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关春》 第一章 剑出定阳城 刚定下亲事的宋婼要去胡燕和亲了,她要嫁的是杀死自己祖父的胡燕皇帝的儿子。 半月前,六十一岁的崇安公死在了远在千里的孟朝北境燕关,身首异处,孟朝战败,为留有时间调兵,朝廷决定先与胡燕求和,主动提出和亲,但就胡燕已占领的燕关多县是否归还一事,一时还未争出个结果。 现在她就要离开京都定阳了,这个生养她的地方。 在众人拥簇下登上马车,少女撑得起那华丽的嫁衣,就是近日愈发瘦削,宋姒心中惋惜,堂姐与她于宫中一处长大,才貌均为上上等,万万没想到她以后会孤身前往那苦寒之地。 “阿姐……”宋姒终究是没忍住,上前拉住了正要掀帘的宋婼,仰头小声说道:“阿姐,现在还不晚,你若是后悔……” 话还未说完,就看到面前人满头珠翠轻晃,姣好的面庞上有些许疲惫,但眼眸却如刚下过春雨的定阳城,清亮且坚韧,她俯身并凑到宋姒耳边,语气轻缓,“阿姒,韩贼不死,故宅难温旧梦,等我……” 说完,她便转身进入了马车,一旁的宫人急忙将嫁衣的长摆收进车中,绣满并蒂纹的车帘被放了下来,昔日看透棋局却从不愿执棋的堂姐也渐渐消失在车帘之后,宋姒有些恍惚,被一旁的侍女拉了回去。 宋姒抬头向城墙上看去,那个人定要伤心好久吧…… 车队缓缓启动,宋婼怀中的黑猫有些不安,其实隐在城墙上的薛冯之她看到了,她之前权衡了多方才挑中了这个夫君,此生有缘无份罢了,薛冯之永远也不会知道,此去和亲,其实是她自己的选择。 决定利用和亲求缓后,堂叔原本是想在其他远亲宗室女中选一人前去,是她自己,身着孝衣,踏着初雪,黄昏入宫求了太后一夜。 车队渐远,城墙后的人才敢露出身影,望着远处的眼神不舍又担心。 月余,车队终归顶破了雪幕,像一把利刃,直直划向燕国京都仓阳。 “微宁公主,前面就是胡燕都城仓阳了,城门二里外会有胡燕重臣迎接,许多话微臣怕再不说,以后便再无机会了。”车外的康向忽然开口,撩袍跪禀,“臣身为大鸿胪,上未能为国家免于失地之辱,愧于臣民;下无力驳回胡燕和亲之请,愧于公主。此行无法更改,臣万望公主保重玉体,联两国之情,维十年之安。” 十年之安?十年后孟朝便能重现昔日荣光吗?她心里是清楚的,孟朝这些年内乱频频,积病重重,很难重回昔日霸主之位,先帝费尽心思想要削弱诸公,可还是无济于事,眼下堂叔算是勉强维继天子之尊,反而是北方的胡燕愈发强大,渐渐可与孟国相提并论,若是孟朝有彻底灭了胡燕的可能,她也不会冒死亲来胡燕,因为她知道,若是她不来,怕是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接近胡燕皇帝,那个将她祖父千刀万剐之人。 可这又关大鸿胪什么事呢,她缓缓开口,声音从车帘内传出,掺杂在车外的风声中,“大鸿胪不必自责,纵使不说,我也知道您在与胡燕使者的殿堂上定是寸土必争,呕血护国,我此去经年,还望大鸿胪转告家中叔伯,勤告祖父香火。” “是,不必公主交代,臣定也会多去看望崇安公。”康向起身,回头望了一眼如龙的队伍以及随护的胡燕统领,眼里的倒映的是淹没在日升后巨大山脉阴影下的山原的荒凉与浑浊的不甘,“继续前进!” 胡燕位于孟朝西北,其先祖原是流放到边境的放羊郎,后自立部族,不断与中原融合,多次改朝换代,才有了如今的胡燕,现今其领土更是与孟国所差无几。 随车的景月远远便看到了其在城外布下的队伍,披红挂彩,在雪地中极为显眼,仪仗齐全。 只有十一岁的小景月放下微微掀起的前帘将前面的情形说与了宋婼,稚声道:“公主,快到了。” 自小便入了府的景月能很容易地察觉对方的情绪变化,她理了理公主的裙摆,抱起了她怀中的黑猫,轻声道:“公主,此行无论有何风雨,景月永远会陪在公主左右的。” “臣呼延阅赞恭迎微宁公主,天云浮彩,光照燕国万民,结此良姻,银月永寿。”一位身着胡燕武装的将军单膝跪地,抚盔祝词,头顶还落了些雪。 胡燕的礼官早就随着求亲的部队向宋婼交代了胡燕的礼仪,宋婼扶着温舒舒的手款款下车,身着一袭正红绣金凤袍,妆容明艳,身后侍女并列跟随,一列有二十二人。 呼延阅赞抬头,看到宋婼后,惊讶了一瞬,两边的礼官还在走流程,在交接过文书后,理应由胡燕的轿撵接进城,入皇家驿馆洗尘,然后午时入宫,这月,也就是腊月十六正式行大礼。 可呼延阅赞却拍了拍手,身后的几个小兵早有准备似的,拿出了一块巨大的红色长布,面朝外围成了一圈,个个面上都带着讥笑。 看到这,宋婼已经隐约猜到呼延阅赞要说什么了。 “公主莫要惊慌,微臣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入城前,要换过一身衣裳,以表示公主重获新生,换上我燕国的华服,上我燕国的轿撵才合适。”他勾起嘴笑道。 “放肆!”康向站出,铿锵道:“竖子无礼!” (); 第二章 血现城外雪 随行的胡燕礼官也未想到呼延将军会弄出这档子事,疾步走到他身边,想与他商议,结果他理也不理,就仰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宋婼。 竟敢用眼神亵渎公主,康向眼神一动,一旁的侍女缓缓合上仪屏,他大跨一步挡在了呼延阅赞面前,“呼延将军莫要过了礼数,一来,微宁公主乃是贵国依照礼法祖规迎求至此,行过国界后,一切礼仪皆依照胡燕礼官而行,从未逾矩;二来,洗尘更衣按贵国礼数应是在皇家驿馆,尔竟用野外围布来羞辱公主,无礼且无诚意,若贵国真如此轻视这桩婚姻,轻视我孟朝,不若将军这就上禀贵国皇帝解除此门婚事,吾等就地打道回府,与胡燕战至不死不休!” 康向知道,此时不能有丝毫让步,胡燕首次战胜孟朝,原本就斗志昂扬,忌惮孟朝昔日的国力才同意议和,此时双方边境的士兵还未撤离,若是此时让步,让对方觉得孟朝真的软弱可欺,那便如黄河溃堤,一发不可收拾! 呼延阅赞用舌头扫了一圈下排牙齿,眼神昏暗不定。 此时宋婼身后左侧的白衣女子站了出来,她与寻常婢女穿着不同,与景月这个贴身女官穿的也不同,她微笑着地走到呼延阅赞面前,行了个礼便又走向那圈小兵,呼延阅赞没有拦着她,还以为是微宁妥协了。 白衣女走到那圈围布的接点,忽然出手擒住接点的布头,迅风疾影,小小女子不知何来那么大力气,且她出手迅速,那些看热闹的小兵压根来不及反应,下一刻便被此女子包的如粽子一般,困在布中。 “你!”阅赞大惊,转身怒斥。 然下一刻宋婼便擦肩而过,顺势拔出他腰间佩剑,剑过封喉,一气呵成。 最前面的小兵已然当场毙命。 宋婼转身,白皙的侧脸上带着几滴刺眼的血,雪还在下,有一片竟融进了脸上的血滴之中,她面无表情地一甩剑,剑刃上的鲜血便甩落在早就被踏成黄泥的雪地中,“呼延将军自不会行此无礼之事,只是贵国兵卒无礼,污了将军清名,误了两国邦交,吾自然要替将军收拾,以解将军两难之境。” “吁~”一阵疾蹄之声竟就在身后停下。 一身红衣的宋婼于雪中回首,只见胡燕队伍让开了一道路,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骑着高头黑马的黑裘少年,那少年看了她一眼后,便御马踱步至呼延阅赞面前,她这才看出这少年配了长剑,身高用眼打量着约比她高了两头,燕纹腰封,配以白玉。 风雪中,少年勒着缰绳,黑裘边的白狐毛被吹的紧紧贴在脖子上,右耳戴着一个松蓝耳坠,马上的身姿挺拔,高昂着头颅,但映着风雪的面容格外苍白,他垂眸望向宋婼时,宋婼感觉自己看错了,那双桃花眼看向她时似乎天生带笑,清澈明亮,像这漠雪中的一朵白梨。 “太子!”呼延阅赞抱手行礼。 太子?他是太子? 宋婼不动声色地将佩剑递给身旁那个白衣女子,女子接过,并松开了那一干士卒。 “呼延将军,你平时爱开玩笑就算了,可今日竟然放纵兵卒将玩笑开到两国联姻此等大事上!该当何罪?幸而有公主替你处置了那不听话的兵卒,还不谢罪。” 呼延阅赞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顺着台阶下,僵硬地作揖行礼,“多谢公主体恤,臣驭下无方……” 白衣女笑着双手将剑奉还给了呼延阅赞,眉眼弯弯,似乎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 “哼!“呼延阅赞收剑时显然还带着怒气,只觉得这女子是个憨傻的。 太子韩疆下马,他走近时宋婼才发现此人比自己高了一头有余,只见他解下狐裘,披在了自己的嫁衣外,系带之时,轻语道:“久等了。” 嗯?何来久等?按礼制,其实太子不必出城亲迎的…… 宋婼仰着脸望着韩疆的睫毛呆滞了一瞬,反应过来时韩疆已将她脸上的血迹用手擦净。 他转向康向,开口道:“大人息怒,此举实乃我燕国无礼,事后必会严惩,但大人应该也不愿看到两国联姻就此葬送吧,孤亲自出城接亲,就是看重与孟朝的关系……大人看,这仪式可否继续?” 康向恭敬作揖行礼,“太子如此,臣不敢再说什么,看来贵国像呼延将军这般无礼之人只是少数,太子亲到,仪式自可继续。” “走,上撵。”韩疆转身轻握起宋婼的手说道。 胡燕礼官见此终于松了口气,继续主持大局。 宋婼握着韩疆的手走上了玉撵,还未转身坐下,就见雪中一支箭矢朝着刚上玉撵的韩疆飞来。 “小心!” 霎那间,宋婼立马拉过韩疆的衣领,韩疆不稳,整个人都趴在了宋婼身上,那箭就从他头顶掠过,直直地钉在了宋婼头顶的木柱上,箭尾铮铮作响。 还好还好,差点就成了克夫的寡妇,这个太子现在还不能死。 韩疆回头,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只见雪地中忽地冒出了大批白衣刺客,看他们衣上扑簌掉落的积雪,看来是早就藏伏于此。 “奶奶的,护驾!”呼延阅赞啐了一口,拔剑下令。 “护驾!”孟朝此行也带了一队护卫随行相护,只是康向万万没想到,在距城两里的地方也会有刺客。 呼延阅赞带的人不多,五十人左右,原本只是来充当依仗的,现立马散开围于撵边。 宋婼看向刚刚那擒住五六个小兵的白衣女子,微微摆手,示意她不要上前。 眼下的情形,示弱才是上道。 刺客人数不少,刚刚看上去只有几个,可随着雪中藏伏的一个个起身后才看出这足有六十多人,若都是杀手,那情势可不利。 宋婼心中正打量着如何趁此机会示弱,利用女子的优势博得这个太子的信任,手背却忽地覆上一片温热,抬眸,是韩疆,他右手执剑,左手却握住了宋婼的手,眼眸清澈,目光坚定。 但他并未多言,随即面向东面刺客奔来的方向。 很快,刺客便与士兵打作一团,很显然那些人是冲着玉撵之上的人来的。 (); 第三章 风起重玄殿 宋婼袖中藏有匕首,但她不打算拿出防身。 终于有一人突破重围,持剑从宋婼这边向韩疆袭来,她心下窃喜,装作害怕的样子蜷缩在韩疆身边,待刺客剑风将至时,她先是抬脚踹向他的膝盖,在对方趔趄扑倒时,宋婼又故意用小臂迎向了他的剑刃,同时喊道:“殿下小心!” “嘶……” 韩疆回头,只见宋婼倚着靠背,右手紧紧捂着左手小臂,指间鲜血溢出,黛眉紧蹙。 他当即落剑,刺入那贼人胸口。 “幼照!”韩疆覆上宋婼的手,沾上了血,手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怎么抖成这样?这太子,从未杀过人?还有,幼照是她的闺字,礼官呈给胡燕的信息这么详细? 一时间无数疑问划过。 宋婼抬眸时只见韩疆的脸色愈发苍白,是啊,听闻胡燕太子患有心疾,想来能骑马已是极限,自是从未习过刀剑吧…… 虽然呼延此人倨傲无脑,但可为将者自然不弱,可奈何刺客一波接一波,且都是训练有素,官方守军仍应付吃力,无数暗器和羽箭都朝着玉撵飞去,太子吃力地抵挡着,大概是上天眷顾,暗器每每都能被阴差阳错地挡住,但此地距城极近,城门守军很快来援,刺客落败,迅速撤离,剩下的也都饮毒自尽了。 “殿下……”宋婼见四周情形已被控制,顺势晕倒在了韩疆怀里。 撵外的康向惊恐万分,急忙上前查看,宋婼偷偷睁眼,眼神微动,康向忽然明了,刚刚公主故意受伤的举动他是看见了的,眼下公主又眼神授意,他瞬间领会。 呼延阅赞在原地轻哼,这女人,刚刚还单手能拔出他的佩剑取人性命,这回仅是被划伤手臂,就晕了?他不信。 “呼延将军!和亲公主遇刺昏厥,大礼中断,眼下情形,你作何解释?!”康向突然发难。 呼延被吼的一愣,“这,这遇袭与我何干,我作屁的解释?” “与你无关,那与我们有关喽?你敢说这批刺客不是你燕廷派来的?!” 韩疆抱着宋婼,眼神一直落在宋婼的脸上,“大人,此事定是小人欲毁两国联姻所计,大人切勿中计,眼下还是先回驿馆为公主诊治,事后燕廷定会给大人一个交代,入城礼如常,玉撵四周帷幔放下即可,该有的流程一个不会少。” “是。” 四周的帷幔放下,进城队伍陆续也有序列队前进,宋婼继续装晕,玉撵略有颠簸,只是这太子的心跳好像更颠簸,不好,莫不是刚刚遇袭,引起了他的心疾? “幼照,你这伤口不能这样贴着衣物,否则回头和血黏在一起就更难处理了。”说着,韩疆自顾自地将宋婼的衣袖掀开了,露出了伤口0。 她都晕了,还询问她的意见,这个太子真是…… 四周渐渐起了人声,想来是进了城门,她只觉得自己未受伤的右手都被包裹在韩疆手中,越握越紧。 但紧闭双眼的宋婼错过了韩疆那微微翘起的嘴角。 落脚驿馆后,太子急忙请了附近的大夫来,之后就再没听到他的声音了,宋婼的房间逐渐安静。 “公主,今日为何要如此啊,那刺客的剑上万一抹了毒,该如何?景月不解。”景月关上了门,端来了茶水,刚刚那个有身手的侍女叫雪钩,现正在外面和其他侍女们一起吃饭。 宋婼掀被起身,坐在了房间里的妆台前,沉重华丽的发髻下玉颈依旧笔直,一点也没有刚刚晕过去的虚弱,那件黑狐裘放在妆台的一角,她抚摸着绒边说道:“我们远行这么久,半路荒无人烟的,刺客都不来,为何偏偏在距城两里的地方出手?” 景月跪坐在宋婼身边,整理着她后面乱了的碎发,“那自然是因为……太子?” 宋婼摇了摇头,“不是,按礼制,太子今天无需到场,而且今日太子也确实是后来才到的,那这群刺客原来的目标便是我们,可他们为何偏偏等到到现在才动手,很明显就是想要呼延在场,想来是燕廷的主战派不想这门联姻事成,但若单单刺杀我等,届时反倒是燕国理亏,因此,我猜他们是准备将我们和呼延一干人等统统处理掉,到时死无对证,我们这边没了个公主,他们那边没了个宗室将军,说起来燕国也不算理亏。既然要伪装成两方互殴,刀剑上定不会涂抹正规护军不会用的毒药。” 景月看着那模糊的铜镜,不禁觉得有些恼怒,荒境之国,人和镜子都如此粗糙,一边为宋婼卸髻一边问道:“那公主故意受伤是为了在胡燕太子面前示弱?” 一会就要换上燕国的服饰了…… “你说对了一半,也是在向世人示弱。”还未卸掉妆容的宋婼望着自己搭在狐裘上的左臂,略有所思,她的眼睛原本就细长邪魅,此时更如一汪幽湖,平添一抹疏冷,“一切都看康大人了……” 景月看痴了,公主……小姐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面若玉盘,肤如脂玉,一头乌发宛若黑藤,纵使她从出生便在公府,该是看惯了的,可今日的小姐总有股不一样的感觉,她跟着小姐不过六年,大大小小也入过宫几次,那些娘娘们容姿也不俗,但个个尖腮媚眼,终归没有小姐令人舒服。 她看着铜镜里的小姐,不禁出神想到,老公爷在时总说小姐是母仪天下的面相,面容舒展端正,肌骨莹润,可小姐这一身的诗书才谋又偏偏让她多了分清冷疏淡,清贵便是如此。 可惜啊,老公爷原本想的是让小姐嫁个清流文臣之家,一辈子和夫君对弈吟诗也算情趣相投,再加上宫中关照,这辈子也该儿孙满堂、其乐融融的…… “公主,景月不明白……”景月郁郁地放下从宋婼后髻取下的一朵极小的白花,双桂髻下的腮帮子鼓鼓的,她不明白的太多了。 宋婼没有回答她,也没有追问她到底不明白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朵白花出神,似乎并没有听到景月那句话,她只是想着,这花本该光明正大地戴于耳鬓的,素服原也不需藏于喜服之下…… 宋婼自幼父母双亡,成了孤女,祖父将她接到了定都,宫中对她也十分疼爱,先帝与她祖父为一母同胞,皇帝堂叔更是待她如公主一般,那天太后召她品茶,去商议她与大司农之子薛冯之的纳吉一礼,茶未过一盏,便得知了她祖父的死讯,堂叔匆忙召集大臣议事,听说,报信的哨兵是捧着祖父的头颅上殿的…… 摩挲着白花的右手渐渐收紧,骨节愈发清晰…… 胡燕重玄殿的大殿上,康向立于殿中,不卑不亢,此次进燕原本就要前来向燕王拜会,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恰好早朝还未结束,燕王便允他和太子上殿。 得知孟朝公主与太子遇刺,一时间殿上议论纷纷。 太子韩疆立于康向身侧,垂眸不语。 康向行孟朝礼禀道:“微宁公主此番和亲,乃燕使请求,如今未入燕国国都,先是遭受呼延将军郊野围布的羞辱,再遇刺受伤,每件事都可见贵国的失礼,每件事都足以让诸国耻笑!” 群臣忽然静了下来,气氛一瞬紧张。 大良造韩筹站了出来,一脸不屑,“阁下嘴巴最好干净些!不知此战是谁国死伤四万,不知是谁国的老将军被我军斩于马下又凌迟于城墙之上,又不知是谁该被耻笑!” 说到这,位上一直看热闹的燕王心虚地咳了两下。 康向这人处理外务多年,向来稳重,心思敏捷细腻,可提到崇安公,他便能说上三天三夜! (); 第四章 风起重玄殿(下) “既然将军提到燕关一战,那康某倒要问了,孟燕共盟在前是否?孟国乃崇安公前来盟约,贵国就是将军你亲自前去盟约的,是否?” 韩筹像是想到了康向要说什么,声音略小,“是。” “孟燕共谋取回西边羌国蜀中之地,燕国是否在孟国先军开拔后偷袭我北境?” 韩筹望向殿上的梁柱,“我可不知道,那些都是流匪。” “燕国表面和我军互通消息,可转头勾结羌国偷袭我孟国,是也不是?!” “……” “燕国视盟约为无物,朝三暮四,这些若还能姑且算作计谋,那凌迟羞辱一国皇室公侯的遗体,且此人还是刚刚与你缔结盟约之人,之后又羞辱刺杀此人的孙女,此举,康某实在找不到理由为尔辩解,只能视作将军你无父无母,无教无修,才能做出此等残忍不堪,兽性未褪之举!” 都知道韩筹将军是陛下的亲弟,此话不单单骂了韩筹,更是骂了陛下啊,群臣纷纷看向座上的那位。 只见他们的皇帝的脸色已经有些僵住了。 “使者不必咄咄逼人,凌迟宋霁老将军非我燕国本意。”站出的是燕相庄疾,“眼下两国共结姻好,情谊只会越来越深,何必总翻旧账。” “好,不翻旧账,就说今日,区区两里的路程,先是围布羞辱,再是遇刺,微宁公主为了保护贵国太子还负了伤,现仍在驿馆昏迷不醒,若是公主有所差池,庄相如何担待?庄相如何说?这就是贵国要与我国结下姻好的态度?”说着,康向朝呼延阅赞望去。 “那贵国想要如何?眼下双方边境陈兵未退,莫不是想断了这份联姻,再次开战?”燕王开口。 康向转身,面向燕王,行礼后开口,“并非臣要断了这份联姻,是贵国臣子居心剖测,毫无诚心,是贵国要断了这份联姻!因此臣请燕王派遣一队二百人护卫护送微宁公主以及崇安公的遗体回国,并将燕关一镇和一众俘虏归还于孟国!” “呵,你好大的口气,燕关一战,是我燕国大胜,燕关、孝麻、云陵归于燕国是我方使者去与你们商议好的结果,而且退一万步讲,这孝麻云陵本就是我们的,是二十年前你们抢过去的。”韩筹冷哼。 “只有一方承认也叫商议?孟国从未答应此结果,既然如此,将军不妨现在就宣战,看你们能否再次取胜,到时我们就不只是取回燕关这么简单了!若不是贵国使者一再强调贵国太后处于弥留之际,燕太后又是我王的姑祖母,我王怎会答应和亲并将孝麻、云陵两地赠与,但如今贵国不重视这份联姻,那我王也就不愿再讲什么燕孟之好!”说完,康向便行礼退下,宽大的袖袍如浪涛般消失在群臣的视野之中。 “陛下,他如此猖狂,臣这就让他有去无回!”说着,呼延阅赞拔剑便要追去。 却急忙被燕相呵止,“将军不可!将来我燕国若想南下,便要改掉率性的旧习,遵循律法,融合中原人的帝王和治国之道,历代国君苦苦努力才到今日,你这一剑下去,燕国又成了天下的蛮夷之地了!来使轻易不可斩啊!” 燕王揉了揉额头,“左相,韩筹,太子你们仨留下去偏殿,退朝!” “大人?”正在楼下吃饭的侍女们一见康向回来了,立马起身,准备伺候,唯有雪钩还在啃着大饼。 想要上前的侍女被他身旁随行的薛大人拦了下来,“康大人现在不需要伺候,你们继续吃吧,以后可能就吃不饱了。” 雪钩一下来了精神,原本就圆嘟嘟的脸现在配上那瞪大的眼睛显得更圆了,她的声音也和那满是茧子的手不符,甜美至极,问道:“是有架要打吗!” 康向的步子一滞,这个雪钩姑娘果真是奇人,看着单纯痴良,却一语中的,公主能结此江湖人士也是幸事一件。 上了楼,刚要叩门,景月便打开门将康向迎了进去。 “康大人,如何?” 康向解下身上的披风交给景月,先是行礼,然后才和宋婼相对而坐。 “臣要求他们归还燕关以及崇安公的遗体,态度比较强硬,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商讨,但我们不能全无防备,毕竟这里是燕地,他们可不一定会守什么道德礼法,因此一会臣就会去筹备,今日闭城前将公主先送出城,剩下的谈判交给臣便是。” 哐哐哐把话都说完了,康向才端起一杯茶来。 听此,宋婼跪坐的身子直起,双手合起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幼照在此谢过康伯伯,万万没想到,还有人……记得祖父的遗体……” “万万不可,公主。”康向急忙扶起宋婼的胳膊,只见公主已红了眼尾。 “公主是微臣见过最有胆识的女子,从定阳出来,公主从未喊过苦累,从未流露过伤悲,却能在遇刺瞬息想那么多,公主不必感念微臣,臣这么做也是为了一己之私,为了安自己的心罢了,想当初,臣自持才高,在定都却谋不到一职,多亏宋公收留点拨,更多亏他的引荐,臣才得以在宫中谋职,此次赴燕,纵使知道可能有来无回,但臣就是为了图个心安。” 窗外的雪停了,屋内的炉火噼啪越烧越旺…… 重玄殿的偏殿中,也起了炉火。 燕王韩稷窝在了铺满毛毡的位上,恹恹地看向韩疆,双眸看不出情绪,问:“渡民,此事你怎么看?” 太子上前一步,“儿臣……儿臣以为,眼下不应驳斥孟使的所有请求,与孟国彻底交恶不是上策。” 燕王眼眸一动,直起了身子,笑道:“你今日倒是肯把脑子放在正事上了,那你说说,为何?” 韩疆低着头,“外患过多,一为他国对凌迟崇安公尸体的不耻,燕国又重回夷狄之态,很容易给他国讨伐之名;二,孟国雄踞中原多年,疆域辽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并不知道孟国真正的兵力有多深,若是孟国以此为名出师;三是微宁公主为崇安公嫡孙,身为皇室的崇安公刚为国牺牲,其孙女就遭到羞辱,定会激起民愤,加之崇安公之事,届时恐怕会倾全国之力,到时孟国人和,我国不利。” 想着这个过继来的儿子终于有了正形,韩稷欣慰地点了点头,“不错,你就在这听着吧。” 以往议事时,太子总是犯困,燕王看着厌烦,就没再让他在场。 (); 第五章 父子亦君臣 韩筹冷哼,瞥了一眼太子,“臣看没必要思前想后的,眼下我们都到燕关了,那孟朝的北境相当于大门已开,若不乘势追击,那我们动用那么多兵力岂不是成了笑话?至少要拿下燕关南的河西之地,那里粮草丰盈,若能得此地,那也能为日后南下做好粮草基础。” 韩筹乃韩稷异母之弟,若论武力,他在燕国军中绝排不上名号,可若论带兵布阵的谋略,他毋庸置疑是燕皇的一大臂膀,就是为人倨傲,向来张狂,随着年岁的增长,四十多岁的韩筹越来越容不得别人质疑。 “大良造此话差矣,若不是大良造未经禀告便私自处死了崇安公,施以凌迟之刑羞辱,还纵容呼延将军羞辱刁难孟国公主,致仕公主逗留遇刺受伤,燕国也不会处于此时的被动之地。”庄疾缓缓开口。 庄疾,原是孟国蜀地之人,受燕皇赏识,拜为相国,与韩筹的政见往往有所相左。 “相国莫要张口就咬人,呼延此事我完全不知情,说回那个宋霁,沙场上败者为寇,生死由天,处死主将可让敌方群龙无首,未能及时请示王上也是情理之中,这顶帽子也能扣给我?” 庄疾不以为然,“擒住宋霁后,派兵送回仓阳不也一样可以乱敌心?为何这样轻易处决?关起门来说,崇安公在诸国间都颇有威望,还是孟国王室,你这样的处理方式实在野蛮,难以服众,大良造为何如此心急?你将他押送给王上,宋公一把年纪了,还会苟活?到时不用你说他也会自断,何来今日场景!还是大良造自认为可代替陛下行使这生杀敌国王室的大权?” “相国现在说也太马后炮了吧!而且你怎么又给我扣帽子!” “是,我早知就该与你一同随军,那样这些话就能在一切发生之前告诉你!”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了,燕王韩稷开口了,“那相国看眼下该如何?是战是和?” “战,弊大于利,弊一,议和迎亲这段时间,孟国完全有时间调兵前往燕关,现在我们于人数上已无优势;弊二,孟国近年来虽不再四处征伐,国力明显衰弱,但灭一国可不是两三载可做到的,燕国蛰伏多年,不可过早露出全部实力,以免引来他国警惕;弊三,燕国南有孟国,西有羌国,东有小蚌国,我国此次占了突袭的利,眼下燕孟相争,难免他国不会与孟国合盟来插一脚;弊四,正如太子所说,崇安公一事,人和在孟不在燕。若是要战,唯一的利恐怕就只有我燕国潜心经营这么多年的家底了。” 其实庄疾明白,在皇上得知崇安公被凌迟后愿意派人将头颅送回孟军,并授意接受议和时,皇上心中便有了决断,此次进攻燕关,只是一次试探,试探孟国的兵力,谁知韩筹竟捅出这样的事情,而最让皇上忌讳的还是孟国的真正实力以及并不想将燕国置于林尖,成为众人攻伐的对象。 “相国说的轻松,那我燕国出师就只为了孝麻、云陵两个加起来不到八十里的边关小县?还有,陛下,臣不明白为何要接受议和啊?” “闭嘴吧你!”燕王揉着头,“寡人早就想问你了,你没事私自处决崇安公干嘛?啊?寡人有说要和孟国彻底撕破脸皮吗?出征之前,寡人说的很清楚了,试试水而已,如果运气好,趁孟国没反应过来拿下河西之地更好,不强求,你竟没听懂,你刚回都,刚刚在外人面前都没好意思说你!寡人这么长时间不说话就想看看你自己能不能想清楚,还在这张狂!还有那个呼延,也不过脑子想想,没事为难公主干什么,还让公主受了伤,吃干饭的啊他!又让世人抓住一个话柄!” 韩筹愣了一下,“王兄……” 随即不情愿地闭上了嘴,垂下的眼眸阴恻恻瞥了一眼庄疾和太子。 “好了好了,相国,一会要麻烦你去和孟使相商,他殿上所说的派人护送崇安公遗体,自然可以答应,至于公主嘛,就不送回去了,和亲还要继续,两国还是要交好的一会就叫呼延过去亲自抬撵将她迎进宫中,择日按流程举行大礼,燕关一地,可以还,但要用云陵西的允城换,我们要孝麻、云陵、允城三地。” “陛下,燕关不能还,那允城,弹丸之地……” “嗯?”韩筹没忍住想要出声劝阻,话没说完就被燕王的眼神止住了。 “好了,就这样,都下去吧下去吧,筹弟,你在府上冷静冷静吧……”燕王瘫倒在座上,不想再理。 就在韩疆也正要退下时,燕王却喊住了他,只留他一人,“渡民,你怎么一言不发,这事关你的婚姻大事。” “在国事面前,儿臣的婚姻只是小事,儿臣不才,无辅政之才,平庸无能,日日玩乐已深感愧疚,只要于国有利,儿臣的婚姻皆可听任安排。”韩疆恭敬回答。 “刚刚我斥责你叔父,你是不是听着很舒服啊?别高兴的太早,别以为我斥责了你叔父,你这储君的位置就能坐稳!”韩稷双眼通红,从一开始坐下,他就一直在揉额头,现在看上去有些疯癫。 韩疆低着头,听着训斥,阴影下的面孔却无了乖顺,微微抬起的眼眸满是寒气。 这个父王,头风又犯了,真是越来越疯癫了…… 骂了一通,燕王越看他越烦,“滚吧……” 韩疆一副如获大赦的样子,急忙退下。 出了宫门,在外等候已久的随从宴离急忙迎上,给他递上披风和手炉,这地上的雪已经很深了。 这燕国的冬天本就酷寒,城北遇刺到现在他都没有披风,加之殿中对答耗费心神,韩疆连咳了数声,随之却抬头看着宫墙上的雪肆意笑了数声。 宴离皱着眉,主子平时虽然多在玩乐,开怀大笑的时刻也常见,但从未见他从宫中出来后这么高兴的啊,这是被王上夸奖了? “走!”韩疆上车的动作都轻盈了。 “去哪?”宴离也上了马车,拉起缰绳。 “去看孤的准太子妃!” (); 第六章 落雪堪折梅 马车刚刚驶过仓阳城正中央的朝兴街,左拐时便看到了丞相的车驾,其后还跟着一众光着膀子被捆住双手的士兵。 韩疆用手中的黑扇挑着车帘,迟迟未放下,丞相的马车旁跟着的不是那威风凛凛的呼延阅赞吗,看来是去负荆请罪了,袒露着右臂,背上捆了不少带着尖刺的荆条,一脸不服,但还是得老老实实跟在丞相的车架旁。 韩疆笑道:“看来太子妃一会可能没空,这样,回去吧,一会再来。” “是。”宴离立即驱马,打算折回。 “慢着……”韩疆看着街边一个店家后院伸出的白梅出了神,“你去拿十钱去问问这个店家能不能折一支白梅。” “是……”虽然主子的要求很奇怪,但只要是从主子嘴里说出来,那就不奇怪了。 不知她可还喜欢白梅…… 皇家驿馆前,丞相下车后,孟国随侍立马上楼通禀,康向笑意盈盈地走;来,还未出驿馆的门,便远远地行礼,朗声笑道:“燕相!您怎么来了?您往这一站,怕是整个驿馆都容不下您的贵气啊!” 亲切的仿佛刚刚在朝堂上争执的不是他一样,甩袖而去的人更不是他。 燕相也是满面春风,“康大人,十年前本相便说你自会有不错的仕途,你看看,眼下不正和我一堂而论嘛!” “是是是,多亏了相国大人的美言,我们里面说话吧?”康向宛若没有看见一旁袒胸负荆的呼延阅赞和那一溜士兵一般,笑着要请庄疾进去。 呼延阅赞却主动上前一步,半跪于康向面前,抱拳道:“大人,今日城外无雨坡是臣无礼,现特负荆向公主请罪,庄相说这是中原人的礼法,臣和一众士兵任由公主处置!” 康向心下冷哼,看来还是燕皇的面子大,燕太子来时也不见此人低头半分。 接着康向就全当没看见,又做了一遍“请!”的手势,庄疾早知会如此,幸好来前便告知了呼延这一可能。 两人笑着进入了驿馆,呼延依旧半跪着。 落座后,庄疾长枪直入,开口便说:“想来康大人明白本相此行的目的,我此来便是代我王向你表明我们的决议。” 两人相跪而坐,康向身板笔直,认真地问道:“燕王都答应了?” 庄疾轻笑,“常甫,今日抛去臣子的身份,就当你我还是十几年前互引为知己的好友,你自己想想,可能吗?燕关可以还给你们,但你们要用允城来换,至于公主和我国太子的婚事自然不可作罢,一会便让呼延将军亲自抬撵,将公主迎入宫中,今日刺杀一事,廷尉也会立即着手立案,但俘虏一事嘛,那些士兵我王自然愿意放他们归国,只是被俘的庞非和魏玉这两位将军……” “怎么?燕王还要我们赠金换人?”康向直视着庄疾的眼睛,嘴角虽然仍在微笑,但两人言语和目光间的对峙已让这间屋子的空气逐渐凝固。 “我们都愿意归还燕关了,你们还不舍得一些身外之物换取你们的将军?” “那贵国想要什么来换?” “孟国的丝织布料的专权……”多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从庄疾的嘴里说出来像喝口水那么简单,“以后孟国的丝织布料只能由我燕国商人收购。” 康向先是低头,然后又仰头大笑,庄疾明白他在笑什么,只是笑着看着他。 房间的木屏后,宋婼不禁感慨这个燕相,传说中的一力推动燕国变法的奇人。 他这算盘打的是真妙,燕国长居西北之地,这些年国君一直在整顿内政,励精变法,眼下变法大有起色,内政安定,他们便变着法地想外拓了,近年来不仅收服了许多北方小部落,眼下又要兴震商贾了,这个专权一旦给了他们,那孟国就会与常年合作的西羌交恶,倒卖给西域的利润燕国全占尽了,他们现在真是政军商一个不拉地往上追啊。 “怎么样,你觉得这个条件能接受吗?” 康向沉吟许久,抬眸道:“既然如此,燕国要开辟一条通往西域的商道!我们的商人以前去往西域都是经由西羌,如若我们大部分丝绸只卖给你们,那西羌定不会允许我们的商人走他的商道,因此,贵国什么时候开辟出一条你们自己的、安全的商道,我定会说服我王答应,不过届时你们不许收孟朝商人任何关税,期限就从你们修好商道起,只要我国公主一日为太子正宫,此约就一日不毁,你看可好?” 庄疾的手指不断在案上敲打,“你还真是一点亏都不吃。” “臣子在外,就不只是一人,臣的背后是孟国一国,上承国君,下代黎民,臣松口一点,孟国就退了一大步,因此我自然不敢怠慢。”康向轻笑。 可庄疾迟迟没有回复,案上的茶水都没了热气,窗外的雪停了。 暗地里两人都在拉扯,街上的百姓为了一斤萝卜还要砍上半天的价,更何况这关系着举国商业的事,康向也不催促,内心明明已如火烤,却还故作平静地在那品已经冷了的茶。 “可以,此事我会回去上禀陛下,只是那两个副将,不是我们想说放就放的啊,他们现在由大良造管着呢,尤其是那个庞非将军,从两天前知道公主来和亲后,就气的不吃不喝,说是要饿死在燕国,让我们受世人唾弃,我皇愿意放人,但能不能把人从大良造那弄出来,就看你们自己了。” 说实话,陛下早就对那个不吃不喝的庞非头疼不已,可韩筹又不愿亲自去安抚,也不愿意放,要是真又死在燕国了,那才头疼,既然韩筹不愿意放,那就让孟国自己去要人吧,正好省的陛下费心。 “难道燕王拿大良造一点办法都没有?燕王让放人大良造还能不放?”康向不信。 “常甫你应该知道,大良造功绩累累,又是我王亲弟,每次出征的俘虏处理权我王都全权交给了他。” 康向冷哼一声,那是平时,就算韩筹手长到可以处理俘虏,但只要王上令下,那俘虏还是得乖乖地交出来,他在这给我唱双簧呢,他扮白脸,韩筹扮红脸…… “那我们今日的商议就到这?商道的事我回去通禀王上后会带来国书,这段时间也烦请常甫传书回国,请禀孟王,届时能赶在你回国前签署国书最好。”庄疾扶着案几起身,动作有些迟钝,终归是上了年纪。 康向扶了他一把,突然有所感慨,“我们都老了啊……” “是啊,不过我有幸年少便遇到陛下这样的伯乐,这一生也不算罔过,你呢,你现在过的如意吗?”这时,庄疾才算卸下了算计。 “我不比你,直到中年才遇到知己,因此我更会倾尽残年侍奉现在的孟国。” 不知为何,两人突然笑了起来,相扶出了驿馆,不比进来时的虚伪周旋,此时两个人的背影和笑声都格外清晰。 “这呼延将军还在这呢!”康向故作惊讶。 (); 第七章 罗网笼仓阳 “臣请公主治罪!”呼延今天倒还算老实。 “哎呀,这公主至今昏迷,太子请的大夫至今还在外面守着呢,怕是没办法出来见将军了,将军请回吧!”康向颔首说道。 “这……”呼延抬头的一瞬脸上满是解脱了的高兴,但在对上庄疾的眼睛后又立马垂了下去,“那臣就在这等公主醒来,再不然,臣就去宫里请王上派太医令来看。” 哟呵,还威胁我们…… 康向笑了笑,“将军既然诚心认错,那让你在此跪上几个时辰倒显得我们小气了,公主还在昏迷,这样吧,我斗胆代公主做主,将军在城外无雨坡用野外围布轻亵公主,那就请将军和涉事兵卒就如此裸着上身走遍仓阳城的每一条街道吧……” “……”呼延气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但他转念一想,这有什么,走一圈总比在这跪着强,再说了,他大燕民风淳朴强悍,裸着上身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是,臣这就去。” 说着就领着士兵离开了。 “那本相也告辞了,既然公主身体抱恙,这入宫之礼就且暂缓吧,待掌故和宗正另择吉日,会有礼官专程来报。”庄疾说道。 “燕相慢走。”康向恭敬拱手作别,“燕相莫忘向燕王提及我朝两位将军之事,我可不敢掺和到贵国的内政中,让我独自找大良造要人,着实是在为难我,臣就在此静等大良造放人了。” 临了,康向还是把这个锅推了回来,老奸巨猾的狐狸! 庄疾笑着点头上车,只是说了一句,“事在人为……” 刚折回房间,康向便向侍从要了纸笔,在公主面前提起了笔。 虽说现在他们房间周围大多都是自己人,但这是燕国皇家驿馆,各国往来使者都在此落脚,皇家定会安插眼线,因此宋婼不便出去,以免外人见了说孟国公主早就苏醒了,刚刚宋婼是穿着景月的衣裳藏在议事的房间的。 “大人这是起草关于丝织一事的文书吗?”宋婼与康向相对而坐。 “是的,另外臣还要起草一封递给褚侯韩筹的拜帖,虽然我们可以等陛下向燕廷施压要人,但如果庄相所言不假,庞将军正在绝食,那可等不及,看看韩筹愿不愿意让我们先去看一看庞将军,劝说他宽心等待。” 景月过来收拾掉了刚刚两位大人剩下的茶水。 “怕是没那么容易,这个韩筹与燕王是微末时便共患难的兄弟,燕王登基后更是他带兵镇压稳住了局势,之后的变法、削世族,褚侯和燕国长公主都始终力挺燕王,因此燕王对他极为器重,官封大良造,爵至褚侯,如果他非不放人,就连燕相都很难强求,不然,燕相也不会让大人自己去要人,把这个苦差丢给大人。”宋婼叹了口气,“眼下若是褚侯执意不放人,就像大人所说,即使要皇叔施压,那也有一段时间,庞将军在狱中,消息闭塞,若他以为因燕关一战,孟国一溃千里,而吾被迫来此,那他因羞愧愤懑而绝食也是有可能的。” 康向点头以示赞同,手上的笔一直没有停过。 另一边,刚被禁足的韩筹却回府里吃起了汤圆。 “侯爷,城东卖玉石的老冬来了,说是有一块上好的肉石,要给您看看。”管家的上来通禀。 韩筹用帕子擦了擦嘴,笑着冲身边的女儿说道:“陛下好不容易让我歇歇,这两个月就好好陪陪你们,你们继续吃,我吃好了,一会去陪玉儿做花灯。” “那玉儿等着阿爹,阿爹你去吧。”韩姣玉起身目送韩筹离席,一旁的兄长也急忙起身。 到了书房,那个老冬果真献上一块玉石,刚打开盒子,下一刻却“扑通”一声跪下,“主子,这次事儿办砸了,请您责罚!” 韩筹拿起那块根本分不清是肉还是玉的石头,端详了好久,才说出一句:“好玉!就是这人……” 老冬垂下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主子,我们没想到太子来了,而且孟国公主身边的护卫不是普通的步兵,应该是宫中精锐禁卫,总之,是我们大意了,又何况,有呼延将军,兄弟们下手都不敢使全力,但呼延将军是使全力揍我们的啊……” 说着说着,这老冬还委屈上了。 “有什么不敢使全力的,这之前我不是交代过了吗?就是要呼延死在那!”韩筹放下玉石,眉眼狠厉,丝毫没有愧意。 冬卓彦心里一凉,原来侯爷这么不在乎,“这……毕竟呼延将军跟在侯爷身边那么久,跟着侯爷战场上出生入死,我是怕到时侯爷后悔。” 韩筹深吸一口气,右手摩梭这那玉石的“肥肉”,叹气道:“倒是让你揣摩对了,今日听到刺杀失败,我这心里竟然还松了口气,我还真有点舍不得阅赞这小子,罢了罢了,今日我算清楚了陛下的意图……” 就算此次刺杀成功,有了由头继续进攻,陛下还是不会南下…… “起来吧,如果有被扯掉面巾的,解决掉,回去吧……” “是!”冬卓彦如释重负,起身后忽然想起一件事,“主子,瓦戥(deng)坊背后真正的主子我们查到了,果然不是商人那么简单,就是传闻中不见其身只闻其事的那个女侠客燕薛留,只不过目前还未发现这个燕薛留和官场或者军营里有什么来往,只是单单借这个酒坊扩展江湖私活。” “嗯,干的不错,只要不是他国细作便好,眼下陛下和相国要大兴商贾,我们不要为难,任其自然吧,偶尔查查便好,只要对燕国无害,她接什么江湖生意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 第二天,燕国国都便传出了许多流言,都是关于城外二里无雨坡的围布一事,还有呼延将军因此受罚,百姓们终归是向着自己的母国,传着传着就歪了。 “听说那个孟国公主破规矩可多了,咱们的呼延将军就是让她下车在围布里换个鞋,她都不愿意,听说啊,有刺客的时候她倒像个牛一样,横冲直撞,把自己碰上了,还讹上我们了!”一个赶着早市进城的大婶一边帮自己男人推着车,一边和旁边同村的女人说着。 “就是,我还听说啊,这个公主,是孟国最丑的,那个脚比男人的都大,所以才不愿意到围布里换鞋,又害怕来到这会因为丑被退婚,才故意受伤的,你想想,我们的呼延将军那么神武,怎么可能保护不了太子和她,绝对是她故意的!” 不过宋婼倒是不在意,她来又不打算一辈子都在胡燕,在乎那些人的言语没什么意义,倒是今天用过早膳后,康大人说拜帖被拒了,韩筹给的理由是:圣上命余禁足,不敢见外客。 这样一来,明着进狱里看望是行不通了。 “大人,你曾经和吾说过,仓阳城里的十苇雅居是我们的眼线,是仓阳城内最大的商馆,那他们能否有办法打通人脉让我们进去?” “公主和我想到一起去了,眼下明的进不去就只能走暗的了,但是十苇雅居的客人主要集中于仓阳城的上三路人,大多都是燕廷的官员、命妇、乡绅和那些有钱有地位的人物,和雅居老板萨玄子交好的也不少,但想从他们那直接打通入狱恐怕困难,而且过于奇怪,臣想的是去找仓阳下流黑道,但臣想自己去,公主去有风险。” 宋婼摇了摇头,“吾明白大人的苦心,但一来大人早在仓阳的圈里混了脸熟,这样去,比吾被发现更有风险,二是吾明白庞非将军的心结,他是祖父很看重的一个副将,燕关一战祖父离世,而后吾又远嫁至此,他心里定是万分自责懊恼才想着自断生路吧,若是旁人去了,告知吾是自愿来的,怕是他也不会信,吾亲自去了,他的心结才能解开,才能活下去继续等待。” “公主说的是……” “那大人可知道这仓阳城里混下九流的谁路子最多?” “瓦戥坊背后的主子燕薛留,明面上大家都以为瓦戥坊背后的老板是那个乞丐起家的杨谦,但我们十苇雅居的人早就摸透了,但未有人见过燕薛留,据说她是女侠客,主混黑道,会接单杀人越货,当然,送个人进狱中探监也是个小事。”康向说道,“这些都是这两天来从十苇雅居那要到的情报,日后公主可借助十苇雅居稳住根基。” “那吾今晚便去瓦戥坊。” “公主,馆外好像是太子的车架!”景月匆匆进来低声通报。 “臣先告辞。”康向立马起身离开。 宋婼扶着景月的手起身,躺上了床,开始装睡,刚闭上眼,又觉得有哪里不妥,“景月,把床帐放下,我现在的面色根本不像刚醒。” 刚把床帐放下没多久,就听到登登凳的脚步声,太子竟如此急躁吗?想来是燕国没有过多的礼仪约束行止,宋婼望着床帐这样想着。 接着就听到有人进屋了,景月说道:“太子殿下安,我们公主殿下已经醒了,但过于疲累,用过早膳又睡过去了。” 然后就是一道轻轻的男声,应该就是太子,那日城外她听到过的,“无事,我就是想来看看她。” 说完,就听到景月退下了。 (); 第八章 深狱藏鬼胎 透过床帐能看到韩疆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他坐在床边的脚塌上,轻轻说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看着这白梅就想来看看你,我知道你们孟国婚礼前男女是不能相见的,无事,这支白梅插在水里能活好几天呢,到时我想为你在太子府种一大片白梅,反正所有的事情都轮不到我,我也无所事事,为妻栽梅是我经手的第一大事!” 原本听着前面的话,宋婼是有些愕然的,她对韩疆这种突如其来的爱慕无法理解,但心里确实有些惊喜,可后面听到他提及白梅,宋婼脑海里便俱是祖父在梅林里的身影,祖父被凌迟的哀嚎和痛苦,她宁愿被凌迟的是自己,她宁愿替祖父去死! 此时韩疆轻手轻脚地用床帐一旁的结绳系住了那支白梅,白色的幽香轻轻在床头摇晃。 被怨恨侵蚀的宋婼故意装作自己在睡梦中呢喃,甚至带着哭腔:“祖父,祖父……” 果然床外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过了许久,才又传来衣服摩挲的声音,他离开了。 这一刻,宋婼竟然无比舒服,她无法坦然面对敌国的情爱,而且那是亲手杀死她祖父的亲人,她完全不想在乎对方的感受,在决定来燕前,她也从未奢望靠夫君的爱生存下去,比起这些虚无缥缈的情爱,她更在乎自己和祖父…… “公主,怎么了?太子这么快就离开了?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景月趴到床边问道。 宋婼拍了拍床,一边的黑猫一跃而上,蹦到了她的腿上,她挠着黑猫的头,不以为然地说道:“我提到了祖父,把这支白梅扔出去吧!十五不喜欢它。” 景月疑惑地看了看那白梅,小心翼翼地解下,“这是燕太子带来的,公主真的要扔吗?其实景月觉得这个太子对公主很上心啊!” “有吗?”宋婼低头摸着十五,并不承认。 “戏文里那些一见钟情的也很多呀!” “就你听过戏文!快把这个丢了!”宋婼面对景月总是冷不下脸,害怕她又哭了,“你去让言初买几件燕国服饰吧。” “是……”景月走到窗边,直接把那白梅扔了出去。 “等等……让言初好好看,太丑的衣裳我不穿。” “是!” 康向当天就托人联系到了燕薛留,他们的速度极快,午后就传来消息,傍晚便可去廷尉的狱中。 宋婼穿着燕国女子的服饰,外面罩着斗篷,身后跟着雪钩还有侍从言初,她没让景月来。 “一炷香的时间,若是有人来了,我会摇铃,届时你就说是来看望普通囚犯的。”狱卒长长轻车熟路地领着宋婼来到大狱深处,一路上偶尔也能看到有犯人亲人提着菜篮子送衣裳。 拐了又拐,石板铺的走道豁然开朗,这片的单间显然变大了许多。 “进去吧。” 走进去后,地上躺着的那人依旧没有转过身子,似乎在装睡。 “庞将军……”宋婼拉下斗篷的帽子。 那人浑身一抖,立马起身,“公主!” 只见此人面色虚白,双唇干裂,衣容肮脏,但发冠却很端正,白色的里衣上有血迹,燕国竟然会对俘虏将军用刑吗?! “公主!臣万死!”仅五个字就像用光了庞非的所有力气,最后两个字都有些颤抖,“公主,臣……” 宋婼扶起了庞非,“将军不必多言,将军的忠心吾和陛下都知晓,将军其实不必如此的。” 扶着的手从庞非的胳膊离开时,两人的手有一瞬的相触。 “可是臣一想到老侯爷在自己面前……我就我就心痛如绞……”说着,庞非便泣不成声,“而且,还连累了公主,公主……” 庞非抬起的双眼布满血丝,却不难看出情愫,他很克制地问道:“公主可好?” 宋婼退后了一步,“此次是吾自愿来的,将军不必自责,更不要绝食伤害自己了,留得青山在,孟国还需要你。” “是,公主……”庞非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也后退了一步。 “将军好好珍重自己的身体,大鸿胪他们正在想办法,前提是你要好好活着。” “是,臣一定会活下去,为了公主,为了孟国……” 宋婼轻轻一笑,转身拉上斗篷离开,公主府内监言初上前交给庞非一个包裹,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庞非不舍地走到牢房边缘,直至公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 “哪呢,哪呢,怎么什么都没有!”庞非拆开包裹,里面所有食物都被狱卒长检查时掰开了,他仔细查看了每一个物件,却什么都没发现。 难道,我对公主来说已经没用了吗? 狱卒长领着宋婼一行人刚要走到出口,就听到前面有一阵喧闹,他让宋婼等人先等等,他上前查看。 谁知他回来时像被火烧了屁股一般,“完了,韩小都尉来了!你们先折回去……” 话没说完,人就出现了身后。 “你在这干嘛呢?这些人是谁?”韩涓歪头问道。 韩小都尉,哦,是韩筹的儿子,在金吾卫里任左京辅都尉…… “小都尉,这几个是来探望犯人的。”狱卒长强作镇定。 “是吗?那登册了吗?是探望谁的,找出来我看看。”韩涓一直在盯着宋婼身边的言初,随后将目光转到她身上,问道:“你,摘下斗篷。” 狱卒长已经去找册子了,宋婼不愿打草惊蛇,便配合拉下了斗篷,“见过大人,小女是来看望父亲的。” 韩涓眼皮一动,此女子皮肤白嫩,明显是南方孟国人的长相,难道是孟国商人的家属? “人呢?拿个登记册拿那么久!”韩涓吼了一声,眉眼和一般燕国人一样深邃,但浑身都透露着桀骜。 那狱卒长整个额头上都是汗,嘴里说着“哪去了,刚刚还在这……” 然后就过来扑通跪下,“都尉,小的真的不知道那册子去哪了,现在找不到了……” 韩涓低头看了那狱卒长一眼,“你知道私自带人探监秘密囚犯是什么罪吗?” “小的知道,所以小的更不敢犯!” “韩小都尉,哪来那么大火气!本官来的不巧了。”又来了一个官吏,看身上那衣服的精致度,应该官职不小,更重要的是,他手里就拿着一个册子。 这下完了,狱卒长刚刚还能勉强咬住牙关不放口,现在册子在别人的手上,他抖得都快成筛子了。 “府尹大人,你来这作何?”韩涓收敛了一些。 “还不是来协助廷尉提审太子刺杀案那个幸存的刺客,来,给你,你给小都尉查查,这个女子到底是来看谁的。”京兆尹赵翼将登记册扔给了狱卒长。 (); 第九章 深狱藏鬼胎(二) 狱卒长匆忙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一行字递给了韩涓,“小都尉,你看就是此人的女儿。” 韩涓瞥了一眼,又抬眼看了看宋婼,“你自己说,你父亲姓甚名谁。” “家父西市崔记羊肉汤的老板,崔平,半月前,他和来客因口角打斗,把那客人的一只耳朵打聋了……”这些早在燕薛留通知康大人可以时便一并给了。 韩涓见这女子对答如流,疑心放下了一半,又问道:“这两个是你什么人?” “他们一个是我堂弟,我一个女子,出入这种地方终究不安全,便叫上了他,这是我亲妹妹,是个憨傻的。”说完,宋婼扭头看了一眼雪钩。 雪钩回应一笑,眼睛都笑没了。 在这样的场合竟然这样笑,韩涓一撇嘴,立马相信了,摆摆手让她们离开,转身和赵翼寒暄,“大人,你说来提审刺杀太子案的犯人?我记得此案并无刺客存活啊……” 宋婼低头离开,眼底却风起云涌,缓缓又戴回了披风的帽子。 雪钩经过韩涓身后时,白了他一眼,这个孩子,平时看着憨傻,心底却明白着呢。 赵翼边走边说:“那是为了让幕后之人放松警惕,这在廷尉中也都是保密的……哎,小都尉今日是来?” 刺杀案是燕王钦点廷尉与京兆尹联合查办,燕国的祖上本就是从孟国放逐过去的,这些年的变法后,体制和官制已经和中原的孟国相差无几了。 见赵翼不愿多说,韩涓便不再问:“我就是来看一下东市纵火案的进度如何了,抓进来的有我几个好友,就是严卓那两家的两个公子,他们那天只是去玩的,没成想被牵扯进来了,我顺便到狱里瞧瞧……” 赵翼没接话…… 说着他瞥见了一旁牢房中的一个老头,正啃着热乎的芋头,为了缓解气氛顺口说了句:“老头儿,你子女几个真孝顺,以后出去了就别那么冲动了,凡事多为子女想想。” 老头说道:“我儿子是挺孝顺的,不过大人你看眼花了吧,我哪来的几个儿女,这个儿子是老来得子!” 韩涓神色瞬间严肃,“你不是崔记羊肉汤的崔平?” “是啊……”老头不知发生了什么,立马放下芋头,跪地回道。 韩涓转头轻声交代了跟班几句,那几个卫兵立马转身追了出去,回过头来,他冲赵翼解释道:“那个姑娘估计有些问题,我叫人去查看查看。” “是该查查……小都尉,你继续看望你的好友吧,本官还有要事。” “大人且去忙。”韩涓微微颔首,并未行礼,但他作为韩筹的儿子,又在武艺方面极有造化,平时在京城里都是横着走,这样已经算有利了。 待赵翼的身影消失,韩涓便出现在了庞非的牢房里。 这牢房里除了他和角落里的尿壶,什么都没有,很显然庞非早就藏好了公主送的东西。 “怎么样,庞将军,你之前和我父亲推心置腹聊了那么久,我父亲的提议你答不答应?这里面巨大的好处可是跟你讲透了。”韩涓蹲下轻语,虽然这间牢房是石头砌的,比一般的牢房要保密太多,但他还是不敢大意。 庞非笑了笑,“你把老子打了那么久,还指望老子这么简单就答应?我之前说了,若是单纯让我到燕国任将,提供给你们孟国的内情,可以,你们的诱惑也足够,但让我做卧底回去……你们的筹码是不是要大一点?毕竟我这回去了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早听闻这个庞非原本是市井之辈,在军队以大力出名,后一次在探查敌情时发现了敌方押送军械的将领,他和同伴孤身进敌营,将熟睡的将领一拳打的脑浆迸裂,来求救都没来得及,后又和同伴纵火扰乱视听才逃了出来,因这件事,他受到了当时正要交兵权的崇安公赏识,将他推荐给了孟国骠骑大将军宋骁,果然是一市井之辈,威逼利诱到位后便可以收买。 “那你还想要什么?” “我不仅要功名、封地、府邸,我还要黄金万两。” 韩涓轻笑着低头转了转他腕上的镶着红玉的护腕,“你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你怎么知道你自己回去会不会被怀疑,你又怎么知道自己还能接触到一线军情呢?” “不如你和褚侯到时候看看孟国朝廷会不会极力讨回我们,我在燕关一战前可都是一直跟着陛下最器重的二殿下,你以为我这将军的位置是靠嘴说出来的吗?这一路征伐,二殿下早已将我当作兄弟一般,你认为我知道多少?” 死寂良久,韩涓起身,“那好,最好你到时候给的情报值这个价。” 说完便转过了身,站了良久…… 庞非不耐烦地抬眼,“你怎么还不走?” “腿麻了不行吗……” 此时京城里的巷子中,雪钩已经敏锐地感觉到有人跟着,她放慢脚步殿后,宋婼和言初先行一步,宋婼一边走一边脱下了脸上的面具,这是十苇雅居的人暗中弄到的人皮面具。 那四个执金吾的士卒一转角就看到雪钩这个小姑娘笑眯眯地坐在人家后墙堆砌的箱子上,他们四个对视了一眼,一个上前说道:“那两个人呢?带你们回廷尉有点事要问!” “谁啊?回哪?”这个白衣小姑娘越发像个傻子。 他们几个不耐烦地正要把她拽下来,谁知还没碰到她,她便翻身一跃落在了他们身后一个兄弟的脖子上,一只脚蜻蜓点水般地立在那人的肩上,此时他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纷纷拔刀。 雪钩身下那人挣扎着想要走动以把她晃下来,谁知她的脚就像有千斤一样,他连抬脚都做不到,下一刻“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而雪钩仍好端端地立在他的肩上。 剩余三人立马将她围住,持刀冲来,按理说这四人虽只是跟班,但能进执金吾,负责巡视京城和皇宫,自然也不是酒囊饭袋之徒,雪钩抬脚一踢,脚下之人便倒在了杂物里。 她撇了撇嘴,要不是为了公主,为了以后有肉吃,你们这些人都别想活! 三人立马围攻上来,他们习的都是禁卫的刀法,刀刀带杀意,雪钩从腰后拿出两个铁棍,手一按,铁棍的一端弹出了犹如枪戟的尖刃。 (); 第十章 瓦戥巧相遇 三个人刚围上来,还未过上几招,手中的刀纷纷被击落在地,下一刻几人都被踢翻在地,一切都如北风扫落叶般迅捷。 雪钩收起铁棒,一转身,发现刚刚第一个被击倒的人不见了,不过不要紧,今天有架打就很舒服,随即拍了拍手,大摇大摆离开。 另一边,那个被打倒的士卒一瘸一拐地在巷子里拐着,想要追上宋婼,眼见着一个类似的身影进了瓦戥坊的店面里,刚抬脚走上街,眼前就一黑。 只听到一阵打哈欠的声音,他刚要发脾气,转头看清那人的脸立马收住了声:“魏二爷,太子爷!” 这个被唤魏二爷的人显然认识他,拍了拍这兵的后脑勺,问道:“你这是干嘛呢,走路都不瞧着了。” 因韩涓和太子殿下的关系颇好,所以他们这些手下和太子身边的人也熟络,这兵傻笑道:“冲撞了二爷和太子殿下,小的的错,这不刚刚在廷尉的牢里,有个人好像是私自溜进去的,我们都尉便让我们来追回问问。” “殿下这好不容易从太傅的课上出来玩玩,让你败了兴致,去吧去吧。”魏煊摆了摆手。 “是。”说完这兵就抬脚追进了瓦戥坊的店面里,里面人声杂乱,聚集了这仓阳的平民和过路的商人,有些地痞混混有钱了也会来这里享受享受,尝尝瓦戥坊香飘十里的沙戥酒,因此他进去后,站那瞅了半天都没看到想要找的人影。 这时太子和魏煊也进来了,韩疆站在他身旁,摇着手里的黑金扇,打趣道:“怎么样?没找到?还有楼上呢,上楼再看看。” 那人点点头,又小跑上了楼,韩疆没有说话,和身旁的魏煊对视一眼便被小二迎上了楼。 “爷,今日还是老样子?一瓶沙戥,两碟肉菜?” 魏煊点点头,韩疆环视了一圈座位,那个小兵还在期间穿梭寻找,似乎并无发现,转身过来道了别,说去别处寻。 “爷,不坐老位置了吗?”小二见这二人半天未动,便询问道。 “今日我们坐这!”韩疆话音刚落,就合扇坐下了。 斗篷被翻过来坐在屁股下的宋婼冷漠抬眼,见是韩疆,默默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挂上温婉的眼神,略带惊讶,“殿下也喜这热闹酒肆?” 魏煊一脸懵,本以为是殿下看中了这女子,现在看来,好像更好玩,于是他干脆坐在了一旁的桌上,吃着刚上的酒螺,美滋滋看起了热闹。 “没想到公主已经苏醒,并且还能出来走走看看,那我这颗心终于可以放下了,告诉你,他家的酒菜均是一绝!”说着,韩疆又点了一大堆。 宋婼礼貌地点了点头,心道:这人,昨日还知道孟国习俗,婚前不能相见,现在倒要与她吃酒。 “殿下,奴可算找到你了,你怎么到这来了?”言初气喘吁吁地出现,匆忙向韩疆行礼,“见过太子殿下,刚刚奴被公主遣去仓房找画,回来竟就找不到公主了,我们众人的半条魂都快吓丢了。” 宋婼欣慰地在心中暗笑,这言初不愧是经常跟着自己进宫的,宫里的妖魔鬼怪见多了,这瞎话也是张口就来,应和道:“终日在驿馆里,实在烦闷,我出来走走不行吗?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言初遭斥,当即垂下眉眼,乖乖地退远了两步伺候。 这时菜已经一一呈上了,大多都是渔乡小菜,韩疆一开折扇,挡住了魏煊的视线,轻声道:“不知你具体爱吃什么,就把这里江南的有名菜色都点了。” “切……”魏煊翻了个白眼,把嘴中的酒螺吐出,心道,搞得谁想偷听一样,可眼虽别过去了,但耳朵却不自觉地靠近。 宋婼低头看了看,玉糖豆腐,糖醋鱼、土豆焖鸡,清灼白虾,虽都是些小菜,但道道都是宋婼在家爱吃的,一瞬间,心中竟闪过了一丝后怕。 不愿接韩疆的话,便将眼神转到了上菜的小厮身上,只见他的腰中插着几根竹片,上面写着字,便问道:“你这是在读书?” 那小厮虽然看着粗俗,此时却不好意思地把竹片藏了藏,“嘿,是抄别人的书,趁着休息的时候在后面抄一点。” 是啊,书是很贵的,纸更不必说,因此能读书的多是家境殷实的或是出生于书香世家的。 “这小子在这可有名了,别人都叫他抄书县令。”魏煊在一旁打趣道。 宋婼笑了,“有志向是件好事,你若是有想要抄的书,我下次来你可以跟我讲,我借给你抄。” 孟国作为中原大国,文化底蕴向来深厚,东边的蚌国就是将孟国的文化带回了本土并做为立国之本。 “不必,这里来往的有不少达官贵族,或是乡绅,就单论太子借给他的,都好多了,足够他看的。”魏煊笑道。 “快些吃吧,别凉了,这燕国不比孟国,冬日上的菜若是半刻不动筷,那便凉透了。”说着,韩疆已经上手剥了好多只虾在宋婼面前的碟里,宋婼看他的时,他正抬眼一脸期待地看着,白皙羸弱的面庞上有了一丝鲜活。 宋婼夹起一只,蘸了蘸酱料,尝过后却摇摇头,“和定阳的味道还是差了些。” 说着放下了筷子,起身道:“太子殿下慢用,孟国有礼,婚前男女不得相见,吾先行离开了,殿下慢用。”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完全没有看到韩疆挽留的手,言初急忙拿上座上的斗篷,跟着离开。 魏煊见势头不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尴尬地看向太子,起身坐到他身边,搂着脖子问道:“怎么回事?这个公主殿下对你淡淡的啊,不应该啊,你长得这么俊俏。” 韩疆满眼失望,但转而又自我安慰道:“她是在这般情境来到这,对我陌生和抵触也正常,她的祖父死于我叔父之手,看到我,难免会伤心,这样也正常,若是她对我笑脸相应,那才吓人,正是这样我反而不用防着她了。” 说完,便挥手想要人撤掉菜,但却被魏煊拦住,“哎哎哎,今日本来就是庆祝我入了军,说好了去我家的,结果宴离一来和你说了两句,你便非要改道来这,好不容易上了两道菜,你还要撤掉?没门!” 说到这,韩疆冷下了脸,声音也变得冰冷,勾了勾手,在宴离耳边说道:“宴离,那个狱卒长,你今晚便将他做掉,记住,要自然。” 宴离默默点头。 魏煊却还在若无其事地吃菜,仿佛对这早已习惯。 驿馆中,关上门来,景月说雪钩早已回来,现正回去呼呼大睡着,宋婼坐在案前,小心翼翼从袖中掏出一块布帛,上面是用血迹写就的,随着内容的展开,宋婼的眼睛越发明亮。 (); 第十一章 同病才相怜 景月从怀中套出一张白布,摊开后上面是整个仓阳城的地图,此时的她和之前一点都不一样,压根不像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公主,这是我这两天出去后记下来的,已经按你说的,把该标的都标好了。” 宋婼抬眼,密密麻麻的,倒是仔细,没有多说,只是默默地在心中打量着,十五就静静地窝在窗台上看着她。 过了一日后,远在大燕宫中,燕王韩稷仍在默默思量。 他面前跪着的正是京兆尹赵翼,身边屏退了所有内侍,“正如陛下所料,那个被伪装成刺客的犯人暴毙了,此事臣只故意泄露给韩小都尉过。” 韩稷冷笑,点了点头,肯定地说道:“你下去吧,切记,此事不可再有他人知道,廷尉那边,我自己和他们交代。” “是。”赵翼识相退去。 韩稷又头疼了,他揉着额头,心里百感交集,没想到他的筹弟竟然会做出谋害皇储之事,不过,这些年筹弟着实太猖狂,倒也怪他,害怕韩疆与韩氏老世族勾结,一直在打压这个过继来的儿子,以致于筹弟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 “来人,召相国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定下了太子大婚的时间,并且燕孟双方的大臣又就未商定的事务进行了“友好”的协商磋谈,包括交割的城池何时交接户籍地册等文书、庞非魏玉二位将军何时放还以及丝绸专权和开辟燕国商道一事的细节,整整四天,每天康大人一行从宫中议事回来时都是一脸疲惫。 现在是腊月十三,大婚定在了腊月二十八,腊月十六将公主迎进宫中,二十八从太后宫中出嫁,在重玄殿前举行大礼。 负责抬玉撵的正是呼延阅赞,除了贴身内侍,公主府配置的其他人员都暂时留在了驿馆,因为大婚后还是要出宫住在东宫,浩浩荡荡的一来一回着实麻烦。 玉撵刚进宫没多久,便有绵桑宫的人来打招呼,说是太后派人来迎的,沿着宫侧的小道行进了好久,终于到了。 “公主,这边请,太后已经等好久了,是天天想着你啊!”这个内监白发苍苍,操着一口江南口音。 “大人辛苦了,我也很早便想见见姑奶了。”对于这种德高望重的内监,往往都称大人。 燕国太后是当今孟国皇上的姑奶,也就是孟国先皇的姐姐,先皇登基时,身为姐姐的她一路提剑将当时被流放至他州的太子护送回京,也就是先皇,据说到京城城下时,她的衣裙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了,当年也是一介传奇女子,后嫁至燕国,早早成了寡妇,一路铁腕手段,帮燕王稳住局势,后燕王变法,她也是大力支持。 “是幼照吗?”还未进殿,便听到了一道慈祥的声音。 只见殿中之人身穿紫衣,发饰华丽,右手捻着佛珠,在身旁人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伸着手。 宋婼疾步上去握住了太后的手,“太后……” “哎!好好好,来,坐下,让哀家好好看看你。”太后显然有些激动,拉着宋婼的手愈发颤抖。 身边的妃嫔和贵妇急忙拥簇着太后和宋婼入座,你一言我一语的,太后皱了皱眉,“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人和幼照说会话。” “是,那我们先退下了,改日再去看望这位小公主。”说话的妇人穿着烟红色的绣金宫袄,手里端的是鎏金香炉,满头金钗,不是妃嫔就是皇亲。 “嗯……” 诸人退去后,殿内就只剩太后和宋婼二人了,太后笑着拉着宋婼的手,满眼慈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长得真是国色天香,你和你祖父的眉眼真的是一个模子,他这个弟弟是我最喜爱的,聪明又懂事,十几岁就南征北战,那叫敌人闻风丧胆啊,你看看他,长的俊美,打仗一流,还会外交筹谋,那受到多少世族小姐的青睐啊,可惜啊,他的正妻去的那么早……” “后来啊,就只能从别人的嘴里听听他的消息了,他也来过仓阳很多次,次次都来看我,还给我带……给我带我最爱吃的橘子……”说着说着,太后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宋婼看着眼前这个姑奶,忽然觉得同病相怜,又觉得她是唯一能和自己共情的人,她小心翼翼地抱住了这个将近八十的老人,将头窝在了她的肩窝,“我想祖父了……” “我也想啊,幼照啊,你不知道,我这心里……苦啊……”太后拍着宋婼的后背,老泪纵横,“我在这啊,没几个知心人,想哭都没有理由哭,他们都说我是燕国太后,可是,我也是孟国的一个女儿,一个姐姐,自己疼爱的弟弟死了,还是那样死的,却连哭都要偷偷的,孩子啊,我要谢谢你……” 老监侯梁候在殿外,听着殿内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默默遣退了其他人,独自守在门口。 当天,宋婼很晚才回到给自己安排的殿内,她是真的喜欢太后,看见她就像看到了孟国的太后一样,仿佛她自己暂时又是有人疼爱的孩子了,纵使不能像在祖父和孟太后身边那样撒娇,但这个姑祖母是唯一一个和自己一样伤心的人,她对她讲了很多皇宫最近的事,讲了姒儿,还有早就成了将军的堂哥,太后很喜欢,她也很开心。 后来太后也和她讲了很多有关太子的事。 “我知道你不愿来,可与其抵触,不如试着去接受,太子是个好孩子,就是太敏感,太胆小,哀家就是心疼他,就是要护着他!” “他是过继来的宗室子,这些年的日子没有一天好过的,如履薄冰,就连我都摸不清他的心思,他总是一副很害怕的样子,不敢争不敢抢,皇帝不喜欢这样的。” “我看得出来,太子这个孩子真的很喜欢你,在知道和亲公主是你之前,他一切都是听宫里的,但知道是你之后,他立马来宫中确认流程,人都精神了不少,你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可她想不起来,她不记得曾与燕国太子有过交集。 这个晚上,宋婼梦到祖父了……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被叔叔婶婶推来推去,没有一个愿意照顾她,巨大的白光将她淹没之前,祖父出现了,在梦里她像是不知那是祖父一般,有些怕,小心翼翼地躲在梅花树后,看着那个高大且留着胡子的老爷爷,那个人看着好凶,但小女孩还是走向了他。 老爷爷气呼呼地走开了,似乎也不愿意要她,但小女孩就死死跟着,渐渐地,对方放慢了脚步,垂下了糙大的手掌,仍由小女孩拉着,脸上却仍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走着走着,女孩就被抱在了怀里,这个蓄着美髯的老人也露出了笑容,手里拿着木蝴蝶逗着女孩,渐渐的,女孩身边出现了很多猛兽,这个老人凭借一双拳头斗得浑身鲜血,转身擦擦脸又将女孩抱在了怀里,梦里的女孩觉得这个人就是她的全部,而祖父也就只有她了。 忽然,祖父的脖子上被套上了绳索,被人粗暴拖走,她去追,却看到祖父被绑在柱子上,看不清脸的侩子手用弯刀一刀一刀割着祖父腹上的肉,祖父的脸上满是痛苦,鲜血流满祖父的身体,淌到了她的脚下,她要去帮祖父解绑,可她的腿就像管了水一样,几步路硬是迈不开腿,侩子手转而去割祖父的胳膊。 (); 第十二章 宫宴显朝局 “不要,不要……”她想要说话,可根本发不出声音。 宋婼泣不成声,眼睁睁看着眼前之人被一片一片割成了血肉模糊的样子,她好痛,好痛,好难过。 割肉之痛,不应该发生在祖父身上啊!我来,我来替他承受,你们放开他!他已经快七十了!他本该在家里喝茶养老的啊,你们来割我的肉啊!你们放过他!放过他! 嘶喊中,宋婼猛然一颤,她醒了…… 她不自觉地屏气,过了好久才长舒一口气,从梦中挣扎过来,她支着胳膊起身,十五从自己的团垫上一跃到主人的腿上,用头蹭了蹭宋婼的胳膊,似乎在安慰她。 宋婼摸了摸枕头,上面浸湿的不知是汗还是泪,她的眼睛又涩又痛,即使在黑暗中,睁开也十分酸涩,鼻子也涩涩的,喉咙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哽的生疼,没想到时隔这么长,她又是哭醒的。 胸口也堵得难受,一想到梦中祖父身在血泊中痛苦挣扎,她恨不得同祖父一起去了,祖父死的时候那么痛苦、那么孤单,黄泉路上也无人陪伴,他该多孤独啊,祖父他本来还高高兴兴地为自己准备嫁妆,他本该在公府中看着自己的孩子在院中玩耍,享受为曾祖的天伦之乐,祖父…… 魔怔间,她竟缓缓摸出了枕下的匕首,屋内火炉还在隐隐作响,窗户开了一些缝隙,黑暗中,一声刃响,寒光脱壳而出,她竟将刀刃对准了自己的左胸。 “公主!”景月一下扑了过来,用手攥住了刀刃,用力夺下,“你干什么呀!” 这一声彻底将宋婼喊醒了,她怔怔地看着景月,大口喘着气,问道:“景月?你……你怎么在这?” “公主!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能想不开呢!要死的不是我们,有错的也不是我们,是韩筹,是韩筹啊!”景月被吓坏了,将心中想法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宋婼呆楞了半天,眼瞳逐渐回神,“对,景月,你说得对,该死的不是我们,是韩筹……” 此时的孟国,骠骑将军宋骁刚刚平定西蜀春平君的叛乱班师,得知为稳住燕国主动和亲,他于庭上大怒,与一干武将同文臣争的脸红脖子粗的,最终被孟皇呵斥。 退朝后,孟皇单独与这个儿子聊了聊,“和亲是无奈之举,当时你正领兵镇压西蜀,西蜀春平君势力庞大,这次能剿灭他耗费了我们一年有余,大半兵力都牵扯在西蜀,当时若是不先安抚燕国,他们持续南下,就会发现我们北境空虚,到时就会一溃千里啊!” 宋骁沉默良久,摘下了头盔,往地上一瘫,“都是儿臣的错,若是儿臣能早点平定,早点抽兵去支援北境,大祖父便不会曝尸他乡,又害的妹妹远嫁北国寒苦之地。” “你也不必自责,这是幼照自己要去的,她自有她的打量。” “正是因为是她自己要去的我才担心,她虽然从小与姒儿一起长大,我们都拿她当亲妹妹一般,可她太懂事了,什么事都埋在心里,有委屈也不说,从不与姒儿争,与我们虽然亲密却不交心,真担心她会想不开,在那个虎狼环伺的他国,行错一步便无法回头。”宋骁起身,“父皇,听闻康大人来书请求父皇帮忙施压,要求燕廷释放庞魏二位将军,这过了年,便是燕国的萨稷会,又是燕王的五十五大寿,届时让儿臣去吧。” 燕皇点了点头,“好,你想去就去吧,寡人还要给燕国发过去一封国书,督促他们放人,燕孟二国合作的商道一事,还要再议细节,你这短时间先不要休息,跟着上朝,参议此事,届时萨稷会时,你与康大人一同与燕国敲定此事。” 这个长子,是统军之才,但无经国之谋,但好在他才十七,有的是时间好好栽培。 “是,谨遵父皇之命。” 腊月十八,也就是入宫的第三晚,太后大摆宴席,名曰为和亲之喜庆祝,合宫上下和一些重臣都出席了,太子也在内,燕王在开席时说了一些体面话,便不再言语,仍由臣子欢饮。 太后则是拉着宋婼坐在了一起,轻声为她一一介绍,见过了皇后呼延纳节后,她又指点着,“幼照,你看,那个彩衣妇人,便是皇后家的妹妹,她仗着是皇后的妹妹整日往宫里跑,想要让女儿攀上高枝,太子和韩涓之间,两边巴结,烦透了。” 这就是那日打扮华丽的贵妇,贵妇见宋婼看她,笑着遥敬了宋婼一杯。 宋婼微微颔首。 “向大人,眼看着马上就要到年关了,年后正月二十的萨稷会筹备的如何了?在哪个地方办啊?”一位宴席中位的官员朗声问道。 向其拱手面向燕王说道:“来年是王上的五十五大寿,臣奉命督办后,一刻不敢怠慢,今年将在野鹿原的余江边大办,行宫是改造原本的苍水宫,现已基本完工。” 众臣均十分惊喜,纷纷低头私语,几个喝多了的官员开始高声阔论,“我觉得,这次主持萨稷会的一定是韩小都尉!” “是啊,韩小都尉年少有为,武艺超群,实属少年英才啊,今年这主持之人非他莫属!” 这些讨论一出,燕相庄疾和一些文官均面色有变,沉下脸来默默吃菜,韩疆似乎也有些不自在了,而燕王依旧没有出言干涉,似乎在等这些属臣再说些。 “这次萨稷会本就是各国共竞的盛会,自当要一个文武双全之人主持,这样才能为我大燕争得荣誉!”此人正是呼延阅赞 萨稷会原本是大燕的一个本地习俗,本意是用大会激励百姓在春天的始端重新出发,面对新的一年,大燕的每个有余力的城都会组织,皇室则会在京城举办大型萨稷会,但到这任燕王,恰逢他的生辰与萨稷会是同一天,因此每隔五年,便会举办一次大型萨稷会,会邀请周边国家前来共庆,一些青年也会在一起切磋比试,到后来,各个国家越来越重视。 一个留着羊胡子的老臣说道:“可此次萨稷会是大王五十五生辰,按理说应由大良造来主持,即使大良造不在,也应该是找个与大良造差不多身份的人吧,比如太子…” “可身份相符也不单单是看虚位,还是得看实力啊,若是文武皆庸,毫无政绩,即使有高位,也无实干可担任主持之责吧……”喝醉了酒的武官,嘴里就像放了炮竹一些,出口惊人。 原本喜洋洋的宫宴顿时有些压抑,韩疆的头垂的更低了,双手不知该放在哪,燕王“啪”的放下了酒樽,“今日是宫宴,不要聊这些。” “是……” 宋婼心中对这燕廷的局势已经大致有了了解,这个太子于燕廷中实属羸弱,韩筹的势力几乎遍布大半燕廷,就连燕后的侄子呼延阅赞都被他拉拢,支持太子的人并不多,但好在燕相庄疾和太后站的是太子,而支持韩筹的也不是纯粹的属于韩筹,他们和太子党现在又都听命于燕王,一个朝廷内错综复杂,燕王果真好手段,好耐性,竟然能在这么多势力中铁权执政,被自己的母亲和弟弟牵制,还能平衡好这多股势力。 “对了,听说微宁公主十一岁在牡丹宴上就声名鹊起了呢……”呼延皇后忽然提到宋婼,似乎实想缓解气氛。 (); 第十三章 宫宴显朝局(二) 宋婼颔首回道:“不过往事尔尔。” 孟国牡丹宴,凡是贵族,无一不记得这一盛宴,那时孟皇登基正好满十五年,面对周围各国的虎视眈眈,他决定大办一场国宴震慑有心之人,各国来贺,宴会整整开了十五天,各国使者看到了孟国依旧如往昔般繁华强盛,当时定阳城内开满了各色牡丹,就连宴会一应器具都采用牡丹图样,故名牡丹宴。 宴上,西羌使者在西羌阳王的授意下,特意挑衅,献上了一个九机宝盒,号称盒内有罕见珍宝,但此盒无人可解,席上之人连练称奇,辗转尝试破解,眼见着就要传到燕皇那里去了,当时还是郡主的宋婼半路截了下来,解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席上孟国朝臣无一人催促,一是此物真的不好传到陛下手中,万一陛下解不开到时可就无法收场了,二是郡主自小的聪慧,他们都是目睹过的,便将希望寄托在了她身上,不料她真的解开了,只不过那盒里放的竟是一块粪土! 西羌使臣献上粪土以羞辱孟国国君,他国使臣均窃窃嘲笑,西羌阳王也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看孟皇出臭,此举反而刺激了自幼饱读史书的宋婼,她转身对燕皇说:“陛下,古书有载,两王交友,献土如献国,吾观此土,乃西羌东境的蜀地之土,恭贺陛下,恭贺西南蜀地重回故国!” 此话,献土如献国一句,流传至今,当时西羌虽拼死抵赖自己并非此意,但这给孟国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仗提供了充分的人和,所谓的西南蜀地,原就属于孟国益州,与蜀中天府并称蜀地,经一年,此战胜,西南蜀地收复,其中有一县还特意改名为“牡丹县”。 “早闻微宁公主事迹,纵使当初公主还并未封为公主,可经过牡丹宴一事,牡丹郡主的名号便如雷贯耳了,且公主善谱诗词、琴棋书画皆为国手,那今日公主能否为此宴赋诗一首献舞一曲?”说此话的是坐在呼延阅赞身边的哪个喝醉的大耳武将。 韩疆阴影下的眼神顿时一凛,抬起头时,戾气虽然尽消,但眼神里的不满隐隐显露了出来。 宋婼不屑一笑,仰着下巴说道:“吾只用惯用之笔作诗,然在来燕之前,吾已将所有诗稿焚毁,折断所有惯用的毫笔,立誓在异国不会作出一诗一词,至于歌舞,大人自可找舞姬,吾是善舞,但公主之舞,非尔有福可观。” 话落,席间的说笑显然冷了几分,燕王竟然幽幽开口,“我大燕的武将不配观看,那寡人呢?公主现在口口声声说不在异国作赋,难道以后孟国对公主来说也算异国了吗?我燕国就不配你提笔了吗?若是如此,倘若日后有一朝孟燕两国开战,公主当如何自处?” 显然,燕王不是气她后一句,而是前一句的“异国”。 “父王,公主她并非此意,公主刚至燕国,风土人情尚未熟知,难免有异国他乡之殇。”韩疆毫不犹豫地开库求情,庄疾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惊讶。 “王上所说确是所有和亲公主之顾虑,燕国也不乏和亲至孟国、西羌和蚌国之女,陛下不妨问问嘉赫公主这个问题,嘉赫公主的答案便是吾的答案。” 嘉赫公主是燕王幼女,燕王本就子嗣单薄,膝下只剩三个亲女,当初为了拉拢蚌国结盟,特将嘉赫公主嫁给了蚌国皇帝为妃,此乃燕王一大痛楚,却也是最能让燕王将心比心之处,此话一出,没有明确表明任何立场,却又将问题推回给了燕王,此问就算让嘉赫公主来答,也只能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这点燕王清楚。 更何况,当今燕国太后,燕王亲母也是和亲公主。 “王上,今晚,哀家办此宴是想让幼照高兴高兴,何必让这样的事情扫了兴。”太后显然有些不悦。 “太后,臣见公主与您甚是相像,想来您二人有着不解之缘呢,臣在此祝太后身康体健,万寿无疆!”起身的是庄疾,邀敬了太后一杯。 随后立马有眼尖的大臣附和,气氛渐渐回温。 太后立马笑了,“还是你这孩子会说话,不过庄相也要注意身体,皇上和燕国都离不开你啊。” “皇后啊,哀家喜欢幼照喜欢的紧,这几日你就不要让后妃去哀家那请安了,哀家想和幼照多亲昵几日。” 皇后一愣,随即答应,“是……” 宋婼知道,这是太后在护着自己,后宫心计多,她们又都想掌控太子这个傀儡,这样一来,省的在大婚前出岔子。 一场宫宴,吃下来,都不是很开心。 宴后,还安排了花园赏灯,太后找燕皇单独去后殿说了些话。 “王上,哀家知道不该插手政事,但那些燕国俘虏早早地放了吧,那么多,养着的话,一天要吃掉多少粮食。” “是,母后,其实前几日议事刚一敲定,朕就让筹弟指挥人把那些俘兵放了,早就想放了,就一直攥在手里想和燕国提些条件。”在人后,燕王还是很孝顺和善的,他扶着太后坐下,又亲自将炭火挪到了他母亲脚边。 太后沉吟了一会,“你明白利害便好,韩筹如今过于张扬了,他以为你将俘虏的处置权交给他,他便可全权私自处置吗?为娘的和你说过,驾驭臣下,要时提时压,不能一直嘉赏赞誉,也不能一直无故打压,此事便看出韩筹的狂妄,相国那边谈妥了释放所有俘虏,结果韩筹那边不放,这算怎么回事?燕国使臣会如何看待你这个燕王?” “母后,儿臣明白了,且这两日孟皇多番发来国书,想要朕早日释放那两位将军,儿臣这几日便会去知会筹弟一声。”其实韩稷心里什么都明白,母后也是有些私心的,不过母后在大是大非上向来分得清,从未干过有损燕国之事,在这种小事卖母亲个面子也不为过。 此时,砚池畔,明灯盏盏,砚池,为燕宫中最大一处景观,北有崎岖古怪的怪石山,下有宽阔的砚池,四周布景均按孟国江南建造,莲池曲廊,处处透着太后的思乡,此处,只有大型宴会时,才会开放,宋婼猜测,这与那多疑的燕王有关,此池四下的布景曲折幽深,可藏伏兵,想来是那燕王害怕贼人掌握了这里的地形,才如此谨慎。 此机会可不能浪费。 “景月,吾的手炉不知落哪了,你去寻来。”宋婼故意“叮嘱”道,一手悄悄将手炉从披风下塞给了景月。 “是,我这就去寻。”说着,景月悄悄退去。 宋婼在言初的陪伴又往前走了些,看到了皇后一众,浩浩荡荡的,不想与其打照面,便远远换了个道,走了许久,要不是这凛冽的寒风,宋婼倒真有一种走在冬日的江南之感,然,这样的夜景却有人偏偏煞风景。 (); 第十四章 大婚起风波 再往前走,往下便可以看到宽阔的砚池,虽名“池”,但实际上却如一个湖,湖边已经结冰了,往下看,湖边的石径上成群结队的富家子弟,能来参加宫宴的,不是皇亲国戚,便是重臣,可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孤零零的两个人,和前面的热闹格格不入。 “那是太子殿下和他的侍从……”言初说道。 宋婼接过了他怀里的猫,将十五抱在怀里,用披风遮住,披风下的手轻轻地抚着十五的脑袋,十五也很乖,就静静地漏出个眼睛,和主人一起悄悄地看着下面的情形。 前面那群人里的一个青衣男子放慢了脚步,故意和韩疆并行,不知说了什么,拉着韩疆奔向了前面的人群,可那人一开始就没安什么好心,自己走在内侧,走着走着就不露声色地将韩疆往湖边挤,刚追上人群,一个用力将韩疆挤下了湖。 “殿下!”那个青衣男子一副惊讶的样子,并作势要下去服韩疆,可脚却是没有动半步。 韩疆一下跌倒在湖边的冰面上,好在湖边的冰结得结实,他没有立即掉进冰窟窿里去,但这一下却是结结实实的,一瞬间,那群人均停下了脚步,转身低头看向那跌坐在冰上,手足无措的“太子殿下”,可没有一个人眼中有对太子殿下应有的敬畏。 还是韩涓第一时间走上湖面,想要扶起他,结果只见转息间两人便被黑逡逡的冰窟窿吞没,冰面裂了。 一时间,那群人才算真的急了起来,喊的喊,跳的跳,捞的捞。 “公主,我们要不要下去?”那太子,看着着实可怜了些,就连言初都想下去帮他教训教训这群目中无人的“狗腿子”。 宋婼的细眉微蹙,看着下方那群人,被救起的太子在几个人的包围中瑟瑟发抖,无助的像狼窝里的一只兔子,可泥泞的塞北真会开出这样一朵皎纯的白梨吗?她怀疑的心有些动摇了,这太子真的如明面上一样卑懦弱小? “走吧,我们现在还不是燕廷的人……”宋婼瑟然转身,言初紧跟上,为其照路。 多数人都围在了褚侯之子韩涓身边,紧张的仿佛自己亲爹掉进去了一样,完全没注意到太子望向高处后眼神露出的一瞬失望。 曲折的假山后,景月提着宫灯假意寻找手炉,心底却暗戳戳地记住了大部分地形,路上也遇到不少路过的宫女,但她一身孟国的打扮,又以寻找手炉为借口,也就没有多少人难为她,忽然,头顶响起了一道声音。 “你是什么人?在这转悠什么?” 景月吓得一激灵,抬头一看,原来有个人坐在假山上,她下意识地伸了伸手里的宫灯,想要照清对方,但伸出去后才察觉到自己有多蠢,离得那么远,哪能照清什么。 假山上的魏煊看着这丫头的举动,不禁觉得好笑,这个脸圆嘟嘟的丫头以前怎么没见过…… 想着想着,魏煊就一个翻身跳了下来,至于为什么还要翻个跟头,后来他只是说,不然显示不出自己魏二爷的派头…… 然而此时,他落地时确实是结结实实踩到了路沿,整个人被崴的重重跌在了地上,“哟!” 场面一度很尴尬,魏煊恨不得直接当场晕过去,闭着眼不愿意起来,景月则是憋笑憋得浑身颤抖,最后还是景月去扶起了他。 她搀着这个奇奇怪怪的人坐到了一边的木桩凳上,让他脱掉鞋。 “啊?你会治崴脚?你学过医?” 小景月这才看清眼前人的样貌,双目清明,周身的气质竟与公主的堂兄宋骁十分相似,就是多了些少年的青稚,回过神来,景月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好久了,不自觉地就垂下了眼,不敢再看,回道,“会点。” 魏煊见这个小丫头一直盯着自己,不知怎得,对方低下头的同时,他也不好意思地别过了头,望着高处挂着的花灯。 景月想让他脱下鞋,这就又让她想起了刚刚此人崴脚那一幕,想着想着实在忍不住便笑了出来。 原本还害羞的魏煊听到了隐隐的笑声,还奇怪呢,一扭头,竟是这个丫头在笑,又恼又羞,一下起身,瘸着脚,一拐一拐地愤愤离开。 “哎!”景月想叫住他,但看他走的那么坚决,就作罢了,真是古怪。 而魏煊走到半路怎么想怎么恼,“我魏二爷怎么能这样就走了呢!” 回想刚才自己几乎是落荒而逃,越想越没面子,他就准备转身去讨回面子,可是回到原地时,那丫头已经不见了。 “公主,言初呢?”景月回到宋婼身边时只见她一人,只道是言初伺候不力,去玩了。 宋婼指着亭子下面的一处草丛,“他去找人帮忙下注了,下面那群官奴在私自赌钱。” “赌的什么?” “萨稷会将会是谁主持。” “那公主赌的不会是韩小都尉吧……”公主一向认可强者,问出来的时候景月心里就有答案了,默默为太子惋惜。 这里的风实在狠厉,吹的人头疼,宋婼缓缓转身,“我赌的是韩疆。” “啊?!”景月惊讶之余还有些欣喜,若是公主也不站在太子那边,太子也太可怜了吧。 宋婼瞥了这小丫头一眼,“你高兴什么,就是他太弱,而我在燕廷又不得不借他的名义,故我们必须把他扶起来,这样才更好行事,我高高在上惯了,日后他弱,别人自然也不会敬我,我学不会向燕人低头……” 冬日的风越吹越大,大雪也连绵了数日,这冰雪之中,皇宫却在如火如荼地筹备着他们储君的婚典和年宴,双喜临门,可把官员忙坏了。 大婚之日,腊月二十八,这天清晨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灰蒙蒙的天边,刚清扫完积雪湿漉漉的青石宫道,一切如常。 但宋婼坐在铜镜前却丝毫没有喜悦,反而眉眼沉重,像是有心事,别看景月才十一岁,此时也是不苟言笑。 昏礼在傍晚时分,但从一早,便有宫妇前来核对流程,督促为公主上妆,梳髻,换服,这期间太后一直陪在宋婼身边,这忙忙,那弄弄,很快就要到大典开始的时辰了。 礼官来宣读了一大堆诏词,宋婼一句都没听进去,随后便接她上了玉撵,这副玉撵十分宽阔,前后左右共三十八个人抬承,前面有十六个宫女持屏扇开路,绕这个燕宫一圈,才到了重玄殿前的玉清门,下了撵后,礼官高喊了几声,由于过于卖力,完全变了声,宋婼根本没听懂礼官在说什么,只见,宽广的殿前上的大臣齐齐向主道弯腰作揖。 宋婼一步步走向重玄殿前的阶梯,在第一个平台上,是一身黑色婚服的韩疆,虽疾病缠身,但那副身骨还是清正挺拔的。 接下来又是礼官念词,许久后,有宫女捧上用红绳拴在一起的双卺,二人喝过合卺酒后,又一起放飞了一对雪雁,一切繁琐过后,韩疆牵起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更高的一级平台,那里是身着正服的燕王和王后,两人齐齐跪下,向其行大礼,随后分立两侧,这些礼节,学着不难,却也被交待了多遍。 随后便是外臣的进礼和祝词,最先献礼的便是孟国的康向,接下来便是蚌国的两个使臣。 只见他们身后跟着数人,抬着一个巨大的沉香木箱子,他们得意地禀道:“参加燕王,此是我国特产的红珊瑚,此珊瑚形状瑰丽其体型庞大,其中同根还生长了几处白珊瑚,就宛若一只欲冲凌霄的火凤,故名云间火凤,今在贵国太子大婚之日献上,祝太子夫妇琴瑟和鸣,共度白首,也愿我国和燕国能永结同好!” (); 第十五章 大婚起风波(二) 遇刺 “哦,这珊瑚真有巨箱这么高?”如此罕见宝物,燕王也忍不住开口过问。 蚌国使臣身后的沉木箱足足有一成年男子的高度,别说是这么大的珊瑚了,就连这么大的沉木箱也是少有,蚌国使臣得意一笑,“正是,来时我国专门配备了宝箱,可谁知歇于驿馆时,东市纵火案波及驿馆,珊瑚抢救出来时,宝箱已熏上了烟渍,非打磨不可去,蚌国自然不能献上有瑕的贺礼,因此微臣特意去向贵国大良造也就是褚侯府上借来这巨型沉香木箱,以贺太子大喜。” 庄疾面色微变,望向台上的王,又瞥了瞥一旁因太子大婚暂时解禁的韩筹,两人面上都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 但位于高位上的韩筹眼底却闪过了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平常,心中忐忑,小心地看向燕王。 谁知燕王也就沉默了一瞬,随即大笑,“哈哈哈哈,寡人赏给筹弟的礼,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寡人这了,筹弟,一会你的贺礼要是比不过这个,可就说不过去了!” 一些小官,还未察觉到这期间的微妙,随着自己的王一起开怀大笑,但有些官员虽然面上挂着笑,心里却在打着鼓。 一向提倡节俭的王上都未见过如此大的沉香木,可褚侯却说借给别人就借给别人,这背后可以看出的又何止褚侯富贵这冰山一角。 知道是王上在给自己台阶下,韩筹急忙说道:“这本是臣特意用来恭贺王上六十大寿的,本来臣弟另有贺礼要用到这沉木箱,谁知蚌使百般请求,想着此礼赠予太子也是美事,也就让与他了。” “哈哈哈哈,筹弟不必紧张,这还是寡人赏于你的,那你想怎么支配都是你的自由,蚌使,你打开吧,让寡人看看。” 蚌国使臣授意侍从将木箱又往前面搬了一些,以求让燕王好好观赏,停稳之后,蚌使便上前依次打开木箱的机关,这箱子四周无锁,全靠机关。 “啪~”最后一个机关打开,整个红珊瑚都展现在众人面前,人群忍不住发出惊呼。 这红珊瑚果然庞大精美,通体血色,根部上方掺杂着一些白色,真就如凤凰一般,正在众人啧啧称奇时,宋婼却一直在观察燕王,只见他虽惊讶,却不肯走下台阶,始终在这一高台。 宋婼的喉咙吞咽了一下,喜服宽大的袖下的双手已经开始出汗了。 “彭!”几声巨响后就是一阵白雾笼罩了珊瑚和通往高台的整个长阶。 “护驾!护驾!”一阵白雾里只听得到护卫慌乱的喊叫,宋婼看着燕后无助地抓着自己的手,心里不耐,但还是要做出恐慌状。 她知道燕王就在燕后左边,于是故意拉着燕后往燕王那靠,燕后惊恐地不断尖叫,“啊!啊!护驾啊!” 准确地为刺客提供了方位。 “父皇!”这声轻唤是韩疆的声音。 宋婼只能祈祷这个病秧子不要多事! 烟雾有些淡了,一道寒影闪过宋婼和燕后的面前,燕后吓僵了,整个人都靠在了宋婼身上。 这个白衣刺客堪堪划过了燕王的胳膊,此时大批禁卫已经冲进了烟雾,两个刺客的攻击逐渐狠厉,谁知那燕王年纪不小,腿脚倒挺好,两条腿倒腾还挺快,不断地躲避,加上这种大礼君王和储君都要佩长剑,韩疆拿着长剑竟也能抵挡几招,一时间刺客失去了上风,其中一人拿出一个小瓶,猛地往燕王身上一泼,转身攻向韩筹。 另一人则是朝宋婼袭来,宋婼忙退几步,可大婚的喜服十分繁复,裙摆长至十阶,转身时踩到了一边,眼看着就要倒在地上,谁知却跌进了一个怀里,也就是眨眼之间,这个怀抱转了个身,就听到一股刃入血肉的声音,又是一阵寒颤,刺客抽剑离开。 宋婼小心翼翼地掀开身上之人,刚刚抬眼手就顿住了,是韩疆…… 他还是多管闲事了,本来挺清楚的一笔账,现在该怎么算…… 刺客当然没有成功脱身,在宫里,层层屏障,行刺后还想走,那几乎是不可能,就连当年的云莲客和血藏子都没能走出这燕宫。 但燕宫大乱,听闻燕王后来又被刺中了腹部,具体情形,谁也不知道,只知现在是褚侯和庄相统领全局,当即拿下刺客后,立马将燕王和太子送回后殿,太医只许进,不许出,然后封宫,挨个盘查官员和侍卫,以防有同党余孽。 身为太子妃,她是唯一能陪侍太子的人,她们现在在太后的殿中,殿外站满了守卫,从出事到现在已经两个时辰了,外面天已经黑了,宋婼还未见过太后来这探望,看来太后那也是封控极严。 看着床上还在昏迷的韩疆,宋婼坐在床边,遣去了太医,让他在外廊候着,自己梳理着现在的局势,燕王伤势不明,眼下最有可能把控朝局的便是韩筹、庄疾还有太后,若是韩筹这个时候想反,绝不是全无可能…… 宋婼忽然有些后悔了,她这步下错了,她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时想假借蚌国之手直接杀死燕王和韩筹,可她却没考虑到,若是燕王死了,韩筹没死,以他在军中的势力,没了燕王的制衡,就只有庄疾和太后联手保太子才有可能与其抗衡,太子之位危矣。 而这个太子…… 宋婼叹了口气,他能不能醒还是一说,若是他就这样死了,她这个太子妃就没有任何意义,在这种朝局变换的时期,她将会完全被抛掷脑后,在燕廷彻底失去了支点。 她为韩疆仔细掖好被子,起身想要把炭炉挪的近些,却发现炭火几近要灭了,宋婼高声唤了唤人,想要他们添一批银碳,谁知那人直接说没有。 “你是哪宫的?是谁指使你苛待太子的!”宋婼此时是真的有些生气,一个贱奴,竟然受点指使就敢欺主。 那阉人一笑,“太子妃想让我是哪宫的就是哪宫的,总之在王上醒来前,这几大主宫都不能有宫位之外的人进出,就连太医都是在外面候着,连太医令都回不了。” 封锁人流宋婼当然明白,但基本保障还是要有的,否则这些宫的人吃什么,吃饭不用宫人流动吗?他这分明是故意的,看太子伤到了背,很有可能伤及心肺,便做这种小动作,到时候太子不治而亡,可是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打的一手好算盘。 “副医正,进来。” (); 第十六章 封宫疑谋逆 “参见太子妃……”刚被遣出去的太医又急匆匆地进来了。 宋婼看着趴在那,面色苍白的韩疆,柳眉微蹙,“你还是在这守着吧,外面冷,若太子有个什么异常,也及时些。” “是,太子妃,眼下太子的伤口已上药,只不过太子体弱,可能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太医是想劝宋婼先去休息。 宋婼不放心,又问了一遍,“他这伤未伤及心肺吧……” 本就是为排除自身嫌疑故意做的戏,“刺客”自然也不是冲着自己的性命来的,可毕竟这剑插进的不是自己的血肉,她现在是真的拿不准这出戏能不能好好收场了。 “太子妃放心,臣一众都确定未伤及心肺,但情况也很危急,伤口并不浅,加之太子有心疾,万一昏迷中心疾发作,有很多万一。”副医正徐悬白是常年对接太子的太医。 “那汤药呢,宴离去了医署快两个时辰了,怎么汤药还没来?” 徐悬白听此,谨慎地凑近了一点,轻声说道:“殿下,在开出药方时,里面就有两三味即将用光了,而陛下也急需用药” “那汤药呢?宴离跟去医署都快两个时辰了,这药需要这么长的火候吗?”大婚的喜服还未换掉,宋婼展臂整理衣袖时,双袖的金线凤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宛若一只展翅的火凤。 徐悬白谨慎地凑近了些,轻声答道:“药方中有几味药本就稀少,加之陛下也需补血固元,可能医署会先紧着中乙宫那边了,殿下不必过于担心,太子殿下的伤口已经清理上药,只要太子今夜不起热,那定无大碍,况且太子处于昏迷中,即使药来了,也无法服用啊。” 宋婼听懂了,若是韩筹有意借燕王伤势克扣药材,那谁都不好说什么。 “殿下,宴离回来了。”谈话间,宴离已至正堂上了,朝着偏殿的床帏这行礼。 宋婼起身,看他两手空空便明白了,徐悬白很识趣地退到了殿外。 “殿下,医署已经乱成了一团,除了徐医正他们四个在我们这,其他都被抓到中乙宫了,医署就只剩几个煎药的学徒了,让我在外面等,结果等了一个时辰后,他们非说太子要用的药没有了,只能先煎着,我不乐意,自己上手去翻药柜,结果本那几个禁卫打了……”说到这,宴离仰着头,一副委屈却强忍着的表情,泪都在眼里打转了,“但好在那几味药我好歹都抢了一把,藏在怀里了,那几个禁卫走了之后,我就把学徒揪过来了,在这的厨房煎也一样!” 宋婼不了解韩疆的这个近侍,但此时只冒出了韩疆应该是与他相依为命的感觉,在这个势利的宫中,今日受到的委屈应该不少。 “你做的很好,还有呢,太后和中乙宫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一旁的青铜芝树台上的烛火噼啪作响,但火盆的火已经看不到火星了,但好在屋里还余有暖气儿。 宴离蹲下去挑拨那炭火,擦着刚刚眼里泛出的眼泪,奶声说:“听那些宫人说,东市又起了大火,正是婚典开始后,后来火势越来越大,差点烧到皇宫,执金吾临时调走了大典上的部分禁卫出宫救火去了,到现在还未回来呢,应是大火难灭,加上封了宫门,这样想来,估计是之前东市纵火案的凶手做的。大良造应该是调兵封锁了中乙宫,而且奴看到了蚌国使臣被押走了,但奴也看到了任将军带人往中乙宫方向去了,想来是太后命他去帮衬相国的,现相国正在与大良造僵持着。” 蚌国使臣被押走了?韩筹是想先斩后奏,不经细查便将这案子安到蚌国头上,虽然这也合理,但与宋婼最初想要的结果还是相差甚远。 这晚,韩疆始终没醒,宋婼趴在床边,一夜醒了好几次,看着梦魇中辗转反侧的韩疆,她既嫌弃又同情,他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大约卯时,宋婼为韩疆掖被子,无意碰到了他的头,滚烫! 这是……起热了?! 一瞬间,宋婼的心跳几乎僵住了,无数个糟糕的结果从脑中一闪而过,她刚执起的棋子,这么快就要弃了吗? “徐医正!” 一瞬间,数个太医涌入,将宋婼挤到一旁,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如果太子挺不过去,景月和雪钩都不在身边,她该怎么出这个皇宫,又要从何处起手布局…… 随着太医们的交流,气氛越来越凝重,屋里已经冷了下去,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一般,焦躁又窒息。 “来人,添炭!”宴离向外喊着,然而他不知道,要是那些奴才愿意添,屋里又怎会冷了下去。 进来的还是那个肥头大耳的阉人,他笑着道:“且等等,奴才已经叫人去取了,至于取不取得来……那奴才就不知了~” 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刷的一声,银光闪过,宋婼抽出床边的太子佩剑,重重地压在了那阉人的脖子上,“现在知道吗!” 谁都知道太子妃刚入仓城时就砍杀了呼延将军的一个手下,现在可不是闹着玩的,阉人讨好笑道:“知道知道,奴才立马去取!” 说着,一边往后退着。 “晚了!”宋婼手中的剑直直刺出,直插那肥耳阉人的左胸。 一旁的其他宫人无不吓的面目苍白,急忙叩头,“太子妃饶命,都是这崔公公威胁我们的,他说我们谁敢去伺候太子,日后就要把我们填进井里。” “还不去取炭!” “是是是是……” “太子妃好大的威风!”随着一阵寒风,宫门大开,来人是呼延阅赞,“臣奉大良造之命,前来请太子和太子妃走一趟,配合我们调查陛下遇刺一案。” “呵,好大的口气,吾和太子只有陛下下令才能审,大良造又以什么身份拿我们?廷尉死了不成?这大燕的皇帝还不是他呢!” 呼延阅赞笑了一声,“你说的都对,但是,我只听大良造的,来人,把太子和太子妃请到狱里坐坐。” “太子现在的情况哪能跟你们去狱中啊!”徐悬白急得一下用身体拦在士兵面前,“你们这是想要了太子的命,这是谋逆!” 呼延阅赞也迟疑了一瞬,流露了片刻的不忍,但也就是片刻而已,“臣只是奉命行事。” (); 第十七章 封宫疑谋逆(二) “呼延将军……”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 呼延回头,韩涓的脸从夜幕中出现。 “呼延将军,你怎么耽搁这么久?既然太子病重,就先带太子妃去吧。” 呼延阅赞满脸疑惑,“不是大良造让我……” “快去吧。”韩涓打断了呼延的话,转身看向宋婼,总觉得这人很熟悉,“太子妃,请!” “你们这架势,吾不去是不行了?”宋婼看向徐悬白和宴离,瞥了一眼韩涓,转身跟着呼延离开。 “殿下……”宴离轻声唤道,太子妃这一去,凶多吉少。 韩涓拦住了宴离,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低声道:“照顾好你主子。” 说完便转身离开。 腊月二十九,燕国储君大婚的第二日,年日的前一天,风雪交加,宫中除了除雪的宫人,寂静的吓人。 这天辰时末,太子休息的殿外太医们恭谨地候着,每个人都心惊胆战,心里默默祈祷着太子能醒来,他要是醒不来,估计自己明天也醒不过来了…… 而殿内,韩疆倚在床头的立枕,虽然面色惨白,但神志是清醒的,很显然他不打算告诉太医他醒了。 宴离站在床边,和他讲了眼下的情形,“太子妃被带走后,至今没有消息,太后的墨兔从暗道送来消息,大良造包围了中乙宫,就连相国都进不去,但任将军的南军已经至皇宫外了,若是韩筹有异动,便立刻入宫拥立您上位。” 韩疆望着被子的眼神深幽阴暗,和在宋婼面前完全是两个人,“祖母还是稳重的,但父王可不会这么轻易就撒手。” 那日在他冲过去替宋婼挡剑时,韩稽明明只有胳膊受了伤,况且当时禁军已经团团围了过来。 “韩筹的人是怎么进宫的?卫尉卿明明是祖母的人,韩筹的北军士兵是怎么进来的。”下一刻,他便笑了,“我忘了,还有皇后这个人呢……” “是,有人买通了卫尉卿手下的公车司令,大开北雁门,这是我昨日去医署时,太后近侍传给我的消息,但昨日我未告知太子妃。”宴离说时,不时抬眼观察着韩疆的脸色,“我不敢将我们和太后有情报通道告诉她。” “眼下中乙宫未传出任何消息吗?”韩疆似乎并未怪他。 “有,说是陛下染上了瘟病,大良造已派人千里加急将长公主召回京。” 韩疆眼中的惊愕一闪而过,良久之后,他才吐出一句,“韩稽绝对没有事。” 他艰难躺下,“召太医们进来,一会去找中乙宫。” “是去看太子妃吗?” 韩筹闭上眼,“不完全是,就算韩筹想找背锅的,也不会找她,他不敢动她的。” 说完,韩筹就不再说话,如果不是他起伏的胸口,真让人有上去试探他鼻息的冲动。 中乙宫的一个小偏房里,阴冷昏暗,屋内没有任何可以取暖的东西,宋婼已经在这待了两个时辰,冻的蹲在地上抱紧自己的膝盖。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宋婼摸了摸发髻,从容在榻边坐好,仍然是那个什么时刻都不会乱仪的郡主。 房门忽得被打开,进来的竟是韩筹,这个宋婼只在婚典上见过一面,却恨不得食其骨肉的人。 “太子妃?”韩筹轻蔑地挑眉,“你对于太子指使蚌国使者刺杀我王,有什么说的吗?” 韩筹把她抓来,却隔了这么久都没搭理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大摇大摆地栽赃,莫不是燕王真的不行了? “褚侯属狗的吗?逮到谁咬谁?空口白牙一碰就是太子刺杀陛下的了?”宋婼昂着下巴,质问道。 “哼……”韩筹冷哼了一声,挥了挥手,屋外进来了三五个士兵,用剑狠狠地压在了宋婼的肩上,试图逼她跪下。 “还挺硬!”一个小兵抬腿就是一脚,宋婼的右腿一下跪在了地上。 其他宫卫哄堂大笑,韩筹虽然没笑,但脸上的冷漠和讥讽却昭然若揭。 宋婼忽然想起祖父,祖父在阵前被擒,看到的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张丑恶的嘴脸?! 宋婼忽地失去了理智,拔出簪子就刺向韩筹的脖子,那一瞬间,韩筹仿佛看到宋婼的眼睛在冒着白光。 韩筹下意识躲避,已经很灵敏了,可纵使宋婼拿的簪子是顿头的竟也在他的脖颈上划出了血印,力道之大,可想而知。 “你疯了?!”韩筹震怒之余还有些惊恐,说道:“太子妃勾结反贼,证据确凿,白绫处死!” 话音刚落,门口的一个宫人竟然立马掏出了白绫,看来早有准备,其余的宫卫立马将白绫绕在了宋婼脖子上,一刻都不带耽搁的。 “叔父!”虚弱的声音传来,宋婼惊喜了一瞬,这个病秧子竟然没死! 对于突然出现的太子,韩筹也没想到,韩疆是怎么走出他的殿门的,他惊讶了一瞬,立马恢复如常,“太子,你没事啊,真是太好了……” “叔父刚刚说太子妃勾结反贼,说我刺杀父王,那证据呢,草民犯法还要上县府论个公道,讲个黑白,叔父这么轻易就下了定论?”韩疆现在就像个活死人,倚在宴离的身上站在那说不说话区别还挺大的,闭上嘴真的不知道他还喘不喘气。 韩筹望了望外面,试探地问道:“太子真是关心太子妃呀,那太子是一醒来就立马来这里了?可有向太后请过安?” 转念间,韩疆就猜到了韩筹的想法,诚恳地回道::“叔父如此行事,我怎有心思去向祖母请安,怕是晚来一步,你就要杀了我的妻子。” 韩筹暗地摆手,宫人立马会意,悄悄关上了屋门,房间顿时昏暗了下去。 “太子你真的没有刺杀燕王吗?”说话间隙,他手一摆,那几个宫卫立马去擒韩疆。 “你们干嘛!别碰我家殿下,滚开!啊!你们敢打我!”宴离瞬间被拉开,被打的眼泪瞬间出来了。 身有重伤的韩疆轻易就被按在了地上,两个宫卫一人擒着他的一个手臂,背部受伤的他忍不住痛哼了出来。 剩余的两个还在押着宋婼。 宋婼想要挣脱,一边又气,她以为韩疆是与太后通上了消息,带着太后势力下的任将军来了,结果,就空手来的! 韩筹一脚重重地踩在了韩疆的背上,碾压着,“太子你就招了吧,这可不是儿戏!” 一边的宴离吓的大哭了起来。 “正是因为不是儿戏,更不能随意认了!”这腊月寒冬,穿着厚厚棉衣的韩疆,背部竟然渗出了血迹,韩疆的额头也布满了汗珠,嘴唇煞白。 伤口裂了!宋婼绞尽脑汁,可眼下无论用什么计策,韩筹就是铁了心的要杀韩疆,除非此时太后来。 “吱呀~” “筹弟~”屋门大开,门口站着的是燕王和他的一串禁卫,以及一个被绑起来看门宫人。 (); 第十八章 刺王案初显 “陛……陛下!”韩筹脸上闪过一丝惊恐,但随即又换成了一副很欢喜的样子,抱手禀道:“陛下你无恙真是太好了!臣正在严查此次刺杀一案!” 燕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好弟弟,又看向那群手忙脚乱的奴才,刚刚还盛气凌人地擒着当朝太子和太子妃,这会倒是怕了! 韩疆正准备挣扎起身,让他的父王看看自己的儿子被欺负后是如何委曲求全的,谁知手上忽然覆上一片温热。 “殿下……殿下你醒醒啊,陛下来了!没有人可以再一手遮天了,殿下你千万不要有事啊……” 宋婼一手摸着韩疆的手,一手摸着他的脸,脸庞上还真的划过两行珍珠,抬眼时,梨花带雨,楚楚动人,“陛下,快救救太子吧!” …… 韩筹心里一阵恶寒,急忙指着自己的伤口想要让燕王看清这个女人,“陛下,臣……” “来人,立即招所有太医为太子诊治!” 说完,便涌进一大批宫人,小心翼翼地将太子架出,太子妃紧随着跟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了燕王和韩筹。 “筹弟……”燕王的声音沉重冗长,他叹着气坐在了那灰蒙蒙的床榻上。 韩筹急忙下跪,“王兄,你要信我!蚌国使臣交代了,说太子曾去与他们喝酒,刺杀一事绝对脱不了关系,至少是有嫌疑的,所以我才想审问一下。” “如果太子仅仅是和蚌国使臣吃饭便成了可以被擅用私刑,那你呢,刺客可是从你赠的沉木箱中出来的,如此巧妙的机关,你别说你不知道!”韩稷俯下身,挑起韩筹的脸,“筹弟你要记住,寡人是君,你是臣,太子是储君,就算他再不受重用,他也是朕名义上的儿子,打狗还得看主人。” “是……臣弟从未想要逾矩,只是这次臣弟关心则乱,害怕外贼趁机作乱,才调兵守卫皇宫的,这点臣和相国商量过的。” “哼,若不是如此,你以为寡人会允许你在这说话?”韩稷直起身来,合上了眼,“寡人看你最近心不净,还是继续在府里养性吧,褫夺大良造官职三月,届时酌情而定是否复职。” “是,臣领罚……” “出去吧……” 韩筹开门,发现庄疾正在门口候着,庄疾冷冷看了他一眼,径直走进了屋内。 韩筹走了没两步,抬头便看到了拐角的一抹红色身影,他走上前,冷笑道:“太子妃真是楚楚可怜啊,以前小瞧了你。” 宋婼笑颜可掬,上前一步,轻声说道:“以后你会意识到,折磨死崇安公,将是你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声音阴冷,眉眼绝不比耳边的凛风少半分狠厉。 韩筹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一样,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我拭目以待,不过说句实话,你选择韩疆这个废物实在是愚蠢至极,一开局,你们就近乎死局。” “那就拭目以待。”说完,宋婼款款点头,转身离开。 “陛下,您还好吗?要不要叫来医正?”庄疾满眼担忧地看着韩稷。 燕王此时微微附身,嘴唇发白,宽慰笑道:“没事,寡人还没那么娇气,又不是没打过仗,只是……咳咳咳……我这风寒,一咳起来就牵动伤口。” “刺杀一事,就交给你查了……” “是!” 二十九这日大雪下了一天,燕王传召了皇家驿馆的所有使臣,太子被送回了太子府,被关了一天一夜的大臣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但宋婼仍无法彻底松一口气,清零和清鸽还在狱中,虽然蚌国其余使臣已经提出异议,但蚌国使臣还是没能被放。 刚回到太子府,景月紧张地把宋婼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火盆、手炉、狐裘一股脑地都安排上了,宋婼一开始还觉得夸张,但下一刻她就知道她错了,寒天中只穿着婚服,又长时间待在阴冷之地,现在的她头就想要炸开一样,她也病倒了。 于是,好笑的一幕出现了,还没说上几句话的太子太子妃,竟然齐齐成了病人,由于两人在一张床上不便太医诊治,于是就加了一张软榻,太子太子妃面对面的躺着,中间堆满了火盆。 刚开始的几个时辰,由于宋婼实在头疼,不自觉地就睡着了,韩疆又因为背上有伤,就趴在那看了宋婼好几个时辰,最后自己也昏昏欲睡了。 大狱中,庄疾面前是蚌国使臣,使臣衣着整齐,看来并没有受刑。 “燕相,你真的要信我,如果我要谋杀燕王,会蠢到让刺客藏到自己的贺礼中吗?那个箱子是褚侯送我的!而且是在大典前一日才送到驿馆的,我除了让人把珊瑚放进去,什么都不知道啊,谁知道下面还有暗格!” 庄疾一身钱纹灰鼠裘,耳鬓的头发已经花白,髯髭庄严,“可驿馆对面的紫来布庄的两个伙计说,你与那两个刺客来往已久,还为他们去置办衣物。” 蚌国使臣怔愣了片刻,忽然激动起来,捶着桌子,“一定就是褚侯!那两人是我在一次拜访褚侯后,在府外遇到的,他们当时被门仆驱赶,我当时求借沉木箱被拒,赌气收留了他们,他们说自己是侯府的门客,也确实有见识,我就重用了他们!” “现在想起来,他们一定是褚侯安排的,想借我之手!” “你确定他们是褚侯的门客?” “确定!”就算不确定也要确定,能拉下水一个算一个。 “真的,燕相,我信你的人品,但你也要信我,我不会这么蠢的,这样既害了自己,又害了蚌国,就算我再想杀燕王,也会找人在他出宫的时候动手啊!” …… 出了大牢,廷尉令与庄疾并行着,“那眼下,我们需不需要提问褚侯?” 庄疾沉默了一会,问道:“刺客的审查情况怎么样?” “他们一开始什么都不愿意说,用了刑之后,就是今日午后,招供说是他们自己策划的,原因是他们是当年麻城坑杀的后代,对我王恨之入骨。” 庄疾拽了拽自己的鼠裘,“就只说了这么多?” “是,而且是其中一个先开口的,另一个知道同伴开口后才说的,两人的说法一致,我问既然是个人行径,那为何要硬撑这么久,其中一个说是褚侯资助他们刺杀的,他不想忘恩负义,另一个说,是因为他们想嫁祸给褚侯,自然是咬紧牙关后的供词才可信。” “虽然不完全一致,但钱一个人的供词正好映证了后一个的供词,确实可信,只是这褚侯,可不是想提审就能提审的啊……” (); 第十九章 明珠蒙扬尘 “韫亭啊,你说寡人是不是对太子过于苛刻了?”使臣散去后,燕王没有立即回殿,他口哈白气,看着空荡荡的大典,有些惆怅。 “臣不敢擅议储君。” “啧,你也这般谨慎,没事,说吧,你是寡人指给太子做太傅的,寡人确实不喜太子,但经过此事,才忽然意识到,如果寡人有个万一,太子竟是如此无助,一国储君竟任人摆布。” 庄疾回道:“臣不敢揣测,可臣看到的,是随便一个勋贵子弟便可轻易藐视太子,每次去给太子授课时,可以察觉到太子的悟性极高,却又不敢显露,怯懦谨慎,加之褚侯军权在握,其子年少有为,更显的太子平庸。” 一番话听下来,庄疾似乎在尽量客观地描述事实。 “呵!他褚侯的儿子就年少有为……再有为,这燕国的太子还是寡人说了算。”说罢便挥手传来内侍总管,“听闻太子妃杀了个内监?” “是,听闻是那个内监苛待太子殿下,克扣炭火,还威胁其他内侍不准进屋伺候。” 燕王若有所思,半天后,说道:“当天涉事的所有宫人均罚去比槐司当苦力,奴才还敢欺主,太子妃动手也是污了她的手了,另外,挑些贡品送到太子府去。” “是。” 庄疾垂着头,并未接话。 燕王微动,庄疾这才有些表情,急忙上前搀扶,心疼地说道:“陛下,还是回去歇着养伤吧……” 燕王摆了摆手,“寡人还要再去看一眼寡人的好皇后。” 太子府里,来来回回的下人们均轻手轻脚,一个身着百蝶纹水青色夹袄的身影急匆匆地出现在走廊上,疑惑地看了看周围静悄悄的下人,她身边的侍女也机灵,急忙拦住一个下人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安静?” “回余承徽,这是太子殿下吩咐的,今日太子回府后,太子妃便病了,为了让太子妃好好休息,太子让我们一律不准喧闹急行,就连每日的清扫也免了,说是害怕吵醒太子妃。” 这个位及承徽的余氏呆愣住了片刻,她的侍女急忙挥手让下人离开了。 余氏嘲讽道:“这太子府还要什么清扫,自从知道要娶这位孟国公主,太子府上上下下都快被擦的包浆了,什么花草、桌椅摆设几乎都换了一遍,也不知太子怎就这么中意她,眼下竟然连她睡觉都如此小题大作。” 侍女碧朱急忙提醒道:“承徽慎言。” 这个余氏,名清婉,原是太后宫中养的一名舞姬,专习孟国南方楚舞,细肢玉面,只因前几年一次中秋宫宴上,那时还是大良造的韩筹不知从哪找了一个美妇和幼儿,说是太子去年中秋酒后乱性,欺辱了民妇,才致使对方产子。 本来这种事说破天了也不过是纳个妾,向民妇的丈夫赔偿的事,可当时燕王正因十一公主的出生不悦。 自从三个儿子去世后,燕王悲痛欲绝,却又被臣子逼着进后宫要皇子,结果胎胎是公主,于是大臣们又齐齐高呼立宗室子为太子,那段时间也是腥风血雨,有许多人丧身于立储期间,当时韩筹的嫡子韩涓是最有希望的,然太后力荐偏远宗亲的韩疆,也不知怎得,燕王偏就选了那个生母身份最低贱的韩疆,韩疆入宫后也是百般不受待见,燕王怎么看他都不喜欢,还是想生个自己的儿子,谁知又努力了几年,身体不济,出生的又是公主,他这个继子倒是得了个儿子? 燕王心中十分不悦,太子以强凌弱,强抢民女,德不配位,眼见就要被拉下去,关键时候是太后站了出来,推出余清婉,说去年中秋夜宴,是余清婉陪侍的,她老人家也知道,只是觉得余清婉太小,就想着等一年再把她赐给太子,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太后的开脱之词,但太后开口了,燕王也冷静下来了,总之不能因为这样的事轻易换储君,于是就赏了那妇人银子,把孩子留了下来。 余清婉也就这样进了太子府里,一进府便被封为了承徽,人人都知她是太后娘娘看中的人,且府里只有她一个有位分的娘娘,这两年余清婉过的十分惬意,就是很难见到太子。 于是眼下她可不能放过探望太子的机会。 听闻太子回宫,她巴不得第一时间就去那承若殿,可偏偏各种人都拦在门前,她只好午后再来了。 刚到殿前,又被拦了,她有些生气,她都三个月没见过殿下了,于是便高声道:“太子殿下,承徽余氏前来向殿下及娘娘请安。” 偏殿内,趴着的韩疆一脸阴沉和不耐,匆忙转头去看宋婼,谁知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再一睁眼,他的太子妃已经醒了, 宋婼身上的喜服还未换,只是卸了发髻休息的,她扭头看见了韩疆的笑脸,有一瞬恍惚,随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燕国。 耳边又传来了余氏的声音。 宋婼是知道太子府里有人的,心里早有准备,正要起来,韩疆却开口道:“姐姐不必起身的,等身子养好了再见她也不迟,我一会让宴离赶她走。” 姐姐?也是,仔细算起来,她倒真比太子大些。 她莞尔一笑,“没事,想来这位佳人也是过于担心殿下,不让她见见你,恐怕今天是不会走了,再说……她是太后的人,不是吗?景月。” 太子为何厌恶她,太子自己比谁都清楚。 景月恭敬地从外殿进来,叫来梳头侍女为宋婼梳妆。 不过从被子里出来,倒是真冷。 刚梳好发髻,簪好发饰,还未来得及传余氏进来,宫里就来人了,不仅带来了满满十车的银炭和赏赐,还塞进来了几个眼屎。 “参见娘娘,这几个都是王上指来给太子的佳人,说是太子遇刺,需要人贴身伺候。”这老太监笑得一脸荡漾。 宋婼从不指望自己嫁的人只有自己一个,却没想到王上这么急着往新婚的儿子房里塞小妾。 宋婼心里一直牵挂着遇刺这个局的收场,不想在后院这种事上浪费时间,谁知余氏直接冲了进来,兴冲冲地行礼道:“见过公公!这太子刚大婚,太子妃到府里还没一天呢,您就领着这么些人来,不太好吧!您说呢,太子妃?” 扭头看到宋婼时,余氏怔愣了一下,她从未见过这样大气且明艳的女子。 “那也不能全都让老奴带回去呀,老奴也不好交差呀~” (); 第二十章 新年除旧岁 眼下倒是让余氏这个敌人暂时和自己统一了战线,不过宋婼不打算做这个恶人,谁的桃花自然要谁来解决,“公公不妨领着这些人去偏殿见殿下,看殿下想留哪些。” “孤一个都不想要。”韩疆趴在榻上,恹恹的,偏殿内都是火盆,屋子里的暖意把他的脸终于烘出了点红润。 “这可由不得殿下,这是陛下的旨意……”钱潘山是内侍总管,从小跟在燕王身边,就连有些大臣都得给他三分薄面。 空气忽地凝滞,两人都不说话了,僵持着不肯让步,最终还是韩疆先退了一步,笑道:“也好,谁不想多些美人呢,只不过孤刚与太子妃大婚,就纳下这些美人,也不好吧,这样,孤留一个吧。” 说罢,韩疆随手指了一个身着粉衣的,道:“正好太子妃喜欢诗画,又缺个磨墨的,孤看她那双手纤纤如玉,为太子妃磨墨正好。” …… 钱潘山面色难堪,正准备再说些什么,韩疆立马蒙上了头,说道:“好了,孤要休息了,你们退下吧……” “是……” 于是,那位粉衣的美人便被留下了,先被安置到了后院。 魏府中,一片喜洋洋的年节氛围中,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违和的惨叫。 魏老夫人心疼地劝道:“慕仁,你就别打了!这大过年的,哎呀!煊儿,你今天怎么这么倔呢,服个软呀!” 可魏煊就是不愿意改口,腰板又直了些,“爹,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和太子断交!” “好啊……”魏章累的喘大气,恨铁不成钢道:“我多次警告过你,你怎样纨绔都不要紧,但就是不能与褚侯府、太子府有任何关系,你怎么就是听不懂!前两日宫中大变,你爹我还在宫中呢,你怎么就敢跟着任将军进宫!” 不同于其他势弱的官员,魏家是受先帝所封的勋爵人家,在受封前也是书香清流,魏章在朝中任礼官大夫,官职清闲,为人又谨慎稳重,只与朝中一些清流文官来往,唯怕搅入党争。 “当时太子生死不明,陛下的状况更是不妙,一旦陛下出了什么事……我总不能坐视不管吧,再说了,我是任将军部下的,是任将军先下的命令包围皇宫的,我只是争取跟随而已。” 不说还好,越说魏章越气,拿起手腕粗的戒尺就往魏煊的背上抡,“我让你犟嘴!我让你不知悔改!” 此刻的禧昌宫却是格外安静,太后坐在暖塌上,摩挲着手中的佛珠,问道:“陛下没有处罚王后?” 身边的侯梁俯身禀道:“罚了,不过那私开宫门的到死也没供出是谁指使的,王上只是大发雷霆,和王后大吵了一架,之后说是罚王后宫中俸禄三月,将凤印收了,说是让王夫人暂代协理后宫。” 太后叹了口气,说道:“王后就是太糊涂了,早些年多次提点她,她还是分不清自己该依靠谁,明知道王上对后宫不感兴趣,她还指望自己能老蚌生珠,若是她早早的站定了太子,眼下也不会如此难做。” 不同于后宫其他人,其他人好歹还有个女儿,王后是一无所出,早年太子刚过继来时,她倒是有了寄托,后来不知听信了谁的谗言,百般刁难太子,倒是愈发青睐韩涓,与太子渐行渐远。 “太后圣明,对了,今日陛下赏了太子好多珍玩,还特意赏了好几车银碳,又送了一批美人。” 太后抬眸,“太子留下了?” “没,就留下了一个。” 布满细褶的眼眸又缓缓合上,“那个清婉,倒是个中用的。王上也是,一边赏着,一边又赠人提防着,哎,这就是为王的伤心之处吧,除了庄相和那人,他无一人可信。” 说的好像太后自己没插人进太子府一样。 “不过现在太子得了正妻,哀家看幼照是个聪慧贤德的,哀家很满意,想来太子成亲后,也会有些长进。” “是,太子妃可是太后您母家的小姐,名门贵女,和太子是门当户对,而且看太子也很是喜欢的样子。” 太后只是闭着眼笑着,没有接话。 大年三十里,宫里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就在宋婼忧心忡忡时,太子府里已经热热闹闹的贴起了对联,立起了岁竹。 宋婼去了后院散步,身边只跟了言初和景月二人,她抬头看着远处在挂灯笼的下人,若无其事地说道:“雪钩姑娘还没回来?” 言初警惕地看着四周,“是,不过清越倒是回来了,不过还不敢进府,他是苗人,这里眼线太多。” 是呀,有太子自己的人,还有太后和燕王的人。 清越是当时公府第一杀手,苗疆人,一直不愿改变自己带银饰的习惯。 这次是清越负责在仓阳城中纵火,靠的就是庞非传出来的那张京城布防图,清越才得以快速准确地点燃多个火点,并成功逃脱。 “我相信雪钩不会无故离去,再等两天吧……”再等两天该查到的,不该查到的燕王都该查到了。 “殿下,清鸽和清零怎么办,他们到现在还没传来死讯,想来是被控制了,自杀未能如愿,这样的话,他们岂不是受了很多折磨。”景月的声音糯糯的。 景月第一反应并不是他们会反叛。 “所以,才需要燕宫那边快点查……”宋婼的眼底愈发阴沉,这步棋,既然错了,就要快些了结。 走着走着,整个太子府好像都逛完了,宋婼正感脚酸,悠悠回到皎凤院时,一进院,就看到院中的枫树上多了个新扎的秋千,宋婼好奇地走到树下,抚摸着秋千的绳索,想起了小时候祖父帮自己做秋千的场景。 可惜,物是人非了,如果,如果当初她没有鼓励祖父去战场…… 转身时,宋婼被吓了一跳,韩疆正站在她身后。 宋婼的眼神瞬间温柔了下来,“殿下,你可以起身了?” 韩疆看到宋婼时,眼神就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是呀,我想着这是姐姐你在燕国过的第一个年,我不想让你感到冷清,我的伤已经结痂了,我们来贴窗花吧……” 说着韩疆就拉起宋婼往廊上走,另一只手里正拿着刷浆糊的刷子。 宋婼不明不白地就接过了一张春燕闹梁的窗花,上面已经涂上了浆糊,一扭头,只见韩疆正在专心致志地在下人搬出的案上搅浆糊,她忽地笑了出来,这太子真单纯也罢,假单纯也好,但此人的心性确实纯良。 可是宋婼哪知道,韩疆背上的伤岂是一日便能愈合的。 因为今年的遇刺,宫里的年宴也取消了,而太子也受伤了,太子府里也未办宴,但韩疆却让厨房为他和宋婼做了一大桌菜。 “你上次说这仓阳的虾比不上定阳的,于是我就让人去定阳请厨子了,只是这山高路远,就请姐姐先委屈着,这糖醋鱼不知道能不能入得了姐姐的口。”说着,他就往宋婼的碗中夹了一块。 “殿下不必这样客气,你身上还有伤……”宋婼尝了一块,点了点头,“细嫩爽口,好吃。” 茶过饭饱,宋婼假装心疼,握住了太子的手,眼眸湿润,试探道:“昨日耻辱,太子经常遇到吗?” 韩疆怔愣了一瞬,心里随即反应过来,他聪敏的公主姐姐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喜欢上自己,故意叹了口气,“叔父深得父王信任,这燕国谁敢违逆他。” “可殿下是太子呀,是未来的储君,他现在不以你为尊,以后还会效忠于殿下吗?”烛火跃跃,宋婼趁热打铁,“难不成,殿下没有登上那宝座的打算?” 韩疆沉默了一会,“哪个太子不希望能坐上哪个位子,可是,太子能活到那一天的可不多。” “那如果……我愿意帮殿下呢?”宋婼又凑近了一点,坚定地看着韩疆的眼睛,想要进行最后的确定。 而韩疆的脑子里此时哪里还有什么计谋,哪里还有什么和别人周旋演戏的心计,只是觉得此时他烛光下的公主姐姐,格外好看。 宋婼见他迟迟不回答,歪了一下头,“殿下知道夫妻的意义吗?” “我自然知道,夫妻就是两个人从两个家里走出,合成一个家,相互扶持,相互信任,直到同穴,这不是那些妃妾可比的,我昨日纳了那女子,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迫于陛下的权势。” ……前半句回答的挺好,只是后半句有点跑偏,不过,关系不大。 “殿下既然知道,那就应该明白,日后我是与殿下一心的,殿下想要登上那个位置,我就会帮你完成心愿。” 此时耳边传来了远处坊间百姓放爆竹的声音,韩疆忽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温暖。 第二日,起早去宫中给陛下和王后拜了年,两人又去了太后宫中,正与太后谈笑时,太乙宫忽地下了传召,只传了宋婼一人。 (); 第二十一章 太乙宫惊魂 “等等,是父王传见太子妃?”韩疆不放心,下意识地拉住了宋婼。 宋婼有些意外,回头看他时,只见他眉尖微蹙,想来是抬手时牵动了伤口,她起身的动作一滞,唯恐他再动。 “是的,是王上传见。”钱潘山回道。 “那孤和太子妃一起去……”说着,韩疆就要起身,耳垂的湖蓝在右颈边微微晃动。 “陛下只召了太子妃一人。” 宋婼拍了拍韩疆的手,起身道:“既然是陛下传召,就请大人领路吧。” 话落,宋婼微微一瞥,景月就急忙过来给她披上白狐裘,个子小小的她略微有些吃力,宋婼就微微蹲些,面对面系带子时,景月在氅下递给了她一个宝盒。 二人离开后,韩疆就如坐针毡,太后却道:“王上叫她去,不知是什么事,但既然没有召你,你着急也没用,安心些” “祖母,可太子妃她……” 太后的眼神忽然犀利了起来,眯着眼问道:“疆儿,你为何如此喜欢太子妃,难不成你们之前见过?” 韩疆一愣,支吾道:“没,只是第一次见太子妃,便……喜欢。” 太后忽然笑了出来,“哀家还当你质于孟国时与太子妃有过情谊呢,原来是一见钟情,虽然哀家向来不信这个东西,但想想也能理解,哪个男子第一次见这样的美人不会心动。” 说完,太后便斜倚在了榻上,闭目道:“哀家还以为能听到一段如话本一样的邂逅,太让人失望了,今早一来各宫嫔妃就都来请安,哀家都没睡好,哀家先眯一会,你在这等着吧,没事的,王上顶多就是赏她点什么。” 这边,钱潘山领着宋婼到了太乙宫,笑道:“太子妃请吧……” 进殿后,随着她的身形便有一阵香味袭来,燕王正坐于铺满了皮毛的金塌上。 “儿臣向父王拜年,愿父王与燕国在新的一年昌盛无极,太平繁乐。”宋婼恭敬行礼,嘴里恭顺地说着违心话。 燕王冷笑一声,“你这话是当真的?” 殿门此时缓缓关上。 宋婼抬头,笑道:“自然当真。” “那你解释解释刺杀是怎么回事吧!”随着燕王的厉声呵斥,案上的刑牍被摔落在宋婼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宋婼此时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她拾起了那竹卷,展开后,上面竟是指认她刺杀燕王的供词,过程与她所筹划的几乎全部对上。 莫不是清零和清鸽谁招供了? 她缓缓合上书卷,咳道:“陛下,儿臣冤枉,咳咳……” “你有何冤枉!若不是相国细心,去查看了侯府的名册,不然还真被那刺客的假供词蒙蔽了,误会了褚侯,刺客此番供词环环相扣,事事映证,皆指向你,你还有何可说!” “既然陛下认为指认褚侯的是刺客编造的,那为何认为指认儿臣的就是事实呢,认为之前的供词是污蔑,所以严刑拷打,那拷打之后的供词就可信吗?若是这样审问出的结果可信,那燕国的大狱里岂不是处处是屈打成招!” “放肆!”燕王怒呵,以致牵动了伤口,他咳了几声,“你这嘴倒是厉害。” 说罢,他拍了拍手,殿后便架出了两个血肉模糊的人。 清鸽清零! 他们看到宋婼时,眼神中也闪过了一丝惊讶,但立马垂下了头,生怕别人看出什么,只能躲在满是被血污黏在一起的乱发后,不去看公主。 他们的嘴都被堵住了,燕王又让人把他们拉了下去,“人都招了,你还嘴硬吗?” 宋婼心中百思闪过,心跳手寒,只觉这殿中格外闷热,她身上散发的香味愈发浓郁,反倒让她烦躁,至于这燕王为何会如此信任韩筹她不知道,可她知道,死都不能认。 “陛下,儿臣不知是什么让陛下如此怀疑,但儿臣一介女流,初来这北境之国,适应这区区天寒还未来得及,怎会有精力去钻营这阴狠危险之事。”宋婼抬头时,眼神真挚。 韩稷看着眼前的女子,一时竟分辨不出她的话有几分真假,她的话倒也不假,寻常女子初到异国,感怀伤神还来不及,哪里筹划的了这么大的事。 “你是没那个精力,可你与褚侯有杀亲之仇呀……” “陛下说的不错,儿臣是不满那杀亲之人,可既然儿臣来和亲了,一举一动皆代表孟国,若是儿臣所为,岂不是置孟国不仁不义,那儿臣祖父岂不是白白牺牲了?再退一步讲,儿臣是真的不明白陛下的心思,儿臣与褚侯有龃龉,为何要谋害父王你,这其中有何道理?”说着说着,宋婼竟然委屈的哭了出来。 宋婼所问句句在理,也都问到了燕王自己的心里。 看燕王眉眼有所缓和,宋婼又添了把柴,“儿臣是不满褚侯,不满他仗势凌人、作威作福、以下欺上,太子殿下受尽了他的侮辱,可这些也是在刺杀一事发生后儿臣才看清的。遇刺时,儿臣和母后的三魂六魄都要丢了,可当时褚侯明明就在眼前,他怎么迟迟不来相救,再说遇刺后,当时宫中主事之人不多,可褚侯不但不能公正禀事,反倒处处刁难太子,儿臣心中有不忿有错吗?太子不敢说,儿臣作为新妇,说出来有错吗?” 看似是在抱怨她对褚侯行事的不满,虽有挑唆之嫌,但也提醒了燕王,遇刺时,褚侯故意袖手,迟迟才出手相助,遇刺后,褚侯在宫中一手遮天。 “你真是不知悔改!”燕王挥手招来了禁卫,“你要是再不认,寡人就要把你扔进牢里了。” “就算是陛下对儿臣上刑,不是儿臣做的,儿臣绝不会认。” “真不是你做的?”燕王缓缓起身,拔出榻后的长剑,声音阴沉。 若是说他下一刻就会刺向宋婼的胸口,宋婼也是信的,她的头已经沁出了薄汗,可还是强持镇定,果断道:“子虚乌有之事,儿臣不认!” 说罢,宋婼便叩头行礼,将头深深埋在手背上,静待着燕王的处置。 随着一阵衣裳的悉索声,非但没有迎来冰冷的尖刃,胳膊反而被温热的手掌扶了起来。 “委屈你了,想来是那贼人胡乱攀咬的,这大过年的,你来给父王拜年,又是新婚,父王怎能不回礼呢,父王这有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就赏给你了,另外,这个,是父王给你的压岁钱……”说完,燕王竟将一快包着红布的金块放在了宋婼手中。 竟是包好红布的,难不成他一开始就只是在试探自己? 宋婼瑟瑟接过,眼里瞬间盈满了泪水,仿佛是被父母冤枉惩罚过后的孩子,但她还是款款行礼,“多谢父王。” 显得更乖了,韩稷心中愈发愧疚,这把孩子吓的。 “好了,回去吧,回去吧……” “是……”款款退下后,刚踏出太乙殿门,就抬手向上擦去了泪痕,眼中尽是霜雪。 庄疾从殿后缓缓走出,皱眉道:“陛下何苦试探太子妃这一遭,看她吓的不轻。” 燕王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金榻上,动作及其谨慎,生怕牵动了伤口,“可褚侯府的名册上并无那两个门客不是吗?那他们的供词就是提前商量好的,而寡人总觉得当日太子妃过于慌张了,一直拉着尖叫的王后往寡人这靠。” 就是因为这你就怀疑她?就这样吓她?要是宋婼在这,非得看看他脑子里是不是进了墨水。 “女子受惊后,举动失措是很正常的,再说,那样的场面,就算是寻常男子也会害怕,陛下此举未免太多心了,臣看太子妃虽未异国之人,但自幼受皇家教诲,凡事肯都以两国为重,就算刚刚如此惊险的时刻,太子妃都未失了礼仪。” 若是常人这样说,早就被燕王猜忌在心,可庄疾说的话,燕王总能挺进八分,“难道,此事真的是……” 燕王不敢往下说,也不敢想,只是说道:“继续往下查,要就要一击致命的证据。” “是,陛下,那长公主可要继续召回京?” 燕王点了点头,“就说寡人伤疾卧床,召长公主回京侍疾。” “可是……” “可是什么,那帮大臣的嘴早该闭上了,长姐为寡人受了那么多委屈,这次寡人就是要召寡人回京,谁敢有异议?” 刚回到太后的殿中,迎面就见到了韩疆,他上来询问,可宋婼却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这让韩疆有些尴尬,收回了自己的手。 “疆儿,你先在宫外的车上等着,哀家有话要问问幼照。” 想来是禧昌宫探得了刚刚太乙宫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