯着眼睛望着妻妾成群的东方官人,笑道: “敲你们几两银子算什么?看这架势,衙门也得换成他们的人,咱兄弟几个吃公家饭的,以后再想像今日这样聚在一起喝酒,便要去阴曹地府聚了!” 东方大官人环顾四周,各人脸上都露出了杀气。 他朝站在雅间门口的家仆挥了挥手,玳安立即识趣的退了出去,出去的时候还小心关上了门。 等小仆出去,又一名小吏道: “等刘督师(刘宗周)把临清围起,到时城中没了粮食,丘八就要抢咱们,还要杀咱们。” 众人都不说话,他们知道这是事实,据说这伙儿开原兵在济宁就是这样干的。 用他们的话来说是:打土豪,分田地。 胖典吏攥紧拳头,脸上和蔼的笑容消失不见,恶狠狠道: “刘招孙这狗贼,当年连曲阜衍圣公都敢杀,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的,咱们得早做准备,不能当案头上的肉,任人家宰割。” 东方祝听了这话,霍然起身,从腰间拔出一把锋利匕首,猛地扎在桌子上。 “各家出钱出人,派几个中用的青皮打行,去扬州府城找到刘督师,和他约定好,等明军攻城时,咱们里应外合,放一把火,各家家丁出来杀人,里应外合把这群辽东来的丘八部杀了。以后这临清还是咱们的天下!” 几位小吏听了纷纷点头,当下众人又开始细细商议各家出钱多少,刚说了几句便开始争吵起来。 最后,作为临清地头蛇,平日为人奸诈,贪淫好色的东方大官人竟主动表示,自己愿意出面去各家商户牵头,可以比别人多出些银子,只求能找到合适人选,办成此事。 注: 1、见张廷玉·《明史》卷八一,食货志,商税 2、李东阳:生于正统十二年六月九日,卒于正德十一年七月二十日(1447年7月21日-1516年8月17日),字宾之,号西涯。祖籍湖广茶陵(今湖南茶陵),因家族世代为行伍出身,入京师戍守,属金吾左卫籍。明朝内阁首辅。多有著作。 3、临清民变: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宦官马堂征税山东临清,其爪牙数百人,白昼抢劫,抗者以违禁罪之;征税及于米豆。遂激起民变。远近罢市,市民聚众万人纵火焚马堂衙署,杀其爪牙三十七人。 正文 第404章 强龙不压地头蛇 当日,东方祝酒意阑珊,辞别州城衙吏,匆匆回了自家府上,刚刚坐定,盏茶功夫,李桂姐便在外面敲门。 “让她进来,老爷有话问她。” 玳安笑吟吟的领着李桂姐走进正厅,东方祝挥手让几位妻妾先行退下,懒洋洋的打量李桂姐,嗔怒道: “怡红院的花魁也没这么大的架子,可知老爷我今日在望河楼请的都是什么人?” 李桂姐挽个一窝丝杭州攒,插着金缕丝钗,上穿白绫对襟袄儿,下着红罗裙子,打扮的分外妖娆,她刚从外边跑回来,汗湿腮边,气喘吁吁,腰肢困乏,袖中取出春扇儿兀自摇个不停。 “还能有谁?不就是府衙那几个做公的,黄知州死了,没人遮掩他们,在临清城混不下去了···” 李桂姐边说边斜眼滴溜溜望向东方祝,也不顾家仆还在身前,只朝东方祝抛媚眼。 “不扯闲篇,你这些时日常在瓮城走动,又认得些守城的辽东丘八,我要问你几件事,” 李桂姐直勾勾望向东方祝,指了指后院,笑吟吟道: “要说去葡萄架说去,老娘走了几里路,连个轿子都没有,便去你们荡秋千的地方歇歇脚。” 东方祝此时心烦意乱,哪儿有调情的心思,正要抡起大嘴巴子打这群李桂姐,忽然想起自己当下处境,收回已经扬起的大手,只在她脸蛋上一捏,只捏掉两指胭脂水粉。 “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大官人便是现行,往日没有纳妾时,成天李姐长李姐短,整日像偷腥的猫儿围在怡红院(临清最大青楼),自从娶了那什银莲,便忘记了旧日相好····” 东方祝挥手让玳安出去,上前搂住李桂姐,赔笑道: “这些时日州城一会儿闹白莲教,一会儿又是漕军闹饷,都给人忙坏了,等这事儿了了,八抬大轿娶你过门,省得别人乱嚼舌头···” 李桂姐兀自不信,指着东方祝鼻子道:“大官人的嘴,骗人的腿,临清州城,多少良家女子被你骗了?这话不知听你说过几次,每次到怡红院都是这般说辞。” 东方祝指天发誓,信誓旦旦道: “这回是真的,这次若能化险为夷,必然娶你。若是说谎,天打雷劈!” 李桂姐连忙伸手捂住东方祝嘴巴,不让他起这样的毒誓,收起桌子上嗑了一半的瓜子,伸了个懒腰道: “问吧,你想知道什么?” 东方祝沉吟片刻,开口道:“他们有多少兵?何时离开?抢了多少银子?长官是哪里人?” 李桂姐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些机密要事,只是摇头不语,正在东方祝失望之际,却听她接着道: “我在工坊——他们做工的地方唤作工坊——听个辽东工匠说,新招募的三千多兵士,要用好多铠甲······” ~~~~ 东方祝家中几位妻妾见到李桂姐女人,都没个好脸色,天色渐暗,东方祝留李桂姐吃了晚饭,又和她闲聊几句,将妻妾早早都打发到阁楼上,掌灯时分,玳安举来个木盘子,盘子里摆着七八个木牌牌。 “老爷,摸一个罢。” 东方祝不耐烦的挥挥手,对家仆道: “今晚不睡家里,让她们都早早安歇,给夫人说,上次王道长给的养身术,要继续练着,老爷明日回来查看····” 且不提东方祝所说的养生术是哪个,吃了晚饭,李桂姐便带着大官人从府中出来,乘了顶滑竿小轿,一路往西,往辽东兵驻守的西门瓮城去了。 在中州部分,街市蝉联,人烟密集,有三十六行经济,七十二行买卖;娱乐业更是发达,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簧弦楼,是一个热闹繁华的大码头。 两人同乘一顶小轿,轿子晃晃悠悠,沿着街巷走了两里路,城内也无宵禁,只有些黑布短衣、挎刀背箭的兵士在街面巡逻。 “秣马厉兵,周亚夫再世啊,凶得很,凶得很,怪不得白莲教不是对手!” 东方祝从轿子露出个脑袋,朝外张望,但见广积门瓮城周围,军士被甲执锐兵,彀弓弩持满,火器精良。 东方祝还要发出感慨,褪去袍服的身子被李桂姐重新拽了进去。 “官人,别说话····” 轿子晃晃悠悠······· ~~~~~~ 李桂姐在轿内换上平日做工的工坊制服,下了轿子,领着东方祝过了几道哨卡,一直走到工坊。 东方祝见到工坊主事,照着李桂姐叮嘱,先是献上五百两银子,说自己是本城商户,有要事求见蒲参将。 工坊王匠头上下瞟东方祝一眼,没收银子,挥手让镇抚兵仔细搜身,见东方祝没有携带兵刃,又看了看李桂姐,这才对他道: “蒲参将正和训导官议事,你若故意消遣我,明日把你丢到工坊钻枪管,不给饭吃。” ~~~~~ 明景泰元年(1450年),兵部尚书于谦建议全国修筑砖城,临清州城也乘着这股东风,开始修建城墙。 临清城墙基础,先用巨大条石垒起半人高的挡土石墙,再在条石上砌筑城砖作为挡土砖墙,这部分砖墙的厚度从下到上逐层收缩,最高处的砖墙也要厚0.53米。城墙全部由25公斤左右的方砖砌缝垒成,中间浇筑糯米水和石灰,坚固无比。 临清砖城高三丈二尺,厚二丈四尺,城围总长九里一百步,城西北凸出,宛如头上捆扎的头巾,当地人称之为幞头。 四门分别为:东称威武门,西称广积门,南称永清门,北称镇定门。 设望台楼8座46间,戌楼八处,戌铺四十六处,城门楼下有内外两道城门,门洞配有瓮室,可囤兵三百之众。 此外,城壕深达九尺,壕内碧水盈盈,环绕全城。 这样一座城高池深的鲁西坚城,在经历白莲教、漕军、流贼蹂躏后,现在成了大齐近卫第十四军的驻地。 蒲刚率大军驻守临清已有半月,近卫第十四军中军大帐设在广积门。 半个月以来,不断有战兵从各地聚拢而来。 驻守的开封、商丘的近卫第十二军战兵,驻守京师的近卫第一军、第二军战兵。 蒲刚早早得到京师大爆炸的消息,齐军损失惨重,武定皇帝下落不明。 失踪只是委婉的说法,皇帝怕是已经尸骨无存了。 蒲参将是武定皇帝亲自带出来的兵,浑河血战时刘招孙杀入正黄旗大阵,救出当时还是旗队长的蒲刚,为此平辽侯中箭多处。 浑河战后,蒲刚升为把总,泰昌三年灭后金时,他已是近卫第二军的副千总。 武定皇帝登基之前,蒲刚被成为近卫第十四军主官,兼着济宁参将的头衔,跟随袁崇焕镇守北运河山东段。 袁崇焕前往倭国后,北运河的大小事务都由蒲刚负责,直到最后王恭厂大爆炸发生。 蒲参将对皇帝的感情,一点也不比邓长雄、王二虎等人少。 得知京师变故后,倔强的蒲刚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逃回辽东,而是在山东继续坚守。 他要让济宁成为大齐在关内最后的堡垒,直到自己战死。 为了能长期坚守,他率领十四军移驻临清。 相比济宁,临清城更为坚固,人口更多,银钱粮草也是山东第一。 “武定皇帝一定还活着,” 既然大爆炸后还有很多战兵逃到山东,那就说明皇帝也没事。 “本将守在临清,等着皇帝!他一定会回来!” 身边几个把总劝说蒲刚乘乱逃回辽东,与辽东守军合兵一处,蒲刚一口回绝了这个建议。 “我们若是都走了,武定皇帝这些年征战辛苦,将士们的流血牺牲都白费了,再说,四川、河南、陕西,都还有咱们的兄弟,留下便是个念想,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 齐军军法严苛,临清物产丰饶——单是被蒲刚抄略的粮草物资便足够大军支撑两年时间。 于是,在主官和训导官的坚持下,大家放弃逃走念头。 这支孤军开始认真经营运河最富饶的大城,等待他们的皇帝归来。 等待的过程,蒲刚没闲着,他照抄武定皇帝当年在开原的方式,以戚家军招兵标准招募新兵,就地训练。 很快得到三千五百多名新兵。 京师爆炸后,北运河沿线最不缺就是走投无路的漕工纤夫。 按照戚金的说法,这些纤夫都是最优良的兵源。 临清乃繁华之地,黄知州躲猫猫死后,齐军在知州地窖里搜出八十多万银子,再加上两个月前击退刘芳亮时缴获的银两粮食。 现在蒲刚有钱有粮有人,这更坚定了他们坚守临清的信心。 非常时期当行非常手段,这位主官顾不上奏请武定皇帝,告诉皇帝说他要紧急扩军——首先得能找到皇帝本人——就开始竭尽全力在临清招兵买马。 不仅如此,齐军还开仓放粮,将临清州城中的青壮全都招募起来守城。 女人也没闲着,她们编织铠甲,帮着钻燧发枪枪管。 短短半个月时间,蒲刚和邢忠义(近卫第十四军训导官)就把原先人畜无害纸醉金迷青楼遍地的临清城打造成一架可怕的战争机器。 ~~~~ 邢忠义从袖中摸出个袖珍金算盘——是从黄知州地窖里缴获的——噼里啪啦拨弄半天,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蒲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两人搭档已经有三年光景,彼此熟知,只要看见训导官这表情,便知道这位落第秀才又有什么不祥预感要发生。 “蒲参将,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蒲刚放下手中茶壶,挠了挠头皮,已经没有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了。 “皇帝下落不明,乔监军、康首辅不知是死是活,你还有什么更不详的预感。” 邢忠义连忙拉过蒲刚,指着他那张手掌大小的袖珍金算盘。 蒲刚看也不看,不耐烦道:“我不认得这劳什子,你有话就说。” “那我就说了啊,老蒲,咱们粮食不够了,照这样天天吃下去,最多十天就要断粮。” 啪的一声,蒲刚手中茶壶跌落地面,粗瓷茶壶摔成碎片。 “啥?没粮了?” 半个月,蒲刚用抄家得到八十万白银,在临清钞关把几百条白船粮食买空,得粮三万多石,足够守军吃到明年冬天了。 邢忠义叹口气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这些天你又是招兵,又是募集壮丁,还要给北边逃难过来的灾民熬粥吃,咱们那点粮食,够干啥?” 蒲刚拍了拍脑门,作为主官,行军打仗他还算在行,可是长期守卫城池,合理分配粮草,他却是没经历过。 “再用银子去买啊,邢训导官,几十万人口的大城,啥石都要找我,当年武定皇帝在开原也没我这么忙啊,刘宗周就要来了,我还要忙着加固城防,这些事就不要找我了,你带镇抚兵去买·······” 训导官把金算盘摔在桌子上,气鼓鼓道: “上哪儿去买?三十六行大街商铺都打烊了,说是粮食都卖光了,三两银子一石都不卖给咱们!” “运粮船呢?” 既然临清商户没粮食,江南粮商总有粮吧。 “刘宗周马上都打到运河了,谁还卖粮食给咱们,蒲参将,你真不知道,临清这些商行牙行,现在都巴不得让咱们走····” “买不到就抢,他妈的,这**商!囤积居奇,有粮食不卖给咱们,就想着高价卖给流民。” “去哪里抢?咱是兵,不是匪,抢一次,以后谁和咱做生意,要杀鸡取卵吗?” ········ 两人正在吵吵嚷嚷,卫兵忽然在外面喊,说是工坊的王匠头来了。蒲刚心中诧异,这么晚了,老王过来作甚?莫不是工坊里的火药和铁料也用完了? 片刻之后,卫兵领着王匠头走进大帐,邢忠义注意到,老王身后还跟着个商户模样的中年人。,不等他开口向东方祝介绍两位齐军主官,便听东方大官人抚掌笑道: “令行禁止,果然是强军风范,驻守州城半月,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想那岳武穆的岳家军也不过如此,可惜岳家军只在评书里听过,开原军却在眼前,真真切切见到了。观这位军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不威自怒,便是岳爷爷转世无疑。” 蒲刚冷冷望着眼前这人,听他满口不着调,正要骂王匠头从哪里找到这根葱,挥手便要让他滚蛋。王匠头连忙上前耳语几句,蒲参将听了,脸色微变。 却听那人接着道:“可是岳爷爷也要吃饭,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两位军爷,忘了自报家门,我小人乃是临清最大的药商,南来北往的药材生意,都要经过小人之手,三教九流,黑白两道,上到巡抚衙门,下到钞关小吏,只要在这临清地面,都要给我几分薄面,鄙人复姓东方,单名一个祝字,庆祝的祝。” 邢忠义摸着下巴,望着这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葱。 “哦,原来东方大官人,本官当年在天津卫考举人时,便听过你的大名,一妻六妾艳福不浅啊” 东方祝嘿嘿一笑,不去接着话头,抬头望向两人,一字一句道: “开原军战力无双,百战不败,不瞒二位说,宣武将军大战后金巴牙剌的评书,某听过无数遍,不过啊,这强龙也要有地头蛇帮衬,才飞得才高,某这里有一桩大买卖,关乎几十万人生死,关系临清州城存亡,不知二位可否愿意聊一聊。” 正文 第405章 王师战绩 东方祝夜访临清守将蒲刚的前十日,督师刘宗周便率北伐军由南直隶丰县北上,缓缓进入了山东境内。 北伐军过鱼台、嘉祥,再向西折入汶上、东昌,直到七月二十日,才缓缓抵达高唐州,出现在临清城背后,截断了守军往东北方渡海逃走的退路。 几乎与此同时,河南平西副将马洪起率三万人马从临漳北上,渡漳河,进入山东,由冠县北上,过卫河、清河,于七月十六日占据清河县,挡住了临清守军西逃的道路。 马洪起本是河南东南部最大的豪强,泰昌年间,他和自己的四兄弟控制了位于河南汝宁府的盐井,走私私盐获利百万,后来通过与陕西流贼结盟,他又将势力扩充到了豫北。弘光皇帝登基后,为收揽人心,皇帝大肆滥封爵位,马洪起顺利被任命为副将职衔,京师大爆炸后,马洪起判断这是个扩充自己实力的绝好机会,于是他积极请战,主动向驻守扬州的刘宗周请求夹击临清。 南明军队沿途拖拖拉拉,走走停停,行军速度堪与鸭绿江畔的朝鲜王军媲美。 虽是王师,然而北伐军也秉承了我大明鸡鸣狗盗、杀良冒功的陋习,尤其在那些远离州县府城的荒野乡村,烧杀掳掠更是常态。 刘宗周身为晚明大儒,秉承横渠先生那“为天地立心”的悲悯之心,平日里责骂家中奴仆都要惭愧半天,然而对这些南直隶招来的丘八却无可奈何。 这些临时招募的兵士,尤其淮扬一带的新兵,个个骄横难治,若是把他们逼急了,难保不发生一场兵变。 他只能暗暗下定决心,等这次北伐归来,一定要好好整肃军纪,练就一支媲美戚家军的强军。 武定元年七月二十一日,在北伐军抵达临清州城后的第二天,马红起还没来得及向刘督师通知一声,便提前向临清州城发起进攻。 这位河南豪强的心思非常简单,他要乘着北直隶一团乱麻,尽可能多的攻城略地,把他的势力从河南北边扩张到山东,刘招孙前些年成功的经历,大大刺激了这些地方豪强,这年头,重要手里有兵,一切皆有可能。 临清州城东北五里,郑家口镇。 连绵不绝的营帐像洪水般,把这个鲁西北小镇填的满满当当,乱糟糟的帐篷扎得到处都是,从外面根本看不出任何排兵布阵的章法。 一队队身着绸缎的民夫在小镇边缘的空地上生火做饭,营地上很快飘起一缕缕青烟,不时有三五成群的披甲战兵进出营门,怀里抱着一堆堆的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入夜后很久营帐还是喧嚣不止,像是赶集的闹市,偶尔能听到女人们的尖叫声。 傍晚时分,王师惠顾了这座距离临清州城最近的富庶小镇,据说这个镇子曾经接收过伪齐败军的伤兵,虽然对方给了老百姓银子。 无论如何,这种公然助敌的行为必须得到严惩,而且王师抵达时,据说镇上还有齐军余孽活动,不等刘宗周下令,几个当地青皮无赖便领着这群骄兵悍将们冲进镇上,挨家挨户搜查,发现与齐军勾结证据——一块甲叶或者主人发出的疑似辽东的口音——便对其进行烧杀抢掠。 郑家口临近运河,这里虽比不上临清州城,然而却是商户林立,颇为富庶。 在王师抢劫珠宝绸缎时,十几个不知死活的刁民试图抵抗,很快被乱刀砍死。 现在,这些死不瞑目的脑袋就挂在营门口示众。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等到他们攻破临清州城,眼前这些刁民首级便会和临清城中齐军残部的脑袋一起,被用石灰硝好,快马送到南京兵部衙门,当做王师平定暴齐的战功,最后以一颗脑袋十两银子的悬赏,分发给王师将领们。 郑家口镇几十名没来得及逃走的女人,也被王师劫掠到了大营,现在正在供几位将官享用。 ~~~~~ 昏暗的烛火下,蕺山先生展开一卷泛黄的《中庸》,细细研读,不去理会帐外那女人的叫声。 “《大学》之道,一言以蔽之,曰慎独而已矣。《大学》言慎独,《中庸》亦言慎独。慎独之外,别无学也。” 刘宗周在出任内阁首辅,北伐督师之前,一直在绍兴府山阴讲学,因讲学于山阴蕺山,所以有人称他为蕺山先生,简单来说,刘督师的另一层身份是思想家。 蕺山先生认为:“君子之学,慎独而已矣”,“学问吃紧工夫,全在慎独,人能慎独,便为天地间完人。” “独”即是本心,即是良知,是人具有的一种主观道德能力。 不得不说,这种观点与张载的横渠三句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对指导读书人行为,具有很大意义。 比如现在,当自己麾下王师中那些骄兵悍将们胡作非为时,蕺山先生只需慎独,不需多问。 正文 第406章 吴三桂北上的条件 次日北伐军开始向临清州城发起进攻,守军早有防备,临清州城防守严密,民壮登城投掷滚木擂石,战兵顶着密集的箭雨长枪突刺,左良玉令明军蚁附攻城,两次攻城都被守军击退。 初战不利,北伐军退守郑家口镇。习惯了欺软怕硬的南直隶兵将个个垂头丧气,完全没了昨日抢掠的快意。 马洪起在西边的作战亦不顺利,这位河南豪强损失兵马过千,却是尺寸未得,只隔着一道护城河,临清城中热闹繁华,都与自己无关,马洪起如何不怒,原以为这座运河大城轻松就能攻取,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硬钉子。 刘宗周端坐中军大帐,初战失利后,左良玉带着亲兵进入大帐,刘宗周瞟见他满头大汗气急败坏样子,正要询问前方战事,便听左良玉道: “千杀的辽东兵,怎么招了这么多百姓守城,还的本将损失这么多人马,连家丁都折损好几十个,委实可恶,等攻下临清,一定把他们全都剐了。” 刘宗周抬头望左良玉一眼,神色自若道: “齐军眼下占据不过一州之地,本官看来,慢慢困死便好,” 刘宗周所言不无道理,眼下南北运河彻底断绝,临清作为北运河枢纽,现在已经大打折扣,只要等些时日,州城中囤积的粮草物资耗尽,这支孤军便只有覆灭的命运了。 刘宗周知道的道理,左良玉却是不懂,他所率的南直隶兵乃是各支北伐军中实力最强的一支,底下这些兵将部曲跟着左总兵从淮扬丰沛来到临清,可不是来长期围城的,很多人携带的兵器铠甲都是花费自家积蓄购置而来,大家好不容易来这一趟,是来发大财的。只有尽快攻破临清城才能发财。 “刘督师所言甚是,只是末将和兵士们都等不起,这临清城必须尽快攻下!用齐军在城中的粮草金银,犒劳大军······” 左良玉大声嚷嚷起来,左总兵知道,刘宗周其实对临清并不怎么感兴趣,老头真正想要的是去京师,去已经被炸成废墟的皇宫紫禁城,他要给死去的天启皇帝重新下葬,当然还有那个宁死不屈自刎而死的大明皇后。 “末将此来,是为求督师,明日攻城,可否让您的标兵营也上,让史监军率兵从南边攻打,马起洪从西边攻打,末将从东边攻打,围三阙一,必能一举破城。” 刘宗周听了默然不语,他麾下标兵营人数五千,算是弘光皇帝的御林军,本来这次北伐应该是由朱常灜亲自率军,御驾亲征,朝廷上下都劝谏皇帝亲征江北,扫灭伪齐残兵,不用说,弘光皇帝上次便被开原军吓住,俨然南宋开国皇帝完颜构附体,兵部好不容易凑够五千御林军,最后时刻,皇帝竟然不敢启程。 这五千人马乃是弘光皇帝最嫡系军队,皇帝能顺利登基,除了江南文官支持,靠的便是这五千多人,刘宗周这次是代皇帝御驾亲征,当然知道这其中的道理,所以当听左良玉说要自己的标兵营,当下就有些不悦。 “标兵只为督战,左总兵,老夫还是那句话,临清不过一州之地,运河又没了支援,刘贼只是苟延残喘,攻之不克,则长期围困便好,目下还是要以恢复神京为要,左总兵若执意攻打,不顾士卒死活,便请自行去吧。” 左良玉脸色微变,几次想要拔刀,最后终于还是忍住了,他拂袖而起,一把推开站在旁边的史可法,在李升、李景才、阎尔梅等人怒视下,摔起门帘,扬长而去,刚走出大帐便开始骂骂咧咧。 李升将手指按在刀鞘,转身对刘宗周道: “大帅!这左瘸子委实可恶,竟敢如此猖狂,属下这就去斩了他!” 卫士李升是南直隶一带有名的神射手,今年不过二十岁,他年纪轻轻便考上了武举人,看他壮实的臂膀,粗壮的腰身,便知这武举人头衔货真价实,不是像乔一琦那样用钱买来的。 史可法也怒道:“一路洗劫百姓,烧杀抢掠,骄横如此,大明还有王法吗?” 刘宗周阴沉着脸没说话,从万历中后期开始,地方这些军头便越来越不受节制,庙祝阁老李廷机担任首辅期间,江苏有军官在吴淞江筑起堤坝,占用河道养鱼牟取私利,以致最后百姓用水都出现困难,李廷机得知此事后,竟自己出钱补贴那军官损失,好说歹说,才让人掘开堤坝······ “当初本以为临清城旦夕可下,没想到竟如此坚固,既是坚城,舍弃便好,左良玉想打,便让他留下来继续打,老夫要尽快赶往京师,安葬先皇和皇后,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大帐中几位幕僚和卫兵都不说话,大家都已经知道,京师现在已化作白地,听说方圆百里连人烟都没有,只有些从燕山深处跑出来的虎豹财狼出没,啃食那些暴露于野的尸体。 要说明标兵营去这样的荒蛮之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李景才踟躇半晌,小心翼翼对刘宗周道: “督师,北直隶情形,比我们之前想象的还要不堪,若不能攻下临清,慢说是左良玉,怕是标兵营也要·····” “也要哗变是吗?” 刘宗周惨笑一声。 四月份弘光朝廷筹划北伐,好不容易筹集得两百三十万两军饷,给几位阁臣分润之后,剩下一百万两,出了京师,便剩下六十万两,最后发到五万兵士手中的只有每人二两银子,连来回的盘缠费都不够,也难怪这些兵士沿路不停抢劫。 让丘八们卖命,就必须要让他们抢钱,而且要抢很多钱,这些道理,刘督师当然都懂,所以左良玉才要拼命攻打临清城,只是刘宗周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按照祖宗旧制,只有安葬了先皇皇后,他所拥立的弘光皇帝才算真正坐稳了皇位,弘光朝廷的合法性——尽管只是表面合法性——才能得到天下承认。 看临清攻守态势,即便是刘宗周这样不知兵的人,也能看明白,北伐军一时半会儿很难攻破这座运河城市。 可是先皇葬礼不能再拖下去,恢复神京也必须尽快完成。 就在刘督师和他的幕僚们一筹莫展之时,帐外传来卫兵的叫喊声,说是辽西总兵官到了。 几人相互看一眼,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来的是吴襄的长子吴三桂。此子刚刚继承父亲的官衔,被弘光皇帝封为辽西总兵官——虽然南明军队现在连山海关都没摸到。 刘督师思索片刻,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 “请吴总兵进来。” 片刻之后,卫兵李升引着个风度翩翩、身材高大的少年将官走进大帐。 全身披甲威风凛凛的吴三桂刚走进来,便引起众人注意,史可法、李景才等人纷纷朝他望去,都被这英俊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独特气质所吸引。 “末将吴三桂,叩见督师!” 刘宗周连忙上前,一把扶起吴三桂,他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年轻总兵,啧啧称奇道: “好啊,好,两环(吴襄字)把你托付给我,晃眼过去,你都长成大人了!” 武定皇帝镇压张春叛乱前后,流落高邮老家的辽西副将吴襄见败局已定,知道刘招孙绝不会饶过自己,遂忧愤交加,最后竟在高邮驿站中一命呜呼。 吴襄死后,追随他从辽西逃入关内的一千余兵士家丁,纷纷拥戴少主吴三桂为将,继续盘踞高邮——脱离吴家,这些辽西兵只能跟着李献忠去当流民。 吴三桂今年刚满十六岁,他虽是少年,却已勇冠三军,在打仗这方面胜过他老爹吴襄百倍。 天启元年,流贼东犯,刘芳亮过潼关进入河南,一路东进,前锋一部甚至逼近扬州,南直隶大恐,吴三桂亲率一千五百辽兵于丰城大破流贼,使其止步于运河,未能染指江淮,保住了一方太平。 此战过后,吴三桂在弘光朝廷的地位得到巩固,他也成了正儿八经的大明总兵,不过辖区划在辽西,说是等北伐成功,便将辽西各城再分给吴家人。相当于朝廷给这位少年将军画了个大饼。 这次出兵北伐,吴三桂率麾下辽西兵连同南直兵共三千多人,较之左良玉,吴总兵军律森严,沿途几乎没有兵士出现偷鸡摸狗烧杀抢掠之事。 “刘督师眼下的处境,末将都已经听说了,” 在众人注视下,吴三桂缓缓开口,从脸上竟然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 “末将愿意率麾下辽兵护送大帅北上,收复神京····“ 刘宗周大喜过望,他早看出这少年不同寻常,将来定非池中之物,没想到关键时候,此子竟能如此忠君爱国,像这样的武将,放眼大明,确实已经很少了。 “你父亲在世时,便经常给本官说,做生意可以昧着良心,但领兵打仗一定要对得起圣上,对得起天下百姓,” 刘宗周情绪颇有些激动,低声问道: “粮草军饷呢?” “末将自行解决,不会为难督师。” “好!果然有一个忠君做事的,我大明·····” 吴三桂轻轻打断刘宗周,环顾帐中各人,目光落在和自己一下年纪轻轻的史可法身上。 “只是末将有个条件,” 刘宗周微微一愣,连忙道:“但讲无妨,老夫能帮你的,定会帮你,” “末将到了京师,找到皇陵,在安葬先皇之前,要先掘了刘贼陵墓,刘贼已然受到天诛粉身碎骨,他的妻子张嫣,还有一众开原叛逆,都要鞭尸,挫骨扬灰,以报末将心头之恨!” 正文 第407章 归来 “圣上,到底啥时候才能出去,再待几日卫兵都要疯了!还有,粮食吃完就得逮耗子吃了。” 武定皇帝自认为自己不是贝爷德爷转世(虽然他的生命力极度顽强),也不能像某人那样可以一口吞下一只竹鼠,于是,他对章麻子说: “切记不能吃耗子,保不齐外面还有鼠疫,麻子,你忘了杨首辅是怎么死的吗?” 大齐内阁首辅杨镐,如果不是因为城破前夕染上了鼠疫,现在多半也和刘招孙章麻子他们一起,猫在这不见天日的皇陵墓道,在距离地面五六丈的地下苟延残喘。 杨镐染上鼠疫后,为不牵连别人,最后选择留在广安门瓮城,在爆炸中化作一个黑点。 刘招孙当初让雷匠头修筑地道,本是为方便进入陵墓,悼念已经死去的诰命夫人张嫣,没想到,在关键时候,密道竟起了逃生作用。 崇祯皇帝陵墓位于京郊军都山,军都山从西南蜿蜒而来,两侧东山和西山为青龙砂、白虎砂,其后面峰峦为护山砂,东山口为水口砂,风水中的龙、穴、砂、水一应俱全。 陵地乃大齐第一风水先生柯真恶手笔,由工坊雷匠头组织工部人手动工修筑。 这座皇陵修了整整三年,朱由校被武定皇帝(当时还是护国公)遣送济州岛时,还有一半没修完。张嫣被毒死后,武定皇帝不顾群臣反对,坚持把他心爱的女人安葬在此处。 或许岳父的选择是对的,刘招孙心想,杨镐在爆炸中走了,走的很安详,没有任何痛苦。 而他,还要在不见天日的地底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着。 更悲催的是,大爆造成的巨大冲击波摧毁了墓室入口,冲击波沿着墓道冲向墓室。 最后时刻,武定皇帝让众人先下墓道,自己走在最后,关闭石门时,他被背后巨大的能量掀倒,昏迷过去。 这一昏迷便是三天三夜。 外面世界正在发生巨变。 李献忠和他的十多万流贼大军几乎全灭,大唐政权名存实亡;刘招孙一手建立的大齐,面临分崩离析,齐军残部或逃往辽东,或向临清靠拢,没有逃走的战兵都被流贼杀死,辽东的杜度联合朝鲜造反,要将开原军赶尽杀绝,而南边的弘光小朝廷也开始蠢蠢欲动,准备发动一场注定彪炳史册的北伐攻势······ 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境跨越十年(或许时间更长),那是一个复杂离奇的梦,在梦境开头,穿越者的意识回到本体,在四百多年后的大齐帝国汉东省,他苏醒在一家擅长电击疗法的精神病院中,然后被一个伪装成杨青儿的机器人带走,两人离开医院,乘坐飞行器途中,他和那个机器人杀手打得难解难分,飞行器坠毁····· 谢天谢地,只是一场梦。 刘招孙从剧痛中醒来,周围簇拥着一大群卫兵,十二名卫兵是最后追随皇帝的人——皇帝来不及过多伤感,便得知现在处境非常不妙: 大爆炸造成墓室垮塌,青石板堵住了墓道出口,断绝了通往地面的路,只有距离地面十多米的墓顶上,只有一个极小的通风口,人站在墓道底下,只能看清头顶方寸天空。 所幸皇陵存储粮食果蔬足够他们食用。 要感谢武定皇帝对诰命夫人(张嫣)的一往情深——皇帝经常潜入密道,陵寝中存储有数量可观的粮食和淡水,此外,进入墓道前,厨师谭二带着两个卫兵去了趟御膳房,又带了些吃食······ 刘招孙担心自己遭到核辐射——如果大爆炸真是一颗核弹造成的话。 不过这种担心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很快发现,自己身上出现了一些可怕的变化。 骨骼肌肉明显更强壮,身体疼痛感降低,墓道塌方时石头砸在手臂上,他竟没有感到明显疼痛,轻而易举的将那块石头推走······· 简单来说,穿越者的武力更强,抗击打能力更强,就连浑河血战时肋下的旧伤也都不治而愈。 有诗为证: 良心皇陵避难所,人类之光老冰棍。 一心为民刘招孙,团结一致开原军。 太祖开局一条枪,装备物资全靠抢。 老婆寻夫白月光,儿子登基奔他乡。 当然,唯一的副作用是,辽东吴彦祖原先那头乌黑油亮的秀发,变得有些灰白,随着时间推移,白发他现在头上白发的数量,就像部下身上的虱子一样,变得越来越多。 白发魔女传? 好在武定皇帝一直戴着皇冠,而且墓道中光线昏暗,没人注意到皇帝身上发生的变化。 “末将当然知道鼠疫,只是,再不出去,兄弟们真要疯了,” 刘招孙拍了拍章东肩膀,借着昏暗的烛火,他发现麻子脸上的麻子变得更多,明显是因为空气潮湿得了皮肤病。 “放心,章麻子,等出去了,朕一定把你的麻子脸治好。” 透过琉璃瓦通气孔空隙,刘招孙望见天色正晚,天空阴云浮动,月亮在团团乌云中时隐时现,夜风吹动树林中的枯枝败叶,似是鬼哭狼嚎。 “等挖开墓门,朕便带你们出去,不管外面是什么,朕都要带你们出去····” 武定皇帝说完,丢下章东,默默走向墓室深处。 走过一段幽暗昏沉的墓道,四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十三个大男人在这片皇陵中吃喝一个月多,虽然皇陵空间足够宽大,然而五六月间的京师潮热天气,地面便是曾经的战场,成千上万具尸体正在腐败,各种奇怪味道混合在一起。 刘招孙捂着鼻子快速经过通风口下那段拱形墓道,经过上锁的两扇大石门,又走过刻满凤尾图案砖雕的斗拱,最后,他来到主墓室内。 在鲸油灯的照射下,一具盖上有写着“孝贞纯钦仁端肃弼天祚圣皇后”字样的金漆棺椁赫然出现在眼前,金漆外椁之下,还有一口金丝楠木棺,死去半年多的张嫣,此刻正静静躺在这口造价高昂的楠木棺材中。 刘招孙来到棺椁前,撩起衣袖擦了擦手上的污泥,手抚他夫人的棺椁,全身骨骼咔咔作响,如一头即将爆发的猛兽。 “张嫣,等墓道挖开,我就要走了,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了,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堪儿·····” 他离开张嫣墓室,原路返回,来到前沿工地,一群形若槁木的卫兵正在挥舞十字镐和铁锹,发了疯似得挖掘石块。 刘招孙望着这群忠心耿耿的部下,不禁流出了感动的泪水。 卫兵们全身被汗水浸透,还在挥舞镐头,见皇帝过来,纷纷转身行军礼。 刘招孙挥手让大家坐下,让部下们节省体力,他从一个卫兵手中接过镐头,猛地砸向堆砌成高山的乱石堆,在皇帝巨力撞击下,手中镐头火星飞溅,周围石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后退去。 ~~~ 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刘招孙完全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核辐射后的京师绝不是一个人类宜居的所在。 一个多月不见天日的底下生活,让眼前这群最精锐的卫士个个精神萎靡,不成人形。 刘招孙挖了好久,然而看不到尽头。 他早已下定决心,与其窝在墓道中疯掉,不如出去。核辐射也没想象中那样恐怖,据说当年广岛原子弹爆炸后第二天,就有人正常上下班····· “不知金虞姬和堪儿怎样了,不知李献忠死了没有,不知陕西军团怎样了……” 这些天来,无数疑问一直在皇帝脑中萦绕。 他越发迫切想要逃出这阴森冰冷的墓道,回到地面,回到他的帝国,开启争霸全球的伟大征程。 忽然,石堆中传来异样声音。 “停!” 被核辐射变异的穿越者大声喝令卫兵们退下。 在众人惶恐不安的眼神中,刘招孙像鼹鼠一样将耳朵贴在乱石堆上倾听。 醒来之后,除了肌肉和骨骼,他的听力视力也得到了一定加强。 这些或许是上天对穿越者命运多舛的一种补偿吧。有时候,他会这样安慰自己。 火药爆炸清晰入耳。 “抄家伙,贼人就在外面!” 正文 第408章 吴三桂之死 总兵大人,墓道便在前面十步,找这土夫子真是值当,寻龙点穴的手段果然高明!半晌功夫就找到了。” “废话少说,开挖!” 武定元年七月十五日,阴历中元节,京师西郊军都山山麓。 七月半生死无界,闹热纷纷,孤魂野鬼,吚笑阮人生残梦,中元祭白浪滚滚,路途遥远孤魂野鬼吚,笑阮人生残梦。 且说吴三桂随督师刘宗周及一众幕僚,率精锐家丁五百人马,当日离了临清,星夜北上神京,一路风餐露宿,只半个月光景,便到了刘督师心心念念的大明京师。 以左安门为中心,数以万计的尸体被烧成炭黑色,手指轻轻触碰便华为尘埃,皇城外城皆已成瓦砾,整个北京城,别说是活人,就连一只耗子都难寻觅。 吴三桂带众人在废墟中寻觅了三日,果然没找到刘招孙尸首,甚至连龙袍龙冠之类的器物也不见踪影。 刘宗周忙着在一片废墟给下落不明的崇祯皇帝进行葬礼时,吴三桂带着一伙盗墓贼,在一位据说熟悉京师风水的家丁带领下,匆匆离开这片废墟,往西走了两三里第,来到京郊一处山麓,一路穿幽走绿、攀岩钻洞、其中艰难自不必说。 到了目的地,但见林密谷深,山岭形如睡卧的苍龙,隔绝了与外界的往来。沿着军都山进入山谷更加偏僻荒凉,人迹罕至。 众人到了一处危崖。这处古崖绝顶上杂草古树丛生,居高临下正可俯视军都山地脉。 ~~~~ “当年我为何杀祖大寿,你忘了吗?” 刘招孙脸上青筋暴涨,钢钳一般的大手扼住吴三桂咽喉,生生将他举起,双脚在半空乱蹬。 吴三桂被眼前这巨兽惊住,竟不敢望向武定皇帝那双红色眼睛。 “他派人去开原,杀我百姓,连满月的婴儿都不放过,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你们祖家、吴家,在辽西恶贯满盈,杀人无数,当年我只诛杀祖大寿一家,留下你和你爹性命,你不思悔改,如今还要来掘人坟墓!” “为何我一次次放过你们,你们却要置我于死地!是我刘招孙可欺吗?” 刘招孙大吼一声,手指关节稍稍用力,咔嚓声响,吴三桂的颈骨被生生折断,脸上惊恐的神色顿时散去,化作一具软塌塌的尸体。 “我就是刘招孙,我就是武定皇帝,谁敢杀我,谁敢杀我!” 他大喊了两声,周围站着的辽西兵士被眼前这恐怖一幕震惊,齐齐跪下,口中慌不迭大喊万岁。 武定皇帝招呼章东上前,章麻子在墓道里待了一个半月,脸上长满了类似天花的细小颗粒,加上他蓬头垢面,杀气腾腾,辽西兵见到此人,感觉和死而复生的武定皇帝一样恐怖。 “你!你!还有你!” 刘招孙指着刚才带兵砍杀的几位把总将官,大声呵斥让他们走过来,三个把总眼见吴三桂被这皇帝秒杀,早已吓得丢了三魂七魄,颤巍巍走上前,不等站稳,只见寒光闪过,还没反应过来,三颗人头已经落地。 刚刚已被吓破胆的辽西兵见此情形,纷纷四散逃命,却听背后传来一个令人发憷的声音: “站住!想死的就逃走!” 三百多辽西兵再次下跪,口中念念有词,从黄大仙拜到了玉皇大帝。 刘招孙回头望了眼跟随自己出来的十二名部下,朝章东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上前,将辽兵丢在地上的刀剑捡起。 “朕并非嗜杀之人,只是一步步被你们逼入绝境,变成今天这幅模样!” “你们这些辽西兵,家人父母都在关外,却要跟着吴襄父子逃往高邮,为虎作伥,本应把你们全部杀了,如今国家用人之际,若能随朕建功立业,便赦免你等死罪,让你们回辽西与家人团聚。” 听到说自己家人都还活着,这些辽西兵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不过武定皇帝向来一言九鼎,这在辽东是出了名的,当下便有人开始心动。 “愿意跟随朕的,往前一步,” 武定皇帝面露杀气,“从今日起,这天下皆为朕的臣民,全世界只有一个大齐,不愿跟着朕的,便是大齐的敌人,大齐的敌人,便是死人!” 刘招孙大吼一声,站在前面的辽西兵感觉耳膜快要被震破,纷纷下意识的举手捂住耳朵。 黑压压的人群纷纷上前,跪倒在武定皇帝面前。 “我等愿意追随武定皇帝!” 刘招孙径直走向吴三桂那匹河西宝马,翻身上马,雁翎刀指向南边,大声道: “随朕杀向临清,杀光贼人!” ~~~~ 正文 第409章 那不是理由 皇极殿废墟之上,寂静如夜,黑色尘埃弥漫在空气中,刘宗周和他的幕僚亲兵们剧烈咳嗽着,正在为天启皇帝朱由检举行简约而庄重的葬礼。 几位大明忠臣跪在先皇殉国之处,兵部侍郎史可法倚马千言,现场便为先皇写下一篇祭文,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大声诵读: 大明弘光元年七月十五日,歲值丙申,月值壬辰。大明督师,东阁大学士、内阁首辅、兵部尚书、太子太傅刘携兵部侍郎史·····遙望京師,伏拜先帝,以祭文曰: 昔我大明,日月其德。文成武功,曠古朔今。太祖揭竿,譬如北辰。驅除韃虜,扫穴犁庭。仁宣盛世,弘治中興。萬民安康,四海升平。神宗末年,國運不振。刘贼趁隙,亂我綱常。先帝繼位,堯舜之君。驅除閹豎,重振朝綱。 嗚呼! 巨奸刘贼,通敵叛國。滅國柱石,占我遼東。外患不息,內寇又起,建斗陣役······ 史可法忽然停住,不再继续朗读,旁边站立的刘宗周等人纷纷往后望去。 史可法顺着众人目光往身后望去,一名身形高大魁梧的武将骑马缓缓上前,已经来到皇极殿废墟前,那武将身后跟着一大群士卒,史可法惊讶的发现,这些兵士竟然是吴三桂带来的辽西兵。 刘宗周幕僚中有人曾见过武定皇帝刘招孙,再看眼前这武将,虽然头发灰白,分明就是刘招孙,那幕僚顿时惊叫起来: “刘····刘贼!” 武定皇帝猛地一挥手,章东率三百多名辽西兵,立即将刘宗周等人围在核心。 刘宗周强壮镇定,阔步朝武定皇帝走去,刚走出两步,大学士便被章东按住,勒令下跪。 “见到武定皇帝,还不跪下!” 刘宗周颇为顽固,强撑着不肯下跪,卫兵抡起刀鞘便要朝老头膝盖砸去,武定皇帝扬起大手,卫兵连忙停下。 武定皇帝上下打量刘宗周一番,开口道:“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在赶来皇宫废墟的路上,吴三桂手下家丁早把刘宗周等人底细和武定皇帝说了清楚,相比这位本家,皇帝对他身边跟着的这位史可法更为熟悉。 “哼!刘招孙,你这乱臣贼子,僭越称帝,秽乱后宫,狼子野心,人神共愤!屠戮神京,以致生灵涂炭,可恨老夫不能为国杀贼!让你这奸贼还活在人世!” 武定皇帝神色凝重,耐心听他本家把话说完,一字一句道: “投降朕,做大齐新任内阁首辅,接替杨首辅位置,或者,” 刘招孙回头望向手持长刀的章麻子。 “老夫绝不与你这奸贼·····” 武定皇帝挥了挥手,长满血瘢的章麻子拖着长刀走到刘宗周面前。 史可法目睹眼前这恐怖一幕,也不管这暴君会不会杀自己,顾不上什么正邪两立,冲上前对刘招孙大声道: “刘督师乃当世大儒,门生故旧遍天下,这次身负皇命,率军北上,只为安葬先皇骸骨,不可杀他,杀了他,江南士人必与齐国为敌···” 武定皇帝冰冷的目光落在史可法身上,史可法毫不畏惧,继续道:“你不是要做千古尧舜,仁义之君吗?” 刘招孙冷冷道:“不,朕现在不想了,” “刘督师素来清廉爱民,为百姓拥护,你不能错杀好官,你····” “那不是理由!” 章东手起刀落,史可法惨嚎一声,抡拳砸向空气,望着恩师身首异处,半天才反应过来,指着武定皇帝怒不可遏道:“你,你滥杀无辜,你这奸贼!不得好死!” 刘招孙神色冷漠,朝章东挥了挥手。 章麻子当着兵部侍郎的面,又砍杀两名南明文官。 周围惨叫连连,武定皇帝骑在马背上,俯视面前满脸是血的史可法,扬起马鞭对这位年轻的兵部侍郎道: “史可法,做暴君的第一条,便是滥杀无辜,恶人要杀,好人也要杀,你,记住了吗?” “你,你···”史可法抬头望向刘招孙,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你这暴君,连刘督师都要杀,你和你的大齐,很快便会暴亡,便如北齐高湛一般·····” 刘招孙勒马走到史可法身前,拔出雁翎刀,锋利的刀刃抵住兵部侍郎脖颈,一字一句道: “你说北齐残暴,那是因为他们被灭国得太快,你放心,朕的大齐,会千秋万代,永世不灭,史书还会把朕写成千古一帝,仁义之君,会有无数人提起朕,纪念朕,对朕感恩戴德!” “因为,史书是胜利者写的,朕,会赢。” “呸!” 史可法肺部呼吸太多黑色尘埃,朝武定皇帝啐了口浓痰,痰液划过一个抛物线,还没命中目标,便软软落在马蹄下。 他不去理会这疯子,跪在恩师刘宗周尸体旁,大声哭嚎,周围幸存的几个幕僚都远远避开,不敢看地上一眼。 众人头顶上空再次响起那个令人发憷的声音。 “现在,朕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是投降大齐,还是和刘宗周一样身首异处?” 武定皇帝说完,神情冷酷凝视众人,片刻之后,人群齐齐跪下。 只有史可法和卫兵李晟还站在原地,如鹤立鸡群,显得格外扎眼。 卫兵李晟飞速从背后取出大弓,张弓搭箭,突然朝面前暴君射去,章东等人没想到这群幕僚中还有弓手,更想象不到还是个神射手,都没反应过来,重箭如流星般朝皇帝射去。 “陛下当心!” 在武定皇帝注视下,破空飞来的重箭如放慢速度的柳絮,他伸出左手轻轻一握,便将箭羽抓在手心,微微用力,拇指粗细的破甲重箭被捏成碎片。 “暴君,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李晟大吼一声,丢下大弓,从地上捡起把腰刀,朝刘招孙冲了过来。 “那不是理由。” 武定皇帝回头望向章东,章麻子微微点头,迎着冲上来的敌人,一击拔刀斩,手起刀落,把李晟脑袋砍下。章麻子脚步不停,三步并做两步,又是一记劈砍,斩杀了还在咒骂的史可法。 武定皇帝环顾四周,幸存的十几名南明官吏唯唯诺诺,不敢抬头看这暴君。刘招孙望了眼杀红眼的章麻子,章东上前一步,举着血淋淋的屠刀对众人道: “皇帝不杀你们,不是因为心生怜悯,而是因为你们还有用处,谁先说出左良玉底细,便可留下性命!” 正文 第410章 马士英南行 武定元年六月中旬,大齐兵部侍郎马士英、翰林院编修侯询奉旨南下,在卫兵林宇、魏昭等人的保护下,他们离开沈阳,启程前往辽南旅顺,由辽东半岛乘船渡海,抵达山东登州。 此时登州各地的守军已向临清靠拢,留下一座座空城,失去齐军守卫,王恭厂大爆炸后残余的流贼纷纷往登、莱逼近,当地主官仓皇逃命,于是登莱一带,盗匪横行,陕西流贼和本地响马裹挟在一起,在登莱一带烧杀抢掠,漫无目的的杀人抢劫。 六月三十日清晨,马士英一行人离开登州,距离文登县城越来越近,文登县是开原军在山东最早的几个据点之一,马士英和林宇几个,对这座县城都颇有感情。 感情归感情,现在这座县城已经变成人间地狱。 正午时分,马士英带人抵达文登县附近,他们趴在东门郊外的草丛中,举目眺望两里之外的文登县城。 马士英举起望远镜,看了一会儿,双手已经开始忍不住颤抖。 魏昭接过远镜,对着城中滚滚升腾的浓烟,只见浓烟底下的街道上,四处奔跑着百姓,一些女人夹杂在人群中惊慌哭喊,身上的衣服凌乱不堪····隐约能听见百姓的哭喊声。 一队队的淮扬北上的响马,剽悍如风,跃马跨过护城河浮桥,冲上南北大街,一边抢掠,一边大声喊叫,不时有操着陕西口音的流贼加入他们抢劫的行列。 “天杀的流贼,上次爆炸还没死绝,祸害完天津卫,又来祸害山东了,” 魏昭缓缓拔出雁翎刀,要不是马士英拦着,这位津门第一刀便要立即冲杀进城去。 “敌众我寡,就别进去送死了,”说着他回头看了眼侯询,对这位博闻强识的编修问道:“若谷(侯询字)兄,这文登县知县是谁?” 侯询不假思索道:“乃是先前的文登参将,泰昌元年剿灭闻香教时立了功,一直留在文登,皇帝登基后,钦命他做文登知县,上任不过才两个月吧。” “陈新?” “对,是这个武夫。” 马士英对这名字有些印象,不过记不清人长什么样子了,这三个月他都在库页岛上和罗刹鬼交涉,险些丢了性命,回来后连康应乾成为大齐首相都不知道,更别说什么文登知县了。 他抬头望向文登县衙所在位置,此时已被滚滚黑烟覆盖,眼前不禁浮现出武定皇帝驻守文登县衙,运筹帷幄,平定闻香教叛乱的画面。他挥了挥手,不去想这些往事,马士英和康应乾性情相近,都是完全合格的政治动物,只是马侍郎没有祖传的金刚散,对女色也不是很上紧。 “那便让陈大人自求多福吧,但愿他能活着回到旅顺,本官早就说过,这山东的官不好当,不好当,这厮放着辽东军官不做,非要来文登县种田······” 马士英对着满城烽烟感慨了一番,流下了两颗鳄鱼眼泪。然后挥手招呼众人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他们只有五个卫兵,除了林宇魏超,剩下的三个还是新兵,这样显然不是城中千把号流贼对手,搞不好还会把自己折在这里。 大家显然都知道这个道理,于是也学着马士英洒泪离去。 只有林宇像个雕像一样呆呆站着,魏昭知道大个子想冲进去帮那个什么知县陈新,于是在旁劝道: “林兄弟,走吧,咱还有大事要做!这山东丢了便丢了,以后还能夺回来,要是再耽搁,辽东也要丢了!” 林宇沉默不语,最后点了点头,跟上众人,离开官道,沿着小路继续前行。 他们由文登折向西南,距离临清越近,沿途出现的敌人也越来越多,对面打着各式旗号,有刘督师麾下的标兵营,有左良玉指挥的南直隶兵,还有豪强马洪起的河南兵和吴三桂的辽西兵。 此外,便是从北直隶各地流窜进入山东的陕西流贼和本地响马乡勇。 乱兵们像剃刀一样,仔梳理着这片乡村城镇,他们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劫掠百姓,劫掠的东西,从最开始的金银首饰粮食布匹鸡鸭鱼肉,到后面的破衣烂衫木材瓦砾,最后赶到的乱兵见只剩下光秃秃的地基(房梁已经被拆掉做楯车、砖石被拆掉填壕),再也抢不到任何东西,只好把只剩一条裤子的百姓一一杀死。 马士英等人小心避开这些乱兵,遇上三五成群的小股人马,林宇和魏昭便会毫不留情把他们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魏昭的东家,杨镐杨首辅被流贼困死在了京师,林宇的几个过命兄弟,也都死在流贼手下····· 十二天后,经历种种磨难,他们终于抵达临清,临清现在是关内齐军坚守的最后据点,用武定皇帝后来的话说“临清是关内人性的唯一保留地,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然而这片熠熠生辉的人性高地现在正被北伐明军团团包围,河南豪强马洪起也想分一杯羹,临清周边的豪强虎视眈眈,只等争斗的一方流血倒下,便立即扑上前去将它们分食一空。 马士英等人尝试几次想要进城,都被马洪起的哨马阻拦,双方爆发了几场小规模战斗,大齐损失了一名卫兵,河南兵死了三匹哨马。 马士英不敢逗留,只得绕开临清,继续往南京而去。 途径淮扬,所有人都被眼前景象震惊。 运河河道已经干涸,两岸的田地全部荒芜,头顶上空,蝗群像乌云掠过一片片田地,蝗虫将地里的荒草啃食一空······ 六个人沿着运河向南边走了整整两天,路过成百上千座村庄,这些村庄都只剩下残垣断壁,村民全部消失不见,偶尔会有一两只恶犬闻声而来,站在村口对着众人低声狂吠。魏昭拿刀逼退红着眼睛的恶犬,不让它们靠近。 “马侍郎,村子里多半爆发了鼠疫,这些狗吃了人肉,已经发疯,你看它们眼睛都是红的,让疯狗咬上一口,咱们也会疯的。” 这些天沿途所见,已经足够让一个正常人变成疯子。 吴又可在京师时,给大家说过人被疯狂撕咬后的惨状,大家小心翼翼避开这些疯狗,沿着干枯的运河河道,继续这趟险象环生的旅程。 ~~~~ 马士英一行人等离开临清的当晚,临清豪商东方祝买通一名守军把总,乘着夜色从西门夜缒而下,越过护城河来到对面明军阵地。 他很快被一名明军斥候发现,那个结结巴巴的斥候,边走边向他勒索。 “银···银子,票···票子,女····女子,都,都他妈给老子拿,拿出来,别,别想蒙混过关,你要是····是商户,就拿银子出,,出来!” “我真的有事见你们大帅,银子没带!兄弟,别误了正事,赶紧带我去见左大帅,改天我带你去临清逛窑子,秦淮瘦马听过没。” “揍····揍你小舅子,还,还敢骗我。拿银子!” 东方祝伸手抓住那磕巴斥候手臂,一个侧翻,把他摔倒在地,对面顿时涌上来七八个巡夜的家丁,明晃晃的刀子抵在东方大官人脖子上。 “别杀我,杀了我,你们就别想攻破临清州城,想要银····子,女····子的,就听我一句劝!” 东方祝也跟着磕巴起来,气得那个磕巴斥候从地上爬起,抽出腰刀就要来砍人。 一个家丁模样的人一脚踢开那斥候,上下打量东方祝一眼,冷冷道: “走,我带你去见左总兵!” ~~~~~ “届时,我等便在东门纵火,将军率大军猛攻西门,齐军顾此失彼,可一战而定,” 左良玉认真端详站在面前的东方祝,锐利的眼神像刀子般,仿佛要把临清地头蛇的内心剖开。 东方祝迎着锐利目光,神色不变,一脸谄媚道:“将军,小的听说刘督师带人去了京师,还带去了好多辽西兵,不知大军攻打西门兵力是否充裕?” 左良玉瞪他一眼,眼珠不停转动,显然是东方祝起了疑心。 “将军勿怪,小的不怕死,只是城中纵火,担着天大的干系,一家人生死都在辽东兵手里,若有差池····”东方祝说着,脑海浮现出他府中一妻六妾的模样,还有昨晚刚和自己在轿中缠绵的李桂姐。 左良玉狠狠瞪向东方祝,黑塔般壮实的身躯上前一步,东方祝虽也壮硕,然而在身高九尺的左良玉面前,还是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就在东方祝不知所措时,却见左良玉伸出大手,用力在东方祝肩头拍了拍,大咧咧道:“刘宗周不在,江北大营五六万兵马,都是老子说了算!什么刘宗周吴三桂,给老子提鞋都不配,那个姓蒲的,逃不出临清城,城中守军,也都会死,等占了临清,咱也去当个兵部尚书,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 东方祝听了这话,连忙行礼拜谢道:“小的有眼无珠,小的替临清商户谢过左将军,不,谢过左尚书!” 正文 第411章 左总兵是有苦衷的 “这是小人前年从扬州德宝斋收的个杯子,唤作渔翁戏荷琥珀杯,原主说是个唐朝宝物,临清围困,往来不便,权以此物当做觐见礼物,献与左总兵。” 东方祝从怀中摸出个三寸长的琥珀色透明杯,递给卫兵。 左良玉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杯子,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荷叶形杯身,把手雕琢成渔翁形状,渔翁发髻高挽,双臂粗壮有力,身背鱼篓,左手握鱼,鱼嘴上昂,似在挣扎呼吸,鱼鳞清晰可辨,一副鲜活神态。 “确是个宝物,难得东方大官人有心,”左良玉将琥珀杯收起,抚弄美髯得意洋洋道: “天诛逆贼,刘招孙毙命,和逆臣杨镐、沈念等贼一起被炸成粉身碎骨,哈哈哈,陕西贼也伤亡殆尽,天道好轮回!可恨北地文官武将死了大半,吾皇于南京继位,发誓为天启皇帝报仇,所有才有这北伐,目下朝廷用人之际,本官不过区区游击将军,便能升为副将,随刘宗周出征,脱颖而出,东方兄,” 左良玉俯视东方祝,目光柔和,“像东方兄这样的义商,为国为民,不贪钱不好色,本官以为,你在新朝也当有用武之地。实不相瞒,这次弘光皇帝派本官北上,一则为扫灭刘贼余孽,其二也为上马纳粟(见注释1),为朝廷选拔一些忠心为国的良才。” 东方祝笑吟吟望向左良玉,心里早把这武夫骂了千万遍,这厮表面大咧咧的,没想如此贪鄙,刚送了琥珀杯,张口便又要要银子,言语粗鄙,贪得无厌,捞钱捞的这般肆无忌惮。 “本官早年在辽东时,便听闻临清是运河第一州城,眼下南北鼠疫,蝗灾旱灾,漕运断绝,老百姓饿死病死无数,也只有临清还有些底子,东方兄弟,你这会回去,除了帮咱放火,还得把皇帝招揽人才的旨意传达给那些富商,让他们多捐献银子,捐他个几千万两,眼下北直隶各地州县主官死的死逃的逃,到处都有空缺,只要银子到,官儿便到·····” 东方祝双手抱拳:“一定一定,到时小人必定带头捐献,事成之后····” 左良玉大手一挥,尽显豪迈之态:“事成之后,一九分账,不会少了你的!” 当夜,左良玉和东方祝又秘密商议内应破城事宜,约定好了举事的各项细节,两人越谈越是投机,颇有相见恨晚之意。直至二更时分,东方祝起身告辞,说是等天亮便不容易混入城中,左良玉当下亦不挽留,派家丁牛春“护送”东方大官人回城。 东方祝推辞一番,指着那名虎背熊腰满脸凶光的家丁道: “眼下临清兵凶战危兵荒马乱的,我看这位兄弟也是个打仗的好手,还是留在左尚书身边,也好护卫···” 左良玉大手一挥,一脸豪迈:“不必了,像他这样的好汉,本官帐下还有一百零七个!对吧,佟牛?” 那家丁听了,连连点头。 东方祝无奈,只得再次行礼,带上家丁,出了大营返回临清州城。 左良玉送东方兄弟出了营门,远远撇开药商,对佟牛吩咐道: “佟牛,看紧这个什么东天官人,他和老婆睡觉,你也得看着,他若敢耍什么花活,就送东天上西天。” ~~~~~~ 送走东方祝,左良玉端坐戎帐之中。 何人踞坐戎帐中,宁南彻侯昆山公。 左良玉自幼丧父,由他叔叔将他照顾成人。明史左良玉传中说他“长身赪面,骁勇,善左右射。目不知书,多智谋,抚士卒得其欢心,以故战辄有功。” 在原本历史上,左良玉最开始在沈阳做一个小小把总,萨尔浒大战后,他靠着家里的关系,结交上了还在做昌平督饷侍郎侯询,由此开始发迹。崇祯元年,宁远卫兵变,辽兵闹饷,将巡抚毕自肃擒获,毕自肃羞愧自杀,左良玉官任辽东车右营都司,受此事牵连,也丢了官。崇祯三年,他便复官,跟随游击将军曹文诏支援玉田、丰润,与清军在洪桥、大堑山、遵化等地大战,战后获得增秩的赏赐。 崇祯四年被侯恂推举为副将,参与松山、杏山之战,之后参与与清军、与流贼的诸多战事,被升为总兵,张献忠败退四川后,左良玉占据武昌,加太子少保,实力达到巅峰,号称拥兵八十万,却坐视李闯东进,北京城破,崇祯殉国。宏光皇帝登基后,左良玉在上游坐拥大军,本可与江北四镇联防清军南下,却因朝廷权利之争,不顾大局,以清君侧之名擅自东下,打乱了江北防务布局,自己也在东进途中病死,终致清军毫无阻力的南下······ 不过因为刘招孙的到来,左良玉的人生轨迹已经发生重大变化,他虽没有遇到贵人侯询,也避免了宁远兵变罢官,靠着自己努力,仍旧成为左右南明局势的重要力量。 ~~~~~ 左良玉坐了一会儿,在小厮服侍下就寝,躺在床上想起刘宗周吴三桂他们迟迟不还,也不知在京师遇到了什么变故,那个土财主马洪起不辞而别,临走时连招呼都不打,临清城一时半会儿难以攻克,越想他心中越是烦躁,索性让人招来营妓,一个名叫柳圆圆的扬州女子,两人在帐中胡乱折腾一番,天色已是微明。左良玉头晕目眩,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有大事发生。 不等他打发走柳圆圆,只听外面有人吵吵嚷嚷,吵闹的厉害,左良玉对营门吼道: “号丧呢?啥事!” 左良玉顺手在柳圆圆身上摸了一把,柳圆圆啊呀一声,娇滴滴道: “将军每回都这样来去匆匆,三更半夜叫妾过来,却总不尽兴·····” “去去去,滚一边去,” 左良玉一把推开那女人,匆匆忙忙开始穿戴衣服。 他胡乱套了个袍子在身上,走到营门口,撩开门帘,家丁头子马春带着几十个家丁横七竖八倒在门口,像是出殡的大孝子,个个鬼哭狼嚎。 “咋的呢?一个个没了魂儿,临清兵杀出来了?让你们去北方搜寻刘督师,你们怎的在这里?” 狗熊一般强张的马春捂着他脑袋上的伤口,委屈的像挨了打的狗崽子。 “左爷,咱遇上皇帝了,” 左良玉不慌不忙将皮弁服穿好,满脸疑惑道:“皇帝?皇帝不是在南京吗?你的一百零八将呢?” 马春哀嚎一声,差点昏死过去。 左良玉一把扯住他衣领,怒道:“快说清楚,哪个皇帝?其他人呢?你们怎么回来了!” 家丁头子半天才缓过气来,声音呜咽道:“前日刚到阜城,还没进去歇脚,便遇上刘招孙了,咱们的人被抓了七八个,死了几十个,命大的跑回来了,” 左良玉像被大箭射中肩头,高大魁梧的身躯猛地一缩。 “刘招孙?他不是被炸死了吗?你他妈眼瞎了不成!” 不等马春回话,旁边一个逃回来的家丁满眼惊恐道:“是,是他,我前年在天津卫码头见过他,他一拳把王三儿的马打死了,又一拳,沙包一样的大拳头,王三儿的脑袋就没影了····” 因为刘招孙曾多次在运河上下走动,亲自招募过几波纤夫兵,所以不止一个家丁认识武定皇帝。 剩余家丁开始纷纷各自描绘他们所见情形,武定皇帝是如何如何神勇,只手就把一个家丁扔到了半空,一脚踢飞了一头乱跑的马匹·····这些平日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家丁都像见了鬼似的,变得神神叨叨,甚至有几个已经语无伦次,说在阜城袭击他们的根本不是人,而是刘招孙的鬼魂。 左良玉昨晚和东方祝喝了不少酒,刚才又和柳圆圆缠绵一番,此时头疼欲裂,他大吼一声,一把揪住马春,怒道: “去,赶紧去追,追上那个药商,今晚便纵火,再不攻下临清,老子就要死在这里了。” 马春也不知道药商是谁,看到左良玉暴怒,他不敢迟疑,连忙骑马朝临清城墙跑去。 左良玉望着家丁头子远去背影,骂骂咧咧道:“老子不过来北边抢点银子,怎的这么倒霉,偏要遇上这杀神。” ~~~~~ 阜城西北。 刘招孙立于马上,举目四望,一名家丁哭诉道: “左总兵是有苦衷的,他自幼贫苦,父亲死的早·····左总兵待士卒一向很好,粮饷足够,可是现在大明到处都是鼠疫饥荒,连江南的地主老财都活不下去,左总兵这次带兄弟们来北边讨饭吃,无意冒犯了皇帝,求皇帝爷爷开恩,饶过我等····” 刘招孙立于马上,神色冷漠道: “那不是理由!” 章东手起刀落。 注: 1、上马纳粟:指明清两代纳粟报捐入国子监为监生。始于明景帝初。初限于生员,后扩大及平民,称为例监。黄瑜《双槐岁钞·援例入监》:“景泰改元,詔以边圉孔棘,凡生员纳粟上马者,许入监,限千人而止。 正文 第412章 刘招孙觉醒 三百精骑席卷阜城西南,片刻之间,便砍瓜切菜般将左良玉家丁杀散,光秃秃的大地上留下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不等武定皇帝他们策马离去,就有一群流民从城中涌上来,他们蹲到那些受伤家丁身前,在左良玉家丁不似人声的惨叫中,开始动作熟练的割取家丁身上的肉。 章东和三百辽西兵望着周围狼吞虎咽的流民,牙齿都不自觉的上下打颤,这场面太过惊悚,饶是这群杀人如麻的武夫也忍受不住。 刘招孙冷冷望向流民,挥鞭策马狂奔,战马掠过一名饥肠辘辘的流民,那流民兀自还在埋头大快朵颐,马刀疾驰而过,人头高高飞起。 “杀光!” 皇帝一声令下,已经奔出半里的辽西马兵纷纷调转马头,各人扬起手中腰刀,对向还在地上吃人的流贼,一阵乱砍乱杀。 原野上惨叫连连,流民们四散奔逃。 章麻子抬头仰望天空,王恭厂大爆炸的迷雾早已散去,可是,天空还是灰沉沉的,这个从萨尔浒战场一路走来的家丁现在还不适应眼前发生的一切。 直到一珠人血溅落到眼里,章麻子稍稍一愣,目光恢复阴冷,拎起雁翎刀,加入这场突如其来的屠戮中。 一百多个流民很快被他们杀死,皇帝立于马上,用龙袍擦去脸上血污,确定没有活口后,下令将家丁身上的银钱粮食分给众人。 谭二瑟瑟发抖站在一旁,目睹了整个杀戮过程,厨子吓得面无人色,手指还在颤抖。 章东翻身下马,走到厨子身前,递去块肉干, “给,从死人身上摸的,不是人肉。” 谭二伸手接了,鼻子闻了闻,一口吞了下去。 他们搜遍阜城,一无所获,连耗子都没有,鼠疫之下的阜城县,和京师差不多,百姓死绝,剩余粮食早被流贼洗劫一空。 京师鼠疫的彻底失控,王恭厂大爆炸和小冰河气候,北直隶鼠、旱、蝗轮番上场,加上流民和官军洗劫,这个位面的天灾人祸,比原本历史惨烈百倍。 “章把总,” 谭二吃下牛肉干,手指终于不再抖动,抬头望向章东,谭二第一次见到章东时,章麻子还是中军卫队把总,所以一直称呼他为章把总。 “皇帝咋变成这样了?” 谭二声音很小,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小心朝四周张望,刘招孙正勒马站在远处一具流民尸体前,谭二不确定皇帝能不能听到他们说话——据说皇帝现在耳目聪敏。 “你问我,我问谁去?” 章东蹲在谭二身旁,仰着脖子望向天空,摇头叹息。 说来好笑,从京师逃出来,原先开原那些熟悉面孔,一个接一个死去,身边熟悉的人,最后就剩眼前这个祖大寿府上的厨子。 “是疙瘩病吧。” 大家称呼鼠疫为疙瘩病,章东从萨尔浒之前就跟在武定皇帝身边,这些天这个家丁跟着皇帝一路砍杀,闲暇时候也会忍不住琢磨。 谭二认真听章麻子分析,在旁边补充道: “你是说皇帝染上黑疙瘩病了?” 章东急道:“胡扯什么!老子是说,瘟疫,流贼攻破京城,让皇帝性情大变,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八年前在萨尔浒,皇帝也这样过,就在打镶蓝旗的前两天····” 章东边说边回忆起遥远的往事,他在蓑衣卫干得久了,脑子越来越灵活,想事情也更通透。 “萨尔浒?”谭二满脸疑惑, 章东伸手拍了拍谭二脑门,不耐烦道: “和你说这些干啥,你那时还在祖大寿府上蒸馒头呢,你晓得个锤子!” 说罢,他抬头望向远处勒马而立的武定皇帝,口中喃喃道: “我记得萨尔浒之前,十三爷也是这般杀伐果决,杀人不眨眼···” ~~~~~~ 骑兵掠过广袤的平原,进入连绵不绝的丘陵山地,一座座破败的村庄出现在视野中,空无一人的村庄如一座座苍老的墓碑,在马蹄声中飞速往后退去,隐入幽冥。 偶有几个饿疯了的流贼或溃兵出现视野中,被武定皇帝一刀劈死,通常是从头盖骨正中,劈成两半,动作一气呵成,残破的骸骨在滚滚奔腾的马蹄中化作一缕缕尘埃。 他握着那把杀人无数的雁翎刀,偶尔也用它来杀狗,一路走来,禽兽要比人多。 禽兽吃人肉,吃自己的孩子,或者别人的,武定皇帝也不止一次挥刀劈死那些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野狗。 这片土地,人正在死去,禽兽活的很滋味,它们占据村庄,城镇,有时候以人的姿态身形出没。 武定皇帝随着胯下的战马一路奔腾,他的身体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定,如他过去八年经历的浮浮沉沉。 有时候,他会停下来努力回想以前的事情,可是却什么也想不清,唯一的解释是那部分记忆太过惨痛,以至于记忆本身会杀死自己,记忆杀死记忆。 他想起了柯真恶和张真人给自己说过的话,说他大器晚成,八字过硬,身边的人总会受他牵连,不得好死。 他回头望了眼身后跟着的章东,还好,章麻子没死。 真的只是因为宿命吗? 如果不是刘招孙一意孤行,如果不是穿越者恣意妄为,那些人又怎么会死? 还好记不清了,如果让他一个个数出死难者的名字,他也会发疯,像那些被劈死的狗。 那么,人们不禁要问,到底谁才是禽兽呢? 是那些吃了人肉红着眼睛的狗,还是挥刀杀死所有可能威胁自己的武定皇帝,以及追随皇帝的这群人。 刘招孙不去思考这些问题,现在,他的一切都只听从本能,像残忍的雄狮,杀死一切闯入领地的人,杀死一切可能危害到妻儿的人,那人是流贼,是明军,也可能是路旁红着眼睛的狗。 前方地平线,终于出现一座城,一座他从未见过的大城。 左良玉的大营近在咫尺,营地四周升起缕缕炊烟。 人间的烟火,照亮了皇帝屠刀上的斑斑血迹。 他从地狱来。 正文 第413章 如履薄冰 夫国之大事在在戎,兵之驰骋在马。——《绩效新书》 暮色像案头泼洒的墨汁,逐渐渗透了半个天空,夕阳之下,被戴上嚼头的马匹前蹄乱蹬,尾巴乱扫,显得格外焦躁。 马兵们缓缓前行,走入临清郊外的光影世界。 他们一半遁入夜幕,另一半身处光明。 距离敌人大营只剩两里路时,天完全黑下来,他们可以隐没在黑暗里,马匹和骑手们终于恢复平静。 刘招孙勒马徐行,手执雁翎刀绕行,周围安静下来,只剩远处营地喧嚣和近旁草丛的虫鸣。 “散!” 马兵们四散分开,三百骑目标太过明显,对面哨马除非都是瞎子,否则很容易发现他们。 马兵们安静的蛰伏在夜幕下,等待武定皇帝命令。 等打完这一仗,这些辽西兵就可以回到辽西老家,回到祖大寿曾经盘踞的锦州或是广宁,和亲人团聚。 武定皇帝还许诺给每人分三百亩田地,足够他们维持以前的家丁生活。如果现在逃走的话,估计会像流贼那样,或死于饥饿,或死于鼠疫,当然,最有可能的是死于皇帝的雁翎刀下,对于最后一点,辽西兵都没有任何疑问。 刘招孙缓缓将雁翎刀收回刀鞘,不让细光反射刀的锋芒,以往的教训告诉穿越者,从现在开始,他的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谨慎。 “章东,先抓个舌头回来。” 章麻子打马上前,从皇帝手中接过一张骑弓,很快消失在刘招孙视野中。 虽然两天前已经从被俘家丁口中了解对面大致情形,不过战场瞬息万变,刘招孙不愿再犯之前犯过的错误。 刘招孙俯身贴着马背,仔细聆听战马的呼吸,让自己尽快进入到战斗的状态。 从万历四十七年浑河血战到今晚这场夜袭,他已经整整七年没有再冲锋陷阵,没有体验骑兵对冲、近距离厮杀的快感。 浑河血战留下的伤病曾让他痛不欲生,还好现在所有伤病都已痊愈,他比以前更加强壮···· “陛下,抓到舌头了,刚才正在糟蹋女人呢,” 章东很快便从夜幕中回来,他骑马来到刘招孙眼前,马背上驮了个半死不活的明军辅兵。 “先审,快一点。” 刘招孙挥了挥手,章麻子立即开始审问。 他先把辅兵拽下来,抡起拳头不由分说对着那人一顿暴打,然后才开始审问。 “只问一遍,第二遍就要你的命,听仔细了,你们有多少人?暗哨设在哪里?左良玉大帐在哪里?今夜值夜是什么?不许叫,别人听不见,敢叫把你舌头先割了。” 俘虏刚要开口回答,章东用匕首在他小腿上割下一块,然后从袖中摸出块盐巴,像贴膏药似得抹在伤口上,俘虏痛的死去活来,一块马粪塞到了他嘴里。 “想清楚没有?想清楚了就点头。” 俘虏忍住剧痛,连连点头。 章东这才将马粪拿开,不等他张口,那辅兵就像剥豆子似得一股脑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有三四万人,都是辅兵,战兵只有一万,左总兵在大营西边,暗哨在壕沟后面,口令是“火攻临清”·····小人说的都是实话,没做过昧良心的事,刚才那女人不是我弄得,军爷饶命啊!” 这人提供的情报和两天前那几个被俘家丁的口供完全一样,刘招孙朝章麻子微微点头。 俘虏意识到自己难逃一死,连忙磕头求饶道:“军爷,我在凤阳活不下去了,这才跟着他们来北边讨饭吃,你杀我就是杀了我一家啊,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 “那不是理由。” 章东直接拧断辅兵脖子。 “准备夜袭。” 刘招孙吹响竹哨,骑兵们纷纷列好队列,等待向黑夜中的大营冲击。 正文 第414章 陈圆圆 左良玉中军大帐。 影影绰绰的烛火下,左总兵手捧一卷嘉靖年间复刻的《三国志》,摇头晃脑诵读: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左总兵旁边站着个婀娜俏丽的女子,十五六岁模样,分不清是营妓还是他的小妾。 史书记载左良玉从小没读过书,也不好美色(至少不好女色),还有些稗官野史甚至诬蔑左大帅发迹前曾和侯询有一腿,因为貌比潘安,体型细长(入伍前是这样),所以后来成了侯询侯大人的小厮,小厮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小白脸,类似于后世的男公关。 这些野史当然都是扯淡,虽说晚明之际民风开放,达官贵人们常有龙阳之好(如张居正张岱等),南直隶官员豢养小唱更是常规操作。不过,在这个位面上,总兵官左良玉是识字的,而且非常贪恋女色。可见某些野史是不足信的。 可能是因为从小家境贫寒,得势之后,以前那些没得到满足的欲望就被放大了无数倍。 “芳芳,等攻下临清城,老爷我送你一车子珠宝首饰绫罗绸缎,你隔天换一身行头,老爷有了这军功,皇帝怕是要赏你做诰命夫人!” 左良玉顺手在那女子腿子一捏,芳芳顺势倒在老爷怀里,把左良玉手里拿着的《三国志》丢在一旁,娇声娇气道: “老爷,不说啥珠宝首饰,老爷别再纳妾就好,这临清城里的女人吃的都是黄橙橙的馒头,大腿比人家胳膊还细,小脚只有两寸·····” 左良玉皱了皱眉,有些不悦,这运河码头上买来的丫鬟就是糙了些,和那些大家闺秀根本没法相比,更比不上吴三桂帐中那个扬州瘦马。 付芳芳见老爷脸色不悦,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什么,连忙帮总兵老爷宽衣解带,作势就要骑到左良玉身上。 左良玉忽然想起今夜还有别的事情,低头看时,身上的甲叶已被女人摘下,他连忙推开女人道: “老爷还有大事,你先去歇着,晚些再找你。”付芳芳哼了一声,气鼓鼓走开,离开时把案几上的《三国志》顺手扒到地上。 左良玉强压住心头怒火,若不是这女人颇有几分姿色,早把她赶出大帐要饭去了。 付芳芳是他在扬州买的一个丫鬟,买之前那老鸨说此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连床笫功夫也是一流,谢绝还价只要三两银子,左良玉小妾挺着大肚子不便随军北上,他本以为捡了个便宜,不想花了银子买回来个村姑,除了床笫功夫,其他样样都不如左总兵心意,让他在刘泽清黄得功吴三桂等同僚面前很丢面子。 晚明时期,军队行军打仗会带有营妓,以供士卒消遣,当然,将官们一般会携带自己的小妾,或者本地青楼的头牌,但凡有点追求的总兵参将老爷们,相互之间除了比试麾下家丁多少,小妾俏丽与否,也是大家比量的重要标准。 姜弘立如此,刘綎(年轻时)如此,吴三桂如此,左良玉自然也不能免俗。 此次北伐,当目睹吴三桂帐中陈圆圆美貌后,左良玉便给自己刚刚购买的丫鬟改名为付芳芳,陈(沉)对付(浮),圆圆对方方,偏要和吴三桂一较高低,这显示出了左总兵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精气神。 付芳芳刚走不久,外面响起家丁头子马春的声音: “老爷,小爷已经安歇。” 左良玉听了,连忙翻身起来,整理一下身上铠甲,让马春在前面带路,拽步往吴三桂大营走去。 家丁头子口中的小爷便是左良玉长子左梦庚,左梦庚今年才十岁,武定元年初,流贼祸害山东,左良玉当时全家被围在郓城,被流贼杀得只剩左梦庚一个,这孩子便跟在父亲身边,这次跟着来北直隶打仗。 左良玉领着马春走了几步,左良玉道: “吴三桂的卫兵都安置妥帖没?” 马春跟在左良玉后面,连忙回道:“都妥帖了,给了他们银子,几个不听话的都杀了,现在帐中只有小娘子在。” “那便好,今日收下这女子,明日攻破临清州城,来他个双喜临门,”左良玉边说,嘴角边露出一丝淫笑。 五天前,辽西总兵官吴三桂一声不响,带着他的全部精锐家丁跑到京师盗墓去了,只留下美人陈圆圆还在临清大营。眼下三柜音讯全无,作为同袍,左良玉觉得自己有必要替吴总兵照顾他的小妾。 ~~~~~~ 左良玉在家丁簇拥下走过自家大营,他发现今晚夜巡的兵士明显比往日少了很多,马春指了指远处喧嚣的营帐,里面传来士卒赌钱喝彩的声音,好像还有女人,左良玉对这早已见怪不怪,也不去过问。 这时,远远走来一队夜巡兵,为首的把总还在打哈欠,口中骂骂咧咧:“他娘的,今晚火气真背,又输了······” 左良玉大吼一声:火攻! 对面那个赌钱输光了把总被吓一跳,连忙应道: 临清! 左良玉翻着白眼,把拔出的腰刀重新插回去,从怀中摸出一把碎银,上去塞给那把总,拍拍他肩膀道: “老郭,输了就输了,明儿个再赢回来!别误了大事!” 郭把总半推半就收了银子,一脸露出感激之状,拍胸脯保证道: “误不了!误不了!左爷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有小的在,哪儿的点子都摸不进来!” 左良玉听了这话,盯着老郭腰间松塌塌的钲带,又望了眼老郭脸上的女人脂粉,心里骂了几万遍,对这位刚赌钱嫖·妓回来部下笑道: “都机灵点,临清兵保不齐会狗急跳墙,熬过今晚,咱们好日子就来了,以后有银子,有女人!” 老郭将腰带系紧,手按腰间雁翎刀,后面跟着的几个兵士也不自觉挺直了腰杆,像夜猫子似得开始机警打量四周······ 送走老郭,往吴三桂大营走去,沿路又遇上老马老何,都是刚刚赌钱回来,左良玉带的银子已经发完,又问马春要了些银钱,一路撒币到吴三桂大营门口,见营门口的辽西兵早已跑得没影,更别说夜巡兵,左良玉心中稍稍宽慰,马春见状,对老爷笑道: “老爷,黄得功手下的马兵又跑去抢牛家村了,估摸着今夜不回来了,” 左良玉听了,得意洋洋道:“一群**,都是酒囊饭袋!他们昨夜不是去抢了吗?” 家丁头子朝黄得功大营那边望了眼,黑黢黢的连个篝火都看不见。 “昨晚去抢银子粮食,今晚去抢女人。“ “嗯嗯,黄得功和刘泽清一样,都是废物,” 左良玉心中更觉宽慰,相比之下,北伐的几支兵马,还是他麾下这些南直兵打仗堪用。 马春领着老爷一路在吴三桂营地中前行,遇到的辽西兵要么远远躲到一边,要么上满脸谄笑上来行礼。 家丁们簇拥左老爷来到一处大帐前面,马春露出皮条客才有的谄笑: “老爷,人就在里面,菜肴酒肉都已备好了,小的先守在帐外,” 左良玉心中大喜,笑吟吟道:“老马,你办事,我放心,不过你不能守在外面,不许偷听····” ~~~~~~ 丰盛的菜肴端上了桌,左良玉酒过三巡,抬头望向对面坐着的陈圆圆。 陈圆圆今年不过十四五岁,生得柳腰细眉,玉颈修长,苏·胸如玉,淡雅朴素的月华裙半遮半掩,露出颀长水润匀称的秀腿···· 左良玉惊诧于这女子美艳,不觉其神移心荡。 “左总兵,我夫君何时归来?你说有要事相商,到底是何事?” 陈圆圆冰冷的质问让他回到现实,左良玉夹起桌上一块鲜红的鹿***笑道: “他,回不来了,我家丁在阜城撞见了刘招孙,左总兵已被那暴君杀害,” 陈圆圆顿时花容失色,双手捂住心口,眼睛死死盯着左良玉。 “你,不如从了我,我会替你夫君报仇,杀了刘招孙,然后出兵辽东,扫平···” 左良玉说着,已将沾满酒气的大手朝陈圆圆前面伸去。 陈圆圆连忙躲开,“左总兵请自重,我与三桂指腹为婚,生是他的人,死……” 左良玉扑了个空,恼羞成怒道:“什么指腹为婚,你不过他帐下一小妾,” 说着一把攥住美人玉臂,扯动月华裙,露出底下内腰。陈圆圆尖叫一声,抡起酒瓶砸在左良玉头上,趁着对方松开手,连忙退到大账后面,抓起案头放着的匕首。 “你,你这淫贼,再,再往前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左良玉一脚踹开桌椅,笑道:“好啊,好啊,敢刺杀朝廷命官,看老爷今晚好好收你····” 陈圆圆攥紧匕首猛刺过来,左良玉抡起铁臂手直接将匕首打飞,如老鹰捉小鸡般扑上去宽带解衣··· 忽听见外面有人喊: “左爷,左爷!” “妈的,老子还没完事儿!” “老爷,不好了!” 回头看时,是马春在门口扯着嗓子鬼号。 “号什么,临清兵打出来了?” 马春顾不得老爷还没完事,推门冲进来,对床上衣衫不整的陈圆圆熟视无睹,大声道: “东边起火了!红彤彤的,照亮半边天,临清州城乱起来了,到处都喊着救火,黄得功刘泽清他们的兵都去攻城了,” 左良玉听了勃然大怒,一把推开瑟瑟发抖的陈圆圆,骂骂咧咧: “妈的!这群狗崽子,老子和东方大官人设好的计谋,他们想捡便宜!” “不是说明天才能放火吗,怎么提前了!” 马春顾不得回答老爷问题,连忙催促道: “左爷,咱们赶紧上吧,机不可失,底下兄弟们都等不及了。” 左良玉思索片刻,盯着床上衣衫不整的陈圆圆,自言自语道:“老子有种不好的感觉,刘招孙就在周围,” 马春劝道:“刘招孙百十号人,他想干什么?他能干什么?” 左良玉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赶紧挑些能夜战的战兵,凑够三千人马,不要让刘泽清他们抢先进城。从东门进去,” 按照和东方祝约定的计划,镇守东门的以为把总会让开城防,放左良玉军进城。 左良玉对东方祝并不怀疑,他知道这些商人德行,为了赚钱不择手段,这个东方祝就是典型。 “小娘子,等我回来。” 左良玉对美人回眸一笑,立即开始披戴铠甲,然后在家丁亲兵的簇拥下走出大帐。 外面乱糟糟的,辅兵和民夫到处乱跑,骑兵正越过浮桥,朝城墙冲击。 “这是怎么回事?盾车云梯还没上,他们跑什么?” 左良玉拎起马鞭,指着眼前嘈杂的人群,大声吼道。 马春站在原地,呆呆的望着喧嚣出城的明军,他抓住个正在乱跑的士卒,那人扯着嗓子骂道: “死鬼,放手,别耽误老子发财,老子·····” 士卒满脸狂热,唾星飞溅,手中腰刀胡乱挥舞。 左良玉抡起马鞭,狠狠抽打那士兵几下,直到对方恢复理智,怒道:“急着投胎啊,楯车呢?” 士兵捂着脸,痛的满地打滚,站起来怯怯道:“临清要破了,去晚了,抢不到银子女人····” 左良玉还要再骂,乱兵已冲过浮桥,动作娴熟的翻越城前壕沟,抢劫回来的黄得功骑兵们马不停蹄,立即加入这场新的抢劫任务。 他们冲到城墙底下,舍弃马匹,挥舞挠钩抓住垛口,嘴里咬着马刀向上攀爬。 “妈的,前些时日让黄矮子攻城,像个瘟神,不是手痛就是脚痛,现在都像关二爷附体,比霸王还厉害!” 马春低声道:“云梯和楯车还没跟上····” 左良玉挥手道:“罢了,士气可用,先攻城吧,临清是大城,咱们才一万多人,还得靠这总兵参将。” 刘督师去了趟京师,现在还没回来,估摸着已经殉国,北伐大军失去这个名义上的领袖,底下几位总兵参将都不对付,更显得一盘散沙。 左良玉也不再废话,在亲兵簇拥下亲自来到护城河前,对着冲过壕沟的手下兄弟大声喊叫。 “进城,不要让黄得功、刘泽清的人抢了先!赶紧的!” 正文 第415章 临清之战 威武门瓮城内火光熊熊,人声鼎沸,不知道那边在烧烤什么。 相比之下,西边的广积门齐军阵地却静的出奇。 借着夜幕掩护,一只只粗细不一的炮管缓缓伸出垛口,上百门虎蹲炮、步兵野战跑正瞄准对面潮水般涌来的左良玉兵马。 火炮前面,贴着城墙,十二根长五尺、宽四尺,钉满狼牙铁钉和刀刃,重达三百斤的狼牙拍,在上百名辅兵的奋力拉扯下,升到了它想去的位置,蓄力待发,准备给妄自攻城的明军血腥一击。 狼牙拍旁边,一百名手持铁鸮的刀盾兵像幽灵般隐没在黑夜中,他们只等前排火铳兵打完撤退,明军开始登城,便将抛下手中铁链飞钩,钩住敌军盔甲,像钓鱼般将登城敌兵钓起空中,然后任意宰割。 与刀盾兵同排站立的一百长枪兵,手持握持各类专门的守城兵刃,有拐突枪、抓枪、拐刃枪和叉竿,甚至有人拿着造型古怪的剉子斧。 这种“直柄横刀”的奇怪兵器,主要用于钩刺攻城人或铲砍攀城人之手,当攻守双方战斗陷入白热火时,冷不丁一斧头下去,通常能砍断敌军十几根手指········ 守在火铳兵身边的长牌手,此时握持的盾牌都换成木立牌和竹立牌。 木立牌足有齐胸高,并附有拐子(支撑架),以便长牌手腾出手来,在盾牌后发起攻击。 竹立牌的防御力更佳,是由厚竹条用牛皮条编缀而成,外面覆上牛皮,特别坚固,步弓很难穿透。 ········ 守城雉长(注释1)正通过狭窄隐蔽的瞭望口,密切监视城下明军的动向,他们手持拉发引线,等待明军进入地雷炮区域。 每名雉长手下,有五十名齐军火铳兵,他们手持燧发火铳严阵以待,中间偶尔还能见到几名弓手,遇有零星攀爬登城的敌军上来,使用弓箭射杀相比火铳更为隐秘。 在守城主官蒲刚的统筹布置下,临清州城俨然已成头武装到牙齿的怪兽。 如果不是为了故意向明军示弱,麻痹对手,按照开原军守城惯例,护城壕外还会设有三四道人工障碍,什么蒺蔾、鹿角木、陷马坑、拒马枪等等一样都不会少,主要为迟滞敌军特别是明军骑兵靠近。 不过齐军如果真的那样布置工事的话,对面江北四营就不敢发动进攻了。 俗话说,高端的猎手总喜欢以猎物的方式出场。 其实瓮城城墙只是第一道防线,城墙后面,与主城相连的甬道,那里才是齐军防御的重点,近卫第十四军两千长枪兵密密麻麻列阵而立,野战炮的数量也达到了惊人的八十门,很多都是工坊近期铸造而成,还没来得及试炮。 此外,主城墙上已经架设好五百枚神火飞鸦,这些火箭可以实现对瓮城的无死角覆盖射击,万一敌军突破第一道防线,大股人马聚集在瓮城之中,这些火箭集中射击,可以达到人肉烘烤的效果。 主官蒲刚要的就是玉石俱焚。 ~~~~ 隔着一道广积门城墙内外,城墙内外俨然两个世界,潮水般的明军士兵越过护城河,挥舞火把和兵刃,疯狂朝城墙冲去,对面城头上的篝火早已熄灭,据说城中内应已经买通了守军,故意没点燃篝火。 不过现在没人计较这个,赶紧进城抢东西才是真,身后好几万人马,晚一步银子女子都让别人抢去了。 这些丘八民夫们都很清楚,临清州城现在是北运河上下唯一一个没被鼠疫毁灭的城市,换句话说,如果在这里抢不到东西,就只有饿死的份了,谁知道他们的左总兵黄总兵什么时候就要解散这些流民。 “杀齐军,抢女人!” 郭把总左手举着根火把,右手挥舞腰刀,领着他手下两百多士兵一路狂奔。 脚下是松软泥泞的荒地,不时有士兵或民夫摔倒在地,然后被成百上千只脚踩踏过去,直到身体变成肉饼埋入土地。 四周黑黢黢的只能看见远处广积门的轮廓,大家虽然平时一起嫖妓,一起赌钱,一起扛枪,不过这时候,没有人能顾得上周围跌倒的队友。 正文 第416章 兵强马壮 漆黑的夜幕下,临清州城四面人声鼎沸,西边广积门外,江北四镇前锋人马如潮水般向城门涌来。 数万人马挤在广积门前狭窄的阵地上,各营人马很快填满那道浅浅的壕沟,越过护城河后,三四里长的城下阵地已无任何容身之地,密密麻麻堆满了明军。远处还有三四万人等着过来,人们相互推搡,已经几百人被踩踏而死。 跑在最前面的是黄得功麾下的刀盾兵,得益于黄总兵的英明神武随机应变,黄总兵营地的兄弟们最先发现城东燃起的大火,根据城中线人提供的情报,黄总兵立即判定,临清城很快便要被攻克,于是他立即命令手下战兵全员出动,赶在其他两位总兵前面进入临清州城。 刘泽清与黄得功大致得到了相同的情报,也是一位自称东方大官人的药材商告诉他的,约定七月二十七日,晚上寅时,城中内应会在东门威武门纵火,西门广积门会开原内应。 几个军头心里都很清楚,无论临清州城如何富庶,无论城中有多少银子女人,肯定不够四五万王师接收。先到者先得的道理大家都懂,何况现在刘宗周已经殉国,几位总兵老爷更没了顾虑。 这次王师北伐,也让南明的将官们看到,只有手里有兵有权,朝廷也奈何不得他们,尤其是前面僭越称帝的刘招孙,更给了这些武人们造反割据的勇气,这几年来朱家皇帝像走马灯似得一个个接着换,所谓皇权,细细一想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 ~~~~~~ “冲,都给老子赶在刘泽清的人之前进城,跑在后面的,军法伺候!” 黄得功的家丁头子骑在马上,不停挥舞刀鞘,狠狠抽打那些还在后面磨磨蹭蹭的明军。 “他娘的,说你呢?想娶媳妇不?想盖房子不?还不赶紧追上去,杀进去,杀!” 家丁头子挥刀叱咤,周围两名扛着长盾的刀盾兵所幸丢了盾牌,和一群辅兵一起朝壕沟那边冲去,城墙前面那条浅浅的壕沟在白天的战斗中已被明军填平,周围摆设的据马铁蒺藜也被辅兵清除,明军在清理城外工事时,城头守军竟没有任何反应,连火炮都没响。 一些士兵手中举着火把,火光照亮大地,四周都是奔跑的人影。 火光掩映下,身材肥胖的黄得功,骑着匹黑黢黢的战马,黑马气喘吁吁来到阵前,不停打着响鼻,想要挣脱这个死胖子。 黄得功见他的家丁头子还在奋力驱赶士兵攻城,满意的对他点了点头。 “好啊,有了临清城的银子粮食,咱老子就可以再拉起两万多个兄弟,压过刘泽清那龟孙一头,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黄得功大笑两声,他显然没把左良玉吴三桂两人考虑其中,可能是那两位小弟兵少粮缺,根本不入黄胖子法眼。 家丁头子擦了擦额头汗水,大声附和道: “是啊,跟着老爷一起吃香的喝辣的,兄弟们也有个奔头,不必受那些文官鸟气!” 黄得功麾下这支王师,刚出南京城不久,就开始沿路抢劫,从南直隶一直抢到临清,黄得功手下那些把总营官们更是号称天天过年,夜夜做新郎,过着非常幸福的狂欢生活。 黄得功眯着眼睛,望向前方无数跳跃的火把,成百上千支火把如闪烁的繁星,点缀着漆黑夜空,黄得功盯着最前面那些已经开始缓缓上升的红点,充满油腻的脸上露出婴儿渴望母乳的表情。 家丁头子靠上来,满脸谄笑道:“老爷,是咱们的刀盾兵,咱们的兵跑得最快,已经开始登城了,刘泽清的兵刚刚睡醒。” 他指了指身后,刘泽清大营一片喧嚣,营门口晃动着无数火把,刘泽清的精锐骑兵举着火把风急火燎的朝这边赶来。 “哈哈哈,他们来晚了!” 家丁头子扬起马鞭,准备策马上前抵近督战,扬起的鞭梢被黄老爷用手抓住。 “老爷?” 黄得功一把扯下马鞭,对他家丁头子吩咐道: “先别急,这黑灯瞎火的极容易营啸,到时被自己人踩死可不好,先让兵卒进去,城内当还有些齐军,等城门大开,咱们再稳稳当当进城。这些丘八半夜抢起东西来,连亲老子都砍,你现在稀里糊涂裹进去,被当成齐军捅了就亏大了。” 家丁头子摸摸脑袋,露出一副由衷敬佩的表情。 “老爷圣明,还是老爷考虑周全,老爷用兵之神····” 黄得功懒得再听家丁头子奉承,打了个哈欠: “困了,你现在这里看着,老爷回去陪丽娘,城门开了,再来喊我,城破之后,多给你分几个娘们。” 家丁头子伸出大拇手指,由衷称赞:“老爷临战不乱,还能夜御数女,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小的佩服,佩服!” ~~~~~~~ 巡夜的郭把总一马当先,紧跟着黄得功的刀盾兵,带着一百多兄弟第一批越过护城河。 身边的兄弟又少了几个,不知是被踩死还是自己掉队,郭把总顾不得这些,打仗总要死人的。 一群人凌乱无序往前跑着,忽然,黄得功的人马挡住了前面的路。 那是一条直通城下的捷径,几百个刀盾兵举着明晃晃的腰刀,杀气腾腾堵在路口,大声呵斥郭把总他们后退。 “这条路黄字营包了,其他营伍不得准过!城中商户起义,黄总兵赶着进城营救!” “黄得功是总兵,左总兵也是总兵,闪开!” 对面拔出了刀子,郭把总见敌众我寡,咒骂两声,只得带兄弟们绕开。 郭把总抬头望向四周,发现到处都是晃动的火把,在他身边区区几百步范围内,竟然有四面总兵将旗,分别写着“左”“黄”“刘”,甚至还有吴三桂的大纛。 “吴三桂的残兵也要来趁火打劫?一群疯子!” 郭把总骂了一句,直到这时他终于明白,原来东方祝不止自家谈过火攻的事情,这狗日的药商和所有军头都说了他内应火攻的计划。 “奶奶的,狗商户几家通吃,不光和咱们做生意!” “奶奶的,都是骗子·····” “奶奶的······” 郭把总忽然停住,他脚趾好像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他停了下来,举着火把弯腰在地上查看,一个陶罐,半截埋入地下,外面留着条引线。 威风拂过,周围地面上散发出刺鼻的石硝味儿。 “谁家把尿罐子埋在地底下,害老子差点摔倒,临清人他妈的一点都不仗义!” 郭把总骂骂咧咧,寻思这是哪个大户人家丢弃的尿罐子,后面的人潮已经涌过来。 “站住!都给老子停住!” 满脸亢奋的士兵哪里听得见把总的呼唤。 直到更多人摔倒,无数支火把照亮地面密密麻麻的陶罐。 “这是啥玩意?” ······ “他娘的,别推我,老子踩到雷了。” 正文 第417章 多方打击 拉发地雷炮挨个响起,在剧烈爆炸声中,临清州城四面神奇滚滚浓烟,爆炸的烟火如绚烂的花朵,一朵朵盛开在暗夜中,瞬间将逼近城墙的一千多名明军吞噬。 正在攀爬城墙的刀盾兵被远处闷雷般的爆炸声惊吓,他们纷纷抓紧锚钩,手脚并用拼命向上攀登,一些身形矫健者最先登上城头。他们大吼一声,从垛口后露出脑袋。 一阵密集的箭雨迎面射来,早已等候多时的齐军弓手接二连三命中目标,明军纷纷从城头跌落,惨叫着消失着夜幕中。 剩余的五百多个刀盾兵此时已爬到城墙半腰位置,进退两难,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向上攀登。 “冲上去,他们人不多!” 一名黄得功麾下把总竭嘶底里的叫喊着,他用单手攀绳,松开嘴里咬着的腰刀,双脚在城墙凹凸处用力一瞪,仿佛猿猴附体,片刻之际,已经攀登到距离城头只剩三四尺的位置。 周围刀盾兵受他影响,也都发起性子,嘶吼着加快攀登,上百根锚钩像葫芦藤似得贴着城墙轻轻摇摆。 忽然,瓮城城头传来一阵铰链摩擦的刺耳咔嚓声,所有刀盾兵同时停住攀登,充满惊恐的望向头顶。刚才喊话的那名把总忽然惨叫道: “狼牙拍!” 不等他话落音,十几道黑影顺着瓮城城头滚落下来,从天而降,三百多斤重的狼牙拍从最高点急速坠落,两侧密密麻麻的锋利铁钉在暗夜中泛着寒光,在刀盾兵头顶致命翻滚····· “啊!” 这批刀盾兵为了尽快登城,大都没有携带盾牌,有些人甚至提前将自己身上的棉甲解去,只为跑过队友,能够提前登城····· 不过现在,他们都将为自己的冒进行为付出代价。 长五尺(1.57米)、宽四尺五寸(1.41米)、厚三寸(0.09米)、钉满长五寸、重六两的狼牙铁钉,四面各装上一刀刃的狼牙拍,在高速撞击下,但凡挨着碰着非死即伤,很多人被砸中后,在半空便成了尸体。 都被狼牙拍砸中的刀盾兵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很多人被直接砸成了血肉葫芦,还有些人手脚重伤,一时没死,挂在锚钩绳索上一声声哀嚎,直到力气耗尽,从四五丈高的城墙上跌落下来······ 等待在城墙下准备第二波登城的明军士兵也受到波及,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坠落的队友砸中,已经挤到城墙底下的士兵无处可退,接着把引爆的地雷炸死炸伤。 片刻之间,广积门城墙前方二十步范围内的明军便伤亡惨重,约有两千多名士兵和民夫死于弓箭、狼牙拍和地雷爆炸中,更多的人受伤倒地,嚎叫着挣扎四处逃命,迎头撞上从对面冲来的明军,更加剧了攻方的混乱。 第二波后续明军约有三四千人,他们只听见前面惨叫爆炸声,看不清队友伤亡,凭着惯性和从众心理继续向前猛冲。 迎接这波人马的是瓮城城头密集的火炮轰鸣。 狼牙拍放下后,隐蔽在垛口后面的火炮终于开始发言。 一声声震天动地的轰鸣声中,上百枚三斤到十斤重的铁球纷纷划过夜空,狠狠砸向护城河两岸密集的人群,那些人群聚集的区域,齐军炮手们事先早已标定完毕,这时候甚至不需要校正,直接装填弹药射击便可。 高速下坠的铁球在三四千人的人潮中犁出一道道血槽,给后续明军造成更严重的杀伤。 伴随铁球落地、弹跳,阵地上空溅起一阵阵血雨,被砸断的残肢剩体飞向半空,最后纷纷落地,内脏和肠子泼洒的到处都是。 三百多名随后更上的明军弓手,快速逼近到距离城墙五十步位置,举起步弓朝齐军抛射,一阵阵稀疏的箭雨悄无声息从天而降,射在瓮城城头上,炮兵和火铳兵都出现轻微伤亡,很快便有十几人被弓箭射死射伤。 城头蹲守的火铳兵估摸着明军弓手的位置,对五十步外的敌人发动反击,25式燧发铳在五十步内对抗弓箭具有压倒性优势,这种新式燧发枪射速更快,精度也大大提高,熟练的火铳兵可以在五十步外单发击中目标,以至于后来十四支近卫军中都有自己的王牌狙击手。 不过在光线昏暗的夜战环境中中,再犀利的燧发枪也没有什么优势,因为弓箭发射时只有声音,可以在黑夜中完美隐蔽弓手,而燧发枪每次射击,枪口都会喷射出一大道火焰,火焰会暴露火铳兵位置,成为敌人的靶子。 幸好有城墙遮挡,火铳兵的劣势被一定程度抵消,伤亡并不惨重,弓手们担心踩到地雷,不敢再往前靠近,只在五十步外轻飘飘的抛射。而城头的火铳兵也只好随缘射击,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的相互射杀,其实命中率都很低。 广积门上的火炮还在怒吼连连,背后主城上的神火飞鸦也加入了战斗,十几支火箭划过夜空,在密集的敌群头顶上爆炸燃烧,照亮了半个战场,护城河两岸密密麻麻倒满了明军尸体,很多人其实是被活活踩死。 混乱之下,已经靠近城墙的黄得功一部拼命想要逃回他们的阵地,离开这片恐怖的战场,而对面汹涌而来的左良玉、刘泽清人马则认为眼前城破在即,着急要冲上去分一杯羹。 黄得功不行,不代表左大帅和刘总兵不行,就像围城一样,战场上的人想要冲出去,而战场外面的人则急着要进来送死。 周围密集的地雷炮和火箭爆炸加剧了这种混乱,最后,江北四镇中的三股人马(左良玉刘泽清黄得功)全都混在了一起。 进攻时成建制的队伍这时候都被彻底打乱,周围几乎都不是自己的营头,很多人奔跑时将火把丢弃,此时黑黢黢的也分不清彼此,只能依靠声音来判断对面是不是自己人。 “喂,是二毛吗?” “大头,是你吗?” “摸摸你脸上有没有麻子,你奶奶的,你不是张麻子啊,快死开!” ····· 最后,大家也部分彼此,只是十几人或几十人一伙,遇到阻挡自己的人,不管对方是谁,便挥刀相向。 争相进城的一万多明军,在多方联合打击下,短短一个时辰,只剩区区五千人。 ~~~~~~~ 左良玉一屁股坐在中军大营,再无亲热陈圆圆的心思,他呆呆望着远处喊杀不断的战场,心中懊恼不已。 “老爷,快让兄弟们撤下来吧,再不撤都要折在里面了。”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头脑发昏,把自己麾下精锐家丁连同两千个可以夜战的战兵都投了进去,指望着能抢在刘泽清他们前面,多抢些银子粮食回来,他把自己家底全部拿出来,指望奋力一搏,实现自己的兵部尚书梦想。 眼看队伍慢慢接近城墙,一切都挺顺利,没想到眨眼功夫就变成这样。 正文 第418章 投降免死 眼见城中齐军如此强悍,总兵官左良玉当下六神无主,牵住缰绳的手忍不住颤抖,他扬起手臂,指向炮声连绵的广积门,对家丁头子马春道: “这他妈是两千人?” 马春望着两里之外汇成一片的跳跃的火把,看着那些火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狰狞的脸上也露出惊愕的表情。 “齐军哪儿来这么多火箭?他们火炮为何变得这么多了!前几次攻城怎不见他们使用?” 根据左良玉他们之前掌握的情报,这支退守临清的齐军残部,总兵力不过一千七百多人,加上辅兵和临时招募的壮丁,也不会超过三千人马。 前段时日王师围困临清,为保存实力,左良玉每次只出动两三千人,即便这点人马,也能和对面广积门守军打得你来我往不分胜负。 临清城中守军一直龟缩不出,只有当明军快要攻上城头时才会冒头,进行有限的反击。 甚至连城外的壕沟据马工事被明军摧毁,都没有任何表示。 再加上东方祝上次一番忽悠,凡此种种,让左良玉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守军不过只有两三千人,而且已经弹尽粮绝,只要自己稍稍发力,便能轻松攻破此城。 没想到对面火力一下子变得这样强,从铳炮声判断,单是广积门城墙上就有两三千人,临清四门守军加起来少说也有上万人马,而且火器犀利,弹药充足。 “刘招孙的兵不是都死光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东方祝这个骗子,等老子攻破临清,非把此人细细割了!” 左良玉清楚的看见一支神火飞鸦从瓮城后面的城墙上腾空而起,升入半空后急剧坠落,如一颗耀眼流星,砸向阵地上前面进退失据的明军,在人群中爆出无数火星。 “完了,抢不到银子了,老子还要搭在这里。” 左良玉喃喃自语,想到自己这两年好不容易才拉拢起来的这一万多人马,片刻之间便已损失过半,他只觉五雷轰顶,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就像赌徒输的干干净净。 “老子不能再当穷鬼,老子····” “老爷,快走!” 马春扯过马匹缰绳,对着左良玉耳朵大声喊叫,他连喊了好几声,才终于把左良玉唤醒。 “啊?”左良玉如梦初醒,低头望向这个沉着冷静忠心耿耿的家丁头子。 “老爷,木事!木事!”家丁头子一口浓重的河南方言,一边牵马,一边安慰左良玉。 “老爷,咱比黄得功他们好,只上去了三千人,还有五六千兄弟赌钱没出营口,死几个丘八木事,咱大明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流民,只要保住性命,回去开张拉人,乌泱泱的流民。” “撤!留下黄得功死撑,只要老子的兵比他多,回了南京,就还能当尚书!当时候好好提拔你!” 马春抹了把鼻涕,感激道:“老爷英明!咱现在回去还能抢一遍,上次好多村子还没去抢,老爷,那几个女人怎么办?” “女人?” 左良玉眼前浮现出自己和陈圆圆宽衣解带的香艳画面,他猛抽自己一嘴巴,终于清醒过来,大声命令道: “顾不上了,让女人自己逃命,家丁都跟紧我,收拢人马,朝南边跑,让黄得功溃兵裹挟上,就走不脱了!” 左良玉扬鞭策马,最后回头望了眼身后惨烈的战场,远处半空升起火箭的发出沉闷的爆炸声,成千上万明军士兵像没头苍蝇似得在原野上乱窜,黄得功的炮兵们还在用红衣炮对着广积门瓮城轰打。 左良玉在心中暗暗笑道:“黄矮子还不死心,让他继续扛着吧。” 身后黑压压的溃兵争先恐后朝左良玉方向涌来,左良玉不敢迟疑,从马春手里抢过缰绳,掉头往自己大营奔去,身后十几个家丁边走边大声呼喝,收拢自家士卒。 左良玉带着人马刚往南走了百十步,夜幕中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夹杂着令人不安的锁子甲和兵刃摩擦振动的声响,整齐雄壮的马蹄声如战鼓擂动,势不可挡急速朝左良玉大营冲来。 正在往前奔走的家丁纷纷停住,因为他们正前方两里之外的大营已经乱成一片,马蹄声、爆炸声,呼喊声此起彼伏。 左良玉和马春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 “老爷,营中还有几十个家丁,应该能弹压住他们。” 大营之中,刚刚赌完钱的士兵正在兴致勃勃观看城下惨烈战场,欣赏友军被火箭火炮蹂躏的壮观场景,忽然,一支骑兵从背后杀出,雷鸣般的枪声在四周响彻不停,不时有石雷炮在他们脚下爆炸,士兵们惨叫着到逃窜,这支流民组成的军队在夜袭中立即陷入崩溃。 营地四周黑黢黢的根本看不清敌人,可是前面惨烈的战斗已经给左良玉的士兵们留下极深刻的印象,所有人都没想到,转瞬之间厄运便将降临到了自己头顶。 面突如其来的骑兵打击,很多人都以为这是增援的齐军大股人马突然杀到,于是毫不犹豫立即四散逃命。 混乱中有溃兵高呼:左家军败了!败了!快逃啊! 剩余的人更加不顾一切的疯狂逃命,三十多个留守大营的左良玉家丁拼命挥舞兵刃,挡在营门口,试图阻挡疯狂的人群,并组织人马进行反击。 “不要怕,不要怕!他们只有一百骑,掉过头去,杀光他们!杀!老爷重重有赏!” 一个左家家丁一手手举火把,一手挥舞长刀,用身体挡在营门栅栏门口,对着眼前上千名没头苍蝇似得乱兵大声高呼。 “不要怕,杀···” 杀字还没说完,一支大箭破空飞来,准确射中家丁咽喉,那人丢下火把和长刀,双手握住没入咽喉的箭羽,喉咙咕咕作响。 瞬息之间,一匹黑色骏马带着浓烈血腥呼啸而至,雁翎刀闪过一道寒光,家丁人头高高飞起。 “死!” 刘招孙策马掠过无头尸身,魁梧的上身猛地下沉,贴附马背,堪堪躲过一支冷箭,他不急着去斩杀那个偷袭自己的明军弓手,而是动作娴熟的用刀尖挑起还在翻滚的家丁人头,对着眼前纷乱的人群,大声吼道: “开原十万大军在此!左良玉已死!投降免死!” 正文 第419章 陈圆圆留不留? 吼声如虎啸龙吟,周围明军手兵刃铮然有声。 乱兵都被这可怖的气场震慑,一时之间仿佛被摄住魂魄,呆呆站在原地,刘招孙轻轻抽打马腹,战马嘶鸣一声,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藏在暗处冷箭偷袭的弓手举刀格挡,刘招孙已杀到近前,只手将弓手拎起抛向半空,横刀斩去,可怜弓手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便已化作两截。 纷纷扬扬的血花落在武定皇帝斑白的长发上,让他面目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他将长刀指向还在恍惚发呆的左良玉乱兵,再次爆发龙吟虎啸之音: “降不降?!” 哗啦啦一片响声,乱兵纷纷丢弃手中兵刃,面朝武定皇帝,黑压压的跪倒一地。 “章东!” 章东带领一群辽西兵,快速上前收缴兵刃。 武定皇帝策马走到章东身边,面朝跪着的乱兵,低声道:“先杀家丁,一个不留!” 章麻子点头而去,亦是满脸杀气。 左家家丁见状不妙,大叫一声,纷纷掉头往南边逃去,准备跟上已经逃走的溃兵,刘招孙翻身下马,扬起大弓,连射三箭,皆命中家丁后心,章东和辽西兵纷纷取弓射杀,片刻之间,营地四周留下几十具家丁尸体。 刘招孙俯视眼前跪着的黑压压一大片溃兵,眼神不停变动,手指缓缓按向刀鞘···· ~~~~~ 夜色苍茫。 临清州城西门阵地,战场厮杀未止。 遭受突然袭击的黄得功、刘泽清两部人马,在经历了一阵短暂的混乱后,靠着家丁弹压,终于勉强稳住阵线。 黄得功和刘泽清各自派出了自己的精锐家丁,疯狂劈砍那些前面乱跑乱叫的溃兵,砍死砍伤数百溃兵后,恰好城头齐军炮火停歇散热,残存人马纷纷退回护城河,明军阵线得以勉强维持住。 在家丁们的呵斥声中,辅兵们举着火把,将一架架弗朗机炮红衣炮推向护城河,加入到与齐军炮兵的对射中。 这次王师北伐,黄得功在南京从英国军火商手中廉价购得一批红衣大炮(英国商人对明军伐齐大力支持,不仅低价出售火炮,还负责对明军炮手进行培训),这批红夷大炮共有二十三门。 前几天攻城时黄胖子睁一直没舍得用——江北四镇都在保存实力,吴三桂竟然有闲心去京师盗墓——现在突然损失几千人马,再不拼命,就得全军覆灭,黄得功也不再隐藏实力,立即命令家丁将火炮全部推上来,在英国教官的指挥下,对着两里之外的广积门城墙狠命轰打,护城河两岸顿时被白烟弥漫,刚才齐军炮击时,随队的几位英国教官便早早标定好城头位置,此时炮手们只要按照标定好的位置发射即可。 一枚十斤重的铁球越过护城河,重重砸在广积门城头,城头吊起的一只狼牙拍被炮弹命中,上千根三寸多长的铁钉立即崩裂,如雨点般洒在周围火铳兵身上,如秋风扫落叶般将周围齐军横扫一空。 “Hit, perfect!” 东印度公司管事鲁普雷希特·科伦隐隐听见一英里外城头上敌人的惨叫,露出满意笑容。 三年前他在对马海战败于开原军后,差点被伦敦议院判刑吊死,靠着巨额英镑贿赂,他逃过一死,被发配到了中国南部的澳门,负责并不怎么重要的中国贸易,两年来他积极策划对开原军的报复行动,直到遇到“立志北伐,渴望恢复帝国新秩序”的黄得功绅士····· 黄得功家丁头子望着红毛夷一点也不替自己节省弹药,小心翼翼对黄得功道: “老爷,咱们这边卖力的打,让刘泽清捡了便宜如何是好?” 黄得功喘着粗气,晃动他肥胖身子,狠狠抽打家丁脑门:“左良玉逃了,都啥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咱是在保命?懂不,不打几炮,底下人都炸营跑光了。” 家丁头子还要说话,忽然指向护城河方向,大声对黄老爷道:“老爷,快看!刘泽清的弓手也上了。” 成群结队的弓手出现在了战场上,他们背挎弓箭,手握两石重的牛角弓,踩着遍地的尸体,快速越过护城河,乘着夜幕掩护,逼近到距离城墙五十步的位置,八百弓手乃是刘泽清重金从淮扬募集的盐贩子,平日都是双饷待遇,抢掠所得全部归他们自己。 淮扬兵性情凶残,好勇斗狠,是这次王师之中为数不多的精锐之一。和黄胖子一样,这些弓手平日攻城也不怎么出现,现在是拼命时候,刘泽清见黄胖子没有藏着掖着,自己也豁出老本,把手中精锐全都堆了上去,抵近城墙,向城头密集抛射。 危急时刻,两位平时勾心斗角甚至刀兵相向的军头,自觉抱团求生,炮兵和弓兵紧密配合,黄得功的红夷大炮负责对城头火力压制,而淮扬弓兵抵近射杀,消灭城墙上的守军。 临清守军遭到这样突然打击,城头伤亡陡然提升。 ~~~~ 紧靠着临清药王庙的左良玉中军大帐,此刻正孤零零屹立着。 大帐之中,箱子行李堆积成山,刘招孙随手翻开一箱,见里面塞满了字画。 地上散落着一大堆金银首饰,一些女人的发簪玉佩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中军卫队十二名卫兵进入大帐值守,剩余的辽西兵都在外面看守降兵。 ~~~~~ 章东看也不看满地散落的金银珠宝,踩过一只造型精致玛瑙扳手,低声向武定皇帝汇报他刚搜集得到的情报,帐内跪着十几个左良玉和吴三桂家眷,其中还有好几个女人和孩子。 “陛下,左良玉全军覆没,最多逃走两千人,黄得功与刘泽清合兵一处,还在攻打广积门。” 刘招孙抓起案头一块砚台,攥在手心,稍稍用力,砚台被碾碎成末。 “他们还有多少人?” 章东瞟了眼飘散的粉末,沉声道:“目测还有七八千人,辅兵民夫都逃了,只剩些家丁和精锐战兵还在作战。” 刘招孙抬头望向四周,目光落在大帐中堆积成山的古董字画金银珠宝上,忽然露出极度厌恶的神情。 章东犹豫片刻,鼓足勇气问道:“陛下,刚才夜袭,咱们骑兵损失严重,一半人马伤亡走失,黄得功刘泽清远比左良玉厉害,还,还打不打······” “打!如何不打!他们一路劫掠而来,杀人无数,即便不招惹朕,朕也会杀光他们!章麻子,你要记住,朕还欠开原军五万三千七百座坟头,朕都记着,所有敌人,都得偿命!” 章东点了点头,听见皇帝这样说,刚才眼中流露出的犹疑之色顿时消失不见,他抹了把脸上血迹,咬咬牙道:“那,末将就去打头阵,外边这些辽西兵不堪用,还得靠咱们中军卫·····” 刘招孙拍了拍章东肩膀,打断部下: “章麻子,从今往后,朕不会让你们死了,一个也不会让你们死,你们,守在这里,等朕去杀黄得功刘泽清。” 章东还要争辩,武定皇帝大手一挥,示意不要再多废话。 章东知道刘招孙秉性,他回头望向帐中跪着的一群明军家眷,询问武定皇帝这些人怎么处置。 刘招孙看都不看一眼,神情冷漠道: “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章东喉头蠕动,因为家眷中还有几个看上去七八岁的孩子,其中一个据说是左良玉的独子。 武定皇帝已经开始穿戴铠甲,他从左良玉大帐中选出件鱼鳞甲给穿在了最里面,正在披戴棉甲。 刘招孙头也不回道:“章麻子,当初朕放过吴三桂,沈炼饶了那天津卫军户,他们都是怎么对我们的?你,都忘了吗?!” “斩草就要除根,这是朕害死五万多人才学到的道理,杀!不惧老幼,一个不留!” 章东沉重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拎起雁翎刀,朝后面走去,大帐之中,顿时响起一片哭嚎声。 “末将遵命!” 武定皇帝开始在外面套锁子甲,谭二扛着张长牌走进来,扑哧一声响,一颗人头高高飞起,滚落在帐篷角落。 谭二不敢看向那边,只是大口大口喘气。 刘招孙接过长牌,挥斥谭二退下。 他左手持盾,右手执刀,脖颈护甲左右各挂着一个十斤重的铁锤。 中军卫队卫兵不顾周围苦苦哀求之声,又是一刀下去,左梦庚身首异处,脑袋滚到刘招孙身后,死不瞑目的眼睛还在死死盯着眼前天神般强壮的武定皇帝。 刘招孙面不改色,仿佛对近在咫尺的杀戮充耳不闻,他穿戴完铠甲,将雁翎刀比划两下,怒道: “轻了!换!” 卫兵从连忙大营扛来把一丈三尺的二十斤重的狼牙镐,刘招孙拿在手里掂量一番,再次摇头: “再换!” 雁翎刀挥下,女眷尸体轰然倒地,巨大的烛影引得帐外看热闹的辽西兵一阵惊呼。 杀戮还在继续。 两名卫兵还要再去寻觅,刘招孙想起大帐背后药王庙里那尊岳武穆雕像,叫住卫兵,大声道: “不必再找了,去药王庙把岳爷爷手上那把沥泉神枪扛来!朕今日便用它杀敌。” 卫兵相互看了一眼,连忙出去找寻。 “你这暴君禽兽,也配用岳武穆的兵器!” 耳边响起一个愤怒的骂声,原本气定神闲的刘招孙忽然停住,他微微抬头头,在帐中找寻起来。 章东按住那女人头颅,也不废话,举刀劈砍,背后忽然传来皇帝询问声。 “慢着,你,是何人?” 那女人蓦然抬头,章东见到女人面容,顿时吃了一惊,手中雁翎刀咣当落地,砸在散落的银锭上。 “可恨妾不能为吴总兵留下血脉,吴家从此便要绝后,要杀便杀,何必多问!” 原来是吴三桂小妾,刘招孙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湮灭,他冷漠的挥了挥手,示意章麻子继续。 章东盯着那女人,竟然一动不动。 武定皇帝拎起铁锤,背对烛火,朝这边走来,魁梧的身躯在女人身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他两步便走到吴三桂小妾旁,不由分说抡起铁锤,女人昂头怒视这个白发暴君,眼中充满怨恨。 十斤重的铁锤呼啸而下,擦着女人散开的发髻,重重砸在地上,嘭一声响,在地上砸出个半尺多深的巨坑。 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这边,最后时刻,武定皇帝挪开了铁锤,他身子也因此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张嫣?” 刘招孙呆呆望着这张愤怒怨毒的脸,眼前这个自称吴三桂小妾的女人,长得竟然和诰命夫人张嫣完全一样。 “你是何人?” “吴总兵正妻,江淮民女,陈圆圆!要杀便杀。” 章东愣在当场,若非刚才这女子抬头望向自己,他根本不会发现。 两名卫兵扛着沥泉神枪出现在门口,两人都是气喘吁吁,临清西门药王庙岳武穆神像上的这杆大枪杆有碗口粗细,重达五十斤,据说是成化年间本地商会出资用精铁打制······ 刘招孙单手将长枪托起,轻轻拂去枪身尘埃,借着微弱烛火,穿越百年,枪刃兀自泛着寒光: “神兵配名将,把你藏在庙里落灰,实在可惜了,今日便随朕一起饮血吧。” 武定皇帝回头望向陈圆圆,语气柔和道: “美人亦当配英雄,吴三桂无耻小人,祸国殃民贪财无度,已被诛杀,这种鼠辈,你不必为他去死!朕,赦你无罪。” 武定皇帝说罢,将漓泉神枪别在自己肩头,拎起长牌,只身出了大帐。 夜静人稀,兵戈扰攘。 刘招孙一气把六十四路断魂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向远处炮火弥漫的广积门城头,想起当年在均州武当山下的威风,大手忽然抓起渐渐开始炽热的漓泉神枪,扬天长啸一声: “杀!” 朝黄得功炮兵阵地奔去。 正文 第420章 太祖闯营 武定皇帝持枪提盾,一路往前走了半里路程,来到营门口坐骑汗血宝马身边。这时候东边天空刚露出一抹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七月的清风吹拂过尸山血海的原野,周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他把脸伸向来风的方向。 地上一些半死不活的明军伤兵还在哀嚎,刘招孙不去看他们,大群大群的乌鸦在混沌沉滞的空气中低低地飞行。 “为什么有这么许多乌鸦?”刘招孙自言自语,“它们飞往何处?” 这是武定皇帝一次单枪匹马冲杀敌营,虽说他现在一身蛮力,半人半神,但毕竟也是血肉之躯,或许一颗炮弹就可以要了皇帝性命。 “它们飞往战场,”刘招孙自己回答自己,“死神将一路陪伴我们。” 刘招孙早就听说乌鸦飞过乃吉祥之兆,他看到它们理应表示高兴。可是他感觉到的却是相反的东西,心里忐忑不安。 伤兵们还未断气,乌鸦已经开始吃起人肉。 刘招孙勒马四望,运河两岸赤地千里,土地枯荒,河流干涸,饥肠辘辘的乌鸦、白鹭循着尸体飞了过来。 由于它们饥不择食的吞噬瘟疫而死的人,它们最后也得瘟疫死了。 刘招孙目光扫过河岸边黑乎乎的溜木丛,细看之下就发现这些不是植物的枝叶,而是一堆一堆猛禽的羽毛和干硬的鸟骨。 汗血宝马徐徐向两里外的明军红夷大炮阵地冲去。 武定皇帝上身随马匹颠簸起起伏伏,视野中的临清战场渐渐清晰,护城河两岸的明军王师像倒伏的树林,密密麻麻倒下了几千具尸体,活着的人还在战斗。 一千多名装备精良的明军弓手排成三四列阵型,依靠盾车掩护,逼近到距离城墙前面五十多步的一条壕沟前。那条原本六尺多深的壕沟现在被尸体填了一半,弓手们踩在死人背上、胸口,依次朝城头抛射,纷纷扬扬的箭雨一波接一波落向广积门,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属敲打声。 箭雨下落的间隙,城头垛口伸出上千支火铳,对着躲在楯车壕沟中弓手一顿猛射,密集的铅子打得楯车木屑横飞,一些铅子射入壕沟,沟中顿时尘土飞扬,血花四溅。被击中的弓手挣扎两下便没了气息,旋即被后面填充上来的队友踩在脚底,成为新的垫脚石。 楯车和壕沟后面两里位置,隔着一道护城河,薄薄站了两三列家丁,家丁们握弓持刀,个个杀气腾腾,正密切监督前面炮手,喝令炮手向广积门开炮,家丁后面竖着杆一丈七尺的朱红色总兵大纛,一个身材臃肿的大胖子武将正笑吟吟望向前方城墙。 闷雷般的轰鸣声中,一枚枚铁球从明军阵前射出,狠狠砸向两里之外的广积门城墙,城墙包砖被十斤重的铁球击中,立即破碎开裂,砖石瓦砾如雨点般洒落下来,将躲在玄护后面的守军砸死砸伤。 齐军火炮稍事休息,立即又开始发动攻击,广积门上的步兵野战炮威力不如对手,不过它们射速惊人,命中率奇高,炮手们被城下躲藏在盾车壕沟后面的淮扬弓手威胁,不断有人被轻箭射中。 忽然,广积门瓮城千斤闸缓缓吊起,从里面奔出一排排手持长牌长枪的齐军战兵,他们不顾密集的箭雨,快速向躲在盾车后面的弓手逼近。 双方炮兵几乎同时放弃对敌方炮兵的轰击,开始将对方步兵当做目标······ 距离总兵大纛只有一里地时,刘招孙扬起了漓泉神枪,用枪尾轻敲马腹,胯下战马很是默契的加速奔跑起来。 前面很快出现几骑游骑,刘招孙表情兴奋,松开缰绳,轻轻压了压头盔,这是他每次冲阵前的动作,早已成为习惯。 策马加速,长枪上扬,斜斜指向前方二十步外一个惊慌失措的夜不收。 去看那那武定皇帝:头戴着鎏金明盔,身披着锁子甲。汗血马,正似赤龙戏水;沥泉槍,犹如风舞梨花。马似掀天狮子,人如立地金刚。槍来处,人人命丧;马到时,个个身亡。 刘招孙把沥泉槍劈头砸下,夜不收举刀格挡,震得两臂酸麻,叫声:“不好!”不由心慌意乱,刘招孙直望那夜不收心窝里刺来,正中肋甲绦。把槍一起,把敌将脚朝天挑于马下;复一槍,结果了性命。 这时,背后左良玉大营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章东赤膊上身,挥动鼓槌,正在金鼓前奋力击打,投降明军也跟着齐声高呼。 刘招孙大喝一声: “大齐武定皇帝在此,尔等鼠辈还不快快受死!” 督阵家丁回头望见这杀神,各人面如土色,黄得功惊得从太师椅上站起,语无伦次道: “拦,拦住他!杀了这妖人!” 众家丁齐齐喊了声,他们自持人多,也不把来将放在眼里,当下两骑明将左右杀来,刘招孙大叫一声,挥舞漓泉神枪,犹如雪花乱舞,对面两个家丁提着生铜棍,腰系流星锤,上马来迎敌,喝道:“辽东鞑子慢来!你爷爷取你性命!” 捺下生铜棍,举起流星锤,一锤打去。刘招孙看也不看,一枪扫过,两家丁如糖葫芦般被神枪挑中,再一用力,家丁连人带马早已飞了出去。 黄得功在后面大叫:“谁能斩杀此人,赏银百两,不,千两!” 话刚落音,黄得功麾下悍将——把总方原已然冲到刘招孙面前,哇呀呀一声怪叫,双鞭一摆,指着武定皇帝喊道: “刘贼,让你尝尝我双鞭的厉害。”双鞭嗡的一声就砸下来了。 刘招孙在马上稳住身子,冷笑一声: “便拿你开刀!” 他见铁鞭回来,竟也不躲闪,只是一把接住,就势将对方扯落马下,只手抛了出去,不等落地,铁锤便飞了出去,十几斤的铁锤在他手里,便如冲出炮膛的铁球一般,直直朝那明军把总砸去。 哐当声响,方原还没落地,又被铁锤击中,早已死的不能再死。 刘招孙策马上前,长枪挑起铁锤,扫视四周黑压压的家丁,怒道: “还有谁!” 话刚落音,嗖嗖两支冷箭从他身后射来,刘招孙策马早听见风声,策马躲避开大箭,汗血宝马前蹄高高扬起,跳出圈外,武定皇帝捡起地上的铁鞭,奋力一掷,那铁鞭呼啸生风,直直割去,便如血滴子般割下十步之外一个持弓家丁人头。 众家丁哪里见过这样场景,发了声喊,一哄而散,黄得功在家丁簇拥下,仓皇向东边逃去。 前面炮兵还沉浸在炮击的快乐中不能自拔,对发生在身后的杀戮并不知情。 几个炮手成功引起了武定皇帝注意,他们都是红毛夷,正在对着城头比比划划,转动一尊红衣大炮的轮子。 他们动作迟缓,蓄着长胡子,战袍垂到脚背,活像两个数学家。 刘招孙心里说:“朕来了,朕来帮你们校正炮位。” 于是跃马横刀,直冲大炮奔去,手起刀落,两位数学家殒命沙场。 正文 第421章 大胜 刘招孙杀发了性,上马抡枪,一杆碗口粗细的漓泉大枪,带挑带打,直打得炮手人亡马倒,死者不计其数。 也有炮手豁出性命,十几人拖拽红衣炮,对向武定皇帝轰击,刘招孙策马杀到近前,一枪刺下,长枪便如羊肉串般,当场挑杀死五六人。 “杀!” 齐军士气高昂,章东率剩余马兵呼啸而至,疯狂劈砍那些落单的明军,有武定皇帝在前开道,一百多骑只需收割溃兵,如一道黑色铁流,滚滚而来所向披靡。 片刻之间,黄得功麾下炮手被杀死大半,侥幸活着的明军毫无斗志,纷纷四散奔逃,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总兵官黄老爷已经逃走,他们这些溃兵如何抵抗得住天神般的武定皇帝。 “陛下,黄得功那狗崽子逃了!” 章麻子勒马上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头盔铁甲上都是血,他扬刀指向东边,刘招孙望见,一里之外,一群家丁正簇拥一个圆滚滚的武将向东逃去。 章东策马就要上前去追,刘招孙喝道:“不管他了,先来砍这些炮手!黄胖子交给朕!” 章东点了点头,刚要离去,却见武定皇帝翻身下马。 “陛下,您·····” 章麻子还在诧异,只见武定皇帝大步向前走去,挥锤锤死两个冲上来的炮手,径直来到一门红夷大炮前面,只见刘招孙双手抓住火炮轮子,弓身向前,双脚像树根般扎进泥土之中,他仰天长啸,大吼一声,那门三千多斤的红夷大炮竟然被生生搬动,炮口直直指向正在仓皇逃走的黄得功。 刘招孙动作熟练的抓起炮架旁边靠着的羊毛刷,清理完炮膛,又用长柄火药勺木桶中盛起一勺火药,朝炮膛里填充,再用装填杵压实火药····· 轰! 一声巨响,红夷大炮八斤多重的铁球从炮管迸射而出,铁球越过惨烈的战场,砸向一里之外正在快速奔逃的黄得功坐骑。 章东挥刀刺穿一个逃走的炮兵,收刀回鞘,抬头望向武定皇帝,又看了看东边,嘟噜道: “这也能打中?” 武定皇帝提枪上马,冲向前方还在顽抗的刘泽清弓手,头也不回道: “让,炮子儿飞一会儿。” 话刚落音,一里之外正在狂奔的圆滚滚肉球被炮弹命中,黄得功不及惨叫一声,肥硕的身体便迸碎成片。 章麻子嘴巴张大,久久无语。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黄得功所部早已四散逃去,他麾下两万多兵马逃走大半,被敌人杀死、自己人踩死了几千人,剩下的这些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还没等刘招孙杀来,便纷纷丢下兵刃四散逃走。 广积门城头幸存的齐军将士,全部目睹了城下这场酣畅淋漓的杀戮。那些一个月前新招募的新兵们纷纷向同伴询问,询问城下这个以一敌百天神一般的武将是谁。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 一名火铳兵装填弹药到一半时,忘了用通条压实,呆呆望向城下那个呼啸如风的红色身影,每当那武将斩杀一名敌军士兵时,他便用粉笔在城墙上划一道白线,不知不觉已经数到六十了。 “乖乖啊,天神下凡啊,” 周围士兵都停下手中活计,炮手们忘了发炮,弓手停止拉弓,都趴着城墙垛口往下望去,刚才还和他们打得有来有往的明军弓手、炮兵,现在都像受了惊的兔子,在战场上四散奔逃,几千人被一百多骑兵追在后面砍杀,这些刚才还如狼似虎气势如虹的明军,现在宁死也不愿回头,回头看一眼那个杀神一般的敌将。 蒲刚听到消息,匆忙从东门威武门赶来,在他的监督下,辅兵们刚把昨晚放得火扑灭,相比战火纷乱的西门广积门,东边几乎没什么敌人。 生性沉稳大将蒲刚见到城墙这一幕,不由勃然大怒,指着两个负责这段城墙的雉长喝道: “你们都在作甚?在城头看风景吗?”(你在看孤独的风景) 一名雉长扬起手臂,颤巍巍指向远处,指向那个冲杀敌阵,四处奔走的红色身影,声音激动道: “蒲将军,那是?” 蒲刚一把抓过望远镜,怒气冲冲,若是按照开原军律,这群新兵都该被斩首····· 蒲刚正要喝令镇抚兵上来打军棍,脸上表情忽然发生变化,护城河对面驻守的江北四营,不知何时已是一片狼藉,人去营空,吴三桂和左良玉的营地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刘泽清和黄得功的大营稍好一些,一群溃兵像没头苍蝇似得到处乱窜,看样子已经炸营。 忽然出现了那个熟悉身影。 那武将在上百刘泽清家丁的围攻下,, 抡起碗口粗细大枪,扎、刺、挞、拦、拿、扑、点、拨,挑骑驰突,奋疾如飞,不断有家丁被大枪挑中刺死····· “皇····皇帝,” 全身披甲、不苟言笑的蒲刚忽然像个孩子,原地蹦跳起来,一蹦三尺高,一把搂住旁边满脸懵逼的雉长,大声笑道: “哈哈哈!皇帝回来了!皇帝回来了!!皇帝回来了!!” 城头新兵瞠目结舌望着他们的主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武定皇帝,即便见过,也看不清两里之外那个以一敌百的猛人。 “蒲将军,贼人被杀退了,要不要追?” 蒲刚这时才恢复平静,他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努力克制住内心狂喜,在士兵面前一脸严肃道: “咳咳,传本将将领,城中战兵全体出动,骑兵营抄略敌军两翼,火铳兵列阵出城,以战斗阵型追击敌人,炮兵将野战炮推出城去·······迎候武定皇帝进城!” ~~~~~~~ 临清四门响起山呼海啸的呐喊,一道道千斤闸吱吱呀呀升起,瓮城之中早已急不可耐的战兵们如潮水般蜂拥而出,近卫第十四军黑色羚羊军旗瞬间淹没战场。 旌旗蔽空,刀枪如林,铠甲铮铮,马蹄翻飞。 低沉的钹锣号在耳边响起,这支困守孤城长达两月的齐军在各营把总的指挥下,全军出击,从临清四门汇合到广积门战场,战兵们把压在心头两个多月的怒火通通发泄出来,追赶着前面那些溃逃的黄得功、刘泽清败兵。 城中八百开原骑兵呼啸而出,战马越过护城河后便散成两翼,它们如一把弧度极大的镰刀,从左右两边包抄向正在溃逃的黄得功、刘泽清残兵。马兵们立在马背上,耳旁风声呼啸,不时有步兵野战炮掠过头顶,砸向前方的敌阵。距离敌阵越来越近,前方开始出现一些掉队的明军溃兵,开原骑兵抡起弯刀,借着马匹奔跑的速度,将那些散兵一个个砍死,等抄略到敌军大阵时,骑手们毫不吝惜自己的弹药和弓箭,用燧发枪和骑弓,狠狠招呼两翼已经溃逃的明军。 黄得功刘泽清麾下兵马损失殆尽,几万人马逃走了一半,剩下的这一万多人早已是惊弓之鸟,很多人丢弃兵器铠甲,却还是没能逃走,最后很多人被裹挟在眼前这个长四五百十米,宽两三百米的狭小空间内,任由齐军宰割。 骑兵高速掠过两翼,原野上倒下几百具尸体,幸存的明军更加惊恐,不顾一切的往大阵中间靠拢,处在中间的都是精锐战兵和两位总兵老爷的家丁,他们被前后左右恐慌的人群推搡,已经退无可退,不停挥舞腰刀劈砍那些乱叫乱窜的溃兵。 一千多名火铳兵排成三列横队,踩着激昂的步鼓,很快逼近到敌人阵前,慌不择路的明军为避开骑兵砍杀,很多人竟然掉头朝这支火铳兵冲来。 最前排三百名火铳兵在他们旗队长的喝令下,纷纷开始朝燧发枪枪装填弹药,刀盾兵连忙上前,举起长牌护住装填弹药的队友,百步之外,一大群溃兵狂叫着朝这边冲来,其中有些被裹挟的弓手扬起大弓,对着火铳兵抛射。 箭支砰砰砸在外面长牌上,偶有一两只箭羽穿过盾牌之间的空隙,射中躲在后面的火铳兵。 “装弹!” “压实!” “举枪!” 旗队长竭嘶底里大喊着,伴随尖锐的竹哨响起,前面掩护的长牌立即撤下,前排火铳兵纷纷扣响扳机,与此同时,几十支轻箭嗖嗖落在人群中,火铳兵中传来一阵惨叫。 轰!轰! 一轮齐射后,对面已经冲到五十步的明军纷纷倒地,如同被狂风吹过的麦田,齐齐倒下两百多具死尸,一些人肢体中弹,还没有断气,像大蛇一样扭动身子在地上嚎叫。 “举枪!” “开火!” 不等对面反应过来,第二轮火铳兵再次扣响扳机,对面再次摔倒一片,五六百人溃兵现在只剩几十人还站在原地。 最后这几十人全身是血,头上身上都沾着身边人的血迹,他们互相看对方一眼,不等第三轮齐射响起,便大叫着四散逃走。 火铳兵开始自由射击,连续三轮射击后,前方地上横七竖八倒满了尸体,超过一千多明军倒地不起,指挥官吹响竹哨,火铳兵纷纷后退。黑色羚羊战旗烈烈飘扬,近卫第十四军主力长枪兵两千人从大纛下走过,他们组成五道密集的长矛森林,踏着整齐步伐,如同剃刀般犁过战场,将所有还没断气的敌人全部刺死······· ~~~~~~ 满脸血污的武定皇帝在中军卫队和近卫十四军将官簇拥下,策马缓缓通过临清广积门,城墙上趴满了围观的军民,人山人海中,那些新近招募的战兵和本地百姓,很多人爬上垛口,冒着摔死的危险,也要一睹武定皇帝天颜。 武定皇帝刚才激战一场,杀死杀伤一百多敌兵,胯下战马换了三匹,亲率将士们追亡逐北,又痛杀了一场,直到这时候才感到身体疲惫。 他目光徐徐扫视四周,不威自怒,强打起精神,对着数万临清军民挥了手。 “齐军万胜!” “万胜!” 四周顿时响起振聋发聩的欢呼,刘招孙感觉耳朵快要被振聋。 “皇帝威武!” “皇帝威武!” 正文 第423章 帝国的起点(卢象升登场) 武定元年八月初三日。 临清广积门大校场举行阅兵仪式,期间,一万五千余明军首级被筑成京观,以惩罚明军烧杀抢掠反叛大齐,彰大齐武功于万世。 当日,广积门大校场人声鼎沸,约有十万临清百姓(城中共五十万人)目睹了整个阅兵过程。 一万五千九百多颗人头,被三十名临清泥瓦匠筑成了上窄下宽的金字塔形状,匠人们用高超的手艺在金字塔上层封土、然后整体夯实·····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可以用震撼人心来形容。 一万五千九百多颗敌军人头变成一座高三丈的金字塔,最外面一层人头,面朝八方,面目狰狞,活人不敢直视。 午时初刻,一身戎装的武定皇帝登上广积门城楼,对城下列阵完毕的齐军将士进行检阅。 一万三千多兵马以不同兵种,各自排成严密阵型,依次经过广积门城前。 广积门城前鼓角齐鸣,竹哨不断吹响,伴随阵阵振聋发聩的万岁之声,各部人马徐徐向前,骑兵营在前、火铳兵刀盾兵长枪兵居中,炮兵与辅兵殿后,一队队人马通过大校场后,继续绕州城南北大街一周, 最终返回各自军营。 武定皇帝立于城墙上,频频朝战兵们挥手示意, 最后皇帝将一面全新的黑色羚羊旗赐予主将蒲刚。 黑色羚羊旗是近卫第十四军的军旗, 齐军军旗皆以动物为图案, 由军队首任主官自己决定,并无限制。 在辽东时, 龙虎狮豹之类的猛兽已被其他近卫军占用,轮到蒲刚他们时,连狼鹰之类的猛兽猛禽都没了, 于是他选了羚羊。 据说羚羊寓意十四军在战场上反应敏捷,一日千里。后来武定皇帝派十四军驰援山东,多少有羚羊这个因素。 “陛下,除炮兵是老兵, 其他各营大半是近三个月才招募的····” 刘招孙微微颔首:“好,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打完这一仗, 都是强军了!” 训导官邢忠义在旁边补充讲解, 皇帝对这支新兵部队颇为满意。 眼下大齐四分五裂,性情大变杀心日重的穿越者, 当然不会容忍那些跳梁宵小继续苟存。 斩尽杀绝一个不留将会成为以后作战的新目标。 不知对杜度、李倧两人是幸呢还是不幸, 直到现在, 武定皇帝还没有确切掌握辽东变故。 如果让这个半神知道建奴、朝鲜在他老巢开原犯下的滔天罪行,刘招孙对付这两个恩将仇报的叛徒, 可不止是筑京观这么简单了。 当日武定皇帝下诏犒赏三军, 对齐军将士按功封赏,论功升迁, 在此不作赘述。 各营经过临清南北大街时,百姓观者如堵。 临清被围两月,明军数次决水灌城, 可谓沉灶产蛙(注释1), 好几次差点被攻破。 若非齐军将士拼死搏杀,这繁华富饶之地早被流贼与明军抢劫一空, 免受兵灾的州城百姓们感恩戴德, 纷纷自发站在街道两边, 手捧碗盆, 装满米面肉食,很多食物他们自己都舍不得吃,要献给王师。 虽然江北四营也曾自称王师,然而那支王师比流贼更擅长劫掠百姓,这次北伐途中,时不时还要杀良冒功,用老乡人头来换取军功。 老百姓支持哪个王师,不言而喻。 谭二跟在禁卫军队伍后面往前走,忽然一个百姓举着碗辣椒塞过来,一起赛来的还有条刚从运河里捞起来的大鲤鱼, 对食材具有特殊感情的他推脱不下,犹豫一番后偷偷将鲤鱼塞进自己怀里,想着回去后给武定皇帝做道糖醋大鲤鱼的硬菜。 很多年后, 谭二勺回忆起那天临清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画面, 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按照开原军律,战兵军官不得拿百姓一针一线,因为这碗辣椒和这条鲤鱼, 那天阅兵结束,谭二便被交给镇抚兵,打了十五军棍。 ~~~~~ 经此一战,尤其是之后的京观与大阅兵,齐军威名响彻山东。 武定皇帝阵斩百人的战绩,很快在北运河各地流传开来,各种流言不一而足。 关于皇帝实力的描述,很多衍出各种版本,目前最具权威最为可信的版本是: 当今皇帝乃赤发鬼项羽(讹传刘招孙头发是红色)重生,均州静乐宫真武大帝转世,力拔山兮气盖世,脖上挂着两个铁锤重八百斤,手中一杆大枪重一万三千七百斤, 足与孙悟空如意金箍棒媲美。 摄于武定皇帝军威,八月初五日, 临清周边的清河、冠县派人送来贺表,庆祝王师大捷,一起送来的还有两千石军粮,十口肥猪,以及朱常灜派驻当地的南明官吏。 当初武定皇帝登基,诏令不出京畿,山东河南等地许多州县,大都阳奉阴违,坐观齐军与叛贼搏杀。鼠疫爆发、王恭厂大爆炸后,刘招孙派往各地的知县知州,皆被地方豪强残杀(如河南马起洪),各地割据称雄,此时见大齐崛起,立即纷纷派遣使者赶到临清州城,表示愿意归附新朝。 刘招孙很清楚,这些墙头草大概率还是阳奉阴违,以为把衙门口牌匾上的大明换成大齐,就可以平安无虞,继续自己地盘上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做个土皇帝。 可惜,这次他们想错了。 ~~~~~ 武定元年八月十日,临清钞关行宫。 钞关衙门大堂,武定皇帝全身披甲,坐在上首位置,扫视在场众人,目光冰冷而凌厉。 下首坐着蒲刚、邢忠义、章东、李三光、老宋头、佛朗西斯和几位登莱的知县知州。 随着临清之战的落幕,各项缴获清理完毕,武定皇帝搜集各方情报,准备开始新的战斗。 这天皇帝召见一众文武扈从,当众宣布,接下来即将开始一场大规模清理行动。 留守临清文官武将悉数到场,衙门正厅坐的满满当当,挤满了人。 近卫十四军主官蒲刚、训导官邢忠义、禁卫军主官章东、工部侍郎李三光、临清下辖馆陶县邱县知县、东南区传教士佛朗西斯。 近两个月来,不断有幸存的齐国官吏从河南、北直隶各地前往临清,与十四军抱团求存。 已故工部尚书徐霞客的高徒李三光; 医术不怎么高明却总爱给人治病的老宋头; 热衷传教险些被流民分食的教士弗朗西斯; 刚去上任便被赶走的大齐知县知州; 张春叛乱、流贼东进,接着鼠疫和旱灾登场,最后是王恭厂大爆炸······连番天灾人祸之下,北方各省损失人口数百万,原先大齐委派在河南、山东等地的官吏也死的死,逃的逃,最后都聚集在临清州城,抱团求生,所以现在在临清,能见到很多已经好久没见到的面孔。 李三光从库页岛逃回后,便一直在登州养伤,直到登州守军被抽调援助京师,登州局势渐渐恶化,他被迫辗转到了济宁,最后就跟着十四军来到了临清。 他现在和杨通一样,只剩下一只手臂(另外一只被格萨拉人吃了),不过一只没让工坊铁匠加一根铁钩——李三光主要精力用在制图和开矿上,他不需要像杨通那样,挥舞钩子杀人。 相比之下,佛朗西斯的命运就没那么悲惨,这位葡萄传教士之前一直留在河南向当地百姓士绅传播大主教的福音,见到一个读书人,便要把武定皇帝那个三十多字的冗长名头报一遍,首先从气势上征服这些信奉儒教的士子·····弗朗西斯的传教事业终止于半年前的那场旱灾,这位大主教的忠实祭司,差点被一股饥肠辘辘的流民抓住吃掉。好在两个齐军夜不收路过,才救下葡萄牙人,三人一起投奔临清······ 武定皇帝计划让传教士加强对真武神转世相关概念的宣传,用以进一步神化自己,最终将大齐皇帝塑造为阵教合一的半神——其实不用塑造,他现在本来就是半神。 是的,以前穿越者鄙视憎恶的那些东西,现在,他将它们奉为圭臬。 因为,帝国的起点,将在这里重新开启。 ~~~ 武定皇帝对临清驻军的怀柔政策极为不满,在过去的三个月内,临清商户与十四军互通贸易,许多商户渗透进临清官吏,州城四门守军中都有商户的家丁。 若非十四军坚守孤城,刚刚收获大捷,照皇帝现在的暴虐性格,凭着这条勾结商户,也要血洗一遍第十四军。 暴君的定义之一是,不仅杀敌人,也杀自己人。 从前,死神常伴吾皇,而今,吾皇即为死神。 这句话在未来数年之内,将在血与火中得到证实,并成为大齐颠扑不破的真理。 不过蒲刚、邢忠义、弗朗西斯等人,因为没有跟随皇帝经历京城大鼠疫,王恭厂大爆炸,所以还不能深刻理解这条真理。 ~~~~ “临清州城之中,与逆贼朱常灜勾结者,不下百家,其中还有半数与江北四营密谋,想要乘机造反!” 武定皇帝声音陡然提升,震动得周围茶杯响动起来,众人都被这气场震慑,不敢抬头。 “蒲参将!” “末将在!” 蒲刚答应一声,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刘招孙怒目而视:“你在临清是怎么做事的!放着这群乱贼不杀,等着他们来刺杀朕不成! 当时城中兵力捉襟见肘,城外大敌当前,蒲刚自觉无力腾出手来对付这些商户,所以一直采取怀柔政策。 “陛下明鉴,当时齐军兵力不够,只有五千人马,还要分守四门,而且在临清根基浅薄······” “这些商户,一个不能留!全部杀光!” 训导官邢忠义低声辩解道:“陛下,当年在开原时,您便说了,以商业为本,所以·····” “那不是理由!” “今非昔比,如今运河阻绝,商业凋零,还留这些蛀虫作甚?失去运河支持,临清很快便将衰败。商人无用,朕,不留无用之人,这才是杀他们的真正原因!凡与明贼有牵连者,皆杀!从那个心怀不轨的东方祝杀起!” 武定皇帝杀气腾腾,大厅落针可闻。 众人不敢言语。 坐在角落的邱县知县,无惧皇帝锐利目光,缓缓抬起了头。 “卢象升,你有话说?” 注: 1、《国语·晋语九》:“晋师围而灌之,沉灶产蛙,民无叛意。”《战国策·赵策一》:“今城不没者三板。臼灶升蛙,人马相食。” 正文 第424章 天道(感谢书友飞活在太空的鱼、时间的泪痕打赏) 卢象升,字建斗,号九台,南直隶常州府人,明末著名抗清将领。原本历史上,卢象升于崇祯十一年(1639年)在巨鹿对抗清军,英勇战死。 因为武定皇帝的出现,这位悲情英雄的命运,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可以说完全偏离了原本历史轨迹,在这个位面上,他没有战死,效忠的对象,也从大明变成了大齐。 泰昌元年,沈炼裴大虎林宇等人大闹京城、击杀锦衣卫,烧毁教坊司,导致当年的会试未能如期进行——坊间传言是因为礼部尚书的相好在教坊司大火中丧生,因此无心监考。 卢象升的科考之路,比原本历史上晚了足足三年。三年后,也就是武定元年,他才考中三甲进士。由于崇祯元年殿试是由武定皇帝亲自主考,所以算起来,刘招孙还是卢象升的座师。 当时正值刘招孙病重,内外政务都由首辅杨镐代理,杨镐老成谋国, 慧眼识珠,初见卢象升, 便知此人非池中之物, 于是火线提拔, 直接把这新科进士任为户部主事,当做心腹来培养。 按照儒家伦理标准, 卢象升在新朝入仕,自然须效忠武定皇帝,更不要说皇帝和国丈对自己还有知遇之恩。 后来流贼东进, 山东不稳,卢象升被外放山东,准备接替袁可立空出的登州巡抚位置,不想京师生变, 登莱亦不保,卢象升跟着十四军来到临清,在邱县做了个县官,协助处理临清民政事务。 武定皇帝和这位历史名人本就不熟悉, 再加上他现在性情冷漠, 此刻注视卢象升的目光更显锐利。 “卢知县,你可知今年五月京师沦陷, 是何缘故?” 厅中一众人等纷纷望向卢象升, 都露出不可思议表情。 自从“南狩”临清, 皇帝便像完全换了个人,他不仅外表发生改变, 连言行举止也明显和从前不同, 行事狠辣决绝,杀戮心越来越重, 如果需要作者帮蒲刚他们用一个词语形容现在的武定皇帝,那便是黑化。 来到临清的这段时日,皇帝从没有这样和臣下说过话, 对卢象升算是第一个。 章东瞟了瞟这个皮肤白皙手臂粗大的文官, 感觉此人身上有种难以形容的气质,章麻子也是老江湖, 一眼便看出这知县是个练家子。他心中暗道: “皇帝对这姓卢的如此上心, 和他说这么多话, 可见这人也非等闲之辈。” 卢象升却是旁若无人般, 迎向皇帝锋刃般锐利目光,毫不避讳道:“臣斗胆一言,若有唐突,请陛下恕罪。” 武定皇帝微微点头,卢象升沉吟片刻,答道: “陛下,臣以为,京师之败,败在天时地利人和,非战之罪, 纵使各路援兵及时赶到,亦是回天乏力,无可坚守。” 天时地利人和, 一个也没占到, 失败也就是必然了,刘招孙盯着卢象升,听他继续说下去。 “瘟疫、旱灾、蝗灾肆虐北地各省, 陛下年年征战,早已耗空明国国力,陕北一带,已成炼狱,即便没有李献忠,也会有张献忠,百姓不甘活活饿死,所以只能追随闯贼,这些人,是杀不尽的···” 武定皇帝挥手打断卢知县,这些道理他都懂,然而卢象升还在啰嗦,说着那一套没有营养的王道理论。 “综上所言,臣冒死谏言,陛下当遵从天道, 休养生息, 施行德仁, 当与江南(南明)消弭兵戈, 不可再穷兵黩武,再使生灵涂炭····” 持续半年的瘟疫战乱渐渐过后,北地各省百姓损失至少百万人,河南、山东、京畿田地大片抛荒,人少了,吃粮食的少了,米价却一直没跌下来,不仅没跌,还在一路暴涨,究其原因,除了各地粮草紧缺,便是商人们都忙着囤积居奇,捂住自己手中的粮食不卖,拉高粮价,逼得百姓借贷,等他们还不起高利贷时,再卖儿鬻女,等灾荒过去,商人便把低价买来的穷人子女再高价转出去,又是一笔银子·····尤以晋商、徽商为最,临清运河的豪商们当然也没少做这种事。 武定皇帝望着卢象升的眼睛,神色阴冷道: “朕翻阅各朝历史,灾难频仍,每隔三十年便有人吃人的记载,只有人死的多了,剩余的人才能继续活下去,而今我朝也是一样。” 刘招孙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他环顾四周,观察部下们的反应。 几位武将皆沉默不语,李三光若有所思的盯着他左边的空袖子,弗朗西斯不停在他胸前画着十字,低声说“大主教原谅”。 “去年以来,北地各省水旱蝗灾,天降异象(指王恭厂大爆炸),死的都是朕的子民,朕留守京师,本想和百姓共赴国难,与流贼同归于尽,奈何。” 武定皇帝看了看自己变异后的身躯,直到现在他还不相信这就是他自己: “奈何上天眷顾,不肯抛弃!天下苍生,离不开朕,或是张皇后在天有灵,暗中庇佑,朕侥幸不死!那些不能杀死朕的,都将使朕更强!” “因为那百万人的死去,才有更多人继续活着,活着便是唯一理由。眼下,有人不想让朕的子民活,他们要烧杀抢掠,他们要敲骨吸髓,他们要逼得百姓卖儿鬻女。” 武定皇帝滔滔不绝说着,内心却是波澜不惊,他很清楚,在人类工业革命以前,古今中外,任何朝代,任何政权都无法避开马尔萨斯陷阱。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螨清。 “卢知县,你可知,何为天道?” 卢象升一时无语。 刘招孙回忆起螨清当年是如何解决小冰河气候下的人口过剩问题。 它们的手段,好像是屠戮。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济南之屠、大同之屠(仅存五人)、浑源之屠、汾州之屠、太谷之屠、泌州之屠、泽州之屠、朔州之屠、南京之屠、苏州之屠、无锡之屠、昆山之屠、常熟之屠、嘉兴之屠······ 这场大屠戮始于公元1616年,持续半个世纪左右,直到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才逐渐平息。即便按照最保守的估算,神州大地几十年间减少人口至少也有五百万····· “天道就是屠戮,就是防微杜渐,消弭威胁于无形。” “等朕把他们都杀完了,朕就是天意。去年天降异象,灾害频发,死了那么多百姓,天道在哪里?眼下运河阻绝,漕工从賊,该杀!奸商敲骨吸髓,该杀!朕不会恢复运河,等横扫江南,大齐将施行海运。大齐的目标,是星辰大海。” “蒲参将,给你三天时间,擒拿所有涉事商户,三日后,朕将在鳌头矶亲自监斩,等杀完这群蛀虫,再杀其他州县牛鬼蛇神,把他们全部杀完,朕的江山,便能永固。” “这就是天道。” 正文 第425章 醉卧美人膝 武定元年七月既望,京师西南,小燕山。 雾气弥漫,举目四眺,北地山峦迷人的景致在云雾里若隐若现,仿佛天空飘下偌大的纱幔。 朦胧飘渺的云雾之间,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挽着个竹篮,从山涧小溪走来,竹篮里装着几件浆洗好了的衣裳。 她一手拎着竹篮,一手牵着个黑黑瘦瘦的小孩,这小孩约莫四五岁光景,步履还有些蹒跚。 一大一小两个人穿过山谷中盛开的丁香花,朝远处山麓茅草屋走去。 山风拂过,一缕花香沁人心脾,风乱了女人的发髻,她仰头望向东北,盯着京城所在的方向看了一会儿,一张出尘脱俗的脸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泪痕。 “杨姐姐,快些走吧,我饿。” 直到那黑瘦小孩拉了拉女子的手,她才回过神来,拭去眼角泪珠,从粗布袄裙中取出块糕糖,犹豫了一下,才把糖递过去。 “给,拴柱,吃吧,京城七芳斋的,以前有个姓金的姐姐,最爱吃这个糖了。” 她还没说完,拴柱便将糖糕接了去,不及说声谢,一口吞在嘴里。 这美貌女子噗嗤一笑,指着小孩额头道:“饿死鬼托生,吃相和她女儿一样·····” 拴柱狼吞虎咽吃完, 指着山麓茅草屋叫道:“娘回来了!娘回来了!” 远处升起一缕袅袅炊烟, 拴柱像欢快的小鹿, 蹦蹦跳跳往茅草屋跑去。 “别摔着啊。” 她望了眼莽莽燕山,跟着眼前急着回家的小孩,也加快了脚步。 ~~~~~ 茅草屋内挂着个斗笠, 栓子他娘已备好饭菜,除了竹笋野菜之类的农家山味, 还多了道肉食, 粗瓷菜盘中盛着几块薄如蝉翼的肉片儿。 女子咽了咽口水, 刚把竹篮放下,从后面厨房走出个丰腴女人, 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没擦胭脂铅粉,敞开半个凶脯, 露出桃红纱主腰, 见了连忙叫道: “有音信了!今儿个俺去十八里铺集市, 好几个山东过来的卖货郎都说, 临清的开原兵杀退了十万明贼,砍下几万颗人头堆在西门瓮城, 好多人都亲眼看见,有个一丈多高的红头发武将,拿了把孙悟空金箍棒一样的棍子, 从广积门打到威武们,他一人便杀三千多明军, 江北四个总兵让他杀了三个,都说这人是真武神下凡, 是上天派下来帮咱大齐的救星,皇后, 大齐有救了!” “杀了三千多人·····”她喃喃自语。 “有皇帝的消息么?” 栓子他娘正讲的唾星飞溅,听了女子这样问,明亮的眼神顿时变得黯淡,不过她很快又眉开眼笑,安慰女子道: “皇后莫要担心,北直隶鼠疫旱灾都过去了,前几日还下了场雨,明年肯定是个好年头,日子有奔头,十八里铺赶集的人一天天多了,隔几日再出去一趟,必能打探到皇帝消息,先吃饭····拴柱,大人还没动筷,你!” 栓子他娘举起筷子敲在儿子头上,拴子用手抓了块肉,一溜烟跑了。 两个女人相互一笑,栓子他娘不停给她夹菜,回头望了眼儿子调皮机灵模样,放下筷子道: “栓子他爹走得早,若不是武定皇帝当年收留,俺们娘俩早就饿死在山海关了,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护着你平安回临清,那边有好多第一军、第二军的老兵,他们都是从京师过去的,或许知道皇帝下落,皇帝一直在做好事, 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昨晚我还梦见······” 她大口咀嚼着碗中粗糙的陈米, 往日在开原在京城, 和夫君品尝过的山珍海味,已成遥远的记忆。 “去临清,继续找寻,一定能找到他。” 杨青儿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没有听清栓子娘后面说的话。 眼前这个忠心耿耿的商会掌柜,在两个月前那场改变大齐命运的爆炸后,不顾艰险,带着儿子,穿越流贼肆掠的京畿,一路护送杨青儿来到这里,在这片静谧的山谷中渡过了最艰难的两个月····· 杨青儿吃了饭,抬头望着眼前连绵不绝的燕山,她心情明媚,感觉连山峦都明亮起来。 ~~~~~ 八月十四日。 临清州城。 眼见得八月既望,明日便是中秋佳节,这繁华比过京师的临清州城,却忽然像遭了瘟疫一般。 运河上帆樯林立的景象消失不见,往日行驶在钞关上下贩盐的漕帮船,也都忽然没了影儿。 相比河面,城中景象更加萧条,几天前还是粮货山积、人流络绎的南北大街,不知是得了什么消息,仿佛宵禁一般纷纷打烊歇业,沿街店门紧闭,任凭主顾怎么锤门也没有动静。 城北脂肪街繁花如锦的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簧弦楼,门前冷落鞍马稀,慢说扬州瘦马们娇滴滴的揽客声,连往日三五成群来此消遣取乐的清客帮闲们,也忽然不见了踪影儿。 唯有城西那家保安堂,今天还是照常营业,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不仅如此,保安堂伙计一大早便把药铺压箱底的秘药摆了出来,什么千年高丽参、金刚散、长挺丹···· 玳安站在店门口,扯着嗓子对街上行人喊: “来!来!来,走一走,看一看,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东方大官人亏本甩卖喽,买人参就送金刚散,买灵芝就给你长挺丹,贼得劲,谁用谁知道······” 几个行人被这促销叫吸引过来,抓起一根鹿鞭就和伙计讨价还价····· 忽然,一阵急促的竹哨声打破街面平静。 一队队全身披甲手持利刃的齐军战兵封锁住胭脂街两边路口,不由分说开始沿街挨个踹门,一些镇抚兵扛着撞门锤快步赶来,一副如临大敌模样,街上行人见了,纷纷尖叫着四散奔逃。 一个面目和善的训导官走出来对套奔走的百姓喊道: “奉皇帝诏命,清查临清奸商,无关人等速速闪开!” 训导官说罢便退到一个长牌手后面。 接着上来,一个手执火铳、身挎腰刀的镇抚兵,看样子像是个把总,他径直来到保安堂旁一家丝绸店,对着店门上的董记牌匾大吼: “清查税目,开门!” 喊了几声,屋内没任何反应,把总立即闪开,后面冲上来一队镇抚兵,扛着个沾满人血的撞门锤,不由分说开始撞门。 嘭一声响。 门被从外面撞开,屋内一阵谩骂。 “草你姥姥!辽东贼,还敢抢咱!” 从里面杀出三个面目狰狞的家仆,大喊着朝街面上的镇抚兵杀去,手中倭刀疯狂劈砍。 轰!轰!轰! 三人不等出门,身体就被密集的燧发火铳铅子打成蜂窝,闷哼倒在了血泊里。 喊话的把总挥了挥手,立即又上来两名镇抚兵,挥舞长枪对着躺在地上的家丁猛刺几下,直到尸体一动不动。 周围百姓哪见过这场面,吓得鬼哭狼嚎。几个刚买鹿鞭的主顾,竟然尿了裤子,可见他们确实是有些肾虚。 面目和善的训导官笑呵呵的从长牌手后面挤出来,朝人群微微躬身,对心惊肉跳的百姓们笑着解释道: “大家不要慌,不要乱,董记绸缎掌柜前日勾结明贼,阴谋刺杀武定皇帝,罪该万死。皇帝说了,只要正儿八经做买卖,一点事儿都没有。” 他边说,边笑吟吟走到旁边保安堂门口,去抓摊上摆着的人参,手刚搞碰到,便碎成了渣,他瞟了眼挂着的千年高丽参招牌,微微皱眉,旋即大笑道: “比如这位东方大官人,不仅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而且忠君爱国,大齐就需要这样的商人,” …… 当日,镇抚兵从七十二行商铺查抄出大量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一袋袋粮食被从商铺地窖中搬运出来。各营镇抚兵和训导官跟随战兵一同进入店铺和地窖,民政和禁卫军派人监督,对查抄所得的货物银两一一进行登记造册。 ~~~~ 八十多家与明军有直接联系的商户,被镇抚兵押送到鳌头矶码头,武定皇帝已在河岸边等候,镇抚兵让商人们都跪下,章东上前道: “天灾连绵,大齐糜烂,百姓从贼,皆因饥饿!百姓饥饿皆因无粮可食!无地可耕!无钱买粮!你们临清八十一家,侵占官田,偷瞒税目!囤积居奇,贩卖私盐!勾结胥吏!损公自肥!伙同晋商,把北直隶粮价炒到五两银子一石,全部该杀!” “皇帝仁慈,留你们狗命!先把拖欠前明的商税田租都补齐,就从嘉靖十五年开始算起!一年交三千两,每家共补交白银十万两!立即缴清!” 章东说罢,猛地拔出一把锋利宝剑,指着面前跪着的八十一家商户,杀气腾腾道: “这,是前明赠送天子的尚方宝剑,当年吾皇用它砍杀努尔哈赤,砍下祖大寿人头……补不齐欠税,便用尚方宝剑来斩你们狗头!” 商户们听了,立即有人喊道: “你用前朝的剑,砍本朝的人,用前朝的税,敲诈我等良民,是什么道理?我们要见皇帝!我们要找皇帝说理!” 章东呵呵一笑,上前两步,一脚踹翻喊话的那人,手起剑落,人头落地: “那不是理由!” 正文 第426章 大开杀戒 武定元年八月十五,临清州城不见一丝节日喜庆,这年的中秋佳节,全城大小三千多家商户都在痛不欲生胆战心惊中渡过。 对所有无意或有意威胁到大齐帝国的人们来说,武定皇帝,不仅是他们的死神,更是他们恐惧的根源。 杀气腾腾的开原镇抚兵如狂风骤雨,从街面店铺一路查抄到隐匿的地窖。 不止本地豪商,乔常曹侯渠亢等晋商八大家在北运河的势力也被连根拔起,晋商在临清置办的产业还没来得及逃走,被大齐全部接收。 大同商人唐禾信走投无路,在自己府邸照壁前留下“黄台之瓜,何堪再摘”的古诗,然后带着他的小妾投井而死。 镇抚兵从唐家地窖中搜出大米五万多石,一半已经发霉。 这位爱读唐诗,平素以儒商自称的晋商东家,宁可让一袋袋粮食烂在地窖,也不愿降价卖给城中饥民。 在章东和蒲刚的亲自指挥下,镇抚兵将这些硕鼠们几代囤积的粮食布匹、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茶叶瓷器、私盐胡椒、香料乌木等货物全部清缴出来,卢象升带着民政官对堆积成山的赃物一一登记造册,全部充入大齐国库。 八月十五日至二十日,整整五天时间,运送货物的马车络绎不绝,南北大街被马车和镇抚兵堵得水泄不通,两千五百名战兵上街维持秩序,镇压商户暴乱。 由于运输马匹不够,武定皇帝只好征调骑兵营战马,将一匹匹驃肥体健的战马交给民政官,当成杂马拉货使用。 ········ 武定元年八月这场清理行动中,临清最大八十一家商行,因无力缴纳拖欠前明的牙行杂税(罚金十万两),家产被全部查抄,货物罚入国库。 八十一家被榨干抹尽后,武将皇帝下令将各家掌柜、伙计、家仆全部斩首, 又是一千多颗人头落地, 八月下旬, 临清州城杀得人头滚滚。 除了八十一家豪商,本地众多牙商也没能逃脱武定皇帝的屠刀。 古代商业,从出生起就带有原罪, 乱世之中,不排除有弦高(注释1)这样的义商, 但大多数商人, 囤积居奇、无恶不为, 用马克思的话来说,他们来到世间, 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各地商品价格、商业传统、语言习惯等方面存在区别,商品交易困难,所以在客商和坐商之间, 滋生了担任买卖说合、介绍交易的人, 这便是牙商。 明中期后, 宝钞贬值, 课税司局人事经费不足,被大量裁并。征收商税的任务渐渐转嫁到牙商身上。 牙商出现有其历史必然性, 但其在商业活动中的消极作用也十分明显。 各色商人、手工业者与牙人牙行之间的商牙尤为引人注目。 牙人牙行常常承充差役,向有关行铺商贩摊派劳务或和买商品,也就经常向处于弱势地位的商贩上下其手、需索物货, 以满足其私欲。 客商长途贩运货物,对外地风土人情并不熟悉, 只有依靠当地牙行,牙人牙行往往借此羁留货款, 甚至侵吞,由此引发商牙纠纷, 甚至人命。 牙人利用手中权力,或串通合谋或私起歹意,擅自打压哄抬物价,侵害客商百姓。 此外,在商民与漕船、差役及棍徒诉讼中,牙商也充当行业代表向官府呈控,官府对商业科敛税收时也会对其有所照应,牙商以此更加有恃无恐,简单来说便是所谓的官商勾结。 如果说临清八十一家是硕鼠,盘踞在三十六行、七十二街林林总总的牙行牙人,便是嗡嗡嗡嗡的苍蝇。 既然灭了硕鼠,顺带也要拍死苍蝇。 州城牙商密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武定皇帝本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理念,下令大开杀戒。 谷畏 于是章东在清理完八十一家豪商后,又对牙商下手,短短三天,镇抚兵又用几乎一模一样的罪名,抄略斩杀临清牙商牙人共计八百五十多人。 自此,盘踞临清多年的旧商业系统被全部清除,州城各街商业被开原民政全面接手,各家商铺统一采购、统一调度,统一定价,苟延残喘的两千多家商户归于朝廷管控。 官府开始渐渐渗透普通百姓的生活日常,影响到百姓的柴米油盐衣食住行。 加上后来大齐施行的舆论官至、乡里民代表制度等高压政策,史称这段统治: “武定初年极权统治”。 ~~~~~ 临清商户并非全输,唯一的获益者便是东方大官人。 东方祝不仅没有被追缴拖欠“前明牙税”,他名下的保安堂药房从原先的三家增增至六家, 连临清最有名的狮子楼酒肆,也有了东方大官人的股份(临清大型商业全部归于皇帝所有)。 总之, 在这场血雨腥风的清理行动中,东方大官人不仅没受到任何损失,东方家的实力反而进一步增强,八月底,东方祝被任命为大齐临清州课税局监正(类似监军太监),正式洗白为大齐正七品税官,完成了他一个晚明淫药商人的不朽人生逆袭。 为此,官府张贴告示解释说,在临清之战中,东方祝率家丁出城阻击明贼,家丁全部战死,他本人则全身负伤三十六处······提拔为监正,用以彰显吾皇恩德。 明眼人提出质疑,前朝税司监正一般都是由太监担任,东方祝可是临清乃至北直隶一带有名的花丛小将,被他轻浮过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样一个堂堂男儿,如何能担任这项职务。 不过坊间很快传说,据说当日明贼的箭羽,从东方祝的脚掌一直射到他,其中一箭便射中了大官人的命根儿,东方祝那玩意儿受了伤,性命堪忧。 好在吾皇仁慈,让从京城“小刀刘”尽去其势,小刀刘技法娴熟,咔嚓一刀,大官人捡回条命,成了东方公公。 坊间又有疑问:当日派出家丁襄助守城的临清商户,可不止东方祝一家,被屠戮的八十一家也有不少人出钱出力,这些人最后却都被皇帝杀死,可见所谓的“出城作战,家丁全没,提拔为监正”也只是说辞,消息灵通的人很快说出了东方公公被提拔的真正原因: 有传言说——这话是东方祝相好李桂姐口中传出——大官人从小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此女幼即聪慧好学,由于家贫,从小就被掠卖到淮扬为婢,妙龄时坠入章台(青楼),改名为陈圆圆,在乱世风尘中往来于江浙、金陵之间,后为逆贼吴三桂所得(至今还是清白之身),武定皇帝对陈圆圆一见钟情,不久前将其册立为贵妃,也就是现在的陈贵妃。 据说陈贵妃和在京城罹难的张皇后,长得完全一模一样·····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东方祝因他妹妹被皇帝宠幸,自己得以侥幸不死,阴(强)差(制)阳(阉)错(割),成了临清数一数二的头面人物,这也为他后来成为权势遮天的九千岁(东方不败),埋下了伏笔。 如果东方大官人能够预知未来,相信他也会非常欣慰。 到底东方祝为何被阉? 陈圆圆是否真的是他妹妹? 武定皇帝如何突然临幸陈贵妃(此处省略五千字)? 必中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欲知来龙去脉详细情形,请听下回分解。 注释: 1、弦高,春秋时期郑国商人,经常来往于各国之间做生意。在国家危难之时,救了郑国。“秦往袭郑,弦高遇之于滑,乃以十二头牛犒秦师,诈称郑国已知,且遽告于郑,秦遂不敢袭郑。”——皇甫谧·《高士传》 正文 第427章 武定皇帝的女人 武定元年八月十五日,中秋月圆之夜。 皇帝一人留在他的行宫之中,没有出去赏月游玩。 今夜不适合出去看风景,因为临清城中四处都在杀人。 城中靓丽的风景线是撞门、杀人以及搬运粮食。 一些不甘坐以待毙的商户家丁们,做出最后的困兽之斗,他们装备精良,嗜血残忍。 不过这些,在开原兵面前都没有什么意义。 “杀!” 刘招孙想象着街面上血流成河的画面,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残忍微笑。 死的都是大齐的敌人,或者说是帝国潜在的敌人。 他不在意杀一千还是一万,那些都只是数字。 按照武定皇帝远期规划,临清屠杀只是开始,以后凡是大齐境内,所有城池,所有州县,都要推行这种模式: 中产以上全部屠戮,重农抑商,重点打击官绅阶层…… 用皇帝的话来说是: 朕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大齐。 所谓干干净净是指天下只有一个皇帝,只有一个声音,只有一个神(真武神,也就是刘招孙自己)。 关于后面两点,武定皇帝已经授意底下人去做,训导官和传教士忙得不可开交。 一个全新的、前所未有的、丧心病狂的造神计划,即将在大齐境内(目前暂时在临清)开展,未来也将推广全国各地···· 东方祝是个聪明人,他隐隐觉察到大齐王朝表现出来的恢弘气势(准确来说是一种摄人心魄的压迫感),所以当初皇帝刚南狩至临清,这位地头蛇便积极投靠,表现出极大的善意。 这些天,药材商又是送钱,又是送拔步床,而且还送女人。 他甚至安排自己的相好李桂姐,跑到药王庙,去说服那个立志为吴三桂守节的女人。 不知李桂姐用了怎样的计谋,用她三寸不烂之舌,才让这刚烈忠贞女子放下杀夫之仇, 主动前来钞关行宫。 事后皇帝派章东查知, 今晚陈圆圆在来行宫之前, 已被人投了毒,服用一种类似女用金刚散之类的秘药,这药物可使女人催情····· 尽管东方祝为大齐付出很多, 尽管他出钱出力,甚至不惜动用女色, 然而最终命运堪称悲惨。 可能是东方祝手段太过下作, 让武定皇帝震怒, 也或许是这个不经阉割的地头蛇,留在临清终究会是个隐患, 而且明显不符合武定皇帝“宁可错杀一千,不可使一人漏网”的防微杜渐的新策略。 总之,最后, 东方祝, 被阉了。 不过事后, 他也得到了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权势, 最后成了名动天下的东方公公(江湖人称东方不败)。 这,或许就是人生吧。 ~~~~~ 案几上摆着几盒还没拆开的五仁月饼, 还有些叫不上名来的糕点茶果。 往年到这时候,刘招孙会和一众部下在一起聚一聚,若是当天没在打仗, 他还会和康应乾乔一琦孙传庭他们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谷嫲 可是今日, 章东和蒲刚忙着满城缉拿牙商,李三光和其他民政官在仓库清点货物, 而其他人,皇帝都不熟悉, 所以就剩下他一个了。 好在他渐渐喜欢深居简出,喜欢沉默寡言,喜欢渐渐冷漠。 没得到召见,部下也不敢来叨扰这位性情暴躁的半神皇帝。 钞关衙门冷冷清清,身边只剩两个挥之不去的美貌婢女。 掌灯时分,皇帝走到屏风前面,捧着本微微泛黄的《吕氏春秋》,就着鲸油灯,边走边读。 屏风上画着韩熙载夜宴图,雍容华贵,夜宴图左右各站一个丫鬟,便是琥珀紫鹃,两个少女皆是绝色,丰姿奕奕。 这两个就是那晚唐突冒犯,企图色诱吾皇,登上龙床,成为武定皇帝女人的婢女。 事后,她们遭到皇帝怒斥,差点被杀。 这几天规规矩矩如履薄冰,不敢再有任何轻薄之举。 可见皇帝一个人在床上,也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刘招孙本想把她们赶出行宫或者直接一锤子锤死。 后来觉得身边留两个喘气的人也不错,端茶送水有个照应,而且,这两个丫鬟身形样貌着实不凡,都是冰雪聪明心思乖巧,虽比不上两位皇后,不过在临清地界, 也算一等一的美人儿。 不知是因为爆炸冲击波核辐射的影响还是吴又可临死前呈递给他的汤药有抹除记忆的副作用, 总之,武定皇帝对原先的事情记得不是很清楚。 尤其对金虞姬和杨青儿的记忆, 经常时断时续, 有时甚至记不清还有这两个女人。 只有在梦里,他才会依稀看见浑河的水,触碰到遍身是血靠在大松树下的朝鲜丫头。 同样记不清的还有眼前这两个丫鬟,她们对自己原先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于是,武定皇帝亲自给两人赐名,那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的,叫杜鹃,另一个水蛇腰、削肩膀,身姿窈窕的叫琥珀。 “琥珀,现在什么时辰了?” 武定皇帝看也不看水蛇腰,不紧不慢问道: “回陛下,快寅时了。” 刘招孙没有说话,因为耳聪目明,钞关衙门外面街道上的杀戮尖叫声,皇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人?” 刘招孙神色平静,闪烁的眼神却出卖了自己。 皇帝放下《吕氏春秋》,骚了骚金丝冠下斑白的发髻,努力回忆起刚才读过的文字: 肥肉厚酒,务以自强,命之曰烂肠之食。靡曼皓齿[注释1],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之曰伐性之斧·····不可不察也。 “陛下,是个女子。” 杜鹃望向正厅门口,不由睁大了美丽眼眸。 三人注视下,服用了东方祝秘药的陈圆圆,此刻双目含春,烟视媚行,正一步步朝武定皇帝走来。 注: 1、靡曼皓齿:指美色。靡曼:指肌肤细腻。 正文 第428章 太祖秘史 武定皇帝挥了挥手,琥珀杜鹃两个美人儿心领神会,连忙抿嘴一笑退了出去,出门时,琥珀扭动水蛇腰顺带关上了房门。 于是,屋内只剩刘招孙陈圆圆两人。 刘招孙有些尴尬的从太师椅上站起,双手不知往哪里放。 美人含情脉脉朝他走过来,他喉头蠕动,口舌发干,只觉脚底一阵燥热席卷全身,那双足能一下扭断棕熊脖子的手,此刻青筋暴涨,只是局促在太师椅靠手上抓挠。千万只小虫在皇帝心头抓挠。 眼前这十五六岁的陈圆圆,美得摄人心魄不敢直视。和不幸罹难的张嫣相比,容貌身型并无二致,可说是一模一样。 更让武定皇帝瞠目结舌的是,她身上,竟还穿着张嫣生前一直舍不得穿的那件杏春斋袄裙!(后来,正是这件袄裙让东方祝丢了命根儿) 关于张嫣的点瞬记忆,瞬间便被这件袄裙唤醒。 武定皇帝甚至开始怀疑,眼前这女人便是张嫣本人! 人死如何又能复生······ 皇帝揉了揉眼,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陈圆圆薄薄的袄裙若隐若现,映出少女才有的紧绷和有力,白皙的脸颊仿佛玉盘般晶莹剔透,她摘下发髻攥在手心,瀑布般的乌黑长发流淌下来,显出高贵威严的气质,然而美人嘴角却又挂着魅惑的笑······· 他吞了吞口水,强壮的身躯像被什么东西拖拽住,迎着陈圆圆过来的方向,向前挪动几步,口中喃喃道: “你不好好留在药王庙,跑到这里作甚?” 刘招孙还是一头雾水,并不知道东方祝下药的事情,所以也不知道陈圆圆深夜来访,到底是何目的。 “中秋佳节, 陛下一人在此, 无以陪伴, 小女受人委托,前来畅叙幽情。” 畅叙幽情是是什么鬼? 武定皇帝听她说话有些语无伦次,更加疑惑, 要知道她的未婚夫吴三桂可是死在自己手里。 眼下这女人主动上门,是为何故? 皇帝与陈圆圆初次相见, 是在一月之前城西药王庙前的左良玉大帐中。 当时皇帝正处于狂怒状态, 恨不能杀死所有人, 如一头狂暴巨兽,不像今晚这样懂得怜香惜玉, 当时他挥舞铁锤,差点把这美人锤成肉饼。 从那晚之后,武定皇帝便再没有召见陈圆圆。 一则是因为陈圆圆矢志为未婚夫守节, 有行刺武定皇帝之心;二则武定皇帝日理万机, 比去年在京城时还要忙;三则因为吾皇刚与明贼血战一场, 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百人斩(以后还会有千人斩), 虽说吾皇锐不可当,接近半神, 然毕竟也是血肉之躯,连杀数百人,精气耗损过大, 需要好好歇息一段时日——俗称“技能冷却”。 如今,经过一个月多的休息调养, 武定皇帝终于恢复,不仅是体力还是心力, 全都恢复如初。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受大爆炸影响和吴又可汤药影响, 从昨晚开始,吾皇对女色突然有了兴致。 话说回来,作为一名合格的暴君,嗜杀和好色不可偏废其一,古往今来,试问哪位身心健康的暴君,只杀人而不好色? 既然杀人已经成为吾皇的座右铭,好色这一项,也要跟上来才行。 ~~~~~ 眼见得美人走到近旁,武定皇帝目光如炬。 陈圆圆腰肢细细,如初春烟柳,勾勒出美妙弧线。 不等武定皇帝再问,陈圆圆便先开口,却是声若黄莺,酥麻入骨。 “外面守卫都出去了,小女今日来,是要和皇帝说说我夫君之死。” 陈圆圆边说,眼波流转,勾魂夺魄,刘招孙听了有些吃惊,明明是血海深仇,让眼前这女子说出来,却仿佛轻描淡写一般,他有些不悦道: “你夫君之事,与朕无关,是他违背天道, 是天要杀他。” 陈圆圆一双大眼睛直勾勾望向武定皇帝,眼波流转, 勾魂夺魄。 “这些小女都知道, 小女前些时日听人说了, 当年吴三桂之父吴襄勾结建奴,罪大恶极, 陛下没将吴家灭族,已是法外开恩了,奈何他不知进退,得寸进尺!” 武定皇帝更觉惊讶,没想到这种话还能从陈圆圆口中说出,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 “小女今晚来,是为求皇帝,能赏赐······” 陈圆圆婀娜身子已贴到皇帝身前,不知道是不是她故意,上身微微前倾时刚好露出袄裙下起伏的山峦,武定皇帝身材高大,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山峦景色皆一览无余。 “难得你有这份心意,”刘招孙望向明眸皓齿的陈圆圆,心中乱跳,看着这魅惑姿态,恍惚之间,感觉张嫣已经复活,站在了自己面前。 “朕这几日军务繁忙,不曾去看望你,无论衣食住行,尽管开口,朕都会满足·····” “小人今夜来,不为别的,只为,”陈圆圆边说,边将一条白藕玉臂搭在了武定皇帝腰际。 刘招孙被这撩汉技能折服,被这美少女撩得心火,只是眼前这幕似曾相似,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当年在文登城外大明湖,张雨荷也是这般勾搭自己。 武定皇帝越来越怀疑,眼前这个叫陈圆圆的美人,或许就是死去的张皇后转世,来到人间和他重续前缘。 他也不再迟疑,伸手轻轻搂在美人蛮腰,正要发力,忽然,眼前寒光掠过,刘招孙急忙闪开。 再抬头时,不知什么时候,陈圆圆手中那根发簪变成一把锋利雪亮的匕首,正朝自己杀来。 “啊!” 武定皇帝大吼一声,伸手抓住匕首,将刀刃夹在手指中间,轻轻一捏,匕首碎裂成片。 “狗皇帝,暴君!残害无辜百姓,还我丈夫性命!去死!” 谷痲 陈圆圆举着断成两截的匕首,手中握持一半匕首,兀自还要上前再刺。 即便是左良玉吴三桂刘泽清黄得功四人联手,手执利刃也不可能动武定皇皇帝一根毫毛。 何况陈圆圆只是女流之辈,哪里是吾皇对手。 “朕赦你无罪!你竟敢行刺朕,好大的胆子!你也是忘恩负义之人!该杀!” 刘招孙只愣了片刻,瞬间恢复嗜血残忍,大吼一声,一手掐住女刺客脖颈,将身材修长的陈圆圆举了起来。 可怜陈圆圆一条白皙秀颀被钢钳般的手指紧紧攥住,根本动弹不得,美人一双白皙玉族在半空乱蹬,罩紫衫小露出藏匿的凶器(一把蘸了毒的匕首)。 她挣扎片刻,便没了动静。 武定皇帝怒视半空这个恶毒女人,对方挣扎着也望向皇帝。 四目相对之间,那双美丽明眸开始充血,极度惶恐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起来。 忽然,刘招孙在这双垂死挣扎的眼睛中看到了死去张嫣的影子。 “嫣儿。” 皇帝喃喃自语,不觉松开了手指。 陈圆圆身子如一根松软的面条,软软的溜了下去。 刘招孙连忙伸手将她揽在怀中,仿佛捧着整个世界。 他轻轻拍打美人玉背,口中念念有词,陈圆圆已经涣散的瞳孔忽然恢复光泽,过了一会儿,婀娜凹凸的身子像深水中的水母那样抽搐起来。 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之后,美人的神志这才终于渐渐苏醒。 见自己躺在武定皇帝怀中,她又急又怒,嘴唇微微蠕动,刘招孙看她神情,知道陈圆圆是要咬舌自尽,猛地掰开她的嘴,不让她再发力。 “暴君!你想干什么!” 陈圆圆努力挣扎,想要挣脱出去。 刘招孙望着眼前这娇弱刚烈的美人儿,不觉悲恨交加,又是可怜,又是愤怒。 心头燃起一道无明业火,轻轻揽住美人柳腰,踹开画着精美细致的韩熙载夜宴图的屏风,将女刺客扔到屏风后面那张东方祝赠送的拔步床上。 半睡半醒的陈圆圆躺在松软焚香的拔步床上,外面罩紫衫不见踪影,露出底下如雪肌色, 柔顺的青丝垂至纤细腰间,婀娜多姿的曲线在鲸鱼灯淡黄色光晕映照下,显得格外妩媚动人。 陈圆圆如一朵等待绽放的花儿,蜷着身子瑟瑟发抖,迎接武定皇帝的临幸······· ~~~~~~~ 老宋头背着那个万年不变的药箱,一瘸一拐走到钞关衙门(他在京城保卫战中腿部受伤),他在石狮子前站定,正要去敲打正厅房门,隐约听见正厅中传来异样的声音。 老宋头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今天是他照例来行宫给皇帝煎药。 皇帝现在龙体康健,旧疾全无,气脉沉稳有力,一拳下去可以打死一头老虎,老宋头行医三十年,从未见过这般雄壮威武之人。他到这里,只是为给皇帝治疗白发问题······ 房门忽然从里面打开,满脸娇羞的琥珀收敛住水蛇腰,对着门槛前须发花白的老宋头解释道: “陛下已经安寝,宋医官把药引子留下,我和杜鹃晚些给陛下煎熬,宋医官请回吧。” “还请皇帝恕罪,今日城中伤兵多了些,臣刚忙完归来。” 老宋头清晰听见里面女人的叫声,两人强忍住尴尬,老宋头向武定皇帝卧榻方向恭敬行了一礼,将草药从药匣取出,仔细叮嘱皇帝贴身婢女如何煎熬,如何服饮。 这是非之地,不可停留,老宋头匆忙告退。 走出钞关衙门,仆人在外面等候多时(进入临清后,蓄养奴仆开始渐渐恢复)。 仆人连忙上前搀扶老御医。 “街上还在杀人,离远一点,那火铳也是不长眼睛的。” 仆人答应一声,两人避开街上正在抄略牙商的镇抚兵,脚不沾地朝自家衙门走。 太医院临时被改做为伤兵营,收治伤兵。 今日城中查抄商户,好多豪商家丁狗急跳墙,和赶来抄家的镇抚兵以死相搏,已经有五十名镇抚兵受伤。 所以老宋头忙碌到晚上才给皇帝送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仆人是个话痨,聊着聊着就聊起皇帝龙体。 据这仆人回忆,皇帝在开原时龙体欠安,经常呕血,气色极差,现在却像换了个人,他刚要询问老宋头是怎么回事。 宋医官低声吼道: “不得妄议龙体康健!你有几个脑袋可砍!” 老宋头警告以后不得议论皇帝,仆人连连答应,诚惶诚恐,不敢再出声。 老宋头抬头望着街道上一架架满载粮食的马车,若有所思道: “是啊,如今吾皇威武雄壮,锐不可当,咱大齐有救了!” 正文 第429章 斩草除根 吹灭银灯,解衣就枕。 是夜烟横庭竹,月斜回廊,夜短情长,妙不可言。 昏黑一觉,天色微明,醒来看见微光之下美人留下的一点血迹,想起昨晚种种经历,只觉恍若隔世,仍是意犹未尽。 杜鹃站在屏风后面,曼声说: “陛下,蒲参将等人在外等候多时。” “知道了,帮朕更衣。” “啊,是。” 杜鹃低吟一声,旋即推开屏风进来,望向武定皇帝的眼神,有些迷离,刘招孙问陈圆圆去了哪里,杜鹃说陈姑娘独自一人去了东边厢房,琥珀进去服侍梳洗,被赶了出来。 那便让她一个人静一静,有些事情,需要细细消化。 他安排杜鹃看好这女子,别让她寻短见。 不过经历昨夜,想来也不会寻短见, 如果真要守节寻死,一个月前便死了。 “每个人都在努力活着。” 杜鹃脸色潮红, 折腾了好久, 才给皇帝穿戴整齐。 皇帝临走叮嘱杜鹃: “看护好陈姑娘, 朕晚上要来留宿。” ~~~~~~ 钞关衙门客厅。 宽敞明亮的客厅坐满了人,蒲刚、邢忠义、章东、李三光、佛朗西斯科、卢象升, 董大忠七人坐在皇帝下首位置。 辰时初刻,皇帝在两名卫兵簇拥下进入客厅,众人跪拜行礼, 刘招孙喊了句免礼,让大家坐下说话。 皇帝在最上首位置坐下,章东手执雁翎刀,站立护卫。 刘招孙目光锐利, 扫视众人,只有馆陶县知县低垂脑袋,不敢直视。 这是董大忠第一次面见武定皇帝,皇帝的气场会让很多人感到恐惧。 董知县本不属于开原体系, 也不是武定皇帝的门生。 天启元年以前他就在馆陶做知县, 一干就是八年,不知是因为昏庸无能还是过于清廉, 竟一直不得升迁。齐军入主临清后, 他莫名其妙成了武定皇帝的新班底。 刘招孙将目光从董大忠身上移开, 对蒲刚和邢忠义道: “说说这几日收获。” 蒲刚连忙取来厚厚一叠账簿。 “陛下,镇抚兵从漕商、晋商、徽商等一百二十七家共计追缴欠税一千二百八十七万两, 查获粮食三十五万三千八百石, 布匹二十万三千八百匹,查获私盐一万四千斤, 茶叶胡椒各八千斤·····” 武定皇帝阴郁的神情稍稍舒展。 有了这批军需物资,半年又能拉起支三五万人的兵团,把背叛大齐的牛鬼蛇神全部屠尽。 然后饮马长江, 继续他的屠戮大业。 皇帝耐心听完汇报, 沉声道:“钱庄也要查,还有田产矿场, 一个都不能少。” 蒲参将抬头望了眼章东, 章麻子低声对皇帝说了句什么, 刘招孙脸色有些不悦: “大声点, 朕听不清!” 章东又说一遍。 “大声点!朕听不清!” 章东知道皇帝喜怒无常,无奈之下,只好清了清嗓子,大声对周围众人喊道: “咱们派去冠县、清河、高唐、夏津、聊城、东阿、平原七县赴任的官吏战兵,还没到衙门,就被人杀了!不知是谁干的!” 在场众人中,除了蒲刚和章东,其他人都还不知道此事,客厅立即炸锅一般,纷纷议论。 很多人嚷着要对这些州县报复。 谷鉃 须知这些州县不久前才派人来临清示好,表示愿意归顺武定皇帝。没想到转眼就要反水,而且还杀了皇帝派去赴任的官吏! 武定皇帝拍了拍章东肩膀,然后抬头望向众人,四周顿时安静。 “哈哈哈,朕在临清杀伐过甚,消息传出去,山东的土豪劣绅世家大户都怕了,怕朕杀完临清,就去杀他们,所以急着反水,狗急跳墙,哈哈哈!” 皇帝抚掌大笑,笑声渗人,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摄人心魄的穿透力。 “怕了好,怕了就好!朕就是要让他们怕!怕,就会犯错!犯错,就会死在朕手里!” 武定皇帝大笑两声,忽然从蒲刚手中夺过那封沾满大齐官吏血迹的塘报,展开细细翻看。 李三光仰天叹息,这位与世无争的独臂民政官, 现在也意识到, 皇帝, 又要大开杀戒了。 传教士弗朗西斯科仍旧忙着在胸前画他的十字,口中念念有词。 葡萄牙祭司祈祷的对象, 已从大主教变为真武神,也就是武定皇帝本人。现在,皇帝刘招孙就是真武神,关于刘招孙成神的相关事迹,汇总于《真武大帝显迹考》(注释1)之中。 大齐户部、礼部已决定重修太和山(武当山)七十二观,预计工程规模将远超前明永乐皇帝当年大修武当山。 当然,修葺工程须等到齐军攻占均州府后才可动工,不过信徒们已经开始募捐,据说最近募捐资金一万多两······ 刘招孙对自己如何成为真武大帝这件事,目前还并不怎么知情。 他快步走到地图旁,对比塘报中提到的几个位置,用铅笔在地图上一一标准出来。 “以事发地为中心,周围八十里,乡绅大户全部屠尽,凶手就在他们之中。” 所谓事发地,便是武定皇帝的官吏中途遇袭的地方。 众人面若死灰,连几名武将脸上也露出为难之色。 以临清齐军现在的实力,同时进军周边六地州县,报复杀人,而且要杀这么多人,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蒲刚瞟了眼旁边站着的邢忠义,训导官硬着头皮上前劝道: “陛下,临清战事才过,州城百废待举,刚刚诛杀豪强,民心不定,若是将全部人马调出去,恐怕······” 武定皇帝冷冷望向总训导官,锐利的眼神仿佛要把邢忠义凌迟。 训导官和东方祝那点破事儿,武定皇帝懒得去提,毕竟东方祝现在已经成了公公。 所谓君心难测,经历王恭厂大爆炸后,武定皇帝性情大变。圣上之所思,别说是临清官员,便是康应乾乔一琦那几位核心班底,恐怕现在也揣摩不清。 就在众人以为皇帝又要震怒时,却听刘招孙笑道: “所说有理,内乱还未平定,暂且不对周围豪强动兵。不过临清只杀这些商户刁民,远远不够。接下来,朕该收拾三班衙役、六房书吏了(注释2),这些蛀虫和牙商一样,一个都不能留!两位知县大人。” 刘招孙抬头望向站在远处的卢象升和董大忠。 “这次临清商户叛乱,你们两县的胥吏也多有参与,照朕的意思,这些人都不要留了吧。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网一个,后日午时,找个由头,把他们领到钞关衙门,朕亲自送他们上路,若是到时候人不来或者少来,朕便杀了你们两个。” 卢象升徐徐抬头,目光从容不迫,董大忠额头渗出汗珠,巨大的压力下,他的手脚开始忍不住的颤抖。 武定皇帝说罢,扬长而去。 客厅众人顿时炸锅一般,又开始议论纷纷。 ~~~~~ 走出钞关衙门,凝望萧条冷清的临清州城,武定皇帝回头对章麻子道: “朕会怀念,当年在浑河,那时一呼百应,应者云集,开原兵马所向披靡,还有袁崇焕孙白谷这样的干臣,可以痛下杀手,当断则断!” “陛下,若把州县胥吏都杀光了,以后谁给陛下做事·····” 刘招孙目光变得和蔼,望向这个一路跟随自己的家丁,耐心解释说: “章麻子,问的好,” “以后,所有政务民事都归大齐直接接管,全国土地都归大齐所有,土地不能买卖、出租、抵押,世间不会再有地主、豪强、大户·····” 刘招孙望着屈服在自己脚下的临清城,脸上神情不断变化。 注: 1、《真武大帝显迹考》成书于齐初,作者为武当南岩宫道长孙碧云、沈阳大清宫道长张一行,江西龙虎山道长张国祥。主要内容为:齐太祖(刘招孙)修炼武当山,功成飞升。镇守北方,被发跣足,建皁纛玄旗,后平定天下,功德圆满,重回仙班。及武帝(刘堪)继位,西平十二年(1700年),西伐英吉利,战于地中海,有真武神相助,遂大破英军,齐军凯旋,於南都(在今澳洲好望角)蓝山大建真武神庙宇。 2、明代州县衙门书吏被编为六房:吏、户、礼、兵、刑、工。正式称呼为司吏、典吏、攒典,在地方上笼统称为“吏房书吏”(吏书)、“户房书吏”(户书粮书)、“礼房书吏”(礼书)、“兵房书吏”(兵书)、“刑房书吏”(刑书)、“工房书吏”(工书)等。 正文 第430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武定元年八月,临清州县商户店铺、产业,悉数被大齐收归国有,超过两千五百坐商、牙商、牙人,以谋逆、大不敬、偷税、与民争利等罪名弃市斩首,罪大恶极者,夷三族。 空出的商铺商行由齐国民政官接手,由大齐直接经营,武定皇帝多次下旨,帝国不允许任何私产存在。 查抄豪商牙商只是第一步,针对临清各地田亩、厂矿、山林、湖泽的接手行动也在同步进行。 铁血政策下,又有无数乡绅、豪强人头落地。 经此一役,临清百业凋敝,繁华不再,武定皇帝安慰自己说,这是改革过程中必须要经历的阵痛,是必须承受的代价。 八月二十一日,下诏诛杀临清州县胥吏,凡与明贼有勾结牵连者,皆杀之。 共斩杀邱县、馆陶县、临清州城三班衙役、六房书吏两百三十名,罪名为谋逆、贪腐。 包括:意图谋逆、勾结明贼、偎慵堕懒、怠惰因循,监守自盗、徇私舞弊、挟持官员等。 屠戮过后,州县吏员只剩原本十之一二,政务堆砌无人过问,州县一团乱麻, 民心思变。 武定皇帝已无人手可用,不得不征调本地秀才童生, 威逼利诱, 胁迫处理事务, 维持基层统治,不使崩溃。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 大齐在临清的统治,已经变得岌岌可危。 然而武定皇帝毫不妥协,继续废除私产、取缔地主、关押矿主、屠戮缙绅······ 大齐开始向极圈性质急速下坠, 帝国的前途命运变得不可确定。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想让武定皇帝去死的人,变得越来越多。 在坊间,刘招孙被人们称为千古暴君, 即便是夏桀商纣杨广等暴君与之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 八九月间,临清四周谣言纷起,关于皇帝残暴不仁, 以致天谴的谶纬之说在城中流行。 八月二十八日, 临清西门无故起火,很快便有流言说: “君不思道, 厥妖火烧宫”, 这是预言临清钞关也将毁于大火。 临清城北长有两颗樗树, 三四尺高,八月二十九日当晚, 据说其中一颗樗树忽然疯长, 一晚便长高到一丈三尺,而且树干长得和人一样, 有头有眼睛,有头发胡须。于是又有流言说:“王德衰,下人将起, 则有木生人状”。 九月初一日, 本地书生范进目睹流星坠地,口称: “彗星出, 为饥、兵, 人君进无德树为功。 还有什么“雀无故巢木, 兵将起”;“鬼夜哭, 国将亡”;“死人复行,五谷不登,兵革大起” 不胜枚举。 ······ 武定皇帝大怒,下令彻查谣言源头,章东很快逮捕了一批涉嫌编造谶语的童生秀才。 镇抚兵从这些人的住所中搜查出各种巫蛊之术的道具,武定皇帝遂下令将涉案七十二人全部坑杀,并将搜捕所得的各类编纂谶语书籍焚毁。 史称焚书坑妖。 谷箯 伴随齐国暴政继续,刺杀行动此起彼伏,八月间发生十几起针对皇帝的刺杀行动。 刺客的身份五花八门,有缙绅余党,落第秀才,残余商户家丁,南明刺客····· 不过这一十八起刺杀行动,全部无一成功,刺客基本连碰都没碰到武定皇帝。 九月初六日,行刺失败的刺客被全部处死,受他们牵连,又有两千多人被斩首。 九月初六这天,鳌头矶上人山人海,武定皇帝明显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违抗自己、与大齐为敌会是什么下场。 从南直隶赶回来的马士英林宇等人,恰巧在临清运河目睹了这场杀戮,马士英望着漂浮河面密密麻麻的人头,张大了嘴巴,久久无语。 ~~~~~ 如同击打土拨鼠一样,皇帝的铁拳砸向任何冒头反对的势力,经过两个月血腥镇压,临清州城敌对势力被斩尽杀绝。 原来五十万人口的运河大城,在经历武定元年战事、叛乱、镇压等一系列祸乱后, 商户死的死逃的逃,人口流矢大半, 到武定元年九月,城中剩余人口不到二十万。 武定元年九月初九日,经过漫长血腥的前期铺垫准备后, 在临清二十万幸存百姓见证下, 《齐朝田亩制度》(以下简称田亩制度)正式颁布。 这一天注定将载入史册,武定皇帝以律法形式,确立了暴齐极权统治的雏形。 《田亩制度》内容主要包括: (1)大齐皇帝为普天之下唯一合法皇帝,对全球领土、财富、人口享有无可争议的统治权、支配权。 (2)普天之下,一切土地和财富都属大齐皇帝所有,大齐皇帝恩德,将他的赐予土地财赐予齐国臣民使用,臣民享用使用权。大齐治下,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 (3)大齐各级官吏,录取、保举,升贬、奖惩各有方法。凡居民50家,设一“代表”负责管理生产、分配、教育、司法以及地方军事等工作;实行连坐制度,鼓励臣民相互检举。 (4)余粮、余钱缴“国库”,农副业收获,扣除口粮外,其余全部送缴“国库”,私藏者处死。 (5)废除封建婚姻。 《齐朝田亩制度》原文如下(节选): 北逾北极,西至英伦,东尽扶桑,南越澳洲,皆为大齐疆域。吾皇为普天之下唯一真命天子,大齐皇帝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其余帝王君主皆为伪帝,叛逆,当夺其土地、收其子民,为我大齐所有。 天下之田,照人口分配,不论男妇,算其家人口多寡,人多分多,人寡分寡。务使天下百姓共享皇帝洪恩,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 天下每家饲养八只母鸡,二头母彘(猪),无失其时。每年收成时,两代表督伍长,除足各家每人所食外,其余全部上缴国库。剩余作物麦豆苎麻布帛鸡犬各物及银钱亦然。 天下皆是皇帝子民一大家,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归国库,则吾皇有所运用,天下大家处处平匀,人人饱暖矣。 每年一次科举,以补诸官之缺。举得其人,保举者受赏;举非其人,保举者受罚。其伍卒民,有能遵守条命及力农者,两代表列其行迹,注其姓名,并自己保毕姓名于卒长。卒长细核其人于屯长,果实,则详其人,并保举姓名于军长,以此类推。凡滥保举人者,黜为农。 国家尚武,凡每户有三口以上者,出一人为兵,其余鳏寡孤独废疾免役,皆由国库养育。 钦此! 武定元年九月初八日。 正文 第431章 人俑卫兵 马士英率领众人从辽东出发后,历经艰险,八月初终于抵达南京。立即开始拜访弘光朝廷的权贵,凭借以前在南直隶积累的人脉,马士英很快接触到大明清流们,南京官员们对这位千里迢迢赶来送礼的旧友颇为欢迎。 尤其当巨人林宇将一箱箱珍宝扛到各位大人面前时,弘光朝廷的中流砥柱们,脸上都露出了欣喜赞赏的表情, 认为马士英不愧为正人君子,即便战火纷飞,也不忘两国修好。 几位东林大佬拍着胸脯保证,明日便上奏疏弹劾刘宗周吴三桂等人,一定要让皇帝发十二道金牌将刘督师召回,立即召回。 不能再纵容朝廷这种劳民伤财穷兵黩武的冒险行动,眼前南北水旱蝗灾不断,乃上天预警,总之大明与大齐应该以和为贵,要立即停止战争。 而且,崇祯皇帝朱由校现在还在齐军手中,万一逼急了,以康应乾的性格,很有可能会直接把朱由校送到南京,和弘光皇帝争夺帝位,那就不好办了。 送完礼物不久便传来江北四营惨败的消息,逃回南京的残兵败将們满眼惊恐回忆临清战事,临清齐军兵力至少三十万人,敌兵个个以一当十,凶残的很,尤其武定皇帝,更是天神下凡以一当百, 手中一杆长枪, 重八百斤,八百斤啊, 在他手里挥舞的虎虎生风, 挨着碰着不死也残,那天被皇帝打死的明军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四个总兵被杀三个,幸存的左总兵成了惊弓之鸟,据说现在每晚做梦都要喊“武定皇帝饶我性命!” 马士英哭笑不得,这次来南京,本是为阻止北伐,现在明军被打残了,也不用北伐了,可惜礼物都已经送出去,他只能感慨南京同僚们收礼速度实在太快,若是几位阁老稍稍做个样子,推辞两日,珍宝便送不出去了。不过东西没要回来的道理,就当做个顺手人情吧。 马士英在开原一直迎来送往,自然懂得官场人情,反正两边以后少不了打交道,也不怕这些南京文官以后不还礼给他。 只是马士英不太相信武定皇帝还活着,更不相信刘招孙挥舞一把八百斤的长枪,出入敌阵,连杀几千人——这特么比当年京师流行的《宣武将军大战后金巴牙剌》的情节还要荒诞不经。 无论如何,南直隶都不是久留之地,马士英一位同年,现任礼部主事阮大铖,好心提醒,让老马和侯询赶紧溜,速速北上。 左良玉报仇心切,正准备派人截杀他们。 马士英仓皇逃走,临走前,他在南明的朋友又告诉他们一个不幸消息。 阮大铖说,海盗头子郑芝龙刚被朝廷诏安,皇帝任命他为福建总兵官,让他去平定广东海盗。 这位武定皇帝麾下的首席倭国通事(翻译),皇帝信任的将官,在大齐危急之时,竟这么快就叛变。 须知武定皇帝待郑氏一直不薄,甚至把郑芝龙当成心腹来培养,平定倭国后,对他封官赏钱不说,还赏给郑家一大片海域用作贸易。 马士英对郑芝龙前世今生了解不多,否则便不会惊讶于此子身上表现出来的反复无常,背信弃义。 在原本历史上,郑芝龙先为福建海盗,后来朝廷诏安,凭借大海盗的精明与左右逢源,在南明历史上叱咤风云。1645年,唐王朱聿键南下福建,被郑芝龙、郑鸿逵兄弟拥立为帝,改元隆武,这就是“隆武帝”。 郑芝龙因拥立有功,被封为南安候,还被授予处理南明所有军事要务的大权,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一年后,郑芝龙响应征南大将军多罗贝勒博洛诱降,不顾其子郑成功的再三哭谏,叛明降清。 永历十年(1656年),郑成功督师北上,克闽安及罗星塔等邑,于护国岭击杀清将阿格商。清廷大震,逼迫郑芝龙差家人谢表持巡抚佟岱书到宁德见郑成功,再度劝说郑归顺大清,郑成功再次拒绝。清朝廷见郑芝龙再无任何利用价值,便于永历十五年十月将其斩杀于京师菜市口。 说到底,郑芝龙只是海盗出身,海盗在古代任何朝代,基本都是朝廷严厉打击的对象,这种出身也决定了他在清廷不可能享受吴三桂、洪承畴等人的待遇。 ~~~~~~ 从南京赶回来的路上,马士英他们不断遭遇明军溃兵。 很多吃了败仗的明军,没有跟随他们的主将左良玉逃回南直隶,而是在淮扬一带化作盗匪,纠结流民,不断扩充实力,渐渐形成悍匪。 马士英小心避开大股人马,有林宇魏昭在,三五成群的溃兵不敢来找他们麻烦,当林宇穿戴上近卫军黑色军装,溃兵见了,像见鬼似得,丢下腰刀便逃命。 进入山东地界,溃兵流贼越来越多,这天中午,众人走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一股溃兵手执长刀拦路打劫,为首一人刚走来,瞥见魏昭身上制服,转身朝树林狂奔。 “喂!银子留下!别跑!” 魏昭拎着雁翎刀,撵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路面烟尘滚滚,溃兵像兔子似的钻进林子。 守卫在马士英身旁的林宇,忽然睁开了眼睛。 七八个溃兵手持利刃,从林子里钻出,追在魏昭身后狂叫,津门第一刀见对方人多势众,连忙掉头朝林宇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骂: “奶奶的,想偷袭老子,没门,老子在天津卫没对手······” 林宇瞟了眼这个一路喧闹的同伴,活动了下筋骨,拎起那把十五斤重的狼牙棒。 盏茶功夫,地上躺下五具溃兵尸体,剩余的人望着眼前这个怪物,头也不回的钻进林子。 “站住,不许逃!” 魏昭还要追,马士英招呼大家继续赶路。 “不知皇帝是否真在临清,看这架势,明军好像很怕咱们。” 侯询若有所思道。 沿途所见,越发让大家对这支驻守临清的第十四军充满兴趣。 谷奫 须知当年这支跟随袁崇焕南下的部队,算是开原中的杂牌军,没想到竟能独自撑这么久,还打败兵力十倍的敌人。 ~~~~ 马士英一行风尘仆仆,九月初八日,终于抵达临清州城。 进入临清州城那天,正值武定皇帝向百姓颁布《齐朝田亩制度》,皇帝顺带斩杀一批叛逆,感觉像是在祭旗。 武定皇帝现在日理万机,忙着编纂大齐法典,镇压反叛,晚上还要留宿行宫,细心照料那几位美人,总之日程很满,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到的。 于是章东在城门口迎接马士英等人。 这段时日,卫兵跟随皇帝一起,经历九死一生,见证了太多杀戮,值得庆幸的是,他没像武定皇帝那样黑化。 章麻子还是从前模样,除了脸上的麻子更多,更狰狞,其他都没改变,见到熟人,他泪水差点流出来。 他向大家讲述了王恭厂大爆炸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从武定皇帝服下汤药治疗瘟疫,到进入隧道后被爆炸震昏,最后醒来大开杀戒,一个人在临清战场斩杀数百明军。 听得马士英瞠目结舌,如果章东说的都是真的,可比《宣武将军大战后金巴牙喇》厉害多了! 章麻子把前前后后都说了,唯独皇帝对商户、士绅、胥吏的大肆屠戮,他一带而过,不想多提。 最后,章东犹豫吞吐道: “要有个准备,皇帝和以前有些不同····恩,算了,你们明天觐见后便知,哎·····” 他脸色沉重。 马士英觉察到异样,盯着章麻子脸上的麻子,逼问皇帝在哪里。 魏昭大声道: “说!皇帝现在何处?和谁人在一起,我这趟往返南北,可是不容易,若不是我津门第一刀的护着,林兄弟在镇江早就被左良玉卖到秦淮河当小唱了!” 章麻子上下打量林宇一番,见林大个子面色不悦,只好支吾道: “皇帝,和女人在一起·······” 马士英瞠目结舌: “女人?陛下不是不好女色吗?” 章东有些尴尬的补充道: “嗯,是三个女人。” 马士英无语。 ~~~~~ 九月初九日重阳节,清晨,武定皇帝在钞关衙门接见马士英等人。 “以前很多事情,朕都记不清了,你刚才说,朕现在成太上皇了?刘堪是皇帝?” 杜度和李倧两条狗的叛变,他并不吃惊,倒是儿子刘堪继承皇位,自己被动成了太上皇!这操作,有李世民李隆基那味了。 马士英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刚刚擦去的眼泪又要流出来。 “陛下,沈阳兵凶战危,四面皆是叛贼,建奴全师而来,联合朝鲜兵,围城数月,城中伤亡惨重,不知还能撑多久····” 刘招孙还没从陈圆圆的温柔乡中回过神来,听马士英哭诉辽东情形,他想了好久,才想起杜度和李棕长什么样子。 曾经浑河岸边那副忠心耿耿的脸,现在说变就变。 “杜度发誓说一辈子给朕当卫兵,守卫北境,说到就要做到。朕要将他做成活人俑,摆在宫门口,让他继续做卫兵。” 刘招孙望向马士英,双目炯炯有神。 “你知道,活人俑是怎么做成的吗?” 正文 第432章 暴政之下 与乔一琦类似,马士英也曾放浪不羁游历山河归来仍是少年。 这里多说几句,有明一代,读书人游历天下并非什么稀奇事。晚明时期,驿站“百事皆废”(注释1),尤其晚明时期,商品经济发达,士绅阶层普遍热衷游历, 不是奉公旅行,而是为了自娱自乐。 总之,不是只有徐霞客这样的资深驴友才喜欢旅行。王阳明年轻时游历南北,乔一琦年少时南下岭南,袁崇焕单马出关,马士英和这些人差不多。他早年游历陕地,曾亲眼目睹当地土人从地里挖出人俑,造型栩栩如生, 千人千面,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兵马俑。 不过武定皇帝口中的活人俑应该和兵马桶不同。 马士英知道,那是先把活人身上裹上布,然后用泥封住,放到窑炉里烧,最后给成品的陶瓷涂上颜料。 当然,武定皇帝应该不会让杜度死的这么轻松。 “陛下,袁知府在倭国不幸罹难。汉东三县的驻军都撤回来了,” 马士英小心翼翼补充道。 武定皇帝神情呆滞,过了好久,才喃喃道: “朕知道了,袁卿是个忠臣,朕会替他报仇的。” 眼前闪过黑黑瘦瘦精力充沛的袁崇焕身影,从王恭厂大爆炸中逃出来的这些天里,皇帝一直在反思自己过往八年所作所为,现在复盘起来, 当初登陆倭国这一步,走得太过冒进, 已经透支了开原所有力量,也为之后发生的一系列悲剧埋下了伏笔。 皇帝眼神不断变动,脸上青筋暴涨,对袁崇焕的死仍然耿耿于怀。 马士英侯询两人互看一眼,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郑芝龙叛变的事情,他们担心皇帝知道郑氏叛乱,会气得再次吐血,按照南明朝廷规划,等郑芝龙收拾完广东海贼刘香,解除后顾之忧后,便将北上封锁辽海,断绝大齐与关内联系,配合明军向辽南发动进攻。 马士英有些忐忑,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皇帝,除了样貌仍旧英俊,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已经和以前大不相同。 正在马士英犹豫不决时,忽听皇帝问道:“辽东瘟疫如何?可有百姓感染鼠疫。” 马士英连忙回道:“回陛下,暂未发现。” 或许是因为关内气候寒冷,抑制了病毒的蔓延,武定皇帝对防止疫病传播没什么心得,对此颇有建树的吴又可已经死在了京城。 经过这些天观察,好在临清这支守军并未受到鼠疫病毒影响,在病死上百万人后,活着的人终于实现了所谓的群体免疫。 武定皇帝又询问马士英此行前往南明,沿途所见的情形,马士英将南下见闻一一说出,弘光朝廷仍然是纸醉金迷,刘招孙预测,此次大败后,朱常灜不会再派兵北上,即便部分文官有心北伐,武将们也没胆量再和齐军对阵了。 君臣几人聊了大半个时辰,卢象升麾下一名主簿进来禀告军情,武定皇帝接过一封刚从邱县送来的塘报,展开看了,眉头微微皱起,对马士英等人道: “今日先到这里,朕还要安排人手去邱县平定叛乱,辽东之事不必担心,朕会尽早帮助杜度完成他的心愿的,等山东这边的事务处理完毕,便会出兵,具体细节,明日再议。” 马士英率侯询林宇等人再次向皇帝行礼,三拜之后,从临清钞关衙门大门徐徐退出。 皇帝将章东留下,商议军务。 马士英带领众人返回辽东会馆修葺,他们路过广积门瓮城,恰好遇到齐军出城作战,这是马士英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十四军战兵,和他一样,林宇魏超他们几个也对十四军颇感兴趣。 上百精骑越过甬道呼啸而出,骑兵手执骑枪马刀,腰间挂着燧发短铳,旌旗飘摇,骑兵出城后便朝邱县方向狂奔而去。紧随骑兵其后跟着长枪兵和火铳兵,火铳兵背后插着黑色羚羊三角小旗迎风飘扬,匕首和钲带摩擦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声。 上千人马践踏,城门道路上尘土飞扬,百姓避开站在路旁,望着齐军远去身影,纷纷低声议论: “今天这又是去杀谁,出动好多人马!” “邱县的郑员外,他不肯售卖金矿给咱大齐,还打死了卢知县派去接收金矿的衙役,” “好大的胆子,咱大齐现在不许有私产,连东方公公的药铺都被充公了,这郑员外是那根葱儿,不怕被皇帝株杀九族?” 谷耂 “谁知道?这年头,要钱不要命的人多了。” “都别说了,镇抚兵来了。” 两个沿街巡逻的镇抚兵,刚好走向城墙附近,抬头望见这边有几人聚集(大齐严禁百姓私自结社集会),手执腰刀火铳,目光锐利朝这边走来。 刚才还聊得热火朝天的百姓们都不再说话,见镇抚兵朝这边走来,各人像见了瘟神般四散逃去,周围很快只剩马士英侯询等人,一名体型魁梧披戴棉甲的镇抚兵上前两步,手按腰刀刀鞘,用眼角余光瞟视对面高出一头的林宇。 “你们几人是什么人?为何在城门附近盘桓?” 魏昭骂骂咧咧,伸手便要去拔雁翎刀,林宇一动不动,侯询轻咳两声,推开两人道: “本官乃大齐礼部侍郎侯询,奉命出使南京,今日返回,这是阁臣马尚书,这位是·····” 侯询边说边取出自己腰牌,递给那名镇抚兵,对方接过腰牌,查看一番,再看侯询的眼神明显不同,和同伴一起向马士英他们行了个军礼。 马士英打量眼前这两个陌生面孔,以前,他在开原和主官杨通熟悉,因此认识很多镇抚兵,混的脸熟,可是眼前这两个镇抚兵他却从没见过,两人身上穿着黑白相间的制服,穿着黑军靴,制服领口翻得很高,领肩宽阔,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那感觉有点像锦衣卫缇骑,却明显比锦衣卫更为威势。 之前进城时,是章东带着他们一路畅行无阻,现在章东不在,马士英终于可以看清临清城的本来面目。 两名全副武装的镇抚兵护送马士英他们走了一段路程,穿越一条还在起火冒烟的大街,偶尔有店铺大门闪出条细缝,从门缝里露出一双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正死死盯着马士英一行。等镇抚兵回头看时,大门又被哐当关上。 这样几次之后,林宇觉察到微笑,大手握紧刀鞘,将马士英侯询两人护住,警惕注视四周,仿佛重新回到了战场。 所幸一路有惊无险,一直送到会馆门口,两个尽心尽职的镇抚兵才停下脚步,返回街面上巡逻,临行时不忘叮嘱让几位上官多多保重。 “近日街面上不太平,刚才也看见了,城中还有人纵火,每天都杀人,邱县豪强又有叛乱,所以若无急事,请几位上官暂时不要出门。” 侯询点头称是,马士英久久无语,等镇抚兵消失在街角,他喃喃自语道: “变了,变了,都变了。” 他一路走来,沿途所见所闻,让他不由得惊诧皇帝治下的临清城,竟然和以前的开原城完全不同。 在临清,马士英见到的只是杀戮与反抗,近卫军十四军战兵,在皇帝手下更像是一架杀人机器,对皇帝唯命是从,大肆屠戮百姓(按照刘招孙之前的标准,豪强劣绅也算是百姓)。 而这些,在以前的开原,在以前的大齐中是不敢想象的。 “皇帝真的变了。” 马士英无奈的摇摇头。 众人在会馆修葺,等到皇帝再次召见,侯询见马士英一路长吁短叹,安慰他道: “天下糜烂,咱们这一路也都看见了,乱世方用重典,咱們还是赶紧劝说皇帝派兵,去增援辽东吧。” 马士英像没听见侯询说话,过了好久,忽然忧心忡忡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担心,以后辽东和山东,会是两个光景,便是狠辣如康首相,也很难接受关内的大齐啊······” 武定皇帝和 注: 1、顾炎武:《日知录集释》卷12 2、 正文 第433章 摧枯拉朽 武定元年九月,邱县郑矿主的这次叛乱,正式揭开了临清州乃至山东各州府轰轰烈烈的一系列农民运动。 邱县矿主叛乱被战兵平定后,武定皇帝痛下杀手,诛灭郑家一百八十余口,将临清周边的矿场全部收归国有,杀得人头滚滚。 临清矿主们无限怀念前明时代,曾经被认为苛捐杂税徭役沉重的前明, 比起暴齐来,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了。当年万历皇帝在位时,只是派了些宦官充当税监收取矿税,便被大家骂的狗血淋头,嚷嚷着与民争利。在临清、云南、辽东等地,代表皇帝权威的矿监太监们被当地暴民威胁(有些太监被杀死了。)可见在万历一朝,当然也包括后面的天启崇祯朝,地方豪强势力是不容小觑的,明中后期,缙绅往往与豪商勾结,甚至很多缙绅本身就是大商人或是商人背景,如叶向高、申时行、王锡爵等人,商人从政或者文官经商,其影响力便远远超过那些只是纯粹读书应试的读书人。 武定皇帝首先要清理的,便是这些官商结合体,大地主、矿场主。 按照已经颁布的齐国律法,天下所有矿产土地都归皇帝所有,百姓只拥有使用权,任何人不得占据。 齐国放弃了从元代便开始施行的包税制度,商税、矿税无需经过牙商、牙人转手, 而是直接由大齐税吏征收,拒绝中间商赚差价。 这些大矿主、大地主、无论是否有罪, 不论品行如何,在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碾压下,只能粉身碎骨。 武定皇帝下令战兵与民政代表进驻矿区,连同从矿工中选出的代表,三方共同管理矿务。 对于其他各类产业如湖泽、山林、盐场的管理,大齐也采取这种方式。 眼下大齐各地人才匮乏,连童生和私塾先生都成了座上宾,从民政到商业物不缺人,只有发动人数最多的底层群体,才能维护政权的积蓄。文官精英政治的套路已被皇帝舍弃,大主教或是武定皇帝的要信仰只是工具不能威胁到皇权本身,总之,想做到权力真正归于自己,归于大齐,就必须定期发动几场反腐或者大礼仪行动,对大齐的中上层官员们定期进行清洗。 九月初,当临清齐军在周边府县冲锋陷阵,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刘招孙也没有闲着, 忙着在他的行宫攻城拔寨。自从那晚误服金刚散后,陈圆圆对皇帝的态度渐渐改变,或许她是被雄主的气场震慑,或许她已经认识到吴三桂的为人,也或许,像其他小说中女主对男主那样莫名其妙的跪舔态度,总之,经历那晚之后,陈圆圆渐渐成了王的女人。 “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 刘招孙坐在拔步床上,手捧一份陈旧的信札,轻声朗读起来。 “这莫不是张太岳当年的变法纲领?” 身穿红色肚兜腰里的陈圆圆问道,她攀上了武定皇帝的后背。 “张太岳的亲笔书信吗?” 身姿婀娜轻轻摇曳的琥珀问道,她正在给皇帝轻轻捶打小腿。 “哪里会有亲笔信,当年万历皇帝抄家,把张家的东西都搬空了。” 说话的是身材丰·腴的杜鹃,她端着茶水款款而来,不知是因为燥热还是因为燥热,只穿着轻薄的红色肚兜,丝毫不避讳拔步床上两个女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注视。 陈圆圆轻轻搂住武定皇帝脖子,抬头怒视杜鹃道: “天底下只有一个皇帝,便是大齐武定皇帝,哪有什么万历皇帝!” 说着便披上件薄纱跳下来要给杜鹃掌嘴,这时,沉默许久的刘招孙终于开口。 他清了清嗓子。 三个女人齐齐回头,盯着武定皇帝。 武定皇帝望着杨青儿留下的信札和密密麻麻的笔记,往事浮现眼前,想起当年诰命夫人为整理黄册劳心费力的场景,泪水渐渐模糊了刘招孙的眼睛,他轻轻搂住旁边琥珀美人儿的水蛇腰,一边上下其中手,一边充满真挚道: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信还在,人没了,朕,想她了。” ~~~~~ 九月中旬,东皇后杨青儿历经艰险,经历九死一生,终于从小燕山返回临清。 武定皇帝闻讯大喜,立即率陈圆圆等人出城迎候,当看到风尘仆仆的诰命夫人登上护城河浮桥上时,城头围观百姓沸腾,按照皇帝事先安排,群众们一起喊出“迎候皇后回宫”之类的口号,着实把杨青儿吓得不轻。 武定皇帝当着几万军民的面,一把将皇后搂在怀中。 两个多月的田园生活让养尊处优的东皇后脱胎换骨。 谷腸 刘招孙注视着杨青儿,感觉她比以前稍微瘦了一些,明眸皓齿依旧在,而且身上多了种浴火重生的独特气质。 杨青儿呆呆望着周围盛大喧嚣的场面,望着城头飘扬的旌旗,欢呼的人群,半空纷飞的花朵,那是武定元年九月十九日,却像回到泰昌元年惊蛰那天,那是金虞姬出嫁的日子。 “青儿,走,回家。” 武定皇帝伸手挽住杨青儿小手,声音变得温柔。 此时皇帝头顶花白的头发早已变黑,老宋头在治疗脱发白发上颇有造诣,不过他的七日炭黑汤有没有副作用,现在还不得而知,毕竟那玩意儿混合了何首乌、蟾蜍、蜈蚣、厚朴、王不留行等经典药材。 “陛下相比从前,仿佛更显雄壮,咦,张皇后为何也在这里,她不是已尽····” 杨青儿一眼望见皇帝身后站着的三个美人,其中一人死去半年多的张嫣,杨青儿感动的眼神顿时有了嫉妒,对面三个女人假惺惺朝东皇后行礼,女人们微笑之下暗藏杀机。 某个瞬间,杨青儿觉察到城头城下欢迎自己的百姓只是木偶,或者说是皇帝的道具——杨青儿的直觉还是那样的敏锐,武定皇帝需要的只是木偶。 武定皇帝当着数万军民的面,一把搂住杨青儿,手指已经娴熟的伸向杨青儿腰际: “此事说来话长,至于雄壮与否,皇后今晚一验便知。” 此时的正宫皇后杨青儿还不适应皇帝全新的节奏,一时无语,脸色绯红。 言归正传,当日返回钞关行宫,皇帝和一后、一妃、二婢女开启了三天三夜没羞没躁的后宫生活,这里不作赘叙。 直到第四天清晨,身形稍显有些消瘦的武定皇帝才终于走出行宫,揉了揉腰部,对等待在衙门门口快要急疯的蒲刚等人说: “皇后回来了,为庆祝皇后回来,朕决定把战兵全部派出去,打土豪分田地,杀人庆祝。” ~~~~~ 九月二十日,蒲刚、章东率临清一万三千齐军四面出击,猛攻东昌府其他州城。 二十二日,齐军主力七千战兵在聊城城下与豪强黄五郎麾下乡勇及东昌府各地卫所兵爆发激战。 黄五郎原名黄霸天,早年靠贩私盐起家,后插手聊城煮盐、铜矿,兼职、高利贷、人口买卖生意,与州官勾结已久,侵吞官田、庄田,与河南豪强马洪起颇为类似,都是地方数一数二的豪强势力。 所以武定皇帝决定拿他下手。 因为此战是在太过无聊,所以不展开叙述,只说战斗结果。 聊城之战,近卫十四军阵斩黄五郎乡勇、东昌府卫所兵八千五百人,齐军伤五十七人,五人重伤,无一人战死。 黄五郎在聊城固若金汤的堡垒,半个时辰便被蒲刚攻破。 卢象升带着民政官将一辆辆金银珠宝粮食布匹搬运出来,登基造册后,充入大齐国库。 按照武定皇帝诏令,皇家囤积的五万石粮食,超过一半被拿出来用以赈济被他欺压的农民。 聊城周边的田地,无论军田、民田、庄田、全部被划入大齐田亩,交由本地农民耕种。 当然,只有加入农会的农民,才有资格分粮分田,而且,田地的所有权,还是皇帝本人,他們只负责耕种。 黄家积累五代的家业,就这样被齐军搬运一空,黄五郎和他的家人们以谋逆、私藏财产等大罪,全部斩首示众。 此战之后,再无抵抗势力露头,齐军几乎兵不血刃尽占东昌府三州五县。 武定皇帝直接统治之下人口从之前的五十万,猛增猛增两百万。 刘招孙亲自前往附近州县,实地考察各县情况,各地组织战兵代表和民政代表,短短半月之内,便将东昌府五十多万青壮农民组织起来,组成农会,杀乡绅、屠奸商,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 东昌府城城墙上挂满了各地土豪劣绅人头,武定皇帝残酷镇压了十几起暴动,将敌人的人头筑成京观,堆砌在各县县衙门口。 正文 第434章 清国来使 不知是因为东皇后杨青儿平安归来,还是老宋头的八十一道还魂汤起了效用,占据东昌府后,武定皇帝身上的狂暴明显减少了许多。具体表现在,皇帝以前杀人喜欢使用凌迟处死,现在只是下令砍头。 马士英一行久留临清,忧心辽东战事,每日寝食难安,恨不能立即让临清战兵出关援助沈阳战事。听闻皇帝稍稍恢复,马士英立即前往钞关衙门,催促尽快出兵。 九月三十日这天,马士英获许觐见皇帝,当章麻子带他进入钞关客厅,马士英顿时被眼前所见景象惊呆了。客厅墙壁上挂着张巨幅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准着马士英不认识的字符,皇帝背对自己,还在对着地图写写画画。 马士英自诩北直隶第一才子,万历四十七会试科考,若非主考官眼拙埋没英才,他没高中状元也必是个探花,可是,即便博学多识如他,看了半天,也不能辨识武定皇帝正在标注的是什么含义。 “陛下,” 在门口站了小半个时辰,马士英终于忍受不住。 “陛下,臣有要事禀告。” 武定皇帝无动于衷,像是没有听见,马士英只好提高嗓门,重复一遍道:“陛下,臣礼部尚书······” 刘招孙猛一回头,见马士英心急火燎的站在身后,才放下手中铅笔,神情冷漠道:“你有何事?进来吧。” 马士英硬着头皮上前两步,指了指那张地图上的辽东所在的位置,眼圈微红对皇帝哭诉道: “陛下,辽东兵凶战危,不能再拖了,臣来临清快有一月,沈阳旦夕之间便被建奴攻克,大军为何迟迟不出动救援,圣上········” 现在武定皇帝身上的狂暴情绪虽然已经不在,不过他已不是以前的刘招孙,刚才皇帝正在思考推演进军登莱、扫平山东时面临的大军粮草运输问题,缜密的思绪突然被眼前这人打断,心中恼怒,可想而知。 “辽东之事,朕自有打算,不必多言!” 武定皇帝不想多花精力和马士英解释,在稳固山东(至少是登莱)之前,他不会轻易渡海援助辽东,山东境内还存在数量可观的流贼残部,更别说本地豪强,现在这些势力都将大齐视作洪水猛兽,只有彻底解决掉这两股势力,齐军才可以有下一步行动。两线作战的教训足够惨痛,皇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虽然这个错误他已经犯过至少三次,三次分别为:泰昌元年进兵山东剿灭闻香教、天启元年攻打辽西、崇祯元年东征日本。 前两次分兵作战导致内部建设不足,叛乱频发,而第三次远征倭国,直接使得流贼在陕西坐大,最后差点毁灭所有。 马士英见皇帝如此决绝无情,与以前在开原时走大道的仁主形象相差云霓,心中百感交集,跪地苦求道: “陛下!辽东可是大齐的根基!杜度狼顾鹰视,阴险狡谲,臣担心沈阳不保,何况还有朝鲜····” 刘招孙大手一挥,回望行宫寝殿,若有所思道: “援助辽东,朕自有决断,眼下须先稳住山东,然后才能是辽东,朕不会再犯以前的错误。” 他说着身子忽然凑近马士英,几乎贴在礼部尚书脸上,一字一句道: “朕不会再犯任何错误。” 马士英呼吸急促,拂袖而起,指着刘招孙鼻子骂道: “罢了!罢了!眼下皇太后、太子还在沈阳受难,沈阳城中还有一众元老,翘首以盼,陛下竟为几个女人,舍弃大家!沉湎女色,不思进取!胜败乃兵家常事,京师战败,卷土重来未可知,为何沦落如此,当初康监军所言不虚,陛下不过一武夫耳!” 门口护卫的章东探头朝里面张望,武定皇帝神色不变,等马士英说完,挥手大声道: “那不是理由,章东!” 章东以为皇帝又要杀人,连忙冲进来准备求情,武定皇帝手臂扬起,章东顿时不敢再动。 刘招孙指着地上涕泪横流的马士英,发出龙吟虎啸之声: “京师被围,沈炼战死,王二虎殉国,吴又可殉国,康应乾杀妻弃子,他们只为护卫大齐,保全朕的性命,而朕今占据不过三州二县之地,治下百万人口,国破山河,妻离子散,有何颜面出关见辽东父老!” 章东没有说话,抬头静静望向武定皇帝,马士英也停止了哭泣。 “为何大齐要成为暴齐,朕不是要效法北齐,不是要学高欢那群疯子!杀土豪,分田地,废除私产,尽入国库,乃是为天下苍生,不过是屠刀先行,与以前并无二致!朕之所为,乃是与天下士绅、与天下贼人为敌,胜则天下不出不保暖,再无饥馑灾难,若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如真的败了,人心尽散,无可收拾!你、我、和这数万将士皆死无葬身之地!这,就是他李献忠、张自成、杜度、朱常灜可以输得起十回八回,而我刘招孙一回都输不起!” “马士英,念你一心为国,且饶你不死!记住,以后不得再妄论政事,该好好学学康监军,鼎力扶持康应乾······今日立即出城,朕会让章东增派卫兵护送你们回到辽东,回去告诉杜度,朕恩准他继续做朕的卫兵,朕会把他和罗刹鬼一起,做成活人俑,永守北境!” 马士英抹去眼泪,恢复平静道: “听陛下此言,臣如醍醐灌顶,陛下在山东还要做大事,臣不能给大齐拖后腿,臣不需要护卫,有林宇魏昭二人护送回辽东,足矣。” ~~~~~ “蛮夷之辈!无耻之尤!!来,来人!给老夫将这狗包衣拿下,押送北门瓮城,当着鞑子的面,凌迟处死!” 武定元年九月二十九日,沈阳皇宫,武定殿。 须发花白的康应乾猛一跺脚,将手中那份杜度亲笔书写的“大清国国书”撕成粉碎,狠狠摔在地板上,因为用力过猛,老康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旁边守卫的杨通连忙伸出他仅存的右臂,想要扶住暴怒的康首相,手指还没碰到老康就被后者一把推开。 杨通见状,立即挥动左臂铁钩,旁边上来两个魁梧的齐军卫兵,不由分说拖起不停求饶的清国使臣,像拖死人似得将他朝殿外拖去。 那个留着金钱鼠尾辫的包衣使者,一边被卫兵拖拽,一边还在回头对康应乾大喊: “康大人!不可意气用事!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齐军兄弟们着想啊,” “沈阳被围三月,外无援兵,内有叛贼,你们还剩多少人,还有多少粮草,当真要给这个娃娃皇帝陪葬?若促成此事,大清国亦可给尔等加官进爵·····” 康应乾怒气冲天,哐当拔出佩剑,一把推开上前劝说的乔一琦宋应星,挥剑便要劈砍这个出言不逊的包衣。 坐在龙椅上不满一岁的小皇帝刘堪,正被两名宫女左右搀扶着,身体微微前倾,嘴里流着口水,发出啊啊的叫着,一双大眼睛充满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世界。 乔一琦扯住康应乾,低声劝说老搭档:“老康,不如将计就计,先稳住建奴,咱们也好让战兵·······” 康应乾怒不可遏,一脚踹开乔一琦: 谷战 “杜度小儿,竟敢觊觎大齐皇太后,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夫今日若不杀此贼,愧对皇帝在天之灵!” 康应乾口中的皇帝当然不是现在还流着口水的小皇帝,而是刘堪的父皇,先皇帝刘招孙。 辽东三月不得皇帝消息,越发惊恐,派往南方的马士英一行,有去无回,至今杳无音信。 围城三个多月后,沈阳城池仍旧坚固,然而开始有饥饿难耐的辽民夜缒而出,投降建奴。 康应乾力主射杀逃命百姓,慈圣太后则表示,大齐以仁慈立国,若是皇帝在沈阳城中,必会设法周全百姓性命。 再加上乔一琦等人阻拦,康应乾只得妥协,守军默许逃难百姓出城,只要不携带粮食出城即可。 七月底,宽甸、抚顺、开原、清河等城陆续沦陷,铁岭亦被建奴攻克,铁岭失守与原本历史上几乎完全雷同,仍然是城中有人内应,所幸镇守铁岭的齐军只有五百人,大部分兵马在城破之时向沈阳逃走。 八月初,齐军继续收缩集中兵力,不断从辽阳调兵加固沈阳,八月底,辽阳沦陷。 九月初,清军与朝鲜军合兵一处,猛攻沈阳,自此,大齐在关外的城池,只剩下辽南复州和辽东沈阳二城。 前几次进攻失利后,清军与朝鲜军将沈阳城团团围住,并不急于攻城,乌真哈超日夜朝城中炮击。 杜度和李倧都很清楚,沈阳已是辽东孤城,彻底失去外援,攻克此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速战速决也好,长期围城也罢,战场主动权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旷日持久的围城战中,大清皇帝突发奇想,竟然派出使者向大齐慈圣太后求婚,表示若金虞姬能改嫁大清,两家交好,化干戈为玉帛,作为条件,杜度保证金虞姬可以做他的大福晋,同时尽量保全投降齐军的性命。 杜度本来就是贪财好色,辽沈战役刚刚爆发时,他曾派出使者去蒙古向科尔沁汗布木布泰求婚,结果使者直接被大玉儿砍了脑袋。 此后他一点也不死心,又对金虞姬起了觊觎之心。 至于杜度何时垂涎慈圣皇太后美色已经无从考据,后世大齐帝国历史学家在推究这段历史上,往往会从历史心理学层面进行分析: 或许是因为杜度在做建州汗之前,一直担任武定皇帝的卫兵——堂堂后金贝勒竟然寄人篱下,无论如何,这都是个屈辱,一个污点,忍辱负重的杜度现在认为,只有占据武定皇帝的皇后,征服刘招孙的女人,才能纾解他作为大清皇帝的心理阴影。 当然,因为这次无厘头的求婚,给杜度造成了更大的悲剧。 ~~~~ 幕帘后面传来一个沉稳有力的女人声音。 “康监军,且慢。” 康应乾抬头望去,见慈圣太后已经走下大殿,让杨通等人先停下。 大殿之上一群文武大臣都抬头望向年纪轻轻的大齐皇太后。 金虞姬一身戎装,步履沉稳走向御座之下的台阶,经过龙椅时,太后温和的望了眼小皇帝,小声吩咐宫女: “给堪儿换尿布。” 《齐书·建奴传》中记载,武定刘招孙失踪当年,皇太后金虞姬收到了一封来自清国皇帝杜度的“求婚书”,全文如下: “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城,数至边境,愿游辽东。太后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願以所有,易其所无!” 金虞姬作为土生土长的朝鲜人,幼年时便听父亲说过,东虏乃至整个女真民族,都存有“收继婚”的习俗。金虞姬的父亲常年在朝鲜边境上与建奴、蒙古人交涉,对这些蛮族的习俗自然了然于心,经常会讲给好学的女儿听。 所谓“收继婚”是个学术名词,通俗的说法就是“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用汉人和朝鲜人的伦理观念来看,“收继婚”无疑是恶俗、陋习,是不可理喻的禽兽行为。 不过对当时刚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的建奴来说,这种习俗却是他们维持家族财产、确保人口繁衍的最有效手段。在肉弱强食的奴隶社会,女人地位远低于男人,但也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样等同于牛羊。 匈奴、蒙古、建州等部族皆崇尚武力,每个成年男子都必须是合格的战士,否则部族也不可能生存。 频繁的战争导致男性锐减,留下大批孤儿寡母。为繁衍人口、抚育妇孺,为部族继续生存,寡妇必须再嫁,匈奴如此、蒙古如此、建奴如此,春秋战国也如此。 对于建奴而言,收继婚是保护家族实力和财产的最好办法。同时由于辽东幅员辽阔,渔猎民族居住分散,寡妇很难在其他家族找到适龄男性结婚,所以在夫家改嫁是最好的选择。这一点在建奴高层中更为明显,收继婚也是保持血统高贵和团结氏族间关系的有效手段,如一代佳人东哥叶赫那拉氏引无数位英雄竞折腰,她的一生注定因叶赫部公主的地位而成为政治砝码。此女曾先后几次被许给不同的男人: 万历二十一年海西四部会盟之时,乌拉部首领满泰向叶赫提亲,为其弟布占泰聘娶东哥。 万历二十三年,东哥之兄又将东哥许给了努尔哈赤,与之“联姻盟好”。努尔哈赤郑重下聘,但东哥誓死不嫁。 万历二十七年,叶赫向哈达表示,如能倒戈击杀努尔哈赤,就把东哥嫁与其首领。哈达部首领孟格布禄竟然应允!结果被努尔哈赤消灭。 万历三十五年,叶赫表示东哥可以嫁给拜音达里,以换取其对努尔哈赤的背叛。拜音达里立即撕毁与努尔哈赤女儿的婚约,迎娶东哥,备战建州,结果,被努尔哈赤消灭。 万历四十三年,人老珠黄的东哥终于嫁给蒙古贝勒巴噶达尔汉之长子莽古尔岱。 ~~~~~ 不等慈圣皇太后开口,郑一石当即怒吼道:“太后,先杀了这使者,末将出城一战,定提杜度人头于殿前。” 一众武将皆摩拳擦掌,纷纷附和郑一石。 金虞姬目光沉静,面朝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包衣使者,和颜悦色道: “大汗不忘弊邑,赐之以书,弊邑恐惧。退而自图,妾东国小女,并无殊色,且已为齐国之后,大汗过听,不足以自污。弊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我出身朝鲜,大清皇帝没有忘记我这样小地方的人,我很是惶恐担忧,我已经是齐国的皇太后,哪有再嫁给清国的道理,不知道大清皇帝是从哪听说我美貌的?沈阳城中有香车宝马,随时欢迎清国皇帝随时过来。” 康应乾等文官听了这话,都抚须微笑,慈圣太后这话表面低声下气,不惜玷污自己,其实却暗露杀机,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这句话表面的意思是我这准备好了车驾,欢迎你来。潜在的意思就是告诉清军,沈阳早已准备好,你们如果继续攻城,沈阳是会奉陪到底的。 正文 第435章 挽天倾,不负君 送走清国使者范文寀,慈圣太后在武定殿召集文武大臣,商议沈阳、复州两城的防守事宜。 旷日弥久的辽沈战役,从武定元年初夏一直打到了这年深秋。齐军在辽东的七十多个城市据点,从北向南、从东到西,一点点沦陷,到九月初, 上万人马退缩回沈阳、复州两城。 如果不是为了便于撤回关内,复州其实也会被放弃,毕竟辽东守军实在是太少了。 武定皇帝突然驾崩,关内齐军损失殆尽,幸存的人马也是四分五裂,关内混战一团, 辽东大敌当前, 兵凶战危, 小皇帝刘堪不满一岁,眼下形势可以说到了最危急的时候。 为母则刚,况且金虞姬还是国母。为庇佑刘堪,也为守住武定皇帝留下来的这份基业,金虞姬选择留在沈阳坚守,承担着原本不属于自己承担的责任。 后世齐人在议论起这段古代史时,往往会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那就是,在武定元年辽沈战役最危急的时刻,为什么最后站出来主持大局稳定人心的是慈圣太后,而不是东皇后杨青儿。因为根据各项史料(包括小说、电影、游戏、漫画等形象),无论从哪个方面进行对比,杨镐的女儿杨青儿在军需调度、稳固人心、统筹大局这方面,都要比太后金氏更有经验、更有手腕,也更具说服力。 可是,历史往往就是这样的诡吊,它不会顾及后来人的心情,真实历史其实比小说电影游戏更具想象力。 帝国最危急时刻,偏偏就是政治经验能力几乎为零的金虞姬, 被推到了台前。 历史选择了慈圣太后,而她,也用自己的行动挽天倾,不负君。 慈圣太后刚满二十三岁,经历八年磨砺,身上飒爽之气不减,更显沉稳不惊。 “建奴与我大齐交战已有三月,今日抛出议和,无非是想攻心,想不战而屈人之兵。我是个妇人,见识浅薄,诸位都是先皇重臣,请说说,下一步该如何走,如何防守复州、沈阳?” 金虞姬说罢,扫视大殿一番,望向武定皇帝留下的文官武将们。 新近建成的武定殿,规模远比京师皇极殿要小,也就只比原先辽东总兵府的正厅稍大一点。 自武定元年五月,帝后北狩辽东,四个多月戎马倥偬,百战余生,勉强建造的这座宫殿,只是用来作为小皇帝的登基仪式时使用,不要说和紫禁城宫殿相比,就是和杜度在赫图阿拉的汗王宫比较,规模形制,也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 大齐王朝最后的文官武将们,就这样挤在狭小的宫殿中,仿佛这个短命帝国一样,最终被逼到了绝境。 “事已至此,诸位不必隐瞒,有什么想说的,都请说出来吧!” 金虞姬又重复一遍。 仍旧是口直心快的乔一琦最先站了出来,他朝皇太后行了礼,环顾四周,见没人说话,便开门见山道: “三个月前,马尚书受康首相委托,南下求援,说是阻止南明北伐,至今已三月有余,还没有音讯传回,也不知他是生是死。眼下北地鼠疫已经过去,南明、流贼各方对京畿一带为鞭长莫及,无力占据,这便是一个好时机,与其在沈阳苦战,城破被屠,不如大军从复州入关,占据京津,另辟一片新天地!” “乔大人所言甚是!” “乔尚书说得有道理,先皇在世时便说过,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沈阳不如舍弃,复州也是!” ······· 乔一琦话刚落音,周围立即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在场文官武将大都表示赞同这个意见。 确如乔大嘴所言,王恭厂大爆炸,鼠疫横行,京师至山海关沿途州县,基本已成鬼蜮。 如今鼠疫消退,水旱蝗灾过去,而这些地方还没被流贼和明军占据,齐军既然在辽东待不下去,不如撤回关内,占据一块地盘,以后大有可为。 大殿之上响起嗡嗡嗡嗡的议论声,康应乾瞟了眼御座,金虞姬神色如水,沉默不语。 东阁大学士徐光启手执笏板,上前一步,对慈圣太后语重心长道: “乔尚书刚才所言,实乃老成谋国。太后圣明,目下我军兵力不过两万,被困沈阳,建奴人马三四万人,朝鲜兵也在两万左右,且有大批包衣依附,敌众我寡,外无援兵而内有叛民,便是先皇在此,也难以御敌。” 徐光启轻咳两声,他原本是杨镐死对头,杨镐得势时,徐光启沉湎科研,鼓弄火器,杨镐殉国后,徐光启又被康应乾压过一头,眼看着现在弃城派占据微弱优势,他便决定乘胜追击,彻底压倒康应乾,在朝堂上占据优势地位。 “沈阳城中百姓,远不如开原商户,他们不思先皇厚恩,围城不过两月,便有人开始逃窜。现在城中剩下的几万民众,大都是从开原、铁岭带来的人。皇太后仁慈,不忍诛杀,长此以往,却只会资敌,杜度攻城时,那些逃出去的百姓便是填壕的炮灰,蚁附登城的先登。再者说,再拖延数月,城中粮草耗尽,天寒地冻,无须建奴来攻,我军便先败了,所以老夫以为,眼下趁守军还有一战之力,当立即退守关内,保全实力,不失为万全之策。” 徐光启说罢,扫了一眼站在他前面的康应乾,康应乾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反应。 大殿上又响起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金虞姬俯视众人,沉声道:“其他大臣也是这般认为的吗?” 群臣纷纷附和。 是战是守,是去是留,一时之间,所有压力都落在了金虞姬身上。 慈圣太后望向她的兄长金大久和朝鲜将领金应河,这两人都是太后核心班底,连同康应乾、赵率教这几个人算是皇太后一党,简称后党。 谷侙 金大久轻咳一声,用不甚流利的汉语说道: “两位大人说的都有道理,不过现在既然还在守城,就说守城的事,东虏从赫图阿拉到这里,一路上没打什么硬仗,开原、抚顺、清河、铁岭等城市都是我们自己撤出来的,只有辽阳和他们打了一场,有句话说,骄兵必败,我看杜度现在正是骄傲的时候,竟敢向皇太后求亲,离他灭亡不远了。没有援军就不能打仗了吗?城中妇孺都已逃出,即日起,其他壮丁不能让他们再出城了。” 旁边站着的金应河像严霜中的铁塔,稳稳站立,纹丝不动。 金虞姬又将目光投向康应乾。 “康首相以为呢?” 康应乾面朝皇太后躬身行礼,环顾四周,狠狠瞪一眼徐光启和乔一琦,面露杀气道: “杜度此人,气量最是狭小,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老奴和黄台吉都死在咱们手中,他又曾屈居开原军下,扬言将来必定报复·····于公于私,杜度都不会放过咱们,眼下清军兵锋正盛,又有朝鲜军襄助,无论我们是去是留,都不容易脱身,沈阳城高池深,兵力雄厚,粮草足够支撑三月,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都不怕,你们怕什么!再说,守在沈阳还有一战之力,要是现在撤走,半路上清军尾随而至,到时候是战是降?连凭城而战都不敢,如何去野战?” 康应乾一席话说的句句在理,他声音抑扬顿挫,自有一种不容辩驳的气场。 周边又响起一片赞叹之声,都是支持康应乾的官员。 徐光启大声反驳道:“弃城入关,尚有一线生机,只要守住山海关,关内良田流民,皆可为大齐所用,只要三五年恢复,便能杀回来,像先皇那样扫穴犁庭!” 宋应星反驳道:“沈阳都守不住,如何守住山海关?关外凶险,关内就容易存活吗?三年恢复?到时候士气糜烂,成了一盘散沙,怕是要灰飞烟灭了!” “宋大人,休要危言耸听!”葛业文语带讽刺道:“你不肯回关内自然可以理解,都知道你宋家在沈阳还有些产业!” “我家店铺早就被先皇查封,你不要血口喷人!” ······ 两边吵吵嚷嚷,看起来有动手的趋势。 嘭一声响,金虞姬拍案而起,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慈圣太后抬头望向从倭国回来的赵率教,今天自始至终,赵率教一直未发一言。 赵率教是袁崇焕的心腹手下,也是圆嘟嘟的老搭档。当年袁崇焕率近卫第九军、第十军进驻九州,最后损失过半,只有两千多人逃回国内,袁崇焕最后与妖僧同归于尽——所有这些,都是武定皇帝执意分兵,穷兵黩武的结果,驻九州近卫军,最后实际上也成了错误决策的牺牲品。 殷鉴不远,赵率教现在只要听到“分兵”、“撤退”这些词语,便十分敏感。 他是战、守之间的中间势力,也是两派都想争取的人物。 “太后,”赵率教抬头望向站在御座前方的慈圣皇后,这一刻,他想起袁崇焕临死前对自己说过的话。 “袁知府在倭国的最后时刻,曾嘱托臣,让我带战兵回家,” 提起袁崇焕,赵率教眼圈已是微红。 “袁大人说,第九军、第十军兵士多为辽人,要让我带他们回辽东。” 周围众人都朝这边看来,望着身材高大的赵率教,赵率教声音忽然高亢。 “开原的兵,有进无退!我的兵刚从倭国败退,他们不想再从沈阳撤兵,上一次败退,我的主官袁崇焕死了,这一次败退,难道要让吾皇去死不成?!” “好!” 慈圣太后大喝一声,“士可杀不可辱!” 金虞姬拔出身上那把杀人无数的雁翎刀,手起刀落,宝刀寒光一闪,斩去御案一截。 哐当声响,雁翎刀被扔在众人面前。 群臣都吃了一惊,抬头呆呆望去,望向这个曾追随先皇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朝鲜女子。 “此刀乃先帝临终御赐之物,开原军有进无退,进则一线生机,退则死无葬身之地,有再言退者,便用此刀斩杀我和皇帝!斩杀全军将士!跨过我们的尸体,安然撤回关内!” 大殿雅雀无声。 片刻之后,赵率教率先跪下,面朝慈圣太后高呼: “死守沈阳,宁死不退!” 群臣纷纷跪下,向御座之上的帝后高呼:“死守沈阳,宁死不退!” 正文 第436章 杜度的盘桓 武定元年九月中旬,清军八旗与朝鲜西征军合兵一处,完成对沈阳周边的控制。 联军合力切断沈阳和铁岭、开原等城的联系,齐军全面收缩,龟缩于沈阳复州两城,只向辽南方向派出了少量骑兵。 为数不多的齐军精锐,为了守住出复州这个海口, 不惜代价与清军巴牙剌在辽中南展开几场激烈残酷的哨骑战,双方互有伤亡,一时难分胜负。 联军主力屯兵于沈阳以西二十里的收兵台村,数万大军一连五日按兵不动。杜度的注意力被辽南发生的零星战事吸引,出于女真猎人的谨慎,在攻占复州之前,八旗主力迟迟没有对沈阳发动实质性进攻。 杜度抽调部分马兵南下, 不断增强清军在辽南方向的攻势——此时旗主艾尔礼正率镶蓝旗主力攻打复州。 其余各旗则派出巴牙剌哨探, 斩杀那些从沈阳南部屯堡出来,试图向复州方向渗透增援的敌军骑兵。 一路走来动作缓慢的朝鲜兵,跟在清军后面打打牙祭,他们最擅长劫掠本地民户。 齐军主力蜷缩在沈阳主城和周边屯堡墩台中,偶尔会从墩台奔出几骑马兵,斩杀那些落单的巴牙剌或朝鲜兵,遭受损失的清军立即会对屯堡发动报复性进攻。 在此期间,杜度两次派范文寀作为全权特使,与齐国方面商议联姻话题。 范文寀孜孜不倦的和康应乾等人商议大清皇帝迎娶慈圣太后的细节问题,双方聊得颇为投机,从聘礼多少聊到了良辰吉日。 可能是因为杜度贪恋慈圣皇后美色,以为沈阳是囊中之物,是金虞姬改嫁的嫁妆,因此不忍猝然进攻。 也可能是在艾尔礼攻占复州之前,杜度不愿冒险两线作战, 总之,九月下旬的沈阳战场上,双方都没有最后决战的意思,只是哨马在外围不断进行试探和小规模战斗。 然而,历史却在这里发生了重大转折。 武定元年(1626年)九月底的十天时间里,辽东战场正在发生一些微妙变化,而这些改变,不仅影响到后来的齐国历史,对清国、朝鲜国、乃至遥远的沙皇俄国的前途命运也产生了深远影响。 后世某些自诩通晓帝国早期历史的键盘侠们,喜欢在三流历史论坛中发出这样的感慨: 假如武定元年秋天杜度没有让多尔衮的骑兵军团在收兵台村(沈阳以西二十里)停止前进; 假如鳌拜派往库页岛向哥萨克人求援的巴牙剌能够提前一周动身; 假如九月二十五日,杜度允许正红旗和乌真哈超的火炮一起推进到浑河河岸,并立即对沈阳北门发起进攻; 假如清齐决战(指沈阳保卫战)前夕,杜度能够及时中断迎娶慈圣太后这场荒谬的活动; 假如艾尔礼能在九月二十五日以前放弃对复州的攻击,抽调镶蓝旗全部骑兵增援沈阳········ 假如,以上无数个假如中有一个成立,我大清的命运便会发生很大改变,沈阳战争的结果也会有很大不同。可惜杜度还是太过谨慎,拒绝了多尔衮和····· ~~~~~~ 九月二十五日,大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寀照例从沈阳北门夜缒出城,他对沈阳城外的道路颇为熟悉,所以轻车熟路,一个多时辰就骑马赶回到收兵台村中军大帐。 早已等候多时的皇帝杜度见奴才回来,满脸欣喜,放下手中一份塘报,急不可待道: “大学士,谈得如何了?” 范文寀来不及喝一口水,便急着要将皇帝婚事的最新进展禀告给杜度。 “奴,奴才····” 连忙一把拎起气喘吁吁的包衣奴才,对他吼道: “快说话!” 范文寀今年才满四十,身子已经虚的不行,和他那个死去的精明强干的弟弟范文臣不同,范文寀因为长期沉湎女色,身子虚胖,走起路来就容易喘。 他每天从沈阳到收兵台村,往来穿梭,还要和那群齐国尼堪讨价还价,几乎要了老命。 “回,回皇上,八九不离十了,今天在谈聘礼。” 范文寀终于喘过气来,添油加醋讲述起他今日出使沈阳发生的种种险情。只把自己说成是西汉的张骞东汉的班超,靠着这条如簧巧舌,如何说服慈圣皇太后,如何让齐国百官接受与大清结为秦晋之好。 见杜度听得有些不耐烦,范文寀从怀中掏出份书信,信封涂抹火漆,火漆上镶刻牡丹花图案的印章。 杜度知道那是金虞姬的私人印章。 谷欎 “哈哈哈,这是她的印章,朕记得。” 杜度心脏猛烈跳动,小心翼翼捧起那封薄如蝉翼的信封,却仿佛捧着半座沈阳城。 “主子,小心信封有毒。” 杜度愣了一下,不以为意道: “那倒不会。” 在将信封撕开前,大清皇帝对着信封那朵牡丹花轻轻嗅了嗅,一双精致有神的小眼睛在油灯下泛着油光,下颌几根鼠须随着呼吸轻轻抖动,脸上露出满足笑容,这才来到烛火前,将信封小心拆开,将写满娟秀字迹的信纸捧在手中。 范文寀很焦急,急切想知道齐国说了什么条件。 杜度将慈圣皇太后书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后,抚须笑道: “她说要按朝鲜国风俗,要大清给七十七匹骏马、七百七十石粮食,七千七百斤木材,用这些作为聘礼,然后才可出城纳降,商议嫁给朕。” 杜度望了眼站在旁边满脸谄笑的范文寀,上前撞了撞包衣奴才的肩膀。 “大学士,你办得好。” 范文寀受宠若惊,他知道这是女真的抱见礼,平日只有在主子们中间才会使用。 “主子,”范文寀忧心忡忡道。 “这慈圣太后莫不是把我大清当成傻子,还让我们给他们粮食木材,眼下已到十月,定是城中木材不足····” 杜度哈哈大笑,拍了拍范文寀肩膀。 “大学士,朕当然知道这是缓兵之计,不过咱们粮草充足,有的是时间,不怕,陪金虞姬耍耍,等复州攻下,便可全力攻打沈阳。” “那七百七十石粮食还给不给?” 杜度脸色大变,一耳光扇在范文寀头上,怒道: “给什么给?我大清的粮食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明日继续进城,和他们还价,七十七匹骏马谈到七匹,木材最多给三百斤,粮食没有。” 范文寀挨了打,不敢说话。 杜度拿起另一份塘报,喜笑颜开,鼠須欢快抖动: “镶蓝旗快要攻克复州了,等断了他们后路,沈阳这支齐军便要成水缸里的老鼠了。到时候朕要看看,金虞姬还有什么花样。” “朕在萨尔浒时便听过此人,你那时还不在朕身边,” 杜度滔滔不绝给范文程兄长讲述他所知道慈圣皇太后的风流韵事。 刚刚挨打的范文寀努力摆出一副赫图阿拉中年妇人才有的八卦表情,耐心听他主子絮叨回忆那个朝鲜女人。 “这慈圣太后金虞姬乃汉城第一美人,当年萨尔浒之战,朝鲜统制公姜弘立在汉城邂逅此女,哄骗她说,只要随自己去萨尔浒,便可为她父母报仇——金虞姬父母是老汗早年无心所杀——于是将她带到了宽甸,不知怎么冒出个刘招孙,刘招孙当时不过一小小把总,不入流的人物,只是刘大刀的奴才,那朝鲜美人不知怎的就看上了他,连夜出奔·····” 杜度滔滔不绝,仿佛通过贬低刘招孙,就能抹去自己曾经委身开原,充当侍卫的过往。 “皇上,统制公求见,说是有军情相商。” 身材雄壮的鳌拜站在门口,一双虎眼目光炯炯。 杜度得意的神情消失不见,像是突然吞下一只苍蝇,不耐烦挥挥手:“让他先等着,朕军务繁忙!” 狗熊一般的鳌拜答应一声,再没有任何表示,转身走了出去。 范文寀一脸谄媚的迎送这位正黄旗最强壮的主子离开大帐。 杜度沉默片刻,骂骂咧咧道: “每次觐见都说有要事,无非是要银子,要粮食!让他进来!” 正文 第437章 秣马厉兵 统制公李舜义一脸谄笑走进大帐,身后跟着两个卫兵,鳌拜伸出熊掌般的大手,拦下两个朝鲜卫兵。 杜度扫了统制公一眼,鼠须抖动,轻哼一声,算是和这位朝鲜盟友打了招呼。 传说统制公是朝鲜名将李舜臣的私生子, 也有传言说他原本并不姓李。 后来上位后改性,不,是改姓为李,据说李舜义和他那位死去的好友姜弘立一样,都是靠男色上位,区别在于姜弘立是光海君的男人,而李舜义则是当今朝鲜国王李倧的男人。 杜度对这些传言并不了然,以清国现在的政治文明发展程度推断, 杜度估计也很难理解男人之间的断袖和龙阳之好到底是什么原理, 如果让他知道眼前这个容貌俊秀皮肤白皙的武将其实是个小白脸,那只会加重大清对朝鲜的鄙视。 “皇帝陛下,” 李舜义盯着大清皇帝昂起的头颅和鼻孔下粗重的鼻毛,声音谦卑而柔和。 “请问大军什么时候可以进攻,我们在这里已经停留五日了,” 杜度大手一挥,像赶走一只讨厌的苍蝇:“快了。” 统制公盯着鞑子皇帝强健的体魄,喉咙微微蠕动。 他今日来觐见,仍旧是和往常一样,是来向清国皇帝要粮食要补给的。 单凭朝鲜兵在沈阳周边劫掠零星几个辽民,根本不够两三万大军所需,沈阳守军在他们赶来之前便进行了坚壁清野,把方圆百里的粮食、木材全部拉回了城池墩堡,连风干的牛马粪都没给朝鲜人留下。 “统制公,又来向朕要粮食吗?” 杜度敏锐的觉察到这个细皮嫩肉的朝鲜文官眼色不善,总是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看得他头皮发毛, 搁在往日,大清皇帝早一鞭子抽过去了,不过他今日刚刚和慈圣太后通信完毕,心情舒畅,暂时还不想打人。 “皇帝陛下明鉴,附近村寨里粮食都被我军征用一空,我国素来穷困,粮草难以为继,这些陛下也是知道的,上次大清补给我们的粮草,早已经用完了。” 西征军从新义州出发时,朝鲜国王一路将李舜义送到了鸭绿江畔,临行叮嘱统制公,到了明国(朝鲜仍奉前明为宗主国),一切都要靠自己,朝鲜素来穷困,粮草难以为继。 “所以你们把周边村寨的辽民都杀光了?” 杜度怒目而视,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震惊。 “听说宽甸也是你们屠的,就不怕刘招孙的徒子徒孙们,以后找你们报复吗?” “呵呵,”统制公干笑两声,他没想到清国皇帝会问出这个问题,未免显得有些虚伪,须知杜度从赫图阿拉起兵时,也在抚顺屠城。 统制公摇头晃脑,引经据典道:“陛下此言,便是妇人之仁了。想我朝鲜世代偏居一隅之地,与中国相邻,如何能在亿兆人口、国力强盛的中国旁边幸存?靠的就是这随机应变、改弦更张之道,远的不说,平安道北部的铁岭卫,原先是元朝辖土,明国接手后,一直鞭长莫及,加上后来永乐皇帝靖难之役,无暇东顾,铁岭卫便被朝鲜管辖,后来宣宗不得不承认,你们现在占据的铁岭,其实是后来明国在辽东设置的,根本不是原先那个铁岭啊,” 李舜义说了半天,最后总结道:“这就是我们小国的存活之道啊。” 杜度对这段历史根本不感兴趣,他知道,当年明成祖朱棣为了制衡朝鲜,在辽东与朝鲜平安道附近设置了建州卫,也就是现在大清祖宗们居住的老家。 杜度当然不知道,千百年来,倭国的国土面积“吞吞吐吐”,时大时小,除了占有冲绳和琉球,最终无甚大变化;相比之下,三韩之人从最开始龟缩半岛东南一角到明初觊觎东北,其巧取豪夺之能力简直让日本人都要汗颜。 “统制公,粮草正在路上,还需等候几日,我军粮草亦是匮乏,所以朕建议你们,继续去劫掠沈阳周边吧。” 杜度越发觉得这个贪得无厌的朝鲜人可恶,只想尽快打发走此人。 “粮草的事情还请皇帝陛下催一催,老夫这次来,是要想陛下汇报一个重要军情。” 杜度不耐烦摇摇头,他虽生性隐忍,然而骨子里还是有通古斯人的火爆脾气,刚才听李舜义一番唠唠叨叨,早已压了一肚子火。 “说!” 李舜义感觉到杜度的怒气,不敢再啰嗦,直截了当道: “崇祯皇帝朱由校一直被刘招孙关押在济州岛,驻朝齐军仓皇逃窜,不及将朱由校带走,现在此人就在我们手中,还有一个康光绪。” 杜度一双小眼睛眯缝成线,闪烁着充满智慧的光芒。这个明国的皇帝原来还没有死,杜度一直以为他被刘招孙杀了,现在留下他,将来还有用处,等大清灭了齐国,入关南下,可以用他来威胁南蛮子朝廷。 “人现在在何处?” 李舜义连忙回道:“在宽甸。” “这个康光绪又是谁?” “回陛下,此人是贼人康应乾的独子,因罪被发配宁古塔,不知怎么最后被送到了宽甸,城破时,被老夫擒获了,现在和崇祯皇帝关押在一起。” “独子?”杜度抚弄鼠须,小眼睛再次闪烁光芒,小声嘀咕起来,“原来康应乾还有个儿子,我在开原三年多,从来没听人说过啊。” “是他亲生儿子吗?” 谷蒕 “千真万确,找过他身边好几个人都问了,确定无误。” 李舜义继续道:“天佑朝鲜,天佑大清,这两人都让我们抓到了,看年龄也才十四五岁,想必是康应乾老来得子,正好这个康光绪和沈阳守军交易。” “才十四五岁?” “是啊,是个纨绔子弟,贪财好色,和李成梁幼子差不多,” 李成梁幼子李如柏,因为各种荒诞行径,在辽东、朝鲜一带算是臭名昭著,经常被当地人用来当做教育子女的反面典型。 杜度眼前浮现出老汗在世时宠幸小贝勒多尔衮多铎的画面,女真宠爱幼子,他能想象出康应乾对此子的喜爱。 “那你为何还不尽快把这两人押到沈阳来,交到朕面前?” 李舜义立即露出为难之色,吞吞吐吐道:“宽甸与沈阳之间道路不平,时常有齐军残部出没,本想着多派人马护卫押送,奈何粮草不足····” 杜度咬了咬牙,伸手打断李舜义诉苦,回头对范文寀道:“大学士,让户部给速拨五千石粮食与统制公。” 范文寀恨恨瞪了眼从主子手里骗钱骗粮的朝鲜人,咬牙切齿走了出去。 杜度死死盯着李舜义,一字一句道:“统制公,限你五日之内,将崇祯皇帝和那个什么光绪带到这里,否则······” ~~~~~ 统一战心后,沈阳城内秣马厉兵,大齐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各自开始忙碌起来。 慈圣太后带着女眷藤原千代子、德川千姬坐镇武定殿;康应乾负责全城守军统筹、调度;徐光启、茅元仪、宋应星制定作战计划;赵率教、郑一石、金应河、戚金各率人马守卫四门;秦建勋、裴大虎率援兵在城中警戒待命,随时增援各门守军;葛业文、谢阳负责大军后勤补给与百姓安抚;乔一琦、森悌组织沈阳民壮,协助守城;杨通、藤原恭二负责清理细作;工坊生产由雷匠头和传教士金尼阁指挥。 星罗棋布的辖堡、墩台、障塞内,埋伏着规模上千的战兵和哨骑,他们是从十六支近卫军中选拔上来的精锐敢死队。此刻,他们像顽强的钉子一样,死死镶嵌在沈阳周边的辽河原野上,钉子虽小,可是将它们一根根拔出来,需要耗费不小力气,而且还会见血。 浑河两岸方圆二十里,上百座墩堡敌台,如众星捧月般拱卫着沈阳主城。到九月底,这些墩台与墩台之间,修筑好了前后十二道两丈宽、七尺深的壕沟,以及同样数量的胸墙,壕沟和胸墙之间埋伏有大量锋利的铁蒺藜,由于工坊产能不足,地雷炮只选择在部分重要地段埋设。 一百二十座大小不一的墩台、堡垒,内中守军人数从五人到五十人不等。 这些墩堡互为犄角,里面提前储备好了足够守军所需的粮食、弹药和木材。 按照事先制定的作战计划,外围这些堡垒,对延缓清军攻击主城,将起到重要作用,守在墩台中的这些战兵和哨骑,注定都将战死在这里。 深秋时节的辽东阴云密布,一场朔风,雪就会飘下来。 清军围城才刚刚开始,只有囤积足够多的物资才能熬过这漫漫寒冬。 从八月份开始,沈阳守军实行坚壁清野,谢广坤带着镇抚兵四处强拆,这位粗通兵法的民政官,严格按照《纪效新书》中的守城要求,将靠近沈阳城墙周围的民房全部拆除,不能拆掉的,一把火其焚毁。否则清军攻城时,鞑子可以借助房屋轻松攀援登城,现在不拆,等到敌军来攻城时再拆便可能来不及了,那样民房就会成为敌人攻城的武器····· 当然,民政对这些民房主人都进行了一定赔偿,谢广坤越拆越兴奋,后来不仅拆民房,还把沈阳城郊的寺庙、道观、城隍庙、娘娘庙、药王庙全部拆了。 沈阳西郊,大清宫。 鹤发童颜的张真人遗世独立,手持拂尘望向站在身前的葛业文谢广坤,听说两人都是齐国民政官吏,张真人回忆道: “阿弥陀佛,贫道记得,武定皇帝曾许诺要为真武神重塑金身,” 他偷瞄一眼谢广坤身后一群手持斧头镐头扁担箩筐的镇抚兵和开原屯户,和颜悦色道: “今日是来还愿吗?” 葛业文也不和这道士废话,朝后面猛一挥手,大声道:“拆!” 张真人见状,连忙上前阻挡,哪里挡得住,一群屯户挥舞铁镐斧头,立即开始叮叮当当敲打院墙,搬砖的搬砖,扛木头扛木头。 谢阳摸了摸秃顶,用脏兮兮的手拉住了张真人,对道长语重心长道: “先皇当年就是在大清宫许愿,什么五十年寿辰,以致后来不到壮年便龙驭归天,康首相说要治你们谋逆刺驾之罪,还好本官替你们求情,现在鞑子来了,你们不赶紧将功抵罪,还提什么金像的事情!” 于是存世三百年、曾有幸见证武定皇帝、慈圣皇后相互救赎的大清宫也未能幸免于难····· 拆下来的砖石瓦砾被雷匠头他们的人拉去各个城墙,修马面、胸墙,加固垛口。 剩余的房梁木板,则被拉回城中,堆积在大仓库中。 在辽东一带守城,除了消耗粮草军械,燃料和棉被的充足供应也是守城主官不得不重视的问题。 明末著名的大凌河之战,祖大寿所部被围在大凌河城数月,最后城中木材耗尽,天寒地冻,无以为继,不得不向清军投降。 有了这么多智囊相助,沈阳守军当然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正文 第438章 康应乾的软肋 武定元年十月初二日,沈阳内外城防工事基本完成,清军主力在辽河平原的压迫越来越强,各旗马甲经过一番激烈争夺,终于切断了辽河平原通往辽南的主要道路,沈阳齐军与驻守复州的近卫第八军失去联系,复州沦陷已成定局。 沈阳城中经过反复争论, 最后决定否决了秦建勋、戚金等人出城援助复州的请求,康应乾判断,只有守军出城,清军将立即倾巢而出,乘机占据沈阳,切断齐军退路,到时进退两难,局势将更加危险。 康应乾与杜度相识多年,以老康对这位后金小贝勒的了解, 没有十足把握,杜度绝不会轻举妄动。 九月底十月初,齐军与清、朝主力隔浑河对峙,随着辽南战场形势的急剧恶化,清军两黄旗两红旗磨刀霍霍,开始随时准备对沈阳发动总攻。 沈阳守军秣马厉兵的时候,清军也没闲着,除了绑架康应乾儿子这样的骚操作,杜度下令留守铁岭、抚顺、开原等地的包衣阿哈全部出动,援助沈阳。 这些包衣的任务是,在主子正式进攻之前挖掘壕沟,断绝各堡垒墩台之间的联系,一点点压缩齐军的防御空间,向核心城池推进。 历史上,堡垒壕沟战术在明末辽东战场颇为流行,也没什么高明之处,袁崇焕用过,祖大寿用过, 皇太极也用过,现在杜度要用这个老法子来对付沈阳守军,就是要一点点蚕食齐军防御,直到沈阳最后变成一座名副其实的“孤城”。 浑河两岸原野上遍布密密麻麻的黑点,数万齐国百姓与辽东包衣隔河相望,互不打扰,各自忙碌自己能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说,在沈阳决战最终爆发之前,双方这种修筑工事的竞赛,也是战役的一部分。 曾经见证后金汗努尔哈赤折戟沉沙的浑河,这次,不知道又要目睹谁的悲剧命运。 就在杜度踌躇满志,准备一举攻克沈阳,吞并辽东时,沈阳城中的首相大人康应乾却是稳住钓鱼城,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慌乱的样子。 十月初三日这天清晨,康应乾在自家府邸用过早饭后,由部下陪同,兴致盎然来到城北查看工事。 茅元仪、秦建勋、乔一琦、裴大虎等人跟在身后,众人一路说说笑笑,看不出来这是决战前的样子。 “裴大虎,你说杜度还派人去科尔沁求婚?” “是的,结果建奴使者被布木布泰砍了脑袋,十几车金银珠宝的聘礼也被科尔沁人扣下了。” 裴大虎对一名被俘清军哨马那里审问到此事,开始时还不相信,后来又从范文寀那里套话出来,才知道杜度对布木布泰也有觊觎之心。 “蛮夷之人,不知廉耻,真是可笑。” 茅元仪一脸正色,不以为然道。 康应乾想起当年布木布泰在开原说过的话,宁死也不嫁给鞑子。他心头一沉,也不知道科尔沁现在如何了,听说那边也遭了鼠疫。 武定元年这场大鼠疫从西北吐鲁番传到陕西,随流贼一起东进,在京城大爆发后向四面传播,等到北直隶基本平息,瘟疫却又在蒙古爆发。 “布木布泰的骑兵何时能救援沈阳?”秦建勋急切问道,他对蒙古鼠疫的事情并不知情。 康应乾对白杆兵将官摇了摇头,科尔沁汗今年不过十五六岁,正是花儿一样的年龄,和自己儿子康光绪年龄相仿,可不能像武定皇帝一样,在这场鼠疫中莫名其妙死了。 康应乾与裴大虎互看一眼,裴大虎道:“不要指望她了,现在布木布泰自顾不暇。” 沈阳留守百姓见到这队上官,纷纷驻足行礼,乔一琦大声呼喊让他们继续忙自己的事。 老康望着眼前熟悉的街景,思绪恍惚回到了万历四十七年那个初夏,回到那个黄昏,他带着东路军进入沈阳城,城中辽民对南兵很是排斥,当时周围簇拥的将领,现在基本都还在这里。 可惜刘招孙那小子不在了。 ~~~~ 康首相从北门视察到南门,边走边对垛口和火炮指指点点,及至看到南门多了几座新修的马面和箭楼,不由称赞几位民政官和将官守城有方,只用短短半年时间,便把几成废墟的沈阳打造成这般固若金汤。 康应乾边走边勉励众人,忽然他家中的卫兵从城墙下一溜烟跑来,心急火燎的在首相耳边低语一番,康应乾听了,连忙与一众手下告辞,跟着卫兵匆忙返回府邸。 康首相现在的府邸,便是以前的辽东经略衙门,这里先后住过杨镐、熊廷弼、刘招孙等人,现在康应乾成了新主人,不过近日老康军务繁忙,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军营,很少回来。 “老赵在哪里?” 老赵是从宽甸逃回的开原商户,他是康应乾安插在宽甸的细作,平时负责搜集情报,也暗中照料老康的独子康光绪——虽然已经确定光绪是隔壁老王的孩子。 老赵哭丧着脸从客厅后面出来,见到康应乾扑通一声跪倒。 “老爷,小的该死啊。” 康应乾脸色惨白,连忙扶起老赵。 “宽甸城破两月,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光绪呢。” 宽甸城破后,首相大人的公子康光绪下落不明,守城战兵全部殉国,老赵刚逃出城就被朝鲜人逮住,当了两个多月马夫才瞅空逃出来。 “少爷没了!让朝鲜人杀了!” 谷娦 康应乾听了,顿觉五雷轰顶,康光绪是他在这世上唯一骨肉,虽说是隔壁老王的儿子,不过好歹父子一场,不是他人能比。 早在两个多月前,他便偷偷派人去了宽甸,让儿子康光绪尽早离开宽甸。 那时大齐已经决定放弃宽甸,主力退缩回沈阳。 康应乾以为儿子提前得到消息,早已逃出生天,现在没准还在外面什么地方和女人鬼魂,等浪够了自己跑回沈阳。 他不顾老赵双手还散发着浓郁的马粪味,一把将它紧紧攥住,大声问道: “我不是让你带他回来吗!他一直留在宽甸作甚?” “老爷,”老赵欲哭无泪。 “公子最近和一个鞑子女人好上了,那鞑子女人说说建奴不敢对他们怎样,公子死活不走,等小的带人绑他时,朝鲜人就来了,公子他就····” 康应乾脸色铁青。 “你亲眼看见了!是谁杀了光绪,是谁!” 老赵作势又要跪下来磕头,康应乾一把将他拉起。 “快说!” “是,老爷,杀公子的就是统制公李舜义,朝鲜兵的大官,是个唱戏的小白脸,我从宽甸西门逃出来时,那个李舜义还在城头喊,快把齐国俘虏杀光,我看见少爷搂着个建州女人被推到了刑场····” 康应乾不等老赵说完,抓起桌子上的一个砚台,狠狠砸向地面,大声吼道: “滚!滚出去!” 老赵从没见康应乾如此愤怒,吓得连滚带爬逃了出去,远远听见康应乾在背后发出老兽般的凄厉嚎叫,声音听起来格外渗人。 “忤逆子!早就该逃出来,还要和建奴女人鬼混!” 老赵不敢迟疑,慌不迭朝外面跑,不想迎头撞见一人,他正要开口大骂,瞥见来人竟是那个身材魁梧的朝鲜将军,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金将军,康老爷正在气头上,您要不·····” 金应河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推开老赵,循着客厅里的哭嚎声望里面走。 金应河轻轻推开客厅房门,嘭一声响,一只花瓶被重重摔在地上,屋子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头又哭又笑,光着脚丫子步履蹒跚,如果不是旁边老赵提醒,金应河根本不相信眼前这人便是他在萨尔浒时便认识的风度儒雅的康监军。 “康大人不必担心,你家公子未必真得遇害,末将在汉城时认得这李舜义,他应当不会赶尽杀绝。” 康应乾听见背后有人说话,猛一回头,见是金应河,瞬间恢复平日模样,冷冷笑道: “这个逆子,一直不让老夫省心,在开原时差点被他连累至死!” 康应乾苦笑两声,心头思绪万千,差点就要把隔壁老王的儿子这些年是怎么作践自己、自己表面风光其实家丑不可外扬都说出来,话已经到了嘴边,最后又咽了回去。 金应河扶起一把摔倒的椅子,扶着老头坐下,低声道: “李舜义不会杀康公子,但以末将对此人的了解,他多半以此要挟我们·····” 康应乾打断金应河,胸有成竹道:“要挟?谁能要挟本官,这逆子,落在敌手最好,让他自生自灭吧。” 金应河张大嘴巴,久久无语。半晌才道: “末将与李舜义有些交情,若是沈阳能够守住,当时末将亲自去谈,一定将公子赎回来。” 康应乾干笑一声,摆了摆手,“不必了,老夫如老兽一般,无亲无故,他死了便死了吧,能把他送到宽甸,我老了,不像萨尔浒时那样,叱咤风云,现在肩负国事,其他的事,管不了了。” 金应河忽然发现这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康应乾说罢,瘫坐在太师椅上大口大口喘气,老赵端起一个没被摔碎的茶杯,给主人沏了杯热茶。 康应乾喝了半杯茶,情绪稍稍恢复,这才想起什么,愣愣的望向金应河。 “金将军,你不在南门守城,来这里作甚?” 金应河双手抱拳,大声道:“康大人,半个时辰前,正蓝旗开始攻打城南老虎台,城外战事激烈,末将询问,是否出城援助墩台守军,” 康应乾神情渐渐恢复,大手一挥,斩钉截铁道:“不要援助,守好你的南门即可。” 正文 第439章 驭虎少年:大齐东游记 鸭绿江水曲折多姿,委婉袅娜,流经宽甸县后,江水愈发湍急,至北天华山江段,峰奇峡险,沟涧幽深。 时值暮秋, 漫山火红枫叶,静谧而迷人,无限风光引得文人骚客驻足流连。 然而武定元年秋天,这大好河山却无人赏玩。 两个月前,趁着齐国内乱,朝鲜统制公李舜义率两万朝鲜兵,悍然渡过鸭绿江,突袭兵力空虚的宽甸城, 朝鲜军攻破城池后, 将守军斩杀一空,在城中烧杀五日,最后掳得上万汉民回国。 经此一役,宽甸一带汉民十去其六,人烟几乎断绝。 天华山山麓,赵家村。 秋风摵摵鸣枯蓼,往日喧闹的渔村沦为鬼蜮,只留残垣断壁,荒草离披,时有猛兽出没其间。 村头荒废的坡地上,歪歪斜斜长着片甜高粱,因为没人拾掇,地里杂草几乎没过腰际。 咔嚓!咔嚓! 一阵刺耳的撕咬声传来,杂草丛生的高粱地里忽然闯进来一头饥肠辘辘的黑瞎子。 黑瞎子挥舞两只粗壮锋利的熊掌,一巴掌把十几根高粱秸秆揽进自己怀中, 一屁股坐在地里,庞大的身子像一座肉山,周围传来灌木噼里啪啦的折断声。 它呼哧呼哧大口喘气,将高粱杆混着泥土一股脑儿的塞进血盆大口里。 伴随咔嚓咔嚓声响,锋利的獠牙把熟透的秸秆碾成碎渣,甜汁淅淅沥沥,淌入黑熊喉咙中。 黑瞎子喝到甜水,顿时兴奋起来,嘴里嗷嗷叫着,黑白相间的熊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一头母野猪带着三个猪崽儿,远远望见黑瞎子在啃高粱,吓得连忙掉头就跑。 黑熊嗅到野猪气味,也不在意,大咧咧的继续啃食,很快就把周围高粱都啃光了。 日上三竿,它身子渐渐焦热起来,把熊掌在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来到地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旁,放翻身体,却待要睡。 周围鸟叫虫鸣声忽然停止,一时万籁俱寂,平地里刮起一阵狂风。 黑瞎子晃晃悠悠站起身,摇摆屁股,四处张望。 这一看不要紧,那一阵狂风扑过,只听得林中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虎尾扫击着周围树丛,刷刷乱响,震得灌木丛落叶四溅。 大虫跃起时,身子还不及黑熊高,明显不是只成年老虎。 不知是它饥渴难耐,还是和这黑瞎子有仇,刚打了个照面,便把两只爪在地下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张开血盆大口,窜上黑熊后背,对着脖颈就是一顿噬咬。 黑熊垂着头,前肢拼死护住自己脖颈,两腿在地上乱刨。 这头半大猛虎忽然仰天长啸,发出阵阵嗷呜怒吼,四周山石跟着虎啸声颤动。 被牢牢按在地上的黑瞎子忽然停止了反抗,将肚皮翻转过来,两眼盯着扑来的恶敌,从鼻子里发出低沉的哀鸣,身子一动不动,任由猛虎啃食自己。 ~~~~~~ 江流儿抬头望向远处山谷,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对老钱问道。 “老钱,听到没?” 老钱没空搭理江流儿,他拄着把破旧的腰刀,取出椰瓢,咕嘟嘟喝水。 “累死了,怎的还不到宽甸!” 走在最后的阿勒萨一脸疲惫,他扛着个脏兮兮的布袋,每走一步都显得格外费力。 “你听到没?” 阿勒萨摇摇头,。 远处山涧,云雾缥缈中,虎啸声渐渐远去。 “江流儿,吃点鹿肉,歇半个时辰,天黑前能赶到宽甸城。你怕是饿晕了吧。” 阿勒萨边说边走到树下,卸下肩头的那个布袋,从袋子里取出腌鹿肉分给同伴。 谷鵧 老钱接过肉,就着干炒面狼吞虎咽,边说边说: “那就好,宽甸城有个把总是我同乡,都是沈阳那边的,今晚总算能睡个安稳觉,老子这趟回去,再也不出来了。” 江流儿呆呆望着天华山深处,望了好久再没听到松下的啸叫声,这才取下椰瓢喝水。 鹿肉和炒面是他们从奴儿干城(注释1)逃走时,一个好心的索伦猎人送给他们的。 江流儿咀嚼着干瘪瘪的鹿肉,试图回想那个索伦猎人的模样,一个多月过去,不知道这家人有没有被罗刹鬼吃掉。 苦夷岛那群罗刹鬼什么都吃。 这一个月来,江流儿和他的三个同伴逃离苦夷岛,一路躲避罗刹鬼追杀,向西艰难前行。 江流儿的三个同伴分别为: 沈阳皮草商老钱、海西女真阿勒萨、库页岛小老虎松下。 除了这几个,北方探险队其他人基本都已死绝,确切说是被哥萨克人吃掉了,包括主官李三光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臂。 江流儿他们全队五十六人,活着的就剩这几个。 天启元年到武定元年,先后连续两支探险队,奔波数千里,队员们的足迹几乎遍布奴儿干都司每一寸土地。 前任主官徐霞客死在了朝鲜,至少有八百名开原兵死在库页岛。 死去的人尸骨无存,活着的人胆战心惊,。 和关内惨败的大齐军队一样,北方探险队损失惨重,他们历经艰险三年多时间在奴儿干城、库页岛建立的数十个补给站、运兵站,在过去的半年被哥萨克人一一摧毁,队员伤亡殆尽,尸体被野蛮人吃掉。 大齐帝国初期在外东北的拓展事业,如同皇帝在朝鲜、倭国推行的扩张行动一样,因为兵力不足,后继乏力,最后人亡政息,在刘招孙失踪后,迅速崩溃,一败涂地。 不知道武定皇帝会怎样惩罚这些胆大妄为的哥萨克人。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以刘招孙现在的精神状态,等攻占莫斯科,他至少会砍掉沙皇的一只手,或一条腿,并且当着沙皇的面给他烤熟。 拜穿越者所赐(对马海战大大刺激了欧洲列强),这个位面的哥萨克东侵,比原本历史至少提前了三十年。 截止武定元年(1626年)十月,陆续抵达外东北的哥萨克殖民者,人数达到千人规模,还有大批渴望发财的俄罗斯人源源不断东进。 他们装备精良,斗志旺盛,还得到了满清贵族的支持,杜度给了这些人很多许诺,甚至签订条约,将库页岛割让给哥萨克人——虽然清军现在根本没有占据。 当武定皇帝在山东狂飙突进时,俄罗斯人正在库页岛、奴儿干城修筑棱堡,步步为营向南蚕食外东北土地。 眼前幸存的三个人,他们在库页岛蛰伏了两个月,直到九月初,趁着哥萨克人主力南下,他们杀死两个守卫,乘船库逃回了海对岸的奴儿干城,辗转千里才来到鸭绿江旁边的宽甸城。 期间经历罗刹鬼追杀、建州女真阻击,好几次差点丧命。 不知是谁的运气被三人加持,江流儿他们一路逃回来,最后竟毫发无伤。 须知他们的主官马士英,当初差点死在库页岛,而另一位主官,李三光,下场更惨。 江流儿亲眼看见,李三光的胳膊被罗刹鬼斩下,然后被一群饥肠辘辘的敌人就地分食。 所幸回到辽东,回到宽甸,终于安全了。 眼前一切,恍若隔世,年仅十五岁的少年,越发深刻理解当初他们从沈阳出发时,武定皇帝的赠言: “你们在北方遇到的,将会是比野兽还要凶狠的敌人,祝福你们。” 皇帝应该早就知道这些罗刹鬼的真面目。 江流儿又想起了松下。 松下已经渐渐长大,它像一个叛逆的孩子,开始不服从江流儿的命令。 三天前,小老虎在鸭绿江畔杀死两个拦路抢劫的朝鲜兵,不辞而别,离开了驭虎少年。 注: 1、奴儿干城:即尼古拉耶夫斯克,位于黑龙江出海口,与库页岛隔海相望,现隶属于俄罗斯远东联邦,明朝时期为其在东北的行政机构奴儿干都司的驻地,清朝时期,此地被称为庙街,属于吉林将军辖地。 正文 第440章 朱由校的朋友们 吃了鹿肉和炒面,日头渐渐西斜,三人体力恢复,沿着鸭绿江继续向宽甸城赶路。 松下仍不见踪影,临行前,江流儿在树下留了两块老虎最喜欢吃的鱼干。 江边耸立着几座村子,江流儿笑呵呵的跑过去打探消息, 走进去才发现村里空无一人,连一间完整茅草屋都看不见,周围只剩些残垣断壁。 江流儿登上一截断墙,举目眺望,顺着江流向上逆行,两里之外的宽甸城城墙上,人马络绎不绝, 因为距离太远, 看不清城头竖起的旗帜。 “驻守宽甸的是哪一支军队?十二军?” 三人都是战兵出身, 望见荒废的村庄,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对,老钱一改平日散漫之态,目光警觉望向城头飘扬的军旗。 “好像是第十一军,”阿勒萨也不确定,他很容易弄混汉语中的数字,比如十二和二十二。 三个人都是第一次来到宽甸,齐军军律严苛,战兵对其他番号部队所知甚少,更别说是军队驻地,江流儿三人原本隶属于近卫第二军,驻守沈阳,自然不知道宽甸这边具体是什么情形。 江流儿跳下土墙,将身上那件破成布条的军服脱下, 扔给老钱,换上了一块索伦猎人送他的狼皮,裹在身前,将匕首和短铳朝腰带里一插, 便要朝城墙走去。 老钱抖了抖破军服上的跳蚤,满脸疑惑:“去哪?” 江流儿脚步不停:“给你们探路啊,” “这就整啊,我瞅着路面不太平,别给整尥蹶子啦,” 江流儿模仿老铁口音,咧嘴笑道: “整啊,咋不整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钱你身子不利索,留下陪阿勒萨唠嗑,我等会儿就回。” 阿勒萨取出短弩,开始上药箭,一言不发跟在江流儿后面,老钱无奈,只得也跟上去。 “走,兄弟仨个,整死也死在一块。” ~~~~~~ 宽甸城东,兵备道衙门后院地牢。 统制公副将姜佳仁领着队朝鲜兵进入大牢。 伴随一阵急促脚步声和兵器撞击的叮当声,通道两旁逼仄肮脏的地牢中立即传来犯人们的喊冤之声。 姜佳仁对两边嘈杂的人声充耳不闻,径直走到通道尽头,在一间稍显安静的牢门前站定。 牢笼里面的囚犯立即从草堆中爬出,扬起张半人半鬼的脸,双手紧紧攥住牢笼木栅栏,使出全身力气喊道: “冤枉啊!” 姜佳仁掩住口鼻,低声问身边的狱卒。 “??????????(他就是康光绪)” 狱卒听不太懂朝鲜话,姜佳仁只得强忍住恶臭,又用汉语问了遍,狱卒这次听清了,连忙点头。 “拖出去!” 犯人知道自己要被拖出去砍头,立即杀猪似得嚎叫: “别杀我,我是康应乾儿子,真的是他儿子!我爹有银子,给你们银子!” 半个时辰后,康光绪被洗干净身子,换上件还算干净的红色鸳鸯袄,被姜佳仁带到了兵备道衙门大堂。 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个后脑勺剃光,金钱鼠尾的鞑子官。康光绪疑心这人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朝鲜兵,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鞑子,都是后脑勺剃得精光只留一根猪尾巴鞭。 大堂众人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望向康光绪;康光绪便知道上首位置坐着这个大官一定有些来历,不等姜佳仁问话,他便自己叫道: “我爹真是康应乾,齐国的丞相,快放回沈阳,给你们银子!” 上首那个鞑子大官听了,大笑两声,狗熊一般的身躯压得椅子吱呀作响。 谷慿 “哈哈哈,果然是康应乾的儿子,康应乾英雄人物,怎么有这样的儿子,哈哈哈,我们主子不要银子。” 康光绪接话道:“那你们要什么?女人、珠宝,我爹有的,都给你。” 鞑子大官盯着康光绪,锐利的目光好像要把他射穿。 “我们主子要你!” “冤枉啊!” 康光绪以为又要被杀头,习惯性的喊了声冤枉,见对面鞑子大官无动于衷,接着道: “你们要做什么?建州和朝鲜都是大齐藩属,齐人不打齐人!” 鞑子大官大手一挥,冷冷道: “带下去,和另外那个关一起,待会儿便押回沈阳,” 两个强壮的正黄旗白甲兵不由分说将康光绪拖出大堂,康光绪边走边喊: “我爹是康应乾,他有银子!别杀我!” 姜佳仁望着犯人远去的身影,回头满脸谄笑对上首位置的鞑子大官道: “早知上官要来宽甸接人,小的就亲自送到沈阳了,免得上官辛劳。” 鳌拜大手一挥,不耐烦道:“皇帝给你们粮草,已经运到了北门。” 姜佳仁满脸感激知情,激动之余,说起了几句思密达。 鳌拜正要让朝鲜人滚蛋,大堂外面走进来个白甲兵,风急火燎走进来,凑到鳌拜身边一番低语,鳌拜听了,咬牙切齿问道: “还有人敢来找死?他们几人?” “三个,还有个海西鞑子,让咱们暗哨发现了,就在北门,要不要把他们····” 白甲兵伸出手指在脖颈在一抹。 鳌拜思索片刻,不动神色道:“去吧,多带几个白甲兵,抓活的最好,抓不到就斩尽杀绝。” 白甲兵领命就要离去,旁边站着的朝鲜副将姜佳仁凑上来,也装作压低声音道:“鳌拜大人,小的手下也有骁勇之辈,能否请求加······” 鳌拜看都不看姜佳仁,举起熊掌大手,直接拒绝道:“不必了,你们去了会添乱。” 说罢,这位正黄旗最强壮的戈士哈头也不回走出大堂,留下姜佳仁站在原地。 鳌拜没有赶着去宽甸北门追杀齐军溃兵,而是先到关押犯人的衙门厢房,厢房离大堂不远,他很快便走到。 不及敲门,鳌拜像一头凶猛的狗熊,一头撞开房门,迎面望见屋子里坐着两人,其中一个就是他刚才在大堂上看见的康光绪,一见鳌拜进来,便立即躲到屋子角落,另一个模样清秀一些的,正旁若无人的鼓弄起一根鲁班尺,一只手举着墨盒,墨线贴在正中八仙桌上,一双炯炯有神大眼睛盯着桌面不怀好意。 一个包衣阿哈指着眼前这个专心致志的木匠,对鳌拜低声解释说:“主子,这个就是崇祯皇帝朱由校。” 鳌拜在赫图阿拉时便听过朱由校的事迹,他上下打量这人一番,确定无误后,微微点头,脸上狰狞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目光又投向康光绪,康光绪将鳌拜杀气腾腾,以为这回是真来杀自己的,又大声喊:冤枉。 鳌拜冷笑两声,转身离开。 待建奴走远,康光绪立即恢复本色,鼻孔哼哼,用脚踢了踢木匠: “喂,别刻了,” 木匠停住手中活计。 “把家伙事儿收起来,叮叮当当,敲得老子心烦,等回了沈阳,我让我爹赏你十两银子!以后不用做工了,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康光绪拍拍朱由校肩膀,对这个细皮嫩肉的狱友表示好感,因为木匠刚才把椰瓢里为数不多的水让给他喝。 正文 第441章 叶赫之歌 “皇帝把宽甸让给朝鲜人了?不管咱们了?” 阿勒萨常年和朝鲜人打交道,一眼便看出城墙兵丁异样,他们身上的铠甲服饰与明军相似,不过阿勒萨还是能轻易明辨出来,这些都是朝鲜兵。 “两边只隔一条鸭绿江,百姓说着一样的话,为何要自相残杀, 当年朝鲜灾荒,袁大人还出粮赈济。一群白眼狼,我在沈阳见得多了,朝鲜商人最不讲究信用,今天商定的价格,明日就能反悔。” 老钱忿忿不平。 “村民到哪儿去了?” 江流儿只有十五岁, 对边境仇杀没有什么认识, 望着近在咫尺的朝鲜兵,询问两位同伴。 “还能去哪儿了?当然是被杀了, ” 老钱云淡风轻,他对鸭绿江畔发生的悲剧司空见惯。 江流儿生性善良,此时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皇后是朝鲜人,皇帝厚待朝鲜,为什么朝鲜人要反水。” 没人解答江流儿疑惑,对他们来说,进城是不可能了。 可是绕道去沈阳,不知要多走多少冤枉路,他们已经走了很多路。 三人正焦头烂额,四周响起两声呼哨。 一队马兵从丘陵后面突然冲出,截断退路。 “遭了,鞑子。” 三人互看一眼,攥紧手中短弩短铳,这时,周围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数十清军马甲呼啸而至, 拦住进城道路。 一个包衣模样的马甲兵勒马上前, 躲在圆盾后面, 大声喊道: “齐国皇帝已死,关内齐军全局覆灭,你们是哪里的残兵,速速投降!” “大清?啥是大清?” 老钱他们从沈阳出发时,杜度还没开始造反,连大金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大清。 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 这世界变化太快。 叶赫巫师阿勒萨一脸茫然。 不过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敌人就在眼前。 一个身材魁梧粗壮的清军牛录额真,推开喊话的包衣奴才,大声命令道: “抓活的!” 江流儿见是鞑子兵,大吼一声,提刀冲上去,扬刀对清军马蹄砍去,骑在马上的牛录额真手执长槊,丝毫不显慌乱。 两边一个照面,只听嘭一声响,江流儿胸口一震,只觉喉头甜腥,身子被长槊击飞五六步远,重重摔在地上。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五六把兵刃架在脖颈上。 “老钱!” 几步之外,老钱和阿勒萨也倒地不起,不知死活。 江流儿只恨刚才鲁莽,不及侦查就冲到城前,连累了两个同伴。 在库页岛那般艰险都逃出来了,没想到最后却在这阴沟翻船。 三人被五花大绑,被马匹拖拽,往宽甸城奔去。 尽管各人身上都穿着厚重棉袄,被拖到宽甸城门口,身上衣服都已成碎片,露出血肉模糊的肢体。 老钱吃痛不过,发出阵阵惨烈嚎叫。 江流儿和阿勒萨一声不吭。 牛录额真回头瞪两人一眼,翻身下马,挥舞长刀,抵在阿勒萨脖颈,用女真语恶狠狠道: “既是女真勇士,为何要帮助刘招孙,帮助敌人!” 通灵萨满巫师昂起头,盯着鳌拜脸上的刀疤,念动起海西叶赫古老的歌谣。 “敌人在心间, 它是魔鬼, 而非长生天, 杜度会把你们带向地狱, 万劫不复的地狱。” 鳌拜仿佛被歌声击中灵魂,马背上狗熊般强壮的身躯轻轻抖动。 他恼羞成怒,挥舞马鞭: “死到临头还嘴硬,什么长生天,大清皇帝就是长生天!” 阿勒萨大叔继续盯住鳌拜的眼。 “萨满说,大凡托生为人,不遭足了罪,想死都难。你们会死得很惨。” 旁边一个马甲抡起狼牙棒朝阿勒萨砸来,鳌拜大吼一声: “押回沈阳,凌迟处死,让所有人都知道,背叛大清是什么下场!” ~~~~~~ 清军徐徐经过宽甸北门甬道,姜佳仁早已迎接多时,见齐军被俘,跟在鳌拜身后道: “将军果然骁勇,一出手,便将齐贼一网打尽,宽甸有清军在,贼人不敢擅闯一步····” 谷怑 鳌拜冷冷道:“今日来是来宽甸,不是给你们守城的,刘招孙人马还在四周,你等当小心守城,再人家摸到眼皮子底下,我们救不了你!” 鳌拜说罢便往兵备道衙门走去,身后十多骑马甲,皆策马狂奔,只留下姜佳仁一人在红尘中凌乱。 听说齐军就在附近,朝鲜人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追了上去。 ~~~~~ 宽甸兵备道衙门,江流儿被五花大绑扔进厢房,外面站着队白甲兵。 康光绪见自己又多了三个狱友,心情大好,立即开始向三人介绍自己亲爹是谁。 “帮我们松绑,一起逃走啊,” 江流儿对身边一个木匠模样的年轻人大声喊。 木匠沉浸在自己的手艺活中,对周围世界毫不在意。 “别喊了,他,这里有病。” 康光绪翻了翻白眼皮,将眼珠子翻向头顶,告诉新来的三人,这个有手有脚却不逃走的犯人是个傻子。 木匠一声不吭,正在专心致志的刨花,仿佛要用木匠活儿来对抗自己悲惨的人生。 众人对这个沉默寡言的木匠傻子失去兴趣。 阿勒萨继续念诵他的萨满教咒语,咒语大意是说,长生天很快会降下惩罚,鳌拜和他的手下们会被猛兽吞噬,被火龙烧死······也不知道咒语有没有用。 老钱好像对康光绪很感兴趣。 老钱听说这人是康首相的公子,连忙凑到他身前,一脸真挚道: “这位公子一脸贵相,原以为你是民政官吏,不想到竟是首相大人,小老儿家在沈阳西边大清宫旁,我儿子和公子你年龄差不多大,本来是做生意的好材料,可惜去年得了肺痨,去张真人那里求了几道符咒,烧成灰合水喝了,也不见好,家里钱花光了,没钱请郎中,小老儿这才出来当战兵,去了库页岛一趟,也不知上头能发多少饷银,咱们探险队上官跑了一个,伤了一个······” 康光绪听得不耐烦,大咧咧道: “别说了!等我回沈阳,让爹赏银子给你,给你请郎中,再去乔一琦(负责监斩犯人)那里取人血馒头(注释1),乔一琦每日都在杀人,人血管够,那玩意儿肺痨最好,你儿子保管好。” 见康光绪竟直呼乔尚书名讳,老钱不由对这少年更生敬畏。 同样是当爹,人家的爹只手遮天,人血馒头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自己这爹为了给儿子治病,差点让罗刹鬼抓去当馒头吃。 可见这爹跟爹是完全不一样的。 老钱还在感伤,房门忽然被从外面撞开,鳌拜带着一群白甲兵冲进来,大声喝道: “走!上路!” 五个人又被从衙门里押出来,在二十多个白甲兵的看守下,往北门而去,北门瓮城提前安排好了五架囚车,一人一辆囚车。 囚车在清军看守下,很快驶出宽甸城,一路向西,吱吱呀呀前进。 江流儿望着鸭绿江畔一座座毁坏的村庄,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涌上心头,甚至比他在库页岛时还要难受。 一直走到天黑,那些废弃村庄中也没见到一个活人踪影。 最开始时,康光绪还是像往常那样,没心没肺的聊他在沈阳、在宽甸花天酒地的生活,生怕别人不知道康应乾这些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银子。 可是到天快黑时,四处寂静无声,鸭绿江上不时飘下来一两具饿殍死尸,周围散发着阴森可怖的气息,康光绪不再说话。 血红的夕阳落在鳌拜粗壮的后背上,他翻身下马,来到江边,用长刀挑起一具漂到岸边的尸体,将尸体调转过来,面部朝天,看头顶松散的发髻,是个汉女,女尸身上的衣衫不见,虽是深秋时节,尸体隐隐发出臭味。 鳌拜啐了口唾沫,回头对囚车里的囚犯笑道: “是大清皇帝在抚顺屠戮的汉民,当日我们正黄旗杀了一万多人,尸体都投入鸭绿江中,不想现在漂到了这里。” 鳌拜说罢,恶狠狠瞪着江流儿。 “当年开原兵在赫图阿拉屠城,我全家被尼堪杀死十几口人,这就是报应。” 一缕夕阳洒在巴图鲁脸上,将刀疤映照成血红色。 “巴克严、吉尔吉木,带人去砍木头,生火做饭,今夜在此扎营!晚上江边露水重,别把战马伤着了,还要留着对付沈阳尼堪。” 两个白甲兵答应一声,立即抽出长刀长斧,喊上三五个包衣,拽步朝江边密林中走去, 江流儿默然无语,当年震动辽东的赫图阿拉之战爆发时,他才只有十岁,并不知情。 剩余的包衣阿哈与真夷忙着打水造饭,江流儿被晒了整整半天,早已口干舌燥,嘴唇都裂开了皮,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包衣拎水经过,忍不住道: “水,水····” 瘦子包衣听见江流儿呼喊,犹豫片刻,停住脚步,四处张望,见主子在江边围着篝火烤肉吃,没人注意到他,便偷偷将手里羊皮囊一歪,壶嘴倾斜,甘冽的江水从羊皮囊里汩汩溢出,滴到了江流儿嘴边。 江流儿趴在地上,把脑袋探出木栅栏,像狗一样嘴巴大张,伸长舌头贪婪的吮吸。 瘦子包衣咧嘴一笑,低声对他道:“别呛着,待会儿给你拿块兔子肉····” 江流儿愣愣的望着这个奇怪的包衣,微弱的光线中,包衣头顶铮亮,金钱鼠尾辫下面的那颗脑袋看起来有些熟悉。 江流儿想了好久,忽然想起,这人就是沈阳街坊王二叔。 “二叔,你咋当包衣了,给鞑子做事。” 王二叔嘿嘿一笑。 十几步外篝火旁响起弓弦震动声,一支大箭直直朝囚车飞来,江流儿久经战事,神经质的缩起身子。 站在囚车前的王二叔半天不动,身子软软倒下,大箭穿透胸腔,只留箭羽在他后背。 “糊···口饭吃啊,皇帝死了,没人管咱···” 江流儿眼睛睁大,江边山林传来一声虎啸。 注: 1、旧时候的人们迷信,认为人血可以医治痨病,出自唐时陈藏器所编撰的《本草拾遗》一书。说是处决犯人的时候,就有人向刽子手去买沾过人血的馒头治病。清代袁枚编撰的《子不语》中,也有用人血馒头治病的记载:“杨竟负约,又记人血蘸馒头可医瘵疾,遂如法取血,归奉其戚某。” 正文 第442章 虎之形 江流儿的街坊倒在他面前,一滴人血落入少年眼中。 篝火那边传来女真人恶毒的咒骂,接着,一个巴牙剌提刀走来,拎起死去的王二叔,长刀在脖子上一抹,狠狠道: “狗奴才, 主子盯你很久了,吃里扒外的东西!” 说罢,他将王二叔脑袋砍下,用力扔到鸭绿江中,江面溅起一片水花,人头浮浮沉沉, 最后隐没在夜幕中。 江流儿爽朗的表情变得如黑夜阴沉。 “我要杀了你。” “什么?” 巴牙剌走过囚车,停住脚步, 充满蔑视的望向少年: “辽东,是大清的辽东,老子还要跟主子入关,当初刘招孙杀我们一万个,我要杀你们十万个!” 白甲兵抡起刀鞘,狠狠砸在江流儿头顶,看着血水从头顶流出,才转身朝篝火走去。 此时万籁俱寂,只有阿勒萨念动咒语: “长生天对恶魔的惩罚,偶尔会迟到,但从不缺席。” ~~~~ 一声洪亮的虎啸响彻鸭绿江江岸,两头慌不择路的野猪从林子里钻出,一头扎进冰冷刺骨的鸭绿江里。 林中惊起栖息的鸟雀,夜枭呱呱乱叫,听起来格外渗人。 一个遍身是血的白甲兵从林子里狂奔而出,一直跑到江边, 被鳌拜拦下。 “巴克颜?” 巴克颜的左臂消失不见, 右臂颤巍巍指向身后,痛疼和恐惧已经将这位正黄旗最凶悍的白甲兵击溃: “虎, 虎,有老虎,” 他还没说完,就痛死了过去,残缺的身躯轰然倒地,一头扎进熊熊燃烧的篝火中。 金钱鼠尾辫很快烧成一条火蛇,篝火上传来人肉烧烤的腥臭味。 “把篝火烧旺,多举几根火把,刀盾兵在中央,弓手散开!所有人不得后退!” 鳌拜从容不迫的指挥起来,真夷和包衣立即行动起来,包衣们举起火把,对着林子照看,刀盾兵将长牌顶在前面,排成战斗阵型,弓手扬起步弓,呈扇形抄略两翼。 清军屏息凝神,神情紧张望向几十步外的林子。此时太阳早已落山,西边天空升起一轮残月,月色朦胧,林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在那里,射!” 一道黑影窜出林子,迎面朝篝火冲来,十几支重箭同时射出,巴牙剌们边射箭边大声喊叫,既为了自己壮胆,也恫吓他们的猎物。 不过此时猎物和猎手的界线已经不那么明显。 “停!停!” 鳌拜大喊几声,狂热的弓手才放下步弓,篝火映照下,黑影沉重倒地,在原地挣扎了几下,便一动不动,看样子已被大箭射死。 鳌拜手下这些白甲兵刚从深山老林中走出没几年,身上都残留着猎人的本性。 “刀盾兵上前查看,其余人原地戒备!” 弓手们悄悄散开,埋伏在篝火两翼,其余人也都把手中的三棱重箭换成月牙铲大箭。后者对付老虎、野猪、黑熊之类的大型猛兽颇为有用,哪怕是最厚的野猪皮也能轻松洞穿,给猛兽造成严重杀伤。 巴图鲁猛一挥手,一个身披棉甲,手持长牌的清军刀盾兵立即上前,朝倒在地上的黑影快速逼近。 “松下!松下!” 江流儿发了疯似得摇晃牢笼,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 几个同伴望着驭虎少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呆呆望着月光之下,倒在林边那个黑影。 清军刀盾兵小心翼翼走到死去的猛兽旁,握紧长刀的手忍不住颤抖。 地上流淌着暗红色的血,猛兽四周插满密密麻麻的箭羽。 “把虎头砍下来!爪子剁了!” 鳌拜在后面指挥,四个白甲兵举着火把也靠了上去。 这时,忽然听见那刀盾兵惊叫道: “不是,是熊。” 鳌拜心道要遭,连忙用女真语大喊让他撤回来。 他话刚落音,夜幕之下,松下高高跃起,虎身如箭,划过西边残月,不等刀盾兵反应过来,一只虎爪便朝他迎面拍来,直接将半个脑袋掀翻,只留森森白骨。 周围惨叫连连,跟上来的四个白甲兵被猛虎撕咬,昏暗的月光下,只听得兵器铠甲碰撞的叮当声和骨肉破碎的咔嚓声。 “放箭!” 鳌拜大吼一声,对着远处混战的人虎连连放箭,周围弓手也跟着射出月牙铲重箭。 十几支重箭呼啸而过,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伴随接二连三的箭簇入肉的噗嗤声,黑暗中,那头狂暴巨兽怒吼连连,震动的夜空仿佛要裂开一般,无数飞禽走兽从密林中窜出,四散奔逃。 谷婐 鳌拜一连射出五六支大箭,直到他胳膊酸痛,再也无力张弓,才扔掉大弓,举起长刀。 这时,远处声响停止。 巴图鲁望向周围惊魂甫定的弓手,急忙询问:“死了几个人?去看看囚车有没有····” 他还没说完,旁边弓手指着林子叫道:“跑了!” 众人纷纷望去,昏暗的月光下,一头受了伤的老虎飞速越过篝火,一瘸一拐消失在密林深处。 一群弓手还要张弓搭箭上前再射,鳌拜挥手道:“不追了,中了箭,必死无疑,今晚所有人不得卸甲,五人一组,轮番值守,明日辰时便出发。” 见囚车全部安然无恙,鳌拜松了口气,命令清军结伴上前,将被撕咬成碎片的同伴尸体收拢回来,架起篝火焚化,骨灰装进酒罐里,运回沈阳大营。 等做完这些,已是后半夜了。 鳌拜彻夜不眠,这名清国最凶悍的巴图鲁,盯着跳跃的火苗,思绪翻飞。 这头猛虎明明有机会逃走,为何还要和己方硬抗,这畜生身上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竟是那样的熟悉,仿佛在哪里见到过。 他想了很久,终于想起,当年在赫图阿拉,在两黄旗覆灭前夕,进攻汗王宫的开原军战兵,那面高高飘扬的黑虎大旗。 那面虎旗和那些争相赴死的开原兵,便和这猛虎一样! “近卫第二军!” 一只蝙蝠扑向江边熊熊燃烧的篝火,在翅膀燃烧后坠落在地,发出凄厉的嚎叫,鳌拜伸出已经发麻的大脚,用力将蝙蝠碾死,心里恶狠狠道 “这次回去,我要碾碎沈阳,为阿玛报仇,杀光开原兵。” 一夜无话,次日天色微明,清军怀抱同伴骨灰,沿着鸭绿江继续向西前行。 经过昨晚一场血战,鳌拜麾下十多人的白甲兵和二十几个包衣,现在总共只剩三十人,一宿没睡,包衣阿哈们红着眼睛,精神极度萎靡,真夷主子们还好,仇恨支撑他们继续前行,现在这些建州女真人身上已经没了昨日的趾高气昂得意忘形,距离沈阳还有三四天路程,第一天他们便损失近半人马,幸存的人很多身上都有伤,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 午时三刻,囚车吱吱呀呀碾过宽甸至沈阳的官道上,驿道两盘成尘土飞扬,遮阴的树木早早被围攻沈阳的清军砍伐建造楯车云梯。 十月晌午的太阳直射在囚犯身上,他们被关在这逼仄的囚车中,身子半蹲不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到半个时辰,腿就麻了,还别说沿路没吃没喝,别提有多遭罪。 耀眼的阳光刺的江流儿睁不开眼,昨晚亲眼目睹松下受伤,他哭了半夜,迷迷糊糊睡了一觉,今天醒来脑瓜子嗡嗡作响,神智有些不清,眼前不时出现各种幻觉。 一会儿在库页岛上让罗刹鬼在后面追,一会儿回到沈阳城和丁碧搏斗。 马车经过一个坑洼,车轮猛得一陷,一阵颠簸,驭虎少年醒了。 “你们几个尼堪都是罪大恶极,妈的,临死还要浪费主子粮食!到了沈阳,把你们扒了皮喂狗!” 马车在一处破败的驿站前停了下来,里面空空荡荡,铺兵早就跑光了,一名身材魁梧的包衣冲进驿站搜查一番,一粒米也没找到,气得骂骂咧咧跑出来,提着马鞭走到囚车前。 “想要活命,就说出沈阳城内守军番号,各城门主将姓名······” 包衣喊了半天,没人应答。 五个囚犯一天没吃没喝,一路折腾下来,都只剩下半条命。 平时说个没完的康光绪早成了哑巴,在昏沉的日光下低垂着脑袋。 估计是怕他饿死,鳌拜特许给这位纨绔子弟一块牛肉干吃,康光绪狼吞虎咽吃下,喝了口水,又问包衣要酒喝。 包衣奴才一记耳光扇在他脸上,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康光绪又昏死过去。 走在最前面的鳌拜瞟了身后一眼,确定康应乾的儿子还没断气,便让这位凶巴巴的包衣再给木匠皇帝送吃的过去。 “喂!水,水,” 老钱身子蜷缩囚车里,龟裂的嘴唇轻微嚅嗫,朝走向朱由校囚车的包衣低声呼唤。 “找打!” 包衣抡起马鞭,狠狠抽向老钱,忽然背后嗖嗖声响,他连忙缩了缩脖子,两支利箭掠过光秃秃的头顶,往前飞了出去。 正在驿站中休憩的清兵立即警戒起来,手持兵刃望向四周。 “喂!你们这群拖着根猪尾巴辫的狗东西,当初皇帝留你们一条狗命,你们还敢祸害辽东,真是活腻了!” 五十步外,上百精骑簇拥着个汉人将官,奔腾掩杀而来。 他们马速极快,呈扇形将驿站包围。 为首那名武将身材魁伟,浓眉大眼,高鼻阔口,眉宇之间,颇有桀骜之色, 在他身后,两名齐军战兵扛着面黑色大旗,策马疾行。 驿站三十多包衣真夷,面对这突发情况,一时手足无措,呆呆望向四面八方围上来的敌人,很多人犹豫着要不要逃走。 “李自成去救人,其他人,跟我去杀那个鞑子大官!” 听见吴霄命令,李自成立即挥舞手中令旗,周围十几骑跃马而出,跟着他朝囚车狂奔而去。 马兵边跑边抛射轻箭,一波轻箭落在囚车周围,包衣阿哈见状,大叫一声,四散逃去。 鳌拜大声叱咤着,试图组织幸存的白甲兵反击,不过显然只是徒劳,对面马兵数量是他们三到四倍,而且装备精良,有备而来。 对面那支遍布孔洞的大旗上,赫然印着一个巨大的黑色虎头。 正文 第443章 鏖战沈阳 鳌拜手下残余的十几个白甲兵退到了驿站院墙内,将巨石将大门堵死,继续殊死顽抗。 吴霄率领的这队人马,原本跟随第二军主力从陕西东归,走到中途被流贼阻挡,主官邓长雄不得不带兵绕道蒙古,进入科尔沁草原。 祸不单行, 第二军刚进入大草原就遇上了鼠疫,五六千人又去了一千多。最后吴霄率前锋由喀喇沁进入辽东,为躲避清军主力,迂回向东,辗转千里,不想在这里遇上了鳌拜一行。 两边都没有退路,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都铆足了劲要置对方于死地, 鳌拜和手下躲在驿站中龟缩不出,用弓箭朝外面抛射,这座宽甸与沈阳之间的无名驿站破旧而狭小,迎面一座大门,进去是个小院,外加左右几间厢房,木梁早被清军拆走,此时只剩下几堵光秃秃的土墙。 吴霄环顾四周,快速观察驿站周围地形,一支羽箭迎面飞来,他用铁臂手挡在眼睛前,叮当声响,箭支被他挡开。此时小弟李自成已将囚车旁没有逃走的建奴斩杀一空,几个辅兵搀扶着囚车里的犯人朝这边走来。 吴霄打马上前,粗粗打量五人一番,目光在阿勒萨身上游弋, 大声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被鞑子抓了!” 老钱拄着把雁翎刀,挣扎上前两步,抬头对吴霄道: “是第二军的兄弟吗?我们三个是探险队的。” “探险队?”吴霄回头望向李自成,李自成也露出一脸茫然,三原少侠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 “去苦夷岛种田的探险队?” 老钱连连点头,这时江流儿站出来纠正道:“不是去种田,是去和罗刹鬼打仗,把罗刹鬼赶出奴儿干都城,建奴从背后偷袭我们,兄弟们都死光了·····” 吴霄细细打量江流儿一番,少年衣衫褴褛,头顶还有块血痂,看起来精神恍惚,他记得当初探险队从沈阳出发时,可是有八百多号人,很多还是近卫第二军的精锐,现在活着回来的,就剩他们三个人。 “你是说就剩下你们三个回来?” 吴霄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三人,自萨尔浒起,开原军伤亡从未如此惨重。 “马知州和李主官安然撤走了,”江流儿忽然想起什么,抬头望向吴霄,“你们这趟过来,可曾遇到一头猛虎,受伤的虎。” 吴霄茫然摇摇头,他们这一路从陕西逃回来,经历各种艰险,不过老虎确实没见到过一头。 两日前,吴霄从沈阳往东走,越往东走,遇到的鞑子越少,估计杜度把他的全部血本都押在沈阳上,沈阳以东,那些被清军接收的城池,甚至是不设防的状态,没几个清军看守。 一名马兵纵马上前,大声禀告:“吴营官,鞑子还在射箭,死活不出来!” 吴霄左右看了一眼,既然暂时没有敌人增援,便和这群鞑子好好玩一玩。 “围在四周,放火,烧死他们!” ~~~~~~~ 两队马兵快速掠过驿站两翼,骑兵们从四面八方将点燃的火把扔进院内,一些马兵则扔出了木柄手雷,伴随阵阵剧烈的爆炸,院内传出清军的惨叫声,院子里射出十几支轻箭,不过都没什么准头,斜斜落在齐军身后。 围在驿站四周的马兵纷纷下马,从马背身上取下长管火铳,排成三列队列,铳口平举,对准驿站门口,一些弓手也拉开弓弦,静静等待敌军冲出来。 驿站茅草屋顶很快被火把点燃,院墙内浓烟弥漫,驿站中很快传来低沉的嘶吼声。 忍受不了烈火烘烤的建奴推开大门,手舞兵刃狂叫着逃出。 “开火!” 砰!砰! 谷簘 密集的火铳爆响声中,最后二十名清军纷纷倒地。 几个冲出院门的白甲兵还试图用步弓对射火铳兵,他们旋即被身后抄略上来的马兵用骑枪刺死。 鳌拜见最后白甲兵倒下,如受伤的巨兽般扬天长啸,他自知在劫难逃,拎起一把长刀,咆哮着朝吴霄坐骑狂奔而来。 李自成调转马头,正要上前劈砍这鞑子大官,吴霄大吼道:“让我来!” 吴霄小腿一夹马腹,胯下战马眼睛睁圆,鼻子呼出热气。吴霄斜斜挑骑枪,加速朝敌人冲去,两边很快来到十步距离,吴霄手中骑枪猛地刺出,鳌拜也不躲避,横刀斩向战马马蹄,刀枪碰撞,只听战马嘶鸣,兵刃入肉,眼前升起一片血雾。 待血雾散去,吴霄胯下战马陡然失速,一头栽进燃烧的驿站中,两支前蹄已被利刃斩断,吴霄翻滚下马,回头看时,鳌拜胸口被骑枪刺中,狗熊般强壮的身躯半跪在地上,还在挣扎着要把没入身体的枪头拔出。 吴霄大吼一声,踏步上前,一脚踹翻这个强壮的建奴,举起手中腰刀,对准鳌拜粗壮的脖颈,猛地挥下。 当下众人收拾战场,那匹受伤的战马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死去,吴霄让李自成在驿站后面刨了个大坑,将马埋了,从死去建奴身上搜到一些炒面肉干,都给江流儿他们吃了。 虽说周围没有清军,然而现在毕竟是在建奴的地盘上,两百多号人目标太大,无论如何,这里也不宜久留。 “江流儿,你们想去哪里?京师还是沈阳?” 京师已成瓦砾,沈阳兵凶战危,杜度的几万大军正将城池堡垒围得水泄不通。 无论到哪里,都不是坦途。 江流儿抬头望着沈阳方向:“我要回沈阳,帮着皇帝杀鞑子,给死难的辽民报仇,你们去不去。” 吴霄沉默片刻,没人反对江流儿这个提议,虽然大家都知道,他们的皇帝已经不在了。 “去,如何不去?当初皇帝对杜度网开一面,让杜度做卫兵,不想他竟背叛大齐,沈炼死了,林宇不在,我要杀了杜度,替中军卫队清理门户!” 这时,吴霄才注意到躲在角落里的朱由校。 当年在京师,吴霄和崇祯皇帝有过一面之缘,平心而论,他对这位木匠天子没什么恶意,武定皇帝将朱由校发配济州岛软禁,吴霄也是知情人之一。 吴霄抬头望向崇祯皇帝,朱由校以为这个刘招孙的刽子手要对他杀人灭口,连忙躲闪开。 “武定皇帝不知去向,朱由校,你也和我们一起,先回沈阳,免得落入奸人之手,否则让奸人打着你的旗号为非作歹,这天下不知道又要死多少无辜百姓。” ~~~~~ 沈阳南郊,老虎堡。 一团团黑色硝烟挟裹着翻滚的火球,从墩台平地上升入三四十米的高空。 伴随阵阵剧烈爆炸轰鸣,黑火药爆炸产生的冲击波,仿佛狂风般席卷整片阵地,神火火鸦爆炸燃烧的巨大火球,仿佛涅槃重生的火凤凰,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凄厉嚎叫,将那些靠近墩堡的包衣阿哈瞬间吞噬。 几个倒霉的包衣阿哈踩响埋伏在壕沟前方的巨型地雷炮,在沉闷的爆炸声中瞬间直接化为血雾。 距离地雷炮稍远一些的清军甲兵,身体如同腾云驾雾般飞向半空,在巨大的冲击波中,腿脚尽折,身体四分五裂。 …… 蚂蚁般涌动的乌真哈超炮手,动作娴熟的操纵上百门火炮,向齐军发动猛烈还击。 红夷炮与大将军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滚烫的铅球拉出一道道低缓的抛物线,对着沈阳城前绞肉机般的棱堡群的阵地猛砸过去。 正文 第444章 量中华之物力 乌真哈超炮兵阵地往东二里,有一片低缓的小土坡,临近黄昏,土坡上升起了一面巨大的织金龙纛大旗。 大清开国皇帝杜度在一群戈士哈的簇拥下,登上土坡,举目眺望硝烟弥漫的战场。 杜度手中拿着支镶刻有鲨皮和钻石的望远镜,这件宝物来自遥远的欧罗巴。 据皇帝所知, 它的产地是在一个名叫不列颠的小岛上,不列颠在大陆的另一端,比辽西还要小。 此刻,皇帝杜度正聚精会神望着远处战场,老虎台周边,齐军炮兵不知疲倦的炮击终于消停下来,在杜度的视野中, 对面火炮已被摧毁大半, 墩台空地上的火箭发射架也被清军消灭,十几座墩堡彻底失去了还手之力。幸存守军龟缩在堡垒中,偶尔将火铳铳管伸出墩台垛口进行还击,对楯车后面的清军未能造成杀伤,他们焦虑的样子看起来既可怜又滑稽。 “哈哈哈!开原军也有今天,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杜度边说边露出欣慰笑容,自从万历四十七年阿敏在萨尔浒战败,八旗勇士一直被开原军吊打,面对开原炮兵犀利的火炮轰击,后金兵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只能被动挨打。 现在,有了欧罗巴盟友的支持,八旗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皇上英明神武,用兵韬略,比之孙武,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军以狮搏兔, 全力一击,将刘贼这些墩堡一个个拔除, 这些瓮中之鳖,只有等死的份儿!” 范文寀站在皇帝身后,望着远处白茫茫一片烟雾的战场,什么都不看清。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康乾皇帝的吹捧,前些时日范文寀进入沈阳,耗费钱财粮食商议与齐国联姻,最后一无所得,他自觉有罪于大清,生怕皇帝怪罪。 杜度呵呵一笑,对大学士这段毫无营养的马屁照单全收,顺手将望远镜递给范文寀。 “大学士,好好看一看,看看齐军是怎么败的。” 范文寀附和两声,小心翼翼接过这支造价昂贵的望远镜,手指颤抖,生怕把玻璃镜片摔碎,他头晕眼花,竟然望向了清军身后, “这边,” 杜度扯着大学士的金钱鼠尾辫,像牵羊似得将范文寀拽了回来,皇帝知道范文程当年死的惨烈,所以对他哥哥范文寀颇为照顾,平日对这奴才赏赐颇多,把范文寀当做自己的心腹大臣。 “皇上,齐军败了!” 范文寀大笑一声,前面乌真哈超的炮击停止下来,杜度知道,这预示着轮到步兵上前,老虎台即将被攻克了。 范文寀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座座被摧毁的敌台、墩堡和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齐兵尸体。 壕沟前面的胸墙已经被包衣们推倒,担任首攻的正蓝旗步甲兵正驱赶一群尼堪越过胸墙填充后面的壕沟。 老虎台周边十几座堡垒被清军全部攻克,后面跟上的步甲正在用长刀长斧给受伤未死的齐军补刀。 大学士将望远镜轻轻扬起,更远处,沈阳南门城墙上的齐军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走。 “主子,沈阳那边慌了,他们守不住的!” 这时,指挥炮击的乌真哈超统领、副将赶到织金龙纛下,向大清皇帝详细禀告刚才的炮击战果。 大清新近组建的这支乌真哈超炮兵部队共五百八十多人,其中三分之二为汉人,剩余三分之一为正黄旗和罗刹、红毛夷(英法炮手),由佟普汉担任统领、马光远担任副将。 佟普汉是已故汉八旗甲剌章京佟养性的长子,而马光远则是佟养性生前的好友,两人在赫图阿拉之战后流落北海,跟随罗刹传教士研习操炮术数年,学成归来,对各类火炮发射都是轻车熟路。 杜度收回他心爱的望远镜,抬头望向两个忠心耿耿的炮兵将领,鼠须微微颤动道: “施吾理额驸(佟养性)在世时,为大金立下汗马功劳,当年跟随老汗征讨明国,接连攻下辽东十余城,可恨那刘招孙,竟将额驸凌迟处死!” 杜度边说边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 “佟普汉、马光远,你二人忠于老汗,当年为避刘贼,远走罗刹,而今返回大清,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大清兵强马壮,又有友邦襄助,扫平刘贼,指日可期·····今日打了多少炮子?” 谷麧 佟普汉眼圈红润,跪倒在地道: “回皇上,乌真哈超发射大小炮子三万五千斤,悉数命中刘贼,刘贼已然丧胆!” 马光远也道:“乌真哈超损失包衣三百人,炮兵五十。” 这样的伤亡属于可以接受的范围。 “好,以后打仗,还得用大炮,船坚炮利,无坚不摧,什么开原军齐军,什么齐国明国,在红衣巨炮面前,全都碎成渣! 杜度勉励两人几句,给两位汉官赐黄马褂,这时,范文寀上前低声说,不列颠人来了。 ~~~~~ 英格兰商人鲁普雷希特·科伦描在述欧罗巴发生的火器棱堡、舰炮海战巨变时,杜度不一定完全相信他的每一句话。 但是,大清皇帝听取这个英格兰商人的报告,的确要比听范文寀或其他汉人包衣的“祥瑞”更专心而且更有兴趣——虽然在过去两个月,杜度一度痴迷辽东各地奴才们呈现上来的各种祥瑞,所有祥瑞都预示着我大清将千秋万代洪福齐天。 康乾元年以来,准确来说是这半年多来,辽东城池七十余座大小城池,一座接一座被杜度纳入大清版图。皇帝开疆拓土的速度,虽说不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至少要比前面两任大汗快很多。 按照范文寀等几位汉臣大学士的保守估计,以清军现在的扩张速度,最迟到明年年底,辽西平原连同关内一十三省都将归于大清。 沈阳大战爆发后的第二天,即康乾元年十月十九日,皇帝杜度在他的大营召见了科伦先生,这是双方第七次见面,在此之前,东印度公司与大清的军火贸易,已经如火如荼展开。 科伦照旧和杜度对弈一局,杜度手持白子,科伦持黑子,半个时辰后,清国皇帝以微弱优势获胜。 包衣奴才双手捧上两杯产自法兰西的红色葡萄酒,杜度和科伦共饮一杯,英国商人指着棋盘说: “陛下,您的棋盘是用乌檀和槭木两种木料镶嵌而成,您的慧眼望着的那个方格是从旱年生长的树干砍下来的,您看清它的纹理了吗?这儿有个小节疤。早春时那儿有个幼芽冒出来,但被夜间一场霜给打坏了。” 商人科伦清脆的语音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悦耳动人,他这段话的意思是,大清君主需要有一双剥离好恶、经验、窠臼的天眼,用宏观立体的因果思维去观照当下,关照他统治的国度。 翻译成人话就是:大清皇帝为了利益,可以不择手段,不要像南明朝廷那样扭扭捏捏。 在与清国方面接触之前,急切希望报复开原军的英国东印度公司,曾多次照会南方的弘光朝廷,希望与皇帝陛下朱常灜直接协商,建立互助友好,对抗暴齐的联盟关系。 对马海战后,欧洲几个殖民大国失去了日本、明国等地的贸易,东亚贸易活动全面停摆,几家东印度公司损失严重,几乎面临破产。 为了惩戒东方野蛮人,也为维护自由平等友善公正的贸易精神,英法荷等国暂时放弃了他们在大西洋的争斗,将有限的精力,一起投向远东风雨飘摇的暴齐。 作为英法荷兰三国代表(现在多了一个沙俄),科伦希望以南明开放通商口岸、鸦片贸易、关税税率、永久居住权为条件,换取他们对南方小朝廷的军事支持(主要以军火和教官为主)。 结果可想而知,科伦受到当时担任内阁首辅的刘宗周冷遇,史可法出面,对科伦怒斥一番,并用武力将殖民者驱逐出南京。 此事发生在武定元年六月初一日,史称“南京事件”。 不过身处化外之地的杜度就没有这些顾虑。 只要能扫灭刘招孙,彻底消灭齐军残余,完成老奴没完成的事业,哪怕是比《牛关条约》还要苛刻的条款,他也可以全部接受,反正关内也不是女真人的土地,完全可以用来交易。 当然,清国皇帝的文学修养还不能达到英国人境界,出口成章随便就说出一段充满哲理的名句。 杜度饮下葡萄酒,向科伦说出了大清的条件。 “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女真人是讲信用的,说话算数!不像你在南京见到的虚伪的汉人。大清在与暴齐决战,朕需要更多的舰炮和炮手,只要你们能满足朕的要求,那些条款,朕都答应,决不食言!” 正文 第445章 沈阳绞肉机 老虎台失陷后,周边密如蜘网的堡垒群继续顽抗,有条不紊的和乌真哈超炮群展开对轰。 虽然有英法荷兰舰炮援助,拥有这个时代口径最大的舰炮支持,入夜后清军炮手视野受阻,炮击效率大大降低。加上齐军炮兵不顾伤亡的反击,乌真哈超伤亡渐渐增大, 一向谨慎小心的杜度下令暂缓进攻,包衣阿哈将火炮拉出战场,首日大战落下帷幕。 “我大清勇士夜战不及开原兵,让正蓝旗退回来,今晚朕将亲率正黄旗值守,其他各旗扎营休整,明日换上正红旗主攻,镶红旗、正白旗负责策应, 日落前务必扫清尼堪堡垒群。” 杜度向几位旗主下达了明日作战的命令,多尔衮多铎等人纷纷散去,织金龙纛下的一名戈士哈挥舞黄色令旗,阵前还在击鼓的金鼓手放下鼓槌,开始敲动金钵,大阵前方两里之外,刚刚占领老虎台废墟的三千名正蓝旗步甲听到身后鸣金声,纷纷潮水般往后撤去。 “鳌······” 杜度刚要询问楯车云梯车准备事宜,忽然想起鳌拜已经去了库页岛,不知现在是否返回,便对一名戈士哈道: “招范大学士来。” 片刻之后,身材臃肿的范文寀摇摇摆摆走过来,身体还没站稳,便急着向康乾皇帝叩拜行礼。 “范爱卿起来说话,赐座。” 织金龙纛四周燃起篝火,照亮了杜度阴沉不定的脸孔, 他瞟了范文寀一眼,火光映照的皇帝的眼神有些迷离。 每次见到范文寀,杜度都会想起死去多年的后金汗黄台吉。 如果老八还活着, 现在应该也和这包衣奴才一样肥胖吧。 可惜当年黄台吉还是不够沉稳,羽翼未丰便去挑战刘招孙,最后被开原军逼死。 杜度放下望远镜,伸手指向夜幕下的灯火如海的沈阳主城,虽然距离织金龙纛足足五里远,杜度还是能望见沈阳城头跳跃的火把。 “看看沈阳城头。” 范文寀连忙跟随主子朝远处城墙眺望,他眯缝着眼睛,因为经常秉烛夜读,眼睛根本看不清远处。 杜度眉开眼笑说:“你说康应乾在不在城墙上?” 范文寀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奴才和康应乾打过交道,此人贪财好色,胆小如鼠,这会儿必然躲在自己府邸,说不定身边还有几个尼堪女人。哪里会登上城墙。” 杜度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康应乾老奸巨猾,看齐军今天在战场上所为,便知道这老东西这些年跟刘招孙学了不少本事,打仗起来也不要命。” 范文寀连忙起身行礼道:“主子,要不奴才去让佟普汉他们朝城墙打几炮,打死这些尼堪。” 杜度摇手笑道:“那倒不用,朕也不指望一炮就能把康应乾打死,这狗贼把沈阳城周边刨得跟老鼠洞一般,到处都是沟沟坎坎,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才能攻到城下。” 杜度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抬头望向范文寀。 “红毛夷的第三批舰炮,后日乘船抵达旅顺,朕已派镶红旗旗主硕讬率兵前去押送,你也带上自己的人,跟着硕讬去一趟辽南,务必将这五十门巨炮安全押回,不得有失!你连夜就走!” 范文寀心知皇上不放心代善的两个儿子,所以才让自己沿路监督,不过接到这样一个苦差事,只能暗暗叫苦。范文寀回了声喳,摇晃着肥硕的身躯,匆忙退下。 此时天色完全黑下来,杜度起身披上一件大氅,缓步朝自己大帐走去,路过正白旗大营时,里面传来红毛夷顾问团叽里呱啦的鸟语声。 一个福建茶商大声给多尔衮和正白旗各位牛录额真翻译,指导清军明天进攻堡垒群时的战术动作: “记住,每牛录三百人负责攻打一处堡垒,步甲以纵队接近,在三百步(齐军射程之外),展开为横队!火铳兵和弓手分开射击,不要挤在一起,不要管地雷炮!辅兵会负责清理。” 谷罏 “乌真哈超火铳兵的前面,每牛录抽调三十人充当散兵,携带小斧、锄头、柴捆和轻梯协助。” “火铳兵进攻的主力点在两侧就好,不要直接冲堡垒正面,第二波进攻必须包围两个凸角多面堡与在里面防守的敌人。” 杜度听着红毛夷的战法,觉得颇有些意思,红毛夷这样的打法和八旗那种步甲突破,骑兵策应的战法明显不同,用于攻城显然更为有效。 “走到齐军大炮射程一半时,要跑动起来,跳进占领的堑壕,拆掉胸墙,打通壕沟内部道路。同时,虎蹲炮和各种轻型火炮稳步行进,边走边向堡垒射击,乌真哈超的重炮会在后面掩护你们。 ······ 杜度站在营门口听了很久,嘴角露出满意笑容,最后,他望了眼被摧毁的老虎台堡垒废墟,对远处兀自矗立的沈阳城咬牙切齿道: “康应乾,刘招孙已经死了,你也跑不了,明天,朕就要把这些乌龟壳儿都打破,把你揪出来,送去汉城当男妓!” ~~~ 不得不说,大清皇帝的理想很丰满,然而现实却很骨感。 沈阳外围堡垒群是金尼阁徐光启宋应星三人联手、数万齐国军民奋战四个多月的杰作,由众多堡垒、碉、壕沟、堤坝、沼泽和运河组成。 老虎台只是星罗棋布的堡垒群中的一个支点,准确说是最南端的支点。 堡垒由厚实的土护墙呈坡状一直延伸到浑河河堤,斜坡上装有水平棚栏,防止敌人架云梯。土垒脚下是一层外围土石防御工事,凭借着这层防御工事就可以控制壕沟。 金尼阁、徐光启在设计建造堡垒群时充分考虑了火枪射程,所有堡垒之间阵的距离都在两百步之内,两百步是齐军燧发枪最远射程,所有阵地都呈长条形,表面相交呈凸角,确保每一名清军步兵在进入沈阳战场后,可以得到前后左中右五个方向火力照顾。 武定皇帝的用兵法则是炮兵优先,齐军严格遵循这条法则,所以各个堡垒都架设了步兵野战炮和神火飞鸦,炮火可以无死角覆盖所有胆敢闯入战场的楯车、云梯车以及撞门锤。 当然,这种防御体系也不是完全没有弱点,首先,守卫这样的堡垒群需要数量庞大的军队,其次,一旦外围工事落入敌人手中,敌军便将获得完美的落脚点和架设攻城大炮的地点。 最后,引入浑河河水后,壕沟中间充满泥泞,通行极为不便,这也给齐军带来了难题,不利于城中守军为外围工事提供物资给养和兵力支援。 不过这两点对齐军影响不大。 辽东所有齐军都收拢在沈阳周边,镇守堡垒的兵力完全足够,更重要的是,齐军不怕死。 因为性格缺陷与运气问题,武定皇帝的穿越事业几乎功败垂成。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经他之手千锤百炼的留下的这支军队,军律之森严,战斗意志之顽强,不逊色于古往今来任何一支军队。 守在外围工事中的所有齐军战兵,早已做好从容赴死的准备。哪怕是面对兵力远超自己,装备精良的清军。 没有人会后退。 ~~~ 黑夜俯视着这片大地,死亡腐蚀人心,康应乾立在南门城墙上,俯视远处连绵不绝的清军大营。 油纸灯笼黯淡的光线照亮了那张清癯苍老的脸,他轻咳一声,稀疏的胡须习惯性抖动。 他静静等待着黎明,等待着沈阳绞肉机开始发挥作用。 正文 第446章 堡垒攻守战 半夜子时,十几支神火飞鸦从齐军堡垒群发射升空,火箭拖拽长长尾焰落入对面炮兵阵地,炸出绚烂的火花,点燃了几座包衣帐篷,清军的红衣巨炮提前被移走,只是炸死了几十个值夜的包衣。 清军象征性的朝对面发射了几枚炮弹, 因为是临时发射,没有事先标注好炮击方位,铁球出膛后就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不知是不是隐藏实力的缘故,在开战第一天的夜晚,齐清双方都没有发动夜袭,朝鲜统制公李舜义几次向大清皇帝请战,请求让他率领朝鲜兵乘胜追击,结果被杜度果断拒绝。 康乾皇帝明察秋毫,对这些朝鲜棒子的企图心知肚明, 这些人夜袭是假,浑水摸鱼是真——昨天傍晚镶蓝旗撤退时,齐军遗留在老虎台的粮草物资还没来得及搬回来,李舜义对粮食一直很感兴趣。 到了后半夜,双方炮兵终于消停下来,战场又恢复了宁静,数万士兵各自进入梦乡。 ~~~~~ 金应河打开城楼房间的窗棂,揉了揉惺忪睡眼,下弦月缓缓下沉,东边天空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他走下阁楼,在南门城墙凭栏远眺,不知什么时候,原野上升起了层薄薄雾气,正对面的清军正红旗大营,传来包衣奴才们生火造饭的嘈杂声音。 “鞑子又要进攻了。” 金应河亲眼目睹了老虎台陷落的整个过程,尽管康应乾事先三令五申, 命令各城墙守军固守城池,不得擅自出击, 这位朝鲜猛将还是忍不住想带上他的弓箭手上去和清军对射。 在目睹乌真哈超火炮威力后,金应河放弃了这个想法,金尼阁叮嘱金应河、赵率教、戚金几位将领说: 堡垒群彼此独立的诸多小堡垒可以迫使清军分散他们的队列,也能防止清军的步兵、炮兵的火力增援,守在小堡垒内中的战兵,将会一个个战死。 城墙上的守卫属于沈阳第二防线,等到陷入堡垒群苦战的清军出现溃散趋势,城墙守军才能考虑出击,由守转攻,从而逆转战场态势。 金应河无法理解这种以守为主的堡垒战术,他觉得以齐军现在的野战能力,完全可以把主力开赴沈阳外围,只留少量军队守城,大军在原野上和建奴堂堂阵战,一举击溃建奴,一战定胜负。 金尼阁徐光启等人设计的这片堡垒群,其实就相当于一架巨型绞肉机,在杀人这方面,效率堪比最完美的战争机器。 当然,所有一切,都需要在战争中才能得到检验。 金应河再次视察一遍南门防御,派出三名传令兵前去询问其他各门守军的情况,这时,沈阳城外面八方响起了低沉的海螺号声。接着,闷雷般的炮击声忽然响起,炮声密集到难以分清。 天还没亮,吃完早饭的清军炮手们立即开始对齐军堡垒群发起炮击。 大口径42磅炮舰炮撕裂晨曦,炮弹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在密如蛛网的堡垒壕沟之间,掀起大片大片的泥浆,壕沟前数道胸墙被炮弹击穿轰然倒塌。 金应河放下手中望远镜,手扶垛口,感觉脚下的城墙正在微微抖动。 42磅巨炮炮击两轮后开始散热,剩余的红衣大炮继续轰击,炮弹如雨点般敲打在齐军堡垒表面,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不断有砖石瓦砾对墩台上脱落,炮弹坠落之处尘土飞扬,一些低矮的堡垒几乎被废墟淹没。 持续半个时辰的炮击后,红毛夷援助的巨炮终于消停下来。 伴随一阵噼里啪啦的火铳鸣响,两千名乌真超火铳兵排成一列横线,在红毛夷教官的嘶吼声中,所有汉八旗火铳兵将火铳前端刺刀斜斜刺向天空,迈着还算整齐的步伐,踏步向远处堡垒群前进。 乌真哈超手中握持武器,便是齐军早已淘汰的22式燧发枪,在杜度的拼命催促,赫图阿拉的工匠们拼尽全力,也只能仿造到这个水准。22式燧发枪最远射程稍逊于25式(少二十步),不过清军拥有火炮和兵力优势,所以两边步兵真正交锋起来,胜负未知。 五百名手持锄头短斧箩筐的包衣阿哈冲到火铳兵前面,手忙脚乱清理战场障碍,他们要用这些简陋的工具清除地雷、胸墙、填满壕沟。 两千名正白旗步甲跟在乌真哈超后面,正白旗真夷装备全为冷兵器,各人手持长枪长刀,一半以上佩带有弓箭,他们的任务是,等到乌真哈超去突破堡垒外围,乘乱突入守军内部,对堡垒中的守军发动致命一击。 正红旗一千二百名马甲负责掩护清军侧翼,这些马术娴熟的骑手现在面临一个严峻问题,齐军布置在堡垒群两翼的据马和铁蒺藜严重阻碍了骑兵前行,鹿角和陷马坑更让骑兵无法形成阵型,清军马兵只得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绕开那些致命的障碍物,原本半月形的进攻队列,如同被狗啃过似得变得参差不齐。 轰!轰!轰! 前面蹚雷的包衣阿哈们顺利踩中地雷炮,在闷雷般的爆炸声中化作一团团血雾。 谷侘 剩余的炮灰吓得到处乱跑,被跟在后面的白甲兵射杀数人后,才渐渐恢复理智。 “填壕,推倒那些胸墙,杀光这群尼堪,你们就可以抬旗了!” 一名体型粗壮的白甲兵在炮灰后面用生硬的汉语对他们喊叫,说罢他拉开弓弦,对着一名乱叫乱跑的炮灰射去。 乌真哈超缓缓逼近到堡垒三百步附近,旁边观察的红毛夷教官立即吹响哨子,所有火铳手停止前行,静静等待命令。 “呜!呜!呜!” 忽然,所有人的注意力被两翼忽然响起的海螺号吸引。 原来正红旗旗主萨哈廉,大声指挥他的骑兵,向齐军堡垒发动进攻。 萨哈廉是代善的幼子,也是代善最宠爱的儿子,或许是为了给阿玛报仇,也或许是要抢夺首功,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小贝勒,按捺不住狂热之情,率先发动进攻。 两个正在指挥乌真哈超列阵攻击的英国教官立即破口大骂。 “Asshole, this madman, he'll kill us!”(混蛋,你会害死我们!) “fuck!” 两位英国骑士对这种东方式的擅自行动感到震惊。 进攻的正红旗马甲约有五百骑,战马进入堡垒两百步距离后开始加速。 前面包衣阿哈已经替主子们清除了障碍,萨哈廉的马甲们进展颇为顺利,他们抛射轻箭,射向垛口后面的齐军。 堡垒上方很快插满密密麻麻的箭羽,五百骑马甲射出上千支轻箭,将最前面两座堡垒变成了刺猬。 萨哈廉望着不断从墩台上摔落的齐军火铳兵,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他笑着对旁边的正白旗旗主多尔衮说道: “尼堪不堪一击,乌真哈超打了这么久火炮,他们连一炮都不敢还击,可见是吓破了胆,多尔衮,你想保存实力,老子可不想!老子是来打仗的!皇上要是早让正红旗出战,现在大军已攻入沈阳城了!” 多尔衮冷笑两声,厉声反驳道: “萨哈廉,你逼走了艾尔礼,现在还想祸害我们正白旗不成?皇上说了,今日作战,要听红毛夷的,不可擅自行动。” 多尔衮说罢,不再过问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弟,策马掉头上前要向那几位红毛夷教官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情。 萨哈廉望着多尔衮在红毛夷面前殷勤的样子,更觉心中恼怒,啐了口唾沫,怒道: “奴才!刘招孙都死了,还怕成这样!” 正红旗旗主话刚落音,前方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火铳声,接着是振聋发聩的火炮怒吼。 沉寂了半个多时辰的齐军步兵野战炮,此刻全部开始发言,数十颗两斤重的铁球扫过奔跑的战马,将三十步外奔跑的马匹和骑手撕成粉碎,士气如虹的正红旗马甲像是被拦腰斩断一般,顿时倒下一大片人马。 “快退!退回三百步外!” 幸存的骑手纷纷掉头狂奔,不顾避开前方密集的乌真哈超火铳兵,迎头撞了上去,顿时人马践踏,还在列队装填弹药的乌真哈超被踩死踩伤无数。 一队队齐军火铳兵从堡垒鱼贯而出,排成整齐队列,对着前面奔跑的马屁股一阵射击。 在齐军野战工事、新式步枪、刺刀和炮兵支援的反击下,五百清军马甲迅速溃败。幸存的骑兵试图发动反击,他们冒着希望穿插两座堡垒结合部,那里的齐军看起来更加密集。 结果不出预料,这些马甲陷入了火力网的绞杀,在两座堡垒的合力围攻下,伤亡殆尽。 正文 第447章 沈阳鏖战与大齐都城选址 乌真哈超统领佟普汉趾高气昂走到萨哈廉身边,语带嘲讽道: “萨哈廉主子,时代变了,现在和尼堪打仗,不能只拼蛮力,还得动脑子,皇上让奴才来问你, 刚才是谁下令马甲进攻的?” 萨哈廉平日根本不把这些汉人奴才放在眼里,佟普汉和他爹佟养性一样,都是靠巴结主子上位,发迹之后尾巴就翘上了天,这狗奴才以往见了贝类旗主都是点头哈腰模样比狗还要恭敬,现在他仗着皇上宠幸, 练出了乌真哈超炮兵、火铳兵,自以为战力超过贝勒主子, 越发桀骜不驯。 “是你主子我!” 萨哈廉和多铎一样,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幼子,自幼备受宠溺,哪里容得了奴才这般放肆,狠狠一巴掌扇在佟普汉脸上,打得乌真哈超统领身子趔趄,摔倒在地。 佟普汉脑袋嗡嗡作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多了块巴掌印。 “滚!不知死活的狗奴才!老子正红旗用刀砍也能砍翻尼堪城墙!” 佟普汉挨了打不敢还手,只是怒视萨哈廉,带上几个包衣护卫,转身忿忿而去。 萨哈廉旁边戈士哈低声问道:“主子,还打不打?” 萨哈廉望着前方堡垒之间没好气道:“打什么打?包衣厉害,就让他们上,你去把马甲都叫回来,别冲了,让乌真哈超上。” 多尔衮对阵前发生的这一点小插曲并不在意,他下令正白旗包衣迅速清理前方通道,让乌真哈超继续前行。 遭受马甲冲撞的乌真哈超重新排列整齐, 两千人分为十个纵列,每队两百人,分别向最前方十座小堡垒前进,在快走到堡垒三百步时,乌真哈超纵队变为横队,十名英国教官吹响口哨,所有人都停止前进,举起燧发火铳,瞄向隐藏在堡垒垛口后面的齐军火铳兵。 前面红毛夷教官挥舞红旗,乌真哈超炮兵阵地立即沸腾,数百门火炮开始向堡垒群覆盖射击,压制齐军炮火。 与此同时,两千名乌真哈超火铳兵分为十队,每队两百人围攻一座堡垒。 外围堡垒守军,每座墩台不过五到五十人,齐军架设在堡垒顶部的重型火炮,在清军前几轮炮击中已被对方摧毁,只有些小型野战炮和燧发枪躲在垛口后面还击。这样的火力当然无法阻碍十倍以上清军冲击。 两边火铳兵用火铳对射之时,幸存的填壕包衣开始破坏壕沟周边胸墙,为后面楯车云梯车前进扫清道路,齐军兵力捉襟见肘,把有限的火力用来对付正在逼近的乌真哈超,只有零星两个堡垒试图阻止包衣炮灰拆除胸墙障碍。 拎着锄头短斧的包衣像灰色的蚁群,快速涌到最后一道胸墙周围,一些人用锄头挖掘墙根,另一些人忙着清理地上的铁蒺藜。 “拉地雷炮!快!前面的兵守不住的。” 距离胸墙最近的一座小型堡垒中,一名齐军把总命令道。 “老张,地雷炮是对付楯车和鞑子火炮的,不能拉!” 张把总一把夺过地雷拉绳,不由分说用力一扯。 “你懂个锤子,墙倒了,鞑子火炮就上来了,能直接打沈阳城了!咱们的任务是守城,不是守这些破乌龟壳儿!” 话未落音,只听外面炸雷巨响,蹲在垛口后面的十几名齐军被冲击波震得往后退去。 埋设在胸墙前方的一颗巨型地雷炮被守军引爆,爆炸声后,地上升起一团蘑菇云,上千颗铁钉瓷片从弹仓迸射而出,如暴雨般扫过周围数十米阵地,冲到最前面正在专心作业的包衣炮灰顿时被扫倒一片,密集的蚁群出现一个缺口,地上遍布残肢剩体,没被炸死的包衣们倒在地上痛苦哀嚎,不停翻滚。 “冲过去,掀翻这道墙!” 督阵白甲兵挥舞长刀在后面大喊,催促更多的包衣上前推倒胸墙。 “走你!” 一百多名齐军战兵半蹲在胸墙后面,耐心等待敌人上前,纷纷扔出手雷。 木柄手雷如雨点般落下,落在惊魂未定的包衣人群中,手雷爆炸再次掀起一片片血雨,场面宛若地狱,刚刚组织起来的包衣炮灰顿时一哄而散,只留下伤兵在泥泞的壕沟边乱翻哀嚎。 一个满脸稚气的齐军战兵不顾队友拉扯,探出脑袋观察刚才的战果,在看到胸墙外面遍地嚎叫的包衣炮灰后,咧嘴呵呵笑道:“哈哈哈,咱们把二鞑子炸傻了,看谁还敢来!” “黑娃子,快下来,别嘚瑟。” 话没落音,天空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呼啸,接着是闷雷般的炸响声。 两里之外的乌真哈超阵地升起绵连不绝的白色烟雾,上百发炮弹呼啸而至,重重砸在最后这段胸墙前。 黑娃子连同他的队友,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十几枚十斤重铁球同时击中,土坯砖头哗啦啦脱落,砸在墙下齐军身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胸墙被砸出一个小小缺口,缺口周围血肉模糊都是齐军肢体···· 黑压压的包衣炮灰乘机突进,沿着这道缺口向两边冲杀,一百多战兵组成的稀薄的防线根本守不住这道三里多宽的胸墙,把总一声令下,剩余人都退到后堡垒中,继续抵抗。 清军各种轻型火炮开始沿着胸墙缺口缓缓逼近,它们边走边向堡垒轰击,相比后阵红衣巨炮,这种轻型火炮威力不足,但精度极高,它们的加入,对堡垒垛口发铳射箭的齐军造成严重威胁。 谷峋 乌真哈超士兵对齐军形成压制性优势,不断有人投掷手雷到堡垒中,这种手雷也是山寨开原兵的产物。 最外围两座堡垒已经沦陷,剩余八座棱堡还在做绝望抵抗。 清军在英国教官指挥下,拿下前面堡垒后,进攻战线继续持枪快速行进,没有散开。 一个牛录的正白旗甲兵攻入被攻克的堡垒中,肆意斩杀被逼入死角的齐军,最后不知是谁引燃了存储的弹药,两个堡垒连同冲进里面的几十名真夷甲兵被黑火药炸得粉身碎骨。 多尔衮放下远镜,命令正白旗马甲统领:“骑兵紧跟上去,等再攻下几座堡垒,齐军必然溃逃,不要让他们逃走!” 与此同时,皇帝杜度亲率正蓝旗兵马出现在堡垒群左翼,做出佯攻之态,杜度让他的精锐处在己方红夷大炮射程范围内,按照战前制定的计划,正蓝旗时刻准备加入正面战场,或倘若多尔衮进攻失败或被齐军驱逐,皇帝会亲自负责掩护正白旗撤退。 不过看现在这种态势,今天应当轮不到皇帝出马,单凭正红旗正白旗就能清理掉外围这十多个堡垒,将战线推进到沈阳城墙下。 杜度下颌鼠须微微抖动,视野中,齐军堡垒还在做最后的顽抗。 皇帝杜度对沈阳城志在必得,这并非他狂妄自大,而是不得已为之。 为了这场攻坚战,清军将辽东各地能征调的马匹粮食全部抽调一空,八旗丁口十三岁以上者全部出征,皇帝甚至派鳌拜前往库页岛,和清国盟友哥萨克人求援,希望那些吃人恶魔们多少能派一点火枪手增援沈阳战场。 也不知道巴图鲁鳌拜在被吴霄砍下脑袋前,有没有赶到库页岛向哥萨克兵求援。 或许库页岛上那一千五百名全副武装的哥萨克强盗,现在正在赶往辽东的路上,或者他们还在外东北继续从事他们擅长的皮条,不,是皮草生意。 武定元年的东北亚局势扑朔迷离,几股政治势力都被卷入了对辽东的争夺,如同沈阳城下激烈的战事,最终鹿死谁手,一切都是未知。 《往年纪事》中记载了斯威雅托斯拉夫统帅的事迹,这位中世纪欧洲将军每次出征时朴素简约,不带帐篷和辎重。凯撒也说过,一定要以战养战。 可是杜度面对的是齐军的坚壁清野,齐军将这一策略执行的非常彻底。在一望无垠的肥沃辽河平原上,清军竟得不到任何补给。 更要命的是,李舜义率领的两万多朝鲜兵,还不断给大清皇帝拖后腿。 八旗大军屯守在沈阳周围,兵力越集中,补给越困难,从辽东各地劫掠征收的粮草快要消耗殆尽,除了尽快攻下沈阳城,杜度现在没有任何选择。 ~~~~ 沈阳守军与东北亚各股势力苦战不休时,远在山东的武定皇帝也没闲着。 武定元年十月,临清齐军继续狂飙突进,大军从临清向杀到宁海州,占领登莱后又掉头向南,攻入兖州府。 齐军所向披靡,山东五府十四州八十七县无不箪食壶浆,喜迎王师。 曲阜、郓城、平度、文登、临淄等地穷苦百姓甚至自发逮拿本地土豪劣绅,捆绑好后,送往城外的齐军大营。 武定皇帝派章东等人对这些土豪劣绅粗略审讯,便将其中民怨极大者、富甲一方者全部处死,财产土地充公,两个月间,暴齐屠戮七百余户,抄略家产三千五百余户。 和临清发生的事情一样,经过这场大清洗,各地州县富户豪绅全部被肉体消灭,千万私产归于大齐国库,农会、战兵、商会接管了山东境内所有产业。 截止十月底,山东境内,只剩济南府及下辖泰安、德州、滨州三州还未纳入大齐版图。 留下济南府的原因并非吾皇仁慈或是他的屠刀不够锋利了,而是因为武定皇帝计划将大齐都城暂时迁往济南,为了保障都城绝对稳定,他需要一个“全新”的济南城。 “全新”的含义就是要再多杀一些人,不要让济南城中有任何反对势力。 当然,定都济南只是皇帝的权宜之计,眼下京师已然残破,放眼济南、济宁、临清,从这三个城市挑选,也只有济南勉强合适作为陪都。 明代以前,山东境内,东平湖、大野泽,微山湖,整个山东西部都被水覆盖,与南方鱼米之乡相比,此地实属穷山恶水,从风水上说也不算是一块“风水宝地”。 此地环境交通不便,既不利于圣旨的下达,更不利于民情的上传,除了南燕慕容德跑到山东半岛的青州建了个小国,历史从没有任何一个大一统王朝在山东建都, 这里是黄泛区所在,黄河在多次山东改道,济南固然地势险要,但整个山东的后方多山地,平原面积不大,缺乏纵深,不适合作为战略基地。 从陆路来看,山东是个半岛,与中原又有泰山之隔,交通线路几乎没有选择,容易被遏制。 按照武定皇帝的帝国规划,等平定南北叛乱,大齐的新都城会选定在襄宛盆地南部(中心点坐标32.37N,112E) 新都城由周围五颗小城连起来,作为它的行政区边界,五座城市分别为: 邓州、新野、樊城、谷城、均州。 新都城水量充沛(临近汉水)、航运便捷(汉水、丹江)、粮食供应充足(南阳盆地、江汉平原)、地势险要(中国之腰襄樊),最重要的是此地临近中国地理中心(鄂州),远期适合作为东半球都城,远比什么北京南京广州之类的边边角角更为靠谱。 正文 第448章 罪己诏 武定元年十月三十日,盘踞在济南府城半年之久的流贼残部被大齐军民包围,内忧外困,走投无路之下被迫投降。 近卫十四军主力进入济南府城,泰安、莱芜、德州、滨州同时收复,山东全境皆入大齐。 当时济南州城内人口尚有四十万,虽历战事, 城墙还算完整。 明太祖洪武四年,官府对济南城进行大规模整修,原本土墙变为砖墙,济南城周12里48丈,高3丈2尺,有垛口3350个,设有角楼、敌台、炮楼数座。 固若金汤,本可一战。 奈何流贼人心尽失, 济南百姓不仅不帮忙守城, 反而不断袭击流贼,再加上齐军摧枯拉朽,占据山东全境,并且放话说,若不投降,便屠戮全城,百姓更加惊恐,不愿协助守城,流贼失去战心,只得投降。 投降之后,大批流贼被送至招远、栖霞挖矿,他们的余生将在暗无天日的矿洞中渡过,掌家以上匪首共七十六人,皆被押赴府城南北大街,凌迟处死。 城州县豪商大户共计二百户,无论善恶,家产田地皆被抄没。 一起被抄没家产的还有府城中大小商户共计三千六百五十余家, 私产全部充入大齐国库。 十一月初一日,皇帝发布诏令,临清州城被围期间,凡有资助明军、流贼者,无论青皮、商贾、官吏,皆以叛逆罪杀之。 十一月初二日,济南城西大明湖残荷败柳,一片凄风苦雨中,暴齐屠刀挥下,三千多叛逆人头滚落,大明湖血流成河。 然而数十万济南百姓却欢呼震天,还嫌吾皇杀人太少,因为按照《齐朝田亩制度》,大齐所有子民都将分到抄家所得田地粮食。 山东境内的大齐民政官吏们已经提前准备定都事宜,早在十月初,齐鲁五府至济南府官道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大批粮草、木材、石料都被运往济南,用作兴建扩张新都做准备。 三千多名匠户被征调济南,冒着严寒开始扩建济南城墙。 十一月初八日,武定皇帝的行宫从临清州城搬到了修葺之后的济南德王府正宫。 德王府本为明太祖朱元璋封给他的重孙朱守谦的王宫,现在成了武定皇帝的皇宫。 德王府是紫禁城的缩小版,王府围墙与外城形成“回”字形,府中有承运殿、圜殿、存心殿;设正宫、东宫、西宫,规格形制一应俱全。面积约有紫禁城的三分之一,作为大齐皇宫规格明显不够。 非常之时,一切从简,而且皇帝打心眼里没准备在济南长期定都。 济南只是帝国初期的一个过渡,占据湖广后,大齐将在均州襄樊南阳谷城一带开展大规模的营建都城活动,至少须征调三十万人力。 十一月十二日,武定皇帝在济南齐川门(东门)检阅三军。 全城沸腾,军民山呼海啸,近卫军各部共四万五千人马列队依次经过齐川门前,场面蔚为壮观。 经过四个月的疯狂暴兵,刘招孙麾下的兵力,已经从“南狩”时的十三人,暴涨至四万五千人。 加上齐鲁六府各州县农会、商会、工坊、贸易公司,大齐治下可以调动参军的青壮总数接近百万。 得益于《齐朝田亩制度》的贯彻执行,齐鲁大地上数百万农户、军户、纤夫被充分调动,皇帝充分挖掘了这些群体的战争潜力。 以武定皇帝现在对州县乡村的掌控力度,进京是山东一省,便可为皇帝提供五万人规模的优质兵源。 这架以战养战,杀富济贫,强力控制一切的战争机器将继续狂飙突进,席卷河南、河北、京畿。 接下来的战斗没有什么新奇,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画面,会在各地州县一遍遍重现。 穿越者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无聊且枯燥。 谷暰 难以想象,三年之后,这架战争机器将成长到什么程度,或许到那时,穿越者已经统一南北,让事情变回成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 十一月十五日,武定皇帝下诏改济南为东都,设都城于此。 十一月十八日,皇帝一反常态,发布罪己诏。 诏书节选如下: 朕以凉德,缵承大统,念自御极以来,欲致海宇升平,人民乐业,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尝少懈,殚心竭力,呕心沥血,此岂‘劳苦’二字所能概括耶?《易》遁卦六爻,未尝言及人主之事,可见人主原无宴息之地可以退藏,鞠躬尽瘁,诚谓此也。然天怒降灾,积怨民心,灾害频仍,干戈扰攘,南北交锋,东西相持,商辍於途,士露於野,赤子沦为盗贼,良田化为榛莽;陵寝震惊,大臣屠戮。国家之祸,莫大于此。去岁癸未,流贼围城,京师大疫,比屋传染,阖家丧亡竟无收敛者,不可胜数,死亡枕藉,十室九空,乃至人鬼错杂,日暮人不敢行! 仓皇南狩,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赤子,不得而襁褓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秽,贻羞宗社,致疚黔黎,罪非朕躬,谁任其责! 若使年谷丰稔,天下乂安,移灾朕身,以存万国,是所愿也,甘心无吝! 武定元年十一月十八日 诏书内容大致意思是: 武定皇帝当皇帝以来,兢兢业业,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呕心沥血,然而灾害频发,瘟疫四起,以至赤地千里,百姓流离失所,流贼猖獗,臣民死伤无数,最后连皇后陵寝都被贼人侵犯。如今南北分裂,建奴叛变,朝鲜日本挑衅,皇帝认为,所有灾祸,都是因为自己的失德(舍身饲虎纵容敌人等)导致的。在罪己诏的最后一段,皇帝表示,以后大齐政策将由宽变严,希望百姓严格遵守大齐法律,为了让百姓安居乐业,他希望上天将一切灾难都降在他自己一人身上,不要再牵连别人了。 这篇罪己诏是武定皇帝在他漫长的帝王(太上皇)生涯中,第一次向天下臣工深刻反省自己。 对于十分孤傲自负的穿越者而言,能下这样一份措辞深切自责的“罪己诏”,实属不得已之举。 只有回忆起刘招孙在开原行大道、以夏变夷、立志成为千古圣人的恢弘志向,才能体会到皇帝亲自御笔撰写诏书时的痛苦和悲怆。 ~~~~~ 十一月十九日,寅时初刻,德王府西宫,华灯初上。 今日皇帝难得抽出空闲,来到西皇后、陈贵妃寝殿。 晚膳过后不久,刘招孙正欲和两位美人就寝,章东匆匆送来几道登州发来的奏疏。 关乎辽东战局,刘招孙不敢迟疑,于是重新坐回那张堆成小山案几前,伏案疾书,批阅奏章。 从京师走出来后,如同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穿越者占据的这个躯体和以前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简单来说,刘招孙完全换了个人。 皇帝现在精力充沛,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根据司礼监太监东方公公攥写的皇帝起居录记载(东方祝现在只能偷窥) 皇帝常常从晨时(六点)批阅奏章到半夜子时(二十四点),劳累一天后丢下毛笔立即跳到龙床上恩泽皇后和贵妃,有时候还需加上两位美婢助战才能尽兴····· 折腾到后半夜丑时(三点),皇帝才昏沉睡去,然而只睡两个时辰,醒来又是生龙活虎锐不可当。 老宋头给皇帝把脉时,指间感触到的脉象如辽东野草生长不负春光。 吾皇展现的神奇脉象,让行医多年自诩辽东第一神医的老宋头神智错乱,甚至让他一度产生了弃医从文的冲动。 ~~~~ 陈圆圆过来催促就寝,刘招孙支吾两声,让美人先回去睡了,他拆开一份文登知县陈新发来的奏章,草草读了两行,眉头忽然皱紧。 正文 第449章 舰队归来:朕要打十个 “夫君,可是辽东军情?” 刘招孙回头看时,西皇后杨青儿穿了件薄纱,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莲子羹,站在太师椅后面。 刘招孙经常熬夜,她听老宋头说莲子羹可以下火,于是经常半夜起来给皇帝烹制, “青儿不用担心,不是辽东。” 皇帝回头一笑,若猛虎小憩,闭上眼睛将一双大手搭在太师椅扶手上,沉思不语。 用伴君如伴虎来形容现在的武定皇帝,再合适不过。 如今皇帝喜怒无常,周围近臣难以捉摸他的脾气。 为防微杜渐,皇帝对臣下愈发苛刻,对后宫阉宦更是如此。之前在移宫途中,有个小太监失手不小心将杨青儿从临清带来一件青花瓷摔碎,皇帝听闻此事后,立即将这小太监斩首。这几个月来,因各种小事被杀被罚的太监宫女不计其数,开原时代皇帝身边那种宽仁轻松的氛围一去不返,皇宫之中所有人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不敢再有任何松懈。 祭司弗朗西斯科看不下去,私底下议论大主教自从王恭厂大爆炸后,就像是被地狱恶魔附了体,没有以前那样的仁慈睿智了。 因为这句蜚语,这位皇帝身边的传教士被发配到招远金矿挖矿,生死未卜。 残忍血腥正在一点点吞噬皇帝内心,不过这些残暴往往只针对外人,在杨青儿面前,皇帝还是像以前那样和蔼可亲,平日与皇后以夫君相称, 这在外人看来是难以置信的事情。 “陈新奏报,十一月三十日, 吴阿衡孟进宝率水师从澳洲回来了,辽东舰队现停在登州鹰嘴港。” “啊?” 杨青儿大吃一惊,连忙将莲子羹放到案几上,接过皇帝递来的奏疏,匆匆看了一遍,满脸惊喜道: “太好了!这次水师回来,陛下如虎添翼,辽东战事更添胜算!” 刘招孙点了点头,脸色却有些阴沉。 杨青儿谙熟粮草调度,知道辽东战事艰难,平定山东后,增援辽东很快被提上了日程,然而武定皇帝却迟迟没有动静。军队、民政、农会每每催促出兵,武定皇帝都以天寒地冻、粮草不济为由,否决了他们。 按照皇帝的计划,出兵增援要在明年春天转暖后才可以。寒冬腊月,冒着零下几十度的酷寒,穿越辽西走廊攻打山海关,对步兵来说,注定是场灾难。李献忠在京城被炸死后,京师流贼残部退守山海关,至少还有上万人马。 “水师舰队回来了,不过中途遭人袭击,损失了不少战舰,朕的敌人,越来越多了。” 武定皇帝神情冷漠,将案几上送来的另一份奏章递给杨青儿,杨青儿连忙那份奏章打开,匆匆读过之后,顿时花容失色: “啊,郑芝龙反了?还在福州偷袭大齐水师?” 刘招孙端起案头的莲子羹,仰着脖子一饮而尽,抹了抹嘴,云淡风轻道: “郑芝龙原本就是个海盗,贼心不改,朕不怪他,怪只怪当初轻信他们。” “朕,”皇帝将红漆倒入砚台,用笔头搅拌,红色的漆液血流成河,在砚台中翻江倒海。 “朕会让这海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杨青儿将吴阿衡的奏章放下,气得柳眉倒挂,咬牙切齿道: “夫君待这郑氏不薄,没想到他如此下作,吴阿衡停靠澎湖岛补给,他却突然发难,击沉我们三艘大船!” 皇帝经历过太多阴谋背叛,听闻此事倒是波澜不惊,沉默片刻,用毛笔蘸了蘸砚台里的红漆,在吴阿衡的塘报后面朱批:“知道了,速归济南”七个字。 写完后,唤来司礼监秉笔太监东方祝,对东方祝道: “东方公公,派人去登州,让吴阿衡孟进宝来济南见朕。” 东方祝答应一声,毕恭毕敬接过皇帝朱批的塘报,正要徐徐出去,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道: “圣上,今晚还没翻牌子呢。” 刘招孙大手一挥。 “不必了,告诉坤宁宫那几位妃子,不必等朕了,今晚朕在皇后贵妃这里。” 皇帝说罢,从太师椅起身,将如燕身轻的杨青儿抱起,大步往拔步床去了。 东方祝跪在原地,不敢抬头,等待皇帝远去,隐隐听到龙床那边传来皇后贵妃的嬉笑声。 东方公公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偷看一眼,他知道皇帝手段,杀人就像杀鸡一样,连忙将朱批装好,徐徐退了出去。 经过皇帝三个多月调教打磨,东方祝已从原先那个为害一方,贪淫好色的东方大官人,变成为眼前这个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的大太监。 当然,只有在皇帝面前东方祝才会这样。 骨子里,东方公公还是从前那个滚刀肉、地头蛇,而且,阉割之后,在原先泼皮破落户气质下,又多了些只有宦官才有的阴鸷狠辣。 东方公公是九千岁魏忠贤的升级版,因为起点更高,所以在为人、权术等方面全面超越了魏忠贤。 眼下武定皇帝就需要这样的人,需要这些刀来帮自己杀戮 出了皇宫,回到镇抚司,已是子时三刻,东方祝挥手招来一名值夜的缇骑,让他将谕旨送往登州。 缇骑接过谕旨,全身发抖道:“老祖宗放心,明儿一大早,我就派人去一趟登····” 东方祝裹紧身上大氅,就着黯淡的灯笼烛光,忽然叱骂道: “明儿?万岁爷急着让人进京!误了军国大事,咱家先扒了你的皮!再要你全家的命!” 那缇骑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在冰冷刺骨的青石板地面上咚咚磕头,嘴里慌不迭道: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这就去!”边说边翻身上马,朝登州方向赶去。 “站着,” 东方祝叫住缇骑,那缇骑惊魂未定,生怕又有什么过失,坐在马上局促不安,往前走也不是,下马也不是。 谷悻 东方祝脱下大氅,亲手给缇骑披上,拍拍缇骑肩膀,叮嘱道: “当今圣上英明睿智,给万岁爷办事,不可疏忽,路上冷,多穿些,别冻坏身子。” 缇骑眼圈红润,连忙就要跪下磕头,东方祝挥手道:“去吧,快去快回,皇帝有大事要做!” ~~~~~ 两日后,辽东水师总兵吴阿衡、副将孟进宝、承宣使吕德民奉诏入京。 三人携水师把总以上将官二十七人,从齐川门进入东都,随众人一同进京的,还有辽东舰队从台湾、澳洲俘获的一百多名土人、红毛夷。 武定皇帝在东都承运殿外接见了一众将领,一番的简短的献俘仪式后,皇帝留下吴阿衡孟进宝吕德民三人问话。 皇帝给三人赐座并让宫女上茶。 “你们三个奏章,朕前日都看过了,郑芝龙和萨摩藩的事情,朕也知道了,你们的仇,朕会替你们报的,先不说这些伤心事,说说在澳洲的见闻。” 吴阿衡孟进宝吕德民面面相觑,这趟回到登州,三人都是恍若隔日。 须知两年前辽东舰队从倭国鹿儿岛出发南下时,皇帝还不是皇帝,现在大明变成了大齐,平辽侯变成大齐皇帝,康应乾乔一琦等人被困在辽东。 建奴、朝鲜、倭国反目成仇,连郑芝龙和萨摩藩这两个海盗也背刺刘招孙。 对两年没回来的三人来说,这个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平,陛,陛下,” 吴阿衡一时还不适应,吕德民扯了扯他衣袖,这位海军统帅才慌忙改口。 “这趟南下澳洲,一切顺利,自鹿儿岛出发一月后抵达台湾,舰队补给时,受到当地土著攻击,末将将其击溃,并抓了些土人,抵达澳洲后,遭遇红毛夷···” 原本历史上,这个时期澳大利亚还属于荒蛮之地,只有零星欧洲殖民者光顾。 刘招孙给澳洲取名为澳洲,只是为了便于记忆,后期大齐征服此地后,给澳洲换了个更接地气的名字:“埋冤”。 因为这里和新西兰所在的那几个岛屿,都将成为大齐流放犯人的所在,不少罪犯或遇风浪葬身鱼腹,或水土不服客死他乡,“其状其惨,故以‘埋冤’名之”。(见齐施鸿保《闽杂记》) 吕德民接过话头,继续向皇帝介绍道: “陛下圣明,臣与两位水师主官登陆后,无时无刻不铭记圣上在天津时的教诲,要走大道,行仁义,于是由臣牵头,和岛上的红毛夷做些贸易,用陛下赏赐的丝绸与那些红毛夷交易,换取他们的玻璃·····不想这些态度蛮横,说什么澳洲是他们先发现的,是上帝赐给欧罗巴的领地,让臣等立即登船离开,其中有个叫鲁冰逊的英吉利水手,半夜摸到船上,试图焚毁水师战舰,幸而被孟副将及时觉察,臣等擅做主张,将岛上这批红毛夷都抓住了,不知如何处置·····” 武定皇帝指着大殿外广场上跪着的一群衣衫褴褛的红毛夷和台湾土族民。 “孟进宝,是这些刁民吗?” 孟进宝点点头,大声回奏道:“陛下,这些红毛夷委实可可恶,倭国和辽东叛乱,都有他们的支持,末将等人在澳洲停驻时,便见到他们的货船,在朝辽东和九州岛运送火炮。” 刘招孙大手一挥。 “杀!” 三人微微一愣,旁边侍立的章东已经大步走了出去,动作娴熟的招呼镇抚兵和禁卫军上前。 武定皇帝补充道:“除了那个英国人鲁冰逊,其他三百二十七名俘虏,全部给朕砍了!立即行刑!” 吴阿衡茫然失措望向皇帝,即便是这位开原军中曾经最强硬的鹰派代表,也被皇帝这番操作震惊。 “好了,现在说说增援辽东的事,你们还有多少战舰,多少水手,朕的六万大军,从登州出发,要多久才能运至辽南?” 东方祝在旁边低声道:“陛下,大齐现在只有四万兵马····” 刘招孙不以为然道:“三个月后,就有六万了。” 此时大殿外传来红毛夷的阵阵惨叫声,暴齐的杀戮再次开始,吴阿衡等人呆呆望着眼前这幕,这种景象他在皇帝身上从没见到过。 武定皇帝见几位海军将官还在发呆,于是接着道: “郑芝龙、萨摩藩、建奴、朝鲜、哥萨克、英吉利、法兰西,荷兰·····朕要一个打十个,你们给朕记住,以后再遇上这些红毛夷,不必请示,格杀勿论。” ~~~~~~ 武定元年腊月初,大齐皇帝的罪己诏传到了长江以南,一起传播的,还有齐军在山东的种种暴行,抄家灭族,烧杀抢掠,不一而足。 大齐种种暴行,激起了弘光君臣们的强烈愤怒,弘光皇帝朱常灜在读过那封罪己诏后,勃然大怒,当着群臣龙颜大怒: “荒唐!可笑!无耻!刘贼说他以前最大的过错是杀人太少了,以后要严刑峻法,这算是哪门子罪己诏!刘贼不日即将出兵辽东,诸位阁臣,可否乘机北伐,一举灭了这奸贼!” 朱常灜将那封从秦淮河商贾手中得到的刘贼诏书狠狠摔在地上,抬头望向大殿群臣,怒气冲天。 阁臣们面面相觑,却都不敢说话,这几个月来,刘贼在山东所作所为,正人君子们都是看在眼里的,群臣在山东置办的产业、土地,悉数被刘贼没收,分给了泥腿子,刘贼各项倒行逆施,东林党人早已将暴齐视为洪水猛兽,把刘招孙比作为是夏桀商纣之类的人物,恨不能将其食肉寝皮。 奈何北伐刚刚失利,而且前面一个倡导北伐的刘宗周,早已身首异处,最后连一块尸骨都没带回来。 齐军现在已经成了个梦魇,在南京城内,只要提起刘招孙这名字,便能起到止住小孩夜啼的神奇功效。 “阮御史,” 朱常灜将目光投向左副都御史阮大铖,皇帝对阮大铖充满期待,此人文采斐然,结交广泛,与文震孟、张岱、范景文等一批名士交好,有大量唱和之作。 有“星占处士山中卧,影弄婴儿世上名,但使榆关销战斗,何妨花坞有深耕”等诗篇,深得还山诗之三昧。 他诗不但写的漂亮,也并不脱离实际,倒是完全符合温柔敦厚的诗教。 刘宗周殉国后,朱常灜渐渐受到皇帝注意,这位文坛泰斗自然成了二次北伐的不二人选。 “啊?陛下,臣以为此时东虏刘贼鏖战辽东,未见胜负,不如让其残杀,陛下坐收渔翁之利。” 阮大铖额头渗出阵阵冷汗,他与马士英交好,上次通过马尚书,了解到齐军实力,刘宗周殷鉴不远,他可不愿再去北边送死。 正文 第450章 要打仗,要打大仗 武定元年冬,弘光君臣们在为二次北伐推三阻四的时候,大齐军民正全力备战,做好要打仗,要打大仗的准备。 山东境内的农会、商会被全部动员起来,五百多万人拼尽全力推动这架战争机器继续前进。 武定皇帝要求大齐上下所有人,都要为接下来的辽东战事出力。 皇帝的目标, 不仅仅是杜度和他的满洲八旗,杜度这个二五仔肯定是要死的,而且要死的轰轰烈烈可歌可泣。除了满八旗,万里迢迢从莫斯科赶来送死的毛子们,刘招孙也不会让他们平平安安回到俄罗斯,至少需要留下一条或者两条腿。 徐霞客的高徒李三光,在库页岛把一只手臂留在了哥萨克人的铁锅中,那只手被哥萨克煮的烂熟,大饱口福。 武定皇帝听闻此事后,决定将所有在战场上沙俄俘虏都卸下一条腿。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还会砍下沙皇的手臂,再将沙皇丢到恶狼之中,任由啃噬,这就是皇帝最新发明的刑罚——狼决。 至于参与齐清之战、试图浑水摸鱼的东印度公司奸商们,不用战兵动手,那是水师的事情,相信吴阿衡会把这些红毛夷安排的明明白白。 十二月初,六府各州县,四口之家者,须出一人从政,不能通过战兵考核者,可以担任辅兵或进入工坊钻枪管编铠甲,总之一家必须出一人。 工坊火炉昼夜不熄,工人三班倒钻枪管刻膛线,连小孩和孕妇都要进入工坊工作。 米尼弹的打磨需要大批劳动力, 是个劳动密集型生产活动。 经过工坊长达五年的反复试验打磨,米尼弹在临清工坊最先取得突破。 这个发明,让线膛枪全面逆袭滑膛枪成为可能。 通过在枪管内壁刻膛线,使得弹丸出膛后高速旋转。火药在弹丸轴向上施加巨大推力,迫使弹丸在径向上嵌入枪膛的阴线,同时又被阳线反嵌入。弹丸受到刚性约束,被迫沿着膛线的轨迹,边前进边转动,这就赋予了弹丸离膛时的初始姿态。米尼弹圆柱部的直径比枪管口径小,可以很顺畅地从前膛装填,又因为弹丸是铅制的,而且底部有一个内凹的空腔,在火药燃气的冲击下,容易受热膨胀,圆锥形底部扩张弹进而咬入膛线,起到定心和闭气的作用。 而套在激发枪击砧上的火帽,通过击砧内部的传火通道点燃发射药,避免了阴雨、潮湿、大风等因素对发火的干扰。 从火绳枪到燧发枪,从燧发枪到击发枪, 工坊生产火器不断更新换代,每隔三年都有一次重大进步。 排队枪毙时代,燧发枪或火绳枪输出速度远比精度重要——开原25式燧发枪理论射速为5发/分钟,不过还是熟练火铳手的极限速度,而两百步的接火距离上,往往第四枪打完,双方便接近到十步之内开始白刃战。 米尼弹的出现,使动力平衡轴始终向着弹道切线靠拢,弹丸稳定性大大增强,圆锥子弹获得了球形弹所不具备的精度与射程。由于提升了装填速度和命中率,米尼弹让膛线枪的实战价值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不过工坊生产的第一批米尼弹也有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它只能用很软的铅制造,弹头易于膨胀,而且弹头软,击中目标后会马上变形,虽然威力巨大,但穿透力太弱,用来对付轻甲无甲敌人效果最后,遭遇重甲,还是要用球形弹丸。 ~~~~~ 进入腊月后,临清、登州、济南各地军营紧急扩军,近卫军十四个营部,每天都挤满了从各州县赶来应征入伍的农民纤夫。 新扩军计划宗旨为宽进严出,之前《纪效新书》《练兵实纪》那套标准已经被舍弃,只有不是满清和南明派来的间谍(这一点可能性极低),只要是能喘气的,全部允许加入近卫军。 入伍虽然没有什么门槛,不过想留下来,可没那么容易,新兵训练之严苛,令人发指,据说现在每天都有被累死的人。 ~~~~~ 陆军疯狂暴兵的同时,海军也没闲着,腊月间渤海湾多处封冻,东印度公司对满清的援助还没有停止,吴阿衡率领辽东舰队残余十三艘战舰,扼守渤海湾,水师在辽海航道上与四国东印度公司船队爆发激烈海战,双方不分胜负,不过运送辽南的火炮物资已经大大减少。 腊月初七日,武定皇帝万寿节前一天,孟进宝率威远号在战斗中俘虏一名英国水手, 谷硙 据一名被俘的英国水手供述,清军八旗已经占据除沈阳之外所有城池墩堡,沈阳外围堡垒群也在十一月中旬全部沦陷。至于清军的伤亡情况,这位水手并不知情。 十二月份,十四支近卫军疯狂暴兵,兵力由十一月的四万五千人增至六万五千人,新招募的士兵每日严酷训练,训练强度比原先在开原时更大,达到了惊人的两日一操,每天都有人被活活累死。 ~~~~~ 武定元年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济南西门大明湖畔。 寒风凌冽,刀子般的寒风刮在人脸上,训导官举起大喇叭,底下上千名农户、流民顿时安静下来,齐刷刷这边望来。 “加入近卫军,每月三两银子,一石米,战死,有银子抚恤,加入近卫军,你们以后的日子就有国家负责了!” 三两银子足够四口之家一个月的吃食,条件很是诱人,众人交头接耳。 “皇帝陛下开恩,今日征召五百战兵,通过测试的,去营官那里报道!” 所谓测试就是长跑和举重,围着大明湖跑一圈,举起一百斤土袋。 皇帝不想培养长跑冠军和举重冠军,不过选兵总要有个标准,既然戚继光的方法太麻烦,也就直接一些,耐力和体力就是选兵标准,也是检验新兵意志力的有效方式。 腊月二十七日,武定皇帝巡视邱县,检阅练兵事宜,知县卢象升随从。 君臣两人在邱县新兵营前站定,卢象升作为知县,对本地募兵练兵没有干涉权力,各县募兵练兵都是由驻守本县的近卫军军官负责。 他望着军营前滚滚人流,很多老弱病残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步,下一秒可能就会猝死。 卢象升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道:“陛下,臣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不讲了。” 武定皇帝大手一挥,卢象升哑口无言,他愣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陛下,臣看这些新招募的兵士,很多人虽然勉强能站立,却都是东倒西歪,更别说乘马荷戈,而且现在时值隆冬,文登极塞,胡风朔雪,刺骨寒心,臣穿着重裘,还觉得寒冷,这些兵士衣服单薄,体质孱弱,连饭都吃不饱,这样跑会出人命的······” 武定皇帝像是听到个极好笑的笑话,笑了一阵,才道: “人总是要死的,建奴正在辽东杀人,流寇挡住山海关,国家危难,男儿当马革裹尸,朕没有那么多粮草给他们,乱世之中,能活着就不错了。想要活着,就得努力。” 卢象升愕然。 高强度运动可能会猝死。 跑了不到两里,一些老弱病残便倒在地上,全身发抖,大口喘气,再也站不起来。 刘招孙望着地上蠕动的人,没有任何怜悯之色。 “将来你们追击建奴,要跑得更快!这点路都跑不了,要你们何用!!” 武定皇帝声音嘶哑,冰冷刺骨的空气灌入他的肺部,呛得皇帝眼泪,鳄鱼的眼泪。 正文 第451章 除夕家宴 武定元年腊月二十九日,新年将至,东直隶(原济南府)下了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鹅毛雪片儿飘了一夜,东都内外银装素裹,积雪淹没行人小胫,各项工程建设全部暂停。 大雪虽然影响了大齐备战, 然而对农事来说却是好事,好个瑞雪兆丰年,大雪预示干燥冰冷的小冰河气候,或许暂时告一段落,明年,应当是个好年景。 除夕这日, 武定皇帝结束了对山东北部屯堡、商会、兵营的视察, 匆匆返回东都皇宫,视察厂矿、盐场、造船厂的计划延迟到正月初三以后。 小别胜过新婚,皇帝在各州县巡视一月,如今终于归来,杨青儿陈圆圆自然喜出望外,连带着琥珀杜鹃两个美人儿,在宫中等不及待,几人对皇帝细心服侍,一番如胶似漆·悱恻缠绵,自不多言。 腊月三十儿一大早,刘招孙从梦中醒来,听见宫外小太监们在喊“祥瑞”,躺在拔步床上小憩片刻,并没有立即起来。 皇后与贵妃此时都醒了,两个美人儿都是睡眼朦胧,一左一右依偎在皇帝怀中,但见鬓乱钗横,眉眼间拢着的云雾般的忧愁。 陈圆圆问道: “陛下,外面太监在说什么?” “是小太监在报祥瑞, 应该是东方祝安排人做的,咱们也该起来梳洗了。” 当下三人梳洗完毕,皇帝带着西皇后和陈贵妃前往宫内外各处拈香礼佛,设供祭祖,祈求神灵护佑。 此时皇宫内外忙忙碌碌……各宫门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 宫门挑着大明角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宫中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焰火,络绎不绝。 刚刚在重华宫吃了早膳,转眼便到了中午。刘招孙照他均州老家的过年风俗,在承运殿举行大宴,正午先吃年夜饭。 虽是家宴, 却不怎么拘束礼节,除了两个跟在身边的家人, 刘招孙还宴请了留在山东那些单身没有家室的臣子,邀请这些人一起过节。 应邀赴宴臣子有: 舰队副将孟进宝,澳洲宣抚使吕德民,北部探险队副主官李三光,修女兼刺客兄弟会黛芙妮修士,以及御医老宋头。 几位部下皆受宠若惊,丝毫不敢拒绝皇帝的邀请。皇帝如今喜怒不形于色,行事越发阴鸷狠辣,不仅是敌人,连自己人也感觉不寒而栗,短短一月时间,大明湖畔已经栽种了五百多棵法国梧桐树,每棵树下都活埋着个帝国的敌人······ 午时初刻,和韶乐声起,大齐皇帝御临宝座,总管太监东方祝步出殿外,扯着尖细嗓子宣布家宴开始。 皇后、贵妃、群臣依次入宴,在乐声中,太监开始传摆热汤,给皇帝送汤膳盒一对,左边是红白鸭子大菜汤膳、粳米膳各一品,右边是燕窝捶鸡汤、豆腐汤各一品。 皇帝让太监东方祝给李三光夹菜,给他倒酒。 李三光只剩一条右臂,和杨通一样,他也戴个铁钩子,平日藏在袖子里,他身形孱弱,库页岛之行对他打击太大,回到山东后,身子骨更瘦,渐渐不成人形。 武定皇帝听李三光讲述完库页岛发生的事情后,并没有责怪这位主官最终选择撤退,让刘招孙惊奇的是,哥萨克人的大规模冬侵,竟然比历史上提前了三到五十年。根据北部探险队与哥萨克人的战斗经历来看,这群毛子战斗力极强,形同野兽。历史上康麻子在雅克萨和哥萨克人打得有来有回,全副武装的满清正规军竟然和探险队性质的哥萨克人打得难解难分,因为地理运输等原因,我大清始终无法有效投送兵力至到这块不毛之地,然而最后围城数月,才将勉强将弹尽粮绝的沙俄击退,不能不说明一些问题。 李三光现在的职务为大齐矿场技术总顾问,凭着早年从师傅徐霞客和传教士金尼阁那里学到的矿产知识,在开矿途中给矿工们进行指导。这次为备战辽东,工坊需要更多铁矿石铸炮、浇灌火铳,铠甲和马镫需要更精良的钢铁。金尼阁宋应星茅元仪等人都不在,所有重任都落在了李三光身上。 家宴继续进行,喝过热汤,柳敬亭为众人评说《宣武将军大战后金巴牙剌》经典曲目。 陈圆圆第一次听这段评书,听到宣武将军说出“斩杀阿敏五次”时,不由喷饭。 柳敬亭原是左良玉军帐下说书人,据说在江南很有名气,当初江北四营在临清大败,他被齐军俘虏,现在就成了皇宫御用说书人。 “何人踞坐戎帐中,宁南彻侯昆山公。手指抨弹出狮象,鼻息呼吸成虎熊。帐前接席柳麻子,海内说书妙无比。长揖能令汉祖惊,摇头不道楚相死。”这首诗写的就是柳麻子为左良玉说书的场景。 皇帝及后妃呈送奶茶,传送各类点心小吃,都是从皇帝那里向外转起。 谷惊 先转汤膳碗,再转小菜、点心、果盅、苏糕、鲍螺、金羹匙等。 然后才是正宴开始,皇帝面前摆着冷膳、热膳、群膳四十品,摆酒膳、茶膳各二十品,再加上饽饽、小菜、汤、粥、蜜饯食品等一百零八品; 皇后头等宴桌减少为六十四品; 陈贵妃、群臣二等膳馔为三十二品, 宴会情形,不必赘述。 当日酒意阑珊,皇帝离开宴会,起驾回宫,群臣亦纷纷散去。 自此,武定元年除夕家宴才算终于结束。 回到寝宫,武定皇帝对着忙前忙后脚不沾地儿的东方祝道: “东方公公,今年除夕做的不错,” 东方公公受宠若惊,连忙满脸谄笑说:“都是臣该做的,” 武定皇帝忽然盯着东方祝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东方公公,你可曾怨恨朕?” 正在为皇帝烹茶的东方祝听了这话,连忙跪倒在地,慌不迭道:“陛下恕罪!陛下待臣,恩情似海,臣何敢言怨恨?” 刘招孙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努力让自己脸上表情显得不那么狰狞: “东方公公,朕当初让你安排你进宫,并非出于恶作剧,朕虽然残暴,却从不荒唐,朕是在救你,你知道吗?” 东方祝连忙磕头附和道:“臣知道,臣的命就是陛下给的,当初若不是皇帝救臣,臣在临清便被抄家灭族了,何来现在的欢乐生活?陛下对臣有再造之恩。” “将你重新改造吗?”刘招孙在心里默默低语,他当然不会相信东方祝的这些鬼话,不过还是大度的点了点头。 “当时临清形势,你也是看得到的,朕要立威,就必须杀人,杀一人和杀一千人,又有什么区别,况且那些奸商胥吏,都是自己找死!不把他们赶尽杀绝,朕如何心安!大军又如何能安心攻略山东其他州县!” 东方祝连连称是。 武定皇帝拍拍公公肩膀,压低声音道:“不止是这个,朕已查清,你在临清时为了应付你家一妻六妾,经常服用春药,什么金刚散,淫羊藿,当初朕让老宋头看你印堂发黑,时日不多,那些药,吃久了,人会死的。” 刘招孙说出这话的时候,想起了《金瓶梅》男主最后的结局,便是服药过度而死。 “所以说,朕让刘一刀给你去势,也算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朕不忍看你横死临清,家产被外人夺走,老婆小妾也让别人占了,所以才除此下策。” 东方祝听闻皇帝如此照顾自己,顿时感激涕零,长跪不起。 “吾皇圣明,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正月初一日清晨,皇帝早早起来进膳,《齐宫膳食档》记载,武定二年,正月初一子时: “万岁爷在养心殿进煮饺子。第一次进猪肉长寿菜馅十二只。第二次进菠菜馅十二只”。 当年皇帝率开原军连年浴血奋战,死者无数。为表忏悔,曾对天起誓,每年除夕包素馅饺子祭奠死者。 从此,大齐宫廷中就留下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除夕夜吃素馅饺子。 正文 第452章 温故1627:饥荒与秩序 武定二年大年初二,在皇帝前往招远铁矿视察的前夜,他来到杨青儿所在的西宫,与皇后告别,顺带留宿这里。 大雪初霁,皇后命人在寝宫四角放了铜炉炭火,点了两支龙涎香, 四周暖意融融,仿佛一下子进入春天。 刘招孙进屋便脱下大氅,去了五爪龙袍,只留件薄薄的皮弁服,盘腿坐在太极蒲团之上,闭目凝神,宛若老僧入定。 太极八卦蒲团乃张真人赠送, 跟随皇帝已经很久了, 以前他对这些鬼神之说不屑一顾,经历王恭厂大爆炸事件后,世事无常,因缘造化,穿越者的三观发生了很大变化。 以前那个比肩圣人的刘招孙已经死去,活着的刘招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善恶神魔只在一念之间。 大齐皇帝的世界,除了杀戮,就是杀戮,在不断杀戮中,他的性情正在发生改变。 皇帝变得越来越刻薄,连一个临清卖壮阳药的地头蛇都不肯放过。 他喜欢用恶作剧操纵别人的命运。 给一妻六妾的东方祝做阉割手术,活埋法国水手然后在原地栽种法国梧桐,幻想着以后和杨青儿漫步梧桐树下(据说这个灵感来自某位爱写日记的光头) 命运无常,人生难料,只有这样, 穿越者才能抵抗命运的无常,从而获得某种难得的安全感。 无敌存在的刘招孙,现在最最缺乏的就是安全感,连屠杀都不能带来安全感。 用魔法打败魔法。 不被厄运击倒的最好方式,便是化为厄运本身。 获得安全感的最好方式就是剥夺他人的安全感。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只有这样闭目凝神念动咒语时,才会感觉自己的存在,才能继续凝视自己内心,才能回想起很久以前的往事,才能和死去的自己发生某种神交,不至于继续沉沦。 杨青儿端着碗刚刚熬好的莲子粥来到夫君近旁。 皇帝盘腿围坐,双手互握,放在心口,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 有明一代,道教昌盛,不少皇帝热衷扶乩丹药,士大夫之间流行扶乩求仙,杨青儿父亲杨镐虽然不擅长此道, 杨青儿毕竟是官宦之女,对这些扶乩道法, 还是有些了解的。 杨青儿听了一会儿, 柳眉倒挂,生气望向夫君背影。 这个时代很多女人都信奉旁门左道,然而杨青儿却对神神叨叨不屑一顾,她觉得只有蠢夫愚妇才会信这些把戏,比如几十年前首辅王锡爵那个倒霉女儿王焘贞,便是因为迷恋法术,最后死的不明不白,在官宦人家中沦为笑柄。 “夫君,明日又要分别,这一去,何时才能回东都?” 刘招孙刚刚入定便被人打断,脸上露出一丝愠色,及至看到旁边站着的是杨青儿,才勉强笑道: “这么晚还不睡?朕要去招远见一见故人,巡视铁矿,卢象升随行,然后去郓城安抚百姓,郓城那边粮食颗粒无收,今年荒春要饿死不少人了。或许要等到三月了。” 说到饥荒饿死人时,皇帝脸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如同在说一件距离自己极遥远的事情。 “朕要去抚慰民心,顺带杀几个贪官,否则会有民乱。” 他从蒲团上站起,宫女琥珀递上来块汗巾,皇帝接过手帕,对着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擦了擦,将汗巾丢过去时,顺手在琥珀手中抚摸一下,琥珀如同触电般扭动水蛇腰,作势就要扑上来。 谷宱 刘招孙轻轻扬起手,宫女连忙退了下去。 杨青儿看在眼里,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夫君,你不是早把大齐境内的贪官杀光了吗?” 武定皇帝冷冷一笑,对夫人道: “没有贪官,那就从不贪的官员中挑出几个,当做贪官杀了,平息民怨。” “现在我养着六万多青壮,这些不种地不经商,要等他们替我杀人,抢东西,还要等两个月,而养活六万战兵,至少需要六十万农民种地,可是现在山东青黄不接。今年的种子都还不够,百姓不逃走就是万幸,民政的人说,南明又不给咱们卖粮食了,南直隶也开始闹灾荒了。国库囤积的粮食快不够用,朕还要留下几万石粮食应付辽东战局,大户贪官都杀光了,缴获的粮草也快吃光了,简单来说,没有粮食,大齐,很快就要山穷水尽了。” 刘招孙说起自己快要没有粮食快要山穷水尽时,不仅没有任何惶恐,语气之中反而有那么一丝丝兴奋。 “朕刚才所念,乃是张真人传授的心法,说是可以延年益寿,不是求神,” 武定皇帝重新强调道:“青儿,你记住,天灾人祸,没有人能帮我们,接下来两月,大齐,” 杨青儿忧心忡忡望向夫君。 “就像以前给你说过的,大齐要开始实行战时分配制度了。” 杨青儿听夫君说过战时分配制度,她在开原时便经手过粮草,对军队民政供应颇有心得,所以不用夫君解释,便知道是什么意思。 等到正月过后,今年春耕结束,大面积的饥荒又要开始,到时候,除援辽战兵外,齐国上下,其余不论官民,所需粮食物资,全部采用集中分配。 每户每人每天固定口粮煤炭食盐茶叶,吃完用完就没了。 粮食物资不足时,只有这样,才能减少百姓饿死。 “只有朕能救他们,救人的前提是杀人,如果不是去年北直隶全境杀了百十万人,天王老子下凡,也救不了我们。” 帝国的权力,不仅能牢固掌握各州府县,哪怕是最偏远乡村,都要受到农会控制,而农会和军队,就是武定皇帝的左膀右臂,甚至比左膀右臂还要好用。 皇权不下县在大齐帝国是个伪命题。 战时分配制度一点也不稀奇,很多人都想到过,然而,想到不代表能做到,真正把粮食平均分配下去,不仅需要有变态执行力,更需要高一支效廉洁的官僚队伍,很不幸的是,这两点,大齐都完全符合。 杨青儿眉头皱紧,想起前日家宴,夫君让厨子谭二等人做了一百零八道菜肴,山珍海味摆在他面前,皇帝竟兴趣阑珊,只是喝了些酒,很多菜动都没动。 “夫君,你变了。” 杨青儿鼓足勇气,准备规劝皇帝。 “是的,人总会变的,我也会变,”武定皇帝对自己的豪奢无度并不觉得羞耻。 “相比生死,我更在乎秩序。青儿,我是皇帝,皇帝大宴,要一百零八道菜肴,不是一百零九也不是一百零七,一百零八,这就是秩序,你懂吗?” 杨青儿若有所思点点头。 刘招孙手抚她俏丽脸庞,无限温柔道: “只要秩序还在,大齐就能永存,渡过这两个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朕的敌人,都会死。” 正文 第453章 黛芙妮的早餐 武定元年正月初五日清晨,大齐皇帝的行鸾离开东都皇城,抵达招远,除禁卫军全部,司礼监大太监东方祝、工部侍郎李三光、文登知县陈新、邱县知县卢象升等人皆随行视察。 招远位于山东东北,西北临渤海莱州湾,境内多半为山区丘陵, 山丘连绵,沟壑纵横,可以耕种当的土地极其有限,属于登州府下面的弱县(此时黄金没有规模化开采,山地较多,产粮有限)。洪武年间建成的招远县城, 周长只有二里多, 城中人口也只有区区三万,在登州府下属各州县当中,招远属于垫底的所在。 武定皇帝登基后便战乱频仍,为应付旷日持久的战争,帝国军队持续暴兵。火器铠甲刀剑的大量生产,导致对铁矿石需求量骤增,失去朝鲜铁矿后,招远和平度两地成了大齐铁矿的重要供应地。 除此之外,招远还是各地囚犯的主要流放地之一,在过去这几个月时间里,被皇帝下令处死的叛逆不下万人,数千名罪犯被遣送招远矿场,成为廉价矿工。至于本地原先那些矿主、牙商,则被彻底清洗干净,原先的矿工,大部分被吸纳入近卫军各部。 大齐兵马很快就要出关援辽,武定皇帝过年后视察的第一站选在招远,可见对这座小城的重视。 朔风烈烈,车队缓缓驶过破烂不堪的驿道, 四周景色完全感觉不到春天的临近。 “圣上。” “进!” 东方祝轻轻敲了敲马车车门,在得到皇帝允许后,才从外面小心翼翼探进来半个脑袋,对马车内香艳无比的画面无动于衷,一脸谄笑,目不斜视的望向武定皇帝。 “陛下,还有两里路就到望海门了,招远知县带着他们县的典吏主簿在出城迎候,招远驻军营官、民政官也都来了。” 刘招孙低头看了眼躺在自己怀里的黛芙妮,身材修长的美人正在拨弄纷乱的金发,她紧闭嘴唇,笑吟吟的望向眼前高大威猛东方皇帝,可能是刚才车速太快,马车又没安装减震器,舟车颠簸,她,有些劳累了。 “让他们在望海门等着····” “遵旨。” 东方祝答应一声,正要将脑袋缩回去,却听武定皇帝忽然问道: “招远这个知县叫什么名字,朕记不清了。” 短短两月时间齐军平定山东全境, 皇帝将各州县主官全部撤换一遍,对山东官场进行大换血。可惜齐国民政官员人数远远不够(还要负责管理商户、矿场),新占据的地域,至少有一半主官都不是开原体系出身,而是由百姓推举选拔上来的进士举人担任。大齐初年,受田亩制度和战时经济政策影响,官员选拔任用主要看其出身,能力与品行倒是其次(不过能力差的会被第一波整死),主要选寒门子弟出身的进士举人做官——当然,中产、富户自愿捐出家产也会被皇帝接纳。 总之,刘招孙对这些官员并不熟悉,甚至不知道很多人的名字,新上任的州官知县几乎没有皇帝嫡系,除了文登知县陈新和邱县知县卢象升。 东方祝成为大太监后,很是下了番功夫研究山东官场,他本就博闻强识,是个人精,特别会来事儿,各地官员的名字履历自然全部烂熟于心,以备皇帝问询, “陛下,此人叫温士宝,字嘉之,江西南昌人,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与卢知县是同年。” “朕知道了,等会儿让李侍郎过来,朕有话问他。” 挥退东方祝,武定皇帝陷入沉思,这趟招远之行事务繁杂,行程安排的很密集,除了视察厂矿盐场,还要好好调教一下那个信口开河的葡萄牙传教士,他的大祭司,让这位年轻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皇帝陛下认为,欧洲女子和天朝女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兄弟会的女刺客依偎在皇帝怀中,一口生硬蹩脚的塑料汉语。 她最近正在跟陈圆圆学弋阳腔昆曲,又跟着杨青儿学说河南商丘话,几种口音混合下去,显得不伦不类。 皇帝巡视各州县,沿途奔波数千里,一路舟车劳顿,担心西皇后贵妃身子骨都吃不消,所以没让杨青儿陈圆圆随行。 临行前几日,黛芙妮便频频托皇后和贵妃,求两个东方女人向皇帝说情,好让,随皇帝同出巡游,照顾圣上起居,杨青儿和陈圆圆心知,无论如何,这个葡萄牙女人都不会对自己地位造成任何威胁,所以很爽快的答应了黛芙妮。 一路走来,欧罗巴美人在皇帝面前表现的很是主动,她金发碧眼娉婷袅娜千娇百媚。她的美色充满少女的稚气。 有一次,黛芙妮俯身为皇帝倒茶时,刘招孙清晰看见那高高拢起的头发下面裸1露的后颈上有股黑色的汗毛沿着颈椎一直伸到脊背。这种只在欧罗巴女子身上才能看到的旷野顿时点燃了皇帝狂躁的内心·····后世一些言情小说家以太祖皇帝这次巡游为题材,创造出了诸如《海珠格格》《武定皇帝微服私访记》《一路向东》等佳作,这是后话,暂时不提。 刘招孙听随口敷衍说:“无论天朝女子,亦或欧罗巴女子,入寝之后,皆妙不可言,不可言说。” 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不管东西南北中,关灯之后都一样。 “陛下,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入寝以后呢?” 皇帝这才注意到自己衣冠不整,正要整理,兄弟会的女刺客又扑了过来,马车开始颠簸摇曳。 谷欸 在一阵令人晕眩的波涛摇曳中,武定皇帝一度怀疑,黛芙妮表现出来的求生欲,是否是和他同乡佛朗西斯科的流放有关。 大祭司因言获罪,让背井离乡的女刺客深刻感受到东方式权力争斗的残酷性伴君如伴虎。 “皇·····皇帝陛下,您····您能不能饶了他?” “朕····朕赦他无罪。” ~~~~~ 工部侍郎一脸尴尬的站在皇帝车驾旁边等了半个时辰,直到马车停止摇曳,东方公公才凑上来说:“李大人,可以了,咱家领你去面见圣上。” 皇帝身上的龙袍显得有些凌乱,旁边一个红毛夷女人一脸娇媚,李三光不敢抬头多看,皇帝轻咳两声,没话找话道: “李侍郎,听闻招远只有三座城门,没有西门,你见多识广,能否说说是怎么回事?” 招远县城不小,而且只有三座城门,即东边的盥泉门、南边的通仙门和北边的望海门。 李三光前些年跟着徐霞客走南闯北,对各地风物颇有研究,谙熟风水之术,立即回道。 “回陛下,其实招远有四座门,嘉靖二十一年,为方便百姓进出,在东南方向又开一门,名曰云路门。” “哦?”黛芙妮伸手拉扯龙袍,皇帝一把将她推开,示意不要捣乱。 “按县龙左转,兑庚入首,堪舆家以脉急带煞宜辟,故城始建,不置西门。” 在风水易理中,“龙”指代山脉。所谓“县龙左转,兑庚入首”,大概意思是从西边方向过来的山脉走势太急,直对城区。 “若开西门,出城就冲着山,这在风水上属于大忌。因此,招远自建城起,就不设西门。” 刘招孙近来正在研究风水易理,听李三光这么说,顿时来了兴趣。 李三光继续解释道: “虽不开西门,但仍受到冲煞影响,所谓“民俗犷悍难制”。万历三十五年,知县田九邱命人将城西的悬崖峭壁加以铲削,又蓄水植树,以柔化刚,从此本县狱讼减少,文风也渐渐昌盛,涌现出了一批科甲文士。时人赞曰:“凿断虎山民俗善,引来龙水甲科多。” 武定皇帝抚掌大笑:“有趣有趣,只是这风水之术能化解冲煞,却不能拯救百姓。” 他从窗户朝外面望去,田地龟裂出一道道手指粗细的缝隙,临近大沽河的土地田亩上还有些青苗。 山东全省,除文登县内属于开原势力范围,开发较早,当初完全是按照辽东屯堡耕作标准,兴修水利,开垦施肥,所以农事不至荒废,其余各州县水旱蝗灾鼠疫连番打击,这两年又遭遇连绵战事,已到崩溃的边缘。 ~~~~~ 招远知县跪在马车前,刘招孙盯着这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好奇他为什么可以在大灾之年能长这么胖。 “赖吾皇眷顾,招远全县一十三家铁矿、金矿矿工充足,全部矿洞不曾停歇,每日可产铁矿······” “温知县放心,今年还会有更多人被发配来开矿。” 温知县捧上一叠厚厚的账目,刘招孙粗粗翻看几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矿场每日开矿具体数目。 皇帝将账目扔给李三光,让三光细细查阅,李三光传承徐霞客寻金定脉真传,寻矿摸金,提铜炼铁自是不在话下,失去手臂后,他深刻领悟到师傅徐霞客对自己的教诲,孜孜不倦研习地脉风水之术,俨然已是一代大师,带上把洛阳铲就能随便下地盗墓。 李三光对水洗法、燔火爆石法(注释1)颇有心得,接过账本,立即开始根据上面的出矿量推算各矿场富余矿量,初步判断矿场主官有无贪污欺瞒等问题。 皇帝忽然开口道: “佛朗西斯科死了没有?” 注:1、用燃烧的木头烧矿石,再泼以冷水,矿石热胀冷缩爆裂破碎,再将其研磨成粉,以水用碗筛淘。这是古代人采金的主要方法。 正文 第454章 饥民图 当日,武定皇帝在众人簇拥下进入招远县城,随即开始视察招远练兵、民政、开矿等事宜。 凭借粮食调度得力,温知县治下的招远至今没有发生饥荒,至少没听说有百姓被饿死。 刘招孙对这位身形肥胖的知县颇为满意,他让章东调查过温士宝背景,这胖子有些手段, 可不像表面这样憨态可掬。 ~~~~ 中午,武定皇帝在招远县衙后堂用膳。 一道道山珍海味被依次端上来,直到八仙桌被山珍海味堆得满满当当,东方祝在旁仔细数了一遍,足足有一百零八道。完全是按宫中大宴的规制来办的。都是些烧香菇、蟠龙菜、炙蛤蜊、田鸡腿、烹河豚、烧鹿肉之类的宫廷菜,用鱼脑子做豆腐,用孔雀爪代替鸡爪, 再加上两瓶产自淮安的金盘露, 说是穷奢极侈也不为过。 刘招孙手持金箸、金匙,犹豫不决。 温县令见此情形,急的冷汗直冒,以为皇帝嫌弃菜肴不够精美,连忙不停朝旁边站着的东方公公使眼色,示意东方祝替自己说几句好话。 只听皇帝长叹一声道: “大灾之年,破费了。” 刚刚坐下陪侍的温知县连忙跪下,对着皇帝泣不成声: “圣天子乃天下之主,奄有四海,这些年宵衣旰食为大齐操碎了心,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无以回报,虽是灾年,只想着为圣上分忧,也只有这珍馐美味,五谷之精,才能配得上吾皇的神仙之躯,陛下若是不肯用膳, 是臣子们的过失, 臣甘愿去死。” 武定皇帝仔细打量这胖子一番,凌厉的神色仿佛尖刀般要将温士宝剖开,门口守卫的章东手按刀鞘,缓缓朝这边走来。 “温知县!” 武定皇帝霍然起身,魁梧的身躯比知县高了整整一头,从上往下俯视他的臣子。 众人被皇帝这气场震住,按照惯例,又到了皇帝杀人的时候了。 却见武定皇帝放声大笑:“哈哈哈,好!好一个招远父母官,那朕就成全你。” 刘招孙说罢,大手一挥,举起筷箸,先是夹了块鹿肉,不及咀嚼便吞入腹中,然后又将半个田鸡塞到嘴里,仰着脖子一口气喝光一瓶金盘露酒。 温知县偷偷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感觉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上了。 ~~~~~ 一顿豪奢丰盛的午膳吃了大半个时辰,武定皇帝又喝了八瓶竹叶青, 吃掉半个猪头、两只鸭、半只鸡,终于才酒足饭饱。 经历大爆炸辐射后,刘招孙的体力已经接近半神, 与之对应的,他每顿的食量远远超过普通人,由于皇帝用膳属于宫廷机密,所以皇帝现在每天到底需要吃下多少斤肉,多少斤米,外人很难获知。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些巨量食物为这架强壮的躯体提供了源源不断充沛的体力,让穿越者在爆发瞬间可以接近半神。 也有人分析说武定皇帝身上其实还存有其他动力来源,比如核动力电池之类,这类说法听起来太过科幻,关于这些,梦吴越先生也不知晓,所以只能等到大齐帝国科学技术进步后,让历史学家进行分析解释。 吃完这场大餐后,皇帝令温知县带路去视察招远西郊的铁矿场。 大祭司弗朗西斯就关押在铁矿场服劳役。 到达铁矿场后,皇帝不顾众人反对,执意进入坑道,而且带上温知县一起下去了。 章东等人无奈,只得也跟着皇帝下矿。 这是刘招孙第一次进入矿坑,四周乌漆嘛黑的,脚下不时还能踩到积水,远处洞壁上挂着几根火把,隐约能看见几个半人半鬼的矿工还在远处挖土。 武定皇帝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 坑道中逼仄潮热,弥漫着阵阵令人作呕的臭味。 温知县满头大汗,如果不是皇帝在场,他早就吐了出来。 温知县说,被发配到到这里挖矿的罪犯,很多人做不到半个月就会累死病死,每隔两个月需要重新换一波人。 “挖矿中人死了如何处置?” 可能是杀人太多,皇帝现在只对死亡杀戮最感兴趣。 “回圣上,” 温士宝不敢擦拭额头汗珠,狭窄的坑道让他局促不安,章东和几名护卫守在周围,防止那些罪犯矿工铤而走险,做出什么对皇帝不利的事情。 “尸体就地埋进坑道下面,臣听老矿工说过,死人入土可以辟邪的,这样矿洞就不容易塌方。” 武定皇帝对温胖子点了点头,拍拍他厚实的肩膀,称赞他做得好。 “好!对付大齐的敌人,就要这样,温知县,” 温士宝连忙上前一步,低头垂目,极力摆出一副恭顺模样。 刘招孙吩咐道:“招远境内矿藏丰富,朕让李侍郎留下来帮你,再多找几处大矿,等朕御驾亲征凯旋归来,带回几万俘虏,建奴、朝鲜、哥萨克,应有尽有,这些人都是优质矿工,你要替朕好好管教他们,争取把他们都埋在地下,一个萝卜一个坑。此事办好了,便把你调入东都,到朕身边做事。” 温知县装出一副惊骇之色,旋即领旨谢恩。 皇帝派人叫来了正在筛土的弗朗西斯科。 眼前的葡萄牙人瘦骨嶙峋,一个多月不见,他乌黑玛瑙一样的眼睛变得浑浊不清,白皙的肌肤乌漆嘛黑沾满了灰土,连往日熠熠生辉的金发也褪去丝绸般的光泽,变得灰蒙蒙的。 总之,大祭司完全失去了往日神采。 武定皇帝上下打量佛朗西斯科几眼,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在心底对自己说:看来以后要多让大齐臣子们来招远挖挖矿。 泥土尘沙污垢裹挟着葡萄牙人,看起来就像是半夜从古堡墓园中爬出来的吸血鬼。 “吾皇万岁万岁!” 谷禁 弗朗西斯科跪倒在地,脚上镣铐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听起来更像是催命咒。温知县从典吏手中接过钥匙,弯腰给犯人解开。 “朕这次来招远,” 刘招孙挥了挥手,温知县和东方祝立即往后退几步,远远站着朝这边张望,皇帝盯着大祭司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这次来招远,便是为了来看看你。” 弗朗西斯科浑浊的眼神顿时变得明亮,他跪下来要给皇帝磕头谢恩。 “起来吧。” 刘招孙大手一挥,对他的大祭司道: “大主教那套蒸饺合一的玩法,早已经过时了,至于什么贤明君主,改革家,朕也不屑去做,朕现在不愿做圣人,也不要当神仙,朕想做的,你知道吗?” 弗朗西斯科骚了骚脏兮兮的头发,盯着漫天飞舞的头皮屑,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才回道: “是要全世界所有人都称赞陛下,歌颂陛下,将您看做是凯撒那样的人物。” “凯撒算什么东西?” 武定皇帝一脸不屑的摇摇头。 “看来这两个月,你也没学到真正的道理,若非用人之际,朕会继续关着你。” 弗朗西斯科惊出一身冷汗,刘招孙也不和他废话,直接了当道: “朕现在想要的是,不是百姓称颂,也不是诋毁,朕想要的,是没有声音,没有议论,当他们失去发声时,帝国才能长治久安。” 佛朗西斯科听了这神奇理论,不仅没觉得匪夷所思,反而露出钦佩之色。 “皇帝陛下英明睿智,臣会和章营官合作,严密监视那些刁民,不让他们发声,完成陛下的宏伟志愿,以后大齐子民不可妄论吾皇,妄议国事,违反者,臣就把他们流放到澳洲,让他们体验荒野求生。” 武定皇帝脸上终于露出孺子可教的微笑。 “好,佛朗西斯,看来你真是悟了,不要他们说好或说坏,朕需要他们,不说话,你回来继续做朕的大主教吧。” ~~~~ 正月初八日,武定皇帝离开招远,马不停蹄前往郓城赈灾。 郓城地处山东西南、黄河下游,也是《水浒传》宋江老家,此地可谓多灾多难。 万历时期黄淮水患对郓城的威胁增大,潘季驯三次主持治河,采取“刷黄济运”的举措,筑堤束水攻沙,冲刷淤泥,保证水道通畅。 去年整个夏天,郓城都没怎么下雨,田谷旱伤旱死,好不容易到了秋天,暴雨连绵,黄河决口,淹死庄稼大半,接着是鼠疫和蝗灾······· 这么折腾下来,郓城全县二十多万百姓,最后活着的就剩十二万不到。 出了县城到处都在吃人肉。 乱世之下,堂堂山东孔孟之乡沦为屠宰场,列举两例,以供读者诸君参考: 自古饥年,止闻道馑相望与易子而食、析骸而暴耳。今屠割活人以供朝夕,父子不问矣,夫妇不问矣,兄弟不问矣。剖腹侧心,支解作脍,且以人心味为美,小儿味尤为美。甚有鬻人肉于市,每斤价钱六文者;有腌人肉于家,以备不时之需者;有割人头用火烧熟而咬吸其脑者;有饿方倒而众刀撥割立尽者;亦有割肉将尽而眼瞭瞪视人者。间有为人所诃禁,辄应曰:‘我不食人,人将食我’愚民恬不为怪,有司法无所施。枭獍在途,天地昼晦。(注释1) 还有一则这样的故事: 一位外地客商途经郓城菜市场,忽然有女人啼哭声把他吸引到一个简陋的棚子前。一个女人被赤·身1裸体地绑在案板上,屠户正帮她冲凉,刷洗身子,准备屠宰。女人吓得浑身战栗,泣不成声。客商动了恻隐之心,当即叫屠户停手,掏出银两为给她赎身。然而就在他为女人解开绑绳,扶下案台,穿上衣服的时候,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客商的手碰到了女人的前面。 女人正颜厉色道:“大人救命之恩,我就算为您当一辈子下人,也不后悔。但我只做奴婢,不做妾。我就是不肯嫁二夫,才被卖到这儿,请你不要轻薄我!” “我不卖了,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说完,自己把衣服脱了,依旧躺在案板上。 客商一时无语,屠户见女子这么刚烈,恨得牙根痒痒,手起刀落······(注释2) ~~~~~ 无论如何,大齐皇帝的到来让嗷嗷待哺的郓城灾民看到了希望。 皇帝下诏,蠲免郓城三年赋税,并调拨临近州县储备的粮食来救助还没饿死的百姓。 同时,勒令郓城周边的寺庙、道观捐献粮食,要求寺院僧人道观道士取出大锅,在街头施粥赈济。 为平息民愤,武定皇帝还照抄曹孟德,也让章东逮拿郓城前任户房、典吏,兵房、弓兵、祗候、禁子、快手等二十八人,宣布这群胥吏贪污渎职,侵吞州县仓库几万石粮食,所以郓城粮仓空空如也,连个老鼠都没有。这些恶吏平日鱼肉乡里,没少做坏事,皇帝只是让他们换了个罪名去死,对他们来说,也算死得其所。 武定二年正月十二日,郓城城西,巍峨古朴的观音塔(注释3)前人声鼎沸。 在郓城百姓声嘶力竭的咒骂声中,二十八人被押上刑场,随着章东一声令下,二十八名刽子手起刀落。 二十八个替死鬼人头落地,尸体被扔下刑场,很快被周围的饥民分食一空。 在东方祝的安排下,观音塔前传来震天动地的山呼声。 “大齐皇帝万岁!” “大齐万岁!” 注:1、《青州府志》卷二零,灾祥 2、《阅微草堂笔记》,清代纪昀编写而成的文言短篇志怪小说。搜辑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当时代前后的流传的乡野怪谈,或亲身所听闻的奇情轶事。 3、《郓城县志》记载:明正统十三年(1446),河决荥阳,郓城成灾,塔身被淤没二级,现地表以上仅存四级,虽历经风雨,剥蚀亦甚,然其巍峨古朴,仍不失为一方胜景。 正文 第456章 第一次反齐同盟的末日 二月中旬,武定皇帝的车驾扈从离开饿殍遍地的郓城,继续赈济青州府其他州县,二月二月二十日北上返回齐军大本营登州。 二月底,皇帝行鸾抵达登州。 威海卫港口樯桅如林,风帆如云,往日萧条冷清的鹰嘴港忽然变得格外繁忙。 海边停满了各式船只, 有运送粮草火炮的大中小号福船,有运送民壮的沙船、鸟船,当然还有齐军水师才有的巨型平甲战舰。 舰船水手们像猴子似得攀援桅杆,反复检查风帆绳索,确保明日大军起航万无一失。 各船炮手们用丝绸小心翼翼擦拭红衣巨炮,有些人还把药包放在甲板阁楼上晾晒, 生怕海战时不能立即引燃。 远处几艘蚊子一样的快艇在威海海面上来回游弋。 从登州府下五个州县征调而来的十万民壮正忙着将堆积如山的粮草物资运送上船,密密麻麻的人群昼夜不息的从海港旁驿道马车上卸下一袋袋粮食, 像蚂蚁搬家似得将粮食搬到码头, 最后踩着晃晃悠悠舢板,小心翼翼将粮食和火炮搬到大号福船底舱,当做压舱石。 刘招孙站在百尺崖卫所旁,身边簇拥着卢象升,章东,东方祝等人,。 皇帝放下望远镜,粗壮的手指开始轻轻叩击铠甲,反复推敲明天出兵的细节。 齐军舰队预期明日也就是三月初一起航,十艘战舰运送前锋五千人抵达辽南,五千老兵占领旅顺港口后,后续部队五万多人才会登陆辽南。 此时大齐帝国的步骑兵主力,分别还在鲁西平原和辽西平原上,和响马流贼鏖战。 按照武定皇帝的旨意, 新近招募的各支近卫军,在正式援辽前,必须提前历练历练,和敌人过过招,确保每一名新兵都能见血,在此之后才能奔赴辽东,与之后才能挑选流贼和响马作为试炼对象,刚好合适。 经历这趟巡视,皇帝对卢象升颇为满意,决定好好培养此人。 卢象升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末日图景,山东只行,所见所闻,和他以前读过的所有圣贤书都不一样。 易子而食,卖儿鬻女,人肉论斤买卖。 皇帝告诉卢知县,想要终结天下乱局,让百姓吃饱饭,就要继续杀人。 凡是大齐的敌人,都要死。 “李献忠虽然死了,他的余党还盘踞辽西,不过流贼已经丧胆, 士气低迷,一触即溃。” 武定皇帝命令卢象升率骑兵主力奔袭山海关。 “此次援辽, 六万大军, 水陆并进,步骑夹击,朕要一举灭掉建奴、朝鲜,灭掉大齐所有敌人,给你二十天时间,二十天后,也就是三月二十日,与你会师沈阳,朕要把杜度做成活人俑,还要用哥萨克人的心肝下酒。” 卢象升知道,皇帝将大齐所有骑兵都交给自己指挥,可见对他的信任,他知道这是一次考验。 二十天内,骑兵不仅要攻破山海关流贼,还要千里行军至沈阳城下,并对八旗发动进攻。 平心而论,这样的任务,对刚刚建成的骑兵来说,绝非一件易事。 “陛下放心,臣当不辱使命,二十天后,与陛下相见沈阳城下!” 刘招孙望着身材高大,不苟言笑的卢象升,充满威胁道: “卢知县,你可知军中无戏言!若是三月二十日,朕在沈阳没有见到你,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臣知道,若大军失期,臣和臣全家性命,都交給章营官处置。” 谷垬 卢象升回答的干脆利落,武定皇帝补刀道: “对了,眼下粮草匮乏,你在郓城也看见了,朕只给你十天粮草,剩余的,就靠你抢辽西流贼,抢不到粮食,你们就只有饿死了。” 海面清风拂过,微波荡漾,是个出海的好日子,皇帝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对章东道: “章麻子,登州还有鞑子没?” 章东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出乎意料,八旗兵现在不可能出现在山东,章麻子稍稍一想才道: “圣上,鞑子兵是没有,城内有几家鞑子商户,卖貂皮和东珠的,就在迎恩门旁。” 武定皇帝杀气腾腾道:“别让他们跑了,都抓来,明日渡海前,就在这里给大军祭旗。” 章东站在原地,有些犹豫: “圣上,据末将所知,这五家建州商人归附已久,而且平日恭敬守法,从未有过什么不法之事,贸然杀了,恐怕······” 当年刘招孙在开原大力推行以夏变夷之策,很是招徕了些海西建州朝鲜商人,这些外番商人响应刘总兵号召,纷纷搬进开原城和汉民杂居,凭借蛮夷身份受到了刘总兵优待,后来开原军入关,一部分外番商人也跟着迁入,登州作为开原军的大本营,自然还有一些女真人。 “那不是理由!从此以后,大齐再也没有以夏变夷之策了。” 皇帝神情冷漠,仿佛在回忆极遥远的琐事。 “大军出征,不杀几个鞑子祭旗,各方会怀疑朕的决心!若是大齐战败,清军入关,烧杀抢掠,你觉得登州城中那些鞑子良民,会乖乖等着让汉民报复,还是乘机开城门,给关外的同类做内应?” 章东哑口无言。 武定皇帝目光阴冷,继续道: “所以,宁可错杀一千,不使一人漏网。哪怕是潜伏的敌人,也要杀光,朕不想过几天在前方打仗,忽然后院起火,去执行!” 章东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卢象升还没离开,皇帝与章东对话让年轻进士全部听到。 卢象升瞠目结舌。 刘招孙将望远镜递给东方祝,神色不悦道: “卢知县,你也觉得朕太残暴了吗?” “臣不敢。” “你可知当年开原军何其骁勇,大军所向披靡,南征北战,无往不利,建奴、倭国,朝鲜,皆在朕的铁蹄之下,朕妇人之仁,打败了他们,却饶他们不死,他们现在要报复朕,和南明、俄罗斯,东印度四小鬼,组成九国反齐同盟。大齐不灭,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朕不能输,齐军不能败,死的是他们,他们的末日到了!为了胜利,别说是几个建州商户,就是东都全城百姓,也可杀。” 卢象升深知伴君如伴虎,眼前这个年轻皇帝,动辄杀人屠城,完全不符合儒家伦理纲常对君主的道德要求,可以说,刘招孙简直是千古第一暴君。 可是话说回来,即便他是暴君,也是自己的君主,已经上了这条贼船,卢象升退无可退,否则就是贰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卢象升领命离开郓城,返回济南,率骑兵营星夜兼程,向北进入天津,迅速逼近山海关。 正文 第456章 旅顺抢滩登陆 武定二年三月初一日,渤海海面旌旗蔽空,齐国舰队十二艘战舰护卫三百艘大小福船,由登州港口起航,扬帆驶入渤海。 三月天气转暖,海面浮冰消融,舰队扯满风帆, 在上千名水手们的操控下,急速向北航行。次日便越过黄渤海交界处,经长岛、蓬莱,南隍城岛、庙岛列岛,沿着老铁山航道,逼近辽南旅顺。 一行船只全部满载战兵和粮草物资,第一批参与抢滩登陆的战兵是从十四支近卫军中抽调出来的精锐,很多人参与过去年的平贼之战,其中最精锐的五百人(多为把总)。这些历经过八年战火历练的开原老兵, 是武定皇帝现在能拿出的最精锐的部队。无论是战斗素养还是忠诚度,都能让苛刻残忍的皇帝感到满意。 五千老兵作为一把尖刀,他们的任务是要在登陆点附近撕开一条口子,让后续部队源源不断登陆,进入辽东战场。 舰队最开始选定的登陆点是距离复州四十里的小渔村花园口。 孟进宝派出鸟船侦察后向皇帝禀告,花园口一带地势平坦,岸边滩涂光秃秃的,根本没有任何容身之处,不仅没有港湾掩护,而且很容易陷入淤泥之中,成为复州守军的活靶子。 刘招孙又询问了几个辽东水手,在确定孟营官说的没错后,立即下令改换登陆地点,将登陆地点从花园口换成了貔子窝,貔子窝位于旅顺以南十二里,地势更为险峻,不过周围皆是深水港, 不会发生触礁问题。 皇帝下令将原先制定作战计划的两个近卫军参谋斩首示众, 以儆效尤。 此时驻守金州、复州、旅顺三地的朝、清守军,兵力在六千人上下,其中大半为包衣阿哈,镶蓝旗真夷被抽调至沈阳战场,三处加起来才只有两千人不到,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旅顺及周边地区的清军不仅数量稀少,而且大多是新兵,很多包衣阿哈根本就没经过任何训练。 此时,旅顺、金州一带的防御主要由镶蓝旗负责,旗主艾尔礼是阿敏的长子,占据辽南后,为增援沈阳战役,旅顺、金州、复州一带的清军大都被抽调走,艾尔礼麾下最精锐的几个牛录也去沈阳做炮灰,辽南只留下了少量部队驻守。 由于兵力不足,镶蓝旗旗主不得不多次向皇帝杜度请求派兵增援,杜度考虑到辽南并无战事, 只是用包衣阿哈与朝鲜兵打发艾尔礼。 齐清旅顺登陆战爆发之前, 驻守辽南地区的清军、朝军主要有: 驻守金州5个牛录营1583人,其中582人是真夷甲兵,其他1001人是新招募的包衣阿哈。 驻守复州的朝鲜王军3个营,其中骑兵1营,鸟铳兵1营,共2250人。其中仅有骑营是镶蓝旗老兵(500人不到),步营和炮哨皆为新兵。 驻守旅顺的的镶蓝旗7个牛录3500人,其中乌真哈超炮手300人,包衣步兵1500人,只有700真夷步甲是老兵,其他都是新兵。 因此虽然辽南地区清军总兵力达到了7000多人,其实真正可以作战的不过两千,杜度为了全力攻打沈阳,已经把镶蓝旗主力全部抽调一空,很多牛录只是空壳子而已。 貔子窝为旅顺港南帮群山一处丘陵,地势险要,扼守旅顺与金州之间的陆路。 镶蓝旗在此地架设炮台,将红毛夷增援的两门红衣巨炮拉到了山顶,作为港口炮台群的制高点。 谷艵 因为貔子窝地理位置重要,镶蓝旗下了血本,将他们为数不多的火炮都集中在这个区域。 因为艾尔礼很清楚,一旦貔子窝炮台被齐军攻陷,整个辽南防御体系都将面临瓦解之势。 此处炮台因为修建仓促,具有严重缺陷,面向陆地的一面没有防卫设施,炮台之间距离较远,难以呼应。 当然,以这个时代的火炮火炮精度来说,想靠几门大炮就能控制整个战场,未免太过乐观。 镶蓝旗旗主艾尔礼在得知齐军大举进攻消息后,针对貔子窝炮台存在的缺陷,立即开始展开行补救。 他让随军视察的东印度公司观察员伯格泰勒组织包衣抓紧操炮训练,同时加紧抢修工事,构筑夯筑胸墙,用以最大可能保护炮手。 艾尔礼很清楚开原军水师火炮威力,当年刘招孙挥征战倭国,镶蓝旗部分骑甲都有参与,那还是三四年前,天晓得现在齐军又鼓弄出了什么新式舰炮。 眼见得齐军大军压境,艾尔礼招来镶蓝旗几个牛录额真,照着当年赫图阿拉之战黄台吉的设计,有样学样,让包衣兵和附近尼堪百姓日夜挖掘,用石夯在炮台周围加筑胸墙,又在胸前外挖掘壕沟,堆积树木作为鹿砦据马····整个防御体系完全按照开原军守城样式。 可惜事发仓促,齐国舰队也不可能让镶蓝旗做好充足准备再进行登陆作战,毕竟双方是老冤家。 武定二年三月初五日,先期抵达战场的定远号、平远号、威远号组成了第一波攻击舰队,率先开始发动对貔子窝的攻击。 齐军陆军新编近卫第二军、第一军、第四军两万三千人,在战舰掩护下,分为左、中、右三路,由蒲刚、刘招孙、陈新从龙须岛老铁山登陆,进入辽南战场。 初六日,辰时,齐军中路军在武定皇帝的亲自指挥下,首先对南帮山炮台发起攻击。 三个营一千五百战兵外加工兵和炮兵部队,分为数队从侧面向清军炮台进逼; 同时,大齐海军威远号、定远号、平远号等八艘战舰停靠老铁山南麓海面,开始向南帮炮台发动猛烈炮击,口径惊人的舰炮撕扯着辽南天空,如雷神降临,整个老铁山地动山摇,开花弹在清军炮兵中炸开,乌真超哈死伤无数。 三路骑兵同时出动,切断金州、复州与旅顺之间的道路,阻绝辽南各城对旅顺清军的援助。 右路纵队同时逼近清军南帮炮台,并与左路纵队构成包围之势。 中路军即对南帮炮台发起攻击,一队队战兵开始徒手攀援山麓,惨烈悲壮的南帮炮台争夺战开始了。 正文 第457章 辽南攻势 武定二年三月初八日,大齐军队在旅顺登陆,清军辽南防线岌岌可危,艾尔礼多次向沈阳求援,恳请杜度能拉镶蓝旗一把。 不等清国皇帝派来援援,齐军便发动了更猛烈的攻势。 第一轮精锐战兵在舰炮掩护下,梯次向清军阵地进攻, 火铳兵以三轮排枪连番射击,清军则以漫天箭雨还击。 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军心士气,清军都不是齐军对手。 艾尔礼意识到难逃一死,索性孤注一掷,分出八百步甲绕到第一军后方,准备从背后抄袭齐军。 左右两路的齐军夜不收发现清军动向后, 立即禀告各自主官。 陈新、蒲刚立即率近卫第二军、第三军从老铁山左右掩杀, 可能是黄昏时齐军战兵的怒吼和光线在甲胄上的折射,击溃了女真人的心理防线, 也有可能是精度极高、射速极快的开原步兵野战跑的火力摧毁了清军战线。总之,当陈新蒲刚合围上来后,半年前还是所向披靡的清军镶蓝旗,彻底崩溃了。 刚刚冲到山麓小道上的真夷甲兵四散奔逃。两个牛录的清军被杀死大半,幸好夜幕降临,剩余的勇士趁着夜色逃回老铁山。 自此,老铁山清军再不敢轻易出击。 三月初十日,齐军三路围攻,攻克旅顺,镶蓝旗旗主艾尔礼逃入金州。 大军休整两日,十三日,继续向金州进军。 金州的军事地位十分重要。旅顺半岛为渤海咽喉,而金州城为旅顺口门户。 “其地自金州斜伸人海,形如卷心荷叶卧波,金州角则荷蒂也, 从金州向西南,愈趋愈狭, 至南关岭而极, 中宽不过六里,有若荷茎,为旅顺后路要隘。逾南关岭而西南,则地势渐张,亘西南面东北,作三角形,山海依倚,磴道回旋,乃天然形胜。”(注释1) 此时驻守金州城镶蓝旗残部早已风声鹤唳,艾尔礼束手无策,只是让各牛录诸将: “齐贼来路,速即安置地雷、炸药、据马,坚守,勿轻与战。” 希望仅仅依靠地雷、碰雷等物阻止齐军进攻,未免异想天开? 十八日,齐军前锋开始在大沙河架桥,准备进攻金州, 刘招孙派陈新率近卫第二军一部、蒲刚率工兵及骑兵一部先发。 一为搜索敌情,二为修理道路, 为后面六万大军北上沈阳做好准备。 二十二日,武定皇帝亲率第一军主力从貔子窝向金州进发。 此时复州危如累卵,守军不敢救援金州,齐军从岔路到复州大道上的五十里堡警戒,以预防从复州来援之清军。 二十五日,第一军先锋第一营抵达金州外围刘家店,与镶蓝旗残部相遇。 清军本已在金州抢修防御工事,而齐军突然奔袭,只好放弃尚未完成的工事向北逃窜。 二十六日,陈新率近卫第二军进至刘家店,从夜不收口中得知清军在石门子高地构筑炮垒,其左右皆有步兵守御,于是决定以战兵突袭。 午时初刻,第二军向镶蓝旗阵地发动进攻。 陈新命令第二军第一营攻击大和尚山西北的清军炮兵阵地,第二营自金州大道及其北方进击。 近卫第二军各营渐渐进逼清军炮垒,最后幸存的一千八百多名镶蓝旗残部,此时已经退无可退(通往复州、沈阳的道路都被齐军切断),只得拼死一搏。 谷翴 二十六日申时,陈新命令第二军集中全部火箭、步兵炮,对清军炮垒覆盖射击半个时辰。 占据地利的建奴藏身山岭之间的坑道中,炮击对他们杀伤很有限,等齐军炮击结束,清军立即用红衣炮大将军炮猛烈还击,弓手们沿着山脊线居高临下射杀那些正在靠近的齐军火铳兵。 此时这支负隅顽抗的镶蓝旗残部只剩一千人不到,他们的主子艾尔礼已经被火箭烧死,建州人知道武定皇帝绝不会放过他们,只得继续做困兽之斗。 清军据守险地,一些弓手将弓箭射完后,就用石块猛砸冲上来的齐兵,还有些清兵抱着火药包滚入齐军之中,和对方同归于尽。 第二军伤亡陡然攀升,主官陈新亲临前线督战,很快被流矢射中肩膀,匆匆包扎之后,继续指挥猛攻。 战斗黄昏时分结束,石门子高地仍在镶蓝旗手中。 据齐国史料记载: 此战“犹如轰雷闪电,弹弹相击,硝烟竞涨,激烈猛击,尤为雄壮。然而,奴贼占据天险,由高垒俯射,我军则由低处仰射,本来难易悬殊,而失地利之宜。遂停止左侧的警戒,而转移至金州大道与复州大道之间露营。时值晚上八时。” 当近卫第二军与镶蓝旗鏖战之际,武定皇帝率领的第一军主力终于抵达金州关家店附近。 佛朗西斯科、东方祝、第一军参谋等人皆登上山头,跟随皇帝一起了解战况。刘招孙从复州大道迂回到乾家子,沿途观察建奴防御配置。 这时已是黄昏时分,第二军哨马狂奔而来,向皇帝汇报石门子高地战况,当听到说第二军伤亡已到三百人时,刘招孙勃然大怒: “陈新在哪里!邓长雄的主力兵团,交到他手里就成了发面团,三四千人打两千个建奴都打不下来,回去告诉他,今夜攻不下石门子,朕就要他的脑袋!” 佛朗西斯科见龙颜大怒,在旁边低声劝道: “神圣的大齐皇帝,恕臣直言,在这种地形上构建的堡垒,比欧洲最坚固的棱堡都要坚固,正面进攻难度恐怕会很大。” 佛朗西斯科在招远经历一番“磨砺”后,对生命、对宇宙有了更深刻认识,对皇帝更加忠心耿耿。 传教士现在不仅是刘招孙的大祭司,还是皇帝身边首席欧洲事务顾问,后来齐国“武帝之鞭”计划,也是出自佛朗西斯的手笔。(注释2) 消灭建奴朝鲜后,武定皇帝很快就要对付欧洲列强,弗朗西斯科早年游历欧洲各国,军事素养也算不错,通过此人来了解对手再合适不过,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刘招孙没有迁怒佛朗西斯科,他将目光投向烽烟四起的辽南大地,望着眼前连绵不绝的山峦,忽然开口道: “敌人在金州大道,复州大道的防御较为薄弱。可以拊敌之背”。 虽金州路近傍,清兵寡少,其位置颇要冲,其金州街道通刘家店、石门子间,即来往其谷底,小山脉多横其左右。我兵为敌所瞰制,恐不便利。” 于是命蒲刚率一支队与石门子近傍清兵对峙,皇帝本人则亲率第一近卫军第一营、第二营避清兵眼,转出复州路,更逼石门子守军背后,于当晚发动袭击。 注: 1、姚锡光《东方兵事记略》,见《中日战争》(1),第34页 2、上帝之鞭计划:东齐帝国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发起侵欧行动的代号。 发生于1631年6月22日—1639年1月沙俄及东欧地区,该计划由时任齐国近卫军第1训导官佛朗西斯科起草和指导,1629年8月底制定完毕。原名为“玄奘计划”,后于1630年12月改为“上帝之鞭”。 正文 第458章 沈阳落日 大齐太初元年四月初一日,酉时初刻,沈阳广积门。 一轮暗红落日沉入辽东天际,返照余晖照亮了广积门前血迹斑驳的城墙,大地即将遁入幽冥。 傍晚时分原野刮起了一阵狂风,干裂的朔风卷大地,尘土飞扬拍打城墙, 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响声,驻足城头侧耳倾听,仿佛千万只亡魂在日暮中悲鸣。 沈阳之战第九个月零十八天,清军已将沈阳外围据点堡垒悉数拔除, 在沈阳守军最绝望的时刻,人们望眼欲穿的援军迟迟没有到来,等到的是大齐太上皇一个月前从山东登州发来的诏书。 瘦成猴子的马士英费力撩起袍服的宽大衣袖,因为腰身瘦了两圈, 原先那件二品仙鹤补子的官袍, 穿起来像是戏服,不过在这样的重要场合,他还是穿上了这件官服。 马士英颤巍巍展开那份沾有血迹的圣旨,提高嗓音道: “朕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岂是区区流贼可以谋害的?京师一役,歼敌十万,转进山东;临清鏖战,悉灭逆明江北四镇,可知天命所归,人心思齐····尔等不知天命,不待查明实情,便仓促拥立太子继位,为人臣者,不顾君上安危,擅拥立之功,是何居心?朕治军严苛, 本欲降罪, 沈阳兵凶战危,故既往不咎。定新皇年号为太初,寓意振长戈而扫清宇内,此后军国重务仍奏闻,秉训裁决,大事降旨敕。宫中时宪书用武定年号。因尔等孤军在敌群中已坚守半年有余,未曾败降,朕心甚慰,朕在登州,未言先泪,举杯遥祝,如今山东乱贼未平,大军暂且不动,沈阳一众臣工,劳苦功高,皆平地升一级,加封康应乾永宁伯,封乔一琦为宁远伯、加封马士英为江夏侯, 加封戚金绍兴侯、加封秦建勋遂宁侯··········” 马士英读完这份半文半白的圣旨, 已是气喘吁吁。 自从马士英从山东归来, 带回皇帝幸存的消息,大家便苦苦等待,足足等了四个月,盼着关内齐军能出关援助,将士们眼睛都望出血来,没想到最后等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按照这份圣旨的意思,太子刘堪虽当上了皇帝,但依旧是“太上皇训政”。所有的大事,依旧是武定皇帝做主。刘堪充其量,就是个傀儡皇帝。 禅位诏书里写得很明白,军国重务仍奏闻,秉训裁决,大事降旨敕。宫中时宪书用武定年号。 “未言先泪,举杯遥祝,呵呵。” 康应乾拄着根比自己还长的拐杖,身子晃晃悠悠,林宇在旁边搀扶着他,听马士英读完,康应乾立即反应过来,沈阳已经成为皇帝的弃子,他对众人咧嘴一笑: “这娃儿,越来越像个皇帝了。心狠手黑,果然是脱胎换骨了。” 听老康这样称呼太上皇,旁边几人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他们心里都知道,现在的武定皇帝,已经不是原先那个刘招孙了。 “平地升一级?康监军贵为首相,还怎么升一级?”王化贞在旁边不阴不阳道。 “那就是说,太上皇是在敷衍我们喽?”乔一琦脱口而出。 裴大虎瞪乔大嘴一眼,黑着脸道:“不得这样议论皇帝。” 东莞仔森悌已经饿成了皮包骨,恢复了他在东莞失联的那几年状态,有气无力道:“几位靓仔,皇帝会来救辽东的,谁现在还有挂面,我快不行了·····” 葛业文迎着裴大虎眼神,一把推开上前讨饭的森悌,怒气冲冲道:“围城快有八个月,我等在辽东苦战,现在弹尽粮绝,每天都有人饿死,刘招孙却在山东享乐,每日沉湎女色,不思进取,推三阻四不肯救援,说他几句又如何?!” “你敢直称皇帝名讳?” 裴大虎哐当拔出腰刀,强撑着上前,戚金赵率教等武将连忙挡住他。 秦建勋冷冷道:“有力气打架,不如去城头扔石头,前日又有三百民壮逃走,鞑子明天攻城,咱们连扔滚木的人手都没了。” “逃就逃吧,留在城里只会饿死,沈阳养不起他们了,逃走还能省点粮食,只求鞑子别把这些人杀了。” 谢阳说完,习惯性的搔了骚光秃秃的头顶,因为长期饥饿导致营养不良,广坤头上那几根桀骜不驯的头发失去了最后的倔强,终于全部脱落,现在他完全秃顶。 很难想象,这位掌管数万大军后勤、坐拥数万石粮草的民政官,到最后竟要被活活饿死。 金应河安慰他道:“你放心,杜度不会杀百姓,只会让他们当炮灰,驱赶攻城。” “既然明天攻城时要杀他们,不如今天杀,以后再有百姓夜缒出城,直接斩杀。”康应乾吩咐众人道。 康首相话刚落音,秦建勋便冷笑道: 谷咶 “还是不要杀了,火药快用完了,弓箭这两天也会耗尽,工坊的人正在拆城中埋设的地雷炮,火药发给火铳兵,足够他们再支撑三天。” 白杆兵将领说话声音也很小,而且嗓子完全沙哑,他一脸疲惫,原本饱满的天庭因为饥饿凹陷下去,嘴唇之间的胡须像野草一样茂密。这个面目枯槁,一脸沧桑,眼中布满血丝的人,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个二十多岁的人。 秦建勋负责固守沈阳南城,他指挥手下一千多白杆兵和十倍于己的朝鲜兵作战,双方打得你来我往,秦建勋已经两个多月没下城墙,今天听到说皇帝的诏书终于送到了沈阳,秦建勋和其他将领一起,挣扎着从各门赶到这里。 “马尚书,皇帝真的不管辽东,不要我们,任由我们自生自灭吗?” 赵率教满脸悲愤,直到现在他都不愿接受这个现实。 赵率教的话引起了共鸣,武将们一起望向马士英,好像马士英能解答这个问题一样。 京师沦陷后,只有马士英见过武定皇帝,虽然那是四个月前的事情。 “去年不是说临清齐军很快就要渡海而来,援助沈阳吗?上帝啊,我们在这座该死的城被困了整整八个月,比特洛伊城都要艰难!没有援军,粮食火药用完了,难道要让我们的士兵扔石头和鞑靼人战斗吗?” 连平日不怎么说话的传教士金尼阁也站出来抱怨。 马士英见众人急得脸色苍白,他手中这份塘报是一个月前从山东发来,为了将塘报送到沈阳,齐军又死了好几骑哨马,当初大家听说武定皇帝还活着的消息时,无不欢欣鼓舞。刘招孙就是齐军军魂,皇帝没死,大齐就不可能覆灭。 “皇帝当初确实是这样说的,按照他的脾气,哪怕身边只有几百战兵,也早早杀到关外了。” 马士英一脸茫然,他显然无法解答大家问题,四个月前,他路过临清时,见到皇帝,便发现刘招孙性情大变,和之前他认识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了。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马士英只好重复解释道: “皇帝说过,他要将杜度制成兵马俑,可见他不会抛弃沈阳的。” 这样的话,大家已经听了无数遍,懒得再听,估计现在连杜度都会把它当做笑话来听。 众人扶着垛口眺望清军大营。 几骑清军白甲兵来到护城河前,缓缓停住,扬起骑弓,将响箭射向半空。 垛口后面守卫的战兵,对咫尺的挑衅没有任何反应,他们或蹲或←,手持没有弹药的火铳,眼神空洞的望向远方,因为长期饥饿,很多人精神已经进入游离状态。 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疲惫,老康走到垛口前面时,老寒腿儿一个趔趄,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旁边站着的林宇魏昭也是一脸菜色,连忙上前将首相扶起,康应乾拍了拍蟒服上的尘土,一脸惭愧道: “老了,老了。” 林宇用力扛起面长牌,挡在垛口前面,虽然这玩意儿挡不住乌真哈超的火铳,不过好歹也算是个心理安慰,巨人已经两天没吃东西,此刻饿的前胸贴后背,像一头刚刚冬眠醒来的熊。 另一边站着的魏昭看起来就更惨了,这位自诩津门第一刀的卫兵现在像是霜打过的茄子,焉了吧唧没有一点往日的精气神。 沈阳被围八月,城中粮草原本足够,只是中途被清军烧毁了两个粮仓。 那是二月份的一天,驻守城外的乌真哈超炮兵使用一种齐军从未见过的火箭,威力与神火飞鸦相同,火箭徐徐升空,如雨点降落在沈阳城中,炸死炸伤三百多名预备军,点燃了十几处粮仓。 事后齐军才知道,那是红毛夷支援建奴的巨型火箭,射程可达三里,不知为何,就发射了一次,后面便没有了,当然他们不知道,那是因为运送火器的红毛夷舰船路过渤海时,被大齐水师拦截。 ~~~~ “镶蓝旗好些时日没有传回消息了,不知艾尔礼在辽南如何了?” 不止是艾尔礼,他的巴图鲁鳌拜前往库页岛后也是一去无回,没有任何消息, 两里之外的清军大营,康乾皇帝凝望北方,若有所思道。 正文 第459章 杜度的坚持 康乾二年大,清和欧洲四国关系进入蜜月期。 虽然清国与欧洲各国没有互派使者,互相之间缺乏了解,杜度还向英国商人询问: “英吉利国在哪里?与罗刹国是否接壤?英国女王是否出嫁?长什么模样?” 诸如此类的荒谬问题听起来太过滑稽。 不过因为有共同的敌人要对付,有共同的利益,所以辽沈之战爆发后不久,清国和英国等方的关系便开始迅速升温。 本质上说, 清国和欧洲四国一样,都是殖民国家,不过相互之间文明程度不太一样: 清国还处于奴隶社会晚期,而英国和法国他们,即将或者正在爆发资产阶级大革命。 杜度向欧洲各国代表表示,量中华之物力, 接与国之欢心。 这不是清国皇帝的一句不着边际的口号。 杜度真心愿意割让土地,开放通商口岸,废除广州商行, 改变前明对外贸易的一切陋习。 大清未来一段时间对欧洲都将采取友好护助的对外政策——如果清国能存在足够长时间的话。 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全权大臣范文寀与东印度公司代表科伦,两人鸡同鸭讲,啰嗦了半天,终于将中华通商口岸、关税税率、割让领土等问题进行了深入友好的讨论交流。 最后,范文寀和英国绅士达成协议,事项了多方共赢。(法国、荷兰、西班牙、俄国也取得对华片面最惠国待遇,分别割让了他们认为适合作为殖民据点的土地,如舟山群岛、库页岛、台湾岛等) 不过,这种协议注定是幻影。 如同后世鸦片战争中两广总督琦善(注释1)和英国商会代表义律友好谈判最终签订《穿鼻草约》(注释2)一样,范文寀和科伦都无权代表本国做出任何决定,两边皇帝根本不会买账。 英国议会不可能为了远东贸易,出动上万兵力(科伦估计的出兵额)全面入侵中国,当然英国现在也没这个实力。 杜度更不可能把大清的龙兴之地(赫图阿拉)割让给沙俄,给哥萨克人当殖民地。 按照范文寀和英国商人签订的条款, 大清将向欧洲商人开放沿海十五处通商口岸,覆盖整个中国沿海, 北至辽东营口南至海南临高。 此外, 英国人要求废除广州商行制度,以后英国商人与中国贸易,将直接与清政府打交道,而非和广州那些奸商。 范文寀想也不想便满口答应。 英国商人见清国代表颇有诚意,便也抛出了自己的橄榄枝。 不列颠将为清军提供必要的武器装备,等攻克沈阳,入关平定天下,清军战争所需的火炮和教官,全部不列颠王国负责。 当然,清国皇帝需向英国支付一定的军费,如果必要的话,皇家海军还可以介入对南方小朝廷的军事行动。 谷朋 当大学士范文寀将谈判条件汇报给皇帝时,皇帝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 所谓大清丧权辱国,只是后世键盘侠们的意淫,至少在杜度看来,除了东北赫图阿拉那旮旯,其他地方都是可以卖的,毕竟不是建州故土, 卖了就卖了, 只有卖自己的家园才算是丧权辱国,杜度和慈禧太后都没把天朝当做自己的家乡,所以他们的卖国,不算真正的卖国。 关税税率、片面最惠国待遇之类的话题,大清皇帝并不理解,也不感兴趣。 开放通商口岸,他也不在意,口岸大部分都开在南明朝廷手里,和大清没一毛钱关系,开放就开放吧。 唯一让杜度感觉不爽的是,红毛夷要割占香港岛和济州岛,香港那个穷乡僻壤还好还好,济州岛位置重要,绝不能让红毛夷占着,否则早晚是个祸害。 大清急需红毛夷坚船利炮对付刘贼和南明,所以,皇帝只能先忍着。 康乾元年冬天辽东开始传言,武定皇帝在山东临清打败了北伐明军,杀了黄得功吴三桂好几个总兵,此刻正在临清秣马厉兵,随时准备北伐。 杜度对此不屑一顾,他怀疑这是沈阳守军故意放出来的谣言。 大清皇帝不相信刘招孙还活着。 当初为了确定此人是否被炸死,杜度耗费人力物力,花了整整两个月时间调查,最后确定刘招孙是死了。 现在,突然在山东领兵打仗的,难道是刘招孙的鬼魂不成。 好在皇帝陛下对此时辽南发生的悲剧并不知情,更不知道镶蓝旗旗主艾尔礼已经被刘贼千刀万剐。 镶蓝旗主派往沈阳求援的哨马,半途遭遇陕西兵团与科尔沁骑兵的双重堵截,伤亡惨重,十不存一。 幸存的镶蓝旗白甲兵逃回沈阳时,武定皇帝的东征大军紧随其后,距离沈阳城不到五十里地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暂时不提。 杜度知道英国人的商船在山东受到伏击,损失了一批火炮。不过皇帝认为那是海盗所为,和刘贼没任何关系。 因为刘招孙已经死了,他不能也不敢相信,刘贼还能盘踞山东,还要登陆辽南。 杜度不愿也不敢接受武定皇帝复活的事实,他当年当着刘招孙的面发了毒誓,说什么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没想到短短三年后,杜度便造反了。 当然,在接下来的几天,他将不得不面对这个悲惨现实。 努尔哈赤在沈阳犯下的错误,杜度不会再犯。 注: 1、博尔济吉特·琦善(满语:ki?an):博尔济吉特氏人,满洲正黄旗人,清朝大臣,鸦片战争时主和派的代表人物。咸丰四年(1854年)秋病死军中,赠太子太保、协办大学士,依总督例赐恤,谥文勤。 2、《穿鼻草约》:穿鼻草约(又称川鼻草约)是鸦片战争中英国代表私拟的一份议和草约。 正文 第460章 我们可以宣布中立吗? 大清皇帝对联军这段时间在辽东战场上的表现,表示非常满意。 杜度和他的盟友们很清楚,沈阳外围据点沦陷后,沈阳主城被攻克,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一天竟来的如此迅速。 康乾二年三月下旬,围城清军发现, 沈阳各门守军兵力一天比一天减少,垛口后面的战兵面有菜色,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像是死去的鬼魂。 红毛夷和朝鲜统制公仔细观察之后,都一致断定,必定是城中的粮食已经吃完,否则齐军士气不可能这么低迷, 几人建议清国皇帝立即发动猛攻,一举夺下沈阳。 联军漫长的围城, 如一根套入沈阳的上吊绳, 一点点勒入死者的脖颈。 现在到了最后收紧绳索的时候,杜度怎么忍心让守军这么容易就死去呢? 绳索收紧的过程最好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让皇帝能够更仔细观察到死者临终时的反应。 再加上欧洲盟友们源源不断从南方运来的粮食,杜度觉得清军岌岌可危的补给线又行了。 城中守军因为饥饿而自相残杀,杜度推测,照这样下去,最迟四月,康应乾他们就要开始吃人肉。 于是在三月底,在沈阳唾手可得的背景下,康乾皇帝对他的盟友们这样说: “齐军虽败,康应乾还会做困兽之斗,围而不攻,等他们饿得走不动路时再攻城。” 为了满足自己某种变态的复仇欲, 杜度拒绝了众人攻打沈阳的请求。 刘贼余孽已是瓮中之鳖,直接攻克沈阳杀光刘贼, 未免太便宜他的仇人,杜度愿意继续折磨他的猎物。 如果说刘招孙的存在是大清皇帝挥之不去的噩梦,那么现在沈阳城中这些还没死绝的齐军将官,便是出现在杜度梦魇里的各种妖魔鬼怪。 当然,也不止是因为个人恩怨。 杜度见识过刘招孙以夏变夷的手段,他很清楚,只有把康应乾乔一琦王化贞等人彻底消灭(从肉体到精神),才算真正战胜齐国。 辽东汉人的脊梁,才能被彻底打断,关外关内汉人,才能生生世世匍匐在大清脚下做忠实的奴才。 这场漫长残酷的处刑,需要让天下人都知道。 英、法、荷三国东印度公司的代表,不止一次告诫杜度,让大清皇帝尽快结束辽东冲突,然后率军入关,恢复中国和欧洲的茶叶、瓷器、丝绸贸易。 欧洲文明人士万里迢迢从孟买、马尼拉、雅加达赶到辽东,不不是为了来看人吃人节目,大家是商人,商人就要做生意。 朝鲜人又开始向清军索要粮草,虽然他们这趟跨过鸭绿江来到辽东已经抢劫了很多物资。 杜度下令八旗大军继续围而不攻, 同时命人前往辽东, 质问艾尔礼为何迟迟不将粮草运送至沈阳。 四月初二日。 英国东印度公司全权代表,商人鲁普雷希特·科伦前往鞑靼人皇帝的帷帐下觐见。 这是科伦第十八次见到杜度,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科伦在澳门居住了两年,之前他在日本长崎从事贸易长达十五年,多年的东方生活经历,让英格兰商人习惯用东方式思维思考问题。 “皇帝陛下,您的军队像树叶一样,一望无际,您的粮食补给系统高效而有力(这里指烧杀抢掠),令人印象深刻,如果在我们欧洲,满清八旗一定所向披靡·······” 康乾皇帝和科伦是老熟人,两人很多年前便打过交道,英国人一张嘴,杜度就知道红毛夷要说什么,无非是敦促尽快落实签订条约,尽快攻打沈阳城。 “如果等不及,你们可以先行攻城,” 红毛夷带来的援军加起来不过五百人,很多都是作为炮兵教官下放到乌真哈超炮队,剩余是些传教士,指望他们攻城肯定不现实。 科伦见拍马屁套路不能奏效,于是换上英格兰生意人面孔,对大清国皇帝说: “陛下,因为中国北方海域海盗的出没,东印度公司的货船,已经很久没有运货返回雅加达,公司每天需要支付水手们的报酬大约三百两银子,这还不包括这次支付战死火炮教官的抚恤银,按照我国法律,国家需要赔付每名战死士兵家属一千英镑约合三千两银子的抚恤银,还有我们死去的传教士,尊敬的约瑟夫巴比特·······皇帝陛下,请允许我提议,将上面提到的这都些费用增加到之前不列颠王国与大清帝国达成的相关条约条款中,作为补充协议,不知陛下能否接受?” “可以,你们这次所有损失,折算成白银,朕给你们翻一倍,全部支付!” 谷兵 杜度对红毛夷身上表现出来的斤斤计较唯利是图极为反感。 每次和这些金毛蓝眼的外番打交道,他都感觉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他跟老汗从赫图阿拉出发,带着族中的货物去海西贸易,有一段时间是用狼皮换盐巴,每次交换时,狡黠的海西商贩也是这幅嘴脸。 “尊敬的皇帝陛下,您的慷慨媲美欧洲最伟大的君主,上帝保佑大清····” 科伦话还没说完,清国皇帝大帐外忽然乱成一片。 四周传来清军惊呼之声。 “齐军来了,刘招孙来了!” “正红旗大营被烧了!快去救主子啊,” ~~~~~~ 当日晚些时候,清军与齐军混战不休,尚未尘埃落定时,东印度公司便派出代表,准确说是英国法国荷兰的使团,向武定皇帝解释他们这次在辽东的行为,纯属商业行为,希望能获得谅解。 武定皇帝身边站满了强壮的侍卫,使团中细心观察的人,发现了周围还有个身姿婀娜的葡萄牙女人。 身材魁梧的刘招孙像天文学家哥白尼,手持圆规铅笔,对着辽东地图比比划划。 “我们只出售给鞑靼人一些过时的火炮,没想到鞑靼人用它们来攻打陛下的城池,屠戮陛下的臣民,这是悲剧!技术无罪,科学无罪,欧洲人绝没有参与这场战事,也从没有对抗皇帝陛下的想法,这,是误会。” 一名荷兰商人滔滔不绝说了很久,他的汉语尚好,不过稍稍有些广东腔,可能是在澳门待得太久。 他反复强调,技术无罪,只是使用技术的人良心泯灭。 皇帝背对众人,听到技术无罪时,只是呵呵一笑,再没有任何反应。 外面不断有传令兵进入大帐,他们穿过红毛夷人群,将刚刚得到前线战报呈递到皇帝手中。 刘招孙接过字迹潦草的战报,一眼看出那是卢象升的笔迹,读完之后,兴高采烈道: “好啊,卢知县在攻打正红旗,多尔衮被他们抓住了,” 荷兰商人见对方压根不搭理自己,只好硬着头皮道: “尊敬的皇帝陛下,没想到您还有这样一支强大的军队,您和鞑靼人之间的决战,我们并不会干涉,东印度公司宣布中立,可以吗?” “不可以。” 刘招孙回头望向一群红毛夷,果断拒绝道。 “你们需要为这次错误付出代价,” 旁边一个英国商人红着脖子叫道: “We're just businessmen!(我们只是生意人)” 天文学家放下圆规和铅笔,恢复屠夫本色,大手一挥: “那不是理由!” 东印度公司的使者被镇抚兵拖下去。 半个时辰后,小刀刘在中军大帐前支起个小帐篷,章麻子亲自安排红毛夷排队做阉割手术。 小刀刘从业多年,主要服务客户是前明人士,当然,偶尔也有一些朝鲜安南人。 考虑到大齐的势力很快将扩张至化外之地(比如库页岛澳洲)所以,阉割红毛夷的业务需要提前练习。 伟大领袖说过,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东印度公司派来宣布“中立”的使者共有十二人,当场死了七个,剩下的五人,身残志坚,有幸成位大齐帝国第一代外番宦官。 正文 第461章 合作抗齐 康乾皇帝听见大帐外人叫马嘶,隐隐还听到有人在喊“刘招孙”,心中不免惶恐。 他正要询问戈士哈是怎么回事,砰一声响,帐门被从外面撞开,冲进来一个全身是血的清军将领。 帐内戈士哈立即拔刀,上前阻拦, 那人却发了疯似得朝皇上冲来,眼看就要撞上戈士哈刀刃。 “阿英瓜?” 杜度挥手拦住正要挥刀斩下的戈士哈,他认出这人是正白旗的阿英瓜,是正白旗旗主多尔衮手下最骁勇的牛录额真。 “阿英瓜,你不跟着你主子守在六各庄,跑到这里作甚?” 随着沈阳围城战役进入尾声, 杜度将一些多余的人马调往战场西部, 防止盘踞辽西的陕西流贼袭扰,这些尼堪泥腿子虽然不成气候, 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饿急了会不会来沈阳打秋风。 多尔衮率正白旗一部约三千人马,于三月底进驻沈阳以西二十里的六各庄,负责监视辽西流贼动静,防止流贼乘机东进,尽管多尔衮对杜度的这个命令非常不满。 “皇上,正白旗完了!” 阿英瓜没有回答杜度问题,只是大声哭道: “多尔衮主子让开原兵抓走了!正白旗都散了,包衣兵不听咱们指挥,跑得到处都是,刘招孙的骑兵杀来了。到处在打炮·····” 阿英瓜还没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在皇帝主子面前显得语无伦次。 杜度抬头瞟了眼科伦,英国商人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一双布满长毛的大手不停揉搓,仿佛要将手心的污泥都搓下来。 康乾皇帝见科伦不停在胸前划十字架,一边哆哆嗦嗦道: “上帝啊,那个恶魔真的还没死, 他回来了,他要杀死所有人, 上帝啊。” 杜度心中也是慌得一批,不过还是强装镇定,他安慰自己说出现在沈阳西侧的齐军应该是关内逃出来的散兵游勇,不过很快被阿英瓜否定。 “他们骑兵至少三千骑,一边冲锋,后面一边打炮,炮子像下雨一样,落在地上还能炸开,比地雷炮还要可怕。” 正白旗牛录额真还在喋喋不休,他脸色惨白,跪在地上不住的哆嗦,像是打摆子,铮亮的脑门儿上很快渗出细密汗珠,连嗓音也开始发抖。 驻扎在六各庄的清军人马,虽然不是正白旗全部,好歹也有三千人,三千人马如何就这样被打败了,而且还败的这么快。 “主子,快逃吧,走得晚了, 就走不脱了。” 杜度见阿英瓜还在喋喋不休,像是个跳大神的萨满巫婆,不由勃然大怒。 “把他拖出去砍了!” 戈士哈刚要上来拖人,外面忽然传来两声剧烈的爆炸,震动的杜度身体不由得退后两步,一屁股坐在他那张虎皮座椅上。 这明显不是地雷炮爆炸,清军总不会在自己大营内埋设地雷炮吧。 “先不杀他,出去看看!” 杜度说罢,第一个冲出大帐,身后一群戈士哈连忙跟了出去,卫兵们纷纷举起盾牌,将大清皇帝护在中心。 大营中已经乱成一片,营门口出现一个一尺多深的炮坑,旁边还有个哑弹正在呲呲冒着黑烟。 炮击杀死杀伤十几个正黄旗甲兵,一些人被弹片击中身体,倒在地上像蚯蚓一样蠕动身体。 杜度脸色阴沉走过这些伤兵,望着一地的残肢剩体,再看看那枚还在冒烟的哑弹,回头问英国商人科伦这是什么武器。 “陛下,这应该就是开花弹,落地可以爆炸,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解决引信问题······” 科伦长大嘴巴,脚下忽然一滑,踩到一截湿漉漉的肠子,英国人立即呕吐起来。 以炮击点为中心,营门四周到处都是乱跑的人,步甲和马甲混在一起,包衣蹲在地上委屈的像个孩子只是绝望的呐喊,皇帝甚至看到了朝鲜人和红毛夷,这些外番跟着八旗勇士们一起鬼哭狼嚎,说这些杜度听不懂的鸟语。 “他们在叫什么?” 科伦停住呕吐,连忙向大清皇帝翻译:“陛下,他们在向上帝祷告,乞求天神宽恕他们生前犯下的罪行,对了,我们欧洲人在临死前,都会向神祷告的,因为这样就可以上天堂。” “就你们这德行,还想上天堂?” 杜度忍不住骂了句,他气得牙根痒痒,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盾牌,从腰中取出两把燧发短铳,对着营地上空砰砰开了两枪。 正在四处乱跑的八旗勇士纷纷停下,呆若木鸡站在原地,一起回头望向他们的皇帝。 “乱什么?不要乱!几个着急投胎的尼堪鬼,怕它作甚?杀回去!杀!” 皇帝的出现,先陷入混乱的正黄旗很快恢复了秩序。 在各牛录额真的指挥下,正黄旗白甲兵开始带着各牛录的步甲和骑甲在大营四周列阵,乌真哈超将火炮推出营门,装填火药,准备迎击敌军。 杜度扫视一番,大踏步朝西边营地走去,离开正黄旗,视察其他各旗情况。 往西走一里地就是萨哈廉的正红旗旗,然后是硕讬的镶红旗。 谷臘 进入正红旗防区,西边的炮声更加密集,已经能听到人马厮杀声, 不断有零星溃兵从西边涌来,正红旗的白甲兵挥舞长刀,守在营门前,大声叱骂溃兵,阻止溃兵冲入大营,以免己方被正白旗冲散。 萨哈廉和多尔衮素不对付,见此情形,也是气得牙根痒痒,他的主要兵力还在沈阳城下,于是命令乌真哈超过来帮忙,阻拦正白旗溃兵冲营。 包衣奴才们得到主子赏识,心中大喜,纷纷举起火铳枪,枪口指向外面嚷嚷的多尔衮手下。 “不准再往前走,散开!” “绕开走!” 真夷主子们见被包衣奴才挡住,个个怒气冲天,冲在前面的马甲马速不减,直接用骑枪刺杀挡在前面的包衣。 萨哈廉手下的乌真哈超很快被砍倒一片,正白旗马甲继续向东,不顾一切的砍杀挡在前面的一切。 遭受攻击的乌真哈超得到萨哈廉默许,扣动扳机,朝发疯似得的正白旗骑兵射击。 燧发枪在十步之内具有可怕的杀伤力,被射中的马甲立即倒地,正白旗被击杀数十马甲兵后,倒下的战马逐渐在正红旗营门口堆起座小山,后面冲来的马甲不得不选择绕开。骑手在马背上骂骂咧咧,不知在骂包衣还是骂他们的皇帝。 杜度不知道正白旗为何会如此惨败,看马甲慌不择路的样子,很难想象多尔衮遇到怎么可怕的对手。 康乾皇帝举起望远镜向西眺望,他下颌那道精致的鼠须,现在因为紧张剧烈抖动,这样以来,康乾皇帝更具备鼠大仙的风采。 视野中,正白旗人马极度混乱,如潮水般向东边逃来,跑在最前面的是马甲兵,骑手们背后插着的白色三角小旗不翼而飞,很多人的头盔也被抛弃。 紧跟其后的是精锐白甲,这些各牛录中最强悍的勇士,此刻个个惶恐,冲在最前面的身上的铠甲已经一件不剩,像脱了毛的猪,任由敌人追在后面屠戮。 “多尔衮,朕要宰了你!” 白甲兵后面跟着的是真夷步甲·····逃在最后面的是包衣阿哈。 成千上万条奔逃的金钱鼠尾辫,仿佛田野上欢快的荒草,欢呼雀跃着,等待死神镰刀收割。 “正白旗完了,多尔衮,朕要把你·······” 杜度再次胡须猛烈跳动,这时西边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如春雷般急速靠近。 五里外的地平线上,忽然升起道无边无际的细长黑线。 越过黑线,继续向西,层层叠叠的骑兵锋线如同翻滚的黑色浪花,层峦叠嶂,一道推着一道,瞬间将逃在最后面的包衣阿哈淹没。 “黑色军旗,黑色铠甲,是开原骑兵,刘招孙还活着?刘招孙真的还活着?” 杜度眼前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地。 旁边戈士哈连忙扶起主子,在皇帝耳边大声呼唤。 科伦取下一只水壶,将水倒在康乾皇帝脸上,杜度醒了。 英国人被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恐惧感攫住,呆呆望着西边发生的屠杀,不知所措。 对马岛海战可怕经历浮现眼前,辽东水师将四国联合舰队全部歼灭,东印度公司的水手水兵们伤亡无数,海水被欧洲人的鲜血染红。 当年若不是自己逃得快,现在也已经沉入对马海峡,成了一堆白骨。 清、齐主力还没正式交手,战场胜负已定。 “皇帝陛下,”科伦望向刚刚苏醒的杜度:“早在去年,我们就提醒过陛下,不止一次告诉您,您的敌人刘招孙可能还没死,您和您的大臣们却不相信这个事实,现在局面无法控制,只有你们来收拾残局。” 科伦说罢,揉了揉被吓得通红的大鼻子,转身离开。 “站住!” 杜度朝戈士哈使了个眼色,戈士哈一拥而上,将身材高大的红毛夷按在地上。 “科伦先生,既然已经上了这条船,就不要说风凉话,朕和你们签订过和约的,现在大清有难,你们不能这么一走了之,你们要和八旗勇士一起,战斗到底!为了和平!” 商人科伦从没体验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刺激战场,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要在辽东这旮旯和野蛮人近身肉搏。 想起来都觉得匪夷所思。 在经历短暂的错愕后,杜度很快冷静下来。 现在,他没空去想刘招孙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首先要做的,是组织各旗人马,和齐军决战。 戈士哈给皇帝穿戴铠甲的时候,杜度命令匆忙赶来的萨哈廉多铎等旗主: “正白旗旗主多尔衮,疏于防范,以致大军被刘贼偷袭,他死有余辜。乌真哈超将攻打沈阳城门的火炮都撤回来,对准西边刘贼轰击,等会儿让朝鲜兵和包衣到前面顶住,对了,不要让罗刹鬼和红毛夷逃了,既然上了大清的船,就不要下去了!” 齐军从关内驰援而来,必定人累马乏,只要给刘招孙迎头痛击,他们便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没错,齐军现在有了生力军有了新武器,可是大清也不是吃素的,杜度也有黑科技,没什么可怕的。 正文 第462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辽东桃花始盛开 沈阳六各庄,三进的赵家府宅后院,榆柳荫荫,桃花灼灼。一棵合抱粗细的古桃树旁,摆了张巨大的太师椅和案几,案几上摆满鹿茸猪脯烧鸭之类的肉食,还有两大壶烧酒。 一身常服的武定皇帝坐在太师椅上, 手捧《唐诗三百首》,悠悠读道: “人间四月芳菲尽,辽东桃花始盛开。” 周围站着禁卫军统领章东,大祭司弗朗西斯科,金发碧眼的修女黛芙妮捧着杯热茶,笑吟吟望着大齐皇帝。 院门口黑压压跪着群俘虏。 黛芙妮记得这句唐诗原文是: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自开。不知为何皇帝陛下竟然读成了辽东桃花始自开。 说得好像辽东不是人间一样。 刘招孙接过茶杯,见美人欲言又止,便对黛芙妮解释说: “辽东的确不是人间, 至少现在,这里是地狱。” 皇帝说罢,招手让卢象升上前。 三月间,卢象升率三千骑兵出关,连破山海关、锦州、广宁等坚城,一路所向披靡。 昨日骑兵抵达沈阳(比皇帝提前一天),迎头撞上正在提防辽西流贼的多尔衮,由于正白旗安插在辽西的暗桩悉数被齐军拔除,镶白旗没有任何防备,短短半个时辰,便被歼灭一千余人,多尔衮仓皇向东逃窜,被卢象升亲自逮拿。 “卢知县天生神力,听说你昨追击正白旗,只用左手就把多尔衮拎起来了,策马狂奔十里回到六各庄,果然骁勇!” 听皇帝褒奖自己, 卢象升连忙谦虚一番,在半神一样的皇帝面前,卢象升不敢托大,他满脸风霜,和一个月前相比,身子消瘦了一些,两鬓间也多了几根白发。 “全赖陛下运筹帷幄之功,臣不过靠着齐军威名,所以此行才如此顺利。” 卢象升说话的时候没有从前那种慷慨激昂意气风发,这趟辽西之行,让他从一个腐儒成长为杀伐决断的帅才。 皇帝表示欣慰,他将茶杯递还给黛芙妮,又拿起根鸡腿,大口咀嚼起来。 “辽西各地饿殍多吗?你这趟有没有见到百姓吃人肉?” 卢象升连忙回道:“圣上,百姓都让流贼祸害完了,各地十不存一,自山海关至广宁,沿途村寨累累白骨, 不见几个活人。” 武定皇帝听了不仅没有愤怒, 反而由衷称赞道: “哦, 流贼杀人起来, 比朕要厉害,” 皇帝现在最感兴趣的还是卢象升他们是如何解决粮草补给的。 “托圣上洪福,臣率大军出边墙后,五日便攻破山海关,然后过锦州、广宁,辽西残破,流贼见王师东征,纷纷投降,刘宗敏也降了,辽西各处粮草聚拢一处,足够三千骑兵使用。” 皇帝微微颔首。 那些投降后被抢走粮食的流贼,最后都会被饿死,这是卢知县没说出来的实情。 “你做得对,”武定皇帝啃完鸡腿,随手将鸡骨架扔到桃树底下,又从案几上抓起块肉铺,狼吞虎咽,从吃相上看不出一点帝王的涵养。 案几上摆放着的鹿肉肉食一扫而过,进食过程如风卷残月,好在旁边众人早已习惯。 “流贼烧杀成性,难以悔改,且反复无常,以后不必招降,全部杀了就好。” 嗜杀成性大快朵颐的穿越者,本质上和尝过抢掠滋味的流贼一样,人类一旦品尝到欲望的滋味,就很难再回头了。 皇帝听到说刘宗敏投降,顿时来了兴趣。 武定元年流贼围攻京师,刘宗敏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却派遣老营精锐封锁道路,阻挡齐军增援北京。 这笔账,皇帝当然是记得的。 王恭厂大爆炸后,刘宗敏在河南待不下去,辗转千里,逃到了辽西,率领一万流贼苟延残喘,直到这次齐军东征。 卢象升小心翼翼问道:“圣上,刘宗敏该如何处置?” 对这位闯军麾下大头目的处置,无非是凌迟或五马分尸。 卢象升这样问,只是在确定刘宗敏的最后死法。 章麻子目光炯炯,这位刘招孙身边最得力的刽子手,现在已经形成条件反射,只要皇帝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该把敌人凌迟还是斩首。 “凌迟吧,分给附近饥民。” 谷綈 皇帝抬头望向两侧厢房,厢房中不断有传令兵进进出出。 沈阳城下与八旗(准确说现在只剩下六旗)激战的十四只近卫军军团,约莫上百支营伍,一刻不停将前线战况传递回六各庄,这个距离沈阳主城不到五里的不知名村庄,成为武定皇帝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大本营。十四支近卫军参谋在将战报汇总后,最后由禁卫军卫兵呈递给武定皇帝。 卫兵将一份汇总后的战报递到皇帝手中,刘招孙没有拆开,对跪在门口的俘虏道: “有时候,朕会想,能不能少杀几个人,可是大势所迫,朕不能有妇人之仁。” 他说罢又看了眼章东,章麻子立即心领神会,押送两个包衣进入小院。 两个剃了头留着金钱鼠尾辫的包衣全身发抖跪在桃花前面,两人是本地的土财主,算是清军留在这里主持秩序的土豪劣绅,类似于后世维持会会长之类的角色。 当年开原军占据沈阳后,周边这些土豪劣绅很是沉寂了一段时日,刘招孙当年心怀仁慈,也没有对土豪劣绅赶尽杀绝,只要不和开原军明着作对,不论贫富出身,在开原治下,都有一条活路,一些大户甚至还允许保留部分土地。 辽东的土豪劣绅们好像并不怎么领穿越者的人情,去年杜度造反后,各地那些没来得及被改造的精神,第一时间冒了出来,纷纷支援建奴,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那些读过书的秀才童生,带头鼓动乡民,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反抗暴齐。 他们不仅给建奴粮食物资,还积极暗杀各地的屯堡官、民政官,中间据说还活埋了一队偏远地区的战兵。建奴造反进行的这么顺利,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辽东本地土豪劣绅的支持。 “陛下,这两个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土财主,当年陛下没杀他们,大军来时,他们还在给建奴运粮食。” 章麻子咬牙切齿望着地上跪着的两人。 刘招孙眼皮也没有抬一下,挥挥手道: “和刘宗敏一样,拖下去,凌迟之后,给百姓分食,人血可以治痨病,不要浪费了。” 在两位士绅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中,正白旗旗主多尔衮被押到绚烂的桃花前。 正在闭目养神的皇帝微微睁开眼睛,见是这位老相识,微笑着对多尔衮道: “正白旗旗主,好久不见,你变化挺大啊,” 多尔衮被五花大绑,身体剧烈挣扎,嘴里塞着块干马粪,呜呜呜呜不知在说什么。 皇帝挥了挥手,马粪被掏出来,刘招孙望着眼前这个十五六岁大的含粪少年,瞟了眼多尔衮下颔的鼠须和后脑勺的金钱鼠尾辫,不由感慨男大十八变,越变越难看。 多尔衮将剩余的马粪吞咽进去,刚才皇帝那番操作,又是凌迟又是人血馒头,看得正白旗旗主心惊胆寒,现在早已没了脾气。 不过他好歹是努尔哈赤的儿子,盯着大齐皇帝强健的骨骼夸张的肌肉一下能打死黑熊的拳头,兀自强硬道: “哈哈哈哈!刘招孙,你的变化倒是不小,大清皇帝找了个萨满巫师,日日做法,长生天保佑,看来神已经降罪于你,你终于成魔了,你不是个人了。” 刘招孙没空和多尔衮讨论萨满巫术的技术细节。 “那不是理由。”武定皇帝充满悲悯的望向正白旗旗主。 “朕给过你机会,你不中用啊,猜一猜,朕会如何处死你们?” 听到刘招孙说出你们时,多尔衮情绪明显有了变化,这个词的深层含义是,刘招孙要屠灭八旗,多尔衮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以前皇帝屠戮的标准是马车车轮。 敌人中高于车轮的男丁,须全部要被处死。 “你们都长高了,从杜度到多铎,再到你,当年朕留下你们性命,是想让你们茁壮成长,去北边抵御罗刹鬼,你们却不了解朕的心意。” “朕会怀念当年,朕想回到过去,然而时光无法倒流,不过····” 皇帝对章东点点头,凶神恶煞的章东立即走到多尔衮面前,十七岁的多尔衮终于意识到恐惧为何物,跪在地上哀求: “不要杀我,我给你当奴才······” 穿越者若有所思道:“朕不需要奴才,朕需要标本,你们长得太快了,朕想定格住你们,就像时间一样。” 弗朗西斯科走到多尔衮身边,耐心细致的向鞑靼人解释,什么是人体标本。 “简单来说,就是把你制成木乃伊,为了保证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需要先把你饿死,或者渴死,然后······” 佛朗西斯科不厌其烦的向鞑靼人介绍那些不能具体描写的细节,不等他说完,多尔衮已经昏死过去。 等处置完正白旗所有俘虏,武定皇帝从太师椅上站起,将那本《唐诗三百首》放在案几上,抬头望向沈阳方向,自言自语道: “人间四月芳菲尽,辽东桃花始盛开。浑河战后,好多年没来了,这次回来,不知又要杀多少人,朕于心不忍。” 东方祝带着个陕西籍的泥瓦匠站在了小院门口,两人不敢出声,生怕打断皇帝雅兴,东方公公找到的这位泥水匠,将负责把清国皇帝杜度制成兵马俑。 正文 第463章 武定帝柳边屠罗刹,江流儿松下擒奴酋 杜度从正白旗牛录额真阿英瓜口中听说了六各庄发生的惨剧,短短半时辰,多尔衮和正白旗两千人马悉数被齐军所灭。 虽然清国皇帝非常不愿意接受,但他现在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他以前的主子刘招孙还活着,而且马上就要来攻打清军了。 齐军在六各庄对正白旗斩尽杀绝,没留任何俘虏, 连包衣阿哈也被他们杀死。 “刘贼兵力约在六万,营帐连绵不绝,火器精良,不在沈阳守军之下,昨日他们的骑兵先偷袭了正白旗哨马,打了多尔衮一个措手不及。” 阿英瓜跪在皇帝身前,喋喋不休禀告正白旗覆灭的详情,杜度越发觉得后怕。 “他们用的什么火器?” “和咱们的差不多,只是威力更大,一些火炮落地后还能炸开,咱们的骑甲就吃了这个亏。” 杜度心中盘算,清军主力尚存,两红旗,两黄旗,镶白旗,正蓝旗,六旗人马不曾遭受太多损失,尚可一战。 “刘招孙亲自来了,这仗还怎么打?” “一万多人搅的天昏地暗,再来六万人,大清如何抵挡?” 几位旗主议论不休,旁边坐着的统制公和红毛夷商人面面相觑。 两个狗熊般粗壮的哥萨克骑兵头领还在酗酒。 杜度紧急召来他的盟友,是为了向李舜义科伦等人讲唇亡齿寒的道理。 “诸位, 若清军战败,刘招孙重新占据辽东,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你们。以朕对此贼的了解, 他的野心可不止辽东辽西,他要占据苦夷岛,占领朝鲜倭国,” 李舜义满脸不悦,朝鲜兵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按照朝鲜国王李倧制定的计划,抢劫沈阳后,统制公便将满载而归,现在他和麾下滞留沈阳,回国遥遥无期,而且搞不好还会丢命。 其他几位盟友的实力太弱,不过好歹聊胜于无。 众人都是愁苦之色,几个旗主呆呆的望着桌子,一言不发。像被霜打过的茄子,焉了吧唧。 刘招孙活了,那个杀死老汗和黄台吉的魔鬼活了。 从浑河到赫图阿拉,从万历四十七年到武定元年,努尔哈赤的子孙们一直生活在这个人的阴影中。 在多铎等人的记忆中,杀死他们亲人的刘招孙, 等同于死神。 当年血流成河的赫图阿拉之战,是各位小旗主们难以磨灭的童年阴影。 刘招孙大军压境,除了投降,实在想不到别的出路。 “不要想着投降,他们连俘虏都杀,不留活口,正白旗的包衣都被杀了。” “天杀的刘招孙!” 多铎大声咒骂。 “刘招孙死了也不安宁,还要装神弄鬼!吓唬我满洲八旗!” 清国皇帝坚称刘招孙已经死去,正白旗遇到的不过是盘踞辽西的齐军残兵。 他担心清军知道武定皇帝还在人世,会立即崩溃。 于是叫来萨满巫师,让巫师祛除恶灵,让阴魂不散的刘招孙早日堕入地狱。 穿着布条袍服,身上插满羽毛的萨满巫师,拖着抹布一样的裙子转了两圈,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倒地不醒,口中吐出大股大股白沫。 杜度俯身贴到巫师身边,侧耳倾听,在听清楚巫师喃喃自语后,皇帝向旗主和红毛夷宣布神的旨意: 刘贼阴魂已被长生天诛杀,用你们的箭去杀光刘贼,把尼堪烧成灰烬。 科伦和他的欧洲伙伴们相互看了看,耸耸肩膀,露出尴尬笑容。 英国商人揉揉红色酒糟鼻,低声对荷兰商人嘟噜道: “东方古老神秘的催眠仪式,绅士们,我们要和鞑靼人一起陪葬了。” 清国皇帝提到的箭,当然不是普通的弓箭,而是不久前英国东印度公司支援大清的武尔威治火箭(Woolwich Arsenal)。 该款火箭由英国皇家实验室炮兵上校威廉·武尔威治研发,火箭重14.5千克,箭长1.06米,直径0.1米,并且装了一根4.6米长的平衡杆,射程可达1800米,后经不断改进,射程可达3000米,主要以尾焰燃烧杀伤敌人。 二月份清军攻打沈阳城时,手中还剩最后一百枚。 杜度觉得用这个大杀器应该能挡住齐军进攻,刘招孙手下战兵虽然骁勇,说到底也都是血肉之躯,两波火箭洗地,再强悍的军队也会溃不成军。 皇帝命人将这最后压箱底的一百枚武尔威治火箭全部搬出来,架设在营门口旁,瞄准朝东边逼近的齐军战兵发射。 “烧死你们!烧死你刘招孙!” 最后时刻,杜度没有选择逃走,而是亲率正黄旗冲在了最前面。 望着漫天升起的火箭流星,杜度神情激动,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要跟着火箭一起爬升向天空,在令人恐惧的呼啸声中急剧坠落,最后落入齐军战阵,绽放出一朵绚烂的火花。 ~~~~ 沈阳西侧的原野,白茫茫的烟雾随风飘散,爆炸声此起彼伏,双方步兵相隔还有三里时,急不可耐的炮兵们便开始对着对方无休无止的狂轰滥炸。 一直在沈阳西门城头观战的齐军,忽然从背后射出几枚野战炮,炮弹落在密集的正黄旗甲兵大阵中,翻滚跳跃的铁球在人群中溅起一片血花,乌真哈超立即向城头还击,城头仅存的几门小炮随即被数倍于己的清军炮火压制,片刻之后便再无任何回击。 乌真哈超轻松解决了守军的袭击,把他们皇帝压箱底的红毛夷火箭全部搬出来,朝向西边,一股脑儿的朝正在逼近的齐军方阵轰击。 近卫第一军第一营一头撞向密集的流星雨,五百多名战兵瞬间被武尔威治火箭燃烧的火焰烟雾吞没,辽东原野上凭空燃起五百多各人形火球。 武定皇帝放下望远镜,手指猛地前挥。 传令兵作战命令传往前方,蒲刚确认之后,大声命令道: “第二营,进攻!” “目标,正黄旗中军大营!踏步前进!” 第二营战兵踩着战友们燃烧的尸体,继续前行,卢象升率领骑兵开始抄略清军两翼,与两翼清军游骑缠斗,炮兵在骑兵掩护下,将野战炮往前推进。 硕讬皱紧眉头,他被眼前这支军队震撼住,这支从关内调来增援的齐军,全军上下流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气质,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感觉正朝他冲来的这些人,就像是刘招孙的手臂,完全听从刘招孙的指挥,好像生死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一年多来,正红旗旗主硕讬在辽东打过不少硬仗,可是像今天这样的对手,他从没遇到过,直觉告诉硕讬,眼前这支军队战力比沈阳城中的齐军更加可怕,他总感觉这些士兵身上少了点什么,又说不太清楚····· 谷隽 随着第二营火铳兵步步逼近,乌真哈超渐渐慌神,他们的火箭已经全部射完,烧死了第一波齐军,可是又有什么用呢,第二波接着就来了。 让清军匪夷所思的是,对面这些炮灰根本不需要督战队弹压,自己立即就补上来了。 不等最前排清军反应过来,齐军野战炮已经开炮,片刻之间,上百发开花弹落在乌真哈超火铳兵阵列中。 伴随轰轰声响,上千名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包衣兵瞬间团灭。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在以前的认知中,一轮实心弹过后至多杀死几十个人····· 刘招孙从太师椅上霍然站起,手执令旗,指向正黄旗中军大帐,不断向他的战兵发出指令。 “不要在乎侧翼威胁,直接攻灭正黄旗!生擒杜度!” ~~~~ 四月初十日,武定皇帝派蒲刚、邓长雄、赵率教等人前往铁岭、清河、开原受降,自己亲率六万大军继续向东追击,摧枯拉朽横扫辽东,辽阳,抚顺等地不战而降,四月二十八日,大军饮马鸭绿江,宽甸城中朝鲜溃兵逃走不及被截断退路,皇帝下令尽屠之。 五月初一日,十万齐军兵临赫图阿拉,武定皇帝告瑜各地乡民,但有人告知杜度下落者,封千户,赏银千两,有斩杀、生擒杜度者,封指挥使,赏银万两。藏匿不报者,诛九族。 告示张贴下去,辽东本地乡民纷纷自发组织起来,搜山检海抓杜度。 赫图阿拉以五台子山,满脸疲惫的杜度勒马徐行,远远将追兵甩到后面,回望身后,发现只剩最后一百多人。 “老汗被刘贼杀死,四贝勒被刘贼害死,朕今日也要被刘贼逼死,长生天,你是瞎了眼吗?为何对我爱新觉罗家如此恶毒!” 杜度指天怒骂,放声痛哭,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康乾皇帝哭了一场,重新骑上马骑,麾下戈士哈骑从者一百馀人。 杜度没有像黄台吉那样,在最后时刻死守赫图阿拉,而是趁着齐军包围圈还没合上,便率领正黄旗残兵突出重围,沿途和齐军打了两场,伤亡惨重,渡过苏子河后,跟在后面的就剩下一百馀人。 杜度等人走到五台子山,迷失道路,问旁边一个正在耕地的尼堪老农,老农眯缝着眼睛给大清皇帝指路: “沿着苏子河向东边走,走三里路就出山了。” 众人连忙策马向东狂奔。 杜度张开大弓,瞄准身材瘦小的老农,一箭将老农射个对穿。 “你死了,就不会报信了。” 清国皇帝喃喃自语,挥鞭追上已经跑出半里地的戈士哈。 一众骑手向左走了两里地,马蹄下面道路越来越松软,最后,他们陷入一片滩涂淤泥,马速不得不放缓下来。 “妈妈的,被那老头子骗了!” 女真人一边操纵马匹离开沼泽,一边大声叫骂。 很快的,他们背后传来齐军骑兵尖锐的竹哨声, 杜度无奈,只得调转马头,朝北边狂奔,等逃到宽甸城郊时,身后只有二十八骑。 后面黑压压的全都是近卫军骑兵,至少数千骑。 杜度知道自己无处可逃,于是对众人道: “朕从六年前起,卧薪尝胆,只为能消灭刘贼,从去年到现在,辽东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 “今日受困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杜度说的这些,翻译成人话就是,刘招孙实在是太强,我死在他手里,也不冤啊! 这时候鸭绿江畔驶来一条小船,驾船的正是李舜义幕僚,他见杜度等人,大声道: “朝鲜虽小,地方万里,众数百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齐军至,无以渡。” 杜度心知朝鲜无险可守,即便逃去汉城,也不过苟延残喘几日,况且刘招孙与李倧血海深仇,等平定辽东,刘招孙下一个目标就是朝鲜了。 康乾皇帝仰天长啸,大声道:“如今是天要亡我大清,朕一人渡江又有什么用!” 他想了一会儿,补充谁道:“何况朕曾答应你们朝鲜国王,帮他占宽甸抚顺,恢复朝鲜国的疆土,朝鲜万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朝鲜国王可怜朕收留朕,朕何面目见江东父老!即便朝鲜百姓不说什么,朕难道不会问心有愧吗?” 于是对那划船来救援的朝鲜人说:“你是大清的好奴才,朕在宽甸城东八里铺河岸埋有黄金万两,都赏赐给你吧!” 杜度脱下鎏金铠甲,脱了赭黄袍,丢去金花啐头,脱下朝靴,穿上草履麻鞋,下令所有戈士哈全部下马步行,结成战阵,与齐军短兵接战,做最后一搏。 最后二十八名戈士哈纷纷下马,齐军骑兵立即将戈是哈全部围住。 只有杜度乘其不备,望深山旷野,透岭穿林,策马奔走,马不停蹄,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话说杜度连夜退过五座山头,走到一处山凹边,见一个草屋嵌在山凹里一颗大松树下面。 杜度肚中饥饿,却待正要去茅内寻讨些饭吃,只见草屋后面转出头猛虎来,一声虎吼震动的茅草簌簌作响,杜度一个激灵,吓得心胆俱寒,慌忙拔出腰刀,对向猛虎,牙齿上下忍不住打颤。 “啊!啊!” 杜度大吼一声,抡起腰刀劈砍下去,什么也没砍中,再看那猛虎,往后退了两步,一瘸一拐。 杜度细细看时,只见它后腿插着支箭羽,皇帝一眼便看出那是巴图鲁鳌拜的三棱狼牙重箭,伤口已经化脓,怪不得这猛兽奄奄一息。 “哈哈哈,朕正好饿得很,就把你杀了烤肉吃!” 杜度正要上前补刀,忽见松树背后转出一个半大小子尚来,一刀鞘打翻,便取条绳索绑了。那少年不是别人,是大齐战兵江流儿。 人虎重逢,喜不自禁,江流儿抱住松下哭了一场,见老虎还有气息,连忙抬头折断老松树上的松针,进屋子熬了水,给老虎灌下去,他听人说这可以救命。 半响过后,松下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要站起,这时,老钱和阿勒萨、朱由校、康光绪已经跟了上来。 众人拿了杜度,带到草屋中,取了些饭吃,正解出山来,却好迎着搜山的哨马,一同绑住捉来,见到了正在宽甸镇守的戚金。 戚金见拿得杜度,大喜,便问道:“江流儿,你却如何正等得这贼首着?” 江流儿道:“小的从五台子山万松林里杀出来,追罗刹鬼,杀入深山里去,真好撞见他。” 戚金见天启皇帝和康应乾的公子都在,一时感慨万千,拍了拍江流儿肩膀,大声笑道: “好啊好啊,你们都还活着,皇帝见到你们,必定龙颜大悦。” 正文 第464章 武定禅位 太初元年五月,关内外两支齐军合兵一处,追击清、朝残兵与哥萨克骑兵。 五月初五日,齐军攻占赫图阿拉,俘虏建州女真一万余人,包衣两万人,其中青壮五千人被遣送辽南挖矿, 其余皆被处死。 五月十二日,大军围攻宽甸,截断了朝鲜兵回国的退路,李舜义和最后八千朝鲜兵无路可走,被蒲刚逼迫投江,朝鲜兵淹死大半, 剩余的两千人被俘后成为矿工。 五月三十日,辽东全境光复。 自此, 辽东辽西重新归于大齐统治之下, 历时一年的辽沈战役终于结束。 六月间,武定皇帝照搬山东模式,对辽东各地富户、缙绅以及曾经资助满清的所有人,进行了一场彻底的清洗运动,在这场血腥屠戮中,共有十二万人被屠戮、驱逐流放,其中大部分为无罪的富人。 七月初,齐军各个方向的军事行动暂时停止,武定皇帝养精蓄锐,准备秋后对库页岛、朝鲜发动远征。 至太初元年七月,帝国疆域囊括山东、辽东、辽西、河南东部。 相比一年前,大齐疆土缩水了一大半不止,不过,由于皇帝坚决执行屠杀与大清洗, 他的统治,比之从前要更为牢固。 依靠军队、商会、农会、特务这四大支柱, 穿越者第一次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了一个深入县城,乡村,甚至每个家庭的极权统治体系。 在他的统治下,所有人都被绑架在这架战车上,所有人都受到严密监视,所有人都失去自由(言论出版结社) 如同后世苏维埃的严酷统治一样,绝大多数富人、中上层、读书人的自由被剥夺,齐国施行多数人(底层平民)对少数人的暴政。 这,就是帝国的代价。 帝国子民失去的只是自由,那些被帝国打败的敌人,失去的则是全部。 总数超过四万俘虏被送往各地矿场,开启他们的赎罪之旅,主要包括幸存的建州八旗,朝鲜王军、五百二十名东印度公司水手,以及一支千人规模的哥萨克雇佣军。 由于辽南被齐军占领,进入辽东的五百多东印度公司职员无路可逃,他们很多人跟随清军一起退守宁古塔,最终都被齐军俘获。 对于这些人的处理, 武定皇帝表现的非常仁慈,只是将其发配到各地矿场服役。 只对东印度公司头领科伦进行了无害化处理也就是凌迟处死。 此外, 皇帝还格外开恩放走了两个荷兰水手, 章麻子叮嘱两人,让他们尽快返回雅加达,向东印度公司索巨额赎金,否则东印度公司的员工们可能会面临终身挖坑的悲惨命运。 对付统制公李舜义,皇帝的处理方式是炮决,用一颗十斤重的红衣大炮炮弹撕裂了统制公的身体,手段和后世某家族方式差不多。 剩余朝鲜兵被发配到最危险的开原煤矿,余生皆用来支援大齐工业革命。 考虑到那些煤矿经常发生瓦斯爆炸透水塌方等事故,他们会死去大半。 资本的原始积累是血腥的,残忍的,武定皇帝对俘虏的处理干净利落,没什么拖泥带水,赢得了各方一致好评。 对哥萨克骑殖民者的处理表现的颇具创造性。 在库页岛上吃过人肉的三百多名哥萨克人,全部被砍去左腿,驱赶至原野,在豺狼虎豹中荒野求生。 剩余的七百多人进入煤矿。 据参观过矿场的大祭司描述,在各地挖矿的各国俘虏,宛若置身地狱: 镇抚兵对俘虏们进行功德林(齐国集中营的统称)式管理。 矿工每天工作七八个时辰,食物只有豆饼、胡萝卜、草籽、荞麦、红薯之类的食物,每天都有人因累饿或营养不良死去。 谷巚 矿井之上,白杨钻天、垂柳蔽日,苍松一年四季郁郁青青,桃花、杏花,还有那白皑皑的槐花盛开,空气里漾起扑鼻的馨香,蜂蝶起舞,雀鸟歌唱,风景宜人。 然而矿井之下,却是巷道异常狭窄,宛若地狱。 很多地方仅容一人爬行,采煤工几乎直不起腰来。没有通风设备,全靠自然通风,巷道里又闷又热,煤尘飞扬,就像一个大蒸笼。 俘虏们挖矿时,采用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提到的长竹筒插入煤层中排出瓦斯,因为效果不佳,经常发生爆炸。 俘虏们光着身子干活,因为只要挥舞十字镐,要不了多久,就会汗流如雨、全身酸痛,呼吸困难。 当然,没人敢随便昏倒,因为昏死之后,就会被当成死人丢进“万人坑”。辽东各地矿厂边就会有一个或两个“万人坑”。刚开始的时候,矿工死后,大齐民政官还给一个薄棺材,后来两人一个,再后来直接扔掉完事,甚至把重病缠身不能劳动但尚存生息的俘虏也扔进去······· 矿场规定,为防止瓦斯爆炸,只有工人上下井时才点点灯,采煤时只能摸着黑干。 每个工作面只有锨头、麻包、铁镐、“蛤蟆”锤子、钎子、筐头等。 此外,巷道因为常年积水,没有也不可能给他们准备排水机械,所以俘虏们只能站在水里干活!通常下矿三天后,小腿以下就会腐烂泼破皮····· 佛朗西斯科听说,矿工们每晚躺下前必须用秫秸把脚指头隔开,否则次日就会粘到一块····· 太初元年六月二十八日, 经过深思熟虑后,刘招孙决定将皇位禅让于太子刘堪,即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齐武帝。 刘招孙的决定是明智的,毕竟刘堪已于去年称帝,若是因为自己恋权而废除,那就不免太过儿戏。 武定皇帝先给群臣下了一道圣旨,大致是说,为了区别于唐宋两代禅位的帝王(唐高祖李渊,宋高宗赵构),群臣必须详细议定礼仪流程,绝不可“礼无所采”。 这次禅位大典也成为穷兵黩武的刘招孙,为自己举办的一次奢华无比的政治告别仪式。 当然,武定皇帝并没有因此放权,只是幕后操纵。 禅位诏书下达后,朝廷吉定储位,以今年为太初元年。 礼臣商定好禅位大典的礼节并详细订立流程。 首先在禅位大典前,派遣官员祭告天地太庙社稷,并在大典当日有司各部设立,礼仪法规,仪仗卤薄,具体如下: 在太和殿设太上皇御座,正中设宝案,大殿左右设长条大几案,在宝案稍南,东西两侧摆放。 殿外,在太和殿丹陛中设黄案,殿前陈仪仗卤簿,太和门外设步辇。午门外依次陈设五辂、驯象、仗马、黄盖、云盘等大驾卤薄。 大典开始前,内阁学士钱谦益奉传位诏书陈列于大殿内的东案,礼部官员陈列贺表于西案,大学士等前往乾清门请皇帝御宝摆放于大殿内的左侧几案。 宣布完毕后,将表诏放回原案,退出。 赞礼官赞“兴”(起身),嗣皇帝刘堪(因为年幼,由太后金虞姬代替)退再次立左旁(大殿西侧)。 大学士钱谦益、侯询二人在太和殿御阶前跪下,左侧大学士请皇帝御宝,跪奉太上皇帝。 刘招孙亲自把御宝授予新皇帝,金虞姬代替皇帝跪受皇帝之宝。 然后将御宝交给右侧大学士,大学士跪接御宝,将其陈放于大殿右边的几案之上。 新皇帝前往拜位,乐作,赞礼官赞唱:“跪(跪下),叩(磕头),兴(平身),金虞姬代刘堪率群臣向太上皇帝行九叩礼。 赞礼官赞“退”,乐止,禅位大典礼成。 正文 第465章 新架构与大清洗 太初元年的盛夏格外凉爽,到了全年最炎热的七月,女人们还可以穿马面裙,小冰河气候似乎不愿轻易离开穿越者而去。 七月初六日,太上皇搬进了永福宫,同日,太后金虞姬、杨青儿及太妃陈圆圆入住永福宫旁的麟趾宫。 七月的沈阳气候宜人, 太上皇食欲大增,继续恣意妄为。 禅位仪式刚结束,刘招孙便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为即将开始的大清洗做准备。 新旧制度体系正在交替变化,新的极权铁血制度,将代替含情脉脉、崇尚宽仁的古典仁政。 大齐帝国的掌舵人, 将由人人称颂的圣人君子,脱变为杀人如麻十恶不赦的暴君。 这场由封建主义向极权主义的剧变当中,那些不能适应新制度、新形势的人,都会被无情清洗。 所有可能威胁皇权的人,都会被第一时间清理。 新的权力架构被设计出来,大齐权力高层发生重大变化,康应乾的首相地位被剥夺,首相换成了孙传庭。老康降职为吏部尚书,六部其他主官分为:卢象升、乔一琦、王化贞、葛业文、宋应星,分别负责兵部、刑部、礼部、兵部、工部。 蓑衣卫主官由沈炼换成章东,蓑衣卫被赋予更大权力,直接对皇帝负责,除了对外哨探,也负责监视百官,紧急时候可以绕过刑部直接逮人,蓑衣卫扩充至两千人,江流儿、阿勒萨、李自成等人成为这支队伍的全新血液,下设东南西北四局,每局三百人,分别负责帝国四方,共一千二百人, 章东亲率八百人,负责国内情报内勤,; 禁卫军负责卫戍皇宫及外出扈跸,兵力扩充至两千四百人,主官为裴大虎,四名副官(亦称四大金刚)各统领四百卫兵,四大金刚分别为:林宇、吴霄、赵远之、魏昭。 原先的十四支近卫军被整编为十大兵团(各兵团满员编制五万人),各兵团现有兵力、统帅及军旗如下: 第一兵团一万五千人,主官刘招孙,执黑龙旗。 第二兵团八千人,主官邓长雄,执黑虎旗; 第三兵团八千人,主官戚金,执黑狮旗; 第四兵团八千人,主官秦建勋,执黑熊旗; 第五兵团八千人,主官蒲刚, 执黑羚羊旗; 第六兵团(海军)四千人,主官吴阿衡, 执黑骷髅旗; 第七兵团(骑兵)三千人, 主官王增斌,执黑鹰旗; 第八兵团八千人,主官赵率教,执黑狼旗; 第九兵团(外番兵团)八千人,主官金应河,执黑豹旗。 第十兵团八千人,主官郑一石,执黑蛟旗。 全军七万八千人,加上炮兵兵团两千炮兵,共计八万兵力。 秋季新一轮爆兵,齐军总兵力将突破十万。 所有兵团满员,扩充至五十万人马,则要等到明年饮马长江,灭掉南明之后。 考虑到之前军中训导官伤亡殆尽,幸存的只有总训导官森悌、原第二军训导官黄友伦、原第三军训导官楚金声、原第十四军训导官邢忠义四人,为了加强对军队控制,在武定皇帝授意下,新的训导官、战兵代表很快被派遣到各兵团、各营伍。 大齐权力架构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大权平稳从康应乾等顾命大臣手中过渡到太上皇手中。 整个过程波澜不惊,顾命大臣原先都是太上皇心腹,在性情大变的武定皇帝面前,不敢露出一点恋栈之意。 尽管康应乾等人如履薄冰,穿越者还是决定对老部下们进行一番大清洗。 “大清洗”发生的直接原因,是章麻子率的遇袭。 七月底,章东率领蓑衣卫在铁岭城内执行“征收”命令时,遭受铁岭民政官阻挠,民政官出动卫兵与蓑衣卫械斗,章东被打破了脑袋······· 事后,太上皇令刑部连同禁卫军彻查此事,禀告上来说是章东纵凶杀人,激起民怒。 作为刘招孙的左膀右臂兼过命兄弟,章麻子的莫名遇袭及之后调查的离奇走向都彻底激怒了刘招孙,并直接成为太上皇发动大清洗的开端。 谷蝭 正如萨拉热窝的枪声引爆第一次世界大战一般,我们知道,在萨拉热窝事件之前,整个欧洲上空早已乌云密布,萨拉热窝只是大战的导火索。 同样的,章东受伤也只是太初元年大清洗的导火索。 作为大齐历史上最优秀的帝王之一,刘招孙或许会因为他的心腹受伤、新经济政策受阻,杀几个人出气,但他不可能为了章东发动一场席卷辽东,屠戮两万自己人的内部清洗运动。 关于这场“大清洗”运动发生的根本原因,我们现在只有站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才能弄清四百多年前武定皇帝的思维逻辑。 1628年,距离第八次十字军东征(公元1632——1641)只剩五年时间,大齐内外形势愈加恶劣。 为了应对破坏东亚贸易的齐国,欧洲各国之间的战争(三十年战争)被提前结束。 从伦敦到巴黎,从苏黎世到莫斯科,欧洲君主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东方。 殖民国家对极权主义大齐深恶痛绝,由于齐军在远东接二连三破坏正常的贸易秩序,伦敦股市一泻千里,欧洲绅士们恨不能将那个尼古拉斯招孙食肉寝皮。 于是在东印度公司商人们撺掇鼓动下,欧洲列国第二次反齐同盟很快将重新形成。 此外,一直坐山观虎斗的南明小朝廷,此时已经在和郑芝龙秘密筹划,准备发动新一轮北伐。 倭国德川幕府也在扩军,还从荷兰人手中获得了新武器。 总之,此时齐国的国际环境极其恶劣。 齐国没多少盟友,北边蒙古科尔沁被鼠疫折磨的半死不活。 西边是亡我之心不死的欧洲反齐同盟,东边是一心复仇的倭国和朝鲜。 所有这些都坚定了穿越者战斗的决心。 刘招孙判断,大齐很快将成为众矢之的,受到各方围攻,这个过程少则三年,多则十年。 真正的决战即将开始。 为了应付各路牛鬼蛇神,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对全国力量的整合,将所有人捆绑在这架狂飙突进的战车上。 什么?你们不想登上战车,那就只有去死了。 历史学家们发现,1627年前后,奏章朱批中经常可以看见的一些官方用语,反映了帝国的首要地位,“帝国事务”“帝国武人”“帝国利益”这些词汇变得极为神圣。 总之,在武定皇帝眼中,帝国利益高于一切。 当武定皇帝频繁使用这些词汇时,臣民们会认为他说的这件事至关重要,而阶级斗争、革命事业这些提法属于已被接受的虔诚这一类旧观念。 太上皇是个孤独的人,不过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而并非出于本性——本质上他还是合群的。 他的工作习惯在历史学家看来很奇怪,其实是1620年东都王宫(济南)的典型代表。 刘招孙白天起床时间很早,晚上会工作到深夜,有时黎明时分才就寝。 他最大的嗜好是耗时5到6小时的晚餐,以及和两位皇太后一位太妃一位修女(黛芙妮)的午夜幸福时光,每天如是。 和路易十四一样,刘招孙喜欢在晚餐时和最亲密的幕僚商讨要事; 和“太阳王”类似,无论在饭桌上还是在自己的国家里,刘招孙都是无可辩驳、不容置疑的主宰。 在王宫的晚宴中,常有醉酒、打嗝、说与身体机能有关的粗俗笑话的情形发生。 此时发生的章东遇袭成为了压垮太上皇的最后一根稻草。 刘招孙意识到,大齐国内的反对派势力依然强大,而且他们已经先动手了。 为此,只有发动他所能想到的最后手段——大清洗。 正文 第466章 罪与罚 太初元年七月的最后一天,大齐帝国的操控者,太上皇刘招孙在沈阳永福宫接见了帝国情报头子章东。 章麻子头上裹着白布,走路还有些晃晃悠悠,不过这并不妨碍他阴鸷残忍的气质流露。 武定皇帝先是询问了他的伤势,在得知属下已经基本康复后,便直接进入今天的主题。 “杜度死了没有?” “回陛下, 按照陛下的谕旨,只是对他严刑拷打,还没有要他的命。” 刘招孙满意的点点头,在雅加达的麝香香料运到辽东之前,清国皇帝还不能死去,因为这种珍贵香料是制作木乃伊的必备材料之一。 “朕上次说过,战后要杀一批人, 你还记得吗?” 章东点点头, 斧削一般的面孔波澜不惊,反而充满期待的望向武定皇帝。 “先撬开杜度的嘴,让他指认几个大齐的叛逆,这里是朕要的叛逆名单,一共三十八人,具体罪名由你拟定。” 武定皇帝说罢,伸手从砚台下取出压着的张写满名字的宣纸,密密麻麻的姓名挤在白纸上像搁浅的小蝌蚪,奄奄一息。 章东小心翼翼接过名单,捧在手里粗粗看了一遍,发现大多数都是对“新经济政策”和《齐朝田亩制度》产生异议的官员,主要以辽东官员为主,也就是原先的开原老班底。也有些从山东河南跟来的新人,章东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特务头子眉毛皱紧,神情稍稍变化后立即恢复了平静。 “根据杜度的供词,给他们安上合适的罪名,再顺藤摸瓜, 找出这些人的同党,名单交给朕过目,工坊、商会、军队、民政、农会,都要涉及,先军队,再民政,不可株连过多,以免引起百姓恐慌。” “臣明白。” 章东默默记住皇帝的叮嘱,将纸张叠起收好。 皇帝挥了挥手,大太监东方祝和大祭司佛朗西斯科一同走上来。 “让东方公公和大祭司一起,协助你处理,要做到万无一失。” 三人一起向太上皇行礼,缓缓退了出去。 等三人退去后,武定皇帝眯缝着眼睛,将雄壮的身躯缩回到太师椅中,继续养精蓄锐,如同一头捕猎过后极度疲惫的黑熊。 皇太后金虞姬一声不响走到太上皇近旁,神情复杂的望向自己夫君,望向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大齐皇帝,长长叹息一声,转身便要离去。 刘招孙睁开眼睛, 对着皇太后渐行渐远的背影道: “慈圣太后,你也有事情要做,” 金虞姬闻声站着,她背对刘招孙,默默流泪。 穿越者强忍住内心悲怆,面无表情对他女人说: “你去小皇帝那里,继续垂帘听政,稳固好朝局,朕要开始大开杀戒了。” ~~~~~ 大清皇帝杜度躺在一张没有床褥的床板上,全身上下被绳索捆绑。 淡黄色的鲸油灯照耀着杜度,鞑靼人感觉强烈的光线照在自己脸上,鼠须剧烈抖动。 大祭司佛朗西斯科站在杜度身边,弗朗西斯科像观察标本一样低头观察着鞑靼人。 杜度睁开眼睛好久仍然感觉恍若隔世,自从他被俘虏后,几乎没见过白天或黑夜。 在经历长达数日的殴打后,他被带到了这里,一个声音沙哑的剃头匠来给杜度剃了头,将他的金钱鼠尾辫齐根剪去。 一个自称东方祝的太监带领一群太监进来,打他耳光,拧他耳朵,揪他头发,要杜度用一只脚站着,用鲸油灯照他的脸,一直到康乾皇帝双眼噙满泪水。 杜度知道这是刘招孙在侮辱自己。 东方祝手下那些太监们,手持柳条树枝,一遍遍拷问康乾皇帝,无休无止,从当年努尔哈赤起兵反明问起,询问老奴造反的阴谋,询问建州女真在辽东的暴行。 一个问题可以翻来覆去拷问杜度半个时辰,直到鞑靼人最后痛哭流涕。 太监们扯着尖细嗓子,威胁大清皇帝,如果他回答迟疑或是胆敢隐瞒,就继续拷打。 有时候太监们会叫来已经投降的八旗将领,正蓝旗牛录额真或是正黄旗的甲剌章京,忽然用女真语和皇帝交流,用女真语称呼杜度的名字,要他看在长生天和武定皇帝的面上,尽快供认自己所有罪行。 经过反复这样几次折磨后,康乾皇帝完全屈服。 不管东方祝让他说什么,让他认什么罪,杜度都会答应。 “万历四十七年,浑河战败,我投降明军,背叛了建州女真。” “泰昌二年,我派人混入赫图阿拉,阴谋刺杀后金汗黄台吉。” “崇祯元年,我以割让库页岛为条件,和罗刹鬼勾结。” ······· 直到东方祝离去,章东和佛朗西斯科进来的时候,杜度还在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像是一只惊慌失措的老鼠。 当佛朗西斯科准备好药材和纱布,准备制作木乃伊时,砰一声响,门打开了。特务头子章东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他的小弟李自成。 章东抬头看弗朗西斯科一眼,冷冷道: “皇帝说对杜度进行重新改造,在他成为标本之前。” 佛朗西斯科不失礼节的对章麻子耸耸肩,连忙退了出去。 章东目送大祭司离开审讯室,让李自成关上房门,俯身对满脸惶恐的杜度道: “皇帝陛下准备除掉一批人,所有被怀疑的人,都会受到严刑拷打,在下几年没做过拷问的活计,手生疏了,所以先找你来练练。” 章东说完,挥手让李自成上前,李自成不知什么时候抱了夹棍,已经站在章东面前了。 “给他试试吧,” 章麻子面无表情的望向杜度,继续对他道: “等会儿,你要是有哪根骨头断了,记得提醒一下我,我一向下手没轻没重。” 章东将夹棍夹在杜度脚上。 “只问你几个问题。”章东继续说:“如果你向我说谎,或者搪塞。你都会马上痛得尿出来,明白吗?” “明白了。”杜度说。 章麻子的态度不象以前严厉。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走到杜度身边,再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温和,充满耐心。 “这些人,在吾皇南狩期间,勾结清国,出卖大齐,你能详细说出他们的罪行吗?” 正文 第467章 新生 民政主官谢阳在新朝没得到任何晋升,这是个危险信号。 谢广坤追随武定皇帝长达九年,除了康应乾乔一琦几个核心班底,谢阳算是开原体系的最资深的元老之一。 然而新内阁中没有谢阳的名字,连户部侍郎这样的虚职也不给谢广坤保留一个。 谢阳虽专心民政事务,对上层的争权夺利不感兴趣,然而皇帝今非昔比, 又在大开杀戒。 沈阳城中,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 听说康应乾已被软禁,或者已被处死,乔一琦也不见踪影,刘招孙连这两个人都不放过,何况是他谢广坤? 八月初的一天黄昏,谢阳走出民政衙门, 坐上一竿简陋的滑轿回家,他让轿夫放慢脚步, 好专心思考白天发生的事情。 轿子快到家时,忽然停了下来。 “如何不走了?” 轿夫没说话,谢阳以为道路被战兵堵住——这几天各支近卫军频繁调动——正要撩开门帘,外面传来个熟悉冰冷的声音。 “谢司长,跟兄弟走一趟吧。” 门帘被从外面打开,探进来张阴鸷冰冷的脸。 蓑衣卫头领章东望着瘫软的民政官,回头对李自成道: “来人,把谢司长扶到镇抚司。” ~~~~~~~ 太初元年的大清洗运动不是皇帝拍脑门的产物。 用后来历史学家的话来说,大清洗是武定皇帝为加强政权建设创造的一种有效形式,对提高臣民《齐朝田亩制度》的思想理论水平,纯洁大齐臣民,增强齐军的战斗力和凝聚力,都起了重大作用。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皇帝的原话是这样的: “指望虚伪的道德或孱弱的法律,来维持一个庞大帝国,是力不从心的, 是狂妄的,没有强力7清洗,腐败与懈怠不断滋生,防不胜防,我们的事业就会失败。所以必须时刻斗争,对内对外的战争,都不能停止。 早在武定元年整顿山东时,皇帝便发现: 只要诏令离开临清,就会变味儿。 地方上的民政官和商会掌柜,对“新经济政策”和《齐朝田亩制度》阳奉阴违,各地的邸报,对皇帝颁发的《山东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没有任何反应。 刘招孙对此十分不满。 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能不能坚决贯彻执行齐朝田亩制度,能不能维护广大农民的基本利益,是关系到的帝国安危的关键问题。 他怀疑山东各府县在急剧扩张中,混进来很多缙绅(或者这个阶层的代理人),这些蛀虫的存在,会把穿越者一手设计的极权体系蚕食掏空。 山东存在的问题,在辽东更为严重,在援助辽东,击败反齐联军后, 大清洗运动便提前开始了。 章东被袭之前,太上皇广泛征求士绅工商意见,让各地主官、民政官、商会代表对“新经济政策”和“齐朝田亩制度”的缺点错误提出意见。 武定皇帝颁布诏书,向辽东子民们介绍大齐在山东进行的新政(占时经济政策,废除私有制),并指出新政取得了显著成绩,仅仅山东一地,半年就练出了六万战兵,数万粮草,并取得辽沈之战的胜利。 但是山东模式是否适合辽东,新政是否还有缺陷,请辽东有识之士指正核查。 武定皇帝的愿望是诚恳的,方针是明确的,信心是充足的。 史书记载,刘招孙在太初元年五月中旬,曾向章东和邓长雄透露,他决意禅让帝位。 “辽东平定,京畿收复,百姓安乐,朕也该歇歇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即将禅位的武定皇帝震惊不已。 从各地呈递到沈阳的塘报、奏疏中,民政官、商会代表、驻军主官几乎都表现出同一个论调: 似乎大齐皇帝在山东施行的新政全都是错的。朝廷滥杀无辜,已经违背了以夏变夷、走大道的初衷。 地方缙绅则说,朝廷派往各地的新政官员,贪污渎职,接着废除私产之名,大肆敛财,无恶不为,根源就在于《齐朝田亩制度》是恶政;仿佛大齐朝廷在辽东的统治已经发生危机,难以为继,需要重新掉头,改弦更张,换回从前的仁政。 辽东各地的书生们公然在各地学堂演讲,攻击新政,攻击田亩制度,煽动各地工坊工人、屯堡民户罢工。 刘招孙在震惊之余,很快意识乱象背后必定有人挑唆支持。 支持者不仅是那些失势的缙绅,还有帝国内部的人。 皇帝不得不采取手段,捍卫帝国,捍卫这片土地上大多数人的利益。 ~~~~~~ 镇抚司诏狱。 遍体鳞伤的谢阳被绑在杜度受刑的那张床上,床前站着石雕一样的章东。 淡黄色的鲸鱼油灯下,章麻子表现出一种道僧或牧师才有的慈悲神情,仿佛一心只想解释说服,而不是惩罚他的同僚。 “谢司长,你应该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章东说,“圣上还没杀你,是因为你还有救。” “你知道自己所犯何罪,只是不肯承认。你追随圣上有九年了吧?当年皇帝在开原施行“以夏变夷”之策,你死心塌地追随,那是因为你相信它可以救辽东,救天下百姓;现在,你的官大了,想的事情多了,真正该记得事你不记得。却要去信那些大逆不道的事。” 章东停顿片刻,从李自成手中端起杯热茶,一饮而尽。 “好在谢司长并非无药可救,皇帝命我来问你,你可愿意改邪归正?” 和杜度一样,谢阳在见到章东之前,已经被东方祝折磨了好几天,早已精神崩溃,听见章东这话,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连忙挣扎着叫道: “臣愿意!臣支持新政!” 章东轻轻摇摇手指,将茶杯递给李自成,从小弟手中接过个夹棍。 “谢司长,我觉得你还没觉察到自己的错误。你明明知道,可是你就是不肯。只是表面这样说罢了即,你心中还想着大道、以夏变夷,以为那才是仁政。你现在头昏脑涨。我需要让你清醒之后再回复圣谕。” “谢司长,我问你,大齐现在的敌人是谁?” “是,是欧洲四国,倭国,朝鲜,南明····” “好。大齐四面都是敌人,是不是?” 谢阳吸了一口气,张开嘴巴要说话,但又没有说。 他死死盯着那根套在脚踝里的夹棍,李自成正在缓缓用力。 “谢司长,圣上明察秋毫,你要说实话,欧洲哪四国?” “英吉利、法兰西、荷兰、罗刹国——” 章东挥动手指,叫谢阳停止。 “错了,没有罗刹国,大齐从没和罗刹国交战过。” 谢阳作为民政官,虽没有亲临前线,前往库页岛,然而北方发生的悲剧,他从很多人那里听到过,他甚至亲眼见过被罗刹鬼吃掉手臂的李三光······ “是罗刹国!”谢阳叫道。 “不,”章东说。 章东没有继续说话,而是走到诏狱门口,朝外面招了招手,很快两个卫兵拖着个满身是血的犯人进来。 在谢阳的位置上,能望见那人光秃秃的额头和被剪掉的发辫。 失去发辫的犯人像木偶般任由李自成摆弄。 李自成将犯人脸扳起,谢阳看清楚那人竟是杜度。 章东挥了挥手,李自成立即松开。 “大齐的敌人是谁?” 杜度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立即朝章东行了个军礼,大声叫道: “英吉利、法兰西、荷兰!” “没有罗刹鬼,”章东说。 “连这个曾经和罗刹鬼勾结的鞑子都说没有罗刹鬼。” “换个问题,”章东说。 “前明万历四十七年,吾皇在开原担任总兵时,对蒙古、建州推行什么策略?你说出来。” 谢阳犹豫片刻,忐忑不安道:“以夏变夷之策。” “错!” 章东大吼一声,李自成将夹棍收紧,剧疼席卷谢广坤全身,他头顶渗出细密汗珠。 “你来说!” 康乾皇帝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朝章东行了个军礼,大声叫道: “吾皇在开原时命令,遇有车轮以上的蛮夷,全部处死!” 谢阳心一沉。如果连杜度都在说谎,那就没办法了。 “从没有什么以夏变夷,只有车轮令!” 章东说罢,若有所思的望向谢阳。仿佛那个尽心尽职的私塾先生在教导本心不坏却很贪玩的布木布泰。 “皇帝刚到沈阳那天,说过一句圣谕”章东说,“你复述一遍。” “谁能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能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谢阳顺从地复述。 “记性很好,果然是管账目的。”章东冷酷的眼神中难得露出一丝赞许。 “那你觉得,以夏变夷之策存在过吗?” 谢阳犹豫不决,充满哀求的望着快要铰断腿骨的夹棍。不知该怎么答复。 “····没有·······” 章东厉声道: “你这样只是为了避免受刑!言不由衷!圣上说过,大齐不需要两面人,要由衷的相信。” 李自成猛地加力,谢阳发出鬼哭狼嚎声。 “有!存在过!” 章东继续问道: “以夏变夷存在哪里?” “在,在人心里。” 章东点头笑道:“大齐要控制一切,不仅控制所有人,控制过去现在未来,还要控制人心。谢司长你赞同吗?” “赞同!我赞同!”谢阳大声惨叫。 章东示意将夹棍放松一些。 “所以,大齐需要所有臣民控制自己的内心,这句话,你赞同吗?” “赞同!” 章东脸色忽然变得阴沉,李自成又开始行刑。 “你不赞同!”章东说,“你没有控制内心,你没有忘记以夏变夷,你给罢工的学堂支持,给罢市的商户银子,所以,你到了这里。” “谢司长,你为一己之私,不肯奉献自己的过往,执着于过去,用过时的仁慈、大道,来阻挠皇帝陛下的新政,你受那些文官缙绅蛊惑,宁可入诏狱,宁可让本官用夹棍夹你,也不肯悔改。你自欺欺人,以为所有人和你一样的想法,为了你们的虚伪可笑的道德,不顾大齐安危,恣意妄为。大齐会控制一切,包括人心!人心会变,而大齐不会变。皇帝认为对的,便是对的,只有皇帝能洞悉一切。谢司长,要奉献出你的一切,要涅槃重生,脱胎换骨,才能神志清醒,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章东停了一会儿,等待谢阳理解皇帝说过的话。 “你记得吗?”章东继续说, “学堂教授一加一等于几?” 章东举起他的左手,手背朝着谢阳,大拇指缩在后面,两个手指依次伸开。 “谢司长,我举的是几个手指?” “两个。” “如果皇帝说,不是两个而是三个——那么你说一加一是多少?” “两个。” 李自成将夹棍用力踩下去。 “啊!” 谢阳全身汗如雨下。剧痛之下,嘴巴不自觉的张合,像一条快要渴死的鱼。 章东看着他,两个手指仍伸在那里。 “几个手指,谢司长?” “两个。” 李自成将另一只脚也踩在夹棍上,谢阳脆弱的腿骨发出令人不安的摩擦声。 “几个手指?” “三个!三个!” “谢司长,你在说谎。圣上不喜欢说谎,到底是几个?” “二个!三个!四个!你说几个就是几个。求你们停下来!” 谢阳猛的坐了起来,章东的胳膊围着他的肩膀。他可能有一两秒钟昏了过去。把他身体绑住的带子放松了。他觉得很冷,禁不住打寒战,牙齿格格打颤,面颊上眼泪滚滚而下。 谢阳像个孩子似的抱着章东,围着他肩膀上的粗壮胳膊使他感到出奇的舒服。 此刻,他才深刻理解道皇帝才是自己的庇护人。 只有皇帝陛下才会让他免于痛楚。 “孺子可教,有进步。”章东像私塾先生那样温和地说。 李自成将把谢司长重新绑好,木偶般的老宋头从外面走进来,给谢阳把了把脉,翻开他的眼皮,最后对章东点点头。 “再来,”章东说。 ····· 两个时辰后,审讯仍在继续。 “多少手指,谢司长?” “两个。我很想看见是三个。” “我努力想看到三个。” “谢司长,你有进步了,你究竟希望什么,是要本官相信你看到三个,还是真正要看到三个?” “真正要看到三个。” “好,再来,”章东说。 谢阳能清晰听到自己腿骨折断的声音,那个一言不发的蓑衣卫还在拉扯他的小腿,一种难以言说的剧痛撕扯民政官全身。 “现在我举起了几个手指,谢司长?” “三个。” “谢司长,你要知道,皇帝对杀死你们这些叛徒不感兴趣。圣上要的不是表面的臣服,而是由内到外的臣服,大齐要打败所有敌人,敌人不止在外部,也在内部,在我们内心,所以首先要改造自己,要涅槃重生!谢司长,你能懂皇帝的苦衷吗?” 章东说完,俯身望着奄奄一息的谢阳,伸出两根手指,最后一次向他的同僚问道: “一根手指加一根手指,有多少根手指?” 谢阳睁大眼睛努力分辨,盯着章东伸出的手指,他没有眼花,也没说再说谎,他看见三根手指在鲸油灯下晃动。 “三根。” “所以,一个加一个是几个?” “是三个,我看见了,是三个。” 正文 第468章 火龙帝国 九月份的一天,江流儿在南北大街一家朝鲜人开的皮草店铺旁站定,这位蓑衣卫小旗官负手而立,街道两盘站满了挥动刻着龙虎鹰豹等齐军图腾的沈阳百姓,他们正在给奔赴前线的战兵送行。 经过四个多月的休整与准备,武定皇帝即将发动新一轮战争。 第五兵团一部两千人已经起行,他们将担任此次北伐军(共八千人)前锋, 先期奔赴库页岛,向盘踞岛上的沙俄远征军发动突袭。 北伐军前锋动身的同时,东征军也在秣马厉兵,即将准备对朝鲜发动惩戒之战。东征军由第二兵团、第八兵团组成,加上辅兵、骑兵、炮兵,总兵力达两万五千人。按照太上皇制定的作战计划,邓长雄和赵率教将于冬季来临前,择机渡过鸭绿江,直取汉城, 发动对朝鲜国王李倧的斩首行动。刘招孙特意叮嘱,一定要生擒李倧,让这个二五仔和杜度一起,生生世世守在太祖皇陵前做兵马俑。 刘招孙将亲率第一兵团,第三,第四兵团及第七兵团骑兵,组成三万大军,争取在年底之前挥师入关,扫平河南、河北,为明年的渡江战役做好准备。 齐军再次耗尽国力,四面出击,可谓穷兵黩武。 大清洗和对外扩张中,百姓或多或少得到了战争红利,商会定期给城市居民分红,屯堡将掠夺来的粮食直接发给农户, 所以,普通百姓对这种穷兵黩武并不怎么反感。 话说回来,刘招孙已将反对新政的人清理干净,剩余的人(如康应乾乔一琦等),也在章东东方祝他们的“温和教育”下,获得了新生。 因此,百姓表现出如此狂热的战争气氛,一点也不奇怪。 江流儿望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在狂热的人群中努力找寻老街坊们的身影。 开成衣行的杨大叔、开丝绸行的张三娘,开棺木行的马二爷····· 如今全都不见了。 江流儿知道那些人是因为抵触“新政”,遭到章东清洗。 小人物的命运自然比不了康首相乔尚书这样的高官,寻常百姓若是敢阻挡大齐战车前进,必然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江流儿在沈阳住了十多年,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所以对这座城有特殊的感情。 此刻,他忽然觉得它是如此陌生。 口呼“万岁”、“旗开得胜”的游行队伍走到了北门瓮城,渐渐消失在护城河后面。 江流儿抬头去看时,只能看到一根根招魂幡顶端的白纸人随风摇曳。 他朝两个手下吩咐: “大军开拔,街面人多事多,都打起精神!章东让我们这个月再抓十名奸细!” 两人和江流儿一样,皆着便装, 灰色制服是齐国百姓最常见的服饰。 周围没人知道,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蓑衣卫, 他们更不知道,或许会因为自己一句话,就莫名其妙成了奸细。 叱咤之声由远及近,两骑战马呼啸而来,江流儿正要上前喝问是谁这么大胆子,赶在闹事纵马,两个红衣缇骑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停在街道照壁前面。 跟上来几个熟悉面孔,江流儿认得那是镇抚兵的人,便不再去过问。 一名手下凑到江流儿身边低声道:“又有哪个大官遭殃了?” 只见下马的镇抚兵动作娴熟的将照壁上的官榜文书撕去,提起桶浆糊在墙壁上一抹,贴上一副全新的榜文告示,转身上马,急急又朝其他城门去贴了。 敲好路过一个识字的工坊学童,挤出人群走到榜文下面,大声念道: “罪人康应乾身为阁臣,贪生怕死,撺掇与建奴媾和,贻误战机,致使沈阳险些沦陷,罪人乔一琦罔顾皇恩,口不择言,多次泄露朝廷机密,为敌军所知,以有开原、铁岭大败···此两人依律当斩,念及劳苦功高,为大齐兢兢业业辛苦多年,留职察看,以观效尤···” 连前任首相都被投进了诏狱,可见皇帝这次真是下了狠心。 工坊学童边念边注视周围百姓,众人都不说话,脸上表情也没什么反应,不知是因为对大清洗运动早已麻木,还是害怕被隐藏在人群中的蓑衣卫镇抚兵发现,被治一个“妄论朝政”的罪名。 江流儿心中松了口气,皇帝终结还是没对几位功臣下手,只是边边角角处理了一批中上层,很多人他连名字都不知道。 “皇帝给你们活路,以后别再走错路了。” 江流儿在心底默默念道。 大清洗运动从五月一直持续到八月初,共计处死、流放、监禁帝国叛逆三千五百余人,活着的人在蓑衣卫、大祭司和司礼监的关怀下获得了新生。 在极权统治的高压之下,武定皇帝统治下的大齐空前团结稳定——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的——然而到大清洗后期,运动逐渐有扩大化趋势,越来越多无辜百姓官吏被牵连其中,遭到残酷屠杀,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恐慌,皇帝为了平息恐慌情绪蔓延,只得叫停了这场轰轰烈烈的大清洗运动。 然而自此,刘招孙和金虞姬的感情濒临破裂,在皇后眼中,她的夫君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甚至,不配称作为人。 “慈圣皇太后,不要忘记参加今天下午大祭司在北门瓮城主持的火刑判决仪式,皇太后将母仪天下,杨青儿去了,你也该去给天下百姓做出表率,让天下人知道朕对异教徒的态度。” 在皇太后寝宫,刘招孙搂着波涛汹涌的葡萄牙修女黛芙妮,对背对自己的金虞姬大声命令说。 ~~~~ 金虞姬今天不去参加佛朗西斯科主持的火刑判决仪式。 小皇帝刘堪偶然风寒正在发烧,身边离不开人,金虞姬已把这个三岁不到的小孩当成自己亲生,想起武定皇帝临终嘱托(她认为自己的夫君已经死去),金太后不由悲从心来,她决心要好好照顾刘堪,不让他重蹈他父亲的老路。 当然,皇太后留在皇宫的原因不止于此。 金虞姬对太上皇推行的严刑峻法极为反感——如果不是因为她是金虞姬,她早就被清理掉了。 整个审判过程极为残忍。 狂热的百姓在大街上游行,在训导官和农会、商会、学堂工坊代表的鼓动下,喊出各种振奋人心的口号,在上万人的围观之下,大祭司葡萄牙人慢条斯理地诵读判决书,被判刑者垂头丧气,悲哀的喊叫。 最后,人肉在火舌中发出浓烈的气味,那些冥顽不灵的叛徒,在镇抚司诏狱身上残留的一点肥油,一滴滴落在红红的炭火之中。 如今,在南北大街烧人,已经成为一个习惯,每隔十天半月就要举行一次。 就像赶集一样,每到这天,大齐帝国的子民们穿着过年才穿的盛装,女人们站在临近城门的窗口,按照皇帝陛下规定的服饰标准精心穿着打扮,在脸和前胸搽上朱红脂粉,妇女们努努嘴,把嘴绷紧以便显得更小,吸引那些精力无处发泄的单身汉····帝国鼓励生育,对男女之间正常的恋情并不阻挡。 游行的队伍像一条巨蛇,沈阳北门容纳不下,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仿佛要延伸到各处,让整个帝国都看到这行刑场面。 游行队伍转了一个圈,来到刑场周围,大祭司弗朗西斯科宣布朝廷对这群罪人的处罚。 被烧死的人,主要是叛逆和盗贼,还有些难以准确分类的罪犯,如机奸犯、投机倒把囤积居奇的奸商、引诱和煽惑妇女的采花贼,以及其他应判处火刑的罪犯。 被处死的囚犯共有108个人,大部分来自赫图阿拉和朝鲜。其中87个是男人,21个是女子。 弗朗西斯科朗诵起枯燥冗长的祷告。 108名囚徒全部被烧死。 天气闷热,太阳斜到了绞刑架那边,瓮城巨大的阴影落在广场上,处死的囚徒落到尚未烧透的木柴上,将慢慢消失殆尽,到了晚上灰烬就会散布开来,再也无法聚拢到一起。 百姓大声诵读太上皇制定的法律条文,边读边走,直到返回各自家里,鞋跟上还沾着黑色的人肉留下的轮轮的尘土和烟垢,或许还有在炭火中没有蒸发的死人的血污。 正文 第469章 宋应星 东方祝心绪不宁,开始胆战心惊。 倒不是因为大太监杀人太多,有损阴德,良心不安。目下太上皇对太后(金虞姬)渐渐疏离,连带着对小皇帝也不管不顾,昨日小皇帝伤寒发烧,太上皇忙碌军国大事, 与几个兵团主官商议北伐东征事宜,子时初刻回到寝宫,也不去翻两位太后的牌子,只是和琥珀杜鹃黛芙妮三个女子行,乐。 东方祝负责记录太祖的起居注,所以对太上皇之事, 事无巨细,都要一一写明,刘招孙和哪个妃子宫女就寝, 更是东方公公记录的重点,因为这回关系到皇家血脉,宫廷斗争之残忍,东方祝早有耳闻,自然不敢疏忽。 武定皇帝禅位后,宫中有传言说,太上皇对康应乾一党极为不满,有意废掉小皇帝,另立他君。 一时之间,大齐宫廷风起云涌,草木皆兵。 东方祝每日往返于永福宫与麟趾宫之间,奔波于太上皇与太后之间,如果宫中真有什么变故发生,作为中间人,他必定首当其冲。 意识到自己可能大祸临头,而且可能会死得很惨, 东方祝决定铤而走险。 ~~~~~ 和东方公公一样心神不宁的还有帝国其他高官。 大清洗运动以来, 沈阳城内高官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康应乾乔一琦被下狱后, 王化贞徐光启等人借口老病,不敢早朝,刘招孙勃然大怒,将这些人被作为惰政乱政的典型抓来批斗,六十一岁的徐光启竟被吓得中风。 这场残酷的清洗运动,从六部到辽东、山东各地知州知县,从军队到民政,齐国各级官吏,被刘招孙撸掉了三分之一,遭受牵连的人彻底失去政治生命,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一大批武定元年前后崭露头角的人才被破格提拔,开始占据帝国各个重要位置。 “以夏变夷”“走大道”等政策对新势力影响较少,太上皇的新政在他们执行新政起来更为得力,这些人也更受皇帝宠信。 八月初三日,大清洗接近尾声时,刘招孙在永福宫召见了宋应星。 宋应星受其兄宋应昇叛乱连累,在泰昌年间便被排挤出开原核心权力层, 势力一落千丈, 各派势力对宋氏避之唯恐不及, 杨镐生前有心提拔宋应星, 康应乾和杨镐是死对头,都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所以宋应星对康应乾不怎么对付。 后来宋应星被发配清河,在清河过了两年清苦日子。 福兮祸所依,不知是否因为太上皇已经忘记此人,这次大清洗就没有怎么波及到宋知州,宋应星算是走了狗屎运。 刘招孙上下打量宋应星好久,几年不见,宋应星又苍老了许多,看他斑白的鬓发,完全不像是个四十多岁的人。 “朕听说,你曾在王恭厂附近捡到本残卷?” 宋应星本以为,皇帝召自己来是为是商议什么军国大事,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件事,连忙道:“回圣上,不是臣,是个战兵从北直隶带到清河的。” 正文 第469章 对蒸汽机的改良 太上皇眉头微皱,“听说你把书给康应乾了,然后就没了下文?” “陛下,康首相操劳国事,当时清军围攻沈阳,内外事务全赖康首相一人维持,因此无暇顾及·····” 宋应星这补刀的手段也是高明, 顺手就想要康应乾的老命。 刘招孙还不知宋应星和康应乾之间的恩怨,他上前扶起宋应星,目光阴冷道: “你呈递的那本书,被他当成奇技嬴巧,烧了,朕恨不得把康应乾烧了!” 宋应星噤若寒蝉, 不再说话。 宫女琥珀端来茶水,太上皇赐给宋应星喝了,瞟了眼美人身姿摇曳,刘招孙心情稍稍转好。 宋应星神色不变,太上皇接着问道: “书中讲的是什么?” “蒸汽与石油开采提炼。” 穿越者微微一愣,章东将此事禀告给自己时,太上皇并没有怎么在意,只以为是宋应星收藏的什么珍品,唐代名家怀素的真迹。 “蒸汽机?” 刘招孙颤巍巍说出这句话时,感觉眼前一切变得有些玄幻,不再那么真实。 “陛下,确实是蒸汽机,” 刘招孙喃喃自语说,“不知是哪位冒失的穿越者留在这个空间的,也或许是造成王恭厂大爆炸的那个人或者群体留下来的。 厚厚一大叠百科全书被康应乾这个杀才烧了。 “罢了,天不佑朕。” 太上皇帝长吁短叹,心中充满不甘。 “陛下,臣能记得书中内容,臣五岁起,便能过目不忘。” 不愧是写过《天工开物》的男人。 “好!”刘招孙大喜过望,拍拍宋应星肩膀, 对这位失势技术官僚,下达了一项重要命令: “那就开始制造吧,红毛夷赎人用的橡胶已经送来了,朕给你钱粮人力,工坊工匠任你调遣,限两月之内,造出一台蒸汽机,造出了,让你进内阁,造不出,送你下诏狱。” 宋应星磕头谢恩,心中暗惊,太上皇布局深远,早在半年前就开始布局此事了。皇帝放回雅加达的东印度公司水手,不仅向公司索要钱粮,还要了一大批橡胶。 其实很多穿越者发明蒸汽机就说要用到橡胶,可是蒸汽机从来都不用橡胶密封。 橡胶根本不适合高温高压的密封。 刘招孙推测,现在做蒸汽机最好的密封办法就是用铜活环密封,技术可行, 缸头缸尾用铜垫密封。 “臣遵旨。敢问吾皇,制造这机器用来作甚?” 太上皇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对这位技术官僚道: “用来砍头,应该能杀更多的人。” ~~~~~ 在十七世纪初制造出蒸汽机,并不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 蒸汽机原理并不复杂。蒸汽结构不是什么高大上的东西,古埃及人都已经用蒸汽机开关神庙大门了。 小型化才是问题。 冶炼水平,精细加工,密封工艺,这些条件一个也不能少,当然,齐国工坊都不缺。 瓦特改良的蒸汽机是加入冷凝系统(这需要物理知识,既然宋应星看了机械专业教科书,问题应该不大)。 齐国工坊早已具备中等规模炼钢工艺,冶金工艺也基本OK。 蒸汽机原理确实容易理解,但要做出实用级的机器还是非常难的,纽科门型蒸汽机一用就是70多年,瓦特改进了近20年才成型。 宋应星身上的压力很大。 他只有两个月时间,做不出个样品,就只有去章东那里接受再教育。 没办法,这就是人生。 正文 第471章 水泥香皂与《世说新语》 宋应星带着两个月研发蒸汽机的诏令,匆忙离开了沈阳皇宫,正式开启大齐帝国的蒸汽之旅。 武定皇帝坐在太师椅上看了会儿书,感觉心绪不宁,倒不是因为他对制造蒸汽机没有信心,一种莫名的不安全感涌上穿越者心头。 九月份开始,太上皇和他的军队便将踏上新的征程, 与朝鲜、倭国、南明等势力开战,努力恢复帝国在亚欧大陆应有的秩序。 秩序,是武定皇帝·现在最看重的事情。 为了稳定的秩序,他可以牺牲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好在大清洗过后,帝国秩序正在稳定恢复。 大量银钱从土豪劣绅手中流入寻常百姓家,在消费刺激下,帝国的商业出现空前繁荣。 经过工坊上百次失败尝试后, 刘招孙终于明白, 古代版的水泥,大概是穿越小说中最不靠谱的发明之一,现代水泥在古代生产根本不可能生产。 现代水泥成分复杂,首先要把石灰岩和黏土一起高温煅烧,需要1500°以上的高温,而且需要保持温度到足够的时间(成本高昂)。 人力鼓风设备,很难达到1500℃,勉强达到也不能维久。 总之这个时代工艺条件下,很难做到。 在经过与金尼阁、佛朗西斯科反复交流后,刘招孙决定制造工艺简单、造价相对低廉的“古罗马砂浆”。 矿工们开采出大量廉价的生石灰,生石灰与从长白山、硫磺岛等地运来的火山灰充分搅拌,加水后形成熟石灰+硅酸盐,这便是“古罗马砂浆”。 这种水泥强度低,制作缓慢,唯二的优点是耐久度高,造价相对低廉。 八月间,随着巨量的火山灰运抵开原,工部开始以开原为试点, 用水泥改造旧城,铺设道路,修建房屋堡垒。 开原城北打得一条街道、房屋被换成了水泥、竹筋建造,工人们在城中搭起了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忙得热火朝天。 等旧城改造完成,开原便不用再遭受尘沙灰土泥泞肮脏之苦,城市面貌也将焕然一新。 八月初,沈阳至开原第一条水泥路铺设完成,标志着大齐公路时代的来临。 新型减震马车被工坊发明出来,乘坐马车的舒适性得到极大提升。 至于蒸馏酒、水泥、香皂、鲸须裙香水等新商品的发明生产,不必赘述。 这些商品将跟随帝国军队的刀剑火炮一起,跨越山河,所向披靡,远销周边各地。 更多的资源被投入到工坊和学堂,新的武器从车间生产出来。 朝鲜、苦夷岛将会是它们的试验场。 远洋捕鲸事业蓬勃发展,参与捕鲸的船队从万历四十七年的一艘小船到现在的几十支船队。 以捕鲸业为中心,上下游产业飞速发展。 从制作蓬蓬裙的鲸须到热气球的核心材料鲸鱼皮, 五年前穿越者便开始布局的捕鲸业,经于引起质变, 开始迸发出惊人的能量。 随着捕鲸热潮的掀起, 大齐女人们流行的服饰,很快从“马尾裙”转为鲸须裙。 ····· 帝国前途一片光明,虽然权力被穿越者牢牢掌握在手中,虽然他正在成为这个时空的绝对操控者。 然而,面对叵测的命运,弄人的造化,渺小的个体总是能感到一种莫名的惶恐。 在醇酒美人的享乐之后,清醒过来,京师大鼠疫的惨烈画面便浮现在眼前,让他夜不能寐。 为了克服惶恐,他只有不断变强,让自己变得更强。 不仅要碾压一切对手,而且要能对抗这诡异无常的命运。 ~~~~ 宫女琥珀腰肢舒展,晃动着水蛇腰上前催促太上皇早些就寝,明艳动人的眼神中充满期许。 武定皇帝还在灯下夜读,临睡前读书是穿越者保存多年的习惯,一直不曾改变。 “陛下,这上面画的是什么?莫不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琥珀依偎在太上皇身边,腰身挨着太师椅扶手,努力让身子离刘招孙更近一些。 刘招孙嗅到一股的麝香气味从四周飘散开来,他眉头微微一皱,因为这种名贵香料是东印度公司不远万里从雅加达送来,是佛朗西斯科专门用来制造木乃伊的材料之一。 也不知道怎么就落到这浪蹄子手中了。 “哪是什么八卦炉,这是太阳,这是水星,火星。” 刘招孙展开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指着一副太阳系九大行星示意图,耐着性子给琥珀讲解。 琥珀听得如坠五里云雾,为了不使自己在太上皇面前表现的太笨,假装说自己听懂了。 “朕想离这里更近。” 刘招孙指着地球旁边一个小小月球,漫不经心对他的美姬说,眼前浮现出前明冒险家万户(注释1)手持风筝坐在插满火箭的椅子上,命令仆人点火起飞的画面。 “陛下想要修仙?臣妾知道一个神人,名叫柯真恶·····” “不是修仙,那里是月球,朕想着可以升入天空。” 琥珀像是见了鬼似得瞟了眼太上皇,旋即恢复妩媚之色。 刘招孙不耐烦的挥挥手,对远处侍立的东方祝道: “今晚让西太后侍寝,东太后也过来,其余人都退出去吧。” 琥珀见受到冷遇,一脸不悦道:“陛下,金皇后前日还在为乔一琦求情,宫中传言说她与康党勾结,陛下为何····” 刘招孙拂袖而起。 “乔一琦固然有罪,可他还是朕的大臣,岂是你能直呼名讳的!” 琥珀涨红了脸,自知理亏,转身离去。 太上皇望着美人远去身影,想起《世说新语》中那篇曹操杀美姬的故事(注释2),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欲念消失的无影无踪: “恃宠而骄,德不配位,朕也该像曹孟德那样,找个更俏丽的美人儿,再把你杀了。” 皇帝收起杀心,注意力重新回到书本上。 烫金封面上刻着原书作者哥白尼的名字,是用娟秀优美的意大利文写成,富有中世纪风情。 穿越者对《天体运行论》书是金尼阁托人从澳门弄来的,距离原书出版,已经快有一百年时间了。 为了方便皇帝阅读,金尼阁和徐光启对原书意大利语进行了翻译,刘招孙对太阳系的发生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他只是好奇,同时代的欧洲文明已经达到什么程度。他对欧洲历史的了解,仅限于高中历史知识,现在早已经忘记大半。 “如果不能超越他们,那就要那他们扼杀于萌芽,摇篮。” 放下哥白尼一百多年前的著作,武定皇帝忧心忡忡,盘算着吞并朝鲜,占据江南后,大齐与欧洲各国的力量对比,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太大优势。 或许正如河殇派所说的那样,东方文明存在有天然缺陷。 既然不能长时期领先西方,那就吞并西方吧。 可能是今晚就要见到几个月不曾临幸的慈圣太后,也可能是心机婊琥珀身上散发的麝香引起了他的欲念。 只觉心中热火燃烧,全身躁动不安,他再也坐不住,一次次朝宫门口张望。 过了一会儿,门口终于响起东方祝尖细沙哑的嗓音: “慈圣太后到!懿安太后到!” 刘招孙望着门口站立的金虞姬和杨青儿,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注: 1、万户,本名陶成道,浙江婺城陶家书院山长,喜好钻研炼丹技巧。在历次战事中屡建奇功,受到朱元璋封赏“万户”,被人称“万户”。晚年,陶成道把47个自制的火箭绑在椅子上,自己坐在上面,双手举着大风筝,叫人点火发射。设想利用火箭的推力,加上风筝的力量飞起。不幸火箭爆炸,为此献出生命,被称为世界航天第一人。 2、《世说新语·曹操杀歌妓》“魏武有一妓,声最清高,倩性酷恶。欲杀则爱才,欲置则不堪。于是选百人,一时倶教。少时,果有一人声及之,便杀恶性者。” 魏武帝曹操有一个歌姬,其歌喉婉转,长相美丽动人,为魏武帝歌姬之最,每有宴会,必要其唱歌,每每能引得众人叫好,所以经常能得到很多赏赐。然而,就是脾气不好,动不动就给人脸色,有时候连曹操都下不了台。曹操杀心顿起,但因其歌喉无人能比,所以也就暂时忍着,曹操大选歌女,训练一段时间后,有一个人的歌声超过了她。一天,这位歌姬又开始发脾气,这次,曹操决定不在迁就他,下令将她处死。 正文 第472章 初心、热气球 公公凑上前压低声音道:“陛下,奴婢刚去麟趾宫请两位太后来永福宫,好说歹说,说了小半个时辰,才把人请过来。” 刘招孙微微一愣,没想到慈圣太后对自己竟如此排斥,算起来他已经一年多没和金虞姬好好说说话了。 权力的争斗, 时势的变迁,让这对从前相濡以沫的夫妻,变得渐渐像是陌生人了。 “先下去,在殿外候着,没朕的命令,不得进来。” 东方祝连忙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宫中,只剩下武定皇帝和两位太后。 杨青儿伸手便要去搀扶金虞姬,被慈圣太后一把甩开。 淡黄色的鲸油灯灯火下,映照出两个美人不同的神采。 杨青儿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颊边微现梨涡,一颦一笑,仍是秀美无伦;一旁站着的金虞姬面无表情,华丽的妆容下是纷纷扰扰的悲伤,亮眸清澈如水,武定皇帝一眼便能轻易从她眼中捕捉到忧伤的气息。 杨青儿上前正欲行礼,刘招孙连忙止住,让两人在太师椅旁坐定。 三人一言不发,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太上皇先打破尴尬。 “辽东的事情,已经了结了,下月朕将发兵入关,平定天下,太后可否愿同行?” 金虞姬面若冰霜,一言不发。 杨青儿轻咳一声,询问太上皇大军粮草调度问题, 是否已经准备妥帖。 “都已准备好了,渤海被朕控制,运粮便利,不足的粮草,便就粮于敌,关内的土豪劣绅,可比辽东要多多了。” 穿越者在说起就粮于敌时,语气平静的像在罗列他晚膳的菜单。 杨青儿从武定元年秋天便开始跟随太上皇,从临清到,再从济南回到辽东,杨青儿对刘招孙所为,多多少少有一些理解。 “大军开拔之日,朕会赦免一批沈阳官吏,给他们官复原职。” 见金虞姬还是一言不发,刘招孙忐忑不安道: “朕知你在沈阳过得艰难,朕知你这些时日,一个人受了委屈····” 他边说边上前要搂住慈圣太后,金虞姬身子往后一闪, 轻轻躲开, 面无表情道: “一年多不见, 陛下身边多了这么多美人相伴,也不缺臣妾一人;沈阳城中官吏,能叫得上名字的,都有被蓑衣卫抓了大半的,关在诏狱中严刑拷打,连康应乾乔一琦他们都不能幸免,臣妾还是离陛下远一点,免得也被当成叛逆,死的不明不白。” 杨青儿正要开口替太上皇说话,刘招孙扬起手臂,阻止了她。 “太后所言甚是,朕这一年多来,屠戮官吏士绅不下万人,严刑峻法,动辄杀戮,宁可错杀千人,不使一人漏网,朕杀伐之盛,可说是千万第一暴君。” 金虞姬抬头望武定皇帝一眼,看到他脸颊上残留的两道刀疤,在来的路上,她听杨青儿说过,那是夫君在临清作战时留下的伤痕。 “今明两年,朕将收复朝鲜,统一南明,三年之后,对安南发兵,之后是倭国,这次的征服,将是真正的占领,而非像从前那样,蜻蜓点水,给下各种后患。” 趁着金虞姬分神之际,刘招孙轻轻搂住慈圣太后,手法仍旧是那样的娴熟单纯。 “以后大齐的疆域,将空前辽阔,凡日光所照,皆为大齐国土。朕的帝国,将远远超越蒙古人,超越黄金家族,管理大国,自然不是区区一开原可比,以往的思路要变,首先,任何时候,帝国只能有一个皇帝,一个中心,那就是朕,否则,便将生灵涂炭。” 刘招孙轻轻放开金虞姬,她却没有离开,只是听夫君继续说下去。 “康应乾也好,乔一琦也罢,这些人的存在,不能威胁到皇权,否则,就会出乱子,就会死更多的人,就像去年在京师那样。” 自从王恭厂大爆炸后,穿越者难得一见像现在这样的激动,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代,努力要在恋人面前表现自己那样。 金虞姬听到这里,像是如梦初醒,打断道: “康监军乔监军一心为大齐,辽东将官与奴贼血战,死难者数以万计,沈阳军民何曾有负大齐皇帝,皇帝又是如何对待他们的!动辄屠戮,连康监军这样的老臣都不放过,这就是你所谓的大道吗?” “夫君,你还记得你的初心吗?你还记得,当年在浑河河畔,在那颗大松树下,你说过的话。” “我记得,” 刘招孙说罢便沉默不语,短短八年时间,他已从那个爱惜羽毛、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热血少年,蜕变成杀人屠城十恶不赦的千古暴君,至少很多人都是这样看待他的。 “朕不得已而为之,对康应乾他们也是一样。” 穿越者还是要为自己解释,虽然这解释在金虞姬听起来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不得已?不得已就要杀康监军吗?他年近七旬,这次在沈阳坚守八月,力挽狂澜,如今淡薄名利,早已不是从前你认识的那个人了,为坚守城池,他连独子康光绪都不管不顾,如此这般一心辅佐堪儿,你如何忍心对他下手?!还有乔监军,当年在开原时,对夫君提携甚多,还借给你了八千两银子·····这些,你都忘了吗?” 杨青儿见金虞姬怒气冲天,连忙上前劝说: “金姐姐,夫君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 “闪开,”金虞姬一把推开杨青儿,指着杨青儿骂道:“你和你父亲杨镐一样,不惜草菅人命,夫君变成这样,和你脱不开关系!” 杨青儿针锋相对道: “康应乾确没有叛意,乔一琦也没有,不过康应乾有个儿子,康应乾没有造反之心,不代表他儿子没有,他儿子没有,不代表他身边的人没有。一山不容二虎,大齐只能有一个皇帝,他们守住沈阳,已是功高盖主,辅佐堪儿久了,大权在握,早晚会动手,到时死的人更多。罔你平日看那么多破小说,难道不知主少国疑,大权岂能旁落,夫君不杀他们,已是开恩!” 金虞姬冷笑道:“果然是和你爹一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其父必有其女!” “你们朝鲜人才是背信弃义之辈,夫君南狩半载,李倧就屠了宽甸,夫君一年没回沈阳,你就和康应乾他们勾结篡权,到现在还要给外人说话!” ······ 眼见得两个女人又要像她们初次见面那样吵着吵着打将起来,刘招孙挡在中间,等两人情绪平复,终于开口道: “雷霆手段,菩萨心肠,对于兆亿百姓来说,朕这些时日斩杀的几万条人命,真的算不得什么,至于为何敲打康监军乔监军,你们两个都说错了。” 杨青儿微微一愣,没想到夫君会说出这话来。 刘招孙伸手轻轻伸向金虞姬脸庞,一脸真挚道: “你问我的初心还在不在,我现在就告诉你,它一直都在,就像我的手,你能感觉到它的温暖吗?” 金虞姬被夫君这突如其来的操作弄得猝不及防,红着脸道:“那····那是何意?” “初心仍在,只是换了种方式去做,孟子说,杀人用刀或者用棍子,只要能把人杀死,又有什么区别呢?百姓现在还不能理解大齐帝国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不知道秩序的重要性,朕当然知道康应乾乔一琦无罪,甚至都有大功,可是朕还是要敲打他们,还是要恩将仇报,金虞姬,你可知为何?” 金虞姬若有所思的望向夫君,喃喃问道: “为何?” 穿越者端起案几上尚有余温的清茶,递给他心爱的女人。 “百姓只愿意看到他们想看到的,兔死狗烹的故事他们最喜欢看,也能看的懂,而那些目光更深远的人,朕想让他们知道,任何威胁或者潜在威胁皇权的人,将会是什么下场,他们是否有罪只是其次,所以,康应乾乔一琦只是皮影戏后面的皮人,是朕进一步稳固秩序的工具。他们本身有无过错,并不重要。” 刘招孙说完,不忘补充道:“记住,秩序,是最重要的。拥有秩序,拥有一切,失去秩序,一无所有。” 金虞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虽然心里大部分接受了夫君的观点,然而嘴巴上却不就此罢休。 “那他们现在如何了?” 杨青儿没好气道:“康首相、乔尚书,还有马士英孙传庭等人,都被秘密软禁开原,对外只说在诏狱,并无任何用刑。” 金虞姬大惊失色,外面穿的沸沸扬扬,蓑衣卫们怎么对大臣们严刑拷打,把康应乾打得血肉横飞。 刘招孙猜到金虞姬所想,补充说道:“不止是对康应乾,对你和堪儿,我也是这样的,故意疏远,才能让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明白,想在太上皇皇帝之间站队,建什么乘龙之功,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金虞姬忽然充满关切问:“那夫君承担这么污名,如何····” 太上皇云淡风轻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百姓如何评说朕,朕并不在意,比如东方公公,” “东方祝!” 刘招孙大喊一声,门口侍立的东方公公立即进来。 “朕去年在临清时,快刀斩乱麻将东方公公纳入宫中,留他在司礼监做事,否则,他这会儿他是已经精尽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东方祝满脸谄媚的望着太上皇,对这话充满赞同,他笑着对两位皇太后道: “圣上所言极是,奴婢当年在临清昏了头,家中一妻六妾,每日渔色无度,乱服春药,险些丢了性命。” 金虞姬读过《金瓶梅》,听东方祝这么说,越发觉得这公公和西门庆很相像。 皇帝挥手让公公退下,继续道: “朕不忍见你们再颠沛流离,再有性命之忧。” 金虞姬声音变得更加柔和,低声道:“可是其他百姓呢?那么多死难者,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 武定皇帝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地狱场景,无数亡灵在向他索命。 “譬如这灯油,灯芯若要点燃,便需灯油燃烧,百姓便是灯油,朕也是,总有一天,朕也会燃烧,不过在此之前,朕会用这道烛火,庇护你们,还有更多的人,” 已是子时初刻,按照惯例,到武定皇帝就寝的时候了。 “朕的话都说完了,你可以留下,也可以回去继续做你的慈圣太后,” 金虞姬很快做出了选择,她缓缓走到太上皇身前,开始给夫君宽衣。 杨青儿也跟了上去,东方祝见状,起身徐徐退出了大殿。 永福宫寝殿两侧的鲸鱼油灯烛火,轻轻摇曳。 ~~~ 三日之后,沈阳北门大校场,人声鼎沸,来自工坊和学堂的技术人员巴巴的望着广场中心,武定皇帝带着两位太后和他的一众扈从,也赶来观摩新武器试验。 校场中心,获释赶回沈阳的乔一琦,一把抓住了茅元仪肩膀,生怕对方肩膀不会骨折,拼命使劲摇晃。 “住手!你们这群疯子,为何要把活人送到天上!” 茅元仪听善良的户部尚书说了很久,旁边忙着给热气球上漆的皮匠停下来好几次,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个精力充沛的文官。 茅元仪狠狠瞪他一眼,示意皮匠不要偷懒。 乔一琦喋喋不休道:“你们竟然用活人做实验,你和皇帝一样,成了疯子!” 茅元仪并没有和户部尚书过多争辩,反复确认点火起飞无误后,才回头对乔一琦道: “乔大人,您说得都对,但是,本官要造一只热气球,要造一个可以载人登天的热气球。” 说罢,这位工坊特别技术顾问——帝国空军奠基人——挥手示意,杨通立即指挥镇抚兵将乔尚书“请了”下去。 两名用作试验升空的建州俘虏踩着摇摇晃晃的舢板,登上了热气球吊篮。 他们立即被用铁链固定,牢牢锁在吊篮正中的木桩上,两个建州勇士绝望的互看一眼,放弃了一切无意义的挣扎,绝望的望向蔚蓝色的天空。 武定皇帝走到这二顶即将升空的鲸鱼皮热气球前,瞟了眼热气球上的正白旗俘虏,对茅元仪道: “捕鲸队三个月的鲸鱼皮都被你们用光了,死了三十多个囚徒,试验还没成功。” 茅元仪知道太上皇脾气,一言不合就会乱杀人,连忙解释道: “圣上,这次必定成功,携带更优质的煤炭,在鲸鱼皮外面刷了层油漆,之前的缝隙都用三河泥重新·····” 太上皇大手一挥,不耐烦道:“这些技术细节,朕不想听,朕只看结果,不管你们死多少人,朕要求热气球上天,不着火,不摔落。” 茅元仪与谢阳一样,在大清洗运动中作为典型,被章东重点照顾,在诏狱中接受了新政洗礼,认为一加一等于三,认为皇帝说过的话都是真理,对大齐也是绝对忠诚。 “陛下,乔尚书刚从开原放回来,就这样闹,臣担心,” 不知什么时候,一脸阴鸷的章东站到皇帝身边,目光凶狠的望向远处还在咒骂不休的乔一琦。 刘招孙回头望了眼兀自忿忿不平的乔一琦,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不能下定决心,将这个老朋友送进诏狱接受再教育。 “罢了,由他去吧,朕会单独找他淡淡,” 太上皇帝说到这里,忽然凶狠的盯着章麻子。 “章麻子,从开原放回来的那几个人,都不能动,你和你的人,敢动他们一下,可知道后果?!” 章东连忙称是,特务头子打了个哆嗦,甚至不敢看武定皇帝的眼睛。 刘招孙拍了拍章东肩膀,恢复平静之色: “好了,跟着朕一起看看,热气球是怎么送杜度上天的吧。” 正文 第473章 一小步,一大步 太初元年(1629年)八月三十日,午时三刻,茅元仪在沈阳城北大校场上,亲手将盛满煤炭和石油的吊篮点燃,在前清皇帝杜度和大学士范文寀不似人声的惨叫中,滚滚浓烟充入鲲鹏号由鲸鱼皮与丝绸编织而成的巨型气囊中。 软趴趴的气囊受热渐渐膨胀,鲲鹏号惹热气球如一头搁浅待毙的抹香鲸, 挣扎着想要摆脱陆地。 八名身体强壮战兵死死抓住气球尾端的绳索,巨大的上升力拖拽着战兵脚步踉跄,好几次差点随风而去。 更多的战兵上前增援,加入到这场人与自然的拔河游戏,十五名士兵竭尽全力,终于制服热气球, 确保它不会提前离开大地。 刘招孙微笑望着正在努力摆脱地心引力的热气球, 站在大校场上挥手向吊篮上杜度大声道别。 “别了,爱新觉罗!” “别了,我大清。” 当搁浅的巨鲸身体膨胀至最大时,绳索被松开,巨鲸离开岸边,渐渐游向天际。 围观百姓士民发出春雷般的欢呼,在训导官和大祭司的引导下,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武定皇帝的神迹,不断有百姓从沈阳四门赶来,指着冉冉升起的热气球,啧啧称奇。 热气球还在缓缓向上飘升,起先是一座巨大的黑色小山,然后变成脸盆大小的黑影,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大祭司弗朗西斯科望着绳索另一端那个黑点,虔诚祈祷神灵, 希望真武神保佑杜度和他最忠诚的奴才范文寀,让两个鞑靼人在极度冰寒的高空坚持活下来。 因为, 皇帝还要用杜度制造兵马俑也就是木乃伊。 ~~~~ 大教场上堆积的石油被点燃, 大火熊熊燃烧, 滚滚黑烟窜入云霄, 百姓们围着火堆手舞足蹈。 森悌小跑着来到武定皇帝的御座前,在章东裴大虎等人的阴冷注视下,丝毫不显胆怯。 东莞仔这些年命运多舛,好在有惊无险,活到了今天,他身材精瘦,和万历四十七年第一次跟袁崇焕去京城时差不多。 武定皇帝已在辽东为袁崇焕和东征军亡灵修筑忠义祠,派专人看护,袁崇焕的骨灰入太庙,其神位供奉于大齐太庙偏殿,使其“从与享之。” 等到帝国军队平定岭南后,袁崇焕的衣冠,将随他的英灵一起,回到东莞镇,落叶归根。 “待会儿,你陪朕去一趟太庙吧,朕想和袁嘟嘟说说话。” 刘招孙望向金虞姬,太上皇冷酷的神色中难得露出了一抹温情。 他对森悌点了点头,示意继续。 训导官立即举起那个造型夸张的木头喇叭, 站在瓮城垛口上,向聚集周围的百姓宣布,大意是说,太上皇洪恩,诏令免除辽东今年赋税,在大军入关之前,沈阳城内的糖类和白酒的将得到充足保证。 百姓发出一阵阵欢呼,山呼万岁。 新经济政策之下,百姓平时物资供应极为有限,普通平民,每人每月所得粮食只够温饱而已,其余全部上缴,粮食和各类物资总是优先保障军队,这也是很多平民争先恐后想要参军的原因之一。 不患寡而患不均,在经历无数次清洗与调整之后,帝国统治下的百姓没有了财富差距,所有人都一无所有,所有人都拥有一切。 在这里,没有先富帮后富的政治童话,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他们承担着对帝国的责任,享受到帝国对他们的庇佑。 在这乱世之中,能够体面的存活,对很多人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 无论如何,阴霾已经过去,人们的生活都有了奔头。 大齐帝国的前途,如同大家头顶上这只涂满黝黑色颜料的巨鲸,遨游天际,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 热气球飞行了半个时辰,最后降落距离沈阳五六十里外的铁岭南郊。 镇守铁岭南部的第十兵团夜不收发现了热气球,不敢轻易下手,连忙向皇帝禀告。 两个时辰后,武定皇帝带着他的扈从赶到热气球坠落地,万幸,杜度还活着。 茅元仪主导研发的鲲鹏号热气球比古代的松脂灯晚了约800多年,在原理上没有突破,但是由于茅元仪一开始就力图使热气球向大型化发展。 他的这次实验,向载人飞行迈出了成功的一步。 刘招孙亲自登上破损不堪的热气球吊篮,挥刀斩断杜度身上的铁链绳索,扶着清国皇帝(准确说是拎着鞑靼人)缓缓回到陆地。 当杜度瘫软的双腿走下舢板,触碰到辽东大地时,武定皇帝微笑着对众人说道: “这是杜度的一小步,然而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老宋头带着一群御医立即上前,给云霄归来的一名乘客(范文寀已经被吓死)诊断身体,一番望闻问切后,老宋头对皇帝禀告: “陛下,鞑子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这里。” 御医边说边用手指了指杜度脑袋。 不用他提醒,刘招孙也知道,杜度已经被吓成了傻子,因为清国皇帝从吊篮下来时,两腿之间还残留着咖啡色的冰渣子,散发出淡淡的腥臭味,这是尿液在高空凝结成的薄冰。 老宋头他们忙忙碌碌的时候,佛朗西斯科耸了耸肩膀,来到武定皇帝近旁,充满期待道: “圣明的皇帝陛下,既然鞑靼人还活着,是否可以将他交给臣,开始进行木乃伊试验了,我担心他会疯掉,或者莫名其妙死掉。” 刘招孙翻身上马,准备赶回沈阳参加对袁崇焕的祭祀活动,他骑在马背上,背对着大祭司,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说: “工坊还有好几个试验项目等着大清皇帝,朕说过会让他死,而且要死的轰轰烈烈,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继续发挥自己的价值。” 正文 第474章 荷兰传教士 卡尔倍·德佐没戴帽子,身上的蓝色燕尾服解开了两个扣子,尽管站在微风荡漾的甲板上,还是感到燥热不安。 他的思绪飞回到十个月前,那时,西风带吹拂大西洋,海浪拍打栋堡(注释1)堤岸, 翻滚的浪花哗哗作响,海滩上觅食的海鸥不时被三桅帆船上的号角声惊飞。 父亲递给卡尔倍一个羊皮纸包裹的包裹,里面装着一本牛皮装帧、破损不堪的《新约诗集》,卡尔倍对这本命运多舛的诗集来历颇为熟悉,他从小便听祖父提起,说是他的曾祖父, 曾曾祖父,一个叫卡尔倍·马特乌斯的荷兰士兵, 人称“六个月亮”。大约七十年前, 因反抗西班牙国王对加尔文派的迫害,爆发了反抗西班牙的八十年战争。曾曾祖父在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莱罗斯战线作战,一颗子弹击碎了他的左腿,伤口肿得像椰子那样大,不过曾曾祖父对着《诗集》反复虔诚吟唱祷告,上帝就让这位虔诚的士兵恢复了健康。 四十年前,卡尔倍的爷爷在一场和英国人的战争中,所在的队伍遭到英国长弓手的袭击,又是这本《诗集》挡住英国人致命长箭的袭击,那次战斗中,荷兰人伤亡2100多人,只有卡尔倍的爷爷侥幸存活···· “孩子,你要记住,神像会坍塌, 教堂会倾斜,可是一百多年来,卡尔倍家族一直能保持住家族荣誉, 就是因为这本《诗集》保佑,其中大卫的《诗篇》,更是《圣经》中的《圣经》,无论在何地,无论你遇到什么样的野蛮人,你都要坚持用祷告,大声诵读,因为只有心怀虔诚,上帝才会与你同行!” 卡尔倍清晰记得,他登上雅典娜号商船舢板时,海鸥掠过三桅船甲板,父亲站在栋堡码头上一遍遍叮嘱自己。 卡尔倍·德拉认真聆听父亲的教诲,回到船舱,距离欧洲越来越远,他对携带《诗集》前往东方大国(东印度公司的员工称之为暴齐),开始有些不安。 这位新教教士前往中国,可不只是传教,更主要是为了代表荷兰, 与齐国媾和, 希望对方能承认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台湾等地的合法利益。 之所以派遣雅典娜号这艘商船前往远东,主要是为了避免刺激东方人的情绪。 四年前, 欧洲人在对马海峡与齐国舰队进行过一场绅士之间的较量,东方人表现出来的海战实力,让大家很是震惊。 对马海战惨败的消息传回欧洲后,英国、荷兰和丹麦三国正结成反哈布斯堡联盟,与神圣罗马帝国鏖战不休,欧洲国家对远东地区发生的挑衅行动,虽有心惩戒,但主要大国都身陷战争泥沼,鞭长莫及,欧洲各国中,除了沙俄明确出兵,其他国家都只是让各国的东印度公司自主采取行动。 在四国东印度公司第一次反齐同盟失败后,荷兰方面最先派出了他们的使团,希望能与远东这个冉冉升起的军事强国展开对话,用和平解决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台湾、澳门等地的利益问题。 而二十六岁的荷兰教士卡尔倍·德拉就是这支和平使团的代表之一。 卡尔倍对上帝的信仰不容置疑,家族流传百年的各种传说,更是让他坚信自己身上承担的艰巨使命。 雅典娜号还没驶入中国海(渤海),莱西船长就命人将船上所有的基督教物品集中放入木桶之中,然后派水手将木桶用钉子封住,再转交给凶神恶煞的齐国海关官吏。 只有当和谈结束,雅典娜号扬帆起航离开这里时,木桶才能被允许领回来。齐国官吏和仔细检查货船的角角落落,据说在这片土地上私藏任何违禁物品,都会受到极严厉的惩罚。 雅典娜号上的荷兰水手们纷纷抱怨,等到了远东东北土地上,他们不光要交出圣经十字架,连头发也要剃成金钱鼠尾辫了(这是欧洲人对远东的讹传,将大齐与清国混成一团)。 全副武装的水师战兵登上雅典娜号甲板上后,所有欧洲人都自觉交出了十字架,还有各种违禁物品,只有卡尔倍将那本拯救家族的荣誉的诗经藏在甲板缝隙中,上面堆放两桶葡萄酒,希望能以此蒙混过关。卡尔倍担心这本命运多舛的书落到野蛮人手中,也能会真的去见上帝。 一个剃着精致胡须,面容严肃的海军军官来到货仓,大声对船长莱西命令,翻译将艰涩难懂的中文翻译成荷兰语,卡尔倍隐约听到这样的话。 “本官是齐国水师最勇敢的军官,可以叫我孟进宝,按照大齐法律规定,在大齐疆域之内,不允许任何异端信仰,违法这项条款的人,会受到严惩,你们虽然是使者,也要遵守这条法令,否则,皇帝会把你们投入矿井挖煤。” “现在,让你们的人全部离开货仓,登上甲板,我们将派人仔细搜查!” 甲板上阳光炽热,有如烙铁一般烫着所有荷兰人的脚底板,一群手持火铳短弩的齐国战兵将他们围在中心,虎视眈眈。 夹带违禁品的传教士忐忑不安,额头上遍布汗珠,对马海战后那些被俘虏的欧洲人,额头上都曾烙下古怪的汉字符号,此事后来在欧洲传得沸沸扬扬。 “现在,我的《诗篇》随时都会被这群野蛮人发现,我也会被烙上烙印,让家族蒙羞。” 注: 1、栋堡,荷兰西南部城市。 正文 第475章 虎狼之国 九月初的一天早晨,旅顺老虎港,大齐帝国海军第一舰队舰长孟进宝率领麾下战兵,登上了一艘名叫复仇女神号的荷兰货船。 这艘荷兰货船来自雅加达,更可靠的说法是从遥远的鹿特丹驶来。 这一路颠簸万里,横跨大西洋太平洋,其中艰险自不必多说, 好不容易到了辽东,船上的荷兰水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争先恐后想要登上陆地。然而他们接到齐国海关部门“善意警告”,只有经过检查后,才能获准登陆。 荷兰人只能言听计从,因为此刻旅顺港周围樯桅如林,至少有上百艘战舰在海面游弋。上百艘战舰、运输船, 把数以万计的战兵和粮草物资源源不断运出海港,根据海关官吏的说法, 大齐军队将由天津登陆,横扫关内,完成武定皇帝心心念念的真正的统一。 尽管荷兰人对齐国实力早有过心理准备,然而在亲眼目睹到港口连绵不绝的士兵马匹出现时,他们还是被齐军的强大深深震惊。 放眼整个欧洲大陆,能与这支强军相抗衡的国家屈指可数,不列颠王国算一个,西班牙帝国算一个,神圣罗马帝国勉强可以,法兰西和沙俄或许也能,只是武定皇帝的军队还在急剧扩张,现在他们只是占领东北一隅,据说中国还是十几个像辽东这样的省份…… 齐军军容之强盛,让荷兰使团越发意识到他们选择和谈的正确性(相比之下英法两国就显得过分激进),这次出使大齐,希望能重新厘定双方在远东的利益关系。 荷兰人的述求是, 大齐皇帝能尊重他们在台湾、澳门、日本等地的利益(当然这在刘招孙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海军和海关的办事人员,将荷兰共和国的大致诉求, 第一时间传递回沈阳,正准备由陆路入关的刘招孙,在听说此事后,做出指示,诏令马士英为大齐全权谈判代表,前往辽东与红毛夷商谈。 马士英临行之际,太上皇给他制定的谈判底线是,台湾是大齐的,澳门是大齐的,马尼拉是大齐的,雅加达也是大齐的,连欧洲各国开设的东印度公司,未来也将是大齐的。 简单来说,太上皇帝的中心思想是,我的是我的,你的是我的,他的, 还是我的。 荷兰人想要和大齐互通有无, 想要在大齐、朝鲜、日本等地贸易,必须符合片面最惠国要求, 也就是《牛关条约》中日本需要遵守的税率,按照这个税率进行贸易,双方海贸分成大致为二八开。 受到皇帝强硬态度的感染,孟进宝和他的战兵们对这些红毛夷没什么好脸色。 战兵们认真搜查货船各个角落,提防各类违禁品被携带上岸,站在甲板上的红毛夷也被细细搜身, 老虎港岸上乱糟糟的,商人、翻译、蓑衣卫、镇抚兵、外务司官吏,学堂代表,辅兵各色人等聚拢到“复仇女神号”(中国翻译对雅典娜号的拙劣翻译)货船前,像解剖尸体般对着这艘大船指指点点。 挑垛人出身的孟进宝一直骂骂咧咧,他对搜查红毛夷这件差事很不满意,他认为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做打杂的事情,他应该指挥战舰,和其他主力舰一起,登陆天津,为太上皇平定天下的战役冲锋陷阵。 此时,他的长官吴阿衡,早已率主力渡过辽海,在天津港口附近炮击零星海贼,为大军登陆天津扫平道路。 “辽东千里草万儿!在外追风走尘不容易,啃富别挑肥拣瘦,学着孔融让梨!(在外做买卖不容易,来到辽东给你口饭吃就不错了,教你们怎么做人)。皇帝对欧洲人在华的正常贸易,一直都是予以鼓励的!” 搜查一番后,身形黝黑粗壮的孟进宝钻出船舱,擦去额头渗出的汗珠,对站在甲板上的荷兰人大吼大叫。 通事连忙将主官的话翻译成荷兰语,讲给红毛夷听,对挑垛人的俚语全部予以保留,也不管长满体毛的红毛夷能不能听懂。 荷兰人听后,面面相觑,他们那个从澳门高价雇来的中国翻译,根本听不懂东北绺子的黑话。 船长莱西也是这次使团的团长,在翻译的示意下,取出了一小袋沉甸甸的荷兰共和国金币,动作笨拙的贿赂孟进宝,根据他们在南明港口贸易的经验来看,这个国家的官吏百姓都非常擅长贿赂,在舟山港,雅典娜号进行淡水补给时,如果不给岸上的仆人水手足够的小费,他们就会用发臭的肮脏的水敷衍使团。 “滚开!想害死老子啊!” 金灿灿的金币在晨曦中闪耀光芒,孟进宝大声拒绝红毛夷贿赂,正要怒斥蛮夷不懂天朝法度,忽然,战兵凑到孟舰长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孟进宝听了,勃然大怒,指着莱西船长的红色酒糟鼻,大声骂道: “瘪犊子玩意儿,海关之前便给你们说过,你们竟还敢藐视大齐太上皇法令,携带违禁品进入大齐!” 荷兰使团还在面面相觑,嘭一声响,一名参与搜查的战兵将一本破损不堪的新教《诗篇》扔在甲板上。 莱西大吃一惊,他一眼便认出那是卡尔倍的私人物品。 “你们这些红毛夷都给本官记住,在大齐,只有一个神,那就是武定皇帝,大齐境内其他信仰,都是皇帝恩德赐予你们的,未经皇帝允许,其他皆为异端!在你们欧洲,异教徒是要上十字架被烧死的,” 孟进宝旁边的海军训导官邓仓大声命令通事,将这段话完整翻译给红毛夷听。 莱西船长吓得面如土色,惊恐不已,手指颤抖伸向卡尔倍。 孟进宝挥了挥手,几名战兵立即上前,将船长莱西和传教士卡尔倍押到船舷旁,战兵们将两人按倒在地,准备砍头。 周围其他荷兰人被密密麻麻的火铳弓箭围住,眼前这一幕让他们震惊不已。 “孟营官稍慢,太上皇有令,留下活口,带到沈阳。” 岸边传来一个少年沉稳有力的声音,孟进宝和邓仓同时抬头望去,来人却是章东麾下蓑衣卫李自成。 章麻子的面子,孟进宝当然是要给的,何况还有皇帝诏令。 “松开,交给蓑衣卫!” 孟进宝不耐烦的挥挥手,刽子手把手中扬起的长刀又缓缓放下。一群海军战兵上前,监督荷兰人走上舢板,摇摇晃晃的登上陆地。 卡尔倍望着摔在甲板上的《诗篇》,伸手要去捡,哐当声响,一把利刃挡在了传教士面前。 训导官邓仓神色阴鸷道:“人可以下去,东西留下!等你回来,会完璧归赵!” ~~~ 经过这场插曲,卡尔倍对齐军军容严整有了全新认识,这个国家身上表现出来了一种迥异于南明小朝廷的气相。 军队强大,官吏廉洁高效,百姓不卑不亢(至少没有像在南方那样围着荷兰商人乞讨的事情发生)。 在辽东所见所闻,大大出乎了传教士的预想。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里不像是野蛮人的国度。 为了证明这个事实,他下定决心,要亲自到沈阳一探究竟。在前往沈阳的路途中,情况超乎卡尔倍的想像。 同南明防区的匪患肆虐相比,齐军防区可谓是天堂一般。 齐军防区内军士彬彬有礼,各地港口、城市十分繁华,不停的有船队、车队卸货装运。 他惊奇地发现,齐国境内乞丐绝迹,更没有娼妓,这和他在南明领地所看到的情况大不相同。 在自己的想法得到证实后,卡尔倍做出了一个改变自己的一生的决定——主动提出去沈阳拜访齐国太上皇刘招孙。 正文 第476章 人质 太初元年秋天,齐军入关前夕,太上皇在沈阳召见了从辽东各地流放归来的帝国重臣,康应乾乔一琦王化贞等人皆在其中。 刘招孙对这些曾经的心腹手下表现得颇为冷漠,在将康应乾权力架空后,又将他排挤出大齐权力核心层,曾经执掌齐国大权的大臣, 现在被当做是吉祥物,为太上皇的新政充点门面。 在这些老臣们尚未真正理解接受齐国新政之前,武定皇帝只会让他们继续赋闲。 因为沈阳之战而形成的,以康应乾为核心的开原文官集团,在经过大清洗及一系列运动后,现在早已分崩离析, 不再对皇权构成任何威胁。 既然康应乾的政治生命已经结束,刘招孙念在和老康交情颇深的份上, 没有让章东对康家进一步搜查, 否则以他儿子康光绪的德行,随随便便都能给康家找出几条灭族大罪。 “朕有所为,有所不为,很多事情,都是迫不得已,希望康监军、乔监军能谅解。” 群臣散后,太上皇留下了康应乾乔一琦两人,挥退宫女太监,语重心长对两位老部下进行一番宽慰。 “吴阿衡已经运送前锋登陆天津,这几日,朕也将率骑兵由辽西入关,临行之际,召集你二人来,是想说说心里话。” 乔一琦很清楚,每当刘招孙这样说话时, 后面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 “老臣重罪在身, 得蒙太上皇宽恕,能得苟全性命,已是知足,何敢再有其他奢求?” 康应乾长跪不起,老人瘦削的身躯在空旷的大殿上显得格外苍老渺小。 刘招孙并没有立即上前扶起康应乾,大清洗造成了君臣割裂,如青花瓷的裂缝,一旦出现便会一点点扩大,无可挽回。 “康监军放心,沈阳战事已经过去,一切都过去了。” 武定皇帝一语双关的说道,是啊,一切都过去了,开原时代含情脉脉的君臣情谊消失不见,被认为妇人之仁的刘总兵不在了。 刘招孙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有那么几秒钟,他的眼神富有同情的望着他的大臣。 他使劲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在开原时,便听闻康监军公子非同凡人, ” 康应乾见太上皇提到了康光绪, 脸上的表情立即变得紧张不安。 “这次沈阳之战,听闻康光绪亲手杀了满清巴图鲁鳌拜,如此骁勇之士,康监军竟从来没提起过,这是你的过失啊!” 康应乾猜到刘招孙想要做什么,老康刚要开口,却听太上皇接着道: “朕这次率大军南征,齐国上下,无论何人,都要出力,康公子骁勇善战,留在辽东后方未免屈才,不如让他跟朕一起入关,在军中建功立业,也不枉费康监军对他一番养育之恩。” 连乔一琦也听出太上皇这话是什么意思,刘招孙是要把老康的独子留在身边当人质,以此要挟康应乾。 “哈哈哈哈!” 乔一琦忽然仰天大笑,刘招孙惊愕而充满同情的望向这个手下。 “原先奴酋杜度想做没做到的事情,倒让太上皇做到了,佩服!老夫佩服啊!” 武定皇帝尴尬一笑,乔大嘴仍旧是这样口无遮拦,如果不是今天自己心情尚好,早不知把他杀了几次。 “乔监军何出此言,朕只是为康公子惜才,别无他意。”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刘招孙脸不红心不跳,一副正义凛然模样。 “太上皇为何如此刻薄寡恩,连老康家人都不放过,当初我们勠力同心,为大齐守卫沈阳,没想到今日竟是这个下场,都说你刘招孙变了,起初本官还不信,现在看来真是如此,本官和康监军不同,本官没有家人,也不用劳烦太上皇,本官自行了断便是。” 乔一琦不顾死活,还要和皇帝争辩,刘招孙望向他的目光渐渐变得阴冷。 “乔监军既然如此这般揣度诋毁朕,朕也无话可说,朕三番五次宽恕你,你却不以为意,什么话都敢说····” 正当刘招孙杀气腾腾时,耳边传来康应乾充满哀求的声音: “陛下息怒,臣愿将犬子送往军中,参与南征,为朝廷和皇帝,贡献绵薄之力。” 刘招孙神色不变,意味深长的望乔一琦一眼,笑着对两人点点头。 正文 第477章 太初元年冬季攻势 康应乾的独子康光绪被当做人质,留在武定皇帝身边,其他大臣的家眷也都得到妥善安排,没有家眷的乔一琦跟随太上皇入关南征,名曰监视,其实是保护。 乔一琦这些年口无遮拦闯下了不少大祸,如果不是刘招孙多次庇佑, 乔公子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九月初九日,武定皇帝抵达山海关,在山海关城内,他见到了从荷兰鹿特丹赶来的莱西船长和卡尔倍教士。 船长对太上皇一番吹捧,当众向武定皇帝提出了恢复商业允许基督教自由传教等要求,刘招孙在听说荷兰人的诉求后,颇觉好笑。 “朕在两年前就说过, 欧洲人只可来华贸易。” “看来荷兰共和国还没有领会到朕的旨意,这是在藐视朕。不过,既然你们有心与大齐交好,朕也不为难你们,暂且饶恕尔等性命。” 卡尔倍和莱西船长被囚禁在沈阳,随行的其他水手商人被发配到各厂矿做工。 对这些红毛夷人来说,可这谓飞来横祸,谁也没想到,原本为和谈而来到大齐,结果稀里糊涂就成了矿工,比巴西种植园的奴隶还惨。 武定皇帝对欧洲人身上表现出来的傲慢与无知感到震惊,大祭司佛朗西斯科向皇帝解释,东印度公司很多人都把前明当做野蛮人。 “朕也把他们看做野蛮人,不会用筷子,喜欢吃牛排的野蛮人。”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穿越者对金发碧眼的欧洲人都没什么好感,如果是和平与发展是后来世界的主流,那么战争与对抗就是十七世纪全球的共识。 既然双方都把对手当做疯子,那就只有丢掉所有幻想, 连合纵连横的幻想也不去奢想,时刻准备战争。 帝国情报负责人章东向幸存的两位荷兰使者表示,他们接下来,要么放弃各自之前的信仰,加入大齐,加入皇帝身边的顾问团,要么就被处死。 莱西船长毫不犹豫加入了齐国太上皇的顾问团,卡尔倍则表示,他宁死不屈,绝不会向异教徒低头。 章东对其严刑拷打数日,荷兰传教士仍不屈服,刘招孙得知此事后,亲自下令将传教士投入开原铁矿,一月之后,若是这位坚贞不屈的传教士还活着,便放他一条生路。 章东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人会在违背武定皇帝旨意后还能存活下来。 刘招孙本人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发生的这种变化是何原因。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不断变化,帝国的疆域在不断扩张,刘招孙的性格也在不断变化, 一层不变的人物性格只存在于小说电影之中,而刘招孙的经历要比任何虚构文本更加疯狂。 十月初, 骑兵主力出现在前明京畿地区,迅速将京师、天津周边盗匪斩杀一空,残余的流贼、响马、白莲教势力,纷纷退入燕山深处,避开齐军锋芒。 奈何武定皇帝发动的这场冬季攻势,原本就不是普普通通的治安战,用刘招孙本人的话来说,“要在京畿地区形成像开原一样坚固的统治”。 为了避免帝国军队陷入治安战的泥潭,太上皇下令,对参与叛逆、勾结流贼白莲教的村寨一律采取连坐制度,发现一名叛逆,同村男丁全部诛杀。 乔一琦和几个随行扈从的旧臣,望着无数村寨燃烧不绝的大火,望着四处奔走的叛民,无不感到惊骇,倒是执行“平乱”的军队,对太上皇的诏令执行的颇为彻底。武定给皇帝身边的战兵大都是王恭厂大爆炸后新招募进来的,经过各营训导官、战兵代表反复洗脑教育,哪怕是让他们屠城,也能执行的得心应手。 经过短短半月“平叛”,京畿地区支持叛逆的势力被清理一空,中产以上人家也被征收完毕,虽然又死了两万多人,一片崭新的、纯洁的疆土被重新并入大齐。 齐军乘胜出击,将势力延伸向河南河北,接连击败两地豪绅反扑,一路高歌猛进,到十一月底,齐军已经占据河北大部和河南北部,京师、天津悉数并入大齐,山东全境的统治也更加稳固。 刘招孙对北方这种摧枯拉朽的战争并不怎么满意,不知是因为武定皇帝的名头太响具备很强的震慑力,还是这几年流贼肆虐早已掏空了各地的实力,亦或是运河补给时断时续,物资匮乏之下,守军士气低迷,齐军入关以来,各地土豪劣绅虽殊死反抗以避免田地财富被并入齐国,然而毕竟实力相差悬殊,地方乡勇土兵哪里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齐军对手。更重要的是,白莲教和地方土豪劣绅互不对付,两边都不怎么看得上对方,齐军大军压境时,两边不仅没有形成简单的配合,各自为战,反而乘着对方陷入危局,纷纷落井下石,朝对方身后捅刀子。 尽管战事进行的颇为顺利,穿越者内心却一直保持警醒,对那些投降的城镇关隘,太上皇下令进行严格侦查,清理掉所有潜在的敌人,按照武定皇帝秘旨,参与攻城的前方部队对很多城池都采用围而不攻的策略,哪怕占据绝对优势,也要等到城中百姓逃出大半或者饿死大半后,才会真正开始攻城。不用说,这样做是为了尽可能多清理掉帝国的叛逆,为后期的统治减轻成本。从现实层面分析,这些城池粮草都已消耗殆尽,在没有粮食的情况下,过多的人口就成了最高的成本。 到太初元年腊月初八日万寿节,齐军前锋业已逼近淮河北岸,山西以西,河南全境皆纳入帝国疆土。 考虑到冬季作战困难,粮草难以维计,更主要是为了充分消化冬季攻势战国,太上皇命令大军止步于淮河北部,不得继续向南进攻。虽然各部兵马都很不情愿,不过皇命难违,太初元年入关冬季攻势暂时告一段落。 出乎所有人预料,入关战争进行的这般顺利,只要按照这样的进度,估计要不了两年,武定皇帝便会统一江南东南,大军饮马琼州海峡不在话下。 吴阿衡率领的舰队已经逼近东海舟山群岛附近,那里是郑氏家族的地盘,一场惊心动魄的海上大决战即将拉开大幕,吴阿衡急需得到陆地方面的支持,然而这时候,他却得到了皇帝“攻击立止”的命令。他在情急之下,连忙向皇帝问询其中缘由。 “宜将剩勇追穷寇,渡过淮河,直下南直隶,一举荡平南明伪帝,再进军福建,切断郑芝龙的援助·····陛下为何不再向前进攻了?” 戚金等几位鹰派武将,也主张一鼓作气渡过淮河,顺势灭了南明。 武定皇帝对这些提议全都置之不理,反而向东南发出塘报,责怪吴阿衡轻敌冒进,一未及向皇帝请示,便将舰队开到了浙东,如果不是眼下战事危急,太上皇早就把这位海军主帅丢进诏狱了。 腊月二十三日,小年夜这天,太上皇在大营宴请一众南征将官,向他们解释为何要停止进兵,勒马于淮河北岸。 “朕虽然愚昧,却从没听说过,有两月之内,占领数省之地的道理?不说将士们疲惫不堪,难以再战,便是真能继续向南,也已不是最明智之举。” 众人皆沉默不语,大家现在都知道,皇帝需要的不是什么关于军国大事的良策,而是对自己的绝对服从,所以大家都没有任何表示。 半响过后,乔一琦在旁边冷冷道:“只要陛下继续一路杀戮下去,南方与北方,对齐军手中的屠刀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臣建议,立即班师回朝,休养生息,守住辽东便可,不必再和红毛夷进行这场无意义的争斗。” 武定皇帝眉头微微皱起,强忍着内心狂怒,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河南、陕西、重庆、湖北交界之处,山高林密,人烟稀薄,此地是各省乃至全国亡命逃窜的目的地。眼下多事之秋,这个小钉子若是不除,以后恐怕会变为洪水般的流民叛乱,” 在场群臣都知道,成化年间郧阳地区发生的流民叛变,前明出动大军剿杀数月才将这场流民叛乱平息, “在剿灭河南等地盗匪之前,大军不会继续向南,要击中精力对付流贼,所谓攘外必先安内。” 正文 第478章 刘招孙归乡 太初元年腊月二十一日,年关将近,齐军在淮河以北的各项作战行动全部停止,并开始收缩稳固战线。 与此同时,南明小朝廷勉强凑集起来的“北伐大军”,畏惧齐军,止步于合肥。 起初, 统帅左良玉听闻开原兵南下,立即被吓破了胆,纵容明军在合肥、安庆劫掠一番后仓皇南逃。 岂料齐军饮马淮河便匆忙北撤,江淮一带遭受兵祸的百姓,编唱民谣咒骂左良玉: “要纵奸,须种田;欲铸错,莫问左。” 宏光三年, 奸贼左良玉与太监田成相互勾结,秉权误国。 “要纵奸,须种田”,意谓谁放纵了奸贼?是田成;田成何以回护奸臣,因受了贿赂。“纵奸”谐“种奸”,“种田”之“田”则一语双关——种物之田与田姓之人。“种”者,给好处也。因为奸臣给田成以“金币”,于是得到了保护。 “欲铸错,莫问左”,则是说,御使不必指正朝廷得失,尤其不要追究左良玉的责任。“莫问左”,即不要质问、追问左专权误国的种种罪恶。而左之所以得以在朝中横行,系与宫中太监田成有勾结。田与左,似一对害虫,祸国殃民。 弘光年间,江南指斥奸贼左良玉的歌谣极多, 如“扫尽江南钱, 填塞左家口”; “求田方得禄,买左即为官”; “弘光年, 要做官,非向左,即种田。” 齐军的突然北撤,被左良玉作为他击败刘招孙,捍卫南明的重大功绩,并以此向弘光朝邀功,在内官田成的协助下,弘光三年十二月,朝廷下诏封左良玉为宁南伯,给他的次子左梦寿平贼将军的大印,并许诺击败齐军后,便让他们父子世代把守合肥。朱常灜诏令左良玉立刻出兵讨贼,左良玉多次拖延时间,上奏推辞,一直拖到了年底。 北伐军得知齐军北还,人心稍安,他们不敢越过淮河追击, 只在南岸架上大炮, 截断淮河航运。 十二月,左良玉发布檄文讨伐齐国, 连续数日按兵不动,继续在合肥抢劫烧杀。 武定皇帝对这位宿敌并不怎么关注,对这群废柴也没有任何好感觉,毕竟在他眼里,左良玉和南京城内那位弘光皇帝,都是死人,之所以现在没有杀他们,只是暂时留下狗头罢了。 太初元年腊月二十六日,太上皇的行鸾从河南洛阳福王宫移至均州静乐宫。 明初“靖难之役”后,永乐皇帝取得皇位,自称得天下是“真武神”的庇佑之功。 因为朱棣,明代崇奉真武神较前朝更甚,并把武当山道场作为皇室家庙进行营造。 永乐十年至永乐二十一年(1412——1423年)的十一年间,名廷征发十万军民,在静乐宫至武当山天柱峰顶一百四十里的古道上,建起了八宫二观,数量庞大的道教建筑群。 这便是永乐年间著名的“南建武当”,与北修北京,郑和下西洋同样彪炳史册。 静乐宫为武当山九宫之首,建成之后几乎占据了半个均州城。 宫内有牌坊、大宫门、二宫门、正殿、二圣殿、真宫祠、方丈堂、神厨、神库等,。 红墙碧瓦环绕,重重殿宇,巍峨高耸,层层院落,宽阔幽深,环境幽雅,宛如仙宫。 均州是刘招孙的老家,颠簸流离了快十年,也该回家看看了。 除夕前日,武定皇帝携慈圣太后金虞姬、修女黛芙妮等扈从入住静乐宫正殿。 太上皇抵达静乐宫的当日,前明郧阳巡抚、均州知州、武当提督太监纷纷赶到拜谒,争相进献祥瑞。武当道士李浑希亲自送来“榔梅仙果”进献太上皇,以告天下吉祥。 齐军兵力捉襟见肘,对湖广地区不可能做到全面占领,所以武定皇帝为收拢人心,节省兵力,一直没对这些前朝旧臣下杀手。 这些前明巡抚知州太监,各人心知肚明,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无不竭尽全力讨好大齐皇帝,以求能苟全性命。 明代武当山富甲天下,每年多出来的香火钱还要填补湖广等地财务缺口,因此明代皇帝对武当颇为重视,派遣心腹提督太监镇守。 明朝宦官不再只是皇室的附庸品,他们是国家机构的一部分,是皇帝掌管天下的另一套政治班底。 武当宦官制度归属于在外钦差衙门,是皇权正大光明地监视与管理武当山的机构。 皇帝设立提督内臣,并赋予其军事宗教等方面的权力,也许是有众多目的,但最突出的目的是为了能制衡提督藩臣与郧阳抚治的权力,形成内外官员相互制约共同合作的地方权力机构,以维护武当山的长效发展。 刘招孙自幼在武当山脚下长大,对这些事情都颇清楚,所以在进驻均州城之前,他并没有对这些道士太监下手。不仅没有下手,而且在繁忙之余,还专门诏见道士樊中阳,详细询问真武大帝升真(成仙)事迹,樊中阳以为太上皇迷恋求仙术,于是信口开河,向武定皇帝表示: 真武神在升真之前,曾告知天下:“圣人出而槟梅落”,陛下初驾太和(武当山),便有槟梅成熟蒂落,可知天佑大齐···· “既然想为朕祈福,那就去烧龙头香吧!” 遂对章东下令,罚这些不好好修设斋醮却,四处坑蒙拐骗的假道士都去烧龙头香,摔不死的当场射杀。 所谓龙头香乃是武当一处著名风景点。位于南岩一座石殿绝壁,一旁有一座雕龙石梁,石梁从绝壁向外延伸,足足悬空伸出有2.9米,而其宽度则约为30厘米。 石梁之上雕有蟠龙,龙头顶端则雕刻这一香炉,这便是人们所指的龙头香。 只要是信徒虔诚的去到龙头香敬香的话,那么其愿景便可以上达天庭,通晓神灵。 龙头香位置险峻,距离绝壁尚有近三米的距离,又非常的窄小,因此想要敬香的话,就必须要冒着危险进行攀爬,而龙头香之下乃是万丈深渊,一旦失足坠落的话,那便定然会粉身碎骨。 这些心怀鬼胎的道士妖人,手捧香火,脚步颤抖,刚登上龙石梁,便被一阵乱箭射死,摔入万丈悬崖,摔成了肉泥。 正文 第479章 均州八景 太初元年腊月,均州城南北大街一片萧索冷清景象,往日四面麋集的香客已经没了踪影,连街面上南来北往的商户也减少了许多。 取而代之的是头戴黑帽,身着黑甲的齐军战兵,手执火铳长枪,把守住均州四门, 严禁百姓随意出入。 武定皇帝返回均州城后,他的老家并没有沾染太上皇的一点荣光,恰恰相反,刘招孙带来的,是无边无际的恐惧和血腥残忍的杀戮。 那几位自作聪明,希望依靠进献祥瑞获得晋升的道士,因祈福不诚, 触怒真武帝,在进香时摔死在龙头香万丈悬崖下。 龙头香下道士死后,丝毫没有动摇其他道长谄媚太上皇的决心。 次日,便又有几个不知死活的道士前往静乐宫求见太上皇,他们听闻太上皇龙体欠安——这种认识大概源于王恭厂大爆炸前外界对刘招孙的刻板印象。 道士们吟唱起扶乩的歌谣,大意是讲丹田与长生之间的关系: 我家端种自家田,可育灵苗活万年。 花似黄金苞不大,子如玉粒果皆圆。 栽培全藉中宫土,灌溉须凭上谷泉。 有朝一日功行满,便是蓬莱大罗仙。 刘招孙对这段打油诗印象深刻,在听完道士胡诌后,接过呈递上来的药葫芦,小心翼翼从中倒出一粒粒“仙丹”。 “这是什么味儿?” 进献仙药的道士长跪不起,瓮声瓮气回道: “回陛下,此乃武当千年灵芝、生何首乌,川芎,当归, 苍术······” 刘招孙将仙丹放在他那只比狗还灵的鼻子前,仔细嗅了嗅, 判断里面内富含水银、重金属、硫磺、砒霜等多种致命药材。 他怀疑这道士到底是在献药还是阴谋行刺。 “来人, 将刺客拿下!” 章东等人如饿虎扑食,一拥而上。 太上皇将此事定性为对天神,对齐国社稷的大不敬,属于谋逆大罪,并以此为借口,对道众大开杀戒,数千道士遭受牵连,或被处死,或被逮拿下狱。 第一兵团一部已经完全控制住均州全城,接着是镇抚兵入场,开始全城搜索,有条不紊的逮拿叛逆,匆匆审问,便将囚犯押送至城东南龙山塔下,当众处死。 均州城东南七里下(即勺水口)的龙山北岩上有一龙山塔,又名文笔塔,始建于嘉靖年间,踞崖临江,古朴如初。与沧浪亭隔水相望,南靠起伏的群山, 山势险峻,云绕山岫,烟漫峰峦,水霭雾障,茫茫苍苍。每当细雨蒙蒙、烟波缥缈之时,烟云联树色,高峰耸龙头,山如烟雾中彩龙,塔似海市之蜃楼,宛如仙境一般。 “龙山烟雨”为古均州八景之一,是指发生在龙山上的一种奇特自然景观,即每当天气将要发生变化时,龙山上便升腾起袅袅烟雾,这就预示雨天即将来到。 《均州志》记载:“山雨欲来风满楼,均州有雨观龙山。” 其余七景分别为:方山晴雪、槐荫古渡、沧浪绿水、黄峰晚翠、雁落莲池、东楼望月、天柱晓晴。 这个时代随便拎出来个偏僻之地,在文人骚客穿凿附会下,没有十景也能给你凑出个八景。 中国人看山看水,看的是实景,想的却是意境,以及背后的历史和文化。 景以文名,才有许多景点喜欢穿凿附会各种历史和名人轶事,就如眼前这均州八景之一的沧浪亭,其实什么时候建的并不重要,屈原曾在此写过诗(注释1)才重要。 当然,更重要的是,均州八景对大齐开国皇帝意义非凡,刘招孙的童年便是在八景之一的雁落莲池旁渡过的,童年的记忆会伴随人的一生。 所以,有朝一日武定皇帝重新返回故乡,他没有像项羽那样“沐猴而冠”,也没有像刘邦那样演唱什么大风歌,恨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发迹了。 武定皇帝要赋予故乡全新的意义,要让均州古城在浴火中获得新生。 这座已经有上千年历史的鄂北小城,由此正式进入至暗时刻。 在道士们求仙不成,摔入万丈深渊后,均州周边一大批道士乡绅,胥吏提点同时被逮拿入狱,遭受蓑衣卫严刑拷打,生不如死。 ~~~~ “陛下为何要对这些出家人赶尽杀绝?” 这些天来,金虞姬对夫君身上表现出来的残暴,已经渐渐习以为常。 只是,今日见夫君竟对这群面目和善的出家人下手,实在有些看不下去。 慈圣太后对道士的印象,主要来自沈阳城郊大清宫里的张一行道长,张道长法术高深,古道热肠,实属道家之典范。 “太后有所不知,”武定皇帝耐心对金虞姬解释说。 “此地为皇家道场,连周围山林也都是禁地,寻常百姓闯入,便是杀头大罪,朕少年时曾亲眼目睹过有人误入山林,被逮入州县大牢,活着进入,死了出来。” 刘招孙口中的那人,便是自己的发小,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羊倌,叫什么天星,因为家里交不起罚金,他最后病死在县大牢,如果现在还活着,或许也是武定皇帝左膀右臂了。 “你可知,我们均州百姓头上有三座大山,压得大家都喘不过气来。” 武定皇帝眼圈微微发红,金虞姬意识到夫君情绪变动,连忙睁一双美丽大眼睛仔细聆听。 “朝廷派遣下来的文官,皇帝派下来的提点(驻守太监),还有本地的卫所驻军。这群老爷,一个比一个贪,串通一气,不仅贪墨香火钱,对百姓更是敲骨吸髓。” 刘招孙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丝毫不顾自己已经贵为大齐太上皇,提起均州这些官吏道士太监,兀自咬牙切齿,仿佛提起杀父仇人。 “均州这边,一半多土地都是让道士们圈占起来,作为皇家道场,百姓想要活命,要么去汉江河上拼命打渔,要么就给道士们作佃户,九宫道士们收取的佃租达七成之多,和曲阜那个被朕千刀万剐的衍圣公不相上下。” “百姓佃租沉重,生活艰难,每年还要承担各种徭役,比如修葺道观、摆设道场,有钱人家雇人做这些,没钱的穷苦人家,日子实在过去下去,只好外出逃荒,逃到附近荆襄山林,很多人都死在了路上。” 所谓荆、襄阳地区,指的是地处终南山东部,东南到桐柏山、大别山,东北到伏牛山,介于湖北、河南和陕西三省的交界之处的大片区域。 此地森林密布,土地肥沃,适于农业经营,是当时湖广重要粮仓之一。 慈圣太后听太上皇声音变得颤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询问: “夫君,那你父母呢?他们当时在哪里?” 武定皇帝微微一愣,没想到金虞姬会问出这个问题: “父母双亲把家中能卖的都卖了,带着我和兄长向郧阳逃荒,父母兄长先后病死,在郧阳大山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我用草席埋葬了他们。” “正要一死了之时,恰好遇到南下平叛的义父,义父收留我在军中,那是万历三十七秋天的事情····” 尘封已久的记忆重新被唤醒,原本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此刻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像幻灯片一样,在刘招孙眼前一遍遍循环播放。 “那年你多大?” “十一岁。” 刘招孙抬头望向他的女人。 “金虞姬,你说,朕该不该杀这些蛀虫?” “该杀。” “朕答应过你,带你泛舟汉江,如今汉江就在眼前,还愿意相与枕藉舟中?” 金虞姬抬头望向汉江之上,被人血染红的龙山烟雨,不假思索道: “愿意。” 注: 1、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离骚》 正文 第480章 襄阳之战 太初元年除夕,太上皇与慈圣太后及一众扈从,在均州与民同乐,欢度春节。 除夕这日,太上皇在静乐宫举行盛大的“祫祭”仪式。 所谓“祫祭”就是将齐朝列祖列宗的牌位供奉在太庙里面,举行合祭。 武定皇帝的列祖列宗生平不详,就连他的父母双亲也不知埋葬在哪里。 所以太初元年的祫祭颇为简单, 仪式结束后,文武群臣以及四夷朝使向武定皇帝行庆贺礼。 当日正午,太上皇于静乐宫主殿赐宴,并昭告天下,皇家道场收归大齐农社所有,道场内土地、山林皆归大齐, 均州、谷城等地百姓加入农社者,皆可进入山林耕作采伐;均州城内大小商铺全部收归大齐商社所有,废除道众一切特权,三千六百多名道士被罚入军中服苦役。 冬季攻势后,荆襄一带流贼白莲教皆已丧胆,逃往深山密林中。 均州失陷后,襄阳府仍在南明控制之中。 正月初八日,蓑衣卫头领章东通过樊城商人,向襄阳参将米千春发出最后通牒,限期开门投降,否则“破城之日,鸡犬不留”。 初十日,襄阳府城不仅不降,还在樊城周边加固工事,尽管失去外援,襄阳明军却摆出一副与齐军决战的架势。 襄阳、樊城地处南阳盆地南端,依岘首山(今襄阳南)而峙,夹汉水而立,跨连荆豫,控扼南北,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且城坚池深, 仓储丰厚,是南明军事重镇。 齐军针对襄、樊设防情况,知道强攻很难取胜,于是采取四面筑堡、长期围困、水陆阻援、待机破城的战法。遂筑堡于鹿门山(今襄阳东南)、白河口(今襄阳东北),切断明军南北联系,对襄、樊形成包围。 襄阳府守军见齐军兵势浩大,难以抵御,遂向驻守合肥的江北大营求援,恳请左良玉能发兵救援,解“荆襄百姓于倒悬”。 宁南伯以“淮河至要,不可轻动”为由,拒绝向襄阳派兵,不仅如此,合肥明军还将朝廷增援荆襄的兵马钱粮拦截在淮河一线,将粮草就地劫收。 正月十二日,齐军为加强水上作战能力,在万山西练水军一万人, 造战船500艘, 并筑实心台(今东敌台)于汉水中,上置红衣炮,神火飞鸦,以断明军水道,对襄、樊形成威胁。 守军为摆脱危局,以步骑万人,兵船百余艘,突袭万山堡。齐军大将邓长雄先按兵不动,俟明军深入,则击鼓奋击,一举获胜。 三月初,戚金率军迎战明军于灌子滩,俘杀千余人,夺战舰30艘,追至云胜洲,大败明军,参将米千春乘轻舟逃遁。 四月,齐军从东北、西南两个方向分五路对樊城发起总攻。在西南面,吴阿衡、戚金命熟悉水性的士兵潜入水中,断木沉索,烧毁襄、樊之间浮桥,切断两城联系。 接着,齐军兵分多路,并配以威力大、射程远的新式野战炮,水陆夹攻樊城。 开花弹炸开樊城角楼,打开缺口,齐军攻入城内;在东北面,邓长雄、戚金等将实行强攻,昼夜鏖战,终破城而入。 樊城失陷后,襄阳监军兵备副使张克俭、推官邝曰广、知县李大觉、游击黎安民等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面慌忙组织府兵、卫所兵登襄城守卫,一面连连派精骑向南京求援。 四月十二日,禁卫军将领林宇吴霄截获张克俭派出的传令兵,获得了张克俭令牌。 裴大虎挑选禁卫军三十六人,以吴霄、林宇为首,扮做明军,乘乱混进襄阳城。 士兵点燃了襄阳的粮草厂和火药库,引发了明军的骚乱,邓长雄借势率军突进襄阳城,襄王朱翊铭及家人被林宇擒获,最终满门抄斩。 四月十五日,武定皇帝进入襄阳,斩杀参将米千春以下俘虏三千余人,明军溃兵弃城南逃,齐军各大兵团如摧枯拉朽扫荡荆襄。 大军继续向随州进发,兵锋所指,锐不可当, 弘光朝廷派往随州等地的官吏,早在齐军抵达前便开门迎降,一夜之间将州县衙门前的红色牌匾涂成了黑色(大齐以黑色有尊),由于需要墨黑色的颜料上色,湖广本地都不产这种颜料,但又不能表现出对新朝的怠慢,无奈之下,这些父母官们只得派家奴快马加鞭代价异地采购,这样1斤大青(颜料)的价格达到了16000贯,时人称之为“荆襄漆贵”。 正文 第481章 天心城 当初,襄王朱翊铭在襄阳加固工事,收编叛将、叛卒,来投即纳,对于朱翊铭如此草率的行为,监军张克俭、推官邝曰广等以为不可,奈何襄王不听。章东派出的奸细, 得以渗透入襄樊两城,在关键时刻与齐军里应外合,一举攻破襄城。 弘光四年(1630年)四月上旬,齐国三大兵团围攻襄阳府,参将米千春、监军张克俭出城奋战,米千春战死。 朱翊铭令樊城、谷城各军撤退,全力守襄阳, 并引水注入护城河,沿河排列大炮,兵士环城守卫。 后来史书评价此次决定南明命运的襄阳之战,南明将士的阵亡,襄王朱翊铭罪责难逃。 四月十五日,襄城外围的樊城、谷城、宜城等地相继沦陷,只余襄阳一座孤城。 齐军兵临城下,朱翊铭亲自督率监军兵备副使张克俭、推官邝曰广、知县李大觉、游击黎安民出城迎战。 明军再次战败,死伤惨重。 次日,明军驱赶百姓登城,投掷滚木擂石抵挡齐军蚁附攻城,第一兵团工兵在襄阳东门筑起土城,炮兵将火炮推上土墙,向城头猛烈轰击,百姓伤亡惨重,不忍目睹。 齐军又在汉江筑起江堤,用城西闸门积累江水,派兵守住城东水口, 江水倒灌襄阳城。 洪水呼啸而至, 齐明双方鏖战很久, 明军突遭洪水侵袭,瞬间崩溃,齐军骑兵乘势掩杀,明军纷纷向城外奔去,有的被淹死,有的被敌人杀死,伤亡惨重。 四月十七日,日暮时分,襄王退守瓮城,与张克俭等率残兵分陴(城墙上凹凸形的小墙)固守。监司高出等翻城墙逃走,明军彻底崩溃。 齐军趁机发动猛攻,襄王督率军士持盾牌大战,又败。 当夜,襄阳更楼起火,齐军从小西门杀入瓮城,襄阳失陷。 朱翊铭见大势已去,无法挽回, 遣散家奴, 佩剑、印, 自缢而死,监军张克俭、襄阳知县李大觉也跟着自杀。仆人王世明抚尸大哭,放火自焚而死。 此事传到南直隶,弘光帝闻讯震悼,命有司备葬,谥襄王为忠,史称襄忠王。 自此,持续近四个月的襄阳之战终于结束,武定皇帝和他的将士们,牢固占据山西以东,合肥以西,库页岛以南,荆州以北的大片区域。 五月初五日,齐军绕开淮河防线,饮马长江,威逼武昌府。 湖北省内八府一卫之地(武昌府、汉阳府、黄州府、承天府、德安府、襄阳府、荆州府、郧阳府和施州卫),除武昌、汉阳外,其余州县望风而降。 此时,天气渐渐燥热,山东、辽东等地战兵水土不服,多有疫病发生,军士疲惫,不堪再战,太上皇遂令部下稍事休整,充分消化襄阳之战的战果。 军队作战虽然暂时停止,民政商业的战斗却刚刚打响。 打土豪分田地的传统项目,在均州、襄阳、随州、黄州等地有条不紊的展开。 湖北各地分到田地的佃农、渔民,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各地青壮踊跃参军,上百万农民加入大齐农会,以求捍卫《齐朝田亩制度》和这个新生政权。 五月十五日,太上皇的行鸾由静乐宫移至襄王宫。 正统元年,明仁宗朱高炽的五子朱瞻墡由湘王改封为襄王,就藩的地方由长沙迁至襄阳。 朱瞻墡来襄阳任襄王之前,襄阳已为他营建了一座辉煌气派的襄王府,占地约60亩,正厅、后堂、大门、仪门和左右榜房一应俱全,乃襄阳城中最气派的建筑, 刘招孙前世读书的时候,曾游历襄阳府,气派华丽的王府已被李自成付之一炬,留给四百多年后人们的,只有王府门前那道照壁,也就是著名的绿影壁。 因为穿越者的到来,襄阳府被完整保留下来。 而那个曾经占据襄阳将其改名为襄京,并在此建立政权,离开时将其付之一炬的李自成,在这个位面上,却成了襄阳府的守护者,至少是武定皇帝的守护者。 此刻正更着林宇他们在四周护卫,严密监视王府四周百姓一举一动。 由于武定皇帝在荆襄地区残酷镇压流贼,清理道众,打压土豪劣绅,得罪了很多人,几乎每天都有人试图刺杀太上皇,虽然这些死士不过都是些扑火飞蛾,没掀起什么风浪,然而却搅得蓑衣卫和禁卫军不得安宁,章东不得不和裴大虎联手,增派人手加强对王府保护,生怕出任何纰漏。 而刘招孙本人却是气定神闲,他对这些刺杀行动显得毫不在意。 此刻,太上皇挽着金虞姬纤纤玉手,漫步走到绿影壁前,指着镶刻的云龙给金虞姬讲解。 “明正统元年朱瞻墡自长沙徙封是邑,营造宫室,此壁就是当年王府门前的照壁。” 金虞姬驻足观看,但见汉白玉镶边的照壁中间刻有“二龙戏珠”,左右各刻巨龙飞舞于“海水流云”之间,左、右两堵各雕一蛟龙飞向中堵,大有夺珠之势,四周边框精雕小龙姿态各异,雾海茫茫,群龙争跃,栩栩如生。 金虞姬伸手抚摸1汉白玉上的游龙,口中喃喃:“大明工匠果然不凡,朱高炽皇帝待他儿子真好,这照壁,这王府,不知要花费多少银子,多少人力物力···” 刘招孙脱口而出道:“你若喜欢,朕便命人将其拆了,搬到新都城去。” “臣妾说的又不是这王府照壁,”慈圣太后欲言又止。 “那是?”他想到了留守沈阳的杨青儿和小皇帝刘堪。 两人相视一笑,都不再说话。 武定皇帝长叹一声,回头询问站在远处的钱谦益: “钱大学士,当年南宋襄阳之战打了多少年?” 钱谦益听见太上皇询问,立即上前摇头晃脑道: “回陛下,自宋咸淳三年,蒙将阿术进攻襄阳的安阳滩之战开始,中经吕文焕突围,张贵、张顺援襄,龙尾洲之战和樊城之战,至咸淳九年吕文焕力竭降元,历时近六年。” 刘招孙抚掌大笑:“听到没有?金太后,蒙古人打了六年,朕只打了四个月,虽然暂时攻下,还很多事情需要处理,等荆襄彻底平定,自然会让堪儿他们过来,那时候,” 武定皇帝抬头望向眼前高耸入云的照壁,若有所思道: “那时候,他们便可以来看看大齐的新都城,看看新都是如何拔地而起。” ~~~~ 六月初,扫荡流贼明军的作战任务基本结束,武定皇帝见民心可用,遂决定趁热打铁,开始他心心念念的都城营建工程。 在听取雷匠头、柯真恶、李三光、弗朗西斯科、徐光启等专家意见,并实地探查后,武定皇帝最终将新都城的中心点定在均州城东十里,襄宛盆地南部靠近汉江之处。 选址问题敲定后,正式动工前,还需进行“烫样”。 所谓“烫样”,便是制作建筑模型,因为有些部分制作需要用烙铁熨烫成型,因此得名。 雷匠头先将元书纸、高丽纸层层粘合成板料,再剪裁成型、涂饰颜色,最后粘合组装成完整模型。 都城严格按照周礼古制的王城规划思想进行规划建造的,其平面呈长方形,占地面积折合90平方千米(要求面积超过唐长安城87平方千米)。 刘招孙望着弗朗西斯科和金尼阁绘制的密密麻麻的工程图纸,又看了眼雷匠头制作的烫样,指着护城河所在的位置,对都城设计师们询问: “这护城河被你们绕成了羊肠小道,曲曲折折,是嫌敌军难以攻破城防吗?为何要这样做?!” 众人面面相觑,帝国首席占卜师兼阴阳风水师柯真恶连忙站出来解释道: “陛下明鉴,都城四面城墙环绕,城墙四角各有一座角楼。角楼位于乾卦之位,引汉水入护城河绕之,这完全符合易经中的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原理。正所谓····” “好了,别说了!” 太上皇又指着引入城中的两条河流,质问他的近臣。 “此地近邻南阳盆地,你们把河引入城中,遇到千年一遇的大雨天气,莫非想要朕的臣民都去看海吗?” 刘招孙想起前世,每当城市遭遇恶劣天启,就听专家说说是什么百年一遇,好像一百年是很常见的时间单位。 宋应星对水利颇有研究,立即向皇帝解释说: “圣上,护城河水系贯穿都城,到皇宫前东南角处形成闭环,注入汉江,循环往复,绝不会形成内涝。” 柯瞎子再次引用易经八卦知识: “这便是长江和黄河,向东南方向流去,寓意富饶天下,也符合风水学里开天门,闭地户的理念,设计巧妙,有种大气磅礴之感,天人合一之兆油然而生。陛下,此城建成,大齐基业千秋万代·····” “你们在四角建这么多角楼作甚?” “陛下上承天命,天帝住的紫薇垣对应陛下所住的皇宫,二十八星宿环绕在紫薇垣四周,保护着紫薇垣,其角以角宿为首最为善战,四角角楼是请角宿下凡保护大齐。” 柯真恶又开始解释午门代表正南方,坐落于皇城的最南端,为当子午,故名午门。午门有形却属阴,南方无形却属阳,一阴一阳的结合,表明大齐要平衡天地之间····· 刘招孙实在懒得听他东拉西扯,回头向弗朗西斯科等人询问了几个建城的关键问题,比如水源补给,城市功能分布,交通建设等,几位专家的回答让太上皇颇为满意。 武定皇帝也不废话,拍案而起,大声命令道: “那就开始动工吧,十年时间,调拨给二十五万民力,给朕建成一座前所未有的大城!以后,它将是大齐真正的中心。” 此后,均州襄阳周边开始大规模移民屯田,对百姓减免赋税、免费提供耕牛和种子等。工部尚书徐光启、大祭司佛朗西斯科、帝国旅行家李三光等人则离开荆襄,足迹踏遍全国,广寻材料。 大齐帝国最精锐的工兵匠人们,深入森林,历经万难采伐千年金丝楠木,借助水力将楠木运到汉江上游的均州,木材有了需要砖石,苏州一带土质优良,烧制有方,武定皇帝特赐封为御窑村,生产大殿所需地砖,又称金砖。保和殿后方御路正中的石陛青石,长十七米,重达两百多吨。巨石来自京畿良乡,数万劳工寒冬时在道路两旁每一里左右挖井,用井水泼地,形成冰路,前拉后推,利用冰路将巨石运到工地,最后雕成石陛。此外,由山东临清生产建筑用砖······· 民工们用生石灰和粘土混合的灰土与碎砖层叠筑基,在地基撒煮好的糯米与白矾,如此不计成本的做法,让地基变得无比坚硬,最大程度避免了沉降隐患。 总之,都城所需每一项原料无不精益求精,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后面会详细介绍。 太初二年六月十六日,冲虎煞南,宜斋醮开市破土。 武定皇帝下旨,新都城营造先期工程正式动土。 在此之前,****询问乔一琦王化贞等老臣,新都应该叫什么名字。 群臣答曰:“汉都”“新都”“新京”“中都”···· 武定皇帝觉得这些地名都不够霸气,不能彰显帝国新气象。 金虞姬道:不如取名天心城,寓意天下之心。 太上皇称善。 遂定都城名为天心城。 正文 第482章 渡江战役前期准备与得加钱 太初二年六月,荆襄地域渐渐进入盛夏,天气一日日炎热起来,襄阳府城通往各州县的驿道上红尘滚滚,运送木料石料的马车络绎不绝。 城南岘首山巍峨耸立,汉水碧波浩荡,江面之上, 樯桅高耸入云,成千上万条沙船从崔家营、王甫洲码头沿汉江溯流而上,将一船船青砖运往均州。 六月初,武定皇帝驻跸襄王府,于深宫宅院中避暑,一连数日,与慈圣太后金虞姬、修女黛芙妮两人宴饮欢乐, 三人闺房之乐,自不必多言。 南宋吴琚有诗曰: 玉屏四下朱阑绕, 簇簇游鱼戏萍藻。簟铺八尺白虾须,头枕一枚红玛瑙。六龙惧热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莱岛。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红尘道。 这是说“炎天暑月,公子王孙在凉亭上水阁中浸着浮瓜沉李,调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热;怎知寻常百姓为些微名薄利,三伏内,只得在那途路中行,其中辛苦,无以言说。 武定皇帝在行乐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天下大事。 太上皇每日宴饮之余,都会对着一幅幅地图细细研究,刘招孙研究的地图包括人体地图——如果说美人也是副地图的话——淮河地图、淮扬地图、以及湖广与南直隶交界的地图。 随着各大兵团在湖北、山东方向的顺利推进,齐军已对南明小朝廷形成合围之势。 只要顺利占据武昌、合肥两个据点,切断弘光政权向北、向西溃逃的退路,齐军便可席卷江南, 实现穿越者心心念念的百万雄师过大江,从而完成对江南膏腴之地的占领,大齐也才能真正取代大明,成为名副其实的帝国。 当然,在此之前,需要进一步摧毁明军的斗志,最好能不战而下,从而避免战火对江南造成不必要的破坏,虽然破坏在所难免。 要想实现这个作战企图,就需要在长江以北尽可能多的斩杀明军,南京城外一场外围决战不可避免。 只是这次决战的地点是选在淮扬合肥,还是选在武昌,武定皇帝前思后想很久,还是不能下定决心。 合肥或是武昌,都各有利弊。 如果先全力攻打合肥,左良玉会立即逃走,带兵逃回南京城,如此便加强了南京城内防御。 如果选择武昌, 则齐军水战不利,帝国仅有的海军现在还在浙东与海盗缠斗,不可能过问长江之上的战事。 “如果杨青儿这次跟来就好了,” 刘招孙喃喃自语,杨青儿对大军粮草调度,各地山形地貌颇有了解,对行军打仗也有自己的想法,如果这个贤内助在襄阳就好了。 金虞姬见太上皇有些出神,以为他在考虑军国大事,便对刘招孙道: “不知朝鲜、北海战事如何?臣妾每每想起当年赫图阿拉之败,都会为夫君担忧。” 慈圣太后欲言又止,武定皇帝见状,连忙宽慰她道: “夫人不必担忧,这次大军决不会重蹈覆辙,北方战事,当万无一失。” 刘招孙在朝鲜布置了两大兵团,以绝对优势兵力袭击平壤、汉城,而且还有海军掩护,库页岛方向,则集中了一个半兵团,对付区区一千多哥萨克残兵,穿越者这次要让这些落井下石的帝国敌人付出惨痛代价。 武定皇帝沉默片刻,若有所思道:“金虞姬,你本是朝鲜人,如今大军兵临朝鲜,你为何能如此淡然?” “朝鲜乃凉薄之地,国王反复无常,以怨报德,妾随夫君,生死无悔,夫君该杀便杀,该罚便罚。” 刘招孙听了这话,心知金虞姬已然和自己站在一起,他心中便觉温暖,将美人揽入怀中,向慈圣太后保证说:“临行之际,朕已向赵率教他们反复叮嘱,朝鲜不同内地,暂时不必推行《齐朝田亩制度,》,只杀李倧和他的权臣,朝鲜百姓若无反抗,皆可活命。” 金虞姬莞尔一笑,曼声道:“臣妾替朝鲜百姓谢过陛下。” 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 “夫君,听闻南朝派遣使者来求和了,你还是不见他们吗?” 刘招孙嘿然一笑,大手伸向长江以南的南直隶,用手指着地图道: “求和?朕在辽东时,他们怎么不议和?朕围困襄阳时,他们怎么不议和?现在襄阳已破,大军压境,南朝知道议和了。” “这几个月,朱翊铭若非得到弘光皇帝支持,也不会顽抗到底,害的几万襄阳百姓给他陪葬,襄王死后,朱常灜还给这屠夫谥号“忠”,存心是为了恶心朕!” 见武定皇帝盛怒,金虞姬遂不再说话,襄阳城破最后时刻,朱翊铭驱赶百姓登城防卫,连妇孺都不放过,以至无数百姓罹难。 虽说齐军没有刻意屠城,然而此战过后,却造成了屠城的效果,城中百姓死难者超过三万人。 尽管穿越者对朱元璋的后代向来颇为宽容,朱翊铭所为还是让他震怒不已,因此襄阳城破后,襄王被凌迟处死。 六月十八日,武定皇帝结束了他短暂的暑假,继续操劳国事。 太上皇赶赴均州,视察他心心念念的天心城营建情况。 盛夏时节,沿途酷热难耐,金虞姬与黛芙妮不便同行,便留守襄阳行宫,等候太上皇归来。 武定皇帝只带上章东林宇等人,以及前明皇帝朱由校,木匠皇帝对榫卯和斗拱技术颇为研究,被刘招孙命为天心城建筑顾问之一。 斗拱,是中国建筑上特殊构件,由方形的斗、升、拱、翘、昂组成。上承屋顶,下接立柱,具备较强的抗震能力。 太上皇一行乘快马,次日便抵达两百里外的天心城工地。 工匠们将从郧阳、淅川运来的石头就地切割,一些工人用石工锤切另一种粗石,这种石头将用作地基,地基深达五丈,确保天心城坚如磐石,牢不可破。 石匠们在用锤子敲打石头,粗磨石面,部分从工部调来的工匠将石块垒起后,用铅锤线垒起一堵堵直直的墙。 新城的外围由一万更根又高又粗的桅杆支撑,桅杆按地基形状排列,即和永久性的天心城周长相同,城内呈八极模样,无数假山也被运往工地,它们以宏伟的气势宣告,天心城将在此处兴建。 均州周边所有能拿起铁锤铁钳的人,都被征发到了汉江旁边这个巨大工地上,一些青壮放下了手头的急事和田地里的活计,帮着搬运土石,搅拌泥浆,参与帝国都城的建造。 武定皇帝行鸾抵达均州之前,工地上发生了一起灵异事件。 六月份武当山上一阵狂风摧毁了所有的脚手架。 桅杆、木板、横梁、托梁一片狼藉,地上残留着密密麻麻的冰雹。 仿佛妖魔突然降临人间;工匠和百姓们被吓得魂不附体,称这场暴风为横死的道士作祟。 武定皇帝抵达均州后,立即让他的大祭司和柯真恶升坛作法,并让民政官员向受灾百姓发放粮食。 大齐官员们两天当中就把一切重新建造好了。 六月底,吴阿衡与郑芝龙在舟山群岛交战胜利的消息传回襄阳,据说郑芝龙已经逃往福建,吴阿衡在塘报中请旨允许他继续追击,这个请求被太上皇直接拒绝。 “海战先缓一缓,朕要为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做准备,让战舰撤内河,掩护战兵渡过长江。” 太初二年七月,预感到大祸将至的弘光皇帝,在南京故宫正殿向他的大臣们问计,询问如何应付暴齐。 南明群臣哑口无言,摆在他们面前的道路已经非常清楚,北伐不是齐军对手,和谈又没有资本,左良玉势大难制,已经是一头喂不饱的恶虎。 阮大铖收受马士英等人不少好处,俨然已是齐国安插在南京的头号间谍,在他的奏请下,弘光朝廷还是派出了一支前所未有的豪华使团,携带计银十万两、金一千两,蟒缎二千六百匹星夜北上襄阳,试图乞求武定皇帝暂缓进攻南京,避免江南百姓遭受兵祸之苦。 可惜武定皇帝并没有接见他们,虽然使团中不乏路振飞、熊汝、黄公辅、堵胤锡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 七月初七日,礼部尚书马士英在襄王宫侧殿接见南明使团。 马士英也不废话,上前便恐吓道: “伪明逆臣,不顾廉耻,不知君臣大义,不救先帝为罪一;擅立皇帝为罪二;各镇拥兵虐民为罪三。吾皇仁慈,纵容尔等至今,尔等不思悔改,一意孤行,旦夕发兵讨罪!” 第一条,不救先帝,也就是天启皇帝朱由检。当年北京之战,各地几乎没有勤王之兵,而此时明朝南方并非没有兵马可以勤王,比如后来的江北四镇中的黄得功、左良玉等人就手握兵马,但是他们逡巡不进,不敢入京勤王,所以,马士英说的第一条确实没问题。 第二条,擅立皇帝。天启皇帝死后,明朝立即在南京拥立了旁系朱常灜为新的皇帝,这就是弘光帝。按照明朝的继承制度以及伦理,桂王继位属于僭越,因为此时福王还没,所以马士英这一条也有道理。 第三条,各镇拥兵虐民。这倒也是事实,明朝在朱由检死后设立了江北四镇,并将四镇所辖区域的税赋直接让四镇负责收取,于是四镇对百姓大肆搜刮,另一方面,四镇的军阀本来就是打仗不行,专门欺压百姓的军队,所以这一条也属实。 南明使团见马士英如此凶残,根本不给他们说话的余地,也无力反驳。 面对马士英的叱责,也只能忍气吞声,任其宰割。 武定皇帝对和谈并不怎么感兴趣,他早已提出极为苛刻的条件,让马士英宣读给南明使团: “吾皇仁慈,不忍生灵涂炭,欲要和谈,须答应以下几条: 一、明对齐奉表称臣,受齐册封为皇帝。 二、两国疆界,东以淮水中流,西以武昌、汉阳为界;自淮而西,明割黄州(黄冈)、合肥,及江西全省与齐。 三、每岁齐国皇帝生辰及正旦,明遣使称贺。 四、明岁贡布二十五万两匹,茶叶一万斤、白银一百万两、於每岁春季,搬送至泗州(安徽盰眙县东北)交纳。 五、齐许归天启皇帝之皇子朱慈烺、昌平公主。 不等马士英说完,原湖广布政司参议,年近五旬的黄公辅拍案而起,怒道: “岂有此理!称臣割地,岁贡贺旦,自列于藩属,与其说是盟约,毋宁称作降书!老夫绝不答应!” 路振飞、熊汝、堵胤锡亦拂袖而去。 自此,齐明和谈破裂。 武定皇帝遂令第三兵团从山东向对南直隶发动攻击,合肥重创,左良玉伤亡万人,南京震动。 八月初,南明朝廷被迫接受和谈条件,再次派遣路振飞、熊汝、黄公辅、堵胤锡等人至襄阳和谈。 马士英一脸奸笑对黄公辅道: “吾皇仁慈,和谈当然可以,不过黄大人,得加钱,岁币由一百万改为一百五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