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迦》 第1章 早春二月,白皑皑的冰雪还未化尽,冬日的寒气还未全消。 禅与寺的桃花却早早地盛开了,随着春风轻摆,浅粉深粉连成一片,涌动成为一幅粉色的花海画卷。 前来朝拜的香客无不驻足欣赏,由心赞叹一句:“不愧是佛气萦绕的百年古寺,连桃花都比一般地方的桃花更为灵性娇艳,早早地开了呢。” 既然来到禅与寺,就不得不追溯禅与寺的历史,提及关于禅与寺镇压魔神断香的这一传说。 有书生当场吟诵起了《禅与旧事》里的记录:“三百年前,魔神断香率众魔祸乱人间。佛陀不忍此间众生受苦,生大愿之心,发渡世之愿,以肉身镇压魔神,将其囚于禅与寺内,希望能就此将她渡化,消减她的凶性,不再作乱人间。” 众人听完感慨万千,纷纷道了句:“镇压得好,这样残忍妖魔就该被镇压!” 又有人问:“既然佛陀如此厉害,为何不干脆将魔神杀了呢?” “自然是因为佛陀慈悲了……”书生回答道。 不料,书生话音刚落,不远处就响起了嗤笑声,其间夹带着浓浓的讽刺,让人想忽视都难。 书生有些不悦,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梳着双髻,身穿桃红色襦裙的女童双手抱臂站在桃树下,嘲笑道:“我只道佛门伪善,却不知世人如此愚昧,竟无人识破佛陀的虚伪。这人间……还是如此可笑啊!哈哈哈……” 说到最后,竟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这小姑娘才多大啊,行为举止却带着成人才有的韵味,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样,着实怪异得很。再听其言,观其行,又隐约透出一丝癫狂之态…… 嘶,这莫不是个疯子吧? 这般想着,众人望向小姑娘的眼神中就隐隐多了一些包容和同情。 为首的书生心肠最软,表现得最为明显。 女童的视线触及书生,愣了愣,双眸带上冷意,“你这是在同情我吗?”同情她这三百年被镇压在禅与寺吗? 笑话,她需要他的同情吗?身为蝼蚁的他有何资格同情她! 这是对她的不尊,更是藐视! 她眉梢一挑,面色瞬变,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略带不悦地看向书生,神色更是冷漠如冰川之雪,隐带暴戾之气。 书生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面带惧色,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女童触及这无比熟悉的眼神,顿觉索然无味。 原以为,经过这几百年的光阴,人间会有所不同。没想到,还是一样惊恐的神色,带着又惊又惧的眼神,这经过百世仍旧愚昧弱小的凡人,着实没意思。 她兴趣缺缺地冷哼一声,无比嫌弃地看了一眼面带惊惧的书生,转身离开。 只不过刚走了两步,脚步又一顿,侧过头纠正道:“你们的佛陀可不是因心怀怜悯而放过魔神,而是魔神断香乃是天生地长,不死不灭,只能选择渡化而已。” “至于慈悲?嗤,可笑的字眼……”她回过头,圆圆的脸上带着浓浓的讽刺,“不过是蒙蔽世人的手段罢了。” 说话间,原本隐藏极好的气息也随着情绪的起伏外泄了一丝,快速在桃花林里弥漫开来,引得已有灵性的桃树不由得花枝一颤,花瓣纷纷往下落,形成了桃花雨,遮住了众人的视线,使得众人沉溺在这桃花美景中。 等众人回过神时,女童早已消失不见。 对此,断香毫不知情。 此刻的她,正漫无目的地闲逛,一边转悠,一边啧啧地摇头。遇到与以前见到不同的事物就时不时点评一两句,讽刺一下这些佛门秃驴贪图享受;见到相同的景物就在心里腹诽几句这禅与寺与她与佛陀大战时一模一样,没半点变化,实在无趣的很! 不过,这种单方面的埋汰着实没意思,她没一会儿就腻了。 她无聊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心里莫名烦躁——想走,但是还没有见到那个人,这样走了实在不甘心;不走,呆在这禅与寺又觉得膈应! 那人到底去了哪里呢? 她寻了处石凳坐下,托腮苦思。 三百年前,她刚被囚于禅与寺大殿佛像的莲花座下时,心中无惧,甚至还时常嘲笑佛陀无用,杀不死她。 只是后来她才明白,那秃驴不是无用,而是阴险。他是故意将她囚禁莲花座下,让禅与寺秃驴们在莲花座前咿咿嗡嗡的念经,好让她日日夜夜都受折磨。 好一个秃驴! 好一个钝刀割肉! 要论折磨人的手段,身为魔神的她都自愧不如呢! 只不过,她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 她挣扎着,大叫着,命令外头的秃驴们闭嘴,可是没人理会她,相反的,外头的念经声更大了。她愤愤地抡起拳头,像往常一样砸向佛陀所下的禁制,可惜那层她无法撞破的金黄色阻碍只微微荡起了细微的涟漪后又立马恢复如常,纹丝不动。 呸,有本事就把本魔关到死。 她狠狠地啐了一口,在用尽所有办法都无法让外头的秃驴闭嘴和出去以后,她在原地转了两圈,暗忖生活都这么苦了,还是不要自己为难自己了。索性两眼一闭,收敛了心神,兀自陷入沉睡。 莲花座下,不见天日,不知岁月。 等她再次醒来时,她估摸着至少已经过百年了。因为外头念经的和尚已经换了一拨了。 至于她为什么会那么肯定?当然是因为听声音啦! 就像这次,她再一次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又换了一拨人了! 她习惯性地在睡醒后捶打一番禁制,见其又慢悠悠地荡起了圈圈的涟漪,片刻之后又恢复平静,仿佛自己的力量是一颗跌入茫茫大海里的水滴,掀不起任何风浪,下一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习以为常,但又有点泄气。 看着那散发着淡淡金色的禁制,断香总觉它在嘲笑自己的无能。 她生气极了,瘫在一旁喘粗气。 莲花座下,有人诵读着经文,他声音浅如轻烟,似乎稍不注意就被风吹跑了。 这支支吾吾念的是什么东西啊? 她忍不住侧耳,用心倾听,瞬间字字清晰入耳——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外头钟鼓的低鸣,沉闷的木鱼声,配合着低喃的经声,轻轻的,缓缓的,密密麻麻让人无处可躲。好似病河每次诱人上当时吟唱的勾魂曲,听得她昏昏欲睡。 “这人可真是奇怪。”她想。 先前那几拨的秃驴做早课的时候无一不是大声囔囔,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似乎谁的声音最大,谁就是最虔诚一样。这人倒好,轻轻柔柔的,如春风拂面,若不是她聚精会神地听,压根就不知道他在念什么呢。他难道就不担心他的佛祖听不见吗?! 又或许,他就是想偷懒,所以才支支吾吾的浑水摸鱼呢。 断香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取悦了,爬起来踹了一脚禁制,自欺欺人地说道:“佛陀啊佛陀,你看看你,多失败啊!教出的弟子都不诵经给你听呢。法力高强又如何,把我关住又如何,还不是跟我一样孤独?!” 说着说着,反倒是把自己逗笑了。她乐得不可开支,突然萌生出想要见一见这“佛门叛徒”的想法。 可是,出不去啊…… 她气恼地跺了跺脚,索性又躺下了,开始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打发时间。 其实,和尚没什么好看的,指不定是个丑八怪! 就像病河,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时,直觉这人是个面如冠玉,出尘脱俗的花妖,树妖什么的。结果万万没想到,对方原形竟然是个虎背熊腰,浑身散发着粗犷气质的野猪!而且是一个喜欢晴天躲在洞里抠脚,下雨天在泥潭里打滚,美名曰:“热爱清洁”的野猪精! 还有砺还,砺还是她的好友,一条性格非常严肃刚直的蛟龙。 按照他常常紧蹙眉头,不苟言笑的面容来说,他的声音应该是老气横秋,隐带着老夫子的教条严厉感。可是呢,他偏偏不这样,他的声音细腻温柔,就像是她化形后偷跑到人间游玩时见到的江南女子一样,软软糯糯,有一股说不来的娇憨感,让她忍不住沉醉其中。 因此,她一直怀疑砺还是一条来自江南的蛟龙!任凭砺还从各个方面举证他和她是来自同一个地界的,她都不信! 哼,反正声音好听的妖怪都和面容成反比!人类大抵也是一样。 没错,就是这样,没什么好看的,没什么好看的啦,不看也罢! 她努力说服自己,打消自己想要一睹和尚相貌的想法。要知道,在出去无望的日子里,如果有了想要出去的执念,那可是真正的生不如死,一日如三秋啊!还不如放下执念,放过自己,浑浑噩噩度日子快活一点。 她这边思绪万千,用尽方法让自己不产生执念时,外头的人却一点都不配合,诵经声在短暂地停顿过后又开始响起来了。 耳尖的她自然又将那轻柔的嗓音听得清清楚楚—— “……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嗡嗡嗡,嗡嗡嗡…… 只是再好听的声音只要一念起经来,断香都觉得是魔音,跟苍蝇叫没什么区别。 她无聊地翻了一下身子,捂住耳朵,不想听这种没养分的字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外头的钟鼓再一次敲响,随着一阵不急不慢地脚步声离去,禅与寺的大殿安静了下来。 “总算是结束了。”她盘腿坐起,这没完没了的诵经声根本就是在考验她的忍耐力!偏偏在她的人生中就没“忍耐力”这三个字,与其被憋死,倒不如直接一头撞死算了。 她无聊得很,单手支着脑袋看着眼前的禁制,开始琢磨着怎么撞会死得比较凄美。当然,如果能将禁制撞破,自己还不会死,那就更好了! 她伸手点了点禁制,和往常一样,在指尖靠近下,禁制浮现起一圈圈涟漪。只不过,很快被不同方向的涟漪打散…… 断香不由眯起了眼睛,看向涟漪的来源——一根白嫩嫩的,上下晃动的指头慢悠悠地从外头伸了进来。 她心生讶异,它就这么轻易的穿透禁制伸进来了?! 断香心下一动,反手捉住那截手指,用力扯了扯,坏心眼地想将对方扯进来,陪着自己受折磨。 对方明显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缩回指头,只不过无论怎么挣扎,断香都牢牢地握着那一截手指不放手。 “娘……”外头传来了孩童带着哭腔的声音。 “哎,宝儿,娘在这里呢。”有妇人温和应道。 “娘,宝儿的手卡住了……”女童哽咽着,委委屈屈地说道。 外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片刻之后,温柔的嗓音在见到爬上神案的女童后突然变得惊慌紧张起来,“……宝儿怎么爬到上面去了?!快下来!” “佛祖莫怪,小女/宝儿她还小,不懂事,看在信女年年吃斋,捐献香油钱的份上,佛祖莫要与她计较……” 妇人一边向佛祖祈求原谅,一边上前想要将宝儿抱下来。却发现宝儿因为贪玩,将食指伸进莲花座的小缝隙里,卡住了拔不出来,正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 妇人一阵心疼,上前想要帮女童将手指拔出,可惜无果。看着宝儿因气血不畅而逐渐变得黑紫的手指头,妇人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断香才不管外头的人有多着急呢,她气定神闲地将那一小截手指捏住,看着它因挣扎反复突破禁制,开始琢磨着依靠它离开这里的可行性。 她眨了眨眼,轻捻住那截手指,微微放轻了力道,同时慢慢将自己缩小依附在手指上,想要随着手指的往回缩,缓缓跟着离开…… 可恨的是,那层在人类指腹下浮现涟漪的禁制看人下菜,仍是将她挡住。她气极,用力握住即将离开的指尖,不让它走。 宝儿吃疼,不由得哭得更大声了。 断香才不理会外头凄惨的哭声,她想了想,直接将元神附在手指上,顺着手指,潜入女童体内。 元神离体,肉身自然成了一堆没用的血肉,等到她睁开眼,她都可以听到她肉身倒下发出闷响。 断香顾不得心疼,只想验证自己的计划是不是成功了。她忙不迭地打量着周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硕大的莲花座,由下往上看,莲花座上是一尊金灿灿的雄伟佛像,断香一顿,心里随即涌起狂喜—— 她,魔神断香,终于出来了! 只是,这喜悦还未来得及好好体会,就被一声声呵斥冲散。她看了眼抱着自己不停絮叨着“不该调皮!”“不该爬上神案!”的妇人,双眉微蹙,下意识地挥了挥手,妇人便似困极一般,双眼一闭昏迷在地。 为防止有人碍事,断香掐了个法术,设了个小结界,这才将佛像与莲花座推倒,取出肉身,然后……悲催了。 被囚禁时,她曾无数次幻想过,有朝一日摆脱了禁制,她必要将镇压自己的佛像打得粉粹,然后血洗禅与寺,让这些秃驴尝尝得罪她的下场!可是如今,她出来是出来了,原以为是附身在凡人身上才导致的法力低微,没想到回到肉身的自己,更悲惨!法力几近于无了,身形也缩水至孩童一般大小。 现在的她,别说血洗禅与寺了,就是来个比她高一点的凡人,她都不一定能打得赢。 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唉…… (); 第2章 “唉!” 第六个…… 第七个…… 断香幽幽叹了一口气,眼睁睁着一个两个秃驴谈笑风声,从自己眼前慢吞吞经过,却奈何他们不了半分。 这感觉可太特么让人憋屈了!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出来呢。 断香托着腮,瞅着刚刚经过的小沙弥又叹了一口气。 第八个了…… 她已经放过八个秃驴了。 没想到仇人在眼前,她都能无动于衷,不动声色,甚至心如止水地放过他们,她真是个宽宏大量的魔啊! 断香自嘲地想着。 “阿弥陀佛,这位小施主可是迷了路?”温柔的嗓音仿若烈日褪去炙热,光芒温和,极软极淡,带着令人舒心的亲和力。 这声音……是方才在大殿念经的秃驴。 她抬起头,眯着眼睛,逆光看过去。只见对方十分年轻,约莫二十多岁,穿着一袭灰色僧袍,手持念珠,低眉抿唇,看向她的眼神温和又善良。 断香心中一喜,可算是等到他了。 就算出来到现在,遇到的事情都不如她的意,但运气好歹不太差,总算见到他了。 这让她欣喜,终于了一桩小心愿。 她可真是个很容易满足的魔。 断香看着深灰的僧鞋在泥地上踏过,拍了拍手,站起身,双手背后看着他,问道:“喂,你这和尚叫什么名字?” 他垂眸看着她,“贫僧法号无怜。” “无怜。”她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原来他叫无怜。 她细细打量着他,身上披的是最普通的僧袍,脚下穿的是朴实无华的僧鞋,修长的手指尖捻转着一串最为寻常不过的紫檀念珠,和她以往所见过的和尚没什么两样。 硬要说不同的话,那唯一的区别就是,他长得好看。 不像病河那般虎背熊腰的粗犷,也不是砺还严肃守旧的古板,而是正气凛然,一看就是好人,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善良气息。 不过,很可惜。 她一看到他就满肚子火气,不由自主地想冲他发火。 大抵是因为世间万物都会厌恶和自己不同性情的人。 她是魔神,无恶不作的魔,他这样的善类,对她来说就是个碍眼的存在,更何况对方是佛陀的弟子。 这一身份让她的厌恶感直接加深了好几十倍,即使这人是她一直想见的。 她“啧”了一声,瞅着他找茬道:“怜,爱也。你身为佛门弟子,却叫无怜,是在暗示佛门无爱吗?既然无爱,又如何怜爱众生?” “阿弥陀佛。施主为何会这样想?”他念了一声佛号,嗓音柔和,一双清澈至极的眼直直望向她,不因她是孩童而轻视她,忽略她,甚至是搪塞她,反而欣喜小小年纪的她能有此疑问,是个颇有佛缘的人。 他耐心地解释道:“名字,不过是外相,是在世间的代号。” “是吗?”她挑眉看着他,恶意十足道:“那我叫你秃驴如何?” 无怜眼睛眨都没眨,极长的眉睫显出柔和的轮廓,他看着她眉宇间隐藏的戾气,虽讶异她小小年纪为何如此暴戾,却仍心平气和地回答道:“叫猪叫狗不觉下贱,叫神叫佛亦不觉尊贵。众生平等无高低,不平等的是俗人之心。” 他的脸上没有严肃冷漠,没有羞恼怒气,就这么站在她面前,不悲不喜。 断香嗤笑了一声,“俗人?是了,我差点忘了,你们佛门秃驴总是喜欢自命不凡树自己,把众人当作愚昧无知、自作万人楷模、称师作祖。殊不知,修读万千佛法,纵使世事通明,你们也不过是三界之内、五行之中、红尘障里一介凡人罢了。既然大家都是凡人,你们又有何资格高高在上指责别人的不是?!” 她的话语带着浓浓的嘲讽,眼眉间更是不掩对佛门的憎恨。 无怜看着她,恍若未察觉她的恶意,眼神柔和地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请进一步。” 进一步?什么意思? 她斜睨着他,依言向前跨了一大步,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然后呢?” “施主看见了什么?” “什么也看不到。”只是更靠近他一点罢了。 “所以,施主得到答案了吗?”他面带鼓励地看着她。 她果然如他所想的满身佛缘。众生皆是凡夫,众生皆是佛,前一念执迷则当下就是凡夫,后一念转迷得悟则当下就是佛。前一念执着于外境则当下就是烦恼,后一念超离外境则当下是佛。 这位小施主,就差这一步而已。 “你!”她对禅机一点兴趣都没有! 断香气极了,仰着头看他,想要将他教训一顿。却发现小小的身子只到他的膝盖,想打他都够不着。她开始后悔之前的决定,早知道就不留下来见他了!一脱身就应该迅速离开禅与寺,省得给这秃驴在她面前放肆的机会! 这样抬头以眼神威慑对方真是一点气势都没有! 再看他,目光慈柔,一身圣洁,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自己,宛如百年前的佛陀——真是一脉相承的令人厌恶啊…… 被囚禁百年的不甘与怨恨在心中乍然迸发,三百年前的佛陀,现在的无怜,对她的羞辱历历在目,她面上戾气顿显,冷喝道:“你在戏弄我!” 无怜听到她的指控,微微一愣,忙双掌合十行了一礼,解释道:“贫僧并无戏弄施主的意思。只是看施主身居佛缘,所以……” “所以什么?”满身暴戾的她压根儿不想听他的狡辩,厉声打断他的话,“你想渡我?!” 佛陀用了三百年的时间都无法将她度化,他一个小小凡人能度化?简直是不自量力! “是。佛渡有缘人。”他丝毫不隐藏自己的心思。 虽然不知她小小的年纪就满身暴戾之气,但她确实与佛有缘,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便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想要引她向善。 “佛缘?”她笑了,“如果相恨相杀是缘,那我确实与佛门有缘。不过呢……” “我这人直肠子,不善伪装。做不出你们张口怜悯,闭口众生的伪善姿态。你找错人了!” “施主……”他还想再劝她。 断香立马撇过头,以行动表明自己不想听他废话。只是却忽略现在的自己在无怜眼中不过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此举和小孩子闹脾气没啥两样。 无怜失笑,右手上的念珠一颗一颗缓慢轮转,他弯下腰抚着她的脑袋,温声道:“罢了,是贫僧执着了。” 他语气带着年长者的和善与大度,主动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反而让原本就看佛门不爽的断香更加生气了。 反反复复,莫名其妙! 怎么,刚才信誓旦旦地说要渡她,现在立马就放弃了,这不是摆明在嫌弃她吗?!知道不能度化她,为了保全面子,所以先行放弃她?! 她就知道这佛门的人都是伪君子,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既要博个好名声,又要占据舆论高地。 果然是奸诈的秃驴! 她才不会如他的意呢,不是说要度化她吗?那她就给他这个机会,让他吃吃苦头,看他还敢不敢算计她! 最重要的一点,她要撕开秃驴们伪善的面具,让世人都看清佛门的真面目。 她颇为嫌弃地瞄了他一眼,仰颚冷哼了一声,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看上去跟扳指差不多的小玩意儿。这东西原本是被一根红线穿着,挂在她附身的女童脖子上。黑漆漆的不知道什么材质,上面还刻了一个“香”字。她见到的第一眼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于是就顺手牵羊了。 “好吧,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我给你个机会。”她径自拉过无怜的左手,强行将这指环套在他骨节分明的无名指上,倨傲道:“吾名断香,这是我给你的信物。若你真想我渡我,就拿着它来寻我吧。若是找到我,我就姑且听你宣说佛法。你可别因为怕吃苦受难就偷偷将它脱下,骗我说丢了,所以没办法来寻我哦……” 她不吝以小人之心揣测着他以后的行为,张口胡说道:“告诉你,这可是我家的传家宝,带上了你就脱不下来了。除非有一天,我真的领悟了佛法,它才会自动掉落。” 无怜将她的任性高傲看了个仔细,维持不变的淡然态度,澄眸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道:“我相信施主总有一天会领悟佛法。” “哼哼。”她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摆手敷衍道:“等真有那么一天再说吧。” 说完,她一手背后,挺着腰板儿,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晃晃悠悠地走了。 无怜凝神望着她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背影,手中的念珠轻转,半晌才低声道:“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温柔的嗓音,微风拂过,带走了所有呢喃。只余下面容俊秀,身形挺拔,如雪中青松的僧者站在原地,轻捻着手中的念珠,眉宇间尽是慈悲,仿若禅与寺大殿上那一尊镀金的如来。 “无怜。” 身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无怜转身看向来人,微微颔首,“无尘师兄。” “怎么一个人傻站在这里?”无尘挑眉看着他,“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在参禅。” “……师兄对禅机有兴趣?” “并无。”无尘忙摆手,叫苦不迭道:“就你和师父对它有兴趣,我对此毫无兴趣,你若是要谈禅说法就找别人去吧。” 以往两人谈论禅机,他总是落败的一方。虽说他自知资质愚钝,比不上无怜的聪颖,且出家人不执著输赢,但也不能老被打击啊,迟早得出心魔! 所以,为了身心健康,他还是别再找无怜讨论禅机比较好。 无怜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他低眉轻笑,双手缓缓轮转着念珠,并未说话。而无名指上的指环,约莫一截手指宽度的漆黑指环牢牢贴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衬得他的手指更加白皙修长,莫名多了一丝庄重的禁欲感。 无尘抬眸看向他,心中疑惑,刚想询问他手上的是何物,就听到大殿方向传来一声“轰隆”巨响,连带着他脚下的地都震了震。他心中一惊,和无怜对视了一眼,两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到惊诧之色,来不及多想便同时步履匆匆往大殿望向赶去。 行至半途,一个虎头虎脑的小沙弥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见着无尘和无怜,原本惊慌失措的脸色稍稍舒缓了一点,一合掌,朝着无尘语速飞快地说道:“方丈,不好了!大殿爆炸了!” “炸了?”无尘不可置信地看着小沙弥,“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爆炸呢?” “不、不知道。”小沙弥亦是一脸慌乱,结结巴巴地说道:“刚刚我和其他师兄正提着水准备洒扫,还未走近就看到大殿突然炸开了,里头那座传说镇压魔神的佛像都化成粉末了……” “什么!”一听佛像被炸毁,无尘的眼前瞬间一黑,整个人摇摇欲坠。 “可有人受伤?”无怜问道。 “我、我我不大清楚,爆炸时,大殿里似乎还有香客和师兄……”事发后,他立马跑来找住持师父了,只隐隐约约听见师兄在废墟中发现了几位昏迷的香客和师兄,正招呼其他师兄弟一起帮忙救人呢。 话还没说完,就见无尘无怜双双变了脸色,深灰色的僧鞋在泥地上匆匆踏过,挺拔瘦削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 第3章 “恶魔,受死吧……” “大师,这等恶魔不能放过啊!” “恶魔该死!” “不是,我不是恶魔……” “我从未做过坏事,从未害过人……” “我,我真的不是坏人,虽然我是魔族,但我不是坏人!” “笑死人了,哪有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的……” “就是啊,魔就是魔,还说自己善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这等不知悔改的恶魔就该当场诛杀!” “没错,杀了她!为了死去的众人报仇!” “杀了她!” “杀了她!” 原本的佛门净地一改往日的平和清净,如同人间炼狱一般,哀嚎,痛哭,怒骂,不绝于耳…… 殿前,是满脸恨意的人群。 殿内,是满目慈悲的佛祖。 身前是炼狱,身后是净土。 年轻的僧者端坐在殿内望向殿外,此刻入眼的,一边是苦苦哀求,狡诈善变的魔,一边是寻求庇护的凡人百姓。 几乎不用思考的,年轻的僧者便做了决断,他缓步走出大殿,望着遍体鳞伤跪伏在地的女魔,淡声问道:“你,可知罪?” “我何罪之有?”女魔满身是血,早已看不清是何模样,伏在地上嗤笑道:“若硬要说罪,那便是我是魔,而你们是人罢了。可是……” 她抬头看向僧者,面露悲凉之色,“你们佛门不是说过,不论是人或是魔都是众生,并无分别吗?那你……为什么还要如此对我,不听我的辩解,无视我的解释,一心要将我逼入死地?” “废话真多!你杀了人,害了无数百姓,你就该死啦!” “魔族的都不是好东西,该死!” “大师,不要再听她狡辩了,杀了她吧!” 围观的百姓怒视着她,根本不欲听她多言。魔就是魔,怎么可能和人一样呢? 僧者亦这样认为。 魔族性格狡诈,此番作态多半是为了迷惑众人换取片刻生机。他皱起了眉头,厉声喝道:“孽障,事到如今还不认错?” “错?我何错之有?”女魔勉强撑起了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目赤红,“人不是我杀,事不是我做的,我有什么错!真正错的是你,是你身后满殿的神佛!满口的慈悲,张口闭口的众生平等无分别,到最后……仍是将众生分为三六九等,偏爱同类,真是可笑至极!” “真是孽障!”僧者忍不住动怒,呵斥道:“佛门大爱,岂是你一小小魔族可以理解的!” “佛门大爱?哈……”女魔轻笑,“我知佛门大爱是要给众生的,只是不明白为何身为佛子的你要这样对我?明明……明明我也是众生啊。”她定定地看着僧者,赤红的双眸中隐隐有水光浮现,只不过很快被收敛起来,脸上浮现出嘲讽之色,“是了,我忘了,佛门与魔族,与人族,与所有生灵一样,都是众生之一,并无分别!皆有嗔痴爱恨!佛子嘴上说的那些好听的话,都不过是欺骗众生,为自己树立得道形象,方便自己称师作祖的手段罢了!” 是她将佛门看得太高,是她识不破佛门虚伪的伎俩,是她对佛门抱有不该有的期许! “是我痴愚,是我执迷不悟,是我活该!”落得今日的下场是她咎由自取! “留在人世不过短短数年,有幸让我见识了佛门的虚伪与伪善,更见识到人族的愚昧与恶毒,真是不枉费我人世这一遭。若有来世……”她面上带着冷笑,环视了一圈,将所有人的面貌都印刻在心里,一字一句道:“我必血洗人世,杀佛毁庙,让世间从此无佛!” 狂傲的话语,睥睨的姿态,滔天的恨意,让众人皆是一惊,一时间竟无人敢言。 僧者见她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又听她扬言要血洗人间,再造杀孽,平日里的佛性都在此刻被带出了几分火气,怒喝道:“你!简直冥顽不灵,罪无可恕!” 语毕,一掌既出,直接将女魔拍飞。众人见此也回过神来,纷纷攻向女魔。 霎时,眼前便弥漫起一股血雾。 目光所及之处,是令人胆战心惊的红,鲜血染织而成的红,一如修罗地狱。 “住手!快住手!” “师弟,师弟,快醒醒!无怜,醒醒!” 禅房里,无怜睁开眼,瞬间从梦中惊醒。他坐起身,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额间的冷汗不断留下来。 梦里,僧者和百姓满脸扭曲,如同入了魔一般将女魔活活打死的场景仿佛还在他眼前,眼见众人再造杀孽,怜众生受苦却无法出手阻止的无力感让他心如刀割。 还好只是个梦。 无怜艰难喘息着,抬眸看向无尘,见他满脸关切,勾了勾唇角道:“无事,不过是做了一个梦罢了,让师兄担心了。” 无尘见他醒来,微微松了一口气,说道:“自大殿被毁后,你便时常陷入梦魇,是否因忧心大殿修缮之事,太过操劳了?” 无怜垂眸,摇了摇头。 “那可是有什么其他心事?” “我做了一个梦……”无怜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梦中,有魔,有人,有僧者。人者,身在人间,心堕无间,造无尽罪业;僧者,一念之差,由净土堕入无间,破戒造杀,入贪嗔痴;魔者……” 无怜顿了顿,似有不忍,“被僧者人者所杀,以己身为咒,誓要血洗人世,屠尽僧者。” “嘶……”无尘倒抽了一口冷气 “阿弥陀佛。”他念了一声佛号,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或许是因大殿被炸毁,联想到禅与寺传说一事而忧虑才有此梦。” “我不知。”无怜垂眸,视线落在左手的指环上,眼前浮现一张充满戾气的小脸,顿了顿启唇道:“梦中,我并未看清他们的面容,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可我以为,这是指引,更是缘分。” “所以,你想入世去找断香?”无尘明白他的意思,皱了皱眉,“虽然这三百年来,俗世中一直有传说禅与寺镇压着魔神断香,但是却没有一丁点证据能证实这传说的真实性……再说,若禅与寺真镇压了魔神,师父定会告知你我,但你我皆不曾听师父提起过。” “而且,这段时间在修缮大殿的时候,有弟子在废墟中里发现了硫磺,木炭,火硝等物。众所周知,此三种按照一定的比例就可形成杀伤力极强的黑火/药。断香身为魔神,法力必是深不可测,她挣脱禁制后大可以以法力摧毁大殿,何须采用如此……呃,世俗的方法呢?” 简直十分的接地气了!这种蛮横硬刚的手法就跟普通人没啥两样,哪里有魔神的威严和神秘呢! 因此,他开始倾向于大殿被毁是普通人恶意为之,而不是断香。 他打心眼里不赞同无怜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而入世。 无怜静静地坐在床上,身姿挺拔,眉目低垂间,指环上雕刻着的小小的“香”字清晰无比,似有所感道:“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 “缘起,缘生。”他脸色平静无波,眉宇间一片平静,“不管是真或是假,既然有梦境指引,又让我遇见了她,那我便不能坐视不理。 若传说是假,世间并无魔神断香作乱,众生平安喜乐,自然是最好的。若传说是真,魔神断香早已逃脱禁制,那我更应该即刻前往阻止她犯错。” “你要渡她?相传断香是个无恶不作,残酷嗜血的魔,你如何能渡?” “她与佛有缘,如何不渡?”无怜反问。 “有缘?依我看来,是恨更多。” 若传说是真,假设大殿是被断香所毁,根据佛像的毁坏程度来看,断香这恨不得扒了佛拖的皮,抽佛陀的筋,生啖佛陀的肉啊。 无怜是怎么看出她有佛缘的? “这恨,便是缘的开始。因为对佛的恨,让她炸毁大殿留作挑衅,这是与佛的羁绊,也就是缘。在挣脱佛陀镇压的第一时间不是直接离去,斩断与佛的联系,这就是缘。留下信物,让我渡她,这就是缘。” “你的意思是,你手上的指环是断香的?”无尘倒吸了一口凉气,视线落在他的左手上,难怪看着黑漆漆的,怪吓人的哩。 “是断香的不错。而且……留下信物的断香与传说中的断香,大概是同一个人。”不知为何,他就是有这样的直觉。 “可是,若她不愿回头呢?”身为魔神,有那么容易渡化吗?况且,当年佛陀都没有将她渡化。无怜能行吗? 无尘摇了摇头,面上的不赞同之意太过明显。 无怜抬眸看向他,眼眸澄净道:“世间万物,本性存善,她也不例外。就算不能渡化,我也希望她从今以后,不再心怀仇恨,如此,我亦满足。” 无尘见他面色坚定,知道再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无怜的决定,索性也不多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既然你已决定,那便去吧。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记得告诉我一声。” “多谢师兄。寺中的一切劳烦师兄照看了。” 无尘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摇头叹息着离开。既然劝不动师弟,只能回去多念几遍经文,祈祷师弟下山后一切安好了。 幽静的禅房,唯留下无怜一人,手持着念珠,低眉垂目,极长的眉睫显出柔和的轮廓,像极了大殿上那尊供奉着的面容慈悲的新佛像。 昭辰境内。 正值三月,春雨绵绵。 听不见淅淅的响声,也感不到雨浇的淋漓。随着轻柔的风,在天空中静静地飘洒着,如烟如雾,将整个昭辰皇宫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 雨水打湿了昭辰皇宫的琉璃瓦,沾湿了御花园里的桃花林,浸湿了断香的思绪,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禅与寺的一切。 两月有余,那秃驴都没找来,肯定是当缩头乌龟躲在寺庙里了! 不出意料的结果,但让她气闷。 他不来的话,她岂不没机会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揭穿佛门中人的真面目? 可恶! 早知道就不应该只将佛像炸了泄愤,最起码要一把火将禅与寺烧个干净,最好把所有的秃驴都烤了,这才对得起自己失去的三百年零五个月六天的光阴! 真是便宜那些虚伪的秃驴了! 她紧抿着唇角,越想越气,浑身散发吓人的戾气,手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反复几次后,终是没忍住,手握拳头狠捶了一下白玉石桌面。 只听得“砰!”一声,白玉石桌瞬间四下炸开,化为粉末。 在场的宫婢见状纷纷作鹌鹑状,大气都不敢喘,唯恐这位阴晴不定喜好杀戮的小国师一个不高兴就拿自己开刀。 不到十岁的小太子养尊处优,一向不谙世事,一点没察觉到周遭众人的害怕,反而瞪大了眼睛,崇拜道:“哇,你好厉害啊!” 说着,就黏上去扯着她的衣袖撒娇,请她传授一拳将石桌变成粉末的法术。 “滚开!”断香心情本就不好,此刻极为不满被人打扰,尤其对方还是个低贱的人族。她不藏力道的拍开小太子的手,在他的手背上留下红通通的指印。 手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让身娇肉贵的小太子不禁捂着手哇哇大哭,又见断香恶狠狠盯着他,他惊惧极了,下意识迈着小短腿往御书房跑去。 “父皇,父皇快来救救儿臣,儿臣要被人打死了……” 周遭的宫婢侍从吓得脸色发白,忙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没出息!” 断香斜睨一眼张大嘴巴边哭边跑,嘴里喊着“父皇”的小太子,撇了撇嘴,一脸无趣地站起身,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耳根子清净清净。盘算着等她心情好得差不多了,法力再涨一点就去禅与寺算算账,看看那些秃驴如何垂死挣扎,想想就觉得美滋滋的。 她眯起眼睛,看了眼烟灰色的天空,见不再落雨,翩翩然走出亭子,径自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阴天,植物多,湿气重,生灵最易被腐蚀,容易滋生出腐败的气息。 她喜欢这种香甜的味道。 她站在花丛中,贪婪地嗅着这沁人心脾的味道,她甚至可以感知到她脚下的这块地又新埋了一具娇嫩的尸体。 嗯……看上去是昨天夜里埋下的。瞅瞅指甲缝里的泥巴,想来埋下去的时候还没断气呢。还有这瞪大的双眼,满身的怨气,看起来很不甘心呢。 啧,真是可怜呐! 她一边假模假样的叹息,一边抬起脚重重地往下跺了跺,直至埋在地下的皮肉被踩得稀烂,周遭的怨气更浓了,她才停下脚,垂眸看着脚下的深坑,面容残忍道:“可怜是可怜,但这与我何干?哈?威胁我?那我偏要多踩几脚。” 语毕,她果真又跺了两脚,泥土中隐隐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原本薄雾状态的怨气直接转成肉眼可见的黑雾。 断香不屑地看了黑雾一眼,内心满意至极,嘴上却嗤笑道:“你若是有能耐,就不会被人活埋于此了。” 言罢,身侧的花微微摆动,微风拂过,隐有呜咽之声。 活人哭,死人也哭,有完没完?! 断香面露不耐,索性闭上眼大口大口地吸食周遭的黑气,对于若有似乎的哀泣声来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一道道名为“贪婪”、“嫉妒”、“愤怒”、“欲望”、“怨恨”的黑雾随着她吐纳的动作,无形中汇成一股,将她紧紧包裹起来,不到片刻间尽数融入她的体内。 等她感知到自己的法力有所提升后,她原本矮小的身躯已然又长高了一点点。 她睁开眼,瞅了瞅短了一截的袖子,满意地摸了摸光滑的手臂,使了个小法术将不合身的衣服换掉,准备换个地方接着吸收怨气增长法力。却在抬眸间,视线掠过不远处的桃林时,愣住了。 是他。 开得正盛的桃花树下,粉色的花瓣时不时落下,打着旋儿落在他的肩上,脚边。俊雅的面容一如初见时般冷冷淡淡。僧袍整洁,手里持着念珠,有着佛家弟子独有的温柔慈悲,又有着疏离的圣洁气质。 他就站在纷纷扬扬的桃花雨中看着她,薄唇微抿,冲着她双手合十,说道:“贫僧依约而来,请断香施主随贫僧回去。” 没有迟疑,没有询问,而是肯定她就是他要找的人。 这就让断香好奇了,这和尚难道能掐会算不成? 她歪头打量着他,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你去找过段香!” 说来也巧,那日她附身的女童正与她的同名同音,连模样都差不了多少,只是不同姓。她是断香,而女童是段香。 “阿弥陀佛。贫僧确实去过。” 段家是禅与寺的常客,段夫人时常携着幼女前来进香,因此禅与寺众人对段香并不陌生。 他询问过禅与寺的众人,曾见过她的僧人皆十分肯定她就是段家小姐没错,段香。 他有所怀疑,但是当他查阅了那日前来进香的香客记录,看到段香二字时,他的怀疑消失了大半,或许,两人并非同一个人,是他想岔了。 可当他看到怯怯躲在段父段母身后的段香儿时,他就知道这不是他要找的人。 眼前的段香与当日在禅与寺与他交谈时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原来,他所遇者,从头到尾都是断香,而非段香。 当他正欲离开时,段香却忽然开口说道:“你是要找断香吗?” “她说过,她要去西边流浪。” 于是,他便一路西行,直到来到昭辰,入了昭辰皇宫。 “……哼。”人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帮了段香儿,段香儿竟然转身就出卖她! 段香儿先天不足,自打从娘胎里爬出来后,那脑袋瓜里就一直缺了几根弦,痴痴傻傻的,三岁才会说话,五岁才会走路。正因为段香儿如此痴傻,才会无所顾忌地爬上禅与寺的香案,去扣莲花座玩,从而将她带出莲花座。 她琢磨着段香儿好歹帮助过自己,干脆费点法术将其的痴傻治好。毕竟她向来不喜欢欠人情,更何况对方还是个低贱的人族,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让其他妖魔笑掉大牙了? 当然,她是坚决不承认,当时的她是因为法力不高,与凡间孩童无异,在遇到第十波拐子后,烦不胜烦的她决定找个暂时的居所,提升法力。于是,在街上又一次遇到段香儿母女后,她便找了时机将段香儿治好,以恩人的身份住进了段府。 哪知,治好的段香儿是个小话痨,将她视为玩伴,天天围着她叽叽喳喳不停,问东问西。 她实在无法忍受她的聒噪,直接甩袖走人。 没想到,急于挽留好友的段香儿硬是追了四条街,连声问她要去哪里。 她要去哪里? 她想去哪里都可以!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魔界! 但是,被镇压了三百多年,她身上的法力都消散了不少,连带身躯都变成孩童的模样。如今她这副孩童身躯去魔界的话,哪有往日魔神大人的威严?病河砺还他们还不笑死? 算了算了,还是继续窝在人间吸收秽气长身体吧。虽然她挺讨厌人间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她忍不住为自己掬了一把辛酸泪,在心里将早已变成一抔黄土的佛陀重新拉出来鞭尸了千百遍,这才看了眼突然不断从西面飘来的黑雾,嗅着其中夹杂着诱人的甜味,咽了口口水,立马下定决心。 “我要去流浪!” “去哪里流浪呢?”段香儿揪着她,死活不放手。 “西边。” 她伸手往西面一指,唯恐段香儿再纠缠下去,马上掐诀逃跑。 西边? 段香儿虽然不知道那是哪里,但却牢牢记下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说的最后一句话。 “啧,早知道我就应该让她继续痴傻下去。”断香皱起眉,不悦道。 (); 第4章 微风吹拂,桃枝轻轻随风摇摆。 无怜就这样站在桃花雨里,他既不往前走,也没有迎上去的打算。因着她的话,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随即又恢复如常,就这么目光澄净地看着她,仿佛怜悯众生的佛陀瞰视着世人,不染尘世间一丝的红尘。 许是站得久了,粉色的花瓣落满他的肩头,随着风又缓缓掉落在地,落入泥中。 对此,他似无所察觉,语气柔和,重新说了一遍,“施主,请随贫僧回禅与寺。” 回去? 开什么玩笑?! 她可没许诺他找来了,她就要跟着回去。要她回去,除非天塌下来了! 断香压根儿不将他的话放在心里,反追问道:“这可是昭辰皇宫,你一个别国和尚是怎么混进来的?” 身为禅与僧人,且无半点法术,为何能进入昭辰皇宫呢? 最初见到他的惊讶过后,她最好奇的就是这个问题了。 难道…… 她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视线在他的面容上顿了顿,突然意会——相貌俊朗,身形挺拔瘦削,但并不孱弱,除了碍眼的光头,从哪方面看都是个美男子——十分符合人族女子审美的美男子。 原来啊…… 她的视线在他身上萦绕着的微红带紫的雾气停顿了一下,啧,这就是人族所说的桃花债吗? 看来这秃驴也不是那么清心寡欲的嘛。 她嘴角挂起了一丝了然的笑意,大步上前,手肘作势顶顶他腰,坏笑道:“我猜,你肯定是诱惑了昭辰帝的女儿,这才被允许入宫的。” “昭辰帝的女儿相貌艳丽,在昭辰也算数一数二的了。更何况那一身细皮嫩肉,啧啧,又白又滑跟豆腐似的,摸起来肯定舒服极了,我光是想想都觉得你艳福不浅。怎么样,滋味不错吧?” 无怜垂眉,退后了一步,躲开断香的手,语气平淡道:“阿弥陀佛,请施主慎言。” “怎么,敢做还不让人说啦?”她斜睨着他,总觉得这秃驴虚伪得很。 无怜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清澄而明亮与她满脸猥琐的笑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原本想解释自己是因为无意中救了偷偷溜出皇宫的昭辰公主,得知昭辰新来了一位名曰“断香”的国师,目前居住于宫中,便硬着头皮请求公主将他带入宫,以期能见到她,将她带回禅与寺的。而且她着实有佛有缘,他甫一入宫,在御花园等候昭辰帝召见的时候便遇着她了。 但是,在见到她满脸揶揄时,他想要解释的想法瞬间熄灭,心知无论说什么,她都会故意歪曲他的意思,索性闭上嘴,不与她做口舌之争,只垂眼捻转着手中的念珠,像一株青松,笔直而坚定。 “假模假样!”预料中的脸红,慌乱都没有出现,反而一副十分坦然的模样,断香便觉得这人脸皮厚,心理也强大,单单戏弄他几句根本没什么效果,不由冷哼一声,转身想走。 却见昭辰帝身边的侍从匆匆忙忙赶了过来,瞧见她一愣,继而又堆起了笑,恭敬道:“真是巧,国师大人也在呢。” 断香“嗯”了一声,反问道:“怎么?我不能在这里?” “不不,是奴婢失言了。”侍从忙不迭认错,讨好道:“陛下说了,国师大人可以去皇宫内的任何一个地方。” “哦。”她瞄了侍从一眼,知道还管她在不在这里?!她在不在这里与他何干呢? 在魔界,敢管魔神的行踪是要被灰飞烟灭的! 侍从瞧她面色不虞,心头猛跳,唯恐惹恼这位喜怒无常的国师没好果子吃,忙转移话题道:“国师大人,陛下让奴婢来请无怜大师前往御书房呢,奴婢与大师就先行一步了。” “大师,请随我来。” 无怜微微颔首,跟着心惊胆战的侍从离开。 昭辰帝找他? 断香站在原地,看着御书房上空腾升起越来越浓的黑雾,鼻子微动。 甜味中带着苦,是贪婪的味道。 她舔了舔嘴唇,经受不住美食的诱惑,抬腿追上前面的灰色身影,“等等,我刚好也有事要去御书房,一起走。” 侍从自然不敢有任何意见,赔笑着道好。 倒是无怜略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澄眸里闪过一丝疑惑,却没有说话。 御书房内。 昭辰帝听着小太子的哭诉,眉头越皱越紧,这国师也太不像话了!虽然她法术高强,但是却一点作为臣子的自觉都没有,竟敢对他的太子动手,将他身为天子的颜面放在何处? 放肆,实在是太放肆了!一定要给她一个教训,让她明白什么是君什么是臣! 昭辰帝眼中盛满了怒气,对着跪了一地的太子随从命令道:“来人啊,去把国师找来。” “找来了要如何?”外头,突然有人出言问道。 “自然是先杖责一顿,然后让她向朕的龙子道歉。”昭辰帝理所当然地说道。 呵呵,龙子? 砺还都不敢自称为龙,他配?! 区区一个人类竟然要魔神低头道歉,简直可笑至极! 她不经通报,径自跨入御书房,冷冷瞅着还来不及收回脸上懊恼之色的昭辰帝,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不知你想怎么让我道歉?” “呃……”突然出现的人让昭辰帝一时语结。 “父皇……”小太子可怜巴巴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暗示昭辰帝一定要为自己做主。 被儿子眼睁睁瞅着,作为老子的昭辰帝自然要维护住面子和尊严。 他看了眼手臂通红发肿正抽抽噎噎的太子,冲着断香不悦道:“你打了太子,难道就不应该道歉吗?” “道歉?!”断香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他打扰到我,我没打死他就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你们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要我道歉?!” 众目睽睽之下,她一副能放过太子,你们应该感到荣幸的施恩表情让昭辰帝觉得自己的权威深受挑衅,不由拍案而起,指着断香喝斥,“大胆!你莫要仗着朕倚重你就任意妄为。朕的忍耐力是有限的。” 众人一惊,纷纷跪伏在地。唯有断香一人立在殿中,看着盛怒的昭辰帝撇了撇嘴。 啧,瞧瞧这面红耳赤的模样。 无能的人才会依仗声音大来吓退敌人,就跟会咬人的狗不吠是一个道理。 这么简单的道理,魔界初生的小魔们都知道,一旦见到大喊大叫却迟迟不动手的魔,皆是二话不说,上去就一顿打。偏偏人族还乐此不疲的使用这招吓退对方。 瞅瞅,多笨的人! “然后呢?”她神情自在地看着他,一点也不在乎天子之怒。 “朕只要一句话,你的人头就会落地。”就算她法术再高又如何,还不是血肉之躯,他就不信她能抵挡住他的千军万马! “哈?”她脸上的笑意更大了,斜睨着他,眼神轻蔑,“就凭你?” 昭辰帝信心满满,“就凭朕。” 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是天子,是人皇,手握百万雄兵,要杀她简直轻而易举。 只是,现在还不到时机罢了。 她术法高强,有很多地方还需要她的帮助。等她的价值用尽了,她还以为自己能如此放肆无礼地跟他顶嘴,活着离开昭辰吗? 他心头飞快地盘算着如何尽快榨干她所有的价值,面上却仍是威严,虎目怒瞪着她,企图用周身的气势吓住她——不管她怎么厉害,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稍微吓一吓,肯定会害怕得跪地求饶的。 “切。”断香一眼就看穿他的打算,撇了撇嘴,将头扭向一边,懒得看这弱智的人类。 昭辰帝脸色一僵,没想到对方完全不买账,依旧是不理不睬,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态度,导致他现在根本下不了台。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跟在他身边多年的侍从见状,忙上前解围道:“陛下,无怜大师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呢。” “哦哦,快请,快请进来。”眼见有人递了梯子,昭辰帝很快地反应过来,立马顺着梯子往下滑。 趁着侍从去请无怜的功夫,昭辰帝将太子等人打发回去,转头对着断香说道:“此次朕念你是初犯,就不与你计较了。你也知道,朕和太子一直将你视为家人,如何能忍得下心惩罚你呢?要是其他人的话,朕连辩解都不想听,直接命人砍了他……” 他啰里吧嗦了一大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他们对她有多宽容,多疼爱,她要感恩图报,最好一辈子为他们父子,为昭辰当牛做马。 断香左耳进右耳出,只当他在放屁,自顾自琢磨着若是将书房内以及屋顶上的“食物”都收了,自己的法力能提升多少。 至于他说的报恩,想都别想。 她之所以愿意留在皇宫,就是这边的“食物”比外头充足。 她身为魔神肯屈尊窝在这小小的昭辰皇宫里,渺小的人族应该感到荣幸才是,怎敢开口要回报? 真是让人贻笑大方! 她忍不住冲昭辰帝翻了一个白眼,昭辰帝微微一愣,虽然心里气恼,但见她没有反驳自己的话,想来也是默认他的说法的,如此一来,方才的不满便消失了,怒目横眉在瞬间变成宠溺,失笑道:“你啊你,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小姑娘。” 惺惺作态,虚伪! 断香忍不住又翻了一个白眼,转头就瞧见跟在侍从身后的无怜,步履轻且稳地走了进来。 “陛下。”他双手合十,冲着昭辰帝行了一礼。 昭辰帝端坐在书案后面,威严又矜持地点了一下头,“几年前,朕便耳闻大师法号,一直认为大师既是禅与国闻名的得道高僧,想来是个面容和蔼的老者,没想到,大师竟然如此年轻!真真担得起青年俊秀这一词!” 无怜手持着念珠站在书房中,面色平和道:“陛下谬赞了。” 有断香的软硬不吃在前,无怜这番不卑不亢的举动,让昭辰帝好感直线上升。 他满意的看向无怜,说道:“大师实在是太过谦虚了。朕听闻大师三岁就能诵经;五岁便能解其意;十八岁释佛解理,辩论禅机,无人能及。大师如此惊艳才绝,实乃佛门之福,禅与之幸啊!” 微薄的嘴唇不断开合,赞美的语句,跟不要钱似的从昭辰帝口中连续蹦出。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的废话,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觉悟。 断香无聊得连连打呵欠,动作不雅地挖了挖快长茧的耳朵,开始怀疑他和话痨段香儿有血缘关系。 无怜则仍是静静地倾听昭辰帝的废话,不见丝毫不耐,一副不悲不喜的模样。 昭辰帝见无人回应也不恼,自觉已经客套够了,便话锋一转,终于进入主题,堆起假笑道:“无怜大师,听公主所言,几日前你曾救了她。朕虽贵为天子,但更是人父,对大师能出手救助小女,朕实在是感激不尽……” 说是道谢,昭辰帝却仍是一动不动坐在上方,矜贵倨傲地看着下方的无怜。言谈中虽有道谢之语,却无道谢之意。顿了顿,看了一眼断香,这才接着说道:“只是,听公主说,你拒绝所有赏赐,反而提出想要入宫见国师一面,这是为何呢?” 昭辰帝脸上堆着笑,看上去对无怜亲近极了,心里却腹诽着:和尚不好好在和尚庙里敲钟念经,突然千里迢迢来到昭辰,跑进宫里来找国师是要作甚? (); 第5章 “贫僧乃是赴约而来。” “赴约?赴谁的约?又是何约定?”昭辰帝疑惑了。 “贫僧赴断香施主之约,要将她带回禅与寺。”他薄唇微启,淡然的澄眸看向她。 “我才不跟你回去呢。”断香双手环抱,别过头冷哼了一声。 闻言,他脸上的表情不变,声音平和清雅提醒道:“施主,你与贫僧约定好的。” 她什么时候约定好了?她只不过是给他一个渡她的机会,可没说要回到禅与寺啊! “我从未答应过与你一同回禅与。无论如何我都不回,死也不回。”更何况她根本不会死。 断香想也不想地拒绝。 “所以……大师此行是要将国师带走吗?”满头雾水的昭辰帝终于明白无怜来此的真正目的了。 “正是。”无怜垂眸回答。 这怎么成?!国师还有用途呢。就算国师愿意跟无怜走,他也不同意! 昭辰帝皱起了眉头,想回绝掉无怜的要求,脑海里却突然灵光闪现,隐约浮现出幼年时听到先帝提起过的传说,让他到嘴边的话语在顷刻间消散,或许,无怜的到来倒是给了他另外一个契机。 昭辰帝心里暗自盘算着,重新挂起笑脸,避开了断香去留的问题,话锋一转说道:“此事容后再议。大师远道而来,朕还没为大师接风洗尘呢。大师若不介意的话,就在宫中留宿几日,让朕好好款待,尽一尽地主之谊如何?” “陛下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来此叨扰已是贫僧的不是,万不能再让陛下因贫僧之事浪费心神。”无怜垂眸道。 无怜原是想找到断香后,为避免她惹出事端,就立马将她带回禅与寺的,从没想过要在昭辰逗留太长时间。 “我倒是觉得陛下这提议不错。”断香就喜欢和他唱反调,一看无怜拒绝,她立刻出声,点头同意昭辰帝的建议。 昭辰帝很满意断香站在自己这边,他不给无怜拒绝的机会,直接拍板道:“既然国师也觉得朕这提议不错,那就这么说定了。朕现在就让人设宴,好好为大师接风洗尘!” 断香闻言顿时笑眯了双眼。 她看了眼正欲开口的无怜,又瞅了瞅昭辰帝身上突然不断散发出的大量黑气,心情愉快地招手让侍从先将无怜“请”回去休息。 等到御书房只剩下她与昭辰帝两人时,她才面带沉醉地深吸一口气房中越来越浓郁的香甜气息,看着昭辰帝说道:“看你方才的举止,你莫不是想将无怜一直留在昭辰?” 她语气淡淡,仿佛在和他讨论今日天气如何一样平常,昭辰帝却是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人人都道君心难测,可这句话在她身上好像失效了一样,每次都会猜中他的心思。 若她是个看透世事历经沧桑的老者,说出这样善于揣测人心的话,昭辰帝不会感到惊讶。 但,她看上去就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有这样洞察人心的能力,就让他又惊又怕了。 要么是智多近妖,要么是采用不可告人的法术得知。 可是,她性情暴戾,情绪极为极端,行事毫无章法,皆是随心随性。虽然表面看似洒脱,但其实不谙世事,对人情往来一窍不通,简直单纯得如一张白纸。这样的人,连八面玲珑都算不上,与智多近妖更是完全不搭边。 再加上她平日里连一些最为普通的东西都不会使用,最简单的文章都看不懂,昭辰帝更倾向于后一种。 她是有法力的,且深不可测。 他有意试探她,矢口否认道:“大师是禅与的得道高僧,我昭辰如何能留得下?不过是为了感谢他救了公主罢了。再说了,昭辰尚武,又不像禅与民间信仰繁盛,满城的古寺庙宇,佛像神祇,人人都是信徒。我昭辰的百姓,不信神不信佛只信自己,留他一个和尚作甚?” “呵。”她斜睨着他,还装!他的坏心思都变成黑雾显现出来了,她鼻子稍稍一闻就知道了。 昭辰帝见她一脸“你接着说,接着扯”的表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心知再说下去她也不会信,遂放弃了挣扎,坦言道:“朕确实想将他留下,不知道国师有何妙计?” “这简单。不过,说说你为什么想要将他留下?”她就不明白,为啥他只起了将无怜留下来的念头,身上就会散发出这么浓重的贪婪气息。 “这……”昭辰帝迟疑了,不知道要不要如实相告。但说谎的话,可能直接被识破。 犹豫了一会儿,他暗自收敛了心神,反复在心里念叨了几遍腹稿,才面容诚恳地开口说道:“他若是走了,势必带走国师。朕的昭辰还需要国师,岂能让他带走呢?” “就这?”断香有些怀疑。 “当然。朕就是舍不得国师。”昭辰帝面色自然地回答,言罢,又追问道:“国师有何妙计将他留下呢?” “好吧。”姑且当他说的是真话,而她刚好也不想离开。 她黑亮的双眸转了转,手指缠绕着青丝,嘴角噙着恶意的笑,仿佛找到乐子的坏孩子,正准备好好恶作剧一番。 “如果想留下一个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他有了羁绊,到时候,不用你开口他都会自动留下。” 在魔界的时候,砺还曾经对她说过,他本有机会成为真龙,只是在人间游玩耽误了,便错过了成龙的机缘。当时她听得咋舌,身为妖魔,进化是头等大事,一向谨慎的砺还竟然会错过,这人间真这么好玩? 这般想着,她便问出口了。 砺还沉默了一瞬,脸上是她看不懂的神色,等了好久才笑着说:“不好玩。但是有了羁绊,就离不开了。” 那时她还未化形,对一切都懵懵懂懂,以为羁绊也是妖魔,便扬言有朝一日遇见了定要将它除去,省得有日耽误自己的化形大计。 一直在旁倾听的病河笑得乐不可支,说:“即使遇见了,你也不一定知道它就是羁绊。” 她问:“为什么?难道它跟魔界里的四脚变色妖一样,会因为场景的不同而不断变幻吗?” 病河摇头,煞有其事地向她解释道:“这比变色妖更可怕,更无常。它可能是恩,是仇,是爱,是恨,是情……” “?”断香不明白。 病河看了一眼砺还,举例说明道:“比如,男妖喜欢上一个人族女子,为女子留在人间,那这羁绊就是爱,是情。” “那男妖为什么要喜欢上人族女子呢?为什么不喜欢女妖呢?喜欢女妖的话不就没有羁绊了,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是啊,为什么要自讨苦吃,为什么要喜欢人族?”病河也想不明白,他抓了抓粗/硬的头发,不确定道:“大概,是因为对方符合他的喜好吧……” 身为妖魔,性情极端,对除自己以外的人事物要么无视,要么入心。能让妖魔入心的,必是处处对味,才好到可以以命相交的,或是让妖魔恨极,刻骨铭心的。 砺还甘愿放弃化龙的机会都要留在人间,那定是对方极好,极符合心意的了。 断香点点头,明白了——投其所好或恨之入骨,就会产生羁绊。 昭辰帝见她沉默不语,面上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忙开口请教道:“请国师明示。” “简而言之,就是讨好他,对他好,投其所好,等有了羁绊,他自然就会对你言听计从了。世人皆贪婪,逃不过贪嗔痴。其中财、权、色皆是世上男人最爱的东西,贪色好欲更是男人的天性……”更何况无怜如今被一股桃花雾气缠绕着,能逃得掉? 她没有将话说完,只是甜笑着看向昭辰帝。 昭辰帝瞬间领悟,这是要用美人计啊! “无怜乃是得道高僧,心志坚定,只怕没那么容易受到诱惑。” “你只记得他是高僧,却忘了他本质是个人,而且是个男人。你也是一名男人,设身处地想一下——你是愿意过着青灯古佛的寡淡生活,还是喜欢温香软玉在怀,共赴巫山逍遥快意呢?” 她神情自若,毫不避讳地将男女之间那点事说出口,脸都没红一下。 虽然昭辰帝觉得她可能并不明白她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与这么个小姑娘青天白日里谈论用男女之事给人下套,昭辰帝还是挺不好意思的,他轻咳一声,不确定道:“这方法能行得通吗?” “天下男人皆一样,他凭什么是例外呢?” “……也是。” 昭辰帝思考了一会儿,觉得方法可行,遂点头同意她的提议。 断香见状,嘴角的笑意更大了,心里快乐得不得了。 事成,她就将无怜犯戒的事情昭告天下,让世人看看这佛门中人是如何虚伪,如何欺骗世人的。 不成的话,她也没损失,就当看一场闹剧。 反正她看热闹不嫌事大。 被带到偏殿的无怜并不知道断香正打着坏主意,此刻的他正闭眸静修,凝神诵经,声音低沉安稳。 外头,春光日好。 在春风的吹拂下,鸟儿欢欢喜喜地站在枝头上,高歌春日来临的喜悦。鲜花儿铆足了劲儿,随风摇晃着娇艳的花瓣为其伴舞,连墙角的藤蔓都借着万物复苏的时刻,伸出了长而卷曲的枝条,妖娆摆动,无声欢呼。 殿外,热热闹闹的,春意慢慢地袭上了万千生灵的心头。 殿内,无怜恍若未觉,端坐在床上,轻阖双眸,手中的念珠一颗颗慢慢轮转,神态安详,与在禅与寺时无异,祥和平静。 仅仅几步之遥,给人的感觉却仿佛是两个世界—— 一方,是车马喧嚣的尘世。一方,是清净虔诚的佛国。 此番情景,让昭辰帝派来的侍从不敢出言打扰,站在门外犹豫了半晌,眼瞅开宴的时辰渐近,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呐呐开口提醒道:“大师,宴会快开始了。” “……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清圣的诵经声停了下来,念珠停止转动,淡然俊美的和尚缓缓张开双眼,站起身,十分有礼地冲着前来传话的侍从颔首道谢,“有劳了。” “呃,小事小事。这是我应该做的。……那个,大师,这边请。”侍从有些不好意思地领着无怜往外走。 不知怎的,面对无怜,侍从总有一股莫名的敬意和亲近感。 只是,想到昭辰帝和国师的计划……这么圣洁端方的人就要被拉入浑浊红尘中,侍者就忍不住惋惜。 眼看着再拐个弯就要到宴会地点了,侍者终于忍不住了,看着身侧的无怜,犹犹豫豫地开口: “大师,要不您……”还是找个借口别去参加宴会了吧。 他话还未说完,拐角处就有一个娇小的身影冒冒失失撞了过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见“啊——”一声痛呼,那人直接与无怜撞了个满怀! 昭月公主没料到对面有人,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早已失去了控制,只能闭上眼,准备承受着接下来一同摔倒在地的疼痛。 只是预想中的疼痛迟迟不曾到来,她落入了一个带着淡淡檀香味的怀抱。与侍从的单薄完全不同的温厚坚实的怀抱,带着男子独有的熟悉的坚毅气息。 是无怜大师,她的救命恩人。 这个认知一下子让昭月公主红了脸。 她倏然抬头,映入眼中的是一双清水般澄净透彻的眼睛。 “施主小心。”他脸色平静,眉目低垂,轻轻地将她推开,隔出距离。 昭月飞快地瞄了一眼,见他一如初见时身着僧袍,手持念珠,一副淡雅平和的模样。 两次相遇,都在大师面前失仪。 这让一向活泼的昭月破天荒红了脸,不敢去看眼前的男子是何神色,只羞赧埋着头向他行了一礼,声若蚊吟,“……多谢无怜大师。” 无怜双手合十,回了一礼,面容冷淡继续前行。 侍从见状,冲昭月屈膝行礼后,快步追了上去。 昭月站在原地,看着那瘦高的灰色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神色有些恍惚,感觉自己的心如小鹿乱撞,跳得飞快。 “无怜大师可真好看,要是他不是和尚就好了。”昭月看着无怜离开的方向,痴痴想着。 青砖道上,侍从低头跟在无怜身后,偷偷瞄了一眼四周,发现四下无人,这才开口将方才被昭月打断的话继续说下去。 “大师……要不,您还是找个理由拒绝参加宫宴吧?” “为何?”无怜停下脚步,不明所以。 “是啊,为何不让他参加?” 断香从不远处的柱子后面走出来,双手环抱,懒洋洋倚在柱子上,面带笑意看着侍从。 “我也想知道原因,不知你能否顺便告诉我一下呢?”她笑眯眯地问道。 侍从见到她,只觉得两眼发黑,脚下一软,登时跪倒在地。 他面对无怜是亲近,但面对断香的话,就是完全的惊惧了。 每每遇到断香,他心里总是又惊又怕,浑身发毛。明明国师只是个小姑娘,但他看见她,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有种莫名的危险感。 此时见她质问,他不禁吓得面色苍白,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断香挑眉,缓缓走近。 每走一步,侍从的身子就抖一下,等她在他面前站定时,他已经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 无怜不忍,上前一步,挡住了她极具威胁力的视线,提醒道:“施主,宴会即将开始了。” “然后呢?”她挑眉看着他,就算宴会开始了也不耽误她处理掉这个多事的人类。 “所以——”他垂下眼眸,看着眼前的她,见她伫立不动,声音清雅平和地问道:“施主愿意与贫僧同行吗?” (); 第6章 “不愿意。”她想也不想地拒绝。要她屈尊与佛门秃驴同行?他想得倒美! “那请施主先行一步。”他很有礼貌地礼让。 “我不!”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贫僧先行一步。” “不行!”她挡住他,佛门秃驴凭什么走在她前面,让她在后面跟着?! “施主既不愿先行,也不愿意让贫僧先行。那还是与贫僧同行吧。”他热心地提议道。 “呵!你有何资格与我并肩而行?你只配跟在我后面……” 话刚说出口,断香突然反应过来,他出言与她同行不过是为了帮身后那只瑟瑟发抖的人类解围。 他竟然用如此拙劣的话术算计她,最重要的是她还中计了! “真是个奸诈的秃驴!”佛门都没好货! 面对断香的“赞美”,无怜脸色未变,甚至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双手合十,谦恭道:“既然施主想要走在前面,那请施主先行。” 仍是清雅动听的嗓音,但此刻断香却觉得刺耳极了! “呸,狡猾的秃驴!” 她恨恨地啐了他一句,用她乌黑如墨的眼眸紧盯着他,企图用眼神杀死他。 面对她愤恨的眼神,他恍若未觉,面色淡淡:“施主,请。” “哼。”她神情倨傲地看了他一眼,径自甩袖而去。 无怜看着她的背影,面露沉思。 相较于禅与寺时,她身上的戾气似乎更重了,行事更加任意妄为。 他无声叹息了一声,伸出修长的双手,转身将侍从扶起,温声道:“没事了,起来吧。” 侍从站起身,偷偷瞄了一眼渐行渐远的断香,浑身一颤,不着痕迹地将自己掩藏在无怜身后。 无怜很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恐惧,回头看着他,眉眼柔和,清圣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安抚,“走吧。” 侍从点点头,冲着他感激一笑,紧紧跟在他身后。 “国师到——” “禅与高僧到——” 随着侍卫的朗声通报,断香和无怜一前一后走入大殿。 跳舞的美人,奏乐的乐师,谈笑的朝臣全都停下了,齐齐将视线落在二人身上。 断香看也不看周围的人,直接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她这般我行我素的举动完全没将昭辰帝放在眼中,让昭辰帝的脸有一瞬间扭曲,随即很快恢复如常,冲着无怜招呼道:“大师,快快请坐。” 说着,朝身边的侍从使了个眼色。 侍从会意,领着无怜在昭辰帝下首的位置坐下,正好与断香的位置相对。 “这位是禅与高僧,也是昭月公主的救命恩人,无怜大师。”昭辰帝冲着宴会上的众人介绍道。 无怜?虽然昭辰上下皆不信佛不信神,但因与禅与相邻,所以对于无怜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的。 传闻,他是在佛偈经文声中出生,生来便有佛光笼罩,三岁能诵经;五岁解其意;八岁剃度削发,受具足戒。此后,一心修习佛门论典,参究佛理。 因长期闭门参悟,慢慢的,民间就甚少有关于他的传说出现了。 直至十年后,禅与国国君为弘扬佛法,下旨举行佛门盛会,广邀研修大乘佛教、小乘佛教的各门各派僧人前往释佛解理,辩论禅机。 他一人便将所有参加盛会的僧人辩倒,加上他论述的佛理深入浅出,简单易懂,连大字不识的樵夫都能听懂领会佛理,因此,相较于其他僧人,他更受百姓的欢迎。 禅与国君这才得知在禅与境内竟有如此高僧,顿时欣喜不已,亲自邀他谈论佛道,辩论禅机,期间收获良多,对他深感敬佩,奉他为“禅与第一高僧”,封禅与寺为“禅与第一寺”。 自此,无怜法号传遍天下。 不过,传得神乎其说的,实际上看着和其他和尚没什么区别啊,佛光什么的更是看不见。 朝臣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开始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空有虚名了。 个性刚直外加有点善妒的御史在看清楚他的相貌后,更是把方脸拉成马脸。他相貌不佳便讨厌容貌上乘的人,更何况这僧人看起来如此年轻,学识见识定然有限,如何能撑得起高僧这一名头,想来是靠着一副好皮相迷惑世人,而不是以佛理服人。 只不过来者是客,他又自诩礼数周全,不好直接冲无怜发火,转而将满腔妒火喷向昭辰帝,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陛下,您之前沉迷于术数,这才短短几日,您难道就转移了目标,准备开始信奉佛法了吗?” 他原本就对昭辰帝册封一个小姑娘为国师这事有所不满,如今又见昭辰帝举行隆重宫宴,只为宴请一个整日敲钟念佛的俊俏和尚,他的不满瞬间达到了顶端,直接开口质问。 “陛下,您整日沉迷于这些虚无缥缈的荒唐事里,只顾玩乐,将江山社稷置于何地呢?您这样对得起天下百姓吗?” 虚无缥缈? 昭辰帝就不明白了,他之所以将断香奉为国师,是因为他春日狩猎的时候,不小心迷路误入了狼群地界,被狼群包围时,国师出手救了他。 当然,因为迷路这件事太过丢脸,他没法向任何人提起,只好说出去游玩遇到高人,法术精妙无比,这才将她奉为国师,暂留宫中,以期能为朝廷效力。此场面话虽假,但他切切实实亲眼见识过国师的法术,只不过轻轻一弹指,手腕翻转间就将十几头恶狼变成灰烬,怎么就是虚无的事情呢? 至于吃喝玩乐? 宴请无怜,是因为还有用得到他的地方。昭辰近年来看似平静,但在边远地区尚残存着多股反抗势力。为了征服边远,收取民心,昭辰帝准备参考禅与国君,寄希望于佛教,凭借它的慈悲福果,化诱诸藩,以免再动干戈。加上三百年前那个传说,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件事都是可行的,怎么就不务正业了呢? 无怜精通佛法,断香法术通天,一文一武,此二人不正是派去边境宣说佛法的最好人选吗? 遇愿意归降者,佛法渡之;不愿意归降者,法术处之。一句话,要么被渡,要么超度。 仅用两个人去换回边境的安稳,对昭辰而言不就是一笔百利而无一害的大买卖吗? 他容忍断香,讨好无怜,不就是希望将二人留下,稳定边境吗?只有这样,他才能腾出手将邻近小国吞噬殆尽,让所有人都俯首称臣于他之下,才能不断壮大昭辰! 御史生气,昭辰帝还觉得委屈呢。 他皱眉看向御史,面上带着明显的不悦:“爱卿这是何意?” 可惜御史一点不怵,他巴不得昭辰帝打他一顿,成全他刚正不阿为国为民不畏生死的美名呢,当下冷哼一声,拱手道:“既然陛下开口,那臣就如实说了。” 他看了眼面色平和的无怜,又瞅了瞅漫不经心的断香,率先将炮口对准吊儿郎当的某人,满脸痛惜道:“陛下近来的行为实在是太让微臣失望了!像她,不过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大字不识,朝政不懂,神通什么的更是不见,明摆着就是江湖骗子!恕微臣直言,这种人连三岁小儿都不信她,陛下竟然深信不疑,将一个黄毛丫头奉为国师,难道不荒唐吗?” “江湖骗子?黄毛丫头?”断香咀嚼着这两个词语,忽而一笑,看来是身为魔神的她太过和善了。否则,这小小蝼蚁怎敢在她面前放肆,跳着脚骂她呢? 她冷眼看着御史,明明坐着不动,比站在大殿上的御史矮了一大截,但周身的气势却紧紧压迫着他,“你好像对我有很大的意见?” “没错!”御史很是硬气地训斥她,“一个小丫头做什么不好,偏偏不学好,学人家做骗子,成何体统!今日,我务必替陛下好好教训教训你!” 话音刚落,就听到断香轻笑一声,没人看清她是如何移动的,也没人看清她是如何出手的,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就见到御史“咚”地一声跪倒在大理石地板上。 声音之大,让众人的牙齿一阵发酸,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来。 再看向断香,众人又是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她如墨的长发张狂飞舞,衣袖随着看不见的激流翻扬,御史的额头被她以食指抵着,一股强大的气流由她泛着光晕的指尖前扩散开来。 她面色冰冷,睥睨着他,宛如看一只蝼蚁。 “教训我?凭你?” “你、你……”御史吃惊地看着她,膝盖上剧烈的疼痛,让他明白这是踢到铁板了。 他是想要个好名声没错,但是不代表他真能拿命去换啊! 他惹怒昭辰帝,昭辰帝再怎么愤怒都只会小小惩戒他一番,否则就坐实了昏君的头衔,但是,断香不一样啊,他看着面无表情的断香,心头一跳,似感应到她的杀机,害怕求饶道:“国,国师饶命……” 现在求饶?晚了! 殿内的气流开始急速旋转起来,在她周身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指尖光芒大盛,浓厚的杀机铺天盖地将众人包围起来。 恐慌、惊吓以及令人窒息的气氛,极大刺激着朝臣神经,有胆小体弱者更是被吓得两眼一黑,直接晕倒过去。 这一刻,被吓得面白如纸的昭辰帝竟然有些羡慕晕倒的官员。 “陛下,救命……”御史跪在地上,不断的挣扎想要逃跑,膝盖却像是生了根一样,根本动弹不得,环顾四周,同僚晕倒的晕倒,发抖的发抖,竟是没一个出来帮忙的,无奈之下,他只好向昭辰帝求助。 昭辰帝循声望去,视线对上满脸求救之色的御史。他嗫嚅着双唇,想要开口喝止断香的举动,但是喉咙却仿佛被什么卡住了一般。饶是他在心里呼喊了几百遍“住手!”,他的嗓子都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御史的脸慢慢变得灰败…… “国师大人,手下留情。” “施主,请住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素色的身影出现在断香身边。灰色衣袖轻扬,拦住了她,面容平和冷静。戴着黑色指环的手紧紧扣着她的手腕,制止了她接下去的动作。 断香的视线在指环上定了定,顺着他的手,视线慢慢上移。首先落入眼中的是紧抿的薄唇,往上是清澈的澄眸以及微微蹙紧的眉头。 “秃驴,你又想管闲事?” 方才拦着她不让她惩罚侍从,她已是一肚子火气了。现在,他又想拦她?他真当她没脾气不成! 她看着他,眼中杀意迸现,大有他一点头,她就立马将他杀掉的意思。 “这不是闲事。”他眉宇间都是慈悲,看着她说道:“贫僧只是不希望施主再造杀孽。” “呵。”断香冷笑,手腕一翻,反手抓住无怜的手,既然他想死,那她就成全他! 一旁,穿相服的老者匆匆上前,面带焦急道:“国师大人,请先息怒,切勿中计了啊!” (); 第7章 “中计?”断香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老者上前一步,笑眯眯的,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国师大师可知道何为言官?” 断香面色阴沉,不悦地看向老者:“你到底想说什么?” “所谓言官,其职责便是规谏皇帝,左右言路,弹劾、纠察百司、百官,尤以对天子的规谏与上谏百官最为突出。方御史担的便是言官之职。然而,国师也知道,言官乃是文官,虽然事情做得不少,但是却远不像武官能上场杀敌,建功立业流芳百世,加上昭辰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文官能被史书留下的名字实在是少之又少。因此,骗廷杖就成为了一条言官史书留名的捷径了。” “骗廷杖?”断香不解。 老者没想到断香此人果然如同方御史所说一般笔墨不懂朝政不通,不由干咳了一声,浅显直白地解释道:“所谓骗廷杖就是没事找事,时不时找个理由或借口,揪住天子或百官的某个错误,上书或者面谏,痛斥天子或百官的过错,显示自己是个正直敢反对天子不畏强权的人,以此来累积名声。” “所以,这人就是为了骗廷杖?”断香看着瑟瑟发抖的方御史,恍然大悟:“付出一点肉体疼痛的代价,被皇帝或上级打一顿板子便可史书留名,千古传颂,万人敬仰。既积攒了了美名和资历,又给子孙添彩,给祖先争光,只要打不死就立刻成为当仁不让的忠臣,爱民如子的好官,这可真是百利一害的好事啊。” 老者点头赞赏道:“国师果然聪慧过人,方御史可不正是打着这算盘吗,所以老朽才让国师大人切勿中计。您若打了方御史,这不正中他下怀吗?” “也是。”断香点点头,放开方御史,坚决不给他出名的机会。 方御史顿时松了一口气,朝老者,也就是自己的恩师曹丞相投去感激的目光。 老者笑了笑,示意他退下,转头与断香继续客套。 无怜凝眉,将二人的小动作尽收入眼底。 他不是多事的人,更并非刻板,不知变通。只要能阻止断香动手,老者的小心思,他一概当做不知。 有了曹丞相在一旁打圆场,昭辰帝主持大局的情况下,一阵兵荒马乱后,宴会终于又恢复了正常 断香发现这个被称为曹丞相的老头挺有意思的,未语笑先迎,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一点不让人反感,而且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故事,有关于禅与的,关于昭辰的,还有关于……佛陀的。 “所以,玉乡百姓至今仍在受苦中?” “正是。”曹丞相一脸心痛,“不是都说佛家慈悲为怀,广爱众生吗?老朽实在不知佛陀为何不愿意搭救玉乡百姓,这实在是有违佛家的道义啊!” “可不是嘛!”有人与她一同谴责佛陀的冷漠无情,断香还是很高兴的,“当时佛陀就没点表示吗?” “自是有的。当年佛陀路过玉乡,百姓呼救,佛陀便言:时机未到。昭辰佛门尽消,此乃佛门之劫,亦是佛门造下之果。又留下二则预言,一则是三百年后,罪孽偿还,因果循环,佛门将重现于昭辰,玉乡众人皆得圆满;二则,昭辰将成为天下间无可比拟的佛之一国。” “唔,无可比拟的佛国……”断香抚着下巴,若有所思看了向无怜一眼,“难怪昭辰帝对无怜这般看中。”原来昭辰帝因这传说便将昭辰的兴衰寄托于佛门啊。而秃驴,或许是他心中的理想人选。昭辰帝所图谋的是这天下,也难怪他提出要将无怜留下就浑身直冒黑气呢。 但是,无怜真的可以不负昭辰帝的期待吗? 断香挑眉轻笑,直觉有好戏看了。 眼见宴会气氛融洽,昭辰帝原本忐忑的心情逐渐放松,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了。 他看了看左下方和丞相聊得正欢的断香,又看看右下方的无怜。 他不像席间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臣子那样放纵,只是静静坐着,双目微阖,动作优雅地捻转着念珠,看上去与所有人格格不入。 还真是……一派高人的作风呢。 昭辰帝暗暗腹诽,面上却堆起来笑,冲着无怜和蔼可亲道:“无怜大师,这些斋菜可是不合胃口?” 无怜十分有礼地回答道:“并非菜肴问题,只是贫僧奉行过午不食罢了。” 昭辰帝身体一僵,作为东道主,在为客人举办的接风宴上,竟然不知道客人的习惯,还特地选择在宾客不进食的情况下宴请客人,这确实是有点不上心了。更何况,他还是昭月的救命恩人…… 无怜这是在怪他礼数不周吗? 昭辰帝嘴角微微抽搐,面子有些挂不住,却很快恢复如常,笑言:“是朕疏忽了,万望大师不要介怀。” 断香接口道:“认真说起来这也不是陛下的错,佛门在昭辰消失了三百年,时间久远,谁还能记得佛家有过午不食的戒律呢?不知者无罪。再说了,佛门中人视一切身外之物为空,大师是佛门高僧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点小事而介怀呢?你说是吧,无怜大师?” 无怜手中念珠停顿,很讶异于断香会替昭辰帝说话。他抬眸看向断香,断香挑眉,不甘示弱地看回去,眼底是毫不掩藏的算计,坦坦荡荡地昭示着她要开始使坏了。 无怜澄眸里闪过一丝笑意。她啊,果真是小孩子性格,坏得理直气壮,坏得让人……无奈。 “贫僧自然不介意。” “秃……大师果然大气。”断香假笑,言不由衷道:“虽然我与大师相识不过短短数月,却可深感佛门的大爱。佛家,是天底下最慈悲的法门,怜众生之苦,恨不得以身代替。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 “既是出身如此慈悲的佛门佛陀,为何会眼睁睁看着玉乡乡民受苦,许下三百年之约,而不出手救助呢?” “玉乡?”无怜愣了一下,不明道:“贫僧未曾听闻过这个名字,更不知三百年之约,请施主明示。” 断香笑而不语,只看着他,大有你求我,求我我就说的架势。 曹丞相见状,又像之前一样笑呵呵出来打圆场,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其实,三百年之约只是传说,真实性有待考究。反倒是玉乡,是真实存在的。玉乡位于昭辰极北之地,因其坐拥矿山,盛产玉器,在前朝便得赐“玉乡”之名。 后来前朝衰败,战火不断,玉乡不知是何原因突生巨变,整个村子慢慢被雾气笼罩,村里的植物开始无缘无故枯萎,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发病,死前或是骨肉分离,血肉俱碎,如被活剐,或是一夜白发,衰竭而死。年龄从大到小,只有而立之年以下才幸免。 有村民想要离开村子,可是才刚踏出玉乡,他们便会即刻死去,死前血肉淋漓,如被千刀万剐一般。 太祖皇帝平定战乱,建立我朝后,听闻关于玉乡的传闻,怜玉乡百姓,便派人前去查探,可是进入者,无一不是与村民同样的下场。 朝廷束手无策,村民也无人敢离开,只能如困兽一般呆在玉乡这牢笼里,夜夜祈祷上天垂怜,希望能有神明帮助脱困,可惜并无神明显灵,玉乡更是彻底笼罩在浓雾之中。外人不得进,村民不得出,只能在每月初一十五,拿上玉石在村口与商人置换些粮食与物品勉强度日。以往有数千户人家的富庶大村渐渐只余不过寥寥百户人家罢了。 再后来,玉乡陆陆续续有传言流出,说村民遇到了佛陀。村民祈求佛陀将众人救离苦海,佛陀听到村民的哭诉后,叹息一声道:玉乡之劫,百年因果。。三百年后,罪孽偿还,因果循环,佛子将带佛门重现于昭辰,一切都将轮回,尔等众生将皆得圆满。言罢,便离开了。” 说罢,曹丞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昭辰帝的脸色也不大好,虽然他有诸多缺点,甚至称不上是个明君。但他到底是昭辰之主,有几分责任感存在。玉乡是他的子民,想到自己的子民受苦,顿时食不下咽。 他放下玉筷,看着下方面容慈悲的僧者,隐带希冀地问道:“对于佛陀所言,大师可有什么看法?” 无怜轻念了一声佛号,脸上亦带着不忍,“既然佛陀特地在玉乡逗留,留下预言,那说明玉乡如今的现状或许与佛门有些许因缘。” “既是有关,那你何不去解决一下呢?”断香双手托腮,笑得一脸无辜,“说起来,你也是佛子,说不定玉乡就等着你这个有缘人呢。” “这……”无怜迟疑,若是他一人下山云游,他定是要进入玉乡看看有没有解救方法的。如今多了一个断香,他便有些犹豫。 去吧,依着断香肆意妄为的性格,留在昭辰还不知道会闯多少祸事。 若不去,在知道玉乡的情况下,就这么不闻不问,他内心总是难安,总会想着去看看,就算不能解救村民,至少也要尽到自己的一份力。 无怜握紧了手中的念珠,脸上头一次浮现出犹豫之色。 见他为难,一副要去不去的样子,断香心里就爽了。继续给他戴高帽,“佛者,慈悲为念,立净土之上,怀救世之愿。大师不会见死不救的,对吧?” “阿弥陀佛。施主所言极是。贫僧是该前去玉乡看看,就算到了最后贫僧不是有缘人,无法解救百姓,但佛法万千,总有法门可以解救。” 无怜缓缓捻转着念珠,澄眸扫了断香一眼,转头对着昭辰帝说道:“只是,贫僧有一请求,还请陛下请允许国师与贫僧同行。” (); 第8章 “这……” 昭辰帝犹豫了。这玉乡如此恐怖,无怜若遭遇了不测,他虽然会痛心,但是并不会觉得可惜,死了便死了吧,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会阐释佛理的和尚还不容易找吗?上禅与,一抓一大把。 可要是断香遭遇不测,他岂不是损失了一员不可多得的大将,要知道,找遍天下都可能找不到像她一样法力高强的的人了。 昭辰帝有些舍不得,想开口拒绝无怜的提议。 曹丞相却笑眯眯地开口说道:“那敢情好,大师佛法高深,国师法力高强,一文一武,相得益彰,若是去混乱动荡的边境,想来都能像从天而降的战神轻松平定边境,区区一个小小玉乡又能算得了什么,绝对马到功成!” 昭辰帝一拍脑门,对啊,自己怎么没想到呢!边境可比玉乡凶险多了,如果无怜和断香连玉乡都搞不定,又有何本事能平定昭月边境?此番不如先放他们去玉乡试试手,若成,他便可安心将他们派往边境;若是不成,二人死在玉乡,那他也好断了念想,再与满朝文武百官商议其他平定边境的办法。 毕竟,断香只会法术却派不上大用场的话,那就是中看不中用,况且她脾气还不好,从不将他放在眼里,这么想着,似乎也不那么心疼了。 昭辰帝点点头,同意无怜的请求。 断香也没意见,她在无怜开口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不管昭成帝同不同意,她都要跟着无怜去玉乡,一来是玉乡曾是魔界的入口,突然变成这番模样她也十分的好奇,二来则是想要浑水摸鱼,趁机解决这个烦人的秃驴。 昭辰帝或将无怜看成昭辰兴衰的关键,在皇宫中,若她要动手,昭辰帝绝对不同意。如今她功力只恢复了一点点,不足以前的万分之一,若昭辰帝真要拦阻,她还真拿这秃驴一点办法都没有,还不如与他同行,等出了皇宫后再寻个机会将无怜杀掉。 她想得美滋滋的,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原本是想要设计无怜的,最后反而连自己都被坑了进去,承担了解救玉乡的重担。 昭辰帝见二人都同意前往玉乡,满意地捋了捋胡子,拍板决定让二人好好准备,十日后出发前往玉乡。 对此,无怜和断香都没有异议。 是夜。 万物都陷入沉寂中。 无怜暂居的宫殿同样一片黑暗,静悄悄的,唯有手中的指环发出微弱的光芒。 古朴宏伟的大殿内。 年轻的僧者跪倒在佛像前,双手合十满心忏悔。不多时,手上缠绕着的念珠便染上水色,沿着一颗颗圆润的念珠缓缓下滑,落在了僧袍上,晕染出一大片水渍。 “是弟子错了!弟子有负佛祖的教诲……” 是他。 无怜心内微微一动,是之前梦见的僧者。 他微微上前一步,想要将僧者的模样看清楚,却发现仍如以往一样,僧者的脸上如被蒙上一层纱一般,如何也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瞧见一点轮廓。 “师父,你当真要离开吗?”有小沙弥跑进来,蹲在僧者身侧,揪着他的衣袖问道。 “嗯。”僧者点了点头,“误杀女魔是我过错,我自是要承担。” “可是”小沙弥挠了挠头,有些不解,“玉乡真的是魔界入口吗?将女魔残存的元神送到玉乡,真能使她复活吗?” “不论真假,总要试过才知道。” “那,那等女魔复活后,师父还会回来吗?” 僧者顿住,低声道:“我满身的罪孽,实在愧对佛门,又有何颜面回到佛门,平白污了净土……” “师父。”旁边的小沙弥见僧者如此自责,不由劝解道:“要怪就怪那段家太过狠毒狡诈,谁能想他们会为取那女魔的心头血而滥杀数十条人命嫁祸给女魔呢?” “师父诛杀女魔,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解救苍生,避免更多的百姓受害。说到底错的是段家,不是师父,师父又何必如此自责?” “造杀,不能因为初衷而有所粉饰,错便是错了。”僧者低下头,声音喑哑道:“我,欠她……欠众生的实在太多了。” “女魔,是我误杀,于魔族,我有罪;百姓因我之过对女魔下手,因此身染造杀业,于百姓,我有罪;我出生佛门,却有违佛门的教诲,屡次犯戒,污一方净土,于佛门,更是罪上加罪。我所行的早已不是佛路,而是坠入地狱的血途…… 我满身的罪业,不奢求众生的原谅,只能尽力弥补自己的过错。我欠女魔一命便应还她一命,只希望佛陀允我苟活至她复活,求得她原谅后再降责罚,以业火灼我魂魄三百年。 前一百年,只望世间因我受罪者都还于我身; 后一百年,只望怨我之人,从今以后,不再因我生怨; 待到最后一百年时,只望因我造业者,由我一人承担所有罪业,众人皆得圆满。 届时,若我罪业尽除,还有来生的话,我愿再入空门,广布大爱,偿还佛门对我的教诲之情,回向众生。 如此,我便无悔了。” 说罢,僧者缓缓站起身,看了眼满目慈悲的佛像,转身离去。 无怜因先前的梦境,见他不分青红皂白便杀了女魔,对他是有怨的,认为他个性急躁,不辨是非,太过残忍。如今听闻他的一番话,无怜心中大为触动,他想,是他误会他了。 恰在此时,一阵风吹来,僧者回眸,若有所思地望向无怜所站之处,原本如薄纱覆面的面容在顷刻间清晰无比,无怜定睛望过去,不想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绿色大虫子。 虫子?! 无怜一惊,下意识地坐起身。 寝室内,月光透过纱窗,幽幽地洒在地上,映出一室光华。 断香翘脚坐在床边的圆凳上,见他突然惊醒,愣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常。 “可算醒了,我唤你好久了。”她打了个响指,下一刻烛火便自动燃起,整个寝殿瞬间亮如白昼。她慢斯条理地收回在他脸上乱蹭的柳条,随手甩出窗外,丝毫没有捉弄人被抓包的窘迫。 无怜视线在柳条上定了定,继而皱眉,语气有些不大好,“不知施主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嘿。”断香挑眉,有些新奇道:“你这秃驴看着修心养性,白天一副风轻云淡的温和模样,想不到还有起床气呢。” 说罢,她还倾身往前凑了凑,一副要将他看仔细的模样。 无怜微微后仰,与她拉开距离,语气淡淡道:“若施主深夜来此只是为了调侃贫僧,那大可不必。” 装模作样! 断香撇了撇嘴,坐到床沿上,面露不解道:“我有些问题不大明白。”回想起宴会上发生的一切,明明每一刻都是按照她的想法进行,但她还是觉得不大对劲。她自己琢磨了很久都没想明白为什么。 想问昭辰帝,又觉得这人不可靠,嘴里没一句真话。 想问宫里其他人,可是他们只要一看到她就跑得没影了。硬揪住几个,除了不断告饶,根本说不出其他话。 思来想去,她决定来找无怜。 第一,佛门弟子不打诳语,不存在欺骗她的情况。第二,他不怕她,除了张口说佛理,闭口念佛号令人讨厌之外,还算好沟通。 “你说,我是不是被人算计了?”断香有些迷茫地看向无怜。 “施主何出此言?” “就是方才在宴会上……”断香手脚比划着,“我总觉得曹老头不大对劲。姓方的对我出言不逊,着实死不足惜。我原本是想杀了他的,但是曹老头说他是在骗廷杖,对他所作所为贬低至极,我当时打心眼认为曹老头与我一样是不喜欢姓方的,便相信曹老头所言,想着我偏不上当,因而放过姓方的。 但是,宴会散时,我却看到他二人相携离去,好得跟一家人似的,这是为什么?人族都是这样善变的吗? 还有宴会上,曹老头说什么战神啊,什么马到功成,这在人族应是好话吧?为什么我听着刺耳呢?”更不用说,就这么一句话,便轻飘飘改变了昭辰帝想法,让他同意她前往玉乡了。毕竟,昭辰帝当时的犹豫,只要有长眼的都看得出。 断香直觉这不是一句好话,“曹老头到底想干嘛呢?” 断香不懂,无怜也不懂。 虽说他极其聪慧,但他一直呆在禅与寺,甚少与世俗之人接触,即使心思再通透,一时间半刻也琢磨不出向来工于心计的政客做法,只知道曹相与方御史对他与断香并无太大恶意。 曹相当时指责贬低方御史的行为,不过是为了救方御史一命罢了。 再多的,他也不知。 断香见此,就知道白来一趟了。这秃驴与自己一样,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 对此,她倒也不失望。 聪慧如她都琢磨不明白,更何况身为蠢笨人族的秃驴呢。 她托腮想了一会儿,拍掌道:“既是想不明白,不如就当面问清楚。我这就去问问他。” 说罢,便站起身准备离开。 不料,无怜伸手拉住了她,出言道:“稍等片刻,贫僧与你同去。” 断香讶异,“为什么?”为何要与自己同去?虽然有他同去,遇到不明白的地方有人可以商量自然更好,但在她看来,这秃驴不是好奇心那么旺盛的人啊。 无怜误以为她询问为何要稍等片刻,耳尖发红,闷声道:“贫僧这番前去见客,实为不妥。” 啥? 这秃驴在说什么? 断香瞅着无怜,面露不解。 直至视线触及锦被下露出的白色轻薄面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秃驴是要梳妆打扮啊! 啧啧,看不出来秃驴还挺爱美的。不过,说实在的,这秃驴的皮相是一等一的话,魔族里最俊美的男魔都比上他。 她嘴里啧啧声不断,表明自己可屈尊稍等片刻,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无怜看,一点回避地意思都没有。 无怜无奈,只能叹气明说:“还请施主回避片刻。” “佛门不是说一切皮相皆是虚妄,终化白骨吗?我看一堆白骨又怎么了?”断香理所当然道。 无怜扶额,心累地叹了一口气,面对她简直比连辩十场佛法大会还累。 他站起身,不与她诡辩,径自伸出食指抵在她的额头上,利用身高优势将她反推出门外,然后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 “看看又不会掉块肉,真是小气。”断香站在门外骂道。 寝室内,悠悠飘来一句:“贫僧这是为施主好。担心施主沉迷虚妄,陷入迷障。” 呸,哪有人这样自夸的!就他那点皮相,那堆血肉能给她什么迷障呢。 真是臭不要脸! 断香面带嫌弃地擦拭着额头,对着殿门狠狠啐了一口。 (); 第9章 待无怜收拾好,断香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见无怜出来,她二话不说地扯过无怜,掐了个诀,黑色秽气幻化成不知名的花将二人托起,循着曹丞相的气息,直奔丞相府。 一路上,无怜表现得非常淡定。 这让断香有些奇怪了,她瞅着身侧的无怜,开口问道:“你就不惊讶吗??” “贫僧应该讶异吗?”无怜反问。 断香沉默,难道不应该讶异吗? 她从未向他表明过身份,他也从未问及她的身份。照理说,她在他的眼里就是个普通人,为什么他就一点都不好奇她一个凡人为何会术法呢? “其实,对贫僧来说都没区别。” “没区别?” “在贫僧眼里,施主就是施主,施主是何身份,会些什么,对贫僧来说,施主都与贫僧一样,皆是众生之一,并无分别。” 断香愣住了,黑眸里清晰倒映出无怜的澄眸,好半晌才说道:“即使我是魔族,是被佛陀镇压了三百年,无恶不作的魔神?这样的我,在你眼中仍是众生?仍是毫无分别的吗?” “即便是魔族,即便是魔神,仍是众生。” “是吗?” 断香垂眸,说得很好,但是她一个字都不信。 说话间,秽气已经带着二人来到丞相府的书房外。待二人站稳后,秽气自动消散无踪。 无怜打量着周围的景色,不由愣住了。 他原以为她会停留在相府门口,然后礼貌上门拜访,没想到竟是直接抄近道闯到人家的后院来了。 断香冲无怜挑了挑眉,示意他跟上,曹老头就在此屋。 无怜微微叹了一口气,无奈跟上。 书房内,方御史满脸敬佩看着曹丞相,竖起大拇指称赞道:“今日,老师真是神机妙算啊!” 曹丞相仍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倒也称不上什么神机妙算。春日狩猎后,陛下将断香带回宫封为国师,平日里对她诸多忍让,老夫便知断香定有过人之处。不过她是从禅与来的,老夫担心她是禅与派来的眼线,有心想要试探她一番,却不想她个性如此疏懒,一直居于宫中,从未外出过,甚至连早朝都不上,老夫根本找不到试探她的机会。 所幸,今日陛下为禅与和尚举办了宴会,老夫得知断香会出席宴会,便知晓机会来了。这才让你故意激怒她,试探一下她的能为。你今日做得很好,狛枝。” 曹丞相赞赏地看了一眼方御史,夸奖道。 方御史摸了摸鼻子,实在不好意思说今日他并非全部作戏,而是在断香被陛下册封为国师时,他已萌生了不满。待看到无怜容貌后,他苦苦压抑的不满在那一刻达到顶峰,瞬间心理失衡了。 那断香大字不识,脑袋空空,依靠几个民间的障眼法戏法,不到双十年华便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而他呢,满腹经纶,智谋超群,又有丞相做靠山,却年近四十仍是个小小御史。 再说无怜,大家都是人,都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凭啥一个和尚生得剑眉星目,俊雅风流,而他却是方脸塌鼻扩口,要被其他同僚戏称为“方丑子”呢。 这世道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当然,方御史不会蠢到将这些话告诉曹丞相。他谦虚地笑了一下,恭谨道:“是老师调教得好。” “你也不必太过谦虚。”曹丞相抚着胡须,想到今日身为皇后的女儿来信哭诉太子被打,眼中精明尽显,“老夫一直不明白陛下为何要对她如此忍让,即便太子被打,陛下都只是责骂两句,不曾怪罪她。今日一试总算让老夫明白陛下圣心为何了。” “学生愚钝,请老师指点。” “狛枝可还记得那三百年来一直流传在昭辰民间的传说?” “老师说的是佛陀关于昭辰国运的预言?三百年后,有佛子进昭辰,携般若,解因果,平四海,建立佛之一国,众生欢喜圆满?” “不错。老夫猜测陛下是看中断香的高强术法,想将断香收为己用,待佛子出现后,让她为佛子保驾护航,平定四海边境,因此才会诸多忍让。再退一步看,就算传说是假,根本没有所谓的佛子帮忙平定边境,仍需我朝武将出力,断香的术法对于昭辰兵力也是一大助力。 今日,断香在宴会上展现的术法,说明她是有真本事的,这更是证实老夫的猜测。结合陛下大张旗鼓地宴请无怜,老夫猜测陛下许是认为无怜就是预言中的佛子,老夫开始有意与她交谈,发现她对佛门似乎心怀怨恨便将计就计,故意将玉乡的传说以及佛陀留下的二则预言告知她。用她之口,提出让无怜前去玉乡,以验证佛子身份的真伪。” “妙啊。”方御史抚掌大笑,“如此一来,陛下定是不会拒绝。若玉乡真的因无怜而改变,那说明无怜便是佛子,关于昭辰的预言是真的。若玉乡不变,那无怜便不是佛子。更重要的是,玉乡之行凶险万分,无怜若不幸丧命,死的也不过是一名禅与和尚,与昭辰无任何关系,毕竟是来自禅与的断香提出的建议。无怜面对将他推入危险之地的断香,势必要反咬一口,必会提出要与断香同行,昭辰帝虽然不舍,但终究抵不过想一探断香真正实力的心思,必将同意断香前行。” “正是。”曹丞相点了点头,眼中满是算计,“此行也可以探测一下断香的本事有多大。若她实力雄厚,对昭辰大有帮助,我等平日忍让她一些又有何妨。若她的实力配不上她的脾气,那玉乡之行……老夫定要她有去无回!老夫的外孙贵为太子,岂容她一个黄毛丫头欺负!” “老师果然深谋远虑。”方御史赞叹道。 “这还需要你我相互配合方可成事。”曹丞相一手捋着胡子,看着桌案上的图纸,招手道:“你且过来,我与你交代一番。” “是。” 二人兀自盘算着,丝毫没注意被算计的当事人就在窗外眼睁睁看着呢。 面对曹老头的死亡威胁,断香是无感的。谁会把蝼蚁的叫嚣放在眼里呢? 她真正介意的是被认为是蝼蚁的人算计,玩弄于鼓掌之间,而她却自认为一切在掌控之中,这对她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真是万死都不足以平她之怒! 她面色阴沉地看着曹丞相和方御史,指尖轻轻一点,一股黑气缓缓飘出,往书房内飘去。 无怜见状,伸手打散黑气,制止了她掐诀的动作,“施主,莫要造杀。” “他们该死。”断香扫了一眼无怜,眼神出奇的冰冷,“你不在意被人算计,可让人随意玩弄于鼓掌间,我在意。既然他们胆敢算计我,就要做好被我挫骨扬灰的准备!” 无怜轻叹,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曹丞相与方御史循着声出来,见到断香与无怜,皆是一惊,二人对视了一眼,很快恢复冷静,客气道:“国师,大师何时来的?怎不让下人通报一声呢?” 断香冷笑,“不久,就在尔等讲诉如何算计我的时候。若是让下人通报的话,我又怎能见识到曹丞相这精彩绝伦的计谋呢。” 曹丞相脸上讪讪,有种被抓包的窘迫,好一会儿才支吾道:“一切都是误会……” “误会?”断香怒极反笑,脸隐在夜色中,让人看不清表情,却莫名让人心惊胆战,“那我也想与曹丞相讨个误会,如何?” 她抬起手,手心黑气缠绕成团,葱白的手指随意往曹丞相和方御史方向挥了两下,在场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黑气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向二人,只听见“咔嚓”一声,血雾弥漫,两人同时瘫软在地,双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仿若没了骨头。 “啊!”二人同时惨呼出声。 “呀!”断香捂嘴惊呼,“你们怎么都倒下了?” 她面上带笑,将瘫软在她面前的方御史踢到一边,看着惊惧不已的曹丞相,缓步走近,皱着眉佯装无奈道:“我原本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啊,没想到……哎,这一切都是误会!” 曹丞相面白如纸,腿上传来的疼痛提醒着眼前女子的凶残。他有些难以置信,不敢相信断香如此无法无天。 他是当朝丞相,是当今皇后的父亲,皇上的岳丈,竟敢明目张胆对他下手,难道她就不怕昭辰帝降罪砍了她吗? “来人,快来人啊!” 他竭力嘶喊,声音却仿佛被黑夜吞噬,惊不起一丝动静,整个丞相府静悄悄一片,往日的护卫小厮都不见踪影。 眼见断香逼近,曹丞相不由将双手撑在背后,拖着鲜血淋漓的双腿不断往后挪,在她如墨的双眸中,他看到自己慌张的神情,以及她双眸隐有红光闪现,指尖抵在他额间,睥睨着他,如看蝼蚁一般的眼神。 在这一刻,曹丞相得到了答案。她,根本就是非人的存在!压根无惧这世间任何人!连昭成帝她都不曾放在眼中! 曹丞相绝望地闭上眼睛。 “够了!”无怜凝眉,将曹丞相挡在身后,劝说道:“施主,不可造杀。” “我说过,我不是你,没有你的佛性。他们胆敢算计我,就要承受被我挫骨扬灰的后果!” “他们已经受到惩罚了。”无怜看着她,温和良善,“就到此为止吧。” “多管闲事的秃驴!” 无怜三番四次的阻拦,让断香眉宇间森冷的魔族气息越来越浓,“再不让开,我连你也杀!” 无怜恍若未闻,站在原地不动,“施主,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见此,断香身上的魔气骤增,双眸逐渐赤红,周身的黑气开始疯狂攻向无怜。 无怜侧身避开断香的攻击,见她仍旧不愿意停手,薄唇不由逸出一声叹息,双手合十,随着他吟诵经文,僧衣无风自动,周身萦绕着淡淡的佛光,如若佛陀在世,宝相庄严。 很快的,一条金色经文从他身侧飘动而出,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快速飞向断香,将她由头至脚层层环绕起来,然后收紧,使她四肢动弹不得。 断香原以为无怜只会一点皮毛功夫而已,万万没想到他还有法宝,一时不察被捆了个严实。尤其是上面还带着令她厌恶的佛门专有的檀香气息,更是让她作呕。 “臭秃驴,快放开我!”她挣扎不脱,不甘心地大叫着,“使阴招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咱们光明正大的打一场!” (); 第10章 “贫僧只是为了阻止施主再造杀业,并非要与施主比武较量。”无怜看着她,表情无比认真。 “你!”断香气结,她万分肯定秃驴是在装傻。“快将我放开!” “只要施主答应贫僧不再动手伤人,随贫僧回去,贫僧自然就会放了你。” “你若现在不将我放开,待我脱身,我一定会杀了你!”她怒瞪着他,企图用眼神恫吓无怜,哪知,无怜不为所动,以往百试百灵的一招在无怜身上失效了。 “你!” 作为一位善于审时度势,能屈能伸,不拘小节的魔神,断香只能勉强妥协道:“好吧,我答应你,现在不动手伤人了。” 她说得郑重,话语中却暗藏心机,企图蒙混过关——她可以等以后再动手。 “不管现在或是以后,都不可随意动手伤人。”无怜纠正道。 “……”真是奸诈的秃驴! 想必在寺庙里除了吃斋念佛,余下的大把时间都在研究他人心理,想着怎么算计他人吧? 断香愤恨地看了他一眼,恨声道:“算你狠!我答应了你。快将我放开!” 无怜这才默吟咒语解开了断香的禁锢,冲着早已吓傻的曹丞相双手合十行了一记佛礼,不欲多做停留,直接将断香带离丞相府,唯恐她再惹出事端。 一路上,竟无遇一人。 “唉!” 丞相府外,宵禁后的街道显得格外空荡,只余街道两侧的灯笼发出微亮的光芒。哀怨的叹息声在空旷的青石街道上响起回荡,久久不曾散去。 短短数丈的距离,她已经叹了不下十次的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心中的郁气全部吐出。 她扭头瞧了身后的无怜一眼。 烛光下,素色的僧袍,多了些刻板守礼感,看上去十分的不起眼。 视线从上往下移,首先是柔和的眉眼,紧抿的双唇,看上去克制又温柔。然后是放在胸口下方紫檀念珠紧紧缠绕着的左手,手指修长匀称,念珠圆润饱满,在乌黑指环的映衬下,肤色更显白皙,莫名多了几分无法言明的旖旎感。最后,一双是灰扑扑的僧鞋,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动作平缓而优雅。 普通,实在是太普通了! 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宝物法器的影子,普通至极! 怎么看都是个寻常的秃驴! 可是自己怎么就杀不了呢?! 她原以为自己聪明绝伦,没想到却被曹老头算计得一干二净,还杀不得他。 她原以为自己杀秃驴轻而易举,没想到最后反被秃驴压制,只能低头妥协。 这样憋屈的魔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一晚上遭受双重打击的断香十分沮丧,耷拉着头,无精打采往前飘。 对,没错,就是飘。 如今的她,实在没心情走路了。 她的情绪太过颓丧,无怜想要忽视都难。 他抿了抿唇,想要询问她为何突然消沉,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视线落在她因身量突然缩小,而长了一大截正随风飘荡的衣袍,沉默了一下,斟酌着开口:“施主,你……可有觉得不适的地方?” “没有。”断香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头也不回继续往前飘。 “那施主为何突然变小了?”无怜不解道。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断香立马就炸毛了。 她蓦地转身,飘到无怜面前,挥着宽大的衣袖,生气道:“我变成这样不正是拜你所赐吗!” 若他没有阻碍她,她早就把曹老头和方御史二人杀了,将他们身上所有生气吸得一干二净,说不定还会长得更高一点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他的法宝禁锢,打散了她这段时间吸收储存的能量,让她再次变成一个三寸丁。 无怜并不知道她身体骤然缩小的原因,面对她的怒气,他以为她只是在气他多管闲事。于是,耐心解释道:“贫僧只是不希望施主再造杀孽。” “然后呢?”她气呼呼地看着他,想到丞相府里他以类似于佛陀的禁制压制她,料想这秃驴早已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索性摊牌了,不再隐藏自己的身份。 “我被关了三百多年,出来后从来没有主动伤过一只人类!若不是他们故意挑衅我,我怎么会对他们出手呢? 再说了,你们人类在盛怒下都会做出伤人举动,怎么能要求情绪本就大起大落的魔不犯错呢?难道就因为你与他们同样都是人类,所以在你心里人类比较高贵,犯错值得原谅,魔比较低贱,不允许犯错吗?” “贫僧并没有这样的想。”他持着念珠,温和道:“万物都一样,并无高贵低贱之分。” “呵。”断香十分不给面子的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听。也不知道之前谁在佛像前念念叨叨……说什么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化,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这些话的……” 她将她刚刚睡醒时听到的他诵经的内容,一字不差地念了一遍,斜睨着他道:“你的佛都将三界六道的生灵划分了一遍,你身为佛门弟子却说众生平等并无分别,这不是自打脸面吗?” 无怜惊讶地看着她,“施主曾了解过佛门典籍?” 他原以为她这般排斥佛门,会不屑了解佛门的论典。 “不曾。偶尔听某些人念过一遍罢了……”话说了一半,她突然顿住,绕着他飘了一圈,然后悬浮在他面前,与他视线持平,定定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莫不是要耍赖说这不是你们佛门的经文吧?” “只听过一遍便能记下,施主果然有佛缘。”他赞叹了一句,并没有否认,坦诚道:“这确实是出自佛门典籍《金刚经》里的第三品,大乘正宗分。” “只不过……”他看着她,澄眸清澈,声音柔和道:“可惜施主未将其全部听完。在此句后面还有三句——如实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你什么意思?”她叉腰怒瞪着他,这是要不认账了?! “意思便是,如果修行人心里还有能所之分,主客之分,轻慢众生的“我相”;自恃持戒,轻破戒者的“人相”;厌三涂苦,愿生诸天的“众生相”,心中眷爱长年而勤修福业,法执不忘的“寿者相”,那便仍是众生。” “所以,你的意思是有四相者是众生,无四相者才是菩萨?” “然也。”他澄眸里沾染上了点点欢喜,不吝赞叹道:“施主果然有慧根。” 这是什么屁话! 她才不信后头真有这几句话呢,这肯定是他随口说出来诓骗她的! 偏偏这秃驴口才好得很,论耍嘴皮子的功夫,她完全比不过他! 她索性不再理他,气呼呼地转身往前飘,“你们这些秃驴总是一套一套的忽悠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虚伪得很!一面说着慈悲为怀,一面又要剥夺异族生存的权利,根本是就是差别对待!” 无怜跟在她身后,不明所以:“施主这又是何意?”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指着自己说道:“这么大的受害者在你面前,你还问是何意?” “就算你我之间有约定,就算你要渡我,但是这不代表我就一定要跟你回禅与寺啊。我是魔族不错,但现在的我根本没犯过错误,没害过人,你却硬要将我绑在身边,口口声声让我与你一起回禅与,不就是想和佛陀一样将我继续囚禁在禅与寺,一直不让我出来吗?你高举着主持正义的旗子来伤害身为魔族且无辜的我,这就是你的佛所说的慈悲吗?” 她看着他,大声地吼着,面上委屈得不得了,眼里满是对他的控诉。仿佛人变小了,心灵也开始变得脆弱。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让她觉得憋屈。 “要不,你还是干脆趁着我现在法力尽失,没有抵抗力,没有一丁点的杀伤力,直接动手解决了我,让我回归虚无缥缈,为世间除害吧。” 这样憋屈的魔生,她一点也不想要。还不如早死早超生,早点去奈何桥占个位置,争取早日投胎混个好人生。 她耷拉着脑袋,余光瞄了无怜一眼,黯然道。 “阿弥陀佛。”无怜轻念了一声佛号,“施主,你误会了,贫僧从未想过要伤害你。” “误会?我有什么误会的?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因为你的阻扰,我大概活不久了!不对,是马上要死了,或许过不了两三年——就像现在这样,在你的眼前慢慢的变小,直到最后变成比尘埃还小的粒子,然后消失在天地间,死得连个渣儿都不会剩下!” “而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她见无怜一脸错愕,心里暗暗发笑,面上却保持着一片哀戚,眼都不眨一下地编织着莫须有的事情,使劲往他身上扔罪名,“将我害死的罪魁祸首就是你!因为你对魔族的歧视,因为你的残忍,因为你对世人虚伪的慈悲,让你可以毫不留情地将我弄死!” “难道就是因为我是魔族吗?难道魔族就不能活下去吗?” 她抬头质问着他,身体微微颤抖着,看上去弱小又可怜。 “贫僧说过,贫僧从没想过要伤害你。”无怜垂眸看着她,郑重说道。 生命,不该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有轻重。 富贵的王侯也好,贫贱的百姓也好,美丽的生灵也好,丑陋的生灵也好,他们的生命都不该被放在天平上衡量谁轻谁重。 “众生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那,包括我吗?”她乌黑如墨的双眸紧紧盯着他。 (); 第11章 “你也是众生。”他看着她,眉宇间尽是慈悲。 “哦?” 她可不想做他口中软弱的众生。她就是她,是魔族,是独一无二,永远不会死亡的魔神! 众生这狗屁东西有资格跟她相提并论吗?! 不过,若是现在做众生能得到些好处,她倒是不介意委曲求全暂时做一下。 她垂下眼眸,掩下眼里的精光,黯然道:“原来……我也是众生啊。所以你不会杀害一条无辜的“众生”的性命对吧?相反的,如果见到“众生”要死了,你那么慈悲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去,不会见死不救的对吧?” “你一定会救的,对吧?” 说到最后一句,她已然抬起了脸,面容希冀地追问她。 “……是。” 反常的,他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沉默地与她对视良久,才答应下来。 不过,断香并不在意他的迟疑。以她对这秃驴的了解,只要是他说出口的必定不会反悔。 因此,断香在听到他的回答时,顿时笑眯了双眼,全然没有之前的消沉,就算这样做会引起无怜的警觉,她都丝毫不在乎。 反正最后的结果是他答应了,他就一定会做到。 “要救我的话,要先找到我的本源。”她开始发挥此生最大的想象力,面不改色的胡编乱造起来。 “本源?”他看着她,面露不解,“那是何物?” “唔,就跟你手上的指环差不多的玩意儿,黑漆漆一块的。我刚出禅与寺的时候遇上其他魔族,本源被他们抢走了,这才导致我一直虚弱不堪。” “那去何处可以找到呢?” “嗯……”她小手摩挲着下巴,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名字,这才状似突然想起来一般,说道:“我隐约有听到他们说要去梨迦山,或许在梨迦山可以找到他们。” “梨迦山?”那是昭辰境内最高山峰,在最南方。 她点点头,面色不改道:“嗯,就是梨迦山。” “那等玉乡之行结束,贫僧便与施主去梨迦山。”无怜承诺道。 “嗯。”断香自然没有异议,据曹老头所述玉乡这几百年死了不少人,秽气肯定不少,去一趟玉乡对她来说没有坏处。 “那我们现在就去玉乡。”她转身往前飘,一边催促他:“早去早回,就可以尽快去梨迦山找本源,不然再拖下去我就要死了。你知道的,梨迦山在昭辰南方边境,与玉乡完全相反的方向,路途非常遥远,就算施法前去都要不少时间呢,更何况我现在法力尽失,只能依靠你们人族的车马出行。唉,若不早点出发,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撑到达到梨迦山呢。” 断香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身后却是静悄悄的,一句回应都没有。 她不禁回首一看,发现无怜并未跟上,仍是站在原地。 断香不由一愣,“你不走吗?” 无怜面露犹疑,看着她道:“施主,你对贫僧说的一切是真的吗?” 不是他多疑,而是从出了丞相府开始,她的行为就透露着反常,让他不得不怀疑她话语里的真实性。 断香心里咯噔一下,扯了扯嘴角,突然板起了脸,怒瞪着他,俨然一副气极的模样,大声道:“怎么,不救我了?不装慈悲啦?不说我是众生了?是不是心里想着干脆让我死掉好了,省得你还要费力气陪我去梨迦山,还要花费心思渡化我?” 若是有面镜子,她肯定就会发现,如今自己这气势汹汹的模样,和她曾经吐槽过的昭辰帝简直一模一样——皆是虚张声势! 她一边说一边飘到无怜面前,寻了块干净的台阶,往上一坐,不高兴道:“要我乖乖等死就早说啊,连累我还要飘来飘去,平白消耗体力。” 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一股认命等死的味道。 见她这般,无怜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他轻阖上双眼,片刻之后,复又睁开,眼中一片澄净,“是贫僧着相了。事关施主的安危,待回宫辞别昭辰帝之后,你我便即刻前往玉乡吧。” “哼。”说走就走,不走就不走?想得倒美! 断香冷哼,挑眉看着他,“我还能去哪里啊?被你方才要走不走的一通折腾,我体力消耗得飞快,现在手脚无力,指不定马上就死了,哪里能走得动?” “算了,不挣扎了。就坐在这里等死吧。”语毕,她双手抱膝,以行动表明她坚决不肯挪动半步的决心。 “……施主。”他垂眸看着她,澄眸闪过一丝无奈,温声道:“是贫僧错了。” “哼。”断香别过脸不看他。 “……是贫僧多疑了,不该怀疑施主。请施主原谅。” 就算她说的极有可能是谎话,但事关她的生死,他不能冒险,更不敢有一刻的耽搁。因此,他主动将错误揽到了自己身上,希望她不会因为赌气而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哼,这才差不多。”听到他认错,她心情颇好,很大度道:“好吧,看在你知错就改的份上,我原谅你了。只是我现在体力消耗太多,根本走不动路,我想只能劳烦你了。你……应该愿意吧?毕竟,你是慈悲为怀的佛门弟子嘛!” 她毫不吝啬地给他戴高帽,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面露犹豫,她丝毫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立马捂着胸口,半瘫在地上,一副似要立马灰飞烟灭的样子,抢先哀嚎道:“快点快点,再耽误下去,你的“众生”就要死了。哎哟,我全身好疼啊……” “……施主。” 这一刻,无怜终于明白当年师父养育他与师兄有多辛苦了,切身体会到师父的不易。 眼前的断香就跟小时候的他与师兄一样,整个就是个撒泼耍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熊孩子。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子,细心地将她宽大的衣袖和裤脚折起挽好,然后背过身无奈道:“上来吧。” 断香麻利地站起来,看着他点着戒疤的头顶,叉腰无声大笑,让最讨厌的秃驴当牛做马,这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她神清气爽地往前一跳,牢牢地趴在他的背上,指挥道:“好了,可以走了。” 闻言,无怜站起身,背着她缓步往前走。 春季多露水,临近破晓,雾气渐浓,开始弥漫起来,遮挡了前方的道路。 深灰色的僧鞋在微微潮湿的青石板上踩出湿润的脚印,一步步坚定而稳重。 断香乐不可支地趴在无怜身后,东瞅瞅,西看看,虽然四周都是雾蒙蒙的,但丝毫不影响她此刻悠哉悠哉欣赏昭辰街景的心情。 她现在才发现,人族也不是没一点优点,最起码取名字是相当厉害,相当形象的了。 比如秃驴,就真的跟驴一样,实在是轴得狠啊!她都要怀疑是不是驴的品种之一了。 好声好气跟他说话不行,非得虐他一虐,往他身上捅几刀子,扔几个莫须有的罪名,最后狠狠地刁难他一下,他才会乖乖听话,让干嘛就干嘛。 这不,马上就任劳任怨背着她上路了。 她春风得意地笑起来,开始盘算着将这秃驴拐到梨迦山后,自己是马上跟他撕破脸逃跑,然后避开砺还、病河,躲起来修炼,等自己恢复原样后再与他们见面好呢?还是应该不在乎面子,冒着被砺还和病河嘲笑的风险,将他们叫来,三人合力把秃驴给解决掉好呢? 就算这秃驴有法宝又如何,她不信他还能抵得过他们三人的力量! 她晃动着小脚丫,面带笑意地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心情好得不得了。 “喂,秃驴,你使用的是什么法宝?”断香试探道。她记得,她出来的时候,还特意在寺里转了一圈,根本没发现佛陀有留下什么法宝,为什么秃驴还会使出类似于佛陀的禁制呢? 无怜摇摇头,如实回答道:“贫僧身上并无法宝。” “那就是你会法术?”看不出来啊,如今人族的术法式微,这秃驴是从哪里学来的精妙术法呢? “贫僧也不会法术。” “没有法宝,不会法术?那你是如何设置禁制的?”她趴在他背上,伸手在他面前比划,“就是刚刚在曹老头府上,你使用的那种。” “那不是法术。” “不是法术?”她支起身子探头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怀疑他在说谎,“若不是法术,那是什么?” “是愿力。” “愿力?是什么愿力?”她追问。 “贫僧不愿施主伤人,想要渡化施主的愿力。” “什么!!” 断香大惊,这消息对她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是法宝尤可毁去,若是术法尤可克制,但如果是他自身的愿力,却是毁不掉,也没术法克制。 除非,他放弃渡化她或者死了,愿力自然消散…… 可是,这秃驴脑子轴得很,压根不可能就这样放弃渡化她,再者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白白受死呢。 “……难怪你同意带我去找本源。你有了愿力加持,我在禅与寺还是在外头有什么区别呢?还不都是一样被囚禁了自由!” “果然是虚伪的秃驴!”她冷哼道,心里却十分着急,飞快地盘算着该如何让他放弃渡化她。 他若一直不打消渡她的念头,那她岂不是要等到他死了才可以解脱?! 相较于她的焦虑,无怜的态度更显从容,“只要施主不随意伤人,走上善道,这愿力对施主就再无约束的力量。” (); 第12章 呵,说到底还不是要拉着她入佛门,最后渡化她。 断香的心情瞬间差到极点,说话更是带了十足的火气:“原来佛门就是依靠这种强制手段,才使弟子广布天下的吗?” 无怜脚步微顿,心平气和道:“贫僧是想渡化施主不假,但这不等于要求施主一定要遁入空门,贫僧只是希望施主走往善道。” 他不要求她吃斋念佛,不要求她像佛陀一般毫无恶念,心怀天下,怜悯众生,更不要求她性情变得温驯完美,毫无缺点。他只是希望她能克制住心中的暴戾,不要随意伤人,不要惹是生非,这样就足够了。 “只是这样?”断香有点不信,“只要我不主动伤人,你就不会约束我?” “就是这样。”他点头。 他回答得太过肯定,提出的条件也容易完成,反倒是让断香的疑心不减反增,“你可知我是魔?是世人口中无恶不作狡诈多端的魔。这样,你依旧不会约束我吗?” “是。”深灰色的僧鞋稳而快的在青石板上踏过,没有丝毫的停顿,“贫僧相信施主。相信施主心中仍有善念,相信施主总有一天能领悟佛法。”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魔吗?”她轻声嘀咕着。 她跟那些普通的魔是完全不一样的。 其他的魔会哭,会笑,会爱上同族或者异族,有健全的感情,有与人族无差别的感受和情绪。但她没有。 她感受不到爱,感受不到情,感受不到一切让人欢喜的情感。 她依秽气而生,以秽气为食,在她眼中的,世界由各种恶念交织而成的,有黑色的贪婪,灰色的怨恨,暗灰的嫉恨……她看到的世界,她接触到的世界,没有一丝光亮。 连带她的心也跟她接触的世界一样,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头装着的只有恨,也只剩下恨。 就像现在,她内心深处仍有声音不断在提醒她,人间是充满恶意的,人间是污秽的,尤其是佛门。佛门中人虚伪自私,品行恶劣,就算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所有的人都该死。 所有的人都要死。 这就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她恨所有的人,恨人间的一切。 但是认真想来,若说是因为佛陀的镇压导致满心怨恨,在她看来倒也不至于,谁让自己技不如人呢,被人镇压属实正常。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她心中的恨是从何而来。 她只知道,这声音在她化形后就一直存在。化形后的她不懂喜,不懂悲,唯独知道了恨,明白了恨,了解了恨。 她恨佛门,所以杀佛毁庙;她恨人间,所以带领魔族血洗人世。 这样的她,真的还有善念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断香低声道。 “贫僧确实不知。但若施主愿意讲,贫僧愿意洗耳恭听。” “哈?所以——你确实、完全、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魔吗?!”断香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他口口声声说要渡她,相信她,却连她的情况都不知道,这是多么搞笑的一件事情! 无怜垂眸,看着脚下的路,声音清浅平和,“贫僧曾经翻遍寺中的所有书籍……可惜都没查阅到有关于魔世、关于施主的记载。” 不是不想了解,而是无处了解。 “哦。” 是了,若是他知晓了她的来历,哪里会被她三言两语忽悠一下,就急吼吼地带着她去找那莫须有的本源呢? 想到这点,她重新趴回他背上,晃着腿胡诌道:“我嘛,乃是天生地长的魔神。不过正因为是天生地长,无父无母的没人照看,所以身子骨就弱了那么一点点,平日里稍微不注意就会死掉……” “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到处寻找本源。后来,我偶然发现人间有本源的气息,于是我就离开魔族,循着气息来到人间找到了本源。却没想你们人族在得知本源可让人长生不老后,便贪婪地想要将本源据为己有。若是其他东西,我根本不屑和小小人类争抢……” “可这是救命的东西,我怎么能拱手让给别人呢?因此,我与人类起了冲突……再然后,就是你那多管闲事的祖师爷出场,他看我伤了这么多人,连听我辩解一句都不愿,直接趁着我身虚体弱时,将我关在禅与寺的莲花座下了。你说,我冤不冤?” “施主是因为这样才这么排斥佛门中人吗?”无怜开口问道。 断香满心以为他会为佛门辩解一番,没想到问了这么一句话,她愣了愣,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唔,大概是吧。” 无怜沉默了下来,一语不发地背着她往前走。 他不说话,倒是让断香有些吃不准他的想法,不知他是信还是不信。只能晃动着脚丫子,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试探道:“瞧你闭口不言的模样,莫不是在心里偷偷怀疑我,压根不会相信身为魔族的我说的这些话?也对,你是人族,自然不信你们人族会做出这些事……” “贫僧相信。”他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贫僧相信施主。” 在他看来,她没必要骗他。 “你相信?!”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就不怕我骗你吗?” 事实上,她还真是在骗他。 “贫僧相信施主。”他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 眼瞅着他被她欺骗,上了她的当,她应该高兴,应该在心里偷乐,暗骂这个秃驴又笨又蠢才对。 可是,此刻的她觉得一点也不快活,相反的,还有些闷闷不乐。 她皱着眉头,心想:这秃驴可真是一点都不聪明,一点身为人类的自觉都没有! 没有自觉就罢了,竟然还说相信她?! 她是魔族,是异类,他怎么能轻易相信她?有时候,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好吗! 她紧紧盯着他泛着青茬的后脑勺,虽然没瞧见他说话的样子,却能想象到他肯定和之前一样,眼神澄净,面容慈悲,用最清雅温和的嗓音说着相信她。 真是一条蠢驴! 她在心里默默地骂着,垂眸看他背着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心里有些不自在。 “喂!”她直起身子,想要询问他方才的话确定不是在哄她开心,而是真的相信她吗?只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这样问会显得自己太过在意,于是原本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拐了个弯,“我重吗?” “重。”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无怜直接脱口而出。 “……?!”断香皱眉,“和尚是不得打诳语的。” 明明她轻得很,现在的她不过是个三寸丁,估计皇宫里那小太子都可以背着她在御花园跑两圈,这秃驴却说她重。 肯定是骗人的! 无怜微勾了下唇角,没有说话,一步一步走得很平稳。 脚下这条路通往哪里,往哪里走,能走多远,皆由他带着,他必须将她引向更好的道路,带她进入更为广阔的天地。 这样的她,对他来说如何能轻? 重。 很重。 但这样的重,他甘愿承受。 “喂,说话!”她不依不饶地戳着他的背,“我真的重吗?” “重。”还是一样的答案。 “哼。” 信了你这秃驴的邪! 肯定是这秃驴每天坐着诵经念佛,能不动则不动,所以才虚弱到连她都背不动! 明明是他弱鸡,还好意思嫌弃她重?!她还没嫌弃他满身都是让人讨厌的檀香味呢,差点儿就将她熏晕过去,臭死了! “喂,秃驴,放我下来。”她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毒舌道:“为了避免将没用的你累死,我还是自己走吧。” “贫僧没事。”他没有依言将她放下,反而脚步不停,语带关心道:“在寻到本源之前,施主还是好好休息,保存体力。” “……”断香一噎,好吧,看来他真把自己胡诌的话当真了。 “不劳你挂心。眼下已临近宫门,我已经恢复大半体力,可自行走路。”语罢,她双手撑在他肩膀上,挣扎着要下地。 “施主不用与贫僧客气。” “……谁跟你客气了!”她提高了声线,“我是看你既瘦弱又没用,指不定再背着我多走一段路就累死了,到时候禅与寺里那些该死的秃驴不得又要冤枉我。” 无怜一怔,有些迟疑道:“施主这是在关心贫僧吗?” “哈?”断香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这秃驴好厚的脸皮!在开什么玩笑?你又不是我的同族,我关心你作甚?!” “是贫僧失言了。”无怜稳稳当当地往前走,温润的声音说着道歉的话语,一如既往的好脾气。 见他这样,她反而有几分不自在,“怎么,你不信?” 无怜温声道:“贫僧自是相信施主的话。” “哼。本来就是这样!”断香抿了抿唇,又说道:“你是佛门中人,我是魔族之神。你是世人眼中正义光明的一方,我是世人口中罪恶黑暗的代表。你与我,生来就是敌对的双方,你见过有人会关心敌人的吗?” “不曾。”他看着不远处的宫门,眉眼一片清圣,周身萦绕着淡淡光晕,好似任何一点红尘都沾染不上,“但贫僧听过一个词语……” “什么词语?” “殊途同归。” (); 第13章 天,微微亮。 还未到上早朝的时间。 昭辰帝刚刚洗漱完毕,就有侍从轻手轻脚进入禀告:“无怜大师前来向陛下辞行,欲即刻前往玉乡。” 昭辰帝微微一愣,询问道:“国师呢?可同意提前出发?” 侍从低头回答道:“无怜大师说,他今早已与国师约好了,国师亦同意今日前往玉乡,早已让人备了马车,就在宫外马车里等着呢。” 断香一向孤高不合群,更不喜与人接触,对于她未到场辞行的举动,昭辰帝倒也没多想。 见二人都愿意即刻前往玉乡,昭辰帝当然不反对。反正早去晚去都得去,早点去当然更好啦! 于是立马同意了无怜的请求,顺便自认为十分周到细心地默默安排了一支护卫队跟随二人出发,美曰其名:保护二人安全。 对此,无怜没什么想法。 断香则是不在意,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想着方才在宫门处无怜还是依靠她施法进入皇宫的呢,她应该如何利用这件事,让无怜欠她多一点人情,好让他以后多做些让步。 哪料,还未等她将这想法付诸行动,无怜就先自己送上门了。 他不顾众人诧异的眼神,爬上了她的马车,待坐定后便开口询问道:“贫僧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施主为贫僧解惑?” 断香挑眉看他,勾着唇摇了摇头,“不可以。你方才欠我的账还未还清呢。” 无怜一愣,澄眸里一片迷茫:“贫僧何时欠过施主东西?” “方才,宫门外。若不是我,你压根进不了皇宫。我帮了你,你难道不欠我人情吗?” “这……”无怜失笑,他知道她的性格飘忽不定,喜怒无常,在他看来就与孩童差不了多少。但,没想到她还会斤斤计较,趁火打劫。 无怜握着念珠,无奈道:“若按照施主的说法,施主不愿意见昭辰帝,贫僧便代你向他辞行,贫僧也帮了施主啊。” “这怎么能一样?” 她是因为身量突然变小,讨厌看到众人或惊讶或暗笑或疑问的表情,也不耐烦别人见到她变小后,大惊小怪地拉着她刨根问底硬要她说出缘由的样子,所以才施法让人为她准备了马车,让她得以躲在马车中避不见人。 可造成她身量变小的人,不正是他吗?那他代她去见昭辰帝不正是应该的吗? “施主的帮是帮,贫僧的帮亦是帮,有何不一样?而且认真说起来,施主倒是欠了贫僧一个人情……” “哈?”断香瞪着眼睛看向无怜,没想到这秃驴会倒打一耙,惊怒道:“你这秃驴莫要信口开河,我何时欠你了?” “贫僧阻止施主造杀,施主不再造业,这难道不是帮了施主吗?” “你、你——我何时需要你阻止了!”断香捂住胸口,再一次被这秃驴的厚颜无耻所震惊! 实在、实在是不要脸至极!连佛陀都要自愧不如!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施主造杀是事实,贫僧阻止是事实,施主因贫僧阻止未曾造下杀业亦是事实,诸多事实加在一起,施主难道要否认吗?” 无怜捻转着念珠,看着断香气呼呼又不能反驳的样子,澄眸里闪过一丝笑意,接着说道:“再说了,贫僧并没有要以此要求施主偿还人情,贫僧只是有一事不明,想请施主帮忙解惑。” “你你你!” 断香算是看出来了,这秃驴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说这么多,最终还是回到原点要她回答一二。 不仅能言善辩,个性还精明又小气,想从他身上要点好处简直难如登天,稍有不慎就反被讹。 想要从他身上占便宜是不可能了。 断香心里想着,幽幽叹了一口气,认命了。 “你有什么事情不明?” “传闻玉乡是魔界的入口……这是真的吗?”无怜想起了昨晚上的梦,开口询问道。 “三百年前来说,是。三百年后,不是。只是……”断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你从未找到关于魔世的书籍吗?这一消息你是从何得知的?” “是贫僧梦到的。”无怜如实相告。 “噗呲——你这秃驴,不说便不说呗,何必找这么蹩脚的借口。”断香忍不住冷笑。 不过,这秃驴的消息来源也太落后了,竟然以为魔界入口在玉乡,殊不知魔族早在三百年前就迁至梨迦山了。 刚到昭辰的时候,她曾偷偷地去了梨迦山一趟,远远看了一眼,因着梨迦山灵气充足,整个魔族比以前更加壮大了呢。她相信假以时日,待她回到魔界必定能再率众魔一统人世! 要问她为何如此有信心,一是,因为魔族壮大了;二嘛,不知道是否与昭辰百姓不信神佛有关,在昭辰,关于魔族的一切都在三百年间有意中或者无意中被抹去了,没留下蛛丝马迹,仿若世间并无魔族,魔族也从未出现过一般。 这样的空白历史造成的后果便是各种法门的式微,人世不再出现除魔卫道者,为魔族提供了充足宽裕的成长时间。 看来,人族里如自诩真龙天子的昭辰帝,如满肚子坏水的曹老头,如千千万万的昭辰子民,各个都忙着争权夺利,完全没有人注意到魔族,完全没人将魔族的威胁放在眼里! 这样的情况下,人族如何能与魔族对抗呢。 “说起来,你们人族还真是自大啊。”断香不由得在心里感慨道。 无怜早料到断香不信他的话,听见她的讽刺也没放在心上,接着询问道:“那施主可知现在的魔界入口在何处吗?” “不知。”断香干净利落地回答,又担心无怜不信,想了想便又加上一句,“我要是知道魔界入口现今在哪里,早在从禅与寺脱身的那一刻起就回魔族了,又何必呆在人间,这人间又不好玩。” 无怜沉吟了一下,算是接受了她的说法,没接着追问关于魔界入口的事情。 断香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既然玉乡作为曾经的魔界入口,施主肯定有一定的了解。施主眼中的玉乡是什么样的呢?” “就跟普通的村子没什么两样啊。我刚化形的时候,见到的玉乡除了风景好一些,有连绵的矿山之外,普普通通的,没有奇特的地方。此次听闻玉乡变成这番模样,我也是吃了一惊……” 说到这,断香话锋一转,气愤道:“说到底还是应该怪佛陀!谁让他把我镇压了!若是不镇压我,玉乡出了事,还有我能率领众魔护着呢。毕竟玉乡是我化形后,第一次接触到人间的地方,无论如何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它毁掉的。佛陀,还真是一点好事都不干呢。” 对于她这种见缝插针,不余遗力地给佛陀泼脏水的行为,无怜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更深知不能与她争辩,一争辩她又要胡搅蛮缠,纠缠不断地翻旧账了。只能当做过眼云烟,左耳进右耳出,捡了自己想要了解的,将话题转回来。 “这样说来,玉乡的变化与魔族完全无关?” “自然无关。”断香十分肯定地回答。 “那,魔界入口的移动是否与玉乡的变化有关呢?” “这嘛……”断香挑起车帘的一角,此时天已大亮,街道两侧铺子都开了,摊子也支起来了,人来人往,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 断香饶有兴趣地看着街道上挂满风车、竹蜻蜓以及各种小玩意儿的摊子,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很久以前,魔族就想换地方生活了,只是苦于找不到理想的居所,勉强在玉乡待着罢了。” “原来如此。” 无怜明白断香的意思。如今魔界入口移动,说明魔族找到更好的地方了,而非因为玉乡的变化。 “多谢施主为贫僧解惑。”无怜感激道。 闻言,断香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一下嘴角,转过头继续看风景。 无怜则是兀自垂眸思考,手中的念珠缓缓转动,极长的眉睫显出柔和的轮廓,清雅绝尘。 车厢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听到外头“哒哒”的马蹄声,走出了城门,踏上了官道,朝着玉乡奔去。 相较于与无怜这边勉强可以算得上和谐的气氛,昭辰皇宫此刻是鸡飞狗跳,闹得一团糟。 无怜离开不久后,曹丞相、方御史便进了宫。随之而来的还有收到父亲受伤消息的皇后,与一心想要父皇做主,给断香教训的太子,四人围着昭辰帝哭闹不休。 昭辰帝被吵得头疼欲裂,好不容易将皇后和太子打发回去,这才转头看向双双瘫坐在担架上,老泪纵横的曹相和一脸后怕的方御史,头疼不已道:“两位爱卿方才说是在回府的途中被国师拦截打伤的?” “正是。”曹相和方御史异口同声道。 “可朕不明白,两位爱卿与国师毫无过节,国师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突然出手伤人?”在昭辰帝看来,断香和曹相、方御史二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压根没有对他们出手的动机。 “这……”曹相噎了一下,与方御史对视了一眼,这才开口道:“许是在大殿上,方御史得罪国师后,微臣阻止她对方御史下杀手,国师便记恨在心了。但又慑于陛下的皇威,不敢在大殿上动手,所以才会等微臣出宫后半路拦截,对微臣二人痛下杀手,若非微臣的家仆及时赶到,只怕陛下今日就见不到微臣了。” “唔……” 昭辰帝端坐在书案后,转动着手中的扳指,听到曹相这番话,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难怪国师今日天未亮就出发前往玉乡,不想竟是畏罪潜逃!” 他当时还以为断香不当面辞行是因为孤高傲气呢,原来是做贼心虚,不敢面对他。 “什么!”方御史不由得提高了嗓门,“断香竟然跑了!陛下您怎么能如此糊涂,将她放走了啊!” 断香要是跑了,他这断腿之仇要找谁报? (); 第14章 昭辰帝被方御史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悦道:“你这是在指责朕吗?” 方御史脸色一白,不顾伤腿伏在地上嗫嚅道:“陛下恕罪,微臣,微臣只是一时情急,并无他意……” 昭辰帝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曹丞相看了一眼方御史,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到底是年轻人,虽然看似稳重,仍是沉不住气。殊不知君子报仇,根本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更不必亲自动手。 “国师既然前往玉乡,那无怜大师呢?是否一同前往?” “无怜自然同往。”面对自己曾经的老师,如今的岳丈,昭辰帝的脾气自然而然收敛不少,语气略带敬重道:“正是因为有无怜前来辞行欲提前前往玉乡,朕才会恩准断香离开。”算是解释了他为何会将断香放出皇城的原因。 不料,曹相闻言脸色瞬间大变,“不好,我们都中计了!” 昭辰帝一愣,忙问道:“爱卿何出此言啊?” 曹丞相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不瞒陛下,昨夜断香行凶时,无怜就在现场。当时无怜出手帮忙制止断香的恶行,微臣便以为一向自诩慈悲的佛门中人与心狠手辣的断香不是同路人……如今回想起来,这二人皆来自禅与,本就是一伙的,自是相互维护!不过是一人唱白脸,一人唱红脸罢了。如今二人一同离开,只怕是早已谋算好的脱身之计了,表面看是无怜出面向您辞行,实则是替断香隐瞒罪行,带着断香潜逃……” “这……”昭辰帝心生疑惑,若是一伙的,在无怜提出要将断香带回禅与时,断香应是欢喜万分,而不是断然拒绝了。 “而且,微臣怀疑断香真身并非是人。此次来昭辰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只不过被微臣识破了身份,不得不提前离开昭辰!”对于昭辰帝的疑惑,曹丞相似无察觉,丝毫不给他一丝缓冲的机会,直接又扔下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非人?!”不止昭辰帝震惊,连方御史都惊呆了。 “是了,是了!”方御史喃喃开口道:“若是人类,怎么可能年纪轻轻便有一身深不可测的术法?若是人类,怎么可能动动手指就可伤人性命?若是人类,不到二八年华的姑娘,浑身上下又怎么会有如此可怕恐怖的气势?” “断香定是非人!她就是魔鬼,是魔鬼啊!”回想起昨夜的情景,惊魂未定的方御史忍不住大呼道。 魔? 昭辰帝生生打了个冷颤。 在他继位时,父皇曾告诉他一个秘密,一个只有皇位继承人才能得知的秘密。 当年,太祖皇帝能轻而易举的从前朝一个不起眼的边陲小将变成昭辰开国皇帝,除了前朝气数已尽,四处战乱不断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便是魔祸。 引起魔祸的,是一个和尚。 一个据说六尘不染,惊艳才绝,前朝皇室大力吹捧的和尚。 可是,前朝皇室怎么也想不到,最后正是这个据说差一点即可成佛的和尚引发魔祸,让前朝的皇权迅速分崩瓦解,害得昭辰百姓死伤无数,一度差点灭国。 太祖皇帝登基后,魔祸忽而停止。 虽不明原因,但太祖皇帝汲取前朝的教训,趁着魔祸过后,佛门尽数被灭的情况下,唯恐百姓因魔祸一事,将希望寄托于旁门左道,受民间宗教影响不事生产,便下令不可再提及魔祸一事,百姓不可再建庙拜佛,不可再信鬼神,并留下祖训命令子孙后代不可再兴佛教,不可沉迷术数之说,亦不可自动招惹魔族,只当不知世上有魔族即可。 毕竟,自魔祸过后,魔族似乎真的消失不见了。只要人类不起将魔族收为己用的贪恋,不自动找寻魔族,魔族几乎不可能主动在人间现身。 至于佛陀的预言,太祖皇帝调查多年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何处流传出来,更不知为何民间会有这预言传出且屡禁不止。最后,兴许见这预言掀不起大风浪,太祖皇帝也就没再放在心上了。只在偶然间提了一句,有自然最好,没有倒也不必强求。 当时的太子见太祖皇帝对这预言态度暧昧,想必太祖皇帝对此预言还是有所期待的,便将它记下,在驾崩前一并告诉下一任继承人。于是,这预言便这么一代一代地流传了下来。 昭辰帝偶尔会自嘲,觉得自己不如太祖皇帝英明神武,但是更多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是爱民如子,明察秋毫的明君。身为帝王,谁不想大展抱负,谁不想名留青史,流芳百世? 因此,他对此预言抱有极大的期待。才会想着讨好断香,招揽无怜。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断香竟然是魔!太祖口中差点让昭辰灭国,凶残无比的魔! 如果她是魔,那无怜呢? 昭辰帝心头一颤,垂下了眼眸。或许,无怜也是魔。 这样才能说明无怜为何会与断香同路。 无怜是魔,那禅与国君将无怜奉为禅与高僧,是无意还是有意的呢? 他或许是被无怜所欺瞒,又或者……他明知无怜的身份,故意为之,为的就是以昭辰预言为陷阱,让朕将断香、无怜引为上宾,让二人与他里应外合,寻机吞并昭辰…… 禅与信佛拜神,鬼怪之说盛行不止,民间信仰更是浓厚,可以说是三步一庙宇,五步一佛堂。对待鬼神,魔怪皆是恭敬有礼。这是否就说明了禅与一早就与魔族有所联系,达成了某种共识呢? 唯有这样,才可解释为何断香会凭空出现在狩猎场,无怜又为何会无缘无故千里迢迢来到昭辰。 也难怪断香为了留下无怜而主动出谋划策,这分明就是二人谋划好的!若不然,平日里怎不见她如此热心。 昭辰帝越想,越笃定自己的猜测无误,硬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如今,断香与无怜必是早已出了皇城了。”昭辰帝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扳指,看着曹相叹气道:“此时若要将二人追回,怕是不易啊!” 曹丞相言语中虽有故意引导,但他可不知道就这么一时半会儿功夫,昭成帝就把无怜打成魔族,假设昭辰灭国了。他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既是出了皇城,对昭辰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最起码不在皇宫,陛下的安危有所保证。” “那依老师看来,朕现在应当如何呢?”此时,被亡国设想冲击得思绪混乱成浆糊的昭辰帝已是想不出一丁点办法了,对唯一的智囊曹丞相越发尊敬起来。 “断香无怜二人离开,陛下可曾派人跟随?” “自是有的。朕派了一队护卫队随行前往玉乡。”原本昭辰帝是不愿意加派人手的,但是为了体现自己的仁爱,不得不做做面子工程,勉强指了一支护卫队给断香。现在被曹丞相问起,他无比庆幸自己当时的决定。 曹丞相微微颔首,沉吟道:“如今还不知二人到底还有何计谋,又有什么底牌,为免打草惊蛇,此时宜按兵不动。陛下可下密旨,让护卫随时注意二人的言行举止,事无巨细,随时上报。与此同时,还请陛下下令,差人暗地里寻找精通术法之人。” “精通术法之人?”昭辰帝不解,“为何要寻找这些人?太祖皇帝有训,子孙后代不可沉迷术数……” 闻言,曹丞相心头一梗,差点一巴掌呼过去。这时候想起太祖皇帝的遗训,早干嘛去了?不经过朝会商议,径自下旨册封断香为国师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太祖皇帝呢? 若不是他命好,先帝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资质平平,如何能登得上这皇位! 若不是先帝的遗旨,若不是他与先帝交情深厚,他又何必将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这种废物! 一无是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毫无自知之明、偏偏又手握生杀大权的废物! 曹丞相强压下心头的不耐,耐心解释道:“昨夜无怜出手阻止了断香的恶行,臣观他使用的术法似乎对断香有压制作用,这证明断香术法并非无懈可击,微臣想到世间万物皆有相克之物,术法应该也是如此,因此才建议陛下派人寻找术法高手,用来克制断香。毕竟经过昨夜一事,断香是不可能为昭辰所用了。倒不如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趁早下手为好……” “你,你要杀断香?”昭辰帝蓦地站起身,面色有些发白:“你不是说她是非人,有可能是魔。太祖有训,不可……” “陛下!”曹丞相皱眉,厉声打断昭成帝的话,隐有不耐道:“如此强大的对手,留下便是祸害!” “是、是啊。”方御史在一旁小心附和,一边观察曹丞相的脸色,一边斟酌开口道:“断香术法高强,无怜有克制她的方法,二人一如利剑,一如剑鞘。对禅与来说,断香就是一把既完美又听话的刀,杀人却不伤己,但对手无剑鞘的昭辰来说,她就是利剑,挡不住,握不住,留下她对昭辰而言后患无穷。” “朕、朕可以收买无怜,让他为朕所用。这样的话,就可以控制断香了。无须引起无端的杀戮。”这一刻,昭辰帝满脑子都是前朝魔祸,政权灭亡的画面,一心想着不可招惹魔族,不可杀断香,丝毫没想起之前还在心里把无怜打成魔族这一事。 无端的杀戮? 曹丞相不知昭辰帝的顾虑,闻言简直差点气笑了,“陛下凭什么认为生于禅与,长于禅与,名利皆有的无怜会背叛禅与,为你所用?” “这……”昭辰帝语结。直觉曹丞相的提议不妙,但是让他说出其他更好的方法,他也不知道,想不出来。 曹丞相见状,也不多说什么,定定看了昭成帝好一会儿,明白光靠这一时半会儿根本动摇不了昭辰帝。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暗道:不急不急,来日方长,总有一天,本相定将新仇旧恨一并与断香算清楚! 如此反复忖量了几次,曹丞相才开口说道:“陛下仁慈,实乃昭辰之幸。但,有时太多心慈手软反而于国不利。微臣可以理解陛下仁爱众生的心情,但是断香却不得不防。微臣建议,一方面让护卫随时注意断香无怜的动向,不可让二人与禅与有任何联系;一方面让人寻找精通术法之人。此举势在必行!这样一来,若断香无怜有异动,昭辰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唔,老师说的甚是有理。”昭辰帝想来想去也只能这样了,只能点头同意曹丞相的提议。 (); 第15章 灰。 压抑的灰色。 毫无生机的破败。 满天萦绕着的死气。 与一路行来所见到的春意截然不同的景象。 周遭一片死寂。 见不到鸟兽,听不到虫鸣。 在这里,感受不到一丁点的春日气息——每一棵树,落尽了叶,每一株草,失去绿意,入眼就是满地枯黄。 路边的石头,不论大小,都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稍稍一碰,它们就瓦解成沙,脆弱得不堪一击。 曲折漫长的小道蜿蜒向被深灰色的雾气牢牢笼罩的远方,不见天日。 荒凉而又诡异。 不似冥界却胜似冥界。 明明是青天白日,众人却莫名感到一股寒意,脊背发凉,无端端出了一身冷汗。 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来回踢踏着蹄下的草地,任人如何驱使都止步不前。 护卫头领急得满头大汗,无奈之下只能请示断香的意见:“国师大人,这马儿到此就停步不走,您看该如何是好?” “距离玉乡还有多远?”断香挑起窗帘,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窗外,面上一片平静,既不讶异也不害怕。 “约莫还有两里。” “既只有两里,那便步行进入吧。” “……是。” 护卫头领微微偏过头瞄了一下小道,雾蒙蒙的,看不见任何东西,却更能激发人的想象力,直觉里头有未知诡异且可怖的东西。不然为什么太祖皇帝派往玉乡的人都有去无回呢? 他原以为断香一个小姑娘看到此景会同他一般胆怯退却,却不想她仍坚持前行,不由脸色一僵,只能硬着头皮领命而去。 “等一下。”断香倚在软塌上,叫住正欲走的护卫头领。 “国师大人有何吩咐?”护卫头领巴不得断香打消前行的想法,闻言立马转身毕恭毕敬地问道。 断香扫了他一眼,说道:“你去将无怜带过来。此次我与他前往即可,尔等自行找个地休息便可。” “啊,这……”惊喜来得太过突然,护卫头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呆愣在原地。 “怎么?不愿意?”断香挑眉看着他。 “属下,属下这就去。”说罢,便飞也似的跑了,唯恐断香改变主意。 无怜过来的时候,断香早已下了马车,正站在小道上等他。 “怎会这样?” 踏上小道,方才在后头还未来得及看清的景象在这一瞬间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无怜微微倒抽了一口气,神情恍惚问了这么一句话。 断香侧头瞥了他一眼,心里暗道:“大惊小怪。你一个凡胎肉眼自然是看不出什么。” 她看着不远处的灰雾里铺天盖地的死气争先恐后溢出,然后慢慢萦绕在一起,互相交缠,不断腾升,飘到天空中,最后快速地往其他地方蔓延,一点点蚕食着周围的生灵,乌眸里闪过一丝满意——如她所料,玉乡果然死气多。总算没白来一趟,对得起这段时间的长途跋涉。 断香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随手掐了一个诀,驱散眼前的灰雾,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入玉乡。 “进去瞧瞧。” 她步履轻快地在小石子路上一踏而过,随着一声声干裂的脆响,石头在她脚下化为散沙碎石。 无怜跟在她后头,朴素无华的僧鞋循着她的脚印一步一步往前走,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三百年前的玉乡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人各怀心思地往前走,身影很快地消失在浓雾之中。 护卫队众人一方面为不用进入玉乡送死而高兴,一边又因为无法完成密旨上交代的任务而忧愁。 “老大,陛下不是说每日都要将国师与无怜的动向上报,咱们不跟着去该如何上报啊?” 护卫头领瞥了下属一眼,老神在在道:“之前如何上报,往后就如何上报。” 说实话,他秘密监视过的人不说有上百个,至少也有几十个,就从没见到比这两人更省心的了。 往哪里走,走多久,是住客栈还是露宿野外,二人统统不管,全凭护卫队安排。一路上,无怜除了吃饭,睡觉,念经就没其他的举动,国师则是在出发之际就交代要修行,让人勿要打扰,然后再也不曾离开马车半步,直至玉乡。 这完全没有监视的必要啊!护卫头领心里暗想。 见下属们还是一脸不安,他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笑道:“好了,上报之事不必担忧,我自有主意。再说了要出玉乡,也只有咱们眼前这一条路,难道你们还怕国师和无怜跑了不成?咱们就在不远处扎营守着,静观其变。” 众护卫想想也对,这才放下心,开始忙活起来,就地扎营休息。 另一边。 四周静悄悄的,只余二人踩在小石子上,石头沙沙的碎裂声。 与断香预料中的一样,越是接近玉乡,死气越浓。走了才不到一里,眼前的死气已经浓到变成凡人肉眼可见的薄薄黑雾了。 无怜握紧了手中的念珠,看着黑雾,莫名心惊,眼中的疑惑也越来越深。 又行了一刻钟,灰暗压抑的景色中突然出现了一抹亮色。 是代表生机的绿色。 眼前,是一座雅致的院子。 五间竹屋并排而建,廊上挂着竹制风铃,院子的一侧成片的竹子绿油油的,笔直的生长着,其余的空地则种着花花草草,只空出一条仅可一人通过的鹅卵石小径,弯弯曲曲通向门外。 高高的栅栏将院子完完整整的圈起,如分界线一般,将院子与外头划分了彻底,隔绝出不一样的两个世界。 一方,是风景秀丽,充满生机的世外桃源;一方,是暗淡无光,死气沉沉的人间地狱。 怪异,却又有一丝意外的和谐。 无怜与断香对视了一眼,上前敲门,没一会儿竹屋的门从里面打开,一位青衣男子走了出来。 约莫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身高八尺余,身形瘦削,墨发半束,凤眼,高鼻,薄唇,相貌俊朗。因面色苍白,加上一身的文气,看上去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见门口站着人,青年微微一愣,扬声询问道:“来者何人?” “阿弥陀佛。”无怜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上前自我介绍道:“贫僧来自禅与,法号无怜。” 听闻是来自邻国的,青年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这里也只有那些不明真相的他国人士才会来了。 若是昭辰国的人,谁人不了解玉乡,谁人敢来玉乡? 虽在腹诽,青年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沿着小径走向无怜,目光在触及无怜和断香的容貌时明显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震惊,却又极快地收敛起来,将栅栏移开,冲着无怜拱手回礼道:“原来是无怜大师,幸会。在下世无生。” “原来是世无生施主,贫僧有礼了。”无怜微微躬身,回了一礼,无名指上黑色的指环格外引人注目。 “大师客气了。”世无生淡淡地应了一声,视线在指环上定了定,转而低头看向不及膝高的断香,态度十分友善道:“不知这位姑娘该如何称呼呢?” 断香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这人,给她的感觉有点奇怪。 她打量着他,从上到下,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世无生,闻所未闻的名字。瞧这人的样貌,自己可以肯定从来就没见过他。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看到他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以及莫名的亲近感。 真是奇了怪了。 断香皱起了眉头,吐出两个字,“断香。” 世无生“啊”了一声,明显有些不能接受,不可置信道:“你叫……断香?” “有什么问题吗?”这名字可是她还未化形时就想好的,要是敢说不好,她可不放过他。 她的不悦表现太过明显,世无生浑身一僵,忙摇摇头,冲着她微微一笑,礼貌道了句:“断香姑娘误会了。这名字极好,只是在下感觉这名字与姑娘有些不搭,配不上姑娘的好容貌。” 一句话,夸了名字,更夸赞了她的容貌。 算你识相! 断香扯了扯嘴角,瞧着他满身萦绕着与玉乡格格不入的勃勃生机,没有说话。 世无生见状也不在意,笑了笑,转而将视线转向无怜,问道:“断、咳……无怜大师与断香姑娘千里迢迢来此所为何事呢?” 无怜持着念珠,行了一礼,询问道:“贫僧与断香施主受昭辰国主所托,前来查探玉乡之谜。敢问世无生施主,此处可是玉乡?施主可知道玉乡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一路行来,万物皆被雾气所笼罩毫无生机?” 世无生闻言,漆黑如夜的凤目微微闪了闪,许久才叹了一口气,回答道:“这里并不属于玉乡地界。若要去玉乡,再前行百米即可。至于玉乡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此事说起来就话长了……” 他看了眼风尘仆仆的无怜,又瞅了瞅孩童模样的三寸丁断香,提议道:“二位远道而来,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到寒舍稍作休息,喝口水,听在下慢慢道来如何?” 无怜自是没意见,断香则是耸耸肩,一脸你们看着办的表情。反正此处离玉乡极近,死气浓厚,她随随便便都可以吸收死气。在屋外还是屋内,对她来说毫无区别。 “既是如此,二位请随我来。”说着,世无生侧身邀请二人进院子,将二人领进了竹屋。 待二人坐定了,上了茶,世无生才开口道:“其实,玉乡发生的一切都是报应。” “报应”无怜一惊,到底是什么样的罪业要让玉乡百姓要受三百年的苦难? “不错,就是报应。”世无生眼神逐渐放空,仿佛陷入回忆一般,缓缓开口道:“这一切都是源自三百多年前的报应。或许,应称之为诅咒更合适……” (); 第16章(捉虫) “三百多年前,昭辰忽起战乱但因玉乡位置偏远,且背靠着玉矿山,民风团结,平日里就设下多道防线,一旦有他国人士到来,大家便齐心合力将其赶出,因此,在连年的战乱中,玉乡并没受到太大的影响,仍维持着平静的生活。 可惜,防得过外人,防不过同为昭辰子民的商人。那些人早已看中玉乡的玉矿,只是之前苦于朝廷的管束,无法进入玉乡大肆开采。 因此,便趁着战乱,朝廷无暇顾及时使计将玉乡的防线击破,进入玉乡大肆抢夺。附近的百姓听闻此事,也纷纷赶来分一杯羹,往日富庶的村子在短短数日迅速沦为因战时混乱的牺牲品,玉乡百姓苦不堪言。在人祸不断,朝廷无力保护的动荡情况下,玉乡百姓开始寄希望于神佛,请求神佛的保佑……” “村内百姓每日跪地向神佛祈求太平日子的到来,可惜效果甚微。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开始流传着一个说法,说玉乡乃是魔界入口,是神佛遗弃之地,此地为魔神所管辖,唯有魔神才可以救玉乡百姓。但魔神有谕,既是请求,便要有所付出。若想请他出手,就要先献上人牲。” “人牲?”无怜微微蹙起了眉头,直觉玉乡接下去的话会超出他的认知。 “嗯。”玉乡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被当做祭品的村民就称为人牲。” “啊!”转动的念珠蓦地停下,无怜澄净的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以活人献祭?!” “不错。”玉乡垂下眼眸,“为了防止人牲逃跑或者反抗,他们往往将其手骨、腿骨折断。然后将他绑在一根木柱上,其余的村民则是一边围着他舞蹈,一边向魔神祝告——希望献上这个人牲后,鬼神会赐予他们和平的日子、良好的气候、丰盛的庄稼以及幸福美满的未来…… 待祷告仪式完毕,众人便会争先恐后上前割肉,却不伤及人牲的内脏和头部。此举是为延长人牲的痛苦挣扎,使他尽可能的多流眼泪,因为传说人牲的眼泪像征着魔神降下的祝福,所以人牲流的眼泪越多就预示着魔神的祝福越多。最后,他们会将割下的肉用树叶包好,埋在自家最好的田里。这样做的话,就会将鬼神的祝福带回家中了。” “阿弥陀佛。这……简直是荒谬!”无怜面带不忍地低斥道。 断香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想不到竟有人打着她的名头做坏事,着实有趣!她看着世无生催促道:“然后呢?接下去发生什么了?这么有趣的……”事情。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收到无怜的皱眉一瞥。断香冷哼,挑眉看了他一眼,以眼神警告他,这又不是她做的,对她发什么脾气。 无怜明白她的意思,更明白依照她的个性,她想出手的话会直接出手,而不是提出这么个残忍而古怪的条件。他气的是是她将人牲一事当做趣事,丝毫不将别人的生命放在眼里。 冷血,残酷,人命在她眼里就与蝼蚁无异。 这个认知让他忍不住想要对她发火。索性闭上眼睛,默默在心里吟诵经文,许久才平复好心情,缓缓睁开双眼,手中的念珠才重新轻转起来。 “如此荒谬的事情,难道就没人怀疑传言的真实性吗?” “是啊,很荒谬。但当时的人们乐此不彼。”世无生垂眸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没有看到断香和无怜的互动,同时也掩住了眼中的神色,“一开始,为了保留村里的劳动力,他们挑选人牲的范围只在年老者之间选择。但是后来他们发现,这些年老者并不能支撑到祭祀的结束,于是,开始将目光投向了年轻人身上…… 他们挑中了一个叫客笙的年轻人。客笙是一个书生。在村民眼中,他迂腐不堪,是个满嘴之乎者也,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平日里干不了农活,战乱时帮不上什么忙,这样的人对玉乡来说毫无用处,更没有存在感。可是,偏偏等到村里每次举行献祭仪式时,他都会跳出来刷存在感,阻拦祭祀,呵斥村民愚昧,甚至三番四次背着他们偷偷放走人牲。对于这样没用又碍事的人,村民大多不喜,于是决定让客笙成为人牲祭祀魔神。 等到了祭祀那日,村民使计将他迷晕,绑了起来,在举行完祈祷仪式后,开始一刀一刀剐着他的肉。 身上的剧痛让客笙从昏迷中转醒,却没想到,映入他眼帘的第一幕竟是高举着屠刀正在割他的肉,满脸鲜血却眼神兴奋的双亲。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开始挣扎,想要反抗,却浑身动弹不得。他想要开口唤醒双亲,想要告诉所有的村民,这世上没有魔神,却发现自己的嘴巴已经被堵上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村民们双目赤红,恍如恶鬼般扭曲着脸,兴奋地割下他身上的肉。 肉、体上的疼痛、对乡亲们的失望、以及不愿这么死去的强烈的不甘让客笙忍不住落下血泪。这一滴滴血泪里,饱含着他的愤怒、他的恨意以及满腹希望村民放过他的哀求……然而,村民视若无睹,在见他泪如雨下的那一刻,开始欢呼不已,载歌载舞,在雀跃选择年轻人作为人牲的举动是正确的——不信瞧瞧,魔神此次降下了多少的祝福啊。 他们高兴地欢呼着,歌唱着,在触及客笙欲言的表情时,他们满脸兴奋地将塞在客笙嘴巴里的布条拿下,期待地看着他,迫不及待地询问他,‘魔神此次是否想通过年轻力壮的人牲降下其他神谕?’ 可是,预料中的祝福并没有到来,等来的是客笙满怀恨意的诅咒。他抬眸看向眼前的村民,似要将众人的样貌都牢牢记在心上,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含恨诅咒道:‘我今日所受之苦,必让尔等子孙后代也一一受之!’说罢,他就咽了气。 自此,村里开始怪事不断。先是客笙的父母,他们在客笙死后的半年内突然一夕变老。原先,村民以为二人是因为对客笙的死心怀愧疚,所以人才变得憔悴不堪。可是没想到过了几天,村里好几户人家连带着家中八岁的孩童,也在一夕之间变成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人家。 村民这才开始害怕起来,纷纷说是客笙的报复。有胆大者不信邪,径自扛起农具,往丢弃客笙骸骨的地方走去,骂骂咧咧地要给这死了都不安分的书生一个教训。 只不过,到了地方才发现书生的骸骨不知所踪,而他们也在村民的眼前突然变成垂暮老者!有胆小者,惊惧不已,忙收拾了行囊,打算趁着现在战事暂停,准备逃到其他村子去。 可是,刚出了玉乡范围,他们就即刻死去。死前,血肉淋漓,就像被千刀万剐一样……自此,再也无人敢离开村落。 再后来,参与祭祀的村民相继死去。玉乡慢慢被雾气笼罩,村里的植物无缘无故枯萎。侥幸活下的村民开始摆起祭坛向客笙求饶,请求他的原谅,可是一点用都没有,村民们还是一个接一个的发病,死前无一不是骨肉分离,血肉俱碎,如被活剐,或是一夜白发,衰竭而死。年龄从大到小,只有而立之年以下才幸免…… 至于为何不对而立之年以下的人出手,我猜想这约莫是客笙抱着游戏的心态,不想一次性将所有人都殆尽,打算留着一部分为玉乡延续香火,要玉乡的百姓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都受一遍他受过的罪吧。” “阿弥陀佛。”无怜念了一句佛号,脸上没有了一贯的恬淡安定,只剩下不忍以及对玉乡所发生一切的痛惜。 断香原以为玉乡是有什么大妖魔才造成现在的情景,在吸收死气的时候特地分出心神听故事。没想到听了老半天是个死了不闭眼的穷书生作祟,瞬间兴趣缺缺,嗤笑了玉乡一句。 “说得惟妙惟肖的,好像你亲眼所见一样。” 世无生一怔,忙解释道:“关于客笙诅咒一事,在下也只是听长辈提起过,其中细节是在太祖父留下来的书籍上看到罢了。” “哦?你方才说,玉乡百姓不可离开玉乡,但我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曾言你所住的地方并非在玉乡地界,这说明你并不是玉乡之人。既然不是玉乡之人,你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呢?”断香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浑身冒生机的世无生,语带揶揄道:“百姓不离开玉乡是因为不能离开,你可是来去自由的。可千万别说,你喜欢这儿的风景啊。” 世无生苦笑,指着生机盎然的院子道:“在下自然想离开这儿,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因为它,在下不得离开。” “什么意思?” 断香不明所以,无怜亦是满头雾水。 世无生解释道:“当年玉乡发生异象后,周遭一切植物尽数枯萎。众人以为是天气骤变的缘故,于是买了新种,重新种植,可是植物仍是无法在此生长。在试遍了所有的方法无果后,为生计考虑,在下的太祖父原打算搬离此处,却意外发,院中的竹子浓雾不受影响,仍是生机勃勃。意外之余,太祖父便尝试着种植了些药草,如祖辈所料一般,所种的药草尽数成活,同样不受浓雾影响。 身为医者的太祖父本就不信玉乡诅咒之说,认为玉乡百姓是得了不知名的疑难杂症。院中的药草成活,更让太祖父坚信自己的猜测,他认为这是上天留给玉乡百姓的一线生机,便打消了搬迁的想法,转而留在此处,专心研究起玉乡百姓的病症。 可惜,直到他老人家病重时都没有找到治疗玉乡百姓的法子,此为他最遗憾之事。弥留之际,他让子孙后代立誓,一定要将治疗药方研制出来。玉乡之症不解便不可离开玉乡。” “只是……”世无生叹了一口气,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带着认命的麻木,“连医术精湛的太祖父都解不开这病症,在下医术粗浅,对于诅咒之术更是不解,要离开玉乡更是无望,只怕要在此耗尽一生了。” (); 第17章 “阿弥陀佛。”无怜颂了一声佛号,“施主一家大德大善,这般坚韧的心性与意志,实在让贫僧佩服。” “佩服?”断香不解:“曹老头曾说过,玉乡村民不得出,外人不得进,世无生就算有再高明的医术又如何?他根本无法进入玉乡为村民诊治。你佩服他什么?是佩服他一家这几百年来无用的坚守,还是佩服他余生都要在此无谓的消耗时光?” 无怜抬眸看向她,刚想开口,却听到世无生失笑道:“姑娘有所不知,寻常人要进玉乡自是有去无回,但对在下来说,进出玉乡却是轻而易举。” “哦?”断香打量着世无生,摆明了不信他的说辞,语带探究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世无生笑了笑,从衣袖里掏出一串念珠,好脾气地回答道:“此念珠乃是伽罗寺高僧赠予太祖父,持此念珠进出玉乡便可安然无恙。” “伽罗寺高僧?”伽罗寺的秃驴不是都被她屠尽了吗?难道还有漏网之鱼? 再瞧瞧那念珠,通体微红,看上去平平无奇,和寻常的佛珠并无差别,更无术法气息。断香只看一眼便收回视线,比起佛珠,她对佛珠的主人更感兴趣。 “这么说来,在玉乡发生异变后,有和尚来过?” 世无生微微颔首,说道:“那位大师来到玉乡后,怜村民之苦,不顾太祖父的劝阻,甘受千刀万剐之疼痛进入玉乡,苦寻解救之方,可惜始终无果,最后郁郁离世,只留下这一串佛珠赠予太祖父,道已将毕生修为尽数注入佛珠,往后只要是太祖父一脉持此念珠进出玉乡便可安然无恙。此事让太祖父大为触动,这才让子孙后辈立下誓言,玉乡之症不解便不可离开玉乡。” “不知那位高僧如何称呼?”无怜问道。 “这……”世无生视线在触及无怜时顿了一下,又看了看断香,见她也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有些不自在道:“太祖父从未提过大师的法号,所以在下并不知晓。” 话落,无怜倒是没有什么大反应,断香却是大失所望,有些不开心道:“既然他对你太祖父影响那么大,你太祖父怎么连名字都不提呢?” 要是有人对她意义如此重大,她绝对会记着他的名字生生世世,张口念,闭口念,誓要让身边的人都知道。她甚至可以将他的名字变成自己的名字,只为防止自己忘记! 这话说得直接,以至于有些咄咄逼人,让世无生都觉得自己这说辞似乎有点忽悠人满含遮掩之意,不由面带歉意,呐呐道:“实在抱歉……” 断香摆摆手,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对她来说也不重要,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已。 又想到人族大多寡情,更崇尚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不知道名字也正常。 她不在这等小事上多纠结,又问道:“这佛珠只世家一脉有用?” “嗯。”世无生点点头,“早前,有不信邪的商人不知从何处听闻太祖父手上有一串高僧遗留下的可自由出入玉乡的佛珠,便趁太祖父不备派人偷走了佛珠,组织矿队进入玉乡开采玉矿。可是前脚一进入玉乡,商人就在瞬间变老,浑身鲜血淋漓,死状与受诅咒的村民无异。接连死了五六拨采矿商人之后,持有佛珠的商人心生恐惧,于是恭恭敬敬将佛珠送回,而有关于玉乡受诅咒一事也越传越广,直到后来即使商人们再想要玉矿,都不敢贸然进入,只能选择在每月初一、十五浓雾自动散尽时,带着粮米以及各种日常用品前往玉乡村口,乖乖与玉乡村民以玉石交易。” “唔,这着实有趣!”断香托着腮,墨眸里满是兴味,看来她不在的三百多年,玉乡发生了许多事情啊。 “有趣?”世无生愣了一下,抬眸看向断香,这凶险异常的地方何趣之有?他幽幽叹了一口气,轻声劝说道:“此处看似无害,实则危机重重,趁着天还未黑,二位还是速速离开这不祥之地吧。” 离开? 来了她就没想过要离开! 断香瞥了无怜一眼,见他面上满是思索之色,澄眸里似有犹豫,心道:这和尚莫不是想临阵逃跑吧?忙探身凑近无怜,捂着嘴巴附在他耳边小声道:“玉乡着实怪异,你我万万不能就此离开。” 语毕,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有办法让你进出玉乡无恙,届时你我进入玉乡查探一番,说不定能找到解决玉乡异象的方法。” 他不在乎她一个魔族的建议,总要关心一下这些人类吧? 这么一大顶有机会拯救村民的帽子扣下去,就算再虚伪怕死的佛门弟子也不好意思立马拍拍屁股,事不关己的走人吧? 她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却不知道无怜早在听完世无生的话时就已下定决心要留下来一探究竟了。 他婉拒了世无生的好意,启唇道:“多谢世无生施主的提醒。说来贫僧也略通岐黄之术,或许可为玉乡百姓诊断一二。再者贫僧与断香施主连日来一路奔波,早已疲惫不堪,能否请施主收留几日?” “大师你……确定要留下?”世无生蹙起了眉头,明显不赞同无怜这不明智的决定。 “为了大师与姑娘的安全着想,在下断是不能答应大师的请求。” “这……”第一次请求留宿却被拒绝的无怜顿时语结,俊脸上浮现出一丝绯红,满是羞赫,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着厚颜开口说服世无生。 见状,断香忍不住扶额,这秃驴稍稍被人拒绝就脸红,皮这么薄,怎么干大事啊?关键时刻还得靠她! 她仗着看上去年纪小,往椅背上一靠,四肢一瘫,娇声道:“若真是为我二人着想,你应该立马同意才对。我已经走不动了,正是需要好好休息的时候。” “断香姑娘……” “怎么?”她蓦地挺起腰板,乌眸直直盯着世无生,一脸“你这人真小气”的表情,没脸没皮道:“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在你这留宿,没有理由的!” “大师……”世无生见她这无赖样子,忍不住向无怜求助,你快劝劝断香姑娘啊! 果然,面容慈悲的僧者在接收到他的请求后,俊脸更红,似乎亦对断香的举止感到十分羞耻。 他在世无生期待的眼神下,结结巴巴地开口道:“贫僧,贫僧,与断香施主同样的想法……” “……什么?!” 世无生忍不住扶额,他是为他们好,怎么这两人就这么固执呢? 现在的人都是这么不怕死的吗? 怎奈,二人打定了主意赖上他,无论世无生如何劝说,二人都坚持在竹屋留宿。世无生无奈,只能收拾了两间客房,让无怜和断香暂时住下。 廊上,竹制风铃无风自动。 叮叮咚咚,带着悦耳的旋律,引着满院子的生机,缓缓飘入其中一间客房中。 床上的娇小身影,微微蹙起了眉头,似察觉出不对劲,却又在生机触碰到身体时,眉头缓缓舒展开,长睫轻颤,很快陷入沉睡中。 碧蓝的天空,巍峨的高山,瀑布飞溅,泉水潺潺,滋养着漫山的鲜花。鸟兽忙忙碌碌,从她身侧经过时还不忘揪一朵野花放在她的身侧,冲着她讨好一笑,面朝东方拜了拜,然后匆匆离开。 断香坐在大石上,随着鸟兽朝拜的方向看去,弧形优美的飞檐被树木遮掩了大半的,唯有上头挂着极具特色的三节檐玲格外引人注目。 三节檐玲,在她的记忆中唯有伽罗寺使用。 所以,这里是伽罗寺的后山……梨迦山? 断香猛地倒抽了一口气,不明白自己方才才在玉乡,为何会突然回到梨迦山。 呃…… 大概是梨迦山吧…… 断香环顾四周,有些不确定。 虽然景物相同,但是这里比她印象中的梨迦山更美,更有灵气。 正疑惑时,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有人缓缓地走进。 “你在看什么?” 断香回首,视线落在来人的脸上,顿觉得心头一梗。无怜这秃驴怎么也来了?! 她不语,就这么盯着他看。 无怜似习惯了她的冷淡,见她不说话,就静静坐在她身侧的大石上,也看着她,目光专注温和,带着几分亲近,似乎二人早已认识许久。 这样的无怜让断香觉得十分怪异,她不自在地往旁边避了避。 路过的鸟兽却是兴奋不已,纷纷往无怜身上凑,高兴道:“没想到世尊今日又来了呢,那就不劳烦大人帮我们将鲜花献给世尊了呢。我们自己送比较有诚意。” 说罢,动作迅速地将之前采摘来的野花往无怜身上扔。 那狗腿样让饶是见惯了趋炎附势场面的断香都忍不住嘴角一抽,不由忽略了鸟兽的话。只觉得眼前的秃驴好笑得很,像个任何打扮的小姑娘似的,插了满头的花。 插花?头发? 断香浑身一僵,视线在无怜身上顿住了,终于明白心中的怪异从何而来。 眼前的无怜,有一头青丝,及膝的青丝。 乌发如瀑般轻柔地滑过他的颈肩,当他坐着时,它们就流泄到他的身侧,在身侧绕了好几圈,生生营造出几分旖旎之色。而他,沉稳如山,丝毫不觉自己有一头青丝有什么不对。 “你,你……”断香指着他的头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秃驴不是立誓成佛吗?为何现在却有了三千烦恼丝,而他无动于衷,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无怜循着她的视线,垂眸看到了身侧墨黑的长发,勾唇笑了笑,解释道:“师父说,我尘缘未了,暂不予我剃度,让我先带发修行。” ? 什么? 此话一出,围绕在无怜身侧的鸟兽瞬间就炸毛了。 “这可是世尊,那老和尚懂什么!” “世尊都不能剃度的话,这世间还有谁可以当和尚?!” “没错,我每次给世尊送花,不就是希望世尊成道之后,能照拂我一二吗?这下可好,算盘都让伽罗寺的老和尚打乱了!” “就是就是,伽罗寺的老和尚实在太讨人厌了!我得给他一点教训!” “哎,等等我,我也去。” “我也去,我也去。” 一群鸟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快消失不见了。 无怜讶异地看着叽叽喳喳成群结队离开的鸟兽,澄净的眸里闪过一丝疑惑,讶异道:“他们这是怎么了?” 往日他一来后山,这些鸟兽除了摘花给他,巴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他身上,任凭他怎么驱赶都不愿意离开,为何今日一见到他却主动跑开呢? (); 第18章 你问我,我问谁。 断香冲他翻了一个白眼,一点也不想当鸟兽们的传话筒。一来没好处,二来眼前的无怜与她所认识的无怜不同,处处透露着诡异感。 她不欲多说,转身就想离开。而无怜似乎早已习惯了她的冷淡,见她离开也不出言挽留,仍是面色如常不动如山地坐在大石上。 只是断香刚走没几步,就听到后头有人迟疑道:“你……叫做世尊?” 声音娇媚,柔和,带着些许紧张,却熟悉得让她心颤——就像是她的声音一般。 断香瞳孔一缩,蓦地转过身,看向原先自己所在的位置——那里,“断香”正抬眸看着无怜,面带好奇,略微忐忑地问道:“你……是世尊吗?” 无怜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嘴角微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温声道:“我不过是一名带发修行的弟子,如何当得起世尊之名?” “喔。”她点了点头,面上有些困惑,又问道:“那这山间的鸟兽为何都叫你世尊呢?你不是世尊的话,又是谁呢?” “吾名怜香。至于它们为何要称呼我为世尊,我也不知。”怜香羞涩道。毕竟他不通鸟语兽语。 怜香。 她挺直了腰板,盘腿坐在大事上,学着前来梨迦山游玩的书生做派,故作稳重地点了点头,“不错,是个好名字。” 至于好在哪里,她也不知道。她在心里重复呢喃着“怜香”二字,总觉得陌生,没有震慑感,还不如世尊好听,更不如世尊有亲切感。 怜香淡笑,反问道:“虽然你我相识许久,今日却是你我第一次交谈。你如何称呼呢?” “我?”“断香”指了指自己,露出迷茫的模样,“我没有名字,但这山间的鸟兽都叫我大人……” 大人? 怜香静默了一会儿,启唇道:“不如叫你梨迦可好?” 梨迦? “是梨迦山的梨迦吗?” “嗯。梨迦山的梨迦。”他说话的嗓音轻柔温润,梨迦二字在他的吐息间,变得轻了,变得柔了,变得十分好听。让她觉得她在梨迦山出生,以梨迦山为名,十分的合适。 “你喜欢吗?”他问道。 “嗯。喜欢。”她扯起了大大的笑容,一点也不隐藏自己的心情,“我喜欢这个名字,这名字真好听。” 好听个屁! 断香皱眉,叫断香才霸气呢! 她忍不住上前,想揪着“断香”大吼,让她清醒一点。却发现她根本无法触及到她,任她使劲全力,还是连边都沾不着,似有看不见的结界将她与她隔开,融入不了梨迦的世界,也离不开困着她的结界,只能像个旁观者一般,在半空中载浮载沉,看着底下的“断香”欣喜无比道:“从今天开始,我的名字就是梨迦。梨迦就是我。” …… 真是个傻子。和一座大山同名,有什么好开心的! 梨迦可不知道断香的吐槽,她欣喜于自己有了名字,迫不及待地将梨迦山上所有鸟兽召集起来,公布了自己的新名字。 梨迦山上的鸟兽惯会拍马屁,一眨眼的功夫就送来了贺礼,左一句梨迦大人,右一句百年不见的好名字,不仅将梨迦哄得乐得找不着北,顺带还赞叹了怜香的好文采。 整座梨迦山顿时洋溢起欢快的气息。 果然是一群傻子。 断香面无表情地想着。 看来梨迦并非是她,怜香也并非是无怜。她没有这么蠢,一向稳重的无怜也没行为举止略带少年心性的怜香爱笑爱玩闹。 只不过是长得相像的人罢了。 断香漂浮在半空中,看着底下玩闹的众人这般想着。 这念头一起,断香对梨迦的白痴行为就没了抵触感,反正挣不开结界,又没有危险,索性静观其变,呆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兴致勃勃地看起了戏。 美中不足就是其中一位主角神似自己,一位主角是自己讨厌的人,看着有点别扭感。特别是在梨迦面对神似无怜的怜香时,满脸的欢喜和崇拜,让断香简直不忍直视。 偶尔,两个人会并肩沿着梨迦山的小道散步,去看初春盛开的花,去看夏夜的萤火,去山顶采摘秋季的红叶,也会在冰冷的山洞里窝一整天,只为看冬天梨迦山的第一场雪。 但更多的时间,怜香是坐在梨迦的身边,带着淡淡温柔的笑,聆听她说话。 她说,未化形时,她就见过他了。那时,他双亲去世不久,伽罗寺住持收留了他。刚到寺庙的他不习惯寺里的生活,加上思念双亲,常常躲在后山哭。 她那时候就想,“啊,这人真可怜!如果做人这么辛苦的话,那她就不做人了。” 于是,她推迟了化形的时间。 再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怜香都没来后山。她想,他应该离开伽罗寺了吧?毕竟,他似乎不喜欢这里。 只是,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好吗?还会因为孤单而悄悄躲起来哭泣吗? 她,想去看看他。 这想法刚一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就再也压抑不住想去见他的冲动,直接化形了。 她运气很好,化形后还没走出梨迦山就遇见了他。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长高了,变瘦了,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满头的乌发披在背后,也不绑,不像和尚,倒像个疏狂不羁的书生。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在她忽略的时间里,以前爱哭的少年变成了俊俏的青年。 她想问他,这段时间过得好吗?习惯了寺庙的生活吗?还会因为思念双亲而哭泣吗? 可是,等他真的站到她的面前,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静静看着他,远远地跟着他,然后默默陪着他。 就这么一直陪着他。 至少,在他情绪低落前来梨迦山散心的时候,她的存在能让他不那么孤独。 抱着这一个想法,她化形后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守在梨迦山,在梨迦山等着他到来。 直到那天她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问起他的名字…… “你不要再难过了,我会陪着你的。”梨迦信誓旦旦地说道。 “嗯。”自她开口说话后,怜香脸上的笑意明显变多,看向她的目光清澄而明亮,“会一直都在吗?” “当然。”梨迦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可是要看着你成道的,你要是成道了,可别忘了我。” 怜香一怔,笑意变淡。 “佛道万千,精妙无双,要得证正果谈何容易。” 他不明白为何他所遇见的每个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他该入佛门,坚信他一定会成道,仿佛这就是他生下来的使命一般。 说实话,他不太喜欢这早已被安排好的命运,但似乎也没排斥的理由。 毕竟,就目前来说,出家是极好的选择。对他不仅没有任何害处,反而会带来更多利益。 “可是,梨迦山的所有鸟兽都说你是世尊,必然可以成道!”梨迦看着她,嘀咕道:“我还想着到时候让你罩着我呢,叫我修习佛法,修得正果,摆脱妖身呢……” 说着说着,她突然一顿,似想起什么,不满地看着他道:“你方才推脱,莫不是想着成道后就装作不认识我吧?” “怎会。”怜香失笑,不知道她的小脑袋整天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撩袖露出手腕,动作温柔地将她脸颊上细碎的发丝别至耳后,温声保证道:“不管我是否成道,你都是我的朋友。” “这才差不多。”梨迦满意地点点头,“那你成道后,可别忘了照拂我一二啊。” “嗯。”他原本对出家与否并不在意,但在梨迦提及以后时,他开始心生期待,憧憬出家、成道后的生活。 他强行忽视了心头微微的别扭感,如玉的面上着笑,目光坚毅而认真,声音轻浅如风,梨迦却听得字字清晰,“若我得证正果,必让你同浴佛法,共得三宝,修成正果,荣登仙界。” “我可记下了!”梨迦喜滋滋地收下他的承诺,还有什么比得到朋友的承诺更加令人开心的事情呢,更何况这朋友还是未来的世尊,更让这喜悦加倍了。 “嗤——” 断香悬浮在半空中,看着二人的互动,冷笑了一声。 顶着她的脸,就不要做出这等傻兮兮的表情好吗!看上去又傻又可笑。 在断香看来,若承诺有用的话,这世间就不会出现那么多背信弃义的故事,更不会存在那么多怨气和不平了。 所谓承诺,不过是符合气氛哄人开心的一句话而已。 断香不知道怎么评价梨迦和怜香的关系,说是朋友吧,一个是梨迦山自生自长的妖魔,人人认为邪恶的存在;一个是暂时带发修行的僧人,正道预备役;完全就是正邪不两立,如何能成为朋友呢。 说是敌人吧,两人见面总是欢欢喜喜的,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 这乱七八糟的关系,设身处地地想一下都知道不长久,偏偏梨迦毫无察觉。每天在梨迦山翘首以盼,等待怜香的到来。 甚至为了让怜香实现早日成为真正佛家弟子的愿望,暗地里指使了不少梨迦山的大妖小怪前去伽罗寺闹事,制造出各种异象,逼迫伽罗寺住持给怜香剃度。 一天不行就五天,五天不行就半个月,半个月不行就一个月。 果然,在各路鸟兽妖怪的持续“骚扰”下,伽罗寺住持很快顶不住压力了,极快地定下帮怜香剃度的日子。 接到住持的通知后,怜香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梨迦山向自己的好友分享这个好消息。 “梨迦,我……终于要成为真正的佛门弟子了!” 甫一见面,怜香便抱紧了梨迦,环在她腰上的手臂收紧,梨迦被紧紧禁锢在他怀中。 她这时才发现,原来她印象中那爱哭的少年真真正正的长大了。他那么高,那么瘦,肩膀却十分的宽阔,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檀香味。她偏着脑袋,感受到他略微急促的呼吸声,更听到他快速跳动的心跳声。 “那你开心吗?”她仰着头认真地看着他,因为他没有放声大笑,没有欣喜若狂,但是现在的他和之前她见到的他又很不一样,以往稳重自持的他变得炙热激动,收紧的手臂还隐隐因为激动颤抖着。 这样的他,让她有些陌生,不确定自己做的一切是否正确。 “开心。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怜香双臂收紧,面上的笑容不断扩大,用力地点了点头,心里有种终于尘埃落定的轻松感。 (); 第19章 梨迦山上,喜欢四处闲逛串门的鸟兽们消息向来灵通,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已成群结队赶来献贺礼,只求能在怜香面前混个脸熟,往后好抱大腿。 怜香看着叽叽喳喳不断往身上拱的鸟兽,面上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梨迦见状,一拍脑袋道:“忘了你不会兽语了。” 说完,她便掐了一个诀,牵过怜香的右手,在他手心里画了画。 一瞬间,那些吵闹的聒噪声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细细碎碎的说话声,似讨好,又似争吵。 “世尊终于迈出了成道的第一步了,真是可喜可贺呢。” “是呢是呢,我是第一个献上贺礼的,希望世尊成道后不要忘记我。” “胡说,明明是我第一个献上贺礼的,世尊要提拔的话也是第一个提拔我。” “非也非也,是我。” “不对,是我!” “……” 一群鸟兽为了谁才最值得被世尊关照之事争吵个不停,且有越吵越烈的趋势,让梨迦和怜香头疼不已。 梨迦忍无可忍,一双柳眉慢慢皱了起来,轻喝一声:“别吵了。” 属于王者的气息在梨迦山弥漫开来,鸟兽们顿时噤声,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大、大人,您生气了?”长着彩羽的鸟精仗着一向讨梨迦喜欢,大着胆子问道。 “你们实在是太聒噪了。”梨迦冷着脸寻了一块大石坐下,招呼着怜香同坐。 鸟兽们颤颤巍巍抱在一起,眼巴巴看着怜香从身侧走过,抬腿想要跟随,却又在看到触及梨迦的冷脸时,动作迅速地收回迈出的腿脚,十分乖巧地呆在原处,不敢动分毫,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见此,怜香莫名有些想笑。 他垂眸看着自认为不着痕迹,实则动作幅度显眼,最终蹭着他的腿,乖巧蹲在脚边的鸟精,面上的笑意更加明显了,无视僧袍上被鸟精蹭上的污迹,十分好脾气地向鸟兽们解释道:“我不是世尊,我叫怜香。” 怜香? 鸟精一脸困惑,“可是,嘉慧道长说你就是世尊啊。” “嘉慧道长?这人又是谁?”梨迦探头,满脸的疑惑,对这名字完全没有印象。 “他是天下间最厉害的道士。”说起这个,鸟兽们就来劲了,见梨迦不生气了,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道: “他道法高深,任何大妖都打不过他。” “但是,他是个好人。从不随意打杀我们。” “对,他收的全部是害人的妖怪和坏人,从来不伤害我们。” “其实,他最厉害的不是道术,而是占卜术。” “没错没错。”一只兔子精跳了出来,毛茸茸的尾巴抖了抖,三瓣嘴动得飞快,“八年前的冬天,梨迦山下了好大的雪,野果都被雪埋了,我和小伙伴们饿得慌便到伽罗寺找吃的,恰好看到嘉慧道长来到伽罗寺,告诉住持李家村有一孩童父母皆亡,拜托住持收留那孩童呢。住持说:‘这等小事让道童来通知一下即可,嘉慧道长何必在百忙之中特地跑这一趟呢?’谁知那嘉慧道长说——” 兔子精站直了身子,学着嘉慧道长的模样,用前爪抹了一把胡须,故作严肃道:“‘我昨夜卜卦,得知天下将有大劫,而唯一转机就在李家那孩童身上。若我占卜无误的话,此劫过后,此子终将得证正果,荣登三宝,成为佛门世尊。不久之后,住持真的领了一个孩童回来,那人就是世尊呢。’” “是的是的,我们都可以作证,阿兔说的是真话。当时大家都听见了呢。”有其他兔精附和着。 “喔?”梨迦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预言或者异象才会让山间的鸟兽认为怜香是世尊转世,没想到是仅凭着一个小小凡人的寥寥数语。当下便不在意地摆摆手,说道:“那嘉慧道长不过凡人,占卜或有出错时,当不得真。” 话一出口,她便直觉不对。她这话好像在说怜香成不了世尊一样,忙看了他一眼,补救道:“当然,怜香若是有心,那必定会成为世尊的,而不是因为嘉慧道长这几句预言。” “可是……”兔精抬头看着梨迦和怜香,认真道:“道长是不会出错的。” “没错,道长的预言不会出错!他四十多年来,无数个预言都没有出错过!”山间的鸟兽异口同声道,亮晶晶的圆圆的眼里写满了对嘉慧的狂热崇拜。 “喔。”就因为没出错过才可怕呢,说不定这次就错了呢。 梨迦在心里腹诽着。 只不过她不好反驳,怕自己说多了,反而让怜香以为自己认定他成不了道,只能默默坐在一边,听鸟兽们讲诉起嘉慧道长的二三事迹。 怜香则是垂眸,嘴角紧抿,思绪有些飘忽。 从他进入寺庙开始,遇见的所有人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他应该成为佛陀座下弟子,他应该成道成圣,应该大爱天下。怜香一直以为,或许是因为他善于诵经,有悟性,所以大家才认为他适合学佛,或有可能成道,又因佛门的教义就是慈悲为怀,所以才教导他要仁爱众生。却没想到,原来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嘉慧道长的几句预言。 这对怜香来说,其实是一种讽刺。 但他无所谓。 随着年岁渐长,这些年的寺庙生活,造就了他无欲无求的性格。说好听点的就是淡然通透,难听点的就是对万事都不放心,不在乎。既然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应该成为佛门弟子,于他又无害处,那他便成为佛门弟子吧。 只不过,愉悦的心情到底是淡了了几分。 “怎么了?”梨迦第一时间察觉出他的情绪变化,看了眼光是讲述已经满足不了表达欲,转而开始唱大戏的兔精,道:“是他们太吵了吗?” “有时候我也觉得他们挺聒噪的……要不,我布置个结界将他们隔绝了?”梨迦提议道。 “不用。” 怜香垂眸,一双明亮黝黑的瞳孔里清晰倒映出他的脸,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心和包容,不知怎地,原先还有些低落的情绪在瞬间消失无踪。他薄唇轻抿,面上恢复了笑意,说道:“他们唱得……挺好的。”前提是,其余的鸟兽不会为了在他面前出风头,而擅自加戏胡乱干嚎。 “喔。”梨迦应了一声,见他仍如以往一般挂着浅浅的笑意,只道方才是错觉——他并没有因为鸟兽吵闹而心烦不开心,这才放下心,转而继续看着兔精唱大戏。 一出戏,从胸口碎大石演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再到惩恶扬善,锄强扶弱,故事之精彩,情节之曲折,让从未离开过梨迦山的梨迦看得津津有味,不由为之惊叹。 “原来嘉慧道长那么厉害啊!”梨迦暗叹,难怪这山里的鸟兽们那么崇拜他。 “我以后也要成为像嘉慧道长那样的人!” 梨迦站起身,豪气万丈道:“到时候,我是天下闻名的侠义梨迦大人,庇佑所有生灵!而你是闻名天下的世尊,广布佛门大爱,若有谁不服你,我第一个不饶他!” 好朋友嘛,就是要相互扶持。 怜香笑了笑,握住她的手,站起身认真道:“我会努力的。” “说好了。”梨迦眼神发亮地看着他,收紧了手掌。 “嗯。”怜香含笑颔首。 自从确定了剃度的日子,怜香越来越忙了。 每日跟随伽罗寺众人晨钟暮鼓,出坡劳作,弘法布教。忙忙碌碌中,从天天去梨迦山,慢慢变成了五天一次,后来一个月一次,再后来…… 初雪落下,新年伊始。 等他忙完住持交代的所有事情,空闲下来后,他才恍然发现自己竟已半年之久未去梨迦山了。 不知梨迦最近如何了…… 窗外,鹅毛雪幽幽落下。 禅房里,怜香盘坐在蒲团上,思念突然如潮水般涌上心口。 烦躁,坐立不安,完全无法入定。 自剃度后,他极少有心绪不宁的时候。他闭着眼静静端坐,耳畔似乎听见梨迦唤他名字。 是心魔吗? 怜香皱眉,紧抿的薄唇缓缓念出静心咒—— 已入佛门的他实在不该被缚于贪嗔痴爱恨中,不该被七情六欲扰乱。 境,由心生。心静则境清。 只不过好似没什么用,下一刻耳旁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了—— “怜香,怜香……”窗外,熟悉的声音不断呼唤着,似乎不得他的回应便不会罢休。 怜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终于睁开眼,浅褐色的眼瞳如琉璃般清澄,不悦地望向窗外,与乌黑如墨的眼眸对了个正着。 梨迦趴在窗沿上,头上顶着几片雪花,笑眯眯地举手打了个招呼,“新年好啊,怜香。” “你怎么来了?”怜香眨了眨眼睛,周身的清冷在瞬间消失不见。他站起身,快步走向梨迦,垂眸看看横亘在两人间的窗台,皱了皱眉头,下一秒又在触及梨迦的面容时,舒展了眉头,笑意盈盈地朝她伸出手道:“快进来,外头冷。” “我才不怕冷呢。”梨迦笑言,却也没拂了他的好意,抓着他的手,借力跃进禅房。 一进屋,古朴的檀香味扑鼻而来,她深深吸入,感觉熟悉。 “这香味——”梨迦忽而凑近了,在他身上嗅了嗅,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与你身上的味道一样。” “真香。”她赞叹道,由衷喜欢这淡雅的香气。 怜香一脸茫然,扯着僧袍闻了闻,没闻出什么味道。刚想询问,就见她径自寻了个位置坐下,如往常一般招呼他同坐后,掏出一串念珠递给他,笑眯眯道:“新年礼物,祝贺你正式成为佛门弟子。” 说罢,视线在他泛着青茬的脑袋上停顿了一下,心里有点可惜怜香一头乌发就这么没了。 可如若不舍,如何能入佛门呢? 凡事有舍有得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怜香接过念珠,一入手就能感觉到念珠的温润细腻,细细一瞧珠子色泽圆润,略带绯红,一看就不是凡品。 “这礼物,过于贵重了……”怜香想要推拒。 梨迦摆手,毫不在意道:“不贵不重,就是一条普通珠串而已。” (); 第20章 嗯,这就是一串普通的珠子。 只不过是用森林至尊、众树之王的血龙木制成的罢了。而血龙木,只不过是万物之中最有灵性的木头而已,最有利于佩戴者开悟,能感知佩戴者的喜怒哀乐,如护身符一般呵护佩戴者,让佩戴者事事顺心处处如意而已。 普通的很,没什么特别的。 一直默默看戏的断香忍不住腹诽,同时撇了撇嘴,也不知道这近一年的时光里漫山遍野寻找血龙木的人是谁。 更可怕的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怜香见梨迦态度随意,当真以为是普通珠串,便不再推辞,将以往使用的念珠从左手腕上褪下,换上梨迦送他的念珠,一百零八颗,不多不少,刚好三圈。 莹润绯红的珠子贴在他清瘦白皙的手腕上,清雅又动人,隐隐中透出一丝佛性,显得分外好看。 梨迦见合用,高兴道:“我就知道它最适合你。” 她的朋友,值得拥有最好的东西。 “多谢。”他缠好念珠,抬眸看向她,含笑道:“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梨迦当即笑眯了眼,往他身边凑近了几分,单手撑着脑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仍与先前一样,清俊秀雅,不见憔悴,不由默默松了一口气,却仍不放心地问道:“你最近过得好吗?听山里的鸟兽们说你成为佛门弟子后,日常修行十分的清苦,你可适应?可有遇到什么困难?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我一切都好。平日里与诸位师兄一同修习佛法,出坡劳作,偶尔也会跟随师父外出弘法,接待信众,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日子过得很规律充实。只是……忙碌起来就没有时间去梨迦山了。”无怜略显低落地说道。 “嗐,修行要紧,不要老想着玩。”梨迦以为他年龄尚轻玩心重,想要与以前未入空门时一样整日满山遍谷乱逛,随心所欲的混日子,当即绷起脸严肃告诫他要好好修行,不要贪玩。 “哦。”怜香见她误会,也不辩解,垂眸乖乖地应下。 见他知错了,梨迦表示满意。 她一做好珠串,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找怜香。一路上,她还担心他过得不好,或会受欺负,如今见他一切安好,她的心终于放下,可以安心去看看外面世界。 面对怜香,她自然不会隐藏自己的想法,很轻松愉快地将自己的计划分享给怜香,并询问他对此有何建议。 “你……要离开梨迦山?” “不是离开,是下山历练。”梨迦纠正道。 “我生于梨迦山,长于梨迦山,化形后更是从未离开过梨迦山一步。梨迦山外的世界,我一概不知,平日里只能从鸟兽口中得知一二,他们总说外面世间险恶,人类狡诈,对异类极不友好,充满了危险,我一度信以为真。直到我遇见你,我才明白,他们说的不对,就像我遇到的你就很好。人就跟妖一样,有好也有坏,不能因为有坏人,就否定了所有人族。或许,外面的世界会有危险,但我相信也会有美好……” “我想去看看,看看兔精口中的凡尘俗世,看看他们崇拜的嘉慧道长,看看这世间……” “就算当真如鸟兽所说,这世间恶念丛生,恶人横行,我也想去看看……甚至,还因此起了不自量力的念头——想要扫清这世间所有不平事,想要匡扶正义,为被恶人压迫的百姓扫出一方净土,让他们都能得到安宁。” 梨迦站起身,嘴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墨眸里带着惊人的神采:“就像你我一样,可以在春天的时候欣赏百花,夏天的时候轻嗅荷风,秋天的时候收获喜悦,冬天的时候围炉赏雪,可以无时无刻都享受着生命的美好,感悟世间的精彩,而不是沦落于苦难中,时时刻刻担惊受怕。” “因为梨迦山的美景,因为山里的鸟兽,因为你,让我坚信这人间始终存有善念,始终还是美好,让我觉得这人间值得我努力。我愿意为了我遇见的美好,去创造更多的美好。” “你会支持我的,对吗?”她看着他,眼中的期许和向往,让怜香想忽视都难。 “嗯。” 怜香拨弄着手腕上的念珠,许久之后才低低应了一声。出去看看是好事,更何况她有救世的宏愿。 “如果累了、看够了外面的世界,那就回来。”他握紧了念珠,压下心中的不舍,温声道:“我与梨迦山的鸟兽都在此等你。” “嗯。”梨迦笑眯眯地点头应下,“自然是要回来的。” 年轻,还是太年轻了。 断香幽幽叹了一口气。 年轻得以为可以改变偏见,改变世间。殊不知,这世间万事万物,各种现象,日月星辰,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无处不藏着恶,衍生恶,而佛门中人更是其中翘楚!至于愚昧的世人,他们不辨是非,只会如同墙头草一样,臣服于力量强大的一方,永远不会改变,是最不值可怜的。 她站在梨迦身边,看着她收拾好一切,包袱款款地离开梨迦山。 只是当两人擦身而过时,断香不禁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拉住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想告诉她,别离开梨迦山了,不要离开梨迦山,外面的世界没你想的那么好。 这样的情绪来得太过突然,太过猛烈,让她胸口莫名抽痛,脚步踉间,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去…… 啊—— 断香蓦地惊醒,怔怔地看着竹子搭建而成的屋顶,意识慢慢回笼。 是梦啊。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指尖传来的细腻感和异样,让她不由一怔,将双手举至眼前。 秀窄修长,圆润白皙,指甲自带的豆蔻色,泛着淡淡柔和的光泽…… 一双有别于孩童,秀美成熟的手。 这是……她的手?! 断香眨了眨眼,惊喜在瞬间席卷了全身,让她忍不住捂脸轻笑。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来玉乡真是她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只不过一晚,玉乡的死气就让她恢复成原来的模样。要是她将玉乡所有的死气都吸收了的话,岂不是可恢复到巅峰时刻? 到时候就算佛陀来了都奈何不了她,更何况是肉眼凡胎的秃驴许下的愿力! 对全盛时期的她来说,只会和纸张一样单薄易碎好吗! 一想到可以摆脱无怜的束缚,断香就忍不住激动。 她坐起身,竭力压住自己想要大笑的冲动。直到门外陆续传来无怜与世无生的交谈声,她才勉强调整好心情,深吸了几口气,重新变回孩童模样拉开门,走出屋子。 屋外,无怜与世无生并肩站在竹廊下,双双抬头看天。 一人僧袍淡然,一人青衫文雅,看上去极其不搭调,面上的表情却是如出一辙的疑惑。 “不知是否是贫僧的错觉,这浓雾似乎在一夜之间消散了不少?” “在下亦有同感。”世无生皱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院子里呈现枯萎之态的鲜花,微微侧身挡住,声音平静道:“大概是因为十五将至的关系。” “原来如此。”无怜恍然大悟,对世无生的话深信不疑。 “咳咳……” 见这两人瞎说瞎信,偏偏还一本正经的样子,作为“凶手”的断香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表情僵硬地冲二人打了一声招呼。 无怜持着念珠,转身冲她微微颔首:“施主早。” 相对于无怜的克制守礼,世无生就热情了许多,走到她面前,嘴角一弯,温柔地笑了笑,问道:“姑娘昨夜休息得可好?” “不错。”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断香背着手,勉强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高兴。 世无生望着她,见她面色愉悦,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微笑道:“那请姑娘先去洗漱,在下为您和大师熬制了药粥,等下便可食用。” 洗漱? 断香在屋内已经掐了清洗诀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遂开口拒绝道:“我早已收拾妥当,亦不需要进食。” “啊!”世无生轻呼,疑惑道:“可客房并无洗漱用品,姑娘是如何……” “莫非姑娘是修真者?”世无生试探道。 “呵,区区修真者,怎可与……”话说到一半,就感受到一道温和的视线,余光瞄见无怜无奈的神色,断香撇嘴,改口含糊道:“算是吧。” “姑娘真是厉害!在下还是第一次接触到修行者。”世无生满脸崇拜地看着她,从善如流道:“既然姑娘无需进食,那烦请姑娘等待片刻,待在下和大师用过早膳,再与姑娘请教修真之事。实不相瞒,在下对修真一途颇感兴趣。” “你还需要用膳?”断香似笑非笑地看着世无生,虽然看不出他的真身到底是什么,但断香可以肯定,世无生绝非人类,根本不需要依靠进食五谷杂粮存活。 世无生笑容一僵,讪讪道:“在下凡胎肉骨,自是需要五谷果腹的。” 断香“呵”了一声,刚想说些什么,视线却在无意中扫过院子角落里的花草时一顿,终是没拆穿他,只瞟了一眼无怜道:“要用膳就赶紧去,等会儿不是还要进入玉乡。” 说罢,也不管无怜与世无生是何反应,迈着步子往院子走去,有意无意地挡住了那些枯萎的花草。 待二人进了屋,断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稍显枯败的花草有些头疼。 都怪自己太不克制了,以为玉乡死气浓郁便敞开肚皮吸收,却不想把这满院子的生机也给吸收了。 但愿那秃驴方才没有注意到院子的衰败之象。 如若不然,那秃驴定是会起疑心,到时候…… 一想到她有可能会露馅,接着受制于无怜,断香就皱起了眉头。心里暗暗计划着进入玉乡后,一定要抓紧吸收死气,早日重回巅峰,否则做事都要畏首畏尾,着实不痛快! 打定主意后,她指尖微动,原本有些枯萎的花朵瞬间恢复成昨日盛开的模样。 屋内的世无生似有所感,抬眸看向院子,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果然是她。 (); 第21章 断香原以为世无生对修真感兴趣只不过是捧下场,说说而已,哪料还真不是客套。 为了向她讨教修真问题,竟是迫不及待到连等她从玉乡回来都不愿意等,硬是自荐为断香举火把,道:玉乡雾大,需要有人执灯照明。执意与她同行,一路上问个不停。 “姑娘,修真难吗?” “修真后真的可以飞天遁地,点石成金吗?” “真可以长生不老吗?” “……” 诸如此类的问题。 断香从来没觉得从竹屋到玉乡区区百米距离竟是如此遥远,她看着喋喋不休的世无生,眼神有点复杂,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人眼神是不是有点不大好”的念头,难道他就没看出她已经很不耐烦,压根不想理他吗? 事实证明,世无生的眼力见真不好。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断香的疏离,不改兴致接着问道:“听说,凡人做梦是因为日有所思,而修真者不同。修真者不轻易做梦,若是做梦,那便是前世之梦或是预知梦,是吗?” “唔,差不多吧。”断香敷衍道。 不止是修行者,法力高强的大妖魔也是这样。 “那姑娘做过梦吗?” “我自然没做……”话说到一半,断香便顿住了。脑海里不禁浮现昨夜的梦境。 梨迦?怜香? 怎么可能! 断香立刻摇头否定。 这不是前世之梦,更不可能是预知梦。她没有那么蠢,更不会妄想和人类做朋友,这样的行为,这样的想法,她从来不会有,也不该会有,绝无可能。 昨天,她法力几近于无,跟凡人没差,会做梦不过是因为整日与秃驴朝夕相对,所以才夜有所梦而已。 没错,就是这样。 断香心里暗忖,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身侧的无怜飘去。 一次,两次,三次…… 偷瞄的次数多了,让无怜不禁开始自我怀疑,今日衣着行为是不是有失礼之处。 “施主为何一直看着贫僧?” 断香猛地一震,脸上浮现被逮到的窘迫,大声道:“谁、谁看你了?不过是一个死秃驴而已,你以为你是什么美男子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移开视线,却又觉得自己这样做太没面子,不符合魔神身份,复又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 无怜一愣,不知道她为什么好好的又生气了。见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无怜解释道:“贫僧只是以为贫僧身上有不妥当之处,施主想要提醒贫僧。” 断香面无表情道:“没错,你刚刚踩到狗屎了。” 无怜一窘,耳尖有点泛红。 世无生举着火把四处照,奇怪道:“这地方怎么可能会有狗?” “哦,那就是我看错了。”断香看了眼正举着火把检查鞋底的无怜,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 闻言,无怜的耳朵更红了。 见此,断香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而无怜耳朵上的红云则瞬间布满了整张脸。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吗? 世无生突然有点同情无怜,他轻咳了一声,解围道:“前方就是玉乡了。” 断香止住笑,抬眸望去。 眼前,浓雾阵阵,雾气比起昨日所见的更为黑暗,无处不在的死气与怨气交缠,将整个玉乡包裹得严严实实。 黑暗,诡异,压抑。 让断香不由欣喜,迫不及待想要进入玉乡。 她极其爽快地兑现了昨天的承诺,掐诀为无怜弄了个可屏蔽一切诅咒和术法的保护罩。 只不过弄好后,又立马后悔了。 她这是在干什么啊?最初的计划不是在玉乡趁机把秃驴给杀了吗?她刚才就应该做做样子,骗他已施法,让他进入玉乡享受千刀万剐的滋味才对! 他死了,就没人能约束她了。 他死了,天下间就没人能阻止她。到时候,天下万物都将跪伏在她脚下。 前提是…… 秃驴死。 断香看着已踏入玉乡地界的无怜,墨眸愈发暗沉。 她忍不住动了动手指,想要将保护罩撤回,下一秒却见无怜转过身。火光下,他眉间慈悲,澄眸盈亮,看着她温声道:“玉乡凶险未知,施主就呆在此处吧,贫僧一人进去查探便可。” 断香愣住了。对上他毫无防备的神态,她一双乌眸晦暗不明,心情也复杂到极点。她站在原地,没动手,也未开口,就这么盯着他,许久才别开目光生硬道:“小小诅咒,我还不放在眼里。” 说罢,一脚踏入玉乡,与无怜擦肩而过。 就让这秃驴多活几天好了。 断香在心里暗道。 世无生见状,冲无怜耸了耸肩,举着火把快步跟上断香,一边追一边呼喊道:“姑娘慢点走,等等在下。” 无怜擎着火把,看着即将消失在浓雾的断香,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 任性又骄纵叛逆,果然与孩童无异。 玉乡,与断香记忆里的玉乡截然相反,却与想象中的玉乡差不多。 一路走过,破败,死气无处不在,三百多年前的繁华如今只能从破败的院落和成片的废墟中窥见一二。 如此强烈的反差,让冷血的断香都不禁感慨好歹以前是魔界的入口,没想到才短短三百多年竟变成这样。 她不着痕迹地释放出魔息查探,结果却让她忍不住皱眉。 整个玉乡除了若有似无弥漫着她的气息之外,并无其他魔族或妖族的气息,更无阵法或术法的痕迹。 真是奇了怪了。 正不解间,浓雾中突然出现一点亮光。 伴随着沙沙的脚步声,亮光越来越近。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出现在断香面前。 来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一二岁,身穿粗布麻衣,一头黑白交杂的头发随意绑着,许是不见阳光,皮肤透着不正常的苍白,眼眶凹陷,一双眼里除了麻木之外空落落的,没有任何情绪,就像是装饰品一般镶嵌在瘦削的脸上,看上去骷髅没差别,只有偶尔眨眼的动作表明他是个活人。他佝偻着身子,提着一盏破旧白灯笼,看上去怪异又别扭。 目光触及断香时,麻木的脸上出现一丝诧异,眼珠子僵硬地转了一下,复又恢复平静,与断香擦肩而过。 断香停住脚步,侧身看着他。 “骷髅”打着灯笼继续往前走,借着昏暗的烛光下,他看到世无生举着火把缓步走来,没有神采的眼里顿时涌现出一丝亮光,他在世无生面前站定,激动道:“世大夫,这几日村里并没有人去村口拉扯铃铛,您这时进村……是找到解决玉乡绝症的办法了吗?” 世无生幽幽叹气,摇了摇头惭愧道:“对不住,是在下无能。” “骷髅”见他摇头,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又恢复成最初木刻般的模样,麻木道:“这不怪您。花娘今日起来就觉得有些不舒服,我正想去找您,不想在这就遇到您,您赶紧与我一同去瞧瞧吧。” 世无生自然应下,向断香和无怜解释道:“因村民不便离开玉乡,太祖父就在村口弄了个铃铛,若是有村民病了的话就会让人到村口摇动铃铛,只要听到铃铛声太祖父便会即可赶往玉乡。后来太祖父病逝,这习惯却是一代一代保留了下来。” 说着,又向“骷髅”介绍道:“这位是无怜大师,这位是断香姑娘。两位受昭辰国主所托,前来查探玉乡之谜。” “哦。” “骷髅”眼神呆滞地在无怜和断香身上顿了顿。 一个身材高大,样貌俊秀,看着倒是仙风道骨的,却是个光头,做和尚打扮;一个眼神睥睨,带着令人心寒的犀利冷酷,却因身材矮小如孩童,看着像是故作姿态,看着应是侏儒。 二人除了相貌姣好,敢不要命进入玉乡外,实在没瞧出有啥特别之处,与往日那些商人带来的,故作神秘却只敢在村口处跳大神骗钱的怪模怪样的大师没啥区别。 “骷髅”心里没有一丝波澜,直着眼睛点点头,然后提着灯笼往回走,没有半分自我介绍的意图。 对于被予寿无视一事,断香和无怜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 反倒是世无生有些不好意思,冲着断香和无怜抱歉一笑,又是介绍又是解释道:“这位是予寿,予寿口中的花娘正是他媳妇。许是花娘怀有身孕的关系,最近常感不适,予寿心内担忧,所以心神不定,无心应付他事,并非有意忽略二位……” 断香当即摆手,表示不在意。 无怜亦是道了声:“无妨”。 倒是在前方领路的予寿听到世无生提及自家媳妇怀孕后,空洞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苦,原来佝偻的身形仿佛在瞬间被带走了所有活力,无形间又弯曲了不少。 见此,断香一头雾水,道了一声“怪人!”。 “秃,喂——”断香看着快弯成虾米状的予寿,故意落后几步,与无怜并排走,以肘顶了顶他,不解道:“为什么提起他妻子怀孕了,他反而不高兴了?” 添丁,等于有了血脉的传承,不是一件喜庆的大事吗? 在他们魔界,若谁有了后代,同族的魔都会欢天喜地的,少不得高高兴兴地庆祝个几天几夜,怎么到人类这边就变了呢? 她隐约记得,三百多年前的人间可不是这样的,不会将后代的诞生看成一件坏事。 她声音清亮,在死寂的玉乡犹显突兀,无怜甚至觉得这声音清晰得就像从他脑海里传来的,不断在耳边回荡。 他垂眸看她,没想到她就这么当着当事人的面大大咧咧地提出疑问。却又觉得正常,她的表达方式一向直接,性情更似孩童,不懂人情世故,只顾自己欢快,不管他人痛苦。 “喂!问你话呢,你这秃驴为什么用这种恶心的眼神看我?”包容慈爱,仿佛就像看小辈似的,明明他才是小辈,如蝼蚁般的凡人!有何资格这样看她?! “别以为我跟你传音入密,你就自以为我们关系不错。”断香冷哼,声音在脑海里回荡。 “传音入密?”无怜愣住,看向前方几步远的世无生和予寿,二人正低声交谈,看样子确实没有听到断香的声音。 他向来淡然平和的脸庞上浮起笑意,唇角微扬,好似心情不错,想了想在心中说道:“或许在别的地方,添丁自然是喜事。但在玉乡,在身为父母的予寿的眼中,是不幸。” (); 第22章 “为什么?”断香追问。 “因为在玉乡出生的孩童都意味着会死。” “哈?”断香瞪大了眼睛,这算什么不幸? 她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孩童长大了,变老了,最后肯定会死啊,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他们又不是她,还奢望永远不死与天地同寿不成? 无怜眉间慈悲,叹了一口气:“若是能老死的话,何来不幸之说?贫僧口中的不幸是——在玉乡出生的孩童,一出生即被定好了死期。” “新生命的降生,为人父母者固然欢喜,但是若事先知道自己孩儿将会在大好年华之时死去,这……让他们如何欢喜得起来呢?” “原来如此。”断香恍然大悟,“那你呢?你怕死吗?” “贫僧不知。” “不知?”断香挑眉,嗤笑道:“难道你的佛祖没有教你吗?” “贫僧确实不知。贫僧只知道死本就由生而来,生起了就不能不死。众生皆在苦海中漂泊,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贫僧亦不例外。所以贫僧不执著于死,也不惧于生。” “既是如此,那你在追求什么?” “贫僧什么都追求,亦什么都不追求。” “哈,我以为你会说:‘追求远离颠倒梦想,最后达到涅槃呢。’,这不正是你们佛门秃驴穷尽一生的追求吗?”断香嘲讽道。 “为何要追求?”无怜淡淡地说道,脸上没有半分被嘲笑的窘态,“迷之则生死始,悟之则轮回息。放下我执,方得解脱。反倒是施主——” “你还记得在禅与寺初见时,贫僧说过的话吗?” “你说,你要渡我。” 说起这个断香就生气,被秃驴缠上,受秃驴压制,全因这句话!她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为了一时的好玩,留下信物让秃驴渡化她了! “贫僧说,施主与佛有缘,而且只差一步便可得证菩提。只要施主肯放下。” “放下什么?” “放下施主放不下的。” “我现在两手空空,并无持物,全身更是无一赘物,还有什么可以放下?”断香围着无怜转了一圈,挑了挑眉,原来这秃驴还是贼心不死想要渡她,绕了一大圈,不过是为了见缝插针地宣传佛理。 “施主眼中无物可放,那心中呢?” “心中……”断香一顿,生硬道:“亦无。” “是吗……”无怜垂眸,将她面上的恨意看得仔细,不由轻叹。 他的叹息太轻太淡,以至于断香未能察觉。抬眸间,只看见世无生在一间破败的小院前站定,回头冲着她与无怜招呼道:“二位,到了。” 二人对视了一眼,跟着世无生进入院子。 屋内,花娘倚窗而坐,双眉颦蹙,枯瘦的双手下意识抚着肚子,与予寿同样苍白的脸上堆满了愁绪。 她原是不想要这孩子的,与其生下来受罪,还不如喝药打掉算了。只是当她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开始能感受到肚里孩子的存在时,她心中就有了不舍,甚至还存着一丝侥幸,说不定哪天玉乡就变好了呢。 世小大夫也说了,根据世家历代长辈留下的研究手札,对于玉乡之症他已经有些许眉目了。 可是,理智又在告诉她,玉乡不可能变好,世小大夫极有可能……在骗她。 她犹记得她年幼的时候,隔壁婶婶有了身孕。一开始,隔壁婶婶同她一样,是不要这孩子的,只不过正当她打算向世大夫的父亲世老大夫讨要一副落胎药,却听世老大夫说已找到解决玉乡之症的方法,目前正在研制药方。婶婶喜极而泣,遂打消了堕胎的想法,抱着希望开始一日复一日的等待。 等啊……等啊…… 等到生下孩子、等到孩子长大了、等到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她都没等到药方。 而现在,她一脚踏上了隔壁婶婶的老路。 真是可笑,可悲,又可怜! 笑自己认不清现实,不够果断,因为世小大夫的几句话就徒生出飘渺的期待,冲动决定留下这孩子。 悲自己这多舛的命运,肚里的孩儿不幸投生至玉乡。 更怜自己生不逢时,若是生在玉乡还未异变时就好了,她定是像家族里某位终生未嫁的老祖宗一样,恣意过完一生。 一瞬间,脑海里涌现出各种想法,混乱不清。 现实与幻想不断地撕扯,让花娘的精神愈发憔悴,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就像现在,她竟然看到了那位老祖宗的心上人! 他相貌俊雅,身姿挺拔,行走间宽大的僧袍完美衬托出他的颀长身材。 他右手举着火把,左手持着念珠置于腰腹间,摇曳不定的火光下,紫檀色的珠子,白皙的手指,突兀的黑色戒环相互交缠,无形中多了一丝红尘气,偏偏他气质圣洁,将这一丝红尘气生生压下,变成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禁欲感,眉目低垂时的温和良善更是让这禁欲感升华为出家人的清正威严,比老祖宗流传下来的画像更肃严三分! 此刻,他站立于院子中央,竟好似佛陀在世,携滔天佛光而来,一扫院内所有浊气,让人又敬又畏。 花娘的手指无意识握紧,蓦地站起身子,透过窗户看着无怜,眼神有点发直。 直到予寿扶着她坐下,世无生替她诊完脉,老生常谈地让她少思少虑放宽心之后,她才回过神,垂头应下世无生的叮嘱,视线却是又忍不住落在无怜身上,眼里充满疑惑。 世无生见状,忙将方才向予寿介绍断香无怜二人的话又重述了一遍,看向无怜道:“这位是无怜大师。” 花娘看着无怜,细声细气地打了一声招呼,“无怜大师。” “这位是断香姑娘。”这一次,世无生的声音里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尊敬。 花娘的视线顺着世无生的介绍望去,见对方是个粉雕玉琢的女童,还未来得及惊讶,便直接触及到一道幽深清寒的眸光,花娘心头一颤,忙扭转了视线,低下头呐呐地道了一句:“断香姑娘。” 面对人类对于她的惊惧,断香早已习以为常,她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随意打量着她。 枯瘦,柔弱,易碎。 还没等她瞧出点什么和寻常百姓与众不同的地方,就看到无怜上前自告奋勇道:“贫僧自幼随着师父修习,对于岐黄之术也略知一二,若是施主不嫌弃的话,可否让贫僧一看?” 花娘与予寿对视了一眼,见予寿没反对的意思,便犹犹豫豫地将手递出。 无怜走过去,垂眸给花娘诊脉。 先前无怜与世无生交谈时,提及自己略通医术,断香以为他或许真是只知皮毛而已,此时见他动作娴熟,显然十分精通,这才明白他之前所说的略知略通,不过是自谦罢了。 这秃驴可真是不老实,也不知道暗藏了多少本事! 断香暗暗腹诽,面上却不显。她双手环抱在胸前,大大咧咧地盯着无怜看,眼中有好奇,有探究,更是试探道:“怎样了?可瞧出什么了?” 无怜本来低着头把脉,冷不丁听到她的声音,抬头望向她,与她对视了一眼,眉间有显而易见的疑惑,虽浅淡,但明显。 他垂下眼眸,再抬眸已恢复如常,仿佛方才的疑惑是断香的错觉一般,收回手冲众人说道:“如世无生施主所言,女施主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思虑过重,只要放宽心,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即可。” 花娘闻言,苦笑了一下,低下头没说话。 倒是予寿听到世无生和无怜都说花娘身体无碍时,没有神采的眼睛骤然一亮,看上去精神了几分,不顾众人在场,揽着花娘的肩膀埋怨了她几句,又是气恼她不爱惜身体,又是心疼她受苦。 一时间,屋里的沉闷气氛消散不少,多了些许生气。 眼见人家小夫妻恩恩爱爱,要说体己话,身为外人的三人自然不好再留下,遂起身告辞。 乡间的小路,黑雾萦绕,似无尽头。火把的光亮在黑暗中闪烁,微微的能见见度映出无怜紧锁的眉头。 疑惑,忧心。 “世施主,花娘的脉象虽弱却平稳,只要好好调理,并无大碍。但是结合玉乡之症发病的现象来看却是古怪异常,因此,贫僧想要去其余的村民家看看,一一为他们诊脉查探,不知可否劳烦施主带路?” “啊,这自是可以的。大师无需客气。”世无生呆愣了一下,忙回答道。 他办事能力极强,很快地进入引路人的角色,率先走到前方领路,“姑娘,大师,请往这边走。” 不料,断香却站在原地不动,看着无怜道:“我要去后山,你们自己去吧。反正我不会医术,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后山以前是魔族的入口,我出生的地方,离开这么多年了,我想去看看。”断香以传音入密的方式补充道。 当然,她最主要还是想趁机摆脱无怜,找个地方多吸收点秽气。 无怜垂眸看她,平日里浅淡的眸色在荧荧火光下将她面上极力隐藏的怀念看得仔细,他伸手将她头顶上的乱发抚平,如长辈似的温声嘱咐道:“去吧,注意安全。若发生什么事就集中精力在心底默念贫僧的法号,贫僧可以感知到施主的位置。” 他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十分的自然,让断香不由一怔,继而不自在地扭过头道:“感知我的位置?这莫不是也是你的愿力之一吧?” 无怜笑了笑,没有承认也不否认。 断香瞧他笑得一脸慈悲的样子,心里瞬间就凉了半截。难怪大方放她到处走呢,敢情是在她身上装了追踪器啊! 她不由在心里大骂秃驴狡诈,抡紧了拳头转身就走。她担心自己只要再多呆一秒,就会忍不住想与这秃驴同归于尽! 世无生虽不明白什么是愿力,但是见断香提起愿力就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也不敢上前询问,更不敢拦着她去后山,只能目送着她离开。 直到再也看不见断香的身影,世无生才收回视线,一边领着无怜往前走,一边问道:“大师,究竟何为愿力?” “愿力是誓愿之力,以己身功德、信仰之力许下的大愿之力。” “誓愿?大愿之力?”世无生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忽而笑出了声,一双凤眼如点漆,在火光下竟是说不出的瘆人,冷声道:“大愿之力,究其根本不过是以无边佛力约束之,以世间礼数压之……呵,佛门,这三百年来的还是一点都没变!” (); 第23章 “施主?”无怜讶异,抬眸看他,“你似乎对佛门有所误会……” “误会?”世无生沉了沉目光,继而望向别处,“我倒是希望是误会。如果不是他,玉乡不会被人觊觎;如果不是他,玉乡不会平白遭受劫难;如果不是他,玉乡不会求救无门继而转信鬼神;如果不是他,客笙也不会死!” “他?”无怜脸上尽是不解,“施主口中的他是谁?” 世无生冷笑,与断香如出一辙的表情,夹杂着不屑与恨意,“自然是玉乡不幸的始作俑者、你的好前辈、佛陀的好弟子!” “三百年前,昭辰伽罗寺有一年轻僧者。有高人曾预言,此子将成大道,得证三宝,解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众人皆对他寄予厚望,可是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犯戒了,杀生了……” 说到这里,世无生停顿了一下,看向无怜,凤目里的嘲弄不加掩饰,恶意满满道:“大师,你猜猜他犯了什么戒,杀的又是谁?” “贫僧不知。”无怜摇了摇头。 世无生轻笑了一声,“他犯了色戒,为了私欲,为了掩藏自己的心思,他不分青红皂白,高举着护佑天下苍生的大旗,联合众人杀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异类,一个心存善念的魔女。” “原本事情到了这便该结束了。于外人,他仍是高坐莲台的僧者;于自己,他断情绝爱,四大皆空,不日便可得证大道,所有人都皆大欢喜。可是,可笑的是,没过多久,僧人就后悔了,后悔杀了魔女。也许是因为良心不安,他开始寻求一切能复活魔女的方法。他听闻,只要将魔女的元神送至魔界,魔女便可借由魔界的魔力复生,而玉乡正是魔界的入口。” “于是,他带着魔女的元神来到玉乡,而一同前来的还有当时的昭辰贵族,段家。唔,其后裔就是现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曹相,曹家。” “段家,当时是昭辰的顶流世家,风光无限。可是辉煌了没几年,家族就发生异变。族里的新生儿不是天生痴傻,就是早夭。一时间,偌大的家族竟是再无一健康健全,能撑得起门面的后辈。眼看着家族人才凋零,再过十几年便会走向没落,段家家主焦虑不已。他偶然间听到一则传闻,传说妖魔的心头血可以淬炼体魄、壮大元力,提智开悟,段家家主为阻止家族的没落,设下重重计谋,多次欲取妖魔心头血,只不过都未成功。此次,僧人诛杀魔女后,众人才知魔女无辜,一切都是段家在背后操/弄。段家的计谋败露,为众人所不齿,为了挽回家族的名誉,段家自告奋勇陪着僧人来到玉乡,名义上为赎罪,实则还是为了能在魔界取得心头血。” 原来是这样…… 僧人,魔女,段家,与梦中的场景一一对应。 无怜垂下了眼眸,念珠轻轻捻转,“后来呢?” “后来……”世无生仿佛是想到什么愉悦的事情,笑了一下,脸上显露出几分书生气,恣意又随性,“后来,当然是计划落空,被村民赶出玉乡喽。” “只是,段家并不死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既然取不了魔族的心头血,那么退而求其次拿高僧的舍利子也行。” “段家想弑僧?” “不错。虽然此举会被天下百姓诟病,可是为了家族的兴盛,为了永远高高在上,站立于权利的上峰,底层蝼蚁们的议论又算得上什么呢?段家只会遗憾高僧只有一个,且这高僧德行有瑕,犯了戒,舍利子不纯,护佑后代的能力不如魔族心头血好,而且舍利子只有一颗,只能给一人使用。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只是,玉乡民风团结,段家被赶出玉乡后想要再次进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段家联合了不少商人,利用权势给那些商人开了通行证,允许商人进入玉乡大肆开采,同时让家仆混在商人之中,趁机捣乱。短短数日,玉乡就被破坏殆尽,村民苦不堪言,开始寄希望于神佛……” “在整件事情的最后,高僧被段家紧逼,无奈受死,却得到了贤名;商人与段家合作,挖到玉矿,得到了利益;段家机关算尽,如愿得到了舍利子。其中的血泪却全由他人承担——死的是魔女,苦的是百姓,受果的是客笙。受益的永远是上层,受苦的永远是底层。而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满口众生平等的佛门弟子引起——如果他能早点识破段家的诡计,魔女就不会死;如果不是他杀了女魔,又因心头愧疚,想要救活女魔,就不会将玉乡推至风口浪尖,更不会造成客笙的悲剧,更不会让玉乡遭受报应,变成如今这模样!你说,这样的佛门,如何能不让人误会,如何不让人起偏见?!” “阿弥陀佛。”面对世无生的质问,无怜轻阖双眼,哀叹了一声,“难怪施主对佛门有怨……” 怨吗? 世无生微微喘了一口气,习惯性摩挲着袖袋里的念珠,竭力平复心情,静待心口冲天的郁气散去,敛目自问。 或许有。 或许是受她的影响。 毕竟他接收了她所有的记忆,但是他到底是旁观者,无法完全做到感同身受,经过这么多年,再多的怨和恨,都变成了过眼云烟。 高僧死了,商人也死了,段家更是成为昭辰所不齿的存在,迫不得已下,段家家主只能连夜带着家眷离开昭辰,只留下早已改头换姓的分支。 汲汲一生,机关算尽,最终还是没保下家族的辉煌,甚至连老祖宗留下的姓氏都没保住。 更别说费尽心思取回却毫无用处的舍利子了,后来为求福缘,段家的后代名字竟皆取自于高僧名中的一字,力求与同名,以求佛祖庇佑,似乎全然忘记了弑僧一事。 这一切不可谓不可笑。 每每想起,他都有种哭笑不得,事与愿违的滑稽感。比起对于佛门的怨和恨,他更像是个旁观者。 若不是无怜提及佛门与愿力,她遗留在他体内的东西产生剧烈反应,在刹那间涌上无边的恨意,瞬间主导了他的情绪,他压根不会跟无怜提起这段旧事,哪怕,无怜的面容与高僧的面容一样。 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她。 他最恨的也只有……玉乡的百姓而已。 世无生沉默,许久许久,直至那汹涌猛烈的情绪彻底平复后,才微微吐了一口气,开口说道:“走吧,不远处就是铁头叔的院子了。再过几天,就是他三十岁的生日了……” 无怜面色一凛,心神瞬间被世无生的话所占据,将伽罗寺高僧、魔女、段家相关的事情先放置一边,收起疑惑,跟着世无生往铁头所居住的院子走去。 后山。 黑暗的烟雾争先恐后往断香身上涌去,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慢慢形成了一个小漩涡。 断香表情愉悦,被黑雾所包裹,形体早已恢复至原来的样子,轻到似乎快要飞起来了。 浓雾中,有人在窃窃私语。 “啊,啾啾,是梨迦大人!梨迦大人来了,她来找我们了!” “阿兔,我说过多少次了,他不是梨迦大人!他就是个骗子,就是为了骗我们手里的东西!”稚嫩的女/童声一本正经地教训道。 “我说的才不是那个伪装成梨迦大人气息的骗子呢。阿兔不傻,阿兔被骗了一次就不会再上当了!”自称阿兔的男童气呼呼道,“他就是看到梨迦大人不在,才敢欺负我们,要是梨迦大人在的话,肯定要好好揍他一顿,为我们做主的。” “可不是,以前大人在的时候,谁敢欺负我们?”女/童幽幽叹了一口气,声音说不出的婉转与哀伤,“要是大人不下山,不和世尊吵架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和大人、世尊一直快快乐乐地在梨迦山生活。” “是啊,阿兔也是这么想的。要是大人还在就好了。啊,不对!”男童声说着说着,突然反应过来,“梨迦大人来了,就在外面呢!” “笨蛋阿兔,都说了那是骗子了!”女/童明显不信男童的话。 “是真的!”男童着急道,“不信你自己看看!” 不一会儿,山洞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下一刻,就是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叫声,却又突然戛然而止。 “真、真的是大人!”女/童捂着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断香,双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大人,大人来了,大人真的来找我们了!” “嗯嗯,我就知道大人会回来的,世尊在这儿,我们也在这儿,大人不会不回来的,她不会不要我们的。”男童亦是激动不已。 山洞,距离断香不远。 洞里,叽叽喳喳声此起彼落,让断香想竭力忽视都难。 她睁开眼,循声望过去。 洞口处,两只小妖怪探头探脑的看着她。见她望过来,双目赤红,小妖怪吓得“呀”了一声,一个激灵,又缩回了洞里。 断香无语,她从来没见这么胆小的妖怪。 对于胆小的东西,她实在是没兴趣,索性闭上眼,准备接着吸收秽气。却听见洞里又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走一下,停一下,走一下,停一下,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见她不为所动,小妖怪才大着胆子接着往前走,直至她面前停下。 “大、大人。”耳边,响起两道战战兢兢的童声。 断香睁眼,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两个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奶娃娃。 她挑了一下眉,“鸟精?兔妖?” “人家是彩羽鸟,现在叫啾啾,才不是什么鸟精呢。”身着彩衣的女/童飞快看了断香一眼,撅着嘴唇扭捏道。 “就是。”一旁的一身素白男童不甘示弱地纠正道:“我也不是兔妖,我叫阿兔。” 只不过换了名字,这有什么区别吗?本质还是不变。 对于幼小又死蠢的妖魔,断香一向束手无策。 打,怕自己下手没轻重,对方又太弱,一不小心打死了。骂,对方白目,脑子转不过来,还不一定听得懂,最后只会气死自己。 断香忍不住扶额,心中暗道:三百年了,梨迦山新生的妖魔该不会也越活越回去,跟眼前这两只明显缺根筋的小妖怪同等智商吧? 一想到有这可能,断香就对梨迦山的未来充满了担忧,开始坐立不安。。 两只小妖怪见她皱眉,忙对视了一眼,凑上前,一左一右地站在断香身边,十分没立场地讨好道:“当然,大人您要是喜欢的话,也可以直接啾啾(阿兔)鸟精(兔妖)的。啾啾(阿兔)是不会介意的。” 这狗腿子的模样,让断香忍俊不禁,大为感叹之余,还有点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在哪里见过。 断香凝眉,又将两只小妖怪细细打量了一番,想起方才他们口中的“梨迦大人”瞬间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她梦里的狗腿子鸟精和唱大戏的兔妖嘛。 原来,他们是真实存在的! 那梨迦和怜香呢? 如果他们也是真实存在的,为何她从未在梨迦山见过他们,他们现在又去哪里了呢? (); 第24章 “你们认识怜香吗?” 梦中,她只见到梨迦下山,未见其他后续。但是却对怜香和梨迦二人后来的发展,产生了莫名的兴趣,尤其是“怜香”。 他真的会将一个异类当成朋友吗?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会站在梨迦的身边吗? 断香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是希望怜香能打破她预见正道妖魔反目的结果?还是希望梨迦能迷途知返,远离佛门中人呢? 怜香…… 她默念着这个名字,心里有淡淡的苦涩,淡淡的揪心,以及淡淡的哀伤,莫名其妙的情愫,在顷刻排山倒海而来。 “怜香?”阿兔瞪圆了双眼,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大人说的是世尊吗?” “嗯。”断香垂眸,看着眼前的两只小妖怪,“他……怎么样了?” “世尊他……他死了……” “死了?”原本纤长的黑睫不着痕迹地轻颤了一下,却又在下一刻恢复如常,“他……不是说他是世尊,不是他该成道的吗?为何他会……死?” 提及这个,两只小妖原本凝笑的脸瞬间僵了,眼眶开始泛红,断香直觉不妙,刚想告诉两只小妖要是不方便说的话,就不要说了。 可是,话还没说出口,就见两只小妖眼泪簌簌往下掉,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说道:“世尊死了!” “世尊早就死了!” “世尊没有成道。世尊离开梨迦山!” “现在,梨迦山上没有世尊了!” “梨迦山,没有梨迦大人,没有世尊,梨迦山要倒了!” “……” 一句话,翻来覆去说了无数次,断香从颠三倒四的话语提取了两点重要信息:一,怜香死了;二,怜香和梨迦都离开梨迦山了。 至于梨迦山要倒塌…… 她不久前才去过梨迦山呢,好好的呢,怎么可能会倒塌。断香压根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那怜香是怎么死的?” “这……”哭得惊天动地的两只小妖瞬间卡壳,看天看地看对方,就是不看断香,“……啾啾(阿兔)不知。” “那梨迦呢?”断香皱眉,以梦里二人的交情,梨迦不可能让怜香就这么死了吧? “梨迦没有救怜香吗?”断香问道。 “啾啾(阿兔)也很疑惑……”两只小妖挂着泪,圆滚滚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断香,疑惑道:“大人,你为什么不救世尊呢?” “……”她早就知道这两只小妖脑回路不同寻常,就不该对这两只的智商抱太大希望。 “我不是梨迦……”虽然两人长得像。 “大人为什么会认为自己不是梨迦大人呢?明明就是梨迦大人啊……” “我不是。” “你就是!”啾啾坚定道:“大人还未化形的时候,我就跟在大人身边了,算起来有两百多年了,绝对不会认错人的。” “阿兔也是!”绝口不提之前才被人骗的事实。 两只小妖挺直了腰,对自己的眼光特别有信心。 两百多年?! 断香咋舌,她自化形起加上镇压的三百年,满打满算才三百多岁,以梦境的梨迦山来看,梨迦至少要比她早出世,两只小妖陪了她两百年…… “那你们不是至少五百多岁了?!” 两只小妖怪一脸骄傲地点了点头。 断香震惊了,虽然她天生天长,生来便有法力,也明白自己天赋异禀,寻常妖魔与她没有可比性,但是也从未见过如此废柴的妖——五百多岁还未能完全化形长大,情绪波动之余还会露出部分原型。比如,彩羽尖嘴,或者三瓣嘴和兔耳朵。 万万没想到,她一直统治着的妖魔队伍里竟然还有如此拖后腿的妖怪…… 心累。 但是妖魔一向团结互助,更何况她身为魔神,有带好妖魔的责任,不可能放任不管。 要是先天不足,她可以用魔力帮他们弥补;要是天资不够,她可以指点他们,顺便督促他们勤加练习。 不过呼吸间,断香就把小妖提升能力计划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冲着两只小妖招了招手,“过来,我给你们瞧瞧——” 鸟精见状,一屁股将兔妖撞开,笑嘻嘻地凑了上来,一脸狗腿子样,“大人,你是不是……啾,是不是有什么要吩咐啾啾呢?” “我不是梨迦。”断香再次纠正,顺便用魔息将鸟精包裹起来,细细查探了一番,发现鸟精体内的妖力几近于无,能勉强维持住人形已属不易了。 断香皱眉,又为兔妖查看,发现兔妖也一样。 造成这现象的原因只有一个——懒。 “难道这五百多年,你们都在虚度光阴?”断香收回魔息,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她为他们妖力低微设想了无数个可能,却没想到两只小妖竟是贪玩度日,荒废修炼。 “没,没,啾啾没有荒废修炼。”鸟精见她生气,忙解释道:“只是,只是……三百多年前玉乡突然没有了灵气,啾啾再努力修炼也没用。” “阿兔也是。”兔妖在一旁附和。 “既然玉乡没有了灵气,那就直接换个地方,为何还要坚持留在此地?”说到底,还是因为懒。 “可是,我们答应了世尊,要在此地等大人啊。” “为何要等梨迦?” “世尊留了东西给大人呢。”鸟精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支珍珠簪子,递给了断香,“喏,大人,就是这个东西。” 她垂眸看着鸟精手中的簪子,整支簪子用鎏金制成,顶端做成花瓣状,中间以珍珠为花蕊,此刻正散发着圆润光泽,看上去古朴、简单、典雅,倒是很符合断香的审美。但她并没有伸手去接,那是梨迦的,不是她的。 “这是干什么?”留个簪子想表达什么? “啾啾也不知道。”鸟精圆脸上也充满了疑惑,回想起当时世尊将东西交予她时的郑重神情,搔了搔头,“大概这个是对大人极为重要的东西吧。” “一定是!”一旁的兔妖用力点点头,转而又懊恼道:“本来阿兔也有东西要交给大人的,可惜被骗子拿走了……” “没错。那人实在太可恶了,竟敢冒充梨迦大人!”鸟精偷瞄了一眼断香,趁机告状。 “冒充?”断香表示怀疑。 以这两只小妖的眼神,八成是自己认错人,屁颠屁颠地主动将东西塞给人家了。 就像现在。 “就是冒充!”两只小妖握紧了拳头,一脸气愤道:“要知道每个妖魔身上的气息都是不一样的,而大人的气息是最特别的,最独一无二的!若非故意伪装,他身上怎么会有和大人是一样的气息呢。” “……气息一样?”断香愣住了,继而皱起了眉头,追问道:“他身上的气息和谁一样?梨迦,还是我?” “啊?”啾啾不明所以地看着断香,这有什么区别吗? “梨迦就大人,大人就是梨迦啊……” “我不是梨迦。”断香不耐烦地打断她,“我不是她,你们认人只看脸的吗?” “是,是啊。”兔精结结巴巴地说着,下一秒却被鸟精眼疾手快地捂了嘴,“唔唔唔……” 蠢兔,没看到大人快生气了吗,不会说话就赶紧闭嘴! 鸟精一边给兔妖放眼刀,一边冲着断香卖萌傻笑,“基本上是靠气息的,但是阿兔上次因为气息认错人了,所以这次我们不仅认气息还认脸。” 脸,她确实与梨迦长得一样。 至于气息……两只小妖信誓旦旦说她的气息与梨迦相同,而这两只小妖被所谓的骗子的气息蒙骗过,误以为是梨迦。 所以…… “我的气息与你们口中的骗子一样?” “呃,是。” “唔。”断香的食指轻点着膝盖,面露沉思,心中的谜团渐渐有了答案。难怪她进入玉乡时,整个玉乡若有似无弥漫着她的气息,她原以为那气息是她自己的…… 如今想来……呵。 “你们所说的骗子可是个男子?” “嗯嗯。”两只小妖忙不迭点头,比手画脚形容道:“他白白的,瘦瘦高高的,穿着一身青衣,长得可像个人了,就是不干人事,专门骗人,不对,专门骗妖!” 听到两只小妖的描述,断香暗道了一声:果然如此。好奇道:“他骗走了什么?” “念珠。他拿走了世尊的念珠。” “……是那串血龙木念珠?”那是梨迦送给怜香的贺礼。 “是。”兔妖耷拉着脑袋,两只兔耳朵也软趴趴地垂下来,看上去十分难过,“那是世尊留下的唯一遗物了。” 断香没想到自己随口一猜,还猜对了。她想了想,又问:“你们为何如此肯定他就是骗子呢?” 对于这个问题,两只小妖可有太多话要说了—— “要是梨迦大人,他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 “他会带我们回梨迦山的。” “对,他不会一直不来看我们的。” “梨迦大人要是知道世尊死了,肯定会难过的,不会无动于衷的。” “对,也不会拿着世尊的念珠,笑着说世尊死得好。” “他不是梨迦大人!” “绝对不是!” 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承认那冷血的骗子是梨迦大人的。 听这描述,确实不大像梨迦会做的事情。那家伙将怜香视为知己,要是知道怜香死了,八成会伤心不已,哪里还笑得出来。 断香将所有的信息在心里捋了一遍,有了计较。她盯着两只妖力近无的小妖瞧了一会儿,说道:“我会替你们拿回念珠,拿到念珠后,你们就回梨迦山好好修炼,不可再偷懒,不可疏于修炼。” “那大人呢?”兔妖犹犹豫豫地开口。 梨迦…… 断香顿了顿,微微敛目,“我不是她。等我事情了结后,我会帮你们找到她的。” “可……” “这是通知,而非商量。” 两只小妖闻言,知道只要大人定下的事情,无论他们说什么都没法再更改了,只好对视一眼,点头应下。 断香见状,满意了。她拍了拍手,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这几日就好好呆在这儿,不可到处乱跑,知道吗?” “是。”两只小妖站在后面乖乖点头,目送着断香远去。 却见断香忽然停下了脚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两只小妖,墨眸里情绪不明,“你们方才说,那串念珠是怜香唯一的遗物,这些年你们又一直呆在玉乡,不曾离开,那遗物是如何落入你们手中的呢?你们……真的不知道怜香是怎么死的吗?” “……不,不知。”两只小妖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仿佛这样就会增加话语的真实性。 “唔,不知便不知吧。”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断香不在乎地想着。 (); 第25章 院子里,小径曲折,绿意盎然。 世无生拿着水瓢,姿态闲雅地为花花草草浇着水。见断香回来,他立马放下水瓢迎了上去,笑眯眯道:“您回来了。” 断香“嗯”了一声,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见到无怜的身影,不由问道:“无怜呢?” 世无生笑着指了一下竹屋,回答道:“在里面呢。方才从在玉乡为各个村民把了脉,回来后他就借走在下祖辈留下来的手札,如今正在屋里翻看呢。” “唔。”断香点了点头,秃驴不在场倒是个讨要佛珠的好机会。 她抬手布下结界,隔绝了所有声音,直接朝他伸出手,讨要道:“佛珠,拿来。” 世无生心中一惊,下意识握紧了袖袋里的念珠,强自镇定道:“您这是做什么?” 她……是恢复记忆,知道佛珠里的秘密了吗? 断香朝他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道:“别装糊涂。” “在下是真的不明白。”世无生看着她,看上去无比真诚,嘴硬道:“那佛珠本是高僧赠予太祖父的,只护佑世家一脉,佛珠在姑娘手中并无作用,更何况姑娘法力高强,根本无需佛珠庇佑。姑娘为何还要在下将佛珠交出?” “你所谓的高僧是后山的两只小妖吗?”断香冷笑。 后山的……小妖? 世无生讶异,他还以为他们早就已经离开了,没想到还坚守在玉乡。 断香才不管世无生是何反应,径自接着说:“原本,他们准备把佛珠送给他们的梨迦大人,没想到认错了人,把你当成梨迦。知道认错人之后,他们本想找你要回佛珠,只是妖力低微,维持人形已是勉强,再加上玉乡的传说,让他们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不敢在玉乡现身,只能苦守在后山,希望能再次遇见你,向你讨回佛珠。不曾想,此后竟是再也没碰过面……此次,我去后山偶然遇见了他们,见两只小妖可怜,便答应帮他们要回佛珠,好让他们离开玉乡去梨迦山好好修炼。” “我知道你非人类,玉乡所谓进入者死的传说对你来说根本无效,那串佛珠也不过是一串普通佛珠,对你毫无用处,倒不如还给小妖。如若不然……” 剩下的话她没说完,但是态度明明白白的昭示着“趁我现在还对你好言相劝,赶紧把佛珠交出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满满的威胁感,属于魔神的威严更是充满结界,让人心惊却无处可逃。 世无生没有说话,甚至没注意到断香后面的话,所有的心神都被她口中的“梨迦”所吸引,特别意外从她口中听见那四个字——梨迦大人。 无言,荒谬,但是又让他庆幸——幸好,她没有以前的记忆。 那痛苦的记忆,本就不该存在,也不该让她承受。 听说是替小妖讨要,而非断香向他索要,世无生心下放松了几分,摩挲着右手袖袋里的佛珠,见她正不悦地盯着他,仿佛他不将佛珠交出便要灭了他一般,世无生不禁失笑,解释道:“我并非贪图两位妖……兄弟的佛珠。当时,在下偶然逛到后山,妖兄弟见到在下之后,便一路追着在下,硬是将佛珠塞到在下手里。” ……她就知道这才是两只小妖会干出的事情。 断香面无表情地想着。 世无生接着说道:“当时在下刚苏醒不久,被妖兄弟一吓,不由大惊失色,一路落荒而逃,自此再也不敢去后山了。不曾想,倒是让妖兄弟苦等了多年。既然佛珠是要给那位心善的大人,那在下自然不好夺人所爱……” 说着,他当着断香的面,从袖袋里掏出佛珠,慢斯条理的用帕子小心包好,确定不露出分毫后才递给了断香,凤目微闪,“劳烦姑娘帮忙转交了,让妖兄弟能早日离开玉乡修炼。”届时,小妖带着佛珠离开,那段往事也会随着小妖的离开而被掩埋。 断香伸手接过,停顿了一下,想了想,闭眼感受下他身上的气息,熟悉无比。 ——果然是与她一样的气息。 难道他与她一样,都是天生天长的魔,所以气息才会一样? 断香一下子来了兴趣:“气息果然一样!难怪我察觉不到玉乡的怪异之处!你也是魔吗?是哪个种族的?” 世无生一愣,不明白话题为什么一下子拐到他的身份上,虽然突然,他仍十分坦诚,摇头否认道:“在下不是魔。” “不是魔?”她皱眉看着他,“难道是人?” 可人哪里能活这么长久? “非人。” “非人非魔?”难道是妖?可是妖族身上怎会一点妖气都没有呢? 她在心里将三界之内五行之中所有的生灵都过滤了一遍,又一一否定,想了老半天都没猜出眼前的是什么物种,耐心耗尽,索性直接开口询问:“那你到底是什么?” “在下是你。但您并非在下。” “哈?”断香瞪大了眼,这意思是说,他是她的分身吗? 她重新将他打量了一遍,她可以确定肯定以及一定,她从未见过他。于是皱眉道:“我不认识你。” “但在下认识您。”世无生对上她探究的眼神,坦诚道:“三百多年前,在下便认识您了。” 三百多年前? 那是她刚化形,进入人世的时候。 但她可不记得自己那时候有做了个分身。 她踱着步,慢慢围着他绕了一圈,眼带狐疑:“既认识我,那应该知晓我的真正身份。我天生地养,五识俱全,并无任何缺失。你信誓旦旦地说是我的一部分,莫不是在攀关系?” “在下并非攀关系。”世无生看着她,缓缓开口道:“若非有您,在下只怕早已含恨消散在天地间,岂能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又能不见死气妖气……”她面露探究之色,“所以,你是人?” “唔,应该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应该是?”她对于他的回答非常不满意。 “大概……是吧。”世无生不确定。 “其实,是与不是,要由您来评说……” 世无生微微勾了勾唇角,凤目流光潋滟,见她面露不解,提示道:“在玉乡鬼神殿,您曾评曰:愚昧之人造下凶恶虚无的邪神,妄求保护,简直贻笑大方,还不如一拜我魔神,兴许有几分实现的可能……” “嗯?”断香眨了眨眼,她说过吗?她完全没印象。 世无生见状,忍不住扶额。她不会把这一部分记忆也移除了吧……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认命当起说书先生:“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话被一只在殿内四处徘徊的游魂听到,又见您虽为女子,却身带杀伐果决之气,自有一股威严锐气,顿时对您的话深信不疑,当即欣喜若狂地现身,乞求您让他死而复生,希望可以拥有强大的力量得以报仇雪恨,永远不堕生死轮回。” “唔……”隐隐约约记得,似乎有这么一回事。 她想了很久,试图将那游魂的样貌给想出来。许久才缓过神来,神色古怪地打量了世无生一眼,试探道:“你是那个游魂?” 又想到遇见他时,他头戴方巾,穿长衫,一副读书人打扮。断香的脸色又古怪了几分,“你就是那个倒霉鬼?被玉乡献祭的书生,客笙?!” 世无生轻轻点了点头,直接承认了。“在下的确是客笙。” “可是瞧着不大像啊。”跟三百多年前的客笙简直判若两人。 “你是怎么将相貌完全改变的呢?还有,你身上的气息为什么和我一样?” 断香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对于断香的疑惑,世无生哭笑不得,忘得还真是一干二净啊。 “您都不记得了吗?” 断香一噎,她当然记得! 她记得她刚进入人世就遇见了客笙,应允了客笙的请求,然后…… 然后呢? 断香竭力回想,只记得第二天,她就领着未化形就认识的好友——砺还、病河,以及魔界大军攻打人世,血洗寺庙,一时风头无两,天下众魔众妖皆俯首称臣。 可惜,她还没风光几年就被佛陀镇压了,这一镇压就是三百年,直至前段时间才出来。 有关客笙的其他记忆,竟是再也找不出一分一毫! “我记不得了。”断香扶额,皱眉道。 果然…… 世无生面露出点点失落,勉强勾了一下嘴角到:“没事。都是些小事,在下说与您听便是。” 三百年多前,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被她的魔威所震撼。她答应了他的请求,以他的骸骨为基础,以她的精元为血肉,施以法术,为他制造新的肉身,让他没有因长时间在人间游荡而魂飞魄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重新拥有肉体,而她不知所踪。 他心怀感激,暗暗下定决心,等他报了仇,就去找她,追随她。 玉乡的村民不是嫌弃老人家年老体弱无法提供劳动力,不是嫌弃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碍手碍脚,所以活该被献祭吗? 那好,就让玉乡所有人都尝尝年老的滋味,让所有人都变得手无缚鸡之力! 他倒要看看,当所有人都符合献祭的要求时,这些人会选择谁献祭,还会不会冠冕堂皇的找出一大堆牺牲别人的理由?等到剐肉的刀子落在他们身上,却无人出手相救时,他们会不会为杀死他,嫌弃他碍手碍脚这一举动感到后悔! 只要一想到接下来自相残杀的戏码,他心里就畅快无比。他每日潜藏在暗处等待好戏开场,却发现玉乡的村民将他活剐至死也就罢了,竟然还打起了他骸骨的主意。 这让原本只是想给村民一点教训的他,顿时怒火中烧,头一次动了杀念。许是血肉由魔神精元铸成,本身蕴含强大魔力的关系,他心念一动间,村民就如同他设想的一样,受千刀万剐之苦,最后爆体而亡。 起初,他惊惧不已。但见村民仍是不知悔改,叫骂着他该死,死了就应该乖乖往生,不该闹事时,他又觉得这些人死不足惜。于是,再次动手时,他心中再无波澜,甚至隐隐中还有一丝快意——有仇报仇,以牙还牙,这有什么不对呢? 与此同时,他发现,只要他每动手杀一人,骸骨与肉体就多融合一分,身上的僵硬感便减少一分。 一百多年过去,他的骨血完全融合到一起,外貌也跟着变了模样,开始有了更多人类的情绪和记忆,越来越像个真正的活人了。 只是,世无生没说的是,那些情绪和记忆有他自己的,也有她的。 因为—— 她说,那些记忆,那些感情,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她都不想要。 她说,那是她痛苦的根源。背负着沉重的情感与被背叛的记忆在人世行走,对她来说是一种讽刺与折磨。如果他不嫌弃的话,所有情感和记忆就留给他吧,她只要留下恨就够了。 毕竟,他死而复生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体,或多或少的缺失了感情,成不了真正的人类,需要更多的情绪与感情来完善自己,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像个人,类似于真正的活人——会饿,会渴,会笑,会怒,会难过,会开心。 (); 第26章 “是这样吗?”世无生讲述的事情她完全没印象。 “嗯。”世无生点头,“在下本来想去找您,只不过还未等行动,就得到您突然消失的消息,而其余的妖魔为争得魔神之位大打出手,搞得人间混乱不堪,后来佛陀及时出手制止,才免去人间生灵涂炭,所有的妖魔亦是消失不见。在下四处都打探不到您的消息,只好继续留在玉乡。” 断香听得皱眉,这版本与她经历的完全不同,纯属无稽之谈! 三百前,她与佛陀大战,最后不敌。被镇压前,她曾给手下们留下口信,要所有妖魔退至梨迦山,韬光养晦,勤加修炼,待到她回归再率领他们一统人世。 她都还没死呢,哪只魔敢不要命觊觎她的位置? 不过,故事虽有不同,但故事里的佛陀还是一样惹人讨厌,哪哪都有他插一手! 她想起曹老头说的关于玉乡的预言,问道:“你知道佛陀关于玉乡的预言吗?” “玉乡之劫,百年因果,罪孽还尽,因果亦断。有佛子至昭辰,重现佛门,众生皆得圆满?” “对对对,就是这个。”断香忙不迭点头,“佛陀真的在玉乡留下这样的预言吗?” 世无生失笑道:“在下确实听说过这预言,但是却不知源头从何而起。至于佛陀,在下在玉乡三百多年从未见到过。” “那就是说,这是无聊的人编造的无聊谣言咯。”断香有点生气,那曹老头果真没一句实话,看他说得信誓旦旦什么佛陀降临玉乡,什么不忍百姓受苦,原来都是在胡扯!亏她还当真了呢。 “许是在下佛缘不够,所以未能得见佛陀。”世无生感叹道。 闻言,断香忍不住又翻了一个白眼,结合自己的经历,叹气道:“有佛缘未见得是好事,说不定一不小心就被莫名其妙的人就缠上了呢。” 世无生见状,笑道:“您口中莫名其妙的人莫非指的的是无怜大师?” 断香点头,完全不否认,“就是说那秃驴。” 一提起无怜,断香就有满腹的苦水想倾倒。尤其是倾诉对象还是个她亲手制造出来的,让她有天然好感,同时善解人意的好脾气死鬼书生。 她看了眼房门紧闭的竹屋,抬手设下禁制,确保无怜有啥动静她都能第一时间知道,然后以法力幻化出软塌,往上一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世无生坐下,开始抱怨道:“你是不知道他有多烦人,之前我被镇……呃,就是我在禅与寺静修的时候,秃驴就每天无所事事地敲木鱼,念念叨叨个不停,让我想安安静静睡个好觉都不行。后来,我离开禅与寺的时候,这秃驴硬是说我有佛缘,要渡我,你也知道,我是魔神,天下独一无二,英勇睿智的魔神,怎么可能被他三言两语的忽悠了呢。我自然是拒绝他的,但是又觉得这样放过他太便宜,所以,跟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不曾想,他竟然一路追到了昭辰……” “玩笑?”世无生侧目看她,眼里充满了好奇,“是什么玩笑呢?” “唔……大概就是……让他证明自己真的能渡化我吧。还有……把寺庙供奉佛像的大殿炸了。” “把大殿炸了?”世无生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断香:“这已经不算是玩笑的范畴了吧?”对于僧人来说,这应该属于不共戴天之仇了。 断香一顿,不自在地说:“谁让他让我不高兴了。我给这该死的秃驴一点教训不是应该的吗?” 她嘟囔着,口口声声说他该死,话里却没有一丝恨意,面上也不见恼意。 世无生见状,习惯性地想摸一摸袖袋里的佛珠,不料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那佛珠已被断香要走了。 他凤目微垂,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抿了抿唇,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道:“若是他让您不高兴,您直接杀了他便是,何必要跟他多做纠缠呢。” “我也想杀了他啊。”断香不假思索地接口,“可是,我杀不了,他身上的愿力对我有约束。” “这简单,若是您不方便出手的话,我替您杀了他。”世无生建议道。 “不行。”断香想也不想地拒绝他。 “为何不行?”世无生抬眸看向她,平日里略显凌厉的凤目里清晰倒映出断香的身影,“您舍不得?” “谁舍不得了!”断香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大声反驳。 下一刻,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皱着眉补充道:“他的愿力随心而动,威力更超出你的想象,若察觉你的意图,你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似在为方才的过激反应解释,又似在为不杀无怜找借口。 不料,世无生笑道:“那可不一定。再说了,杀人不一定需要自己动手。而且,在下向您保证,就算他知道在下的意图,他仍旧会心甘情愿赴死,不做一点反抗。前提是……”他停顿了一下,眸光幽幽地看着断香,“您真的想要他死。” “我……”断香抿唇,别过头语气僵硬道:“自然是想他死的。他在世上一日,我就多了一份束缚。” “那这件事就交给在下吧。您与他不是同类,不可结众。过多的纠缠对您来说不是好事,还不如趁早斩断孽缘。” 不是同类,不可结众…… 是啊,不是同类,不可结众。 断香垂下眼眸,许久之后才点点头,冷声道:“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闻言,世无生笑了起来,眉宇间的紧张瞬间消散,陡然轻松了不少,恭声道:“在下定不负大人所托。” 断香可有可无的“嗯”了一声,突然没了谈话的兴致,摆摆手撤下结界和禁制,回房吸收秽气去了。 世无生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不想逼迫她,更不想故意激她下决定,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重蹈覆辙。同时,他也知道无怜是无辜的,只是…… 要怪,就怪他与那个人长着相同的面容吧。 孽缘。 真是孽缘。 世无生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认命拿起水瓢接着完成未完成的浇花大业。 回廊下。 小小的庭院里百花齐放,景色如画。 以断香为中心,三人一字排开,盘腿坐在廊上,各自捧着一杯清茶,各怀心思。 一个抓紧时间修炼,希望尽快恢复法力;一个是回想着昨夜通宵彻读的手札,希望能帮助玉乡村民早日脱离苦海;另一个则是设下陷阱,只等猎物上钩。 三人皆是一夜未眠。 此刻,除无怜外,其余二人皆神采奕奕,不见疲态。 “大师。”世无生率先开口,隔着断香问道:“不知大师今日有何打算?” “贫僧今日打算再进玉乡一次。”无怜放下竹制茶杯,冲着身侧的断香说道:“今日还要劳烦断香施主帮忙,助贫僧进入玉乡。” 断香看了他一眼,垂眸暗道:什么外人不得擅入,村民不得擅离,都不过是死鬼书生在背后操纵,根本没有什么法术,更不是诅咒,既然没有什么法术诅咒就压根不需要护罩,昨天算是白费法力了。 她心里暗暗吐槽着,面上却不显,瞥了一眼世无生,淡淡道:“昨日那术法并无时效限制,往后不管何时你皆可自由进出玉乡,无需再惧怕玉乡入乡者死的传言。” 无怜不知内情,闻言大喜,感激道:“原来如此,多谢施主。” 说罢,握着佛珠朝她行了一礼。 断香干笑了两声,转过头默默喝茶。 世无生看了看断香,又看看了无怜,视线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勾了勾唇角,只不过那笑意不达眼底。 算一算时间,应该快了吧。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急促的铃铛声乍然响起。 “玉乡出事了!”世无生面上一惊,倏地站起身,看了无怜一眼,来不及多说,起身小跑出去。 无怜和断香对视了一眼,抬步紧随其后。 破旧阴暗的屋内。 床上,铁头满头大汗,不由自主地翻滚着,痛苦的呻吟声不断从口中溢出。 铁头媳妇紧搂着五岁的儿子坐在床边,看着铁头手足无措,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闻声而来的村民,看着躺在床上被疼痛折磨得呻吟不断的铁头,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的麻木。 世无生一进屋,铁头媳妇就抱着娃娃立刻迎了上去,一手揪着世无生的袖子哀求道:“世小大夫,快来看看你铁叔……呜呜……他好好的就突然,突然发病了。明明,明明还差几天才到他生辰的啊…………” 世无生抿唇,上前查看了一眼,然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看向门口。 铁头媳妇和在场村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无怜和一个女娃娃。 昨日,无怜一家一家的诊脉,村民都认识他,知道他是禅与僧人,奉昭辰国君之命来解决玉乡绝症的,但这女娃娃昨日却是没见过。对于这张生面孔,所有人也只是微微诧异了一下,对于她从何而来,来此作甚毫无兴趣。 无怜面色凝重,上前扯开了铁头的衣襟。 裸露出的大片胸膛上面赫然出现一道一道鲜红深邃的血痕,皮肉大块地翻卷出来,像是被利器一刀一刀划开,看上去触目惊心…… “救、救我!” 痛极的铁头紧紧抓住了无怜的手,手上青筋暴起,指甲深陷进无怜的肉里,渗出点点血丝,他却浑然不觉,毫无血色的脸色唯有一双充满求生欲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无怜,不断哀求道:“救、救救我!快救我,求你了……” “阿弥陀佛,施主放心,贫僧一定会竭尽全力。”无怜在床边坐下,低头为他把脉,柔和的轮廓显现出慈悲的味道,温和煦人,让人铁头不由自己地信服,他慢慢松开手,感觉身上的疼痛都减轻了几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无怜眉头却是越皱越紧——脉象平稳有力,代表身体康健。 铁头甚至连暗疾都无,为何浑身的血肉会突然崩裂开呢? 不明白,甚至是迷茫。 年轻的僧者低眉敛目,第一次感觉到束手无策,眼见百姓受苦,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无能为力! “怎样了,铁头他还好吗?”铁头媳妇放下怀里的娃娃,凑上前焦急问道。 “铁头施主他脉象平稳,照理来说身体应该大碍才是……”无怜斟酌着开口。 不料,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有人发出一声惊呼不已的尖叫,“肉,肉掉了!” 众人皆纷纷望向铁头。床上,铁头胸膛上的肉竟是开始细细碎碎地往下掉,他面白如纸,不停地喘着气,竟是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 “这就是你说的无碍?!”铁头媳妇见到铁头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眼睛瞬间红了,她揪着无怜衣服,声音尖锐又刺耳,“这就是你说的无碍?!国君不是派你来救我们的吗?你不是禅与最厉害的高僧吗?为什么还是救不了铁头?为什么?!” “对不住,是贫僧无能……” “所以,国君派你这样空有虚名,只会念经的和尚来玉乡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让真正有本事,精通医术的人来,或许铁头还有救!”铁头媳妇滑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在场的村民亦是面露哀戚,对着无怜指指点点,眼中多有不屑与不满。 断香双手环抱在胸前,如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这一切,内心毫无波动。 她看了眼人群中的无怜,明显的,他没有她这般冷硬的心肠。 面对铁头媳妇的声声质问,他握紧了念珠,指尖寸寸发白,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席卷了他全身,向来舒展平和的眉宇间像是有道深深划下去的刀痕,割破他的一脸平静,只恨不能代替床上的病者承受一切苦厄。 恨不能代替? 断香一怔,忽而明白世无生昨日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她下意识地看向世无生—— 此刻,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缓缓开口道:“其实,铁头叔还有救……” (); 第27章 此话一出,哭声戛然而止。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世无生身上。 事关自家男人的安危,铁头媳妇更是迫不及待地上前询问道:“世小大夫,您方有办法救铁头?!是什么办法?您快说说。” 世无生垂眸看她,凤目幽幽,他缓缓开口道:“其实,在下一直怀疑玉乡之症不是环境造成的绝症,而是诅咒,亦或报应。” “报应?怎么可能是报应!”还未等铁头媳妇开口,就有村民忍不住反驳道:“我们从未做过坏事,哪里来的报应。” “就是就是。我们从没害过人。” “或许是三百多年前那件事……”有人弱弱提示道。 “如果说是三百多年前那件事情,那关我们什么事啊!” “对啊,又不是我们杀了客笙。” “他有什么资格诅咒我们,那是老祖宗们做下的,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再说了,当时很多老人也被献祭了……” “就是,谁叫他倒霉呢,刚好轮到他,那只能怪他自己。” “没错没错,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只能怪他命不好。” “可不是,若是我生在那年代,不幸被选中的话,那我也只能认命啊。” “命不好也就算了,还没用,不牺牲他牺牲谁……” “哈,那倒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百无一用,活该被献祭啦!” “……” “……” 三百多年了,明明深知他们不会悔改,明明知道他们的自私与冷血,明明知道他们无可救药,毫无悔过之意,明明已有心理准备…… 但是面对他们,再次听到这样的话,他仍然忍不住动怒。 怪他,命不好吗?是他,活该吗? 世无生轻笑一声,往日俊朗的面容浮现狰狞浓重的阴影,他抬眸冷冷地看了一圈村民,凤目里的寒意让村民不寒而栗,直觉闭上嘴巴,示意世无生继续刚未说完的话。 世无生敛目,平复一下心情说道:“这只是在下的猜测,你们可以先听听救治铁头叔的方法,再选择是否相信在下,决定是否要尝试。” “啊?”村民们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才有人开口道:“那就请世小大夫说说,若真是诅咒该怎么解呢?” 世无生轻瞥了无怜一眼,薄唇勾勒出几不可见的弧度,说道:“若是诅咒的话,我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记载,言:自幼修习佛法的得道高僧,血液具有清毒驱邪功效。无怜大师乃是禅与第一高僧,自然符合这一条件,而如今铁头病危,正好可以让他喝下一试。” “那需要多少血啊?”一滴还是一口? “一海碗。” 一、一海碗?! 村民咋舌,这也太多了吧?确定是救人而不是邪术以命换命?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救人方法。 铁头媳妇亦是被惊住了。 试?或者不试? 试的话,满满一海碗的血……她光想想就害怕不已——一个人流了那么多的血,大概会活不成了吧…… 可是,不试的话,铁头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要是铁头不在了,那他们孤儿寡母要怎么办? 不行,铁头不能有事,绝对不能有事! 她看了眼床上仿若没了生息的铁头,又瞄了眼一旁的无怜,咬了咬牙,终是下定决心—— 人都是自私的。铁头是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他不可以有事。 至于无怜,不过是一外人,是死是活与她何干。而且,他是出家人,出家人慈悲为怀,本就应该怜爱众生才对,铁头都这么惨了,他怎么能袖手旁观呢!再说了,他只不过多放些血,不一定会死,何况还有世小大夫在呢。 “世小大夫,我决定试试。”铁头媳妇站了出来,眼神热切地看着世无生,如陷入绝境中的人都想要抓住身边一切可以依附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稻草,一个虚假的幻境。 结果,不出世无生所料。 他勾起了唇角,看向无怜询问道:“大师呢,可否愿意献血救人?” 断香下意识看向无怜,他低眉敛目,对世无生方才和村民交谈的话不知道是假装听不见还是充耳不闻,平静的容颜始终如一,连呼吸都不曾乱过,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不过是个局外人。 断香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为自己一开始的想法感到好笑,若是真的能代替铁头受苦,想必这秃驴跑得比谁都快吧。 嗐,亏她刚刚还有点担心他呢,她怎么就忘了,佛门中人什么慈悲什么怜悯都是嘴上说说而已啦。真遇到这种情况,马上就装傻充楞了! 不信瞅瞅,村民们见他不表态都在窃窃私语呢—— “其实,只不过放点血而已,这不是什么大事。” “就算救不了铁头,试试是不是诅咒也好啊,至少能给我们以后指条明路,也算是造福玉乡了。” “对啊,不是说出家人慈悲为怀,让他出点血又算得了什么……” “咳,他可真是胆小怕死,还不如我呢,若是我的血可以救铁头的话,就算放干了也没关系。” “我也一样,可惜世小大夫说了,只有佛门的人的血才有用。” “啧啧啧,说到底还是自私呢。” “可不是。” “……” “……” 渐渐的,交谈变成了一场声讨。仿佛无怜不献出鲜血就是件罪大恶极,不可饶恕的事情。 断香全然不予理会,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无怜身上,想看他会不会因为此时此刻令人尴尬的情况而脸红,或者是露出一丝丝羞愧的窘态,若有,那真是太有趣了! 她正迫不及待地等着看他失态呢。 岂料,无怜完全没有变脸,面对众人的指责和逼问,他只是缓缓掀开眼皮,覆在纤长睫下的眼瞳是浅浅的褐色,像琉璃般清澄,与她乌黑如墨的眼眸色泽迥异。他抬眸看向世无生,缓声问道:“贫僧的血真能救铁头施主吗?” 世无生一怔,回道:“若真是诅咒的话,在下有五成把握,最不济也可暂时抑制住诅咒。” “既是如此,那贫僧愿意献血。”清雅的嗓音,带着慈悲与怜悯,缓缓流入众人的耳中。 断香错愕地看着他,忍不住出言:“你确定?那可是一大海碗啊。满满的一碗血,你个肉体凡胎不要命了吗?” 她比划着海碗的尺寸,心想:他只是嘴上说说,博个好名声而已。事关自身性命,她才不信这秃驴真能这般无畏无惧。 因此,在重复了一遍献血的严重后果后,她更加认真地看着他,一刻不眨眼,不想错过他任何变脸的蛛丝马迹。 可是,他仍是坚定道:“贫僧确定。” “……你不怕吗?”她沉默了一会儿,再次问道。 “为何要怕?能救人,贫僧心中只有欢喜。”还是一样的答案,一样澄澈的眼神,不见丝毫的犹豫。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她整个心情突然恶劣起来。 装!接着装!看来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既然如此,她就如了他的愿! 她动作粗鲁地拨开村民,径自走到无怜身边,冲着村民恶声恶气道:“去,拿碗来,要最大的!” 有村民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依言拿了个大海碗,顺带体贴地附上一把小刀。贴心到断香忍不住冲他翻了个大白眼。 村民:“……”他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退至一旁继续看热闹。 “世无生施主,可以开始了。”无怜坐在床边,将右手递给世无生。 世无生拿着小刀细心消了毒,正欲动手,一旁却突然伸出一只白皙年幼的小手,扣住了无怜的手腕,制止了世无生的举动。 无怜愕然,抬头望向阻拦者,面露不解:“施主?” 断香紧抿着唇,墨眸深如幽潭。 “你可想好了?玉乡这些人……他们是死是活本就与你无关……” “阿弥陀佛。虽无干系,但贫僧却不能装作视而不见。”无怜挣开断香的手,声音清浅:“世无生施主,动手吧。” “你!”断香抿唇退到一旁,墨眸幽深,面上更是染上层层冰霜,看上去既阴鹜又暴戾。 她气秃驴不识好歹,又气自己多管闲事。既然这秃驴这么想死,那她就成全他! 只是,为何那滴滴落下的鲜血如此刺眼呢? 仿佛不是落在碗里,而是一丝一丝落在她身上,在她体内流窜,流入心扉,扎入心头,令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这是什么感觉?又是秃驴的愿力法术吗? 她揪紧了胸前的衣服,声声自问,却是不得解答。 而同样心有疑问的人不止是她一人,世无生亦是满心迷茫。 在看多了人性恶面,习惯了人性自私后,坚信人性本恶的他原以为无怜也会同所有人一样,推脱,拒绝,逃离。然后,他再以铁头的死刺激村民,从中引导村民抓捕无怜,或以大义,或以世俗手段,迫使无怜不得反抗乖乖就范,之后顺理成章借村民之手解决无怜,保证一切万无一失。最后,一场大戏完美落幕。 毕竟,这剧本他经历过,熟悉得很,玉乡这些人也很熟悉,演绎起来轻车驾熟,不是吗?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无怜不躲不避,反而欣然接受。 这……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世无生微微收紧了五指,眼见海碗将满,他迫不及待脱口而出道:“好了,够了。”这一举动完全跳脱于他的意识之外,待他回过神时,他已经拿着止血药粉为无怜包扎好伤口了。 无怜放下袖子,站起身子冲着他微微颔首,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等待得心焦的铁头媳妇,以及急于知晓铁牛身上是否真是诅咒,喝了血是否真的就会好起来的村民们一把挤开。 他闷哼了一声,身形顿时有些不稳,连连踉跄后退,幸好断香眼疾手快,一把伸手扶住他,这才让他勉强稳住身子。 “怎样,感觉是不是特别好?”她仰头看他,故意挖苦他。 无怜面色惨白,明显能看出是在强忍着不适,却还是冲着她微勾了一下唇角,声音温润道:“贫僧无事,多谢施主出手。” 听到他的道谢,断香“呵”了一声,视线在他苍白的脸上顿了顿,然后别过头,乌眸冷淡的看着那些围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世无生喂药的玉乡村民,冷笑道:“你舍命献血救人,却无一人感谢你。如此不知感恩的人,真的值得救吗?” (); 第28章 “贫僧并不需要他们的感谢。而且,救人没有值不值得之分。就算被救者得救之后毫无谢意,那也改变不了施救者救人的初衷。” 呵,还真是善良。 只是他的慈悲与善良,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赞同。 “如果我救了人,即使我一开始救他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他感谢,但是倘若对方得救后连一句感谢都不说,那在我看来就是不值得救,就是白眼狼。” “施主认为不值得,是因为施主一开始就为被救者预设了后续的发展——施主依照世俗礼教来推测,认为被救者一定会感谢施救者。一旦被救者没有感谢施救者,施主便觉得失望,施主失望的真是因为被救者不知感恩吗?其实不是。你失望的是他没有按照你预期的后续走。” “我说过,如果我出手救人,就根本不在乎对方是否感谢我,既然我不在乎对方的感激,又何来为对方预设后续呢?你说的话,不自相矛盾吗?”断香忍不住反驳道。 “既然施主说,救人不需要感谢,那贫僧与施主就又回到交谈的最初了。”无怜看着她,不急不缓地说道:“既然一开始救人就不是为了得到被救者的感激,那施主为何要执着于被救者感谢与否,而忘记了救人的初衷呢?” “哼。你说的这些话,是为了献完血后被众人忽略找回面子吧?”断香斜睨着他,很难不怀疑无怜是因为得不到感谢,所以口是心非地说不需要。 无怜失笑,看着她说道:“施救者在将人救起后,就已经完成了自己想要救人的心愿。至于感谢或不感谢,那取决被救者,与施救者无关。因为不管被救者感谢或不感谢,施救者都已经救了被救者,这是既定的事实,更是过去的事情,不可更改。既然是不可更改的过去的事实,那就应该如过眼云烟,为何还要苦苦执着呢?” “所以呢?”断香看着无怜苍白的面容,愤愤不平道:“被救者不感谢施救者就是对的吗?” “你若说这是对的,那我就让世无生给你多放点血,让你直接去见你的佛祖,这样你不仅救了人,还能往生极乐呢,简直两全其美。”她小声嘟囔着。 闻言,无怜失笑。 她面对他时,总是不掩藏自己的恶意。嘲讽、戏弄、挖苦、放狠话,隔三差五来一次。每每见到他,她总是冷笑,一开口就是“秃驴”,“伪善”,“小人”,但在外人面前,她却又从来不提“秃驴”二字,总是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称呼他为“大师”。 她常常说他善于给人“洗脑”,但在无怜看来,她在这方面明显比他有“天赋”。他不知道身为魔神的她,法力究竟有多强,但是他知道她那张嘴巴有多厉害。她开口鲜少有好话,常常夹枪带棒地刺激他,歪理一套一套的,稍微不注意就会被她绕进去。 赢了,她就哈哈大笑,一副骄傲到不行的样子。输了,她就会冷哼挑衅他,跺脚骂他,然后独自躲起来生闷气好几天。 完完全全的孩子性格。虽然聪慧,却不通人情世故;虽然脾气坏,却细心。 就像现在,她说得气愤,看似与他争论,但是双手却是稳稳的扶着他,甚至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的伤处。 细说起来,她除了喜恶比别人更加明显之外,与常人并无不同。即使她口口声声说讨厌人世,讨厌佛门,但是在她的心中,仍然有着不让人察觉的善念,只是她不善表达。 无怜轻轻将手覆在她的头上,嘴角勾起了好看的弧度,“对与不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评判标准。对贫僧来说,贫僧遇到需要帮助的人,那贫僧就伸手帮一把,但贫僧却不执著于贫僧帮助过的人是否感激贫僧。就如同施主一样,你扶住贫僧,可想过要贫僧必须感谢施主吗?” 断香偏过头,避开无怜的动作,嘴硬道:“当然想过。能得到你们秃驴一声感谢,让你们欠下人情,我不知道多高兴呢。” 无怜垂眸看她,笑而不语。 断香冷哼一声,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看向正屏息等待奇迹的村民。 倏地,人群里爆发出阵阵欢呼—— “哇,快看,铁头真的好了!” “铁头身上的伤痕全都消失不见了!” “他真的好了!” “原来不是绝症,真是诅咒!” “是啊,这样说来……我们真的有救了!” “我们有救了!” 玉乡村民苍白麻木的脸上浮现出狂喜的神色,转头看向无怜的眼里更是闪闪发亮,俨然将他当做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他们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将断香挤开,一圈又一圈地将无怜围起来,赞美的语句接连不断,一字字一句句,从头到脚将他夸了一个遍,很是殷勤地请求他多呆在玉乡几日,好给众人感谢他的机会。 床上,铁头一手抱着娃,一手搂着媳妇,喜极而泣。原本布满血痕的胸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功夫逐渐恢复,他的脸色也开始恢复了红润,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的精神,健康富有活力,与屋里一众面色苍白的村民简直天壤之别。 被挤在人群外的断香“啧”了一身,不得不佩服世无生的手段,这强烈的对比放在眼前,谁能不心动,谁能不疯狂? 别说是饮血,就是生吃人肉,只怕这些人都会疯狂照做。世无生还真是将人性把握得死死的。 只是…… 断香皱眉,“这就是你的计谋吗?让无怜失血而死?” 难道这就是饱读诗书的人的智慧? 说实话,不太高明。她一向直来直往,喜欢速战速决,这计划简直钝刀割肉,还有得磨呢。 “不是。”同样被村民挤到角落里的世无生皱着眉头,凤目里多了断香看不明白的情绪,“与在下设想的完全不同。他,完全出乎在下的预料。在下需要时间重新整理下计划……” “唔。”断香看了眼被层层围住的无怜,点点头,那秃驴确实让人捉摸不透。 铁头发病一事,以血腥惊悚开场,以皆大欢喜落幕。 不仅证实了村民的死亡是因诅咒而起,更是为玉乡寻找到解决诅咒的办法,同时也为村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希望。 接下去的几天,村头的铃铛几乎没停下过。 世无生在玉乡和竹屋之间来回奔跑,忙得脚不沾地,反反复复折腾了几次之后,他就琢磨出不对劲的地方—— 村民口口声声说摇铃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可是,等到他赶到玉乡,村民们见到只有他一人时,面上皆不由自主地露出失望之色,继而话里话外打听为何无怜不来,他是否还在玉乡,是不是已经走了。 每每这时,为了维持住人设的世无生都不得不好脾气向众人解释:“无怜因失血过多,回去之后便晕倒了,目前正在静养,近期不会离开玉乡。” 村民们纷纷点头表示知晓了。 只是,不到半天的功夫,玉乡的铃声又会再度响起来,然后所有的事情再循环一次。 世无生气极,索性设下结界,屏蔽了玉乡的铃声,小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祥和。 正在休养的无怜不知其中缘由,听到铃声忽然停下,心里十分担忧村民出了什么事,见世无生端着熬好的药,与断香一前一后/进来,忍不住坐直了身子问道:“这铃声,怎么突然不响了?” 世无生笑道:“村民有要事才会去扯动铃铛,铃铛不响是好事。” 无怜一愣,继而展颜一笑,点头道:“阿弥陀佛,是贫僧着相了。” “大师只是慈悲为怀,关心则乱罢了。”世无生一边说着,一边将药递给无怜。待他喝完药,世无生才开口道:“其实,在下这几日一直想找个机会向大师道歉……” “施主为何要向贫僧道歉?”无怜一头雾水,转头看向断香。 断香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世无生说道:“是关于前几日在玉乡,在下提出让大师献血救人一事。大师应该也看出来了,在下从一开始就一直坚信玉乡绝症是报应,是客笙的诅咒。大师与姑娘第一天来到玉乡的时候,在下就跟二位说过,玉乡之症是报应。只不过家中长辈一直不信术数之事,坚信玉乡绝症是环境突变引起的,每每在下提及玉乡之症或是诅咒,都要招来长辈一顿责骂,加上玉乡并无僧人涉足,在下就是想试验证明在下的猜测都没办法,因此在下就再也不曾提及,有意无意地将它抛之脑后。 若不是那天被铁头叔的病情刺激到,加上大师在场,在下也想不起古籍记录的办法。 只不过,当日在下因救人心切,没有事先与大师通气,商量好献血事宜,行为上着实有先斩后奏的嫌疑,大师不会怪我吧?” 这话说的,就是想怪罪都没理由了。 “阿弥陀佛。施主实在多虑了。”无怜丝毫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救人本就如救火,情况紧急,又哪能面面俱到,更何况这本就是小事。 世无生紧盯着无怜,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发现他是真没把那天的事情放在心上,这才松了一口气,笑说道:“大师大度不生在下气,在下就放心了。可惜的是……” 他看着无怜欲言又止的表情,停顿了一下只作不知,有些遗憾道:“父亲为了防止在下沉迷术数,无心钻研医术,将所有与术数有关的书籍都毁了,其中包括那本记录以血解咒的古籍,若是那本古籍还在的话,上面肯定有能解开玉乡终年大雾的办法。” 一句话,把无怜想要借阅古籍,寻求彻底解决玉乡现状的想法堵得严严实实。 “……毁了?” “是啊。”世无生叹了一口气,收起药碗,垂着脑袋沮丧无比地离开了房间。只不过擦肩而过时,断香分明看到了他嘴角的笑意。 无怜被世无生扔下的消息震得有些回不过神,竟是如此巧合吗? 似乎进入玉乡后,所有的事情都充满了巧合。 譬如他的梦,譬如世无生,譬如世无生口中的高僧、魔女、段家,譬如客笙的诅咒,以及记载了解决玉乡绝症又被毁去的古籍。 荒诞,却又环环相扣,找不出一点破绽。 (); 第29章 无怜很不耐操。 多日未见,等再次见面,断香的脑海里就突然浮现出这么一个词。 这是魔界正儿八经,非常纯洁的字面意思——不耐用,不能干。 看着人高马大,没想到被一碗血给撂倒了。强撑着身体回到小庭院,前脚刚踏进房门,后脚就晕倒在地。 这一倒,就是直接躺了四五天。 就这四五天,里面还是包含她和世无生不小的功劳呢。若不是她和玉乡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避免了二次伤害,估计还要多躺几天呢。 简直是个脆弱到极致的秃驴了。 而这样的人,在恢复了大半法力的断香眼中,约等于废物。 从他献血开始的所有行为,在她看来槽多无口,不知道从何开始说起。但留在世无生的小院里看着病恹恹的无怜又觉得糟心,索性来个眼不见为净,逮着机会就跑到后山吸收秽气,顺便将佛珠还给两只小妖,督促他们早日启程去梨迦山修炼。 哪料,两只小妖一妖一边揪着她的裙摆,仰着脸,眨眼功夫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就盈满了泪水,泪汪汪道:“不走,啾啾(阿兔)要等世尊回来。” “为什么一定要等他回来?”她问。 “因为,因为啾啾(阿兔)坏了。”两只小妖抽噎道。 “哈?”断香不可思议地看着两只小妖。 四肢健全,没有任何受伤的地方,哪里坏了?脑子吗? 断香托腮,绝望地叹了一口气,深深感受到年龄带来的代沟了——她一个三百年多年的年幼魔神完全不明白这两只五百多岁的老妖在说什么。 “大人——”啾啾扯了扯断香,抽抽搭搭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掏出断翅的小鸟形状的物件,说道:“这是世尊做的啾啾,可惜时间太过久远翅膀断了,啾啾要等世尊回来帮我修。” 兔妖在一旁使劲儿点头附和,“阿兔的腿也坏了,要等世尊回来。”说罢,也从荷包里掏出一只老旧的断腿的兔子模型。 断香心头一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就这?就为了个玩具?要不要脸?还要不要脸了?!都是老妖了还玩玩具! 好想打他们一顿。 断香强压下喉头的腥甜,颤抖地举起冲动的右手,左手却是十分理智地将右手压下。她深吸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劝说道:“你们可以先去梨迦山修炼,我会帮你们找到世尊的,到时候将他带去梨迦山帮你们修呃……啾啾和阿兔。” “不,啾啾(阿兔)就在这里等着世尊。世尊是凡人,只认识啾啾(阿兔),我们要是换了地方的话,他回来就会找不到我们的。”两只小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断香的建议。 “如果你们继续呆在这里,妖力会持续消散,不出半年就会衰竭而死。这样的话,你们还是要守在这里等他回来吗?” 面对固执的小妖,断香几乎不再掩饰,直接残酷冷血地指出小妖不久于人世的事实。 这也是她为什么急着将二人送去梨迦山修炼的原因,那里灵气充足,非常适合小妖休养身体。 两只小妖对视了一眼,坚定地点了点头,“就算会灰飞烟灭,啾啾(阿兔)还是要在这等世尊。” 两只小妖重重强调了一句:“我们和世尊约好的。” 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坚守约定。 世尊一天不来,他们就等一天。一月不来,那就等一月。一年不来,那就等一年。十年不来,那就等十年。百年不来,那就等百年……三百年不来,那就等三百年…… 反正,他们妖族寿命长,没关系的。 只要世尊最后不迷路,知道回来就行。 “你!” 断香气极,说不通就武力解决。她直接夺过两只小妖手里缺胳膊少腿的模型,往怀里一收,道:“我会找人修好这两件东西,修好后,我亲自送你们回梨迦山,这边我会派人留意,一有怜香的消息,我就会让人通知你们。” “啾啾(阿兔)不离开……” “若你们不去梨迦山……”断香墨眸如深渊,第一次在小妖显露出身为魔神的威严,浑身杀气冲天,看着小妖说道:“我就杀了你们的世尊!” 两只小妖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断香,却是再也不敢吐出一言,只能含着泪点了点头,心里不约而同地疑惑道:大人不是要找世尊吗?那大人为何还要把啾啾(阿兔)拿走呢?明明可以等世尊回来了再修理啊…… 修理玩具这种事,世无生是断香心目中的第一人选。 毕竟死鬼书生博览全书,见多识广,会写字,会画画,一看就是机敏聪慧,心灵手巧的能工巧匠型选手,修补玩具这种事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或许,还可以额外做出许多不同的小玩具也不一定。就像她在大街上看到的蜻蜓,风筝啥的…… 断香对世无生的手艺充满了信心。 当然,这是没修补玩具前断香的想法。 在亲眼见到世无生一动手就将断翅小鸟变成无脚断翅残疾鸟的时候,断香的想法有一点点动摇了。 “因为太久没接触过这类型玩具,手法生疏了。”世无生的脸有些发红,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能理解。”断香干巴巴地说道,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书案上那堆竹片残骸上。 那么有趣的玩具,就这么毁了,心痛。 察觉到她的视线,世无生的脸更红了,他手忙脚乱地将残疾鸟残骸收拢在一旁,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后,信心满满地拿出了兔腿形状的竹片,气沉丹田,用力往断腿兔子的接口处一按。 “吧嗒——”兔子顿时被五马分尸,小巧的竹片散落在桌面上,到处都是。 好了,尸横遍野了。 世无生,僵住了。 断香,愣住了。 看来,不管是人还是魔,都不能想当然。断香面无表情地想着,心痛得不能言语。 随后,她为了防止这两个小可爱再遭毒手,非常严肃拒绝了世无生再试一次的请求,双手一揽,将桌上所有的竹片收拢进荷包里,决定去找休养多日的废物秃驴试试。 简陋的竹屋内,无怜垂眸深思。 玉乡、高僧、魔女、客笙,所有的故事不停在他脑海里浮现,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每每等他快要抓住一点蛛丝马迹时,所有的头绪又会突然消失不见了。 反复多次无果后,心情难免有些浮躁。无怜索性闭眸凝神,拨动着手中的念珠默诵经文。 “咳咳咳……” 断香捏着荷包,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寻思着该如何开口。 无怜缓缓张开眼,看向她。 大病一场后,他变得更加清瘦了。眉眼,变得更加深邃,让俊雅的面容少了平和,多了一丝凌厉感,唯有那双眸子一如既往的澄澈。 断香心头一跳,忽然有了陌生感。她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不靠近,也不离开,就这么看着他不说话。 “施主?”无怜略带疑惑地看着她。 断香眨了眨眼,看着那双熟悉的澄眸,抿了抿唇,问道:“秃驴,你会修理玩具吗?” 玩具? 她,会玩玩具? 无怜一怔,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见她面上表情凝重,不似在开玩笑,他回答道:“贫僧年幼的时候,倒是接触过些许玩具,对玩具算得上有几分了解。不知施主要修的是什么玩具呢?” “这个。”断香上前,将床边的小茶几勾到无怜面前,把荷包递给了他。 无怜打开荷包,倒扣,荷包里的竹片哗哗啦啦地落在了小茶几上。 “这是……”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了几下竹片,将它们全部摊开,他有些讶异地看向断香,“这是兔子与鸟?” 断香心中一喜,这秃驴还算有点用处!她忙不迭地点头,“没错,是一只兔子,一只鸟。你会组装吗?” “这类玩具设计精巧,整体不用一根钉子,全靠竹片之间的连接,组装过程中有些许难度,前头一步错,后面就是步步错,贫僧尽力试试。” “你试,尽管大胆的试。”断香破天荒的鼓励道。 无怜动作一僵,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不确定道:“施主,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我好着呢。”断香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坐在无怜身边以眼神示意他继续手头上的活计。 无怜被她吓得手一哆嗦,竹片“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正欲弯腰捡起来,却被断香抢先道:“我来,我来。你只要负责把小兔和小鸟装好就行了。” 听着声音热情满满,暗地里却在无怜看不到的角落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为了哄骗秃驴帮忙,魔生不易啊! 她快速地捡起竹片放在小茶几上,然后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无怜组装复原。 一片,两片,三片……一块接一块的竹片被白皙修长的手指捻起,堆叠,兔子的雏形慢慢在无怜手中呈现,直至恢复成一开始的断腿模样。 断香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就怕把它吹坏了。 “这样就可以了吗?”断香抬起头,墨眸亮晶晶的。 无怜对上她的视线,手里的动作一顿,垂下眼眸道:“还不可以。原件已经损坏了,需要找根竹子做兔子的另一条腿。” “唔,那还不简单,外面院子里多得是,我这就去砍来。”说着,不等无怜反应就蹬蹬蹬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世无生的惊呼声—— “姑娘,你砍竹子做什么?” “哎——姑娘请手下留情,给在下留几丛竹子吧。” “嗨呀,够了!够了!别砍了!” “别拔,唔,……呸呸呸,怎么都是土,算了,您还是砍吧,好歹还能给在下留点土壤肥料。” “轻点,轻点,别伤到旁边的花草……” 伴随着世无生心疼声,一阵悉悉索索后,笑得一脸灿烂的断香抱着满怀处理得干干净净的竹子跑了进来,冲着无怜挑了一下眉,墨眸闪闪发亮,“秃驴,这些竹子够吗?” 无怜看着她,视线落在她黑一道白一道的花猫脸上,忍不住发出低沉的笑声。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笑,笑得悦耳,笑得恣意,没了以往的稳重与老成,就像是个洒脱无忧的少年郎。 这是在笑她吗?她逗得他发笑? 断香忍不住抱紧了怀里的竹子,向来不在乎别人眼光的她第一次红了脸,难得扭捏起来,看着他凶巴巴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 第30章 “没什么。”无怜立刻敛眉,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眼里却盛满了笑意,明显能看出是强硬挤出的冷淡。 断香冷哼了一声,目前有求于人,不跟秃驴计较! 她寻了个角落放下竹子,抬头问他“接下去要怎么做?” 无怜不语,指了指自己的脸,眼中笑意不减。心想,若是直接说出来,好面子的她怕是又要暴跳如雷了。 “……?”什么意思? 断香上前,奇怪道:“你这秃驴又在打什么哑谜?”她一点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脸上粘了泥。 等到了跟前,无怜甚至可以看到她鬓角处淡淡的湿/濡。 无怜叹了一口气,抬手用衣袖替她拭去脸上的泥。 他的动作又轻又柔,灰色的僧袍轻扫过她的脸颊时,她甚至闻到了淡淡的檀香香味。 这,这秃驴在干什么? 断香一惊,手忙脚乱地往后退了好几步,联想到之前背她,为她挽衣袖,还有前几天摸头的亲昵行为,看向无怜的目光戒备又复杂:“你该不会爱上我了吧?” “……贫僧只是想为施主拭去脸上的泥。” “你肯定是爱上我了。” 她脸上有泥的话,直接告诉她不就得了,干嘛还要亲自上阵为她擦拭,还不是为了借故亲近她! 哼,这秃驴的小心思太明显了,很好猜。 断香伸手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万分肯定道。 “……” 他一直都知道她有时候一些想法和常人有很大不同,但是……他从未想过竟是如此大的不同。 “施主。”对上她一脸“你对我居心叵测”的表情,无怜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决定用最世俗最直白的方式解释道:“你误会了。施主在贫僧眼中只是孩童而已。” “可是,我不是孩童。就算外表像孩童,也与一般孩童不一样。我比他们漂亮多了!”她向来自信,看着无怜骄傲道:“寻常孩童爱哭爱闹,没我好看,没我懂事,没我厉害呢。所以,你爱上我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无怜开始头疼了。 “是贫僧错了。贫僧不该自做主张给施主擦脸,让施主产生误会。”为了避免她再胡乱掰扯下去,无怜直接认错求饶。 “嗯?”断香皱眉,“所以,你不喜欢我?” 可是,凭什么啊。 她既漂亮又聪明,法力还高强,世间就找不到比她更完美的人了,他怎么能不喜欢她? “你凭什么不喜欢我?”她这样想着,也这样问出口了。 “就因为我现在是孩童的样子?”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这个理由了。 “那如果是这样呢……”她转了个圈,在无怜面前显现出真实的样貌,“这样就喜欢了吧?” 她挑眉看着他,笑意盈盈。 对于她的相貌,她心里有数。 不管在妖魔中,还是在人世,她从没有见过长得比她更漂亮,身材更好的人。 她几乎可以毫不谦虚地说,她只要随随便便往人群里一站,不用笑,不用刻意做什么姿势,只是皱眉都足矣让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垂涎,令他们趋之若鹜。 她自信满满,却低估了秃驴的清心寡欲。 在看到她这张貌美如花的脸时,他不是直勾勾盯着她,红着脸结结巴巴承认自己爱上她的小心思,而是轻轻一瞥,惊讶道:“施主找到本源了?!” “本源”? 那就是为了诓骗他而随口编造出来的词语,她自己都忘了,这秃驴怎么还牢牢记着呢。 “没有。”断香浑身一僵,不自在道:“许是因为玉乡为魔界旧入口,有残余的魔气,所以我来到玉乡后,身体恢复了一点点。” “梨迦山还是得去的。”等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反复强调了自己只恢复“一点点”,现在还很虚弱。 “这是自然。”无怜没有异议,同时为她身体好转而感到开心。 断桥同样笑眯眯的,这秃驴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骗。只不过……刚刚的问题他还没回答呢。 她站到他的面前,好让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她的容貌,锲而不舍地追问道:“我现在这样你喜欢吗?” 视线,被一抹红色占据。 美吗? 无疑的。 微扬的眉形,纤长的睫毛,看似多情却潜藏冷酷的桃花眼,小巧挺直的鼻梁,以及似笑非笑的饱满红唇,与她巴掌大的小脸完美组合出一张让人为之倾倒的容貌。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骄傲又自信,一身镶着金边的红裙更是衬得她高贵冷艳,为原本沉闷简陋的房间添上了一抹的亮色。 无怜移开了视线,垂眸道:“无论施主变成什么样,在贫僧眼中,施主仍是施主。” 一切皮相都是虚妄,丑也好,美也好,在他的心中并无分别。 “那你为啥不敢看我?”她双手抱胸,好笑地看着他。直觉他说这话是在自欺欺人。 无怜没有开口,抬起眼眸望向她,以行动表示他并没有不敢看她。 可是,换作是从前,他会这样来证明自己吗?不会的,顶多是瞥她一眼或是无奈叹气,然后宛如看客一般冷眼看她作戏罢了。 显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欲盖弥彰的行为。 断香亦是。 她想看他慌了手脚,想看他大惊失色,想看他向她求饶…… 于是,她低下头,慢慢凑近了他。 越凑越近,越凑越近……直至两人额头顶着额头,呼吸相互交缠,方才停下。 可是,他仍是一派淡定,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眼眸一如既往的清澄如镜。 “真是无趣的秃驴。” 她嘟囔着,正想站直身子,门口突然传来瓷器掉落在地上的破碎声,继而一道颤抖到近乎破音的惊呼声传了过来—— “你,你们在做什么!” 无怜一惊,身子下意识后仰,却忘了自己原本就盘坐在床上,一个不注意,“啪”一声,盘腿倒回了床上。 他挣扎着爬起来,却又因慌乱而忘记放开双腿,又立马倒下。 配着他的光头,活像个扳不倒(不倒翁)。 断香见状,忍不住指着他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直起身子,看了眼早已惊呆在门口的世无生,问道:“怎么了?” 还怎么了,他还想问你们两个怎么了呢?方才从外面看,二人分明就是在亲吻! 你们……一个不是和尚吗?一个不是魔女吗?为什么非要搅合在一起? “您……”这是在干什么呢?难道还要走以前的老路吗?! 世无生简直要崩溃了。他快步走了进来,看着断香正想开口,却忽然想到在无怜印象中,他应该是从未见过断香现在的模样的,于是,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变成,“你是断香姑娘?” 断香看了世无生一眼,再次感叹这书生演技惊人。明明她向他讨要佛珠时,为了更有震慑力,她是用真实相貌面对他的。 但是,瞧瞧世无生现在这语气,这神态,还有这不可置信的眼神,仿佛就跟他们从来没见过面似的。 啧啧,难怪玉乡村民能被他诓骗三百多年却从不起疑心。 她双手背后,装模作样地点头道:“不错,我是断香。” “啊。”世无生发出一声惊呼,将普通人的震惊表现得淋漓尽致,顺便还自发给断香找好了样貌大变的原因,“修真的您这时修了什么了不起的仙法吗,怎么一下子就变了模样?” “修真之人改变样貌不是难事。”断香顺着他给的理由走,一脸淡定道:“这是我原本的模样,之前不过是障眼法。” “哇哦。”世无生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断香以眼神示意他差不多就行了,再下去就夸张了,容易露馅。 世无生见好就收,看了眼断香,又瞅了瞅终于冷静下来恢复往日淡然的无怜,问出心里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二位刚刚是在做什么呢?” 闻言,刚恢复淡定的无怜身子猛然一僵,耳尖慢慢染上一层薄薄的绯色。 断香背对着他,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自然而然地接口道:“还不是在修理那两个小玩意儿。” 说完,给了世无生一个“谁让你那么没用的”眼神。 世无生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在下无能了。现在呢,修好了吗?” “还没。”断香侧过身子,指了指角落里的竹子说道:“正准备给断腿兔子做条新腿呢。” 哪料,世无生听完后一脸兴奋道:“在下对竹制玩具非常感兴趣,可否让在下加入制作?” 断香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要来便来呗,多个人多个帮手,说不定还可以帮忙做出其他小玩具。 无怜自然不会拒绝,点头表示欢迎。 世无生激动不已,连声道:“二位,稍等片刻。” 接着,便以二人前所未见的速度将方才打碎的药碗清理干净,然后抱来一匹粗布,往地上一铺,又从角落里搬出一部分竹子往粗布上一放,摆上所需的刀具,这才抬手招呼二人道:“准备好了,来吧,大家开始吧。” 待二人盘腿坐下后,世无生才看似随意的挑了个位置坐下,有意无意地将断香和无怜隔开。最后,变成了他与断香并排坐,而无怜在二人的对面。 “你,是真心想要学做玩具吗?莫不是来捣乱的吧?” 在世无生一把把第九十九截竹子直接削成细条后,断香终于忍不住了。 “在下……会努力做好的。”世无生红着脸保证道。 明明无怜说的他都懂了,他还特地画了图纸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等到他真正上手时,做出来的东西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很想给你努力的机会,但是你种的的竹子不给啊。”断香无奈地说道,院子里的竹子都已经让他砍光了。 她原以为世无生是个可塑之才,培养培养还有机会成为能工巧匠,到时候可以带去魔界,让他在玩具行业发光发热,为魔界新生儿的快乐童年添砖加瓦。 却没想到,他与她有得一拼。她的双手只会打人,杀人,而世无生的手,大概只会写字,画画。 不同的是,她有自知之明。在糟蹋了八十八截竹子后,她理智地选择了收手,在一旁观看无怜组装玩具。而世无生则是不认命,总认为自己下一次会做好。 一次,一次,又一次…… 刀子豁口了,他就把院里的砥石劈开一小块,摆放在身边,时不时磨一下;竹子被他糟蹋完了,不需要别人说什么,他直接提起刀去院里砍,俨然一副杀红眼的样子。 还真是执着啊! 断香不由自主地感叹道。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与短处,玩具做不好的话,不代表其他方面也不行,没必要太在意自己的短板。”眼见他又浪费了一截竹子,断香有点肉疼地劝说道。 世无生拿了一截竹子,正准备接着祸祸,听到断香的话,他停下手,抬起头说道:“可是,姑娘不是对玩具有兴趣吗?在下想亲手制作一个玩具赠予姑娘。”以报答姑娘对在下的恩情。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但是断香明白了。 她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问道:“我就表现得这般明显吗?”书生都看出来她对玩具有兴趣了。 世无生笑着点点头。 断香捂住脸,只露出两只桃花眼眨呀眨,脸红道:“那你努力。” 世无生笑着应是。 无怜看着对面两人的互动,顿了一下,从世无生手中拿走了竹子,淡声道:“这是最后一截竹子。” 哦,然后呢? 对面二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两个玩具缺失的部分,到现在还未补上。”所有的竹子都被他们两个祸祸完了,现在已经没有别的竹子可以浪费了,这一截要留着制作缺失部位。 “哦。” 对面二人相视一眼,对他做了个请的动作,看上去默契十足。 无怜抿紧了唇,看着手里的竹子,澄眸里第一次有了不同于以往的情绪。 (); 第31章 砍了满院的竹子,最后只得到一对翅膀,一只兔腿。 断香想象中的玩具全成了梦幻泡影。 对此,她十分的郁闷。只能抱着两个玩具躲进房里好好玩,呃……好好研究一番,争取自己下次可以做出精巧的玩具。 毕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 等她终于“研究”透彻后,已经是两天之后。想了想,她决定去找小妖,将玩具还给小妖。 出门的时候,世无生和无怜许是去了玉乡,都不在。 断香不以为意,直奔后山。 在她威逼利诱的情况下,两个小妖经过一夜的挣扎,终于磨磨蹭蹭地跟着她离开了后山。 路上,灰蒙蒙的。 两只小妖自称三百年多年没有离开后山,见到玉乡灰溜溜的现状不禁咋舌,这是与他们印象中完全不一样的景色啊。 “若是害怕的话,我可以施展瞬挪法术,将你们直接带出玉乡。”前提是,别再扯住她的裙摆,让她寸步难行了。 “不,不怕。我们想最后看一眼玉乡。”小妖揪紧了手里的裙摆,摇了摇头,坚强道。 说得好像要生离死别一样。 断香实在不理解小妖的心情。若是真的不舍,那就等修炼完毕后再来不就好了吗。 “大人,玉乡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不仅小妖不明白,玉乡百姓也不明白。 为什么玉乡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无辜的他们要都不长命? 为什么每个人在而立之年都要受尽折磨而死? 为什么好不容易来了个救星,给了他们希望,却在下一刻抽身不管,不闻不问? 为什么?! 村民满心的疑问不解,他们蹲守在村头,双目赤红,在无怜和世无生进入玉乡后,第一时间将二人团团围住。 七天了。 整整七天,他们不理会他们的痛苦,不理解他们的不安,更不在意求救的铃声,就这么不闻不问地放任他们在玉乡等死。 “为什么不理我们,为什么不来看我们!”有村民大声质问道。 “大师因失血过多需要休养,在下忙于照顾大师,所以鲜少有时间来玉乡看望诸位。” “呵,我们又出不去,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人群里,有人冷哼。 “在下没有说谎的必要。”世无生好脾气道:“如果在下与大师想要欺骗诸位的话,大可以接着不闻不问,而且今日也不会来玉乡了。” “你们现在做的与不闻不问又有什么区别呢”人群中,有一瘦弱的驼背男子站了出来,看向世无生和无怜的眼神凶狠无比,指责道:“这些天我们摇了千百次的铃铛,你们为什么一次都不出现?!” “予寿。”世无生看向男子,神态变得有些复杂,“在下并非不理会,只是,你们摇铃的理由仅仅是为了确定无怜是否离开玉乡。在下三番四次向你们保证过,只要玉乡问题不解决,无怜大师就不会离开玉乡,就算大师要离开,在下也会帮你们留住他的。只不过,你们不相信在下罢了。既是不信,解释也无用,那不如大家不再碰面,让彼此都冷静一下,” “你说我们不相信你,那你有体谅过我们吗?玉乡盼了三百多年才盼来无怜大师为我们解咒,我们激动之余难免会有不安,担心唯一的救世主离开了,所以才反复找你确认,这是本性使然,能怪我们吗?你身为大夫,不应该心慈仁爱,体谅病人吗?” 面对予寿的指责,世无生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温和平淡,实际上内心的怒意在汹涌翻腾着,几乎要脱口而出。 如果他真是大夫,他们真是病人,那他确实应该体谅病人。 但是,玉乡这些自私自利的人是他的病人吗?值得他体谅吗? 呵! 他扫了一眼愤愤不平的村民,凤目变得凌厉起来,“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应不应该,只有愿意和不愿意。在下留在玉乡,是愿意遵循祖辈遗愿,而不是本该就留在玉乡!你们从来都不是我的责任,更没有资格要求我做任何事!” 此话一落,人群里安静了片刻,随即—— “我就说,他们都是靠不住的!” “我们只不过是想要一份安心,又有什么错呢。” “果然,他根本没把我们当回事,平日还装成一副热心肠的样子呢。” “自私,冷血!” “伪善的小人!” “世小大夫说的没错——”有人站了出来,“从来就没有应不应该。既然如此,那救命的稻草只能自己牢牢抓在手中,藏在怀里,而不是交付于别人,更不该眼巴巴等着他人高兴时的一点施舍……” 男子环视了一圈村民,眼中多了让人心惊的疯狂,高声道:“不如大家一起把大师和世小大夫留在玉乡吧,这样就再也不怕大师离开了,也不用担心世小大夫不理咱们了!” “没错,把他们留下!” “我们出不了玉乡,他们也别想离开玉乡。” “大家一起上,将他们留下来!” “同意,将他们留下来!”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激昂的呼声,在世无生和无怜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纷纷涌了上来,十分“热情”地将二人留在玉乡,贴心地安排了住处——破败的鬼神殿里,并让人严加看管起来。 时隔百年,再次回到命运转折的地方,世无生感慨颇多。 他微仰头,看着巨大的鬼神像,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他看向从方才进入玉乡开始就未言一语,结跏趺坐的无怜,不解道:“大师,你本是禅与人,为何要答应昭辰国君来玉乡自讨苦吃呢?” 无怜睁开眼,没有回答世无生的问题,反问道:“施主认为什么是苦呢?” 世无生沉吟了一会儿,回道:“大概是一出生就被安排好早已注定的一生,人力无法改变的无奈吧。就如同现在的村民,由于过去的痴迷愚昧,以无辜之人献祭,形成业力,现今才有如此报应。想要挣脱,却无济于事,只能在痛苦边缘苦苦挣扎。” 意料之外的回答。 无怜以为经过今天一事,世无生会不甘,会怨恨,会认为世家三百多年来的坚持不值得,认为世家三百多年的付出是苦,却没想到,他心中的苦是命运之苦。 脑中,似乎灵光闪现,原本未解的谜团开始慢慢清晰起来了。 “施主心中的苦,是认为一切都是既定的。百年前的恶因,带来百年后的恶果。但是施主,世间的一切都是由因缘合成,现在的果是因为过去的因,现在的因又是以后的果,是为因果循环。简单来说,施主苦,是因为勘不破因果。” “这……”世无生愣住了,完全没想到这一层。他半晌才回过神,反问道:“那大师以为什么是苦呢?” “心。” “心?”世无生沉吟了一会儿,了然道:“确实如此。世人皆有八万四千种烦恼,烦恼根植于心中太深,如乌云蔽日,不得风吹,日光不现。这样说来,所有的苦来自心倒也正确。只是……” “大师认为心苦,是否说明大师认为自己是清醒且超脱于世俗的旁观家——皆认为正因为世间有太多不公平,蛮横无知的愚人众多,所以才会造成他人的无尽烦恼与痛苦。” “阿弥陀佛。”无怜摇头,并不赞同他的说法。“贫僧是凡人,也是众生之一。贫僧之所以说心苦在心,是因为心有执着,便生迷障,迷障于心,不悟自性,这就是真正的苦。” “所以,大师的意思是所有的苦都源于自己吗?”世无生皱眉问道。 待见到无怜点头时,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连带着语气都有些冷厉,追问道:“照大师这样的说法,那三百多年前被用于献祭的无辜书生是他自己活该,与玉乡村民毫无关系吗?这,就是大师所信奉的佛法吗?” 如果是,那实在是让他失望,也太过可笑了!明明他才是受害者,到头来反倒变成他是罪人。 “施主认为什么才是佛?” “慈悲为怀是佛,悲悯众生是佛,一视同仁是佛,指点迷津是佛,广爱泽被是佛。于寺庙之中,端坐莲台,阐灭菩提,承世间香火,指引众生的便是佛。” “阿弥陀佛……”无怜垂眸,缓缓捻转手中的念珠,“这不是佛。或许说,这只能是施主心中佛的形象。” “若这不是佛,那大师信奉的佛是什么?” “贫僧不信佛。” “……什么?!” 世无生错愕地看着无怜,压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回过神,不可置信道:“大师,你,你你说你……不信佛?!” “阿弥陀佛。”无怜面色不变,轻捻佛珠。 “那,那你念的是什么?你信的又是什么?”世无生彻底糊涂了。 “施主的佛不是贫僧的佛。贫僧的佛,也不是用来信奉的。” “哦?不是用来信奉?那寺庙里供奉的是什么?” “那是形相并非实体存在,是因因缘和合而生,为了随顺世俗,安立假名称之为“佛”罢了。” “既然你不信佛,供奉的也不是佛,你又为何自称贫僧,自诩“佛门弟子”?” “如贫僧方才所言,佛门也并非实体存在的,只是为了方便教化众生,安立假名称之为“佛门”罢了。” (); 第32章 “既然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那世人危机时不得解救,痛苦时不得救赎,信它何用?佛门中口口声声誓愿渡化众生,又要如何渡化呢?” “这是否说明,千百年来的佛门都是在愚弄世人,欺骗世人呢?把自己放在高高在上、超脱于世俗的位置上,将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阿弥陀佛。”无怜轻念一声佛号,没有因为世无生的曲解指控而发怒,澄眸淡然,温和且耐心地说道:“佛从来不欺骗人。能欺骗人的只有世人自己。” “莫非大师又要说,所有的问题都源于自己?” 若他真敢应是,那佛门的人也太不要脸,太会找理由推脱责任了吧?!世无生在心里腹诽着,期间伴随着对无怜的浓浓失望。 大殿里,一片寂静。 静到在门外守着的村民差点怀疑人偷偷跑了,正想着要不要冲进去查看一下,却听到有人开口了,声音平静清雅,带着内敛的温柔。 “这样说吧,远离对一切虚妄之相的执著、分别,就能觉悟到万事万物都不是真实存在的,这就称为佛。” “当世人不因危机而慌乱,皆能安然顺受,不生嗔恚之心;在痛苦时,能处之泰然,这便是佛的救赎。” “说到底,佛什么都不做,只是一味让世人忍而已。忍辱,忍痛,忍苦,忍下一切不公!” “这是远离颠倒梦想——永远从执着于假有为真实的颠倒和虚妄不实的无明幻境中解脱出来。” “如果是这样,佛的存在对世人来说毫无意义。”世无生坚持自己的看法。 见状,无怜也不恼,缓声道:“解生死、破生死、任生死,离生死。这就是佛存在的意义。” “什么意思?” “施主可曾听过‘摩诃’?” “摩诃?”世无生思索了片刻,摇摇头,“这是佛门用语?在下不曾听过。” “摩诃,其意为大。世界虚空,却能饱含万事万物,各种现象,日月星辰,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都全部含纳于虚空之中。世人的自性真空,也是这样。” “人的自性能包藏一切,这就是大,万法存在个人的自性本心之中,如果看到一切人的善和恶,都能够不生取舍之心,也不被沾染,不起执著,心仍如同虚空一样,这样就称之为大,所以称为摩诃。” “因此,人心之量广大无限,虚无无障碍,无边无际,没有方圆,没有大小,没有青黄红白,也没有上下长短,没有发怒和欢喜,没有是非,没有善恶,没有开端和结尾。一切佛国净土,都等同于虚空,而世人的本性原来就是空。” “所以,现在我们又回到交谈的最初了,什么是苦?”无怜顿了顿,连续的交谈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虚弱不堪。他微微喘了一口气,努力在短时间内调整好气息,谆谆诱导道:“施主方才说过,世人皆有八万四千种烦恼,烦恼根植于心中太深,如乌云蔽日,不得风吹,日光不现。但……” “如若能对内境和外境都不起执著,来去自由,便能够去除执著之心,就能通达而无障碍。” “所以,大师说了这么多,还是一个字,忍。”世无生忍不住皱眉。 “世界虚空,包罗万象,从不拘泥一点。人心之量,如同虚空。施主若执着于外境一切事物现象,就会产生生灭的心念,如同水产生了波浪,继而落入无尽循环,这是此岸;若超离外境一切事物现象,就会如同流淌无碍的水一样自然,这称为彼岸。” “所以……”世无生皱眉,似理解又似乎什么都不理解,“……佛到底是什么?” “世人就是佛。” “……大师方才不是说,只有远离对一切虚妄之相的执著、分别,能觉悟到万事万物都不是真实存在的才能称之为佛吗?然,世人皆迷惑于外境、流转于生死,对比大师方才所言不过凡夫而已。大师为何又说世人是佛,这不正与你方才所言相互矛盾吗?” “并不矛盾。”手中的念珠一颗一颗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无怜抬眸看着玉乡,清澈的眼眸深深望进玉乡的眼底,声音清浅,却字字清晰—— “凡夫就是佛,烦恼就是菩提。前一念执迷则当下就是凡夫,后一念转迷得悟则当下就是佛。前一念执着于外境则当下就是烦恼,后一念超离外境则当下是佛。” 闻言,世无生脑海中隐隐闪过一丝灵光,却怎么也抓不住。他脸上露出沉思之色,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 “所以,是佛还是凡夫皆在一念之间?” “阿弥陀佛。”无怜赞许地点了点头,“正如施主所言,心清成佛,心迷成魔,放下我执,才能解脱。” “心清成佛,心迷成魔,放下我执,才能解脱。”世无生无意识地咀嚼着这句话,突然笑出了声:“大师真是好话术,在下差点被大师的话术蒙骗过去。” “嗯?”无怜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世无生没有解释,只笑道:“位置不同,想法不同。在下只是好奇若是大师置身事中的话,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无怜说得轻巧皆因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若是发生在他身上,无怜还会口口声声说放下我执,视一切为虚空吗? 若是无怜经历他经历的一切,他还能如此淡然,还能保持慈悲与平和吗? 他有些好奇了,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心念流转间,玉乡村民的身体开始发生了变化。 首先,是予寿。 自有了身孕后,花娘一直闷闷不乐,直到听说玉乡的诅咒可破解后,心情才慢慢好转。不过在得知解除玉乡诅咒需要用到无怜的鲜血时,花娘虽然没说什么,却将老祖宗留下的东西翻了出来,时常抱着老祖宗留下的画默默出神。 那张画,予寿从未见过,更不知道上面画着什么。对于字画,他完全没有兴趣。只一心一意想着让花娘开心起来。 他认为,花娘是因知道身带诅咒,担忧孩子导致心绪不定比较敏感。因此,只要快快将咒诅解了,花娘的心情就会彻底好起来了。 于是,他怂恿着大家把无怜和世无生困在玉乡,并且快速定下解咒的日子。 计划成功后,予寿兴奋不已。他兴冲冲往家里赶,迫不及待想要告诉花娘这个好消息。没想到刚踏入家门,身上就传来剧痛,予寿眼前一黑,整个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屋内,倚窗而坐的花娘一惊,忙将手中的画卷随手一放,跑了出去…… 接着是铁头,在所有村民都以为他身体康健,身无诅咒的时候,他突然在众人面前倒下了,全身抽搐着,身上开始慢慢沁出血丝,竟是与上次诅咒发作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呢? 村民们开始慌了,手忙脚乱地抬上铁头往鬼神殿赶去。 刹那间,匆匆的脚步声,哽咽的抽泣声,以及众人心慌意乱的议论声在玉乡响起,打破了玉乡长久以来的死寂。 鬼神殿内,世无生面上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好戏,开场了。 “快,快快,赶紧去鬼神殿!” “世小大夫就在鬼神殿,他肯定有办法救予寿的。” “是的呢,无怜也在呢。” “就是,花娘你别担心,没事的。” 花娘红着眼点点头,跟在村民身后,匆匆赶往鬼神殿。 墙头上,两只小妖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待所有人都离开后,才跳进院子里,招呼道:“大人,你不下来看看吗?” 断香抱胸看着两只小妖,冷冰冰地摇了摇头。 见她拒绝,兔妖也没多想,直接一蹦一跳跑进屋里,这边瞧瞧,那边看看,时不时发出物是人非的感慨声。 鸟精却站在院里一动不动,挠着头问道:“大人是不是以为我等在故意拖延时间?” 断香挑眉,每家每户都去了一遍,难道不是? 鸟精睁着大眼,真诚道:“我等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我与阿兔之所以想在玉乡四处逛逛,不过是为了怀念故人罢了。” 故人? 断香好笑道:“你们还有故人?” “怎么没有。”鸟精挺直了腰板,骄傲道:“有不少呢。” “哦?”断香表示怀疑,这两只小妖自称三百多年未离开后山,平日又十分胆小不敢见人,在玉乡怎么可能会有故人呢。 “当年,我们跟着世尊来到玉乡,可受欢迎了。”见断香不信,鸟精很是不服,“那时候,整村女子最喜欢的就是我和阿兔了,世尊都没有我们受欢迎呢!” “女子?”断香很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你说的欢迎——莫不是这些女子想要通过讨好你们,接近怜香吧?”毕竟,怜香的面容要是真的与她梦中长得一样,那寻常女子不动心才怪。 一语中的。 鸟精表情一僵,红着脸不说话了。 见此,断香忍不住哈哈大笑。 听到断香的笑声,鸟精的脸更红了。难得吹一次牛,没想到却被大人戳穿,真让人难为情,早知道就实话实说了…… 正懊恼着,兔妖抱着一幅卷轴跑了出来,兴奋道:“啾啾,你看这是什么?” 一边说着,一边将卷轴展开。 “呀,是世尊!”鸟精惊呼了一声,凑上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扭头问道:“画得可真好。阿兔,这是书生画的那幅画吧?” “不知呢。”兔妖摇了摇头,把卷轴全部展开,说道:“应该有落款,啾啾瞧瞧。” “哦。我记得当年有一女子可是疯狂迷恋着世尊,非世尊不嫁呢。不过世尊心里只有大人,断然拒绝了该女子,自此不再见她。女子无奈之下,只好找到村里最有才华的书生,央求书生为她画一幅世尊的画像,以解相思之苦呢。唔,对了,那书生叫什么来着?” 啾啾皱着眉,一边念念叨叨地看向画卷落款处。待看到落款上的印章,这才一拍脑袋,大声道:“嗐,瞧我这记性,是客笙没错!那书生叫客笙。” 兔妖点头道:“就是他,他的名字不太好记,记不得也正常。” 死鬼书生见过怜香? 断香愣了一下,跃下墙头。 这是一幅断香熟悉而又陌生的画。 熟悉是因为画中的人与无怜相同的面孔,他眉眼低垂,身披金色袈裟,结跏趺坐在莲花座上,看上去清圣庄严,不染红尘。 陌生也因为画中的人。画上,不起眼的小角落,有小字注释:断香大师。落款:客笙。 断香?大师?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词语凑在一起,看起来可笑至极。但是,此时此刻的断香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她凝眉看着这幅画,表情莫测,“这就是你们的世尊?” 两只小妖齐齐点头:“是啊。” “他不是叫怜香吗?” “怜香是世尊的俗家名字。” “……那他的法号是什么?” “断香。伽罗寺的住持说怜字多情,世尊身负情劫,于修行不利,便将怜字舍弃,以断字代替,希望世尊能断情绝爱,早日修成大道。” (); 第33章 断香。 她凝视着画中人,轻吐出这两字。 眼前不染红尘的容颜,套上这个名字,真真如佛庙里一动不动的神像,断情绝爱,无欲无求,完完全全的吻合。 比她更适合这个名字。 她甚至觉得,这本来就是他的名字,他是断香,断香就是他。 可是…… 他是断香的话,她是谁,梨迦又是谁? 她蹙紧了眉头,心里莫名的慌乱。 “对了,客笙!客笙一定知道这事儿。”断香看着画像上的落款喃喃道,“他就在鬼神殿,我这就去找他,叫他将关于断香的故事说给我听……” 说着,她施展瞬移之术,很快消失在小院里。 “大人,等等啾啾(阿兔)——” 两只小妖见状,抱紧了画轴,紧紧跟在后头。 鬼神殿。 空旷的大殿上,鬼神像面目狰狞地看着底下的一切。 满脸血迹的予寿和铁头躺在担架上呻吟不止。村民们将世无生和无怜围起来,七嘴八舌询问道—— “世小大夫,你不是说大师的血可以解咒吗?为什么铁头他喝了血还会出现中咒的现象?” “是啊,世小大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大师的血没用吗?” “世小大夫,这诅咒真的能解吗?” 世无生双手负于背后,看着焦急不已的村民,慢悠悠地说道:“在下从来没有向诸位保证过大师的血可解诅咒啊。” “什,什么?”村民不可置信地看向世无生,无法接受活下去的希望就这么没了,情绪激动道:“你之前明明说过,大师的血可以解咒的!” 世无生笑了一下,不急不慢道:“在下记忆力一向不差,说过便是说过,没说过就是没说过。在下只说,大师的血或许只有五成把握可以解咒,最不济的话,也可以暂时抑制住诅咒,如今看来……” 世无生瞥了一眼在担架上痛苦翻滚的铁头和予寿,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笑,“很不幸,你们的运气属实不好,大师的血只能压制诅咒而已。” 可是,求生心切的村民拒绝相信这个事实—— “你,你是不是在怪我们把你囚禁在此,所以故意说这些话吓唬我们?” “世小大夫说的肯定是气话,我们把你囚禁起来是我们不对,可世大夫也不能这么吓我们啊。” “世小大夫,是我们错了。你别开玩笑了……” “是啊,世小大夫,你是在开玩笑的吧?” “不。”世无生摇了摇头,认真道:“在下从不开玩笑。” 此话一落,鬼神殿里顿时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我不信!明明铁头之前就好了!”有人大喊着。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原本处于崩溃边缘的村民更加疯魔了—— “对,我亲眼看到的。” “肯定是因为铁头上次喝的血不够多,多喝几次,诅咒肯定会解除的。” “对,一定是这样!寻常小病不也要多喝几副药才能痊愈吗,更何况是诅咒。” “多喝点,多喝几次肯定会好的!” 所有人都坚信这一点,包括予寿和铁头。他们忍着剧痛缓缓站起身,看向无怜的眼神狂热无比,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意逼近他,念叨着:“大师,你的血能救玉乡对吗?大师一向慈悲,只要……只要你再献出一点血就好了。” 说罢,不等无怜反应就一左一右扑了上去,张口咬了上去。 “两位施主——”无怜后退了一步,手臂上传来的疼痛让他呼吸有些不稳。 他下意识想要推开身前的人,却在视线触及他们满身伤痕时,犹豫了。 若是此身血肉能解救村民,能暂时减轻村民的痛苦,那他甘愿承受此苦。 他敛眉垂眸,不再挣扎。脸色及唇色皆苍白如纸,手中的念珠却一点点捻转着,不动如山,无惧无畏,泰然处之。 他……不痛吗? 世无生茫然地看着无怜,明明在强忍,明明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多,明明不舒服。他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逃? “这……就是你的佛法吗?” 世无生喃喃地,恍惚问出这么一句话。可惜,没有人回答他。 “喂,你个书呆子,叫你都不应,傻站着作甚?” 伴随着一声轻斥,一道红光翩然而至,像水蛭一样附在无怜身上吸血的予寿和铁头,突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原本就在强撑的无怜猛然失去支撑,趔趄一步,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 在人倒下的那一刻,断香下意识伸手接住了他,不想触手黏/腻,还有淡淡血腥味。断香忍不住嫌弃,低头瞪了无怜一眼,却见对方僧袍上血迹点点,面色惨白,俨然一副淡蹙双眉强忍的模样。 断香一怔,才多久不见,这秃驴是怎么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的? 此刻,她应该大笑,应该嘲讽他活该,可是……看着他苍白的脸,她一句话都说出来,甚至连假笑一下都不行。 她不知道秃驴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曾见过他流露出这么不舒服的神情。 心,莫名揪紧了,带着丝丝疼痛。 她慢慢低下头,用衣袖替他拭去额间的汗珠,眼里情绪不明,等再抬眸时,桃花眼里的情绪皆无,只剩下冷冽。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村民,冷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不知道这个红衣姑娘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是方才拍飞予寿和铁头那一手,村民们可是看得真真切切——这姑娘一看就是个本事大,脾气也大的人。 也不知道她跟无怜是什么关系。依照她刚刚的举动,关系应该差不到哪里去,要是知道他们刚刚强行让无怜献血,众人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于是,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说话。 见状,断香轻笑了一声,桃花眼潋滟,红衣灼灼,看上去美极了。她笑得轻柔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人胆寒,“既然不说,那舌头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明明是漫不经心的语气,明明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偏偏没有人会把这话当成玩笑话。 她就抱着无怜站在鬼神殿中央,阴森的鬼神神像,映衬出她微微泛红的眸色,,她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就让村民感受到森冷的气息,惊慌之下,顾不得多想,只能遵循本能,纷纷逃离鬼神殿。 “魔神大人——” 这是世无生第一次叫断香。 现在的断香,才是他记忆中的魔神,如三百多年前的匆匆一面。 记忆中的她,即使谈及她的过去,舍弃她的记忆时,她都是一副傲气十足的模样,睥睨着世间的一切,宛如高高在上,冷静自持的神仙…… 错了,不是神仙,是真真正正孤高冷傲的魔神。 这就是魔神,这才是魔神! 他看着此刻的断香,凤眼里是无尽的崇拜与尊敬,潜藏在心里多时的称呼在此刻不禁脱口而出。 断香没有应他。 别以为她不知道,今日之事绝对有世无生的一份功劳。 还有,嘴上说着尊敬崇拜,实际上呢,明知道她与怜香同名后,却仍是不动声色,只当做不知。 她原先还奇怪呢,为何世无生在平日里会避开断香这名字,只以姑娘称呼她,原是人家早就知道她非断香了。说不定还在背后偷笑她一个魔神没名字,只能去抢别人的名字呢。 以上这两件事,让断香此刻对世无生没什么好脸色。 她面无表情地乜了他一眼,弯下腰抱起无怜,径自往外走。 世无生见状,心里疑惑道:“魔神大人这是生气了?因为无怜?”可是,她之前不也同意让他出手解决无怜吗? 虽然,是他故意用激将法逼她点头答应…… 世无生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幽幽叹了一口气。 唉,难做! 但是,不得不做。 世无生认命地叹了一口气,眼见断香和无怜都离开了,自己留在玉乡也没什么乐趣,于是脚步一转,跟着断香回竹屋去了。 紧赶慢赶的,愣是没跟上断香的脚步,而且他不过是出了一趟门,小院竟有了不速之客—— 一踏进院子,世无生就听到角落草丛处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大人刚刚抱着的是世尊吗?”一道憨憨的声音问道。 “应该是世尊没错。”有人回答道。 “啊,为什么是大人抱世尊而不是世尊抱着大人呢?”憨憨声音接着问。 “笨蛋阿兔,世尊是凡人,抱不动大人啦!”对方煞有其事地回答。 “可是,世尊是男子啊。人间的话本里不都是男子抱着女子,哪有女子抱这男子的道理?” “呃,或许是……世尊和大人之间的情趣?” “原来是这样。可是,我刚刚好像闻到了世尊身上有血腥味,难道大人和世尊打架了?” “打架?哦呵呵呵……男女之间打是情,骂是爱!你不懂!” “可是,世尊好像受伤了,大人不会把世尊打死了吧?” “怎么可能。没看见他们进房间了吗。” “进房间怎么了?” “进房间说明我们或许要有小大人了……嘿嘿嘿……”笑声猥琐得让世无生不忍直视。 “小大人,哈哈,真好!阿兔好高兴啊,哈哈哈……” “嘿嘿嘿,谁说不是呢……” 草丛里齐齐发出一阵阵猥琐的笑声。 这说的什么跟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世无生忍不住皱眉,上前拨开了草丛。定睛一瞧,惊奇地发现竟是一只鸟儿和一只兔子正蹲在一卷画轴上嘻嘻哈哈谈笑。 鸟儿和兔子听到动静,循声往上看去,与世无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六目相对,笑声戛然而止。 兔子看着世无生眨了眨眼,呆滞了一下,用前爪擦了擦眼睛,接着又眨了眨眼,突然浑身一震,蹦了起来化成人形,尖声道:“骗子!啾啾,是那个冒充大人的骗子!” “快,阿兔快拖住骗子,我这就去叫大人来收拾这个骗子!” 鸟儿反应极快,马上化成人形抱着卷轴往竹屋跑,一边跑一边呼喊道:“大人,骗子来了!骗子出现了!大人,快出来教训骗子啊!” 世无生:“……??” “这位……小公子,你我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在下从未见过你……”又如何骗你? 世无生轻咳了一声,迎上前解释。 哪料,他话还没说完,眼前一身白袍的小童倏然脸色大变,眼神惊恐万分,扯着嗓子干嚎道:“大人,不好啦!骗子要杀人灭口了!大人,救命啊——” (); 第34章 “救命啊!!!” 鸟精“咚咚咚”敲着房门,跟风干嚎。尖锐的喊声响彻小院,震得世无生耳朵嗡嗡作响,震得整座竹屋都在摇晃。 屋内,断香正用法术为无怜减轻痛苦,不想外面闹个不停吵得她心烦,不禁秀眉一蹙,打开房门不悦瞪向来人。 鸟精和兔妖一见断香出来,顿时喜上眉梢,士气大振,忙一左一右扑了上去,抢先道:“大人,就是这个骗子骗走了佛珠。” “没错,他身上的气息与大人一样,明显是故意冒充大人呢。” “刚刚他还想杀人……不对,杀妖灭口呢。” “大人,您可要为我等做主啊——” 两只小妖拉着断香,指着世无生声泪俱下地告状。 世无生一头雾水,无奈解释道:“在下与二位素不相识,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可能有机会欺骗二位,二位是不是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认错!”见世无生否认,兔妖都快气炸了,“你就是化成灰我都认识” “这……” 见他一脸肯定,不似作假,世无生迟疑了,不确定了。 但是,他自幼接受儒家学说,熟读四书五经,平日里注重修身修德,是不可能做出骗人东西的举动。 他……大概,可能,或许不是那样的人啊。难道自己真的骗过他,只是日子太过久远,不记得了? 世无生开始怀疑自己了。 “他不是骗子。”断香垂眸看着两只气呼呼的小妖,觉得有些好笑。 明明是小妖自己把佛珠送出,如今却反咬世无生一口,贼喊捉贼大约就是这个场景了吧。 世无生和小妖之间的乌龙,槽点无数,断香都不知道从何吐槽,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毕竟以小妖的智商与性格来说,即使世无生解释得再多,他们也只会执拗地坚持自己的想法——骗子就是骗子,说再多也是骗子,骗子说的话都是谎话,皆不可信! 最后,断香只能忍着笑,简单扼要地说道:“他不是骗子。若是骗子,这次他就不会轻易将佛珠交出了。” 说罢,不给小妖开口纠缠的机会,抬眸看向世无生,对他介绍道:“这就是后山的两只小妖。”顺便使了使眼色,让他委屈点直接认错,这事就这么翻篇吧。否则,扯到明年都不一定能扯出个结果。 “啊?是妖兄弟?!”世无生看着揪着断香裙摆的两个小童,表情吃惊,“两位妖兄弟似乎……与之前不大一样。” 要是当初的小妖是孩童模样,他就算再胆小也不至于被吓得不敢去后山啊。 闻言,小妖怒目相向的表情瞬间僵硬了,像是被人戳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样,红霞满面,不自在地往断香身后躲了躲,只露出一双眼睛呐呐道:“当初,还不是以为你是大人,想着给大人留个好印象,才特地把自己变得威武强壮一点……” 威武?强壮? 回想初见时,两只小妖五官扭曲在地上匍匐前行的模样,世无生忍不住抖了抖,面目可怖和威武强壮有关系吗? 他觉得他快要不认识威武,强壮这两个词了。总感觉人与妖审美不同,沟通有碍。 他勉强勾了勾唇,生硬夸奖道:“确实给在下留下深刻印象。后来在下不曾踏入后山归还佛珠,就是因为惊惧妖兄弟的威能。” 小妖能经得住打,经得住骂,就是经不住夸。听到世无生的话,两只小妖顿时心花怒放,开心得差点找不到北,认为此人甚有眼光,佛珠一事也不计较了,强压着不住往上翘的嘴角,绷着脸说道:“只是寻常小把戏也值得你大惊小怪。不过……” “这都怪我等妖术太过高强,没有考虑到你的承受力,惊吓到你是我等不是,但你拿了佛珠也是事实。既然你我都有错,那就两清,算扯平了。”小妖小手一挥,十分大度地说道。 世无生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客套道:“多谢妖兄弟的谅解。” 小妖高傲地点了点头,这件事算是翻过去了。 小妖的事情结束了,断香的疑惑还没解决呢。 她不多客套,直接伸手拿过鸟精手里的画轴,递给世无生,以眼神示意他打开。 “这是什么?莫不是妖兄弟认为这又是在下骗来的东西吧?”世无生一边开玩笑一边接过画,笑着打开卷轴,待看清画上的人之后,他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看着断香试探道:“这是……”难道她想起来了吗? “我需要你的解释。”断香眼含探究地看着他。 “这……”她是在试探他吗?要老老实实全部交代还是装糊涂呢? 世无生支吾着,心绪纷乱,不知该怎么办。 断香环臂等着,也不催他。 两只小妖偷偷觑了断香一眼,又看了世无生一眼,直觉气氛不对,忙道了声:“我等照顾世尊去了。”便火烧屁股似的进了屋,顺便还关了门,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与我无关,千万不要殃及到我”的样子。 世无生被小妖这一通操作惹得发笑,紧张的心情瞬间放松不少,思绪也渐渐清明—— 她如果真记起什么,就不会来问他了…… 他抬眸瞄了断香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定了定心神,主动交代道:“这一幅画确实是我画的。那时,我还未死,同村女子因恋慕画上之人,便央求我画了这一幅画。” “所以,你认识画上之人?” “只不过有几面之缘罢了。”世无生老实交代,见断香面色不对,他回想了一下,忙补充道:“前段时间大人来到玉乡时,在下得知大人名为断香后,说不震惊是假。本想找个时机问问大人为何取名为断香,但又觉得太过小题大做了,毕竟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名字一样也很正常。更何况,大人不是说了吗,无怜大师都说大人有佛缘,想来也正是有佛缘,大人才会起了与断香大师一样这么深有禅意的名字吧。”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断香所有的疑惑都看似合情合理的解开了。但,太过完美的回答,反而不真实,让断香心中疑惑加深。 她直视着世无生,试图从世无生脸上看出点什么,比如慌乱,比如心虚。然而,世无生只是淡笑着,和平常一样回望着她,带着尊敬和不解问道:“大人,你认识这画上之人吗?” “……不认识。”有熟悉感,大概是因为梦里见过的关系。 世无生“哦”了一声,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画像,貌似无意地感叹道:“无怜大师和他长得真像!要不是两人相距了三四百年,我都以为是同一人呢。” 确实相像。 她凝眉看着画像,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说,你与他有过数面之缘,那他……是怎样的人?” “他啊……他不是好人。个性别扭,性格差,脾气差,很不讨人喜欢。除了皮相好一点外,几乎没有什么优点……” 尤其是她游历归来,他变得爱说教,满嘴佛理,张口闭口就是苍生,连偷偷下山逛灯会,一路上他都不忘对她讲大道理,真是……太让人生气了。 这些,都是她曾经记忆中的他。 “啊?”断香张大了嘴巴,头一次失态了。这,这人有这么差吗?梦里看着挺讨喜的啊。 世无生肯定地点了点头,“就是这么差。” “可是,他不是佛门中人吗?为什么说他是坏人?” “因为,他杀了人。” “杀人?”断香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这人,还真是一次次出乎她的意料。忍不住追问道:“他杀了谁?” “他杀了一个姑娘。”世无生垂眸,将画卷起来还给断香,声音平淡地讲诉道:“那姑娘,在他未入佛门前就陪着他。她总爱待在他的身边,自认为与他是朋友。因此,他想入佛门,姑娘就帮他入佛门;他想研究佛理,姑娘就四处为他寻找典籍;他接任住持之位,师兄们不服,也是姑娘出手,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只要他遇到困难,姑娘总是第一个出现,为他扫除所有障碍。她只想着让他一生无忧,事事皆好。可是……” “在他看来,姑娘所做的一切都证明了姑娘的不可教化——使计帮他入佛门,说明姑娘心思狡诈;向其他寺庙取得典籍,说明姑娘强取豪夺;以武力镇压所有反对声音,说明姑娘残忍无情,没有同理心。即使她从来没有伤过一个人,即使她所做的都是为了他,但在他看来,那姑娘仍是满身罪孽。” “然后呢?”断香皱了皱眉,心里莫名的难过。 “后来有人指控那姑娘杀了人,他为了保住他的地位,他的名声,想也不想就把那姑娘杀了……” 世无生缓缓开口,没有忽视断香错愕的表情。 这些事,都是她记忆中的事情。 他不知道他说的这些事,会不会让她想起以往,他完全不确定。 他不是没想过编造个更真实美好的故事说给她听,哄她开心一下,却又担心她会因此对佛门,对面容相似的无怜产生不该有的期待,从而走上老路。 既是这样,还不如如实相告,若是她想起了,满心的恨总比抱着不该有的期待好。至少,不会再受伤。 “他……亲手杀了那个对他很好的姑娘?” “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诛杀了她。那姑娘……灰飞烟灭了。” 断香沉默了,沉默到世无生认为她不在意了,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正想松口气,就听到她声音带着不易觉察的颤抖问道:“那他杀了姑娘后,证得大道了吗?” “没有。他犯了戒,杀了人,早已失去了佛门的慈悲为怀,怎么可能再成道。” “……活该。”断香闷闷地咒骂一句,一点都不同情这人。 “是啊,活该。”世无生完全同意断香的话,笑着应了一句。“所以,最后他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在玉乡自戕了。” “自戕?!他为什么要自戕?”断香愣住了,这玩的是哪一出? “一是,为了复活姑娘,二是有人为得到他的舍利子,以玉乡百姓为要挟。为了姑娘,也为了玉乡百姓,他主动投身火海。” “所以……他就这么死了?” “是啊。不过可惜的是,他的舍利子并无用处,想复活姑娘的愿望也没有实现。真是报应啊!”世无生一脸的畅快。 舍利子什么的断香不关心,倒是复活姑娘这事,断香有点不明白—— “那姑娘不是被他诛灭了吗?他怎么复活她?”凡人的话,死了就死了,还要怎么起死回生? “呃,因为那姑娘不是普通人。”世无生含糊道。 “什么?”断香没听清楚。 “……那姑娘不是普通人。”世无生凤眼微垂,重新说了一遍。 “哦……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梨迦。” 梨迦。 竟然是梨迦…… 断香轻念着这两个字,突然红了眼。 虽然早有准备,但是…… 这就是他们的结局吗? 断香不信,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啊。至少,在她看来,这不应该是他们的结局。 (); 第35章 梦里。 清脆的、娇美的、苍老的、动听的、不屑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既聒噪又烦人。 断香微微收紧五指,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了,因为在她的面前,根本没有任何人存在。可是,耳畔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吴侬软语还在继续说着—— 梨迦,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你的家人从来不让你出门吗? 啊?梨迦山吗? 我为什么要怕你呢?偷偷告诉你,其实我有一个朋友,他也是妖魔…… 不是女子。他是男人啦,他不爱笑,常常蹙着眉头,跟个夫子似的,看着可严肃了呢。 唔,我是在山上遇见他的,他很少开口,不爱说话。我一度以为他不会说话呢。 呃……是吗?你也有这样的朋友? 唔,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不提他了,我带你出去玩吧。 我们人界就是这样热闹,有很多好玩好吃的东西,你愿意的话,可以与我同行,我带你到处看看,让你长长见识。 我发现,只要是非人……啊,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我认识的妖魔都很好看,你也是,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好看的人,谁不喜欢呢?你没发现吗,周围好多人都在偷偷看你呢。连最俊俏的新科状元郎都一直盯着你看呢…… 哈哈哈,你的好友真有你说的那么好看吗? 他是伽罗寺的高僧?那有机会的话,我可以要去看看啦。 我没事,咳咳咳……休息一下……就好了……过几天就是……咳咳咳……花灯会,我带你去赏花灯吧…… 外面在传我会生病是因为你?!怎么可能!这是段氏一族的命运……段家的后代基本早夭……侥幸活下来的也会变得痴傻…… 唔,传说只有妖魔的心头血可解。 咳咳咳,梨迦,你愿意给我一滴心头血吗? 什么?!妖魔的心头血和普通人的血是一样的? 那妖魔的心头血岂不是一点用都没有?果然传说不可信呀,哈哈哈。 咳咳咳,我怎么会怪你,你不是说了心头血和凡人的无异,要了也没用吗?难道……你在骗我的? 哈哈,我开玩笑的呢。段家养着无数杏林高手,区区病症根本不放在眼里,怎么可能执着于传说中的心头血呢。 啊——死人了!死人了!小姐的客人杀人了!她杀人了! 原来这人是魔,这些人都是她害死的!大家快杀了她! ……梨迦,你别怕,我们去找你的好友,伽罗寺的大师。听说他最慈悲了,他肯定不会偏听偏信,他会救你的。 她虽然是魔,但是她从来没有主动害过人…… 大师的意思是,我们都是坏人,都冤枉她了?我们是有证人的! 证人? ……梨迦,对不起。虽然你是我的朋友,但是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骗人…… 大师你看,众人皆知段家小姐与她交好,连段家小姐都看不下去了,可见这女魔有多丧心病狂! 是啊,杀了她!杀了她!为无辜死去的百姓报仇! ……阿弥陀佛,梨迦,你害这么多人可知错? 大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您可不要对这女魔心软。 诸位别急,虽然大师与女魔平日以好友相称,但是我认为大师一定会秉公处理,不会徇私的。 什么?大师与女魔是朋友? 啧啧,自上一任住持圆寂后,我看这伽罗寺是越来越堕落了! 看大师一心袒护魔物,明显是被女魔迷惑了…… 阿弥陀佛,她真的杀过人吗? 自然是真的。我亲眼所见! 我也看见了! 我也是! ……我……梨迦,对不起,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谎……我,看见她杀人了,亲眼所见。 你们为什么骗人!我没杀过人。 我没错! 怜香,救我! 救我…… 救……我…… ……为什么?……佛门不是说慈悲为怀吗?……为何要对同是生灵的魔族赶尽杀绝? 怜香,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会这般残忍对我…… 阿弥陀佛,佛的慈悲只是面对世人,贫僧亦然……施主已然成魔了…… 哈哈哈……骗人!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原来,佛也是有区别心……原来,佛说的普度众生是假的……难怪大师这般虚伪…… 原来,所有的过往都是骗人的。 原来,她心中的少年自入佛门那一刻就不存在了。 这世上,再无与她一同看花赏雪的怜香,只有高高在上端坐莲台的断香…… 无数的声音,或笑或哀,或忐忑或惶然,或哽咽或悲泣,不断说着话,说着已然模糊的话,一丝一丝在她体内流窜,流入心扉,扎入心头,令断香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她睁开眼坐起身,蹙眉捂住胸口,想将这陌生的刺痛忍下,它却越来越尖锐,一遍一遍重复着梦里的记忆,让烦躁、愤怒、怨恨等所有的负面情绪在瞬间爆发—— 为什么不救她?! 为什么问都不问就对梨迦下手? 为什么佛门的人会这么虚伪?! 断香握紧了拳,双目赤红,所有被强压下的暴戾在瞬间倾泻而出—— 所有的人都要死! 所有的人都会死。 尤其是罪魁祸首的佛门秃驴! 檐下,风铃无风自动。庭院里的生机为止一滞。 正在浇花的世无生拿着水瓢看向断香的房间,抿了抿唇。就算是刻意遗忘,原本的痛楚也会深埋在心里,然后在某一刻突然出现,提醒着过往一切的存在。 他微微叹了一口,放下水瓢,叩了叩房门。 “进来。” 世无生推门而入。 断香皱着眉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放在一旁的画卷,双目赤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只是个故事。”世无生站在她面前,挡住画卷说道。 “我知道。” 一个让世无生情绪,声音都清浅到像在陈述一个真假未明的谣传的故事。 一个与她毫无关系,却令她伤心的故事。 一个……让她无法久久不能忘怀的故事。扰乱她心绪,以至于闲暇时都不得安宁的故事—— “我知道那是个故事。”她低声重复了一遍,似在自语,又像是在强调,“与我毫无关系的故事。” “是的。”世无生双手收紧了下,面上却带着浅浅的笑意,坚定道:“这只是三四百年前盛传的故事。您听听就好了。” “嗯。”断香点点头,看世无生一脸轻描淡写的模样,心想:故事,原本就应该听听便罢。讲故事的人都没投入,她一个听故事的反而入了戏,不可谓不可笑。 她定了定心神,收拾好情绪,站起身随口问道:“那两只小妖呢?” “……在大师屋里。” 世无生张口,虽然背后说人是非不好,但…… 他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憋不住了,看了一眼门外,确定小妖不会突然出现后,这才开口问道:“两位妖兄弟……是不是这里有点问题?” 他单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断香脚步一顿,好笑地看向他,肯定却又好奇地问道:“他们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蠢事?” 世无生俊脸一阵扭曲,强忍住开口说些刻薄话的冲动,深深吸了口气,直至恢复应有的冷静,才说道:“两位妖兄弟称无怜为世尊,要拜无怜为师呢。” 他没说的是,两只小妖一开始见到无怜苏醒时,大半夜吓得变成半妖状态,直接跑进他房间,躲在他的被子里,差点把半梦半醒的他吓得半死。 他想着这两只小妖好歹是大人的手下,来者是客,必须以礼相待,便忍着睡意,询问两只小妖可有需要效劳的地方。 小妖倒是不客气,直接吩咐道:“要素斋,精美的素斋。” 行吧,来者是客。客人饿了是该好好招待。于是,他打着呵欠为小妖做了一桌素斋。 没想到,素斋做完了,小妖又说道:“要鲜花,最美的鲜花。” 来者……是客。 三更半夜,他提着灯笼,在满院盛开的鲜花中挑选最艳的花朵…… 原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想到两只小妖接过花,打量了他半晌,又问道:“你会唱大戏吗?” 怎地,你们吃饭还要有人在旁边吹拉弹唱吗? 困到睁不开眼的世无生脸皮一阵抽搐,生硬道:“在下不会。” “哦。”两只小妖对视了一眼,一边用“你真没用”的眼神看他,一边“安慰”他,“不会是正常的,毕竟像我等这般多才多艺的人不多。不会的话,我等可以教你啊。” “不用。在下对唱戏没兴趣。”世无生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他态度明确,两只小妖的态度比他更明确,强硬道:“不行,你一定要学!我们需要你,缺你不可。” “……缺我不可?”好吧,来、者、是客! 世无生咬牙问道:“怎么学?” 小妖上前,将他按到椅子上说:“你就这样坐着别动就行。等下我叫你,你再回应。” “……好。”世无生勉强挤出一抹笑,点了点头。 小妖皱眉,呵斥道:“别笑!笑了就不像世尊了。” “……”世无生收起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两只小妖。 两只小妖拍手笑道:“对,就是这样,保持住!我们要开始了。” 说着,一人捧着鲜花,一人端着素斋,“咚”一声在世无生面前跪下。 世无生一惊,刚要起身,余光瞄见小妖脸色大变,似欲开口呵斥,世无生一顿,生生忍住起身的动作,老老实实坐着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妖。 小妖面露满意之色,低下头,等再抬头时,脸上已换上哀戚之色,圆溜溜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哭诉道:“世尊——您过得好吗?我等来迟了!我等没有好好完成世尊的嘱托,请世尊责罚!” 接下去就是什么“想着去人间见见世面,因年少贪玩,不小心玩了十几年,没看好世尊托付的东西。”什么“回来后,东西不见了。”什么“二人吸取教训,自我反省,自此呆在后山再也不离开半步……” “……” 不是世无生爱吐槽,这东西都弄丢了,不想着趁早赶紧找回,反而呆在原地不动是什么操作? 实在好奇小妖怎么会想出这么……那啥的方法,于是他问出口了。 没想到小妖理直气壮道:“不然要怎么办?还有——” 小妖一抹眼泪,义正辞严道:“我们在排练,你扮演世尊不要随便开口说话!不然,我们又要从头开始了!” “就是呢。世尊才没你这么多问题,这么爱说话!” “嗐,所以他才不是世尊啊……” “嘻嘻,啾啾说得对。” “……”差不多得了,他就是好奇问一句,没想到还要被嘲笑一顿。 世无生感觉他读书人的修养要毁于一旦了。 来、者、是、客! 世无生咬牙默念这四个字,一脸麻木看着小妖抱着鲜花从头开始哭诉。 “世尊,你会原谅我等吗?” “在,咳,贫僧自然原谅你们。”世无生整理了一下衣冠,郑重说道。他一边说,一边从小妖手上接过已呈现枯萎状的鲜花,心里狂呼道:“终于结束了!” 同样的剧情,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表情,来来回回十几遍,差点没把他逼疯。 小妖满意了,从地上站起来,笑眯眯地看着世无生。 世无生也满意,从半夜到天亮,可算是解脱了。 他正欲回屋补个觉,背后却又响起了令他胆寒的声音,“素斋凉了,鲜花也枯了,你再帮我等重新做一桌素斋,再采一些鲜花吧。” “……” 世无生倏地转过身,握紧了双拳。 据说,有了灵识的动物,肉特别的好吃,他想试试。 (); 第36章 世尊? 拜无怜为师? “唔,无怜长得与那人差不多,小妖估计又认错人了。” 断香不在意道:“之前还把你我当成梨迦呢。好歹跟在梨迦身边几百年了,还认错人,你说可不可笑。” “几……百年?”世无生瞠目结舌,“那不是……几百岁了?。”比你我都大 “没错。”断香笑着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世无生的肩膀,开玩笑道:“所以,平日里你我要懂得尊老啊。” 断香都吩咐要好好对待他们,世无生还能怎么办,只能安慰自己:小妖不是不正常,只是人与妖的想法有极大的不同,短时间不能相互理解是正常的。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承诺道:“在下一定会好好照顾两位妖兄……两位老人家的。” 老人家? 断香失笑,没想到玩笑话被世无生当了真。“倒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平日里怎么称呼,现在就怎么称呼。” “是。”世无生垂眸应下。 “走吧,去看看那两个活宝在搞什么名堂。”说罢,断香率先走出房门,世无生紧随其后。 还能搞什么? 无非就是昨晚上那一套。 世无生一脸麻木地想着。 出乎意料的,一到无怜房外,里面传来的不是小妖的哭诉声,而是嘻嘻哈哈的玩闹声—— “哈哈,阿兔真笨,是这样的啦!世尊,您可看好了——” 话音一落,房间里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地面上游动。 世无生瞬间僵住了,与小妖初见的极其不美好的记忆在瞬间涌上脑海。 他跟在断香后面,僵硬而缓慢地踏入屋内。果不其然,入眼的是一颗巨大的扭曲的脸蛋,以及恍若无骨在地上蛇行滑动的四肢…… “咕咚——”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世无生见到这场景还是忍不住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努力绷住神经,忍下尖叫的冲动。 这是人,啊不,这是妖,鸟妖。 不可怕,没什么好怕的……他要保持镇定…… 可是…… 世无生垂眸看着在地板上卖力表演,越来越靠近他的小妖,双腿还是不住抖动,这,这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啊?! 世无生的头皮都要爆炸了,求助般抓住断香的手。 “嗯?何事?”断香不明所以地看他,见他面色苍白地盯着滑动的小妖,了然了。 “好了,别玩了。”断香抬脚挡下小妖的靠近。 “哦。”小妖滑动了一圈,乖乖恢复成小童的模样,转头奔向无怜,骄傲道:“怎么样,世尊是不是也觉得我等特别威武强壮?” 无怜失笑,摇了摇头,“不觉得威武强壮……”视线在断香的手上顿了顿,补充道:“吓人倒是真的。” “怎么会!”小妖嘟起嘴,不满道:“当年,我与阿兔刚出玉乡,就在村口遇见一个小妖化成原形这般连飞带滑地跑进玉乡,当时我等觉得可威武厉害了!怎么换做我等,你们都不觉得威武呢?” “难道这就是同妖不同命吗?” 小妖不禁开始怀疑妖生,自闭了。 “这……”对于妖魔,无怜并不了解,只能向断香投去求助的目光。 断香避开无怜的视线,没有看小妖一眼,反而垂眸问道:“他们可是妖怪,你不怕吗?” 怕? 无怜一愣,细细回想了一下,好像真的没怕过。相反的,自他睁眼看到两只小妖跪在他床头哭诉时,他反而有股莫名的熟悉感,好像这场景发生过无数次了。 虽然他们说的什么守护,因为贪玩丢了东西,为了不破坏与大人的感情,他们对他的死守口如瓶等等,他都不明白,但是,不妨碍他见到他们时,由心而发的欢喜。 这或许是缘。 无怜笑看了一眼小妖,嘴角扬起浅浅的笑,声音清润,“啾啾施主和阿兔施主很可爱,贫僧为何要怕?” “世尊又叫错了!我才不是什么施主,我是啾啾。” “我是阿兔。” 一旁,两只小妖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啾啾,阿兔。”无怜微微颔首,好脾气地说道:“是贫僧错了。但……” 无怜忍不住再次申明:“贫僧并非士尊,贫僧法号无怜。” “哦。”小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梨迦大人也不承认她是梨迦大人啊。但是实际上,梨迦大人就是梨迦大人! 同理,世尊不承认是世尊也没关系,反正他就是世尊! 小妖小手一挥,严肃道:“这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不要太在意了!”好似方才一本正经纠正名字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啊这……”无怜一怔,警醒道:“阿弥陀佛,是贫僧着相了,多谢二位施主提醒。” “说了我不是施主,我是啾啾。” “我是阿兔。” 小妖不厌其烦地纠正。 “阿弥陀佛。啾啾,阿兔。贫僧记下了。”无怜包容地看着小妖,面上带着浅浅笑意。 啧,真是其乐融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家人呢。 断香吃味地看着小妖,十分不满自己被忽略了。 “真是忘恩负义。”她低声嘟囔着,也不知道是在说小妖还是在说无怜。 身侧的世无生将她的低语听了个清楚仔细,视线在小妖身上转了一圈,然后看向无怜,面上习惯性挂起笑意,礼貌问候道:“大师,今日可感觉身体有什么地方不适?昨日那情景,没想到村民会突然疯魔,在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让大师受了伤,实在是……唉!是在下连累大师了。” 无怜怔了怔,显然也想到昨日村民的疯狂,面带担忧道:“贫僧无事。只是玉乡村民……他们还好吗?” 世无生没料到无怜被那样对待后,还会继续关心伤害过自己的玉乡村民,愣了一下,回答道:“他们极好,无事。” 咳,虽然是被大人吓走了,但是能跑能跳,还十分惜命,能有什么事。 “那就好。”无怜微微颔首,看向抱臂站在一旁,一脸不悦的断香,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眉眼显出极为柔和的神采,出言道:“昨日,多谢断香施主。”意识模糊前,出现的那一抹红色在他记忆里尤为深刻。 谢?谢什么? 谢她多管闲事出手相救?还是谢她吃饱撑着以法力治愈他? 这秃驴平日说话说得含糊,喜欢打禅机就算了,连感谢的话都说得含含糊糊,遮遮掩掩。他就不能真真正正,对象明确的夸她几句吗! 真是……让人火大。 她乜了无怜一眼,一身红裳衬得她高贵冷艳,不屑轻哼一下,以行动表明自己不在乎他的感谢。 反观无怜,唇角微扬,好似心情相当好,完全没在意她的冷眼。 早知道就不救这不知感恩的秃驴了。 断香默默想着。 小妖可不知道断香的想法,他们只选择看自己想看到的,眼见断香和无怜四目相对,一人面带微笑,一人高贵冷傲,直觉得氛围美好,忍不住捧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红着脸痴笑道:“呀,这就是爱吗?” “是呀,你没看到外面的雾都散了吗?这就爱的力量啊!”兔妖捧腮附和着。 “啊!为什么爱情这么伟大!”两只小妖捂着脸齐齐发出心满意足地感叹。 雾散了…… 无怜和断香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果然,往日萦绕在四周的灰雾都不见了。 世无生掐手算了算日子,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记性,每月初一、十五浓雾会自动散尽。今日正是十五,村民与商人约定好交易的日子。” “交易的日子?那不是跟赶集差不多?”小妖瞪大眼睛。 “差不多。” “我等有几百年没参加过赶集了。”得到肯定的回答,小妖一脸兴奋,摩拳擦掌道:“这等盛会,怎能少了我等参加呢。” 断香嗤笑,“人间的交易活动,你们去凑什么热闹。再者,你们身上有可以交易的东西吗?” “就算我等没有可交易的东西,也不妨碍我等旁观凑热闹啊。”被泼冷水的小妖兴致不减,依旧对赶集极为向往,转着圈圈说道。 断香见状,恶趣味忽起,肃着脸可惜道:“可是,我没准备让你们去啊。” “为、为什么?”小妖“啪叽”一声摔倒在地,仰着头不解道:“大人为何不让我等去赶集?” “这嘛……”断香抬手点了点嫣红的唇瓣,瞥了一眼无怜,状似为难道:“某人昨日受了伤身体不适,总要有人留下来照顾吧。” “啾啾施主……嗯,是啾啾和阿兔,要是想去的话就去吧,贫僧无事,无需两位守着。”无怜不忍小妖难过,出言道。 “这怎么行。你身体还未愈呢。”断香瞪了无怜一眼,然后一脸严肃正派地看着小妖问道:“难道你们忍心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啊这……”小妖回头看了一眼无怜,又看了看断香,最后将视线落在世无生身上,“那,那就让他留下好了。” 说罢,小妖指了指世无生。 也不是不行。 世无生对赶集没什么兴趣,正要应下,却见断香抢先道:“不可。” “为什么呀?”小妖泫然欲泣。 “因为……他要去采购物资啊。” “我等也可以采购物资,不一定非要他去啊。”小妖努力做最后一丝挣扎。 “哦。那你们可知道一两银子可换多少粮食?可知道要换多少粮食才够吃半个月?可知道什么样的粮食才算好,什么是差?可保证不会被商人蒙骗?” “这……”面对断香的一连串质问,小妖彻底绝望,看着断香恹恹道:“我等真的不能去吗?” 断香忍笑点了点头,示意世无生离开。 “其实,让妖兄弟去见见世面也不错……” 小路上,世无生回头看了一眼一动不动扒在栅栏上,眼巴巴盯着他与断香背影看的小妖,忍不住开口劝说道:“至少可以让妖兄弟学着融入人间,显得不那么异类。” “哦?我就是为了他们好才不让他们出来。”断香背着手,漫不经心道:“他们妖力低微,只要情绪稍有波动就会现出半妖状态。今日人多,我担心他们控制不了自己,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竹屋生机充足,灵力也算充沛,经过一夜的修养,我能察觉到妖兄弟的状态稳定了不少,让他们参加集会也无妨。” 世无生斟酌着开口:“您该不会是故意不让妖兄弟参加吧?” “怎么可能。”断香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远处扒在栅栏上的两个小黑点,笑道:“我是那么小气的魔吗?” 难道她会因为自己为小妖拿回佛珠,为小妖妖力操碎了心,却不比无怜讨小妖喜欢而生气吗? 难道,她会因为看到小妖亲近无怜却忽略她而吃醋吗? 难道她会因为被小妖忽略,所以故意不让小妖参加集会吗? 怎么可能! 她就不是那样的人,啊不,是魔! (); 第37章 宁静的村口,今日格外的热闹。 以村口为界限,商人们拉着半新半旧的货物,热情地向村民们介绍商品。村民们则拿着成色极好的玉石,面色淡淡搜寻自己想要的东西。 遇到所需的商品,村民们便会以眼神示意商人将东西扔进玉乡,同一时间的,把手里的玉石扔给商人。 看到断香和世无生出现,喧闹的村口瞬间寂静,村民们呆呆地看着断香,昨日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呢。红衣女子姑娘的厉害和冷酷更是根植于他们心中。 这姑娘是个惹不起的人! 村民们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同时不着痕迹地远离断香和世无生,装作忙忙碌碌的样子,鸵鸟心态想着,只当做没看到二人,二位也不要看他们,不要找他们算账。 断香见村民战战兢兢的模样,自觉没趣。 她轻扫了一眼商人们手里的货物,再看看村民手里的玉石,啧了一声,感慨道:“自进入玉乡后,我一直在想玉乡村民背靠玉矿山,等同于怀抱黄金,按理来说生活应该很富庶才对,可是为什么我遇见的村民都生活得清贫,身上穿的是粗衣麻布,生活用的都是差得不能再差的东西。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果然无商不奸啊。” 世无生闻言,笑道:“村民不得出,使他们在交易中处于被动地位,只能依靠商人供给粮食与生活用品,甚至不敢出言挑剔商品,唯恐商人生气不再来玉乡。久而久之,商人摸透村民的想法,自然变本加厉,不会轻易放过这任人宰割的肥羊。” 他一边说着,一边同村民一样,拿出玉石与旁边贩卖粮食的商人换了一小袋米和一小包糕点。 断香瞅见他这举动,抱臂皱眉道:“我一直很好奇,你又不需要进食,为何竹屋里却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应俱全?你换这些做什么?”难道他能掐会算,知道她与无怜会来到玉乡,提前备好? 世无生见她面露不解,微微勾了勾唇角,“闲暇时,在下喜欢泡杯茶,下厨做点吃食,这会让在下觉得在下仍是个充满烟火气的普通人,而非……” “异类。”世无生垂下眼眸,平静道。 异类吗? 断香摇头轻笑,笑得一脸张扬,笑得世无生一脸不解。 她看着世无生,漆黑深邃的眼眸照映出世无生茫然的表情,眉眼微弯,突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书生,你还记得你是在何处丧生的吗?” “记得。”世无生顿了一下,说道:“就在鬼神殿。” “走,带我去看看。昨日虽然去了一趟,但我都没仔细看看鬼神殿是什么样呢。” 世无生微怔,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道了声:“好。”便领着断香进入玉乡,径自往鬼神殿走去。 一路上,遇到不少村民,与村口的村民一般,见到二人如遇洪水野兽,避之不及。 索性,断香和世无生都不在意,很快地来到鬼神殿外。 断香率先推门而入,一边打量着鬼神殿,一边啧啧有声道:“差远了!差远了!比起伽罗寺真是差远了!” 一点都不觉得把千年古刹与一座邪神庙做对比有什么不对。 世无生道:“鬼神殿自是无法与伽罗寺相比。千年来,伽罗寺一直享有盛名,若不是因为魔祸被毁,想必如今仍是香火鼎盛,而非……” 说到一半,世无生突然反应过来,毁了伽罗寺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他不由自主地住了口,讪讪地看了眼断香。 没想到,断香对此毫不在意,反问道:“既然你也认为鬼神殿不过是烂庙一座,为何还要将它放在心上?” “因为它是你丧生之所?你是在哪个方位丧生的呢?这?还是这?还是这里?”她在大殿上逛了一圈,随手指了几个位置问道。 世无生看着断香随手指的某个位置,不自在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凤目微闪道:“在下并没有将鬼神殿放在心上。” “那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异类?”断香桃花眼灼灼地看着他,不让他有一丝闪避的机会:“自你从鬼神殿出去后,你就把自己当做异类了吧?” “说到底,复活后的你,人虽然从鬼神殿出去了,但是你的心却仍旧被囚禁在此处,为自己设下了层层枷锁,用别人犯下的错来定义自己。” “在下……”世无生张了张嘴,沉默了下来。 确实,从鬼神殿出去后,他就认为自己不算是人了。即使,他与普通人并无不同。 鬼神殿提醒着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昭示着他死而复生的事实,让他深刻感受到他与他人的不同。 身为游魂时,他想活下。可是当他真正活下去后,他又想,他这样活着真的没问题吗? 他,算活着吗?在拥有了属于自己和不属于自己的双份记忆后。 他,是人吗?在清楚得知自己死而复生的情况下。 “在下……还算是人吗?”半晌,世无生张口问道。 “为什么不是?你与人并无区别。”断香挑眉看着他。 “可是,在下四百年前就死了。” “但你又活过来了。就如同人死后轮回转生一样,不同的是,你有前世的记忆。” “可在下终究不同于普通人了。”各个方面。 断香皱眉,不明白他为何执着于普通人这点,她背手走向世无生,尽量以对方能明白的说法,语重心长道:“简单说吧,你身为游魂时,想活下去很正常,但是能不能活下去,这取决你的运气和命运。毕竟,有很多游魂也想重新成人,可是从没人成功过。 而你遇上我,就是你的运气,也是你的命运,所以我出手帮你了,让你活下去。 至于你为何需要死而复生,最后如愿死而复生,究其根本,这不是拜玉乡这些人所赐吗?是他们将你变成这样,是他们推动了你的命运,错的是他们,为何你要拿他们的错误给自己套上枷锁,自贬为异类呢?难道仅仅因为对方人多,所以觉得他们比较正常?” 思想不同,眼界不同,所以要说服对方很难。更何况世无生纠结的是,一件在断香看来根本微不足道的鸡毛蒜皮小事。 她完全不理解世无生在意的点——想活下来,好,活下来了。想与人一样,也和人一样了。 想要的都实现了,还有什么好纠结,好在意的呢?甚至认为自己是异类? 最后,她将原因归结为,死鬼书生见的世面太少,而且一个人待久了太过孤独,所以容易胡思乱想。 “要不,你与我一同去魔界吧。”魔界,妖魔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也很多。待久了,死鬼书生就会知道自己是最像人的人了,不会再纠结这无意义的事情。 “您,要带在下去魔界?” 世无生惊讶地看着断香,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去吗?” 世无生自然想去的。 听到断香邀请他一同前去魔界,他本应高兴不已,忙不迭的应下才对。可是,这一刻,他迟疑了。 “……您能让在下考虑几日吗?” “可。”断香状似不在意地点头。心里却盘算着,这死鬼书生要是不愿意去魔界的话,她就来硬的。像对待小妖一样,绑也要绑去魔界,省得他一个人呆在玉乡呆出心魔来。 竹屋小厅里。 两只小妖坐立不安,时不时跑到门口四处张望—— “人好多,听着好热闹……” “那些商人肯定带了很多好玩的东西!” “肯定的。唉,阿兔好想去看看……” “啾啾也是。” 小妖趴在窗台上,无精打采地说道。 无怜看着两只小妖,脸上带着淡然又温和的笑意,声音清越道:“啾啾和阿兔想去的话,那便去看看吧。” “可是,我们要留下来照顾世尊。”小妖一脸“我不喜欢热闹,我要留下”的严肃表情,眼神却不由自主往外飘去。 “贫僧没事,不需要照顾。啾啾和阿兔可以去的。”无怜劝说道。 “那……”小妖看了看无怜,又瞅了瞅外面,最终去赶集的欲望占了上风,犹犹豫豫道:“那我等就去逛逛,逛完马上回来?” 无怜笑着点头赞同,想到他们妖族身份,不放心嘱咐道:“在外一切小心。还有,注意言行,不可惹事不可伤人。” “好,知道啦!”两只小妖举手欢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把簪子和一串用帕子包裹着的貌似珠子的物件交给无怜,脆生生道:“今日人多,我等将此物带在身上极为不便,还请世尊暂时帮我等看管,以免丢失。” 说完,不等无怜答应就立马跑得没影,唯恐去晚了就赶不上热闹了。 “阿弥陀佛。”无怜澄眸里带着点点笑意,将两件物品放在身侧的桌案上,慢慢捻转起念珠,阖眼默诵经文。 “快快,阿兔快点啦!” 出了院子,两只小妖紧赶慢赶地往村口跑,可惜阿兔人胖腿短,怎么跑都跑不快,急得啾啾忍不住回头催促。 “知、知道了。”阿兔抬眸气喘吁吁地应了一声,却见啾啾冷不防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个人,身子一晃,“呀”的一声,倒在地上。 那人显然没想到好好走在路上,竟然有人能不闪不避直直撞上来,登时一愣,赶紧伸出右手把她扶起来。当他触碰到女童的手臂时却面色微变,待对方站稳后,极快地收回手负于身后,声音冷淡道:“你没事吧?” 啾啾忙着拍身上的尘土,头也不抬道:“没事。” 阿兔见状,快步上前围着啾啾关心道:“你没受伤吧?” “没有。”啾啾冲着阿兔微微一笑,转头打量起眼前的男子。 年轻男子亦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的孩童。 “你也是今日来参加赶集的商人吗?”啾啾有些好奇地问道,视线直直落在他身侧的布袋上,直觉里面装了不少好玩的东西。 “……是。”男子点点头,面无表情地问道:“你们呢?” “我们也要去赶集呢。听说可热闹了!”啾啾兴高采烈地说道:“要一起吗?” 男子摇摇头,神色淡淡:“我已去过了。” “啊。”啾啾一脸震惊,商人都往回走了,那赶集岂不是要结束了?! 她一手扯上兔妖,一边快速说道:“既是如此,我等就不与你闲聊了。有缘再见。” 话音一落,就扯着兔妖向玉乡村口飞奔。 再见? 男子眸光闪闪地看着两条矮胖身影消失在自己面前,面上扬起一抹不带任何情绪的笑容,下次再见,只怕没这么容易放过你们了…… 两只不容于世的……妖怪。 他放下负于身后的右手,垂眸看着手心的符纸,暗道:“若不是考虑到有可能打草惊蛇,方才本道就应将尔等尽灭……算尔等运气好,侥幸逃过一劫。” 被啾啾带着跑的兔妖浑身一颤,似有所感的回头看了一眼原地不动的男子,皱眉向小伙伴倾诉道:“我总觉得那男子有点不对劲,看着可吓人呢。” “哦?不觉得呀。”啾啾跟着回头看了一眼,看他身上背的布袋,不就是个普通的卖货郎吗? “世尊他一个人在家,要是遇上这么可怕的人怎么办?”兔妖有点担心,“要不,我们回去陪世尊吧?” 啾啾看了杞人忧天的小伙伴一眼,为他的盲目焦虑感到好笑,“阿兔想太多了!那人就是个普通人,根本没什么可怕的。而且,方才我出门的时候发现,竹屋有大人,唔,也有可能是骗子设下的结界,普通人根本看不到竹屋的存在!” “没人能打扰到世尊的,放心吧!”啾啾安慰道。 “哦。”兔妖这才放下心。 (); 第38章 十五过后,玉乡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小妖却一连兴奋了好几天,整日翘首以盼下一次集会的到来,时不时抱怨日子过得太慢了。 身为妖魔统治者的断香见小妖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只感丢脸,于是天天押着小妖修炼,冷着脸教训道:“你们若是修炼到家,届时天南地北到处走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想要凑什么热闹没有。” 天南地北到处玩? 这几个字直接刺激了小妖的修炼动力,乖乖收起玩心躲在房内没日没夜的修炼,再也不整日躺在榻上无所事事感叹日子太慢。 这为了玩而拼命修炼的模样,让无意中路过的无怜忍俊不禁,不自主在窗外驻足观看。 断香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他。 她看了一眼正闭眼修炼的小妖,走到大开的窗户边,小声问道:“有什么事吗?” 无怜微微一笑,将手里的簪子和被帕子包裹得严实的佛珠递给她,同样低声道:“这是两位小施主暂让贫僧保管的东西。前几日贫僧想交还给小施主,可是小施主忙于修炼,贫僧找不到机会……可否请施主帮忙交还?” 断香伸手接过,嘴上却道:“你这秃驴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竟敢使唤我做事,还一点酬劳都没有。” 她不过随口说说,习惯性刺他一句,从没想过这视钱财为身外之物的佛门弟子能拿出什么酬劳来。 不曾想,无怜捻着佛珠,轻声道:“不让你白做。”说着,从袖里掏出一青色物件,摊开道:“这是贫僧给施主的酬劳。” 掌心里,是一只惟妙惟肖的竹蜻蜓。 “这算是什么酬劳啊。”断香嫌弃地皱眉,视线却牢牢地盯着它。 无怜唇角带笑,澄眸清澈映出她口是心非的模样。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将蜻蜓头部放在窗台边沿,伸手往下一按,蜻蜓似不堪重负,只剩头部的小尖点挂在窗沿上,将落未落—— “别啊。”断香忙出言阻止。她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这秃驴就要把蜻蜓毁了,简直比她还暴脾气! 断香不舍地看着竹蜻蜓,却见无怜松开了手,那蜻蜓非但没掉在地方,反而如同活了一般,以窗台为依托,一上一下的沉浮,仿佛在天空中飞翔。 断香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这,这是怎么做的?” “不过是用了点小技巧罢了。只要蜻蜓翅膀对称,头部重量较重,让全身的重心在嘴部下方,它就可以保持平衡。不光是在窗沿上,任何支点它都能稳如泰山。”无怜轻声讲解着。 断香明显不信。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竹蜻蜓放在指尖上,结果……果然和无怜说的一样……稳如泰山。 新奇的玩意儿!喜欢,想要。 断香拿着竹蜻蜓,轻咳了一声,明明爱不释手,却仍旧嘴硬道:“……这酬劳马马虎虎吧。” 无怜看着她,垂眸轻笑,一语不发。 断香不自在地低下头,把玩着手里的竹蜻蜓,想了想又问道:“这个……小妖他们也有吗?” 无怜一愣,摇头道:“二位小施主没有。” “哦?那只有我有了?” “……是。”无怜以为她在为小妖抱不平,忙解释道:“并非贫僧故意忽略小施主,而是没有材料……而且,此物乃早前所做……那日,见施主似乎对玩具颇感兴趣,贫僧修完玩具后,便用剩余的竹片做了此物。” “哦。那真是可惜了。”断香看着手里的竹蜻蜓,一脸遗憾地说道。眼角眉梢却泄露出的几分浅笑。 无怜身着灰色僧衣,捻着佛珠,神态宁和,垂眸看着她,脸上亦带着淡淡的笑意。 两只小妖不知何时偷偷睁开了眼,捧脸看着窗边的二人,满脸的痴笑。虽然大人不承认是大人,世尊也不认为是世尊,但是两人还是一点没变,一如在伽罗寺的模样啊! 鬼神殿内。 烛台翻到在案几上,檐上挂满了蛛网,一片荒凉。 这是世无生自复活后,第一次独自一人来到鬼神殿。 他微阖上眼,止步。丧生、复活、报仇,一幕幕如走马观花般在眼前飘过,如同昨日情景,历历在目。 世无生睫毛一颤,倏地睁开了。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块斑驳不堪的青石板。 板上,不知道沾了什么东西,黑黑红红凝结了一大块。 世无生沉眸,在青石板前蹲下,伸手轻抚,面色无波,仿佛普通的旅人在观察当地的特色文物。只是他微颤的指尖泄漏了他的情绪,他的内心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平静。 他,死在此处。 那是的他,想活下。想完成自己未完成的心愿。 但是,当他活下来了,活下的他却忘了自己活下去的初衷。纠结于常人不同的自己,认为自己是异类。 可是,他想活下去有错吗? 没错! 是他自己想成为异类吗? 不是! 成为异类的他是谁的杰作呢,是谁造成的呢? 是命运的戏弄,是玉乡的村民! 是的,错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 他是被逼的! 就像大人所说的,明明是玉乡的村民造成他的不同,他为什么要自责,为什么要伤心,为什么要纠结!明明错的是命运,错的是村民,为什么他要拿别人的错误来定义自己的呢! 世无生凤目一沉,手上微微用力一按,眼前的青石板瞬间化为粉末。他缓缓站起身,环视着鬼神殿,错的不是他,这枷锁,应该脱下了。 从今以后,他就是他。 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追随在魔神大人左右的世无生。 他缓步离开鬼神殿,身后,鬼神殿应声而倒。 “轰隆——” 伴随着倒塌声,玉乡的地面也跟着震了震。 村民们惊惧不已,待查清是鬼神殿无故倒塌后,村民先是沉默了片刻,接着便是面露狂喜,忍不住奔走相告,欢呼雀跃—— “鬼神殿倒了!倒了!” “那不是客笙身为游魂居住的地方吗?” “哈?谁说的这么无聊的笑话?” “呃……不是一直这么传的吗?鬼神殿就是客笙给我们下的诅咒啊!” “胡说八道吧,可是,听着好像有几分真实性……” “鬼神殿倒了,那是不是说明客笙不见了?我们的诅咒……消失了啊?” “难道十五那日赠送符纸的男人说的是真的?” “他说什么啦?我当时领了符纸,忙着置换米粮没注意听呢……” “他说,最近玉乡或有异象,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让大家不要惊慌,不要乱跑呢。” “对了,他还说,只要所有人都随身佩戴他赠送的符纸,那玉乡会很快恢复原状。” “啊!真的假的?” “我当时看他年轻,还以为他和以往的道士一样,是来骗钱的呢。” “哈哈,你们眼光不行,我早就看出他不是普通人了!要是想骗人的话,怎么会免费把符纸送给我们每个人呢。” “哦,我本来不想要的,但是他一直塞给我呢,我当时想着免费的不要白不要,随便领几张就好了,毕竟那符纸看着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也是。看看这符纸,做工精细,篆写流畅,一看就不是凡品。” 有村民拿出一张黄色符纸抖了抖,夸奖道。 其余人纷纷点头称是。只是他们看不见的是,符上的金粉随着他的抖动,一部分飞向竹屋,一部分飘向玉乡五里外树林的某个营帐。 “捉到你了。梨迦——” 营帐里,身穿道袍的年轻男子,伸手接住点点光粉,面上浮现起一丝笑意,“果然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操/弄。” “道长,玉乡方才发生异变,相爷请您过去商量相关事宜。”营帐外,有士兵高声道。 “好,贫道这就过去。”年轻男子一边说,一边拿起放置在身侧的布袋,背在身上,然后掀起营帐的布帘,冲着士兵微微颔首,“走吧。” “如慧道长。”营帐里,曹相坐立不安,正在原地踱步,此刻见到年轻男子来了,忙迎了上去,心有戚戚道:“道长,可是玉乡发生了什么异变?” 如慧笑着安抚道:“相爷多虑了,玉乡村民如今一切安好。” “那,那方才的巨响是何故?” 如慧回答道:“不过是那罪魁祸首在惹事罢了。” “啊?道长不是说村民安好,现又说凶手在惹事,这……”这不是矛盾吗? “村民安好与凶手惹事并不冲突。”如慧老神在在地回答。 “哦。”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曹相心神定了不少,他坐回主位,想起昨日接到的密报,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试探道:“昨日,我接到圣上密旨,密旨上曰,圣上心系玉乡百姓,不日驾临玉乡。为了圣上的安危着相,道长你看能否在圣上赶来玉乡之前,让玉乡恢复正常呢?” “自然可以。不过……”如慧停顿了一下,“时间紧迫,届时贫道或会采取些过激手段,还请相爷见谅。”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的。”曹相听到如慧的话,心头大定,看着如慧笑得越发慈祥和善,果然不枉他费心让人满天下搜罗奇能异士啊。这不,功夫不负有心人,竟让他找到三百多年前昭辰第一道士嘉慧道长的嫡系传人了! 这下,看那断香能奈他何! 虽然心中算计满满,但表面还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他欲言又止,看着如慧满面担忧道:“可是,国师与禅与第一高僧无怜大师还在玉乡,道长您可小心点,千万别伤到他们二人啊。” “禅与高僧无怜大师?”如慧想起玉乡外那座翠绿的小庭院,笑得意味不明,“他好得很。” “嗯?道长此次乔装成商人进入玉乡,见过无怜大师吗?”曹相不着痕迹地打探消息。 “没有。”虽然本人没见过,但是…… 他摩挲着布袋里一靠近竹屋就隐隐发热的符纸,笃定道:“但贫道确定他现在过得极好。” “哦。”曹相点了点头,不再多问。高人总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既然他不便说,那他就没必要不识趣的打破砂锅问到底。 “那国师呢?道长可有见到国师?” “国师?”不过一魔物,也配被尊称为国师? 如慧垂眸,面带讽刺,声音仍是淡淡:“见过。”与记载中一样。百姓对之避之不及,可见她残酷到何种地步! “那国师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抑或有……什么计划?” “贫道不知。”他一路上都下意识地避开她,唯恐打草惊蛇,怎么可能主动与有她有交集。 “啊这……”看来是什么也打探不到了。 曹相微微有些失望。正想着能否再旁敲侧击出一点其他消息时,突然听到下方每次有问才有答,从不会主动开口的年轻道长出言问了一句:“贫道记得,曹相说过她与无怜的关系不错?” “她?啊哦,是的,国师与无怜的关系极好。” “是吗?”如慧低低应了一句,面上一片冷然。 关系好? 哈……她要是恢复了记忆,还会对佛门中人有好感吗? (); 第39章 “大人,在下愿意去魔界。” 世无生一袭青衣站在庭院里,凤眼奕奕有神,自毁去鬼神殿后,他心头所有的郁气和重担似乎都随着鬼神殿消失不见了,全身上下只余无尽的轻松和愉悦, “唔。”断香坐在廊上点了点指尖上的竹蜻蜓,见它起起伏伏,心情颇好地说道:“很明智的选择。只是,你离开玉乡,玉乡……” “在下会尽快解决玉乡的一切。”世无生抢先道:“在下已有打算,大人不必挂心。” “好吧,不过……”耳畔,烦人的铃声不过停了半刻又响起了。 断香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收起竹蜻蜓,揉了揉额角,有些疲惫道:“村口那铃铛毁了吧,没日没夜响得我头疼。” 铃声? 这几日村口的铃声根本没有响过。可是看断香的样子又不似作假,世无生疑惑了。 他想了想,伸手布下结界,想要隔绝外界所有的声音,却没想到断香眉头皱得更紧了,抬手制止道:“你这书生,当时设置这个铃铛是怎么想的呢?难道忘了有术法波动那铃声反而更响吗?” 世无生愣住了,呐呐道:“那铃铛只是普通的铃铛而已,在下并没有设下法术啊。而且……” 世无生蹙紧了眉头,心里莫名不安,“这几日,铃声根本没有响过。” “嗯?”断香抬眸看他,一时间有些愕然,“你说铃铛从未响起过?” “是。”世无生神色有些凝重,看了眼断香,继续说道:“而且,这几日在下也从未听到过什么铃声。” “怎么可能。”断香坐直了身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世无生一遍,抿唇道:“说来你也有几百岁了,该不是你老了所以听不见了吧?” 世无生哭笑不得,说道:“大人可以问问两位妖兄弟,看他们听不听得到。” 断香不信邪,还真的招来了小妖询问是否有听到铃声。两只小妖满脸迷茫,齐齐摇头道:“我等没有听到铃声。” 断香墨眸一沉,面色有些发冷,让小妖把无怜叫来,询问他是否听到铃声。 等了一会儿,无怜就跟在小妖后面出现了。 他穿着灰色僧衣,手里捻着佛珠,眉眼依旧温和,面上带着悲悯的善意,脚步稳健地踏在竹制的廊上,缓步向她走来。 明明是雾蒙蒙不见阳光的日子,但是他却仿佛携光而来,照亮了整个庭院。 断香一怔,迷迷糊糊中好像这样的场景早已见过千百次。 “你……”断香漆黑的眼眸紧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有听到铃声吗?” 无怜一愣,摇了摇头。“贫僧不曾听见铃声。” 断香微微皱眉,神色间这才显出一丝迷惘。耳边,那不依不饶的铃声又急又响,像闷鼓不断敲在她心头上,脑海里似有什么欲冲破而出,让她心烦意乱。 “我……”她站起身,张口欲言,眼底却浮现出几分迷茫之色,顿了顿,脑海里有片段一闪而逝,让她迟疑地看向无怜和小妖,“你是……” “无怜?”她喊了他的名字,还没等无怜回答,她的柳眉就先皱起来了。“不对,你不叫无怜。你应该叫……叫……” 明明到嘴边的两个字,她却忘记了。 ……怜…… 怜什么呢? 她看着眼前的人,努力回想,思绪却再次被急促的铃声打断。 脑袋,又开始疼了起来,比前几日更甚。 断香忍不住捂住脑袋,整个人摇摇欲坠。 世无生心头一跳,他上前想要搀住她。不想,无怜的动作更快。 “断香施主?”他扶住她,回想起她说过的“本源”,眼里有深深担忧,“你怎么样了?哪里不适?” “断香?我是……断香?”她呢喃重复,这两字,没有太震摄她,总觉得很陌生。 眼前,一切都像隔着沙帐一样,虽在眼前却看得不真切。 她吃力地瞪大眼睛,慢慢凑近想要看得仔细一点,可惜人影晃动,不管她怎么集中精神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反而一个踉跄扑到一团灰色身影上。 对方又高又瘦,身上还带着淡淡檀香,不呛人不熏人,反而有种安心感。她深深吸入,感觉莫名熟悉。 世无生见状,心里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了。他不管不顾地上前,伸手搀扶住断香,默默将身上的生机过度给她,焦急道:“您还好吗?” 好吗? 不好。她努力摇头想要将这些记忆甩出,可是偏偏甩不开,忘不掉。脑海里的画面越来越清晰。之前完全没印象的事情随着叮叮咚咚的铃铛声慢慢浮现出来。 她的视线顺着扶着她的手掌往上一,映入眼前的是一张文质彬彬的面容。 “我……记得你。”断香抬起头,声音有些喑哑,一张脸冷漠至极,如在鬼神殿初见时。 世无生浑身僵硬的看着她,缓缓收回手,声音颤抖道:“您,您全部记起来了?” 断香没有回答他,却用行动表明他的猜测完全正确。她直起身子,单手负于身后,神色冷淡地看着小妖,声音清冷:“好久不见,雪羽,风隋。还有你……” “怜香。”她抬眸看向眼前的僧人,嫣红的唇瓣微动,墨眸里恨意涌动。 明明是同一个人,明明是同一张脸。但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以前,她在院中,只觉满院的花朵都不及她的艳色。 现在,她站在原地不动,只是一动一瞥,皆带着魔神的不怒自威,让万物生灵都不自觉臣服于她脚下,再美的风景都成了陪衬。 小妖惊恐地咽了下口水,壮着胆子问了句:“您是以前的大人吗?” 断香轻瞥了小妖一眼,冷冷道:“本尊一直是本尊,何来从前之说。倒是你们……雪羽,风隋,我竟不知你们何时改名为阿兔和啾啾了?更不知,你二人如此有佛性,直接背叛本尊拜入佛门……” “风隋(雪羽)不敢。”小妖一惊,急急跪伏在地上,解释道:“我等从来没有背叛过大人。我等,我等只是想要帮助世尊……世尊他……” 小妖话还没说完,眼眶先红了,见断香面色冰冷又不敢哭出声,只能哽咽道:“世尊他……世尊他很想你,他知错了……” “是啊,他圆寂前还给你准备了赔礼,让我等有机会一定交给大人……” 说着,小妖拿出簪子和包裹严密的佛珠呈现在断香面前。 断香看着珍珠簪子,紧抿双唇。 这簪子不是时下流行的款式。但是在三百多年,怜香当上伽罗寺住持的第三年,珍珠簪子风靡一时,几乎每个姑娘手上都有一支。 当时,她羡慕不已,便约了他盂兰盆节一起下山看水灯游夜市,顺便买一把珍珠簪子。 只是,等到他们到达市集时,夜市差不多快结束了。街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小商贩,最后一把珍珠簪子也很不凑巧的被人买走了。 她十分不开心,连水灯都不想看了。而他恍若未觉,满心记挂着伽罗寺的大殿雨天漏水该修葺了,只把下山当做为寺庙拉香客的机会,兴致勃勃地与新认识的富商朋友谈笑风声,甚至应对方要求去家中浅饮清茶,将她扔在河边一个多时辰! 总而言之,这是一段不美好的回忆。 她挥手拂开簪子和佛珠,面色越发冰冷,“本尊不需要这些无用的东西!不管是妖,还是物。” 小妖怔怔地看着断香,不明白她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大人这是……不要我们了?” “身为妖族,五百多岁却妖力低微,要你们何用?”断香垂眸看着跪在地下的小妖,带着睥睨众生的自傲,冷酷道:“若不想做无用的废物,就老老实实去梨迦山好好修炼。” “……是。” 半晌,小妖才低低应了一声,起身捡起落在庭院里的簪子和佛珠,仔细地将上面的泥土擦拭干净,然后抱在怀里看了眼无怜,面露不舍,张口欲言,却什么都没说。最终,转头对断香恭敬道:“我等……这就启程前往梨迦山。请大人放心,我等一定会努力修炼,不让大人失望。” 断香冷冷颔首,伸手在小妖身上下了个保护结界,如果路上小妖遇到危险,这结界可以保护小妖三次,足够小妖安全逃离了。 无怜顿住,这似乎与之前为他设立保护罩的术法动作有点像。原本想要开口阻止的话停在嘴边,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断香,没有说话。 “去吧。” “是。”小妖垂着头,相携离开了庭院。 送走了平日里最爱说话的小妖,小院里忽然空旷了不少。 断香墨眸沉沉地看着无怜,面上恨意不掩。 无怜无惧回视,澄眸清澄,面带不解。 两人静静地看着对方,皆一语不发。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世无生有点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寂静,他轻咳了一声,正想开口说话,忽闻一声轻笑,断香率先开口道:“怜香,你还是没变,与从前一样,惯会装腔作势。” “怜香?”无怜手持念珠,眉宇间淡然沉稳,“贫僧不是怜香,更不曾听闻过“怜香”这名字。” “你就是怜香,三百年前的怜香。” (); 第40章 三百年前…… 无怜微微拧眉,想起世无生说过的高僧和魔女,脑海里不知怎地浮现出之前的梦境。 难道断香就是那魔女? 可是,如果断香那时候就存在了,为何从来没听她说起?而且,世无生说起伽罗寺高僧时,她半点反应都无,俨然不认识的模样。 无怜淡然宁和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疑惑,又见断香言行举止与往日大有不同,心里隐隐担忧,关心道:“施主是否有哪里不适?” 断香拧眉,冷声道:“本尊很好,收起你虚假的关心。怜香,你该不会天真以为讨好本尊,本尊就会放过你?” 无怜念了声佛号,眉眼柔和问道:“施主为何执意认为贫僧是怜香?” “呵。你是想否认你做过的事情吗?”断香冷眼看他,他与以前一样,善于伪装狡辩。 “非是否认,而是不明。施主说贫僧是三百年前的怜香,想来怜香与贫僧一样,皆是人族。既是人族,那寿命就有限,如果怜香活着到现在也不过是一抔黄土,施主却坚持认为贫僧是他,这难道不奇怪吗?”无怜淡声纠正。 “你们有着相同的面容,相似的性格,以及……同样让人厌恶的气息。虽是经过三百多年,但仍以前一模一样,丝毫不变。这么明白的昭示你与他是同一人,你……仍要否认是他吗?” “施主认为贫僧是怜香的转世?”无怜捻着佛珠,澄眸专注地看着她,缓缓开口道:“可贫僧确实不是他,贫僧法号无怜。贫僧不知怜香是谁,更不知他与施主有何因缘,让施主执意认为贫僧是他。” “说到底,你就是不敢承认是他,不敢面对以前做下的错事。”她嗤笑着,眼带讽刺,“不过想想也是,你若是承认自己错了,那不就等于承认你的佛错了吗?” 她的巧言善辩,话语里的绵里带刺,无怜都曾领教过,却没有一次比现在更胡搅蛮缠,更让他头疼了。 “施主……”他轻唤她,声音一如以往的清浅,“贫僧说过,贫僧不是你口中的怜香。” 断香冷哼一声,以眼神鄙视他敢做不敢当。 无怜捻着佛珠,静静地看着她,他平生未闻怜香之名,何来承认承担之说。 世无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意识到事情完全不对了,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斟酌开口道:“大……师,姑娘,这中间或许有误会,眼下姑娘情绪不稳,不如就此打住,先去休息,等明日再聊聊?” 无怜垂眸,如世无生所言,不知道为何断香会突然性情大变,但现在确实不宜再交谈下去。遂点了点头,同意了世无生的提议,极为柔和的轮廓显现出淡然沉稳的气质。 断香不动,乌眸幽深地看着无怜,面上恨意明显。 世无生冲她笑了一下,带着讨好的口吻劝解道:“姑娘方才不是头疼吗?不如回房休息,让在下为您诊断一下?” 断香看了他一眼,见他面带哀求之意,似有难言之隐,想来是有什么话不便在怜香面前提及,半晌才点下头,率先往屋里走去。 见她离去,世无生长长松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无怜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小声提醒一句:“大师,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害死魔女的伽罗寺高僧吗?他的俗家名字就是怜香,法号……断香。” 说完自觉泄露太多信息,想了想又补救一句:“姑娘她或许是因为某种缘故混淆了记忆。” 世无生扔下一个重磅消息后,不管无怜是何表情,径自抬腿慢慢向断香房间走去,面上一片凝重。 无怜站在原地,手中的念珠缓缓捻转。她在玉乡这段时间分明开始学着克制住暴戾收敛脾气,今日却不知为何会性情大变,眉宇间的戾气恨意甚至比在禅与寺初见时更甚。 若是因为怜香,那她与他是什么关系?为何会用怜香的法号? 他……又为何拥有和怜香相同的面容?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还是暗示呢? 他的梦中,怜香……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僧人、魔女、玉乡、段家,所有的事情都指向了三百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无怜垂下眼眸,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环面露沉思。 甫一进房,断香就随手设下结界。 她双手背后,站得笔直,转身视线平静地看着推门而入的世无生,冷若冰霜,淡声道:“客笙,好久不见。” 世无生不自在地笑了笑,“您恢复记忆了?” “嗯。”断香微微颔首,“虽不知是何原因让本尊恢复记忆,但是本尊都记起来了,全部。” 她乜了世无生一眼,想起之前她未恢复记忆时,他为她隐瞒身份,甚至要帮她除去无怜的举动,顿了顿又道:“之前,你做得不错。不过……” 她微微皱眉,眸光发冷:“除去怜香一事你无需再插手,本尊要亲自动手。” 世无生一愣,犹豫道:“您不是说无怜的愿力对您有约束吗?还是让在下……” “不用。”话还没说完,就被断香打断,她轻轻打了个响指,原来飘荡在四周的秽气就争先恐后飘入房间,在他的面前飞舞,最终如丝带一般,在她指尖上萦绕,最终消失不见。 “他约束不了本尊的。”秽气中,她的脸若有若现,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她会让他心甘情愿赴死,若是不愿,那她会直接动手,她的法力已复了近九成,他奈何不了她。 见她成竹在胸,世无生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道:“大人若有需要在下的地方,还请相告,在下定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断香“嗯”了一声,淡淡道:“你只需把玉乡处理好便可。本尊打算十日后回魔界。” 这么快? 世无生愣住了,许久才回过神,垂眸恭敬道:“在下会尽快处理好一切。” 断香可有可无地点下头,想了一下,似乎没有其他事可说的了,于是便挥手让他下去。 记忆乍然恢复,大量重生前的记忆与重生后的记忆在脑海里不断交织,让她的意识时不时模糊,似要吞噬她所有的心绪,顺便嘲笑她的外强中干。 “唔……”她闷哼了一声,在榻上坐下,脑海里针扎似的疼,以往的记忆在脑海里不断闪现重复,让她不由自主地低低唤了一声:“怜香。”伴随这一声低语的还有她眼角不断溢出的泪。 断香觉得面容冰冷,似有水珠划过,伸手一抹,看到手里的晶莹明显愣了一下,在她印象中,她似乎只哭过两次。而这两次,皆因同一人…… “哈。”断香觉得可笑至极,忽然间哼笑出声,只是越笑眼泪越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掉,越笑越哽咽,越笑越哀戚…… …… 在断香眼中,世无生是个心思细腻,办事谨慎的好下属,任何事情交给他,他都可以很好的完成,不需要她操心。 但是这一次,世无生出乎她的意料了。 许是事关他的过往,心内有结,又或许是得知她十日后即将离开前往魔界,时间紧迫情急之下,他竟是以自身为代价给玉乡村民下了术法。 因世无生的躯体是用她的精元所铸,她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不对。她循着气息找到了在玉乡里的世无生,还没来得质问,就见世无生面色苍白的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先别开口。 断香环视四周,这才注意到无怜亦在场,不远处还有不少村民冲着她这边指指点点。 担架上,铁头捂着头呻吟不止,身上如之前诅咒发作一般,血肉淋漓,脖颈处隐有印记发出淡金色的光芒,只是此刻除了断香以外,无人察觉,连铁头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他正抓着无怜的手,祈求他给他一点血,好减轻痛苦。 无怜慈悲心肠,不忍见他受苦,自然应允了,正欲将手划破,就听到断香冷声道:“没用的,别白费力气了。” 此言一出,铁头愣住了,呆呆地抱臂而立的断香,直觉这姑娘几日不见,周身的气势更骇人了。 “没用的。”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轻描淡写地给他判了死刑,断绝了他活下去的希望。 铁头在瞬间心如死灰,下意识松开无怜的手,连呻吟都忘记了。 铁头媳妇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冲上来尖声道:“你又不是大夫,少胡说八道了!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 断香冷哼一声,出手将她挥开。身为魔神的强大力量连佛陀都难以挡下,更何况是身为凡人的铁头媳妇。顿时,她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飞得老远,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生死不知。 “断香!”无怜大惊,眉宇间有了明显的情绪,忍不住要出言呵斥,却又记挂铁头媳妇的伤势,最后生生忍下心头的怒火,快步走至铁头媳妇身边为她查看伤势。 断香抱臂冷眼瞧着顿时乱做一团的村民,宛如看蝼蚁一般。她不爱杀人,更不想滥杀无辜,但是若有人不识相,就怨不得她冷血。 别人怎么对她的,她就怎么对待他们。 一来一去,公平得很。 她蹲下身,细细打量着铁头身上的印记,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越看心里疑惑越多,虽看上去极为相同,但是内中变化万千,细节之处完全不同。 她忍不住回头瞪了世无生一眼:这书生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下了个杀敌八百伤己一千的术法呢? 这术法,原本是由道家的术法演变而来。 当年,有初生的懵懂小妖流落人间受尽欺负,幸得嘉慧道长所救,嘉慧道长见小妖心性纯良,性格单纯,唯恐放他一人又会再受欺负,便让小妖跟在他身边修习,闲暇的时候就教小妖一点术法,其中就包括了这个术法。 这个术法原本是单纯的防御之方,适用于敌强我弱,我方法力不高,但是生命力强于对方数倍的时候,总而言之就是,敌方厉害,但我方皮厚,就可以采取这术法耗死对方。 小妖获得此法后,觉得此法甚好,每每遇到对手,啥事也不干,立地用此法布好防御,然后就地一躺,该吃吃该喝喝该睡就睡,只等对方筋疲力竭后,再上前补上一刀。 不费吹灰之力,完美! 小妖靠着这术法称霸妖界,自封“妖王”。这名号一出,自然有妖不服,纷纷找他挑战,但是无一能成功。小妖更觉此法厉害,将其当做看家本领,精心研究,化出万般变化。 后来,偶然的机会下,小妖遇到了另一只小妖,两人都自诩为王,不愿被对方管束,于是一见面就掐起来了。 小妖依旧采取老方法,术法一用,就地一躺,就等着另一只小妖不断发动攻击,力竭后再收割人头。 只是夜路走多了,难免遇到鬼。不是所有的妖都没脑子的。 另一只小妖察觉不对,心念一转,采取逆转之法将这术法转为大幅度消耗法力却无任何防御作用的法术。 正在吃喝的小妖不备,一下子着了道。愤怒之下,将所有学过的术法使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往防御术法上叠加,另一只小妖自然不甘示弱,有啥招也往防御阵上扔,你来我往之下,两个人都忘了最初的目的,变成了术法大乱斗。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扔了个术法,让防御术瞬间变成了生命力搏杀术法,两小妖的生命力纠缠在一起,源源不断流入阵法里。 谁弱,谁先死。 小妖自是不惧,悠哉悠哉地从怀里掏出一只烤鸡,慢斯条理地吃起来。他皮糙肉厚,生命力强着呢,肯定可以活好几千年。倒是另一只小妖小胳膊小腿,看着一副弱鸡样,还需要以生命力供给术法,指不定一两年就嗝屁了。 哪料,另一只小妖更是不慌不忙,直言道:“吾天生地长,不老不死。这阵法对吾来说,不足为惧。只是……” 小妖皱眉打量了对方一眼,面露嫌弃道:“一想到要跟你绑定几百年,几千年,吾就觉得生无可恋。” 小妖听到这话当时就怒了,厉声道:“难道你以为我想跟你绑定吗?若不是你不肯乖乖按照其他小妖的套路来,胡乱逆转阵法,至于变成现在这模样吗?” “哈?”另一只小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说道:“这能怪吾吗?还有打架居然还要套路?不都是谁厉害谁赢吗?啧啧啧,吾开始怀疑你这妖王的智商了……” 说完,她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宛如在看智障,带着丝丝怜悯。 小妖横眉一竖,烤鸡也不吃了,直接往地上一扔,怒瞪着双眼正要开口骂她,却见对方看到他的脸仿佛受到什么伤害似的,一把捂住眼睛,直摆手道:“你、你别开口,先把脸蒙上成吗?你的声音和面容相差甚多,吾实在接受不了……” 她语气轻柔,带着商量的意味,却足以让小妖感到万箭穿心。 小妖心头一梗,面色更加难看了。下一刻,直接不顾形象破口大骂,这样还不够,还拼命地凑到她面前,让她可以近距离欣赏欣赏他俊美的容貌,让她睁大狗眼看看,他的脸怎么了,他的脸和他的声音一样,都是极品! 另一只小妖则是捂着眼睛,不甘示弱地回嘴。 两只小妖从天黑骂到天亮,再从天亮骂到天黑。骂到声音哑了,骂到筋疲力尽,两人才不甘不愿地瘫在地上,相看两相厌地商量着一同去找嘉慧道长,看他能不能帮忙解开术法。 不料,嘉慧道长见到两只小妖身上的术法后,一张老脸笑得跟盛开的老菊花一样,直呼“精妙”。忙让身边的小道童拿来纸笔,一边询问二人是如何将一个防御术法变成不死不休术法,一边咂巴着嘴快速记下,待记录完毕后,确定从两只小妖身上再也压榨不出什么有用信息后,才慢悠悠说道:“这术法贫道暂时解不开,还需要研究研究。” 说着,房门一关,拉着小道童闭关研究去了,只留下两只再无利用价值的小妖。 两只小妖无奈,只能自己做主住下,静心等待嘉慧道长研究出解决方法。 这一住就是住半年多。 两小妖从互看不顺眼慢慢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本来嘛,大家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没必要不死不休。 而在长达半年多的等待时间里,两只小妖偶尔会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想到什么奇怪的术法就往自己身上扔,试试能不能解开身上的术法,渐渐的,术法演变越来越多,什么千奇百怪的作用都有,其中就有种与铁头身上的极为相似。 断香为什么那么清楚呢? 因为……喜欢用防御术法的小妖是病河,另一只小妖是她。 (); 第41章 一想起初出茅庐的她因梨迦山的小妖们,她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也是妖族的,死活要与病河争夺妖王之位,结果双双吃瘪,费了好大力气才解开术法,断香冷若冰霜的脸上就泛起一丝丝笑意。 大人这是在笑? 世无生愣怔地看着她,白着脸同她一样蹲下身,看着疼得意识开始模糊的铁头,迟疑道:“莫非铁头身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所以才让她发笑。 断香瞬间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站起身道:“确实不对劲。”不止是铁头,所有玉乡村民身上都不对劲,脖颈处都有印记。而这些印记连接的都是世无生。 与她和病河误打误撞造成的搏杀术法不同,这术法更为成熟和狠辣。它不似以前普通的相互搏杀——两者只能一方存活。要么施术者身亡,法术自动消失;要么就是受术者死亡,其身上的法术随之一同消散。 这个术法是让所有的村民无时无刻,源源不断地攫取世无生的生机,世无生却无法汲取村民的生机,甚至他想要阻止自己生机流失都不到。若不是他本身生机充沛,想必现在早就化为一堆白骨了。 这是单方面的绞杀。 断香蹙紧了眉头,实在想不明白。 “你靠着本尊为你铸造的躯体,只要心念一转就可以将这些村民尽数消灭,为何还要以自身存亡为代价施下咒术?施下咒术也就算了,偏偏学艺不精,把自己坑了进去?能问下你怎么想的吗?” 世无生凤目瞪圆,一头雾水道:“在下从不曾以自身为代价施咒啊。在下想着不日就要跟随大人前往魔界了,打算趁着现在将玉乡一切处理干净。不曾想一进入玉乡,在下刚有动作,就觉胸口憋闷,痛不欲生。无奈之下,在下只能暂时收手,没想到会惊动到您,没一会儿您就来了……” “哦?”断香乌眸沉沉,环视四周,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最后视线定定落在处理好伤者,正缓步向她而来的无怜身上,面带怀疑问道:“那他呢,他是什么时候来到玉乡的?” “大师不放心玉乡的百姓,听闻在下欲前往玉乡,便与在下一同来到玉乡。方才,有些村民认为大师的血有解咒止疼之效,因此抬着铁头,正在请求大师出手相救。” “是吗?”断香微阖上眼,没在无怜身上感受到施术后的气息。 不是无怜,没有外人,玉乡无异常,村民不能外出,那只剩下十五那日的变数了…… 看来,世无生身上的术法有解决的办法了。 她看了欲要兴师问罪的无怜,墨眸幽深,神色莫名。 “断香。”无怜皱着眉看她,向来柔和沉稳的脸上带着微微的愠色,沉声道:“这一次,你真的做得过分了!” 唔,看起来气得不轻,连施主都不叫了,直呼她的名字。 断香歪了歪头,打量着无怜,似笑非笑,一点也不将他的怒气放在眼里,反而笑着指了指担架上意识不清的铁头,扬声问道:“你想不想救他?” 无怜愣住了。 不远处指指点点的村民齐刷刷将目光落在断香身上。 而方才昏迷过去才刚刚苏醒的铁头媳妇闻言更是一脸喜色,她来不及多想,更似忘了方才二人之间的不愉快,挣扎着站起来,连滚带爬到断香身边,揪着断香的裙摆急切道:“这位姑娘,你真的能救我当家的?” “自然。本尊从不虚言。”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宛如高高在上的神明,无聊至极时为了找乐子便不介意给凡人蝼蚁一点甜头,轻飘飘道:“只要将他身上的病痛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就行了。” 铁头媳妇一愣,好半天才道:“那,转移到他人身上的话,铁头身上的诅咒就会失效了是吗?” “自然是失效的。毕竟诅咒和痛苦都转移到别人身上去了。”断香十分肯定地回答道。 “那我可以吗?”铁头媳妇迟疑道:“能把铁头身上的咒术和疼痛转移到我身上吗?”她愿意替当家的承担所有的痛苦。 “不行。”断香皱眉,看着她脖颈处的印记,不悦道:“你本来就是玉乡的村民自带诅咒,如何能转?” 即使转了,世无生仍是被汲取双份生机,有个屁用啊! “那,那怎么办啊?”铁头媳妇焦急道。 断香老神在在道:“只要非玉乡之民即可。”只要没有印记的就行。 她猜测,或是上次赶集时村民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促成了世无生与村民的连接。导致世无生与村民之间的术法不可中断,不能逆转,更不可更改。 但,这不代表术法不能转移,更不代表转移到没有那东西的人身上时,这术法仍不可更改转变。 所以,她需要试验。 她需要没有印记的媒介,那样她就可以把村民身上的术法转移到媒介上,然后将其转成普通搏杀术法,只要世无生成为施术者,他就安全了。 毕竟,世无生在凡人中少有对手,若两者只能一方存活,那活下来的必然是世无生。 铁头媳妇一脸哀戚:“可是,现下哪里有非玉乡的人?” “就是啊。现在谁会来咱们村?我们根本出不了村庄,哪能找到其他人啊!”有村民看了眼断香,弱弱地插嘴道。 “没错,就算真能转移,没有找到人也白搭!” 虽有方法,但是找不到转移对象,这又有什么用呢? 村民脸上原本欣喜的神色慢慢消失了,沉默了下来。 铁头媳妇抽抽噎噎地看着断香,哀求她,希望她能再想想办法。至少,至少能暂时保住铁头的命,让他熬到初一,初一的集会肯定能找到转移者的。 对此,断香全然不予理会,她全盘的注意力都在无怜身上,见他迟迟不主动开口请求为转移者,心里暗想着:不开口也正常。铁头身上的伤,他不一定承受得住。 他痛感异于常人,常人觉得微小的痛感放在他身上都会变成了无法忍受的巨大疼痛。 这个秘密还是她为他疗伤的时候发现的。那日在鬼神殿,明明失血不多,偏偏他却晕倒了,当时她还觉得奇怪,后面听到他的呓语,她才知道原来他是被疼晕过去。 她以为只有前世的他才这样,没想到轮回后的他仍是带着这怪病。 真是活该! 她恨恨地想着,就见无怜手缠着念珠上前,眉目间悲悯温和,垂眸看向她,声音清浅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这小小的转移术哪里难得住她。 “那贫僧愿意代替他承受诅咒。” 清雅的嗓音,带着慈悲与怜悯,缓缓流入众人的耳中。 “你确定?这样一来,他身上所受的疼痛就尽数转移到你身上了。”她斜睨着他。她想,他那么怕疼,肯定只是嘴上说说,博个好名声而已。她才不信这秃驴真能这般无畏无惧。 “阿弥陀佛。”无怜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声音坚定道:“贫僧愿意以此身承担铁头施主的痛苦。” “好。”目的达成,断香也不多言,让人叫铁头扶起来,让铁头与无怜两手交握,然后双手掐了一个诀,将铁头身上的法术转到无怜身上。 不出片刻功夫,铁头原本布满血痕的胸膛以肉眼可见的功夫快速恢复,脸色也开始恢复了红润,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 如她预料一般,这术法转到无怜身上就失去了原先的单方面绞杀,顺利变成普通的搏杀法术。但是她十分坏心眼地将疼痛保留下来,尽数转给了无怜。 “好了。”断香抬眸看了一眼无怜,淡淡道。 无怜这才放开铁头的手,此刻的他脸色发白,额间有冷汗不断沁出,一看就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偏偏周围的村民为了争相查看铁头是否真的好转,丝毫没顾及他的不适,你推我,我推你的挤了上去,无形中对他又推又踩,导致他伤上加伤。 偌大的一个村庄,竟无一人关心无怜。 断香退至一旁冷眼旁观,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笑意,转头看向世无生,问道:“你现在觉得感觉怎么样?” 世无生伸展了一下身体,有些惊奇道:“胸闷过后,在下感觉整个人都晕晕沉沉的,如今感觉整个人身上蓦然轻松了一点。” 断香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道:“少了一个人攫取你的生机自然感觉轻松了。” 世无生惊讶地看向她。 断香肃着脸,淡淡将他身上的印记以及猜测说了一遍。 世无生愣住了,完全没想到三百多年来一直扮演猎人角色的自己有一天会成为猎物。 他看着断香,呐呐道:“大人,那现在要怎么办呢?” 断香抬手接下一丝自觉朝她飞扑过来的秽气,轻轻乜了他一眼,带着拥有绝对实力的傲气与睥睨天下的霸气,淡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罢,收起手里的秽气,缩地成寸,一下子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世无生一脸艳羡地看着她的背影,死寂的心在这一刻重新燃起斗志,比当年一门心思考科举的心更加坚定! 等去了魔界,他一定要好好修炼,学习法术!不求与大人一样厉害,只要有大人三分的厉害就行了。 到时候,他可以在世间行侠仗义,扫尽不公不平之事,让世间再无客笙的悲剧! 世无生暗暗握拳发誓。 只不过没等他抒发完满怀的豪情壮志,身边就有人扯着他的衣袖,奶声奶气道:“世叔叔,有人晕倒了——” 世无生垂眸一看,是铁头家五岁的儿子。他一边扯着世无生的衣袖,一边指着不远处,焦急道:“那里有人晕倒了。” 世无生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是无怜。 他蜷缩在地上,额上布满了冷汗,一看就是疼极了的模样。他的周围,村民言笑晏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无一人注意到无怜的异样,只顾着围着恢复健康的铁头欢欣雀跃,纷纷感叹苍天有眼,欢呼玉乡得救了。 世无生原本激动的心情瞬间荡然无存。他缓步上前,垂眸看着无怜,犹豫许久才将他抱起,缓步往外走,心内莫名的复杂…… 他,这是何苦呢? 只是为了他心中的佛吗? 他的佛,究竟是什么样的? 世无生疑惑了,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 第42章 无怜的身体状况变得极差。 如果非要再说得准确一点,那就是若非世无生懂医术,同时瞒着断香偷偷将自身生机匀了一点给无怜,尽量为无怜拖延了时间,只怕他早已去见自己的祖师爷了! 对于她前脚走,世无生后脚“捡人”的行为。断香只是冷冷地瞅了无怜一脸,然后直接关上房门静修,连日不出。 世无生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他知道恢复了过往记忆的她对无怜有恨,巴不得无怜死,但是…… 世无生端着熬好的药进入客房,视线触及无怜苍白的脸色,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对于无怜,他心中有太多的不解和疑惑需要无怜解答。而且,要放任无怜不管的话,他似乎做不到…… 可当他见到无怜此时的惨状时,又觉得真如断香所言,秃驴自作自受,无需同情。 糟心,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看着无怜勉强支起身子,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一头栽到地上的样子,世无生凤目微垂,吐出一口郁气,大步上前扶住他,无奈道:“大师,您身体不适……还是好好躺下休息吧。” 无怜侧头,澄净的眸子里是看透世间生死的透彻,见世无生面露担忧,他笑意浅浅地安抚道:“贫僧没事。” 然而,额上的汗珠却越冒越多。 世无生皱眉,忍不住想要开口质问他,为什么要插手玉乡的事,为什么要主动开口为铁头承担痛苦? 玉乡的人不值得救,不值得同情,即使无怜做再多的事情,他们都不会感恩的,反而无怜所做的一切都只会让他自己陷入绝境,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可是,还没等到他开口,就听到身边的人又问道:“断香今日还是独自关在房中吗?” “啊,嗯。”世无生点了下头。 无怜垂眸,不出去惹事就好。 “那玉乡的村民可安好?这几日有人发病吗?”无怜不放心地问道。 “很好。无人发病。”世无生没好气地回答道,一边把手中的药碗递给他。天天从他身上攫取生机,活蹦乱跳着呢,怎么可能会发病! 要病也是他病,一边被玉乡村民吸血,一边还要照顾他这个病患,主动给他输送生机。 听闻玉乡百姓无事,无怜微微放下心,从世无生手中接过药碗,皱着眉快速喝下。 因汤药中加入了止痛镇痛的药材,无怜喝过药后极快陷入昏睡。 世无生照旧渡了一点生机给他,见无怜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点,他才微微松一口气,收拾好药碗,准备离开房间。 刚一转身就见断香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少。 世无生刚刚放下的一口气瞬间又提起来了。 “自身都难保了,还有空救别人?” “在下……在下……” 世无生拿着药碗,看着断香讷讷不能成言。 断香见他一副被抓包的做贼心虚样,哼笑了一声转身就走,只道:“明日就是初一,有好戏看了。” 好戏?玉乡能有什么好戏? 世无生愣愣站在原地,满头雾水。 …… “明日初一,好戏开场了。” 如慧斜躺在榻上,见金色粉末缓缓从营帐缝隙里飘入,似有所感一般放下手中破旧的古籍。 “成了。你,终于对村民下手了……”他低低自语。 她生性警觉,为避免被她发现,他不敢有大动作,给村民的符咒上只有两张带有祖师爷留下的金粉傀儡。只要村民将符纸拿出,符纸上的金粉小傀儡就会被自动触发,将他所要的信息带回。 一张,带回导致玉乡异样的始作俑者的消息,瑟瑟发抖地指出始作俑者的气息正是魔神梨迦的气息。 另一张,带回魔神对玉乡百姓下杀手时,搏杀术法建立完成的消息。 “可惜……”如慧轻点了一下金粉,面带遗憾,“可惜我法力不深,只能驱使你们带回特定的消息。若是祖师爷在的话,肯定只需一张符纸,就能让你们把玉乡内的大小事都记录下来,瞬间把玉乡所有情况都摸透了。毕竟,祖师爷是个不世出的道术天才,连小小防御术在他手里都可以变成单方面绞杀的残忍杀术……” 金粉轻轻在他指尖环绕,似在无声安慰他。 如慧见状,笑道:“罢了罢了,祖师爷都作古多久了,再想也活不过来。吾辈还是要自强,事事靠自己啊!”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收起破旧古籍放入身上的布袋中,大步走出营帐。 金粉则是在他身后盘旋了几圈后,自动消散不见。 “相爷。” 曹相的营帐内,如慧躬身向他行了一礼。 “道长快坐。”曹相好脾气地招呼他坐下,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和煦道:“不知道长今日来找本相有何要事?” 如慧坐下回道:“贫道想问相爷,贫道所需的一百零八名奴隶可准备好了?” “啊,自然是准备好了。”曹相以为如慧不放心,一边说着,一边招呼士兵将奴隶带上来给他看看。 不料,如慧立马摇头制止了曹相的举动,淡声道:“贫道明日也要假扮商人前往玉乡,此时与奴隶照面恐身份会暴露。” “哦。”曹相捋了捋胡子,笑道:“是本相糊涂了。不过,本相有一事不明,为何道长需要一百零八名奴隶呢?” 一百零八此数似乎在佛门里意义重大,唔,自古佛道不两立,难道如慧有什么计谋,专门针对无怜的吗? 曹相暗暗思忖着。 如慧可不知道不过几个奴隶,曹相心中就闪过这么多弯弯绕绕,他如实道:“因为玉乡有一百零八名百姓。” 曹相尔虞我诈惯了,明显不信这简单的说辞,追问道:“道长是如何得知玉乡还剩有一百零八名百姓的呢?”那日,他明明只去了不到三刻钟的时间,孤自一人怎么可能那么快把玉乡的村民都统计了个遍呢。 如慧看了曹相一眼,实在不明白这老头为何会对一百零八命百姓这问题如此执着,他按捺下不耐,细细向他解释了一番。 原来十五那日,他备下五百张符咒,然后装扮成商人的模样混进赶集队伍里。待见到玉乡村民后,便以修道做善事为借口将符咒免费送给村民,一人一张。 免费的东西谁不爱呢。村民们自然蜂拥领取。他唯恐有人贪便宜,影响统计数据,便说,一人一张才是最好的。多了非但没用,还影响符咒效果。 因此,村民们就算再贪心也只会领取一张。 就这样,回来后他只要数一数今日送出多少符纸就知道玉乡有多少人了。 曹相听完后,抚掌赞叹道:“道长真是神机妙算啊。” 如慧笑了笑,他没说的是,他抓了村民死马当活马医,反正又不要钱,试试也没什么损失的心理,郑重其事地告诉村民,如果要让符咒发挥出最大效果顺利解除玉乡异象的话,不仅人手都要有一张,还要时时刻刻随身携带才行。大家都做到这两点后,玉乡就会马上出现奇象。一旦出现奇象,就可以把符纸拿出来祈祷一番,这样上天就会听到他们的反馈,知道他们所求为何,有机会的话就会满足他们。 玉乡村民常处于短寿的恐惧中,对外界的一切早已麻木不仁,毫不在乎。于是,他不断地给村民心理暗示,原本村民不在意的事情都会在他们眼中放大认为是奇象,时不时就会拿出符咒祈祷。只要蕴含金粉傀儡的符咒被村民拿出,金粉就会自动带回他要的信息,这样他就可以大致知道玉乡发生的事情了。 如今,所有的事情都完备,只欠东风了。 如慧从布袋里拿出一瓶丹药递给曹相,郑重道:“这些丹药,还请曹相让人喂奴隶吃下吧。” 曹相这次倒是没多问,让人接过药瓶,招手让手底下的人即刻去办。 如慧不放心地嘱咐道:“需确保所有奴隶都吃下药丸,一人一颗,万万不可遗漏了。” 士兵拿了药,连声应是。 他向来冷淡,对任何事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此时见他一脸紧张,曹相好奇了。 “这药可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如慧微微颔首,说道:“此药有贫道所下的禁制,奴隶吃下后便会身带禁制,此为解开玉乡异象的关键。” 曹相一听是关键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忙招人去一旁盯着士兵,唯恐出现什么纰漏。 如慧见状,反而笑了起来,“曹相无需如此紧张。” 曹相老脸一窘,直言道:“再过几日,圣上就要到玉乡了,老夫怎能不紧张。” “容老夫冒昧问一句,道长给奴隶下禁制是为什么呢?” 如慧淡淡道:“为了将玉乡百姓的术法转移到奴隶身上。”虽然百姓身上的术法也是他下的。 曹相微惊,轻呼道:“难道玉乡会变成这样,是因为百姓身中术法吗?” 如慧不置可否,面色如常道:“明日,贫道会先去玉乡,告诉玉乡的村民只要转移了身上的术法即可解除而立之年死去的命数。届时,烦请曹相让人装扮成商人将奴隶带到玉乡,剩下的交给贫道即可。” “哦哦,好。”曹相忙点头应下, 只不过想来想去,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再三确认道:“道长,圣上驾临前,玉乡真能恢复如常吗?” “自然可以。不过,为了让玉乡百姓确信贫道所言,明日玉乡百姓恐要吃点苦头了。” 曹相听了不以为意,摆手道:“与让玉乡恢如常比起来,百姓吃点苦算什么,道长自己看着办吧。” 如慧微微一笑,开始期待明日的到来。 而在五六里外的玉乡,村民们同样翘首以盼着明天的到来。 每家每户都拿出符咒,跪在地上默默祈祷着明天一切顺利。 予寿家也不例外。 祈祷完毕后,他上前扶起花娘,略带兴奋道:“明日,我们就解脱了,再也不用惧怕玉乡的诅咒了。” “嗯。”花娘一手握着符咒,一手抚着肚子,语带期盼道:“希望上天能提到我们的祈祷,保佑我们一家三口都平平安安的。” “会的。”予寿坚定道。 (); 第43章 初一。 浓雾刚刚散去。 断香一改前几日闭门不出的习惯,带着看好戏的意味,她一反常态地招呼世无生道:“今日玉乡集会,你要与本尊同行吗?” 世无生一怔,下意识看了眼无怜所在的客房,犹豫了好一会儿,见断香心情颇好的样子,他才敢呐呐道:“可是,大师还病着,需要有人照顾。” “唔。” 不意外的回答。 只是,就现在不去的话,晚点……呵,只怕那秃驴也会逼着他去——毕竟,秃驴惜命,自然也想要找个转移者为他承受痛苦。不过…… 断香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到时候她绝对不会让秃驴如愿的。 “既然你不想去,那本尊自己去好了。”断香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着就准备往外走。 世无生看着她满脸笑意,实在疑惑,忍不住出言问道:“大人,您怎么突然想去参加集会呢?” 断香乜了他一眼,轻笑道:“傻书生,你怕不是忘了自己身上的术法了吧,我不去的话,怎么解决你身上的术法?” “啊?”世无生满脸疑惑。 断香见他脑子显然还没转过弯,耐心解释道:“玉乡百姓受你误导,一直以为他们身带诅咒,如今知道诅咒可转移,你说他们会如何?” 世无生想也不用想,直接回道:“必定会找人转移,代替自己受苦。” “那人从哪里找呢?”断香问道。 “自然是……”世无生顿住了,凤眼微瞠,不可思议地看向断香。“您是说他们会趁着今日集会,向商人购买奴隶?” 断香笑着点了点头,“毕竟需要转移者转移身上的诅咒啊。”她重重强调了转移者三个字,见世无生似无反应,也不多言,笑了下就往外走。 等她到了玉乡村口,那里早已人头攒动,纷纷翘首等待商人的到来。 村民原先打算买了奴隶后再摇铃请断香前来帮忙转移诅咒的,没想到商人还没来,断香却不请自来了。 村民面上难掩激动,想要上前打招呼套近乎,但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情,断香脾气差,不好惹,喜怒无常的印象实在太深入人心了,导致村民们犹豫了许久,仍迟迟不敢上前。 断香瞥了村民一眼,淡淡道:“本尊只是来看看,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需在意本尊。若是有需要本尊的地方,本尊自会出手。” 说着,她便找了处不显眼的地方,随手用秽气幻化出一把椅子,老神在在地坐在上面闭目养神。 村民们看到她抬抬手,不费吹灰之力就使出一手无中生有的法术,皆目瞪口呆,继而低声轻呼,然后狂喜——这姑娘这么厉害,一定可以帮他们彻底解决身上的诅咒! 这让对于身上诅咒已解说法半信半疑的铁头更是信心大增,他不顾村民们再三的拦阻,试探性地踏出玉乡地界。 第一步…… 村民们不由发出一阵低呼,更有胆小者直接捂住了眼睛,唯恐看到铁头血肉淋漓的血腥场面。 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一步一步,仿佛踏在村民的心上。 村民心头狂跳,屏着呼吸一眨不眨地看着铁头。 “没、没事……他没事……他没事了……”有村民不可置信地看着不断往前走的铁头,喃喃自语。 “是啊,他没事了!” “他没事!我们有救了!” “红衣姑娘没有骗我们,她说得都是真的!诅咒真的可以转移!” 铁头的平安无事让原本抱着半信半疑态度,准备死马当活马医的村民彻底坚信只要找到转移者,他们就能恢复正常,不再短寿,不再受限于玉乡地界。 每个人都激动不已,开始欢呼雀跃着,越发期盼商人的到来。与此同时,看向断香的眼神更是狂热,心里对她的崇拜和依赖更是达到了顶峰。 断香抬眼瞧了村民一眼,轻笑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通往玉乡的官道上。 护卫队乔装打扮成商人的模样,带着一大群奴隶静静等待。 “老大。”有一矮个子商人凑到领头商人身边,抱怨道:“我们为何要扮成这模样?” “为了将功折罪。”领头人看也不看他一眼,紧盯着官道沉声道。 “可我们到底是陛下身边的护卫队啊,直接听命于陛下,那曹相哪有资格命令我们扮成卑贱的商人?”矮小商人很是委屈,十分不满地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凭他是陛下的岳父,凭他抓住了我们的把柄。” 领头人目光沉沉,尽管他也对曹相的安排不满,但是面上却是不显,缓声道:“圣上要求我们护送国师与大师的同时要时刻监视二人,定期向他汇报二人的动态。但我们却没有跟着国师二人进入玉乡,甚至还伪造了假消息搪塞陛下。若是无人发现也就罢了……谁知那曹相会突然来玉乡,还偏偏被他抓了个正着。” 他们落下把柄,自然对曹相唯命是从,希望可以将功折罪,以求曹相不会向陛下告发他们欺君的罪行。 “呔!” 矮小商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这些日子诸位兄弟不仅被曹相威逼着说出不少关于陛下和朝廷的机密,还被指使得团团转,事无巨细都要护卫队去做。 一想到兄弟们忙得脚不沾地的情景,他就忍不住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恨声道:“那曹相平日里看着和颜悦色,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不想行事手法尽是小人做法,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什么的绝不手软。” 领头人没有说话,显然同意矮小商人的说法。 可是知道了又如何呢? 就像现在,曹相知道玉乡危险,舍不得让自己的亲信前往,便要他们扮成商人前往,他们也只能乖乖照做。 反抗不了,也不能反抗。 “来了。” 官道上,有人迎面走了过来。 所有商人面色一肃,整理好衣冠,面上挂起商人特有的圆滑笑容,领着奴隶慢悠悠迎了上去,问道:“这位兄台,前方可有村落?” 正蹙眉深思的如慧抬头看了眼面前的商人,又看了看他们身后的奴隶,瞬间明白这就是曹相安排的人。于是,依照事先说好的回答道:“有,前方正是玉乡。” “那不知道玉乡可需要奴隶?”对方问道。 “需要。”如慧点了点头,自觉侧身让众人先行。 眼前这人完全没按照事先对好的暗号回答,护卫队众人只道此人是曹相的亲信比较高傲,不屑与他们多言,于是他们也不自讨没趣的追问了,直接领着奴隶往玉乡走。 反正最终目的就是把这些奴隶送进玉乡就对了,过程不重要。 不过,他们误会了。 如慧是为人高傲没错,可是却极少看不起谁。他不按照套路来不是因为不屑与他们多言,而是心有疑惑,无暇顾及其他。 他怀疑他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明明早上出门前才掐算过,今日大吉,一切皆宜。但是自他出门后,所有的事都与他原计划大相径庭。 首先,他还没到村口,就远远瞅见了他目前最不想遇见的人——梨迦。她就坐在村口守着,看样子似乎在等什么人。 他当时就慌了,以为自己的计划暴露了,梨迦才会蹲在村口等着抓他呢。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的商人队伍避了避,不敢在上前一步,唯恐梨迦发现自己。 正当他暗叹出师不利,今日计划怕要落空的时候,就听到村民大声嚷嚷道:“你们有卖奴隶吗?我们需要奴隶,每家每户都需要!” 他惊讶不已,在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嘴巴和手就率先行动了。 “我有。” 他远远举起手高喊了一声。 “有的话还不快去带过来!我们需要一百零八名奴隶。”村民们站在村口齐声冲他喊道。 “哦、哦,好的。” 他不敢往村口多看一眼,转身就跑。 只余下商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玉乡村民突然发什么疯,人人都知道外人不得进入玉乡,一进入就惨死,就算村民买了奴隶也用不了啊,就这村民还狮子大开口说要奴隶,怕不是日子过得太压抑,终于忍受不了得了失心疯! 一路上,如慧都思考为何梨迦会出现在村口,为何村民会主动开口要奴隶。只是任凭他想破了脑袋,他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所有的事情都与他的计划相去甚远,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静观其变了。 如慧跟在队伍后面暗暗想着。 很快地,队伍就来到玉乡村口。 翘首以盼的村民见到去而复返的商人终于带着一大群奴隶浩浩荡荡而来,脸上都激动万分。 不等商人开口介绍,村民就兴致勃勃自行挑选起奴隶。 村口,顿时热闹起来。 一方,面带喜色挑拣着奴隶;一方,收到上好的玉石喜笑颜开。 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 断香无聊得打了一个哈欠,单手撑着脑袋,百无聊懒地看着村民挑挑拣拣,思绪却渐渐飘远了。 不知道那秃驴现在在作甚。 以前他时不时就去梨迦山,常常在梨迦山一呆就是一天。 梨迦山风景是好,但是鸟兽整日叽叽喳喳的,烦人得紧,而且山上好玩的东西极少,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一直呆在梨迦山不动弹,就问他原因。 他笑着回答:“因为热闹。我喜欢热闹。” 唔,现下村口这么热闹,想必他也会喜欢吧。 梨迦嘴角带上意味不明的笑意,坐直了身子。这一动作把时时刻刻都注意着她的如慧吓得一个激灵,立马往护卫队里一躲,避开了所有视线。 护卫队众人收玉石收得手软,丝毫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倒是觉得坐在椅子上容貌倾城的姑娘莫名熟悉,可是转念一想,若是有遇到这么绝色的美人,大家不可能没印象。 大概是见美色而心动罢了。 护卫队众人很有自知之明地想着:这约莫就是男人的好色之心让他们遇到美人都会觉得眼熟…… (); 第44章 “咳咳咳……” 无怜勉强坐起身捂嘴轻咳,胸口气血翻腾,嘴里隐隐有一股血腥味浮现。 “大师——”世无生端着药走进房间,见他脸色惨白,忙大步上前问道:“大师,你还好吗?” 无怜浅笑,不过明显能看出是强硬挤出的笑意,温声道:“贫僧……” 一张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世无生连忙放下手里的药碗,一手轻拍无怜的后背。 过了好一会儿,无怜才止住咳嗽,喘息着轻声道:“贫僧没事。” 世无生视线在他脸上停顿了一下,递给他一张帕子,无奈道:“或许,把嘴角的血迹擦掉后,在下会更相信大师的话。” 无怜一怔,伸手接过帕子在嘴边擦了擦,垂眸一看帕子果然染上了丝丝血迹,不由不好意思道:“但贫僧确实感觉好多了……” 世无生冷冷一笑,直接戳穿他风轻云淡的伪装,淡声道:“在下知道大师医术高明,或许在下的医术不如大师,但是你身体是个什么状况,在下还是能看出来的。” 他已经开始有油尽灯枯之相了。 “……”无怜失笑,温声道:“是贫僧错了,贫僧差点忘了施主也会岐黄之术。” 世无生垂眸道:“知错就要悔改。现在在下是大夫,你是病人。你应该听大夫的话,坦诚病情,少思少虑,好好吃药,好好休息。”说着,他端起桌上的药碗递给无怜。 无怜顺从地接过喝下。一碗药下肚,身上的疼痛都减轻了几分。 他看了看外头,今日依旧没见到断香,习惯性地问道:“断香仍呆在房中不出吗?” 世无生摇头道:“断香姑娘一大早就去玉乡了。” 无怜一愣,问道:“她可有说去玉乡做什么?” 世无生想了一下,觉得让无怜知道也无妨,便如实回答道:“她去帮村民转移诅咒了。” 无怜眉头微蹙,“不是说转移诅咒需要非玉乡之人吗?”现在哪有什么人可当转移者呢。 世无生点头道:“今日是初一,村民们必会拿玉石向商人买奴隶,一旦有了奴隶,村民身上的诅咒就可以转移了。您就好好休息吧,无需担心玉乡……” 话还没说完,世无生就感觉手臂上蓦然一紧,世无生讶异,垂眸看向无怜,却见无怜满脸震惊地看着他。 “你是说,断香与村民在找其他人做转移者?” “是、是啊。有什么问题吗?”世无生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无怜面色一变,伴随着一声叹息,挣扎着起床,步履踉跄凌乱地往村口跑去。 他的叹息太轻太淡,却带着一股莫名的沉重。 世无生愣住了,不明白慈悲的僧者为何在得知玉乡百姓即将得救时,不乐不喜,反而一脸的沉痛。 他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突然间领悟了。忙追上无怜,扶着他劝说道:“您别心急,在下这就去买一个奴隶来转移您身上的诅咒,您身体不适就留在竹屋休息,等着在下的好消息吧。” 说着,便打算搀扶者无怜往回走。 不料,无怜听到他的话后,非但没有随他一同回去,反而用力挣开他的手,加快了脚步往玉乡走。 世无生满头雾水,不知道无怜为何执意前往玉乡。难道是不放心他的办事能力,非要到村口守着才安心? “姑、姑娘……” 有村民战战兢兢地靠近,满脸讨好地打了个招呼。 “嗯?”断香斜睨着眼前的人,漫不经心道:“何事?” “我们买好奴隶了,就等您了……” “唔,那边开始吧。”断线也不拿乔,直接让人把奴隶领到过来。 村民们自然照做,见奴隶进入玉乡而毫发无伤,对断香愈加深信不疑。莫说用奴隶可解诅咒,若是此刻断香说自尽后诅咒会自动消散,而人会再重新活过来,只怕村民都会照做。 护卫队众人则是一脸诧异地看着断香,不明白这美人有什么厉害之处,竟让玉乡百姓对她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而且,玉乡不是传说外人不得进吗,这奴隶为什么可以进入而且完全无事呢? 太多的疑问让护卫队众人在任务完成后,选择留下来蹲在一旁看热闹。 如慧巴不得有人做掩护,见曹相的人没有离开的意思,立马乐不可支地混在其中,暗中观察着这一切。 “姑娘,所有奴隶都领来了。”村民一脸期待地看着断香。 “嗯。”断香微微颔首,站起身习惯性地往村口的官道上瞧了一眼。这一看,就看见远处一道灰色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小跑过来。 是秃驴。 断香一顿,继而扬起一抹得意的微笑。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秃驴肯定是听到风声,也来挑选奴隶请求她转移法术呢。 想想也是,日日承受着千刀万剐之痛,莫说是小小人类了,就是身为魔神的她想想都觉得受不了。 瞧瞧,上辈子自诩高僧,这辈子张口闭口都是“慈悲”的僧者,现在竟然直接撕下伪善的面具,吞下口口声声的“慈悲”,咽下“甘愿为众生承担痛苦”的话语,迫不及待地来找替死鬼呢。 “唉。”她故作怜悯地叹了一口气,想来这巨大的疼痛定是把佛门弟子逼疯了呢,而且疯得彻底! 可怜! 真是可怜啊! 哈哈哈哈…… 她抱着看他笑话的心态,眼里全是计谋得逞后的笑意。看着他苍白着脸,步履不稳的越过众人,走到她面前。 没有预想中的讨好,没有得知可以活下去的欣喜,脸上仍是那副温和的表情,眉眼中尽是慈悲。 呵,事已至此,还接着装相! 她心里偷笑,面上却是不显,转头看向村民意有所指道:“想让本尊救人的话,你们就要按本尊的规矩来……为了公平起见,你们一个一个都排好了,后来的自觉排后面,可别想着插队。咱们不熟,也没什么交情好套,一切按规矩来。” 说完,她略过无怜,径自走向排在第一个的村民。 刚抬起手,还来不及结印,就见他大步上前,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阻止道:“请施主住手。” “……住手?”断香挑着眉看他,啧,这是不满她先行替他人解除咒术? 可真是要命啊!知道佛门的人伪善,但是不知道竟虚伪到这种地步! 她瞠目,她结舌,她根本无法做出反应——三百多年前她就知道他自私,甚至深有体会过。但是却不知道这秃驴自私起来可以不管不顾,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本尊说了,不能插队!”她好半晌才回过神,一边开口训斥他,一边想要挣脱他的束缚。 “阿弥陀佛。”无怜轻念一声佛号,扣紧她的手,不放。 只不过,淡然的澄眸里多了一丝肃穆。 见此,断香皱起了眉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阿弥陀佛。”年轻的僧者察觉到她的注视,垂下眼眸回视她,一字一句重复道:“请施主住手。” 一句话,区区五字。犹如平地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眼见生路近在眼前,距离解脱只有一步之遥,却不曾想到以往张口闭口“慈悲”的僧者竟会三番四次出手制止断香出手救人。这样的举动,让玉乡百姓顿时心生不满。 不等断香开口,就有村民率先出言质问道:“大师,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阻止这位姑娘救我们吗?” “阿弥陀佛。”无怜行了一记佛礼,视线落在村民身后的奴隶身上,面带悲怜道:“施主,贫僧只想恳求你们放身后之人离开。” 此言一出,不仅奴隶诧异,村民更吃惊。 他们愣了一下,继而上前将无怜围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质问他—— “你凭什么要我们放了他们?” “这是我用最好的玉石买来的奴隶,为什么要放他离开?” “是啊,再说了,让他们离开的话,我们身上的咒术怎么办啊?” “对啊对啊,不能放他们离开。” “没错,为了我们自己,不能让奴隶离开……” “枉我以为这和尚是个好人,没想到心肠竟然那么坏,竟然要我们死!” “没错,他实在是太坏了!” “呸,还说是高僧,我看他就是个骗子!不然怎么说出这么残忍的话呢!” “是啊是啊,一点佛门的慈悲都没有!” “对啊对啊,说不定是妖僧呢。” “我也是这么觉得……” “妖僧!” “骗子!” “……” “……” 此刻,玉乡的村民似乎全然忘记过往无怜为他们所做的一切。 一句句的妖僧,一声声的骗子,无一不昭示着村民对他的不满。面对村民的指控,无怜垂眸,说之以理:“贫僧只希望众施主高抬贵手,别再为难这些奴隶。” “……??”什么玩意儿? 村民不由面面相觑,这和尚在说什么?什么叫为难人?他们想活命难道还错了不成? “呵。”断香挑眉,看了眼面带怒色,却又不知如何反驳的村民,冷笑道:“到底是谁在为难谁呢?他们想活下去难道有错?” “阿弥陀佛。”他看着断香,澄净的双眼,淡淡浮现出慈悲,声音清澈温和,“因寻求一时解脱,牵连无辜种下恶因,只会滋生恶业之缘,导致恶果再现,最后只能沉沦无边苦海,难以解脱。” “所以,你认为你阻止我出手、放这些用真金白银买来的奴隶离开,就是为了村民好?这就是佛门所谓的慈悲吗?” “是……”他缓缓点下头,直视着她出言问道:“不知施主可愿施舍这一点慈悲?” (); 第45章 “哈。”她嗤笑一声,墨眸在村民身上一顿,玉指一抬,指着他们冷声道:“我肯,他们肯吗?” “而且……”她抬手指着将他团团围住的村民,眼中划过一抹算计,火上浇油道:“放过奴隶,就等于是让玉乡这些无辜的村民安静等死啊!” “是啊是啊,凭什么要我们等死!” “对啊,断香姑娘说得不错,凭什么!” “凭什么!” “你凭什么要我们死!” “你看,所有人都认为我说的没错呢,大师!”她特地将“大师”二字加重,眼带着嘲讽道:“你说这些奴隶无辜,那玉乡百姓又做错过什么事情呢?几百年前客笙的惨剧又与他们何干?!为何要他们要背负诅咒,受不能离开玉乡被死死禁锢的苦呢?!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们好,但是却要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沉沦在无边苦海之中。这样的你……难道不嫌残忍吗?! ……你若真的慈悲,就应该先去问问你的佛。看看你的佛会像你一样吗?你的佛,会让你放走所有的奴隶,眼睁睁看着村民一个接一个死去吗?” “阿弥陀佛。”无怜双手合十,澄眸深深望进她眼底,坚定又温柔地说道:“贫僧相信,若佛陀在世,亦会赞同贫僧放走所有的奴隶。” “哦?若你的佛跟你一样,那这样的不怜悯众生,疼惜众人的佛要来做什么?!这样残忍的佛法,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吗?!” 她一点都不心虚地与他对视,句句质问看着像是在为玉乡村民打抱不平,实则是火上浇油,不断挑动村民的情绪,无形中加深对无怜的不满,让村民将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无怜。 果不其然,村民满脸怒气地看着无怜,大声道—— “姑娘说得没错,这样的佛,根本没存在的必要!” “没错,看我们受苦却不愿意救我们,根本不是好人!” “这妖僧根本就是来害我们的……” “……” “……” 不断有村民加入附和,对于无怜的不满在此刻达到了极点。 他们双目赤红地看着年轻僧者,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恨意——就是这人不让他活下去!就是这人阻止他们活下去! 这人,是他们的仇人。 只有他不在了,才不会再有人阻碍他们,只有他不在了,他们才可以活下去! 这样的想法,在瞬间占据了玉乡每个村民的心头。所有的人都在这一刻达成了共识,纷纷举起了拳头。 如慧一惊,下意识地站了出来。下一秒,又觉得自己行为太显眼了,恐会引起魔神注意,赶紧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而护卫队众人则是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的闹剧,一会儿绝色美人要救人,一会儿大师不救人,一会儿村民又要打人,事情发展得太快,脑子不够用了,一时间愣在原地不动。 断香则是无声地勾起了唇角,满意地看着满脸愤恨的村民攻向无怜。 “你凭什么这样对待我们,太残忍了!” “你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并没有做错事,你为什么不让我活下去?!”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伴随着一声声质问和控诉,越来越多的拳头落在了无怜的身上,越来越重,越来越不能控制。 疼…… 锥心的疼痛。 是身痛,更是心痛。 对于断香的挑拨,他不是不知道。 对于村民的愤怒,他并非毫无所觉。 玉乡所有村民的痛,他皆感同身受。可是,即便是这样,他仍然不悔,仍会阻止村民将咒术转移到他人身上的行为。 “住手!(快住手!)” 眼看无怜即将支撑不住,两道身影飞奔了过来。 一人,是原本落后在无怜后头的世无生。另一人,是之前毫无存在感的铁头。 “你们这些人!” 毫不知情的世无生大步上前,与铁头一左一右扶起面白如纸的无怜,见他僧袍带着点点血迹,他忍不住怒气冲冲地问道:“为何无缘无故对大师动手?” 哪料,他气,村民比他更气,恨声道:“既然他不让我们活下去,那他也别活了!大家一起死!” “是啊,要死大家一起死!” “反正我们已经这样了,没什么好怕的。” “就是,大家一起死。” “什、什么?”面对着全村人的怒气,世无生一下子懵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人就是个面慈心狠的妖僧!”人群里,铁头媳妇走了出来将铁头连拉带拽地扯到一边,解释道:“他阻止断香姑娘出手转移咒术,还要放走所有奴隶。” 世无生愣在原地,看向抱臂看戏的断香,呐呐道:“不、不不会吧?” “是啊,大师他是个好人。大师他想要放走奴隶,说不定是有原因的。”铁头附和道:“大家都冷静一点,先听听大师怎么说。” “哼。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其他村民轻哼了声,不悦道:“他救了你,你肯定说他好。再说,你身上的咒术解了,当然无所谓奴隶是走还是留。” “我不是这个意思……” 铁头开口想要解释,铁头媳妇却是又将他往人群后扯了扯,说道:“当家的,你糊涂了吗?别忘了,我和儿子身上也有咒术啊!” 铁头一怔,看了眼媳妇儿,又看了看正在一旁玩耍的儿子,终究将口中的话咽了下去,默默退回人群里。 见此,世无生眼里划过一丝嘲讽。 他凤眼微垂,扶着无怜问道:“大师,你还好吗?” “无事。”无怜侧过头。面上一如既往的淡然。但是世无生扶着他时却发现他浑身倏地僵硬,虽然细微,但是世无生仍是察觉了。而且,他的脸色相当的惨白。看上去就知道此刻的他并不如他所言。 也是,他身上带着术法,又被村民所伤,想想也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不大好。 其实,对于无怜,世无生是既欣赏又好奇。 欣赏,是因为书生习性,对知识渊博者的尊重。好奇,则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毫不犹豫以自身换取铁头一命。 这样视生死为无物的人,世无生不说崇拜,也有几分敬重。也因为这样,他对无怜下不了狠手,甚至无法对他坐视不管,甘愿冒着惹怒断香的风险也要将他带回竹屋。 世无生微微叹了一口气,心念一动,忍不住像前几日一般,将身上的生机传送些许给无怜,为他减轻痛苦。 见他脸色稍稍转好了,世无生才开口劝道:“大师,我扶你回去休息吧。这一切都是玉乡百姓自己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是啊。”断香也点点头,冷嘲热讽道:“真是残忍的佛法,残酷的和尚!若你还有一点慈悲心,就赶紧回去吧,别出来害人了。” “阿弥陀佛。”无怜勉强站直了身体,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看上去似乎比方才好了一点,他看着断香,神色淡然道:“佛法慈悲,何言残忍?” “是吗?”见他摆出一副要论道的模样,断香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她才没傻到想不开与秃驴论道辩经呢。 “姑且算你说的是对的好了。那照大师的说法,残忍的不是佛法,而是人。 虽然每个人都有对自己残忍的权利,你能用自己为铁头转移咒术,但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为了你的慈悲,你要玉乡在苦海中继续挣扎。你恳求放过奴隶时,可曾想过玉乡百姓的血泪都是流在你的慈悲之下? 你只想着让奴隶免受诅咒之苦,却忘了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你说奴隶需要活下去,难道这些村民就没有资格活下去吗?用村民的痛苦换取奴隶的生存,身为佛门弟子的你……所言的慈悲,实在太过残忍了!” 断香墨眸里一片幽深,冷眼看着他,继续添柴加火:“你究竟是真心想要救这些陌生的奴隶,还是别有目的?假借慈悲之名让熟悉的玉乡所有人死于非命呢?!” “是啊是啊。你来我们村庄这段时间,我们都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要我们死?” “没错啊,不帮我们,反而去帮这群不认识的奴隶,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一声一声的质问,一张张执迷不悟的脸庞,让年轻的僧者澄净的双眸染上了哀痛。 他轻阖起双眼,沉声道:“阿弥陀佛。这是机缘。而且,贫僧相信,要解开玉乡诅咒并非只有转移到他人身上这一方法,只要给贫僧一点时间,贫僧……” “给你时间?”不等他的话说完,断香就嗤了声,径自打断他的话,“给你多少时间呢?”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语带讽刺道:“十天?一个月?还是一年?或许,你有佛力加持,即使身带诅咒也可以活很久,但是玉乡百姓可没有你这般好运啊,他们等不起,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了……” “至于机缘……你说的不错,这些奴隶遇到你是机缘,他们能逃过此劫亦是机缘。但是凭什么,要玉乡百姓给他们这个机缘呢? 而且以你的说法,玉乡痛苦了几百年,如今遇到解脱之法,这也是机缘啊!你又是凭什么要求玉乡放弃自己的机缘,去成全别人的机缘呢?” 她步步紧逼,连声质问,将本就有诸多不满的村民的情绪再次推至更高峰,纷纷上前质问无怜—— “没错,本就属于我们的机缘为什么要放弃?” “是啊,你根本不知道我们的痛苦,不知道日日担忧自己死亡是怎样的恐惧,凭什么对我们指手画脚?” “你什么都不知道,根本无法理解这咒术对我们有多残酷!” “是啊是啊……” 连带着看热闹的护卫对众人都忍不住点了点头,小声嘀咕道:“确实如此,这无怜大师也太过强人所难了。” “可不是,其实用奴隶换村民安全很划得来了。” “是啊,奴隶本就是下等人。”下等人,等同于猪牛羊一般的存在。甚至在某些时候,比猪牛羊还不如,还不值钱。 “都说他是禅与高僧,在我看来,他还不如普通人聪明呢,这点取舍都弄不明白。” “就是。” 如慧亦赞同地点着头。 (); 第46章 “阿弥陀佛。” 无怜微微叹了一口气,他的叹息太轻,太淡,以至于身边的世无生都听得不真切。 他轻轻挣开世无生的搀扶,勉强站稳身子,澄净的双眸仿佛可以包容万物。他环视了一圈眼前满脸怨恨的村民,缓缓启唇道:“贫僧不会让诸位施主为难,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各位施主沉沦苦海。贫僧……愿意以己身承担各位身上的咒术以及所有的罪业。请诸位施主放过这些奴隶。” 他眉眼温和,身上有股慈悲的味道,清圣的声音,带着愿意舍身救世的坚决。 世无生、护卫队众人以及身后的奴隶们皆是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玉乡村民虽是愤怒,但也被他的大慈悲所震慑,不忍再对他口出恶言,只习惯性地转头看向断香。 经过方才的辩论,他们早已将断香当做能领着他们活下去的人了。 断香墨眸微瞠,很快反应过来,冷冷道:“你若执意如此,本尊也不反对。不过,奴隶还是不能放。” “为何?”无怜面上带着不解。 “你愿意以一己之身承受所有村民身上的咒术,我完全没意见。但若你半途反悔的话,届时剩下未解咒的村民该怎么办?为了村民着想,我提议每解除一个村民的咒术换一个奴隶离开,你答应吗?” 虽是询问的语气,但语气却是不容置喙,大有无怜不同意,一切免谈的架势。 无怜怔了片刻,点头应下:“贫僧答应。但若贫僧身亡……” “你若身亡,届时所有的奴隶,当场释放。” 他死了,就不枉她费尽心神去煽动这些愚蠢的人类达到自己的目的。 到时候,他愿力消散,谁也不能再束缚她,这些村民也没有利用的价值。她大可以等下一次集会再找一批奴隶为世无生解开术法,至于村民期间所受的苦,那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谁会去在意手中劈向对手的工具是疼还是痛。 “不过,你若因承受不了痛苦而半途反悔喊停的话,所有的奴隶,本尊一个也不会放过!”为保险起见,断香又补充了一句。 她太过迫不及待了,太想要摆脱他对她的束缚,以至于无怜光是从她故作严肃的眼神里就能察觉到她真实的想法—— 她,是故意的。 她想要他死。 但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垂眸答应了她的要求,“……好。” “贫僧之前已经替铁头施主承受了咒术,能先放一个奴隶离开吗?” “可以。”她毫不在意地点头,这群奴隶少说都有百余人,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 无怜颔首,转头对着一旁的奴隶道:“你们当中先离开一人。” “大师……”奴隶们双目微红,心生感动。 “先离开吧。”他眉目微敛,声音带着安定人心的温柔。 奴隶们忍不住哽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将一个年幼的孩子推出玉乡的地界。 平地起风,撩动衣袍如浪翻滚。 无怜和断香相对而立,一人神情淡然,一人面带得意。 “诸位乡亲……”她双手环抱,看着无怜道:“既然‘慈悲’的佛门大师愿意承担你们的痛苦,那……开始吧。” 随着话音落下,陆陆续续有村民围了上来。 “我、我先来。麻烦断香姑娘了。”有村民凑上前,迫不及待地向断香自荐道。对于一旁无怜,只当做看不到。 “阿弥陀佛。”他伸手握住村民的手,颀长瘦削的身影伫立在人群中,淡然的容颜,无怨无悔。 面对此景,断香嘲讽一笑,干净利落地为村民转移术法,却在转移过程中故意增加了痛感。 无怜闷哼了一声,面色青白,额间开始冒出冷汗,可即使是这样,他仍是一派淡然,满目慈悲,至死无悔。 断香眨了眨眼,心里隐隐觉得不太欢喜,手上的动作在无形中加快了不少。 一个,两个,三个…… 伴随着村民解除咒术的欢呼声,无怜已数不清承受了多少的咒术,也感受不清身上有多少疼痛。逐渐模糊的意识让他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唯有手中的念珠仍是紧握不放。 “大师。” 随着村民身上术法的转移,世无生只觉身上的闷重感在不断减轻,只是一想到承受人变成无怜,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在无怜即将摔倒的那一瞬间,世无生一个箭步上前,伸掌从身后托住他,浓眉紧皱,凤目满是不忍道:“放弃吧,在下带你回去……” 无怜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话,喉咙里就涌起一股腥甜,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 身后的奴隶见状,瞬间红了眼圈,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上前劝说道:“大师,你放弃吧……” “所有的一切,都由我们自己承担好了!” “是啊,不过是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们要转移咒术是吗,那冲着我们来就好了。” “对,我愿意自己承担咒术,你把咒术转移到我身上吧……” “我也愿意。” “我也是!” “我也愿意!” “……” “……” 越来越多的奴隶站了出来,隔开断香,将无怜围了起来。 “哦?”断香双手负于背后,冷眼瞧着奴隶身后的无怜,慢慢踱步靠近他,直至在他眼前停下。 纵然眼前碍事的蝼蚁惹人生厌,但丝毫不影响断香此刻看到无怜痛苦不堪而愉悦的心情。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倒在地的他,墨眸里带着纯粹的恶意,轻笑着问道:“你要反悔了?不过……休怪我没提醒你,你喊停的后果是什么。” 说是这么说,但是她心底却做好了他反悔的准备。说实话,她打心眼里不觉得他真的将奴隶的生命都看得比自己重要。 他挣扎着站起来,眉眼间仍是一派温和,带着无法忽视的坚毅,缓缓启唇道:“贫僧,不悔。” “大师!”奴隶们眼眶通红,明显不赞同无怜的决定,“这本就是我们自己的的事情,不需要大师替我们承担……” “是啊,大师,这一切本与你无关,你又何必让自己陷入其中自讨苦吃,何苦呢?”世无生也出言劝道。 何苦? 只因眼前皆是众生。 “阿弥陀佛——施主,请继续吧。” “……” 反常的,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手,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与他对视良久。 久到他从她漆黑如墨的眼瞳看到了算计得逞的快乐,还有一丝隐藏得极好,甚至于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迷茫。 好一会儿,她才撇开视线,高傲地冷哼一声,道:“既然你不愿意放弃,那便继续吧。” 说罢,便再也不看他一眼,全神贯注将村民身上的术法转移到无怜身上。 起初,他还能勉强支撑着身体,除了面色看上去苍白一些,似乎与平时无异。只不过越往后,他的脸色和唇色与白纸无异,几乎褪尽血色,额上的汗珠也越来越多。到最后,每多承受一人的术法,他的嘴角便不自觉渗出一丝鲜血,原本素净的僧袍开始沾染上大片的血色。 年轻的僧者却毫不在意,眉宇间尽是慈悲,没有半点怨言。 纵是对他不满,纵是心中有怨,在这一刻,在场的众人皆是被眼前的情景震撼,纷纷偏过头不忍再看。 众人虽不曾见过佛陀,但此刻眼中已有佛陀的存在。虽未曾听闻过佛法,但此刻开始理解何为佛门中的慈悲为怀、何为一视同仁、还有……佛门的广爱泽被。 “对、对对不住了。可我、可我不想死啊……”一村民踌躇着上前,在解除咒术的间隙,看着无怜,呐呐道:“我、我真的很想活下去。” “阿弥陀佛——”随着术法的转移,灰色的僧袍上,血色又加深了几许,他看着眼前之人,澄眸里带着包容世间苦厄的悲悯,温声劝解道:“一切皆是贫僧自愿,施主不必自责。” 村民怔住了,愕然地看向年轻的僧者,心头划过一丝不忍。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在后头村民的催促下握紧了手,默默离开了。 “我,我还有妻儿要照顾,我不能死……” “我的孩子还年幼,他离不开我……” “我、我不能抛下我的家人……” “我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不能就这样死去……” “我想活下去……” “……” 伴随着一句句泣诉,村民的疼痛落在了他的身上,村民的血泪落在了他的心头。他澄眸深深望进眼前众人的眼底,由心而起的悲悯让他忍不住落泪。 “阿弥陀佛——你们的疼痛,贫僧都听到了……” 原来……世间百苦皆苦不过众生苦。 如慧呆愣在原地,这是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的僧者。 他眼睫轻颤,别开视线不忍再看下去了。 他自受邀下山后,替人做过很多法事,为很多人摆平鬼怪之事。 在他看来,奴隶本就是用来替人挡灾挡厄的东西。无怜为什么要在意一件只要拥有真金白银就可换取无数的物品,甚至为了物品的完好,不惜以己身代替? 这样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他坚持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如慧摩挲着布袋里越来越来烫手的符咒,面上满是迷茫。 (); 第47章 不曾见过佛陀泪,不曾耳闻僧者悲,却无由感受一股深沉的哀意。 三百多年来,从未下雨的玉乡,下雨了。 在最后一个村民解除咒术之后。 绵绵细雨倾落而下。 打湿了素净的僧袍,一瞬之间,众人脚下的土地尽数染红。 “还有村民未解除咒术吗?”耳边,隐隐有女声问道。 “没,没了……” “那……”浑身鲜血的年轻僧人嘴唇颤抖,声音几不可闻,“请施主依约放过所有的奴隶。” “既然你已代替所有村民承受他们身上的咒术,那这些奴隶对玉乡来说毫无用处,本尊自然会放过他们……”女声回答道。 “阿……弥陀佛……” 肯定的回答仿佛是击垮年轻僧者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般,原本紧绷的情绪蓦然松下,颀长的身躯瞬间变得沉如巨石,沉得他无法支撑住自己,沉得他看不清眼前的人,直接坠入无边的黑暗。 几乎是下意识的,世无生伸手接住了下落的身影。 他面色平静,凤目低垂看着怀中呼吸微弱的僧者。掌心里传来的冰冷温度,一丝丝透过他的皮肤,流入体内,流入心扉,滴在心头,每一滴,都冷得令他颤起哆嗦—— 这就是佛门所谓的慈悲吗? 他身为佛门弟子,所以慈悲为怀,广爱众生是他的责任? 可是,他的所作所为,用区区“责任”二字就能说清楚的吗? 他不明白。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愿意献出自己,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别人生存的机会。这实在是太荒唐又太愚蠢了!而且,别人也不见得会感激——就像他拼命救回的奴隶一样,每个都走得那叫一个干脆,与那些看热闹的商人一点分别都没有! 他从没见过像无怜这样的人。 一开始,他以为他是个知识渊博的高僧;后来,他认为他看透红尘的智者;最后,他却发现他是个愚不可及的凡人…… 直至此刻,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 世无生脑海里一片混乱,有许多理不清的头绪。视线触及无怜时,心头更是有一种窒息感,像是脖颈被大掌勒住的疼痛。他蹙眉,下意识忽略它,它却越来越清晰,直至变成一股尖锐的疼痛,直至扎在他的心头。 他不顾断香的反对,将无怜带回竹屋,执意为他续命。他想,他心中所有的疑惑,只有他能解答了。 对于世无生执意用自身生机为无怜延续生命的举动,断香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世无生这样干耗着只不过是多苟活一段时间罢了,到最后秃驴照样得死,还不如让他早死早超生,省得受苦呢。 不过,虽然不赞同,断香倒也没有强硬阻止世无生的举动。 左右不过是多花些时间等秃驴死而已,而她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 更何况世事无常,若这段时间里突发些什么小意外导致秃驴身亡的话,那也是很正常的嘛,不是吗? 因此秉承着“你高兴就好”的态度,断香也懒得吐槽世无生的无用功行为,任他瞎折腾去了。 不知名的寺庙,云雾缭绕,高山耸立。 下一刻,毫无预兆的,寺庙被毁,高山倾倒,乱石崩坍,树木尽枯,生灵哀泣,魔军现世。 死气沉沉的废墟上弥漫着浓重黑雾,再无佛音。 百姓惊慌失措,飞禽走兽四处乱窜。人间万物,亿万条生命尽数灭绝。 天地之间,支离破碎,一片人间炼狱。 “不——” 难以言说的窒息感让无怜蓦地惊醒,他澄眸圆睁,额头上满是冷汗。 入眼,是一张靠得极近的熟悉精致的脸庞。 两眼对视,窒息感越发明显。 无怜茫然地眨了眨眼,率先移开目光。视线下移,浅褐色的瞳眸映现出一双纤细嫩白的手,此刻正揪着被子紧紧捂住他的口鼻。 “施主这是在做什么?”隔着被子,原本清圣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咦,清醒的?”见他醒来,断香颇为遗憾地放开手,丝毫没有“暗地里下黑手却被受害者当场抓包”的窘迫。 “……”无怜没应她半个字,慢慢坐起来,眉宇间有着显而易见的情绪,虽然浅淡,但明显得让人不能忽视。 见状,她不知怎地想起在昭辰皇宫那晚,他被她叫醒时也是满脸不悦。 差点忘了这秃驴有起床气了。 她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床上的他,恍然大悟道:“你在生气,因为对我不满?” 无怜别过头不看她。 断香冷哼道:“真是小气鬼,不就是不小心吵醒你了吗?”绝口不提方才想要杀了他的举动。 无怜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无所谓,似乎全然忘记在玉乡发生过的事情,抿了抿唇,缓缓道:“就算你再怎么恨贫僧,怎么想要贫僧死,你都不该教唆百姓造杀业。若玉乡的百姓真因你煽动而对奴隶下手,那这百余条的人命,全成为了你一己私欲下的牺牲品。” 他声音微冷,没了平日里的温和。以往眉宇间总是不染红尘,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空灵感,如今却紧紧蹙起,沾染了情绪。 “什么?”断香皱眉,“你这是在指责我?!” 她完全不明白他有什么理由来责备她。 “我又没支招让他们去买奴隶转移咒术。是他们怕死又自私,所以才想出这一出同类互相残害的戏码。”完全与她无关,为什么要将所有的罪名全扣在她的头上? “但你却利用了他们的弱点,引导他们造下杀业。” “呵。”她撇了撇了嘴,不屑地回道:“我不过说着玩,又没让他们一定要听我的,要怪只能怪他们怕死,怪不得我。” “既有生,那就有死。死亡,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基于这一认知,在面对死亡时,有恐惧是正常的。我们无法要求每个人都不怕死。但就算他怕死,也不能代表他心怀恶念或者是罪恶之徒。以你在村民之中的声望,你可以轻易要求村民住手,放过奴隶。但你却不做,因为私欲,反倒故意挑拨双方的情绪,让双方相互仇视对立。你所做的事情又比起你口中怕死的村民高贵到哪里去呢?” “我与村民完全不同!身为魔神,本尊自出生便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你竟将我与这些渺小的人类相提并论?!”她不认罪,同时不满他将她与人类放在一起比较。 “不同?”他转头看她,澄澈的眼里清晰倒映出她的身影,声音严厉:“那你比他们更可恶!村民所作的一切只是为了生存。而你呢,只因玩乐,便无视他人会因你所谓的戏言而受到波及,将生命视如草芥。” 断香面色一沉,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 这秃驴有什么资格斥责她。 他张口闭口杀业,但是根本没有一个人因此丧命,没有一个人因此受伤。他就是为了数落她,故意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她身上而已! 他说她挑拨,说她可恶,说她残忍,但是他却忽略了,她之前才替玉乡所有的人解除了咒术! 而他呢? 他满口的慈悲,又做了什么呢?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就多慈悲?你就多无私?你就多出淤泥而不染?” 断香愤怒得两眼冒火,冲无怜吼道:“你就真的将每个人看得如此重要,担心他们造业吗?不,你只是为了维护自己伪善的面目,因为被我逼得下不了台阶,迫不得已献身承受咒术罢了!” “你怪村民不知进退,怪我撕破你的面具,所以你借机将满肚的怨气发到我身上,把所有的错都扔到我头上,强迫我认罪!你比起我来又好到哪里去?最起码我坏得明明白白,堂堂正正,而你却是个假模假样的虚伪秃驴!” 说到最后,她甚至开始有些委屈起来。 “至于你说的故意……再怎么样,玉乡以前魔界的入口啊。我自小在这里长大,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玉乡百姓死光吗?玉乡的诅咒除了转移别无他法啊,我能怎么办呢……你以为我能与你们佛门秃驴一样那么冷血无情,断情绝爱吗?” 说着说着,她仍是不忘踩佛门一脚。 面对她的控诉,无怜面上不见半分窘态,许久才微微叹了一口气:“……你是这样想的?” “哼。”她并不否认。反正在她的眼里,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虚伪小人。 “所以,就算贫僧是真心为了施主好,施主也觉得贫僧别有用心?” “不用我多想,你本来就心怀鬼胎。你的目的,你的心机,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贫僧的心机?” “正是。”她看着他,一脸“我看透你了”的表情,“若是你真的毫无心机,你在玉乡大可以直接用愿力将我绑了,制止我所有的行为,而不是现在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赚足了好名声,还占据了道德高峰。” “……施主。”见她开始胡搅蛮缠,无怜颇为无奈道:“现在只有施主与贫僧二人,贫僧就算摆出姿态也无人看到,如何能赚到名声?再者,贫僧说过,只要施主不出手伤人,贫僧永远不会以愿力束缚施主。” “那我还要谢谢你哦。”她翻了个白眼,语带讽刺道:“说不约束,却不将愿力打散,实际上还不是为了控制我。等哪天看我不爽了或者为了扬名天下,你随便念一念咒就能把我抓起来,往莲台里一扔,又关我个几百上千年。魔神就此成为你的阶下囚,世人还不得称颂你佛法无边。” “贫僧无意将施主囚禁起来。既然佛祖让施主在三百年后解脱禁制,自然有其缘由。贫僧亦不会轻易将施主再次囚禁。而且……贫僧并没有要求施主一定要成为四大皆空、慈悲为怀的魔神。贫僧只是希望施主别滥杀无辜,别惹是生非。” “你说得倒好听。”她完全不信他的说辞,抱臂重重叹气道:“这样想起来……我和玉乡百姓也是同病相怜了……都一样悲惨!” (); 第48章 “……二者有何相同之处?”无怜不解。 “也对,完全没可比性。他们只是中了咒术,解开就好。而且只活一世,只受几十年的苦就可解脱。而我,不仅被囚禁了几百年,受了几百年的苦,好不容易出来了,还没享受到自由就要处处受你约束。”和玉乡百姓比,更是突显出她的凄惨。 “……”无怜沉默了。 过了许久才出言说道:“只要施主不出手伤人,这愿力对施主毫无约束,施主又何必介怀?” “事情没落到你的头上,你当然这样说。有本事我也在你头上下个禁制,你再说别介怀啊。”她自由自在惯了,实在是不喜欢被人约束着,偏偏这段时间尝试了千百种方法都没法解开这秃驴的愿力束缚。 “可……施主不是早在贫僧身上留下束缚了吗?”无怜顿了一下,回答道。 “我何时对你下手了?”这秃驴又要含血喷人了! 她皱眉冲他大吼。 “贫僧手中的指环,不正是施主留下的吗?”虽然他不懂法术,但他可以感觉到这指环的不同寻常,绝非如她说的那般简单。 “这只是个普通……呃……”她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他,但是一脱口就立刻后悔了,若是说出指环的真实来历,那不就说明她一开始就在骗他的吗?自打脸面的事情她可不做。 断香咽下了嘴边的话,面上有些尴尬,亏她刚刚吼得那么中气十足,一脸的理直气壮。 可是,要她就这么吃下哑巴亏,她又不甘愿。 “可我给你指环,并不会束缚你的行动啊!但你以愿力束缚我,说到底还是因为不放心我,觉得我是魔族,与你们人类不同,所以要提前提防我。” “……贫僧没这样想。”无怜轻叹,面对她的胡搅蛮缠,原本发沉的脑袋更疼了。 “你没这样想,但你这样做了!”她一向善于得寸进尺,见他不语,又接着说道:“而且在你心里,我就是个一无是处、毫无优点的魔。” 无怜微微阖眼,诡异地沉默了。 断香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无是处、毫无优点是她自谦的说法,这秃驴凭什么嫌弃她? 无怜沉默了好一会儿,天性使然让他不愿意别人因他的行为举止而感到不舒服,于是启唇安抚道:“施主虽然任性妄为、喜怒无常、毫无同理心,但是贫僧相信施主本性是善良的。” 本性善良? 完全不存在的东西! 这跟人类哄骗幼儿时,说幼儿乖有什么区别!而且看样子还是秃驴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还不如不说呢! “……你简直胡言乱语。”她气得直发抖。 “出家人不打诳语。”他脸色未变,语气依旧温和平淡。 “你!”她怒瞪着他,眼神凶狠,开始盘算着在秃驴清醒的时候,在他念咒前干掉他的几率有多高。 面对她的愤怒,无怜维持不变的淡然态度,眼底却闪过一丝疑惑,为何他这样安慰她之后,她反而生气得更厉害了呢? 这是为什么? 他兀自垂眸陷入沉思,对于她身上流露出的杀意视若无睹。 “……唉,您怎么又偷偷……” 世无生端着熬好的药,一踏入房间,就看到断香站在床边。鉴于她有不少故意制造意外的前科,他下意识地出口控诉她。 只不过话一说出,世无生就敏锐地察觉到一丝火药味。见断香喘着粗气,双手紧握成拳似乎气得不轻的样子,他愣了一下,将视线转到已昏迷五日的无怜身上,却意外地对上一对浅褐色的澄眸。 “大师,你醒了?!”世无生惊喜地看着无怜。 “施主。”无怜冲他微微颔首。 “大师是何时醒的?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世无生越过断香,欣喜上前,心情激动之下一脱口就是三连问。 “……”见世无生这般关心无怜,断香不由得撇了撇嘴,有些无语且心酸。 明明她才是书生的救命恩人,都不见书生对自己如此关怀,怎么反倒是对陌生的秃驴照顾有加呢? “哼!”真是白眼狼,白救了! “贫僧……”无怜刚启唇语就被断香一声冷哼打断,等他抬眸望去时,只看到她甩袖离去的背影。 只留下一头雾水的二人。 “……??”施主到底因何生气? “……??”魔神大人这又是怎么啦? 对于她这宛如小孩子闹脾气的行为,二人都有些无奈。 不过这些日子里,世无生见多了断香情绪的无常变化,极快地回过神来,将刚才的事情当成一个小插曲,面色如常的上前关心道:“大师,现下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无怜如实回答道:“除了四肢有些无力、脖颈疼痛之外,并无其他不适之处。” “哦?大师身体还未完全复原,所以手脚有沉重感。至于脖颈……”世无生顿了一下,视线落在无怜修长的脖子上,上头赫然有一圈指痕——不曾想都过了两日还有些淤青红肿,足以见当时魔神大人下手有多重。 “许是久躺的缘故。”世无生掩饰道。 无怜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唉!”世无生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那日他不过是离开了不到一刻钟大人就趁机下手,一边又暗自庆幸他回来得及时,才制止了大人背着他偷偷对无怜下手的行为。 最初,二人结伴而来,他以为二人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再不济也是关系和谐的同路人。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却发现两人的关系并不好,有点像敌对双方。更准确的说,是大人单方面针对无怜,对他恶意满满,而无怜要么直接无视,要么脾气宽和的随她闹腾,只要她不出格。 殊不知,无怜这样的行为更衬得她无理取闹。 有时候,世无生甚至感觉断香有些……呃……神经质的忌惮无怜。 当时他还觉得诧异,在他的印象中魔神大人是强悍的。蛮横又霸道,拥有无法预测的魔力,不需要凭借任何人的力量就能达成她想要做的事。 为什么偏偏要忌惮身为人类的无怜呢? 后来,他才知道有愿力这种东西。再后来,他眼看着大人慢慢对无怜产生好感,拥有断香记忆的他对此惊慌不已,唯恐她再走老路,迫不及待地想要解决无怜。 可是,无怜每次都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惊奇甚至疑惑,以至于次次计划落空。直至现在变成恢复记忆的大人想要杀了无怜,而他多加阻拦。 想起之前大人不舍他对无怜下手,如今变成他时时刻刻防备着大人对无怜下手。不由不感叹一句:“天道好轮回,因果定循环啊!” 一个是对他有再造之恩的人。 一个是他敬重欣赏好奇的人。 夹在二人中间的他两头为难,一点也不希望两个人敌对起来,只能暂且先从脾气好的一方下手。 “大师,其实……姑娘人不错,若做错了什么,请您别与她计较。”世无生硬着头皮说道。 一想到她制造的那些意外,人不错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心虚。 无怜似乎没想到他会为断香求情,愣了一下,许久才微微颔首道:“贫僧自然不会与断香施主计较。” 无怜是世无生此生见过最正直,心境最清澄的人,言行举止更是没有半点心虚或者不确定,当然,更没有邪念。 他说不与大人计较,那便是真的不计较。 世无生倏地松了一口气,见无怜面色惨白,他照旧不着痕迹给他渡了一些生机,准备为心中的疑惑找寻个答案。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有些凝重道:“这几日,你所救的奴隶无一人前来看望过,玉乡百姓更是无人感激你。你为了这群白眼狼受尽苦楚,遍体鳞伤,值得吗?可曾后悔过?” 无怜神色淡然,眉宇间宁静平和,缓声道:“贫僧身躯虽已难支,佛心却更加坚决。” 这是不悔了。 世无生一时间愣在原地没有反应,他呆呆地看着无怜,见他神色坚定,不解道:“为什么?难道你不觉得这些人可恨该死吗?” “为什么施主认为他们该死?众人身心为外境、烦恼所束缚而失去自由,长时间流转于生死苦海之中,不能得到解脱达到涅槃彼岸,这不应该同情或怜惜吗?” 同情和怜惜? 这回答真是极其符合佛门的伪善本性啊。 门外,断香墨眸微闪。 不是她想要偷听他们的谈话,只是她五感敏锐,自然而然就听到了。 她自认为足够了解佛门了,对无怜的说法没有太多感触,更没有同世无生一样的好奇不解。 她无意加入他们的交谈去反驳无怜,更不曾屏蔽他们的对话。毕竟,她现在无聊得很,就想看个热闹—— 书生对上秃驴,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打嘴仗比赛呢! 虽然秃驴的嘴皮子功夫很好,但是对上世无生就不一定了。 要知道,读书人不仅笔杆子厉害,嘴皮子也不遑多让!更何况还是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 据世无生自己所言,他活着的时候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是书院里最有希望考上状元的人。只不过因战乱连连,朝廷动荡不安,迟迟未举行科考,所以他未能有机会博个功名。 断香初见他时,他意识早已混沌不清,但谈吐仍是极其风雅,可见确实是个有才华的人。原本她对他身份有所怀疑,然而听完后对他所言便信七八分,因此她才决定出手救他。 房内,一片寂静。 世无生显然不赞同无怜的说法,他皱着眉,很久才说了一句:“有些人是不值得怜惜和同情的。他们自私冷血,不会感恩,不会悔过,甚至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错的。” “我们无法要求每个人都真善美,符合我们的要求。就算对方自私冷血,不知感恩,可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品性。他人不一定善良,甚至罪大恶极,我们可以选择救赎他,但是却没必要对他怀有恶意,不是吗?” 无怜轻声说道,浅褐色的眼眸清澈无比,带着内敛的温柔慈悲。 世无生凤目微眯,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明白了在他的眼中,没有任何人事物是可憎。 世间所有的人事物他都放在心上,所有的人事物都不留在他心上。 就像高挂天上的太阳,日复一日以己身光芒照耀世间万物。它不会因为树高花艳而单独把阳光全照耀在同一棵树,同一朵花上面,也不会因为树枯花败而吝啬阳光,自然也不会人的善恶而产生偏袒的心。 多情,却又无情。 这一认知让世无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闭了闭眼,似乎明白了无怜那日在鬼神殿说的佛法,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 “大师所信的佛到底是什么呢?”世无生脸上划过一丝迷茫,忍不住出口问道。 “是自己。” “自己?”世无生摇了摇,对于不了解的事情,他不会托大,不懂装懂,而是仍保持着读书人的好学以及求知精神,“在下不明白,请大师解惑。” “贫僧所说的自己指的是自心佛性。世间万法存在个人的自性本心之中,而人的本性是空,自性中本就具足觉、正、净来引导印证自我的本心。所以只要保持自我本心清净自性,不生取舍之心,也不被沾染,不起执著,既可生起般若智慧,识见真如佛性,成就佛道。” “在下还是不明白。”世无生更加迷茫了,“要是可以自我成就佛道的话,为什么佛门还要他人皈依?” 无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施主所说的皈依是什么?” 世无生想都不想,直接回答道:“自然是皈依佛门,皈依佛啊。” “贫僧说过,佛门也并非实体存在的,只是为了方便教化众生,安立假名称之为“佛门”罢了,谈何皈依。如果说皈依佛,那么佛在哪里呢?” “佛在……”世无生顿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无怜见状微微一笑,“如果见不到佛,那依据什么皈依呢?皈依,是从清净自性中取得,而不是从外面寻求而得的。从古至今,佛经上皆言自皈依佛,从没讲皈依他佛。如果自我本心本已具足的真如佛性不去皈依,就没有可以皈依的地方了。” 门外,断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秃驴明明就一个字能说清楚的事情,偏偏叽叽歪歪说了一大堆。 尽是一些没用的屁话,听得她都直犯困,跟催眠术似的,还不如不说呢。 世无生若有所思,问道:“这就是大师所信的法门吗?既是法门,必有教义与根本。大师法门的教义与根本又是什么?” 无怜答道:“以无念为宗,以无相为本,以无住为根。” “何为无念、无相、无住呢?”世无生追问。 “不生、不染、不执即位无念、无相、无住。”无怜握拳轻咳了几声,连续的交谈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虚弱不堪。他微微喘了一口气,努力在短时间内调整好气息,耐心解释道:“万物皆有形相,能超离一切形相,即为无相;心不被外境所染,即是无念;对外境不起执著心,是为无住。” 世无生垂眸,嗓音微微有些涩然,“所以大师才会说世人就是佛?” “正是。所谓是佛还是凡夫皆在一念之间。念起,就是变化。执著于外境,陷入迷障时,自性就变成地狱;不执著于外境,超脱于外境,自性就变成天堂。” “原来是这样……心清成佛,心迷成魔,放下我执,方能解脱……” 世无生跌坐在椅子上,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屋外,断香皱了皱眉,径自转身离开。 (); 第49章 滴答,滴答…… 一连数日,玉乡大雨不断,从未天晴。 阴郁潮湿的天气,雾蒙蒙的天空,让人无端的压抑。 整个玉乡静悄悄一片。 死气汇聚而成的灰雾,在半空中载沉载浮,争先恐后地涌向生机勃勃的竹屋。 院子里,断香轻抬右手,灰雾仿佛有了意识一般,乖乖地落在她手心里,然后沿着她的手臂上快速流动,直至被她完全吸收。 她沉溺在其中,直到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才睁开眼偏首将视线转向侧方。 是意料中的人。 世无生静静站在廊上看她,面露踌躇。 断香收回手,原本萦绕着她的灰雾滑过她的肩颈,流泻到脚边,在她周围绕了好几圈,将她密密护起来,变成密不透风的保护圈,自动隔开落在她身上的雨滴。 她就这么盯着他,没说话。 “大师他……状况不大好,已经昏迷两日了。”世无生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说道。 他渡了不少生机给无怜,可是无怜仍是昏迷不醒,面色一日比一日差。 “本就是该死的人,若不是你用自身生机延续他的生命,他早就死在玉乡村口了。”灰雾中,断香的声音冰冷无情。 “您想让他死?”他问道。 断香冷笑了一声,她难道有哪里表现得不想他死吗? “为什么?” “明知故问。”他有她的记忆,理应知道原因。 世无生不能理解,他看着她,呐呐道:“他不是怜香,只是与怜香相像。” “他是。” 断香肯定道:“他是怜香,亦是无怜。他们是同一个人。” “他们不一样。怜香会为了名利负了你,而他不会……他,他是个好人。” “好人?”好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她轻笑了一声说道:“他什么都没做,不过对你扯了几句佛理,你就认定他是好人了?你怕不是被那秃驴洗脑了?” “不不、不是这样的。” 世无生慌乱地解释道:“因为大师他肯舍己救了下所有奴隶,所以、所以在下认为他是个好人。” “舍己?不过是因为自身能力不足无法双全,所以只能选择其一,迫不得已牺牲自己罢了。而且,要说救人的话……本尊可是救了与他相同数量的人啊!只不过,本尊法术高强,本身强悍,所以在救人的时候,本尊不用与他一样,牺牲自己罢了。而且……” 她顿了顿,冷冷道:“本尊救人,别人得救以后,不用因本尊受伤而愧疚。他救人呢,则是以自身为代价。若他身亡,就等同于被救者这一生都被迫背负了他的性命,从而饱受心理折磨。这究竟是救人,还是害人呢?” “大师只是不忍看众人受苦,情急之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世无生小声为无怜辩解。 “那为何本尊与他同是救人,你却只记得他,一心认为他是好人呢?不就是因为他救人受伤了吗?”她纤长的睫毛轻扇,灰雾中看不清是何表情,只听到她缓缓开口,声音略带讽刺—— “所以,这不自量力的救人行为,到底是因为迫不得已,还是有意为之呢?” “这……”世无生语结,“在下,在下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愿意面对事实呢?”她步步紧逼,墨眸里冰冷一片,“你只看得到他救了所有奴隶,只看得到他的慈悲。却忘了,他是你的敌人。你所有的咒术都在他身上,不是你死就是他亡。你若对他有一丝怜悯之心,那最后死的人必定是你!”说到最后,语气已然冷厉如寒冬之冰。 她缓步走出灰雾,魔威尽显,“这样的情况下,你还认为他是好人,要对他手下留情吗?” “在下……”世无生避开她的视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好在断香没有紧逼他,只是看着他的墨眸加深了几许,许久才缓声道:“对你而言,他或许是好人。但对本尊来说,他从来不是。” “……在下不明白。”世无生怔怔地看着她。 无怜是好人;她,虽然是魔神,但在他的心中,也是好人。 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出手救素不相识的他。为何却对天性善良的无怜充满了恶意?仅仅是因为一张相同的脸吗?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要记住一件事,现在的他是你最大的威胁。你想活下去,他就必须死。” “在下知道……”他面色恍惚,顿时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您,再给在下一点时间。” “呵。”她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外头,雨下得更大了,似乎想洗尽玉乡所有的污秽之气。 无怜的状况也越发不好了,清醒的时间屈指可数。 对此,断香喜闻乐见。 而世无生则变得越发沉默,日日蹲守在无怜身边照顾。 断香也不阻止他,估摸着秃驴不出两日就会断气,他爱干嘛就干嘛吧,反正做什么都没用。 她心情愉悦地坐在屋顶上数着日子。 远处,两拨人聚在玉乡村口,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不断比划着手脚,看上去颇为激动。 或许是为了争地界,或许是听说玉乡的诅咒已解,想进来挖玉石。 谁知道呢。 她无聊地打了一个呵欠,有一下没一下地吸收着死气,对人类的种种行为毫无兴趣。 身后,门“吱呀”一声打开,随即又轻轻合上。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须臾在屋下站定。 “如果你是来求本尊救他的话,那就别开口。”断香淡淡说道。 世无生撑着伞站在院中,抬头向上看,凤目清晰倒映出断香不耐的神情,抿唇道:“在下找大人不是为了大师。” “不为他?” 她垂眸看着他,疑惑道:“那你找本尊何事?”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在下一直想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救在下,甚至不惜以自身精元为在下塑造肉身。” “想救便救,还需要什么理由?”她说得理直气壮,却不敢看他,反而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 “在下记得,大人在遇见在下的时候,曾说在下因为在人间游荡太久,又无修为,所以时间一长便导致三魂七魄不全,意识混沌。因此,您在为在下塑造肉身的时候,为了避免在下成为行尸走肉,同时将自己所有的情感和记忆给了在下,让在下重新拥有身为人的感情和情绪……” “你的愿望是重新做人,本尊自然会尽力让你变得更像人。” 人,需要五感,需要情绪,需要一切的情感,然而这些都是她不需要的,就顺手将这些累赘东西一并给了他。 “是啊,所以在下一直很感激大人。”世无生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反而眺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问道:“玉乡……明日会放晴吗?” 他神色变得有些恍惚,令断香莫名的不安。 她跃下屋顶,细细打量着他,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是不是那秃驴跟你说了什么?” 世无生一愣,摇了摇头,“没。大师清醒的时间极短,每次最多说上一两句话罢了,都是闲聊。” 闲聊? 她完全不信。那秃驴命在旦夕,怎么有心思跟书生闲聊,怕不是又趁机给他洗脑吧? “那你们都聊了什么?”她追问。 “闲话了几句外面的世界。” “哈?”一个三百多年一直窝在小山村里,一个自小就待在寺庙里,两个人皆没看过什么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聊的。 断香一脸的不信。 世无生见她这番表情,有些窘迫地解释道:“虽然在下与大师都甚少外出,但是,但是还是可以交流一下昭辰禅与两国的风土人情的。” “哈……”断香轻笑一声,没有再说话。 世无生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其实,他们真的是在交流两国的风土人情。 无怜说,他离开禅与的时候,禅与寺的桃花开得正艳,引来香客无数,成为禅与国一景,邀请世无生有机会一定要去禅与寺看看。 世无生不信。美?能美得过玉乡吗? 他当即告诉无怜,说若论桃花美景,玉乡才是天下第一。每逢二三月,漫山遍野的灼灼芳华。桃花树下,流水潺潺,飘落的桃花,逐水而流;岸边,孩童相互追逐嬉戏,其余者就地而坐,饮桃花酿,赏桃花美景。偶有清风拂过,花瓣簌簌落下,洒了众人一身花雨,众人也不恼,仍是言笑晏晏,不甚在意地拂去身上的花瓣,其乐融融;晚时归家,不论男女老少,皆带回一身桃花香。香气萦绕,久久不散,整个玉乡带着香甜的味道。 无怜看着他,诧异道:“原来三百多年前的玉乡这么美?” 一直都这么美的。 世无生下意识想要接口却又突然警醒,含糊道:“是啊,在下也是在祖辈留下的书籍里看到才知玉乡原来这么美丽过。” “真是可惜,贫僧看不到那般美景。”无怜略带遗憾道。 世无生笑了笑,转头望向窗外,远处是一座山峰。 以前,它总是高耸在缥缈柔软的白云间,山上郁郁葱葱,生气盎然。每年这时候,山上开满了桃花,整座山都是粉色的…… 此刻,那里却灰蒙蒙一片,不见一丝生机。 世无生脸上的笑意渐渐僵住了,慢慢收回了视线。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玉乡。 (); 第50章 “玉乡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世无生看着满院的翠绿,再看看被灰雾笼罩,竟无一丝生机的玉乡,面色恍惚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断香以为他在同自己说话,自然而然地接口道:“这不正是你的杰作吗?” “在下的杰作……”世无生一怔,一股凉意窜过背脊,答案隐约显露出来,“这就是大人说的……做人的代价?” 她出手救他的时候就告诉过他,死而复生本就逆天,如果要重新做人,就要有一往无前的决心。她问他:“想要活下去很简单,可是需要你付出代价,你愿意吗?” 他当时回答道:“无论怎样的代价,在下都可以付出,只要在下能活着。” 闻言,她笑了。而他,如愿以偿的复活了。 只是,他怎样都想不到,他的性命是以吸取万物的生机而得以存活下去。 “在下以为只要有大人精元做肉身就行了……”世无生喃喃道。 断香摇了摇头,说道:“本尊的精元只可以为你提供躯体,无法让你存活。有了躯体后,你会不自觉汲取生机存活……这满院的翠绿也是你汲取玉乡的生机得来……” “什、什么?!”世无生凤目微瞠,满脸不可置信。 见他一脸不能接受,断香皱了一下眉,“你该不会以为你这小院真是什么风水宝地,所以树木花草才可以常青常开吧?” 世无生沉默了。 断香见状,忍不住惊奇道:“你真以为是这小院是天选之地啊?难道这几百年来,你没觉察到玉乡的不对劲?” 是的,他完全没有察觉。他沉迷在仇恨中,玉乡的变化,他丝毫没有察觉。 “难道是本尊塑造肉体的时候眼睛没做好,所以……其实你根本看不见,只能靠外界感应?” 这不是讽刺,而是实实在在的认为自己没做好,不然这么大的变化怎么可能有人看不到呢。 她开始疑惑,是不是因为第一次造人技术不佳导致失误。 “……没有这回事。”世无生垂下眼眸,低声道:“……只是心盲了,要眼何用?”他的怨恨如乌云蔽日,将他的心遮盖得严实,不见天日,不见仇恨以外的事物。 “这难道就是大师所说的,执著于心,沉沦苦海吗?”他低声呢喃,凤目里头一次出现痛楚,切身感受到无怜所说的“心迷成魔。” “您知道吗……”他冲着她说话,眼神却投向了远方,“在下原先没有打算报仇,只想稍稍惩罚一下村民就好了。在下之所以想活下去,只不过是想约上同窗好友,约上中意的姑娘再赏一次玉乡的桃花林罢了…… 玉乡是个美丽的村落。有翠绿的树木,娇艳的野花,清澈的河流,还有大片的草地。孩童在村里嬉笑吵闹,累了,可以躺在大片绿草上看云;渴了,可以直接到河边鞠一把水,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捞到一只大鱼……” “可是,这样的世外桃源因为在下消失不见了……” “但你活下来了。”只要能活下来,牺牲万物又如何。 “是啊,在下活下来了。”他转头看着她,“在下想活着,想一直活下去。因为……死亡的滋味……太让人恐惧了。” “在下想活下去,想追随您去魔界,想看看玉乡以外的风景,想去禅与寺见识一下禅与寺的桃花美景真的比玉乡美吗……” 断香回道:“只要你想,自然可以。” 世无生笑了一下,没有回话。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低沉的嗓音缓而慢地讲诉着连日来积压在心里的话—— 他说了很多,说还未崩毁前的玉乡有多美;说全因他陷入执著,才导致玉乡的崩毁;说他自心迷惑,看不见玉乡的衰败;说无怜舍身护着的那些奴隶,在村外找了一块荒地暂时住下了;说奴隶想将无怜带走,三番四次到村口要人;说奴隶担心无怜的安危,日日都在为无怜祈福;说村里的人偶尔也和奴隶一起为无怜祈福…… 他说,这一切都是他造下的罪孽。 他说,心念一动,万劫不复。但,他想回头。 他说,他想做个人,一个真真正正的好人。 他说,现今昭辰的科举早已开放了,他想去试试,完成父母的夙愿,考取功名。 可是—— 他还能回头吗?他还能做个好人吗? 世无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不自觉地发颤,“就算在下外表再怎么像人类,在下都不是人……” “……你与人类并无不同。” “……终究仍是不同。”他垂下眼眸,“至少,人不会残忍地掠夺别人生存的权利来换取自己活下去。” “你……是在跟本尊说笑吗?”她瞪大了眼睛,一时间不明白他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若是说笑,确实挺好笑的。 若是心里话,那就更加可笑了! “人类仅仅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就鸡鸭鱼羊都吃了个遍,难道这些都是没生命,没有生存的权利吗?这样的人类比起为了活下去的你,可是残忍千倍万倍。至少,你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而他们则是因为欲望有意为之。” “这不一样……欲望尤可克制,而在下……却无法控制自己毫无底线、无差别掠夺其他生灵性命的行为。” 这样的认知,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让他的心不自觉地发颤。他看着周遭灰暗的阴霾颜色,终于下定了决心。 “在下想将玉乡恢复原状。”世无生说道。 “什、什么?”她双眼圆瞪,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在下不想玉乡再衰败下去了。”他眺望着远处的山峰,凤目里带着深深的眷念,“在下的错,就由在下来偿还。一切都是因果循环……” “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你死了,玉乡就能变回原样吗?你想活就活,想死就死,经过本尊的同意了吗?这到底是在开什么玩笑?!”断香咆哮大嚷,对着世无生发火,看上去有些气极败坏。 盛怒的她完全没有办法阻止世无生的行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身上的生机变成星星点点的青芒,这些青芒疾如闪电,飞快地飘向玉乡的每个角落,爬过枯槁的树,拂向凋萎的花,落在干涸的溪河,渗入远方的山峰。 树枝极快地抽出了嫩芽,草地上百花齐放,溪河响起了水流声,山峦被一片绿色包裹起来,连带着山岩都被层层细沙包覆得更稳固,笼罩在山峦上的灰雾逐渐散去,被白云取代,周遭的不再有灰暗的阴霾,一切都明亮了起来。 这让断香更加愤怒了。 她瞪着他,喘息声浓重而急促,眸里闪着怒焰,怒骂道:“你以为你的牺牲很伟大吗?有人会感谢你吗?别人只会笑话你的愚蠢而已!” 她双手结印,想要将他不断发散出去的青芒重新聚拢到一起,却发现无论她怎么努力,这些青色的光芒仍会在下一秒恢复原状,继续飘向四处。 很明显,这书生不想活了。 他竟然不经过她的同意就擅自决定抛弃他的肉身…… 他以为她的精元是说要便要,说不要便不要的吗? 他死了……她要上哪儿再找个盛放她精元的容器! “你在做什么?你不是一直想活下去吗?”她被他的行为气得不轻,大口大口喘着气,劝说道:“就算玉乡崩毁了又怎么样……想活下去有什么不对?” 她一边发疯似地将所有生机都强行聚集起来,想要将它重新按入玉乡慢慢消散的身体里;一边抬起手,指尖抵在他眉间,不惜耗尽她所有的力量去阻止他身上生机的流逝。 只可惜,一切都是无用功。 “梨迦大人。”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何事?”她面色有些阴郁,语气自然不怎么好。 “多谢您给了在下三百多年的寿命。”他开口说着,同时淡淡的悲哀,盈满心头。 “要是本尊早知道你有一天会活腻了,本尊当初绝对不会救你。”她没好气地应了一句,想死还搞这么一出,是看她闲得发慌给她找点事儿做吗? “……”世无生想笑,可是却笑不出来。 随着一声细微的“啪嗒——”声,世无生眉心处浮现出一颗润白的珠子,它轻轻颤动着,然后自动剥落,似找到主人一般缓缓漂浮在断香身侧。 世无生只觉得有种沉重的东西从身上脱离,脑袋开始轻飘如絮,闪过三百多年来无数的画面—— 有关于玉乡的,有关于家人的,有关于他自己的,有关于断香的,有关于无怜的,有关于怜香的…… 眼前的过往,不断交错再交错,让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不知由哪里而来的青色光芒,阻挡视线,教他无法看个仔细,他伸手想挥开星星点点的光芒,它们却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窜向天际。 光芒,是由他眉心的缺口冒出,他体内的生机,如破闸而出的洪水,争先恐后地奔窜四散。 很快的,他失去了站立的力量,失去了沉甸甸的踏实感,连带着意识都开始变得混沌。他仿佛又回到了三百多年前的游魂时期,表情迷蒙,身子轻到似乎快要飞腾起来。 “其实,在下特别随您一起去魔界……”世无生看着断香,嘴角勾起,眼中却有血泪,很快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做梦都想随您去魔界,想看看与人间完全不同的风景,可是……” 他喃喃道,凤目里映出袅袅的白云,翠绿的山峦,面上隐有眷恋之色,“在下实在放不下玉乡……大人……对不起……是在下食言了……” 最后的话断断续续,如他身上的光芒般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断香伸出手,想要将他化为轻烟的躯体拦下,落入手中的却是一白一红两颗珠子。 她眼睁睁地看着世无生化为点点光芒,飘散于天地之间。 当光芒散去,在断香眼前,什么都没有了。 因怨恨而停留在人间三百多年的游魂客笙,不复存在了。 “蠢、货!”活着不好吗? “你!真是该死的书生……” 断香红着眼睛,一字一字,咬着牙关,说得愤恨。 可是,周遭无人应答。 (); 第51章 玉乡放晴了。 在连下十日的大雨之后。 大雨,彻底冲刷了玉乡的死气,更是将世无生的存在洗刷得不留痕迹。 早已恢复安宁生活的百姓没有一个记得他,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可对断香而言,一切仿佛就在昨日。 熟悉的面容,摇摇欲坠的身影,漫天的星芒,就在她眼前飞快消失不见了。 他不是很想活下去吗?明明之前他就说过他不想死,他一定要活下去的。 断香坐在廊上,看着满院的花草出神。没了世无生不断聚集的生机,花草树木都开始显示出正常的枯败现象,之前被砍掉的竹子也没长出来。 世无生之前还跟她炫耀过,说小院是宝地,土壤肥沃,不超过半个月这丛竹子必定会长出来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有小竹笋可以挖。 他说,他做的清炒竹笋是一绝,就算她平日里无需进食也要尝尝,不试的话保证亏大了。 还说,如果魔界没有竹笋的话,他一定要带一些去魔世,做给魔界的妖兄弟们尝尝。 她清晰记得他说起魔界时满脸的向往,凤眸里不可忽视的光芒。 明明都说好的…… 断香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里的酸涩感,收回视线,转头看向无怜。 无怜坐在她的身侧,左手平摊于膝上,右手持着念珠,随着诵经声,一颗颗地缓慢轮转。 见他一脸的平静冷淡,压根就没为世无生的消失而感到一丝难过的样子,断香忍不住皱了皱眉,心里莫名不痛快——若不是世无生的自我放弃,然后将一部分生机转给了他,他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诵经念佛吗? “世无生消失了,你难道就一点都不难过吗?” 清圣的经声停了下来,无怜张开眼看着连日来要么避着他往外跑,要么就是静坐发呆的断香,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他?施主说的是谁?” “什、什么?”断香愣住了,声音不自觉地发颤,“就是世无生啊!难道你和其他人一样把他忘了?” 世无生? 完全陌生的名字。 无怜摇了摇头,如实说道:“贫僧不认识他。” 断香倏地站起身,反应剧烈:“你说谎!你明明就认识他!” 无怜神色淡然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所言没有半字虚假。 “你在开什么玩笑!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断香瞪着他,面上写满了怒气,“我们来到玉乡的第一天,招待我们的就是世无生!” “还有,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也是他的,你怎么可能不认识他!”她几乎咆哮着说出这些话,心内的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烈。 无怜讶异,自遇见她以来,她对于人类的态度是藐视的,不在意的,从未对人类表现出一丝在意和重视,以至于他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为了戏弄他,故意在他面前演戏,捏造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他脸色平静,澄眸清澈地看着她,缓缓说道:“施主,我们所住之处是玉乡很早以前就已废弃的无主院落,并不是施主口中的“世无生”所有。” 他语气温和地纠正她,满脸的认真不似作假,却让断香的内心一阵阵发寒,不得不面对现实真相——所有人关于世无生的记忆都被抹除了,只有她记得他的模样、他的不甘、他的怨恨、他的纠结、以及最后的牺牲…… 所有的人都忘记了…… 明明他做了那么多,连活下去的权利都放弃了啊…… 为什么? 断香垂下眼,想大骂世无生是蠢货,是天下第一的白痴,可嘴里却吐不出任何咒骂他的话,只能大口大口喘息着。 满腹的怒火,让紧握成拳的十指深深陷入手心,婉蜒出数道血红。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血腥味,让无怜注意到她的异常。见她双目微红,一脸魔怔之相,他顾不得太多,站起身想要掰开她的手。 “……施主,快松手。” 断香扬手避开他的动作,将手藏在身后,墨眸直直盯着他,又重新问了一遍:“你真的不记得世无生了吗?” 她满脸郑重让无怜微微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如果施主愿意说的话,贫僧愿意洗耳恭听。” 虽然他不认识世无生,更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执着于那个人,但他愿意作为倾听者。 “呵。”她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看吧,她早就说了,就算他牺牲了自己,也没有人会感激他的…… 甚至没有人记得他…… 没人,从来没有人,包括话里话外都是慈悲的僧者! …… 玉乡的两大恩人在一夕之间闹翻啦! 没人知道原因。 但是,断香对无怜的敌意,倒是都看出来了。 无怜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她都要冷嘲热讽外加无中生有的挑刺,甚至出手捣乱。 就比如现在—— 被救的奴隶和玉乡村民终于达成协议和睦相处,一同来到了小庭院。 见到无怜后,奴隶们激动不已,纷纷对无怜表示感谢,一旁的断香很不给面子的嗤笑一声。 因声音里的嘲讽之意太过明显,使得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两方都是恩人,两方都不能得罪,这导致众人原先准备好的赞美感谢之词都说不出口了,只能讪讪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瞅着气氛紧张的双方。 无怜看着抱臂冷笑的断香疑惑道“施主这段时日似乎对贫僧十分不喜,不知贫僧可是有何得罪之处?” 不止无怜不解,在场众人也是一头雾水啊。 明明刚到玉乡的时候,两人的关系看上去还挺好的呀,虽然不热络,但是好歹面子上过得去。两人听闻了玉乡的传闻,又恰逢铁头病发,断香姑娘法术高明,一下子就寻到解咒的办法,无怜大师舍己为人,承受了诅咒;村民受到启发,纷纷买了奴隶要转移咒术,只是大师慈悲为怀,不忍奴隶受苦,就以己身承受所有诅咒,最后不堪承受,当即就晕死过去。 就在众人以为大师必死无疑时,从不下雨的玉乡下雨了,大雨过后,常年笼罩在玉乡的灰雾不见了,万物开始复苏,玉乡慢慢恢复成最开始的样子。而原本奄奄一息的大师,则是在一夕之间恢复如常…… 这,不是天降神迹又是什么呢? 很明显大师和断香姑娘就是下来普度众生的佛祖和神仙呢。 可是……神佛会吵架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偷偷将视线落到了二人身上。 一人面色不虞,横眉冷目,一人面色如常,眉眼温和。气氛莫名的焦灼,一触即发的硝烟味弥漫在二人之间。 断香挑眉:“我为何会看你不顺眼,难道你自己不明白吗?” “贫僧应该知道什么?”非挑衅,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疑问。 见他一脸迷茫,断香沉默了下来,无言以对。 她知道,无怜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他没有特殊的能力,和其他的人类没有区别,忘记世无生是正常的。 但是对她而言,他是最不应该将世无生忘记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只知道当她知道他忘记世无生时,她心里很不痛快。 为此,她迁怒他! 她不懂所有的人都在欢呼,庆祝,在歌功颂德,为什么偏偏将世无生落下了? 所有人都记得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为何独独少了关于世无生的? 明明是真实存在的人,为什么没有人记得他? “你什么都记不住,我还能指望你明白什么呢?” 她自嘲地笑了笑,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哀意。 无怜垂眸,思索了片刻之后才开口问道:“……施主说的是世无生?因世无生而生气?” “呵,难得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她满脸假笑,嘲讽道。 他维持不变的温和,从容且淡然,“施主曾提起过。” “那我有没有说过,我很讨厌你?我讨厌你的高高在上,讨厌你的伪善虚伪,更讨厌你约束我!在皇宫,我明明可以把冒犯我的人类杀死,但你却阻止我动手;在玉乡,若不是你出来阻止我咒术转移到奴隶身上,世无生就不会因为救你而往。 你总是以你自以为是的标准在看待事情,约束我。 我是魔,不是佛,没你说的慈悲心,你口中的慈悲善良让我厌恶,我不想听,也听不懂!”而且懂了、做了之后,也根本不会有人记得她的付出,就跟世无生一样,被人忘得一干二净! 这完全不值得! 所以,她下定决心了,她不会再克制自己,只会做让自己觉得爽快的事情,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她!虽然,她本来就任性妄为。 身为魔神,断香说到做到,更是一心打定主意不理无怜。 而无怜,他知道她任性,性情暴躁,脾气说来就来,一点点的不顺心都会让她暴跳如雷,常常在无意中惹事生非。无奈的同时,他只能整日寸步不离地监督她,以防她做坏事。 不过,最近的她很是安分。整天在房间里一呆就是一整天,一副恹恹的样子,反倒让无怜讶异。 难道还是与世无生有关? 思及此,无怜淡淡地皱起了眉头。 断香不是能藏得住心事的人,他可以感觉到世无生对她的重要性。但自那日他说“不认识世无生”后,她便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名字了。 他有心想要了解,可她却缄默不言。 世无生到底是谁? 无怜蹙紧了眉头,满心疑惑。心不静,手中轮转的念珠便停了下来。 他想了想,站起身,打算去村里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关于世无生的消息。 出了院子没走多远,就瞧见两个孩童在路旁嬉戏打闹,互相追逐。一人穿着彩衣,一人穿着白色锦袍。 大概是居住在玉乡的孩童。 无怜没有太在意,脚步不停地往玉乡的方向走去。 不料,那两个孩童却在见到他顿时浑身僵硬,犹犹豫豫地迎了上来,小声的叫了一声:“世尊。” “嗯?”无怜停下脚步,满头雾水地看着两个孩童。 (); 第52章 “世尊,您要去哪里呀?” “世尊,您能不能就当做没遇见我等?” “是呀,您千万不要告诉大人我等还在玉乡。” “看在我等苦等您多年的份上,您可千万要替我等隐瞒啊。” “对对,虽然大人恢复记忆后变得好凶,但是世尊您不要怕,您得支棱起来,别告密……啊不,是别泄密。” 两个孩童跑上来,一左一右很是熟稔地揪住他的僧袍仰头看他,满脸讨好之色。 无怜一怔,完全不明白孩童的话是什么意思,心想可能是年纪小认错人了。于是温声道:“二位施主恐怕认错人了。贫僧不认识二位施主,更不认识什么大人,又谈何告密?” “啊?我是啾啾啊……” “我是阿兔。” “世尊您忘记我们啦?”孩童异口同声地问道。 “啾啾,阿兔?”无怜低声呢喃了一遍,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摇了摇头,柔声道:“贫僧确实不认识两位小施主。” 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最后身着彩衣的孩童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呀,瞧我等这记性,世尊定是与玉乡村民一样,记忆被更改了。” “记忆……更改?”无怜面上一片迷茫,“小施主说的是什么意思?” “唔,具体我等也不知道,就知道十几天前,玉乡上空突然飘满了星芒,就跟萤火似的,可好看了。我等瞧着好看,忍不住收集了一袋子呢,您瞧……” 说着,白袍小童将手伸向了彩衣小童腰间的荷包。彩衣小童“啪——”一声打开白袍小童的手,咳了一声严肃道:“阿兔,跑题了,说重点。” “哦。”名唤阿兔的白袍小童揉着手,立马简单扼要道:“星芒消失后,玉乡就恢复生机了,但是所有人的记忆被更改了,似乎都缺失了一部分。如今看来,世尊您也受到影响了。” 记忆缺失一部分…… 是关于世无生的吗? 无怜猜测着,问道:“二位小施主……” “是啾啾(阿兔)啦,不是小施主!” 他一开口,两只小妖就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严肃纠正道。 “呃……” 无怜一愣,只能改口道:“啾啾,阿兔,你们可知道缺失的是哪部分记忆吗?” 两个小童摸着下巴,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道:“根据我等的观察,好像是把那个大骗子忘记了……” “……骗子?” 无怜满头雾水,难道世无生是个骗子?骗过断香,所以她才念念不忘? “嗯,没错。就是关于骗子的记忆都没了。”两只小妖万分肯定地点头。 “啾啾,阿兔,可知道那骗子叫什么名字?” “叫世无生!” “叫客笙!” 一个问题,两个不同的答案。 两只小妖对视了一眼,下一刻异口同声道:“骗子是世无生亦是客笙,他们是同一个人。” “是的,我曾听到他与大人交谈时自称客笙,大人也叫他客笙。”阿兔补充道。他可不是故意偷听他们聊天,只是那时候他化成原形躲在草丛里吃草,大人没注意到他而已。 客笙……传说中诅咒玉乡致使玉乡大变的书生。 无怜捻着念珠,面露沉思。好一会儿才询问道:“啾啾阿兔可有恢复记忆的方法?” “自然有的。”啾啾一脸骄傲地仰起头,说道:“自从玉乡恢复生机有了灵气后,我等妖力大增,这点小法术难不倒我!” “是啊是啊。”阿兔在一旁忙不迭地点头,赞叹道:“啾啾最厉害,她天生自带的能力就是可让人恢复记忆,不管是今生还是前世的都可以呢。” “……那可否烦请啾啾帮贫僧恢复缺失的那部分记忆?”无怜恳求道。 “当然可以了!”能帮上世尊,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拒绝。 啾啾说干就干,嘴上才答应,手上就已经开始结印,提醒道:“世尊,开始了。” 无怜微微颔首,左手捻着念珠,凝目站定。 下一刻,一道红光出现,在无怜周围绕了好几圈,将他密密护起来,变成密不透风的保护圈,自动隔开外界的一切。 一瞬间,无怜的脑海里出现了许多画面,有世无生的,有小妖的,也有玉乡百姓和奴隶的,但更多的是断香的…… 不,也许不是断香。 虽然她的面容和断香一样,但是性格却截然不同。 她会怜悯弱小;会为他人打抱不平;会因为看到别人遭受到苦难而落泪;甚至,喜欢佛法,会偷偷潜入寺庙听经闻道,还和庙里的住持成为知己…… “断香……” 他看到她唤了一声背对着她的住持,继而又皱眉道:“这法号我实在是不喜欢,还是唤你从前的名字怜香吧。” 住持轻笑了一声,转过身眼神宠溺地看着她,柔声道:“梨迦想唤我什么便唤我什么吧。” 无怜一惊,眼前这人赫然有着一张与他相同的面孔。 他神情恍惚地看着怜香,忽而画面一转,飞溅的血染红了怜香的僧袍,鲜红的袈裟渐渐变成血红。怜香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下方满脸愤怒的百姓,表面上无喜无悲,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泄露出他不平静的内心。 台阶下,名唤梨迦的女子静静躺在地上,身下缓缓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寺庙的青石砖…… 无怜倒抽了一口气,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发疼,他张开口想要说话,脑海里却仍有大量的画面不断涌入。 下一刻,脑袋里就像是针扎般开始疼了起来,他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失去了知觉,晕倒了。 “啊,世尊!”一直注意着无怜的阿兔见状忙飞奔过去,费力地撑住他,见他双目紧闭,似十分痛苦的样子,阿兔急到直呼啾啾大名,质问道:“雪羽,世尊为什么会晕倒,你不是说恢复记忆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吗?” “……是,是啊。”啾啾一脸惊慌失措,说道:“我也不知道世尊为什么会突然晕倒……” 她上前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番,左右都没发现啥问题,直至视线落在无怜的左手上——冷白的肤色衬得黑漆漆的戒环尤为显眼,啾啾一愣,伸出手摸了摸,用妖力感知了一番,下一秒就感受到戒环上残留的微弱气息,恍然大悟道:“难怪世尊会晕倒,都怪这东西!我的术法催生了上面残留的记忆,让世尊想起前世的事情了。” 阿兔一怔,视线落在戒环上,同样用妖力探了探,面露震惊道:“你是说,这、这这是世尊的……” 啾啾绷着小脸点了点头,“你猜得没错。” 阿兔僵住了,看看戒环,又低头看看无怜,无助道:“那现在怎么办?要把它拿掉吗?” 啾啾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只小妖只能老老实实蹲在无怜身边,等着无怜自行苏醒。 半晌,无怜终于缓缓睁开了眼,“雪羽……风隋……” 啾啾和阿兔神色一喜,看着无怜惊喜道:“世尊,你醒啦?” 无怜微微颔首,只是此刻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他捂着发疼的脑袋,无力道:“贫僧方才似乎看到很多不属于贫僧记忆的画面……”但是,那些画面似乎又让他觉得无比熟悉,以至于他差点认为这就是他的经历。 而关于世无生的,他也彻底记起来了。 原来,他就是客笙。 难怪讲起玉乡的传说,他总是满脸的哀伤;难怪面对玉乡百姓的时候,他总是不自觉流露出厌憎的表情;难怪说起佛门,他会满脸的愤慨…… 只是,他最终还是选择放下—— 以自身消散为代价,让他在一夜之间康复如初,让玉乡在顷刻间恢复原样…… 可是,却没有人记得他。 难怪断香会生气…… 所有的不解都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无怜挣扎着起身,双手合十朝两只小妖行了一礼,真诚感谢道:“多谢啾啾和阿兔帮助贫僧恢复记忆。” 两只小妖慌忙跳开,避开了无怜的行礼,手足无措道:“世、世尊不必客气,这事我等应该做的。” 无怜勉强勾了一下唇角,眉宇间流露出淡淡的悲伤,他视线落在小妖腰间的荷包上,请求道:“啾啾和阿兔能给贫僧一点星芒吗?” “嗯嗯,没问题。” 小妖自然不会拒绝无怜的要求,手脚麻利地从荷包里导出两三颗星芒递给无怜,嘱咐道:“虽然星芒上有我施的法术让它不消散,但是世尊您还是要抓好,不然一不注意就飞走了。” “嗯。”无怜郑重地点点头,伸手接过星芒,牢牢握在手中,抬眸看向远处的桃花林,面上流露出浓浓的悲伤。 两只小妖见他浑身透出一股沉重的哀伤,一时间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等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道:“世尊,若是无事的话,我等就……先离开了?” “去梨迦山吧。” 无怜看着桃花林,缓声说道。 “啊?”两只小妖顿时萎靡了,噘着嘴嘟囔道:“难道世尊要向大人告密吗?” 无怜收回视线,摇了摇头:“贫僧不会告密。只是……” 他想起了方才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停顿了一下说道:“啾啾和阿兔的世尊希望你们可以回梨迦山,自由自在地生活,那里有你们的同伴,没必要陪他一起守在玉乡。” 这是怜香来到玉乡后的想法,更是怜香的愿望。 他们作为妖族来到人间,行事多有不便,要融入人间其实很难,比怜香想象中难了不止千百倍。 “哦。既然是世尊的要求,那我等定会遵守。”小妖恹恹地答应了。 “……我等现在就出发前往梨迦山。”小妖无精打采地说道。 “嗯。”无怜点了点头,摸了摸阿兔的脑袋,不放心地嘱咐道:“一路小心。” “啊,是。” 阿兔错愕地看着无怜,继而双手摸着头顶,面色发红,两眼发亮地看着无怜,俨然十分激动的模样。 “我也要,我也要。世尊不能厚此薄彼。”啾啾揪着无怜的衣袍,不甘地晃动着。 “咳。”无怜轻咳了一声,同样摸了摸啾啾的脑袋,温声道:“去吧,路上万事小心。” “嗯。” 两只小妖兴奋地点了点头,一扫之前的颓废,双手捂住头顶,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 第53章 官道上,两只小妖捂着头顶,晃晃悠悠地往梨迦山走。一边走,一边回味刚刚世尊宠爱的抚摸,面上不自觉带起了笑意。 远处,有人站在官道上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小妖定睛一看,又高又瘦,身上背着大布袋,这不是之前遇见的小货郎吗! 看他布袋鼓鼓的,里面定有好玩的东西! 两只小妖对视一眼,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热情地打招呼道:“小货郎,我们又见面了。你这次准备卖什么东西啊?” 如慧看着飞扑过来的两个小圆球,微微一怔,极快地回过神,神色冰冷:“原来是你们。贫道还以为有大妖出现,正四处找寻呢。” 听他自称“贫道”,又说什么“大妖”的,小妖心里一惊,齐齐往后退了一大步,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小货郎此时扎着道士发髻,一身道士装扮。 此刻见他面色冷淡,眼露杀气,小妖心头大惊,立马转头往玉乡跑。 如慧见状冷嗤一声,随手甩出两张符纸。那符纸腾飞到半空后,顿时化作两条火龙咆哮着向小妖的方向俯冲过去。 啾啾听到后头的动静,抽空回头一看,脸都吓白了,脚下一软,顿时摔倒在地上。 “啾啾——”阿兔见她摔倒,忙停下脚步,回头想要将她拉起。 “我,我腿软跑不动了。”啾啾白着脸,推开阿兔的手,催促道:“阿兔,你走吧,别管我了。” 阿兔扶起她,咬牙道:“要走咱们一起走。” 说话间,两条火龙已至小妖面前。 阿兔见状紧紧抱住啾啾,以身护住了她,背对着火龙闭着眼等待即将来临的痛楚。 不料,当火龙要碰到两只小妖的时候,小妖身上突然浮现出一圈淡淡的金光,似保护罩一般将两只小妖牢牢护在其中。 火龙似碰到什么硬物,动作一滞,顷刻间就消失不见,只余一堆灰烬在地上。 疼痛迟迟没有来临,小妖睁开眼眨了眨眼,一脸茫然,方才好像感受到大人的气息了 如慧看着侥幸逃过一劫的小妖,缓步上前查看,目露惊讶:“竟是保护结界?” 这术法已经失传很久了。因为—— 第一,要布置此术法需要强大的法力。 第二,仍是需要强大的法力。此术法相当于施术者为保护者抵挡住伤害,功夫不到家谁敢这样玩命? 第三,还是需要强大的法力。 道门式微,法力高强者几无,因此失传了。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如慧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抬手向着小妖又是一击。 小妖面露惊惧,下意识地往后退。 只是,下一刻,所有的攻击又被一层淡淡的金光挡开了。 如慧见此,神色越发冰冷了。既然杀不了的话,就囚禁起来吧。或许,可以当做诱饵,钓到大鱼也说不定。 于是,他一扬手,手中的符咒就变成了绳索牢牢地把小妖捆绑起来。 “还以为你是好人呢,没想到你竟是个臭道士!”小妖忍住啐了他一口。 “对,臭道士!我最讨厌臭道士了!” “你,你快放开我们!” “臭道士,该死的牛鼻子!” 面对小妖的咒骂,如慧面色不改,他冷眼看着不断挣扎的小妖,扬了扬手中的绳索,威胁道:“不想受苦就给贫道闭嘴!还有别白费力气了,老老实实跟我走吧。” 说着,也不管小妖是什么反应,用术法隐去小妖的气息,拖着小妖大步往营帐走去。 直至此刻,小妖才后悔自己没有好好修炼,只能抽抽噎噎,身不由己地跟着如慧走。 竹屋。 闭眼修炼的断香忽然感应到小妖的气息,接着就是小妖身上保护结界接二连三破碎的波动。 她倏地睁开眼,难道小妖根本没离开玉乡,还遇到危险了? 她墨眸里一片幽深,飞身出竹屋,立于玉乡上方俯视着地下,顺便放出魔息四处查探。 可是,搜寻了三四遍四周并无小妖的气息,倒是见到了无怜在桃花林里发呆。 唔,她还以为他仍留在小院里监督她呢。 断香挑了下眉,缓缓飘向桃花林。 “玉乡果然和施主说的一样,繁花似锦,是个世外桃源……” 无怜神色悲戚的望着桃花林,喃喃低语道。 他张开手掌,掌心里三颗星芒发出青色光芒,在他手上轻跃着。“施主,你看见了吗?玉乡如你所愿一般,恢复原样了……” 星芒跳动着,围绕着无怜转了一圈,渐渐幻化出世无生的模样。 “阿弥陀佛——”无怜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既悲又喜,强忍住泪水双手合十道:“恭喜施主破除我执得到清净自性,到达彼岸获得涅槃。” 世无生一身书生打扮,如往常一样嘴角含笑,亦双手合十,向无怜行了一礼。最后重新化为星芒,缓缓飘向天空。 无怜捻着念珠站在原地,抬眸看着星芒越飞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哟,高僧也会在诵经的时候发呆走神啊?”断香缓缓落在无怜面前,开口就是习惯性刺他一句。 见他眼神放空落在某处,她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河流的对岸,不少听闻玉乡桃花林开得正艳而前来观赏的邻村少女此时正在桃花树下赏花嬉戏,看上去天真又娇俏。 “我说呢,原来高僧是动了凡心了……。”断香在他身侧盘腿坐下,特地重重说了“高僧”二字,满脸的嘲讽。 无怜抬眸看了她一眼,结跏趺坐,手中的念珠慢慢捻转起来。 见他不愠不怒,断香心里升起一股挫败感。 对于他连日的严密监视,断香极为不爽。 她一直想着激怒他,让他用愿力约束她,方便自己再研究研究解除的方法。可这秃驴愣是不动声色,脾气又倔得很,赶又赶不走,甩也甩不掉。 思来想去间,她实在无法可施,索性就当他这恼人的“小尾巴”不存在,天天躲在房间修炼,来个眼不见为净。 只是没想到,这秃驴六根不净,竟然趁着她修炼偷偷跑出门看姑娘,还看得走了神,这可真是件趣事,让她忍不住出言讥笑。 “哎呀哎呀,那些雌性肤白貌美,胸大腿长,你作为一个男人爱看很正常,只是可惜被我抓包了呢。” “……施主慎言。”无怜平淡地应声,脸上丝毫没有她预想的犯戒被抓包的窘迫。 “贫僧只是……”他试图解释,想告诉她他记起世无生了。 只是断香以为他要狡辩,她轻哼一声,斜睨着他,打断了他的话,好笑道:“要我慎言,你怎么不慎行呢?” 无怜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一双浅褐色的眼眸如琉璃般澄澈,不染一丝红尘,任谁见了不说僧者高洁,怎么忍心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高僧身上呢? 不过,显然断香是没有这样的觉悟的。 她见无怜瞪她,立马挑着眉气势汹汹道:“怎么?你能做我不能说?你明明就直勾勾盯着人类雌性看,还一脸垂涎欲滴的急色样!” “……施主。”无怜看着她,对于她乱扣帽子的行为颇为无奈。 “怎么,心虚啦?”她乜了他一眼,“现在心虚晚了,你方才的一举一动都被我看在眼里了呢。” “不过……”她墨眸眨了眨,话锋一转,“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口风紧,不会将你偷看雌性的事情说出去的。你呢,也不需要在我面前端着一副圣洁高僧的模样,就放我离开吧。这样咱们就算扯平了,怎样?” 胡搅蛮缠到最后还是暴露出她的真实目的——要他撤销愿力的束缚。 “……” 见她又恢复以往的模样,无怜看她一眼后就阖上双眼,手中的念珠重新缓缓轮转起来。 “怎么样?”她单手支着脑袋,看着身侧假模假样的僧者,继续引诱道:“好好考虑考虑呀……这可是对你百利无一害的条件哦,错过就没了。但,若是你不同意的话,我就把你犯戒的事情宣扬出去,看你到时候怎么扮演世人眼中的圣洁高僧!” 说到最后,本性暴露,已然变成了威胁。 “……施主高兴就好。”无怜淡淡说道,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似乎她说与不说,都与他无关,而他亦不会有一丝情绪波动。 “你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他的拒绝,让她觉得是对魔神威严的挑衅,更是对她的轻视以及不屑。 她皱起了眉头,看着面容清平的他,一把火窜上心头。 以前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 该死的愿力! 该死的秃驴! 她霍然起身,抬起脚就朝无怜肩上一踢,迫使他张开眼看她,墨眸幽深,“既是连你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的名声,那我便如你所愿!” 说罢,她狠狠地转头,一眨眼就消失在桃花林中。 很快的,玉乡以及附近的村落开始有传言流出,原来禅与的高僧是个好色之徒。 他常常假借上山悟禅之名,躲在桃花林里偷窥前来游玩的姑娘。 他不仅利用村民敛财,还趁机占大姑娘的便宜。 距离玉乡五十里远的牛家村,有一姑娘未婚先孕了,就是他干的好事! 不仅是大姑娘难逃他的魔掌,连小媳妇都不能幸免呢。 …… 所有的事情都说得有鼻有眼,议论者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有人信,有人不信。 不信者,自然是玉乡百姓和奴隶。 无怜对他们有恩,他们了解并相信他的为人,丝毫不能忍受他被人如此诬陷。对于这些荒谬可笑的谣言,他们纷纷怒斥之,不余遗力的澄清。 可是谣言非但没有停止,反倒愈演愈烈。 大街小巷,每家每户,每时每刻都有关于无怜的最新桃色八卦传出。 毕竟,事关高僧的香艳风流债,总是会勾动人心内隐秘的猎奇心理。 毕竟,高僧堕红尘和美人入风尘是一样的,让人面上惋惜的同时心理上又有一丝不可示人的幸灾乐祸。 因此,其他人十分不喜这些村民和奴隶义正言辞的澄清举动—— 所谓清者自清,大家只是说说而已嘛,又不会少块肉,干嘛这么小气吧啦的计较呢? (); 第54章 断香冷眼看着这一团混乱,啧啧称奇。 她本来以为就算她散布了秃驴犯戒的谣言也没什么用。不曾想,一条传言愣是添油加醋延伸出无数的版本,说到底还是人类对自己的同类更加残忍。 眼见维护者、造谣者、旁观者闹成一团,小事化大争吵不断,事态朝着无法预知的方向发展时,断香仍是无动于衷。对于自己闯出来的祸,她不想收拾也不愿意收拾—— 玉乡会混乱成什么样子,她一点也不在乎。 事情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她一点也不在意。 无怜会沦为什么样的下场,她同样也不在乎。 因为—— 她只不过是想要他放她离开,但他也不同意。 既然如此,那便互相伤害。 只是,无怜依旧一派淡然,每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似乎完全不受流言的影响。 这让断香感到挫败。搞得流言四起,谣言满天飞,可是当事人却仍是过得舒舒服服的,这让她怎么高兴得起来?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忙活了大半天,到底有没有用? 她倚在桃花树下,心情郁闷,无心再欣赏美景。 百无聊赖间,将世无生留下的红白两颗珠子掏出来把玩。 白色,是她的精元所化。 至于红色…… 断香垂下眼眸,手指划过圆润的珠面,鲜红似血,似带着滚烫的温度,这是世无生的眼泪…… 明明死鬼书生怨恨着玉乡,最后却牺牲自己也要让玉乡恢复原貌…… 这就是个脑子一根筋的书呆子! 更讽刺的是,这书呆子是用她的精元所造。 明明她最讨厌人类,见人类受苦、掉泪,她都不会有一点心疼和怜悯,可他却偏偏为人类落泪,为人类牺牲…… 啧,看来这死鬼书生是一点也没遗传到她的优点。 耳边,是聒噪的鸟兽虫鸣声。 她漫不经心地抛着两颗珠子,心里莫名烦躁。 “咔嚓——” 只听见一声轻微的破裂声,两颗珠子相撞,在断香还未反应过来时碎成无数个小碎片,然后又极快地自动汇聚成一颗稍大的珠子,直直落入断香手心里,迅速消失不见。 断香墨眸圆瞪,上下翻动自己的手,不敢置信。 珠子,不见了? 拇指大的珠子,在她的眼前滑入她的掌心。她翻掌轻扬,调动意念,企图将珠子逼出体外,却发现珠子早已分裂消散,与身体融为一体。 意识里,有细微的声音传了过来—— 梨迦。 清圣的声音低低唤着,带着欢欣和喜悦。 断香怔住了,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了,因为在她的面前,根本没有任何人存在。 梨迦—— 那声音似乎见她没回答又唤了一声,带着无奈和失望。 与此同时,脑海里有片段断断续续浮现—— 她看到怜香站在台阶上,一脸漠然地看着她,质问她认不认罪。 罪?她什么都没做,能有什么罪? “真是冥顽不灵!”她听到他呵斥道。 她伸出手想要拉着他,想问他是不是不高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却被他拍一手拍开。 白皙的手背上瞬间多了一道红印。 她呆呆地看着手背,又看了看神色冰冷的他—— 手疼,心更疼。 就像是被什么攥住了一样,疼得她喘不上气,疼得她四肢颤抖无力反抗举着武器向她冲来的百姓。 “怜香,为什么……” 她痴痴地看着他,满脸不解。 台阶上,他不悲不喜地看着她,一副淡然出尘的模样,手臂上缠着她送的佛珠,冷声问道:“你认罪吗?” “我不认……”她什么都没做,怎么认罪。 “孽障!”他怒斥着她,似乎耐心告罄,举掌拍向了她。 好疼…… 她胸口一疼,气血翻涌着,一口鲜血喷洒而出,带着热意喷溅到他的脸上。他一时间怔怔地站在原地,举着手半天回不过神来。 见他发愣,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一点没有以往的聪明样,她觉得很搞笑,使劲地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反而眼泪不停往下落…… 就这样吧。 就到此为止吧。 她心里暗暗说道,闭上眼放任自己陷入黑暗中。 没有情感的时候,想起这画面就是短暂的悲伤,然后想着:哦,这秃驴背叛了我,我恨他,我要杀了他。 而带着重新获得的情感重新看一遍这些画面,不亚于重新经历一次。 恨,无法言说的深恨,同时带着锥心的疼。 断香双目赤红,抬手捂住了胸口,大口喘息着。 余光里,一道身影远远向着她走来。 她抬眸望了过去,来人瘦高颀长,穿着一袭素净的僧袍,手里紧紧攥着念珠,面容冷淡,不悲不喜。乍然望去与宝相庄严的佛陀无异,更与出手伤她的怜香无异! 不,不对!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胸口不间断的剧烈疼痛,让断香的视线开始模糊不清。 她依扶着桃枝,感觉到无怜的靠近,扬手就是一击,只听见“轰隆”一声重击,桃花林里刮起了一阵粉色的桃花雨,原本倚靠的桃枝不堪重负,再也无法支撑住她,断香骤然倒下。 无怜一惊,快步跑上前伸手接住了她。漫天的桃花雨里,她双目紧闭,满脸是泪。 碧蓝的天空,风景秀丽的梨迦山脚下,有人背着小包袱,哼着歌儿,兴高采烈地往人间市集的方向走去,擦身而过,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回荡。 断香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拉住渐行渐远的女子,却连边儿都沾不到。 紧接着,眼前的画面甫生涟漪,陡然一变,乱棍之下,满地的鲜血,染红脚下的地,映得天空赤红一片…… 断香,救我…… 救……我…… 孽障! 断香蓦然惊醒,怔怔地看着房顶,眨了眨眼,意识慢慢回笼。 墨眸里的神采渐渐消失了,最终变成一汪死水,她面容淡淡,不悲不喜,机械地闭上眼,任由思绪沉淀。 “吱呀——”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下一刻,轻稳的脚步声带着淡淡的檀香味踏入房内。断香连眼睛懒得睁开,这熟悉的气息,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无怜端着药进入房间,见床上的断香仍是昏迷不醒,微微叹了一口气——既为她担忧,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的叹息,让她莫名的不悦,忍不住出言:“怎么?发现我没死很失望?” 无怜一惊,视线对上断香微红的双瞳。 她坐起身,柔软光亮的黑绸青丝滑过肩颈,垂在身侧,巴掌大的小脸白皙如雪,即使她蛾眉深蹙,带着明显的不悦,仍是美得超凡绝尘。 “阿弥陀佛,施主总算醒了。”他端着药,澄眸清澈,面容喜悦。 “你……好像很开心?”她猜的,不确定。 只是还不等无怜回答,下一刻,她立马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柳眉皱了起来,说道:“不对,你肯定巴不得我死。我死了,你就可以回禅与寺交差了。” 无怜失笑,放下药碗问道:“施主可有感觉不适之处?” “无。”她垂眸不看他,冷冷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恢复了所有的记忆和情感,她不知道该以怎么样的心态面对他。 “阿弥陀佛。施主无事就好。”无怜面带笑容地念了一声佛号,声音温和道:“既然施主醒了,那这药……” “大师——大师——你在房里吗?父皇今晚设下宴会,邀请大师出席——” 伴随着匆忙的脚步声,昭月径自推开房门闯入,打断了无怜的话。 断香和无怜齐齐望向门口。 昭月见到断香先是一愣,很快地回过神,高兴道:“呀,国师醒了?我得赶紧告诉父皇这个好消息。父皇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很开心!” 说罢,不等二人反应又匆匆跑了出去。 来去都是一阵风。 断香忍不住皱了皱眉,收回视线,问道:“昭月什么时候来玉乡的,我怎么不知道?” 昭月不是应该在皇宫里吗?听她话里的意思,昭辰帝也来了。怎么一觉的时间,这些人就突然冒出来了。 无怜静默了一会儿,说道:“昭辰国君与公主到玉乡已有五日。而施主……已经昏迷了十日有余。”言外之意不知道很正常。 “哦。”断香点头表示知道了,又追问道:“那他们好端端的突然来玉乡做什么?” “不知。”无怜摇了摇头。 “……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清醒却什么都不知道,过得比陷入沉睡的我还浑浑噩噩。”断香不满地说道。。 闻言,无怜没有辩解,也不恼,面色温和如常,只道:“何必执着,只要时机到了,该知道的自然会知道。” 如无怜所说,该知道的自然就会知道。 这不,在晚宴上,昭辰帝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断香和无怜果然不负他的期望,真把玉乡的异状给解诀了,还恢复成以往的样子。 国师,果然有实力! 大师,果然是佛子! 五日前,他接到曹相的信,原本只是好奇过来看看从不说空话的曹相打着包票说找到了能解决玉乡异状的道长,却意外得知玉乡在无怜和断香的手中恢复正常后,昭辰帝原本即将熄灭的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了,他即刻马不停蹄的从行宫赶到玉乡,打算好好赏赐一下无怜和断香,顺便拉拢拉拢,让他们为他效力。 至于擅长得罪人的御史,自然是被勒令留在行宫,不得跟随。 什么不可招惹魔族,什么不可得罪魔族,在壮大昭辰版图的诱惑前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再说了,曹相找到的道长据说是专门克制魔族的,他是“天下第一道长”嘉慧道长的嫡系传人,法力与国师不相上下,再加上昭辰的百万大军,就算断香是魔族,就算再厉害也绝无可能翻出他的手心! 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面上却是分毫不显。 昭辰帝看了看左下方的断香,又看看右下方的无怜,面上堆起来笑:“大师,国师,怎么不动筷啊?” 无怜双手合十,淡声道:“贫僧过午不食。” 相较于无怜的有礼,断香直接多了,瞥了面前的佳肴一眼,鄙视道:“就这?不喜欢。”也不需要。 完全是赤/裸/裸的嫌弃。 昭辰帝身体一僵,面子有些挂不住。他嘴角微微抽搐,眼中亦生出怒意,但是在触及她妖媚冶艳的面容时,心头的怒气又在瞬间消失不见了。 美人嘛,总是有特权的。 脾气不好是可以谅解的,美人有傲骨很正常。 瞧瞧这冰冷的眼神,还有睥睨众人的模样,又凶又媚,带着勾人的气息,把他勾得心里头的小鹿一直怦怦乱撞。 “那国师喜欢吃什么,朕立刻让人去做。”他讨好道。 断香冷哼转头,不理他。懒懒抬起眼,随意地扫了一圈,视线在触及曹相身边的青年时顿住了。 这人,让她莫名厌恶。 (); 第55章 曹相瞅见断香往自己这边看,心里一惊。唯恐她还记着他之前算计她的事,会当着圣上的面直接对他下手。 他面色僵硬地冲着断香讨好一笑。哪料,她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视线直直落在了他的身侧。 曹相顺着她的视线转头看向身侧——。 如慧察觉到断香的视线微微一笑,举着酒杯冲着断香颔首,然后一饮而尽。 有礼,冷静,风度翩翩,一切都很完美。如果忽略他端起酒杯时,手抖洒下的几滴酒水的话。 曹相垂眸看着桌上的酒渍,余光却瞧见如慧放在桌底下的手抖如筛糠,不自在地捏紧了随身的布袋,不由暗暗心惊,看来这如慧道长也靠不住啊,还是得另做打算才是。 断香淡淡地扫了青年一眼,见对方吓得够呛,无趣地收回了视线。 昭辰帝眯眼认真欣赏起病后初愈模样大变的断香,自作多情道:“国师该不是在气朕这段时间都没有去看望过你吧?” “非是朕不关心国师,而是朕出巡边境,公务繁多,实在是抽不出身啊!还请国师莫要与朕怄气了。” 他耐心解释,态度十分诚恳,摆足了低姿态,只希望博得美人的一眼青睐,同时暗暗后悔没趁着美人病弱时多去慰问慰问。 他曾听人说过,修炼法术者受伤昏迷后,极大可能需要汲取别人身上的精气,以命换命。断香又是魔族,指不定更凶残呢。 因此,他在听闻断香昏迷不醒时,他压根儿没想过去看她一眼,毕竟她对他来说只是个工具,能挨过去就是有用的工具,没挨过去就是废弃品,为此搭上自己的安危可不划算。 可若是早知道她真面目这么美,他定会天天前去探望,并且不顾一切地命人救治,毕竟美人虽多,但倾国之姿的美人却不多,更何况还是个懂法术的绝色美人,死了多可惜。 “而且……”昭辰帝咂巴着嘴,后悔万分地想着:“趁虚而入是得到美人芳心的最好时机了。” 是的,今日他在宴会上见到断香的第一眼,他对她的态度就变了—— 她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工具,更是他想要得到的美人。她比宫里最漂亮的嫔妃还美丽数百倍,让他心痒难耐,让他忍不住想要将她囚禁起来,据为己有。 当然,有这想法的不止是昭辰帝一人。宴会上的数十名臣子也抱着同样的心理,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断香身上。 同时,众人在心里暗骂无怜鸡贼,明明知道国师恢复原貌变成了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他愣是一声不吭,完全没有禀报陛下!这不明摆着起了私心,要将国师藏起来吗? 看来坊间的传闻是真的,这秃驴果然是个六根不净的淫僧!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同理,下梁歪了上梁也正不到哪里去。 古话也言,物以类聚。 能跟随昭辰帝来到玉乡的,都是与昭辰帝品行类似的官员。 如他们对无怜的猜测一般,昭辰帝对无怜亦是同样的看法,认为他六根不净,觊觎美人。 不然怎么不主动向他汇报国师的情况,也不向他求助医治国师,反而事事亲力亲为,衣不解带地独自照顾国师呢? 且不说,无怜并非昭辰臣子,根本没有义务向昭辰帝禀报。 只怕昭辰帝自己都忘了,他在到达玉乡的第一日,无怜就曾向他求助过,那时他一听断香已昏迷多日,方圆数十里的医者都束手无策时,只觉得晦气。 原来魔族不过如此。国师也没他想象中厉害啊,这都要死了还害他舟车劳顿,真是白高兴一场了。 他当即拉下脸,心情不悦地说道:“听闻国师病重,朕亦万分担心。只是朕此次简装出巡,并未让御医随行。而且,此次重点是为体察民情,聆听民意,实在无暇关注其他事情。国师之事,还要劳烦大师多多费心了。朕这边还有要事,大师请自便。” 推脱之意再明显不过,无怜垂眸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半晌轻念了声佛号,便毫无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自此他甚少出门,待在竹屋翻遍世无生留下的医药典籍,苦寻解救之方。 如果不是今天昭月闹着硬要让无怜一起参加晚宴,只怕昭辰帝都忘了有无怜这么一个人了。 可恶! 一想到绝世美人被无怜独占了这么多天,昭辰帝的眉头就不由自主皱起来。 只不过,无怜还有利用的价值。即使不悦,他也不得不吞下这口郁气。 反倒是宴会上的臣子没那么多顾忌,口气酸溜溜地质问道:“无怜大师,国师乃是朝廷肱骨,她此番为解救玉乡百姓而受伤昏迷不醒,你却不曾向陛下禀告,大师这意欲何为啊?莫不是身为禅与人士的你心怀歹意,想让我朝失去肱骨之臣,害陛下失去左膀右臂?” 臣子满脸正气,说得冠冕堂皇,却掩饰不住心头的嫉妒。 无怜愣住了,淡声道:“贫僧不明白施主的意思。” 嗬,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他不介意说得明白些。、 “自来到玉乡,我就听到了不少大师的风流故事。我想说的是……大师故意隐瞒国师大人的病情,将国师藏起来,怕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秘密?能有什么秘密?”昭月坐在昭辰帝身侧,冷眼瞧着下方的臣子,面上带着皇室贵胄独有的倨傲,冷声问道:“你以为大师与你一样,满脑子坏主意吗?” 她是昭辰帝最宠爱的公主,光从她提出想与昭辰帝一起出巡,昭辰帝想也不想就点头答应这点就可以看出。臣子们自然也明白,每天都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从来不敢招惹她。 开口的臣子没想到公主竟然会替一个和尚说话,当场就愣住。 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说道:“下官、下官冤枉啊!下官就是觉得大师隐瞒不报的做法不妥,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要说冤枉,无怜……大师才最应该喊冤呢!” 对于他的狡辩,昭月一点也不接受。 她杏眼圆瞪,生气道:“来到玉乡的第一日,本公主便知国师病重,你们身为朝廷大臣会不知道?大师这几日为了医治国师,寻借医学典籍,苦寻良方,你们会不知道?” “口口声声说国师是朝廷肱骨,却对与国师有关的消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对关乎国师安危的事情袖手旁观,却在国师痊愈后,口口声声质问大师有何目的……这样的你们到底有何颜面喊冤,有何立场质疑大师?!” 更可气的是,竟然诬陷无怜对国师图谋不轨! 人家无怜的视线从一开始就没落在国师身上好吗!哪怕是偶尔对上她的视线,他的澄眸都是一如既往的正直,清澈,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亦没有半点邪念。 昭月气呼呼地看着底下的臣子,这人指控大师对国师抱有不可告人的想法,完全没有说服力。说别人心里有污秽想法,怎么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的眼神呢,那才真的是既邪恶又淫/秽! 那臣子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恨不得时间倒转好让自己回到最初。到时候他说什么也不做出头鸟,平白惹人笑话。 原本,昭辰帝还在心里暗爽手底下的臣子有眼色,兴致勃勃地看热闹呢。 昭月的话却让他脸色微变,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昭月像是指着他的鼻子在骂他一样。 为预防昭月说出更多让他不舒服的话,他不得不出来打圆场,说道:“好了好了,李爱卿也是合理提出质疑,并无恶意。” “可他这些话分明不是在质疑,分明就是诬陷!”昭月仍是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好好好,是他的错。李爱卿,还不快向公主和无怜大师赔罪!”昭辰帝一边安抚昭月,一边冲臣子使眼色。 臣子见状,忙跪下昭月道歉,待昭月冷着脸摆手让他起来,表示不与他计较后,他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他动作迅速地站起身,然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朝着无怜的方向拱了拱手。 无怜双手合十回了一礼,神色淡然,并不计较刚才的事情。 昭辰帝只当看不见臣子对无怜的敷衍,李爱卿乃是当朝三品大臣,能向无官职在身的他道歉,已是他天大的荣幸了,还要怎样! 无怜要是再揪着不放,那就是不识好歹。 所幸,无怜的表现让他满意。 他脸上挂起假笑,冲着无怜举了举杯,极快地转移了话题,“大师,禅与素来有‘佛国’之称,据说三步一庙,五步一堂,满城的古寺庙宇可是真的?” “阿弥陀佛。禅与确实佛法鼎盛。”无怜回答道。 “难怪昭辰商人去了禅与一趟,皆言:禅与几乎人人都是信徒,满地都是圣人呢!” 昭辰帝眯着眼感叹了一番,随后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朕听闻商人所言后,心中突然浮现一个想法……不知能否请大师留在昭辰宣说佛法呢?” “这……”能弘扬佛法自然是好,可是若留在昭辰……断香应该怎么办呢? 无怜迟疑了。 昭辰帝见他犹豫,面色一沉,声音变得有些冷硬;“怎么?大师不愿意?” “贫僧有要事在身,不便在昭辰久留。”言明他并非不愿意宣说佛法,而是目前不便。 “是吗?”昭辰帝可不信无怜的话,只当他是要趁机讨取好处,于是说道:“朕愿意效仿舍卫须达长者,以黄金铺满花园,恭请大师宣说佛法。” 这下总该愿意了吧? 不想,无怜仍是拒绝,垂眸道:“多谢陛下的厚爱。但贫僧确实有不便之处。” “不便?”昭辰帝眯起了双眼,语气陡然转冷,“有什么不便?佛家不是常说“众生平等”吗?朕让大师以佛法教导我昭辰百姓向善求道,远离邪妄,大师都不愿意,难道是看不起我昭辰的子民?” (); 第56章 “贫僧绝无此意。只是……” 无怜的视线从断香身上扫过,略略思索了一下,说道:“若陛下执意要贫僧登坛说法,请允许贫僧先回禅与寺一趟。” 让他回去?绝无可能! 一旦回去后变卦了,他要怎么将人抓回来呢? 昭辰帝想也不想地拒绝了这个提议,摆明了要将他强留在昭辰。 昭辰帝是个贪念极重且自私的人,压根儿不可能闲得发慌去学佛修道,更不会因为想要弘扬佛法才想将无怜强留下来。 毕竟天底下的秃驴多得是,想找人登坛讲法,随便贴个告示就有不少秃驴前仆后继地跑来应征。 断香单手支着下巴,视线在昭辰帝和无怜来回扫了一圈,不知怎地就想到曹相的猜测——昭辰帝深信预言,认定无怜是佛子,必然是想要依靠无怜平定四海边境,扩大权力版图呢。 于是,她开口试探道:“不知道陛下想让秃……禅与高僧在哪里开坛说法呢?” “自然是昭辰边境之地。边境常年动荡不安,呈风雨飘摇之势,百姓人心惶惶,若是有大师前往弘法,凭借佛教的慈悲,安定民心,这必将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啊!” 边境? 断香微微勾了一下唇角,曹老头猜得没错,昭辰帝为了征服边远,收取民心,果然将希望寄托于佛门了。 只是,她可不认为秃驴会闲到愿意入世,出手替昭辰帝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到最后,昭辰帝的计划必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陛下可真是爱民如子,心系天下。”她支着脑袋,漫不经心地说道。 夸奖的语句,慵懒的声音,让昭辰帝不由将视线落在她嫣红的唇瓣上,心神忍不住一阵激荡。 “国师过奖了。”得到美人夸赞的昭辰帝忍不住装相,自吹善良道:“其实,朕做下这个决定也是考虑颇多。但是一想到能为百姓造福,朕倒也心甘情愿。而且朕听闻,如果建造寺庙,布施舍予,似乎也有天大的功德。是这样的吗,大师?” 他自吹自擂完毕还要拉着无怜出场,希望无怜有眼色的夸他几句,为他的善良添砖加瓦。 可惜,无怜并没有领会到他的意图,反而老实摇头,“没有功德。” “没有功德?”昭辰帝一愣,看着无怜奇怪道:“大师莫要骗我。朕修建寺庙、善待僧人、布施舍予、广设法会,种种弘扬佛法行为怎么会没有功德呢?” “阿弥陀佛。明心见性是功,平等无二是德;内心谦虚处下是功,外行合乎于理是德;自我本性合藏万法是功,自心本体超离俗念妄想是德;不离开自心本性是功,运用自心本性而无所浸染是德;自我修行心性是功,自我修行身行是德。如若寻求功德的本性,只要依照这些来做就是真正的功德。” “功德是在自心本性中识见,而不是通过布施舍予供养奉侍求来的。陛下所说的修建寺庙、善待僧人、布施舍予、广设法会,只能算是福德。” “照大师这样说,朕做这些可以得到福报?” “阿弥陀佛。并无福报。”无怜满脸认真回答。 “噗——” 断香忍不住笑出声。这秃驴是唱反调上瘾了吗? 听到美人的嘲笑声,昭辰帝的脸有些挂不住,他自觉受到挑衅心头大怒,脸一下子就黑了。 他本来就不是心胸大度之人,宽和谦厚都是装出来的罢。无怜接二连三的当众反驳他,让他在美人面前丢了脸,这让他很不高兴。当即不悦道:“那大师倒要好好说说,朕明明是在做好事,为何却无福报?” 无怜端坐于桌案后方,面容平和,淡声解释道:“修建寺庙、善待僧人、布施舍予、广设法会是善举,自然有福报。但是若行善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求获福报,即为求福报而行善,那便是心生邪见,执着于虚妄,生起执着心,陷入执迷之境,又如何能得到福报呢?” “呵。” 昭辰帝冷笑地看无怜,“大师这样说的话,朕就更加不明白了。朕常常看到不少和尚,包括大师在内,口中念诵阿弥陀佛名号,希望往生西方净土,这应该也是一种执著吧?” “大师说不能起执着心,方可得到福报。按照大师所言,大师以及其他和尚还能够往生到佛国净土吗?” “阿弥陀佛。”无怜双手合十,一双澄眸直直望向昭辰帝,“僧者称名念佛不过是为了清净本心。若是有人称名念佛只为祈求往生西方极乐,那便是执迷了。” 他手持着念珠,嗓音清雅,穿着一袭素色僧袍,看上去普普通通。但是认真看就会发现他眉目如画,端的是丰神俊朗,与她所见过的人完全不同。 外貌比他们好看! 性情比他们高洁! 学识比他们渊博! 就算是声音,也比他们好听! 昭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端坐于下方的无怜,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被什么给攥紧了,“扑通、扑通——”开始狂跳。 她痴痴地看着无怜,却又在无怜即将察觉到她注视的时候,飞快地移开视线,低下头,双颊不自觉飞起一片红云。 昭辰帝完全没察觉到昭月的异样,他正忙着思考怎样在众人面前争回脸面。 听到无怜的话,他眼里划过一道精光,说道:“大师口中的执迷,是凡夫眼中想要求得的结果。做一件事,如果没有目标,没有预期的成果,那做事还有什么乐趣,为何还要浪费时间去做这些事呢?” “大师逃避谈论结果,是否能说明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福报,没有佛门所说的西方净土呢?佛门的往生西方极乐只不过是愚弄世人的谎言呢?” 若无怜否认,那他便要他立刻示现出西方极乐世界来,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这方能证明西方净土的存在。他拿不出的话,就证明了佛门是愚弄世人的存在。 到时候,他就可以赢回局面。 反观无怜,输了之后便落下佛门欺诈世人的把柄。他为佛门的声誉,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自然乖乖听话。届时,他让他往东他就得往东,让他往西就得往西,而不会再说一些莫须有的借口来推脱弘法之事。 这实在是一箭双雕啊。 昭辰帝美滋滋地想着,为自己的机智聪敏而感叹。 无怜缓缓启唇道:“凡事有因必有果。佛门并非避谈结果,而是希望世人不执著于结果。至于西方净土,就藏在众人的自我本心中,众人皆可以眼见。” “哦?这说法倒是第一次听说。只是,假设人人都有净土,那佛岂非与世人无异?”周围的臣子诧异了,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样的话,还拜什么佛,修习什么佛道呢? “确实无异。自性被障蔽时,佛也是众生。自性被觉悟时,众生就是佛。如果能以慈悲为怀,当下就成观音;能乐于布施,当下就是大势至菩萨;能时刻自性清净心就是释迦牟尼;能平等直了就是阿弥陀佛……自我本心清净,就是身在清净佛土。” “哈哈哈……” 昭辰帝自以为抓住了无怜的小辫子,抚掌大笑道:“大师真是好口才,若非朕有研读过经文,想必也会被大师绕进去了!经文里明明白白写着西方净土距离现世有十万八千里之远,遥不可及,大师却说就在眼前。大师这是在诡辩吗?” 无怜摇了摇头,温声道:“贫僧并无诡辩。如果执着于相状,那经文中说的距离就是里数,确实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也就是身心中有了十恶八邪的障碍。如若世人能消除十恶,那么世人就已经行了十万里;再除去八邪,就又过八千里。时时刻刻识见自心本性而不间断,那就已身在佛国净土中,亲睹阿弥陀佛了。” “所以,你是在说朕研读不精,理解错了?”眼见辩论不过,昭辰帝开始试图以权势压倒他。 无怜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沉默,有时候代表默认。 这一举动简直是将昭辰帝的脸面揭下来,扔在地上踩。自觉颜面尽失的昭辰帝都快气疯。 虽然无怜的巧言善辩证明他眼光没错——他果然是最适合宣说佛法之人。 换做平时,他甚至忍不住想称赞无怜几句。 前提是,无怜与他人辩论时。 当辩论的对象换成自己时,昭辰帝只有一个想法——胆敢挑衅圣威,杀无赦!只不过无怜还有利用价值,现在杀不得,动不得。 因此,昭辰帝脸色几变后,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阴阳怪气道:“朕以为佛门中人皆是性情平和,言谈随和的。直至见到大师之后,朕才知道并非如此,想来这是大师参加辩经大会遗留下的习惯吧。” 这相当于在指责无怜没有普通僧人的宽和,对人没有包容心,反而争强好斗,锱铢必较,执着于输赢了。 无怜垂眸,站起身行了一礼,而后温声道:“如果贫僧有冒犯之处,还请陛下原谅。贫僧只是害怕传了错误的佛法,导致有人不能理解甚至曲解了佛法,以至于断了成就佛道的可能性。” 他神色淡然,说之以理,举止有礼不卑不亢,反衬托出昭辰帝的才薄智浅,狂妄自大外加……小心眼。 昭辰帝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最后终是忍不住,怒气腾腾地站起来踹翻了桌案,径自甩袖离开。以行动表明自己十分的不悦,希望无怜能自行反省。 在座的臣子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以目光谴责一下惹怒帝王的罪魁祸首,然后纷纷跟着离开。 一场名为宴请禅与高僧,以及庆贺国师痊愈的宴会,最终以昭辰帝甩袖离去作为结尾结束。 (); 第57章 空荡荡的厅堂上只余断香和无怜二人。 无怜垂下眼眸,持着念珠,起身离开。 断香神情愉悦地看着他的背影,伸伸懒腰,慢悠悠跟在后头。 在昭辰帝的授意下,晚上二人被安排住在了驿馆的后院,两人跟在侍从后面一前一后出了厅堂,穿过一片庭院花圃,来到后院的厢房。无怜抬起手正要推门入内,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弱弱的女声:“大师……” 声音有点耳熟。 断香转头一瞧,哟,是昭月公主。 她目光落在昭月羞怯通红的脸上,又转头瞧了瞧面色清平的无怜,桃花眼微眯,冷笑了一声便转身往外走,很快就不见踪影。 “公主找贫僧何事?”无怜垂眸看向昭月,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温润。 “我……”昭月站在台阶下,面色微红,又略带羞涩地看了眼无怜,“刚刚在宴会上……父皇他只是脾气不好,并非有意针对大师,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大师见谅。” “阿弥陀佛。”无怜维持不变的淡然态度,垂眉道:“公主客气了。方才之事,贫僧不曾放在心上。” “啊,那,那就好。” “嗯。”无怜应了一声,他本就不是话多之人,又因担心断香趁着离开的这段时间惹是生非,整个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世界一下子静了下来。 昭月无措地揪着身上的华服,有些窘迫。 她有心想要留下来与他多呆一会儿,却不知道接下去要说些什么,只能静静站在原地,不曾想无怜也不说话,就这样与她干站着。 她偷偷抬眸瞧了一眼面容俊雅的僧者,灯笼的微光下,他神色淡然,眸光清澈,看上去格外出尘,有一股圣洁之力,令人又敬又畏。 昭月的脸又红了,她低着头咬了下唇,鼓起勇气问道:“大师可是讨厌我?” 无怜一愣,回过神摇头道:“贫僧并不讨厌公主。” “那……如果大师是俗世之人的话,会喜欢我吗?”昭月大着胆子问。虽然满脸忐忑,眸光却如星。 “贫僧不知。”今生他已许身佛门,从未想过其他的可能性。 不知?比她设想中的断然拒绝好得多。 昭月满心欢喜。 这是否说明大师对她也是有些许好感呢?或许,自己可以请求父皇出手帮忙,让大师还俗? 打定主意的昭月合掌行了一礼,道:“多谢大师解惑。” 说完就像一阵风一般提裙跑走了。心里却不可遏制地冒出一个大胆而又荒唐的念头:或许,她甚至可以让父皇招大师为驸马…… 这般想着,她偷偷回头看了眼站在原地,手持念珠,面容温和的无怜,一下子红了脸。 对于她的盘算,无怜一无所知。 见昭月离开了,无怜转身进入房间。如往常一样,闭眼盘腿,焚香诵经。 只是思绪里却突然闪入一道纤细身影,漆黑的双眸,不羁的表情,以及漠视生命的眼神。 无怜锁眉,诵经声缓缓停止。 他睁开双眼,朝窗户外看了一眼,外头黑沉沉一片,树枝沙沙作响,看样子是起风了似要下雨,可却依旧不见那道人影回来。 无怜垂眸。心不静,念再多经文都无意义。 他站起身,打算出门去寻她,房门却被叩响了。 一开门,出乎意料的,来人是曹相身边的青年。 无怜面露疑惑道:“施主这是?” 如慧侧身进入房间,自来熟地找了个位置坐下,笑道:“大师叫我如慧就好了,我唤你无怜,可否?”二人年龄差不了太多,根本无需贫道来,贫僧去的如此客套。 无怜应了声好,在如慧对面坐下问道:“不知如慧来找贫僧何事?” 如慧打量了他一眼,烛光下,他垂眸静坐,身姿挺拔,加上容貌生得极好,无疑是当下姑娘最爱的俊俏温文,若非是和尚,只怕有一大堆姑娘争先恐后地跟在他身后跑呢。 与怜香一样受欢迎…… 如慧勾了下唇角,他不常笑,如今唇角微扬,冷峻的眉眼显得有些温柔。他没有直接说明来意,反而问道:“无怜可曾后悔入梵行?” 无怜摇了摇头,持着念珠道:“贫僧不曾后悔过。” “哦。” 不出意料的回答。 只是他不明白,既然是佛门中人,他为何要与梨迦同路,甚至是费尽心力的医治她呢?难道他真是祖师爷留下的预言里怜香的转世,注定要与梨迦纠缠? 如慧摸着发烫的符纸,心思百转,许久才低声问道:“无怜知道梨迦吗?” “梨迦?” 无怜重复了一遍,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断香的脸,他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好在如慧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兀自说道:“其实,我是道士,是嘉慧道长的嫡系传人。时隔久远,远在禅与的你或许没有听闻过祖师爷的传说,但他老人家在昭辰,直至今日都有“天下第一道长”之称。他心怀天下苍生,一生都在斩妖除魔,从未做过任何一件坏事……可是,最后却惨死在了魔神梨迦手上!” “至于梨迦对祖师爷动手的理由……呵,不过是因为祖师爷的一则预言。” “是什么预言?” “关于怜香,关于梨迦的预言……” 如慧敛去了脸上的笑意,眸光沉沉地看着无怜,“怜香,与你一样,是佛门中人。祖师爷预测到他会成为救世佛陀,前提的是他能渡过情劫。而引他动心的女子在将来会成为灭世修罗……那女子就是魔神梨迦,亦是当今的国师断香!” 无怜心头一紧,回想起啾啾帮忙恢复记忆的时候看到的画面,握紧了手里的念珠,“如慧为何能如此肯定断香就是梨迦?” 如慧没有多言,递给无怜一本破旧的古籍,淡淡说道:“这是道门历代专门记录妖魔的书册,你看了这个就知道了。” 无怜伸手接过翻开,第一页,画了个女人。 一个美艳绝伦却让人胆寒的熟悉的女人。 她浑身浴血,坐在堆积如山的尸体,手中把玩着一颗人头,眼神阴冷,带着残忍的笑容,只看一眼便让人心生恐惧。底下,有四个蝇头小字的注释:魔神梨迦。 无怜心一颤,往下翻,果然找到有关于梨迦的一小段记载—— 魔神梨迦,吸取天地之气而生,以万物之气为食。虽为魔族之神,却远魔族,亲人类,时常混迹于人间…… 后残害世人,身份暴露,为人世不容,遭受追杀,死于伽罗寺住持怜香之手…… 十年后,魔神突然再次出现,自称断香,性情已然大变,其残暴嗜血致使人间生灵涂炭。佛陀慈悲,不忍众生受苦,以己身发愿将魔神镇压,囚于禅与寺,望能将其渡化…… 无怜指尖微颤,又翻了一页。 许是换了个人记录,这一页不仅笔迹潦草了不少,行文也没有之前的小段严谨了,而是加了诸多渲染。上头写道—— 据掌教天师查探得知,梨迦本无身体意识,是吸收了禅与昭辰两国的龙脉之气才得以生出意识,继而幻化出身体。之后,便以万物之气为食…… 她看似性格温和,对人类有亲近之意,但魔终究是魔…… 或许,她有为人之心,却无法消除与生俱来的魔性。或许,她无害人之意,但是她身上的魔力皆来自于万物之气,一旦有疲累之感,也许就会不自觉吸收身边的万物之气,周遭百姓首当其冲…… 魔神…… 虽占了一个“神”字,但终归不是神,亦成不了人。 另有传闻,梨迦为报伽罗寺之仇,与另辟蹊跷的武痴自废丹田以提升境界一般,她自除储存魔力的精元,而后以向万物借气之法使己身彻底成为万物之气的中转容器,将其变成为源源不绝的魔力。 此后,梨迦所到之处,无不变成人间炼狱。 她一出现就生灵涂炭,造成无数杀孽…… 魔神为万恶之源,毫无怜悯之心……佛陀只囚不杀,实在是过于仁慈。 迟早有一日魔神会再度降临人世,新仇旧恨之下,苍生百姓都将难逃一劫…… 接下去就是一片空白,关于魔神的记载到此为止。 看到这里,无怜淡淡蹙起了眉头,神色有些恍惚。虽有猜测,但是等到证实后,他仍是震惊。 脑海里零碎的画面慢慢串联起来,从模糊到清晰。 梨迦从死于再到出现的十年应是被怜香带到了玉乡。后来,怜香被段家逼迫投身火海后,梨迦苏醒了,还遇到了变成游魂的世无生,从而导致玉乡异变。 只是…… 无怜面露沉思:“若断香是梨迦的话,她是怎么复活过来的?为何她没了原先的记忆?” 如慧摇头回答道:“我翻遍了道门里所有的典籍,只知道梨迦死于伽罗寺之后,怜香疯了一样想要救活她,就把她带到传闻魔界的入口,玉乡。最后她确实活了,可是依旧兴风作浪,搞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还害玉乡百姓受了三百多年的苦!” 说到这,如慧就满肚子火气,不仅对梨迦,更是对佛门。 三百多年前,魔神死了就死了,一切都回归于平静,怜香好好的复活她干嘛? 三百多年后,魔神奄奄一息了,一切即将回归平静,无怜好好的救她干嘛? 这佛门中人真是吃饱了没事干,尽找事! (); 第58章 如慧心里有怨怼,自然态度也说不上好,忍不住出口抱怨无怜毁了他完美的计划。 “……你看,明明我都什么都准备好,你却冲出来为奴隶承受术法,害我精心设计的计划毁于一旦。” 听完如慧的讲述,无怜垂下眼眸,若有所思道:“所以,你之所以要村民时时刻刻佩戴符咒,是担心梨迦动手的时候,村民符咒不在身上就无法建立术法?只要村民身上有符咒,一旦梨迦动手,符咒就会发挥功效,将村民与梨迦自动绑定在一起,从而自动攫取梨迦的魔力? 等消耗了梨迦的大半魔力,使她不足为惧后,你再找来了奴隶,将村民身上的术法转移到奴隶身上,奴隶身上有道家的禁制,你打算依靠这些奴隶给实力强悍的梨迦制造出破绽,从而可以轻而易举地控制住梨迦……” 只是如慧没想到的是,导致玉乡异状的不是梨迦,而是世无生。因世无生的躯体是用梨迦的精元所做,他们二人气息相同,阴差阳错之下,世无生代替梨迦承受了一切。 如慧点了点头,可惜道:“就差一点就成功了!”都怪无怜多事,善良过头了。 他的眼里流露出强烈的遗憾让无怜一怔,淡声问道:“你……要杀她?” “是。”如慧不瞒他。 就算不是现在,不久之后也会。祖师爷早就留下预言了。 “为什么?”无怜不明白。“镇压出来后,她一直遵守人间的规矩,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如慧沉声道:“因为她是魔,早已恢复记忆的她有满心的仇恨。”事到如今,他不得不除。 “恢复记忆?”无怜轻喃这几字,恍然想起那日她逼迫小妖前往的梨迦山修炼的场景,想来就是那时候恢复了记忆。可是,如慧怎么知道的呢? 除非……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如慧,失声道:“是你让她恢复记忆的?” “……”如慧静默。 “为什么?”无怜盯着他问道。 如慧没有回答,甚至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反问道:“你舍不得?你要救她?” 无怜一愣,“她不是无可救药的恶徒。仇恨之下,她心内仍存有善念。” 闻言,如慧眸色微沉:“所以,你想渡她?” 无怜持着念珠,微微阖眼,没有说话。 如慧皱起了眉头,沉声道:“你难道就没想过,或许,你根本渡不了她?” 无怜抬眸看他,面容平和坚定道:“就算贫僧渡不了她,不代表其他人渡不了她。世间佛法有万万千千,法门有千千万万,总有可以渡她的。” “你真是异想天开!” 原本,他来找无怜是想将祖师爷留下符咒交给无怜的。没想到无怜竟是这般执迷不悟! 佛要救魔,滑天下之大稽! 当真是失心疯了! 如慧握紧了发烫的符咒,神色越发冰冷了。既然道不同,那就不相为谋。 他看了眼神色淡然的无怜,冷着脸起身告辞。 行至门口时,他回过头不死心道:“她生性狡猾,谎话连篇,没你自以为那般良善。若有一天,你认清了她的真面目,与我抱有同样的想法,那就用它来找我吧。” 说着,从布袋里掏出一张符纸往空中一抛。那符纸仿佛有生命一般,自动飘向无怜,在空中悬浮着,直至无怜伸出手,它才飘飘荡荡地落在无怜手上。 无怜敛眉,既没应好,也没说谢,只是望着手中的符纸没说话。显然,他想保住梨迦的想法完全没有一丝的动摇。 如慧嗤笑了一声,瞥了一眼无怜手上的黑色戒环,眸光沉了沉,说道:“我依稀记得,你手上的戒环是段家所有——是用怜香舍利子所制成的,希望你现在的决定是你身为佛门弟子慈悲为怀的想法,而不是受怜香影响……对她,心动了。” 说罢,他也不管无怜是什么反应,直接转身离开。 无怜闻言眉目淡然,面上仍是无波无澜,心中却是极为不平静。 以万物之气为食…… 以怜香舍利子制成,段家的戒环…… 他放下符咒,垂眸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环,抿了抿唇,第一次尝试着将它摘下…… 戒环,很轻松地取下了。 无怜看着手心里的戒环,轻叹了一声—— 她,在骗他。 什么本源,什么传家宝都是假的。 她……果然谎话连篇。 “哟,难得看到你在发呆,不诵经念佛啦?” 断香倚在窗边,挑眉看着屋内神情恍惚的无怜,满脸稀奇,这秃驴不是讲究四大皆空,万事如过眼云烟的吗,还有满腹心事的时候? 无怜垂眸,不着痕迹地将戒环重新戴上,把符咒收入袖中,眸色淡淡,没有说话。 断香见他不搭话也不恼。她方才在外头溜达了一圈,听到了许多皇家秘辛,此刻心情好得不得了。 她懒洋洋地靠在窗边,揶揄道:“瞧你这心神不宁的样子,莫不是准备背叛佛门,还俗娶妻?” 无怜面容清平,看着她脸上嘲弄人的笑,淡淡道:“贫僧初心不改。” “是吗?” 见多了衣冠禽兽,她完全不信世上有言行合一之人存在。瞧瞧他刚刚心神不宁的样子,再想想昭月请求赐婚时那语气,那神情,分明就是公主有情,秃驴有意! 断香心里嗤笑了一声:这秃驴就是焦急等待消息呢,还装什么相呢! 她挑眉,匀称纤细的长腿一跨,横坐在窗台上说道:“可是,我方才可听到昭月向昭辰帝请求封你为驸马呢。” “施主,请慎言。”他抬眸看了她一眼,眉间微皱。公主与他,完全是莫须有的事情。 “生气了?”断香眨了眨眼睛,乜着他道:“本来就是真的。你救过她,她以身相许很正常。” 无怜淡声道:“救人乃是天经地义。贫僧不需要任何人的报恩。” “不需要?” 断香眨了眨眼,跃下窗台,快步的走到他面前。猝不及防的伸出嫩白的小手贴在他的胸口上—— 手下,那颗心脏正在剧烈跳动着。 “可是,你的心不是这样说的。它,乱了……” 她低下头看他,墨眸里清晰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庞,笑出了声:“你敢说你不心动吗?” “贫僧的心,从来不曾改变。倒是施主……你的心,变了吗?” 无怜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她,浅褐色的眼眸里一片澄净。 他修长的手指反握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阻止它在自己胸口上作乱,两手交握,无名指上的黑色指环看上去禁欲且诱人,明明是无比亲昵的动作,偏偏就在无形中产生一股圣洁感,令人生不起一丝遐想。 “我亦是不变。”她极快地回答。 “是吗?”无怜低喃,垂眸看了一眼无名指上的黑色指环,“还记得你之前说的世无生吗?贫僧……” “你既已忘记,再谈有何用?”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她快速打断了。 “但你记在心上……”他凝视着她,身上传来淡淡的檀香味,沉静平和。 “贫僧已经记起关于世无生施主的一切了,这说明有很多事情只要有心,是可以改变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断香皱眉看着他,直觉这秃驴今天有点不正常。 “贫僧想要了解施主。贫僧愿意陪施主游历从前的故事,无论是施主出生的地方,喜欢的地方,还是……最讨厌的地方。” “哦?”她挑眉看他,若不是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冷淡,她差点以为他爱上她了,所以才生起了解她的心! “你有什么目的?” “找回从前的你。”三百年多前不执著于仇恨,不嗜好杀戮的她。 “有什么意义?” 她就是她。眼前的她是她,以前的她亦是她。 “我一直是我,从来不曾改变。你想要渡我,是痴心妄想。” “贫僧不这么认为。” “呵……”她啧了一声,嘴角浮起嘲讽的浅笑,“自你我相识以来,我竟不知你是如此愚蠢至极的人。我是魔,你是人,你我非是同类,立场从来不同,看到的事物亦是不同……这还是你教我的……” “如今忘记前尘的你一心想要渡我,一味将你认为正确的抉择强加在我的身上,丝毫不考虑我的感受。既无同理心,又谈何渡化?你所作的一切都不是你口中的慈悲,而是……伪善!” “三百多年前是这样,三百多年后仍是这样!怜香,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你的把戏或许可以糊弄世人,让世人接受你的伪善,但我,在被你亲手杀死,在被佛门囚禁了三百年后,你认为我还会相信你这套伪善的说辞吗?” “贫僧不是怜香。” 无怜看着她,认真道:“但贫僧愿意陪施主游历从前的故事,了解施主的过去以及感受。” “了解了又如何?如果只是想凭借几句同情体贴的话渡化我,那你未免想太多了……” “无关渡化与否,贫僧只是想要了解施主而已……” “呵。”她嘲讽一笑,完全不相信他的话。 “贫僧是真心的。” “真心?”断香弯下腰凑近他,垂眸看了眼禁锢住她的大手,满是戏谑道:“在这种情境下,你跟我说真心?” “啊……”无怜身体一僵,忙松开手,双手合十解释道:“阿弥陀佛,贫僧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那就是有意的?”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施主误会了,贫僧……” “怎样?”她瞥了一眼窗外的青竹,墨眸幽深了几分,纤细嫩白的手撑在他肩膀上,阻止了他起身的动作,问道:“你是想说要了解我吗?” “是。” “那好。”她刻意凑近他的耳旁,低声道:“我会让你死心,彻底的死心。”再也生不起渡她的心。 无怜一愣,“施主这是同意了?” “走吧。”她站起身,对无怜扔下两个字。 “现在?” “怎么?我可不认为今日宴会之上你看不出昭辰帝的意图……你舍不得离开,是贪恋权势要替昭辰君王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还是贪恋美色,想留下成为昭辰的驸马?又或者,两者皆有呢?” “贫僧并无这样的想法。只是施主昏迷数日方才初愈,贫僧担心……” “我很好。” 断香不耐地打断他的话,不想走就直说,拿她作甚借口呢。懒得听他多言,她径自往外走。 “施主准备去哪里?”无怜怔了怔,快步追上她。 “伽罗寺。”断香头也不回,高声说道。 “伽罗寺?” 无怜一愣,完全没想到断香会想去伽罗寺,“是梨迦山上的千年古刹,伽罗寺吗?” “呵,正是。不过是一座沽名钓誉的寺庙。” 无怜不着痕迹地试探:“听施主的口吻,似乎极其讨厌伽罗寺。”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反正,她真正的目的只有梨迦山。 “既是不喜,为何还要前往?” “哼,这与你何干?你不觉得你的话太多了吗?” “阿弥陀佛……” 交谈间,无怜丝毫没注意到庭院内那一排排的青竹下静静躺着一块象征皇室身份的玉佩。 (); 第59章 距离梨迦山十里的小镇—— “我开始感觉与你同行是一个错误了。” “阿弥陀佛,施主为何这样说?”无怜不急不缓的跟在她身侧,略带疑惑地问道。 “哼。”断香冷哼一声,抬眸视线与他交汇,立马别过头道:“方才遇到那人为另娶他人抛妻弃子,如今身患重病,新娶的妻子卷走所有家财使之沦为乞丐不过是罪有应得,你为何还要出手救他?” “他之前的行为固然不对,但也罪不至死……” “……还有之前在边陲小镇遇到的老者,明明有人提醒过你他是骗吃骗喝的无赖,你为何还要将身上所有的素果都给他?” “阿弥陀佛,也许这一次老者是真的急需这些素果呢?” “那你要祈祷接下去的路途中不会再遇到向你讨要食物的人类,否则,我真怀疑还没到伽罗寺你就已经饿死了。”她冷冰冰地吐槽道。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的关心,贫僧会努力活下去的。”无怜说得一脸认真。 “……你!哼。”论嘴皮子功夫,断香根本不是无怜的对手。 她自讨了个没趣,索性不再说话,快步向前方走去。 身侧,有路人擦身而过。 下一刻,却是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惊呼道:“是……是他们!是朝廷通缉的和尚与妖女!” 此言一出,路上三三两两的百姓皆是脚步一顿,瞧了瞧无怜,又瞅了瞅断香,讶异道:“果真是他们!” 继而又立马小小声说道:“小声点,赶紧去通知官府,千万别让他们跑了!” “咳,这两个真正是通缉令上的人吗?”有人表示怀疑。 “是啦是啦,你看看这和尚,美男子一个。再看看那女人,花容月貌。两人比画上还好看呢。一僧一女的组合本就不多见,更何况是两个相貌出众的人,绝对是他们啦!” “啧,你说得有道理。只是这和尚看着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没想到竟然是个贪图美色的淫僧。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幸亏我们昭辰不信佛,不设庙宇,不然还不知道多少姑娘家遭殃呢!” “谁说不是。对了,官府的通缉令上不是说了他身边那貌美如花的女子其实根本不是人,是魔啦!据说女魔最会诱惑男人了……这和尚也是男人,所以……嘿嘿嘿……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诶——竟是这样吗?可是,出家为僧不是要守清规戒律?定力那么差竟然被女魔勾引了,还与女魔私奔……啧啧,这算什么和尚啊,真是失德!” “听说哦,这女魔就是以前传说中祸害人间的女魔头断香,杀死了很多和尚与百姓呢。” “同门被杀,这和尚还坚持要与女魔头在一起,看起来女魔的滋味很好啊,不然怎么把他迷得团团转……” “嘿嘿嘿,谁说不是呢,想来肯定与普通女子大有不同啦……” 猥琐的言语,胡乱的猜测,一字不差落入断香耳中,听得她火上心头,小小的蝼蚁竟敢对她出言不逊!这些人类,就算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真是放肆!” 断香眼神一冷,正要出手,无怜却伸手拉了她,摇头道:“施主,不可动手。” “你可知他们在侮辱我们?”断香看着他,满脸的怒气。 “贫僧知晓。”无怜的面容清平,眉宇间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谤言由人说,无需介怀,不可起嗔心。” “呵!”断香扫了一眼周围,眼神出奇的冰冷,厉声道:“你是佛门中人有所讲究,我不是。既然他们胆敢侮辱我,就要做好被我挫骨扬灰的准备!” 当年,那些冤枉她的人也是这样的,不管真相如何,只要他们开心就行了。 三百多年来,从来没有变过,同样让人厌恶! “哈,被我们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周围的百姓嘻嘻哈哈,丝毫没将断香的怒气放在眼中。 “是啊,真是一对狗男女,竟然当众拉拉扯扯……” “哈哈,是啦是啦……啊——” 嘲笑声瞬间变成哀嚎,出言不逊的百姓在刹那间爆体而亡,大量的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形成一道道血雾。 “呵,果真是好故事……” 血雾中,断香冷冷伫立。怒意让她的赤瞳浮现,满头长发无风自动,在身后狂舞,张扬可怖。她抬起葱白的手,食指缓缓指向在场的众人,嘴角勾起了一丝残忍的笑意:“你,他,或者她,继续说啊,这故事本尊爱听……” 围观的百姓瞪大了眼睛,嬉笑八卦的心情顿时荡然无存,彻底领悟到眼前的人是魔神,残忍冷血且不可冒犯的魔神。而不是看着温和就可以随便编排嘲笑的普通女子! 恐惧,在一瞬间占据了在场所有人的心扉。 众人踉踉跄跄地四处乱跑,一面扯着喉咙大喊:“魔、女魔杀人了——女魔杀人了——” 断香嗤笑,赤瞳冰冷,她没打算放过这些人,设起了屏障将百姓圈禁其中,迈开脚步,缓缓跟上去。 “施主!”清雅的声音响起,颀长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够了,住手!” “滚开!”澄净如镜的眼里映照出她血红的眸色,以及眉宇间森冷的魔族气息,“谁敢挡我,我就连谁一起杀!不想死就滚!” “施主不可……啊——” 话音未落,一股强劲的力量袭向无怜。他只觉得胸口一痛,喉间腥甜,一口鲜血喷涌了出来。在他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时,就已被断香硬生生逼退至一旁,以术法困住动弹不得。 “我说过,别挡我!” 她不想伤他,但他不识相点快让开就怨不得她冷血。 清空了眼前的阻碍,她一步一步走向方才一脸嬉笑出言猥琐的男子,以一种至高无上的高傲,睥睨着他,慢慢弯腰,纤细的右手探向他的咽喉。男子满脸惊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感觉到脖子上的五根白皙玉指带着骇人的力量慢慢收紧。 那不是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力量—— “我错了,请魔神大人饶了我吧。” “错了?可惜你知错的时机太晚了……”她一字一字缓慢说道,手指却不像她说话声的轻软缓慢。 “我、我真的知错了。请、请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 “施主,别杀……”身后,重伤的无怜同时出言阻止。 断香却恍若未闻,只听到一声骨头的的碎裂声,鲜血缓缓从男子嘴角涌出,他惊惧的眼,惊慌失措的脸上瞬间充满死气。 “不自量力的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语毕,手中的尸体瞬间化为碎片,带起一阵血雾。 “救命啊——救命!大师快救我们……啊——” “啊——救……” “我错了……啊——” “求你放过我,求求你……” 无怜心头大震,用愿力困住她,可是她却强硬地冲破他的束缚,宁愿重伤都不愿意收手,不管不顾地往百姓的方向走去。 他加大了对断香的束缚,一条条金色经文层层叠叠将断香包围起来,不断打散她身上的秽气,企图阻止她动手。 断香微微顿了一下脚步,回眸看他,金色经文交叉纵横,随着她的动作在她的脸上,手上,衣服上,滑下一道道口子。 她抬手拭去脸上沁出的血丝,神色漠然。 三百多年前,他站在人族那边。 三百多年后,他为了人族伤她。 呵…… “你阻止不了我的。” 扔下这么一句话后,她无视身上的经文束缚,一步一步向人群走去。 一步比一步坚定,即使她满身是伤,即使每一步都是踏在她自己的鲜血上。 声声哀嚎,声声求助,伴随着残忍的杀戮,眼前是人间炼狱,是浓得化不开的血雾,耳边是众生的哀嚎,重伤在身的无怜却无能为力,满眼朦胧。 “施主,别再杀人了……贫僧求你了,求你……” “施主,贫僧求你,住手,别杀人……”无怜哀求着。 可是,回应他的是不绝于耳的惨叫以及满目的残骸。 “断香……” 他以为他能以慈心渡化她,虽不奢望她能成佛成仙,但至少能消减她的凶性,不再作乱人间。结果,因他的自以为是,因他的无能,因他无法约束她,让她现在以这般残暴的手法杀害无辜的百姓—— “是贫僧……阿弥陀佛,这一切都是贫僧的罪过……”无怜挣扎着站起身,悲痛的语言远远不及心中疼痛的万分之一。 断香冷哼,右手捏碎最后一个出言不逊的百姓颈骨,彻底断气后她才松手任由尸首瘫软在地。 “有罪的人是他们,造业的也是他们,一切都是他们逼人太甚!” “阿弥陀佛……”无怜垂眸,“……一切都是贫僧的罪过。” “这一切与你何干?错的是他们……” “阿弥陀佛……”心中是痛惜众生的疼痛,眼中是浓重的自责,无怜踉跄跪倒在地,泪顺着脸颊滑下,落在合十的指尖上,“是贫僧的罪过……” “呵。” 断香冷笑,拭去嘴角溢出的血迹,想要嘲笑他虚伪,只是在触及他眼角滑落的泪滴,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她静静站立在原地,面容冰冷地看着他,神色莫名。 身后,有人缓缓靠近。 “来了?” “嗯。”细腻的嗓音带着江南独有的软糯,待走近了,砺还原本紧蹙的眉头蹙得更紧,“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断香摆摆手,不在意道:“无事,我休息几日就好了。” 砺还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向无怜,“他就是你前几日密信里提起的……可以用愿力束缚你的人?” “嗯。”断香没想瞒他。 “我帮你杀了他。”砺还面容冰冷道。 “不用。” 断香摇了摇头,视线在无怜身上停顿了一下,嘴唇微抿,沉默了半晌,好一会儿才道:“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不用管他。我们走吧。” 砺还点了点头,施法将断香带离小镇。 “事到如今,你还认为魔神可以渡吗?” 在断香离开不久,如慧出现在无怜面前。他环视了一圈,抱臂看着跪在地上的无怜,声音越发冰冷:“这就是你认为的她心中还有善念?” “是贫僧的罪过……”无怜声音喑哑道。 “她本就不该存在与世上,与我合作吧,一同除去断香。” (); 第60章 梨迦山上。 断香伫立在突起的巨岩之上,看着山脚下的昭辰大军将梨迦山包围得水泄不通,眼前却不断浮现出那张淡然容颜上澄透双眸滑下的滴滴晶莹…… 见他痛苦流泪,她本该高兴的。 可是她心中却毫无快意,反而觉得深沉的哀伤……为何那景象会让自己说不出话,不敢直视…… 她不是应该恨他的吗?这究竟是什么感觉?或者是他的什么术法? 断香自诩看透世间的墨眸里头一次浮现不解之色。 “梨……断香。” “还是叫我梨迦吧。”本来断香这名字就不属于自己,只是因为怨恨而深记。 砺还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他上前与她一同站在巨岩上,望着昭辰大军问道:“你在担心我们与昭辰皇室的大战?” 断香并未看他,嗤笑道:“区区蝼蚁,有何值得我担心的。倒是你……” 她顿了顿,“她的后人也在其中,你打算如何处理?” “自然血债血偿。” 当年,他不过是个呆在深山修行的懵懂小妖,偶尔也会做点好事,遇到迷路于深山的百姓,他便会化成人形为其指路。 日子久了,深山有妖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段家为了更改后代早夭的命运,刻意将段家最小的姑娘扔在深山里,指使她接近他。 待两人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她趁他不备,取走他的心头血。 妖族的心头血,其实与凡人的血是一样的,对于人类毫无用处。 段家取走心头血后,以为他死了,就随手将他的尸体弃之荒野,而他因为受伤过重,失去了五百年一次的化龙机会。 “如果不是你飞传回来的消息,我竟不知曹相一支是段家血脉。” “凑巧知道罢了。”这得归功与在驿馆那晚她的瞎转悠。 当时,她也惊讶曹相与段家竟有关联。想到砺还与她都栽在同一个段小姐手上,她都不得不服段家的好手段。 只是服归服,仇还是要报的。 天下,她也要掌握于手中。 于是,在得知昭月有意招无怜为驸马,昭辰帝对她有龌龊心思,在猜测出昭辰帝的计划后,她有了计划。 她故意拐走无怜,在明知道昭月在场的情况下,与他举止亲昵,顺便透露出自己要前往伽罗寺。同时暗地里联系了呆在梨迦山上的砺还和病河,告诉他们自己的计划。 “只是,我还以为你会带领梨迦山众人去占领昭辰皇城,让病河留下呢。” “仇人在眼前,自然要亲手血刃才痛快。”砺还看着山脚恨声道。 “唔。也对。”断香点了点头,回头看他,问道:“这几日,还是没在小妖中找到雪羽和风隋吗?” “没有。” 砺还没见过雪羽和风隋,只能根据断香提供的影像找人,他想了一下,猜测道:“会不会他们幻化成别的模样?”而不是她之前见过的孩童形象。 “不可能。” 断香想也不想地否定,蹙着眉道:“他们妖力低微,保持原本的模样就已不易,根本无法幻化出其他形象。” “这……” 砺还不苟言笑的面容浮现一丝疑惑,“难道他们没来梨迦山?” “有可能。” 想到在玉乡突然短暂感应到小妖的气息,断香的柳眉蹙得更紧了。 如果没有昭辰皇室历代流传下来的预言;如果玉乡没有恢复原状;如果不曾见识到无怜和断香的厉害之处;如果没见过断香的美貌…… 无怜和断香走了就走了吧,昭辰帝完全不会在意这两个人。 但是在见识到两人的价值,在沉迷于断香的美貌之后,在答应昭月请求,顺水推舟打算用驸马之位捆住无怜,让他永远留在昭辰的时候,无怜和断香的夜奔无疑打乱了他的计划! 昭辰的版图不能扩大、趁手的工具跑了、宫妃和驸马私奔…… 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看,两人相携离开的行为都是在打他的脸,还是他的脸狠狠扔在地上践踏那种! 他怒火攻心,简直不可饶恕!更是背叛!绝无可能放他们离开昭辰,让他们双宿双栖! 于是,在昭月说出无怜和断香准备去伽罗寺的时候,他率领大军马不停蹄地赶到伽罗寺,准备将二人抓回。 只是,等他到达伽罗寺的时候,与想象中不同,竟只看到断香一人。 昭辰帝双手背在身后,身后跟着百万大军,挤满了伽罗寺,整座梨迦山密密麻麻都是他的人。 “怎么只有你一人,无怜呢?该不是知道朕来了,抛下你逃跑了吧?” 见断香一人斜躺在大殿中央断裂在地的巨大佛头上,懒洋洋地支着脑袋,昭辰帝心里先是一喜,但一想到她偷跑的行为,他又生气起来,忍不住尖酸道。 断香姿势不变,轻轻扫了他一眼,问道:“是又如何?” 那一眼,瞬间让昭辰帝的满肚子的火气都消失了,心里的小鹿又开始乱撞起来。 “呵。果然小白脸都靠不住!” 昭辰帝骂了一句,看着断香十分大度道:“这也算是给你一个教训了。只要你乖乖认错跟朕回宫,保证以后都听朕的话,朕就原谅你了!” “嗤——” 她知道昭辰帝自大不聪明,但是不知道竟蠢到自以为是。断香忍不住笑出声,眼神却轻蔑,一字一句问道:“要我认错听话,你算什么东西?” “朕乃昭辰天子,一国之君!” “哦,很快就不是了。”断香轻飘飘地说道。 “你这什么意思?”昭辰帝绷着脸问道。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断香舒展了一下懒腰,伸手朝空中点了点,说道:“你自己看吧。” 随着她的动作,半空有气流如水波纹一样荡开,最后出现一面光滑清晰的镜子,照射出昭辰皇宫此刻的景象—— 皇后,宫妃,太子,侍从,所有人都在仓皇逃窜。 身材魁梧,长相粗狂的男子带着一众妖物在后面追赶,所到之处无不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不到一刻钟,整座皇城就被魁梧男子掌控住了,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再无一个活口。 昭辰帝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着镜子,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是幻象,是你的妖术!” 断香斜睨着他,好笑道:“你值得本尊动用幻术吗?” “你是故意的?” 亲眼看着皇城沦陷,女儿外孙惨死,曹相再也忍不住了。他从随行的官员队伍站了出来,面露恨意道:“你是故意拐走无怜,引着陛下率领大军离开皇城,让皇城无重兵看守,好趁虚而入。” 她一直表现得喜怒无常,举止随心随性,他还以为她是天性如此,却不知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她挖下的陷阱…… “是啊。”断香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你果然聪明,不过很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 闻言,昭辰帝终于不能在欺骗自己是幻象了。他脸色变得煞白,脚下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朕一直待你不薄……” “哈哈哈,待我不薄?”断香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墨眸幽深地看着昭辰帝,冷声质问道:“所谓的不薄就是杀了我吗?” 昭辰帝心里一颤,不大灵光的脑袋终于灵光一次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你是魔神?你都知道了?” 断香轻笑,是啊,都知道了。 谁能想到,她不过是闲得无聊在驿馆瞎转悠,就听到这么一个惊天大秘密呢。 贵为将军的昭辰太祖,野心滔天,想要谋朝篡位。 当时佛法在昭辰非常鼎盛,怜香更是因为嘉慧道长的预言被奉为救世佛陀,上至贵族,下至百姓,人人皆对他深信不疑,在民间声望极高。 于是,昭辰太祖屡次约见怜香,想要收买怜香,让他帮助自己完成大业,可惜怜香无意掺和,甚至还劝说他放下执念,一旦发生战乱,受苦的是百姓。 昭辰太祖表面应是,恳求怜香忘了这件事,只当没见过他。内心却觉得怜香冠冕堂皇说了那么多都是在拥护当时的皇室。 他想要掌权天下的话,怜香就是他第一块绊脚石。 一方,想要诛杀她,得到心头血。 一方,想要污名化僧者,将僧者拉下神坛,利用佛门制造混乱 在得知她和怜香是好友后,段家和昭辰太祖一拍即合,一人出钱,一人出力,利用嘉慧的预言让她变成十恶不赦的魔神,人人得而诛之。然后,逼迫着怜香做出抉择。 如果他袒护她,那就说明他是非不分,有什么资格做救世佛陀呢。到时候,他们可以举着正义的大旗,光明正大地杀了她,理直气壮地质疑他。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可惜的是,怜香非但没有护着她,反而亲自动手杀了她。 最后—— 段家,什么都没得到,还多了个草菅人命的臭名声。 昭辰太祖也因为被爆出与段家一起残害无辜百姓,为平息众怒被当时的皇室贬到边陲做守城小将。 只不过,他贼心不死,等到魔祸的时候,他瞅准了时机,趁乱掌握了政权,终于坐上心心念念的位置。 上位后,他唯恐有人以同样的方法推翻他创建的王朝,就以各种借口各种理由下令百姓不可再建庙拜佛,不可再信鬼神,并留下祖训命令子孙后代不可再兴佛教,不可沉迷术数之说。 至于魔族,得知她确实是魔神后,他唯恐她上门寻仇,便竭尽全力抹去那一段历史,命令所有人不可再提及魔祸一事,子孙后代亦不可自动招惹魔族,只当不知世上有魔族即可。 一切都遵循着他的计划走,魔神亦没有找上门。 等到晚年回想起这一生,他难免得意洋洋,便写下自传,让子孙后代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和辉煌。 此次,不知是哪个侍从从旮旯里找了这本遗失了近三百年却保存完好的自传,还把这本自传当做昭辰帝爱看的话本,放在了昭辰帝此次出行携带的行李里,昭辰帝在无意中翻到不禁大惊失色,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大仇人呢! 那仇人还是法力高强的魔神! 惊慌失措下,昭辰帝习惯性找来曹相商量对策,不料被闲逛的断香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所有的不解,所有的真相都在那一刻清晰明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知道断香就是魔神后,曹相知道今日的事情无法善了,沉着脸问道。 “我想啊……”断香飞身跃下,视线在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勾起唇角道:“本尊想你们都犹如此佛。” 话音刚落下,她手上微微用力,巨大的佛头瞬间化为粉末。 身后,砺还与一众魔将撤除隐身术,纷纷显现出来。 昭辰帝等人见状,顿时面如死灰。 “啧啧啧,真是凶残。” 殿外,有人感叹道。 一道高瘦的身影从殿外费力挤了进来,曹相一见,顿时大喜,“如慧道长——” “是你。”宴会上让她厌恶的青年。 如慧冲着曹相微微颔首,看着断香道:“只怕你今日不能如愿了。” 断香神色冰冷,墨眸幽深:“你想拦阻我?” “贫道只是想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一定会去的地方。” 说完,如慧扔给断香一个小荷包。 断香抬手接住,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竹制的小兔子。 风隋在他手中…… 断香垂眸看着手里的兔子,嘴唇微抿,对砺还说道:“这里交给你。” …… 梨迦山背面。 怪石嶙峋,树木枯黄,百花不开,而造成这般景象的是远处的一个山洞。 那里,如旋涡一般,不间断吸收着万物的生机。 啾啾满脸不平道:“其他人还冤枉是大人在吸收万物之气,明明就是这洞口在搞鬼!” 她话说得大声,震得旁边的山石又往下掉了些。 阿兔面色一白,紧紧依偎在无怜身侧,小脸绷得紧紧的,“梨迦山要倒了……” 梨迦山一倒,相当于人间最后一道保护屏障没了,所有的生灵都将遭难。 每只妖都有自带的天赋能力。 啾啾的能力是有关于记忆的,而他与生俱来的能力是预知。 在他刚学会化成人形的时候就做过一个梦。梦中,梨迦山倒塌,无数生灵都失去生气,天地重新变回混沌。 死去的生灵中,包括他还有啾啾。 这个梦,是预知梦。 他无法改变未来的事情,只能坦然接受,快活一天是一天。可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还是忍不住害怕。 “世尊——”他忍不住扯了扯无怜的袖子,从怀里拿出佛珠,泫然欲泣道:“这佛珠是世尊交给阿兔保管的。可惜阿兔不能再替世尊保管了……世尊还是自己收起来吧。” 啾啾显然也想到了阿兔说过的预知梦,同样从怀里掏出簪子,塞到无怜手上,一脸要哭的样子,红着眼眶道:“这簪子也请世尊自己交给大人吧。” 说完,转身与阿兔抱头痛哭。 无怜看着一脸即将要生离死别的小妖,以为二人是认为如慧要杀了他们,于是浅笑着安慰道:“你们不要难过,道长答应过贫僧,等他办事回来后会让你们走的。” “什、什么?”啾啾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珠,疑惑道:“为什么要放我们走?” 无怜失笑,放人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就是,那臭道士有那么好心吗?”阿兔也不信,“这世上,真正好心的只有世尊和大人。” “嗯嗯,就是。”啾啾点头赞同。 提起怜香和梨迦,两只小妖就一扫之前的哀伤,变得开心起来。 几乎不用无怜询问,两只小妖就自动把怜香与梨迦之间的事,从相识、相知再到误会、分离,都交代得明明白白,仔仔细细的。 “大人下山的时候,知道世尊怕孤单喜欢热闹,吩咐能说会道的我一定要陪着世尊呢。” “是呢是呢,还特地嘱咐我世尊怕疼,一定要仔细看顾好世尊,无论如何千万不要让世尊受伤呢。” “可是,阿兔有负大人的嘱托,最后还是让世尊受苦了。” “我也是。大人死后,世尊一直都不开心,我怎么努力都不能让世尊笑一下。” 说着说着,两只小妖又要哭起来。 无怜见状忙转移话题,问道:“怜香呢,怜香对……她好吗?” “世尊自然对大人好啦。” 果然,两只小妖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七嘴八舌道—— “世尊总是采最美的花送给大人!” “大人下山后,世尊每天都会爬到梨迦山的巨岩上,看着山下发呆……” “为了复活大人,世尊不顾生死抱着大人投身火海,只为将全身佛力渡给大人。” “本来,世尊可怕疼了……” 说到这,两只小妖又开始抱头痛哭。 “……” 无怜心中隐隐有触动,伸手抚着小妖的脑袋,刚想开口说话,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喊道:“快躲开!” 无怜一惊,顺着断香的视线往上看,上方有巨石快速滚落。此时,要躲开已是不能,无怜下意识地将小妖护在怀里。 只听到“砰——”一声巨响,巨石落在了不远处,带起一阵阵尘土,震得原本摇摇欲坠的梨迦山又滚落下不少小石子。 “你以为你是金刚不坏身吗?”断香收起手,眼里带着不易觉察的惊慌,拉起无怜气极败坏道:“难道就不知躲开吗?” 无怜一怔,没有说话。 倒是小妖看到断香欣喜不已,围着断香又哭又笑,顺带指着如慧告状。 如慧面色如常,丝毫不见窘迫。 断香眼神冰冷地看着他,“原来击碎保护结界的是你。” “贫道也没想过,原来那保护结界是你下的。” 如慧面色淡淡,看了眼无怜,视线转向断香,勾了下嘴角:“若不是大师说,这两只小妖是你的手下,贫道还以为只是寻常小妖小怪呢。” “哦?”断香没有看无怜,冷声道:“然后呢,你想拖延时间救伽罗寺那群人?” 很可惜,那群人现在应该死得差不多了。 “不不不。” 出乎意料的,如慧摆手道:“他们是死是活,贫道一点也不关心。” “那你要本尊来此做什么?” “贫道只是想让你与贫道一同进入山洞查看究竟。”如慧指了指远处的山洞。 断香冷眼看他,“凭什么?” 如慧笑了下,指着她身侧的小妖,“他们身上有贫道下的禁制,只要贫道念下咒,他们就会立马灰飞烟灭。别急着动手,贫道话还没说完……他们的禁制,普天之下只有贫道一人可以解开……贫道可以解开他们的禁止,放他们走,只要你与我一同进入山洞。” 小妖身上确实有禁制,甫一见面她就察觉了。 断香微微凝眉,最后冷哼一声,“你解开他们的禁制,本尊就陪你进入山洞。” 如慧不确定小妖在她的心里的份量,担心再讨价还价,断香会直接甩袖而去,直接无视小妖的死活。于是略微思索了一下就点头同意了,二话不说地解开小妖的禁制。 断香见小妖禁制解了,直接用秽气化成飞鸟,让它驮着小妖离开。 待到小妖安全离开后,断香才转向如慧,冷冷道:“走吧。” 如慧自然跟上,一边走,一边掏出一张符纸递给无怜道:“大师,一起吧。” 无怜准备伸手接过,这才发现手里的簪子忘了还给啾啾。他愣了愣,忙转身想要叫住小妖,却发现小妖早已不见踪影了。 罢了,等下次见到再还给小妖吧。 他将簪子收入袖中,接过符纸问道:“这是什么?” 如慧如实回答道:“那洞口会自动吸收万物之气,你我需要此符保护,否则还没进入洞内就变成干尸了。” “啊。”无怜一惊,见断香已进入洞中,焦急道:“那断香施主……” “她的结界可比我这符纸厉害多了。”如慧羡慕道。 无怜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洞里,黑漆漆一片。 断香不喜黑暗,她一边走,一边洒下点点光萤。 渐渐的,整个山洞慢慢亮了起来,如白昼。 如慧见状,不由再次感叹魔神的厉害,同时还有浓浓担忧,这样强悍的实力,他真的有办法对付吗? 正忧愁着,前方的断香停下了脚步。 如慧心里一紧,快步走上前一看——山洞的尽头,赫然出现一道一人宽的裂缝,且有不断扩大的趋势,此刻正疯狂地吸取万物之气。 “原来这就是周围万物生机尽失的源头。” 如慧垂下眼眸,心里暗忖着:“想来这就是祖师爷预言的地方了。” 再抬眼时,面上已然布满了杀气,他暗自蓄力,趁着断香没注意,转身对着她便是一掌。 断香一时不察,竟是被他拍了个正着。原本重伤未愈的身体此时又受重创,让她不由呕出一大口鲜血。 如慧一击得手,正欲趁胜追击再下杀手,就看到无怜挡在了断香面前,惊疑道:“如慧道长这是做什么?” “贫道在做什么?”如慧收回手,冷眼看着无怜,不悦道:“大师应该自己此刻在什么才对。” 无怜眉目间浮现几分悲悯,不忍道:“断香她……不该死。” 如慧盯着他,眸色越发冰冷了,明白不说清楚的话,无怜一定不会配合他。 于是,他侧身指了指身后的裂缝道:“看到这了吗?它在吸收万物之气。它变得越大,吸收的万物之气就会越多。不过,幸好它一开始是出现在梨迦山背面,吸收的是梨迦山的生气,若是出现在人间的话,那人间早就成了混沌。虽然现在也差不多快是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定定看着无怜说道:“梨迦山是人间最后一道屏障,若是梨迦山也挡不住,倒下了,那世间所有的生灵都将遭难。” 无怜一惊,怔怔地看着裂缝,问道:“可有什么办法解决?” “方法?”如慧看了断香一眼,“自然是有的。” “祖师爷对梨迦的预言出现偏差导致魔祸一事一直耿耿于怀,于是,他重新测算,窥到新的天机——这裂缝名唤“混沌”,顾名思义,他出现在哪里,就会把哪里变成一团混沌。原是无解之困境,然而上天仁慈,还是为人间留了一道生机,让梨迦应运而生……” “她就是可以封闭混沌的人。” “封闭混沌?要如何封闭?”无怜握紧了手中的念珠,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如慧淡淡道:“自然是以身填补住裂缝,以佛力加持。届时,混沌自然封闭。” 闻言,断香冷笑,“凭什么本尊要牺牲自己换取蝼蚁苟活。” “你没有选择。”如慧冷声说道。 话音刚落,便再次抬手攻向断香。 断香嗤笑一声,推开无怜,直接迎了上去。就算她有伤在身,这臭道士也不是她的对手。 果然,不过几十个来回,如慧就受到断香一击,后背重重撞到洞壁上。一瞬间,所有空气都像是从肺里被挤压出去一般,他瘫坐在地上,疼得几乎要失去意识,余光瞥见一旁握着符纸,神色犹豫的无怜,咬牙道:“大师,事到如今你还要犹豫吗?” 无怜垂眸看了看如慧,视线转向断香,澄眸里闪过一丝不忍,淡声道:“施主,对不住了。” 说完,一道金色经文从他身侧飘出,将断香捆了起来。 如慧一喜,忍着疼痛祭出一张符纸,对着断香又是一击。 “噗——” 断香忍不住呕出一大口鲜血。她抬手拭去嘴边的血迹,看着身上缚着的经文,墨眸里闪过一丝哀伤。 又一次…… 他又一次背叛了她…… “你选择帮他……认为我应该牺牲自己去填补裂缝吗?” 无怜微微拧眉看着她,却见如慧又祭出了一张符纸。他快步上前,将断香护在身后,叹息道:“施主,暂且住手吧。” “大师,你这是做什么?” 如慧实在不明白无怜为什么要护着她,“你难道要为她一人,将万千生灵都弃之不顾吗?” “……可她也是众生之一。”无怜垂眸淡淡道。 “大师!”如慧简直要疯了,这和尚到底分不分得清轻重啊! 裂缝,又变大了一些,更多的生气涌进洞里。 “大师,我们没有时间了!” 无怜侧身看了一眼洞外,外头开始传来山石滚落的声音。 他轻叹了一声,视线转向如慧,“道长说过,要封闭混沌,需要有佛力加持是吗?” “是。” 如慧点头,为免消耗太多时间,他索性将知道的全部一股脑儿说出来:“只依靠梨迦她填补裂缝远远不够,混沌还有可能再开,因此还需要大师的佛力加持,关闭混沌。” “所以,要关闭混沌的关键是贫僧,而不是梨迦?” 如慧点了点头。 无怜垂眸,思忖了片刻,看向断香,温声问道:“施主,你愿意为了天下苍生牺牲自己吗?” 断香冷笑,面上却是一片悲凉,说到底,他还是要牺牲她。 她,本就不该有所期待。 她早就应该知道的。 她早就应该习惯的…… 断香敛去脸上的悲伤,冷声道:“要我牺牲可以。但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无怜淡声问道。 “就是让他陪我一同填补裂缝!”断香指着如慧说道。 如慧面色一僵,随即惊怒道:“你在说什么疯话!” “怎么?”断香看着他,脸上尽是嘲讽之色,“你能牺牲别人,却不能牺牲自己吗?” “这本就是注定的,你的出生,本就是天道为苍生留下的一线生机。”如慧厉声道。 “注定?哈哈哈……好一个注定!上天注定要我被心爱的人所杀,注定我被镇压三百年,注定要我以身填补裂缝,即使我什么都没做,仍要我为了不曾善待过我,背叛过我的苍生牺牲吗?!是这样吗?!” 她双拳紧握,大声质问着,满心的不甘和愤怒,眼泪却不断从她眼角滑落。 如慧面色冰冷,没有说话。 无怜持着念珠,淡声道:“没有什么是注定不变的。其实,贫僧一直想不明白,道长为何要让断香恢复记忆,甚至有意无意挑拨贫僧与她的关系……直至今日,贫僧终于明白了。” 他怕他不忍心,怕他对断香心软,怕他不愿意牺牲断香…… 可是,事实上不一定要牺牲断香。 无怜轻叹了一声,站在断香面前,垂眸看着满脸是泪的她,澄眸里头一次有了不同于以往的情绪。 “别哭。” 他伸出手,轻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澄眸深深望进她眼底,坚定又温柔地娓娓细诉“贫僧知道你有满心的怨恨,更知道你为何会怨恨。可是,你知道恨,了解恨,却独独忘了放下恨……” “断香。” 他轻轻唤了她一声,从袖子里拿出簪子,插入她的青丝中,澄眸里映出她的微微惊愕的模样,唇角隐隐浮起一丝笑意,“试着放下恨好吗?让以前的你回来吧……这世间,其实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只要你用心感受,就会发现其实有很多事与你看到的完全不同。” “……你现在反常的举动,说这么多体贴的话,就是为了你的众生,是为让我心甘情愿填补裂缝吗?”她红着眼问他。 如果是,那恭喜,他成功了。 “贫僧说过,你也是众生之一。” 无怜笑了一下,掌心轻轻地蹭抚她的脸颊,眉眼一如既往地柔和:“贫僧不会强迫你做不愿意的事情。” 说着,他转身走向了裂缝。 断香心头一跳,想要拉住他,却发现身上的禁锢更牢了,根本动弹不得。 “你要做什么?”断香厉声大喊,“回来,你给我回来!” 断香发疯似的挣扎,想要拉住他,想要他回来,想要他快点回到她面前。然而就算她再使劲,再疯狂,再叫他,他都没有停下脚步。 “大师!”如慧大惊,挣扎着想要阻止他,不想却扯到伤口,顿时呕出一口血,瞬间脱力不得动弹。 “无怜,你回来——”身后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 无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看她,继续往前走。然后,毫不犹豫进入裂缝。 很快的—— 山洞里的裂缝不见了,断香身上的禁锢也不见了…… “无怜,出来,你给我出来!” 一得自由,断香就踉跄地跑上前,她使劲地拍打着恢复如常的洞壁,一下一下又一下,只希望方才站在她面前的僧者能出现。 “出来啊。” 洞壁上,开始染上了点点猩红。鲜血沿着她的手臂,一滴滴落在她的身边,而她恍若未觉,声嘶力竭地呼唤无怜。 他不是说要渡她吗? 她都还没顿悟,他怎么能放任她不管? “没用的。混沌关了就永远不会再开启了。” 不知何时,如慧捂着胸口站在她的身后,面色沉重地看着洞壁。 “……永远不会再开了?” 断香呆呆地看着他,怔然重复,“他永远不会出现了?” “……是。”如慧艰难地点点头,“混沌可吞万物,一入混沌,魂飞魄散,再无轮回。” 断香脚下一软,坐在了地上,看着洞壁一字一字,咬着牙关,说得愤恨:“这该死的秃驴,谁要他假好心了!” “真是该死的秃驴……” 她慢慢地蜷缩起身子,将头埋在手臂间,闷闷说道。 山洞里,渐渐响起哭泣声。 ………… 昭辰王朝消失了,在一夜之间。 起初,百姓惊恐不已。后来发现,似乎昭辰朝廷在不在都不影响他们生活,于是,众人逐渐放下心,生活重新恢复平静。 再后来,沉寂了三百多年的古刹——伽罗寺,在某一天重新敲响了钟鼓。 佛法,又在昭辰兴起了。 昭辰,最终成为预言里的样子。 一切似乎都没变,一切又似乎都在变。 十二月初八。 这日,如慧刚办完事路过梨迦山,抱着来都来了,干脆上山看看的想法,抬脚进了寺庙。 甫一进寺,他就看见小妖们与僧人正熬着腊八粥,准备发放给山下的百姓呢,都快忙成一团了。 如慧厨艺不佳,自觉帮不上忙,也插不上手,想了想还是别添乱了。他随手揪起一只路过的小妖问道:“你们大人呢?” 小妖正专心啃着手里的萝卜,冷不防被提到半空,顿时惊慌不已。他“啊”了一声,正想呼救,定睛一看,却是个经常来庙里的老熟人,瞬间放松下来,指着后院说道:“大人在后头呢。” “谢了。”如慧放下小妖,扭头往后院走。 后院。 断香,砺还,病河围着小石桌盘腿而坐,雪羽和风隋在一旁玩闹。 砺还在前年刚刚化龙成功了,见雪羽和风隋还是孩童样,一点也没长进,忍不住皱眉道:“你们二人怎么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看着是挺严肃的,但是配上他的声音,一点都不严肃,不吓人。 雪羽和风隋嘻嘻哈哈,一点也没把他当回事。 砺还原本的夫子脸一下子就拉长了,变成老老夫子。 病河见他吃瘪,一边往嘴里塞零食,一边哈哈大笑。 断香亦是嘴角含笑,一手支着脑袋,一手点了点桌沿的竹蜻蜓。 她怔怔地看着竹蜻蜓一上一下沉浮,似要飞一样,面露怀念之色,显然又陷入回忆中了。 “你还没放下吗?他已经不在了……”砺还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问出口了。 断香回过神,笑了笑没说话。 砺还的眉头顿时蹙得更紧了,他有心想要劝她,却不知该从哪里劝起。倒是病河,一边往嘴巴塞东西,一边没心没肺道:“天下的男人多得是,你没必要死守着一个不放啊。” 断香垂眸,视线落在竹蜻蜓上,喃喃道:“是啊,天下的男人多得是,可是入我眼者,只有一个无怜。” 病河动作一顿,疑惑道:“他不是佛门中人吗?” 对于无怜这个名字,病河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些年来,他也只是偶尔从砺还或者雪羽风隋交谈中听过只言片语罢了。 “是啊。”断香看着竹蜻蜓,淡声道:“佛门与我们一样,都是众生之一,与我们并无分别。” 病河挠了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其实还是有区别的,他们的爱是给众生的……你还是换个人喜欢吧。” “可是,我也是众生啊。” 断香摩挲着竹蜻蜓,轻声道。 远处,如慧如往常一样,远远看了她一眼,悄悄地来,又静静地走…… (); 无怜前世番外 他爱她。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爱上了她。 年少的时候,他有一个梦想。对比世人所求的功名利禄,他更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娶上自己喜欢的女子,生一两个小娃娃,过平平淡淡的生活。 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妻子则在家照看孩子。 夫妻俩虽然辛苦忙碌,每天为生活奔波,偶尔还会因为柴米油盐的小事争吵,但是更多的平静和美。 待到闲暇时,他会在院子里种上妻子喜欢的花,为孩子做秋千,做玩具。他手艺一向不差,做出来的小玩意儿孩子肯定会喜欢的。 他还会偷偷在院子不起眼的角落里埋下好几坛的美酒,等儿女成家时再挖出与前来贺喜的邻居共饮。 他会是村里最好的农夫,会成为最可靠的丈夫,也会成为最和蔼的父亲。 他的理想从来不是功成名就,不是成为世人口中的“世尊”,而是一句“夫君”,一声“父亲”。 可是,这样的他,偏偏入了佛门,成了众人口中的大师,背负起众人希望他成为“世尊”的愿望。 其实,他为人自私,嗔痴心极重,更勘不破迷障,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颂的优点,只是比其他人更善于诵经辩论,年幼时父母双亡后寄人篱下的短暂日子,让他更会察言观色,更会……隐藏自己罢了。 就像,双亲去世后,他一度想要轻生,却没勇气自戕,在所有师兄弟面前装出上进乖巧的模样,背地里却偷偷去了他们口中“有不少吃人妖怪”的梨迦山,想借妖怪之手了结自己的性命。 就像,他发现山中鸟兽对他都十分尊敬,不会伤害他后,他偷偷去了她的洞府,那是鸟兽避之不及的地方。据说里面有大妖,还未化形,本性凶残无比,任何靠近的事物都会被屠戮殆尽,他满心期待她能动手杀了他,丝毫不关心还未化形的她会因他背上杀业,从而在化形时遭遇天雷,或会不幸殒命。 就像,他知道她对他多有包容,对他时常去她洞府一事并未生气后,便擅自将她的洞府当做他自己的地盘,反复试探她的底线。 后来,他洒扫的时候,偶然听到前来拜访师父的嘉慧道长说起趣闻轶事,谈及精怪时,笑言:若要精怪提前化形,那必要给予刺激,精怪有所牵挂后多半会自动提前化形。 他好奇她的模样,想要她化形。 于是,他开始一步一步实行自己的计划。每每不开心时,他便躲在山洞中大哭一场。 其实,他并非爱哭之人。他能吃苦,也善于隐忍。但是,如果哭几声能得到她的关心和怜惜,而不是躲在一团雾气中一动不动,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的话,他不介意放下面子大哭几声。 等到她会对他的一举一动做出反应后,他便再也不去看她了,即使他时常忍不住在梨迦山脚下徘徊,仍硬是再也没踏上过梨迦山一步。 他就是这般工于心计,表里不一的人啊。 他第一次在梨迦山小道上见到化形后的她时,他心内激动,却假装不认识。 第一次忍不住抱着她时,纤细柔软的她完完全全被他拥在怀中,他明明激动到发抖,却又假装冷静自持,误导她以为他是因要剃度成为佛门弟子而欢欣。 他每次去见她时,心怀期盼,却在见到她时,竭力压下愉悦的心情,唯恐让她察觉出一丝端倪。 她在他面前时,他满心欢喜,眼神炙热,却总是作出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她举手投足间,他迷恋不已,内心激荡,却端着一副疏离有礼的君子面孔。 她向他告别,准备下山历练时,他十分不舍,甚至不愿意她离开,却一句话不说,只装模作样地大度祝她一路顺利。 他自诩聪明,关键时刻却又太愚钝,愚钝到即将分别的时候才察觉到对她的感情。 她从来都不知道,后来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每时每刻,他都想要把她拥入怀中,想抛下一切,带着她远走高飞,找一处院子,蓄起头发,与她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他不在乎她是魔还是妖,不在乎二人殊途,不在乎别人会怎么说。 他向来不在乎世人眼光的。 比起世人不痛不痒的几句闲话,他更在意的是她是否愿意跟他在一起,更担心他说出口后会被拒绝。 他好面子又胆小,不敢挽留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梨迦山。 却又在她离开梨迦山后,疯狂地想她,就连晚上休息时,他都想着她。 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她。 他是爱她的。 他一直这样认为,也这样坚信着,只想着待到她回来时,他一定、一定要将自己的心意表达出来,若是她也愿意的话,他就带着她离开。 什么佛子,什么在世佛陀,所有的虚名他都不要了! 只是,他忘了他本性就是个自私利己的人啊…… 明月高悬,屋中烛火熠熠。 怜香端坐在书案后,垂眸看着手中的经文,思绪却早已飘远。 她现在在哪里呢?白天刚下了一场大雨,可有带伞?可有照顾好自己?她是否…… 有想他呢? “哟,难得看到你在发呆,不诵经念佛啦?” 已出门历练两年之久的梨迦不知何时回来,此刻正神色愉悦地倚在门边看他。 她回来了?! 猝不及防的惊喜让他不知所措,只能如当年初见时一般垂眸,指尖微颤地将手中的经文册子合上,没有说话。 她见他不搭话也不恼。 她在外头溜达了一圈,增长了不少见识,心情好得不得了。 她挪着婀娜的身子靠近他,揶揄道:“瞧你方才那心神不宁的样子,莫不是准备背叛佛门,还俗娶妻?” “是又如何?” 他面容清平,星眸里隐藏着压抑晦暗的浓烈情感,看着她脸上嘲弄人的笑,语气淡淡,像是随口拌嘴反问,僧袍下的手却是握紧了。 “不如何。” 她挑眉上前,将他按在椅子上,使他后背紧紧贴着椅背,匀称纤细的长腿一跨,横过他,以十分不端庄的姿势跨坐在他腿上,面对面,眼对眼,“因为……我也希望你能还俗。” 她说着话,白皙细长的手指却在他的唇边徘徊着,眼神专注认真,看上去既撩人又妖艳,让人一不小心就沉溺其中。 “其实,你还俗的话,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唇,几乎要贴在他的唇瓣上,说话时的吐息和在他胸口画圈的小手,无时无刻不撩拨着他,“当和尚很辛苦吧?看到讨厌的人不能动怒,看到喜欢的东西不能沉迷其中,看到不顺眼的事情不能口出恶言,每时每刻都得端着无私无欲无求的慈悲嘴脸,扮演世人眼中高洁圣僧,我想想都觉得累得慌呢。不过……” “现在就你我二人,你大可肆意放纵……我口风紧,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说话间,她的唇几乎贴在他的唇心。 “梨迦,别闹了……”他身子微微往后仰,双手撑在两侧的扶手上似乎想要站起来避开她的动作。 哪料,她的动作更快,她双手按在他的脑后,稳稳当当地坐在他腿上,逼他低头凝视她,“你是慈悲的僧者,而我好似毗那夜迦……现在的我不过是向你寻求渡化,哪里胡闹了?难道……你不愿意渡我吗?” 她嘟着嘴,满脸的委屈,指腹在他的五官上游移,划过他的眉,他的眼,甚至刻意在他的唇边徘徊揉捏,誓要让僧者为之倾倒,摘下端庄的面具。 “难道你以前说让我共浴佛法是假的?” “我……”他双手青筋暴起,闭眼不敢看她,额上有细微的汗珠沁出,呼吸渐渐粗重。 “嘘——” 葱白的手指在他胸前轻绕,她的唇,几乎要贴在他的耳朵上,谈吐的气息若有似无的撩拨着僧者,“不要说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现在的我只想被你渡化,共赴那极乐世界……” 说话间,她轻扭着身子,牵起他的手放在胸口,“我喜欢你,你可有感受到我满腔的炙热?” 挑逗的言语,声声入耳。气息喷吐,带着迷人心智的香气。 掌心里是软如云絮的触感,覆在他手背上的是她嫩白细致的柔荑。 她,恍如佛途路上的曼陀沙华,妖冶艳丽,勾魂摄魄,心念一动,便坠入无边欲海。 “梨迦……” “嘘,别说话。” 她仰首,殷红的唇瓣贴着他的唇心,低声呢喃道:“这时候别说那些扫兴的话语。现在的你,只要静心感受我,进入我……我会随你往至极乐,我会带你进入极乐……” 话音刚落,她根本不给他回应的时间,径自堵上他欲言的薄唇。 时而深,时而浅,时而退开,时而逼近,无言的引诱中夹带着魔神霸道气势撩拨着他,啃咬时毫不留情,抚慰时又无比温柔。来去自如,就算他不曾回应,她也能自得其乐。 “怜香……” 她双臂紧紧抱着他不放,白润细长的双腿缠在他的腰上,是不是蹭着他,口中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眼神迷蒙妖艳,却让他沉醉不已,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情感,甘愿与她一同沉沦欲海。 “梨迦……”他扫开书案上的经文,将她抱起放在书案上,狠狠地压了上去。 只听到哗啦一声,写满经文的纸张破碎,散落了一地,而他丝毫不在意,满眼满心都是眼前的人。 梨迦…… 嗯……怜香…… 她轻轻叫唤着他的名字,勾住他的脖子与他缠吻。眼中微微有水光浮现,双眉紧蹙似痛苦又似愉悦,喘息声凌乱而急促。 我在。 他紧紧抱着她,与她融为一体,原本清明冷淡的眼眸完全染上了欲色,额上的汗水落在她的眼角,与她眼中的水汽混合一起,夹杂着她细声细气的求饶声,让他内心的欢愉如同海潮一般,瞬间席卷了全身。 醒来后,他双颊燥红,满心羞耻。 窗外,月明星稀。 趁着师兄弟们都睡着的时候,他下榻,套鞋,换衣,然后抱着脏污的衣裤往古井方向走去。 他从未做过这样的梦,放肆,狂野,让人羞耻脸红,直至梦醒了,脑中还清晰留存着梦里的片段。 他甩了甩头,内心羞耻又罪恶,舀了一瓢水自头上浇下,让冰冷的井水冲洗掉他脑中不正经的画面。 “怜香,怎大半夜不休息?”伽罗寺的住持晚间例行巡视寺庙的时候发现了他。 “师父。”满身湿透的他无措地站在井边,不知该如何回答。 “可是有什么心事?” “不是……” 他面色燥红,虽难以启齿,但面对他敬重的住持,他选择如实相告:“弟子做了一个梦,淫/秽的梦。弟子犯了色戒,请师父责罚。” 住持听完,脸上没有愠色,温和地看着他,沧桑的眼中满是了然,“怜香,你的心动了。” “……是。”他低着头,不辩解,“她叫梨迦,是后山里的小妖。亦是……弟子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啊……” 住持一怔,早该知道好友嘉慧的卦象是从未出过错的。就算他将怜香带回佛门,就算他刻意让怜香远离了红尘俗世,但怜香最终还是动了凡心,终究还是走向了好友所测算的卦象中了。 住持缓缓地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年纪尚轻,看似温润骨子里却执拗的弟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但想起好友嘉慧道长那个怜香要么成为救世佛陀,要么引他动了凡心的女人成为灭世修罗的极端并存卦象,他纵是不忍却仍是开口道:“你是伽罗寺里所有弟子中悟性最高的,是嘉慧道长卦象里救世的佛子,注定走上成道之路,更是世人眼中的在世佛陀。你若是执意跟她在一起,会因她而身败名裂,被全天下唾骂,这样的话,你仍喜欢她吗?” “是。弟子喜欢她。”他低声应道。 “即使她狡诈多端,无恶不作,嗜血嗜杀,因你的私欲,你的偏爱,全天下的人都会被她屠戮殆尽,你仍喜欢她,还要与她在一起吗?” “不可能。”他抬起头,为她争辩道:“梨迦不可能会杀人。她虽非人类,但性格温顺,脾气极好,从不会与人起冲突。” “现在的她或许不会,但是五年,十年后呢,未来的事情,你如何能肯定?” “弟子……” “你不用急于给我答案。” 住持抬起手,制止了他接下去的话,“我不怀疑你对她的真心,同样相信现在的她或许真如同你说的那般性格纯良无害。但是,未来呢?她在彻底了解人世后,依旧会保持克制谦和吗?要知道,世人在能力、权势凌驾于他人之上时,有时候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恶念,何况她身为妖族,性情只会更加极端。她不是人族,对人类并无深厚感情,她在面对比她弱小普通的人类时,自会理所当然视为草芥。这样的她,真能如你所说那般抗拒住自己内心的疯狂,时时刻刻克制住自己与生俱来的恶性吗?” “她不会这样的。”他立即摇头否认,“她不可能会像师父说的这般。她与我们没什么不同,与万物无异。她也是众生之一,师父不该有分别心。” “若她只是个寻常女子,为师自然视她为众生之一。可她……”面对他的固执,住持垂眸叹气,不与他争辩,手在古井上一拂,平缓道:“怜香,这当日嘉慧道长卜卦时所见到的场景,被他用术法保存下来。现在,它正显现在你眼前,你且过来看看,看完之后,若你还是坚持与她在一起,那为师也不再阻拦了。” “是。” 他应声上前,古井不泛涟漪,宛如平滑的镜面,映射出未来之象。 伽罗寺大殿里,美艳绝伦的她浑身浴血,坐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手中把玩着一颗人头,眼神阴冷,带着残忍的笑容,只看一眼便让人心生恐惧。 她背后靠的是坍塌斑驳的佛像,脚下踩的是他所熟悉的师兄师弟的尸体。 殿外,万民求饶。 她不为所动,看向百姓的眼神冷漠又轻蔑,仿佛在看蝼蚁一般。只觉得他们烦人又碍事,轻轻一拂手,跪在殿外的大半百姓就像是被重物撞击一般,弹飞得老远,吐血而亡。 而她,则是勾唇轻笑,以一种至高无上的高傲,慢慢弯下腰,俯身看着剩下为数不多惊恐得发不出声的百姓,缓声道:“你们应该知道,我讨厌吵闹的人。只要你们安静点,那我……” 她看着百姓眼中重新的希望,勾起残忍的笑容,声音轻柔缓慢:“或许会让你们死得痛快一些。” 语罢,原本心存侥幸的百姓面色一僵,还未来得及惊惧就听见颈骨传来碎裂声,嘴角不由自主地涌出鲜血,眼中的惊喜尚未褪去便被死气所代替。 见此,她开怀大笑,仿佛找到好玩的游戏一般,给予无力反抗的百姓生的希望又硬生生将他们最后的希望打破,宛如猫逗弄老鼠一般,乐此不疲,大笑着招手让手底下的小妖小怪将下一批瑟瑟发抖的百姓带上来。 他数不清她到底杀了多少人,他只记得伽罗寺殿外的青石砖都被染红了,只记得到最后伽罗寺血流成河,血染红了半边天。 “这太荒谬了!”他慌忙后退,不敢再看井中的惨象一眼。 “嘉慧道长的卦象从来不会出错。卦象显示她注定成为修罗,而你是佛子,只有你能除掉她,只有你能护住天下众生。如果你因为私心,对她产生不该有的偏颇,处处对她留情,将来世间因她生灵涂炭,你可能负担得起万千骂名?可能背负起这天下千万生灵因你一己之私而失去的性命,继续不管不顾与她在一起?可能承受住这千万条的罪业?” “你可以吗?!” 面对住持的质问,他说不出话来。 住持看着面色惨白的弟子,眼中有不忍闪过,却仍旧加重语气逼问道:“现在告诉我,你仍坚持之前的选择吗?” “我……”他迟疑了。 他没有多伟大磊落,行事常有算计,说不上多善良,但也不冷血。遇见能救的人,他定会救,遇见该死的,他也不会采取极端手段让对方一定要活。 他想要的是平淡,所求的也不过是普通二字。 这一切都是基于在不伤害他人的基础上。 因此,在看过未来之象后,他胆怯了。 在发现他的选择会牵连到无数无辜的人,他退缩了。 他想过,他可以赌一把,赌他能改变她,赌她不会变成嗜杀嗜血的妖物,赌他可以改变既定的未来。 这是一场豪赌。 赢了,便是皆大欢喜。 输了,他仍可以与她在一起,只不过是千万条与他不相干的人命会消亡。 但他不敢,他不敢冒险,不敢以千万条人命为赌注。他无法背负着千万条人命,还能不管不顾跟她在一起。 他不傻,自然明白千万条命比一条命重。 杀一人救千万人,是一笔划得来的账。 他不应该觉得不甘,不应该犹豫。 他本就是个自私且精于计算,在眨眼的瞬间就为自己选择了条不那么辛苦的道路。 比起数万条人命的重量,一条命的重量,对他来说,相对更轻。他还背负得起。 应该……背负得起。 他垂下眼眸,敛去所有情绪,躬身行礼认错。 “是弟子错了。” 可是,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她在他心中的份量。 在他接任住持的第三年,盂兰盆节的第二日。 他亲手杀了她。 因为,盂兰盆节那晚,她杀人了。不止一个人看到。 他想要为她辩解,却发现那晚,他离开一个多时辰,压根无法证明他她没杀人。 于是,他问她,你知错吗? 只要她认错,他就可以为她说情,可以不杀她。 可是她偏偏不认错…… 最后,为了所谓的预言,为了所谓的苍生,他杀了她。 为什么她要死? 自他亲手杀了她以后,他一直跪在佛前自问—— 为什么是她死? 比起那些罪大恶极还逍遥度日的人,她不过是杀了几个人,为什么要死? 他不理解,也不明白…… 他完全想不通,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他要救回她。 他不要她从此化为无形,消失于天地间。 他要救回她,不计任何代价。 一定要救回她! (); 簪子番外 接任住持的第三年。 不知什么时候,山下开始流行起珍珠簪子。 怜香原本对时下流行的女子首饰完全不在意,但是经不住身边有个在意的。 每每有女香客上山进香,梨迦总会隐身在一旁,看着香客头上的珍珠簪子发呆,一脸的羡慕。 偶尔,还会发出“好美”的感叹。 “既然喜欢,那就去买一支?”怜香提议道。 “也行。” 梨迦点点头,“过几天是盂兰盆节,山下还有人放水灯呢,咱们一起去看看呀,顺便买簪子。” 盂兰盆节,那是个忙碌的日子。 不仅要净坛绕经、还要上兰盆供、众僧受食,整套流程下来估计都要半夜了。 但是看梨迦一脸期待的样子,他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下去,点头温声倒:“好。不过那日有法会,估计得晚点。” 梨迦点点头,不以为意:“晚点就晚点吧。” 盂兰盆节那日。 等他忙完后,果然已经是临近深夜。 等到了市集,夜市差不多快结束了。街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小商贩,最后一把珍珠簪子也很不凑巧的被人买走了。 “都怪你!”她跺着脚看他,不满道:“你要是动作快一点的话,最后一把簪子就是我的了!” 一身世俗打扮的怜香乖乖低头认错,“都怪我。” “哼。”梨迦抱臂看向别处,不理他。 怜香见状,温声哄道:“别生气了,要不咱们去看水灯吧?” 梨迦不开心,但是怜香难得下山一趟,她也不想让他败兴而归,勉强点了点头,被怜香牵着往河边走。 只是没买到簪子,她实在没心情看水灯,逛了一会儿便找了个地方静坐,借口累了要休息,让怜香自己逛逛,等要回伽罗寺的时候,再来此处寻她。 怜香见她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只能点头同意了。 河边,商贩倒是比市集上多了一点。 怜香挨个看,挨个问,终于有个商贩手里还有珍珠簪子,只是都放在家里呢。 怜香当即问:“可否再去家里取回?” 商贩笑道:“我家距离这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哩,这来回一趟,可费工夫了。客人想要的话,可以改天再来买呀。” 怜香往梨迦方向看了一眼,在心里算了一下时间,说道:“那我与你一同去取簪子,可以吗?” 商贩想了想,点头道:“成。”然后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摊子,领着怜香往家里走。 如商贩说的一样,到达家里已是半个多时辰了。 怜香记挂着梨迦,选好了簪子便匆匆往回赶。隐隐约约听到商贩在后面笑道:“看样子,是准备送给心上人的呢。” 送给心上人? 怜香握紧了手里的珍珠簪子,嘴角含笑,是啊,给心上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