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宋》 正文 第1章 牢房 这是一间牢房,关了三个人。 一缕微光从高墙上的小小气窗透进来,昏暗中,能看到脏兮兮的茅草上有一截断掉的指头。 前世今生都名叫“李瑕”的少年开口向狱友问道:“你是说,他的这根手指头是被我咬下来的?” “是,你可够狠咧。” 应话的是个精瘦矮小的青年,贼眉鼠眼的样子,身量小得好像是能从栏杆中间穿过去,可惜不能真的穿过去。 这青年名叫白茂,自称是个很厉害的大盗,有个诨号叫“白毛鼠”。 李瑕不知道白茂所谓的“很厉害”是多厉害,倒记得小时候看《西游记》里面有个白鼠精十分漂亮,但眼前的这位白毛鼠的相貌却非常有碍观瞻。 值得一提的是,“白毛鼠”白茂肯定没听说过《西游记》,因为他说现在是“大宋兴昌四年”。 李瑕回想了一下,前世从未听说过宋朝有什么兴昌的年号,对此颇感疑惑。 但更多的情况白茂说不上来,这个很厉害的大盗对外面的事似乎所知有限。 二人正在讨论的那截断指属于牢房中的第三个人,是个看起来很凶恶的大汉,名叫吕丙雄。 这吕丙雄骨架奇大,在外面的时候或许是个魁梧的大汉,只是如今在牢房里饿得瘦到只剩下一副骨架。 因吕丙雄右手的食指被咬断了,被带出去包扎了一下,刚刚才回来,此时正坐在那假寐,不声不响的。 李瑕打量了吕丙雄两眼,从身体样貌判断,对方至少在牢里呆了半年。 至于自己为什么咬断人家的手指? 不等李瑕想清楚,白茂已经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吕大哥不过是想跟你快活一把,要我说,你让他弄一弄也没甚打紧嘛。他要是想要弄我,我定是答应咧!呆在这牢里闷都闷出鸟来。话说,你可真是够狠的,死咬着他的手指,被打成那样都不松嘴。我闯荡江湖这么久,你这样的公子哥也是少见。” 白茂说到这里,李瑕大概已明白发生了什么。 自己把吕丙雄的手指头咬下来的原因,该是为了“清白”二字。 却听白茂还在喋喋不休。 “最神的是,明明看你都被吕大哥活活打死了,人都已经没气了,死得透透的,竟还能活过来,真他娘的神咧。” 他一拍大腿,兴奋之情不知如何表示,于是掰起臭脚用力搓起来,嘴里还“神咧神咧”地啧啧不停。 李瑕揉了揉额头,也觉得这事确实是有点神了。 他本来是一个现代人,因飞机失事意外身亡,莫名其妙竟穿越了,一睁眼就在这个臭哄哄的牢房里。 另外,失事的飞机是他的私人飞机,可见他对此事极为遗憾。 一开始,他心底还报着某种期待,隐隐盼着整件事也许是某个综艺节目的恶作剧、最后这个牢门打开,外面是一个拍摄棚。 但理智告诉他这种期待显然不可能,身体都不是原先的,必定是穿越无疑了。 花了小半天,现已打听清楚,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昨日入狱,昨夜因故与狱友发生了打斗,被活活打死,自己则借尸还魂。 到现在,他还没机会看看自己长什么样,竟值得吕丙雄想做出……那种禽兽之事。 毕竟这牢中没有镜子。就算撒泡尿,大概也不能照得出来。 不过能看出这是一具年轻、修长的身体,营养不错、肌肉均匀,原主的家境和教养应该都不差,只不知为何会流落到牢狱里。 李瑕也向白茂旁敲侧击得打听过自己入狱的原因,对方只是翻了个白眼表示不知,接着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嘻笑道:“我哪知道?看你这样,许是勾搭了哪家小娘子私奔吧。” 这回答显然不着调。 此事大概只能向狱卒慢慢打听了,李瑕表面上还算镇定,心里却十分不适应。 这牢房不见阳光,又不通风,空气中闷中一股脚臭与屎尿混合的恶臭,环境脏乱,周围几间牢房中还传来病人的哀嚎,哀嚎声又像是能化成气味,带给人一种尸体腐烂的感觉。 更危险的是,同个牢房里的狱友被咬断了一根手指头,还能善了不成? 吕丙雄虽然一直闭着眼假寐,李瑕却暗自警惕,他斟酌了一会,正想开口向吕丙雄说些什么…… 忽然,外面有动静传来。 “叮叮铛铛”的钥匙碰撞声响,几个狱卒举着火把,引着一个官差走了进来。 李瑕转过头看去,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到了另外几间牢房的情况。 他所在的牢房靠在走廊西边靠后,前面的东边牢房大部分都是关了十几个人,越往后越少。 说明,他这个只有三个人的牢房算是待遇较好的。 不过,也许待遇越好刑罚越重呢? 见到狱卒们领着官差进来,所有囚犯还是有气无力地趴着,没人爬起来大喊冤枉,显得颇有素质。 那官差脚踩皂靴,不紧不慢地走过长廊,直到里边才开始往左右的牢房里扫视几眼。 “上差,这边就是关死囚的牢房了。” “我可不是死囚。”白茂忽然插嘴应了一句,往栏杆上一趴,赔笑道:“刘牢头,啥时候我再……” “闭嘴。”那刘牢头忙喝断了他的话,有些谄媚地向那官差道:“上差,这人是个偷儿,手脚伶俐。” 李瑕听说自己所处的这是死囚牢时就留了心,又看那官差的模样。 只见其人三十岁左右,神情冷峻,眼神锋利,看起来颇为精干。浑身气势不小,仿佛是什么大官,但看衣饰,也只比狱卒稍好一些而已。 引路的刘牢头则是拿着火把照向李瑕这间牢房,却不是要看李瑕,而是照向了那一直盘腿坐着假寐的吕丙雄。 “上差且看,那厮便是吕丙雄。”刘牢头道,“去年五月,他与一妇人私通,被对方丈夫撞见,杀了对方丈夫,及其父兄。他是空手,那三人拿着菜刀、柴刀。” 吕丙雄闻言,睁开眼看了他们一眼,也不说话。貌似嚣张,其实却缩了缩脖子。 那官差目光一扫,淡淡道:“瘦。” 只说了这一个字,他似乎对吕丙雄失去了兴趣,正要转头,忽然又是目光一凝,问道:“这断指是怎么回事?” 刘牢头指了指李瑕,道:“这小子昨日刚送进来,夜里就发生了斗殴,把人的手指头咬掉了。” “怎不给他们换间牢房?” 刘牢头低下头,眼珠子左右一溜,附耳向那官差低语了几句,声音很轻。 李瑕已凝起心神,紧盯着他嘴型,听着那一点点轻微的声音,隐约感觉最后有几个字似乎是“活不过两天”。 那官差似乎讥笑了一下,不再看这边,转身走向下一间牢房。 下一间牢房就是李瑕的西边,原本昏暗中看不清晰,李瑕一直以为是没人的,此时狱卒将火把探进去,他才看清原来隔壁关着一个人。 “喂,庞天?,起来!” 却听“叮叮铛铛”的铁链声响,一个大汉翻了个身坐起来,似因被人打搅了睡眠十分不耐烦,喉咙里发出“嗬嗬”声,有些骇人。 火光下,此人敞着胸膛,露出浓密的黑毛,身形如熊,脸上满是刀疤。 “上差且看,这就是庞天?了,喜欢烹食人肉,烹了临安府十一人,两个月前捉拿归案,还杀了四个官差……” 这庞天?看起来有些许迟顿,盯着火把看了一会,这才转头看向狱卒们,眼中凶光毕露。 李瑕看了一会,又转头瞥了吕丙雄一眼。 本来他还觉得吕丙雄是个凶恶大汉,但和隔壁的庞天?一对比,吕丙雄就显得十分柔弱了。 至于白茂,已经蹲到了牢房的另一边,离西边的邻居远远的。 那边,差官走到了庞天?的牢房前,道:“我叫聂仲由,两月前就是我协助钱塘县衙把你捉拿归案。” 庞天?嘶哑着声音道:“你过来,老子弄死你。” 他汉语说得并不利索。 聂仲由道:“你想活命吗?替我办件事。” 李瑕已悄然走到离他们最近的角落,还默默观察着聂仲由的表情。 只见聂仲由依然神色冷峻,让死囚办事、放死囚活命这种违法乱纪之事,在他眼里好像也稀松平常。 庞天?道:“老子为啥要替你这狗宋人办事?” 聂仲由道:“你弟弟在我手里……” 李瑕才听到这里,刘牢头已经向他这牢房这边走来,指着他道:“崽子,往那边去!上差办案,你在这凑什么热闹?死东西。” 李瑕于是起身,走到牢房另一边,在白茂旁边坐下。 远了这十多步的距离,许多具体内容已听不清。 最后只隐约听到庞天?道:“老子想想。” ~~ 这个小插曲过后,聂仲由和狱卒们离开,牢房又安静了下来…… 李瑕整理着脑子里乱糟糟的思路,又觉得有些事有些地方不对劲。 他沉吟着,向白茂轻声问道:“平时这牢里有人生病,都是带出去找大夫看吗?” “那当然不是。”白茂道,“我们是什么人?哪有那样的好命?” “那他?” “吕大哥不一样,许是外面还有相好的使钱咧?” 白茂说着,又向吕丙雄赔笑道:“是吧?吕大哥,要我说,你和李小哥这事就翻篇了呗?” 吕丙雄这才睁开眼,看向李瑕,开口道:“小子,我明明打死过你一遭,你竟又活了,这是天意。既然我俩同坐一间牢,又都是要砍头的。这样,我也不想着寻你弄快活了,剩下的日子睡个安稳觉吧,有啥仇怨就算了,怎样?” 李瑕目光微凝,想了想,道:“好。” “好,你小子够狠、运气又好,我服气。”吕丙雄慨然道:“往后大家都是同蹲一个牢的兄弟。” “好。” “爽快。”吕丙雄咧开嘴一笑,仿佛了结了什么心事。 白茂又是嘻嘻一笑,拍掌道:“这就好,往后我们仨同坐一间牢,合该好好相处。吕大哥要想快活,寻我好咧。” “滚开……” 气氛似乎就此和睦起来。 这天傍晚,牢里没有放东西吃,据说这里一天只放一次吃的。 李瑕本期待着或许有人来探监,但也没有。 气窗里的光线越来越弱,终于陷入黑暗。 入了夜,牢中没有火烛,只有一点点月光,勉强能看到人的轮廓。 吕丙雄已倒在茅草上睡了,过了一会儿,有轻微的呼噜声响起。 李瑕也在茅草上躺下,感受着饥饿以及这个新的世界,思忖着自己成了一个死囚又该如何脱身。 …… 夜深。 吕丙雄那轻微的呼噜声渐渐停息。 他悄然翻身而起,从身子下面摸出一根锋如匕首般的骨头碎片,向着李瑕所躲的地方狠狠地扎了下去! 正文 第2章 骨头刀 吕丙雄手执锋利的骨头刀,猛地扎了下去。 但,没有预想中刺入人体的滞阻感传回来…… 本该躺在那的李瑕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而吕丙雄从头到尾都没听到过他移动的声音。 牢房里没有点火把,一片黑暗。 吕丙雄调匀呼吸,轻轻转动着身体,借着气窗中透进来的那一丝丝月光,努力寻找着李瑕。 地上有个轮廓,看身形是白茂,白茂比李瑕瘦小得太多。 目光再一转,吕丙雄看到墙上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吓得他心肝一颤。 那黑影十分修长,是李瑕正贴在墙站在那。 吕丙雄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骨头刀猛刺了过去。 “嗒”的一声,骨头刀穿透了那个黑影,刺在墙上,断成两截。 吕丙雄一愣,伸手捉向那个黑影,发现只是一件衣裳挂在墙上。 他背脊一凉,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想:“那小子知道什么了?为什么这么做?” 下一刻,他腹部挨了重重一脚。 痛! 吕丙雄痛得额上青筋出来,如虾一般弯了身子,手指发麻。 紧接着,有人用膝盖狠狠顶在吕丙雄脸上,又是“嗒”的一声响,是鼻梁断裂的声音。 他眼冒金星,骨头刀掉落在地。 “啊!” …… “怎么了?”白茂翻身而起,嚷道:“你们又打?!” 他不想掺合这种事,一溜烟缩到角落,喊道:“吕大哥,你这是一门心思要弄了李小哥?” 周围牢房的囚犯纷纷惊醒,有人起哄道:“呼,吕大个又要弄那小白脸了。” “弄他,弄他啊吕大个……让大伙儿都听个响啊。” “大家伙,起来捉奸喽。” “哈哈,吕大个以前杀过三个捉奸的,大家伙小心喽……” “……” 黑暗的牢房里各种嬉闹声传来。 李瑕却恍如未闻,他已把吕丙雄击倒在地,用力按住吕丙雄的双手,用膝盖抵着他的喉咙。 李瑕确实已经预料到吕丙雄要杀他。 但他不认为吕丙雄是因为断了一根手指才起了杀心,吕丙雄说“有啥仇怨就算了”的时候非常坦荡。 真正让李瑕感到危险的是,他通过唇语判定的刘牢头那句“他活不过两天。” 更奇怪的是,昨夜吕丙雄打死了这具身体的原主,狱卒没有请大夫。反而是等到自己苏醒之后许久,才把吕丙雄带出去看大夫。 牢房里明明还有那么多生病的囚徒得不到医治,却带一个死囚出去治断指? 李瑕判断,自己入狱必是得罪了什么人,于是对方借着带吕丙雄出去看大夫的时候收买他杀掉自己。 这个人为什么没让狱卒动手?是因为让吕丙雄杀人更不容易留下把柄吗? 自己都是死囚了,对方为什么连等到行刑都等不住,现在就急着动手? 李瑕也没有答案。 他只是感到这里有太多危险,小小的一间牢房像一个野兽出没的丛林,随时要把他吞噬。 他不得不小心,因此一夜都不敢入睡,缩在角落里观察着,果然等到了吕丙雄动手。 李瑕一整晚都没闭上眼,已经适应了黑暗,能看到吕丙雄的脸,表情像猛兽般狰狞。 “谁让你杀我的?”他问道,声音冷冽。 吕丙雄没有回答,喉咙里“嗬”地一声,还在奋力挣扎。 他显然还不服气,不认为李瑕能控制住他,试图挣扎出来。 李瑕确实感到很吃力。 现在这具身体远远不如他前世那样矫健有力。 击倒吕丙雄靠的是技巧,要一直制住他却要靠力量。李瑕感受到自己渐渐控制不住吕丙雄,于是目光向旁边瞥去,想找到吕丙雄刚才拿的武器…… 正是这时,吕丙雄抬起一脚把李瑕踹开,挣出手来,猛地掐住李瑕的脖子。 吕丙雄去年杀过三个人,颇有杀人的经验。 但现在他右手少了一根食指,却不能使出全力来马上掐死李瑕。 “呼……呼……呼……” 剧烈的、如野兽般的呼吸声响着。 吕丙雄青筋爆起,死死掐住李瑕的脖子,抹了药的手指上伤口又裂开来。 他一心只想要李瑕的命,且有信心。 在他看来,这小子不过就是一个文弱少年,哪能跟他这种亡命徒拼命? 而且那人也说了,只要他杀掉李瑕,就放他出去。 “呼……呼……” 吕丙雄左手掐着李瑕的脖子,伸出右手摸到李瑕的脸上,用手指寻他的眼睛,想要把他的眼睛抠了。 “去死啊,去死啊。” 吕丙雄在心里呐喊着。 他的手指已经摸到了李瑕的眼睛,正要用力抠下去…… “噗”地一声响。 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吕丙雄的脖子后面刺穿进去。 那是半截骨头做成的刀,削得很锋利。 李瑕手握着骨头刀,拨出来,又刺了一下。 温热的血流了他一手,让他觉得恶心。 他把吕丙雄还握在他脖子上的手拿开,于是吕丙雄就瘫倒在地。 李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往后退了几步,抵着墙。 他单手持着骨头刀,膝盖微微弯曲。 这是一个击剑运动中的防守姿态,是他下意识做出来的。 他曾被誉为二十一世纪中叶最伟大的击剑运动员,曾获得六枚男子重剑金牌、两枚男子团体重剑金牌……而这些已经离他远去了。 他成了一个死囚,现在真的成为了一个杀手,还是在该死的古代。 黑暗中,各个牢房里的囚犯们还在起哄,像是为他欢呼,如同曾经在赛场上,但其实不是。 “怎么了?”白茂问道:“怎么了?吕大哥你把李小哥怎么了?那啥,玩玩就是了,一个牢房的兄弟,别又闹出人命来……” 走廊尽头,牢门处又传来声响。 狱卒大骂道:“干什么干什么?!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随着火光扩散,越来越多人看到了倒在血泊中那吕丙雄的尸体。 “杀人啦!”有人惊呼道。 这里明明就是牢房,装着各式各样的穷凶极恶之徒,此时他们却显得很惊讶。 而狱卒们也向李瑕这边走了过来…… 李瑕保持着那个姿态,脑子飞速运转着,思忖自己要怎么从这个困境里走出去…… ~~ 鸡鸣时,天还未亮。 聂仲由被门房的拍门声惊醒,他睡得一向很浅。 “你说什么?” 待听到门房说的那个消息,聂仲由愣了一下。 他睡觉也没换衣服,拿起帽子就往外走,再次去往钱塘县牢。 …… “上差。”刘牢头迎了上来,带着惊慌的表情赔笑道:“你要的那个人……死了。” “怎么回事?”聂仲由脚步不停。 刘牢头答不上来,喃喃道:“我也是刚刚赶过来,这……事情……” 聂仲由冷着脸,迅速穿过一道道牢门,走过长廊。 最后,他停下脚步,看向那间牢房。 只见庞天?壮硕的身躯正趴在两个牢房之间的栏杆上,嘴上、胸口上都是一片血淋淋。 这个凶恶的大汉竟是已经死透了。 聂仲由眉头一皱,眼中迸出愠怒,目光一转,落在另一具尸体上。 那是吕丙雄,喉咙被刺了两刀。 凶器和刺死庞天?的是同一个,应该是类似匕首的东西…… 聂仲由很快就找到了凶器,它正握在一个少年人手里。 他记得这个少年,是咬掉吕丙雄手指头的人。 “你杀了他们两个?”聂仲由问道,声音里充满了不悦。 “是。”李瑕应道:“我杀了他们两个。” “上差,真是这……这人杀了你要的人。我们亲……亲眼看到他杀的。”有狱卒应道。 聂仲由道:“怎么回事?” “我先是杀了吕丙雄。” 说话的还是李瑕,他此时脸色苍白,显得十分虚弱,但眼神已十分平静。 他走到栏杆处,把手里的骨头刀放下来,又说道:“这是吕丙雄带进来的,他要杀我,所以我杀了他。” 聂仲由道:“然后呢?为何庞天?也死了?你知不知道他对我有用?” “就是知道你要用他,所以我才杀了他。”李瑕道:“我杀了吕丙雄之后,忽然听到有人说‘是血的味道啊’,我转头一看,庞天?就趴在这里。 他趴在这里,朝我们这个牢房看着、嗅着,铁链不停响。我看到他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两个字……是饥饿。 果然,他和我说‘把人拖过来,血还热,我要喝’,于是,我就把吕丙雄的尸体拖过去了。” 聂仲由听到这里,脸色愈发铁青。 也许是受到了刺激,李瑕像是有些神经质,竟是笑了笑,低声自语道:“庞天?……他一定很饿,他这个肌肉量,一天要消耗很多能量,牢里的杂粮满足不了他。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喜欢喝人血呢?” 聂仲由居然回答了,道:“因为他是被野蛮人抚养长大的,‘茹毛饮血’听说过吗?” “怪不得,他昨天说不想替你这个宋人做事。” “你为何杀了他?” “是啊,我杀了他。”李瑕道:“趁着他在吸吕丙雄的血,我一刀刺进他的胸口。我还告诉这些狱卒,不要动这个现场、去把你找来。这样他们才能撇清关系,不然你要用的人死了,他们要担责。至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瑕说到这里,抬起头,盯着聂仲由的眼睛,很诚恳地,又说了一句。 “我直说了吧,给我一个活命的机会,你要找庞天?做的事,我来做……” 正文 第3章 恶徒 聂仲由扫视了牢房一会,闭上眼,仿佛回到了李瑕杀人时的情境…… 庞天?正捧着吕丙雄的脖子喝血,他嘴唇已经裂开,眼神里还带着满足,说明他真的很渴,毕竟牢里一天只给他一杯水,因此他喝得很认真,没有嫌吕丙雄的血又腥又膻。 他四肢都带着镣铐,行动不便。 这样看来,李瑕杀他很简单。 不对。 吴丙雄的尸体挡住了庞天?大部分身体,骨头刀刺入的角度非常刁钻,快、准、狠。 只有一处致命伤,李瑕只刺了一下。 而吴丙雄的伤口有两处,说明李瑕多补了一刀。 换言之,杀吴丙雄的时候李瑕是慌的,但杀庞天?的时候,他已经自信能一击必杀。 杀人后不再补一刀,这是个坏习惯。 但庞天?眼神里的满足,说明他死的很干脆,还没反应过来就死了。 李瑕有这个实力。 还有,当时周围狱卒们都已经冲进来,正指着李瑕喝骂,一般的少年在这些凶恶狱卒们的喝骂下不哭就不错了,他居然敢当着他们的面杀人…… 聂仲由回顾完所有细节,睁开眼。 “我本以为,你之所以杀庞天?是因为不忿,不忿他恶贯满盈而我却要放了他。” 李瑕道:“你不是要放了他,而是要让他做事。这很公平,我没有不忿,这是我想要的机会。” “不错,我要他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比被他烹食的十一个人更重要。” 聂仲由说着,看向庞天初的尸体,表情似乎有些遗憾,又道:“我来的路上在想,若你是为了伸张正义而杀了他,误我大事,我要把你碎尸万断。” “你讨厌程序正义?”李瑕道,“或者说,你讨厌墨守成规、堂而皇之的东西?” 聂仲由咀嚼着“程序正义”四个字,知道李瑕是故意说些精僻的词语,展示其能耐。 但聂仲由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道:“你说错了,我是讨厌文官。除了寥寥数人,我讨厌绝大部分文官。” 李瑕听了,反而松了口气。 看聂仲由的衣服,他品级显然不是太高,让人担心他是不是真有权力赦免一个死囚。但现在他能说出这种话,说明他权力不小。 李瑕判断聂仲由是背后有靠山,还可能就是那“寥寥数人”之一。 “你觉得我想让庞天?做什么事?”聂仲由又问道。 “你昨天也留意过吕丙雄,还嫌他太瘦,我推测你应该是想找个心狠手辣的杀手。”李瑕道,“我可以成为这个心狠手辣的杀手。” 他上辈子并不是杀手,击剑只是运动项目,不是用来杀人的。 但穿越过来之后,他看到的是“自己”死掉了、而庞天?却有机会活命。知道在这里越恶的人才有越有活下去的可能。 另一方面,他有一种“割裂感”,这种割裂感让他可以不把这里的人当成活生生的人,所以他能毫无顾忌地杀他们。 之后他心里的自我保护机制告诉他,就把这个世界当成一个极真实的游戏,最大程度地消弥了他杀人后的负面情绪。 于是,当聂仲由目光看去,看到的李瑕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杀手。 然而,聂仲由摇了摇头,道:“你猜错了,我不是要找庞天?杀人。我找他,是因为他金国遗民的身份,是因为他在金国故地还有人脉。现在你把我要用的人杀了,你也得死……” “不。”聂仲由又道:“你误我大事,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我要让你不得好死。” 说完,他不等李瑕回应,冷哼了一声“自作聪明”,转身向外走去…… ~~ 白茂把自己矮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看起来毫无存在感。 等聂仲由走了,他才探了探头,向李瑕轻声道:“你怎么办?” 李瑕扫视了一眼牢房外的狱卒,只见他们收走了放在栏杆外的骨头刀,却没有打开牢门搬运尸体。 “没关系,我本来就是死囚,不管怎样,情况都不会更差了。”李瑕道,“而且,他会带我出去的。” 白茂有些怵李瑕,心里嘀咕着“都这样了你还说大话呢”,脸上却作出关心的样子,问道:“为啥?” “理由太多了。”李瑕道:“他第一时间是审视我,而不是泄愤;他在试探我、调查我,还要压一压我的气焰;他是一个做实事的人。” “那……太好咧。” 白茂也希望李瑕早点出去,因为不想再和他坐同一间牢房了。 之前,吕丙雄虽然是杀人犯,但还是很好相处的,也没有想要对他白茂怎么样,这个李瑕却真是杀人不眨眼,恶人中的恶人。 “白毛鼠,你应该不想跟我一起走吧?”李瑕问道。 白茂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几步,道:“我就不走了……我偷东西,我活该多坐几年牢,我该多受《宋刑统》惩治。” 李瑕也不强求。 他看得出来,白茂和刘牢头有些关系,能蹲在死囚牢房是因为这边宽敞。 但看破不说破,他并未就此说什么。 白茂贼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没话找话,道:“我是觉得,跟那位出去办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要是好事他哪会到死囚牢里挑人?我本来活得好好的,没准出去了反而死掉咧,是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跟我不一样,你反正是死……呃,是有大本事的人……” ~~ 聂仲由大口咬了一口炊饼,饼屑沾到衣襟上也不以为意。 他依然还站在县衙外,边吃着早食,边等消息。 他想吓一下李瑕,看看其人的胆气。 他聂仲由做事,有荆轲刺秦王的勇气,却不会学荆轲带一个临阵色变的秦武阳。 不多时,有狱卒过来把骨头刀递给他,并轻声禀报了一句。 聂仲由点点头,把骨头刀收入怀中。 又过了许久,一个年轻人匆匆跑了过来,道:“查清楚了……” 这人名叫“林子”,平时嘻嘻哈哈的,比如常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旁的物件没有,就是鸟多。” 但他真办起事来却十分牢靠,聂仲由吃早食的这会功夫,已把要他打听的事情弄清楚。 林子道:“李瑕,年十六。其父李墉,字守垣,曾任余杭县主薄,四年前因罪罢官。李瑕之母杨氏也是在李墉四年前过世,李墉并未续弦,纳了一妾刘氏,家中没别的亲眷…… 据邻里所言,李家父子平日深居浅入,不与人来往。 前日,在蒹葭楼,李瑕与太常寺少卿孙应直的四子孙天骥争风吃醋,两人争执之下,李瑕打死孙天骥,故而入狱,判绞刑。” 聂仲由道:“那这是‘斗杀’而非‘故杀’,斗殴中出于激愤失手将人杀死,为何会被判死刑?” 林子道:“许是孙家势大,判的是故杀,提举刑狱司和刑部马上就复核定罪,直接将李瑕下了死囚牢。” “呵,可谓神速。” 聂仲由咬住炊饼,空出手,从怀中掏出一把带血的骨头刀递过去。 “你说这刀是怎么来的?” 林子道:“吕丙雄在牢里磨的?他反正闲。” 聂仲由道:“这不是猪骨,猪骨没这么硬,这是驴骨,牢中不可能有驴骨,这刀是有人准备好给吕丙雄的。而且,这人花了不少心思。” 林子问道:“是孙家怕李墉交纳铜钱把李瑕赎出来?” 聂仲由摇了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李墉人呢?” “正要说这事,昨夜李家失火了,李墉以及他的妾室刘氏都不见了。” “失火了?” 聂仲由想了想,冷峻的面容上浮起一丝讥笑,吩咐道:“去把手令拿出来,这小子,我用了。” “会不会得罪谁?” “我懒得管。但这一去生死难料,李瑕能不能活着回来,就让那些人慢慢猜,猜个够吧。” “哈……不过,说起来也没判错,这家伙才多大年纪,都杀了三个人了……” ~~ “咔”的一声响,林子拿镣铐把李瑕铐起来。 这是庞天?原本戴的那副镣铐,无非是两条铁链子,一条铐住双手、一条铐住双脚,限制活动的幅度。 牺牲了这部分的自由之后,李瑕得到了另一部分的自由。 他走出了牢房。 强烈的光线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但他还是眯着眼,不舍得闭上。 这里是古时的钱塘县,是杭州……或许叫临安府的治所,大概是后世的杭州市上城区。 放眼望去,满目繁华。 黛瓦白墙勾勒出古时的江南风韵,穿过两座酒楼间的空隙,正好望到钱塘江上过往的船只。 街头巷尾吆喝声不断,行人如织,热闹、忙碌。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李瑕还未细看,聂仲由已大步而走,林子一把扯住他手上的铁链,扯着他跟上聂仲由,拐进一条巷子。 他渐渐适应了外面明亮的光线,抬头看向天空,那一片蓝,漂亮得让人惊心动魄。 李瑕心想,自己的私人飞机就是从这上面摔下来的,但是在另一个时空里…… 聂仲由的品级肯定不高,出门没有任何代步工具,只靠一双寒酸的脚走。 约摸走了一刻钟,离开了繁华街巷,进了吴山脚下的一间宅院。 这宅院平平无奇,摆设简单。 聂仲由带着李瑕进了其中一间屋子,林子拿出钥匙打开李瑕左脚上的镣铐,把铁链铐在墙上的铁环上。 李瑕对此并不在意,在意的是走了这一段路之后,他饿得厉害。 到现在为止,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饥饿,这种以前没怎么尝过的感受比想象中要痛苦得多…… “我饿了。” 聂仲由从怀中拿出两块炊饼递给他,道:“你在这等两天,两天后我们出发。” 李瑕吃着炊饼,手上的铁链叮铛作响。 等嚼完嘴里的食物之后,他又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才道:“好,你告诉我任务细节,我尽力完成,之后你放我自由。” 聂仲由仿佛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说道:“你爹在我手上。” 李瑕沉默了一下。 聂仲由道:“你如果违背我的命令,你爹就会死。” “不必这样,我很讲信用。”李瑕道,“你给我活命,我替你卖命做一件事。” 聂仲由就像是听不懂人话,又道:“我不知道你们父子为何得罪孙家,也不想知道。但你心里很清楚,这次若没有我,你们父子俩必死无疑。” 李瑕并不清楚。 他把“孙家”这个字眼记在心里,思考着如果见到那位父亲,要如何应对。 另一方面,他认为聂仲由或许是个很能干实事的人,但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领导。 一个好的领导,要用人就不会拿镣铐锁着他。 一个好的领导,哪怕拿对方的亲人威胁,也应该是和风细雨,而不是这样直截了当地“你不听我话,我就杀了你爹。” 好在聂仲由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也并非完全是坏事。 也好在聂仲由并没有要让李瑕与父亲见一面的意思。 李瑕中庆幸没有因此漏了馅…… ~~ 聂仲由一通威胁,见李瑕竟然没有提出要见李墉一面,也是微觉诧异。 他对李瑕的评价又添了一条,薄情寡义。 但他觉得这样也好,反正并没有真的把李墉捉住,只要吓住这小子就可以了。 不提,正好免得找借口。 于是聂仲由也不再提孙家之事,以免漏了馅…… ~~ “大恩我一定报答。”李瑕又道:“你要我做的事是什么?” “你不必知道具体要做什么。”聂仲由道:“随我到开封走一遭,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好。” 听说是去开封,李瑕正想着这“大宋兴昌四年”还是在北宋不成,却听聂仲由又问了一句。 “此去敌境九死一生,你可有遗愿未了?” 正文 第4章 同伙 李瑕有很多遗愿未了,但都是上辈子的。 至于现在,他不打算留什么下“遗愿”,只想先活下去。 于是他应道:“能让我吃好喝好就行。对了,再给我配柄长剑,沿途我也能为你护卫。” 聂仲由颇没礼貌,又不回答李瑕的话,扫视了他一眼,道:“等过了江,我会把你的镣铐解开。” “多谢。” 李瑕明白聂仲由铐着他是不愿他在杭州城里走动。 他有心打听目前所处的是什么时期。虽然任务目的暂时还不知道,但既然是要去北方,北方是什么形势还是要了解的。 因听聂仲由说过,庞天?是“金国遗民”,他猜想很可能是蒙古已灭了金朝。 但他不愿直接问出来,免得聂仲由疑心。 正思忖着怎么旁敲侧击,聂仲由已转身走了出去,还对林子说了一句“耽误了大半天,捉紧吧。” 李瑕看着他们离开这屋子,有再多疑惑也只好先行放下。 昨夜通宵杀人,他感到很困,于是和衣在床上躺下。 脚上的铁链稍微短了一点,李瑕一支脚伸在床外面才勉强能睡得下,不过这里比牢房里要舒服很多,又不必担心有人随时会杀自己,他放空心神,捉紧时间补充体力,很快就入睡了。 醒来时已是傍晚。 聂仲由连屋门都不替人关,正好能看到屋外的院子里有个大汉在耍枪,虎虎生威。 这人光着膀子,浑身绣着刺青,耍完一套枪,他威风凛凛地站定,又看到了屋内的李瑕,大步往这屋子里走来。 待他走进屋里,李瑕就看清他大汗淋漓的身上那副刺青竟是一副活灵活现的春宫图,还配了两句诗。 那诗绣在他宽阔的左胸膛上,赫然是“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 “老子刘金锁,人送诨号‘锁命金枪’,你小子是何人?!” “李瑕。” 刘金锁声大如雷,又追问道:“你什么名号?” 李瑕道:“我没有名号。” “没有名号?”刘金锁莫名大怒,“为何他们用铁链锁着你,却不锁着老子?!” 李瑕沉默了一会。 见他不答,刘金锁却愈发盛怒,抬起手中的枪,指向李瑕,喝问道:“你到底什么来路?!比老子还凶恶不成?!” 李瑕以前就挺烦这种人的,没头脑又吵闹。 但现在情况不同,他还是颇有耐心地回答了自己为何被锁在这里。 刘金锁怒气来得去,去得也快,听了之后反问道:“你也要去开封?” “是。” 李瑕稍作沉吟,想了一个称呼,问道:“刘大侠也去吗?” 刘金锁似乎很喜欢这个称呼,傲然道:“不错,我要到北面干一番大事!” “哦?是何大事?” 刘金锁依旧昂着头,一脸傲气,掷地有声又吐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李瑕只好耐住性子,故意与他谈论北方形势,以了解情况。 好不容易,终于旁敲侧击地打听出了一句。 “可恨蒙鞑灭了金鞑,却不肯把地盘还给我大宋,蒙鞑、金鞑都是坏鞑,杀杀杀!” 李瑕继续打听,却是把这条大汉给问得烦了。 “你这小子好生会闲扯,如长舌妇人一般。我没那工夫陪你扯天扯地。要么我去寻老书呆来陪你聊。” 李瑕虽不知“老书呆”是谁,心想人过来了自然会知道,也不多问,道:“那就谢过刘大侠了。” “嗯。”刘金锁被“大侠大侠”叫得多了,愈发故作深沉。 “对了,这边有晚饭吗?” 李瑕很在意饮食,这是前世保留下来的习惯,他以前练的是一米长的重剑,对身高、体质颇有要求,如今这具身体底子虽然不差,他不愿营养跟不上。 刘金锁道:“一会就开饭了,我让老书生给你带过来。” “好,麻烦多带些肉食、蛋类、果蔬……” 李瑕仔细交代过,又赞了一句刘金锁“侠肝义胆”,哄得刘金锁十分开心…… ~~ 天色渐暗,屋中没有点烛火,只有一点月光。 微风徐来,空气比牢房里好得多。 “赵金锁的刺青,碍目啊,碍目,小老儿都不敢让我那小孙女看他。不过,赵金锁非是淫邪之人,听说他那刺青是这么一回事…… 他想要威武、霸道的花样,一听那‘金枪鏖战三千阵’他就喜欢,连图案都没细看就躺下,吆喝让人快绣,等起来一看,就成了这样……” 说话的人名叫韩承绪,字竟之。 这韩承绪韩竟之就是刘金锁说的那位“老书呆”了,年纪在六十岁左右,满头白发,身材瘦小。 韩承绪是个爱聊天的,给李瑕送了饭,就坐在屋中闲聊。 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许久。 李瑕只是偶尔引导一下话题,大部分时候都是韩承绪在说…… “韩先生是哪里人?” “当不得你一句‘先生’,小老儿不过是个俘虏。” “何出此言?” “身世飘零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我那家乡,一百余年来,属大宋、属伪齐、属金国,也不知道该叫归德府、南京,还是应天府好了。 我祖辈虽是宋人,但我这辈子前四十年都是金人,生在金国,长在金国。直到二十年前,宋、蒙联盟灭金,宋军收复了归德府,我又算是成了宋人。但只怕,这大宋朝廷又要一次重蹈当年联金灭辽的覆辙喽……” 听韩承绪说着,李瑕渐渐对所处的这个朝代有了一些认知。 他并不精通历史,只算是懂一些常识,勉强能通过一些事件推测现在是什么时候。 简而言之,应该是南宋末年。 据韩承绪所说,成吉思汗已经死了三十年有余了。 而成吉思汗的孙子、灭亡南宋的忽必烈如今正值壮年。 那“应该”两个字也可以去掉了,就是南宋末年…… 另外,这个朝代与他认知里的南宋有所不同。 之前都一样,北宋灭亡、建炎南渡……变化似乎是在四十年前开始,出现在上一任皇帝、宋宁宗身上。 宋宁宗嘉定十一年,宁宗皇帝开始了一系列的改革。 然而,这似乎让局势更差了。 嘉定十七年,宁宗皇帝一命呜呼,新政完全被废除,只留下一个错乱的时代,和一堆被他改掉的地名、官名…… 韩承绪前半生都活在金国,对宋朝这边的旧事也不太了解。李瑕从他身上能得到的情况差不多也只有这些。 关注点重新回到这次的任务上,李瑕又引导韩承绪讨论开封的情况。 如今大蒙古汗国的可汗是蒙哥。 蒙哥也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是忽必烈的同母大哥。 八年前,蒙哥登基之后,任命忽必烈为“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经略府就设在开封;后来又给了忽必烈京兆府,即长安的封地。 李瑕终于搞明白了,这次要去的地方是元朝开国皇帝元世祖忽必烈的经略之地。 …… “小老儿也不知道这次去开封要做什么,但不外乎就几种可能,求和、暗谍、刺杀、救人。” 韩承绪说着,又缓缓道:“但出使求和的可能性是最小的,只看我们这些人就知道,你是死囚、我是俘虏,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就算死在了北面,明面上也不是大宋的人。 听说如今形势紧张,北边有想要毁掉和约南下的架势。我们这次过去,我怎么想,都是……唉。” 李瑕问道:“先生不太想去?” “由不得自己啊。”韩承绪长叹一声,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今夜便聊到这里吧。后日出发以后,还请李小兄弟多关照我们爷孙两个……” ~~ 韩承绪走后,李瑕思忖了很久,更清晰地了解了白茂说的“跟那位出去办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早就明白自己是在用“必死”换一个“九死一生”。 次日聂仲由过来,给李瑕带了一柄长剑,同时还带来了一个人……白茂。 “准备一下,明日天不亮就出发。”聂仲由随手把长剑丢给李瑕。 接着,他对白茂说了一句“你若敢逃,你娘的命就没了”转身走了出去。 李瑕拿着那柄古剑把玩着,对聂仲由这种做派暗自摇头。 一天到晚的,不是“你弟弟在我手里”就是“你爹在我手里”或“你娘在我手里”,没水平。 白茂显得很郁闷,往李瑕屋里一坐,开始唉声叹气。 “怎么?你不是不来吗?” 白茂一听李瑕开口,才想起来这小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何况现在手里还拿着一柄剑。 他连忙往后撤了几步,直到看清李瑕脚上栓着铁链才放松下来。 “就那位。”白茂撇了撇嘴,示意聂仲由离开的方向,道:“长得跟个螳螂似的……他说一看我就觉得我长得机灵,正好他缺个手艺人,考虑之后,决定带我去办个差事。” 李瑕道:“他长得确实像螳螂。” “是吧,这狗官差。” “他怎么没把你铐起来?” “我娘都被他找到了,我又不跑。再说了,我是谁?白毛鼠白茂,他能铐得住我吗?” “那你帮我把镣铐解开?” 白茂眼珠子一转,懊恼自己多嘴,赔笑道:“别吧?我要是惹恼了那只螳螂,他杀了我娘咋办?” 李瑕点点头,道:“那算了。” 他心想聂仲由安排白茂住这个屋就是存着试探白茂听不听话的意思。 于是他也随便试探一下白茂与自己的交情罢了…… 这夜,白茂竟是睡在屋顶的横梁上。 天光未亮之际,有人在院子里敲了一声锣。 那名叫林子的年轻人喊道:“鸡鸣狗盗们,都起了!爷爷带你们到北面故土逛一逛……” 正文 第5章 采石矶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长江边上,韩承绪用苍老的声音吟诵着这首诗,又缓缓说了起来。 “巧儿你看,那边就是李太白诗中所云的天门山了,江这边的博望山与对岸的西梁山夹江对峙,如天设之门户,形势险要……” 名叫韩巧儿的小姑娘把手放在眼眶上,往上游张望了一会,奇道:“我怎么没看到天门山呀?” 她便是韩承绪的孙女,今年十二岁,样貌还没长开,瘦瘦小小的,脸也黑,穿着一身破旧衣服,看起来并不漂亮,只有一双眼睛颇为灵动。 韩承绪道:“因为天门山在当涂县的西边,那里的江水太急了,我们要到采石矶去渡河,在当涂县的东边。总之这地势你知道就好,刚才这首诗你记下来了吗?” 韩巧儿脆生生地应道:“记下来了,天门中断楚江开……” 等孙女背了诗,韩承绪又说道:“说到采石矶,李太白就是在此地仙逝的。” “祖父上次不是还说李太白是饮酒过度,醉死在宣城吗?” “那是一种说法,这是另一种说法。”韩承绪道:“说是李太白在江上饮酒,醉后,跳入水中捉月,不幸溺亡,所谓‘醉酒捉月,骑鲸升天’。” “祖父,我更喜欢这个说法,这样死掉更像我想象中的李太白。” “再教巧儿背一首诗吧,是他在采石矶上所作……” 刘金锁回过头,打断道:“我说老书呆,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一路上说个没完没了,不累吗?” “小老儿自是也会口干舌燥,但想着能多教给娃儿一点就多教一点。” “哈,小女娃儿懂这些有啥用?” 韩承绪苦笑道:“这世道乱喽,先贤所学还得有人一代代传下去嘛。” “那是你的金国亡了。”刘金锁鄙夷道,“我们大宋世道可不乱,读书人多得满地走。” 韩承绪赔笑了几声,依旧转过头教韩巧儿背诗。 韩巧儿只念了一遍,就把李白在采石矶写的几首诗全都背了下来。 完成了这个小小的学习任务,她随即转头看向李瑕,叽哩咕噜地说起来,用的却是蒙语。 李瑕也用蒙语与她应答,只是说得很不流畅。 偶尔韩巧儿会批评他一两句。 “李哥哥,你说错了,说这个词的时候不能送气,要这样闭气。” 韩承绪道:“巧儿你自己说得也磕磕绊绊……” 这一行人就是聂仲由所带领的去往开封的队伍。 队伍一共有三十二人,除了李瑕等人,还有一队护卫,扮成商队,带了六辆马车拉着货物,每辆车两匹马。 货物由马车载,人却只能靠步行,从临安府走到当涂县花了整整六天。 其中韩承绪、韩巧儿祖孙一个是六旬老人一个是十二岁的小丫头,本来也是徒步而行,但李瑕提出让他们坐在货车上。 聂仲由原认为韩承绪祖孙俩完全能够走到开封,这至少比他们当俘虏、当劳役要轻松。 但既然李瑕提出来了,聂仲由点了点头也就答应了,他这人眼中只有功业,对这种琐事懒得计较。 因这件事,韩承绪颇为感激李瑕。 李瑕也不让他欠人情,因听说他曾是金国的翻译官,于是向他求教蒙语、女真语。 这六天的行路中,许多时候都能听到他们叽哩咕噜的对话声。 李瑕语言天赋不算好,但胜在刻苦、专注,一如他曾经练习击剑之时,进益飞快。 而韩巧儿也成了李瑕的半个外语老师,她也懂女真语和蒙语,只是口语还不熟练,正好与李瑕相互练习。 这日终于走到了采石矶,这里属太平州,即后世的马鞍山市。 采石矶作为长江渡口之一,官道上设了关口收税。 他们这一行人本就是扮作商队,免不了缴税、盘查。 官府严禁铁器、铜钱向北流通,他们的马车上有不少这些违禁品。每次过关,聂仲由从来不拿出什么官府信令,全是靠用钱贿赂。 队伍中有个名叫吴德贤的中年男子,原是个走南闯北的帐房先生,现在表面上看起来是这个商队的领头,实则在聂仲由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见税兵来查,吴德贤熟练地揣着他那装着铜钱的褡裢就凑了上去应付。 至于其他人,则是站在路边等着。 他们一个个拿刀带剑的,但那些税丁收了吴德贤的钱,自是不管。 李瑕戴着镣铐、佩着剑,站在道旁,忽听队伍里有人低声骂了一句 “纲纪废弛,只看此事便知平日里有多少铜钱外流,国事亦是坏在这些顽痞身上……” 李瑕侧目看去,见说话的果然又是蒋兴。 蒋兴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不同于李瑕这些鸡鸣狗盗之辈,他是军官出身,是队伍中的二号人物。 这人显然有几分报国热忱,一路上也不是第一次谩骂税兵这种索贿行径了。 明明是他自己又带违禁品又行贿的。 不过蒋兴也懂分寸,没有真的站出去吵,只是向聂仲由低声抱怨。 “止住,万一被他们听到,平添许多麻烦。”聂仲由淡淡应道。 蒋兴虽服从指派,却不像林子是聂仲由的心腹,闻言还是咧开嘴,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们会怕这些虫蠹?” “噤声……” 他们前几次遇到盘查,吴德贤行贿都很顺利,但今天似乎有些小麻烦。 那领头的税兵看过货物,摩挲着脸上的大胡子,往这边走了过来,仔细打量着他们这一行人。 “真是商队?”他看向李瑕,又道:“他娘的,咋还有个犯人?” 吴德贤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应道:“是,小的真是跑商的,混口饭吃。那小子有羊癫疯,这才给他铐上。” 他张口就胡说。 大胡子税丁也懒得管,看向聂仲由等人,问道:“怎么带了这么多护卫?” 吴德贤道:“小的是第一次去北边,心里害怕,这才多带了点人。” 李瑕侧目看去,只见聂仲由难得一副谦卑的样子,宁可伏低作小也不肯摆出身份来。 这还是在长南以南、宋朝境内,未免也过于谨慎了。 他不由又想到韩承绪那句“我们就算死在北边,也不是大宋朝官面上的人。” 那边吴德贤又递了一个装满铜钱的褡裢,大胡子税丁伸手接过,眼带狐疑地又审视了他们许久,最后才一抬手下令放行。 李瑕走在队伍中,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到了渡口边,他们找了三艘大江船,雇了一些在江边讨活的力工,把六辆马车和货物分别装上船。 聂仲由、蒋兴、林子各带着护卫押船,聂仲由带着韩承绪祖孙等人;蒋兴带着李瑕、吴德贤、白茂等人;林子带着刘金锁等人。 上船前,林子拿了一柄钥匙在李瑕面前一晃。 “你看这个,你手脚上镣铐的钥匙。” 他说着,把钥匙往长江里一扔。 接着,他又一脸笑嘻嘻地把手摊在李瑕面前,原来钥匙还在。 “你怎么没被吓到?” 李瑕也挺烦林子这种人的,耐着性子应道:“我知道你不会真扔掉。” “好吧。”林子道,“等过了长江我就给你把镣铐解开,但我早晚能吓到你。” 他挥了挥手,自上了一艘江船。 李瑕微微摇了摇头,跟着蒋兴上了后面一艘江船。 长江上再大的船只都有,大的能载两千石,即上百吨的货。他们找的这三艘船虽没大到那种程度,载四匹马、两车货、十余人,再加上力工、艄夫们,还是绰绰有余。 船只先是顺流而下漂了一段,绕过了江中间的小洲,开始往对岸划去。 李瑕站在船头看了一会,倒是想起李白的另一首诗。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忽然,他皱了皱眉,盯着船底看了一会,转过头四下张望起来。 “铛”的一声响,剑鞘落在地上。 因李瑕手上带着镣铐,并不能直接把长剑拔出鞘,所以每次拨剑都是这样丢下剑鞘。 而随着这一声响,他手里的剑已架在了白茂的脖子上。 白茂正站在昏昏欲睡,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李瑕拨剑、刺出,剑已到了眼前。 “这……这这……大家都是好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把我的镣铐解开。” “但……但我娘……” “你娘不会有事,但你不给我解开,你现在就死。” 白茂吓得不轻,又道:“你不会是想跑吧?你要是跑了,我可就惨了……” “别废话,解开。” ~~ 与此同时,蒋兴倚着货物,坐在货舱中假寐。 他的腰刀正放在一旁随手可及之处。 忽然,他听到“嗒”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掉在船上。 蒋兴倏然站起。 下一刻,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一把按住他的嘴巴,匕首迅速从他脖子上划过。 “呲”的一声响,血从蒋兴脖子中喷涌而出,发出微风一般的声音,竟有些好听。 一个削瘦的汉子正趴在蒋兴身后堆着的货物上。 这人只穿着短短的裤衩,却是先前搬货的力工之一。 他用力摁着蒋兴的嘴,直到血喷干净了,才缓缓把蒋兴的尸体放倒。 他把匕首咬在嘴里,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 船舱中,又有两名汉子从隐蔽处摸了出来,回应了一个手势。 他们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起话来。 “十个人,其中一个生意人、一个带着镣铐的书生、一个瘦小的仆从,护卫只有七个,我们干掉了三个,外面还有四个,老蛇马上就能摸上来把他们全干掉……” 正文 第6章 长江水匪 佘定从船底游了上来…… 他在水里灵活得像一条蛇,因此有个诨号叫“老蛇”。 他自称是杨家将佘老太君的后人,因这层身份,在绿林中颇受敬重。 虽然所谓“佘老太君”是因为这年头说书人口音不太标准,以讹传讹了,其实人家姓“折”,乃大宋名将折德扆之女。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佘定这位“将门之后”,流落草莽,不得不靠劫掠为生,渐渐在长江上混得风生水起,成了太平州有名的水匪、“江浦十八怪”的老大。 他们这股水匪与长江两岸的官兵也有来往,哪些船可以劫、哪些不能劫都是有讲究的。 今日,那个长了一脸大胡子的税兵队统王泰便通知他们:来了一群肥羊,钱货带得都多,却没有靠山,就是护卫多了点。 宋金之间的走私生意做了百年,哪怕现在金国没了,规矩还是一样的规矩,水深着呢。 来了一个啥都不懂的商队,王泰一眼能看能出这他们在道上没有路数。 这也敢学人走私?那当然是劫啊。 税兵通知了水匪,佘定马上就带人赶至。 但佘定这边只有十八人,商队卫护却有三十来人,只好选定其中一艘船动手。 最后他们挑中了吴德贤坐的这艘,既有商队的领头人在,铜钱又最多、货最值钱。 他们留下三人在水寨留守,由十五人动手,三人扮成力夫、六人扮作艄夫混上船,其余六人早早潜在船底,三人在船头、三人在船尾,用芦苇管子通着船板透气。 船到江心,正好动手。 佘定这三人爬上船尾,每人都带了两把刀,抛给船尾的三名艄夫。 两名护卫正按刀站在那里,因听到船舱中有动静,正转过头看,再一回头,六名水匪已执刀向他们砍来。 “动手!”佘定大喝道。 但这两名护卫的战斗显然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竟比一般的商队护卫强上许多,武器也是精良,水匪们上去拼了几刀,刀上已有豁口。 “娘的,这茬子还挺硬!” 话虽如此说,六个亡命徒对付两人,还是把对方杀掉了。 佘定啐了一口,暗恨这两人凶悍,伤了自己这边三个兄弟。 他们迅速冲进货舱,只见三个力夫刚刚杀完货舱里的护卫。 “老蛇你看,这个护卫头子是我杀的,一刀就抹了他脖子。” 说话的是“水蚯蚓”老六,他就名叫老六,无名无姓,便是他杀了蒋兴,一脸兴奋地向老蛇邀功。 “偷袭算甚本事?”老蛇骂道,“快去船头,把剩下的人做了。” 老六嘻嘻笑道:“这买卖已经成了呀!好多钱。” “娘的,还得给王泰分赃……” 这时船头传来打斗声,水匪们也不以为然,他们已经干掉了包括护卫头子在内的五个人,就剩两个护卫和三个短命鬼。 船头也有六个水匪去做掉他们,足够了。 他们嘴里说着话,动作却麻利,已迅速穿过货舱。 但……只见一个水匪惨叫着摔如江中。 船头有一名护卫持弩,另一名护卫持刀,两人相互配合,与六名水匪打起来暂时不弱下风,还射杀了一个。 “鸟猢狲!杀我弟兄,去死!” 佘定大怒,当即提刀便杀了上去。 …… 此时距离李瑕逼着白茂给他解开镣铐也只过了短短一小会儿。 白茂刚从头发里摸出一根铁丝,给李瑕把手上的镣铐解下,镣铐才“铛”的一声响掉落,就有水匪跃上船头,杀向那两个护卫。 紧接着便是护卫射了一支弩、佘定带人杀了过来。 白茂还没来得及弯腰解李瑕脚上的镣铐,人已吓得脸色苍白,如筛子抖个不停。 他是混江湖的偷儿不假,但临安府的那锦锈繁华之地的江湖人可不像这长江水匪。临安府的大枭,出门还有拿折扇的咧…… 李瑕居然还很镇定,一手持剑作防御状,一手按住白茂的头,道:“把我脚上的也解了。” 白茂慌忙蹲下,缩在李瑕脚边,如同一条长得难看的小狗。 “解。”李瑕道,语气平静而强势。 这给了白茂一点小小的安全感,他蹲在那哆哆嗦嗦去掏李瑕的脚镣,心里蛮以为李瑕是个武艺高强之辈。 “蒋兴死了。”李瑕扫了一眼局势,做了判断。 蒋兴这人看起来武艺是很高的,若是死了,该是因为太粗心。 李瑕又飞快瞥了一眼吴德贤,见其已缩成一团…… 恰在此时,他余光瞥见有人冲上来。 李瑕迅速一剑刺出…… ~~ “水蚯蚓”老六并没把李瑕当一回事。 在他眼里,这个少年郎高高瘦瘦,比他见过的女人都漂亮,拿着一柄剑肯定是用来装模作样的。 老六喜欢偷袭,不喜欢正面对战,不愿随佘定杀向那两名护卫,因此一看到李瑕转头,他马上持着匕首扑了上去。 一寸短,一寸险。 道理老六懂,但他极有信心,认为不等李瑕抬剑,匕首就能把那握剑的手掌割下来。 就是这电光火石之间,李瑕不防、不挡,刺出一剑。 关键在于腿部的移动。 他心里平静如水,击剑是智者的运动,考验的是一刹那间的决择…… ~~ “手好抖,手好抖……” 白茂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手,给李瑕把脚上的镣铐解开。 但抖动始终没停下来,铁丝总是卡不到对的地方。 忽然。 “哎哟!” 白茂叫了一声,被李瑕一脚带翻在地。 有血溅在他额头上,白茂抬头一看,愣住…… ~~ 就是这一刹那,老六扑上、李瑕出剑、白茂被踹翻在地。 “吡”地一声响,声音极轻。 长剑直直穿透了老六的喉咙,血滴在白茂额头上。 剑尖带着鲜血滑过,流畅、轻快,不像在杀人。 但老六已被这一剑刺透了…… “解我的脚镣。”李瑕说道。 他迅速后撤了一步,收剑,老六的尸体也就此倒下。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水匪们已砍死了两名护卫。 “解开。”李瑕再次催促,努力克制着语气,免得吓到白茂。 但,水匪们已经看到了他这一剑,纷纷转身向他这边杀来。 怒吼声在江面上爆开。 “老六!” “天杀的!剁碎他!” “跳江!”李瑕大喝一声。 大刀破风声起,数柄刀向李瑕这边挥来。 “跳!” 李瑕纵身一跃,径直跳入长江。 “咔”的一声,白茂才解开李瑕一只脚镣,眼前的那双脚已然离地跳起。 这一瞬间,白茂也有机会跳江,但他头一抬见了那滔滔江水,心里一个秃噜,人已趴倒在地。 “爷爷们饶命!爷爷们饶命……” “噗通。”李瑕已跃入江水之中。 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能一剑刺死一个水匪完全是侥幸,对方轻敌、用的是匕首、单打独斗……种种原因加起来才让他命中了一剑。 这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正式比赛要命中十五剑才行…… 下一刻,又是“噗通”一声,有水匪跃入江中。 船上,佘定大吼道:“鱼鹰,把他拎上来一刀一刀剁,给老六报仇……狗崽子,在水里跟我们斗,你他娘的死定了!” ~~ 远远地,另一艘江船上,韩巧儿抬手一指,带着哭腔道:“李哥哥跳江了……” 已经没有人理她,大家都忙,大家都乱。 聂仲由在见到蒋兴的船越漂越远的第一时间,就把船上的艄夫、力工一个个捉起来,连打带踹地审了一遍。 “爷爷饶命,小的真是艄夫,真是不知道啊,要是知道……哪还敢撑你的船……” 等聂仲由仔细审过,确定这艘船上的艄夫是无辜的,再命令他们划船去追赶蒋兴那艘船时,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当然,没有这一闹也追不上,这些艄夫划船就是远远逊色于水匪。 很快,茫茫江面上,被劫的那艘船影都不见,恰应了李白那一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无奈,剩下的两艘船只好先往长江北岸停靠。 聂仲由与林子等人会合,留下林子带人看着马车和货物,他则领着刘金锁与另外十人往下游去搜索这股水匪的踪迹。 林子倒是小声地提出了许多顾虑,比如分开会不会又被水匪吃掉,比如只带这么点人能不能对付水匪,是否先亮出身份联系官兵剿匪…… 聂仲由却是认为这次是被偷袭、被有心算无心,若是正面对决,他这十二人完完全全够端掉这股水匪。 林子只好听命行事。 他坐在江边,只觉心中烦闷,越想越是恼火。 堂堂禁军被几个小贼搞得这么狼狈,简直是奇耻大辱…… “祖父,李哥哥还能回来吗?”那边韩巧儿再次低声问道。 不等韩承绪回答,林子抢先应道:“他死了,死透了。” “他没死……” “他死了。” 林子非要跟一个小丫头片子呛声。 韩巧儿终于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没有死……” “他死了。你看,他镣铐的钥匙还在我这里,带着那玩意在江里怎么扑腾?死透透的。” 林子说着,随手一挥,那钥匙划了一个弧度,落入江水之中。 …… 这天夜里,韩巧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偷偷爬起来,抱着膝盖望着夜色下的长江,觉得开始讨厌它了。 因为她喜欢的李白、李瑕,都是在掉在这里面死的。 她又抬头向天上看去,低声喃喃道:“李太白醉酒捉月、骑鲸升天,也不知李哥哥能不能升天呢。” 夜色中有脚步声响起,有个虚弱的声音在她身后应了一句。 “你李哥哥就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正文 第7章 歹毒 李瑕不仅会游泳,还非常会游泳。 以他前世打熬出来的体质,水性绝不输长江上这些水匪,他还懂更多的姿势、技巧…… 但这天才跃入长江,李瑕就呛了水。 当时,他在水中扑腾了一会,好不容易找到感觉,后面那个名叫鱼鹰的水匪就追了上来。 李瑕知道以现在这具身体的条件,要是横渡长江,绝对会被鱼鹰追上。 他迅速作了决定,丢弃手中的长剑,顺江而下。 只有最大程度利用江水的冲力,拉长游泳的距离与时间,才有一线生机。 果然,船上的水匪不愿为了追他而耽误时间,把船向北岸渡去,渐渐与他拉开了距离。 但鱼鹰却不肯放过他,很快又追了上来。 这人水性极好,一边游,一边还冲李瑕大骂。 “掰开*个天杀的!老子切碎了你、给老六报仇!” “你活不了的!大江是你爷爷的澡盆子!” “呆狗入出的,回头看看你爷爷啊!” “狗东西,吓破了胆吗?还逃……” 李瑕始终不应,努力调整着呼吸,他比鱼鹰更懂得如何利用体力。 江水的流速抵消了大部分两人间的水性差距,李瑕的身体也渐渐适应游泳。 双方便这样你追我赶,向下游去,一点一点偏向北岸。 鱼鹰耐心渐渐耗尽,以他的水性游多远他都不怕,但他不想等杀了李瑕之后还要从长江下游走回去,于是奋力追赶。 然而,当每次快要追上李瑕,这小子总能在水里一个冲刺,漂得更远。 这段流域水流湍急,平时游过长江要花近一个时辰,这次他们是从江心出发,又是顺流而下一点点转向岸边,落水两个时辰之后,他们相继快到岸边。 这里是一片山崖,乱石嶙峋,绝非攀上岸的好地点。 李瑕知道自己体力的竭点,不敢继续往下漂,决定赌一把。 他努力游到崖边,捉住一块突起的石头往上爬。 前世他学过攀岩,这一次,他拼的就是自己比鱼鹰更懂得怎么选攀岩的路径。 从头到尾,他逃生的策略都很清晰,合理利用体力、寻找最选路径,把对方的身体优势消解掉。 鱼鹰比他急,比他多消耗了非常多的体力。 但,李瑕才把身体拉出江面,鱼鹰还是追到了。 这一瞬间,李瑕以一个引体向力的动作试图攀上山崖,可惜力气不足,上肢、腰腹、背部力量都不够。 他青筋爆起,努力把自己撑上去。 脚下有一道巨力传来,鱼鹰已捉住他的铁链。 白茂只来得及把李瑕左脚的镣铐解开,铁链还挂在李瑕右脚上。 鱼鹰喘着粗气,用力把李瑕往下拽。 “逃?!老子要你死!” 即使在这个时候,这个水匪还是尽可能展露出凶狠,意图吓破眼前这少年的胆。 他要把李瑕拖下水,按在水里溺死。 他要给老六报仇! 忽然,李瑕松手,身子下落,接着迅速抱住块突出的大石头止住坠势。 鱼鹰才觉力道一松,李瑕右腿已划了一个圈,把脚上的铁链绕在鱼鹰的脖子上。 鱼鹰脖子一紧,下意识松开手。 李瑕瞬间出手,捉住镣铐“咔”的一声锁在铁链上,人往上一攀,铁链瞬间绷得紧紧的,把鱼鹰的脖子勒紧。 鱼鹰透不过气,用全力想把李瑕拽下来。 李瑕踩住鱼鹰的脸,拼命抱住巨石往上攀。 铁链越来越紧、越来越紧,鱼鹰脸涨得越来越红。 镣铐在李瑕脚踝上磨着,把皮肉磨烂,很快就是一片血淋淋,不一会儿就见了骨。 李瑕痛得要死,咬着牙死死撑着…… 他终于还是撑不住,身子往下一落,又死死抱着那块石头。 鱼鹰脖子上的力道一松,想要伸手去摁李瑕,却已无力与江水对抗,人被江水的冲着,向下漂浮。 李瑕与江水的冲力对抗着,强大的意志力让他重新挤出力气往上攀。 一边是江水试图把鱼鹰冲走,一边是李瑕试图离开江面。这两股力较量着,拉扯着鱼鹰脖子上的铁链。 鱼鹰远比李瑕强壮,却没有意志力与这两股力量对抗,终于白眼一翻,死在了他称之为“澡盆子”的长江。 李瑕忍着脚踝上的剧痛,终于把自己的身子拉出了水面…… ~~ 从岸上走回去,花的时间、力气,远远多过顺着江水漂下。 李瑕几乎觉得自己走不回去了,他嚼着不知道有没有毒的树叶,从下午走到傍晚,从傍晚走到黑夜,从黑夜走到深夜…… 他无数次都想干脆倒在地上一睡不起。 但脑海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响,逼着他继续往前走。 “你是冠军,你是冠军……” 终于,李瑕看到了江边的篝火。 他步履蹒跚地走过去,值夜的护卫按着刀站在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忘了出声。 李瑕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形坐在江边。 “……也不知李哥哥能不能升天呢。” 其实李瑕蛮烦“李哥哥”这个称呼,他觉得傻,也觉得矫情。 跟这小丫头片子都不熟。 但今天经历了一切,长途跋涉而归,听到有人在念叨自己,他还是无力地笑了笑,暂时允许了这个称呼,用他最后的力气,无比虚弱地回应了一句。 “你李哥哥就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坐飞机掉下来的。 说完这句话,李瑕心神一泄,人便倒了下去。 …… 像是做了很久的梦,再睁开眼,李瑕首先就看到韩巧儿正用关切的眼神盯着自己。 “祖父,李哥哥醒了。” 李瑕撑起身子看去,见韩承绪正坐在一旁。 而脚踝处,镣铐被拉高,伤口已经处理过、包扎了起来。 “是韩先生为我治伤的?” 韩承绪点了点头,道:“小老儿总该要有些手艺,才能被带到这里来。” “谢谢……” 话音未落,小帐篷的帘子被掀开,林子走了进来。 林子也不马上开口说话,盯着李瑕看了好一会,似乎还在置疑他居然能活着回来。 先开口的是李瑕,道:“麻烦给我点吃的吧,如果还有鸡蛋的话麻烦多拿几个,还有……” 话音未落,林子已径直拎了一个袋子递过去。 李瑕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鸡蛋,还有两根黄瓜。 “熟的。”林子道。 “你懂我,谢了。” 李瑕不算满意这个食物搭配,但出门在外也只能将就了,拿了一颗蛋就开始剥。 他很擅长做这件事,剥的鸡蛋又干净又漂亮。 吃了一颗之后,看到韩巧儿眼神有些馋,他又剥了一颗递给她。 “李哥哥会不会不够吃?” “够,你也吃。” 林子昨天与韩巧儿呛了几句,今天见李瑕真没死,颇觉失了面子,故意道:“呵呵,一天到晚李哥哥李哥哥,小丫头片子想嫁给他不成。” 韩巧儿本来高高兴兴的,一听就有些焉了。 她一个小女孩,觉得李瑕长得好看、性子又随和,加上两人一起练蒙语女真语,她便对他有颇为真挚的友谊,说喜欢也只是小孩子的喜欢,与她喜欢李白是一样的。 偏被林子一说,却成了男女之情一般。 韩巧儿本来没想过这些,她这个年纪还懵懵懂懂,却也不是完全什么也不知道。 她便觉得又羞、又恼,又感到有些丢脸,这一刻便讨厌林子讨厌到了极点。 但她一个金国俘虏的后代,肯定是不敢与人争执的,只好低着头,也不应话,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其实,昨夜大声喊李瑕没死,已是她少有的强势的时候,后来还被韩承绪骂了一通,说是“你一个俘虏,怎敢与军爷对呛?不要小命啦?” 李瑕安全回来了,韩巧儿反倒不敢再作声。 此时林子一句话冷了场,韩承绪便连忙赔笑道:“那不敢的,那不敢的,巧儿这种身份,哪敢高攀李郎君……” “李什么郎君,一个死囚而已。”林子随口应道。 韩巧儿于是更讨厌他了,头埋得更低,眼中隐有泪花。 林子也不是心坏,无非是昨夜斗了嘴,今日想找回场子,见韩巧儿没了锐气,反而觉得没意思起来。 “无聊,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一个个的摆什么脸子。” 李瑕于是向韩巧儿笑道:“你别理这人,嘴欠得很。” 他又不是什么变态,哪会对这种小女孩感兴趣,就算只比对方大四岁,也从没想过以后会怎样。 以他的审美,向来只喜欢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女生,韩巧儿却是瘦瘦小小黑黑的。 李瑕这边态度坦然,气氛倒是稍好了一些。 林子又道:“是我嘴欠,小丫头片子哭什么,心眼忒小了,回头多给你们打些肉吃行了吧?去,跟你祖父先出去吧,我和李瑕聊几句。” 待韩氏祖孙离开了帐篷,林子与李瑕互相说了情况。 “……” “没有备用钥匙吗?”李瑕看着脚上的镣铐,道:“那麻烦给我找一根铁丝。” “说正经的。”林子道:“我以为你就算不死,也不会回来,为何不趁机逃走?” “我想过,结论是我只能回来。不然落草为寇吗?别的不说,脚上的伤口若是不能及时处理,我马上就会成为一个废人,感染了也有可能。” 林子道:“你若只是这么说,我不能完全信任你。” “我说实话而已。”李瑕道,“你还想听我表忠心不成?” 林子不答,盯着他看。 李瑕拿起一个鸡蛋,敲了一下,慢慢剥起来。 “那这么说吧,我这人,只上最大的赛……战场,在这里官府最大,你们又是官府的人,我肯定会听你们的,不会逃、不会从贼。你就放心地给我找一根铁丝来吧。” “好吧……” 林子走出了帐篷。 他之所以向李瑕问这些,是因为他感受到李瑕这个人有点……怎么说呢…… 李瑕交代了他是怎么从鱼鹰手里逃出来的,但林子发现有个问题他没有说—— 用那根铁链铐在鱼鹰脖子勒死他是可以,可那个长度根本不足以把鱼鹰的头拿出来。 而李瑕又没有钥匙,也没有把鱼鹰拖回来。 那他是怎么把鱼鹰的尸体从铁链上弄开的?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江边拿石头一下一下砸烂人家的脖子,这是什么心性? 林子想着那画面,摇了摇头,喃喃了一句。 “真他娘的,歹毒……” 正文 第8章 水寨 次日,李瑕听到刘金锁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 “娘的,这群含鸟猢狲狗水匪,要让老子捉到,老子剁死他们……” 既然这么说,李瑕也就知道聂仲由并没有捉到那群水匪了。 外面脚步声、对话声细细碎碎不停,不一会儿,聂仲由一掀帘子走进了李瑕的帐篷,上下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之意。 李瑕于是把怎么遇到水匪、如何逃出生天的过程又说了一遍。 聂仲由是个仔细人,问得比林子详细得多。 末了,他看着李瑕,道:“从我见到你到现在,十天,你杀了五个人了。” “不对吧。” “哪不对?” “我们认识十一天了。” 李瑕本想说自己只杀了四个人,话到嘴边改了口。 聂仲由想了想,点点头。 李瑕问道:“你们没找到那股水匪?” “没找到。”聂仲由道:“我沿着长江向下游搜了一遍,一无所获。这附近匪盗猖獗,既不知是哪股水匪,打听不出他们落点脚在哪。” 李瑕想了想,问道:“有纸笔吗?” “做什么用?” “我来算一下,也许可以算出他们从哪里离开的长江……” 聂仲由于是去寻了纸笔来。 之后李瑕就闷头在那里写写算算,画着让人看不懂的符号。 好一会之后,李瑕抬起头,把手摊到一米长,问道:“这么长,是几里?” 聂仲由道:“三百大步为一里,你这是三尺。” “唔。” “你们是什么时候看到那艘船消失在视野里的……” 李瑕问了几个问题,复低下头来在纸上写算,末了,道:“距采石矶下游大概三十里到四十里左右的地方,可有支流江入长江?” 聂仲由又去把韩承绪找来,还带了一张地图。 韩承绪眯着老眼在地图上寻摸了一会,道:“南岸有一条河,叫慈湖河,在猫子山下注入长江。” “那这股水匪该是把船划进慈湖河了。” “你怎么知道?” “算出来的。”李瑕道。 他知道自己游泳、步行的时速,就能算出昨天游了多远的路程,以此推算出江船的时速,最后再根据江船在聂仲由眼中消失的时间和在自己眼中消息的时间,大概就可以算出它行了多远才离开长江。 很简单的公式。 聂仲由听得云里雾里,最后也懒得管李瑕是怎么算的,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把船划进支河,而不是靠岸弃船了?” 李瑕道:“人家是干这个买卖的,当然不会把吃饭的工具丢掉。” 道理聂仲由当然知道,只不过是下意识这样问上一嘴,把话题从他完全不懂的算式上岔开。 他站起身,眼中满是森然之气,道:“我们回去,做掉他们……” ~~ 小良塘。 这里依山傍水,周围的戴山、娘娘山、稽山环绕着一片湖泊。 湖泊经由一条小河与慈湖河相连,再由慈湖河汇入长江。 江浦十八怪的水寨就藏在这里。 水寨不算大,因为他们是盗贼、不是反贼。他们走的少而精的路数,只有十八个亡命之徒为伍,生怕人多了闹出什么声势。 “鱼鹰怎还不回来?” 说话的是个文人打扮的中年人,三十岁左右,三络长须修得很漂亮。 他名叫史恢,诨号“妙算盘”,乃是这股水匪中的老二。 这次劫船,史恢是留在水寨里看家的三人之一,但整个计划是他一手布置的。 “是啊,鱼鹰怎还不回来?”有人附和道,“不会被那狗崽子反手做掉了吧?” 佘定道:“怎么可能?鱼鹰那水性、那武艺,十个狗崽子都做不掉他。” 史恢皱了皱眉,拿起一支弩仔细端详起来。 佘定大马金刀地坐下,问道:“咋样?你说这东西值钱吗?” “这不是值不值钱的事。” “那是不好卖?” “我是怕这批人来头不小。”史恢道,“这是禁军所有之物啊。” 佘定道:“那应该很值钱吧?” 史恢不理这茬,又拿起一把缴获的单刀,与那豁了口的单刀两相对比,啧啧叹道:“不寻常,不寻常……那白毛鼠招供说那些人是官差,我看,何止是官差,就是禁军。” 佘定一拍大腿,吆喝道:“又怎样?就算他娘的是禁军。我看这狗屁禁军比平时我们杀的那些普通护卫也没什么两样嘛!” “这次不是死了两个兄弟了吗?”史恢道:“这么多年了,我们哪次吃过这样的大亏?” 佘定一愣,又想到那两个死掉的兄弟,眼眶一红,哭道:“我可怜的兄弟啊。” 一边哭,一边拍开一坛酒往地上洒。 “老六,你爱喝多喝点……” 史恢听着这碎碎念,又想起审问白茂时得到的那些消息,有官差到牢里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年轻人出去…… 就是这个年轻人,只一剑就刺死了老六? 他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只见落日在戴山的山顶只留下最后一抹余晖,天又要黑了。 史恢不由再次喃喃道:“鱼鹰还没回来啊。” “是啊,咋还不回来?是不是逛窑子去了?” “老蛇,鱼鹰怕是没了。”史恢沉吟着道:“那小子不简单的。” “你说啥?”佘定道:“那我们江浦十八怪不是成了江浦十五怪了……” ~~ “还剩十三个。” 聂仲由摁着一个水匪的嘴,利落地一刀划过,抹了对方的脖子,又见那边有兵士也干掉一个。 他这边也是十三个人,除了刘金锁以及十个兵士,还带上了李瑕。 李瑕脚上的伤还没好,但没有伤筋动骨,并不影响走路。 此时他提着一把单刀走在聂仲由身旁,颇有兴趣地看着聂仲由是怎么指挥人偷袭一个寨子。 先拔掉两个望风的水匪、再布置人手封锁出路,其中有三名弩手散在后面防止有意外,其他人包围寨子的大堂。 说起来简单,但整个过程中聂仲由只靠肢体动作就能指挥十二个人有条不紊地同步行动,这是很难的一件事。 一般人肯定是做不到的,这世上许多人连带两三个家人出门旅游都会乱成一团、弄得鸡飞狗跳,谈何指挥十二个人? 比如谁走的快了,聂仲由一个眼神就能命令对方止住;比如听到一点点动静,就能猜到水匪们此时的情况,及时做出调整。 连刘金锁这种无脑大汉,在聂仲由的指挥下都能跟上团队的节奏。 这种指挥能力绝不是聂仲由从哪里学习来的,而是经历生死而自然形成的宝贵经验。 李瑕在学习他这种经验。 他很认真地把所有细节都记在心里,准备反复揣摩…… 他们已悄然走到了水寨大堂外。 刘金锁提着枪,半蹲着身子躲在门旁。 聂仲由选了一个最好的位置站定,保证他能看到堂内的情况,堂内的人却看不到他。 然后他高举着手,比划了一连串的手势,最后捏着嗓子哼唧了一声。 “哎哟……” 李瑕吓了一跳。 那是一声极娇媚的女人的声音,他实难想象竟是从聂仲由嘴里发出来的。 “哪来的女人?!”堂中有人大喊道,声音很兴奋,“我出去看看……” 便见一个粗汉大步向堂外走来。 他身子才出大堂,刘金锁猛地一扑,手中长枪连刺,顿时把这粗汉捅了好几个血窟窿。 “动手!”聂仲由暴喝一声。 “杀!” “尔等小贼已被包围,还不快束手就擒!缴械不杀!” 兵士们大喝着,冲进堂中。 虽是说缴械不杀,实则聂仲由根本没打算留活口,那些没反应过来的水匪还在发愣,兵士们冲上去三刀六洞便把他们捅死。 “走啊!”有水匪大喊道…… 厮杀了一会,七名水匪杀出大堂。 聂仲由早有预料,外面三名弩手马上围上。 弩箭激射,射空了一支,另两支射倒两名水匪。 仅剩五名水匪奔向寨子后方。 “后面有个马厩,他们想骑马逃。”李瑕提醒道。 聂仲由又不回答别人的话,转身大步疾走,一边喝令不止。 “你们五个受轻伤的留下,封锁寨子,其他人跟我追!” 李瑕没有跟着聂仲由去追,一则他脚也受伤了,二则他不是聂仲由的兵。 不远处,一名兵士对着一个被弩箭射倒的水匪补上一刀,鲜血飞溅。 李瑕目光又一转,观察着周围的地形,忽然想到一件事……水匪要是想逃,骑马走的话,其实不如跳河。 毕竟是水匪,又不是马贼。 他于是往小河边走去,发现聂仲由又派了一个弩手在这里布防。 说明聂仲由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但人手就这么多…… 下一刻,远处传来一声怒吼。 “大哥二哥你们走!我拦着官兵!” 很快,两道身影朝这边狂奔过来。 这些水匪果然还是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耍了一招声东击西,甩开了聂仲由的追兵,打算往河道这边逃生。 一群盗贼竟然能有这样的谋略,这让李瑕有些刮目相看。 可现在,这两个人已经向他这个方向狂奔而来了。 狭路相逢,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 李瑕握紧了手中的单刀。 他不擅长劈砍,便等于不会使刀…… 正文 第9章 妙算盘 “冲过去!” “做了他!” 这是水寨北面的一条小路,两边是丛林,小路尽头就是湖泊河流。 暴喝声起,佘定、史恢以迅猛之势冲向李瑕与那名弩兵。 事关生死,他们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仿佛两只山林中冲出的猛兽。 那弩兵抬起手中的弩。 他看起来还算冷静,但他不知道先射哪个,因为他需要李瑕配合干掉另一个。 第三声暴喝声响起。 “你左边!” 李瑕的喊声短促而有力,他的语气还学了几分聂仲由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口吻。 一开口就直截了当,而不能给对方“要不你干左边那个,我干右边那个?”的感觉。 “嗖!” 弩兵条件反射地扣下弩机,一支利箭贯出,直冲佘定。 “啊!” 佘定惨叫一声,身子一扑。 那弩兵大喜。 然而,佘定脚步不停,弯着腰继续猛冲,似一头莽牛般又冲撞过来。 “再射。”李瑕只来得及说了一句。 那弩兵连忙拿出一支弩箭装填。 来不及了。 佘定与史恢已到了他们面前。 “噗!” 佘定一刀掷出,势若奔雷,单刀在这短短的距离内竟是比利箭还快,猛地惯入那弩兵腹中。 李瑕眼前一花,佘定已到他们面前,碗大的拳头轰然向李瑕砸下来。 狂奔、掷刀、冲刺、挥拳,他这一整套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迅猛而刚烈。 这不是比赛,是生死搏命。 “你兄弟鱼鹰死了,我砸烂了他的脑袋!” 李瑕突然大吼了一声,同时退了一步,挥刀劈下。 “啊啊!去死!”佘定暴怒。 李瑕的刀已劈下。 暴怒中的佘定还是理智地避开他的刀锋,再次欺身而上,又一拳轰向李瑕的胸膛。 李瑕再退一步,收刀,刺。 他放弃了劈砍,用最擅长的动作击向佘定。 但晚了,佘定迅速收拳,双手如闪电般窜出,拿住李瑕握刀的手。 这是一招空手夺白刃。李瑕打斗经验不足,被佘定的虚招一晃,握单刀的手已被佘定捉住,剧痛传来。 这一刹那,李瑕的局势就陷入了危急,才交手就死了一个弩兵,对方还有两人,而他连刀也马上要丢了。 但他最擅长的,就是这种刹那间的反应能力。 “不对,那弩兵必然已重伤了他……” 佘定肩头确实是一片血淋淋,他右手的胳膊重伤之下又使了全力,几乎已经要废了。 佘定拼的就是在要一瞬间斩杀掉两个敌人。 而这一瞬间,李瑕忽然弃刀,探手握住佘定肩头的弩箭,一拔,又是一刺。 “噗”的一声响。 佘定已抢到了李瑕的单刀,甚至已经砍下,刀锋距李瑕的脖颈不到半寸。 但李瑕手中的弩箭已刺穿了佘定的喉咙。 …… 李瑕转头,对上了史恢的眼。 此时,史恢刚刚给那弩兵补了一刀,手里握着刀;而李瑕已经力尽了。 如果史恢一刀砍下,直接就能砍死李瑕。 但这一对眼,也许是被李瑕凌厉的眼神吓到,史恢迅速转身,向小路尽头狂奔而去。 史恢早在脑中勾勒出李瑕的形象——禁军从牢里捞出的心狠手辣的少年,一剑刺死老六、鱼鹰、佘定。 史恢不愿与这种武艺可能很高超的人拼命,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站住!”身后有声音响起。 史恢脚步不停,但很快,他就听到机弩拉动的声音。 “再不站住,我射了。”李瑕又道。 “别。” 史恢回过头,只见李瑕抬着弩对着他。 “小兄弟,放过我吧,我阿娘今年都八十多岁了,她重病在床没人照料,我还有四个孩子要养,迫不得己才做这行。” “我看你才三十岁左右。” “求你放过我,你的大恩大德,我妙算盘记一辈子。” “你叫妙算盘?你连你娘的年纪都算错。” “小兄弟,你杀我没用的,不如留个人情……” 其实两人都没细想,都是在随口胡诌。 史恢说着话,目光飞快地打量李瑕的眼睛、手,以及小路那一头的动静。 突然,他一转身,再次狂奔起来。 “兄弟的大恩大德,妙算盘没齿难忘!” 李瑕不由笑了一下,有些讥嘲,又像觉得有趣。 “噗通”一声,史恢跳入水中。 下一刻,聂仲由冲到李瑕身边,喝道:“为什么不放弩?!” “咔。”李瑕扣下弩机。 并没有弩箭射出。 “我第一次用这个,不会装填,只是想吓住他,等你们过来。” 聂仲由又不回答李瑕的话,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弩,道:“别空放,伤弩。” 他蹲下身子,探了探死去的弩手的鼻息,为其合上眼,长叹了一声。 “刚才那家伙叫妙算盘,有点意思。”李瑕道:“他看出来我是在吓他,而且他最后那句话……” “我知道,他故意的,我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伎俩怀疑你。” “知道就好……”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聂仲由在佘定的怀里仔细翻了好一会,翻出一枚铜制的令牌出来、收进怀里。 勿勿一瞥,只见那令牌上的字并非汉字,让人看不懂。 想必这牌子原本是在蒋兴身上的,聂仲由之所以一定要找到这股水匪该是为了拿回它…… ~~ 吴德贤死了,白茂还活着。 刘金锁一把提起白茂,像是提起了一只真的老鼠。 “白毛鼠,你说,为什么这群水匪杀了吴德贤却没杀你?!你是不是投靠他们了?!” “我……我我……”白茂道:“他们准备杀我的,但是正准备动手,你们就来救我了。” “是吗?老子以为你叫白毛鼠,正好跟他们江浦十八怪凑成一伙。”刘金锁道:“老子锁命金枪就不行,不像你们,鼠啊蛇啊鱼啊的。” “他们……他们已经有鼠了,有鼠了,就没……没要我,哥哥,放我下来好不好?” 刘金锁才想松手,聂仲由大步而来,一把掐住白茂的脖子,把白茂又举起来。 白茂脸涨得通红,满脸痛苦。 “被俘后泄露军情,是死罪你知不知道?”聂仲由冷冷道。 白茂被掐得说不出话来,看起来要死掉了。 突然,有人说了一句:“能不能先让他把我的镣铐解开,你再掐死他?” 聂仲由转头看了李瑕一眼,似乎是有些恼火。 李瑕拿了一根铁丝在手上,又道:“我试了很久,打不开。你说过的,过了长江就给我打开。” “还没过长江。”聂仲由道,“我们还在南岸。”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把松开手,把白茂甩下来。 白茂咳了好久,才委屈巴巴道:“小的又不是官差……一枚铜钱的军饷都没领过……再说了,这些水匪也没问什么军情,就只问了我和李瑕蹲牢里那点事……” 聂仲由冷冰冰道:“贪生怕死,再有下一次,我让你生不如死。” 白茂捂着自己的领口,缩着身子蹲在地上,低声下气地应道:“不敢了,不敢了。” 李瑕则是知道聂仲由本来就没真想杀掉白茂。 总之多说一句话,既卖个人情,又让白茂少受点罪,利人利己的事他还是愿意做的…… 那边聂仲由吩咐兵士把货物都搬回船上,他自己则又带着刘金锁出去了一趟。 白茂看着聂仲由的背影,松了一口长气,凑到李瑕身边,小声问道:“他们去做什么?” “你别管,把我的镣铐解开。” “好咧……” 李瑕很认真地看着白茂的动作,又问道:“能教我吗?” “这……” 说实话,白茂不太想教,这是他世代相传的吃饭手艺,哪能轻易教人的? 但看着李瑕那锐利的眼神,那锐利当中好似还有几分好学精神,再想到吕丙雄、庞天?都不在了,当年一起坐牢的朋友只剩下他与李瑕,白茂感动之下,便把开锁的要点说了。 李瑕仔细揣摩,又练了好一会儿,最后把铁链收起来。 又等了很久,聂仲由和刘金锁才回来。 远远便听到刘金锁那大嗓门在说着话。 “嘿,那水匪也敢称自己是佘老太君的后人?连我师父都从来不敢自称杨家枪的传人,唯恐辱没了先人……” 白茂于是低声嘟囔了一句:“可不是吗?就你绣在身上的那八美逢春图,我要是你师父我打死你。” 很快,聂仲由与刘金锁进了门来。 只见刘金锁手里提着一个包裹,包裹下面血淋淋一片。 那显然是颗头颅…… ~~ 这支北上的队伍出发时有三十二人,才到长江边,就已死了九人。 除了吴德贤和今日死掉的弩兵,包括蒋兴在内另外七人的尸体已被水匪们丢到长江里。 聂仲由找了几件他们的衣物,在水寨后面立了个冢。 他还把“水蚯蚓”老六的坟挖了,凑了十六颗水匪的脑袋依次摆开。 接着,刘金锁打开带回来的包裹,也捧出一颗头颅。 “这是税兵队统王泰,勾结水匪害死了你们,我与哥哥拿了他的脑袋,祭奠诸位兄弟……” 李瑕听了,不由看向聂仲由。 聂仲由正背对着他,背影像一只螳螂。 但这一刻,李瑕却感受到了聂仲由的狠厉……吃了亏,就要找回去把对方的脑袋拿下来,这是什么心性? “歹毒。” …… 这夜,江船顺着慈湖河而下,驶入长江,向对岸划去。 船上响起刘金锁的大嗓门。 “要老子说,我们跟着哥哥办事,多好!轰轰烈烈办大事!我们要是死了,哥哥还会替我们报仇!哈哈哈……” 而白茂看向江中的月亮,只感到无尽的哀怨。 “好你个头啊好……” 正文 第10章 铜牌 李瑕一行人二十三人渡过了长江之后,又走了四天,到达庐州。 庐州差不多是后世的合肥市,在如今是颇为重要的战略重镇。 从其位置就可以看得出来,北边是淮河,南边是长江,被称为“淮右襟喉”。 他们出发以来遇到城池都是绕过,这次到了庐州,聂仲由则决定进城。 因是扮成商队,他们在城门口交了一次过税,进了城之后又交了一次住税,两次数目都不小。 李瑕看得出来,聂仲由对庐州城有一种别样的感情,好几次抬起头注视着城墙的时候,眼睛里都流露出某种追忆的神情,手还下意识着抚摸着脖颈处的一道伤疤。 那是一道陈年老疤,大概是聂仲由几年前在这里打过仗…… 他们在城中寻了一名客栈住下,包了一个院子,屋子并不算多,三三两两的共住一间。 李瑕运气不好,被分到与聂仲由同住。但想到林子、白茂的运气更差,是与呼噜声震天动地的刘金锁同住,他也就释然了。 进了客栈,聂仲由先是交代韩承绪与林子去采买一些物资。 因吴德贤死了,如今是由韩承绪出面假扮商队的领头,一路上的琐事都是由他出面办事,祖孙二人的待遇也因此好了许多。 交代完这些事,聂仲由又转头对李瑕道:“你陪我出门一趟,办件事。” 经过了长江水匪之事,聂仲由似乎对李瑕添了几分信任,有时遇事会与他商量,平素说话办事也都带着他,似乎有意把李瑕培养成为能代替蒋兴的副手。 两人兜兜转转,在城内绕了好一会,终于到了一间普通民宅前。 聂仲由显然也没来过这里,只知道地址,敲门时显得有些犹豫。 不一会儿,小宅子的门被打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探出头来,问道:“你们找谁?” “敢问此处可是高家?”聂仲由问道。 那老者盯着聂仲由看了半晌,并不开口说话,不知是年纪太大反应慢,还是在打量来客。 聂仲由想了想,掏出一枚铜制令牌,在老者面前亮了亮,又低声道:“是吕太尉让我来的。” “你们找错人了。” 那老者看起来糊里糊涂的样子,缓缓说了一句之后就要关上门。 聂仲由一愣,又问道:“此处是长丰巷吗?” 然而,那老者已毫不犹豫把门关上。 聂仲由又回过头张望了一会,确定了自己没找错地方,眼中浮现起沉思之色。 李瑕默默看着这一幕,又感到有哪里不对,心里暗自警惕起来。 两人这算是白跑了一趟,但回去的路上,李瑕隐隐感到有种被人窥探之感。 他正想回过头看一眼,忽听聂仲聂低声说了一句。 “别回头,就当没发现。” 李瑕此时才确定果然是被人跟踪了。 他倒也心大,一会儿后就指着路边卖鸡蛋的一个摊贩,问聂仲由能不能把鸡蛋全买下来。 聂仲由答应了,不仅连带篮子把鸡蛋买了,还特意买了只母鸡。 这个过程中李瑕没回头看,但聂仲由似乎在不易察觉地时候往后边看了一眼。 回到客栈,聂仲由显得有些踌躇,来回踱步了一会,看着李瑕的眼睛,道:“你父亲在我手上。” 这句话莫名其妙的,但李瑕竟然也能明白聂仲由的想法。 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威胁人。 “我知道。”李瑕道:“我既然答应替你办事,会说话算话。” 聂仲由继续盯着李瑕看了一会,似在思考他值不值得信任,末了,道:“你能猜到我们这次去开封,目的是什么吗?” “猜不到……” 忽然,外面有脚步声敲起,接着伴随着敲门声,林子道:“哥哥,有人找你,自称陆凤台,说是你的故交。” 聂仲由似有一瞬间的恍神,喃喃道:“陆凤台?” ~~ 陆凤台走进客房。 他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高挑壮硕,一看就是军伍之人,虽身着布衣,但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见到聂仲由,陆凤台展颜笑了笑,道:“快十年未见了吧?” “是。”聂仲由道:“十年未见了。” 陆凤台伸出手,在林子肩上拍了拍,道:“小兄弟,你不必这么防备我。当年我与聂兄在曾这庐州城追随杜相公拼死守城,乃生死之交。” 林子本来站在门边一副戒备的模样,被这么一拍,整个人的气势就弱了下来。 内心不坚定、气场不强大,所以甫一见面就被人镇住。 接着,陆凤台目光落在李瑕身上,微微一凝才转开,向聂仲由道:“私下聊两句?” 不等聂仲由回答,他自然而然又道:“你们先退下。” 林子眼中闪过些为难之色,显得略微有些局促。 李瑕却还是很坦然,也没有出去的意思。 他刚穿越过来,还带着把一切当成游戏的心态,眼前的陆凤台再有气场在他眼中也算不上什么人物。 何况客房是他与聂仲由共住,怎么也不该是他出去。 聂仲由向林子使了个眼神,示意林子出去守好客院,又对李瑕道:“正好,我陆兄来了,你留下来听听,免得有些事我还得从头和你再说一遍。” “好。” 陆凤台再次打量了李瑕一眼,也不介意,转头对聂仲由道:“今日你去过长丰巷?” “是,那老头是你的人?” “是,那枚令牌给我看看吧。” “长丰巷,我要找的人呢?” 陆凤台道:“先给我看看。” 聂仲由也不避讳,掏了那令牌放在陆凤台眼前让他看了一眼,问道:“人呢?” 陆凤台看了一会,显然看不懂上面的文字,摇了摇头问道:“你要找的人是谁?” “你明知故问,人不是被你捉了?” “我真不知道。”陆凤台道:“我只知道那是从北面逃过来的人,我需要找到他们,交还给蒙古。” 聂仲由收起令牌,想了想,应道:“大理国,高氏。” 陆凤台微微一愣,似恍然大悟了,又像是还有些不解。 聂仲由看了李瑕一眼,见李瑕也有不解,干脆解释起来。 “陆兄也知道,自金国被灭以后,蒙古多次试图攻取我大宋四川之地,意图占据长江上游,以伐临安。幸有四川军民一力奋战,又仰仗余都帅沤心沥血辛苦经营,屡挫蒙军。” 话到这里,聂仲由向西南方向一拱手,神色肃穆。 “不错。”陆凤台亦是一拱手,表示对那位“余都帅”的敬仰。 聂仲由方才继续说道:“蒙军取四川不成,于是决定绕道川西高原攻取大理国。借西南的人力物力,形成对我大宋的迂回攻势。” 陆凤台道:“我知道蒙军灭了大理国,但隔得太远,不知具体详情。” 聂仲由道:“大理乃西南边陲小国,国主是段氏。而高氏则是白族首领,世代为大理国宰相,或者说是摄政宰相。 百年以前,大理国曾有过一场政变,段氏将国主之位禅让于高氏,改国号为大中。后来由于各部族反对,高氏后人又拥立段氏为皇帝,然而,高氏依然掌握大理实权。 五年前,蒙军攻破大理,时大理宰相高泰详极力主战,杀蒙古招降使者以示抗蒙决心,后来,他兵败被俘,引颈受戮。” 陆凤台道:“如此看来,此人虽是权臣,却也是忠烈之士。” “高泰祥有气节,那大理国主段兴智却毫无骨气。”聂仲由道:“大理国灭之后,段兴智投降了,蒙哥封他为大理总管。 段兴智捡了条命,对蒙古感恩戴德,便替蒙军充当向导追杀大理残余兵马,镇压反抗蒙军的各族百姓。 我朝战马多来自大理,经此,亦失了战马来源。 大理本为我大宋臣邦,如今却成蒙古之鹰犬,对我大宋形成南北挟制。 从此,蒙军可避免在江淮水战、四川山地战,而绕到我们防御单薄的两广之地,挥军北上从西南方向包抄夹攻我大宋腹地。” 陆凤台问道:“聂兄在找的人,与那大理宰相高泰详有关?” “是。高泰详死后,蒙军将他的幼子高琼带回了北面。”聂仲由道:“西南局势急迫,朝廷调吕太尉坐镇西南。去岁,有白族人联络吕太尉,请求大宋助其起事抗蒙。 吕太尉于是得知,有高氏余部北上意图救回高泰祥之幼子、以号召大理各族。但他们在北面的行动失败了,只好逃到我大宋境内,吕太尉便派人把他们安置在庐州。 我此次正好要北上,见他们一面可以顺便了解北面的情况,甚至替他们把高琼带回来。” 陆凤台沉默了一下,道:“原来如此。” “陆兄与此事有何关联?” “蒙古人派使者来庐州讨要逃犯。”陆凤台道:“我根据线索找到那间宅子,可惜晚了一步,人已经走了。于是我留下人手守株待兔,没想到等到了聂兄你。” “你要把他们交还给蒙古?” “是。” 聂仲由问道:“现在我已告诉陆兄他们是谁,你还要这么做?” “是。”陆凤台道:“眼下形势微妙,绝不能让蒙古拿到把柄与我大宋宣战。” “可笑。” “你们这样做很危险,而且亳无意义。”陆凤台道:“大理国已经被灭了,一点白族义军、一点高氏后人根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没有功夫去管一个边陲小国的命运,我们自己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了。这种紧要关头,小心翼翼地维持盟约尚未不得,你们这么做,一旦轻启边衅……” “轻启边衅?” 聂仲由显然不喜欢这个词,眉头一皱,语气登时不悦。 “陆兄怎会不明白这道理?只要蒙军想南下,我们再小心翼翼地维持盟约也不会有用。” “我知道,但淮南两路都还没准备好。” “准备?”聂仲由反问道:“十年前我们在庐州拼死守城的时候准备好了吗?十年了,你现在说没准备好?准备什么?你们没准备好为国捐躯是吗?” 正文 第11章 障眼法 “我若顾惜自己的性命,杜相公走后,我就不会再回到这庐州城。” 陆凤台断喝了一声,看着聂仲由好一会,终于叹道:“淮右的形势不比当年了,别的不说,连我都知道,军饷都已经拖了一年,城头的防事都三年没修了。这些年淮右军民协力抗蒙,真的快熬到头了。你问我要准备什么?我不知道,但至少……等转运司的拨银下来?” 聂仲由摇了摇头,拿起刀,在地上画起来。 他画的是一个简单的地图,一边画,一边嘴里说着话。 “知道为什么吗?蒙军灭了大理之后,两广、湖南就成为了前线,朝廷必须分兵南下,建一个新的防线,这让财政有了很大的亏空……” 聂仲由可能只是听某位重臣说过一些这方面的事,在财赋之事上他显然没有太深的理解,只能用‘很大的亏空’这样的词。 此时他已画完了地图。 李瑕原本有些疑惑……蒙古在北边,大理在南边,蒙军怎么会不先灭了宋而去先灭了大理国? 但现在一看,他就明白了。 如今蒙古汗国已经征服了大半个亚洲,其疆域已把这个宋朝整个包围起来。 换言之,它的疆域,在宋朝西边都连成一片了。 反正按聂仲由画的,大理国被灭之后,这宋朝但凡不是临海的地方,就是与蒙古汗国接壤。 当然,这只是聂仲由画的。东南亚与南亚应该还存留着一些小国,只是他懒得画上去。 聂仲由画完地图,在图上的西南方位敲了敲。 “你说淮右军饷不济,但若不解决大理的问题。朝廷的亏空只会一年大过一年。而我奉命前来,正是因为朝中相公们在设法解决此事。” “借口。”陆凤台摇了摇头,讥笑道:“拿千里之外的番邦之事来当亏空的借口,蒙我们这些大头兵,不可笑吗?” 他摆了摆手,又道:“聂兄你不要被人骗了。亏空到底怎么来的?与大理国被灭有没有关系?这些事,朝中重臣怎么说我不管,我只知道,眼下这个时候淮右打不起这一仗。” “无论如此,我们该尽力助大理国遗民抗蒙。”聂仲由又道:“你可知‘斡腹’?蒙人通过四面合围来狩捕猎物、攻击其柔软的腹部。他们灭大理,为的是能攻我大宋腹地。而我所为,并非在管别国的命运,为的是保护我们自己的腹地。” “大理国已经被灭了,这是不可挽回之事。当务之急是什么?是布置好两淮防御,延缓蒙军南下,而不像你们这样胡作非为,给蒙人以借口。” “别自欺欺人了,难道夹着尾巴做人就能指望蒙人不打我们吗?自杜相公走后,那些淮右将士,如今已成了这般贪生怕死之徒不成?!” “你提相杜公是吗?当年金国新灭,朝廷非要收复三京,杜相极力反对,但就是拦不住当时那些像你们这种‘满腔热忱’之士,于是信誓旦旦出师河洛,收复三京,满朝沸腾。可结果呢?轻启边衅,引得蒙军来攻,六万大军半数丧命于淮河以北,寸土未得,官家罪己,兵民丧胆!” 陆凤台话到这里,收了收怒气,苦口婆心道:“我不知你背后是什么人,但能参与此事,又与吕太尉有联络,必是朝中重臣,为何就不能吃一堑长一智?莫再用那份鲁莽的热忱妨害家国大业了,行不行?!” “到底是谁在妨害家国大业?!” “聂仲由,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 “陆凤台,你如今成了求和派脚下的一条狗不成?!” 李瑕以为这两人要打起来,但见他们瞪着对方看了一会,胸膛起伏,最后又各自冷静下来。 陆凤台道:“我劝你一句,要是见到那些逃犯,交给我。” 聂仲由道:“都这般说了,你还不肯放过他们?他们也在抗蒙,你要把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同袍交给敌人?” “大理人是外族人,不是我并肩作战的同袍。” 陆凤台说着,转身往外走去,又叹息了一句:“聂兄,我是奉命行事,你别怪我。” 聂仲由淡淡道:“我也是奉命行事。” ~~ 等陆凤如离开客房,聂仲由转向李瑕,问道:“你都听明白了?” “大概吧。”李瑕道:“真正有意义的细节我都还不知道。” 聂仲由问道:“你觉得陆凤台有没有捉到我们要找的人?” 李瑕反问道:“这些高氏余部有几个人?” “五个。” “陆凤台肯定是没捉到全部人,否则就不会留下那个老人在长丰街守株待兔了,也不会来试探你了。” “你觉得他来找我,还有没有别的目的?” 李瑕道:“他派人监视我们,被你发现了,否则他可能会一直监视我们。他来找你,是想打草惊蛇,让你尽快就去找到高氏余部,他好捉人交差。这说明他的差事是有时限的,他比我们急。” “我也没太多时间在这里耗着。” “哦。” “此事我打算交给你办。” “你相信我吗?” “至少,你肯定不会是求和派安插进队伍中的。” 这么说,李瑕忽然觉得聂仲由也不容易,沉吟道:“但刚才陆凤台已经见过我了。” 聂仲由道:“我故意的,我会把信物交给你,由你出面去找人。同时再派一个兵士暗中去探访。如此一来,你在明,他在暗。” “哦。” “但事实上,在明面上的你才是真正要与高氏接触的人。” 李瑕道:“你这个障眼法并不高明,陆凤台肯定还是会派人监视我。” 聂仲由:“但你很聪明,我相信你能避开他的眼线找到高氏。” “那你做什么?” “我会牵制着陆凤台,等你把高氏平安带出庐州,我再去与你汇合。” “好吧。”李瑕伸手接过那枚铜制令牌,道:“告诉我那些人的特点。” 聂仲由道:“我也不知道……” ~~ 陆凤台离开客栈之后,在长街上绕了一圈,确定聂仲由没有派人跟着自己之后,走进了一间茶楼。 这间茶楼与承平客栈的后门只隔了一条小巷,从茶楼上看去,正好能看到聂仲由所住的那个客院。 他饮了一杯茶,看到远处的客院里,有个商队护卫打扮的人走进了聂仲由的屋子。 又过了一会,只见一身白衣的李瑕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在客院中站立了一会,四下望了望,又离开了客栈。 “樊三,你去盯着他。”陆凤台吩咐道。 “是。” 樊三拱手应喏,脚步匆匆离开茶楼。 陆凤台依旧端坐着,一边饮茶,一边盯着远处聂仲由的屋子。 然而,一整壶茶水下肚,始终不见那个护卫出来。 陆凤台微微笑了笑,转过头向楼梯口看去。 不一会儿,一个手下快步上来,低声禀报道:“都头,果然有人偷偷从承天客栈的院墙翻出去了,身手不错,已有两个弟兄跟了上去……” 正文 第12章 英略社 这天夜里,樊三回到陆凤台面前,仔细禀报起来。 “李瑕出承平客栈,先是在城内找了间武器铺,花了十二贯买了一柄长剑,他还在武器铺门口与人聊了许久。” 陆凤台不厌其谈,问道:“与什么人聊?” 樊三道:“英略社那些闲人总在武器铺周围溜达,遇到有人买兵器便上前邀请入社……” 英略社是宋朝传承已久的民间习武组织之一,自从二百五十多年前《澶渊之盟》签订后,宋朝百姓保家卫国的豪情高涨,纷纷结社习武,苏东坡称这种风气为“戴弓而锄,佩剑而樵”。 虽然到了宋徽宗年间,因为起义不断开始禁止民间习武……但近二十年来蒙古屡次南侵,民间习武之风又涨,忠勇义士前扑后继地与之相抗。 总之宋朝开国以来虽然总受外敌欺侮,但那是朝廷方面的各种原因,大宋百姓却不背这个“文弱”的评价。 陆凤台和庐州城英略社的那些人也是相熟的,闻言问道:“李瑕加入英略社了?” “没有。”攀三道:“但他和‘庐阳剑客’马秋阳比试了一下,马秋阳称他剑法了得,乃不出世的少年奇侠。” “狗屁庐阳剑客,就是个无赖汉。”陆凤台问:“还聊了什么?” “李瑕这人很奇怪,他似乎不太了解市井风俗,显得很谨慎,问买刀剑犯不犯《宋刑统》,还问有没有宵禁;另外,杏花堂的封郎中问他是否婚配,想把女儿嫁给他,他摇头拒绝了……” 陆凤台轻声嘟囔了一句:“只看相貌气度,封妙手那女儿还真就配不上他。” “后来,李瑕与这些人聊得熟络之后,问他们最近有没有在城内看到生面孔,并拜托他们,若遇到口音奇怪的人就告诉他。” “这没什么用,若这样能找到那些逃犯的话,我早就找到了……之后呢?” “他买了些吃食和书,又回到了长丰巷,在巷子里……练武。” “练武?” “这样……” 樊三蹲下身子,脚向后一踢,上身俯低又撑起,再迅速跳起。 “我也试过,这动作看着简单却很累人。那小子厉害,我看他分明累极却始终不停,若不是有大毅力,一般的人真做不到他那样。” “之后呢?” “练过之后,他坐在长丰巷口的茶摊上吃东西,他给了摊贩几枚铜钱,但吃的是自己带的牛乳和鸡蛋等物,吃完了就看书。” “什么书?” “《三朝北盟会编》,我已经买了一本。” 攀三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放在陆凤台案上,接着继续起来。 “到天色暗下来,他趴在茶摊上睡了一觉。等人家收摊了,他在长丰巷里尿了一泡,这才回了客栈。” “尿呢?” “我让冯胜盯着那地方,看夜里有没有人通过尿渍与他联络……” 陆凤台思考着,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又有几个手下回来,汇报了聂仲由偷偷派出去的那个商队护卫的行踪。 “那人叫聂平,是聂仲由的一个远房族弟,任禁军队统。他今日偷偷翻出客栈,是到了城内的珠翠楼……嫖,天还没黑就回客栈了。但他一路上极是警觉,我们好几次都差点跟丢了。” “嫖?” “是。” “真就只是嫖?中间没有从珠翠楼溜出去过?” “确定,他至始至终都在珠翠楼里。我们询问过那妓子,聂平把自己情况全说了。” 陆凤台踱了几步,开口问道:“樊三,你怎么看?” “两种可能。一是,聂仲由派了李瑕去联络那些逃犯,聂平偷偷溜出去只是为了嫖;二是,李瑕是个障眼法,聂平在找机会,他没脱离我们的视线就不会真的做什么。” “我是问你怎么看。” “聂平。”樊三道:“聂平才是那个真正会去联络逃犯的人,当然,我们可以把两个都盯住了再说……” ~~ 次日。 李瑕早早起来,绕着庐州城跑了一圈。 他终于得到了更多的自由。 在他离开了死囚牢、解下身上的镣铐之后,这次,他已可以随意离开聂仲由的视线、到外活动。 他也想过是否趁机逃走,不再跟聂仲由去北面冒险。 但他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守承诺是一方面,而离开聂仲由这个官方的人,他就只能当一个逃犯,那是更差的选择。 那么,眼下的问题只在于,如何找到那些大理来的人? …… 晨练、进食之后,李瑕把睡眼惺忪的白茂拉起来。 “带你到城里逛逛。” 白茂完全不知道大理高氏的事,以为呆在庐州城内只是为了休整,起来后就揉着眼睛抱怨个不停。 “刘金锁的呼噜声太狂了,我要不是为了我娘,我真走咧,没来由受这个罪。锁命金枪,唉,真是把我的命给锁了……” 李瑕恍若未闻,带着白茂一路又到了长丰巷附近。 他目光不停地梭巡着附近的人群。接着,从怀中掏出那枚铜牌,高高举起。 “我们到那边看个杂耍,再去酒楼里吃一顿怎么样……我说你咋不走了?”白茂问道:“你这举的什么?” 李瑕也不回答,道:“想去酒楼吃饭?你有钱吗?” “你没有吗?” “我没有。” 白茂眼珠子一转,嘻嘻笑道:“要有钱了也不难,但可以吗?” “有人罩着我们,怕什么。” “嘻,那便说定了……但你站在这里举着这个做什么?” 李瑕又不回答,这个坏习惯似乎是从聂仲由身上传染来的。 他目光梭巡了一会儿之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放下手,把铜牌收进怀里。 “走吧。” 又带着白茂走了一段,李瑕忽然低声道:“今日带你出来,是聂仲由有事要你办……看到那边那个穿粗布短襟的汉子了吗?” “看到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脚下踩的是破草鞋,腰间却挂了一个荷包。” 白茂低声道:“是有些奇怪。” “你去,把他偷了……” 吩咐了白茂之后,李瑕退了几步,走到街旁站着,继续扫视着街上的行人。 他眼神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如同一只苍鹰在寻找的猎物。 突然,街那边有人吼道:“小偷?!” “来人,有小偷啊!” 李瑕转过头看了一眼,见那身穿粗布短襟的汉子已紧紧捉住了白茂的手,正在大声叫嚷。 不远处,有几个捕快在往这边赶来。 只匆匆一瞥,李瑕收回了目光,再次扫视着街上的行人们…… ~~ “偷东西啦!” “捉住他!” 几个捕快扑了上去,一把摁住白茂,场面混乱起来。 “冤枉啊,我没偷他东西,我就是不小心撞了他,真的!” 白茂大喊着,又朝着天上大喊了一句:“快回去叫哥哥们来救我,我冤枉的啊……” “别废话!把人带回去!” “……” 人群中,樊三注视着这一幕,向同伴冯胜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马上去把这件事禀报给陆凤台…… 正文 第13章 赏识 陆凤台很快得到消息,并迅速作出反应。 “怎么回事?被偷的那人查了没有?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逃犯?” “不是。”冯胜应道:“那人名叫武烔,前不久才加入英略社,武艺很高,说话结巴。该是李瑕误以为他是大理人,所以让人去接触。” 陆凤台不悦,问道:“李瑕只是昨日与英略社那些人闲聊了几句,就能够锁定武烔?” “但他找错了,武烔并非大理人,乃是庐州巢县人。” “我不管他是不是找错了,为何樊三昨夜告诉我的聊天内容没有这些?” “樊三刚开始离李瑕并不近,直到李瑕与人比试才凑了过去……” 陆凤台摇了摇头,道:“不,这只能说明,李瑕这小子不简单,你们没留意到的东西他都留意到了。” “是。” “那偷儿呢?” “名叫白茂,已转押到我们这边了,还在审……” 陆凤台道:“我亲自去审。” 他眉头皱得渐渐深起来,一路大步而行。 待到了牢房中,见到白茂,陆凤台却不似那些凶狠的手下,反而露出温和的神色来。 一会儿之后…… 陆凤台问道:“你是说,你娘亲被聂仲由捉了?” 白茂道:“是,他他……他捉了小人的娘亲,逼小人偷偷……偷东西。” “哈,他还是这般性子,何必这般逼迫别人卖命呢?”陆凤台叹道,“你放心吧,我会向上头汇禀,派人往临安府一趟把你娘亲放出来,可好?” 白茂一愣,喃喃道:“真的?” “我向来不骗豪杰义士。” 白茂感激涕零,重重一磕头,道:“小人愿为陆都头效死。” 陆凤台道:“我不需你效死,只要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就可以。” “是,是,小人一定全招。” …… 待陆凤台离开牢房,却见樊三快步走了上来。 “你来做什么?不是让你盯着李瑕吗?” 樊三脸上显出羞愧之色,低下头,拱手道:“都头,我跟丢了……” “跟丢了?”陆凤台脸色一变,问道:“有没有让人快去找?” “是,已把人手都散出去了。” “呵,好个李瑕,好个聂仲由。” 樊三道:“只怕那李瑕才是真正要与逃犯联络之人,也许他已找到那些逃犯,这才故意让那偷儿吸引我们的视线?” 陆凤台摇了摇头,道:“此事没这么简单。” 又过了一会儿,却有手下人匆匆过来,道:“找到李瑕了。” “在哪?” “他回了承平客栈,让聂仲由出面到县衙给白茂作保,要把白茂保出来……” 陆凤台听了,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眼神中的沉思之色愈浓。 这天傍晚,他再次回到承平客栈后面的那间茶楼,目光看去,远远地能看到客院当中李瑕正在那里蹦蹦跳跳做奇怪的动作,还有个小丫头坐在石桌上剥鸡蛋。 好不容易等李瑕忙完,就见他坐在那吃东西、聊天,那小丫头很开心的样子,手舞足蹈的。 其后,聂仲由领着白茂回来,李瑕起身拍了拍白茂的肩,往客栈外走去。 陆凤台想了想,吩附樊三在茶楼上继续盯着客栈,他自己则站起身,也往外走去…… ~~ 庐州城北有一片湖泊,名叫“逍遥津”,三国时,张辽曾在此大破孙权,威震天下。 李瑕上午跑步时路过此地,觉得这边风景颇好,于是傍晚又过来散步。 他站在湖边看着水光潋滟,手里拿着一根黄瓜“咔嚓”一声吃了一口。 身后有“咔嚓”的轻响声传来,陆凤台踩碎了地上的落叶,走了过来。 李瑕侧头看了陆凤台一眼,也没说话,又咬了一口黄瓜。 “我也不绕弯子了,直说吧。”陆凤台道:“你找到了那几个大理人了没有?” “没有。” 陆凤台道:“我必须尽快找到他们,否则此事或要让蒙人找到借口南侵,你可知这半年来蒙人多次挑衅,若非各方忍辱负重,淮右可能早便生灵涂炭了?” 李瑕吃完最后一口黄瓜,伸手入怀,掏出那枚铜牌,在陆凤台眼前一晃,问道:“想要吗?” 陆凤台一愣之后苦笑了一下,却不伸手去接。 李瑕道:“今天我在街上举着这个铜牌,大理高氏应该已经看到我了,他们还看到官差把我的同伴捉走。 那么,你拿走这个铜牌也没用,因为他们如果看不到我,会以为我也被你捉了,那他们是不敢出来的。” 陆凤台道:“我听说你本是一个死囚,是聂仲由把你带出来,让你替他做事?” “对。” “帮我吧?”陆凤台道:“你知道我才是对的,几个高氏余部根本成不了事。而淮右才是抗蒙的主要战场。” 他抬手指了指逍遥湖,道:“庐州不仅有这一个湖,南面还有一个大湖,巢湖,巢湖南可截天堑长江,西与大别山形成掎角之势,东可威胁建康府。 一旦蒙军拿下庐州,便可在巢湖训练水师,则长江天堑不再能挡住蒙军,临安指日可破!可问题是,眼下淮右这形势……我敢断言,一旦开战,淮右战场一战既溃!” 说到这里,陆凤台叹息了一声,又道:“北面那边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南下的,我可以告诉你,有人对节使保证会尽力斡旋、延缓蒙军攻宋,眼下是重要时候,万不可生乱。” 李瑕道:“这些道理我不懂。” “但你是聪明人,你知道何事大,何事小。”陆凤台道:“帮我找到那些大理逃犯,交出去,不过是几个异族人,却可缓燃眉之急。” 李瑕沉默着。 陆凤台道:“我都听白茂说了,你不像聂仲由那个死脑筋,你懂取舍。你在死牢里杀了两个犯人,在长江上杀了水匪,这些我都知道,我很欣赏你。” 他说着,朝天拱了拱手,忽然问道:“你知道余都帅吗?” 李瑕摇头,道:“不知道。” “余都帅少时在茶馆与人发生口角,不慎失手推对方致死,于是逃到淮左,投在时任淮东制置使的赵相公幕下。正是因为赵相公的一力提拔,他才屡立战功,之后镇守蜀地、屡破蒙军,为大宋在这危难之际撑住半壁江山! 李瑕,你现在的处境不正像余都帅当年?都是不慎杀人,落难奔走。而我已把你的事迹告诉节使,他非常赏识你,你若愿投淮右军中,谁知来日不能成为一个为国守土、威震天下的名将?” 陆凤台说话的时候始终盯着李瑕,眼神很诚挚,语气极富感染力。 李瑕想了想,似有些犹疑起来。 陆凤台再问道:“你可知聂仲由背后的吕太尉是何人?” “不知。” “吕文德其人战功赫赫、为我大宋立下汗马功劳不假,但如今他日渐跋扈,投靠奸相,贪婪成性。就在这江淮,吕家产业遍地,富可极矣。这等人说西南形势吃紧,挪用江淮军饷,把亏空栽到大理国这事上面,能信吗?安知他不是收了大理义军的礼物,这才派人相帮,却罔顾国事。” 李瑕道:“你说的这些离我太远,我只知道我答应了聂仲由替他办事,这是承诺。” “这不是承诺,是他逼迫你的。”陆凤台道:“我们才是对的,帮我吧,然后留在淮右军中,我们会帮你洗脱罪名,让你堂堂正正活着,而不会逼着你去北面送命。” 李瑕再次沉默。 陆凤台劝道:“你还很年轻,当留有用之躯报国,而非为一些无益之事轻送性命。” 李瑕道:“但我父亲还在聂仲由手中。” 陆凤台闻言笑了笑,道:“放心,并不是只有聂仲由在临安府有靠山,我会求你父亲出来。” “那好。”李瑕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句。 “爽快。”陆凤台朗笑一声,眼神中的欣赏之意更浓。 他通过白茂的招供,对李瑕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知道李瑕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不会扯七扯八。 果不其然,李瑕把铜牌收进怀里,踱了两步,径直开口说起来。 “长丰巷那处宅子,我认为高氏余部一定会盯着,等待聂仲由派人与他们接应。所以我昨天一直呆在那,今天又在附近亮了这牌子。 我是故意让白茂被捉的,一则为的是让高氏警惕,二则也是制造混乱,找机会甩掉了跟踪者。但我本以为我甩掉跟踪者之后高氏会与我接触,奇怪的是,他们没有……” 陆凤台没有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表现出了对李瑕足够的信任。 “我明天可以再给你创造机会,让高氏以为你没被监视。” “不,这太假了。你还是继续派人监视我,我自己设法甩脱便是。”李瑕摇了摇头,道:“只要他们还在城内,我相信他们必已看到了我亮出铜牌,会和我联系。” “他们必还在城内。”陆凤台道:“但我只怕时间来不及,这案子有期限。” 李瑕微微皱眉,问道:“你为何断定他们在城内?” 陆凤台没有回答,反问道:“聂仲由有没有告诉你那些人的特点?” “他所知有限,此事原是由蒋兴负责的,没想到蒋兴在长江被水匪杀了。我目前只知道大理高氏有五人逃到庐州。” “四个。” “四个?” 陆凤台想了一会,注视着李瑕的眼睛,最后还是说道:“我已经捉到了一个,只剩四个在逃,所以,我敢断言他们还在城内……” 正文 第14章 信任 “陆都头果然厉害。” 李瑕说着,转身踱了几步,再次看向逍遥湖的水面,缓缓道:“如果是这样,那你不是只要审问这个人就好吗?” 陆凤台两步跟上,与李瑕并肩而站,侧头看着他的神情,问道:“你不吃惊吗?” 李瑕道:“确实没有很吃惊,我之前就做过猜想,认为有这种可能。” “被我捉住这个人名叫杨雄,乃高氏部将。”陆凤台道:“他们从北面逃过来之后,是杨雄先进城安置,我的人只在最开始与他接触时打探出来一点消息,这伙高氏余部的头领乃大理高泰祥的侄子,高长寿。” “高长寿。”李瑕轻声念叨了一句,把这名字记下。 “是,高长寿之父叫高泰禾,蒙军攻入大理国时,高秦禾领军在丽江九河与蒙军决战,战败殉国。九河之战据说十分惨烈,我大宋曾派使团往大理吊唁,想必高长寿就是那时与我朝某些重臣有所联络,才有了今日之事。” “原来陆都头知道这些事,你不是对聂仲由说不了解大理之事吗?” “正是知道,我才认为大理国之事已不可挽回。段氏丧胆投降、高氏几乎族灭,凭几个漏网之鱼能做什么?何况我朝立志收复汉唐疆域,大理却非汉唐故土,与我朝有何相干?你记住,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我们的朋友。高氏向来都是大理权臣,绝非善与之辈,无非只是想利用我们罢了。” 李瑕点点头,又问道:“杨雄还招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招。”陆凤台道:“我的人刚套出高长寿的名字,就被杨雄识破了,我们只好把他拿下,但这家伙是个硬骨头,怎样都不肯招。若不是你说,我甚至都不知道在逃的人有几个。” “如此说来,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找到剩下那四人。” “什么办法?” “放长线,钓大鱼。”李瑕道:“可派人假意救出杨雄,与高长寿等人联络,再一网打尽。” 陆凤台又盯着李瑕,没有说话。 李瑕再次从怀里拿出那枚铜牌,道:“我不是说让我来做,你可以拿走这枚铜牌去办这件事,就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给我安排一个好出路,这事对我而言就到此为止也好。” 陆凤台还是没有拿走铜牌,而是道:“这个办法不是说起来这么简单,不仅要取信杨雄,还得取信高长寿。万一露出一点破绽,杨雄得到机会自尽,我就前功尽弃了。” “好吧。” “令牌你收着,免的聂仲由起疑。” 李瑕道:“那也对。” 陆凤台又道:“若要用这个的计划,你是最好的人选。高长寿很可能暗中观察,他也许已经看到你们进城,看到聂仲由被监视,还看到今天街上那场闹剧……那就只有你最容易获得他们的信任。” 李瑕道:“但你未必信得过我,如果换位而处,我也很难做到让你去办这件事。” “我不是信不过你。”陆凤台道:“只是我要考虑一下,总之此事还是慎重为好。” “你考虑。” “明日再联系。” 李瑕道:“对了,事成之后,我会在庐州城有处宅子吗?能洗澡换衣服那种,你看,我都馊了。” 陆凤台笑道:“放心,会有的……” ~~ 次日,天蒙蒙亮时,陆凤台再次坐在了茶楼上。 他饮了清晨第一杯茶水,余光落处,见远远那客院中李瑕做了几个伸展的动作,再次出门晨跑。 李瑕走后,客院中又有一个商队护卫出来活动了一会,走出了客栈。 不多时,这个商队护卫被带上茶楼。 “陆都头好雅兴。” “你出来不会被聂仲由怀疑吧?” “我和同伴说是出来买早食的。” 陆凤台又道:“我有几句话问你,你实话实说。” “陆都头放心,这次我混进这支北上的队伍时上头就交代过,但凡是破坏和议之事,就不能任他们胡作非为。” “那就好,我问你,昨夜李瑕回到客栈后和聂仲由说了什么?” “聂仲由问李瑕去了哪里,李瑕说出去逛了逛。聂又问他有什么结果,李瑕说那些人也太小心了,聂叹了口气。” “夜里呢?”陆凤台问道:“他们又说什么了?” “客栈中有人退房了,空了几间屋子出来,李瑕要了一间单独的房间,整夜未与聂说过话。” “你认为,这两人之间互相信任吗?” “没看出信任,在渡过长江之前李瑕都是被铐着的,只在蒋兴死后才受到聂的重用,但他们并没什么交情,聂还暗中吩咐过林子要看好李瑕……” 陆凤台与这人说完话,又坐了一会,看着远处那客栈里人进人出。 直到冯胜走过来,道:“问过了,白毛鼠说的也一样,李瑕回了客栈后,确实只和聂仲由说了那几句话。” “白毛鼠是怎么评价李瑕和聂仲由的交情?” “说是,聂仲由就只会扣人父母威胁逼迫,值得谁替他卖命?” 冯胜说完,又道:“对了,刚才聂仲由起来,似是病了,找了封妙手去给他看病。” 陆凤台偏了偏头,眼神一凝,沉思了好一会,恍然一笑,自语道:“原来如此,我说呢,他这种人,为何会把事情交给李瑕来办……” “都头?” “李瑕人在那里?” “樊三正带人跟着。” “让李瑕去肥楼见我,注意,告诉他的时候别被人看到……” ~~ 肥楼是庐州城内的酒楼。 陆凤台先是到二楼雅间见了樊三。 “李瑕今天在做了什么?” “他到了城东的木器铺,订做了一些东西。” “木器铺?” 樊三道:“是,我问过那木匠,李瑕要订做一个大澡盆,下面留一个孔用来放水,上面留两个槽引水,一个是热水槽,一个是凉水槽……” 陆凤路对这些琐事也不厌其烦地听着。 过了一会,李瑕避开旁人,进到了雅间。 陆凤台指了指满桌丰盛的菜肴,道:“知你喜欢吃肉和菜,特地点了肥楼最有名的炙羊肉。” 李瑕也不客气,大大方方落了座,拿起筷子便吃。 陆凤台道:“聂仲由并不信任你,看起来,他好像是把联络高长寿之事交给了你,还布置了聂平掩护你,但实则,此事他是打算自己办。” “他自己办?联络的信物都在我这里,他怎么自己办?” “但高长寿并没有因为那令牌来联络你啊。”陆凤台道:“说明高长寿是聪明人,看到你拿出令牌,一定会去查你的背景,到时聂仲由就可以独自联络他。” “你怎么知道?” “聂仲由今天见了城内的一个郎中,名叫封妙手,此人以前是我们的军大夫。明白了吗?他只是用你来混淆视线,他唯一信任的只有他自己。” 李瑕道:“可惜,还是你计高一筹。他再想找封妙手,你就猜透了他。” “不是我高明,只因我是地头蛇罢了。”陆凤台感慨道。 他有些遗憾,遗憾聂仲由身边始终避不开议和派的眼线,但这次立场不同,他也没办法。 陆凤台又道:“我与聂仲由不同的是,我更能信任别人。” 李瑕已夹了最后一块炙羊肉,细嚼慢咽地吃完,漱了口,抹了抹嘴,这才道:“陆都头待人确实比聂仲由更好。” “吃完了?” “吃完了,谢谢。” “我带你去见杨雄。”陆凤台道:“我们按你的计划来做,放长线,钓大鱼。” “你信我?” 陆凤台点点头,很诚恳地说道:“我说过,我很欣赏你,也信任你……” 正文 第15章 相救 牢房中,杨雄被绑在架子上,浑身上下已是遍体鳞伤。 有脚步声渐渐近了。 陆凤台那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 “他今天怎么样?招了吗?” “禀都头,他还是不开口。” 陆凤台又道:“这是李瑕,往后他可随时过来提审犯人,你们配合他。” “是……” 杨雄无力地抬起头,耷拉着眼看去,只见陆凤台身边站着个俊逸不凡的年轻人。 这人腰间佩着一柄长剑,正很感兴趣地盯着他。 对视了一眼,杨雄又低下头,懒得理会。 李瑕拿起长剑,点了点杨雄身上的伤口,随口与陆凤台说着话。 “看来用了不少刑了,他不肯招供是吗?” 痛感传来,杨雄却是哼都不哼一声。 “是,你有什么办法审他?”陆凤台道。 “我听说把人关进小黑屋里,不让见光,不让见人,很快就能让人意志崩溃。” “我不太信。” “不妨试试?” 杨雄听着这对话,注意到这个名叫李瑕的年轻人并不是淮右口音,倒像是江南那边的人。 他对李瑕颇有些不屑,认为也许是个衙内仗着父辈的权柄领了差遣,跑来瞎闹一气……但也好,关什么小黑屋总好过在这里受刑。 “那试试吧。”陆凤台道:“你们两个,按李瑕吩咐的布置。” …… 等杨雄被带了下去,陆凤台与李瑕相视一笑。 “你打算何时动手?” “就这两天。” “这么快,不会引起他怀疑吧?” “不会。”李瑕道,目光四处打量着,熟悉着这里的环境。 陆凤台也不多问,道:“好,那你看着安排即可。对了,你可有取字?” “没有吧。” “忙完此事,我带你去见节使,为你赐字。” “谢都头。” 李瑕的口吻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还下意识在一把椅子上轻轻敲了一下,似乎更关心那椅子的材质。 他这个小动作落在陆凤台眼中,陆凤台便微微觉得有些好笑,看得出来,李瑕这人不喜那些虚的,在意的是能落在实地的好处…… ~~ 杨雄在黑屋子里也不知呆了多久,渐感崩溃。 他本来以为这不是刑罚而是休养,然而,在这里,目之所及始终是一片黑暗,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像是与世隔绝。 他被捆着手脚,想睡却又睡不着,找不到任何事可以做,感到闷得厉害,难以形容的孤独与恐惧感逼进他的心里。 无尽的漫长与等待中,正当杨雄感到自己要疯掉的时候,门开了。 来的没有别人,只有李瑕。 杨雄眯着眼,看着李瑕拿着火把走进来,莫名地竟不愿把目光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移开。 他恍惚中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李瑕问道:“你肯招了吗?你的同伴在哪里?” 杨雄摇了摇头,哪怕害怕被这样继续关着,他还是不肯开口。 他还怕自己一开口会哭出来,求这个年轻人带自己回刑房。 李瑕蹲了下来,想了想,道:“好吧,你是条硬汉。” 他从袖子里掏出什么东西,给杨雄看了一眼。 杨雄一愣,眼眶忽然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你是……” “噤声。”李瑕低声道:“你知道我是谁了,吕太尉让我来的,我问你,你有哪些北面的情报能告诉我?” 杨雄终于开口说话,他嗓子哑得厉害,汉语说得很好,因大理国用的也是汉语。 “你……真是吕太尉的人?” “是,我时间不多,你快把情报给我。” 杨雄摇了摇头,道:“不。” “为什么?” “你们这些宋人要卖了我们……要是情报给你了,你就不管我们了。” 李瑕道:“我不会不管你,你先把情报给我,我会设法救你出去。” “不……你骗我……你先救我出去,我要问过少主才知道能不能信你。” 李瑕皱了皱眉,不悦道:“我怎么救你出去?我混进来都费了千辛万苦。” 杨雄道:“我不管,你休当我是傻子好骗。” 两人对视了一会。 “好吧,我尽力一试。” 李瑕终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他离开小黑屋,走到长廊尽头,只见陆凤台正负手站在那。 “如何?” 李瑕道:“我已取得他的信任,今夜便可动手。” “也是。”陆凤台笑了笑,道:“你若真苦口婆心与他说,他反倒起疑。恰是表现出不愿救他,他才会逼着你带他出去。” “这样最快,我懒得与他多费口舌。” “走吧,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什么?” “你不是想要宅院吗?” …… 这是一间不大的一进院落,西临城隍庙,北临逍遥津,南面不远是闹市,但闹中取静。 陆凤台带着李瑕看了一圈,道:“如何?你可在这院中习武,大澡盆子可放在那个屋中,那边养几只鸡下蛋,正好是下风口,鸡味不会进屋。” 李瑕看了看,见这宅子虽然不大,但陆凤台确实是有心了。 “很满意,谢都头。” 陆凤台道:“自家兄弟,不必见外。你既满意,我便着手办房契,等这桩差事办完,你即可搬进来……有句话怎么说的?有恒产者有恒心,往后你留在淮右效力,没个落脚的地方怎行?” 他拍了拍李瑕的手臂,语重心长地又说了一句。 “不过……你为人务实,这是好事,但要知道这些不过都是身外之物,男儿当世,还是该以功业为重,明白吗?” 李瑕侧头看去,只见陆凤台眼神诚挚,后面这一句提醒显然是出自真心。 他遂拱手道:“谢都头提点。” “都说了不必见外,我年长你许多,当得起你一声哥哥……” 当李瑕离开这个小宅院时,回过头看去,只见宅畔有一株桂花树,风景颇佳。 他心中却是暗笑了一句。 “说是淮右军饷欠了一年,庐州城防三年未修,但看来还是很有钱啊……” ~~ 这天夜里,黑屋子的门再次被打开。 杨雄抬头看去,见李瑕再次进来,不由感到无比欣喜。 待李瑕迅速解开杨雄身上的绳索,杨雄竟是哭道:“恩公,大恩……” “闭嘴,换上这身衣服。”李瑕递过一个包裹。 也许是因为在这黑屋子里呆得久了,也许是因为李瑕语气中种让人折服的魄力,杨雄很是顺服,飞快就换好了衣服。 “你先补充点糖份和碳水。” 李瑕又抛过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馒头和甜糕。 杨雄心道:“嘿,说得那般雅致,让人听不懂,原来是让我吃东西啊。” 他本来火急火燎地想要杀出去,此时不由觉得这恩公办事真是细致。他腹中确实饥饿,于是拿起馒头便啃。 他啃食物的这会功夫,李瑕从外面拖了一个晕迷的守卫进来,拿绳牵捆了,用包馒头的布把这守卫的嘴塞住。 “你听着,跟我走出去,路上不要慌、不要叫。” 杨雄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他原本以为李瑕劫自己出去一路上该是打打杀杀,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简简单单,却又让他不得不服气。 这些宋人就是脑子活络,做事细致…… ~~ 陆凤台站在高楼上,看着李瑕把杨雄带着离开,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都头,真不用派人跟着吗?”樊三低声问道。 “不必。”陆凤台道:“万一露了陷,只会让杨雄怀疑李瑕。” “可,都头不是觉得李瑕也许有问题吗?” “他们逃不掉,要逃,必须有聂仲由的配合,而聂仲由身边有我们的眼线。” “是。” 陆凤台微微带着叹息,又道:“李瑕是个聪明人,我真希望他能做出聪明的选择……” 许久之后,李瑕又回来,走上了高楼。 “我把杨雄安置在我家了。” 陆凤台知道李瑕说的这个家就是今天自己送他的宅院,笑了笑,问道:“他说了吗?高长寿人在哪?” “说了。” 陆凤台转过头,眼神中光芒闪动。 “他们有个联络方式。”李瑕道:“城隍庙前有块牌坊,在牌坊西边柱子上刻上这个记号,次日夜里,高长寿会和他在城郊的藏舟浦碰头……我没机会先问你,直接就带着杨雄去做了记号。明日,你只要假意在城中搜捕逃犯,高长寿会知道杨雄已经脱困,夜里便会赴约。” “城隍庙那边人多,又有许多地方可以望见那块牌坊,看来是很难在高长寿看记号时就捉住他了?” “是,在城隍庙捉人,也许只能捉住一个去看记号的,不如在藏舟浦动手。” 陆凤台又问道:“还有情报吗?” “在逃的四个人,高长寿,年纪二十上下,身量修长;高明月,是高长寿之妹,十六岁,这兄妹二人相貌出众,一露面该很容易认,想必是一直躲着。 另两人都是高氏家臣,一个名叫白苍山,年纪四十左右,是个文人;一个名叫洱子,是个三十岁的矮壮大汉。” 陆凤台终于得到这份消息,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道:“这些蛮人,起名不是长寿就是明月,不是苍山就是洱海,没讲究。” 他想了想,又道:“那就明夜动手,到时你带着杨雄去藏舟浦,等高长寿他们出来,我们一举将他们拿下……” 正文 第16章 藏舟浦 次日,陆凤台派人在城中搜捕逃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由此,庐州城某处屋子里,高长寿踱了几步,缓缓道:“看来杨雄确实是逃出来了,却不知是真的,还是他们使诈?” 白苍山抚须沉吟道:“若说是真的,未免也太轻易了……但若说是假的,宋廷中确有重臣支持我们复国,派人攘助也不稀奇。” “那日在街上举着信物那年轻人?” “有可能是他。”白苍山道,“但这里是在淮右,他们未必保得了我们。据洱子说,他们一行人所住的承平客栈都被人盯着,又见那年轻人似与陆凤台有来往,此人值不值得相信还难说……” 话到这里,名叫洱子的矮壮汉子已赶了回来,快步到他们面前,语速飞快地低声道:“我看到记号了……” ~~ 临近傍晚,承平客栈中,聂仲由站在院子里向远处望着,最后目光落在一座茶楼的屋檐上。 茶楼中,陆凤台也在看着聂仲由。 彼此曾是并肩作战的同袍,如今站在不同立场上……那也就这样吧。 太阳渐渐西落,陆凤台站起身,喃喃了一句:“看来他不会有动作了……” 确定了这件事,他往城郊藏舟浦行去。 藏舟浦乃是庐州八景之一,称作“草色藏舟”。 三国时,张辽之所以能在逍遥津大破孙权,就是在前一年就料到孙权会来,于是开凿了藏舟浦,把战船隐藏于此。 如今这里花竹繁茂,成了一处佳景,南淝河从此流过,河边港汊密布、芦苇丛生。 但等天色完全暗下来,景色便显得荒凉起来。 陆凤台在周围布置好人手,却并未离得太近,以免惊动了那些大理人。 他们藏身在芦苇丛中,抬起头向外望去,能看到李瑕与杨雄正站在河边等待。 许久,有四个身影从芦苇丛中出来。 陆凤台皱了皱眉,因为他竟然不知道他们是何时藏身在这里面的。 他抬了抬手,示意部下缓缓包围。 那四人颇为警惕,一边向李瑕与杨雄走,一边问着话。 “杨雄,是你吗?” “是,这位李瑕兄弟救了我,他是吕太尉派来的人,有信物为证。” “太好了!敢问李兄弟可还有同伴?” 那边两拔人说着话,越来越近。 这边陆凤台轻轻迈着脚步,带人缓缓逼近。他努力屏住自己的呼吸,生怕惊动了这些追寻已久的逃犯…… 忽然。 “有埋伏!走!” “好你个小狼崽子!” 月光下,一个矮壮的身影扬刀向一个修长的身影劈去。 那是洱子在挥砍李瑕。 “拿下!”陆凤台大喊一声。 官兵们再也顾不得隐藏行迹,迅速冲上去。 陆凤台目光看去,见李瑕向后退着、避过洱子的一刀,摔倒在地。 接着,那些大理人竟是从芦苇丛中拉出一只小舟,迅速爬了上去,篙子一撑就离了岸。 “中计了!快走……” “火把照亮!别让他们逃了!”陆凤台大吼道,“给我盯紧了,别放走任何一个人!” 很快,官兵们点起火把,追到了岸边。 只见小舟上站着五个人,正拼命地划桨、撑篙,试图从南淝河行舟逃脱。 “下水追!” “是!” 一声声“噗通”声响起,许多官兵跃入水中,奋力游向那艘小舟。 陆凤台布置妥当,这才转头看向李瑕,见他已从地上站了起来,倒是没受伤。 此时小舟已经在南淝河上行了一大段,后面是坠着许多官兵游泳,陆凤台一挥手,领着剩下的官兵在岸上追过去。 李瑕快步跟在陆凤台身后。 “他们太警觉了。” “他们逃不掉的。”陆凤台道,眼神里满是自信。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月亮躲进云里又出来,月光时而明亮、时而黯淡,小舟上的五个身影始终没有脱离官兵的视线。 这意味着他们确实逃不掉了。 许久,五人的动作迟缓下来,他们已渐渐乏力,而官兵也越追越近。 陆凤台脚步渐缓,忽然转头向李瑕说道:“你很聪明,可惜,你这是兵行险招,他们注定逃不掉的。” 因为马上要捉住那些人了,他已放松了许多,但眼神中也带上了一些失望之色。 “什么?” “我说什么你心里明白,这次不是他们太警觉,而是你提醒他们逃的。”陆凤台道:“我却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明知道我们是对的。” 李瑕沉默着。 “李瑕,我真的很欣赏你。哪怕你骗了我,我也觉得你这次做得很漂亮,先是猜到了我已捉住一人,行一招反间计助杨雄脱困,再用记号提醒高长寿准备船只,对吗?” 李瑕摇了摇头。 陆凤台又拍了拍他的手臂,道:“算了,不承认也好。我就当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最后也拿下这些人了,我还是可以记你首功,往后我们兄弟一起在淮右为国效力,好吗?” 他说罢,笑了笑,再次看向河中,只见已有官兵攀上了小舟…… 有人举着火把向这边跑来。 “都头在这里吗?!” 陆凤台转过头,问道:“何事?” “小的下午跟丢了聂平,想要禀报却一直未能找到都头……” “聂平?”陆凤台摆了摆手,淡淡道:“不重要了。” 他不再理会这个手下,朝河中喊道:“捉活口!” 忽然,舟上有人大喊道:“陆凤台!我犯了什么事你要捉我?!” 陆凤台一愣,竟是有些呆住。 …… 夜风很凉,南淝河上水波粼粼,河畔芦苇丛生。 河上的小舟被官兵牵着往河畔漂来。 陆凤台瞪大了眼,就着火把与月光看清了舟上的人…… “封妙手、马秋阳、武烔、封小莺、刘怒。” 他念着这一个个名字,怒气渐盛,大喝道:“你们英略社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你问我?” 名叫封妙手的英略杜成员站在小舟之上,整理了一下衣袍,道:“我等趁着月夜泛舟,你无故缉拿我等,你是什么个意思?!” 陆凤台张了张嘴,一时竟是答不出来。 他转身看向李瑕,眼中失望之色愈浓,问道:“杨雄呢?” 正文 第17章 选择 李瑕转过头,望向藏舟浦的方向。 此时,陆凤台已经追击小舟半个多时辰了,离最开始的地方也很远了。 李瑕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了,开口回答了陆凤台。 “杨雄没有登上小舟,他在登舟的时候就潜入水中逃走了。” “哈哈,不错。” 名叫“武烔”的英略社成员大笑道:“老子一开始就藏在舟上,等杨雄入了水,老子就站起身来了,让你们以为这舟上有五个人,哈哈哈哈……” 陆凤台脸色愈冷,并不理会这蠢货,顺着李瑕的目光向远处望了望。 “高长寿呢?今夜可有来?” “来了。”李瑕道:“杨雄做的记号就是通知高长寿在子时碰头,我告诉你的时间提早了半个时辰,又让这些义士引开你。现在,聂平应该已经与高长寿他们碰头,骑快马离开庐州了。你已经追不上了。” 陆凤台不甘地按了按额头,哑着嗓子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与英略社这些闲汉联络的?” “是聂仲由联络的。”李瑕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与他们也并不相熟。只与封朗中、马大侠、武大侠见过一次,这位封姑娘与刘大侠,则也是第一次见……诸位义士都是慷慨之人。” 李瑕说罢,朝舟上的诸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聂仲由?”陆凤台道,“你在和我约定之后,分明没有和聂仲由商量过。” “对。”李瑕道:“但在最开始我就与聂仲由计划好了。我判断你有可能已经捉住了某个高氏余部,也告诉过他我有可能会假意投靠你。” “不太可能,你怎么知道我会招揽你?” “我故意让白茂在街上偷东西,为的是借白茂之口把我的经历都告诉你,让你觉得我做事情还不错、与聂仲由关系也不好,让你起意招揽我。 这些聂仲由都知道,他知道白茂没什么骨气,肯定什么都会说出来。我们也知道队伍里有你的眼线盯着我们,所以行动的具体细节都是用纸条传递。” “呵,一开始你就已经在算计我了?” “算是吧,最开始见面的时候,你在林子肩上拍了一下,我就感觉得出来你为人……蛮热忱的。” 陆凤台神色复杂,道:“聂仲由装病见封妙手、让他们来冒充高氏余部。当时你还没见到杨雄,就已料定我会同意你的计划?” “是,这案子你有期限,拖不起不是吗。” “聂平天天出去嫖,为的是麻痹我们,好在今夜甩开监视、接应高长寿?” “对。” “不应该的。”陆凤台摇了摇头,道:“你们不应该能配合得这么好,聂仲由不可能这么信任你。” “他还是稍微比你更信任我,比如他就没有派人监视我。” “为什么?你为什么帮他、却不帮我?” 陆凤台似乎很受挫败,眼神隐隐有些像怨妇。 “原因有很多。”李瑕道。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有一行人举着火把向这边而来,是聂仲由与林子他们。 那就已经没有必要再拖时间了,很多的原因李瑕也懒得再说,遂随口又说了一句。 “最主要的是,我父亲还在聂仲由手上。” 陆凤台一愣,喃喃道:“可我已经派人去临安……” “你骗我的,你没派人去临安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 “你送我的宅子都没留我父亲的房间。” 陆凤台道:“因为我知道聂仲由不会真杀了你父亲。” “嗯,你是个好上司。”李瑕道:“但我要以父亲为重,我是一个孝子。” 陆凤台沉默了一会。 孝子? 他分明感受得出来,李瑕根本就不在意那个父亲,只是在随口敷衍罢了。 ——总不能是为了安慰自己?或是别的理由太难听? …… 聂仲由已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李瑕转过头,道:“你若再不来救我们,我就真的投靠陆都头,以求保命了。” 聂仲由颇没礼貌,也不答话,只是站到李瑕身前,挡着他,直视着陆凤台。 “把人交给我吧。”陆凤台叹道:“高长寿改变不了西南形势、高琼也不行。你明白的,高泰详、高泰禾兄弟都死了,他们的后人又能做什么?” 聂仲由道:“那你告诉我,谁能改变西南形势?” 陆凤台沉默片刻,道:“事已既此,没有人能挽回了。要怪就怪大理国太不争气,朝廷得到消息时它已经灭国了。” “好,西南防线怎么办?我大宋腹背受敌该怎么办?战马又从何处买?” “可你做这些真的没有意义!只会坏事……”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陆凤台摇了摇头,道:“多说无益,我要把这些人都带回去审。” 他指了指舟上英略社的五人,又指了指李瑕,喝道:“拿下!” “慢着。” 聂仲由也是大虽一声,拿出一道手令,展在陆凤台眼前。 “我此番北上,为的可不止高氏一事。” 陆凤台眯了眯眼,看着这封手令,显出些鄙夷之色,眼中却又有不甘。 他凑近聂仲由,压低声音,冷冷道:“你上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两人对恃着,那边舟上就有人不耐烦起来了。 “陆凤台,某乃‘庐阳剑客’马秋阳,要捉我放马来捉便是!” “老夫封妙手亦奉陪到底!” “算我‘健步神行’武烔一个!” 这慷慨激昂的呼声中,还掺杂着一句轻轻的女声,带着微微的羞意。 “爹,那位就是你说的李小官人吗……” 陆凤台侧眼看去,目光在马秋阳脸上一扫。 这个庐阳剑客今夜扮的是高长寿,他身材倒是修长,但那长了麻子的长脸怎么称不上相貌出众。 陆凤台看到这张长脸,就想到马秋阳那个在军中任副都头的兄长,正是有这样的倚仗,才能让这种闲汉一天到晚厮混,今夜还闯出大祸来。 至于封妙手,以前是个军大夫,不仅与聂仲由有交情,还曾救过杜相公之子的性命…… 而且,捉拿大理人交给蒙人这种事终究是不宜声张。人拿住了都好说,人没拿住,再追究英略社这些人,怕要闹出大乱子来…… 陆凤台心中权衡着这些,终是闭上眼,下令道:“放他们走。” “走吧。”聂仲由道,向小舟上的五人招了手,转身向城内走去。 …… 夜风吹弯了芦苇,也把前面的对话声送到陆凤台耳中。 “此次多谢封丈出手相助了。” “四郎不必多礼,老夫身为大宋子民,抗击蒙鞑,义不容辞。” “就是,义不容辞!偏某些人总想把并肩作战的同袍卖了,成天到晚,尽是这些龌龊事。” “娘的,以前害死了岳爷爷,后来气死了余都帅。如今他们再卖掉些异族人当然是心安理得了。” “哼,让他费尽心机,还不是扑了个空。” “……” 队伍当中,唯有那白衣佩剑的少年始终不怎么说话,身姿隽永,却又带着些事不关己的疏离感…… 正文 第18章 废物 陆家宅院中,早早就响起了女人的抱怨声。 “你好歹是个都头,却是多久没给家里钱了?只会伸手管我要。说什么上头没发饷,偏前几日翠儿又看到你在肥楼请那些汉子吃饭,我本是不想说你的,但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又找我兄弟借三百贯?是不是在外面养粉头了?!” “有桩公差要用钱,上头得晚几天才能支下来,这才先让内兄周转。” 陆凤台说着,叹息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契据,递在他妻子手里,道:“替我还给内兄吧。” “宅院?你买宅院做什么?还说不是养粉头了?陆凤台,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都说是公差,公差,用来拉拢人才的……”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吃我娘家,喝我娘家,还找我兄弟借钱养粉头……” “别闹了!” 过了一会,哭声响起,陆凤台又低声劝慰道:“好了,真没骗你。” “昨夜那么晚回来,外套都没脱,和衣就睡,这么早起了又要出去,没钱粮拿回家里,你还吼我?吼我……” 此时外间又有人喊道:“都头!都头!统领急着找你……” 陆凤台无奈,在妻子背上轻轻拍了拍,转身往外走。 …… 半个时辰后。 “嘭”的一声响,一个瓷瓶砸在陆凤台额头上,裂了一地。 “捉不到?捉不到。” 说话的人名叫张荣枝,摔出瓷瓶之后,拍了拍手,冷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宋人在想什么。” 陆凤台没答话,微低着头,额头上青筋跳动。 “怎么?不服气?”张荣枝又道,“不服气杀了我啊,到时我大蒙古国挥师南下,看看你们能挡多久。” 陆凤台才想抬头说话。 “啐!” 张荣枝一口啐在他鼻子上。 陆凤台又再次低下头,只看得到手指抖得厉害。 “懦夫,事办不成,话也不敢说,你活着有什么用?” “张君息怒,我等必定追回这些逃犯,交还贵国,还请再宽限两日。”庐州军统领何定赔笑道。 “是吗?” “一定,一定。” 张荣枝冷哼一声,傲然道:“下次别再让我亲自跟你们这些废物说话。” 何定道:“是,是,节使过两日便回来了。” 张荣枝又盯着陆凤台又看了一会,骂了一句“废物”,这才挥了挥手。 “滚吧,两日后看不到人,你们统统去死……” 何定如蒙大赦,拉着陆凤台赶忙离开。 直到走上了长街,何定转头看到陆凤台脸上的口水还没擦,叹道:“擦了吧,真要唾面自干不成?” 陆凤台有些低落,道:“这点折辱比起大宋曾受过的耻辱,又算什么?” “唉。”何定长叹一声,“靖康之耻,想起来就让人心里发堵,可如今这形势啊,又到了要谨慎的时候。你可知这张荣枝是何人?” “汉奸。” “称不上汉奸,他生于金国,早早就归顺蒙古国,从未受过我大宋恩泽,还能指望他帮着我们不成?倒是他主家张家在蒙古十分得势,又暗与大宋走私通商,不愿蒙古南侵。连节使也得给他家几分薄面。 这次高长寿就是混进张家,本是意图北上劫走高琼,偏巧路上遇到了灭大理国的蒙将兀良合台,起意行刺,还失败了。张家急着捉到高长寿,以消兀良合台之怒。若不然,说不定张家就说是我大宋指使了。 蒙古本就是在找借口南下,这不正是给了他们把柄吗?这些大理人胡乱行事,酿成大祸,却要让我大宋来担这个恶果不成?我不管你昨夜是否故意放跑高长寿。把人捉回来,明白吗?” 陆凤台道:“统领,我真不是故意……” “不必说了。”何定道:“把人捉回来。节使对此事也很重视,张荣枝更不是在吓我们。” “是……” 等何定走远,陆凤台还是拱着手站在那里,许久,他才转过身,挺了挺腰板,往承平客栈后面的茶楼走去。 站在茶楼上望去,只见李瑕又在客栈的院子里孜孜不倦地锻炼,像是有用不完的体力。 陆凤台却知道李瑕并不是体力好,而是意志坚韧。 “都头。”樊三走上来道:“他们昨夜没有连夜走,又在客栈歇了一夜,我一直盯着。” 陆凤台问道:“聂平回来了吗?” “没有。” “英略社的人呢?” “都各自散了,他们应该是真的不知道高长寿去了哪。” 陆凤台道:“嗯,这种事聂仲由不可能告诉他们。” “要不,我们直接把聂仲由捉起来审?” “不能捉他,他的靠山比我们的靠山大。” 樊三默然,觉得要捉也是能捉的,但得把其他人杀光……可问题是跑了聂平,最后还是瞒不住。 陆凤台问道:“李瑕今早有出门跑步吗?” “没有。”樊三道:“都头的意思是把他捉起来审?我们可以就把他关在他布置的那个黑屋子里,也许能问出什么来。” “嗯,一旦他们有人落单就动手。” 陆凤台说着,又叹道:“但我看只有聂仲由一人知道高长寿在哪里。无非就两种可能,一是高长寿要么南下去投奔吕文德;二是躲在哪里等着与聂仲由汇合,以图再次北上。” “再次北上?他还敢?” “昨夜,统领已派了骑兵往各方向都搜过,一个人影都没看到。说明很可能是第二种情况。那就还有机会,他们从庐州向北走,过了淮河之前到处都是我们的人,高长寿一露面我们就能拿下。” “是,只要还在淮右,他们逃不掉的。” 陆凤台喃喃道:“我就不明白了,就这样,聂仲由怎么还敢北上……” ~~ “我们暂时还不能北上。”李瑕一边做着俯卧撑一边说道。 聂仲由问道:“为什么?” “陆凤台知道高长寿是我们救走的,而且从庐州往北都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一路都被他监视。” 聂仲由道:“他们不敢动手的。” 李瑕道:“过了淮河之后呢?我们过了淮河、被蒙人杀了,你的靠山也不能怪到他们头上吧。” “过了淮河,我们会有新的身份。” “不,太仓促了,这一路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转换身份。” “那你的意思呢?” 李瑕停下动作,站起身,抬起头,望向茶楼,道:“他们不敢动手,那就我们来动手……” 正文 第19章 说客 清晨的微风和煦,李瑕与聂仲由在院子里聊了一会,等到有护卫出来活动了,他们便停止了话题。 正事不谈了,两人也不寒暄,气氛显得颇为干瘪,直到林子出来插科打诨。 “姓陆的那厮还不死心,派人盯着我们,要不我去揍他们一顿?” 聂仲由道:“不用,陆兄人不坏,大家都是行伍之人,奉命行事,不必互相为难。” “是我们为难他吗?是他为难我们啊。” 聂仲由与李瑕都不搭腔。 林子见这场子热不起来,又嬉皮笑脸道:“哥哥真是偏心,原来给了聂平那么好的差遣,日日到珠翠楼耍。下次再有这种事派我去吧,我林子旁的东西没有,就是鸟……” “闭嘴。”聂仲由道。 林子转头一看,原来是韩巧儿端着早食出来了,盘子上摆着包子、馒头、锅贴。 小丫头颇为乖巧地把盘子放在石桌上,招呼他们吃,又拿出一个小布袋来。 那布袋里装着好几颗鸡蛋,韩巧儿取出来之后,瞥了林子一眼,有些犹豫,似乎怕这个讨厌鬼又要取笑她,但最后,她还是站在石桌边仔仔细细地剥了起来。 “李哥哥,这个给你吃。” “你吃吧。” “我吃过啦,给你……” 这次林子却没取笑韩巧儿,反而是笑道:“还真别说,自从老书呆当了我们这商队领头,这小丫头片子还真有点管事的样子。” 聂仲由淡淡道:“吃你的。” “我这不是夸她吗?对了,这次李瑕没被姓陆那厮笼络过去,保不齐就是因为这小丫头片子待他好。是吧?” 李瑕被问了,瞥了韩巧儿一眼,见这小女孩子有些赧然地低下头,眼睛却偷偷瞧自己,带着些许好奇与期盼。 她或者没想太多,但因为是俘虏出身,大抵上还是期待得到认同的。 “嗯,是。”李瑕点点头,又道:“你们都待我不错。” “后面一句违心了,违心了。”林子嘻嘻笑道:“看来,这次该给小丫头记上一功。” “那们你们就给点实际的。” 李瑕把最后一颗鸡蛋递给韩巧儿,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再出来,却是端了一块煮好的大肥肉,慢条斯理地切着,拿馒头包着吃,接连吃了好几个。 林子看得目瞪口呆,问道:“你今天吃这么多?” “需要碳水和脂肪。” 李瑕吃完,站起身来,看了聂仲由一眼,道:“我出去逛逛。” “喂……我们今天不出发吗?” 林子问了一句,只见李瑕摆了摆手,人已出了客院…… ~~ “你们继续盯着客栈,别中了他调虎离山之计。” 陆凤台见李瑕出门,吩咐了一句就迅速起身下了茶楼。 很快,他带着人把李瑕控制了起来,带回去审问。 这正是之前关押杨雄的牢房,但不是县牢,而是都衙内一间屋子改造的。 “你是故意让我捉的,为什么?”陆凤台问道。 李瑕手脚上再次戴上了镣铐,神情却十分从容。 “你受伤了?让人敲了头?” 陆凤台道:“是我在审你。” “好吧,不用对我用刑,我知道的全都会招。” “为什么故意让我捉到?” “想和你聊聊。” “高长寿在哪?” 李瑕道:“我说过,我和聂仲由是通过纸条传递行动细节,他让聂平把高长寿带去哪,我真的不知道。” “你认为呢?” “我认为他们没走远,就在庐州城附近。但你可能找不到,你时间不多了。” 陆凤台道:“你们藏不住他们,你们现在就已经被监视了,越往北,你们越藏不住。”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来和你聊聊。”李瑕道:“你不帮我们的话,我们很难继续北上;但我们如果死藏着高长寿,你也不好过,你还有几天期限?三天?五天?” “我能搜得出来。” “你搜不出来。聂仲由暂时不会有动作,我们有朝中重臣的手令,你不敢动我们,几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你怎么办?” “不是我怎么办,是淮右怎么办、大宋怎么办?!” 陆凤台忽然拿手指重重点了点自己的胸膛,又喝道:“你们说我所做所为是龌龊之事,但我赤血报国,俯仰无愧!” 这一声大喝显得颇为突兀。 自昨夜听了英略社那些草莽汉子的讥讽话语、到早间妻子的抱怨、之后张荣枝的羞辱……陆凤台那隐忍的终于怒火上来,一时竟是难以抑制。 “你当我想做这些吗?!若非是为了大局,谁他娘的愿与往昔生死与共的同袍反目,被人骂作汉奸鹰犬。你问我怎么办?我做这些难道是为了自己吗?!” 李瑕沉默片刻,道:“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 陆凤台额头上青筋暴起,与李瑕对视着。 他目光炯炯,仿佛要直视到李瑕心底,又仿佛是把自己的心也掏出来给人看。 但李瑕还是很平静,眼神锐利。 “你只不过是一个都头,管多少士卒?一百人?只怕实额远远不到吧?你跟我一样,只是小人物而已,甚至高长寿也只是小人物,对时局还能起多大份量? 把高长寿交出去就能缓一缓蒙军南下?你上头这么和你说的?我看,只能缓一缓你们自己所面对的压力吧? 我理解,蒙人逼压过来,你们压力很大,弱国无外交,面对强国咄咄逼人的气势,你们不知所措了。 我以小人之心揣测一二,也许你们心里想着‘把人交出去吧,结交好蒙人,以后也许有用,归顺了他们还能替我美言几句’,于是决定把人交出去,总归是不亏的……” “我没这么想!”陆凤台喝道。 “你没这么想,谁知你上头不是这么想的。” 陆凤台不答。 “那我们把目光从眼前这点小事上移开,看远些,看看天下的版图,人家都把你南宋……哦,大宋,把我们这点小小的疆域包围了。像是猎人把猎物逼进了预设好的陷阱,那么,猎物跪下来求一求,猎人就能放过它吗? 陆都头有没有想过,也许在你竭力帮蒙人追捕逃犯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准备兵马南下了,也许四川都已经陷落了,就好像蒙军攻打大理,过了半年大宋才得到消息。 一个小小的都头交出一个小小的高长寿,就能阻止战事?你又真的知道天下局势如何了?莫把自己这点差事想得太重要。” 李瑕说到这里,放缓了一些语气,又道:“我知道你是精忠报国之人,聂仲由和我说过你的为人,否则我也不敢来了。你与聂仲由的分歧,只在于看法不同。” “你凭什么认为你们是对的,我是错的?” “这么说吧,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蒙军要打四川。”李瑕道:“他们要灭宋,本应该从两淮直接打下来,攻取杭州才对。” 陆凤台淡淡道:“两淮湖泊河流众多,不利于蒙军作战。” “这些我不懂,但我听说了你们十多年前守庐州的故事……” 陆凤台一愣,喃喃道:“嘉熙元年,蒙军进攻两淮,杜相公坚守安丰城三月,重创蒙军近两万人;仅过一年,蒙军再次举兵进攻两淮,号称八十万大军,先破北边的安丰城,攻到庐州,又是杜相公领我等军民血战……但如今,杜相公已经不在了。” “嗯,是你们解答了我的困惑,为什么蒙军要舍近求远去打四川、打大理?因为有这些军民浴血奋战,蒙军不能破两淮而转战四川,不能破四川而转攻大理。自金国灭后,是你们艰守奋战近二十年,使横扫天下的蒙古铁骑不能南下。说句大不敬的话,以前我觉得……大宋很弱,但如今我发现,大宋的军民一点都不弱。” 说到这里,后面的话李瑕没有说。 陆凤台却懂。 他挺了挺腰杆,眼睛里却泛起深深的悲伤。 自靖康以来,这大宋从不缺热血报国之士,名将、英杰辈出,但局势还不是这样一天天崩坏下去了? 当年守庐州的将帅们,杜相公没了、余都帅没了、吕太尉转战西南渐渐变得贪婪无度……往后,自己还能跟着谁拼死奋战? 李瑕又道:“我们这些人全都只是洪流中的蚂蚁,自相残杀的话阻止不了大象一脚踩下来。蚂蚁该做的是什么?团结,只有蚁群才可以咬死象。但陆都头你现在是要把同伴交给土狼,土狼是吃蚂蚁的,而不会帮着我们对付大象。” “原来你是来当聂仲由的说客。” “他的做法我也不太认同。”李瑕道:“但就这件事上,我认为留着高长寿比交出去有用,你应该帮我们。” “你为何要这么替聂仲由卖命?” “我不是在替他卖命,是在替自己挣命。大象要来了,蚂蚁招呼同伴聚起来就是在挣命。”李瑕道:“我惜命,因为知道陆都头不会杀我,我才敢出来。” 陆凤台道:“你不必痴心妄想试图说服我,没用的。” 他本来还想说“别跟着聂仲由去北边了,留下来跟着我混”之类的,但想到自己还是自身难保,又把这些招揽的话咽了下去。 他揉了揉额头,平静下来想了想,向樊三吩咐道:“这小子是故意来分我们的心,别听他胡说……你去把珠翠楼里聂平嫖过的娘们都审一遍,看有没有线索。” “是。” 陆凤台这才又看向李瑕,淡淡道:“我会找到高长寿,这之前,你就在这牢里呆着吧。” 李瑕微微苦笑,心想重生这么久了,但处境看起来居然毫无变化,还是在坐牢…… 正文 第20章 小畜生 两日后。 张荣枝眼中泛起冷意,带着森然的口吻,问道:“还没捉到?” 何定有些尴尬,讪然道:“请张君再宽限两日,只要再有两日,我们必把高长寿交到张君手中……” “啪”的一声,张荣枝一巴掌摔在何定脸上,叱骂道:“两日之后又两日!你们在是戏耍我不成?!” 何定堂堂一个宋军统领,被这样如同奴隶驱口一般任意打骂,脸上也是挂不住,但终究还是把这口气咽了下去,再次赔笑道:“万不敢戏耍张君,我们真的一直在尽力搜查,真的在尽力。” “呵。”张荣枝道:“袁玠人呢?让他来和我说。” “节使还未回来。” “不是说两天就回来吗?你们这些宋人到底是怎么办事的?!言而无信!” 何定不由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是这样,我本以为两天就能把逃凶捉到,没想到这……这这……” “所以你就是应付我是吗?” 张荣枝眼神愈发狠厉,盯着何定的目光仿佛刀子。 “不敢应付,不敢应付,我们一直在追查,现在已经捉拿了帮助高长寿脱困的主犯,正在严刑拷打,很快就会有结果……这个,要不再找些美人来陪张君……” “够了!”张荣枝喝骂了一声,负手踱了几步,又道:“我亲自去审,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宋人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是,是……” ~~ 张荣枝走入牢房。 才看了李瑕一眼,他瞬间勃然大怒,马上转头瞪着何定。 “这就是你说的严刑拷打?这就是你说的严刑拷打?!” 何定吓了一跳,身子颤抖了一下,额头上冷汗直冒,迅速转向陆凤台骂道:“怎么回事?!为何这犯人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这事,何定觉得非常无辜。 今日到了期限,他问陆凤台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陆凤台怎么答,他就一样的汇报给张荣枝。 因为他信任陆凤台,这个他麾下办事最牢靠的都头很少有出差错的时候。之所以还没捉到高长寿想必是因为这事确实难办,毕竟就连节使都避开了。 何定觉得自己有担当的,一边替上面人应付着这难缠的张荣枝,一边又替下面做事的人兜着。 但没想到陆凤台这次办事这么粗心,说拿了人犯在审,竟是这么审的?! “统领,此事是这样……” 陆凤台面向何定,一拱手开始解释。忽然,“嗖”的一声响,张荣枝已拿下墙上的一根鞭子抽在他身上。 “还敢狡辩?!” 张荣枝恼火于陆凤台不看自己、只向何定禀报,他知道他是故意的。 “你们这些宋人就是贱,表面上看起来老实,一直在敷衍我!到现在还想找借口!” 这鞭子是特制的,专用来施刑,一鞭下去,把陆凤台背后的衣衫打裂,打出皮开肉绽的血痕。 何定低着头不敢说话,额头上汗水密布。他认为这件事真是陆凤台办错了,现在都不知道要如何让张荣枝息怒。 张荣枝又挥一鞭。 “要不是我亲自来看,都不知道你就是这么办事的。用刑都不会,要我亲自教你是吧?是吧?!” 陆凤台没有哼声,依旧保持着那个拱手的动作。 他很强壮,远壮过张荣枝,但此时站在张荣枝面前,依旧显得很谦卑。 但看到陆凤台这逆来顺受的样子,张荣枝反而越来越怒。 他很早就讨厌陆凤台了,他看得出来陆凤台只是表面谦卑,其实心里憋着怨恨。 这种内心怨恨还要装着驯服的态度,一直在刺激着张荣枝。 而看着一个强壮的大汉不得不在自己的打骂下忍着,张荣枝又感到十分快意。 “我教你怎么用刑,废物……” “你还当我是好蒙骗的……” “你们宋人就是这么没用,才被金人欺负成那样,现在我们大蒙古国替你们报了仇,你们却还不如一只狗好用……” 一声声谩骂,一下下的挥鞭,张荣枝终于感到有些累了,喘了两口气,转头看向李瑕。 他丢下鞭子,随手拿起一把匕首,走近李瑕。 “看我?看我是吧?我把你眼睛挖下来让你继续看。” 李瑕问道:“你不问先我高长寿在哪?” 张荣枝一愣。 下一刻,被铐在架子上的李瑕突然动了。 “嘭!” 一声重响,张荣枝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按着头重重一下撞在墙上,头破血流。 李瑕手脚上的镣铐竟是解开的,只是虚挂在那里。 “啊……” “保护小官人……” “都别过来!”李瑕大喝道。 他已抢过张荣枝手里的匕首,抵在张荣枝脖子上,又道:“谁敢动一下,我杀了他,往后退。” 何定已完全懵了。 他刚才一直低着头等待张荣枝息怒,再抬头,就看到那犯人已控制了张荣枝。 “快,快放开张君。”何定大喊道。 “放开我家小官人!”张荣枝的护卫大喊道。 “啊!你个小畜生,放开我,否则……” “都闭嘴。”李瑕冷冷叱道,一把捉着张荣枝的头发,又是重重一下把他的头砸在墙上,“嘭”地溅起一片鲜血和一声惨叫。 “啊……小畜生你死定了……” “嘭!” “嘭!” 等李瑕再掰起张荣枝的头,众人便看到张荣枝那一张脸上完全是血肉模糊。 “小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看,这里前后都是张君和我的人,你逃不掉的,乱来是会死的。” 何定抬起手,做了一个安抚的动作,又道:“我们可以谈谈,你想出去是吧?可以啊,我们可以放你出去。以后天大地大,你自由了……” “谁说我要出去?”李瑕问道。 何定愣了愣。 “小畜生……你死定了……”张荣枝喃喃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又道:“不止是你……等我大蒙古国南下……屠了你们……啊!啊!小畜生!放开我!好,好……我错了,我错了……” “小官人!你别这样对我们小官人……” 张荣枝的护卫们拿着刀对着李瑕大喊。 他们有三十人,原本是守卫在都衙周围,但没想到自家小官人在衙门里面被人擒住了,已全都向这边涌来,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何定更是焦头烂额,又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小兄弟,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谈的,张君性命关乎家国大事,你万不要冲动……我们谈谈,告诉我,你要什么?” “好。”李瑕道,“那你看好了。” “好,好,你只要……” 何定话音未落,忽然瞪圆了眼。 他满是不可置信的瞳孔里倒映出血光,看到李瑕拿着匕首直接把张荣枝的脖子割开,如同杀鸡一般利落。 “噗……” 鲜血扬扬洒洒。 “不!” 这一瞬间,何定心神俱丧。 他真的不敢相信,这小畜生怎么敢……怎么敢把人质直接杀了?那他接下来要怎么办?自己又该怎么办? “完了……全完了……” 正文 第21章 统领 “小畜生!你死定了!” 当李瑕持着匕首一下割开张荣枝的喉咙,张家护卫们瞬间被激怒到了极点。 他们都是驱口,所谓“驱口”,即大蒙古国在灭金时俘虏的女真贵族、平民、战俘,赏赐给有功之臣作为奴隶。 他们能成为张荣枝这样的贵族的护卫,是驱口中极为幸运的一部分人,也是对张家最忠心耿耿的一部分人。 但现在,李瑕一刀挥过,就把他们的幸运打碎,甚至也是要了他们的命。 离得最近的两名张家护卫激怒之下,当先就持刀向李瑕扑上去。 但李瑕却不躲,一只手还捉着张荣枝的头发,另一只手握着的匕首,竟在这时又猛地一下捅进张荣枝的心口。 死透的张荣枝已没有任何反应,鲜血喷涌却使得场面更为张狂。 “看,他死的不能再死了!”李瑕大吼道。 “啊!小畜生去死……” “来啊,他已经死透了!” 李瑕眼中竟是狠辣,仿佛是嫌对面的壮汉还不够暴怒。 动作最快的张家护卫已经一刀挥下,虎虎生风,誓要了结了李瑕的命。 这是狂怒的、避无可避的一刀。 “噗。” 单刀透体而出,那张家护卫低下头,看到一柄血淋淋的刀贯出了他的胸口。 “呃……” 陆凤台拔刀的速度很快,一刀捅死这个护卫之后,左手已提起另一个张家护卫的后领。 抽刀,又是一割,割破脖颈,两个张家护卫的尸体几乎是同时倒地。 陆凤台竟是在一瞬间连杀两人。 这个刚才还任打任骂的汉子突然展露出了强悍的战力。 “动手!杀汉奸!” “陆凤台你疯了?!”何定大吼道。 一切发生的太快,何定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何定视线里,前一刻还是那个小畜生张狂的动作,一挥、一捅,匕首带着血,眼神带着狠劲,嘴里叫嚣不停。 他刚刚还在想这小畜生死定了,他要把他碎尸万段。下一刻就看到陆凤台那满是鞭痕的身躯挡在眼前,破碎的衣服里显出强壮的肌肉,和杀意。 “杀汉奸!” “给我拿下他们,拿下陆凤台!” 几乎是在同时之间,何定与陆凤台各自下了一道命令,两双眼睛里都是暴怒。 张家护卫们已继续向李瑕杀去,陆凤台持刀挡住,厮杀在一刹那爆发。 只有樊三、冯胜等几个士卒冲上去救陆凤台,其余人则懵在那里,不知听谁的…… “你疯了?”何定怒吼道,“杀了蒙人使节,蒙人驱兵南下,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叮”的一声,单刀相交,陆凤台一边与护卫鏖斗,一边慨然喊了一句,话语与他挥刀的动作一样有力。 “蒙人南下,那就由我大宋军民再狠狠把他们打回去!” …… 李瑕看着这一幕,已丢开张荣枝的尸体。 他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 两天前,在承平客栈的院子里,聂仲由就告诉过他“若说是报国热忱,我信得过陆凤台。” 彼时,李瑕道:“那就这么做吧。最好的结果是我直接说服他,让他配合我们把那蒙人杀了,否则我们不能顺利北行。” “如果你不能说服他呢?” “那就是坏一点的结果,我们得找机会自己杀掉蒙人,逼着陆凤台与我们合作。” “太冒险了。”聂仲由道:“万一你杀了那蒙人,陆凤台还是不和我们合作呢?” “我有把握才会冒险。”李瑕说着,把一根铁丝插进头发里…… 之后,当他一把捉着张荣枝的头发猛烈地把对方砸在墙上的时候、当他与何定聊天的时候,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陆凤台,眼神里只有坚定。 “那你看好了。” “看,他死的不能再死了。” “来啊,他已经死透了!” 李瑕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对陆凤台说的。 “你不是说你一心报国吗?看清楚,我要把这个蒙人杀了,然后你怎么选?” 挥出匕首的那一瞬间,李瑕其实就已看到了陆凤台的答案。 他不做没把握的冒险。 如他所言,他在陆凤台身上看懂了一件事——自蒙古灭金以来,大宋军民艰守奋战二十年、屡屡大败蒙古铁蹄,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杀汉奸!” 这就是陆凤台给他的答案…… ~~ “疯了……他疯了……” 何定喃喃了一句,脸色渐渐变得狠厉起来。 张荣枝已死,何定终于可以挺直了腰杆,那唯唯诺诺的气质一扫而空。 他才是庐州军统领,陆台凤不过只是他麾下一都头。 “反了,他们都反了,给我杀了他们!” “给我杀了他们……” 此时都衙内有四十余名士卒,何定与陆风台的人各半,但何定武职更高,自信能指挥得动。同时又有张荣枝的二十八个护卫配合,今天的事对于何定来说,并不是难以解决的。 难题是以后如何面对北边的张家?但这也是回头再考量的。 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些疯子除掉,以免事态扩张…… 何定则退出牢房,指挥着人手,并观察军中有哪些人是陆凤台的心腹,方便日后清理。 杀喊声中,透过牢门,能看到牢房里已是乱作一团,陆凤台持刀挡在最前,其身后,李瑕、樊三、冯胜几人配合着他厮杀。 李瑕持了一柄长剑,混战之中竟还使一手飘逸的剑法,一剑刺出便退,看起来打得漂亮,实则如果没有陆凤台挡着,三两护卫冲上去就能把他砍死。 很快,陆凤台、樊三已连中数刀…… 忽然,有士兵慌慌张张跑来。 “统领,统领,外面……” “又怎么了?!” 何定回过头大喝一声,眼中怒火中烧。 他已经失去了耐心,颇为烦躁。 “有……有禁军来了,拿着一封手令要保他们的人,小人拦不住他们……” “聂仲由?狗猢狲。”何定骂了一句,道:“我去拖住他们,你们尽快把那几个疯子杀了。” “是。” 何定按着刀往外走去,心里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先把李瑕和陆凤台杀了以便给张家交代,再把聂仲由打发了,此事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才走了十余步,只见聂仲由大步赶来,手中果然举着一封手令。 “禁军殿前司都虞侯聂仲由,奉命公干。你是何人?为何扣押我的人?!” 何定大怒,暗骂:“狗猢狲,区区一个都虞侯,你就算是禁军,你爷爷的官职也比你高得多,安敢在你爷爷面前放肆?” 接着他扫了那手令一眼,眼皮一跳,又想到天高皇帝远,把李瑕杀了,聂仲由又能怎么样? 他心中冷笑着,脸上带着矜持又客气的神情,道:“某,庐州军统领何定……” 说着,何定站定,等着聂仲由参拜。 但只见聂仲由已拔出佩刀一挥。 “何定勾结敌寇,罪不可赦!杀!” 单刀斩下,一颗头颅滚滚落地,那脸上还带着一副矜持的表情…… 正文 第22章 交代 混战之中,陆凤台透过牢门看到聂仲由提着一颗头颅向这边大步而来,威风凛凛。 昔年的生死同袍把如今的上司砍了……这让他颇为惊诧。 陆凤台知道聂仲由狠辣,但绝没到这么狠辣的地步,没想到今日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这一瞬间,他想的是这也闹得太大了,要是城外的庐州军哗变该如何是好…… 接着,一声大吼传来。 “老子来也!” 牢外,刘金锁、林子领着十余名禁军冲上,遇到张家护卫就砍。刘金锁大呼小叫,长枪左支右冲,煞是生猛。 聂仲由则高高提着何定的头颅,大喝道:“禁军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奉命清查细作,把这些敌寇给我拿下!” 但院子中的庐州军却是把聂仲由包围起来,面面相觑着,既不听从聂仲由的吩咐,也不敢动手。 牢房中,李瑕提醒道:“陆都头……” 陆凤台终于反应过来,喝令外面的庐州军捉拿张家护卫。 他向来在军中有威望,官职虽不如何定高,却还是能镇得住场面。 何定一死,既有禁军威摄,又有都头镇场,都衙内的士卒终于听令,形势稳定下来。 此时三十个张家护卫已死了十一人,剩下的眼看情况不对,纷纷弃刀投降,其中还有两人本是要投降的,但因刘金锁没来得及收枪,这两人无辜地被这粗莽大汉径直捅死了…… 陆凤台喘着气,却是第一时间奔到聂仲由面前,吼道:“你疯了?!你怎么敢杀我的统领……” 聂仲由道:“那你认为今日怎么收场?” 陆凤台沉默片刻。 他本以为,张荣枝既死,何定但凡有点忠烈之义便该先把张家护卫控制下来,却没想到何定是在第一时间要杀自己。 那就已是无关国事,说明何定只想讨好张家了。 “你就不怕庐州军生变吗?” “这里有你在、城外军营还有统制在,杀一个统领怎会生变?”聂仲由道:“此事我与李瑕事先都分析过了。” “李瑕?” 陆凤台转头看去,只见那年轻人正拿布仔细擦着剑上的血,一边与被摁住的张家护卫说话。 待看到聂仲由招手,李瑕向这边走来。 “这些北面来的蒙人护卫审一审,我们带走一两个熟悉北面情况的,剩下的交给陆都头吧。我刚问了,都是些奴隶。” “好。”聂仲由道。 李瑕道:“那蒙人在哪里住的?住所里还有没有他带来的人,派人去杀干净或控制起来。免得我们才过淮河,北边就得到消息。” “好。” 李瑕一指何定的人头,又道:“陆都头,把你这位上司的心腹除掉,把兵士控制一下,局面也控制一下。” 陆凤台也不回答,似乎在生李瑕的气,自顾自地割下衣襟,拿布条包扎伤口。 聂仲由难得笑了笑,把手里的头颅交给别人,伸手替他包扎。 “知道高长寿一直躲在哪里吗?” “哪里?” 聂仲由道:“城南有个大宅院,是何定的,他养了三个粉头在里面。高长寿从头到尾就躲在这宅院里,何定做梦都想不到,他想找的人就在他的别院里。可惜你拼了命地搜城,就是搜不到。” 陆凤台默然了一会,啐了一口血痰在地上。 “这事怎么收场?” “刚才李瑕都说过了,你还要怎么收场。”聂仲由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就说临安府来的禁军把你的统领做了、把汉奸杀了,你也没办法。” 陆凤台无语,转头在麾下的士卒脸上扫过。 “我没办法和统制、节使交代。” “我出来前,上面和我说过,淮右的袁玠在找门路调到江南西路,他不会追究你的。” “为什么?” “他都在准备逃到长江南面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凤台又是愣了愣,忽觉得有些泄气…… ~~ 次日,淮西制置副使兼庐州团练使袁玠回到了庐州城。 一直以来,陆凤台口中说的“节使”指的便是这位了,虽然袁玠的官位还没到节度使那么高,但如今这大宋风气就是这样,逢武将尊一声“太尉”,逢高官尊一声“相公”。 袁玠时年不到五十岁,美姿容,颇俱威仪,往上首一坐,那高官气势就令人心折。 “发生了何事?” 陆凤台连忙行礼,作惶恐状,禀道:“北面张家派了一人来,名叫张荣枝。此人要求何统领替他搜查几个大理逃犯。何统领于是差遣我去办,并告诉我,这是节使你的意思……” “胡说八道。”袁玠轻呵一句,不悦道:“大宋官军如何能受外敌指派?何定好大的胆子。” “是。”陆凤台道:“恰好有一队禁军因公差路过庐州,为首者乃禁军殿前司都虞侯聂仲由,聂仲由听闻此事,斩杀张荣枝与何统领。” 袁玠听罢,面露正气凛然之色,道:“何定结交敌寇,确有大罪。但一介禁军都虞侯竟胆敢斩杀庐州军中大将,以下犯上,亦罪不可恕,你等何不将其拿下、待朝廷禀公而断?” 陆凤台道:“混乱中,卑职也受了伤,实在是阻拦不住。而且,那聂仲由拿出手令,似乎来头不小,他这趟公差,原是奉了朝中……贾枢相之命。” 至此时,“贾枢相”三字入耳,袁玠眼中方才闪过一丝波澜。 他捻须沉吟着,到最后仿佛是忍无可忍,遂当着下属的面冷哼一声、骂了一句。 “胡作非为,权奸乱国。” 换作往昔,陆凤台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上袁玠一眼,也会被袁节使这刚正不阿的气度所折服。 但今日好不容易离得近了,他心中却是又添了一缕失望。 聂仲由给的消息、李瑕作了分析……这位袁节使让何定搜捕高长寿交给蒙人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只要事闹大了、人已经死了,他还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果然,最后就是这般道貌岸然地骂上一句了事。 反正,事发之时他袁节使又不在庐州,怎样都与他无关;反正,他准备调去江南了,淮西如何也与他无关。 陆凤台想着这些,把头低下,想到当年守庐州的杜相公,不由眼眶一酸。 耳边,只听袁玠掩太息以长叹,带着忧国忧民地语调道:“此事,如实上奏吧,下有将士勾结外寇、上有权奸肆意妄行,国事奈何啊,奈何……既然何定已死,你办事素来得力,老夫有意替你奏请这统领一职,你可愿意?” “卑职,愿为节使效死!” 陆凤台慌忙跪下,在地上重重一磕,再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泪流…… 正文 第23章 送别 陆凤台见过袁玠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策马出城,踏上庐州城北面的官道。 他迎风驰骋,吐出胸中郁气,奔了大半日,终于在滁河边看到聂仲由的队伍在缴税过桥。 “聂兄、李兄弟。” 陆凤台下马上前,正见李瑕与聂仲由站在马车边。 聂仲由回过头,道:“你怎来了?” 陆凤台拍了拍二人的手臂,低声道:“我已见过袁玠,如你们所料,他果然没有追究,还升我为统领。我赶来与你们说一声,免得你们记挂。” 聂仲由平时都是紧绷着一张脸,此时终于放松下来,显是真心为陆凤台高兴,但他话语还是克制的,道:“那就好,你没事就好。” 李瑕却没什么反应,事不关己的样子,也许是意料之中毫无惊喜,也许是根本就没记挂此事。 聂仲由又道:“你还是不该来的,袁玠既然让何定搜捕高长寿,可见他与北面张家有交情。此事他面上不追究,心里必起嫌隙,你跑来相送,万一让他得知,难保往后他不会为难你。” “无妨,相比讨好这些高官,送你们一程更为重要。” 陆凤台说罢,看了看聂仲由,又看了看李瑕,斟酌了一会之后,道:“李兄弟,有句话我本不当说。但…… 这么说吧,聂兄带你北上,确是需要你这个帮手,我若再从他这挖人,极不厚道。但在我看来,你们为权**党驱使奔走,还不如留在淮西投军。 聂兄,这句话当年我便劝过你,南渡以来,禁军已成了朝中重臣获人情、获利益的冗杂之兵。这次相见,我还是这句话……” 聂仲由抬手打断他,道:“你劝不动我的。” “那好。”陆凤台转向李瑕,郑重问道:“纵是不当讲我还是要问一句,李兄弟如此年少高才,若肯从戎早晚必能大放异彩,北上冒险实为可惜,你可愿留在庐州军中?” 如陆凤台所言,当面挖人墙角不厚道,何况聂仲由北上凶险重重,少带一人便少一份助力。 但,他还是说了。 不仅说了,他还非常诚恳。 “我不是为自己才招揽你。你如此年轻,折在北边实在可惜,我说过,你是璞玉良材,来日也许能成为余都帅那样的大宋名将,若如此则为大宋之福……总而言之,这些唐突之言全因为国惜才,聂兄也莫怪。” 成为名将,这听起来是很遥远的事,但陆凤台却是认真的,他如今升为统领,心中打算要培养李瑕,那往后上了战场凶险就少了许多,进益却很快,如此老兵带新兵,未必不能为大宋再带出一个名将。 他虽是前程有限的小人物,但也愿意推有资质的年轻人一把。 聂仲由听了这些,也没太大反应,淡淡道:“我不管你怎么说,他父亲在我手上。” 陆凤台充耳不闻,只看向李瑕道:“你不必担心这点,只要你肯留下。” 李瑕想了想,摇了摇头,道:“谢谢,但还是算了。” 一句话,不仅是陆凤台,连聂仲由眼中也闪过惊讶之色。 “为什么?” 李瑕道:“这次的事情,我们换一个方式做也许就会有另一种结果。打个比方,如果我们先把手令拿出来,要求你们交出杨雄,那也许何定就把直接把杨雄杀了。手令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局面有什么样的应对。这里是淮右,是淮西制置使袁玠的地盘……” “副,制置副使。”聂仲由道。 李瑕也不理他,继续道:“总之,袁玠之所以现在不追究,那是因为事已成定局,我们已经走了,成功人士做事喜欢考量利弊,费力不讨好的事他们不做。但如果我留下来,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他放我走我不走,他正好可以把我送去交给北面张家交代。陆统领,你是忠直之士,袁玠愿意用你,你不必拿我拂了他的颜面。” “忠直之士?”陆凤台苦笑一声,看向李瑕的目光愈发有些不同,“你年纪轻轻,竟能想得如此深远?” “家父教诲过我一些人情世故。”李瑕道:“另外,我也承诺过会随行北上,君子重诺。” 李瑕其实并不懂这宋朝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懂这些是因为人情世故往往相通。 前世他与一些商业骄子合作过许多诸如运动品牌、俱乐部之类的生意,其中少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亏过很多,也赚过很多。 只是没想到才赚了很多,第一架私人飞机就将他送到了这里…… “好一个君子重诺。”陆凤台道:“那陆某便等你们平安归来。” 李瑕觉得自己今日说得有些多了,但看着陆凤台的目光,想了想,还是多嘴又提了一事。 “看情况,蒙军可能很快就要南侵了……” “你怎么知道?” “看你们的表现,说明你们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只是你们还抱着幻想不肯承认。之前也说过,我们就算交出高长寿也阻止不了此事的。” “但……” 李瑕道:“陆统领,最后送你一句话……往后如果有变故,请你保全有用之躯,再图报国吧。” 陆凤台一愣,见李瑕眼中难得有些认真…… 他心中颇感触动,却没作回应,拿出酒囊与聂仲由豪饮了几口,方才翻身上马,重重一抱拳。 “诸位兄弟,后会有期了!” 说罢,陆凤台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往庐州而去。 他过来用了大半日,回去又要大半日,跑过来就只为了说几句话而已。 走了不一会儿,正遇到官道上有六骑迎面而来。 其中一人正是聂平,另外五人分别是英挺青年、白巾蒙面的少女、中年书生、矮壮大汉,以及他认得的杨雄。 陆凤台自是知道这就是自己苦苦搜寻而不得的高长寿一行人了。 他本想拉住缰绳与对方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最后只是大笑着喊了一句,径直策马而过。 “你们还敢北上?哈哈哈……” 高长寿回过头,眼见陆凤台已奔得远了,衣裳被烈风吹动。 仓促之间,他只来得及回应了四个字。 “何惧之有?!” 两拨人就这样擦身而过,有人向北、有人向南…… 远处,李瑕回过头望着这一幕,最后在心里自顾自地念叨了一句。 “马蹄南去人北望呵,到了这弱宋,先看到的居然是一群人……” 正文 第24章 高长寿 自蒋兴死后,又经庐州一事,李瑕隐隐成了这支队伍中的二号人物。 聂仲由对他的器重与信任也不是全无理由。 李瑕虽是死囚牢里捞出来的,这反而代表着他更受控;其父李墉李守垣曾经任过余杭县主薄,勉强算是官宦之家,身世清白;至于其人能力,只看这一路而来的表现,竟有点文武双全的意思。 再想到李瑕的年纪,聂仲由心底其实是对他有些惊艳的,心想小小年纪怎么就能这么厉害?最后只能认为也许是官宦子弟就是这么出色。 毕竟聂仲由也不怎么了解官宦子弟。 队伍到庐州时剩下二十三人,其中还有个议和派的眼线被陆凤台指认了出来,聂仲由遂将其打发回临安府。 之后再加上高长寿一行五人,以及李瑕提议带上的一名张家护卫俘虏,如今一共是二十八人。 高长寿在与这支队伍汇合之后,马上就看出了李瑕在队伍中的奇怪地位。 至于聂仲由这个真正的头领,他反倒不怎么重视。 高家世代显赫,哪怕在大理国灭,高长寿也是与吕文德这种宋军名将来往,而聂仲由只是一介禁军都虞候。 高长寿此番北上刺杀兀良合台失败,损失了不少人手,仅余五人逃到宋境,遇难之际恰逢聂仲由因差遣路过,彼此汇合,聂仲由想的是“我救了你、问些情报、顺便带你到北边看看有没有机会”,但高长寿认为的却是“宋廷派你来配合我行事……” 这是王孙公子自有的骄傲。 这个分歧在一开始并没有显现出来。 高长寿心底虽有骄傲,却不是跋扈之人,对聂仲由的襄助也是真心感激,甫一见面,言谈就颇为得体且客气…… “小国遗民,多谢都虞候相救。” “岳侯不必多礼。”聂仲由连忙回了一礼。 高长寿摆手道:“当不得如此称呼,鄙人字‘慕儒’,往后以字相称即可,到了北面也安全些。” 聂仲由不敢拿大,暂时依然是口称“岳侯”。 高家号称“九爽七公八宰相,三王一帝五封侯”,多的是王公侯爵。高长寿在父亲战死之后便自行袭封了岳侯爵位,领残部抗蒙,之后被蒙军打得找不着北,这才转而与宋军合作,不敢再摆身份。 与聂仲由这般稍稍寒暄之后,高长寿的注意力便放在李瑕身上,笑着问李瑕有没有字号。 李瑕既无字号,便让高长寿直呼自己姓名,他也不客气,言谈间的态度仿佛是多年老友。 之所以这般亲近李瑕,因高长寿这两天已经从杨雄、聂平口中了解了发生在庐州之事,对李瑕的表现极为欣赏。 于他而言,一个禁军都虞候没有拉拢的必要,但一个沦为死囚的年轻才俊完全值得结交。 往远了想,如果能笼络李瑕一起投身大理复国的大业,往后功成,高官爵位自无吝啬之理,未必就不能招揽到这个宋人。 因此,启程北上时,高长寿就把马匹让给别人,自己与李瑕并肩而行,侃侃而谈。 面对高长寿的示好,李瑕显得很平静,还提出了几个疑问…… “你们为什么要冒死去救高琼?” “一则,堂兄是高家嫡长,他母亲是段氏公主,有他出面才能号召更多遗民抗蒙;二则,堂兄之才胜我百倍,伯父当年宰执大理时,为大宋贩马、贸易、朝贡等诸多事务皆由我堂兄经手……” 李瑕又问高长寿北上的具体经过,高长寿对此也知无不答。 “我们是混入了易州张家,张家在金国时就是河北豪强,如今家主叫张柔,此人很了得,蒙金争战时他结寨自保,聚集了乡邻亲族数千余家。因此金国竭力笼络他,不停授他官职,直到任他为都元帅,结果蒙军一来他就投降了,反过头来灭了金国,立下大功。此后,河南三十余城均属他管辖。 张家每年会派人去哈拉和林城运送礼物,我混入张家之后,本想要随队伍北上营救堂兄,没想到在河北遇到了兀良合台,他正好从哈拉和林去往西南镇守……” “稍等。”李瑕问道:“哈拉和林?在哪?” 高长寿反问道:“竟连你也不知道蒙古的国都吗?” 其实,不仅是李瑕不知道那大蒙古国现在的都城在哪,就连聂仲由这种等级的军官也不知道,对于他们而言,蒙古国实在是太大了,各种名字又十分拗口。 高长寿不同,他是贵族出身,比聂仲由要渊博得多。 见李瑕摇头,高长寿便道:“哈拉和林具体在哪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从大理国直直往北,要走五千余里。” 李瑕想了想,问道:“那兀良合台要去西南,为何会经过河北?” “必是去往开平城见忽必烈了。” 高长寿说着,眼中泛起恨意,咬牙切齿道:“当年就是忽必烈与兀良合台率军杀入大理,九河之战,我高家数十余英烈战死,此恨……不共戴天。” 李瑕能感受到高长寿语气中极深的恨意。 但他关注的问题却不在这里,他来到这个不太熟悉的时代,实在是有太多的情况需要了解,于是又问道:“开平城又是哪里?” “开平城是忽必烈正在草原上兴建的城池,是他的避暑之地。”高长寿道:“这城刚刚开始建,我也是在张家时听说的。” “也就是说,忽必烈如今不在开封?” “该是在开平建城。” 李瑕只觉心里忽然舒了一口气,他这才发现自己对忽必烈是有恐惧的…… 高长寿转头瞥了李瑕一眼,又问道:“你是否觉得我刺杀兀良合台之事太过冲动,损兵折将不说,还引来张家追杀,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嗯。”李瑕并不于他客套,实话实说道:“太过冲动了,接下来不要这样。” “并非我冲动。”高长寿道:“而是我认为我堂兄高琼有可能就在兀良合台的队伍当中。” 李瑕道:“你是认为,兀良合台去镇守西南,会带上你堂兄以稳定大理局势。” “有可能,所以我才冒险试探,结果露了行迹。”高长寿道:“但现在我们若能及时赶到开封,还有机会再遇到他们……” 李瑕听了,转头看向聂仲由,隐约已意识到这支队伍添了高长寿一行人之后,只怕要有更多节外生枝的麻烦…… 正文 第25章 高明月 “二哥为何总在与那人说话?”高明月低声问了一句。 她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的,声音清脆像是小小的银铃。 她手上就戴着一条银铃手链,那是她母亲殉难前留给她的,也是白族姑娘出嫁时要佩戴的首饰之一。 除此之外,高明月再没戴别的小饰物了,她穿着一身汉家男子的衣裳,不再像以前有漂亮的帽子,上面垂着长穗,衣袖上绣着花。 不过虽然男装打扮又蒙着面,她还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个小女子。因为面巾上面露出的那双眼睛如一弯明月般漂亮,眉如柳叶,额头白皙。 此时高明月难得开口问了一句,走在前面给她牵马的洱子就招了招手,把白苍山唤过来。 “李郎君确实不凡。”白苍山道了一句,遂开始小声解释高长寿想招揽李瑕帮助大理复国的心思。 杨雄一听他提起李瑕的名字,凑过来又开始不停夸赞。 所谓过犹不及,他这些话在这几天里别人也是听得腻了。 高明月心想,那人再如何了得总归是个宋人,又怎会替大理国复国?二哥又哪来的好处能招揽到人家? 她后悔多嘴问了一句,引得杨雄喋喋不休地说,她也不愿意打断,不由得就走了神,目光看向别处。 只见前面的那辆货车上收拾出了一小块地方,韩巧儿正坐在那里偷偷向这边看。 高明月于是向韩巧儿笑了一下,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就像是能成为朋友。 骑马其实是很累人的事,且周围有许多悄悄窥视的目光让高明月感到不自在。她也希望能像韩巧儿一样并着脚坐下来,再说说话。 但队伍中大多都是陌生男子,这个小小的要求也不知道和谁说,而高长寿从头到尾都在与那人相谈甚欢。 这才是高明月问那句话的原因,她希望兄长能过来问她“要不要到马车上坐一会”,她又不是真的不知道兄长想招揽人才。 潜意识里这点小心思她自己其实也未必发现,主观上她还是认为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时候吃些苦是应该的,不能要求什么。 不过,等一行人中间停下歇了一会之后,高明月听到李瑕在与人说话。 “安排几个人骑马到前面探探情况吧……把这些货物再挪一挪,让两个女孩子坐在马车上……” 女孩子? 高明月低下头,觉得这称呼真是新鲜,似乎比“小娘子”要俏皮一些,她于是飞快扫了李瑕一眼。 谁都没有发现她这个偷瞧的动作。 从这时起,高明月如愿地坐在了马车上,周围有货物阻挡了那些陌生男子的视线,这让她自在了许多。 她抱着膝盖,轻轻揉着小腿,偷偷伸展着脚趾头。 很快,高明月与韩巧儿就开始说起话,小小声的,叽叽喳喳地聊着女儿家的悄悄话,并没有旁人能够听到。 偶尔抬起头,能看到李瑕正在跟着高长寿、杨雄他们学习骑马。 高明月不由心想,那人原来是想要骑马,这才安排自己坐到这里来,那也不必谢他…… ~~ 这日赶路到了晚间,一行人在某个村落外寻了个破庙,在破庙中又搭了个简易的小棚子供高明月歇息。 好不容易安顿好,高明月本想拉着韩巧儿陪自己躲在这边,吃过饭后却又不见了这小丫头片子。 等外面传来清脆的“李哥哥李哥哥”的喊声,她探出头瞧去,只见几个人正围在篝火旁说话,韩巧儿凑在李瑕与韩承绪之间,跪坐在脚上,支着头,很认真地在听他们说些什么。 高明月留意了一下,今夜宿在庙内的是高长寿、李瑕、聂仲由、白苍山、韩承绪这几人,那些粗鲁的汉子则在外面露营。 尤其是那个绣着可怕纹身的凶恶大汉不在庙里,这才让她稍感安心,终于能认真去听他们在说什么。 外面风大,篝火噼里啪啦的,对话声传过来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 往往是李瑕说几句什么,高长寿、白苍山思忖一番又说几句,大家就笑一笑。 什么“大理段氏”“六脉神剑”“一阳指”之类的。 到后来,只剩李瑕一人在说,篝火边的几个人全都认真地盯着他看,那英俊的少年遂成了这破庙里的中心。 高明月见他们的样子,心知肯定是在说很有趣的东西。 她有些小小的恼,恼这夜的风声太大,自己躲在这棚子里听不到那些。又在想是不是自己也可以凑过去听一听。 但她才起这个念头,就见几个样貌凶恶的汉子已经搭好了外面的帐篷,也到了篝火那凑热闹。 其中就有那个满口脏话的林子、那个眼神不三不四的白毛鼠、那个不停吹嘘在青楼如何如何的聂平。 高明月于是罢了心思,又缩回自己的小棚子里,抱着膝盖思念着以身殉国的父母,以及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 这夜到最后,强撑着不愿入睡的韩巧儿终于打了哈欠,被赶到这小棚子里来,这让高明月感到安心了些。 …… 次日,让高明月惊喜的是,韩巧儿竟然有非常惊人的记忆力。 启程后,她们坐在马车上,韩巧儿低声说了一句。 “昨天李哥哥说了个可好听的故事……” “什么故事?” “是大理国的故事,是百多年以前大宋承平时,大理国主段和誉化名段誉的故事呢。” 在高明月这里其实该称一声“宪宗皇帝”听了,但她听了,也不反驳。 大理正是从那时起终于能够向大宋称臣,段和誉荣授云南节度使、上柱国、大理国王等职,说是“大理国主”也没错,宋人自是不会拿他当皇帝看的。 高明月也不怎么敬畏这位皇帝,她家高氏才是大理国实际上的掌控者。 她更感兴趣的是那个故事,韩巧儿很快也就说起来。 “这故事叫‘天龙八部’,话说,大理镇南王世子段誉出门游历,偶遇无量剑派与神农帮……” 高明月听了,首先就觉得,李瑕简止是在胡说。 什么“大理镇南王”指的该是中宗皇帝了,明明只是一个傀儡,还是最窝囊的一个,肯定是不会六脉神剑的,文才倒是有,写诗拍高氏皇后的马屁,自称“妻叫东走莫朝西”。 但这些终归是一百多年前之事了,段氏也好,高氏也罢,这两个纠缠百余年的家族已经一个降、一个灭了。 她高明月又还算得了什么呢?也只能缩在这里听些杜撰的先人故事聊解心中苦闷。 但渐渐的,她发现,那故事真是好听呢,她完全被吸引进去,忘了自己的身世浮沉。 …… “后面呢?木婉清怎么了?” 韩巧儿遂道:“李哥哥就只说到这里呢……” 正文 第26章 淮北 白天要赶路,到了晚上宿营时,李瑕除了要安排许多正事,还要锻炼、洗漱、和韩巧儿学习外语等等,其实是说不了太多故事的。 赶路的第三天,高明月坐在马车上,听着韩巧儿很快就说完昨夜的故事,有些许不高兴地把小嘴微微撅起。 “才说这么一点,木婉清到底怎么样了他也不说。” 韩巧儿低声道:“今天晚上应该就说了。” 这般说着,她们便有些期待起来,就是这样的赶路过程也觉得有趣了些…… 不过,这天走了不久之后,这支队伍已行到了寿州,也就是淮河岸边。 寿州古称“寿春”,是淝水之战的古战场,就是后世的安徽省淮南市寿县。 如今天下间有两个寿州,一个是蒙古国的、一个是大宋的,隔着淮河相对。 淮河以北的寿州治所在下蔡城,淮河以南的寿州治所在安丰城。 嘉熙元年,蒙宋安丰之战就发生在这里,今已过去十八年…… “安丰之战,我宋军伤亡惨重。次年,蒙古再次南侵,兵抵庐州,淮右兵员紧缺,我遂投身军中,那年我才与你一般大。” 聂仲由难得又有些感慨,遥望着安丰城,如此对李瑕说了一句。 李瑕却没心思理会聂仲由的情绪,他遥望着淮河与八公山的地势,道:“渡河以后也许有麻烦。” 聂仲由道:“你是怕有人会对付我们?袁玠?张家?” “对。”李瑕道:“怎么看袁玠都是在巴结北面的张家,他肯定会派人把消息传到北面。” 聂仲由道:“但我有贾枢相的手令,袁玠未必敢得罪他。” “所以袁玠想两边都不得罪,他会派人传信,还要把握住时机,最好是等我们过了淮河才出事。” 这些话并不能让聂仲由有任何退缩,他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李瑕又抬手指了指一个关口,问道:“那边是安丰军的驻地吗?” “怎么了?” “我们去要些船只和马匹来,再打探些情报吧?” 聂仲由道:“安丰军中难免有北边的眼线,若是亮出旗号,难保不会被人盯上。” 李瑕道:“那就以张家的名义要,我们有个张家的俘虏不是吗?” …… 说出来大概让人不太相信,两国交界之处,敌国的名号有时候更加好使。 宋金之间的走私贸易由来以久,金朝换成了大蒙古国,北方豪强还是那些北方豪强,张家与淮南这边也有很多利益来往。 韩承绪摆出派头,带着人过去,一不会儿就找到了一个宋军将官,果然要来了七艘渡船、又购了五匹劣马,还打探到一个消息。 就在昨日,有两个从庐州骑快马赶来的汉子渡过淮河,往北去了,去做什么就不知了。 聂仲由听罢,明知前面要有麻烦,也只能让大家赶紧渡河。 这次,他们比起在长江时都谨慎得多,生怕不知不觉就如蒋兴一般被人割了脖子。 李瑕与聂仲由同坐一船,皱着眉头问道:“你说过到了淮北有人与我们接头?” “是。”聂仲由也不瞒他,低声道:“到了颍州汝阴县会有人与我们接洽,给我们新的身份,并领我们去开封。” “汝阴县有多远?” “两百余里。” “又要走两三天……与我们接洽的是什么人?” “大宋安插在颍州邸家的细作。” “邸家又是什么人?”李瑕又问道。 见他疑惑,聂仲由倒也有耐心,解释起来。 “蒙古灭金之后,在中原设立‘汉军万户’,任命各地豪强统领辖境兵民钱谷,专制一方,称作‘世侯’。比如以张柔为首的张家就是一个大世侯。 不过大世侯手眼通天,反而不好在北边假冒成他们的人。过了河,我们可以打颖川邸家的名义,我有信物,对外就说靠山是镇守颖川的邸琮,乃是大将邸顺之弟。” 李瑕点点头,道:“有这个身份作掩护,遇到寻常的蒙军没关系。但问题是,张家知道我们救了高长寿、杀了张荣枝,必不会善罢甘休……” 如果没有除掉张荣枝,显然不会有庐州到淮河这段安生的路程走。 但从淮河到汝阴县这一段路,李瑕颇有些担忧。渡河时,他始终把手握在剑柄上,盯着河对岸。 然而,队伍顺利渡过了淮河,并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会不会是你多虑了?”聂仲由问道。 “也许吧。”李瑕道:“我在想要不要弃了货物,轻装简行赶到汝阴县。” “我们是扮成邸家的商队。若是丢了货物,持械在蒙古国境内走动,太容易惹人起疑了。” 李瑕道:“看我们如何取舍了。” 林子也凑过来,低声道:“或许袁玠没有传消息给张家,他毕竟是宋臣,真能勾结外敌不成?昨日渡河的那两人未必就是去传信的。何况就算是传信,张家也不能这么快就派人来捉我们吧?” “慕儒怎么看?” 高长寿想了想,道:“张家只是有可能的危险,但没有商队的身份掩护,走在淮北必然有危险。” “那就先这样。”聂仲由道,“继续赶路吧。” …… 一行人离开河岸。 走上了大路之后,遇到了一队蒙军搜查,对方也全都是汉人。 依旧是韩承绪上去给了一大笔贿赂,报了邸家的名号,果然顺利通过。 李瑕见这风平浪静的样子,也觉得自己太多疑了。 走到傍晚,一行人在路边停下吃干粮。 待韩巧儿捧着一袋子鸡蛋跑到李瑕面前递给他,终于有人忍不住对此嘀咕了一句。 “一路上他吃的好、喝的好,我们反倒还不如一个死囚……” “娘的,天天都是他吃蛋,我们吃干粮……”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两个扮作商队护卫的禁军。 说起来,李瑕在这一路的所做所为,聂仲由与林子几人了解、高长寿几人感激,但这些禁军反而不太知情。 他们大多时候只是在客栈里待着,最多奉聂仲由的命令去杀些人。不知李瑕做过什么,对他的待遇有抱怨也很正常。 韩巧儿一听,当即就低下头,扁着嘴暗暗不高兴。 李瑕却是笑了笑,低声道:“没关系。” 那边却是聂平站了出来。 “说什么说?出一份力得一份功,哥哥什么时候亏待过谁?李兄弟做了什么你们不懂就闭嘴,跟谁这阴阳怪气的?” “哈哈。”林子本来看热闹,见聂平出了头就跟着起哄,嘻笑道:“吃几个鸡蛋怎么了?又不是你们几个下的蛋,尽在这啰嗦。” “不是,那大家都是一样啃干粮,就他每天吃得好,凭什么?” “你娘!”聂平大骂道:“还跟老子这里张舌淡扯,还凭什么?你要是有李兄弟一半本事,老子亲自下蛋给你吃……” 李瑕坐在树下听了,也不以为意,又向韩巧儿道:“好了,有人给我们出头了,不生气了,嘴别扁着。” “嗯,那李哥哥晚上还讲故事吗?” “晚上要连夜赶路,你快去多吃些。” “哦,好吧……” 这不过是一桩小事,大家一起走了这么久,关系还是不差的,虽有些抱怨,那也只是抱怨一下。 李瑕倒是没想到聂平会站出来给自己出头,两人其实说不上有多熟。 他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拿了两个鸡蛋往那边走去。 这时,李瑕还在走着,聂平还在那嚷着“老子不会下蛋,你也没李兄弟那本……” 一个“事”字没能出口,突然,好几支弩箭破空激射而来,其中一支正好贯进了聂平的脖子。 这个大汉就这么倒了下去,血泼在林子那还在嬉皮笑脸的脸上。 “啊!” 惨叫声响起,一瞬间这边就死了包括聂平在内的三个人,伤了四五个人。 同时,敌人已从对面的暗林里窜了出来。 “杀!” “杀啊……” 正文 第27章 截杀 乔琚如今就在淮北寿州的下蔡县城。 乔琚自幼家贫,幼时因有机缘,师从于河北名儒郝经,后来郝经被张家聘请,在张家设馆教书,乔琚也因此和张家子弟一起读书、练武。 他时年不过才十八岁,仪表堂堂,又文武双全,得到张柔赏识,张柔任他为军民万户府的都事。 都事虽是小官,却代表着张家的器重。 高长寿刺杀兀良合台之后,时任大蒙古国顺天路总管的张家六郎张弘略受到了莫大的压力,急于捉拿到高长寿交代,派了不少人一路追杀。 此事本该是由张家旁系族人张荣枝负责,与乔琚无关。 但在昨日,乔琚却收到了一封南边传来的秘信。 看罢那封信,他就嘀咕道:“救了高长寿也就罢了,竟反过来杀了张荣枝,甚至还敢继续北上?好狠……” 乔琚意识到这伙人不简单,马上开始布置人阻截。 但他一个年轻的外来小官并不能擅自调动太多兵力。 换作别人,这事可能告知张家就好,总归张家会派人捉拿。可乔琚不同,他不愿给这伙人在河北隐藏行迹的机会,让张家花费更大的精力。 他还是费心联络了一番,最后找到一个百夫长洪德义愿意听他调派。 “他们从庐州北上,走去安丰的官道,必在八公山附近渡河,把这十六条道路都给我封锁起来……” 当时乔琚说到这里,洪德义赔笑道:“乔都事,我们也没这么多人手啊。” “最可能就是颖州……”乔琚想了想,在地图上一点,说道:“这里,到颖州的路。把最精锐的两个什的人手派过去,其它地方只要派两三人盯着就行。” “是。”洪德义应道:“我麾下最精锐的……那就是什长廖胜。他只要带一什人,等闲三五十个宋人不是他的对手。” “我叫你带两个什,听我的。记住,遇到这些宋人不要打草惊蛇,先盯上,等人增援。我会再去千户所,请求蒙古督官帮忙搜查……” 乔琚布置好这些,已是他收到信的次日,但这效率放在蒙宋两国都是极高的了。 …… 廖胜领了差遣,带了两什人手,共十八人,在下午申时赶到了去往颖州的官道布防。 他不愧是洪德义麾下最精锐的什长,身形高大,留着蒙人的发饰,看起来很是凶恶,不仅如此,他还使得一手好弩。 等到傍晚,远远听到官道那边传来动静,廖胜便带人埋伏起来。 这队人马正好停在前面歇息,廖胜一点一点逼进过去,观察了一会,认定这就是乔琚在找的那支队伍。 廖胜于是派了一个人回去报信,自己则分析起双方的战力。 他这边剩十七人,对方只有二十八人……还是宋人。 天色快黑了,等到夜里再动手,那还不如现在动手。 于是廖胜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以弩箭为号,准备动手。 他开始寻找着目标。 他看到一个汉子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在教训人,正指着两个护卫的鼻子破口大骂,声音极大。 “还跟老子这里张舌淡扯……” 看气势,廖胜认为这汉子就算不是领头,地位也不低。 他抬起弩,眯起眼,眼中冒着冷光。 “嗖!” 一支弩箭激射过去,果然正中那汉子的喉咙。 “叫你他娘的大声喊。”廖胜冷笑一声,起身就冲,一边跑着一边装了一只弩,在奔跑中又射倒一人。 “杀!” 他这边一共也就六张弩,连射了两拨,射中七八人,同时他们也冲出去,在奔跑中拨出刀来。 “杀啊,杀了这些宋狗!” 他们狂呼着冲锋,彪悍、凶猛…… ~~ 如果让李瑕指挥这支队伍,他会不会抛下货物快马赶到颖州?这已经成了未知。 他考虑的角度与聂仲由、高长寿不同,他是站在袁玠、张柔的这个层面考虑的,大人物的利益摆在那里,追杀就是必然。 不过聂仲由和高长寿说的也有道理,更大的可能就是张家根本来不及围堵。 偏就是这个小的可能发生了。 这一刻看着聂平倒下去,李瑕脑子忽然想到,乱世之中命如草芥的意思,是它不会告诉你“有危险好危险好危险”让你去想办法,而是……就这么突然一下,刀已经在你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比如脖子或心口捅进去了。 命如草芥,才不会管你有没有准备好去死。 这是乱世,每个人,随时,都可能会没命。 这些念头其实也就是一闪而过,李瑕首先做的就是迅速把两个鸡蛋收进怀里…… 同时,聂仲由与高长寿也在第一时间站起来。 “快!结阵,以货车掩护!” “对方肯定还有人,我们应该尽快突围……” 高长寿话到一半,李瑕已赶到他身边,道:“听聂仲由的。” 这是李瑕面对这种情况唯一能做的了。 他并不会临场指挥战斗,也分不清聂仲由和高长寿两人说的哪个更对。他只知道,聂仲由更适合指挥现在这一伙人。 “不要乱!听头领指挥……” 李瑕大喊着,快步跑过,把韩承绪拉到货车后面。 再转头一看,只见高明月手里拿着一柄小小的匕首,把拉货车的马的缰绳砍断,把马系在树上,最后牵着韩巧儿也躲到了货车后面,整个过程动作十分灵巧。 这样一来,既可用货车掩护,又可随时上马逃跑。 本以为这是个拖后腿的小姑娘,没想到反应还挺快…… 李瑕迅速走向另一辆货车,混乱之中却没看到白茂。 白茂此时已躲到了货车下面,浑身颤抖不停。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在牢里呆得好好的,偏到这种地方来送命……” 心里慌张张地想着这些,白茂抬头看去,正见几名敌军已冲到面前,又有几名禁军迎了上去。 “杀啊!” 刘金锁从货车中抽出长枪,怒吼一声便向前冲。 他宽阔的背上也绣着图样,还有两句诗,与他身前的两句诗对应。 “对垒牙床起战戈,两身合一暗推磨。” 刘金锁手中长枪一送,背上的肌肉隆起,那“推磨”二字以及下面的图样仿佛活过来一般,看得他身后的同袍心神一荡。 “喝!” 在这一刻,对面的敌兵好像也是因刘金锁身上的八美图而走了神,正被那一枪贯入心口。 “锁命金枪在此!谁敢来战?!” 正文 第28章 封锁 一个汉子惨叫一声,倒地而亡,手里的单刀掉落在地上。 高明月探出半个身子,迅速捡起单刀,把手里的匕首递给韩巧儿。 “这个给你。”她低声道:“要是快要落入蒙人手中了,就这样……” 韩巧儿看着她做了一个刺自己脖子的动作,点了点头,有些想哭。 “不怕。”高明月搂了搂她,转头向货车后看去。 混乱中暂时还看不出这一战的胜负,但回头之际,她忽然看到李瑕正不慌不张地站在一边盯着聂仲由指挥,嘴里念念有词,手指也在轻轻动着,似乎在背诵那些指令与动作。 这让高明月有些不解,那人这一路上就不行地在学东西,学骑马、学蒙语、学武艺,现在还要学打仗吗? 可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只觉那人真是很奇怪呢,但她也因此莫名地镇定下来,觉得也许情况确实不危险吧…… 李瑕并未发现高明月的目光。 他在聂仲由发号施令的时候确实是在认真学着,等聂仲由一套指令喊完,他便开始不停大喊道:“稳住,我们能赢!” 作为一名曾经的运动员,李瑕深知啦啦队的作用,并认为大多数人都小瞧了啦啦队……或者说鼓舞士气的意义。 曾经那世界冠军的荣誉,他把其中一部分归功于他的应援团。 此时他能做的就是为同伴们应援。 总之在对这个时代的作战方式不了解的情况下,李瑕也在尽自己所能配合聂仲由稳住局面。 而这毕竟只是数十人的打斗,要指挥的不多,局面也渐渐被稳了下来。 李瑕这才拔出剑,目光梭巡着,寻找战机。 当他目光一凝,锁定了一个角落的时候,聂仲由也大喊了一声。 “杀了他!” 几乎是同时,李瑕、聂仲由、高长寿三人冲着同一个方向冲了上去…… ~~ “二十八人,其中老弱妇孺三人,射杀三人、伤五人,剩能战者十七人,且还是南面软弱之人。我先射杀其头领,再率猛士杀出,必乱,可全胜!” 这是廖胜冲锋时脑子里的想法。 但他很快发现,事情和他想得不一样,这伙宋人非但没乱,还以极快的速度结阵对战。 而且,被射杀的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首领…… 正是这微妙的心态,让双方的优劣之势开始发生了转变。 其后,廖胜发现这队宋人竟非常能战,尤其是那个绣着花哨纹身的赤膊壮汉接连持枪捅倒了好几人。 廖胜不得不把身边的人都调去围杀他。 恰就在这个时候,聂仲由、高长寿看出他是这股人的首领,同时杀了上来。 聂仲由执的是一把很重的精铁单刀,一刀斩下,虎虎生风。 廖胜堪堪避过,高长寿又是一刀劈来。 高长寿使得则是一把精致的大理刀,细且直,闪着冷冽的锋芒。 廖胜执刀一挡,手中的刀竟被高长寿砍出了一个豁口…… 而李瑕本已冲过来了,此时却只是站在一边看着。 因为他发现他不擅长这样的多人打斗。 前世虽然也有击剑团体比赛,那也是一对一轮流上场。 这种刀剑无眼的生死战斗,他真不敢冒然上前…… 那边廖胜以一敌二,一接手就知道到敌不过,迅速抽身退了出来,打算招呼手下来杀这两人。 正是此时,廖胜才退了几步,兀地寒芒一闪,一柄长剑如闪电般刺来。 高长寿一刀逼退廖胜,正要追砍,忽然眯了眯眼。 他还是第一次看李瑕出剑,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刺,却是流畅地刺穿了敌人的心口…… 高长寿眼中绽出激赏的神情。 他不知道李瑕就只会这一招,反而觉得……好一个高手,乱斗之中从容不迫,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致命一击,甚至还保持着优雅飘逸。 “如此俊才,我大理高氏要定了。” …… 李瑕却只觉懊恼。 还是太优雅了,没能改掉赛场上的这个习惯。 他如今所倚仗的还是出剑时的快、准、稳,单打独斗可以,只会这样刺的话,难以应对更多的生死搏杀。 他虽懊恼,廖胜却已不甘地倒下去死了。 心脏被刺就死,命只有一次,哪怕李瑕也对这一击并不满意…… 那边剩下的九名敌兵眼见什长被杀,慌忙转身就逃。 聂仲由、高长寿舒了一口气,并没有要追击的意思。 唯有李瑕大喝道:“别让他们跑了!” 他这一喊,刘金锁当先大步追上,长枪乱捅,他一人就捅死了两人,其余人也纷纷追上。 然而,还是有四名敌兵逃入暗林。 “追不到了,我们没时间耽搁,停吧!轻伤的都站起来,赶快包扎。” 聂仲由大喊着,朝着地上一个受伤的敌人补了一刀。 等他把六个敌方伤员都砍死,他又走向一个重伤的己方伤员。 “老九,还行不行了?” “哥哥……我走不了了……” “遗言、抚恤,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你放心去吧。” 聂仲由说着,一只手按在老九的眼睛上,手中的单刀利落地送进了他的心口。 李瑕目光看去,见这老九是昨夜听自己说故事听得最起劲的几个人之一,一晚上都在那傻呼呼地乱喊“看我六脉神剑……” 结果今天人就没了。 就这样,聂仲由又连着送走了己方五个重伤者,每个都是他亲自动手,干净利落。 至此,渡过淮河的二十八人,不到一天又死了十二人,剩下的十六人中还有一个是张家俘虏。 但聂仲由、高长寿还是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 “赶快走,没时间了。” “把拉货的马也牵出来,挑出十六匹来,我们快马赶去颖州!” 在淮河以南的时候他们人多马少,如今反倒是马匹比人多些,虽然大部分是劣马。 这也算是坏事中的好事了。 一行人还在准备上马逃亡,李瑕忽然道:“不行,我们这样是逃不掉了。” 他凝视着北面,又喃喃道:“往北的道路肯定被封了……” ~~ 夜幕才降下,官道边忽然烧起一片大火。 乔琚快马赶到,只见到满地狼藉与火光,一把拎过那逃出来报信的兵丁。 “为何不等我们赶到?为何要急着动手?” “什长……什长他说,就几个软弱宋人,他他……他以为我们十几人就能搞定……” 廖胜已经死了,乔瑕虽生气,却也没办法追究,又转向百夫长洪德义,问道:“道路都封锁了吗?” “封锁了。” “人呢?” “还……还没找到。”洪德义道:“但我已把所有人手都围过来,很快就能消息。” “不对。” “不知……不知哪里不对?”洪德义道:“就连淮河岸边,我也派人去盯着了,他们必定逃不掉的。” 乔琚喃喃了一声,指了指大火,道:“他们没理由再花时间纵火,给我把火灭了,我要看看他们到底在烧什么……” 话到一半,乔琚又是一愣,四下看了一眼,眉头皱了皱,接着却是轻轻一笑,喃喃自语了一句,仿佛是遇到颇为有趣的事情。 “好嘛,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窜……” 正文 恳求大家的追读 恳求大家的追读。 追读大概是指新章节发布一天内的追更读者数,是考量一本新书的重要数据。 现在我们这本书的收藏应该还是不错的,但可能因为字数太少了或者不好看,大家都在养书。 收藏和追读的比例大概是十比一。 在行业眼光看来,这个数据可能代表这本书不吸引大家看,会影响后续的推荐位。 我的编辑和我说,我们这个追读数据,应该是上了不三江了。 三江……就是一个比较厉害的推广位,我写书以来也没上过,具体有多好也不知道。 但还是想上的,嗯……这次还是想要拼一拼。 那就说一下更新吧。 现在大概是每天稳定四千字。因为是新书期,上架前要走完推荐流程的话,我不好爆更,而且老书还剩下一点内容在收尾,最近是每天写两本书,我已经占用了非常多主业上的精力。 这样吧,恳求大家能追读,如果这本书能够上三江的话,上架以后我日更万字,爆更一个月吧。 如果能上三江的话。 最后,感谢你们一直支持我的老书,还跟着看到了这里,当然也有新的书友,总之谢谢你们的支持。 也感谢你们接下来能陪这本书一路开始成长,谢谢~~ 正文 第29章 哨站 离淮河北面不远的官道边有一个哨站,其中有哨兵二十一人。 他们不同于下蔡城的镇戍军,只是杂兵,平时负责的就是守着道路和这段淮河,也兼负车站的差使,看管些车马、递些急信。 哨站的提领名叫马有力,这天马有力带着人在官道上拦了一支商队,问过之后原来是颍州邸家的人,也只好放行了。 但这次也不是没有收获,对方给了他一大笔钱。 马有力与兄弟们分了钱,又安排人到西面的刘集买了不少酒肉。 酒肉买回来时天也黑了,他们在屋子里摆开,正要大口喝酒吃肉,忽听外面传来人马嘶仰声。 很快就有人在前院喊道:“人呢?!” 马有力带人出去一看,只见十多名正经兵士在哨站中翻身下马,其中一人大喝道:“我等奉命搜查宋人,你等今日可有见过?!” 马有力是个提领,就算是微末小官,原本也不该畏惧这种普通兵士。 但一听这话,他却有些慌了,应道:“白日里是见过一队人,有三十人左右,往北去了,但……但他们有有通行命牌……” 他说着,偷偷抬眼瞧去,只见这些兵士都执着刀,还押着一个老头和两个小娘子,那老头正是白天见过那个商队的领头人,自称姓韩的。 马有力不由心想:“好嘛,这才过境就被拿了,不知道自己收了他的钱会不会被牵连。” 却听那兵士又喝道:“你等好大胆,私放宋人细作入境,来人,给我全押起来,搜!” “是!” “报,屋内有酒肉,他们必是收了贿赂。” “把他们都押到院里,我要一个一个审!” “是……” 马有力等人也不敢反抗,老老实实地在院里蹲下,被那些兵士拿刀指着。 首先就是他被搜了身,又被押进屋里审问。 进屋之后,他目光看去,烛光中忽然觉得……这几个士兵怎么有些面熟?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 咦!这不就是下午那队宋人商队里的…… 突然,马有力身后一个高大强壮的兵士迅速扑上来,一把按住他的嘴。 这人壮得可怕,胳膊粗得像要把那紧绷的衣服撑破,他用手捏住马有力的下颚,竟是让马有力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另一个兵士也迅速走上前,伸手死死掐住马有力的脖子。 “呃……” 马有力愤怒地瞪大了眼。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就是下午那队宋人。 他想喊,但迎来的只有可怕的窒息,以及黑暗…… ~~ “死了。”聂仲由轻声道。 刘金锁这才把手从马有力嘴上挪开。 他不放心,又摁着人家的头一转,“嘎嗒”一声把脖子拧断。 林子迅速带着两个人过来,把这具尸体拖往后院。 聂仲由则转向李瑕道:“你来扮这个提领,你比我聪明,还会蒙语。” “不能算会,只是入门而已。” 李瑕如此说了一句,但也不推却,直接跟着林子到后面换衣服。 而前面的院子里,高长寿又提了一个哨兵进屋里审问。 很快,二十一个哨兵全被刘金锁拧断了脖子,衣服全都被剥了下来。 这是李瑕的计划。 当他们刚刚杀败廖胜,聂仲由与高长寿想要尽快逃脱时,李瑕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不能逃,此去汝阴县两百余里,必会被张家追上。而且,就算安全逃到汝阴,我们以后的行藏也泄露了。” “为什么?” “今天过去的只有我们这一队车马,对方一查,就知道我们打着邸家的名号。” “那怎么办?” “回去,把路上那个哨站杀干净……” 他们剩下的十六人中,韩承绪太老,高明月、韩巧儿是女子,还有个张家俘虏被关押在柴房,最后能扮成哨兵的也只有十二人,其中还有轻伤员。 好在,现在他们赢得了喘息的时间。 “尸体怎么办?” “要不藏起来?” “不行。”李瑕摇了摇头。 他换了一身提领的衣服,表面上像是成了这队人的头领,实则却还只是聂仲由的智囊。 “张家一定会派人搜的,我们得把这些尸体丢进淮河里。” 李瑕说着,转过头向外看去,隐隐约约看到这个夜晚已经喧嚣起来…… ~~ “他们扮成我们的人了。”乔琚忽然说道。 他掉转马头,大声道:“他们没有北上,就隐藏在我们当中,给我仔细辩认、仔细搜查。” 洪德义还在发懵,反问道:“我们的人?” “不错,他们扮成你百户所里的兵士了。”乔琚抬手一指不远处的大火,道:“他们为什么要花时间烧掉尸体?因为他们把这些人的衣服都剥下来了。” “是,明白了。” “给我包围这里,每一个树林、屋子、山洞,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给我搜。” “可是……人手……” 乔琚道:“我已又调了一个千户所的人马,很快就到,让你的人配合着辩认,不可让他们扮作我们的人逃掉,再给我把淮河岸边的船只全都集中起来。” “是。”洪德义应喏,又道:“这股细作竟如此狡猾,幸好有乔都事你在,他们休想逃掉。” “废话少说,快去捉人。” 乔琚皱了皱眉,心中对洪德义还是不满的,如果不是他手下的什长打草惊蛇,事情怎会到这一步? 但乔琚不愿在这种时候怪罪于人,还是要认真把事情办妥当。 于是他扯了扯缰绳,马不停蹄去见他联络好的千户所蒙古督官…… ~~ 哨站。 “你有镜子吗?” 高明月正缩在角落里坐着,见到李瑕走过来向她问了一句,她连忙低下头,也不说话,却是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铜镜递了过去。 “谢了。” 李瑕接过铜镜走开,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皱了皱眉。 太过于年轻英俊了,不像是一个哨站的提领,没有那种老兵油子的痞气。 他打算扮得老气一点,想了想却又歇了这心思,反而是把袖子卷起,衣带解下,把领子拉开,下摆一扎,果然多了几分痞气。 接着,他把帽子拿了,发髻打开,招过韩巧儿。 “巧儿帮我把这两络头发编个辫子好吗?” “好呀,李哥哥要什么样的辫子?” “耳朵边这两络,其它的就随便扎起来……” “好呀。”韩巧儿便乖巧地坐在他旁边,仔细地编起来。 “李哥哥,这样不像蒙古人,也不像汉人呢。” “轻佻吗?” “不会轻佻啊,很好看。” “不行。”李瑕道:“我一定要轻佻的,再给我绑个什么装饰上去吧。” 韩巧儿于是把手指支在下巴上思考起来。 接着却是高明月走过来,有些犹豫地缓缓把一条银链子递到他们面前。 “用完了……记得还我。”她低声道。 李瑕点点头,笑道:“谢了。” “一定要还我。” 高明月说完,又跑回角落里坐着。 那边,刘金锁啃了桌上的肉,向聂仲由道:“哥哥,这里有酒。” “不许喝。”聂仲由淡淡道,“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 “让他喝。”李瑕道:“大家都喝,喝醉也没关系,但不要大醉。” 刘金锁于是转头看了聂仲由一眼,见聂仲由点头,大喜,拿起桌上的酒壶就灌。 聂仲由想了想,也拿起一碗酒喝了,转向李瑕,问道:“他们去丢尸体还没回来,不会有事吧?” 李瑕颇没礼貌,也不回话,而是转头看向外院,眼神有些担忧。 他却不让人看到这种担忧,嘴里带着微微笑意,道:“没事。” 不一会儿,只见趴在墙头往外探的白茂一转身,有些惊恐地比划了一个动作。 “来了!” 韩巧儿才给李瑕编好辩子,登时慌乱起来。 李瑕站起身,道:“你和高姐姐躲到后面的屋子里去吧?” “好。” 李瑕安排好她们,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一碗酒喝了两口,又含了一口在嘴里漱着,最后朝天上一喷。 漫天酒雾洒了他一身,他开口大笑了两声。 但声音有些干瘪,完全没有他想要的欢快感。 “哈……哈哈……” 而外面已有拍门声响起。 “开门!开门!” 正文 第30章 搜查 洪德义领着十人拍开了哨站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驼着背,低着头,手里还拿着扫帚,该是这哨站里的仆役。 洪德义也不看他,大步进了前院,见堂上有人还在划拳。 “五金魁啊!六大顺啊!七七巧啊……” 直到洪德义这些人进来了,还在划拳的哨兵这才停了下来,纷纷起身。 他们有五个人,一个贼眉鼠眼;一个矮壮得像个酒坛子;一个高大强壮领口里露着纹身;还有一个神情冷峻像只螳螂…… 洪德义目光一扫,落在那提领身上。 那提领却是个年轻人,原本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划拳,此时才刚刚放下来。 他模样俊俏、轻佻,留着怪怪的发饰,耳边垂着一束小辩,上面还挂着个小银链,蒙不蒙、汉不汉的,一看就是浪荡子。 “你是这的管事?叫什么名字?” “脱脱。” 洪德义一愣,接着他分明听到那浪荡少年又用蒙语说了一遍。 “蔑里乞·脱脱帖木儿。” “你是汉人,为何会叫蒙古名字?” “我的额祈葛给我起的。” “额祈葛?” “就是养父,我的蒙古养父。” 这时,洪德义手下一名兵士走上来,低声向他道:“百夫长,小人三个月前出城办事,记得这个哨站的提领好像是姓马,这是这人。” …… 李瑕的舌头在嘴唇边滑了一下,显出几分不耐之色。 他表面上看起来态度恭敬,但眼睛里那种不把洪德义当成一回事的神态还是藏不住。 李瑕也知道自己演不了马有力那种恭顺的小吏,所以才反其道而行,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更容易把握的角色。 他就是不太看得起洪德义,也不怕这点被洪德义知道。 “你们说的马有力啊?他滚蛋了,现在这哨站归我管。”李瑕道。 “是吗?” 洪德义没想到他这边在和兵士讲话,李瑕还会插嘴,不由瞥了他一眼,问道:“谁调你来这里的?” “呼和浩特的腾格尔将军,他说马上要打仗了,让我来捞点功劳。” 洪德义听不懂。 什么“呼和浩特”,听都没听过…… 而这个“脱脱帖木儿”说起话来,汉语里夹着蒙语,感觉就是跟下蔡城这种小地方的人不不样,让人拿捏不定。 洪德义再次打量了李瑕,见对方这相貌非凡,气质全然不像是一个小小的哨站提领。 他心里不由暗想:“什么蒙古贵人的养子,养的兔子吧!花里胡哨的……” 总归这不是他要找的人,他洪德义要找的是假扮成下蔡城镇戍军的宋人。 洪德义也懒得与这个有靠山的浪荡子啰嗦,笑了笑,道:“让我搜一搜这里吧。” “搜就是了。”李瑕也笑了笑,端起碗喝了口酒,咂吧着嘴,显得有些邪性。 ~~ “嘭”地一声响,屋门被人踹开。 高明月与韩巧儿躲在这间屋里,眼见几个兵士冲进来,不由吓了一跳。 紧接着,只听外面传来李瑕的声音。 “干什么干什么,吓到我妻子了。” 高明月转头一看,见李瑕大步迈进屋里,施施然站到她面前,挡着几个兵士的目光。 她蓦然安心下来,很在意地看了看李瑕的头发,待看到那银链还在,她才低下头。 “这是你浑家?” 洪德义本在院里,听了动静也跟了进来,问了一句之后,又指了指韩巧儿,问道:“婢女?” “是。” 李瑕应了一句,余光瞥见这屋里的陈设,心里有些发虚。 这里本就是马有力的屋子,半件女人的物品也没有,只怕不好解释…… 突然。 有人喊道:“百夫长,柴房里发现一个人。” 洪德义转过身,带人向柴房走去。 李瑕微微松了口气,也没空瞥一眼自己的“妻子”与“婢女”,快步跟了出去。 柴房里,眼看有个兵士要拿掉张家俘虏嘴里塞的破布,李瑕上去就是一脚踹在那俘虏头上。 “这是个不听话的驱口,饿他几天他就听话了。” “这样啊。” 洪德义又扫视了柴房一眼,见这里也藏不了人,点了点头,道:“既然这哨站没人,走吧。” “我送送百夫长。” 一行人走到哨站外,洪德义看着李瑕奇怪的发型,赔笑道:“公务在身,今夜多有得罪了,脱脱替我向你养父和腾格尔将军问好。” 李瑕咧了咧嘴,答应下来。 洪德义分明能感觉到他眼中隐隐的不屑。 但正是因为种不屑,让他不愿平白得罪人。 “走吧,到别处搜……” 李瑕才送走洪德义,还未回到哨站里,却是又听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他连忙跟上,赶过去一看,果然是高长寿与林子带着人去淮河边丢尸体,回来的路上被截住了。 “百夫长,发生这几人牵着马从南边过来。” “你们去做什么了?” 那边洪德义还在盘问,李瑕已大步赶了上去,笑道:“这是我们哨站的人,刚巡查完回来。” 洪德义看向高长寿与林子,奇道:“巡查?巡查到这么晚?刚才我们问话为何不应?” 李瑕听了,一脚就踹在林子腿上,接着又在高长寿头上一拍。 “狗猢狲,你们又他娘的跑去逛窖子了?!” 高长寿一愣,似是被李瑕打懵了。 林子却是嘻嘻一笑。 他也不用作声,就这么一笑,那表情里流露出的意味就让洪德义心知肚明了。 …… 一行人回到哨站,栓上门。 林子这才拍了拍心口,长舒一口气。 “吓死老子了。” 李瑕道:“好险,你们身上没有脂粉气,只要那百夫长有一点点脑子,这次就折了。” “他哪有那么容易看破。”林子并不认同,道:“他是武将,又不是捕头。” 他说完,朝李瑕拱了拱手,快步奔进大堂,向聂仲由道:“哥哥,刚才我看了,至少有一千户的人马在搜查附近,淮河岸边的船也全被搜走了。” 聂仲由点了点头,向李瑕问道:“接下来如何?” “歇一夜,他们搜不到人,也许会以为我们已经渡过淮河回南岸了,到时他们放松了搜查,我们再走。” “也只能如此了。” “你们吃了喝了,歇吧,夜里派人盯着。” “你去做什么?” “我再去审审那个张家俘虏,看还有没有可用的情报。”李瑕道:“接下来怕是带不了这个人了……” 这天夜里,李瑕在柴房呆了很久。 “跟我再说说张家吧,把你知道的关于张家的一切都告诉我。” “好,好……大帅有十二子、二女,其中张大郎早卒、二郎张弘基现任大蒙古国宣权万户……” “张大郎什么时候死的?张弘基又是什么样的人?年纪、相貌、性情。” “……” 许久,等这张家俘虏说完,已是深夜。 李瑕又问道:“你识字吗?” “小人不识字。” “好,知道了……” ~~ 与此同时,乔琚蹲在地上,拿着火把照亮着地图。 “搜不到?不可能的。我不信他们能这么快逃出我的包围。” 他喃喃着,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像在算着什么。 “酉时一刻……从这里逃……最快也只能逃到这里……” 乔琚计算完,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站起身来。 “听着,他们还在我们的包围内,绝对没有逃过淮河。”他弹了弹手里的地图,又高声道:“我们重点搜这个范围。一个市集、一个村庄、三个哨站,他们肯定就藏在当中某处……” 正文 第31章 回马枪 高长寿看向后院,见到李瑕走出柴房正在与林子、韩承绪说些什么。 “若非有李瑕,今夜只怕我们已经凶多吉少了。” “其人了得,少主若能得他襄助,可谓如虎添翼。” 白苍山站在一边说道,他显得很是疲惫,但眼中也有与高长寿一样的“求才若渴”的渴望。 “他是什么心意却难说。”高长寿沉吟着,唤了白苍山的字,问道:“点苍可有妙法教我?” “无非是……三顾频烦天下计。”白苍山感慨道:“但如今,能活下来才有以后啊。” 高长寿点点头,看到李瑕已经与林子、韩承绪说完话,那两人走进柴房,而李瑕则在后院里伸展了一下身子。 接着,一间屋子的窗户打开,高明月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李瑕就走了过去。 高长寿正看着这一幕出神,忽听身后有人说了一句。 “若不是那几个大理人,我们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境地……” ~~ 高明月实在是睡不着。 也许是不喜这个脏乱臭的屋子,也许是兵荒马乱的情况让人难以心安,也许是担心娘亲留下的遗物被人弄丢了……她起身推开了窗,想要透透气。 正见到李瑕在院子中。 高明月先是瞧了瞧他的头发,见到上面的银链子还在,感到心安了些。 她才想关上窗子,李瑕已走了过来。 “这个还你吧。” 他解下头发上的银链子,递了过去。 “你……用完了吗?” “差不多,我现在已经找到怎么演那种邪魅狷狂的感觉了。”李瑕像是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所以不用这个也没关系。” 他说话很是自然。 高明月从未感觉过这种……陌生男女之间能如此自然而然说话的态度。她觉得他与她平生见过的其他人全都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不一样。 另外,她也知道他肯定是看出她很在意这根银链子了。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链子,尽量不让指头触到他的手心。 “那个……我在屋里找到几枚玉珠子,可以给你挂上去,应该也会……很狷狂。” “好啊。” 高明月于是从桌子捡起早已摆在那的几枚小玉珠,放入李瑕的手心。 她抬头瞥了他一眼,心想他自己肯定是挂不上去的,而韩巧儿正在睡觉。 但高明月却也没提出要帮他,只是低头不言语。 “安心睡一觉吧。”李瑕也不多说,挥了挥手,道:“休息很重要。” 他自然而然地转过身,又嘀咕了一句。 “肌肉只有在休息时才会增长。” 高明月偏了偏头,眼神中泛起些疑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是想吃鸡肉吗? 她当然也知道应该捉紧时间休息,但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嘛。 总之,今日那“妻子”“浑家”的事,两人却是提都没再提过…… ~~ 李瑕拿着玉珠子在头发上串了串,没能串上去,也就作罢。 他收了珠子,往大堂走,没进去就听到里面的争吵声…… “我们说的有错吗?如果不是这几个大理人,我们早就平平安安到颍州了。” “闭嘴!谁让你在这撒酒疯的?!” “哥哥,我们心里痛啊……十二个兄弟,说没就没了,老九他们还是你亲自送走的……如果不是他们,怎么会这样?” “我让你们闭嘴!” “我们闭嘴简单,可兄弟们能活过来吗?他们大剌剌跑去刺杀不成,没来由连累我们……” 李瑕走进大堂,只见聂仲由一拳把一人打翻在地。 那小子似乎是名叫刘纯,往日里有就有些吵闹,此时被聂仲由干倒了,还坐在地上哭,嘴里嚷着是为大家伙好。 高长寿、白苍山、杨雄、洱子四人站在一边,也不说话,但脸色都已非常难看。 这个夜里的危险和压抑,终究还是让一部分人的神经崩掉了。 吵闹不停,让人烦躁。 李瑕也不言语,径直穿过大堂,走到院里,一把拉掉门栓,把大门开了个通透。 有夜风灌到大堂上,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继续喊。”李瑕转身走回来,“有院门没院门一样的,外面都能听到,想死的就给我用力喊。” “怎么?觉得没安全感了?反正都是要害死所有人,继续喊。” 他今夜扮成提领,本来只是“表面上”成了这伙人的头领,但这时的威势竟然隐隐有盖过聂仲由、高长寿的样子。 李瑕也非常不高兴了。 他以前作为运动员,最在乎的事情之一就是睡眠,尤其是现在还在长身体的时候。 今夜忙前忙后,让这些人捉紧休息,他们却用这宝贵的时间做没意义的争吵。 “嗒”的一声响,是李瑕从怀中掏出一个鸡蛋,在刘纯脑袋上一敲。 刘纯被风一吹,酒醒了几分,抬头看去,见李瑕剥着鸡蛋,脸色阴沉,他不由自住就低下头,不作声。 聂仲由长吐一口郁气,站起身正想说些什么…… 突然,外面又是一阵人喧马嘶。 众人转头看去,不少人眼中已露出惊惧之色…… ~~ “娘的。” 洪德义见大门敞开,大步走进哨站。 只见堂上那“脱脱帖木儿”正倚坐在门槛上,手举着酒碗,高仰着头,长发披散,看起来飘逸洒脱又放浪形骸。 洪德义却只觉得他装,那动作明显是硬摆出来的。 “装腔作势。” 暗骂了一句,洪德义又心想道:“老子在辛苦搜寻逃犯,你在这装模作样喝酒,以为自己是个仙……” 李瑕一转头,瞧见洪德义,却是咧嘴一笑,大步迎上,手里的碗随手往地上一丢,“咣铛”一声摔碎。 “哈哈,安答!安答怎又来了?这么晚了还不睡?” “本来是要歇了。”洪德义道,“这不,上头又有差遣,说是逃犯必定就藏在哨站……” “咣铛!” 又是一声碗碎的声音。 堂中,白茂的手抖得厉害,酒碗掉在地上,几乎就要马上逃跑。 刘金锁已放下酒碗,想要去找自己的长枪…… “哈哈。” 李瑕转过头看了一眼,迅速把眼中的神情隐藏起来,大笑道:“耗子,这么快就醉了?在我安答面前摔碗,一会你罚三碗。” 聂仲由一听,反应也快,一把拎起白茂的衣领,一巴掌就抽了上去。 “清醒点,还能不能喝了……” 院中,李瑕这才转向洪德义,热情洋溢地问道:“安答刚才说什么?” “这不,上头说了,逃犯就藏在哨站、村庄、市集这些地方,要仔细再搜。要我看啊,逃犯肯定是在前面的刘集里,却非要我再把哨站也搜搜。” “这大半夜的,明日再搜不一样吗?”李瑕道:“也让我安答睡个好觉先。” “脱脱兄弟,之前还叫我百夫长,这就成安答了?” “都见了两面,在我们草原上,落地就是安答。这样吧,夜里凉,安答先喝碗酒暖暖身子。这镇戍军真是受罪,还不如我们这些杂兵快活。” “可不是吗,困死我了……” 洪德义打了个哈欠,领了几个亲兵进屋。 那边聂仲由则带人端着酒送去给坐在院里的二十余人。 李瑕请洪德义坐下,洪德义却是摆了摆手。 “脱脱兄弟,不是安答我信不过你,你这哨站我都搜过了,确实没藏人。但我想来想去,就是柴房里那人,真是你的驱口?莫不是今日才捉来的吧?为了个劳力就窝藏逃犯,可不值当。” “安答既然这么说了,我们再去看看?” “好,去看看。我有差遣在身上,你也别怪我多事……” 正文 第32章 破绽 柴房。 李瑕把那张家俘虏的衣领扯开,露出一个烙印。 洪德义拿着烛火凑过去一看,果然是蒙军灭金后给驱口烙的标记。看这人的烙印浅了,该是有十几年了。 “哈哈,果然没错。” 洪德义笑着,站起身之际,却是突然一把拿下那驱口嘴里的破布。 “你是我脱脱兄弟的驱口?” “哇……哇哇……” “这是个哑巴?” “是,一天到晚哇哇乱叫,我这才把他嘴堵上。”李瑕应道,语气已有些不耐。 洪德义尴尬一笑,也觉得自己多想了,跟着李瑕回到大堂上喝酒。 推杯换盏之间,两人聊起来也愈发热络…… “也真是折腾人,我说这哨站都搜过了,逃犯要躲肯定是躲在刘集,非要我再来搜一遍。” 李瑕放下碗,问道:“安答就没想过,逃犯真就在这个哨站里?” “哪?” “我。”李瑕道:“我就是逃犯,我们杀了这里的所有人,扮成哨兵。” 洪德义一愣。 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风趣!” 他笑得手里的酒碗都拿不稳,连忙把嘴凑过去吸了一大口,方才大笑道:“脱脱兄弟太风趣了,怪不得蒙古贵人喜欢你。哈哈,我想过你那个驱口是今天捡的,但还真没想过你们是假扮的,就这……大门敞着,酒喝着,肉吃着,你看那个,看他都醉成什么样了?哈哈,你们能是逃犯吗?” “呵。”李瑕摇了摇头,头发甩动,十分邪魅狷狂。 洪德义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安答又不傻,这里一滴血都没有,还什么‘杀了所有人’,人能凭空变走不成?嘿嘿,我不傻的。” 李瑕叹道:“我就是替安答觉得累。这大半夜的,跑来跑去。” “都是这样滴,都是这样滴,辛苦的都是下面人。”洪德义感慨道,“可惜啊,我忙到最后,这功劳还是归别人喽。” “怎么说?” “这伙逃犯肯定是逃不掉,乔都事那可是个能耐人,居然能说动蒙古督官,带一个千户所的人马来搜,这附近都已经被团团围住啦,捉到他们只是早晚的事。 可惜,我没能去刘集搜一搜,你说……吴天怎么就运气那么好,能跟着乔都事去刘集呢?等他搜到那伙人,立下这个功,唉,我就没有这种命。” 李瑕道:“听安答这意思,这位乔都事不一般?” 洪德义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我一个百夫长为何肯听他的?” “为何?” “我听人说啊,乔都事……有可能要成为张家女婿。” “哈?” “这事虽然还没定,但别人和我说张家有意招他当女婿,我就留意了,发现乔都事这人了不得,别的不说啊,就看他和千户所的督官说起话来,那蒙语,叽哩咕噜叽哩咕噜,了不得!” 李瑕转身,又拿了一坛酒。 他与聂仲由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是深深的忌惮。 等再转回身子,李瑕脸上已恢复了自然的笑容,问道:“安答觉得,乔都事的蒙语说得好,还是我说得好?” “哥哥说句实话啊,脱脱你不要生气。”洪德义一挥手,道:“我虽然听不懂,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说起蒙语,拿腔拿调,不如乔都事,不如。” “我真想见一见乔都事。” “很快。”洪德义道,“很快,等他搜完刘集,就会过来这边了。嘿,他这人做事啊,细致,就跟绣花一样细。他让我们先控制住这些地方,他要一个一个亲自搜。” “是吗?” “他怎么说的?他说,就算在刘集搜到了人,别的地方未必就没有漏网之鱼。逃犯完全有可能分开跑。所以,就算是一个……” 洪德义抬起一根手指,道:“就算只是一个可疑的人,我们也要留意。哥哥我啊,这才又转回来看你的那个驱口。脱脱,别怪哥哥,真的。” 从自称“安答”到“哥哥”,洪德义似乎已经有些小小的醉意。 李瑕抿了一口酒,缓缓道:“乔都事做事,还真是细致。” 他这一口酒在口中慢慢咽着,目光扫视着这个哨所。 在李瑕眼里,这里太多破绽了。 蹩脚的蒙语、马厩里多出的马匹、不合身的衣服、有些轻伤者的血迹已经溢出来…… 这些,洪德义真就看不到,人活得怎么能这么笨呢? 但,那个乔都事肯定能看出来,绝对…… ~~ 刘集。 “逃犯就在西咀哨站。”乔琚忽然说道。 “都事,何以见得?” 此时乔琚正在刘集一家酒铺里,进来搜查时酒铺老板正在数钱,乔琚拿起来最上面两串铜钱仔细一看,又问了几句话,当即就有了判断。 “铜钱,这是南边宋人的铜钱。”乔琚道。 百夫长吴天一愣,道:“可这,不是宋钱啊。” “是,宋钱所用的铜,质劣、量轻。”乔琚道,“这就是宋人仿制的钱,而这两大串都是今日西咀哨站拿来买酒的,说明今日这批宋人贿赂过哨兵……” 他说着话,已经走出了酒铺。 “当时,他们被廖胜突袭,仓惶之中又不熟地形,要躲,必然是躲在路上经过的哨站,同时也是为了灭口,不让我们查出他们将要往哪去。这些人倒是狠辣果断。” 乔琚既有了判断,却也不着急,翻身上马之后,再次发号施令。 “这批贼子狡猾,所有人不要轻意掉心,包围圈务必不要散开。吴百夫长,请你带人与我一起到哨站捉拿他们。” “是……” 夜色中,乔琚策马而行,不慌不忙。 他仔细又把整件事复盘了一遍,最后喃喃了一句。 “高长寿?这么厉害的吗?有意思。” 乔琚赶到哨站,正是夜色最深但马上就破晓之时。 只见那哨站大门紧闭,里面火光通明,还传来有人在喝酒划拳的声音。 乔琚并不急着冲进去,而是先是下令把哨站包围起来。 准备妥当,他这才一挥手。 “动手!” “嘭。” 几名兵士一脚踹开大门。 只见那大堂上,果然有十余人还在喝酒。 乔琚眯了眯眼,低声自语道:“我找到你了……” 同时,吴天已带着兵士冲了上去。 “全都拿下!” 正文 第33章 潜逃 哨站中气氛压抑。 火把上的火油滴落在地上,吴天大步走过,一脚踩灭了这滴火油。 “都事,都搜过了,后院没人。” 吴天禀报一声之后,忍不住又气愤地骂了一句。 “娘的,这群鸟厮……” 乔琚却很平静,负着手,扫视着这个哨站。 有十八个兵士抱着头蹲在地上,全都是洪德义的麾下,这已经是确认过的了。 乔琚没有马上审他们,而是先观察。 如此,心底有了自己的判断,才不会被别人的口供把思路带岔。 “说吧,怎么回事?”乔琚终于开口,指了指一名兵士,“你先说。” “是,此处提领是位蒙古贵人的养子,名叫‘脱脱’,很热情,邀百夫长一起喝酒。喝到后来,他们一起去解手。解了手回来,百夫长就让我们在这里喝酒,说他带哨兵们出去搜捕逃犯……就是这么一回事。” 乔琚一听就明白了,是那个脱脱挟制了洪德义。 他目光一扫,又指了一人,道:“你说,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百夫长和脱脱聊得很投机,以兄弟相称,走的时候勾肩搭背的。” 乔琚拿起一根筷子,手搭在吴天肩上,筷子顶到了吴天的后背。换作是匕首,一捅,就能进心脏。 “是这样吗?” “是。” “他们走了多久了?” “半个多时辰了。” 乔琚叹息一声,又问道:“你们这里剩十八个人,洪百夫长身边还有六个亲卫?” “好像是,都事记得真清楚。” “逃犯几个人?” “一共有十几人吧,我们实在没注意。” 乔琚想了想,吩咐吴天出去继续搜查。 他自己则坐下来,拿出纸笔,道:“都仔细想想,那些人有什么特点。” “那个脱脱很年轻,很俊俏,头发这样散着,他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人。” 那兵士挥手比划了一下,像不知怎么形容。 “洒脱?”乔琚用了一个词。 “对,对,都事说的对。” 乔琚拿笔记着,在脑子里渐渐勾勒出一个人的形象,喃喃自语道:“脱脱……” 这般仔细盘问了许多,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哗。 乔琚搁下笔,往外走去。 此时天色将明,远处的天空绽出一层薄曦。他策马赶到声音传来的附近,听到前面有人在呼喊。 “别让他跑了!快追!” “追……” 马蹄声急促,似乎是附近的兵士搜到了宋人,正在追赶。 “都事,找到了六具尸体!” 乔琚连忙进入树林,只见洪德义的六个亲卫就躺在树下。 手一摸,尸体已经凉了。 乔琚遂向吴天问道:“你把兵士派过去堵刚才逃走的人了?” 吴天应道:“是。” 乔琚闭上眼,摇了摇头,道:“那他们已经完全逃出我们的包围。” 天光亮得很快,远处又有叫喊声传来。 “捉到一个啦!” “继续追!” “好像是空马?前面好像是空马……” 不一会儿,兵士绑着一个汉子到了乔琚面前。 “你是什么人?” 那汉子张开嘴,却只有“哇哇”的叫声。 乔琚一把捏住他的脸,仔细看他的嘴巴。 “舌头被割了,新伤,止了血,逃犯中有很厉害的大夫……你识字吗?” 这哑汉摇头不止。 乔琚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一条麻绳,一条破布。 “他们蒙了你的眼,给了你一块石头,你磨了半个时辰麻断绳索挣脱出来,一看六具尸体围着你,你吓坏了,又看到有马匹,骑上马就跑,是吗?” 哑汉疯狂点头,不停指着自己后脖。 乔琚过去一看,见他后面烙的则是张家的标志,前面则是蒙军的俘虏驱口时的烙印。 “张荣枝的人?” 哑汉又点头。 乔琚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声,转身就走,淡淡道:“你的主人死了,你活不成了。” 吴天会意,一挥手,有兵士上前,一刀抹了哑汉的脖子…… ~~ 这天,乔琚一直忙到傍晚。 “都事,下蔡城西门守卒说,天刚亮,城门刚开之时,洪德义就领着十五个哨兵进城了。” “仔细搜查,但万不可惊扰了百姓。” “是……” “都事,查到了,他们在城内的望淮客栈订了五间房,但我等赶到时,只发现了这些哨兵衣服,他们换了衣物,怕是难以搜寻了。另外,找到洪德义了,在客栈的柴房里,头颅被他们砍下来了,还摆在这个东西的前面。” 乔琚接过一看,见是一根柴禾,上面用血字写着“祭吾十二兄弟”,字迹粗豪。 他沉默着,脸色愈发冷峻。 “都事,线索……好像断了?” “那就再找线索。”乔琚道:“控制住淮河,别让他们逃回宋朝,逼他们继续北上。我在北边捉他们。” “都事知道他们会去哪?” “他们之所以走那条官道,很可能要去颍州,那里是河南少数几个不归张家镇守的州城之一。” “可颍州那么大……” “没关系。”乔琚道:“这样,你把寿州各条官道封锁十天。我先回毫州一趟,调人手到颍州布局,来个瓮中捉鳖……” ~~ 下蔡城外。 一伙十五人的逃犯已经扮成了平民,分为三拨,分别找了三个村镇歇息。 李瑕、韩承绪、韩巧儿、刘金锁、白茂,这五人为一拨,进了桂集镇。 刘金锁与白茂不讲究,就在镇口的土地庙里歇着,李瑕则带着韩家祖孙找了一间民宅借宿。 安顿好之后,李瑕与韩承绪躺下,问道:“韩先生知道郝经吗?” 韩承绪道:“听说过,字伯常,生于陵川,出身于太原郝氏,郝氏族人世代同居,业儒、教授乡里,为一郡望族,但不仕金朝。赦伯常成名时,我已回归大宋,只因对故乡之事多留意了些,知道他名望甚著,乃当世大儒。” 李瑕又问道:“乔琚就是他教出的徒弟,他很厉害?” “这乱世之中,能成名的,肯定是有真本事……” 韩承绪说着,声音渐低。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见这位老人竟是说着话睡着了。 也是,一夜未睡,又奔波了一整天,老人家熬不住。 “睡吧,我也要睡个饱觉。”李瑕低声自语道。 韩巧儿却是趴到他床边,轻声问道:“李哥哥,我帮你把头发解开吗?” “好。” “天还没黑呢,今天不讲故事吗?” “困了。” 昨夜只有韩巧儿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晚上,她当然是不困的,于是很乖巧地坐在床边,替他解开了那两络小辫子,轻轻把他的头发抚平。 之后,她也不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只趴在这看李瑕与韩承绪,只觉得有祖父和李哥哥一起住在这里真好。 ~~ 五里外的贡庄。 “哥哥,你让那些鸡鸣狗盗走一拨,他们不会趁机逃掉吧?”刘纯向聂仲由问了一句。 聂仲由三十多岁的年纪了,折腾了两天一夜,早困得不行,坐在那半睡不睡的,闻言并不说话。 他一向没礼貌,动不动就不回答别人,此时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林子听了,指了指刘纯与另两个禁军,讥嘲道:“还不是你们三人,昨夜那种时候非要闹出口角来,丢了我们禁军的脸,谁爱跟你们一起。” 除刘纯之外,另两人分别叫王顺、王保,是一对堂兄弟,闻言低下头。 刘纯道:“事是我挑的头,与他们无关。若不是那些大理人,我们也不至于这样。就是到现在,我也还是这么说,大丈夫死不改口。” “能得你。”林子冷哼一声,道:“事虽然是那么个事,但你不能说出来,懂吗?” 他一边说,一边脱了裤子,给腿上的伤口抹药。 刘纯接了他手里的药,闷声闷气道:“哥哥,我来。” 林子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那么觉得,为些外族人,折了十二个兄弟,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怎么办?这是在办大事,你说出来会误了大事。那就闭嘴,别跟个婆娘一样,叽叽歪歪。” 刘纯瞥了聂仲由一眼,道:“知道了。” 林子想了想,向聂仲由问道:“哥哥,刘金锁是个粗人,要是一个没看住,李瑕他们不会逃了吧?要不,我去桂集镇走一趟?” “他爹在我手上,逃不了。” “哥哥,你糊涂啦,他爹不在我们手上。” “他以为他爹在我手上。” 林子道:“我看未必吧?他那么聪明,没看出他爹不在我们手上?你们说呢?” 刘纯、王顺、王保纷纷点头。 “他肯定看出来了啊。” 聂仲由又不说话了。 林子道:“死了这么多人,难保他们不会怵了,白毛鼠他娘在我们手上,该是不会跑的。但李瑕要是跑了,多可惜。” 聂仲由头晃啊晃啊,忽然点了一下。 他抬起头,像是清醒了些,喃喃道:“睡吧,明天李瑕要是还在,我和他谈谈……” 正文 第34章 招揽 黄庙村。 高长寿抱了一床被子进到屋里,向高明月道:“我特意到隔壁那户人家买来的,刚洗好晒过的。” “谢二哥。” 高明月正拿着一个木碗在捣药,她这些年对草药略有研究,打算多备些伤药路上给大家用。 高长寿放下被子,道:“你早些睡,安心歇一晚,我们几个就在隔壁。” “好。” 高长寿转身要走,走到门边却又停下来,想了想,回过头问道:“你觉得李瑕那人怎么样?” 高明月放下舂钵,左手轻轻拨动着右手手腕的银链子,轻声细语地说道:“才认识不久,他已经救我们两次了,是很厉害的人。” “是啊。”高长寿道,“对了,你一直蒙着脸,他见过你的模样吗?你觉得他……” 高明月听了,微微一愣,接着,似有些恼了起来。 “二哥要是想收买人心,自去与人家开诚布公谈,国破家亡到现在,现在是想把我也当物件不成?” 她说完,柳眉微蹙,偏过头去。 这点脾气来得莫明其妙的。 高长寿也不知她为何忽然恼了,只好赔笑着,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你若是不喜……” “那就是不喜,二哥不必问了。” 高长寿无奈,道:“你从小就这样,平时半点脾气都无,一辈子的小脾气都使在你二哥头上。” “二哥若把我当物件,往后我也没小脾气使给你。” 高明月这句话却已不是在顶撞,声音低落下来。 “好了好了,别气了,不过是问一句,你不喜欢就算了。我沦落到再坏的地步,也不会把你胡乱许人。” 高明月想了想,收了些小脾气,缓缓说道:“二哥若真心想招揽人家,摆明了态度去说,大理复国的希望有几成、成了之后能给人家什么。你素来是君子,君子至诚,便是亡了国,也不该坠了高家的风范才是。” 她这声音清清冷冷的,却也让高长寿思絮清明了一些。 “好。”高长寿道:“这样,我们明白早点出发,最好赶在聂仲由之前见到李瑕,我与他谈一谈,开诚布公、君子至诚,行吧?” “嗯。” 高长寿走到外堂,叹了口气。 白苍山上前,轻声问道:“少主?” “算了,她不喜欢。” “这……不应该啊……” “谁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天到晚闷着。” 高长寿说着,与三个家臣拿茅草铺了地铺。 这租借的民宅哪有那么多房间与被褥,他又怕离得远了妹妹不安全,也就只能这般对付着歇一歇。 …… 那边屋内,高明月独自坐了一会,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就恼了。 她闷闷不乐地伸手去解了面巾,忽又想到李瑕已经两天没说那个故事了…… ~~ 次日,高长寿早早起来,他要抢在聂仲由之前与李瑕谈一谈。 他们约好午时在一个叫顾桥的地方碰头,高长寿提早半个多时辰就赶到了。 他算过,桂集镇离顾桥最近,李瑕会比聂仲由早到。 然而,盼来盼去,林子、刘金锁等八个人到了,却没见到李瑕与聂仲由。 “他们人呢?” “哥哥与李兄弟在后面聊着呢!”刘金锁大声道。 …… 李瑕走在小河边,捡起一块小石头打了个水漂。 “你若问我的意思,这才走了一半路程我们就伤亡过半,转道回去是最好的。” “事情没办完,不能回去。” “太危险了。” 聂仲由语气坚定,道:“不管多危险也得继续走。” 李瑕道:“我都不知这次去开封要办什么事。” 聂仲由停下脚步,看向李瑕,问道:“陆凤台、高长寿都想招揽你,你是怎么想的?” “太小了。大理国太小,陆凤台的官也太小。” “这一路上你为什么不逃?” “我父亲在你手上。” “不在,你父亲失踪了。” “哦。”李瑕沉默了一会,想了想,问道:“他怎么失踪的?” “李家失火了,别的我不知道。” “哦。” “你不必遮掩,我无意管你父子得罪了谁。”聂仲由道:“我只问你,为什么不逃?” 遮掩? 李瑕瞥了聂仲由一眼,眼神颇为复杂,又有些无辜。 “我逃到哪去?” 聂仲由心想你隐姓埋名躲起来未必不行,前提是……吃喝住行就别那么讲究了。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聂仲由问着,又补了一句,“除了鸡蛋、牛乳,有什么真的想要的?” “好久没吃牛肉了。”李瑕低声喃喃一句,反问道:“你这趟差办完后,能有升迁吗?” “淮左或四川某路军中的副都统制吧。”聂仲由道:“你想要当官?” “嗯。” “给你谋一个两浙某县的主薄。” 聂仲由似乎是进步了,终于不再开口闭口“你爹娘在我手上”。 “不要,我和你一样,我讨厌文官。”李瑕道:“武官吧,但不要像陆凤台那种受人管辖的。我想要那种……到小地方独自领兵的,官小也没事。” “你想从军报国?” “这么说也行。” “可以。” “你能作主?” “这件事是大功,这么说吧,我这个都虞候也是临出发前刚提拔的。” “哦?” 聂仲由沉吟片刻,缓缓道:“此次我拿的虽是贾师宪的手令,但我其实是右丞相的人。换言之,这桩差遣是右丞相、参知政事,这两位宰执一起派我来的,且还帮吕太尉的办了一桩差遣。” 这么一说就颇为复杂了,李瑕又问了几句才搞明白。 贾师宪,李瑕倒是早就知道,这人在后世也十分有名,名叫贾似道,字师宪,如今任参知政事,相当于副丞相。 聂仲由对贾似道显得有些不尊敬,直呼其人的字号。反而是那位右丞相,李瑕追问了,聂仲由才说“右相姓程,讳元凤”,显得十分恭谨。 程元凤,如今的大宋右丞相兼枢密使。 据聂仲由所说,他曾是这位程右相的护卫、是心腹,又受两位宰执、一位太尉派遣,回去以后肯定能满足李瑕的要求。 一副引以为豪“你看我后台很硬,这事功劳很大”的样子。 但在李瑕这里,聂仲由这番话还不如别说。 李瑕反而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他一直以为聂仲由是贾枢相的人,且一直在猜贾枢相就是贾似道。 他不懂太多历史,但有一个朴素的道理,历上名气大的人一般来说比名气小的人厉害。 他隐隐觉得,这事看起来似乎是……贾似道出个手令,也许还只是个公事公办的手令,就把程元凤的心腹派到北边办事。事败了,死的是程元凤的人;事成了,功劳是贾似道的。 …… “若为大义,此行为大宋建功立业;若为个人前途,有两位宰执撑腰,必可满足你的要求。李瑕,你承诺会帮我办成这件事,我今日最后再问你一遍,我可否信你?”聂仲由又问道。 李瑕把眼中那一丝失望之色收了起来。 程元凤就程元凤吧,虽然比不了贾似道,但比起陆凤台、高长寿都不知高到哪里去。 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你把我从死牢里捞出来的,我说过,你给我活命,我帮你卖命。” “那好。”聂仲由道:“我们这次去开封的目的,之前我都未与你说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蒙古必然要再次南侵了。” “嗯。” “北边有一个大世侯想要造蒙古国的反,打算趁我大宋与蒙古开战之时自立。他派了人到开封与我们接洽,介时会给我们重要的情报,且与我们暗中议盟……” “不是张家?” “不是张家。”聂仲由道:“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这是机密。两位宰执只吩咐我一定要把情报拿回来。是两份情报,一份是对方提供给我们的军情;另一份是对方与我们配合伐蒙的战略计划,皆对时局有极为重要的作用……” “若真这么重要,何不多派一些精锐?” “我很精锐。” “……” 两人说了许久。 最后,聂仲由道:“都虞候有战时整兵之权,我授你临时代替蒋兴之职。我们继续北上,勿要退缩,可好?” “嗯。” “你重承诺,我也是,信我。” “知道了……” ~~ 这日,待二人走到顾桥,李瑕远远就感受到高长寿那满是热切的眼神。 他知道高长寿是什么心思,但这显然已经晚了。 早起的鸟儿未必有虫吃。 彼此相见,还未说话,跑去前边探路的林子已策马疾奔回来。 “不好了,所有的官道都被封锁了,盘查得很严,我们怕是过不去……” 正文 第35章 亳州 当聂仲由把目光望来,李瑕就知道自己这个“二号人物”要出面想办法了。 他目光落在刘金锁手里的长枪上,道:“找个密林,把所有武器都埋起来,我们回下蔡城。” “为什么?” 李瑕道:“他们把兵力布置在官道上,外紧内松,城内的人手就少了。我们不拿武器,分成两拨,这么大一个州县,他们很难搜到我们。 还有,昨天我在桂集镇借宿时头发还没解,这是最容易辩认的特点。一两天后,他们就能查到桂集,由此认定我们已经出城,搜查的重点也会转到城外。” “不是,这算什么回事啊?”刘金锁道:“我可是枪不离手的!” “埋起来。”聂仲由淡淡说了一句。 “哦。” 林子问道:“可没了武器,万一被搜到,逃都逃不出来了。” “一旦被找到,你有武器也逃不掉。”李瑕道:“但放心,城内是安全的,他们这个封锁的办法只能把我们堵在寿州,且实在不行还有邸家的令牌。” “但总不能一直被堵在这里,我们还有差遣要办。” “他们设的关卡总有松懈的时候,到时再走就是。” 既然李瑕这么说了,众人于是安心下来,埋了武器。 这都过了好一会了,刘金锁挠了挠头,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我们只是被堵在下蔡城里了啊,我还以为完蛋了。” 李瑕闻言,皱了皱眉,目露思索。 “李兄弟,你是不是比我刚见你的时候又长高了一些啊?”刘金锁又问道。 这粗汉声音大得很,打乱了李瑕的思絮。 说到这个,李瑕“嗯”了一声,转向聂仲由,道:“回了城,再买些大骨头熬汤喝吧?” “货物和铜钱都丢了,不宽裕。” “这个给你,应该值点钱,多买一点大骨头……” 高明月跟在后面,看到李瑕拿出几个玉珠子,递给了聂仲由。 她看着这一幕,微微就有些走神,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一群人出了树林,混入想进城的平民当中,往下蔡城走去。 走着走着,李瑕似乎又想到什么,忽然道:“你们先进城,我和韩先生去那边的关卡处看看。” “怎么了?盘查得那么严,凑过去别被捉了。” “韩先生有河南口音,我扮成他孙子,不会被捉。” 林子眯了眯眼,道:“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 林子显然有些不放心,又瞥向聂仲由。 “去吧。”聂仲由道。 …… 李瑕与韩承绪装作出来捡柴禾的,往关卡走去,果然见到道路被封锁了,但凡要离开寿州的都被盘查得很严。 韩承绪一副走不动的样子,坐在路边歇着,任李瑕偷偷观察。 好一会,有六人骑着快马从南面奔来,跨下马匹颇为神骏。 “放乔都事过去!” 关卡那边有兵士喊了一声,拉开栅栏。 李瑕远远望着这一幕,眼中思索之色更浓。 “乔都事?这就走了吗?外紧内松……把我们堵在寿州做什么……” 再一抬眼,那六骑已奔得远了,只留下官道上的烟尘。 快马轻裘、风驰电掣,这让李瑕很是羡慕。 他在淮河以南就没见过这样的良驹。 回想那个聂仲由带得队伍,不过只有几匹拉车的驽马,慢腾腾的。 “韩先生,那种快马日行几里?” 韩承绪道:“照他那般速度,日行两百余里是有的。” “那一日就可以到颍州了。” “是啊。”韩承绪一双老眼望向道路,喃喃道:“这路途,换作是我们,可有得走喽。” “走吧,回去喝骨头汤……” ~~ “驾!” 乔琚夹着马腹疾驰,官道旁一座座小山被他掠过。 回想着这两日遇到的那个对手,乔琚果断决定不在寿州与其纠缠。 他会在颍州布下天罗地网等他们。 而在这之前,他还要先回亳州汇报此事,并调更多得力的人手。 这次,可不是洪德义那种不擅搜捕的镇戍兵了。 “脱脱?我等你……” ~~ 亳州。 亳州在西南方面与颍州接壤,南接寿州,北通归德府。 蒙金、宋金之战后,亳州就凋敝不堪。直到两年前,张柔奉命移镇亳州,此处民生才有了起色。 张柔修建民居、府第、城墙,又搭建桥梁与北面的归德府相通,这才让百姓再次聚集安居。他还修复孔庙,请许多大儒设馆授学,使亳州文教重新兴起。 如今亳州城商旅舟车往来不绝,如承平盛世之时。 因此,张柔的军民万户府在亳州城是极为显赫的存在…… 这日,占地广阔的张家府第后院,张文静正坐在闺阁中练字,忽从窗中瞧见下面一名婢女急匆匆地跑过。 她于是搁下笔,起身往楼下走去。 “可是九哥要见我?” “是,九郎就在前面亭子里呢。” “知道了,我过去见他便是……” 张文静长着一张鹅蛋脸,柳叶眉,瑶鼻挺秀,肤若凝脂,生得是极漂亮,但却给了一种难以亲近之感。 张柔生了十二个儿子,好不容易才得两个女儿,对她们很是宠溺,张文静作为张家大女儿,虽不恃宠而骄,矜持贵富之气却是很重。她刚满十六岁,性情却已是端庄沉重, 她一路到了水池亭边,果见张弘范正坐在那。 因张家儿子、女儿是分开排行的,因此一个叫对方“九哥”,另一个叫“大姐”。 见过礼,张弘范笑了笑,开口道:“我要到顺天路去,来和你道个别。” 张弘范刚满二十岁,身材高挑,仪表出众。更难得的是,他在这个年纪就留了三缕长须,望之是一位美髯公。 张文静行了一礼,问道:“九哥这是要出仕了吗?” “也不是什么好事,前阵子有几个大理余孽在六哥治下刺杀蒙古大将,六哥得往和林城一趟,当面向大汗解释,我去替他代管顺天路。” “六哥不会有事吧?” “没事,他正好去述职,解释一下就好了。”张弘范道:“你不必管这些,我今日就走,临行前有几桩事交代你。一则,我的书稿、典籍、乐器都已让人搬到后院,你可随时去拿……” 张文静一听,眼中便有了喜悦之色。 有种“我哥一走,他的东西全归我啦”的欢欣,但一瞬间又被她收敛起来。 张弘范见她高兴,笑了笑,接着却是脸一扳,又道:“二则,你不要再与父亲置气了。乔琚是我同窗,我了解他的为人,他确是你的良配。父亲是宠你,才会为你订了这门婚事。” “但父亲却问都不问我……” “你听我说,乔据性情沉稳、才华出众,且又是贫苦出身,他与你成婚之后,绝不敢让你受半分委屈,这是父亲的苦心。否则,向张家提亲的高门显贵无数,父亲为何要替你觅乔琚为婿?” 张文静依然不太高兴,身子一偏,道:“可我不喜欢。” 张弘范苦笑,问道:“他哪里惹得你不喜欢,我让他改。” “我不愿背后说人是非。” “不是说是非,你直管与哥哥说,不喜欢乔琚哪点。” 张文静握着双手,侧了个身,道:“若要说,那就是‘热衷’二字。” 张弘范一听就明白了。 他却偏要妹妹再说个清楚,问道:“何解?” “往深了说,难保他不是攀龙附凤,谁知他待我好是因爱慕我这个人,还是爱慕父亲的权势?往浅了说,我想要的夫婿为人处事该是不卑不亢、有名士风采,而不是在我父亲面前头都不敢抬一下的……势利……老实人。” 最后几个字,张文静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一个词。 张弘范摇头苦笑,故意说道:“原来你是嫌他的出身贫寒。” “才不是,我才不是嫌贫爱富……” “那你又要如何呢?那些高门子弟你不喜欢,说他们纨绔傲慢;好不容易为你觅一个寒门俊秀,你又嫌人家老实?大姐儿,你这眼界未免太高了。” “哼。” “不是父兄不依你,可你年纪到了这里,又让父兄如何是好?若再不嫁,等蒙古镇守官上门提亲,让你嫁给那个粗鲁不文的赤那,你可就满意了?” 一句话,张文静低下头,不言语了。 张弘范口才本就是好的,所以才在临行前还被父亲派来当说客,此时见把妹妹说不高兴了,叹了一口气,又道:“你信九哥,乔琚已是我们能替你寻到良配了,你嫁他,以后会过得很好。” “九哥是说我没得选。” “是为你选遍了高才俊士,才挑出来的他,不然蒙古人……” “知道了。”张文静终于还是妥协地应了一句,“乔简章就乔简章吧。” “那就好,别生父亲的气了?” “哦。” “那九哥走了。” 张弘范抬了抬手,转身就走,颇为洒脱。 张文静想了想,小步往前追了两步,道:“九哥读书习武最是刻苦,如你诗中所言‘半窗寒雨夜深深,烧断兰膏一寸金’,此番出仕,妹妹祝哥哥前途似锦。” “哈哈。”张弘范朗笑一声,随口谩吟着,人已出了庭院。 “莫笑十年尘壁上,也曾明破圣贤心。十年磨剑,一朝出鞘定当倚天长鸣……” 正文 第36章 聚会 “九郎竟已走了吗?” 乔琚快马赶回亳州已是深夜,他在城外歇了一晚,次日早早赶到张府,却得知张弘范已经出发了。 “九郎本以为简章你前两日便能回来,不想你遇到了细作耽搁了。” 说话的是张弘范身边的慕僚之一,名叫范渊,字子博。 范渊三十余岁,相貌颇丑,满脸麻子,三缕胡须稀疏,头发也是稀疏几乎连发髻都扎不住,但那一双眼中却有精光透出,仿佛能看破人心。 乔琚叹道:“未能在九郎临行前多见一面,实属遗憾。” 范渊道:“你派人传回来的口信九郎已收到了,嘱咐我留下配合你行事。等拿下这批细作,我们一起送往顺天路。” “好,六郎没事吧?只怕大汗因此追究。” “此事不是这么简单。”范渊道:“刺杀兀良哈台的人是大理余孽,这谁都明白,六郎最多也就是个不查之罪。但此事之所以被人咬着不放,无非是因为……大汗对大王不放心了。” 乔琚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是我眼界浅了,我本以为只要捉住大理余孽与宋人细作,便可洗脱六郎的冤屈。” “冤屈不重要。”范渊道:“重要的是大汗在猜忌大王,必会削弱大王的势力,对张家这种大王的属臣动手。不是谁都能被大王保住的,这种时候六郎被人拿了把柄,若不能自证,在大王眼里张家就太没用了。所以那些细作、余孽必须捉住,明白吗?” “明白了。” “说说吧,你打算怎么捉人?” 乔琚道:“我判断对方必定去颍州,我们派人过去布控,这些生面孔一到,可迅速捉捕,远好过在寿州带些粗莽的兵士搜捕……” 范渊沉吟道:“我会尽快调拨人手,我们在十天之内到颍州布控。但这批宋人不简单,换作以往,张荣枝到了淮南,宋廷不可能敢不把人交出来。此次竟敢这么大胆,就不怕蒙古宣战吗?”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范渊道:“以宋人的德性,只有一种可能,即他们已经得到消息,知道大汗决意南略。可见中原多有宋人细作。这次这些人渡淮之后直奔颍州,颍州这个细作是逃不掉了,我们直接将其揪出来,自然能捉到人。” 乔琚点点头,道:“我亦考虑过,但只怕得罪邸家。” “不怕得罪邸家。”范渊道:“我说过,大汗要削大王的势,大王也不能保住所有臣僚。那我们就该把邸家弄出去,这是九郎的意思。” “明白了。”乔琚深深一拱手,道:“谢范先生提点。” “不必多礼。”范渊笑道:“人手我来安排,你这两天准备下聘吧,先订了亲,等这趟捉了人送去顺天路,再回来,你就要成为张家女婿了。恭喜。” 乔琚俊脸微红,又是行了一礼。 ~~ 三日后,乔琚办完了纳征之礼,即给张家送了聘礼。 至此,先把婚约订立了,不管是乔琚还是张家,其实都舒了一口气。 因为亳州的蒙古镇守官之子赤那,也有意要娶张家长女。 镇守官的官名用蒙语说是“达鲁花赤”,是地方的最高监官,张家就算是世侯,也不敢轻易得罪对方,只好抢先一步给女儿订了亲。 而纳征之后,乔琚免不了有些应酬,与几个同窗好友约在涡河河畔的花戏楼相聚。 …… “听说草原上有杀夫抢亲的习俗,帅府便是订了婚约,赤那或许也未必罢休。简章就不害怕吗?” “不怕。”乔琚拿起一杯酒饮了,只吐出这两个字。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乔琚微微一皱眉,道:“林兄认为我是为了攀附大帅才订这门婚事吗?” “我可没这么说过。” “我心慕她,会护她周全。赤那若敢来,谁杀谁还不一定。” 乔琚说着,语气中已带着冷意,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又缓缓说道:“这些年,我拼命读书、习武,拼了命地做事,为的就是能配得上她;我为了有更大的权力,不管遇到什么人,我都一脚踩上去,让他们成为我的踮脚石,为的就是要保护她。” 他声音很轻,带着温柔,但语气坚定,最后甚至有了杀意。 “没有人可以动她,就算是蒙古镇守官的儿子,赤那敢来抢亲,我就让他死……” “嘘。” 林叙低声道:“别在外面说要杀……的事。” “没关系。” 下一刻,门外传来朗笑声,两人走了进来。 乔琚转过头看去,只见来的是同窗好友周南,以及一个不认识的少年。 “哈哈,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两位是我的同窗,乔琚乔简章、林叙林安道,我三人皆是陵川先生之弟子。” 周南说到这里,又引着那少年,向乔琚、林叙二人介绍。 “杨慎杨用修,我新结识的俊才,极有才华,回头给你们看他写的词,气格雄浑,声调沉著,环奇高雅,妙哉妙哉……” 这周南一来,座中气氛登时热闹起来。 乔琚不由盯着那杨慎多看了两眼。 这少年也不知多大年纪,身量高挑挺拔,相貌极是英俊,气质隽永似世家子弟,面庞看似只有十六七岁,但眉眼间的沉静、举止间的稳重却像是二十岁。 四人落座,乔琚问道:“冒昧问一句,用修多大年岁了?” “十八。” “那与我同岁,你是归德府人?” “是,归德府砀山人,简章兄何以知晓?” 乔琚笑道:“听你说话有些归德府口音,但又不太像?” 杨慎道:“我幼时便在外求学,来往的同窗各地人都有。” “在哪求学?” “徐州,彭城紫阳书院。” 乔琚给他递了杯酒,问道:“如此说,是公垂先生的弟子?” 杨慎摇头,道:“是德裕先生门下……” “简章。”周南筷子一点,笑道:“你问得太多了,审犯人呢。” “哈哈,方才你们没来,简章还说要再踩几个人作踮脚石,继续往上爬。你们小心些。”林叙笑呵呵地说道。 周南也笑起来,问道:“怎么?去寿州一趟回来,又要升官了?” “没有。”乔琚道,“却是遇到几个宋人,很狡猾,幸而那时还不是我的差事,不然我已办砸了。” “哈,宋人有什么能耐?” 乔琚道:“不管有没有能耐,回头捉起来便是,我明日便去颍州了结此事。” “呵,宋人……” 杨慎听他们语气轻蔑,眼中泛起些疑惑之色。 乔琚眼尖,马上问道:“同修似乎有些同情宋人?” “嗯,我觉得大家都是汉人。” 林叙“哈”了一声,笑道:“你这人毫无城府,这话也敢在外面乱说。” 乔琚道:“我们都是汉人不假,可汉人未必就得是宋人,我辈生在大蒙古国、长在大蒙古国,那自是蒙人。就算是汉人,那也是大蒙古国的汉人。你记住,我们与宋人是生死敌国。” 周南则叹息道:“那破落的宋廷可称不上什么汉家王朝喽,不如早日由大蒙古国一统疆域。” 他给杨慎斟了杯酒,又道:“如今这天下时局、我辈志向,倒是与当年金国完颜亮那首诗最是契合。” 林叙吟道:“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乔琚点点头,接了一句。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乔琚念了这诗,心中豪气上来,拍了拍桌案,道:“有朝一日,我必要参与战事,立不朽功业,提兵南下,捣碎那赵宋小朝廷。” “哈,简章谬矣,该是为江山一统,非为个人功业。” “都一样。” 几个书生共饮了一杯,颇有些意气纷发。 杨慎掂着酒杯想了想,最后也不知想明白没有,轻轻笑了一下。 “对了,遗山先生的新诗,你们可有听过?”周南忽又问道。 “中洲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好诗。” 周南点点头,叹道:“金国亡了这么久,遗山先生也终于看开了。我辈中原男儿的慷慨豪气,也能教给阴山下的牧人。草原上的人,也能受我们汉人熏陶,何必有外族之分?” “真是好诗,不像某些人毫无气节,若是那些人作诗,只怕要写‘阴山万古英雄气,也到中原黄河畔’了。” “不错,这大好河山,不都是我辈中原男儿为大蒙古国打下来的吗。” “且看吧,且看来日谁能横扫江南……” 乔琚来的早,喝的多,有些醉意,遂站起身来。 “几位,我去吹吹风。” “哈,简章酒量浅了……” 乔琚笑了笑,推门出去,一路穿过长廊,站在高楼的栏杆边。 江风吹来,让他神志稍清醒了些。 脑子里想着张文静,想着未来的功业,他心中渐感踏实。 又想到张六郎、张九郎的信任,心说这次该去颍州把差遣办好。 接着,又想了到那个人,脱脱……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乔琚转头一看,见是杨慎。 “同修也来吹风?” “是啊,吹吹风。” 乔琚笑了笑,双手扶着栏杆,道:“我觉得,你是有话想对我说。” “是。” “对了,还没听你那首词,该有多好?竟然能……” “噗!” 乔琚话到一半,低头看去,只见一截短短的匕首已从背后捅进来,将他心口捅了个对穿。 血从匕首不停淌了下去,他感到生命正在迅速流逝。 缓缓转过头,对上的是一双坚定的眼…… 正文 第37章 临江仙 雅间中,眼看杨慎起身走了出去,林叙懒洋洋地倚着椅背、拈着酒杯,向周南道:“这可不像你周远疆的作风。” “什么?” “你从不带外人与我们聚会。” 周南略有些神秘地笑了笑,道:“同修不一样,他词才之雄,一时罕俪,我绝非吹捧。” “有多雄才?” “这么说吧,只论这一首词,已有遗山先生的功力。” 林叙这才坐直,问道:“真的?几成?” 周南道:“我是说,他已有遗山先生的功力。” 林叙放下酒杯,直视周南。 “周远疆,你成功挑起我的好奇了,还不快念。” 周南笑了笑,道:“我是要等酒到酣时,以杨同修这首词,作为今日酒宴的……” “废话少说,快念。”林叙用袖子扫了了扫衣襟,道:“我已酒酣。” “简章还没回来。” “我多听一次罢了,有什么关系。” “那好吧。”周南站起身,整理了袖子,缓缓道:“这是一首《临江仙》,安道且听好了。” 他清了清嗓,踱了两步,终于开口吟起来。 林叙本想再斟一杯酒,但第一句入耳,手里的酒壶已不自觉停了下来。 ……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 涡江江水缓缓流淌,临江的高楼之上,几滴血飞溅而出,迎风消散。 乔琚才转过身,杨慎一把拔出匕首,又是“噗”的一下捅进他的小腹。 “噗。” 乔琚习武刻苦,然而猝不及防之下再伸手想去抢那匕首竟是连着两次都没抢到。 杨慎刺的速度实在太快,又是有心算无心。 乔琚感到生机尽去,手中再无力气。 “别捅了……别捅了……我不喊……” 杨慎竟还想再捅,乔琚终于握住他的手,但已不能再争夺匕首。 “我必死了……别捅了……听我说……” 乔琚放开手,带血的手想要去扶住杨慎的肩,想抱住杨慎,以支撑住身体。 但杨慎握着匕首退了一步,不愿身上的一袭白衣沾到血迹。 “我不喊……别捅了……你是谁的人?赤那……还是宋人?” 杨慎不答,此时才转头向走廊方向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地把门关起来。 “是宋人吧……这不是赤那的作风……” 乔琚气若游虚地说着,努力摁着自己的伤口止血。 但三处伤口,他摁不过来。 他只觉神志迷糊,恨不能马上闭上眼睡一觉,但强大的意志力还在支撑着他,求一线生机。 “真的……赵宋不值得你卖命……真的不值……我来给你引见张帅,他会赏识你……救我……我起誓……绝不追究……从此以后,你我生死以共……” 杨慎道:“你居然还不死。” “帮我摁住伤口……我怀里有金创药……救我……赵宋真不值得……脱脱,是你吧?脱脱……刺杀是小道……你太盲信于刺杀了……早晚必有反噬……我可以帮你……” 杨慎蹲下身,看着气若游虚的乔琚,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提兵百万西湖上?汉奸。” “我不是汉奸……不是……”乔琚想摇头,但摇不动,只不停喃喃道:“我不是……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似乎是不想看乔琚这双满是乞求的眼睛,杨慎伸手,捂住了他的眼。 “是你说过的,我们是生死敌国。” 乔琚用最后的力气道:“脱脱……告诉我……你的真名是什……” 杨慎已再次刺出匕首,又在乔琚心口补了一刀,同时嘴里低声回答了一句。 “李瑕。” ~~ 纵使乔琚有着极顽强的生命力,终于还是闭上了眼。 黑暗中,他仿佛回到了张家学馆听着陵川先生讲学,一回头,只见张文静偷偷趴在窗边。 少女的眼眸带着认真,那么美,连发丝都让他觉得心动…… 明明还有那么多的事没做,那么多…… ~~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雅间中,周南一首词吟完,气氛安静了下来。 林叙保持着那端着酒壶的姿势,良久才把酒壶放下。 “是非成败转头空。”他喃喃念叨了一句,苦笑起来,眼眶已发了红,低声道:“说是……文章本天成,诗词讲天赋……我辈白首穷经,只怕一辈子也做不出这样的词来。” “是啊。”周南长叹。 “慷慨悲壮、淡泊宁静……杨慎杨同修,他才十八岁啊,竟有这样的雄浑词力……” “遗山先生作那首雁丘词时,不过也才十六岁。” “遗山先生乃我北方文雄,数百年来有几人可比肩?而这首《临江仙》词意更深,一少年,竟能有如此苍凉旷达之心境?” “杨用修绝世之姿,往后诗词成就,或可追李青莲、苏眉山。” 好一会,林叙品读着那首词中的意蕴,最后举起酒杯,道:“我先前还怪远疆带外人来赴宴,此时方知,能与同修饮酒,是我这等庸才三生之幸……” 林叙这人也怪,一杯酒饮尽,马上抛开刚才的自怨自艾,爽朗一笑,又问道:“远疆是如何结识了这样的旷世奇才?” 周南遂重新落座,侃侃说了起来。 “你也知道,我那间书院,向来是不禁外人来旁听的,昨日,我正与学生们讲《中庸》,便见他站在窗外。他那气度,自是让人格外注意……” ~~ 凭栏处,李瑕丢下匕首,拿乔琚的衣服擦干手,在乔琚身上搜了起来。 一瓶金创药、一枚银锭、一道令牌、一块玉佩、一张婚书……最后还有一个荷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铜制的小梳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李瑕不慌不忙把这些东西收好,起身回到走廊。 他一路走到楼梯处,见到有两个小厮正坐在下面磕瓜子。 他们是乔琚身边的人,来时周南与他们打过招呼。 “简章兄让你们去买本遗山先生的诗集。”李瑕道:“记住,要有那首‘中州万古英雄气’,最新的。” 那两个小厮方才就见过李瑕与周南一起上楼,也不起疑,有一人站起身来恭敬地应了。 “是,小人就这去。” 李瑕也颇为客气,笑道:“你们俩一起去吧,多找两家,这诗集不好找。” “是,劳杨郎君传话了。” “不客气,你们也别急,我们还要喝一会。” 支走这两人,李瑕踱步下楼,并不马上离开,而是先去洗干净手,又绕到酒楼的杂物间里,拿起灯油与酒到处泼了,捡起火石点了几条蜡烛,斜放在一条布匹上…… 仔细看了一会之后,李瑕才离开杂物间,关上门。 路上见有个厨子正躲在楼梯下偷偷睡觉,他走上前踢了对方一脚。 “别睡了,掌柜的叫你过去找他。” 那厨子猛地惊醒,一转头,只看到一个走远了的背影。 做完这一切,李瑕重新转回楼上雅间。 站在门外,隐隐听到里面周南在说话。 “我总觉得,用修是故意与我接近,他言谈间有意无意总提起张家和简章,想来是知道张家显赫,有心投效,这才向我展示才华,盼我能为他引见。君子成人之美,故而今日带他来见简章。” “如此高才,想有用武之地,难免的。” “是啊,助他一把,又有何妨……” 李瑕听他们说到这里,推门进去,拱手道:“两位兄长,久等了。” “用修竟是一人回来的?我正与安道说你那首词。”周南笑道,“对了,简章呢?” 李瑕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我方才出去想与乔兄聊两句,但他似乎遇到朋友了,支开了我,让我唤他的小厮去买本诗集。” “朋友?”周南沉吟道,“简章还有什么朋友?” “不知,隐约听到他与人说什么‘赤那’,但我也未见到……” 正文 第38章 回溯 “赤那?” 林叙与周南本来满怀期盼地想与“杨慎”继续探讨那首《临江仙》,这一刻却因这个名字失去了兴致,转而对乔琚感到忧心起来。 “赤那是亳州的达鲁花赤的儿子,也就是蒙古镇守官的儿子,与简章有些……” “远疆。”林叙打断了周南的话,勉强一笑,转向李瑕道:“没事的,简章遇到了熟人,过去聊两句,我们等他。” “好。” 李瑕应了一声,自在心中沉思。 因他听乔琚问过一句“赤那?还是宋人?”才特意回来试探。 他懂一点蒙语,知道“赤那”在蒙语里是“狼”的意思,也是一个人名。 此时得到的消息虽不多,但似乎已足够了。 他分明看到林叙虽然在笑,眼中的担忧不少于周南。 总之,事情办妥,李瑕心中的压力消了不少,看桌上的菜肴不错,下箸如飞,连着夹了许多肉。 “同修慢点吃,我们不急,夜还长……” 周南说到这里,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喊叫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 “快跑啊……走水啦……” 两个书生站起身,迅速推开门。 “简章……简章……还在吗?!” “快走!简章不在酒楼里了……” 李瑕转头一看,拿油布把桌上的四条羊排仔细打包了,装进包袱里,这才从容走出来,与他们一道逃出酒楼…… ~~ 大火一着起来就不可遏制,很快,整座花戏楼都被吞噬在火海里。 幸而这只是城外的一座临江孤楼,火势并未蔓延到更多地方。 “轰!” 随着火势愈大,一声巨响,豪华酒楼轰然倒塌,灰飞湮灭…… ~~ 是夜,张家后院中,突然响起了叫嚣声。 “还找什么啊?姐夫肯定死啦!是让赤那干掉了,哼,蒙古人杀夫抢亲,杀到我们张家头上来了!” 说话的人声音清脆,像百灵鸟一般,又带着稚嫩之气,但却又十分嚣张,正是十三岁的张家二姐儿张文婉。 名字叫“文婉”,她却一点也不温婉,挥舞着藕一般的胳膊复又叫嚷起来。 “都给我抄家伙!抄家伙!把大姐儿给我护住!老娘要让他们知道张家的亲不是那么好抢……哎哟……娘你干嘛打我?呜呜……” “还不快把二姐送回去,小小年纪整天‘老娘’‘老娘’的,把人关好了……” “呜呜……都别捉我!再动我一个试试,爹爹回来有你们好看!我要去杀掉那些猢狲!放开……呜呜……大姐,你看她们欺负我……” ~~ 同一个夜里,李瑕已回到城外的六福客栈。 “给,羊排,冷了点,还能吃。” 林子笑嘻嘻地接过油布包,但只拿了一根羊排出来,道:“我就吃这一个解解馋,剩下三个你明日吃,你喜欢吃肉,我明日吃粮食就成。” 李瑕也不客气,道:“随你。” “事办成啦?” “办成了。” 林子还有些不信,又问道:“你真把乔琚杀啦?” “嗯。” “那……好吧,我无话可说。” 屋子里响起林子啃羊排时咂吧嘴的声音。 李瑕站在窗边,双手扶着窗柩,动作如同乔琚在酒楼上凭栏而立。 他闭上眼,回溯着整件事,思考着是否还有遗漏。 …… “外紧内松,乔琚走了,却把我们堵在寿州做什么呢?那只能是……他算到了我们会去颍州,他要提前埋伏……聂仲由,我们一定要去颍州吗?” “是,只有得到新的身份作掩护,我们才能顺利进入开封。” “太危险了,一到颍州,我们必死无疑。” “为什么?” “天时地利人和全在对手那边,我们斗不过他。” “你怕姓乔的?” “对,我怕他,他占了先手,我们没机会的。” “李瑕,想想办法。” 办法? 想到这里,前世的许多画面翻涌起来。 “教练,怎么说?” “记住,击剑是智者的运动,团体赛最讲究的就是策略……这场比赛太不利了,李瑕,我要你釜底抽薪,你先上,压住他们最强的那个选手,再连挑三人,有没有信心?” “有。” “好,釜底抽薪,去吧……” “老头,不看我比赛,又看三国?”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下一句是什么,我怎么忘了,怎么忘了?我太老了。” “去睡吧,一会我替你下载下来,你明天慢慢听。” “好,你现在就下,不然你明天就忘了……” “好,现在下……原来这是明代杨慎的词……杨慎杨同修……” 思绪回到今世,一条条消息也在李瑕脑中浮过。 “张家重文教,张柔攻入汴京时,金帛一无所取,唯独进入史馆,取走《金实录》及秘府书籍……” “郝经立志恢复北方汉学,有弟子数十人,开馆授徒,不禁旁听……” “颍州属邸家,不归张家镇守,亳州才是……” “乔琚可能要成为张家女婿了……” “……” “聂仲由,去给我买件衣服吧,要华丽贵气的。” “巧儿,再帮我梳个头。” “韩先生,教我些归德府的方言吧,再告诉我淮北有哪些名儒、书院。” “白茂,去给我偷张通行凭证。” “儒慕,把你最快的马和匕首借我。” “林子,你骑术好,相貌又最普通,你来骑马带我去亳州,再扮成我的仆从。” “刘大侠,去看看骨头汤炖好了没有,我吃完了再走。” …… “李瑕,你要去做什么?” “釜底抽薪。” “什么?” “我先去亳州把乔瑕杀了。这是我们赢他唯一的机会,只有在亳州他才会没有防备,等到了颍州,我们绝不是他的对手。” “这太冒险了。” “不,出其不意,这是最安全的办法。你们在此等着,等寿州关卡松懈再去颍州,领了新的身份,我们再会合……” “那你小心。” “林子,走吧……” …… “陵川先生的弟子啊,周远疆、乔简章、林安道三人最是交好……” “那就是周远疆的书院了……” “久仰远疆兄大名,在下杨慎,字同修……” “一壶浊酒喜相逢……” …… 李瑕复盘完整件事,睁开眼望着月亮,心说这件事还是做得不完美。 但没办法了,在当前的处境下,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他此时才从怀中掏出乔琚的遗物,随意翻看着,最后打开了那张婚书。 婚书上,写着一个女子的生辰八字。 “张文静?” 李瑕想把它丢掉,想了想,最后还是重新收进怀里…… ~~ 与此同时,范渊正连夜带人从废墟中挖出一具烧焦的尸体。 “范经历,只有这一具尸体……应该可以确认,是乔都事。” 范渊吸了吸夜风中的灰烟,擤了一条长长的鼻涕甩在地上。 他揉了揉鼻子,又拿手在下属的肩上擦了一下,眯着眼,缓缓说道:“乔琚不是赤那杀的,这不是赤那的作风,不然此时他已经提着乔琚的人头满大街炫耀了。” “那是?” “我有一个很有趣的想法,不过还要证实。你去,再请安道和远疆来见我一面。路上买点酒给我暖暖身子。” “是。” 范渊挠了挠头发稀疏的头皮,又向人招了招手。 “你们几个,接下来贴身保护我,记住,一定要形影不离。” “是。” “可惜喽,可惜喽……” 范渊这才抱着胳膊走去,嘴里喃喃道:“脱脱……脱脱帖木儿……小子,盲信刺杀是不行滴,不行滴……” 正文 第39章 接手 范渊回到家,只见周南与林叙已在堂中相候。 这两个书生本以为乔琚已离开酒楼,现在却得知他葬身火海,悲恸不已。 范渊则是一边饮着酒、吃着小菜,一边详细地询问发生过的一切。 他时不时就要擤一条鼻涕甩出去,弄得整个鼻头红红的,配上那张脸和稀疏的头发,丑得触目惊心。 但他端坐在那,偶尔抬头间眼中那光芒一转,似乎又显得卓绝不凡。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哈,远疆可知这位杨慎杨用修住在哪里呀?” 周南道:“他似乎说过,住在城内的雅苑客栈。” 范渊点点头,道:“我们这两天就把简章安葬了吧。” “会不会太急了?不停棺?” “安葬完,我还要去趟颍州,替简章把那未竟的差遣办了。” 周南又问道:“凶手……” “我会追查滴。”范渊道:“你们也不必悲伤。死就死了,人谁不死。安道你该去青楼还是去,远疆你回了家也别在孩子面前摆脸。你们不伤感,简章走得也松快。” 说罢,他还嘻嘻笑了一下。 周南与林叙无言以对,道别离开。 范渊咂吧了一杯酒,抬头捻着稀疏的头发,喃喃道:“杨慎……脱脱……可以确定了。” 他身边名叫丁全的副官问道:“经历怀疑是杨慎杀了乔琚。” 范渊道:“据杨慎所言,听到乔琚临死前与人谈到‘赤那’,嘻,蒙古人做事直接了当,杀人不过一刀的事,没这么麻烦。就算杨慎所言是真的,那也该是乔琚在找人暗杀赤那,但为何死的却是乔琚?” 丁全道:“有没有可能是乔琚请了杀手见面,没淡拢?” “这不是乔琚的作风,以他的慎密,不可能让外人听到,所以,‘杨慎’必是撒谎,我几乎可以确认此事就是他所为。” 丁全其实还没完全明白范渊是怎么判断的,但也不好请他再解释得更详细些了,问道:“杨慎就是凶手,为何不告诉周南、林叙?” “他们又未入仕,告诉他们何益呢,平白让他们添一份自责而已。派人去盯着他们吧,若杨慎再敢接近,拿下便是。” “是否去雅苑客栈捉人?” 范渊道:“去看看,但依我看……捉不到滴。” “为何捉不到?” “哈,人家有本事做出这些事来,能让你这么轻易就捉到吗?” “那?” 范渊目露思索,缓缓道:“他跑来杀乔琚,恰恰说明乔琚判断对了……他们要去颍州,与他们接洽的细作就藏在颍州邸家。这才是正事,我们不必被他牵着走,因一些枝节乱了根本。” “我们怎么做?” “等我接手了乔琚手里的事、安葬了他,三天后继续去颍州。” “可……杨慎不捉了?” “细作最重要的是什么?身份。有身份他们才办得成事,这才是关键。”范渊道:“我们明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还知道阻止他们要办的事比为乔琚报仇更重要,何必追着他们跑呢?” 丁全道:“可是我觉得,还是该搜查一下,按常理都是这样。” “你想搜就搜吧,能搜到也好,但别打草惊蛇……” ~~ 次日,林子站在雅苑客栈的门外看了一会。 他长相实在是普通,并未引起别人的注意,遂又大着胆子进到客栈里,要了份早点吃了。 吃完早点,林子一路出了城,回到城外的六福客栈。 李瑕刚锻炼完,擦洗过身体穿上衣服。 “啧啧,你这块儿有点不错啊。”林子推门进来,眼睛一亮,忍不住就感慨了一声。 李瑕坐下,拿匕首切着羊排,慢条斯理地吃着,问道:“如何了?” “有人在搜查。”林子提醒道:“对了,你这匕首,是昨天杀人的吧?” “我拿火烤过,拿烈酒擦过,消过毒了。” 林子这才坐下,絮絮叨叨说起来。 “果然有人到雅苑客栈的房间里搜我们了。而且,我们不是放了一个包袱在雅苑客栈的房间里吗?对方以为我们会回去拿,还派人守在那盯梢呢。嘻嘻,被我认出来了,就是盯梢的。这些你都算到了吗?用那个包袱试探我们露馅了没有。” “周南的书院呢?” “也有人盯着,看来他们知道就是你杀的乔琚了,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那看来我们这身份是露馅了,接下来怎么办?去颍州和哥哥会合吗?” “还早,寿州的盘查没这么快松懈,他们还没出来。” 林子又问道:“那我们不逃吗?不会被捉到吗?” “只要你别慌,就不会被捉到。”李瑕想了想,问道:“亳州城的搜查严吗?” “好像不怎么严,但显然是有人在找我们。” “不怎么严?” 李瑕沉吟着,目露沉思。 “怎么了?在想什么?” 李瑕道:“我在想……有人能这么快就锁定杨慎,他很聪明,太聪明了。我们估且把他称作‘乔琚二号’,他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怎地?”林子一愣,问道:“你又要去把他杀掉?” “乔琚和我说过,迷信刺杀解决不了问题……” “什么?” “釜底抽薪……原来釜底有两根‘薪’,抽走了一根,还有一根……” “什么?” “嘘。” 李瑕站起身踱步沉思。 林子这才闭上嘴,不再打乱他的思路。 转头一看,见李琚已经把桌上的羊排吃完了,拿起骨头一看,居然还是热的,他竟还有空把它们再烤一下,吃得时候拿匕首剔得干干净净。 只这一件小事,可见其人做事细致、稳当,还带着优雅。 “啧,讲究人啊……连骨头都不给我嗦……” 好一会儿,李瑕终于回过头,道:“你再去一趟,到乔琚家里祭拜。” “什么?” “你去乔琚家里祭拜,就说曾受过他的恩惠,听说他要成亲了,给他送些土特产。” 林子大惊,呼道:“不是,你就不怕我被捉起来?!” “他们不可能会捉你,放心大胆地去,在那里,你一定能打探到他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 这天,一直到了傍晚,林子才回来,正见李瑕在客栈后面的空地上练习骑马。 他显然练得很认真,又精进了不少,见林子回来,还问了好几个骑术方面的问题,个个都问到点子上。 “知道吗,马术运动是大项赛事中唯一可以男女同场竞技的项目。”李瑕轻声自语了一句。 “我说,你就不担心我回不来?” “你这不是回来了吗。”李瑕漫不经心应着,一边很有耐心地拿草料喂马,温柔地抚着马背。 他很喜欢马,如同上辈子喜欢车……和飞机。 林子无奈,道:“走吧,回去说。” “嗯,我在客栈订了饭,有排骨汤喝。” “……” 待林子把在乔琚家中的见闻仔细说了,李瑕放下汤碗,缓缓道:“这是还要去颍州捉我们。好一个范经历,风吹雨打,他自岿然不动。” “那我们不是白忙了?” “谁说的。”李瑕想了想,道:“迷信刺杀虽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运用好刺杀这个手段,能解决很多问题。” “我们怎么做?” “早点休息,明天我们一起进城看看。” 林子一愣,问道:“你还敢进城?” “当然敢,他们搜了一天搜不到我,很可能认为我已经逃了。” “可是你的样貌都被知道了!” “这么大一个城,只有周南和林叙见过我,不怕……” 正文 第40章 猎物 一大早,坐镇亳州的达鲁花赤,即镇守官额日敦巴日就被儿子赤那吵得头痛。 父子俩都不会说汉语,说起话来蒙古语叽哩咕噜的,语速很快。 “我一定要把张大姐儿抢过来,他们说我杀了她的未婚夫,我没有,但就当是我杀的也可以,我要抢她当婆娘!阿布,我要她当我婆娘!” 赤那不过才十七岁,生得五大三粗的,看起来如一个壮年大汉。 他头顶上的头发剃了个秃瓢,只留了额头前面的一点,左右留了一个缯辫。 这种发型名作“小圆额”,乃蒙古五花八门的发型中的一种。因草原上虱子一类的虫子多,所以游牧民族多有剃头的传统…… “阿布,你听到没有?!我要抢张大姐儿当我婆娘!” 额日敦巴日道:“嚷什么?你又不是没女人,那么多女人还不够?” “张大姐儿是城里最漂亮!身份最高的!我要抢她当婆娘!”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是不能抢,但要再等一阵子。” 赤那道:“我不管!她夫家都被人杀了!我再不抢就被别人抢了!” “没人跟你抢她。”额日敦巴日道,“说话小声点,又不是在草原上,这是在屋里,你好好说话,我能听得到,我还没聋。” 说着,给了儿子一巴掌,额日敦巴日才继续道:“我说过没有,张柔是忽必烈的人,现在得罪张柔就是得罪忽必烈,再等一等。” “等什么嘛?”赤那稍微小声了一点。 “听我说,汗廷那边已经有很多人对忽必烈不满,可汗也对他越来越猜忌,很快就要派人南下,清查忽必烈的党羽。张柔这种世侯也逃不到,到时候,再去抢他女儿,懂不懂?” “不懂!” “忽必烈重用汉人世侯和士大夫,已经……” “我不要听这些!我就要抢张大姐儿!” 额日敦巴日终于忍不住,又重重给了儿子一巴掌。 “叫你等着就等着!还有,我给你说这些事的时候认真听了!一天到晚女人女人,不成器,我打死你!” “打啊!”赤那大吼道:“神虎额日敦巴日,你这只老虎老了!打不过年轻的狼了!你要敢打我,我一定打趴你!” “滚出去!滚出去!” …… 赤那气呼呼地摔门而出。 他在城内还有个园子,里面养了许多美女。 今日他打算先去城外打猎,有猎物打就打,没有的话就猎杀几个汉人驱口玩儿。回城了再去园子里玩。 至于抢张大姐的事,肯定是等不到忽必烈完蛋那么久,只要过阵子把阿布烦得受不了了、阿布只能答应了,他就直接去抢。 赤那跨上马,领着随从们纵马奔过长街。 不远处的巷子中,李瑕与林子转了出来。 “那人就是达鲁花赤的儿子赤那了。” 林子道:“不像啊,这看起来都有四十岁了吧?” “就是赤那,我听到的他随从喊了。” “你想怎么样?” “若问我想。”李瑕道,“我想把这亳州城的达鲁花赤杀掉。” “别开玩笑了。”林子低声道:“你看这里防备森严,完全不可能的。” “所以说,不是我想怎么做,而是能怎么做。这就是迷信刺杀和运用刺杀之间的不同。” “不懂你什么意思,我们到底怎么做?” “先跟着赤那吧。” 一路上看着长街上被马匹踩乱的小摊,李瑕跟到了北面城门,失去了赤那的踪迹。 李瑕浑不在意,嘱咐林子在城门附近蹲着,他则到书店里逛了逛,仿佛真是一个书生。 林子也是无奈,完全想不明白李瑕为何忽然盯上了赤那,这与正事又有何相干? 大半日之后,李瑕拿着两本书回来,问道:“赤那进城了吗?” “没有,你买的什么书?” “陵川文集、仲畴诗集,郝伯常和张九郎的诗文。” 林子冷哼一声,骂道:“汉奸出的书,担心看瞎了眼。” 说话间,马蹄声传来,却是赤那一行人打猎回来了…… 李瑕远远望去,只见这队伍中蒙古大汉七人,汉人六人,刀上带着血,却不见猎物。 还有一个蒙古大汉脖子上多了一个长命锁。 他们出门时,李瑕就留意过这人,当时脖子上是没这东西的。 “跟上吧……” 对方是骑马,李瑕是步行,一路上依旧是看哪里的摊子被糟蹋过,以此跟着赤那。 拐进三义街的时候,突听前面传来了哭喊声。 那是个女子的啼哭,撕心裂肺。 蒙语的大喊声与狂笑也跟着喊起,之后有人用汉话喊道:“哭什么?跟着贵人,往后你有福享喽……” 李瑕往前走着,目光看去,见说汉语的人是赤那身边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该是他的通译。 前面有一个卖面条的摊子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摊主的尸体还在地上,也不知被捅了多少刀,满地都是血。 一个女子被捆了起来丢在马匹上嚎啕大哭,想必是那摊主的婆娘。 李瑕又往前走了一些,听那些蒙古语的对话,勉强能听出个大概。 赤那似乎在说他看不上这个女人,赏给手下一个叫嘎鲁的蒙古汉子。 嘎鲁哈哈大笑,谢了赤那的赏。 一行人就这么说说笑笑,载着那女人走了,轻描淡写的样子。 他们进到内城,到了某个巷子口,嘎鲁再次大声谢了赤那的赏,说是先回家把女人放下,再来护卫赤那。 李瑕远远跟着,转头对林子道:“你跟着赤那,我跟着他……” 这是城中一片富贵人的居所,偶尔可以看到有巡丁路过,李瑕并不敢离嘎鲁太近,最后隔得很远看到嘎鲁带着女人进了一间宅子,过了一会牵着马出来。 李瑕记下这个位置,继续跟着嘎鲁到了一座占地广阔的大宅院附近,只见前面守卫更多。 这里该是赤那的别院了。 不一会儿,林子从另一条巷子间探出头,二人重新汇合,暂时离开了这里。 “方才那个通译进去了吗?”李瑕问道。 “没有。”林子道:“赤那到了这里,就把他赶走了。” “知道那通译住哪吗?” “不知道。” “好吧。”李瑕道:“那他运气好,活过今晚了,今晚我们先把嘎鲁杀了。” “你说什么?” 林子愣了愣,低声道:“今日这事,北边每天都有,你打抱不平也没用,管得过来吗?” “倒不仅是因为这个,而是我们确实需要杀掉他。” “你疯啦?” “没有。”李瑕道:“我就没选择去杀那个‘范经历’,因他有防备。我很理智才选择了嘎鲁,他肯定想不到自己成了我的目标。” “我们是要去拿情报的,不是来当杀手的……” “我就是在解决问题,筹码太少了,只能这么做。” 李瑕心平气和地说着,手里还捧着书卷文质彬彬的样子,若有人从远处看来,只怕会以为这是一个世家子弟读书人正在与小厮谈论诗词歌赋。 “如果杀一个人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多杀几个,杀到能解决问题为止……” 正文 第41章 青城赋 这天傍晚,木匠阿福正打算吃饭时,忽见一个年轻人带着仆从进了铺子。 阿福连忙迎上去,笑问道:“小官人要买什么?” “老丈这里可有什么好看摆饰?” “有嘞,你看这个佛像怎么样?” “太大了,有小些的吗?” “有有有,不过小的比大的要贵一些,因小的难雕些,小官人请看这个……” 阿福看这年轻人显然不太懂行,叫价不由叫得贵了些。 对方却也干脆,只看了看,掏钱把店里最小的佛像买了下来。 阿福又拿木盒把东西装了,一抬头,见那仆从站在年轻人身后。 因这仆从长相太普通,竟未注意到他刚才去了哪里。 阿福也不多想,喜滋滋地收了钱自转去后面吃饭,浑然没发现店里少了把斧头。 …… 李瑕与林子走过小巷,问道:“可称手?” 林子手里拿着把斧头掂了掂,道:“有些轻了,但还可以……我说,这个木疙瘩买贵了,我看那木匠手艺一般得紧。” “买斧头的钱。” “哈,我以为这斧头算我偷的。” 李瑕把手里的书递过去,又道:“你拿着,我去那边买套便宜的衣服。” “对哦,免得血溅你一身……” 林子站在巷子里等了一会,李瑕换了一声粗布衣服、背着个包袱出来,两人遂向嘎鲁家走去。 “进去之后别急,先点清有多少人,听到钟楼鸣钟报时辰了再动手。女人、孩子不杀,被拘的人不杀,其他活口一个不留。动作要快,不能让他们跑出门喊人。” “会不会招来巡丁?” “报时的钟声持续半柱香时间,半柱香内杀完就行。” “哦。” “嘎鲁还没回来,我们杀完他的仆役后,就在他家等他。到时你先把女人孩子们绑了,嘴堵上,杀了嘎鲁再放了她们……” 说着话,他们已回到了那片高门宅邸。 许是因李瑕换了衣服,走动起来不再像原先那么顺利,很快就有巡丁过来喝问道:“干什么的?!” 李瑕不慌不张,拿出一块令牌,道:“军民万户府的,来给贵人送点礼物。” 说罢,他提了提手里装衣服的包袱。 “去吧。” 李瑕这才引着林子走到嘎鲁家门前,扣了门环。 等人打开之时,林子低声道:“怎么办?后面那些巡丁一直在盯着我们。” “就是要让他们盯着。”李瑕道:“不必慌,钟响时他们就离得远了。” 很快,门被打开,嘎鲁家的门房探出头来。 李瑕又拿出令牌,用蒙语说过来找嘎鲁。 那门房稀里糊涂的样子,大概是只能听懂一点点蒙语,等李瑕用汉话又说了一遍来意,他才请他们进去等待。 林子不由心想,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哈,有人在长江以南就开始拼命学蒙语,有人给蒙古人做事那么久,还全靠比划。 他进门前转过头瞥了一眼,见巷子口的那队巡丁果然已走了…… 嘎鲁果然还没回来,抢来的女人大概都是关在后院,前院只有些干粗活的仆役,院子里隐隐能闻到烧肉的香气,厨房正在准备晚餐。 李瑕与林子就在前院里候着,与仆役闲聊这宅院中的情况。 林子背着手,在袍子下面握着斧柄。 “咚~” 一声悠长的报时钟响起,时间已到了戌时…… ~~ 夜幕降临。 嗄鲁带着五分醉意离开了赤那的别院,晚上自有别的护卫来轮替他继续保护赤那。 心里想着今天抢来的那个妇人,嘎噜步调轻快,嘴里哼着草原上的小调,走回了自己的宅院。 空气中隐隐带着些血腥味。 他吸了吸鼻子,心想白天打猎时大概是踩到那些汉人驱口的血了,到现在身上还有气味。 用力拍了拍门,门被打开来。 嘎鲁也不正眼去看那门房,大步进了前院。 想到出门前在那妇人身上摸了两把的手感,他脸上浮起淫笑,迫不及待就要往后院去。 院门吱吱呀呀的,被身后的仆役关上,“嗒”的一声上了栓。 突然,嘎鲁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他敏捷地横跳了一步。 “啊!” 一只斧头还是劈在了他肩上,剧痛! 这一下本是要砍他的脖子,电光火石间被他避开。 转头看去,只见那门卫竟是个自己并未见过的汉子,已提着斧头狞笑着冲上来。 嘎鲁连忙拔出弯刀,挥斩下去。 他是野兽般强壮的大汉,虽然醉了、虽然被偷袭受了伤,却丝毫不惧对方。 “铛!”弯刀劈在斧头上,两人缠斗在一起。 下一刻,又有一道身影猛地扑上来…… …… “噗!噗!” 林子已弃了斧头,死死摁住嘎鲁的双手。 挣扎、怒吼……嘎鲁的动静一点点小了下去。 院子里,渐渐只听到匕首不停扎进身体的声音。 “噗!噗!噗……” “可以了……可以了……”林子低声道:“他死透了……死透了……” 李瑕这才停下来。 重生以来他大概杀了七八个人了,之前既是带着割裂感,又只是在生死搏命,求生而已,说不上有什么感觉。 唯独杀乔琚的时候,能看到对方的眼睛。 当时,李瑕捅的前三下很凶,莫名其妙地竟是因那句“提兵百万西湖上”而感到有些愤怒,这说来很奇怪,他对赵宋朝廷完全没什么归属感。 而他当盖住乔琚的眼,最后给了那一刀,还是温柔的…… 今夜不同,这次才是李瑕重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杀人的快意。 如他所言,他杀掉某些人为的是解决问题,可以选择抢了个长命锁挂在脖子上那位,也可以选择那个通译…… 但总之,今天他就是选择了嘎鲁,理智之外,他也有想要杀他的愿望。 十五刀,如同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 李瑕眼中终于浮起狠意。 他收起匕首,提起嘎噜的尸体,往大堂拖去。 “愣着干什么?继续干活。”他向林子说道,声音依旧很平静。 “哦。” “我的书在你身上吧?” “对。” “给我。”李瑕又道:“你去后院,把那些女人放了,让她们从后门走,别让她们看到我。” “好。” 李瑕把嘎鲁拖进大堂,擦了手,接过林子递来的东西,随手把那小木雕放在桌上,还摆了一下角度。 两本书则是下午都是看过了,他直接把《陵川文集》翻开摆在一边,拿布沾着嘎鲁的血,在墙上大笔写起来。 …… “天兴初年靖康末,国破家亡酷相似。”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 写到这里,堂中又是响起“噗”的几声,之后,李瑕才再次收起匕首,继续写下去。 他文化不高,勉强看得懂郝经这诗说的是蒙古灭金之事。 但没关系,嘎鲁的尸体摆在这,这诗也够表达那层意思了。 …… “君不见二百万家族尽赤,八十里城皆瓦砾……” “城荒国灭犹有十仞墙,墙头密匝生铁棘……” 正文 第42章 添火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秦伯盛念着这诗,看着满墙的血字,害怕得浑身战栗。 那字不算好看,只是一笔一划大大方方,没有半天小家子气,配合着这堂内的情景,却让人毛骨悚然。 秦伯盛是赤那身边的通译,这天天一亮就被叫了过来,走进嘎鲁这间宅子一看,只见竟是满门都被人杀了,尸体都摆在大堂上。 “什么意思?!”赤那吼道,“这墙上写的什么?!” 秦伯盛咽了咽口水,用蒙语向赤那解释起来。 “这……这应该是金国遗民的怀古诗,感慨金朝之事。” “那又是什么意思?!” 秦伯盛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这个……那个凶手把诗题在墙上,也许,也许是……是想说要像大蒙古国灭金一样……灭灭灭……灭了大……大蒙古国……也许又想说……嘎鲁杀了人,所以也被杀了……” 赤那道:“结结巴巴的,烦死了!告诉我,是谁杀的嘎鲁?!” “小人不知道……不知道啊……” 秦伯盛说到一半,眼看赤那怒气冲冲的样子,心中大骇,连忙又改口道:“小人一定查出来……查出来。” 这事其实也不难查。 据巡丁所说,昨天傍晚有人拿张家的令牌过来找嘎鲁。 另外,墙上那首诗乃是郝经所作,而郝经又曾是张家的门客。 再联想到张家的准女婿、郝经的弟子乔琚之死。 秦伯盛很快有了判断…… “小人认为是……张家的某些人干的。” “张家?!”赤那问道:“张家怎么敢动我的人?!” “这……许是为了替乔琚报仇?”秦伯盛低声道。 “但乔琚不是我杀的啊!” 秦伯盛头埋得更低,小声道:“也许……也许是嘎鲁杀了乔琚?” “他为什么去杀他?!” “那当然是……因为忠心……吧?” “对啊,嘎鲁最忠心了!”赤那大声道:“原来是这样!你去,把张家的人叫来杀……” ~~ 李瑕又换回那一身华贵的衣袍,正坐在一家酒楼的雅间之中。 从窗户向外看去,能看到长街上熙熙攘攘。 这里是张府与嘎鲁家之间的必经之路。 李瑕慢条斯理地剥着鸡蛋,忽然问道:“那人就是范经历吗?长得很有特点的那位。” 林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哈,这么丑也能叫有特点?这也太丑了……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范经历’啊。” 他自己是毫无特点的长相,嘲讽起别人来却是底气十足。 李瑕道:“你看他身边的人,有没有你在乔琚家见过的他手下人?” “哦……有,那个就是。” “那我们运气不错,暂时把范经历拖在亳州城了。”李瑕道:“这说明,他已经猜到杀乔琚和杀嘎鲁的是同一个人。” 林子其实没有听懂这件事之间的逻辑关系,但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只是点头不已。 “原来如此啊……这个给你。” 说着,他把一个剥好的鸡蛋放在李瑕碗里。 李瑕依然注意着街上那位范经历,随口道:“你不用给我剥的。” “没关系的,你多吃点。” “你也不怎么洗手,真别给我剥。” “小丫头片子给你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她有洗手。”李瑕道:“你看那人,步履稳当、胸有成竹,应该是有办法稳住赤那。” “所以呢?” “我们的杀得人还不够多。” “啊,你这么说,我忽然明白了。”林子恍然大悟,低声笑道:“我们杀人,是为了让张家和蒙古人起冲突?对吧?” “嗯,釜底抽薪,抽了一根还会有下一根,那就干脆添一把火,把薪都烧成灰烬。”李瑕缓缓道:“他们要捉高长寿、要捉聂仲由,我们就借蒙古人的势,让他们疲于奔命。 还有,他们判断我们要去颍州,这也只是推测,但我们若在亳州闹出更大的动静,就可以让他推翻这个判断,猜不透我们的意图。如此,聂仲由才能顺利转换新的身份,到开封行事。” “嘿嘿,你就说接下来杀哪个就行了。” “你先去颍州,告诉聂仲由不必在颍州等我了,尽快换了身份,走西边的道路去开封。” 林子一愣,问道:“你呢?” “我在亳州再拖一拖张家,十五天后,赶到陈州宛丘县与你们会合。” “不是,你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去宛丘县?我留下来保护你,然后我们再一起去颍州找哥哥。” 李瑕就像是没听到林子的话一般,道:“范经历见过赤那之后,很可能要封锁亳州城了。你走,去通知聂仲由……” ~~ 长街之上,范渊突然回过头。 他目光扫过两侧高楼上那随风飘扬的酒幡,“噫”了一声,又擤了一条鼻涕。 “经历,怎么了?”丁全问道。 范渊笑了笑,显得更丑了,道:“感觉有人在看我,你说……那位杨慎也好,脱脱也罢,是否此时正在观察我?” 丁全一愣,问道:“那我把这些酒楼茶肆都搜一遍?” “够了。”范渊道:“你已经打蛇惊草了,我们一停下,人家就不懂得走吗?” “小贼可恨,想必就是他杀了人栽赃我们,挑拨我们和赤那。” “走吧,先去会一会赤那。” 范渊笑了笑,又有些讥讽地说起来。 “你记住,赤那根本不关心谁是凶手,他那种人……呵呵,他只想抢我们大姐儿,不要去和他争辩人是不是我们杀的。” 丁全道:“傻子才会认为是我们杀的。” “对牛弹琴是没有用滴,对付牛,要用草儿把他引开。我们只要说等大帅回来会当面和他谈亲事,先把他敷衍过去。” “那以后……” “蒙古人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对付滴,最后啊,还是要看大王啊。看着吧,汗廷和大王……嘻……” ~~ 如同范渊猜想的一样,赤那确实非常生气,但一听说等张柔回来会与自己“商量”张大姐儿的婚事,他还是硬生生把杀意憋了回去。 “我告诉你,到时候你们要是不把张大姐儿嫁给我,我杀光你们!别以为我不敢,也别以为漠南王会护着你们!大汗马上就要派人来查你们了!漠南王自身都难保了!” 范渊眨了眨眼,面露惊恐,赔笑着喃喃道:“是……是……我们不敢……不敢……” “你们最好把张大姐儿给我,再投靠我阿布!懂不懂?!” “是……是……” “嘎鲁真不是你们杀的?!” “真不是,我们真的不敢。” “那快点查清楚!给我一个交代!敢骗我,你就死了!秦伯盛,你留下看着他们查!” 赤那说完,顾盼自雄地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丁全不懂蒙语,等赤那离开,忍不住低声向范渊问道:“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大汗要派人南下查我们了。”范渊嘻嘻笑了一下。 他瞥了远处的秦伯盛一眼,又悄声自语道:“嘻,草原上的虱子喜欢吃人脑子不成?” “范经历说什么?” “没什么。来看那小子的手笔吧……啧啧,凶手有两个人,这两根烤羊腿是他们吃的……” “范经历怎么知道?” “通过血迹看。你看,他们先杀了厨房里的仆役,血都干了,羊骨才丢在地上。” “对,羊骨上的血已凝。” “这根是杨慎吃滴,世家子弟风范,拿了小刀一边切边一边吃,嘿,杀了人家满门,还敢坐在这里吃肉。” “该死。” “拿那个佛像去问问,看他是哪买的……但这线索怕是他故意留下的,为什么呢?” 正文 第43章 喂 秦伯盛随范渊离开嘎鲁家,一连问了好几家木匠。 他渐渐明白过来,范渊确实是在追查宋人细作,恐怕嘎鲁真不是张家杀的。 “既然这样,你们有结果了告诉我。” 秦伯盛矜持地仰了仰头,斜睨着范渊,又冷笑道:“还有,动作快点,别让贵人等得不耐烦了。” 虽然只是蒙古人的通译,他在赤那身边的时候弯腰躬背、满脸谄媚,此时却又显出高人一等的气势来。 那眉毛微挑着,仿佛范渊那张丑脸出现在他面前就是对他的冒犯。 “嘻,你不盯着我们查啦?”范渊笑问道。 秦伯盛侧过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子,淡淡道:“没空和你们这群废物浪费时间。” 说完,他眯了眯眼,见长街上一个妇人正挎着洗衣盆走过,腰肢摇摆,颇有风韵。 秦伯盛不由就要跟上去看看她住在哪,想着回头告诉赤那来抢,又是一桩小功劳。 才抬步,肩膀却被范渊按了一下。 “秦通译慢点走。”范渊笑道:“不如午间一起用个饭?” “想巴结我?呵,早点把凶手捉到,再劝你家主人把女儿嫁给贵人吧……蠢才。” 秦伯盛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嫌恶地拍了拍肩,再一转头,却不见了那妇人的踪迹。 他又狠狠瞪了范渊一眼,一跺脚,转身就走。 范渊眼中那嘻笑之色渐去,换成满眼鄙夷,又是擤了条鼻涕甩出去,手在街边的墙上一擦,嫌弃道:“臭鼻涕,真恶心。” 丁全目光追随着秦伯盛的背影,也是恨恨骂了一声。 “呸,汉奸……” “走吧。” 范渊才走了几步,忽又停了下来,转头回看着秦伯盛走的方向,喃喃道:“被这臭鼻涕气昏了头,刚才竟没想到……快!去两个人跟上他!” ~~ 与此同时,秦伯盛才转进一条小巷。 身侧巷子里有一道身影正好过来。 “喂。” 秦伯盛听似有人在喊自己,心说哪个狗猢狲这般没礼貌,转过头看去。 “咚!” 一声重响,他只觉头上一痛。 血迸了出来。 满眼都是鲜红,秦伯盛目光看去,血光中见是一个少年,正举着斧头,又是一下狠狠砸下来! …… 两下。 李瑕动作很快,秦伯盛还没能喊出来,斧头就已狠狠砸了两下。 眼看秦伯盛头破血流已然身亡了,李瑕这才轻声自语了一句。 “跟着贵人,往后你有福享喽。” 斧头被丢在秦伯盛身上,一声沉闷的轻响。 李瑕贴在墙边一看,只见那边有两个张家护卫向这边走来。 他看了看手上的血迹,又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似乎是不好跑掉了。 于是李瑕不慌不张地背着手,迎着他们走过去,走到一半时,他拐进另一条小巷,忽然倒在地上呼喊了一声。 “喂,你这人,撞倒我了……” 很快,两个护卫冲上来。 “怎么了?” “那人好嚣张,追着一个小娘子走,撞倒我也不道歉,我手都磨出血了……” “他往哪边走了?” “那边……” 两人连忙追上,沿那巷子找了一会,却始终不见秦伯盛的身影。 忽然,清静的巷子里传来了惊呼声。 “死人啦!死人啦!” 两人赶过去一看,只见那倒在血泊里的可不就是秦伯盛吗? 此时回过神来,沿着方才的道路再找回去,倒在地上的白衣少年早已完全不知所踪了…… ~~ “哈,小猢狲。” 范渊摇了摇头,喃喃道:“又晚了一步啊,看来,无论如何都要先捉住这小子了。” 丁全道:“那颍州?” “颍州我去不了了,请五郎再派人去吧,我不把事情查清楚,赤那是不会善罢甘休滴,此事怕是要让五郎亲自去与额日敦巴日解释了,否则和赤那这种傻瓜说不清。” “我是想说,有没有可能这伙宋人细作就不会去颍州?那就是乔琚瞎猜的,只凭他们走了去颍州的官道而已。”丁全道:“你看,大理余孽刺杀兀良合台时是扮成我们的人。杨慎刺杀蒙古人,也是嫁祸给我们……那或许,他们就是冲着大帅来的?” 范渊沉吟起来,缓缓道:“如今这个局势,大王饱受汗廷猜忌,若说宋人想趁机反间……嘻,宋人有这个手段和眼界吗?” 不等丁全回答,范渊自顾自地又道:“没有滴,没有滴。这消息连我们也是刚刚得知。南边那帮人就是废物,不可能这么敏锐地捉住这个时机滴,不可能滴。” 丁全点点头,道:“就算是误打误撞,也不能再让宋人细作再挑拨我们和达鲁花赤之间的关系了。” “我知道。”范渊道:“小猢狲这是要通过一次次杀人,把他变得比大理余孽还重要,逼着我们去捉他啊。” “该死。” “你把那斧头拿着,和那小木雕一起去找线索。”范渊道:“我先去见见五郎吧,把亳州封锁起来……嘻,既然这小猢狲非要我陪他玩,我就陪他玩玩……” 范渊回了张府,见了张五郎禀明事情。 再出来时,却见一个孩子正探头探脑地在院子里张望,是张十二郎张弘毅。 “范经历,你过来。” 范渊连连过去,行礼道:“见过十二郎。” 张弘毅今年十岁,颇为乖巧的样子,但在家臣面前也已有了些小小的风范,开口就问道:“乔琚不是赤那杀的吧?” “十二郎如何知道滴?” “是我在问你好吧,此事是范经历在查?” “是,是小人在查。” 张弘毅眼珠子一转,道:“和我说说呗……” ~~ 小半个时辰后,张弘毅就满脸谄媚地凑到了姐姐张文婉面前,道:“二姐儿,打听清楚了。” 张文婉头一抬,趾高气昂的样子,道:“那你随我来,我们到大姐儿跟前说。” “二姐儿,钱呢?” “你这家伙。”张文婉抬手就打了弟弟的脑门一下,却是掏出一个玉坠子递过去,“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呀?” “攒着,十一哥被送到汗廷当了质子,要是他在那边人没了,不得把我再送过去啊?我攒些钱,以后肯定有用。” “呸呸呸,小小年纪整天就胡说八道,十一哥怎么会没?还有,有老娘护着你,谁敢把你送去当质子?!” 张弘毅只是傻乎乎地笑,也不说话。 他像小狗腿子一般跟在张文婉后面,到了亭子里,只见大姐儿张文静正坐在那。 “大姐儿,小十二都去打听清楚啦!”张文婉咋咋呼呼道:“来,快说。” 张弘毅不慌不忙,先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带着讨好的笑容递过去给张文静。 “大姐,你先看这首词。范经历说,凶手就是写这首词的一人,名唤杨慎,字用修。但这却是一个假名。这事说起来话可就长了,这人也可凶了,这两天接连杀了好多人。我从头说吧,是这么一回事……” 张文静端端庄庄地坐在那,风吹乱了她鬓间的碎发,她伸手捋了一下,心头感到有些茫然。 说来……乔琚死了,她作为未婚妻,若说有伤感那是有一点的,但实在是不多。 从小到大,见过对方几次,也仅此而已。 得知对方的死讯,也就感觉是一个见过几次面的朋友走了,不免让人有些唏嘘。 除此之外,更多的情绪还是担忧,如父兄所言,不想嫁给赤那,总该要有个人能嫁才是。而选来选去,乔简章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至于他是怎么死的,是否赤那所杀,也是想要知道…… 带着这样的心绪,张文静接过纸条,漫不经心地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首《临江仙》,这词是范渊抄的,范渊的字很好,但此时看来竟有些配不上这词…… 正文 第44章 证据 “滚滚长东逝水……我至今想来,依然感到惊艳,实难想到杨用修会是杀简章的凶手。” 林叙坐在茶楼中,开口又缓缓说道:“但回想起那日,以及这几日城内之事,只怕真是如此了。” 坐在他对面的周南脸色很憔悴,目光看向楼下,问道:“安道也被人跟踪了吗?” “是,我反过来制住了一人,问了,是范子博让他们跟着我们,说是遇到杨用修就捉起来。” “那夜我回去之后便有此猜想。”周南低声道:“那看来,简章真是因我而死啊。” “远疆,你不必自责……” 周南摇了摇头,眼中有泪水滚滚而落。 “若非我受杨慎蒙蔽,带他去见简单,如何会有这样的事?” “远疆,你听我说。此事不怪你,谁听到那样的词都会惊为天人。”林叙道:“倘那时遇到杨慎的人是我,也必会带他去聚会,要怪,只怪此人心机实在深沉。” 周南不答,但显然还在自责。 林叙又道:“眼下自怨自艾无用,你我该做之事当捉住杨慎、为简章报仇。再当面问问他,我们对他推心置腹,他何以如此对我们。” “捉住他?” “我看前日城中那两起命案必与杨慎有关。范子博封锁了亳州城,可见杨慎还在城中。你我是见过他的人,也该出一份力了。” 周南道:“子博为何不早告诉我们?” “他就是不想你自责。且此事牵扯宋人、蒙古人,他不想我们涉入太深。但事已至此,先把人捉到再说吧。” “好。” “我们也别急,亳州城这么大,他……” 林叙话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眯着眼,盯着长街某处。 “安道?” “远疆,你看那……” 周南转过头,目光落处,只见一个翩翩少年正站在戏园门口,其人身材修长、气质隽永,不是那杨慎杨用修又是哪个? ~~ “范经历,范经历,找到杨慎了!找到了……” 范渊转过头,揉着通红的鼻子,脸上泛起些疑惑。 “这么快就找到了?” “是。就在玉堂戏苑,林安道、周远疆看得分明,绝对就是他,我们的人已经盯着他了,怕他跑了,便先回来报信,快带人去捉拿吧。” 范渊想了想,又吩咐道:“把安道和远疆带走,免得他们涉入此事,得罪蒙古人。” “是。” 范渊这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带人向玉堂戏苑赶去。 到了戏苑地方,他先是吩咐人把园子包围起来。 本还担心那小子会从哪里溜走,不想才走进大门,正见一年轻人踱步出来。 “就是他!杨慎,休走!” “拿下!” “……” 范渊已然对上了那人的眼,只看那眼神中的坚定与从容,一瞬间他就可以确定,这就是那个搅得自己不得安生的宋人细作。 突然,一声蒙语的大喝响起,如同炸开一般。 “干什么?!” 范渊转头一看,只见赤那从戏苑中大步走出来。 他皱了皱眉,已有几分恍然,再看向那气定神闲站在那的年轻人,不由自嘲地笑了一下。 “干什么?!” 范渊连忙迎上去,在赤那面前行了一礼,用蒙语赔笑道:“我们正在捉捕杀害嘎鲁的凶手。” “放屁!”赤那道:“这是我的新通译!” ~~ 李瑕也在看着范渊。 他脸上还带着礼貌的笑脸,举止温文尔雅的样子,但眼神里却带着打量。 这一刹之间,两人仿佛用眼神交流了一番。 “通译?” “是,我杀了秦伯盛,他自然要找个新的通译。” “我会揭穿你。” “试试。” 李瑕无声地笑了笑,一脸坦然。 就只在这一刹那间的目光交流之后,范渊看向赤那,才想说话,衣领已被赤那提了起来。 “你杀了我两个手下,我不来找你,你还来找我?!” “没有……嘎鲁和秦伯盛真不是我们杀的。”范渊道:“我们已经查出来了,凶手就是他,他是宋人派来的细作……” “信你娘个卵!你们是不是想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处掉?!要不是我阿布不让,我早把你们杀光了!” 赤那显然很是生气,口沫子喷了范渊一脸,又骂道:“你们这些汉人太贱了!杀我的人,又欺骗我阿布!气死我了!” 范渊被提着,脚已经离开了地面,赔笑道:“我们绝不敢欺骗达鲁花赤,绝不敢。” 他指了指李瑕,又道:“这些话是不是他说的?是他在欺骗你,他……” “你放屁!你是说我比我阿布笨吗?!”赤那吼道:“是你们在骗我阿布,不是杨慎在骗我!” 李瑕看向范渊,偏了偏头,眼中笑意一闪而过。 ——嗯哼? “证据,我们有证据,真是杨慎杀了嘎鲁。”范渊忽然道。 他说的时候,目光盯紧了李瑕的眼睛,果然看到李瑕眼中那笑意消散下去。 “证据?!” 赤那终于把范渊放了下来。 他阿布说过,这件事先不要急着判断,等有证据在说。 “给我看看!” “好……好……”范渊整理了一下衣领,拿手帕把刚才没擤掉的鼻涕擦了,这才又缓缓说起来。 “今日早些时候,我们已经找到那个木匠了,杨慎就是从他的铺子里买了小佛像摆在嘎鲁家,那把斧头也是他从木匠处偷的,此事一问便知。” “好!那你把人带来问!” 赤那说着,回过头看了李瑕一眼,目光不善起来,立刻有两个蒙古护卫把李瑕摁住。 “你要是敢骗我,我把你踩成肉泥!” 李瑕仿佛还没反应过来,满脸地懵懂模样,好一会儿才惊呼道:“我冤枉……” …… 不一会儿,木匠阿福被带了过来。 赤那走上前,一脚踹开一个张家护卫,喝道:“我来审!” “是,是。”范渊连忙上前赔笑,但却是转头向阿福喝道:“快告诉贵人,那天是什么情况。” “是,那天,有个小官人带着仆役来小人的铺子里,买走了一个小佛像,还偷走了小人一把斧子。” 丁全拿出东西,问道:“是不是这个佛像和这个斧子?” “是,就是这两件东西。” “当着贵人的面,你说实话,那人是不是他?” 阿福抬起头,看向了李瑕…… 此时,赤那脸上已经有些狐疑之色;丁全咬着牙,眼中满是兴奋;范渊带着些沉思,再次打量了李瑕。 唯有李瑕还是一脸茫然,转头看向了木匠阿福。 “不是啊。”阿福道。 “什么?!”丁全不可置信。 阿福连忙跪下,道:“那天进天买了木雕、偷走斧头的,不是这位小官人啊。” “不……不是你说的吗?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官人……” “对,是小人说的,但不是他。”阿福道:“小人记得清清楚楚的,真不是他。那人比他矮些,脸比他圆些,肯定不是同一人……” 丁全张了张嘴,他根据林叙与周南的描绘,再与木匠的说辞一对照,果然都是年轻俊俏的世家子弟模样,完全认定了他们说的是同一人。 “可是……” 丁全话音未落,腹上一痛,人已被赤那一脚踹飞。 “骗我?!你们还想骗我!肯定就是你们杀了我两个手下,又想捉我的手下!你们就是想削我的实力,还骗我的阿布?!” 范渊连忙拜倒,道:“贵人息怒,息怒。此事至少证明杀嘎鲁的确实是一个年轻人,而非我们。我们一定尽快追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把我的通译放了!再骗我弄死你们!” 赤那重重哼一声,转身就走。 范渊站起身,只见李瑕被那蒙古护卫松开。 他连忙两步跟上,用汉语小声问道:“杨慎,你真名叫什么?你是拜托了别人帮你去买木雕?又故意留下线索的?” 李瑕笑道:“你怎么胡乱怀疑人呢?” “好吧,那我们就比比看,看到底是谁能骗过这傻子。” “你怎么敢叫贵人傻子呢?” 转身之间,两人也只来得及说这两句。李瑕这位新通译已两步抢上,混在几名蒙古护卫当中跟着赤那离开了。 范渊默默站在那,良久,终是“嘻”的一声笑出来。 “小猢狲,走着瞧……” 正文 第45章 智斗 赤那回到别院,一转头看到李瑕,当即就把眉头皱了起来。 他想到别院里面那么多女人若是见了这小白脸……就莫名让人感到不爽。 这么一想,赤那忽然发现这次这个通译选得不对。 当时被这小子一番言语哄得开心,脑子一热就选了他,但往后和女人说话时不想用他来通译,要他有何用? 但现在还是不必换掉,因今日刚和张家换过,现在换掉他多没面子。 等事情过去了,再把他杀掉就是了。 赤那正想着这些,李瑕走上前来,道:“贵人……” 见了他这张脸,赤那眼中杀意愈盛,强自摁捺着,道:“滚!你住秦伯盛那间宅子!旭日干,你带他去!” 换作别人,此时大概会被吓得不轻,李瑕却是道:“有人一路跟踪着贵人。” 赤那转头看去,果然见巷子那边有人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 “拿我的弓来!” 见赤那拿了弓,远处那人身子一缩,迅速躲了起来。 赤那于是箭头一转,“嗖”地一声,远处一个路人应声栽倒。 “哈哈哈!” 惨叫声传来,赤那哈哈大笑,随手把弓一抛,睥睨着李瑕,道:“现在没人跟着了!” 李瑕眯了眯眼,调匀了呼呼,道:“贵人这一箭真……真……” “笨死了!‘威风’这个词你又不会说吗?!” “是,威风。”李瑕恍然大悟,道:“我的蒙语太差了,原来这个词是这么说的。” 赤那顾盼自雄,并不因李瑕蒙语说得不好而生气。 比起原来那个什么话都抢着说的秦伯盛,这种时不时需要教导一下的通译……好像更不错。 李瑕又道:“张家这样针对贵人,不知是为了什么。” “蠢材,因为大汗要查他们了!他们急了,想除掉我,再对付我阿布!”赤那道:“我阿布说了,先不要急,先捉住张家把柄,等钩考局的人到了再对付张家!” “钩考局?” “蠢材,你笨死了!钩考局……反正就是大汗要查漠南王了!” “是。”李瑕道:“我太笨了。” 赤那觉得这小子虽然笨,但比秦伯盛更让人满意。 那秦伯盛一天到晚什么都要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很聪明,烦都烦死了。 这小子就乖巧得多,回头还是把他脸划了,再留在身边用。 “滚吧!” “我怕张……” “你怕个屁!” 李瑕道:“我是贵人的耳朵和嘴巴,张家白日想杀我不成,他们会不会今夜来杀我?” “胆子真小!”赤那道:“所以我刚才不是让旭日干带你过去吗!我都想到了!” “原来如此,贵人原来早就知道就是张家杀了嘎鲁和秦伯盛,他们这是要除光贵人的身边人啊。”李瑕道:“方才张家派人跟踪我们,今夜一定会来杀我,贵人派旭日干守着我,就是要捉到证据。” 赤那一愣,点点头,道:“对!如果真是张家做的,今夜他们再来杀你就是证据!旭日干、阿来、塔夫,你们三个去保护杨慎!夜里就守在那,看张家到底来不来!” 如此吩附完,等那三个蒙古护卫领着李瑕走了,赤那竟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我捋一下啊。”他喃喃道,“大汗要查忽必烈,我阿布是大汗的人,张家是忽必烈的人。张家要除掉我的手下,再除掉我,好对付我阿布,我派人把他们捉个正着!嘿,这就是阿布说的智斗。” 他忽然觉得智斗还蛮有意思的…… ~~ 李瑕随着三个蒙古护卫走了一会,进了一间小院。 这里原是赤那赏给秦伯盛的住处,如今秦伯盛死了,院子当然还是赤那的。 李瑕四下看了看环境,安排三个蒙古护卫在里屋歇了,又嘱咐他们不要露面,免得让张家知道了不敢来。 秦伯盛没有家人,院中只有两个老驱口,也是赤那的财产。瘦骨嶙峋的模样,跪在李瑕面前时,眼神看起来麻木而呆滞。 “煮饭吃吧。”李瑕向他们道,“多煮一点,你们也吃,今天吃个饱。” 安排完这些,他出了门,打听了最近的市集,采购了不少东西,最后提着两个包袱,慢悠悠地走着。 快到院子时,李瑕其中一只手上的包袱掉在地上,他蹲下身捡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似有一道身影从巷子里闪过。 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范渊派来跟踪的…… 李瑕希望范渊今夜会派人来杀自己。 各方面都考量过了,大概率范渊是会动手的。 但若是对方不来,事情反倒是有些麻烦。 他很清楚寄身在赤那手底下随时会有危险,必须通过不断地加剧赤那与张家的冲突,让赤那顾不上怀疑自己。 若今夜张家不动手,那就只能想办法把那三个蒙古护卫杀掉,再等到赤那来查看时,直接杀了赤那。 问题在于,并没把握能杀掉这么多人。 又不是什么绝世高手。 想着这些,李瑕推开门回到院中,心里自语自语地念叨了一句。 “范渊,你会动手吗?” ~~ “范经历,跟着赤那的人被赶回来了。暂时失去了杨慎的踪迹,但还在赤那身边……” “找到了,杨慎出现在涡阳街的市集上,他该是住在秦伯盛那个院子里。” 范渊听了消息,点点头,目露沉思。 他平时多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少有这般郑重的表情。 “我应该想到滴,他故意把那木雕留在嘎鲁家,当时我就觉得不对了……早该想到滴,这就是一条假线索,骗我们与赤那冲突、获得赤那的信任,一石二鸟,嘻。” “当时事发突然,实在是没想到。”丁全道:“听起来,木匠和周南他们说的明明就是同一个人,谁能想到他竟能找别人帮他去买木雕,该死。” “我被这小子耍了,嘻,我居然被人耍了。” “好在总算知道他人在哪了,在这亳州城内他只要露了脸,我们要他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范渊眯了眯眼,不答。 “范经历,还等什么,安排人今夜把他拿下吧,严刑拷问,逼问出他同伙的下落。” “我想想。” “这还有何可想的?他就是宋人细作无疑,白日里蠢猪护着他,我们不好动手。夜里直接拿了,把人和证据掌握了,镇守官也无话可说,他儿子蠢,他可不蠢。” 范渊道:“你别急,我在想。” “想什么?镇守官和大帅再有嫌隙,那也是我们大蒙古国之间的事,宋人却是共敌。拿下一个细作能有什么问题?人到我们手上了,一上刑,剥了他、阉了他,不信他不招……安排人动手吧?” 范渊缓缓沉吟道:“你说,那小猢狲会不会算到?” “算到什么?” “算到我们会动手,继续让我们与赤那起冲突。” “哈,怎么可能?”丁全道:“他可是宋人,宋人有这本事吗?” 范渊道:“但事实就是,我们一直就比他慢一步,步步落在他的圈套里。” “那……范经历的意思呢?” 范渊道:“眼下这时候,不宜再和镇守官家里争锋相对了,请五郎再去见一见额日敦巴日吧,赤那傻,额日敦巴日可不傻。把事情说清楚,把杨慎要来便是。” “他能把人给我们吗?”丁全问道:“今日这事,我们可是在赤那面前栽了一回了。” “会给滴。” 范渊站起身来,带着些怜悯和叹息,缓缓又说了一句。 “你说的不错,我们再有嫌隙,宋人才是共敌。那小子自以为聪明,挺而走险,殊不知,小兔子混在虎狼之中,只有一个‘死’字……” 正文 第46章 撕破脸 夜幕降临。 秦伯盛的屋子里,三个蒙古护卫还在喝酒赌博。 虽说张家今夜也许会派人来,他们却浑不在意。 当然,若非李瑕去买了好酒好菜招待着,又给了他们许多铜钱,他们也不耐烦守着个汉人通译。 李瑕透过门缝看去,见到那旭日干的脖子上还挂着那枚出城抢来的长命锁,于是又多看了一眼对方的脖子。 时间还早,他回到隔壁的小屋中躺下,闭上眼睡觉。 前世,比赛前他都会这样捉紧时间养精蓄锐。 足足睡了半个时辰,李瑕翻身坐起,整理好衣服,握着匕首静静地在窗前坐下,等待着。 像一个要上赛场的选手。 月移影过,张家的人还没来。 李瑕又点起一根蜡烛,心说等它烧完就该有个决定了,到时若张家的人还不来,就可以去把那三个蒙古护卫杀掉。 蜡烛一点点燃到底。 李瑕拿起一壶酒,开始往里面倒泻药,摇匀,像是以前摇蛋白粉。 最后一点烛光灭了。 “张家不来了,自己干吧。” 李瑕把匕首收进袖子里,拿起酒壶,站起身。 才推开屋门,前院传来一声轻响。 李瑕转过头看去,眼中有些担忧。 若是张家派来杀人、捉人的,这是好事;但若是蒙古镇守官派来的,那就只能死拼了。 他就站在那看着,只到看到有人推门走进院里,他猛得把手里的酒壶掷在地上。 “咣啷!” 李瑕转身,冲进蒙古护卫在的屋里,低声说了一句。 “来了。” ~~ 范渊终究还是派人动手了。 当时他本已站起身,打算要去请张五郎出面解决此事,但丁全开口说了一番话。 “这事办到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若我们还要请五郎出面,未免显得我们太没用了。” 范渊于是止住脚步,吸了吸鼻子。 “我知道范经历你考虑得周全,但我们就处在这么个位置,奉命搜捕几个细作,在上头的眼里总归是个小差遣。昨日要请五郎出面、今日又要请五郎出面,那这点小事到底是五郎在办还是我们在办?” 丁全说着,最后又补了一句。 “乱子已经被那小猢狲搞出来了,唯有捉住他,审出来,才是有功劳。找了五郎,也是让五郎在蒙古人面前低声下气,就算最后解决了,那还是我们出了差池……若要我说,我不愿这般窝囊,还不如拼一把。” 良久,范渊才揉着鼻子,叹息了一声。 “好吧。” 范渊缓缓道:“要拿杨慎就尽快,若再让他杀了人、甚至是杀了赤那,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 月光清浅,六名杀手缓缓逼近了屋门前。 有人伸出手推开屋门,只见李瑕就在屋子中间。 一瞬间就有杀手往屋里冲去。 突然,旁边一柄弯刀斩下,径直将他劈翻在地。 惨叫声起,三个蒙古护卫转身杀了出来。 “蒙古人!走……” 五个杀手吃了一惊,立即转身就逃。 三名蒙古护卫杀性已经起了,才不想让他们逃掉,迈开大步就追上去。 李瑕迅速赶上,一把摁住旭日干的肩,用蒙语道:“他们在调虎离山,留一个人保护我。” “胆小鬼。”旭日干冷哼一声,很不高兴。 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的阿来、塔夫各又砍翻一个,追着三个杀手已出了前院。 李瑕眯了眯眼,扫视了一会院子。 以范渊的聪明,很可能会料到有蒙人守卫,难保不会多布置一手。 这般想着,李瑕迅速躲回了屋子里。 那旭日干却是哼着草原上的小曲,走上前对着倒在地上的两个伤者各补了一刀。 突然…… “嗖!” 一支弩箭激射而来,径直钉在旭日干的脖子上。 血染红了那条长命锁,蒙古大汉就这样径直倒了下去。 一个黑衣蒙面人从柴禾堆后面转出来,上前,拔出旭日干脖子上的弩箭,收好,又挥刀对着旭日干脖子乱砍,把弩箭造成的伤口毁得一干二净。 做完这些,蒙面人转身向屋子里走去。 “丁全,你是吧?”屋子里传来李瑕的声音。 “是。”丁全再次端起弩,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居然真的找了蒙古人来保护你,我还以为是范经历多虑了。”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 “没办法,别的人不敢杀蒙人,也容易泄密。” 李瑕道:“是吗,那你怎么敢杀蒙人?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汉奸都是没种的窝囊废。” “我不是汉奸。”丁全道,“而且,刚才那个蒙古蠢汉是你杀的,不是我。” “谢谢你,分了个人头给我。” “没关系,只要捉了你这个宋人细作,这事也就了结了。” 话说到这里,丁全已走到了门边,他端着弩,等待着李瑕回答。 刚才这番对话,他其实是在通过李瑕的声音计算其所在的位置。 “好算计,但你若捉不到我,你可就落下把柄……” 李瑕话音未落,丁全迅速闪身进冲进屋中,对着李瑕的身影就扣下弩。 “咔”地一声响。 弩箭激箭而出。 屋子里同时有两个声音响起。 “嗒。” “噗。” 一条血涟溅起,有人倒了下去…… ~~ 阿来、塔夫追过长街,最后还是让三个杀手逃之夭夭。 二人狠狠地骂了几句,掉头重新回到了院子。 “旭日干!” 只见旭日干的尸体还摆在那,脖子被砍得血肉狼藉。 阿来扑上前,大哭道:“谁干的?!塔夫你看他……脖子都烂了!太惨了啊!” 塔夫大怒,几步冲进屋子,只见后面的窗户看着,一张桌子倒在地上,上面还钉着一支弩箭。 桌子后的李瑕站起身,一指窗户,道:“人往后面跑了……” 塔夫二话不说,迅速攀上窗户,才要追凶手,低头一看,却见窗下倒着一具穿着黑衣的尸体。 他不由一愣,一瞬间心想凶手总不可能是摔死在这的吧…… 下一刻,塔夫脖颈一凉,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扎了进来。 “啊!杨……” 塔夫一声怒吼,提起手中的刀想去砍身后的李瑕。 他已经知道范渊说得没做,这个“杨慎”就是宋人细处,现在背后扎了自己一刀。 但已经太晚了。 李瑕又迅速猛扎了一下,直接了结了塔夫,随手一推,把塔夫推下窗台,匕首也随便丢下去…… 院中,阿来抱着旭日干的尸体还在恸哭,忽听到屋中的怒吼声,冲进去一看,见李瑕正缩在角落里,却不见别人。 “人呢?!” “窗户出去了。” 阿来跑到窗户边探头一看,只见下面有两具尸体纠缠在一起…… “塔夫!” ~~ 是夜,赤那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阿来于是绘声绘色地叙述着发生的一切。 “就是这样,张家派了人来,我和塔夫追了出去,旭日干留下来保护杨慎。丁全这条狗躲在那里,一弩箭射死了旭日干,砍烂了他的脖子。正好我和塔夫赶回来,丁全跳出窗子,塔夫追出去,两人打斗在一起,丁全扎了塔夫两刀,塔夫临死前也抢过弩箭,刺死了丁全……” 因同伴的死,阿来很悲伤,指着旭日干的脖子,不停大喊道:“看,丁全一支弩箭射死了旭日干,为了遮掩这事,还这样砍他,还这样砍他…… 要不是塔夫拼命把丁全留下,张家说不定还要说人是我杀的。赤那,就是张家要对我们动手了,我亲眼看到张家杀了他们,张家撕破脸了,报仇吧!” “嘭!” 一声大响,赤那举起院中的木桶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太过份了!我要杀了他们!” 正文 第47章 应对 寅时。 这个时辰昼伏夜行的老虎最是凶猛,人们偶尔能听到虎啸声,故称“寅虎”。 天光将亮未亮之际,范渊听到远处的更声传来,身子一颤,正在捻着胡须的手一抖,拔下了一根胡子。 “猛虎。” 他低声自语一声,转头向门外看去,只见灯笼摇晃,丁全还未回来。 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根胡子思考了片刻,他突然站起身,快步往张家奔去。 “快,我有要事求见五郎!” …… 不多时,张弘道披着衣服到了大堂,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着灯笼的美婢。 范渊当即拜倒,道:“五郎,小人犯了大错,恳请五郎重惩。” “先起来吧,你是九弟身边人,真有什么错处让他处置便是,先说发生了什么。” 张弘道抬了抬手,气度从容。 范渊也不起来,将白日里与夜里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道:“此事是小人办砸了,实不该自作聪明派丁全擅自动手,现在他人没回来,只怕是被留下了。” 张弘道脸色凝重起来,缓缓道:“此事,你担不起了。” “是,小人担不起。”范渊道:“只怕那小贼是故意激赤那与我们冲突,小人步步被他算计,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为张家引来大祸,只好请五郎出面……小人有罪。” “南边来的一个小小细作,竟能做到这一步。” “那小贼,不是小人这个层面能够对付的,张荣枝、乔琚都不足以应付他……非是小人推诿,该有罚责绝不狡辩,只请五郎一定要重视此子,尽早扑杀。” “不重视能行吗?”张经道苦笑一声,道:“赤那都快要杀到张家来了,先说此事该如何何解决吧。” 范渊道:“请五郎再去见一见镇守官,求他管住赤那不要乱来,再把杨慎给我们……这小子狡诈,或直接杀了也可,以免再有后患。” “你早不来找我,现在才来。今夜丁全可是丢了四具尸体在那里,额日敦巴日岂会善罢甘休?” “此事是小人擅自作主,请五郎……把小人交给镇守官,让他杀了小人,以消怒火。” 张弘道没有马上回答,注视了范渊良久,方才开口。 “当年,父亲还是金朝将领之时,金朝奸臣贾瑀杀了经略使苗公,苗公对父亲有恩,父亲遂起兵为其报仇,剖贾瑀之心肝以祭苗公……这段往事你也知道。” “是,小人知道。” 张弘道站起身,道:“那你便该知道,我张家不是担不起事的门户。” 一句话,范渊眼眶一红,再次拜倒,泣声道:“小人……是小人办砸了差事……” “我知道,但你也说了,杨慎……不管他叫什么吧,他不是你这种小小的经历能对付的。此事要怪,就怪我张家给你的权职不够。” 范渊一抬头,已是涕泪交零。 张弘道上前扶起他,又道:“额日敦巴日要的不是你的性命,他是要分润亳州的赋税,此事我去与他周旋,实在不行就拖一拖等父亲从开封回来。总之,你担不起,我担。你为张家办事勤勤恳恳,出了岔子,我却只会怪你,那我算什么?” 这张五郎分明心中早有定计,却非要先问范渊一句,其后补上这一番话。范渊受此重恩,感激不已,哭得鼻子更红,鼻涕眼泪流得稀里哗啦…… ~~ 仅仅半个时辰后,张弘道说服了额日敦巴日。 过程中低声下气,对他而言实有些屈辱,但整件事暂时还未脱离出他的掌控。 眼下这时局,汗廷猜忌漠南王、甚至要对其动手也有可能……张家得到的消息远比额日敦巴日多,否则张柔也不会亲自跑去开封。 额日敦巴日不像其儿子那么蠢,他很可能早知道是宋人细作在上窜下跳,甚至可能故意放任细作制造冲突,借此拿把柄以对张家敲骨吸髓。 不过,凡事有度,做为亳州的镇守官,额日敦巴日与汗廷的利益还是稍有不同,并不希望汉人世侯与士大夫好不容易治理好的河南再成为荒芜的牧马之地。 简单来说,额日敦巴日要的是不是搞倒张家,至于搞倒忽必烈对他而言那就更远了,他要的是张家多分润利益。 张弘道早看透了整件事,一直在周旋,这次无奈之下,只能松了口。 张家当然遭到了莫大的损失,但这种时局之下,就当是花钱买平安了。 这也是张弘道的果决之处,知道风雨欲来,先不惜代价把小问题摆平了,免得再节外生枝。 他一松口,额日敦巴日马上就表态会管住儿子,并把那个化名杨慎的细作交出来。 “巴音,你带人去,把我的蠢儿子看好了。再把那个通译捉了给五郎,活的最好,死的也行。” 这巴音是个蒙古百夫长,长高八尺,体壮如墙,领了命令当即就带了三十余人气势汹汹而去…… ~~ 张弘道出门时,另有一队马车从张家驰出,又有百人队卫执着兵器跟上。 张延雄骑马走在队伍前方,他张柔的老部将之一。 范渊则骑马跟着张延雄身边。 “为何急着把大姐儿送到保州?”张延雄问道。 范渊把事情说了,又道:“是我办砸了差事啊,让一小贼离间了我们与镇守官家里。如今五郎已出面解决,但我们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你也知道,赤那……” “哼!” 听到“赤那”这名字,张延雄重重哼了一声。 范渊又道:“昨夜之事一出,谁都不知道赤那会做出什么来,万一镇守官没能管住他,后果不堪设想……再者,如今大帅不在亳州,还是先把大姐送回保州,免得赤那惦记。五郎往后行事也少了许多顾忌。” “该是如此。”张延雄道:“当时合该让大姐儿与九郎一道去保州,不然终日被那蠢货盯着,让人烦躁死了。” “谁曾想呢,短短几日出了这么多事。”范渊叹道:“是我砸办了事,正好护送大姐儿到保州,请九郎惩治。” “何不把二姐儿也带上?” 范渊道:“二姐儿与刑州郭家订了亲,无妨的。其实五郎有把握稳住镇守官,无非只是怕赤那乱来,把大姐儿送走也就是了。” “是啊,有脑子的人不可怕,就被没怕,” 两人一路说着这些,领着队伍到了城门前,拿出令牌叫开了城门…… 马车里,张文静正与身边的小婢女说话。 那小婢子名叫“雁儿”,每次盯着自家小娘子都是眼神发亮。 “大姐儿这般漂亮,难怪有许多人要来抢。” “你休要胡说,哪就有人来抢了。” 张文静说着,稍稍掀了车帘望去,只觉离了亳州城,自在了许多…… ~~ 与此同时,亳州城中,巴音一脚踹开了李瑕所住的院子大门,大喝道:“把那宋人细作拿下!” 正文 第48章 抢 亳州城北,有个小镇叫华佗镇。张延雄与范渊护送着张文静的车驾走了小半日,在此歇了一歇,方才继续北行。 名叫雁儿的婢子捧着食盒,忍不住又道:“大姐儿你好歹吃一点嘛,这糕点都是特意做得你最喜欢的。” 张文静已没了才出城时的自在,神情恹恹的,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吃。 城外的道路颠簸,她一个大家闺秀,平时娇生惯养,走了一段路之后就有些不太舒服。 雁儿眼看自家小娘子没有食欲,柳眉微蹙的俏模样让人心疼,放下食盒,道:“那大姐儿倚在我身上歇一会可好?” 张文静笑了笑,道:“没来由让你多受一份累,我不过是没胃口,休得再嘴碎。” “那我陪大姐儿聊天解闷呗。” “每日里就是见你,还有何可聊的?” 雁儿好奇道:“方才在镇上歇着,我听婆子们说,这次急忙忙去保州是因为昨夜有个宋人惹出了好大事呢。” “嗯?” 张文静转过头,眼中露出些好奇。 “宋人?” “是。”雁儿道:“都说宋人懦弱,果然是呢,不敢正面较量,偏爱使些伎俩,挑拨主家与赤那,着实可恨呢。” 张文静沉思半刻,道:“你说说,那宋人又是如何挑拨的。” 雁儿于是脆生生说起来。 “据说是个年轻人,化名叫作杨慎,把范经历给耍了一通……” 马车里的主仆两人说着话,马车外一群婆子们走路跟着,后面则是百名张家的护卫,其中骑马的三十余人。 突然,身后马蹄声大作,烟尘滚滚卷了过来。 利箭“嗖”地射来,把走在最后的几名张家护卫射倒在地…… 队伍前方,张延雄勒住马,大喝起来。 “遇袭!迎战!” 远远地,有蒙古语的吼声响起。 “杀……” ~~ 范渊回过头,眼神有些惊疑。 昨夜等到寅时,丁全没有回来,他马上就作出反应,找了张五郎,并安排人带走张大姐儿,中间半刻都没有歇过。 唯一没料算到的是赤那会如此坚决地杀过来。 他没看到昨夜里丁全具体发生了什么,因此本来以为丁全只是去拿人不成功,丧命在那里。 如今看来,那杨慎小贼必然是还反手杀掉了赤那的人,这才能激得赤那如此丧失理智。 谁能想到那小贼竟这么狠? 一步输,步步输…… 但这种时候,他也只能调转马头,迎着赤那冲上去,用蒙语大喊道:“贵人听我解释,此事有误会……停手!此事有误会,停手!” 回应范渊的只有一支利箭。 箭矢“噗”地一声毫不留情地从他肩头贯穿,将他从马上射落下来,接连在路边打了好几个滚。 “杀啊!把男人杀光!哈哈哈,我要抢了张大姐儿!”赤那兴奋地大吼…… ~~ 张文静已吓得脸色煞白。 她虽是将门出身,但她出生时金国已灭了许多年,张家又重文教,只把她当成大家闺秀养着,从未见过这种厮杀。 她掀帘看去,只看到赤那与几个蒙古人冲到了离马车不远的地方,张延雄带人持刀迎了上去。 双方相战,张家护卫不敢下死手,只是拼命阻拦。 那些蒙古人却是刀刀夺命,因此人数虽少,却很快占了上风。 只见蒙古人接连砍倒许多张家护卫,又是“铛”地一声响,张延雄盔甲上中了一刀,盔甲破裂,不得不勒马往后退了几步。 到处都是鲜血泼洒。 张文静迅速放下车帘,不敢再看。 “刀呢?” 她喃喃着,在车厢里找了找,终于找到一柄裁纸刀,连忙攒在手上,至此才稍稍觉安心了一点点。 忽听外面又是一连串的惨叫声,有血泼在车帘上。 “啊!”雁儿吓得尖叫不停。 张家护卫的惨叫、蒙古人的狂笑、惊马、血迹……车马外面的场面对于这主仆二人如同地狱, 混乱之中,忽听张延雄忿愤大吼道:“赤那!放开马车!” “拦住他们!” “拦住……” 同时,一声声蒙古语也在高喊。 马车忽然疾驰起来。 张文静与雁儿摔在后面的车壁上,跌倒在地。 车厢颠得厉害,张文静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扶着车厢站也站不稳。 她努力伸手拉了车帘,目光看去,车辕上留着一滩血迹,车夫已经死了,而骑在两匹马的背上驾车的却是两个蒙古人。 其中一个赫然是赤那。 “哈哈哈哈!”赤那狂笑不已,嘴里不停叫嚷。 张文静听不懂蒙语,只知他必是在命令其它蒙古人拦住张家护卫…… 她看了一眼赤那光溜溜的头顶,已觉绝望压了下来,让人透不过气,于是拿起手中的刀子按在自己白皙的脖颈上。 “大姐儿!等等……再等等……将军会救我们的……会救我们的……”雁儿大哭不已。 泪水早已糊了张文静一脸,她没回答,眼中满是决绝。 马车又加速,再次把她们带倒,瘫坐在车厢里。 路途颠簸,张文静身子摇晃着,刀子刺入脖颈,顷刻就溢出血来。 她却恍若未觉,只认真听着外面的动静。 然而,喊叫声越来越远,马蹄声越来越稀疏,而车厢前面,赤那的笑声却越来越大。 …… 终于,马车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 赤那又大笑着喊了一句什么。 张文静听不懂,却完全能明白那句话语里的淫邪之意,她眼中泪水更甚,喃喃道:“雁儿,要我帮你吗?” 雁儿大哭,握着一根杨木小钗子,泣声道:“雁儿自己来……” 车帘被人掀开,露出赤那的脸。 张文静见了这张骇人面孔,又是惊恐万分,闭上眼,扬起裁纸刀,径直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扎下去。 “噗!” “大姐儿!” 有惨叫声响起。 雁儿扑上前,伸手紧紧捉住张文静手里的裁纸刀,血滴得到处都是。 张文静睁开眼,只见车厢外的一个蒙古人脖子上斜斜地插着一支弩箭,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赤那的眼中满是暴怒,怒吼一声,向外面某处扑了上去。 蒙语的狂吼声响起,显得极是吓人。 “啊!杀了你!” …… 张文静紧紧握着刀子,小心翼翼探到车厢前一看,只见一个风姿卓绝的少年郎君正随手抛开弩,单手持着长剑,迎向了赤那…… 正文 第49章 搭救 “噗!” 弩箭射来之时,赤那刚掀开车帘看到了那美得让他心肝乱颤的张文静。 当时这小娘子摔坐在那里,青丝微乱,眼中噙着泪,那柔软可怜的模样更让人想要扑过去一口吞下。 赤那正觉口干舌燥,就听到一声惨叫。 转过头,只见随他一起驾马的那名蒙古护卫脖子上中了一箭,缓缓倒了下去。 不远处,一个年轻人跨坐在骏马上,抬着弩,正是他的通译“杨慎”。 “你在做什么?!” “没看到吗?我在杀人。” 李瑕冷眼看着赤那,又道:“对了,告诉你,嘎鲁是我杀的,秦伯盛、塔夫,都是我杀的。” “为什么?!” “还不明白?你被骗了啊,傻瓜。” 赤那大怒,径直向李瑕扑了上去,大吼道:“我杀了你!” 李瑕抛掉弩,翻身下马,提着剑迎上赤那。 “我还杀了阿来,就在你们冲锋的时候,我拍了拍他的肩,让他等等,他一转头,我就刺穿了他的喉咙。你看,我拿了他的马、拿了他的弩。一路跟着你过来,就为了杀你。” “我才会杀了你!去死!” …… 看起来,赤那是个很凶猛的蒙古大汉。 但李瑕只把他看成一个猎物。 从李瑕第一次看到他从家里走出来时,狩猎就已经开始了。 赤那虽然看起来强壮,但他只有十七岁,一直处在护卫的保护下,真算起来,其人一辈子的打斗经验还如李瑕一个月的训练量。 事实上,他身边那些蒙古护卫才是真正的战士。 因此,李瑕刚才先射杀的就是另一个蒙古大汉,那是个三十岁的壮年人,脸上带着伤,一看就是个老兵。 之后李瑕再以言语激怒赤那,只是怕赤那骑马跑了而已。 他分析过,赤那比他厉害的只有马术、箭术,他不愿让赤那骑上马拉开距离。哪怕到了现在,要是遇到张家的护卫,张家还是会救下赤那。 果然,赤那被激怒,扑了过来。 他手中的弯刀不停劈向李瑕,但李瑕远比他灵活,每每都能避开他劈来的刀,偶尔一剑刺出,却总能刺中他。 赤那不相信自己居然会打不过汉人,他平时打猎,护卫们把那些汉人驱赶在一起,他每箭射出,从来没有落空过。 今日杀那些张家护卫,对方依旧是不敢向他挥刀,任由他左冲右突把他们杀得落花流水。 在他意识里,汉人就是最懦弱的、最无能的…… “去死!下贱的驱口!” “你没意识到吗?你才是弱势的那个。”李瑕道,“你不该脱离你那些护卫的。” “呼……呼……”赤那喘着气,怒吼道:“我杀了你!” “哦,但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强。” “啊!去死!去死!去死!” 赤那每吼一声,手中的弯刀都一下又一下劈下,虎虎生威,但总劈不到。 李瑕还很从容,一边闪避一边还能说话。 “就没人告诉你吗?其实你很垃圾,下盘不稳,挥刀也慢。不是因为你是蒙古人,就一定能打;不是因为你是镇守官的儿子,就一定能打……” “啊!死!” 赤那怒极,双手握刀,狠狠斩下。 李瑕本就是在挑动赤那的情绪,在其双手握刀之时就已预判到这一刀。 他避过,一剑刺出。 他上辈子遇过太多对手,除了少数几个天才,这般年纪轻轻、又被身边人捧着自以为天下无敌的,其实都是最弱的。 “噗。” 长剑贯进赤那的脖子,直刺到底。 “不是因为你起名叫“狼”,就能像狼一样凶狠;不是因为你杀过很多弱者,就能成为强者。” 李瑕低声说着,伸手摁着赤那光秃秃的脑门,把他的尸体从剑上推了下去。 忽然,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你……你杀了他?” 李瑕转过头,见到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正站在前方,带着很害怕的表情。 于是他随口应着,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在他看来,这句话很重要,因为他讨厌“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这句古话,搞得好像运动能让人变笨一样。 作为一个击剑运动员,李瑕认为那恰恰相反。 “嗯。这人这么笨,还非要以为脑子笨就一定很能打架……” ~~ 张文静愣了一下。 她觉得眼前这位说话的语气,似乎有些……风趣。 虽然这很不合时宜,但听他漫不经心地嘲讽赤那,带着些揶揄的口吻,实在让她感到有一点点好笑啦。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小小翼翼地不让自己洁白的绣鞋踩到地上的血,然后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多谢小郎君搭救之恩,能否请你送小女子寻到家中侍卫,必有重谢。” 对于眼前这位年轻人,张文静也有过一些猜想,猜对方会不会就是近日来经常听说的那位宋人细作。 但观他容貌气度,她还是希望他只是正好路过、仗义出手的少年游侠…… 当然,该防备还是要防备的,她说话时,藏在袖中的手其实还攥着那柄小小的裁纸刀。 “你裙子很漂亮,往后站站,别沾你一身血。” 张文静一愣,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那边雁儿也下了马车往这边跑来,嘴里喊着“大姐儿”。 而她身前的小郎君却已拾起地上的弯刀,对着赤那的脖子一笔划,挥刀斩下。 张文静离得近,眼看着一颗头颅在眼前被斩下来,于是她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倒了过去…… ~~ “呜呜呜……你别抢我家大姐儿好不好?求你了……呜呜……你要抢可以抢雁儿,放过我家大姐儿好不好?” 雁儿是张家千挑万选出来的小婢女,长相十分水灵,此时哭得梨花带雨很是可怜。 李瑕见了也有些心软,道:“别喊了,我给你绑得松一点。” 他说着,拿绳捆住了雁儿,并打了个结。 “呜……求你……放过大姐儿好不好?” “别怕,张家护卫会先赶到,我算过了。”李瑕把雁儿一提,放回车辕上。 做完这件事,李瑕把张文静放到马背上,骑上马,沿河向东面策马而行,扬长而去。 河边,只留下雁儿还在马车上哭个不停。 等了一阵子,张延雄领着一队张家护卫策马狂奔而来。 “大姐儿呢?!” “呜呜……大姐儿被人抢了……呜呜……那人生得好俊,还以为他是好人……呜呜……他抢了大姐儿往那边去了……” “追!” 正文 第50章 登徒子 “看伤口的形状,弩箭该是出自丁全的弩,落在了那小贼子手上。他最后还把箭又拔了回去,重新装填,换言之,他手里还有一张要用的弩,我们要小心……” “他斩下赤那的首级,竟还备好了石灰,心思太缜密了、太缜密了……赤那一死,事情太严重了、太严重了……只怕就是五郎也镇不住……” 范渊跌坐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喃喃着,眼里满是失魂落魄。 他肩头的箭矢还没拔,血还在往外溢着,失血让他脸上变得苍白。 “完了……完了……真的不可收拾了……” 张延雄却没工夫考虑这些,不停地喝令着。 “追!都给我追!一定要把大姐儿找回来……” 此时,就在河对岸的密林里,李瑕正从树梢间望着这些人。 待看到张延雄领人往东面追去之后,他跳下树,牵着马往西走去。 密林里不好骑马,张家认为他有马匹,暂时想不到他会从这边走。 但范渊很聪明,半日之后就会意识到追错方向了,但那时天已经黑了,张家不好搜捕。 这个时间差,足够摆脱追捕了…… ~~ 张文静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马背上。 月光洒在林间,能听到虫鸣声。 她低头看去,见自己的双手被捆着。 那是一段稠布,该是从车帘上扯下来的,绑在手上倒是不痛,稠布那头接着一条麻绳,正握着那人手里。 那人身姿颀长,正不疾不徐地牵着马走着。 似乎听到动静,他回过头,与张文静对视了一眼。 一愣之后,张文静这才挣扎起来,哭喊不停。 “登徒子……你要对我做什么?放开……放开……救命啊!救命!” “别喊。你喊的话只会让处境更差,比如,我会把你的嘴堵上。” 听了这平静的声音,张文静泪水直流,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时她才觉得这样趴在马背上其实难受,腰酸得厉害。 再一看,身上的衣裳还完好,只是脚也被绑着,动弹不开。 “你最好放了我,我告诉你,我是军民万户府张家的女儿……” “我知道,你先听我说,我杀了赤那,砍了他的头,为的就是挑拨你家和亳州镇守官。带走你也是因为我就是在对付你家。” 张文静一愣,瞪着他,道:“你果然就是杨慎。” “那是我抄来的名字,词也是抄的,你不必因此喜欢上我。” “呸。” 李瑕依旧语气平淡,又道:“现在你清楚了,我要对付的是你的父兄。当然,他们势力比我大得多,最后一定能解决这件事。那么对你来说,重要的是保全你自己,争取回到他们身边,所以你不必自杀,也不必担心我会对你……总之,我对汉奸的女儿没兴趣。” “我爹才不是汉奸。”张文静道:“难道不当宋人就是汉奸吗?那宋廷把北方百姓弃如敝履,淮河以北数千万汉人就活该去死吗?明明是宋廷对不起我们,你凭什么开口就指责我们是汉奸?” 她一番话带着火气,语气很快,但她盯着李瑕,眼中又渐渐泛起眼花。 “我知道你是宋人,放了我好不好?我张家世代不仕金朝,一直到蒙古人来了,才不得已结寨自保,当时金廷给我爹爹封官抗蒙,可宋廷又做过什么呢?换作是你,你能怎么做呢?我爹不是汉奸……放了我好不好?我不是汉奸……” 李瑕好一会儿没说话,像是辩不过她。 张文静心中有了些希望,注视着他的眼,用眼神哀求。 但她却只在李瑕那双眼中看到坚定与平静。 他虽辩不过她,却丝毫没有动摇。 “好吧,不管你是不是汉奸的女儿,我对你都没有兴趣。” 张文静听到“好吧”二字,心都有些颤,待听到后面一句话,却只觉无言以对。 说得好像她这一番辩解竟是……竟是在劝他对她有兴趣一般。 她只好“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登徒子…… “你不要打岔了。”李瑕道:“继续说吧,我要的是牵制张家、给张家造成足够的麻烦。但以张家的实力,最后一定会找到你,到时,我的目的也达到了,可以放你走。 你若够聪明,就不要做无益的吵闹。比如现在张家护卫还离得很远,你若乱跑,只会被林子里的野兽吃掉。明白了吗?我希望你冷静,就算想逃,也不要像一个疯婆娘一样闹。我讨厌吵闹。” 张文静偏回头,又瞪了李瑕一眼。 “我才不是疯婆娘。” “嗯,你要是听话,可以少受许多罪。” 李瑕过去,解开张文静脚上的绳索,将她整个人提起来放在马背上。 她终于能坐在马鞍上,比方才趴着的姿势好受了许多。 “别碰我,登徒子。” 张文静羞恼地喊了一句,脚上一凉,却是两只绣鞋已被李瑕脱了下来。 “你还我!还我……” “省得你跑了。”李瑕淡淡道,把绣鞋收入随身的包袱里。 张文静愈发羞恼。 偏李瑕一副自然而然的样子,她许多男女授受不亲的话语到了嘴边也说不出来。 免得显得他光明磊落的,她却十分在意。 绣鞋被李瑕脱走之后,两人也无话可说,就这般在林子里走着。 夜色静谧,忽然传来“咕”的一声轻响。 李瑕转头看了张文静一眼,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拿出一个馒头递过去。 “我不饿。”张文静偏过头,带着一丝倔强。 “我听到你肚子叫了。” “不是我。”她低声道,“也许是林子里有野兽吧,哼,吃掉你这个登徒子。” “随你。”李瑕道:“那就是野兽叫的吧。” 他才把馒头放回去,又听张文静低声说了一句。 “要我吃也可以,反正……刚才不是我肚子叫。” “哦。” 那馒头显然是不好吃的,张文静双手被捆着,勉强捧着馒头小口小口地咬着,想到中午雁儿叫自己吃糕点时的场景,眼泪又不停流下来。 她脚一踢,隔着罗袜感觉自己踢到了一个挂在马背上的包裹,也不知是什么。 正想再踢,脚却被李瑕拿着,放到了马蹬上。 “别碰我,登徒子。” “你不要乱踢别人的脑袋。” 张文静闻言,这才知道那是赤那的头颅。 她吓得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流。 “呜呜……你拿开啊……拿开……” “我说了,别吵闹。” …… 这天,显然是张文静有生以来过得最差劲的一天…… 正文 第51章 轻薄 骏马打了个喷嚏,因李瑕把装着头颅的包裹挂到了它的脖子上,这让它分外不爽,几次想将其弄下来。 李瑕于是抚着它的鬃毛,颇为温柔地安抚它。 “你就不能把那个脑袋丢掉吗?”张文静细声细语地问道。 “已经给你挂远了,别得寸进尺。” 张文静带着些哀求的语气,又道:“丢掉好不好?” 李瑕瞥了她一眼,微微哂笑了一下。 两人一对视,张文静低下头,有些气恼地嘟了嘟腮帮子,明白自己那点小心思被他看破了。 人头挂在那里,对她来说当然很可怕啊,吓得哭出来也是真的。 但想叫他把人头丢掉,其实还有别的目的,结果没能成功…… “你为何一定要做如此残忍之事呢?”她问道。 “你为何明知故问。” “好吧。”张文静低声道:“若你不将赤那的首及砍下,我家中护卫必会将毁尸灭迹,对不对?” “嗯。” “你将首及带着,是定要让我家与镇守官结仇吗?” “是,等到了前面的县城,我会把它挂起来。再和你一起亮个相,传到蒙人耳里就是张家女儿身边的护卫杀了赤那。风声一出,不管蒙人信不信,事情就盖不下去。” 张文静道:“那之后,你会杀了我吗?” “杀你做什么?” “也许……杀了我,再栽给蒙人?” “你家里人又不像蒙人那么傻,且知道你在我手上。就算你死了,他们也会查清楚是谁杀的。”李瑕道:“反而你家处在被动,只需要‘有口说不清’就好了。” 张文静听了,渐渐不像一开始那般慌张,低声道:“那你带着我也无用处,反而是个累赘,到时能将我放了吗?” “不,我来北边是做事的,带着你可以牵制张家。” “牵制?原来你还有同伴吗?” 李瑕道:“总之你有用,比如等时机成熟了,把你丢到北面吸引追兵,我就可以往西逃。” 张文静道:“我却觉着你是在骗我,也许你将我丢到北面,让我看着你往西逃了,其实你又悄悄往北逃。” “诸如此类吧。”李瑕淡淡道,“你自以为很聪明吗?真聪明就不会说出来。” 张文静撇了撇嘴,有些小小的不忿,恼于被他这样贬低。 “你这般行事着实辛苦,不如送我回去,我爹求贤若渴,一定能予你官职,岂不比为那懦弱的赵宋朝廷卖命更好?” “让我也当汉奸吗?” “你又说我爹是汉奸。” 张文静低下头,却是又带着委屈的语气说起来。 “你只看到我爹为蒙人效命,却未看到他以汉法治汉地,保汉学、兴文教,使百姓安居乐业……百余年来,北方屡遭异族蹂躏,宋廷偏安江南、自顾享乐,到如今,是我们北面汉人呕心沥血,才使中原恢复汉家章典、使北地复有生机。 不然怎么办呢?不依附推行汉法的漠南王,难道依附江南那个赵宋小朝廷吗?它能够收复河山,使中原安定、礼教传承吗?我们不是没有盼过王师北定,但千盼万盼,盼到了风波亭杀岳爷爷的那一刀,还不足以斩尽北人对赵宋朝廷念想吗? 你便是费心除掉我张家又能如何?以后,淮北由谁来治理?难道把我们北方汉人的辛苦经营毁于一旦就好吗?从此让蒙人再牧马中原,让河南河北再成为荒芜之地不成?” 这张文静虽是个小女子,但大概是有一点小口才,先前才说过北人被宋廷抛弃,此时又说起他们如何恢复汉法云云。 李瑕却不为所动,道:“闭嘴,我说了不要吵闹。” “才没有吵闹,我是好好与你说的。”张文静轻声道:“去见一见我爹,好吗?他所作所为非但不是汉奸,反而是在保全汉人、保全汉制。你若见过他……” “见他,他还能招我当女婿吗?” 一句话,张文静终于闭了嘴。 她愈发着恼起来,只觉自己苦口婆心,偏又被这登徒子轻薄,因此气得不轻。 气到最后,却拿他没办法,只好不理他。 然而,一直走到夜深,再次开口说话的还是她。 “那个……” “嗯?” “那个……我……” 李瑕倒没让她为难,从包袱里拿出绣鞋给她套上,又扶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提下来。 “去吧。” 张文静满脸羞恼,想骂些什么,最后却只能一跺脚,小心翼翼绕到灌木丛后面。 她发现那根绑着自己又手的绳索还不算短,他大概是对这种情况有所准备……这反而更让人着恼,因不自他脑子里都对自己想过什么。 窸窸窣窣一会儿之后,张文静低着头回来,走到马前,瞪了李瑕一眼,道:“别碰我,我自己上去。” 不等她反应过来,李瑕已一把将她提到马鞍上,随手再次把她的绣鞋脱了收走。 “别碰我……” 张文静话音未落,李瑕竟是理都不理她,绕到灌木丛后面。 她脸色一变,又羞又怕。 而李瑕再出来时,手里已拿了一个小钿花。 他也不说话,神色平静地将那钿花又佩戴在张文静头发上,牵马就走。 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提这个钿花是怎么掉的。 张文静见自己的小伎俩被戳破,有些失望,又庆幸他没发火。 但想到被他轻薄了这么多次,她眼泪又流了下来…… ~~ 范渊与张延雄领人往东面、北面搜索了整整一夜,毫无线索。 天光微亮时,他们在路边摆开地图,范渊看了看,手指落在了鹿邑县的位置上。 “小贼该是往西走了,他砍了赤那的脑袋,必是要在人多之处拿出来,该是鹿邑了,我早该想到的。如此说来,他还是要去颍州,我又被他摆了一道……” 张延雄已经急得不行了,根本就没在听范渊分析,更没心思管什么颍州,只在不停地派人去调拨人手。 “调人!能调多少人全都调来,每个有可能的地方全都给我搜……你们先随我去鹿邑!” 张延雄跑了几步,转头一看,见范渊竟还在跟着,道:“范经历伤重,先歇着吧。” “不行,必须把大姐儿找回来。” 范渊其实连擤鼻涕都没力气了,不停拿袖子擦着。 风把他的鼻子吹得更红,把他的头发吹得更显稀疏,他脸色苍白得像随时要晕过去。 但这次就是累死,他也要在死之前找到张大姐儿,再把那小贼千刀万剐,再能稍报张家对他的恩义、稍减对那小贼的心头大恨。 而张延雄本来有些怪罪范渊,认为让张大姐儿去保州是一招烂棋。 但仔细一想,若不是张大姐儿离开,谁知赤那会不会带人杀进张府?一旦在张府见了血,事情只怕还要更糟。 至于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当务之急只有一件事,把大帅的掌上明珠找回来再说…… 正文 第52章 塔 鹿邑县城在亳州城西面五十余里。 张延雄奔了半日赶到鹿邑,大肆搜检。 他并不确定那小贼是不是真带了张大姐儿来了鹿邑,但暂时没有别的线索,也只能相信范渊的判断。 然而,搜了半天,又搜了一夜。到了清晨,依然是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张延雄情绪都有些崩溃。 张家大姐儿都已经失踪两个晚上了! “会不会那小贼没带大姐儿来这里?” 范渊道:“不,最有可能就是鹿邑……他砍了赤那的脑袋,必要拿出来,这里是最近的县城,我怀疑他就在城内。” 张延雄道:“但若是猜错了,在此耽误了时间,如何是好?” 范渊想了想,最后咬牙道:“我确定,就在城内,他和大姐的样貌气度都是最出挑的,藏得再深,继续找必然能找到……” “将军。”忽有人上前道。 “找到了?!” “不是,是有个蒙人百夫长巴音带人来了,问我们赤那在哪……” 张延雄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他当然知道赤那在哪,赤那的尸体就是他亲自处理的。 问题是,赤那的脑袋还在宋人细作手上。 这东西要是一出来,入了巴音的眼,又要火上浇油。 “我去应付吧。”范渊站了出来,转头又向张延雄低声道:“信我,杨慎与大姐儿就在鹿邑城内,还有……赤那的脑袋也在。” 张延雄一听,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阴沉。 范渊又道:“我拖住蒙人,请将军把他们找出来,时间不多了,务必尽快。” “好。” 此时范渊肩上的伤口又在溢血了,随行的大夫本要给他换药,他摆了摆手,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去…… 巴音正带着二十余个蒙人在城门处与张家侍卫对峙。 “百夫长竟到鹿邑来了?”范渊连忙上前赔笑着用蒙语道:“不知是有……” 巴音本就高大,坐在马上更是如塔一般,居高临下地看着范渊,道:“你被赤那射伤了?这事是他不对,我替达鲁花赤向你们张家赔罪,赤那人呢?我来带他回去。” 他说话的听起来很客气,但态度冷峻,显得十分不屑。 范渊道:“昨日我们是遇到了贵人,想是有些误会,因此他冲乱了我们,但所有人都跑散了,不知道贵人去了何处。” “他抢走了你家大姐?” “没有。”范渊道:“当时,我们护着大姐儿跑远了,之后贵人去了哪里就不知了。” 巴音道:“那你们在找什么?” “近来有一些宋人细作在活动,这股人十分凶恶,杀了许多人,我们在正搜捕他。” 范渊还在尽力遮掩。 他很清楚,若是让蒙人知道赤那抢走了张大姐儿,再说赤那是死在宋人手里,蒙人也不信了,这叫有理说不清。 只有找到杨慎、毁掉赤那的首及,也许还有办法把赤那的死与张家脱开干系。 巴音却不是好糊弄的,又道:“搜捕宋人细作要这么大张旗鼓吗?” “因那伙人实在是太凶悍了,对了,百夫长也要小心。” “我可以帮你们搜。” “不用,不用……” “你有事瞒我,我说过了,我是奉命来带赤那回去的,这是你们五郎求了我们达鲁花赤的结果。” “是,是,若知道贵人在哪,小人一定会告诉百夫长。”范渊赔笑道。 巴音驻马想了想,拉过缰绳,掉转马头。 范渊悄悄舒了一口气,心中暗骂这些蒙人。 忽然,只听城内一阵骚乱,有人大喊、尖叫起来。 范渊转过头去,努力倾听,隐约听到有人在说什么“捉住他……”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转头一看,人已被巴音提在马上,向城内飞奔。 街上有来不及避让的行人,这队蒙古人亳不犹豫就挥刀劈砍,把拦路者砍翻在地。 一见血,尖叫声更大,长街上更是混乱…… ~~ 鹿邑县城内有古迹为“明道宫”,乃是道学祖师老子传道讲学的地方。 明道宫南面有池,叫涵碧池,池边有一座高塔,是为纪念有名的华山道士,即“睡仙”陈抟而建。 据说陈抟就是鹿邑人,儿时常在涡水边嬉戏,活到了一百一十八岁。 但今天越来越多人聚到塔下,却不是来看某个道士羽化登仙。 而是有人在塔上挂了一颗人头…… “找到大姐儿了!” “拿下他!” “快!都给我过去!拿下他……” 骏马奔至,被人摁在马背上的范渊听到了这些呼喊声。 抬头看去,远远望见那高塔之上有两个身影。 巴音于是奔向高塔。 离得越来越近了。 隐约能看到塔上那两个身影衣袂飘飘,仿佛一对仙人。 也能看到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那摇动,显然是个人头。 “快,救出大姐儿!拿下他……” 忽然。 塔上有大喊声传了过来。 “报,我救了大姐儿,杀了赤那了!” “报,我杀了赤那,救下大姐儿了……” “……” 这是个年轻人的声音。 听了这两声喊叫,范渊只觉脑子里“嗡”了一下。 目光所见之处,一个头颅已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向他这个方向飞了过来。 它越来越近,范渊几乎已能看到上面赤那发怒的面容。 “咚!” 它落在蒙人与张家护卫之间的草地上,砸出一滩血水。 但那张脸还分明还能认出就是赤那。 “将军,我杀了赤那,救下大姐儿了!”塔上的人还在大声喊着,声音不停回荡。 范渊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嘶吼道:“百夫长,你听我说,此事有误会,误……” “死吧!死吧!” 巴音已提起范渊那削瘦的身体,猛地将他摔了出去。 范渊才抬起头,还想要再解释,只看到一个碗口大的马蹄,重重踩了下来! “噗!” …… “杀光他们!” 蒙人已纷纷拔出弯刀,毫不犹豫地杀向了张家护卫的队列。 血迅速在塔下铺出了满地的殷红。 巴音亲眼所见,赤那掳了张大姐儿上了高塔,结果被张家追杀。 而张家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杀掉赤那? 竟敢如此…… “敢叛大蒙古国者,死!” “杀啊!” …… 张延雄已冲到高塔第三层,转头看去,见了塔下的厮杀,气得青筋直跳。 “你们去拦住蒙人!其余人,随我继续冲塔,杀了那小贼,救出大姐儿……” 正文 第53章 有何不可 “呼……呼……” 张延雄喘着粗气,终于冲到了高塔之上。 他才转过塔边的回廊,忽然一声厉喝声在前面响起。 “停下!” 张延雄匆忙间抬眼望去,正见到李瑕与张文静站塔顶的檐上。 李瑕一手提着张文静的后领、一手持着弩,长剑斜挂着,云淡风清地站在那。 他已经把张文静手上的束缚解了,只是拿绳索把她的腰绑着,与他绑在一起。 因站得太高,张文静显然是吓得不轻,脸上带着泪痕,一手紧紧捉着李瑕的衣襟,另一只手在空中微微张着,像是一只像要扑腾翅膀的小麻雀。 纤手白皙秀气,但显然是不能变成翅膀飞起来的。 这一男一女的身姿样貌都是最出挑的,因此张延雄第一眼的感受竟是……好般配啊。 这念头一起,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方才敛住心神,飞快的观察了一下。 那塔檐不是能迅速爬上去的,这边一动,对方有太多时间能杀掉大姐儿了。 于是张延雄停下脚步,身后好几名张家护卫撞了上来。 “放开我家大姐儿!” “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李瑕说着,目光还偶尔瞥下塔下,观察下面的局势,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别、别……”张延雄道:“你听我说,别动大姐儿,我们有话好说,放了她,你不仅有活命的机会,还能有好前程……” “是吗?” “你是宋人,对吧?有些事你不了解。” 塔上风很大,仿佛要把檐上的一男一女吹下去。 张延雄微眯着眼,脑子里沉思着什么,嘴里很诚恳地说起来。 “我们张家未必如你所想。我们不像你们赵宋的武将,在文官面前跟狗一样。我家大帅统领一方军、政,名为军民万户,实为诸侯、藩镇。你可知为谓‘世侯’……” “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李瑕提了提张文静,吓得她又哭起来。 张延雄连忙抬起手,道:“别,我是想告诉你,只要你放了大姐儿,我们不但不会追究,还能给你很多好处……给你说段往事吧,我家大帅起兵之初,有个族人张信抢掳流民之女,哈,这张信算起来还是我堂伯,这事被大帅知道后,鞭了他一百,归还了人家的女儿,于是他怀恨在心,刺杀大帅。你可知后来如何了?” 李瑕不答,又瞥了塔下一眼。 张延雄继续道:“大帅不仅赦免了张信,后来在战场上还救了张信一命。这就是他的胸襟,军纪严恪,却不记私仇。小兄弟,你叫杨慎是吧、或者这是化名?你如此人才,为宋廷卖命太可惜了,真的……” 这北边,似乎每个人都在说为宋廷卖命不值。 李瑕却还是浑不在乎的样子,打断张延雄的话,道:“怎么?你还能替张柔招我当女婿不成?” 张延雄一愣。 他像是被噎住了一下,接着尴尬一笑,他竟是大声道:“有何不可?好啊!此事哥哥我替你一力承担,在大帅面前分说!” 说话间,他也是转头向塔下看了一眼,只见张家护卫被已被蒙人杀了许多,剩下的正在塔门处结阵自保。 远处,还有更多的张家护卫赶过来。 “就说今日这事吧。”张延雄道:“我知道你是想挑拨大帅与蒙人。没关系,我们可以把下面这些蒙人杀干净,一个不留!这样一来,我们与你之前的梁子就过去了,如何?” “哦?” “你别看我们平时待蒙人客气,但未必真怕了他们,今日只要杀干净他们,确保事情不会传到汗廷,一切还可挽回。小兄弟,放了大姐儿,我保你成为张家女婿,从此一跃龙门,以你的本事,必然大放异彩,往后哥哥我还得巴结着你呢,哈哈!” 李瑕道:“太轻易了,我不信你。” “怎么能不信我呢?”张延雄道:“大帅的气度、你的本事、世侯的显耀,该说的哥哥都说明白了,我家大帅有十二个儿子,就这两个女儿,视若珍宝,你娶了大姐儿,往后少不了你的前程。再说了,你把她带走了两个晚上,这事……总之这张家女婿你当定了!若不成,让我张延雄被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张文静听了这些对话,心中无比羞恼。 她有心想说些什么,但脚下是斜斜的塔檐,脚一动就有碎瓦掉下去,风吹来似要把她轻飘飘的身子吹下去。 不时有凄厉的惨叫声传来,塔下两拨人还在厮杀,血流满地。 张文静只好紧紧捉住李瑕,再羞恼再害怕,最后也只能不停地哭,她也不知眼里怎就有这么多泪水。 偏张延雄还在苦口婆心地说那些话。 “小兄弟,哥哥实话说,刚才哥哥冲上来一看你和大姐儿,就一个念头,你们真就是天造地设,真心的。快别犹豫了,放了大姐儿,下来,我们一起去杀光下面的蒙人,大丈夫做事,别婆婆妈妈的,快,再晚事情就盖不住了……” 李瑕没答,目光又是四下一瞥,迅速望了好几个方向。 忽然。 “嗒”的一声响起。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显然有张家护卫正在试图攀上塔顶,以要绕到李瑕附近突袭。 “你想骗我?”李瑕轻笑了一下。 “没有!我让他们停下、停下,别……” 来不及了,李瑕已拉着张文静往后面撤去,消灭在张延雄眼前。 张延雄大惊,往前冲了几步,抬头一看,只见李瑕已抱着张文静从塔顶一跃而起…… “不要!” ~~ 亳州。 名叫“沈开”的张家的属臣快步进到堂中,在张弘道面前一拱手。 “禀五郎,查了杨慎出城前在市集上买的物件。” 张弘道眼中满是忧色,点了点头,道:“说。” 沈开道:“他当时住秦伯盛的宅院,故而去的是最近的宋汤街。先兑了一锭银子,最后买了两大包物件,小人打听了许多,或还有遗漏,目前查到的有干粮、衣物、石灰、剪刀、烈酒、铁链、地图……” “细说。” “是,干粮是一人三天的量,还包括了马饲料;衣物是四套成衣,其中两套是他花钱从更夫和摊贩身上剥下来的……” 沈开说得很细,张弘道竟是不厌其烦地听着。 包括石灰买了多少,够腌几个人头;地图有几张,分别画的是哪里。他每一个细节都仔细了解,甚至还让人去把商贩带过来盘问。 “下一个是纤绳……” “纤绳?” “是,拉船用的纤绳。”沈开道:“买的最结实的那种,足足买了三十余丈。” 张弘道皱了皱眉,沉吟道:“三十丈……他想从城墙翻出去不成?” “有可能,他还买了不少铁勾子,想必是怕事有不协,要翻城而逃?” “嗯,不管是攀哪里,这东西总是有用的。”张弘道又低声喃喃了一句,道:“继续说下一个物件……” 正文 第54章 弘道苑 鹿邑县,在陈抟塔的北面就是明道宫的弘道苑,中间有水渠将两地隔开。若要从陈抟塔到弘道苑,只有一条青石小道可走。 塔下的厮杀还在继续,张家调拨的人手都在向这边聚集,包括弘道苑附近的人手都已穿过青石小道过来。 “那是什么?” 忽有人抬起头,暗道莫不是看花了眼,真有人能在这里得道飞升不成? 只见高塔之上,有两个连在一起的身影从塔顶跃出,飞一般向弦道苑飘去。 …… 张延雄大步跨出,见到李瑕抱着张文静跳出去的一瞬间,只觉肝胆俱裂。 再定眼一看,原来李瑕腰间的绳索连着一根铁链,那铁链正挂着一根粗绳之上。 而那粗绳的一端系在塔顶,至于另一端……张延雄转过头,看到的北面的弘道苑,围墙内有一棵大树。 绳索的另一端就在那树冠当中。 李瑕与张文静已顺着粗绳向那边滑去。 两地距离倒是不远,不过二十来丈,但中间却隔着水渠和高墙…… 一连串的响声中,张家护卫已举起了手中的弩。 “别放箭!”张延雄大喝道。 他亳不犹豫丢下手中的刀,开始脱身上的甲胄,准备攀上塔顶。 “你们快下去,带人去追!别让他跑了……” ~~ 昨天夜里,李瑕一整夜都在弄这个纤绳,他打扮成更夫,在陈抟塔和弘道苑之间来来回回,绑了一些东西从塔这边滑到弘道苑那边,最后还上去滑过一次。 哦,昨夜在路上还碰到了几个正在搜索他的兵卒,他提醒对方要小心火烛,还给他们指了路。 总之在李瑕看来,十二层高的塔、不到百米的滑翔距离,实无多少惊险可言,比蹦极差远了。 比从飞机上掉下来也差远了…… 但张文静却是吓得魂都要掉了。 “扑通、扑通、扑通……” 耳畔是风声,她的头发也被吹乱,却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如同有只小鹿在里面乱撞。 脚下是还在厮杀的人群,远处是水池,更远处是一片片民居,这些她刚才都看到了,此时却再也顾不得看。 她只知道自己在天上。 于是她紧紧闭着眼,紧紧抱住李瑕。甚至都没想过为什么要抱住他……当时差点被赤那捉住时明明还有赴死的勇气,为何现在却这么害怕? 纤绳绷得很直,铁链在上面滑过,速度飞快。 张文静忍不住大叫起来,忘了大家闺秀不能这样大叫,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完全把头埋在了李瑕怀里。 “噗!” 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两人在空中摆荡了一下,继续滑了下去。 张文静感到有一股热流从她领口流了下来…… ~~ “看!” 巴音看到张延雄正在塔上的时候,就已经张弓塔箭。 他跨在马上,眯着一只眼,姿势像在草原上射大雁。 才要放箭,只见张延雄往前一扑,巴音就看到有身影向北飞去,仿佛是一对大雁,也仿佛是两个仙人。 “就算是神仙,我也要把你射落下来。” 心中这念头一闪,巴音亳不犹豫松开弦。 “嗖!” 一箭贯出。 空中的人影一摆,瞬间滑落下去。 “死吧。”巴音冷哼一声。 他对自己的箭术有极大的信心,迅速收起弓,继续提刀杀向那些汉人…… ~~ “大姐儿!” 张延雄大吼一声,目光落中,只见李瑕与张文静已飞入弘道苑的围墙里,消失在树冠之中。 他怒从心起,攀上塔檐,扯下自己的衣服,挂上粗绳,正要向下滑…… “咚”地一声大响,张延雄强壮的身子撞在塔檐上,撞碎了许多瓦片,接着整个人摔在回廊上。 他半边身子都磨出了血,站起身一看,那纤绳另一端已被割断了。 “追!” 张延雄大吼了一声之后,转头看向塔下,又大吼道:“别再留情!给我杀光他们,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 弘道苑。 张文静从树上跳下,才感觉到脚踩在地上的踏实感,连忙就去解腰间的绳索。 她打算趁这个机会逃跑。 接着李瑕跳了下来,他竟没能在地上站稳,摔了一跤。 张文静目光看去,不由愣了一下,只见他背上插着一支箭,半边身子都是血。 “你……你受伤了吗?” 李瑕没说话,站起身,脸色有些苍白。 他一把捉过张文静,再次把她双手捆起来,拉着她就走。 她还想挣扎,力气却还是远不如受伤的李瑕。 “求你放了我吧,你已经利用完我了……放了我好不好?我会让他们别再追你……你已经受伤了……真的,我不让他们追……” “别废话,不然我杀了你。” 张文静还在哭求,李瑕已拿着弩抵在她背上。 两人穿过房屋,一匹骏马正站在那里,马背上还挂着两个包袱。 这是昨日进城后李瑕给了这边的道士一笔钱,把马匹寄放在这里。他当时就已计划好了逃跑的路线。 李瑕径直把张文静推上马背,他翻身上马从后面抱住她,扯了缰绳,驱马便走。 城中几乎所有张家的人手都在向高塔方向汇聚,但路上也有碰到一些还不知发生何事的张家护卫和鹿邑守卒。 李瑕每每拿出乔琚的令牌大喊:“在塔下和蒙人打起来了,快去支援!”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已策马奔过。 他在塔上时就已望得清楚,巴音是从南门进城的,发生冲突之后南门绝大多数人都被吸引到塔下,此时那边守卫最是薄弱,因此拍马就向南门狂奔。 这些事其实也只发生在一瞬间之间,等张延雄从塔上跑下来,一边调人围攻巴音,一边调人追击李瑕时,李瑕已经在城外官道上奔了老远,将他们甩脱。 他要的,就是这个对方反应不及的时间差。 …… 道路两侧的树木不停掠过,奔了几里地,李瑕转道向西,又十余里之后,他勒马转进树林,马速慢了下来。 张文静此时才渐渐平复了心情。 对于一个长在深闺中的小女子而言,今日发生的一切实在是过于刺激了。先是在十二层高的塔檐攀爬,再从天上飞过,之后又是纵马狂飙。 直到在树林中走了许久之后,她才感觉到李瑕正搂着自己,不由又羞恼起来。 “登徒子,你放开我。” 李瑕没有回答她,反而把头埋在了她的脖子,把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来。 张文静吓了一跳,只觉脖子都在发烫。 “登徒子,你走开……你放开我好不好?再碰我我就自杀,我爹是不会放过你的……呜……求你放开我好不好……” 林子里静静的,马匹渐渐停了下来,寻着地上的草吃。 张文静目光看去,才发现李瑕环着在她腰上的手已经没在拉扯缰绳了。 她转过头,发现他竟已昏睡了过去…… 正文 第55章 真名 “你被我俘虏了。” 李瑕睁开眼,见到张文静那张漂亮的脸蛋凑到他面前,带着郑重的神情向他宣告了一句。 “我会将你捉回去,化解我家中麻烦,让你的伎俩全都落空……所以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死的。”张文静又说道。 她神色愈发郑重,仿佛这个理由对她而言非常重要。 “止血……”李瑕喃喃道。 他是被疼醒的,张文静碰了他的伤口。 刚才在梦里,他梦到了前世的许多画面。 那个梦很飘忽,于是李瑕感觉到,这次若是死了,就是真的化为虚无了,回不去了。 睁开眼看到张文静的一瞬间,发现自己真的被困在这里了,他眼里浮现出的是失望。 但他从不气馁,打算坚韧地活下去。 因为是世界冠军啊…… “我想给你止血。”张文静似乎在努力镇定着声音,但语气还是有些颤抖,又道:“箭上开了槽,血一直在从槽里流出来……我拔不出来……” 李瑕只觉头晕得厉害,恨不能再睡过去。 他目光看去,见自己还趴在马上,双手被张文静绑了起来。 “包袱里……酒……擦匕首……挖……” 他努力翻下马背,撑在地上,又提醒道:“栓马……它别跑了……” 李瑕知道自己中箭时在高处,这一箭并未射入内脏,最多是卡在骨头上,但就是那小小的导血槽让他失血过多,几乎就要了他的命。 蒙古人随随便便拎出一个人来可能就是神射手,这还是没淬过毒的箭头。 这乱世命如草芥,世界冠军的命也不值钱。 他终于感受到自己不是什么游戏玩家,操作得再炫,该死还是要死…… 张文静已拿出一小壶烈酒把匕首擦了,并着腿蹲在李瑕旁边。 她这秀气的小姿势,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能做这种事的人。 “我挖啦?你忍一下。” “割衣服……挖……” “刺啦”一声响,张文静也没工夫欣赏李瑕小有所成的漂亮背肌,那匕首颤颤巍巍地往伤口里送去。 “呃……呃……” 李瑕剧痛,豆大的汗水不停流着,额头上青筋直跳。 “出来了、出来了……”张文静终于道,但很快她声音里又带了哭腔,“怎么办?还在流……更多了……呜……怎么办……” 李瑕已无力支撑,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 他看到那支箭落在自己面前,箭头上的倒勾和血槽透着致命的危险气息。 该死。 “你别晕过去呀,血流得更多了,怎么办?” “点火……烧匕首……烙它……” “烙烙……烙它?” 李瑕眼皮重得厉害,失血让他越来越无力。 他讨厌这种伤在背面,不能自己处理的感觉…… 视线越来越昏暗,他看到那双漂亮的绣鞋在眼前晃来晃去,隐隐听到张文静轻微的抽泣声。 黑暗压下来。 忽然…… “滋!” 李瑕身子一颤,猛地睁开眼,闻到了空气中烤肉的气味。 接着,视线中又是张文静那张带着泪痕的脸。 “烙了,然后呢?” “包袱里小布袋……浅蓝瓶子……金创药……” ~~ 一个小布袋被慌慌张张打开,那瓶金创药被拿了出来,布袋里一张红色的帖子随之掉在地上。 张文静蹲在李瑕身旁,先是给他敷了药。 好不容易把伤口包扎好,她一转头看到地上的帖子,捡起来一看,怔忡了一下…… 良久,她想把这张婚书收起来,最后却还是放回马上的包袱里。 擦了擦眼泪,她拍了拍马背,低声自语道:“现在这些都是我的东西了。” 再转头看向趴在地上的李瑕,她默默想了一会之后走过去,拿绳索把他的脚也绑起来。 “这个也是我的俘虏。” 又忙了好一会,收拾、吃东西,最后她抱着膝盖在李瑕身边坐下来,等待着家里人顺着血迹找来。 天色渐暗,林中渐渐安静下来…… ~~ 有快马从鹿邑县赶到亳州,五十里路,纵马狂奔的骑士终于在闭城门之前回到了张家。 “五郎,大事不好了!” …… 张弘道听了禀报,脸色已完全变得铁青。 见他如此,那报信的骑士又低声道:“那些蒙人嚣张惯了,还以为我们不敢还手,二十多人也敢冲杀我们。将军认为,杨慎布置了这一手,事情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了,那还不如杀人灭口,所以下令让我们围杀巴音,没想到……” “杀人灭口没错。”张弘道冷冷问道:“但为何会让巴音跑了?还整整跑了四个人。” “那巴音实在是有几分骁勇,将军已派人去追,保证不让他活着回到亳州。” 张弘道终于克制不住,一把提起下属的衣领,叱喝道:“以蒙古人的马术,我能相信你们追得上巴音吗?!你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吗?!” “小人……” 良久,张弘道终于松开手,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他灰败的神色渐渐恢复了一些,最后伸手给下属整理了一下衣领。 这动作很有世家子弟的风范,但他的声音里还是带着无法平抑的愤怒。 “去告诉张延雄,绝对、绝对不能让巴音活着,否则他和我张家一起完蛋。” “是……” 挥退了下属之后,张弘道跌坐在位置上,喃喃道:“为何就成了这样?” 一开始,只是死了一个乔琚,之后又死了一个嘎鲁,都只是小人物而已。但,忽然之间,张家就当着蒙人的面杀了达鲁花赤的儿子? “杨慎?为何会有这样的疯子……疯子……” 一夜未眠。 天亮时,张弘道坐不住了,站起身走到门边等着消息。 终于,沈开策马跑来,才翻身下马人已冲到张弘道身边禀报起来。 “五郎,南边的消息回来了!这伙人是赵宋右相程元凤派来的,至淮北,先由宋廷安插在邸家的细作接应他们,再去开封……” 张弘道脸色方才稍好看了些,带着沈开往里走着。 而更多的细节也终于在他这里揭开。 “先别管什么开封,给我说杨慎!” “是,那‘杨慎’果是化名,其人真名李瑕,余杭主薄李墉李守垣之子,庚子年生人,今年四月因杀人罪判绞刑。入狱后,聂仲由将其带出来……” 正文 第56章 破局 “好在宋廷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及时,一切还可挽回。” 张弘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心中又喃喃了一句。 “李瑕?初出茅庐就对我张家设了死局啊,可惜,这一局我张五郎破了……呵,赵宋……” 他洗了脸,梳了头,换了一身衣服,重新恢复了雍容的姿态,开始不停发号施令。 “派人去把情报告诉张延雄,让他务必从李瑕手上救出大姐儿。还有,告诉他不要慌,他还有时间找到巴音,我会稳住额日敦巴日。” “是。” “把赤那的人头给我腌好,送到颍州去。” “是。” “沈开,你亲自去调动人马,所有人都用张家旧部。” “是……” 张弘道吩咐完,拿着情报出了门。 很快,他再次出现在额日敦巴日家中。 …… “这伙宋人凶恶,并非是我杜撰。如今赤那不见了,我们张家也在尽力搜救,但……赤那很可能是被这个李瑕捉了。” 额日敦巴日眉头皱起,冷哼道:“不可能,我儿子是有点莽撞,也不是懦弱的宋人能捉走的。” “这李瑕不是一般宋人。”张弘道把手里的情报往前一推,道:“这里记载的是李瑕在庐州、寿州的所作所为。我张家已经有很多人栽在他手上,张荣枝、乔琚、范渊……” 额日敦巴日看不懂汉字,招了招手,有一个通译过来,看过了情报,在额日敦巴日耳边小声说起来。 张弘道默默等到那通译说完、额日敦巴日脸色渐渐凝重,这才开口继续说道:“李瑕设计激怒赤那,让赤那认为是我们张家要对付他、出城冲击了我的人。当时,许多人都看到李瑕骑马追着赤那走了,此事,也有赤那的护卫可以作证。” “不错。” 张弘道继续道:“等我们追上马车,却发现赤那身边的护卫被杀了,而赤那已不知所踪,我怀疑,李瑕把赤那带去了颍州。” 额日敦巴日道:“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捉了我儿子。” “我们怎么敢?”张弘道摊了摊手。 “我告诉你……万一我儿子死了,不管是谁杀的,我要你张家陪葬!” “没找到尸体,赤那应该还活着。” 额日敦巴日道:“等巴音回来,自然会知道。” 张弘道眯了眯眼,道:“但赤那失踪已经快四天了,每拖一天,他都危险一分。我们不能只是坐在亳州城里等。” “你什么意思?” “我们去颍州,李瑕一定把赤那带去颍州了。” “放屁!”额日敦巴日发了火,道:“你说来说去,都是说是宋人捉了我儿子,宋人……宋人怎么可能有这种能耐。” 张弘道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桌上的情报。 好一会,额日敦巴日在案上一拍,喝道:“说话!你必须对这事负责!” “说实话,事情到这一步,都是因为赤那受李瑕挑拨。我张家死了那么多人还步步隐忍,尽心尽力找他,这才辛苦得来这份情报,颍州邸家勾结宋人,也许随时要造反,到时说不定要杀赤那祭旗。现在赤那危在旦夕,达鲁花赤若不信我,我也无可奈何,那就让我张家为你儿子陪葬吧。” 张弘道说罢,看着额日敦巴日,眼中满是诚恳。 他父兄不在,只留他坐镇亳州,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必须处理掉这个危机。 他赌的,就是额日敦巴日还不知道赤那的死讯,赌的就是这个蒙古人会去找唯一的儿子。 终于,额日敦巴日道:“你说,要怎么做?!” “请达鲁花赤随我去颍州,找邸家要人……” ~~ 毕竟是要去找亲生儿子,蒙古人做事利落,额日敦巴日当天就安排好一切,带了七十余名护卫,与张弘道出城去往颍州。 张家也对此事十分尽心,安排了许多人马,足足有三百余精锐,仿佛是要去讨伐邸家。 他们行进快速,天黑时就到了两州之间的双浮镇附近,次日就可到颍州境内。 是夜,额日敦巴日冷眼看着张弘道安排队伍休整,却是从嘴中吐出四个含糊不清的汉字。 “和水冻印。” “什么?”张弘道愣了一下。 额日敦巴日道:“我最近学了一句汉语……和水冻印。” “祸水东引?” 张弘道脸色微变,最后尴尬一笑,问道:“这次去颍州,达鲁花赤上报了吗?” “是。” “不知,是如何上报的?”张弘道负着手,又问道。 “如你的意,说邸家勾结宋朝,我去查他。”额日敦巴日讥讽了一声。 “如此……谢过了。”张弘道郑重道谢。 额日敦巴日道:“只要我儿子没事,我们之间好说,但……” “噗”的一声响,张弘道已一刀捅进了额日敦巴日的胸口,迅速往后退去。 几名亲兵已围上来,护着张弘道撤入军阵之中。 “动手!” 弩箭激射而出。 蒙古护卫们才刚刚脱下甲、放下武器,占据了最好的地方坐下、吃着东西。 乱箭射来,登时就是一片惨叫,血染了一地。 一场屠杀突然展开。 “噗、噗、噗……” “一个活口都不许留!”张弘道大喝道…… 他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流了下来,双手颤抖得不停,比上战场还紧张。 他曾经杀过许许多多宋人,今日还是第一次杀蒙人。 若问他怕不怕,他怕得要死,心都在狂跳。 但没办法,赤那死了、张家已经对巴音下了杀手了,额日敦巴日迟早会发现真相。 既然已经被那个李瑕逼得洗不清了,那就只能痛下决心把事情做绝。 借着邸家有人与宋廷勾结的时机,把赤那的人头送到邸家、把额日敦巴日的死栽到邸家头上,把这件事彻底掩盖下去。 大蒙古国的世侯也不是好当的。 人若不狠,怎么活得下去? …… 随着最后一个蒙人倒下去,张弘道渐渐镇定下来。 “清点人数,检查每个人,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我再说一遍,今日所有将士都重重有赏,你们的家人就是我张弘道的家人,我张家保你们和父母妻儿一辈子衣食无忧。” “记住,我们今夜是遇到了邸家的突袭……” 张弘道走在遍地的尸体当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些话。 所有尸体被堆在一起,士卒们泼上火油。 “五郎,清点过了,七十三人,一个不少。” 张弘道点点头,亲手接过火把,丢了进尸堆。 火光迅速腾起,像贪婪的火蛇把尸体吞噬。 空气中是难闻的血腥味与焦味,张弘道眼中光茫闪烁,喃喃道:“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他转头看向沈开,道:“动手吧。” “是,请五郎忍耐。” 沈开说完,一刀捅进张弘道腹中。 “快,你们几个,护送五郎回亳州。” “是!”几名亲卫毫不犹豫往对方身上劈了几刀,方才扶着张弘道赶向双浮镇…… 正文 第57章 任务 大蒙古国在各路府州县都设有达鲁花赤,但品秩不同,高的、低的都有。 这夜,太和县的达鲁花赤收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到双浮镇外的百户所,只见一个大夫正在给张弘道缝伤口。 鲜血已流的到处都是,场面十分惨烈。 “五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他用蒙语向在场的蒙古百夫长问道。 “还不知道……” 好不容易,张弘道的伤口处理完,又歇了许久才缓过气来,无力地扫视了一眼在场的蒙人与汉人,最后用蒙语道:“不知是谁派人袭击……我受了伤,额日敦巴日带人向南边追过去了……” 传达了这个信息,别的对于张弘道而言都是小事,他精神松弛下来,睡了过去。 天还未亮时,却又听到有人轻声在唤。 “五郎、五郎……” 张弘道睁开眼,看到沈开。 “五郎,你没事吧?我那一刀……” “别说这些,事情办好了?” 张弘道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虚弱,支起身,眼神又恢复了些许干练之色。 “是。我扮成额日敦巴日的人,趁夜偷袭了邸家麾下的两个百户所……” 详细地说了一会之后,沈开以笃定的语气道:“这事已成定局,邸家洗不清了,本该等五郎醒后再说,不过颍州的消息也回来了,很重要,这才将五郎唤醒。” “说。” 沈开从怀中拿出几封信来,因屋中烛火昏暗,他摊开看了,给张弘道细说。 “宋廷安插在颍州的细作叫‘田奎’,是邸琮的家臣,颍州人。十七年前,宋将余玠奔袭开封、河阴,重挫我军后全师而还,当时,田奎曾受过余玠恩惠。余玠升淮东制置副使、主持淮河防务之后,田奎进入邸家、为余玠传递情报。 再后来,介玠被调任四川,田奎依旧为宋廷细作。直到三年前,宋廷副相徐清叟抨击余玠独掌大权、无事君之礼,赵昀以金牌密令召其还朝,余玠知有变故,愤懑成疾、暴卒而亡。田奎闻此消息,未再与宋廷有所联络。” 听到这里,张弘道冷笑一声,淡淡道:“常有之事而已。” “最新的消息传回,田奎已投效我们了。” “真?假?” “真的无疑。十五年为间,他受够了提心吊胆,眼看宋廷不可能再收复北地,恩人已死,承诺也无一兑现,失望透顶了。且宋廷并未注意保护他,这次才会轻易被我们查出来。他家小我们也控制了,必是真心投顺。” 张弘道点点头,问道:“田奎手上有多少与宋廷勾结的证据?” “很多。” “把这些证据,和赤那的人头一起,全栽给邸家,把事情做绝。” “是。”沈开继续道:“还有,据田奎交待,两天前,他已经给聂仲由安排了新的身份,扮作邸家派去开封办事的官兵,一应衣着、信令俱全。他说,这是他想为宋廷办的最后一件事,好聚好散。” “没有好聚好散。”张弘道冷冷道:“把这些情报发给我们的人,堵截到开封的所有道路,给我堵死了这队宋人。弄死之后,继续栽给邸家。” “是。五郎放心,这些人的相貌、身形、包括使用的假身份,田奎都招了,他们绝对逃不掉。” “李瑕与他们会合没有?” “这还不知。”沈开摇了摇头。 “记住,我不在乎什么狗屁聂仲由,关键是李瑕。” “明白。”沈开道:“此事说来奇怪,据南边的情报,聂仲由要去开封,是有北地世侯想要叛乱,与其联络。但似乎不对……” 张弘道沉吟起来,缓缓道:“若说有人要叛,该不是出在我淮北……也不会是严氏、汪氏、史氏。一定要有的话,最可能就是山东李璮,但他若要与宋廷联络,直接走海路便好,何必到开封?” “此事临安那位也不清楚,只说那世侯有重要情报要给宋廷。另外,经略府在两个月前确实丢过重要文书,至今还没查出是谁干的。” “不,若有人能通知宋廷,那情报可一并送去……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宋廷原先在开封办事的人失去了消息,才会继续派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换言之,他们的目的本就很渺茫。” 张弘道说到这里,眼神愈发疑惑,喃喃道:“安排这一点人北上、让其带上大理余孽、用一个三年不联络的细作为其掩护……这与送死何异?就为了做一件不确定之事?” 沈开道:“如此说来,南边就是故意安排一群人来送死的,为什么呢?” 张弘道想了想,最后只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题外话。 “建炎之后,赵宋最有作为的皇帝算是赵昚了吧,‘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平反了岳飞、平反了宇文虚中,呵……平反、平反,于事何补?随他们去吧。” “是。” 张弘道有些讥讽地笑了一下,道:“说眼下,一队必死的细作根本无伤大雅,但其中却出了一个死囚……” 他说到这里,翻身坐起,要了杯水喝。 “就是这个死囚,逼得我不得不杀了额日敦巴日、给张家留下这么大的隐患。结果?结果就是为了让他去完成一个那样虚无的差事?哈……真他娘的……可笑!” 最后这声“可笑”,张弘道几乎是以最激烈的情绪笑出来。 他把手里的水杯一摔,气血翻腾,不停咳嗽起来。 “咳咳……他拼死拼活,跟个疯子一样,逼我至此……可笑!咳……咳……气死我了……” 沈开也是无言以对。 良久,他拍着张弘道的背,劝慰道:“宋廷给这些细作的情况,估计还不如我们知道的多,布防下去必可捉到聂仲……必可捉到李瑕,还请五郎放心。” “我放心不了,今夜杀额日敦巴日之事,做得再天衣无缝,李瑕却能知道原委,此子不杀,我心难安。” “是。” “这样吧。”张弘道缓缓吩咐道:“找到聂仲由之后,先别急着动手,盯死,等李瑕露面与他们会合,直接扑杀。还有,一定把大姐儿救出来。” 沈开想了想,又问道:“据张延雄所说,李瑕与大姐儿……敢问五郎,若此人愿意投靠我们,是否?” 张弘道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思了一会。 沈开又道:“此人是个人才,想必经此一事足可让他对赵宋失望,若能笼络他,既可为我们所用,还可救出大姐儿……” “不。” 张弘道想到最后,伸手在沈开肩上拍了拍,道:“杀达鲁花赤的隐患太大了。我信得过你,敢让你捅我一刀。我也信得过我们的弟兄,因我们连着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李瑕不一样,他家小在南边,根在南边,必须死。” 沈开心下感动,眼眶一红。 他更为张家考虑起来,拱手道:“小人冒昧多说一句,只要将大姐儿许配给李瑕,也可让他与我们休戚与共。” “不。”张弘道很坚决,“对付这种狠人,你稍有犹豫就会中了他的圈套,我担不起这风险。” 沈开却还有疑惑,又问道:“倘若李瑕以大姐儿为质又如何?若有万一,只怕在大帅面前无法交……” “我说了。”张弘道打断了他的话,冷冰冰地道:“一定要杀了李瑕,也一定要救出大姐儿,你还有什么疑问。” “没有了,一定办妥……” 正文 第58章 诸侯之女 密林之中。 张文静掀开李瑕背上的布条看了看,仔细地洒了一点金创药。 她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偏过头,抿了抿嘴,接着又飞快瞥一眼,方才把他被割破的衣服拉了起来…… 张文静觉得吧,现在比被李瑕俘虏的时候要累得多。 先前,她虽然被绑着,但什么都不用做。 现在倒好,她反过来俘虏了他,却还要照料他,喂水喂食换药不说,又担心他恢复力气挣脱了绳索,这两天来不管他睡觉还是入厕,都让人觉得不安。 这天,好不容易忙完,张文静又坐在树下,拿起自己的水囊小口地抿了一口,看向来时的方向,轻声喃喃道:“为何还不找过来呢?” “找不到了。” 张文静转过头一看,见李瑕已经醒来了,脸色也不像前两天那样苍白。 她哼了一声,道:“我家人只要顺着血迹就能找过来。” “第一时间没来,那就是找不到了。”李瑕道:“若让我猜,很可能是那些蒙古人受伤逃了,和我们一样从南城门的道路跑,他们也一路留下血迹,张家顺着他们的血迹追下去了……” 他声音渐渐虚弱,张文静于是给他喂了点水喝。 她很细心,把两个水囊分开,那个是她的、这个是李瑕的,才不要一起用一个。 李瑕道:“血滴在树叶上,风一吹就干了、散了。郊野这么大,根本不可能在数日内全部搜一遍,张家找不过来的,只能封锁各条道路。” “哼,你在骗我。” 张文静其实明白这些,但不愿承认李瑕说的对。 她还知道在林子里乱走的话,她会迷路,而且她也搬不动他,只能等在这里等张家找来。 “随你信不信。”李瑕道:“但我们的食物和水快用完了,等下去会死。” “我才不会带着你走,你是想骗我往你想走的方向去。”张文静道:“还有,万一迷路了,遇到野兽怎么办。” “你想往哪走就往哪走,我被你俘虏了不是吗。”李瑕道:“就顺着来路走,我教你一个办法,沿途做上记号,直直回去就行……” 张文静不会骑马,也不愿与李瑕抱在一起共乘,只好把他脚下的绳索解开让他骑马。 又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绑得死死的,她自己也累得娇喘连连。 她牵着马,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发现地上的血迹果然是没了。 然后,一路上虽然做了记号,最后却还是迷路了。 …… “咦,为什么呀?明明是直直走的。” 当张文静看到前面一棵树上有一个自己做的记号,她几乎要哭出来。 “树又不是直成一排的,你怎么可能走的是直线。”李瑕漫不经心道,“而且,来的时候我受伤快要昏迷了,应该也不是直走的,你没注意吗?” 张文静才不会告诉他当时她已经被抱得……被吓得迷迷糊糊了。 她气呼呼瞪着李瑕道:“你骗我。” “嗯?你俘虏了我,我还教你怎么把我带回去。你却怪我?” “你就是骗我,我真的生气了。” “好吧,先找水源,顺着河流往下,总会遇到人家。”李瑕道:“怕什么,只要出了森林,淮北三十余城皆是你张家的地盘不是吗?” …… “我再告诉你一次,我家除了需要向蒙古国纳质、贡赋、从征,其它事务则是自治辖境。你可明白何意?这两路三十余府州县城,是我们汉人在以汉法治理。 若要说汉奸,你那赵宋朝廷才是汉奸。在金朝时,我张家世代不仕女真。反而是赵构向金朝称臣,‘臣赵构’言犹在耳,你们却反过来指责我们是汉奸,可笑。” 张文静牵着马走着,转过头看了李瑕一眼,见他在听,又继续说起来。 “你们隆兴、开禧年间两次北伐,只看当时北方汉人民心所向,便知谁才是更不堪的那个。哼,再说金灭之后,你们端平入洛,守住了三京吗?无能。 是我们张家给了中原百姓生机。我父兄非是你口中所谓的‘蒙人走狗’,他们谋汉人自救,此,气节也;能为一方诸侯、庇护生民,此,实力也。” 她说到这里,再次转头看向李瑕,道:“听到了吗?我家的腰板比你那个只会求和纳贡的赵宋挺得直,我家是割据天下的王侯将相……” “为什么莫名其妙又和我说这些?”李瑕淡淡道,“翻来覆去的,你就这么爱炫耀吗?” 他心说自己八枚世界大赛金牌、三次世锦赛冠军、两次全运会冠军,以及许多小奖,炫耀过吗? 张文静像是噎住。 炫耀?我是为了炫耀吗?还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她也不懂,愣了好一会儿,才气恼起来,跺了跺脚,转过身不理他。 然而,走着走着,她又带着些不忿的语气,道:“你这么能耐,还不是受伤了。” “是啊,我算错了,没算到蒙人的箭术这么厉害,能在那种情况射中我。我心态也没摆正,过于冒险了。” “所以你被我俘虏了,输给小女子,真丢脸。” “嗯,我输给你了。” “哼,你倒还有点心胸,肯承认失败。”张文静道:“那我问你,为何要替赵宋如此卖命啊?” 李瑕道:“我不为谁卖命,只给自己挣命。” “嗯……那好吧。” 张文静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先前长篇大论到这里,接下来的话却像是堵住了一般。 她背对着李瑕,嘟了嘟嘴,最后只有一句。 “你想活吗?” “想活,我还要活到最好。” “哼。” 张文静踢开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头。 她并未意识到这动作不像她努力维持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又转头凶了李瑕一下,道:“到时候你要是不招供,你就死定了。” “哦。”李瑕抬起头,道:“天要暗了,傍晚时鸟儿飞的方向就是有水的地方……” …… 两人走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前面有隐隐的水声传来。 张文静很开心,雀跃地转过头笑道:“真的诶?真的找到水了!你怎么知道的?” “没什么了不起的。”李瑕低声自语道,“有几个喜欢野攀、探险的朋友罢了。” 人以群分,爱好户外运动的朋友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张文静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抬起一只纤纤玉手看了看,自顾自地道:“终于可以洗一下了,你的血沾了我一身,又腥又黏,讨厌死了。” 李瑕愣了一愣,目光落在她漂亮的脸上,又见这小姑娘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于是他自哂了一下……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果然见前面有一条小小的溪流。 转过树木。 正蹲在对岸掬水喝的大汉抬起头来,与他们对视了一眼。 双方都愣了一下。 突然,几声大吼声震开,蒙语、汉语都有,飞鸟从树梢惊起…… “杀了他们!” “快走!是蒙古人!” “杀了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正文 第59章 奔命 天边只剩最后一点余晖。 李瑕在最快的时间内扫视了一眼周围的情况。 溪边树木稀疏,该是这片树林的边缘了。 对岸有四个蒙古人,一个重伤,正躺在一块大石边歇息,另一个轻伤者也在那,正光着膀子包扎伤口,露出满胸的长毛。 这人身材壮硕,但脂肪很厚。李瑕看了的第一反应是“你该刷脂了”,但又马上意识到在这个时代,凭人家的脂肪储备量,生存概率比自己高太多。 比起自己身边这只漂亮的小麻雀,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些念头一瞬即逝,他已迅速打量了另外两人。 一个矮胖、一个高大,看起来很累,但都没受伤,正在河边喝水。 四匹马,正趴在溪边吃草,很疲倦,其中一匹口吐白沫,眼看就快不行了。 蒙人骑术厉害,把马跑成这个样子,可能已经甩脱追兵一段距离了。 溪水很浅,他们随时可以跃过来…… 刹那之间各种信息映入脑海,之后,吼叫声才同时响起。 这就是世界冠军的反应速度,李瑕认为……这该比世侯子女的身份更值得骄傲。 “杀了他们!” “快走!是蒙古人!” 张文静听着李瑕那不容置喙的喝令,她一慌,连忙拉着缰绳掉头就走。 跑回树林,有了树木的掩护,不再轻易能被蒙人的箭矢射中,李瑕又道:“快,给我松绑,我拉你上马。” 小溪那边又传来蒙古人急促的呼喝。 “哈达、卓力格图,你们骑马去追!” 张文静听不懂蒙语,也能感受到那种逼迫过来的杀气。 她虽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此时竟也果断,停下脚步,亳不犹豫拿出匕首割断李瑕身上的束缚。 绳索一落地,她抬头看向李瑕,忽然呆滞了一下,像是怕极了他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念头才起,惶恐感从心中泛出,张文静只觉遍体生寒。 下一刻,李瑕已一把拉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拉上马背。 张文静才觉踏实了一些,身体已整个被他环抱住…… 李瑕知道自己的骑术不足以在树林中策马疾驰,蒙人却能做到。 而他的马匹休息了两天,这两天来蒙人一直在被张家追捕,马匹体力告竭。 在平原奔跑,骑术的差距才会缩小,又能把马匹体力的优势放大。 李瑕很快就下了决心,掉转马头,绕了一圈竟是重新向小溪边奔去。 两个蒙人迅速追上来,双方距离飞快拉近。 然而,一匹骏马已冲出树林,马蹄踏进浅浅的小溪,溅起水花…… 李瑕伏低身子,把张文静也压倒。 他估算着冲出树林的位置距离那两个在大石头上的蒙古人有两百步远了,但还是怕被对方又射上一箭。 若是再中箭,必死无疑。 幸而没有。 他疾驰中匆匆一瞥,只见那光膀大汉站起身。 “杨慎?!你就是杨慎?你会死在我手上!我射的你……” 巴音没有箭了,也没想到李瑕敢回头,仓促间只来得及这般吼上一句。 李瑕已奔远了,马匹的体力优势发挥出来,把双方距离重新拉开。 林中又奔出两骑,飞快追了过去。 …… 蒙、金、宋之间开战以来,至今已有五十余年,中原死人无数,白骨蔽野,千里无鸡鸣。 忽必烈经略中原这些年,也就是州县之内的人口多了些,大部分地方的郊野依然是一片荒芜。 荒野苍凉,蔓草萋萋,高过马腹。 数骑狂奔。 良久,李瑕没能甩脱蒙古人。 骑术远不如对方,马匹体力越来越少,再跑下去未必能跑掉;身后暂时只有两个蒙古人,另两个还没来。 这些判断飞快闪过他的脑海,他忽然勒住马,调转了马头,左手从腰边拿起长剑…… “他们停下了!” 月光下,还在策马飞驰的卓力格图眯着眼看去,见到那一对年轻男女就那样驻马而立。 “先杀了男的!” 卓力格图大吼一声,嘴角勾起得意的笑容。 这就是蒙人的骑术,骑着疲马依旧可以追上汉人。 卓力格图从腰间拨出弯刀,冲了过去,比身后的哈达快了二十多步的距离。 越冲越进、越冲越进,卓力格图眼中满是狂意,他要杀了这男的,他要把这女的…… 李瑕右手举起了一把弩。 “嗒”的一声响,简单,利落。 几乎是同时之间,“嗖”“噗”两声,弩箭激射,钉进卓力格图的胸膛! 再狂,劲弩面前,生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卓力格图!”哈达大吼一声。 “虎!” 破风声袭来,李瑕弃弩,抱住张文静扑倒在地,连滚了好几圈。 他们的马匹受惊,长鸣一声,往远处跑去。 哈达一刀劈空,大怒,控马又向他们冲来,手中弯刀再次斩下。 李瑕身上还压着张文静,手中一剑刺出,正中哈达的马腹。 “咴律律!” 疲马哀鸣,仰起前蹄,把哈达摔翻在地。 李瑕迅速推开身上的软绵绵的人儿,持剑向哈达刺去。 他背上伤口裂开,鲜血直流。 这一剑也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迅捷,被哈达避开。 哈达脚下一勾,把他放倒在地。 李瑕摔得背上一痛,手中长剑掉落。 “和我比摔跤?”哈达怒骂,刀又劈下,“死去!” “虎!” 电光石火间,李瑕握住哈达的手,拼了命地推,刀锋却还是压他脖颈上,割出血痕…… 失血过多的无力感、对手凶残的眼神、脖颈上的冰凉……李瑕发现这里和赛场不同,在这里,输一次就死。 “啊!” 他奋力去推开哈达的手,要拼到最后一刻。 “噗噗噗噗……” 李瑕突然感到手上的力道松下来。 他推开哈达,看到张文静拿在匕首蹲在那里,如捣药一般对着哈达的背乱捅。 她的动作很秀气,幅度很小,看起来有点可笑。 但人命实在太脆弱了,再秀气的动作也能杀人。 “呜呜呜呜……” 见李瑕坐起来,张文静又哭了,她丢开匕首,扑进他怀里,不停地抽泣。 她显然是怕到了极点,把李瑕抱得很紧,泪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前襟。 “好了,杀个人而已,马跑了,我先去把弩箭拔回来……” ~~ 李瑕站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向地上的哈达又捅了一剑。 因为他不相信张文静的手法。 然后,他提着剑,向卓力格图的倒下的地方走去。 地上的人不见了,草地里留着一条血痕。 那中弩的蒙古大汉竟还没死,正在用四肢在地上爬着。 李瑕一步一步跟上去。 他也很累,脚步也是拖着,踉踉跄跄走过去,毫不留情地一剑刺下。 “噗。” 李瑕蹲下身,想要翻这具尸体,弩箭在胸膛,他要拔出来。 背疼得厉害,他一下子竟没能搬动。 转头一看,张文静正跟在身后。 李瑕有气无力道:“来,一起搬……” 突然,蒙古语的喊叫声在远处响起。 “卓力格图!哈达!你们杀了他们没有?”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正文 第60章 荒烟蔓草 月光下,巴音翻开卓力格图,看到了尸体的胸前插着一支弩箭。 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又检查了哈达的尸体。 血都还是温的,刚死不久。 巴音跨上马,踏进高高的蔓草。 附近是一片荒冢,也许很多年以前在这里发生过一场战争,又或许是瘟疫,荒野里布满了坟头。 偶有磷火在空中闪过…… “杨慎,我知道你懂蒙语,你就在附近,能听到我说话。” 喊声在夜色中回荡开来,带着愤怒和杀意。 巴音策马走过一个又一个荒冢,搜索着,时不时纵马跃上某个坟头。 “杨慎,我上了你的当,今天我一见你,我就知道上当了。你杀了赤那,逼张家叛乱。你们汉人就只会躲在背后使这种卑鄙的伎俩吗?有没有勇气来与我正面打一场?!” “我,克烈部的巴音!就是我一箭射中了你。你还要像小鸡一样藏到什么时候?我会找到你,把你的皮剥下来,填上稻草,摆在我的家里。” “还有张家大姐儿,等我捉到你,看张家还敢不敢杀我,但在这之前,我要对你做什么你知道吗?!哈哈哈,你们躲不掉的……” …… 张文静害怕得身子不停颤抖,而她整个人却已被李瑕紧紧环抱住。 她与李瑕就躲在其中一个小小的坟洞里,外面盖着一块石碑,里面满是白骨。 蒙人的吼叫声仿佛就在头上炸开,从石碑的缝隙里能看到马蹄从眼前踏过。 张文静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吓得叫出来。 良久的窒息…… 终于,马蹄从视线中消失。 那骇人的吼声越来越远。 张文静终于舒了一口气,又觉得被李瑕压得透不过气来。 实在贴得太紧了,她一开始都不敢相信两个人都挤到这么小的洞里,几乎是把两个人挤成了一个人。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吹到耳朵里让人心悸,剑柄硌在腿上硌得人生疼…… “他走远了,别抖了,冷静点。”终于,李瑕低声说了一句。 张文静一个激灵,颤声道:“那……出去好不好?” “他还会回来,他知道我们就在这片坟地,不会轻易走的。但别怕,他最多守到早晨,他还要躲避你家的追兵。” “嗯……” “我要睡了,你记住不要出声,累的话你也睡吧。” 张文静听了前半句,骇了一跳,心跳的不行。 “哦……你要睡了?” “嗯,保存体力。” 张文静不敢相信他居然要在这个时候睡觉,挤得这么紧,怎么能睡得着? 而且这里是坟洞诶…… 但李瑕似乎真的睡着了。 只有张文静还在那小鹿乱撞。 这个夜晚对她而言极为难熬,脑子里纷纷乱乱,整个人如同被放在油锅上煎。 那蒙古人的喊叫声越来越远,终不可闻。 天地静谧下来。 张文静感受着李瑕的呼吸,心想他也许就是故意轻薄自己,要是他真的轻薄了该怎么办?要不要自尽?现在这样是不是已经被他轻薄了?算不算呢…… 想着想着入了神。 许久许久。 外面突然响起“嗒”的一声。 是巴音又无声无息地转回来了,踩踏了某个荒坟。原来他是故意喊着远去,想骗他们出来。 张文静又是一个激灵,吓得魂都掉了。 她无意识地把身体贴向李瑕,只觉得缩在他怀里才能感到安心些。 …… 也不知过了多久。 有马蹄声踏碎了这个静谧而可怕的夜。 “他在那!别让他跑了!” “放弩!不留活口!” “……” 喧嚣声大作。 张文静惊喜起来,她知道这是张家终于找来了,忍不住就要高兴地喊出来。 “我在……” 下一刻,李瑕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唔……唔……” 张文静努力挣扎,身子却被李瑕死死压住。 外面的动静还在不停响起。 “又找到了两具尸体!” “那就剩这一个了,追!杀了他!” “追……” 马蹄声如暴雨,来的疾、去的也疾,倾刻之间就越来越远。 李瑕终于松开了手,一脚踢开坟洞外的石碑,拖着张文静出来。 夜风吹来,张文静只觉身上一凉,放眼看去,荒野无人。 她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呜呜……我想回家……你为什么不肯让我回家……” 接着,李瑕的声音传入她耳朵里。 “我会让你回家。” 张文静一听,愣了一下。 李瑕道:“你家人会再找过来的,两具蒙古人的尸体被带着了,只要有人看到伤口,很快就会意识到我们在这里。” 张文静抬起头看去,只见月华洒落在李瑕的侧影上,他显得那样沉静。 李瑕说着,已观察了周围的环境,捉住张文静的手,拉着她就走。 她没再挣扎,喃喃道:“你别杀我好不好?我会求我父兄饶你一命的……” “都说了不会杀你。”李瑕道:“我在亳州、鹿邑的事情都办完了,没必要再捉着你。” “我……你会放我回家?” “嗯,前面应该有条河,你送我到河边吧。” 其实,如张文静所说,在树林里的时候李瑕确实是在故意骗她绕圈圈。 他事先打听过,鹿邑县城西南二十余里有片槐树林,树林西南面有三条大河,这是他的逃跑计划 哪怕一路奔逃,他也从来没有过迷失方向…… 张文静脸上泪痕未干,就这么被李瑕拉着走。 好一会儿,她轻声道了一句。 “你背上在流血。” “没事,血快凝了。” “你会死的。” “我不会轻易死。” “你一个宋人,在北边活不下去的,你……何必为赵宋如此卖命呢?” “我说了,我不是为任何人卖命。” 李瑕脚步很快,张文静有些跟不上,一只手被他拉着,小跑起来,另一只小手挥舞在空中,很快又开始有些喘息。 她咬了咬牙,把白天想说而没说的话吐了出来。 “你投靠我父兄好不好?我替你求情,他们不会追究你的,还能重用你……” “不需要。” “我们真的不是汉奸,我们……” “那是你的立场,我理解。但我也有我的立场。” 张文静还想说些什么,却喘息着开不了口。 她好不容易才跟上李瑕的步伐,脸上泛着红晕,也不知是因为跑动,还是从坟洞里出来后就没褪下。 两人牵手跑过萋萋荒草,前面果然有一条大河,在月光下泛着波光粼粼…… 张文静见此景色,蓦地又眼眶一红。 “马跑了,东西丢了,你伤也没好,真的会死的。”她颤声道:“你真的会死的……” 李瑕转头四下看着,漫不经心道:“情况已经很好了,计划完成了,我也从你手中脱困了。” “别这样好不好?你为何要一定拿命去拼?” “因为我不会像你们……你们所有人活得都像狗。我不一样,我是冠军。” 张文静一愣,又因他骂她是狗而有些小小的恼怒起来。 “你才是小狗……你刚才,真的睡着了吗?” “嗯,所以我很精神。” 李瑕说着,松开她的手,道:“好了,你就站在这里,你家人很快就会找到你。” 张文静只觉手腕一松,反而下意识握住李瑕的衣襟。 “干嘛?”李瑕道。 “我……你被我俘虏了。” “神经病。” 张文静不松手。 李瑕低下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一闪,把她的手拿开。 “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你不必再说那些话来招揽我了。” 张文静气恼起来,哭道:“对,我就是怕你杀我,我才招揽你……” 李瑕默然了一会,道:“我现在去下游,你可以猜我会往哪个方向走。” 张文静只是哭,眼神有些委屈。 李瑕转身走了。 她抬起头看去,只见他背上的衣服破开,露出她亲手为他包扎的布条,上面还有血溢出来。 事到如今,他只剩下一人一剑,却还那样步履坚定,渐渐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正文 第61章 饵 天光微明时,呼喝声在河边响起。 “大姐儿在这里!” “找到大姐儿了!” “保护大姐儿……你们继续追,那小子往哪跑了?!” “……” 李瑕俯在半人高的荒草之中,直到看着张家的护卫们迎向了河边那个柔弱的少女,他方才转身重新向那片荒冢走去。 他暂时不打算走下游、上游或者游过河流。 因为丢了马匹,又负伤在身,逃不掉。 就让张家去慢慢追吧。 他寻了一个坟洞,躺下,闭上眼,打算狠狠地休息一天。 总之,这一趟到亳州,依计划把张家的逼得自顾不暇了,想必聂仲由也顺利离开了颍州。 接下来,只要想办法去陈州与他们会合就好…… ~~ 张文静被护送上马车。 登上车辕之前,她转头又望了一眼那条河流。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她脑子里想着这句话,又想到“滚滚长江东逝水”,竟是又征忡了一下。 之后,抱着膝盖坐在车里,发着呆,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过了一会,疾促的马蹄声传来,张延雄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 “大姐儿没事吧?” “嗯。” “敢问大姐儿,李瑕是往哪里跑了?” “李瑕?”张文静轻声反问道。 张延雄隔着车厢,道:“是,五郎已调查清楚,那‘杨慎’真名‘李瑕’。敢问大姐儿,他……” “我现在才知道他的名字。” “是,以他的缜密,当然不会让人知道真名。但临安发来了情报,我们连他儿时玩伴叫什么都知道了,敢问……” “他儿时玩伴叫什么?” “孟启。敢问大姐儿,李瑕是往哪里走了。” “河的下游。” 张文静心想,这情境真和他最初的计划一样呢,经历了那些,最后依旧随他的想法做成了。 “可我们并未在下游搜到此人,大姐儿可知他会往哪走?” “我不知道。” 张延雄道:“没关系,他绝对跑不掉。” “是吗?他……他很狡猾,你们大概是搜不到的。” “是。”张延雄道:“但搜不到也不要紧,我们已知道李瑕要去陈州宛丘县与宋人细作会合,且已盯住了他的同伙,请大姐儿放心。” “你……你说什么?” “哈哈,宋廷已经把他们卖得干干净净了,再有天大的能耐他们也死定了。” 车厢里的张文静再次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问道:“你们不去先把那个蒙人灭口吗?” “巴音?这蠢货竟敢在夜里大喊大叫,我们这才找到他,他……”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欢呼。 有人策马过来,向张延雄禀报了一句什么。 “死了?”张延雄反问道。 “是……” 车厢里“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张文静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远处欢呼声愈大。 良久,等这欢呼停了,张延雄才喜道:“大帅回来了!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 破晓的朝阳绽出了漫天的彩霞。 一列列精锐骑兵整齐地行在官道上,大旗之下,张柔跨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有骑士纵马奔来,浑身带着肃杀之气,手里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裹。 “大帅,办完了。” 张柔目光看去,见这部将打开包裹,露出一颗的人头。 “毁了吧。” “是……” ~~ 陈州,宛丘县。 “是他们吗?” “是,自称是邸琮的人,护送族老去开封。看到那个老头吗?扮作邸琮的族叔,其实真名叫韩承绪,金国遗民,相州韩氏的一支,百年前迁到归德府。总之,祖宗三代都被五郎查得底朝天了。” “是否拿下?” “拿?几个被派来送死的宋人,算什么东西?哦,说起来,算是‘饵’吧。” 说话的是百夫长雷三喜,语气极为轻蔑。 “五郎交代,最关键是要杀掉李瑕,我还没看到他。” “那个青年不是吗?怪俊的。” “看起来二十几岁,该是高长寿,大理高氏余孽,这人……相比起来也没那么重要了。呵,盯着就行,别被他们发现了。” 雷三喜微微冷笑着,又扫视了那客院一眼,拍了拍同僚的肩,转身隐进巷子里…… 客院门口,刘纯穿着一身蒙军衣着,正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他今日与韩承绪、高长寿一起去采买了东西回来,之后径直走进聂仲由的屋子。 屋中,聂仲由正在看着地图沉思,林子趴在桌边打盹。 “哥哥,这身份果然好使,从颍州到陈州一路顺利不说,在这城里行事也不用顾忌。”刘纯道。 聂仲由没应。 刘纯又道:“但我们已在这宛丘县等了两天了,李瑕还不来,还等吗?” 林子迷迷糊糊地醒来,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夜长梦多,不如早点去开封把事情办了……” “放你娘的屁。”林子道。 “这般重要的差事,万一因为李瑕耽误了。按你说的,李瑕在亳州惹了那样的大事,被张家盯上了,把追兵引来,不是节外生枝吗?” 林子冷笑不已,道:“之前你嫌大理人碍事,近日怎不说了?我还听你与王顺说什么‘禁军死伤惨重,幸亏还有几个大理人充人手’。怎么?在你眼里,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有用了留着,没用了就丢?” “林子你这话就过份了,我不是为了差事着想吗?要说出生入死,我皱过一次眉头没有?都是哥哥千挑万选出来的,谁怂谁没鸟蛋!但我告诉你,误了差事,死去的弟兄就全都白死了!” “你娘,一天到晚张嘴就扯,烦死我才罢休,没有李兄弟你能走到现在吗?不等,你也说得出口?!” “我等是来干事的,不是来交朋友的,林子你要是……” “都闭嘴!”聂仲由叱喝一声。 屋子两人安静下来,俱不作声。 聂仲由自己似乎也有些烦,神色冷峻,瞥了他们一眼,喝道:“别再让我听你们聒噪一句,听到没有?!” “是……” 然而,这天夜里,刘纯又找到了聂仲由。 “哥哥,绝非是我存了私心,我等从临安府出来,一千五百余里路途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兄弟们死得就剩这几个了。开封府就在眼前,两百里,三五日即到,却为了等李瑕一人,再等上三五日? 他生也不知、死也不知,便是活着,身后又有多少追兵?他本是一个死囚,是哥哥你救他出来,给他活命的机会,几时亏待过他什么?许是我等早去开封,他反而能在北边活命。 走吧,哥哥,办了差事尽快回临安,相公们还等着情报、力挽家国危局,哥哥也能从此在军中一展拳脚。国事岂不重于个人义气?实在不行,留一两人在此接应李瑕,我们先去开封……” 这次,聂仲由没有骂刘纯,只是缓缓踱着步,眉头深深皱起。 月光凄清。 他感受到肩上担着许多人的性命,这担子压下来,一时竟是让他难以决择…… 正文 第62章 弃子 “将军可找到李瑕了?” 鹿邑与宛丘之间的荒原上,沈开翻身下马,语气急促地问了一句。 张延雄道:“找不到,或许已经死了。” “五郎不要听到什么‘或许’,便是死了,也要看到尸体,你知道这事有多严重。”沈开平时绝不敢与张延雄这样说话,但此时脸色却凝重得厉害。 “反正知道他会去宛丘县,何必……” “他万一不去呢,我们能在宛丘县埋伏多少人?少了,捉不住他;多了,若被他看出来,吓跑了又如何?” “哈,就一个小兔崽子……” “将军!”沈开愈发着急,贴在张延雄耳边,低声道:“若事情被他捅到汗廷,你我全家都得死绝。” 张延雄有些不信,道:“一个宋人,能把事情捅到汗廷?他说出来谁信?” “事情就是他谋划的,他知道所有细节。汗廷是不信宋人,难道就能信我等异族之人?”沈开道:“五郎反复交代,打起十二分精神找他,万万不可小看此子,切记切记。” “我明白,但这一百二十余里路途我都快翻遍了,就是没有。他许是饿死在哪个角落了。” “五郎办完颍州之事会亲自过来。若等他灭了颍州邸家,我等却连一个人都没找到,如何交代?真要五郎,甚至大帅亲自来找不成?” 终于,张延雄脸色有些挂不住,大声道:“我拼命找了,就是找不到,那怎么办?!” 沈开连忙向张延雄行了一礼,叹道:“是我语气重了些,将军勿怪。” “无妨,都是为了公事。”张延雄叹了一口气,道:“找吧,便是把这片荒原烧了,我也把他找出来……” ~~ 鹿邑。 张柔找到女儿之后,并未马上回亳州,而是带着她在鹿邑县城内就近歇养。 而张五郎也派了心腹把许多事详细地面呈他。 待听说事情所有的经过、细节,张柔只是低声自语了一句。 “贾似道厉害啊,还以为这次他完了,竟随手丢一枚弃子又给盘活了,论朝堂之争,还是这些宋臣炉火纯青……” 如此感慨之后,张柔挥了挥手,道:“去吧,让五郎把颍州之事办妥。” 笃定自若的语气,很快就让人定下心。 堂中张家属臣离开之后,张文静从后堂转了出来。 张柔见了女儿,笑道:“我家大姐儿可歇好了?” “本就没什么大碍,哪就用得着一直歇。父亲方才在说什么呢?” “哈哈,说要杀了那李瑕,给你出气。” “他那人倒是个人才呢,父亲不招揽他吗?” “人才哪里没有。”张柔道:“他让你受了这么大苦,还杀了你的未婚夫婿,爹爹当然要替你报仇。” 张文静一愣,似因此时才想起乔简章而有些莫名情绪,喃喃道:“可是……我……” “对了,李瑕的马匹找到了。”张柔从身边拿起一个小布袋替到她面前,道:“这是乔琚生前的东西,你可要留作念想?” 张文静打开来,见里面是令牌、玉佩、一个空空如也的荷包,以及她那张婚书。 她把那婚书收了起来,把布袋递还回去,道:“父亲明明知道,我当初就不喜欢……” 忽然,有家臣在外面通禀了一声,道是有要事禀报。 张文静只好捏着婚书又退到后堂,这次却是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着…… “大帅,一个时辰前在县郊发现一具尸体,确认过,是我们的信使,衣服、信令、马匹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 “经查,是李瑕做的,他竟是又折返回鹿邑县城歇养了三天,怪不得张延雄死活搜不到他。” “他怎么进城的?” 堂中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道:“是与我们的队伍一并进城的,当时他甚至还与我说过话,畅谈许久,守城的兵丁见了,当他是与我一道来的,并未盘查,此事是怪我,怪我。” 张柔道:“无妨,先生是做学问之人,又是刚随我从开封回来,当然不知此这案子。” 张文静躲在后面听着,就知刚才开口之人是当世大儒,赵复赵仁甫,原是宋人,二十年前蒙军攻破宋朝的荆湖北路,俘虏来了他,至此,程朱理学方在北方传布。 赵复道:“如今回想起来,身形、相貌相符,且面色苍白,必是那通缉犯人李瑕无疑,只是我当时竟是完全未曾想到,那从容姿态、谈吐涵养……其人风貌、平生罕见、平生罕见呐。” “能等得江汉先生这一句夸,这小贼子也算是不枉此生了。”张柔淡淡道。 张文静听了不由心想,连汉江先生都夸他呢。 只听赵复又道:“当时他说好再来拜访,却未应诺,累我还到处问询,今日既查到此事,我特来向大帅明言,也请大帅勿怪手下办事之人,错皆在我。” “不怪先生,是那贼子狡诈……” 堂中,赵复又与张柔对答了几句,退了下去。 “继续说吧。” “是,李瑕进城之后,先是典当了这枚铜梳,订了间客栈住下,他订的客栈与此处只隔了两条街,其后,他还在城中买药、备粮,想必他今日养好了伤,杀人夺马,往南面奔去了。” 张文静想到原来他这几天也就在不远处,指尖微麻。 等张柔与家臣谈完,她再次转出屏风,只见张柔手里拿着一枚铜梳,不由“咦”了一声。 张柔见女儿讶异,递过那铜梳,道:“看来,这又是李瑕从乔琚身上拿的了……这小贼子。” “是。”张文静接过,低声问道:“他往南面边逃了,可是要回宋朝?” “既知道他是要去宛丘县,岂还会被他骗了?呵,说来这小贼确实很有本事,他若不是被宋廷出卖,也许我们真会再被他耍一次,可惜喽。” 张文静低头不答。 张柔观察了一眼女儿的表情,叹息一声,又缓缓说起来。 “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岳飞、宇文虚中、韩侂胄、余玠……连这些赵宋名将皆落此下场,世事如此,何况小小一个李瑕? 相比起来,他还不真算什么,从最开始就是一枚弃子罢了。年轻、位卑,又投效了不该投效之人,纵有万般神通,也只能去死。” 说着,张柔的手掌缓缓按在膝盖上,仿佛按死了一只蝼蚁…… ~~ 张文静仿佛掉了魂一般,回屋之后就一直呆愣着…… “大姐儿,这就是我当年在家中学馆掉的那枚梳子吧,我就说嘛,一定是被乔简章捡去了。” 雁儿说着,拿起梳子,絮絮叨叨起来。 “那时候,我还以为乔简章家贫,一定是捡了我的东西拿去典当了,没想到他还留着,看来他一定以为是大姐儿你掉的了,不然他肯定典当啦……咦,再说起来,最后竟是被这个李瑕捡了便宜,杀人越货,真讨厌,是吧?大姐儿?” “嗯?” “大姐儿,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雁儿为何觉得乔简章定会把铜梳典当了呢?” “他看起来就是像是那样呀,嗯,怎么说呢……就是在阿郎和郎君们面前就是一副没有底气的样子。” “那你为何觉得李瑕不像那样呢?” “嗯?”雁儿眼睛一睁,十分疑惑,“我什么时候说……” 张文静恍如未闻,目光看向天边,轻声喃喃着。 “便是杀人越货、典当物件时,他一定也磊落、坦然。他那人,看起来疏离淡漠,其实是一身傲骨难摧……” 正文 月初求票 求月票、推荐票,求追读。 十月是对这本书挺重要的一个月,求大家的支持,谢谢~~ 今天这两章不是加更,新书期大概是不会加更的,会每天保持四千字,今天就是调整一下更新时间。 近期会改在晚上十二点更新。 嗯,这个更新时间可能只会保持一段时间吧。 老书友们可能会知道,我从不断更,但有些时候不怎么准时,类似一天比一天晚一点直到调整回去。 但从不断更。 …… 之前和大家说,如果能上三江推荐位,上架后就爆更一个月。 上三江需要一千三四百的追读,现在还差一千个左右。 我抱着希望努力吧,还是继续求一求追读,希望大家能追读。 嗯,不成也没关系,我也有些松了口气。 不论如何,由衷谢谢所有响应这件事的朋友们,谢谢你们~~ 另外,上架时间现在还说不准,至少还有一周多,也许两周、三周,目前还不知道。 最后,祝大家十一快乐。 正文 第63章 警觉 陈州宛丘县,大概是后世的河南周口市淮阳区。 此处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州城被大湖环抱,城在湖中、湖在城中,形似一个倒扣的碗,故名宛丘。 大湖叫“龙湖”,因伏羲氏定都于此,号曰‘龙师’而得名,占地万亩,水面广阔,有“万亩龙湖”之称。 在龙湖北面,有陵庙名为“太昊陵”,正是“太昊”伏曦的陵庙。 太昊陵始建于春秋,汉唐时不断增建,禁止百姓在此樵采耕犁,宋太祖又设置守陵户,三年一祭。 到如今,天下间战乱不止,守陵户早已消亡,祀事不修,庙貌渐毁,这座人皇的陵庙也开始破败、荒芜…… 四野无人,李瑕牵着马,缓缓走在庙陵外。 他一袭书生打扮,白衣翩然,长剑也用布包了起来,挂在马上,仿佛是出门游历的学子。 从鹿邑县一县至此,李瑕感到有些奇怪,隐约怀疑张家像是知道他要去宛丘县一般。 他杀信使夺马,拿了张家信令、纵马狂奔。按道理,张家该是追在身后,比他慢一步才是。 但追在身后的追兵并不多,反而是他转道西进之后,遇到了两次埋伏,几乎要了他的命。 幸而他警觉,险而又险地避过。 直到换了身份,重新折返北边绕道,情况才好了些。 这让他比约定的“十五天”时间晚到了两天。 李瑕与林子约在宛丘县会合,两人却不熟悉这一带,就选定了太昊陵这个双方都知道的古迹留记号。 这日,在太昊陵走了一圈,李瑕转到了陵庙后面的碑林。 穿梭过一块又一块石碑,果然在一块残碑上看到了林子做的记号。 挖开了石碑下的土,里面有一个小包裹,打开来,有一身蒙军装束、一块令牌,以及一张纸条,纸条上仅写了“西洺客栈”四字…… ~~ “百夫长,捉到李瑕了!” 雷三喜闻言,眼中绽出喜色。 他是张弘道的妻族,也是当夜诛杀额日敦巴日的百夫长之一。 在马上要对付颍州邸家的关键时候,张弦道却把他派来宛丘,搜捕李瑕。 当时张弘道还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凭李瑕之能,或许该由我亲自去对付。但颍州之事我走不开,只好托付于你,切莫让我失望。” 雷三喜向来景仰张弘道,不信一个小人物还真要张五郎亲至才能对付,毕竟这还是在张家的地盘上。 但既然说了,他便全力以赴。 而这些日子,张延雄、沈开相继传来消息,说是捉不到李瑕,也渐渐让雷三喜感到此子难缠。 好不容易,今日终于有了结果。 “人在哪?!” “一柱香之前,他拿着田奎给的令牌进城,现已拿下……” “好!” 雷三喜大步向城门走去。 到了地方一看,果然见兵士们押着一个年轻人。 然而,此人并未被捆绑,且周围还有几个陈州殷家之人正在说话。 雷三喜眉头一皱,脸色渐渐难看。 隔着二十余步,已能听到那边的对话声。 “是殷家六郎,殷俊殷茂修,年十八,绝非通缉要犯。” “千真万确,我九叔在此,足可证明茂修是我殷家子弟。” “……” 雷三喜眉头紧锁,过去一看,见那殷六郎长相秀气,但傻乎乎的样子确不太像是李瑕。 他接过文书凭证看了,非常不悦地喝问道:“怎么回事?!” 很快,殷俊开始述说事情经过。 “今日,城外圣人庙,即弦歌台那里有场小文会,我赴会时结识了一才子,唤作马致远,字千里,其人仪姿不凡,且极有才情。” 话到这里,殷俊的声音渐小,怯怯看了周边诸人一眼,才缩着脖子继续说起来。 “因……因我才疏学浅,没有好的词作,他愿送我一首小令,却只给了我句,道是后面的忘了,又拿出这枚令牌,让我在城门处亮出来、什么话都不必说,再进城到西洺客栈喝杯茶水,自有人将他的诗稿给我。 结果,我刚刚在城门亮出令牌,就被拿下了。我还当他是高门子弟,谁能想至那样人物竟会是个通缉要犯呢……” 殷俊话音未落,雷三喜已大喝一声。 “随我去圣人庙拿人!” “是!” 一众兵士雷厉风行,如狼似虎。 这场面把殷俊吓了一大跳,不由又是一个激灵。 还未恍过神来,只听那记录此事的张家属臣冷冰冰地问道:“殷六郎,李瑕给你何样词句,竟能驱使你这世家子弟替他办事?” “是一首《天净沙》,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那张家属臣眼睛一亮,下笔飞快,又急切问道:“下一句呢?” “不……不知道呀,他忘了……” ~~ 弦歌台。 “马致远人呢?!” 雷三喜拎着一个读书的衣领,厉喝了一声。 “马千里?他他他……他走了……” “往哪走?走了多久了?!” “这环湖之地,当……当然是从桥上走了,走了已快一个时辰了。” “把这些书生给我一个一个仔细审!”雷三喜一把摔开手中的书生,喝道:“宁可杀错,也绝不可放过李瑕!” “可是,这是文教之……” “文教?是大帅要兴文教,中原才有文教。我让你仔细审,听明白没有?!” “是。” “你们随我继续追!” “是……” 雷三喜才追了数里,忽见远处烟土飞扬。 “吁律律!” 沈开勒住缰绳,一脸风尘仆仆,大声道:“捉到李瑕没有?!我追着他一路而来,他已到宛丘了!” “跑了。”雷三喜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开口道:“那小贼……” “你说什么?!” 沈开已下马冲来,双手按着雷三喜的肩,喝道:“你清醒一点!你知道宛丘这张天罗地网,费了五郎多大心力才布置下来?怎么可能跑了?!” “他才走一个时辰,我马上搜。”雷三喜语速飞快,把事情经过说了。 “不。”沈开摇了摇头,喃喃道:“让我想想,先把动静压下来,鱼已经惊了,别再惊了饵……” ~~ 西洺客栈。 “走吧。” “哥哥,真不等李瑕了?” 聂仲由道:“十五日之期已过,我们又多等了两日,他还是没来,等不了了。” 众人无言,默默上了车马,往北而行。 这支十四人的队伍穿过龙湖上的堤路,又走过了太昊陵。 林子望向太昊陵的方向,道:“我去看看信物还在不在,再给李瑕留个口信吧?” 聂仲由本在皱眉沉思,闻言怔忡了一下,四下扫了一眼,只见道路两侧有些三三两两的农汉在开荒锄草,而身后也有些提着锄头的农汉在走。 “别去。” “哥哥,不留信让李瑕去开封吗?” “别去,看看再说。” “不去也好,东西留在那里,他来了还能有个身份掩护。”林子应了一句,方才意识到聂仲由的言下之意,惊了一惊,压低声音道:“哥哥是说那些人……” “为何有这么多农汉在六月日头最大之时锄荒?平日这城外可没这么热闹。” “但若是要动我们,在城内动手岂不是更好,在城内我们更跑不掉。” “希望是我多虑了吧,提醒大家戒备……” 三三两两的农汉散在道边,锄着的荒草。 有人瞥了一眼走过的队伍,低声向同伴说了一句。 “他们一直在回头看,通知百夫长吧,饵已经惊了……” 正文 第64章 孤胆 沈开听了汇报,微微叹了一口气。 雷三喜问道:“还等什么?他们走得越远,越容易逃。” “我在想……也许李瑕会来。” “不可能,打草惊蛇,他已看破了我们的埋伏,不会再来了。”雷三喜摇着头道:“我们几次都没捉到,反而让这贼子愈发警觉,难怪五郎说由他亲至才能对付此子。” “只要饵还在,鱼总有上钩的时候。”沈开道:“五郎也说了,李瑕是个疯子,极有胆魄。” “包围重重,凭他一人,敢来?”雷三喜道:“况且饵也快跑了,等不了了,收了吧。” “是啊,我本想再看看李瑕是否还会找时机与聂仲由会合。可惜,聂仲由已有了防备,呵,这个赵宋的都虞候也不简单啊。” “这乱世,能活得像样的,谁简单?你我也不简单。” “嗯,他既然有了防备,动手吧。”沈开道,“留下几个活口继续钓李瑕,杀得慢一点,别围得太紧了,万一李瑕还来呢?” “怎么可能还来。”雷三喜小声嘟囔道,驱马向前。 “动手!” ~~ 马车内,韩巧儿还在念念不忘。 “真的不等李哥哥吗?李哥哥会不会到开封和我们会合呀?” 高明月掀帘看了看,道:“没人留信,他该不会去了。” 她放下车帘,心想短时间内是听不到那个故事了,也不知木婉清后来如何,那人大概会直接转回宋朝吧,以后,未必能再遇到…… 此时策马走在队伍中的杨雄与洱子也在讨论李瑕。 “叨叨这么久,他可算是如愿把恩公丢下了。”杨雄盯着刘纯的背影,重重哼了一声,气呼呼啐道:“我们能顺利从寿州到这里,他还当是他有本事。” 洱子道:“我也早看刘纯不顺眼了。” “我告诉你,这些宋人里面只有恩公最是了得,他若是不在,回头遇到麻烦看他们怎么办……” 队伍前面,刘纯仿佛是感受到背后被人盯着,回过头瞥了杨雄一眼。 他懒得理会这些没头脑的大理人,转头继续与王顺、王保兄弟说话。 “我那般苦劝了哥哥,他还非要等李瑕,结果李瑕不来,平白耽误了这些时日。” 王顺是个没主意的,道:“哥哥说什么我们听着就是了。” 刘纯道:“就剩我们这几人了,我们就该多为哥哥分担些……” “走!” 聂仲由忽然大吼起来,勒马喊道:“快走!掉头走!” 异变突起。 马蹄声如雨,前方有上百人的骑兵队伍冲杀而来,周围锄草的农汉也纷纷从草丛中捡起兵器。 “杀!” “走啊!”刘金锁吼道:“老子断后!你们走啊!” 车马里,高明月一把拉住韩巧儿,抱着她跳上马匹,割掉车绳,策马就奔到高长寿身后。 “祖父。”韩巧儿大哭起来,“祖父……” 韩承绪与她们都在队伍中央,他虽然年迈,却是久经滇沛流离之人,已学着高明月的做法,抱着马脖子骑马跟上。 “你们护住我妹妹。”高长寿大喝道:“点苍,随我开道。” “杀过去!” 聂仲由策马冲至高长寿身边,挥刀劈向挡路敌人。 他们经历过一次偷袭,已比上次更有经验,又在颍州得了许多马匹,此时已在最快时间内完成应对…… 箭矢射来。 “嗖嗖嗖……” 断后的刘金锁挥动长枪,格挡开几支箭矢,腿上却中了一箭。 “啐,鸟厮!”他大骂一声,“都他娘快走啊!” 却见王顺已满身是血,从马背栽落。 白茂骑术不精,才策马跑了几步,见箭雨射来,吓得大叫不已,跳下马背就滚进车底。 “我跑不掉的,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很快,白茂就只有哭喊声传来。 刘金锁也顾不得他,拨马便走。 “走!” 林子骑术不错,还有空四下望着,喊道:“哥哥,四面都有敌人,往哪走?!” “往回冲!” 在遇袭的一瞬间,聂仲由就已想过,这种情况下唯一有可能甩脱追杀的方向只有一个……龙湖。 跳进龙湖,或许还能有一丝逃生的机会。 他不知道这些人里哪些会水、哪些不会水,但已没时间仔细想了…… “噗!” 奔跑中,杨雄背上中了一箭。 “你们走!洱子,护住郡主!” 他在韩承绪的马匹腚上扎了一刀,自己却不再逃,大吼一声,掉转马头,迎向了追兵。 “追你爷爷!” 长刀斩下,一名追兵被他劈翻在地,同时间,也有数柄长矛直接捅进他的身体。 杨雄虎目圆瞪,还想再拦住几个追兵,人已摔落马下,又是数柄长矛猛扎下。 有马蹄踏上他的尸体,疾驰而过…… “杨雄!” 洱子大哭,却只能继续狂奔,任风吹着他的泪眼。 “我们被人卖了!”刘纯大喊道,“哥哥,被人卖了啊!是李瑕……一定是李瑕被捉了,他卖了我们……” 没有人顾得上回答他。 “是李瑕卖了我们……” “别喊了!”王保哭喊道,“我哥已经没了……” “嘭。” “咴律律……” 王保一走神的功夫,路边一个农汉打扮的敌后拿着锄头重重一挥,将他打下马来。 他才想要爬起身,又是几柄单刀斩下,径直剁死了他。 “继续追,别让他们逃了。” “噗。” “噗……” 倾刻间许多人都受了伤,马蹄溅起泥沙,血滴也随之飞溅。 绝望感一点点逼压下来。 终于,龙湖一点一点显在眼前。 “冲过去!跳湖!”聂仲由不停催马,大吼道。 “我妹妹不会水。”高长寿大怒,“聂仲由!你混帐……” “我也不会水,我断后。”刘金锁大吼,“不会水的,随我拦住他们!” “我会水,但我也断后,都别再张舌扯淡!”林子勒着缰绳吼道。 “你娘!” 纵是公侯门第,高长寿也忍不住大骂粗口。 一群狗屁宋人。 忽然。 “看!是船,是船啊……” “李哥哥!是李哥哥……” 聂仲由抬头一看,只见一艘小船正在龙湖上向这边划来,船上站着一人,正不停挥动着旗帜,果然是李瑕。 “快!冲过去!” “冲!” 本已绝望的众人瞬间又燃起希望,纷纷催马向湖边狂飙。 “别去!是陷阱!”刘纯大喊道:“你们想想啊,必然是有人卖了我们,就是李瑕……” “噗。” 刘纯中了一箭,闷哼一声,不再喊叫,咬咬牙,终还是拼命向湖边奔去…… ~~ 追兵中也有喊叫声响起。 “是李瑕!水面上是李瑕!” “李瑕来了……” 喊叫声此起彼伏,很快传到了沈开耳中。 沈开本是不急不徐地策马慢行,此时才腰板一挺,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 “竟真来了?!真是一人也敢来?!” 他惊呼一声,眼中已有喜色。 沈开之前说的虽然笃定,心底其实也不相信李瑕真会来,没想到…… “传令下去,一定要杀了李瑕,其余人也不必再留活口,全都杀了!” “是……” 正文 第65章 龙湖(为盟主“枫槿如畫”加更) “好个小贼,原来是在龙湖上,难怪追了半天人影都没见着。” 雷三喜恨恨骂着,心中却又有些感慨。 此时想来,李瑕的行动路线也清晰了,无非是让殷六郎拿了令牌去城门,然后马上就找了船只。 如此,既能躲过搜捕,还能继续在宛丘观察形势。 说来简单,但这种处变不惊的心态却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雷三喜愈发重视李瑕,迅速把一道道指令传达下去,调派所有人手过来围追堵截。 越来越多人向龙湖奔来…… ~~ 龙湖环绕着陈州宛丘,有东南西北四条堤道把这万亩大湖分割为四片水域。 西北“柳湖”、东北“东湖”、西南“弦歌湖”、东南“南坛湖”。 四湖当中,属东湖最大。 李瑕的小船就在东湖上。 他将船划到岸边,那边高长寿已策马冲了上来。 “接!” 李瑕大喊一声,拿起绳索奋力掷过去。 高长寿不用他提醒,跳下马匹,立刻捉住绳索拼命拉,把船只拉到岸边。 小船才靠岸,两个正在附近搜捕的敌兵已骑马冲了过来。 李瑕持剑跃上岸,一剑刺入一名敌兵的大腿,就地一滚,躲过对方的长矛,左手握住对方的长矛一拉,右手又是一剑,将对方刺落马下。 “快上船。” 高长寿却不立刻登船,而是手持大理刀劈翻一个敌兵。 他早已受伤,半边身子都是血淋淋,但还是冲着高明月大喊道:“快!” 高明月这小姑娘骑术竟是十分了得,她的马匹虽载着她与韩巧儿两人,加起来却还没有刘金锁一半的重量,控马跑得飞快,仅比聂仲由与林子稍慢。 那边又有两骑敌兵赶来,聂仲由、林子当即冲过去厮杀。 高明月也不多事,奔至岸边,抱着韩巧儿下马,当先跳上船只。 高长寿见她登了船,瞪了聂仲由一眼,跃上船只,只向李瑕喊道:“快!上船!” 这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刘金锁、白苍山、洱子也纷纷赶到。 忽听一声悲鸣,韩承绪跨下的马匹因失血过多,轰然摔倒在地。 他苍老的身躯在地上滚了一圈,慌忙爬起,踉踉跄跄向这边跑来。 刘纯因怀疑李瑕是叛徒而犹豫了一会,又中了一箭落在后面,此时便策马超过了韩承绪,赶到岸边。 “快走!”刘纯大喊。 “过来!”聂仲由转头向韩承绪大喊。 李瑕目光一扫,刹那间估算了韩承绪、大股追兵与岸边的距离,方才冲了过去。 与他一起重新冲回去的还有林子。 而在同一时间,刘纯已拉住聂仲由,喊道:“走啊!别管老头了!” 两人还在推搡,一骑敌兵飞马赶上,长矛刺落,在聂仲由身上捅出一个血窟窿。 聂仲由闷哼一声,握住长矛猛地一推,把对方推翻在地,甩开刘纯拉在他身上的手,扑上前,一刀剁在那敌兵脖子上。 他也不管身上鲜血长流的伤口,一转身,向刘纯大吼道:“你能不能冷静点!还要害死多少人才够!” 刘纯见了他那满是悲愤、通红的双眼,愣了一愣,竟像是呆立住了。 此时李瑕与林子已扶着韩承绪跃上小船。 “走啊!” 刘金锁长枪飞舞,大步跳上船。 小船被这壮汉一砸,剧烈摇晃不停。 “走。”聂仲由一把揽过有些呆滞住的刘纯,扑上小船。 “嗖”的一声,几支箭矢钉在他们前一刻所在的地方。 “快!向湖心划!” 高长寿与洱子用力一撑长篙。 小船才离开岸边,岸上已有一声大吼传来。 “放箭!” “快趴下!” “嗖嗖嗖……” 箭如雨下。 小船在湖面上飘荡着,沐浴在箭雨之中。 “跑不掉的……” “我来!” 洱子站起身,撑起长篙,并用身子将高长寿挡着。 有箭射中了他,他闷哼一声,也不说话,只奋力撑船。这矮壮的大理汉子平日里话就不多。 高长寿才要起来,刘金锁忽然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长篙。 “你有啥力气,看我的。” “噗……” 一支利箭射入刘金锁的肩胛,他却是哼都不哼,把船调转了一个方向,用他高大的身子挡着诸人。 “噗噗”又是两声响。 却是白苍山站到了刘金锁身后,顷刻就中了两箭。他身材并不高大,但偏是站在那里,挡住了比他强壮得多的刘金锁。 刘金锁再要转身,白苍山的双手已按住他的肩。 “你撑船,我就是个无用的老书生……” “噗……” “我们被人卖了!” 箭雨的破风声、箭矢刺入体内的轻呼声中,有人开口喊道。 是刘纯。 他站起身,站到了刘金锁与洱子之间,挡住了船中诸人。 “但不是李瑕……咳……我先前说得不对,是我错了。还有,我从来不怕……咳……从来不怕死……” “放箭!”岸上又是一声大吼。 第二轮箭雨毫不留情地袭来。 “噗噗噗噗噗噗……” 血不停流在小船上…… ~~ 颍州。 “可知我是如何查到了你?自己看吧。” 张弘道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田奎,随手把一份卷宗丢了过去。 田奎翻开那宗卷,身子一颤,再抬起头来,已是面如死灰。 这卷宗赫然是宋廷所载的关于他的一切情报,其中还有当时余玠调任四川时给枢密院的密折,纸面泛黄、字迹犹存,那是余玠请宋廷保护他田奎。 可如今,余玠已逝,这些文书竟到了这里? 张弘道叹息一声,道:“我知你是真心投效,之所以给你看这个,是告诉你不必再对宋廷心怀愧疚了。你看,他们把你卖得多干净。” “我……” “你不明白为什么,是吗?”张弘道轻声问道,“你不明白,你为他们出生入死,他们为何要如此对你?” “我……我不明白……” “因为你的恩人余玠死了,还是冤死的。他一死,冤案一出,宋廷如何能再信任你?即使你有情况传回,真假如何分辩?那他们留着你又有何用?” “可我……可我十五年来做了那么多……” “谁在乎?” 田奎默然。 “哦,他们还可以把你拿出来,告诉聂仲由‘看,在北边有细作接应,放心去吧’,这便是你对他们最后的用处,用你骗那些人来送死。然后,你也去死,对了,还有你全家。” 张弘道说着,扶起田奎,又道:“想想你所做的一切,你把父母妻儿置在最危险的处境里,每天胆战心惊,最后得到的是什么?背叛,还是最彻底的背叛,连我都替你感到心寒……” 田奎放声大哭。 张弘道轻轻拍着他的肩,耐心等他哭完,等到他眼中悲恸之色渐去、泛起深深的恨意。 “去吧,向颍州的蒙古镇守官检举邸琮,从此往后,踏踏实实地替我办事。” “谢五郎,小人明白了,若非五郎,小人已被宋廷……剥皮拆骨。” …… 天地浩大。 颍州城内,田奎抹干了脸上的泪痕,对着张弘道重重磕了个头。 龙湖之上,箭矢如暴雨般袭落。 聂仲由红肿的双眼里泪热长流,身上的窟窿里血如泉涌。 他想要站起来,刘纯却死死摁着他,只是摁着他,没有再叨叨一句话,眼神却越来越呆滞。 终于,聂仲由站起身,而刘纯也倒了下去。 尸体掉入湖中,“噗通”一声响。 “放箭!”岸边又是一声大吼…… 正文 感谢“公子WV”的白银大盟 感谢“公子WV”的白银大盟,非常感谢。 因为我没有存稿,昨晚加更完今天刚刚起来才看到,想说联系大佬致谢,但我可能不太擅长交际,还是以起点惯例加更表达感激吧,大概会是十章。 请容允我开始攒一点稿,会在上架之后开始加更这十章。 …… 我一直都在担心下一笔写的故事会不如人意……嗯,不管怎么写,必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让一小部人觉得某处情节不太满意。 没人能写出所有人都喜欢的大长篇,我明白这点,所以从来都是不管不顾、闷头按自己的节奏在写。 收到高额打赏之后,担心自己会辜负这份支持,也更加心怀忐忑。 我能做的,就是继续依着这个故事的世界观去不补完善它,尽力写好吧。 总之,希望我不会辜负大家的支持,以这句话自勉一下。 …… 最后,很高兴有人喜欢这个故事。 也谢谢这份支持和激励。 正文 第66章 接手 小船终于离开了箭雨的范围,许久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到韩巧儿细细的哭声。 聂仲由像是失了魂,傻坐在那看着湖面。 高长寿看着白苍山与洱子的尸体,眼中满是悲色。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叹道:“把他们放湖里去吧。” 听这一句话,刘金锁忍不住恸哭起来。 这相貌凶恶的魁梧大汉哭起来哇哇大叫,跟孩子一样。 看李瑕俯身去动洱子的尸体,高长寿伸了伸手,高明月拉了拉他,轻声道:“二哥,先治伤吧……” 李瑕于是把洱子放进龙湖,又转向白苍山。 “我来!” 刘金锁已抢上前,抱着尸体缓缓放进龙湖,哭得愈发厉害…… 见众人都在治伤,韩承绪示意了韩巧儿一下,操起船桨默默划船,直到离岸边更远,方才看了看聂仲由,又转向李瑕,问道:“该往哪划?” 这句话问得很小声,韩承绪开口时还缩着脖子,显得愈发卑微。 他仅存的那点名门风范也不见了,像是觉得自己一个老朽之人拖累了他们,因此毫无底气。 李瑕正在沉思着什么,闻言转头四下一看。 “这湖上有些小岛,去歇养一下吗?”林子问道。 “不。”李瑕道:“拖得越久,他们包围得越密。很快就会有船只和水性好的敌人追上来,我们得立刻突围。” “立刻突围?”林子道,“可大家都受伤了,我们连马匹都丢了。” 他只觉得若要立刻突围,还不如不上船、一开始就骑马突围。 李瑕道:“正因为这样,所以敌人也想不到我们会突围。这次是我们袭击他们。我们占据主动,才可以选择他们最薄弱的地方。” “好。”高长寿径直问道:“走哪里?” 李瑕伸手沾了沾血,在船板上画了画。 那是一个“田”字。 “龙湖就像这个田字,分为四片水域,我们如今在东湖。”他指了指“田”字的右上角。 “他们要包围我们,不必包围整个龙湖,人手也没么这多,他们只要包围东湖就够了。而东湖的北面、东面,这两个方向的兵力最多。” “对。” 李瑕又在“田”字中间一指,道:“哪里兵力少呢?这里,东湖和柳湖之间的堤道;这里,东湖与南台湖之间的堤道。” “堤道狭窄,他们必然不会布置太多人手,我们冲过去?”高长寿道,“去哪边?西还是南?” “西,柳湖。他们是从北面追击过来的,潜意识里会以为我们想向南逃,于是像这样……把人手由北边、绕着湖的东面一路追下来,再包围南面的堤道。而西面是最薄弱之处。” “好,我们跳到柳湖,再向西逃,想办法甩开他们。” 刘金锁探过头,问道:“那船怎么办?在柳湖没有船……” “搬过去。” “哦。” 众人又沉默下来。 他们都带着伤,也都很疲惫,开始思考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但就算从柳湖登岸,也没了马匹……” “至少跳出了包围……” “……” 李瑕闭上眼,回忆起了他的老教练。 他开口,缓缓说了起来。 “数不清的敌人正在对我们围追堵截,我知道大家都受伤了,也知道这个计划非常冒险。我们确实可以找个小岛歇一歇,一两天内可能都是安全的。但暂时的安全,只会让我们陷入更危险的处境。我的宗旨就是……逆境之中没有退缩,只有抬头迎上、全力以赴。” 他语气很平静,仿佛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几个老弱病残在重围中杀出去,很简单。 聂仲由听了,手突然抖了一下,转头看向李瑕,眼神复杂。 “哥哥,杀出去吧,大不了就是死。”刘金锁道。 “好。” 几人又商议了具体的细节,小船在湖面上打了个转,往西边划去。 …… “哥哥,你还有哪里伤了?”林子裹好聂仲由背上的窟窿,又问了一句。 聂仲由低头一看,只见腹上插着一根断掉的矛尖,血还在汩汩而流。 因他浑身是血,林子此时才看到这处伤,有些慌起来,问道:“伤……伤到内脏了吗?” “没有,找机会再治吧。” “好。”林子颤声道:“万一拨了,血止不住就不好了……” 聂仲由没理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沾满血的小包裹,递在李瑕面前。 “这是什么?”李瑕问道。 “文书、信令。”聂仲由道:“若我死了,你带着这些人回去吧,让林子带你去见右相,你想要的职位,右相会给你。” “好。” 对于李瑕而言,这没什么好推脱的,他这个冠军打算认真活下去。而聂仲由只是普通人,死在他面前也很正常。 而且他看得出来,聂仲由的伤势比表面上严重得多。 林子却已要哭出来,又道:“哥哥……” “闭嘴,以防万一而已。” 李瑕打开包裹看着,问道:“我们到宛丘的消息和假身份都泄露了,谁出卖的?” 聂仲由喃喃道:“有可能是田奎……但我不明白,他为国效力十五年,为何会出卖我们?许是被捉了,许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 “田奎是怎样的人?” “具体的我也不了解,但他多次在暗中为我大宋传递重要情报,仅我知道的,淳祐六年、十年、十二年,他都曾探得蒙军消息给余都帅。虽籍籍无名,却着实劳苦功高……” 李瑕看着手中的文书看了一会,忽问道:“你信得过程凤台……哦,程元凤的人品吗?” 聂仲由皱了皱眉,因他直呼右相名讳而深感不悦。 “右相清风劲节,绝不容诋毁。” “人品可以是吧……”李瑕喃喃了一句,又问道:“讲信用?” 聂仲由眉头一皱,真的有些生气了。 他脸色愈发有些苍白。 李瑕道:“开封的事,具体怎么办?” “什么?” “你如果死了,我要怎么样把开封的事情办完?若带了情报回去,程元凤能给我兑现他的诺言吗?” 一旁,听着他们对话的众人皆是一愣,纷纷转头看向李瑕。 现在这样的情况……竟还要去开封吗? 疯了不成? 林子张了张嘴,喃喃道:“可,我们被人卖了啊……” 他想到死去的刘纯,嘴里剩下的话却说不出来,心中满是怨忿与悲凉。 李瑕却只是“哦”了一声,事不关己的态度,仿佛在看别人家夫妻吵架一般。 “我只管程元凤守不守信用?” 聂仲由似乎很惊喜,本已萎靡的精神又振奋起来,道:“右相一诺千金,若你能办成此事,便是一个副统制也可由你……” “我不要副统制。”李瑕毫不犹豫打断,有些固执地道:“说过了,一个独自领兵的地方武将职位。” 他提高了些声音。 韩承绪听了,转过头深深看了李瑕一眼,又低下头沉思着什么。 高长寿则是看向天边的夕阳,那是他故乡大理的方向,他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 “绝无问题,我以我全家性命担保。”聂仲由已指天起誓,眼中泛起绝然之色,向李瑕道:“开封之事,你……” 李瑕抬手阻了阻他,道:“你若死了,事情我看着办。但你若未死,接下来都听我的。如何?” “好。” 聂仲由是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汉子,说话毫不含糊,干脆利落一个字。 “好。”李瑕像是勉为其难地谈了一桩交易。 他又扫视了众人一眼,道:“你们都听我的吗?” “好。” “就听李兄弟的!” “先由你指派便是。” “好!” 末了,还有韩巧儿细声细语补了一句,“我本来就最听李哥哥的。” 李瑕见了众人反应,方才点点头,向聂仲由道:“说吧……” 正文 第67章 过河卒 说着去了开封要如何办事,聂仲由声音渐低。 最后,他在李瑕耳边悄声道:“朝承绪是金国旺族出身,在北地还有些人脉,比如小丫头片子的娘亲就是元好古的遗女。” “元好古是谁?” “元好问的亡兄。元好问你可知道?北人称他‘遗山先生’。” “好像听说过,就是那‘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我不懂这些。”聂仲由道:“我只知道元家是北魏拓跋氏后裔,元好问声望冠绝北地。金亡后,元好问请托耶律楚材庇护了一批中原士人,其中就有韩承绪的一名族兄弟,名作韩承唤,如今在开封经略府任职。这便是我一路带着这祖孙俩的原因,另外,韩承绪的儿子在我手上,他病重,在临安……” “知道了……” “那边有船!”刘金锁忽然大喊一声。 李瑕转头看去,见有几艘船正向这边划来,显然是张家派来搜捕的。 “不必慌,他们来不及报信叫来更多人,我们冲过去。” “好!” 再回过头,只见聂仲由正拿布擦了擦腹上的伤口。 布条被丢进湖里,漾开一团红色的血,被湖水冲散…… “努力活下去,要想办成差事,没有你不行。”李瑕道。 “我知道。” 聂仲由勉力一笑,接过李瑕手里的桨,道:“我来划,你来观察情况。” “你行吗?” “行,事情托付了,轻松多了……” 小船渐渐划向东湖与柳湖间的堤道。 此时,这支队伍已只剩下八人,其中还有三人是老人、女子。李瑕的箭伤勉强算是好了,聂仲由、高长寿、林子、刘金锁却是个个带伤。 没人能想到,就这样一支老弱病残,竟会掉头冲杀回来。 木桨在湖面上荡起,小船推开波浪。 天边残阳如血,它迎着晚霞快速冲了过去。 …… “他们在那里!快调人来!” “我找到李瑕了!” “杀了他们!” 堤道又长又窄,只有二十余名兵士正在或远或近的地方,纷纷向小船这边奔来。 也有人跑向远处报信,更多的人将会赶到。 “杀!” 刘金锁当先跳上堤道,他早已丢掉身上那蒙军的衣着,现出他浑身的春闺刺青。 几处伤口都被包扎起来,遮住了刺青上那美人的身体,只露出一张娇容,竟多了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 随着刘金锁挥动长枪,肌肉扩张,那美人仿佛是从布条间探出头来,含羞带臊地向外望上一望…… “噗!” 血溅在刺青上,是刘金锁已挑杀了一个敌兵。 “我来开道!走啊!” “搬船!” 韩绪承奋力拖住船头,将小船往提道上拉着。 韩巧儿在他身边,咬着牙一起拉着,小脸绷得紧紧的。 高明月武艺并不厉害,但她十分灵活,跟在高长寿身后,拿着小短剑时不时就一剑刺出,杀伤敌人。 忽然,高长寿挨了重重一矛,手中大理刀落在地上,两名敌兵趁机向他扑来。 兄妹二人大惊,李瑕已快步奔上,一剑刺翻一名敌兵。 接着,高明月迅速配合他刺伤另一人。 “我来挡,去搬船。” “虎!”又一敌兵冲来,单刀挥斩。 李瑕手中长剑才刺出,正是力尽之时,已是格挡不及。 一柄短剑从李瑕背后探出,径直刺进那敌兵心口。 “二哥你去搬船。”高明月迅速说了一句,又向李瑕道:“我掩护你。” 这还是相识以来,她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 她虽不爱说话,但此时打斗中却能与李瑕配合得十分默契。 大概是因为国破家亡这些年里,高明月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又尽力不给人添乱吧。于是这个没什么力气的小女子才学了这样一种打斗的方法。 …… “快冲过去!” 真正前面在冲杀最猛的还是刘金锁。 他又受了几处伤,也很疲惫。 好在敌兵也追了一天,同样很累,又是被出其不意地突袭,被打乱了分寸。 再加上敌兵不像这些老弱病残是在以死相搏,而是只想等更多人手过来围剿,终于被刘金锁杀退。 李瑕一行人顺利登上了堤道,冲散了敌兵,抬着船向柳湖冲去。 “走!” 小船被推进湖中。 当先开道的刘金锁又退到队尾断后,接连捅翻几个追兵,护着众人上了小船,划向柳湖。 ~~ “哈哈哈哈……” 刘金锁也不顾身上伤势,仰天大笑,又向聂仲由道:“哥哥,你撑住,我们逃出去了就给你治伤。” 聂仲由脸色更加苍白,也不回答刘金锁,转向李瑕问道:“接下来怎么办?就算从柳湖西岸逃出包围圈……我们没有马匹,又都是有伤在身,逃不远的。” “天黑了。”李瑕转头看着远处的夕阳,道:“先到荒野里躲藏,休养好了再抢马匹。” “但没有伤药、食物……” “也只能如此了。”聂仲由阻止了林子开口说话,道:“登岸之后,分头走吧。你们七人一起,我独自走……” 林子猛地看向他,开口想要劝。 “你闭嘴。” 聂仲由盯着李瑕,低声道:“记得当时我杀了五个重伤的同袍吗?我带不走他们,只好杀了,但他们已安顿好了家小。现在轮到我了,好在该安顿好的都安顿好了……李瑕,你若想做大事,一定要杀伐绝断。” 李瑕没有说话,似乎在估算着什么。 “你下过象棋吗?”聂仲由又问。 “嗯。” “我以前常看右相下棋,算是懂一点,我觉得若是在象棋里,我不是车马炮,是卒,过河卒。” 李瑕道:“你受了伤,少说话吧。” “这次出来前,右相送了我一句诗……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我本希望我这个过河卒每走一步,身后大宋的疆域就能多一步。如今想来……想来……” 聂仲由话到这里停下来,似乎不知满腔的话该怎么说。 他偏过头,不让李瑕看他的脸。 而天已黑了下来。 “登岸之后,分头走吧。”聂仲由再次说道,“食物、伤药、马匹,什么都没有,跟着你们,我会死的,让我自己去挣一个活命的机会……” “好。”李瑕道。 林子与刘金锁的哭噎声响起。 “闭嘴,大丈夫哭什么哭,想害死谁?!用力划!”聂仲由无力地叱骂一声。 他又转向李瑕,道:“你说过你很讲信用,我信你……” ~~ 岸边满是蒿草。 远远看能看到龙湖北岸有火龙向这边而来,那是追兵。 聂仲由捂着小腹站在那,已站不直身子。 “你们先走。” “好。” 李瑕也不再多说什么,带着人渐渐隐入蒿草之中。 他走了几步,再回过头看,只见聂仲由已踉跄着向南走去,止不住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 “给我搜!一个都不许逃掉!”远处已有呼喝声传了过来…… 月光下,独行的人走着走着,摔在地上。 他爬起身,钻进蒿草丛中,嘴里又喃喃了一句。 “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 正文 第68章 脱钩 “鱼咬了饵,脱钩逃了?” 张弘道不可置信地喃喃了一声,厉声道:“怎么回事?!” “……” 沈开仔细说到最后,道:“等我们再转过头来,李瑕已偷袭了一队人,夺了马匹,趁我们尚未来得及包围,跑了。” “往哪去了?” 沈开低声道:“不……不知道,追了两天之后,完全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张弘道沉默着。 “我自己都觉得……我们像一群猪一般,被他耍得团团转。” 沈开不敢抬头,又道:“因实在找不到线索,我才留了雷三喜继续搜捕……过来请问五郎,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屋中安静了许久。 “我已经坐实了邸家勾结宋人、偷袭额日敦巴日之事,连邸琮自己都认为是他的家臣做的,他已上书请罪,还斩杀了一百七十三名与宋朝走私的属臣、家小,人头现在还挂在颍州城门上。” 张弘道忽然说了一句题外话。 “邸琮甚至不知是我在陷害他,还求我帮他。比起杀了他、他能主动认罪确实是更好的结果。总之,我终于把一桩灭门大祸栽了出去,此事还会牵连邸顺,一个管军总押、一个行军万户,都是手握数万人生死的当世豪强,还不知会落得何等下场。 而我殚精竭虑做完这些,你来告诉我,你们连一个人都捉不住,他逃得无影无踪了?哈……你可知道?邸家肯认罪,此虽更稳妥,但万一某天他们知道真相,这仇可就结大了。而这真相,在李瑕那里。” 平平淡淡的语气。 沈开却听得胆战心惊,一下跪在地上,喃喃道:“五郎,我……我……” 换成是范渊,也许会说“李瑕不是小人能对付的”,沈开却是实诚人,是真心感到无比愧疚,并痛恨自己无能。 良久,张弘道看出他是真的内心煎熬,方才又道:“李瑕要走,无非是两条路,一是走西南折回宋境;二是,去开封继续办事。” “但以李瑕的聪明,岂会看不出来他们是被宋廷卖了?岂会继续为宋廷卖命?” 张弘道有些疑惑地看向沈开,反问道:“你觉得李瑕是何样人?被出卖了,然后呢?哭哭啼啼?报国无门空自怨?哭的来什么?” 他语气渐怒。 沈开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喃喃道:“这……” “你们果然没有用心往北搜!自作聪明断定他不会去开封,草草了事!” 至此,张弘道的语气终于暴躁起来。 “我千叮咛、万嘱咐,你们还是小瞧了他!欺他年轻位卑,以常理揣度。观此子心志,他真能在乎什么狗屁赵宋朝廷卖不卖他?” “我……是……是我猜不透他。” 张弘道长叹一声。 “也罢,怪我不该派燕雀去捕鸿鹄,你去,查明经略府丢失文书一事。我把颍州之事收了尾……咳咳……再亲自去开封拿他。” “是。” 沈开少有如此挫败之时,抱拳应喏,又道:“听说五郎的伤落了病根,食欲渐减,我那一刀……” “无妨。”张弘道拍了拍他的肩,“知道吗?我夜夜难寐,一闭眼便梦到汗廷拿了我一家老小,问我为何敢杀额日敦巴日,这才是我病根所在啊……尽心捉了李瑕,把事情盖过去,可好?” “是!就是万死,我也办成此事!” …… 沈开退下,张弘道踱了几步,感到在颍州呆不住了,恨不能马上亲至开封捉捕李瑕。 有属臣过来,道:“五郎,有人求见,自称叫王荛,这是拜帖……” 张弘道接过一看,喃喃道:“王荛王牧樵?王文统的儿子?” 他虽不认识王荛,却认识王文统。 王文统少年喜读权谋之书,好以言词打动人。 此人在金朝末年考中进士,金国灭亡后就开始到处拜访诸侯,当时也求见过张柔,张柔却不见他。 最后,王文统得到了山东世侯李璮的重用。 这些年,李璮每每向上夸大宋军战力,借此巩固地位;又谋取了涟、海二郡,势力不断扩大……皆是出自王文统的谋划。 张弘道把山东之事看在眼里,认为其人确实是一个诡才,不明白为何父亲不用对方。 他决定见一见王荛…… 王荛二十多岁,脸瘦而长,眼狭而小,唇薄、嘴大,笑起来像要吃人,却又十分爽朗的样子。 张弘道对其人观感奇特,竟感到有些摸不透对方。 “我途经颍州游历,听说五郎在此,特来拜会……对了,城门口的人头可吓死我了,邸家治下出了这么多与宋人勾结的叛逆,也不知会是何等下场?” 寒暄了几句之后,张弘道不耐,看王荛欲言又止的模样,道:“牧樵来见我,想必不是顺道拜会这么简单吧?” “竟是让五郎看出来了。”王荛问道:“可否,屏退左右?” “你们先下去吧。” 待屋中别人都退下去了,王荛却不急着开口,坐在那端着茶杯把玩着。 张弘道虽没工夫陪他在此干坐,但涵养高深,也不开口问。 坐了一会儿,王荛忽然咧开大嘴笑了一下,道:“那我就实说了。” 他凝视着张弘道,一字一句,缓慢而庄重地吐出了一句话。 “五郎,我们一起造反,如何?” …… 寂静。 张弘道脸上寒霜渐盛。 他像是成了一座冰窟,眯着双眼紧紧盯着王荛,心中满是杀意。 没有人会忽然跑过来,第一次见面,话都没说几句,就邀请你一起造反……除非,他拿着你天大的把柄。 张弘道想不通,王荛怎么可能会知道? 杀额日敦巴日之事如此隐秘,竟被他知道了! 除了王荛,还有谁知道?要如何把他们杀得一干二净? 念头一转而过,张弘道脸色恢复平静,惊诧道:“你说什么?” “我受够那些踩在我们头上的蒙古人,受够了做下等人,请五郎与我一起造反,如何?” “牧樵在说什么……哈,莫不是在开玩笑?” 王荛摊开手,又笑。 那笑容分明很爽朗,落在张弘道眼里却只觉得瘆人…… 正文 第69章 反骨 “我没在开玩笑,我决意要反了这蒙古国,认真的。” 王荛盯着张弘道,又缓缓说道:“五郎又何必装作听不懂?你心里一清二楚……” 张弘道抿着嘴,心中杀意愈盛。 他感觉王荛在威胁他,但他绝不愿被人威胁。 不管有多少人知道此事,他也要全部杀干净。 王荛却对他的杀意恍若未觉,还在侃侃而谈。 “五郎来颍州不就是为了此事吗?邸琮已杀了一百七十三人,这不就是被你逼的吗?” 张弘道倏然起身,脸色如乌云密布,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然而,王荛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愣在了当场。 “但五郎一直没来捉我,看来也是心存反蒙之念。那我直说吧……就是我串联邸琮,劝他与我造反。呵,五郎好厉害,竟这么快就查到了。” “……” 仿佛是脖子被人掐到窒息,又忽然松开,张弘道只觉忽然长舒一口大气,心境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怪不得邸琮那么快就认罪了,心虚。 “要造反,汉人们私下串联没什么,但……”王荛叹息一声,又道:“我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我们还没准备好,邸琮手底下居然有人会这么蠢,竟敢在这种时候杀了镇守一州的蒙古官。” 张弘道冷笑一声,也不言语。 “当然,五郎也可捉了我向汗廷请功。”王荛道。 他盯着张弘道,狭小的眼睛里带着坦诚,显得很洒脱。 “哼!” “你不会捉我,我是汉人,你也是汉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见张弘道不说话,王荛晃了晃脑袋,又道:“现在蒙哥已在猜忌忽必烈,若此时汉地世侯密谋造反之事泄露,不仅忽必烈要完蛋,所有世侯……不,是所有北方汉人都会被牵连。这些年士大夫们努力让中原恢复汉制,这份心血将被付之一炬,令尊不也一直为此汉制呕心沥血?五郎,你真舍得把事情闹大吗?” 张弘道佯怒,拍案大喝道:“你还知道这些?!你知道这些,竟还敢撺掇邸琮杀了蒙古镇守官?!要造反的就不是你吗?!” “五郎息怒,且听我解释。”王荛道:“此事我也没想到,邸琮更没想到,他还在观望。我们绝不敢现在就举事,不过是先做准备。该是我劝了他之后,他与属臣商议,泄了风声,被额日敦巴日得到消息、拿了把柄,这才有人擅作主张,惹出这样的祸端来……其中细节已不得而知了,想来大抵便是如此。” “哼!你们好大胆子!” “眼下最要紧之事,乃是将此事压下去,保全邸家。五郎,当此乱世,我辈汉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正该同气连枝,万不可同室操戈啊。” 张弘道脸色冰冷,道:“你们要找死,别带上我。” “不敢求五郎太多,只求别把所有证据上报。那些与宋廷勾结之事,有许多邸琮确不知情。” “事情闹这么大,我盖不住。” “若五郎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余诸事我来打点,或能勉强保住邸氏一门。” 张弘道微讶,扫视了王荛一眼,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 “有人替你兜着?” 王荛只是笑,反问道:“五郎想知道?是要一起吗?” “我张家对汗廷忠心耿耿,你休要再撺掇我!” “张家是忠心耿耿,但若有朝一日天下定了,蒙人真能继续放任汉人诸侯掌兵一方吗?令尊年纪也大了,这身后事是如何考虑的?” 张弘道不答。 王荛过了半晌见得不到回答,又咧开大嘴笑起来,道:“好,张家想观望观望,可以,不急,时机还未到。” 张弘道盯着他,终于缓缓道:“你们胆子太大了,行事不密,会死得很惨。” 王荛脸上笑容渐敛,一字一句,回应了一句诗。 “男儿不惜死,破胆与君尝。” …… 张弘道终于明白张柔为何当年不用王文统了。 张家要的,是一心为张家门户考虑的属臣,而不是满心只有阴谋事业的狂妄之徒。 观其子,已可知王文统其人极危险,早晚会害死一大批人。 他有些后悔见王荛。 “好了,今日密室私语,想必是不会传出去的,我信得过五郎。”王荛又道:“等有朝一日我们北方汉人准备充分,起兵反蒙、恢复河山,到时,再请五郎决择吧。” 张弘道确实不打算出卖王荛,但也不会表态。 王荛早就知道张五郎的态度,话说完了,站起身拱了拱手,转身往外走去。 …… “你们联络过宋廷?”张弘道忽然问道。 王荛转过头,眼中闪过惊喜之色。 “五郎想知道?是愿与我一起造反?” “不。我在追查一批宋人细作,问你是否与其有所联络?” 王荛谈性大增,重新落座,侃侃而谈道:“说起赵宋,五郎若是担心我们成了郭药师,那就多虑了。放心吧,我们不会投降赵宋、自取灭亡。当年金亡之时,李家便曾投降过赵宋,结果呢?宋廷……” “这些我知道。”张弘道打断了王荛的话,问道:“只问你,开封经略府的文书是不是你偷的?” 王荛不肯马上回答,反而是见缝插针说起来。 “蒙哥又要伐宋了,赵宋若亡,局势可就更坏了。我等若要造反,该让赵宋与蒙古打得不可开交才好。五郎且听,我是这般想的……” 张弘道冷冷道:“你若不想保全邸琮,大可继续不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王荛道:“就当是我偷的好了,随手为之而已。” 这就是地位、层面的不同了。这些事若是沈开去查,可能查到死也未必有结果,但张弘道有时候一两句话就能问到。 “东西呢?” “早交给宋廷细作了,想必都到临安了。” “没有,那人没能回去,宋廷又派人来取了。” “废物。”王荛闻言冷哼一声。 张弘道问道:“为何不从山东走海路送?” “谁说此事是李大帅谋划的?” “那是谁?” “五郎真想知道?” “别牵连我。”张弘道摇了摇头,道:“告诉我开封那个细作是谁?” “这就怪了,既是我给他递了消息,我为何要出卖他?” “你是想保邸家,还是想保宋人细作?” “好吧……” 两人又说了几句,最后,王荛道:“我随五郎到开封走一趟,把那宋人细作指认出来便是……” 正文 第70章 江洋大盗 傍晚,开封城外,一座田庄之中。 一盆水泼在地上,冲刷了满地的血迹。 高长寿、林子、刘金锁刚杀完了人,把庄舍的大门关好锁死,开始清理现场。 高明月牵着马匹去安置、寻找有用的物件。 韩承绪去生火造饭。 李瑕大步在田舍中走了一圈,确定没有遗漏之后,准备去审问这个田庄的主人。 韩巧儿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瑕,她记忆力好又会蒙语,要替她李哥哥翻译一些晦涩词语,并把所有信息都记下来。 这一行七人,入室杀人劫掠之事已做得越来越顺手了。 李瑕带队的作风与聂仲由有着强烈的不同。聂仲由总是按步就班地领着朝廷安排的身份稳妥行进;李瑕则是天马行空,不停转换身份,他带的人不像细作,而像一伙江洋大盗。 恰是这种江洋大盗的行事作风,终于让他们顺利从陈州到了开封府…… 此时李瑕蹲下身,看着一个被捆绑着的肥胖蒙人,用蒙语道:“我会把你嘴里的布条拿下来,但你要是敢喊,我就把你的皮剥了?听明白了就点头。” 那蒙人用力点头。 “叫什么名字?” “格日乐图。” “做什么的?” “奥鲁官手下的屯官。” 李瑕又问:“奥鲁是什么?” 格日乐图说了一会儿,话里出现了许多生僻的蒙语,李瑕只能听明白一部分。 韩巧儿的作用就在这里,开始给李瑕翻译。 “李哥哥,奥鲁是‘老小营’的意思……他说蒙军出征时会让兵士的家小留在后方或者随军出行,放牧耕作、供应军需、签发丁壮、替换老弱、赡养兵士家小、处理军户纠纷等事务,都是由奥鲁官管理,自成体系,不受地方管辖。他是奥鲁手下管田务的屯官……” “签发丁壮?能伪造军籍吗?” 格日乐图摇了摇头,一脸无辜,却又有些骄傲地道:“我这屯官是个肥缺,比起签发军户,贪那点封椿钱要好得多。” “怎么个肥法?” “嘿嘿,就说这附近汉人娶妻,都得先送到我这里来……” “平时有去开封吗?” “有……” 李瑕仔仔细细又问了许久,等格日乐图已不能提供更多消息,他拔出长剑,径直将其捅了个对穿。 韩巧儿却是气愤地搬起一个院中花盆,“嘭”地砸在尸体的脑袋上。 “这小丫头片子……一会你自己扫。” 林子笑骂了一句,带着刘金锁上前搬尸体。 “好重,原来蒙人也有这种脑满肠肥的。” 刘金锁道:“对!我还以为蒙人全都是壮汉,竟有这种肥猪,倒像临安那边的财主。” 林子道:“嘘,都说多少次了,让你说话小声点。” “噗”的一声,尸体被丢到地窖,田舍中恢复了平静…… 李瑕走进大堂,只见桌上摆了好几份文书、地图。 拿起来一看,都是他需要的。 这是在他审问格日乐图时高明月去找来的。小姑娘平时话不多,做事却很细心、妥当。 李瑕拿起开封的地图看了一会儿,忽听到院里传来刘金锁的叫喊声。 “开饭啦!” 炊烟升起又散开,韩承绪已做好了饭。 高明月与韩巧儿手拉着手到厨房里夹了喜欢的菜,端着碗,躲回屋里吃。 “这小娘子真奇怪。”刘金锁大咧咧道,“天天蒙着脸,一吃东西就躲起来,我还没见过她长啥样呢。” 高长寿一听,十分不悦,脸色一沉,含怒瞪了他一眼。 偏刘金锁毫无察觉。 还是林子踢了他一下,小声道:“关你屁事,人家蒙着脸就是不愿让人看,闭嘴吧。” “不看就不看,谁稀罕看,临安城里柳娘还等着我回去呢,我还不能看小娘子……老书呆,鸡腿能给我吃吗?!” “杀了三只鸡,你们都有,不过鸡胸肉是要留给李郎君的,你别拿。” “哈哈。”刘金锁大喜,“那柴肉有啥好吃的,他吃东西真是瞎讲究,比小娘子还讲究,有啥用?这鸡腿一会我吃了啊!你们看我,我这腰多粗,我就是啥都吃!” “你懂个屁。”林子道,“就不能闭嘴吗?你也别这样快活,这是在敌境,不是在你家。” “当然不在我家,我家哪有这么大屋子?我家的鸡能杀吗?就是在敌境,这才可劲糟蹋不是吗?” …… 吃完饭,高明月与韩巧儿又手拉着手到大堂上听大家说话。 高明月其实挺想听那个木婉清的故事后来如何了,但这几天李瑕没有讲,他平时安排下一步的计划就很忙了。 这天也是,李瑕放下手中的文书,拿着一个鸡蛋“嗒”的在桌上一敲,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说说下一步的行动吧。” “好!” 李瑕道:“此间的格日乐图是蒙古奥鲁手下的屯官,他每隔一阵子就会派人进城给奥鲁官送粮,我们可假扮成他的人……韩老,你与两个女孩子就扮作城中军户的家小。” “好!”刘金锁又大声道。 “进了城,我们到一个名叫‘阿古拉’的蒙人家里去住,他是奥鲁身边的官吏,之前格日乐图派人进城都是与他对接,前段时间阿古拉生病了,正好,我们可以杀掉他全家,暂时寄身在那里。” “又杀?”高长寿问道:“会不会太冒险了?进城后不如找个客栈暂住?” “不。”李瑕道:“张家很可能会继续追杀我们,客栈不安全。” “好!我更喜欢住阿古拉家!” “说的就是你刘金锁,城内不比城外,住进去以后一定不要大声喧哗。” “好。”刘金锁低声嘟囔道:“以前叫人‘刘大侠’,现在整天就是‘你刘金锁’。” 李瑕道:“再说要做的事,我们要找到一个名叫‘赵欣’的人,他曾是宋军兵士,二十余年前金国灭亡之时,他随军北上、收复洛阳。后来,宋军没能守住洛阳,撤退之后,赵欣就遗落在北地。我们不知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从五年前开始,他曾数次传回重要情报。 去年年底,他最后一封情报说北方有大世侯欲反,让朝廷派人来接洽,到时会给我们重要情报、且与我们议盟。但一直到今年,此事一直没有下文,所以聂仲由才被派来。” 高长寿、韩承绪还是第一次听这些,眼中都泛起一些疑惑,觉得……宋廷好像没有很重视此事。 刘金锁和林子却是神色郑重,与有荣焉。 “去哪里找他?” “开封城内有间正蒙书院,在书院门口留下记号等着,他很快会联络我们。” “找到他之后呢?” “拿了情报,回去。” “这么简单?” 李瑕沉默了一会儿。 这事,聂仲由就是这么对他说的,听起来就是这么简单…… ~~ 次日,一行人依李瑕的计划进了开封城。 “咚咚咚……” 扣动门环的响声中,阿古拉家的院门被打开。 “谁啊?” “格日乐图派我们来探病,还送了一些礼物、驱口过来,搬进去吧?” “搬进来吧,嘿,这几个驱口不错。” 七人走进了宅院,院门被关了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院门重新打开,李瑕与林子走了出来,堂而皇之地拐进开封城的街巷。 正文 第71章 羊 “咚咚咚、咚咚……” 有韵律的叩门声响起。 刘金锁打开院门一看,见是李瑕与林子回来,忙迎他们进屋。 “……” “你说什么?” 刘金锁稍稍提高了些音量,道:“怎么样?拿到情报了?我们回临安去吗?” “没有。那赵欣不知怎回事,一直没现身。” 林子没好气应了一句,又道:“我几次让你小声说话,你死活不改,现在肯改了?” 刘金锁就不理林子,拉着李瑕告状,道:“高长寿下午出门了一趟。” 正坐在院里的高长寿抬起头,瞥了刘金锁一眼,有些厌烦这个多嘴的粗汉。 李瑕走上前,问道:“聊聊?” “嗯……” 两人并肩走向后院,踱着步,李瑕问道:“打听到了吗?” “没有。” 李瑕道:“我替你打听了,兀良合台在开平见了忽必烈之后南下,路上遭遇你的刺杀,他继续行路,回镇西南了,没走河南,不在开封。” 高长寿一愣,问道:“你怎么打听到的?” “之前认识了一个老头叫作赵复,别人叫他‘汉江先生’,好像很有名气,他给我说了些河洛的人情风物,因此我知道开封士人喜欢在哪里聚会,今日我去梁园文会,结识了一个年轻人,有意引导他评点时事,也就知道了。” 高长寿有些低落,喟叹道:“你很厉害。” “不算厉害,只要不把那些人当回事,他们就能正常聊天,就这么简单。” “是啊。” 高长寿亦是名门出身,岂能不懂这些?但还是不敢到处乱晃。 李瑕道:“兀良合台这次是先去了哈拉和林,估计是与蒙哥谈了南征之事;其后去开平,大概是提醒忽必烈一句蒙哥已在猜忌他;再转道南下,大概是要亲眼在中原看看忽必烈是否真有异心;回镇西南,想必是马上要用兵了……” 高长寿点点头,道:“这些,若让我去打探,我怕是打探不了这么详细。” “你堂兄高琼确实在兀良合台队伍中,但若要我猜,他这次能重回大理,只怕是已经降蒙了。” “我不信。” “不信就不信吧,我就是瞎猜。” 高长寿长叹一声,更显失落,喃喃道:“堂兄已南归大理,我这趟北上竟是白跑一趟,却还死了那么多人。可笑我如此无能。” “做事就是这样,哪能事事顺意?你没有足够的情报来源,两眼一摸黑,走点弯路很正常。” “亡国破家之人,想做点事举步维艰。” 李瑕想了想,问道:“谁让你北上的?” “我自己……”高长寿话到一半,眯起眼回忆了一下,忽道:“当时吕太尉身边有个文士提醒我,若能救回堂兄必能振奋大理人心,又告诉我可以请吕太尉帮忙安排身份……说来,这人却连名字都没告诉我……” 就此事又问了几句,李瑕沉思了一会,把这件事记在心里。 他对这趟差事的整体脉络有了些大致的判断,但还不清晰,具体的也只能等回宋境之后再了解。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李瑕问道。 高长寿没有马上回答,有些踌躇着,开口道:“李瑕,此间事毕之后,你可愿……可愿助我复国?” 终于把这句话问出来,他加快语速,又道:“若你点头,等大理复国,封侯封王也……” “不。” 高长寿话音未落,李瑕已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愿意。而且大理也复不了国,灭国了就是灭国了,死心吧。” 高长寿如遭雷击,脸色迅速灰败下来,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为好。 他嚅了嚅嘴,实是没想到李瑕说话如此直接。 转过头,只见不远处高明月正坐在廊中缝衣裳。 高长寿也不明白为何妹妹竟会不喜欢李瑕? 若他高长寿是个女子,必是恨不能嫁给李瑕才好。 说什么“君子至诚”,果然是自取其辱了…… 李瑕却还是很平静,又道:“我没能找到赵欣,会在开封城再呆几天。你们若等不住,可以先回西南。” 高长寿回过神来,正色道:“你我同生共死,既是一起来的,便要一起回去。” “好。”李瑕道:“若高琼在,救与不救,我会与你商议,但他不在,接下来如何行事,你依旧听我安排,不许再像今日这样擅作主张了,可以?” 高长寿吐了口气,道:“好。” 他默默消化着心中的挫败感,又问道:“没找到赵欣,你打算怎么做?” “这人怕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查一查吧。” “有办法?” “有办法。”李瑕道,“故计重施,没多大意思……” ~~ “子靖、子靖,阎子靖……” 姚燧脚步匆匆跑进阎复的屋出,一推门就喊道:“子靖,你可知我今日到梁园文会结识了何等人物?” 阎复阎子靖正倚在床上看书,抬起头问道:“端甫有何事?这般大惊小怪。” “你错过了什么你可知道?新调啊,新调,且听我给你弹。” 姚燧姚端甫伸出手,在桌上敲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阎复放下手中的书本,站起身来,道:“这是?新的曲牌?” “不错。” “可有词?” “且慢且慢,你先听我说完,再给你念这首词。” 姚燧倒了桌上的茶水,饮了一口,方才正了正神色,开口说起来。 “你我皆知,这北方文坛,自我伯父在苏门山开设学馆以来才算小有兴旺。但诗词一道除了遗山先生,实无佳作。今日梁园文会开始时亦是如此,无非是些庸才夸夸其谈,如子靖所言,没多大意思。” 姚燧说到这里,又向阎复问道:“子靖认为我那首《清平乐》如何?春方北度,又送秋南去,万里长空风雨路……” 阎复道:“足以力压群杰了。” “我这首词不过中品,偏无人能拿出诗词来与我比较,无聊之际,我忽见有位少年郎想要游玩禹王台,却被拦着进不来,我一见他,就知他不凡。” “如何不凡?” “他与你我差不多年岁,许是比我还要少上两岁。品貌姿仪才情,尤在你我之上。” 阎复闻言微有些诧异,他时年二十,姚燧则只有十八岁,那人若比他二人还要年轻,又能有多少学问? 阎复美丰仪,且颖悟绝人,名冠东平。姚燧出身名门,更是自傲,今日竟能给出“尤在你我之上”的评语,可见那人着实不凡了。 “我让人放他进梁园,攀谈之下,见他性情磊落,值得一交,遂有意试他才情,怂恿他拿出诗词,他推托不下,应了。因听我说过,我要往长安拜会鲁斋先生,他想起潼关,遂填了一首小令赠我……” 姚燧说到这里,默然片刻,长叹道:“子靖,我配不上这等词句,他不该赠我的。” 阎复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何样词句?” “你且听好了,这是新曲,曲牌名《山坡羊》” 姚燧站起身,整理了衣襟,方才面带庄重地吟诵起来。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 同一天,北向开封的官道上,张弘道与王荛正在策马奔驰。 王荛忽然一指道旁的累累白骨,毫无顾忌地大喊起来。 “五郎,你还没受够蒙人将我等汉民当牛羊对待、肆意屠宰吗?!” “王牧樵!你太放肆了,你想要害死我是吗?!” “张仲书!有本事你杀了我啊!但死之前我会告诉你,我父与李大帅串联了何人……” “你给我闭嘴!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死就死,我宁握屠龙刀,不当宰羊人……” 风很大,将二人的争吵声吹散…… ~~ 开封城外,一顶简陋的小小红轿上,一名新娘哭成了泪人儿,她要被送去让蒙人先行洞房,才能再进夫家的门。 她的第一个孩子会被摔死…… ~~ 开封城内,一封为经略使史天泽、赵璧请功的折子刚刚被封装起来,将要送至北方。 “史、赵至河南,选贤才,置提领,察奸弊,均赋税,更钞法,设行仓,立边城,诛好恶,肃官吏,置屯田保甲,兴利除害。今,税赋充足,民安商乐,河南大治!” ~~ 而一袭华衣的名门子弟姚燧、才子俊杰阎复,还沉浸在词句之中。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正文 第72章 耳熟 正蒙书院座落在开封城西南的外马号街,离大相国寺不远。 这日姚燧与阎复早早起来,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往正蒙书院而去。 一路上,阎复目光看去,只觉这次看见的开封城景象与平时似有些不同。 平时看着,觉得漠南王于开封设经略府以来,开封城渐渐恢复了一些繁华。 但昨日听了那曲词,今日看去,看到的却是……调残与残酷。 百余年前,宋将杜充开决黄河以阻金兵;二十四年前,金军决黄河以卫汴京,才决了一半蒙军已至;二十二年前,宋军端平入洛,蒙军又在寸金淀开决黄河,以灌宋军。 宋、金、蒙三朝,谁来谁去,竟是全都开决过黄河大堤。 那淹在河水之下的数百万人、上千万人,早已成了枯骨,无影无踪。 人命之低贱,无从说起。剩下开封城残败的屋瓦墙垣还在默默倾诉着兴亡之事。 阎复忽然眼眶一红。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姚燧也起了同样的念头,又低吟了一声。 二人相视一眼,阎复问道:“到底是何等人物?竟能发出这等警世之语,金石掷地、振聋发聩。” “子靖很快就能见到他,我与他约好今日在正蒙书院再聚。” 又走了几步之后,阎复忽然道:“端甫,我打算从今以后不再作诗词了。” 姚燧一愣。 阎复师从名儒康晔,少时入山东东平学馆,东平行台招诸生校试文章,请元好问评点,阎复为魁首,从此有“冠绝东平”的名号。他弱冠之年就能作出“群材方用楚,一士独辞燕”这等佳句,但如今竟是决意不再作诗词了? 姚燧张了张嘴,想劝阎复两句,却又不知说什么…… 到了正蒙书院门口,姚燧忽然抬手一挥,显出喜色。 “子靖快看,那位就是张养浩了!” ~~ 李瑕已经听林子说了,那两个无聊书生一路上过来没人跟踪,他这才大大方方现身。 三人会了面,寒暄了几句。 “养浩可有表字?” “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了?想必是还未加冠,尚未取字?” “是。” “不如我请赵经略使,或鲁斋先生为你赐字?” 李瑕道:“不敢当,我还是想先入正蒙书院读书,学成后再取表字。” “也好。”姚燧道:“入学之事交给我,你大可放心。” 李瑕问道:“昨日我提起此事,姚兄就一口包揽,似乎是与正蒙学院关系匪浅?” “实不相瞒,正蒙学院便是我伯父开设。”姚燧道,“此事我本不欲说,以免让人误会我在夸耀。” “不会。” 姚燧于是拱了拱手,道:“家伯父讳名一个‘枢’,字公茂,号雪斋。” 李瑕听了,脸色依旧平静。 这让姚燧微有些尴尬。 李瑕道:“抱歉,我实在不知时事。” 阎复开口道:“雪斋姚公乃当今理学大家,少时便有‘王佐略’之称,曾北觐窝阔台汗,为漠北最早的士大夫之一。他曾任职于燕京行台,因看不惯世侯争相向蒙人行贿,隐居苏门山、教传理学。 漠南王经略中原,征召姚公。姚公始入漠南王幕府,且任漠南王世子之师。他上书举洋洋数千言,首倡‘以汉法治汉地’,至此,中原始开善政。 征讨大理时,亦是姚公谈及当年宋太祖遣曹彬取南唐不杀一人、市不易肆之事,漠南王遂言‘汝言曹彬不杀者,吾能为之!’裂帛为旗,书‘止杀’之令,由是民得相完保。” 李瑕听了,才知道这姚枢是忽必烈身边的近臣,只怕地位还相当高。 姚燧道:“我三岁失孤,是家伯父一手抚养我长大。” 阎复为表示亲近,笑道:“也是姚公为端甫觅得好亲事,端甫的岳父可是原任洛阳廉访使的杨公。” “洛阳?”李瑕忽捕捉到一个在意的地名。 “是,养浩连姚公都不知道,自是不知姚家乃洛阳名门。” 姚燧谦虚道:“称不上名门。” “不知姚公是何时入漠南王幕府的?” “似乎是五六年前。” “敢问姚公如今在何处?可否让我前往拜会?” “家伯父年初已随漠南王往开平了……” 三人说着这些,一路进到正蒙书院。 李瑕心中却是微微思量起来。 洛阳……五六年前……正蒙书院……那间谍赵欣当年遗落洛阳是如何活下来的?如何传递消息?如今又在哪里? ~~ 办妥入学之事,姚燧与阎复走后,李瑕换了一身儒裳,在正蒙书院里逛起来,找杂役聊天…… “书院的杂役?是失踪了一个。” “哦?” “是姓吴,单名一个‘归’字,都唤他‘老归’,原是个扫地的,比小人来得早,似乎书院刚开时他便在了,失踪了有三两个月。旁的小人不知,小郎君可去问问那个小厮。” “……” “老归?不知小郎君为何打听这粗汉?” 李瑕道:“我对刑名之事感兴趣,喜欢查案子,听说他失踪了?” “是。老归四五十岁,脸上有个大疤,话不多,每日扫完地只坐在那边吹笛子,他就会一首曲子,吹得却好。” “他可有家人?” “没有,岂能有家人?隔上一阵子,攒了钱不过是去逛窑子,一去去许久。” 李瑕又问道:“他是哪天失踪的?” “容小人想想……四月六?那夜下了大雨,小人问他这么大雨还出去啊?他说想去逛窑子了。” “逛的是哪个窑子?” 这书院的小厮也几分文雅,应道:“下等人不似小郎君们,去不了青楼楚馆。他常去的也就是外城的皮肉店。” “哪家?” “就叫皮肉店,离惠济河闸关不远……” ~~ 与此同时,沈开牵马走进了开封城。 说来可笑,他到如今还未曾近看过那要搜捕的李瑕长何样,因此,他带了几个人在身边。 周南、林叙,此二人是在亳州与“杨慎”相处过的;殷俊,这是在陈州城外与“马致远”畅谈过的。 既不能让张大姐儿来指认李瑕,沈开便带上这三个书生,不论是“杨慎”也好、“马致远”也罢,他都要把那个宋人细作拿下。 一行人从城门往经略府走去。 忽然。 “子靖、端甫,是你们吗?!苏门山一别,许久未见了。” “远疆兄、安道兄!你们怎来开封了?” “遇到了一些事,你们呢?” “我们从苏门山来,将往长安拜会鲁斋先生,故而路过开封,今日正好到经略府见史家二郎……” 沈开有些不耐烦,觉得这些读书人实在麻烦。 但这北方文坛就那么大,这些书生之间皆是互相熟识、且皆出自漠南王幕府谋臣门下,遇上了不可避免要聊上几句。 尤其是听到“史家二郎”四字,沈开更不敢多嘴。 河南经略使史天泽,出将入相,论实力、资历、人脉、地位还在张柔之上。 “我们也正要往经略府去……” “两位兄长晚间若有空,可否来赴宴?二郎今日开宴,请一位俊才。” “晚间?” 周南与林叙有些犹豫,看了沈开一眼。 姚燧已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昨日我在梁园诗会结识了一位少年郎,名唤张养浩,此人雄姿俊逸,天才英绝,可谓旷世……” 沈开、周南、林叙、殷俊几人对视了一眼。 这番话,竟是如此耳熟…… “他在哪?!” “什么?” “张养浩在哪?!” “正蒙书院……” “正蒙书院!快去正蒙书院!” 正文 第73章 胡笳十八拍 “远疆兄、安道兄,到底发生了什么?” “端甫,此时没空与你细说……记得,小心杨慎……不,张养浩,小心那个张养浩,他很危险……” “远疆兄……” “先去正蒙书院……” “驾!驾……” 终于,正蒙书院到了眼前。 “给我包围起来!拿下张养浩!” “嘭”一声大响,兵士破门而入。 “张养浩人呢?!” “……” 几个书生们喘着气,都有些疲惫。 姚燧却还是迫不及待向周南、林叙问道:“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那张养浩必又是宋人细作李瑕,此子杀了简章,我们要为简章报仇……” 待周南将事情说了,姚燧、阎复皆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为何如此断定张养浩就是李瑕,此事会不会有误会?” 周南道:“又遇到一位俊才……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太过耳熟了。你说的那人就是李瑕不会错。” 林叙摇了摇头,叹道:“山坡羊……如此词句,我北方文士怕是无人能填出来,只有南面能培养出如此少年天才的词人。” “好厉害。”姚燧却是喃喃着,拉了拉阎复的衣襟,问道:“子靖,你听到了吗?那首《临江仙》你听到了吗?‘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好厉害。未及弱冠,两首传世之作,他词才之高华雄浑,足已睥睨当世……” 阎复有些茫然,张了张嘴。 殷俊在这几个书生面前有些畏畏缩缩,又想结交对方,低声道:“他还给了我两句残句……” “是什么?”姚燧已将手按在殷俊肩上。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子靖,你怎么看?” “十二字勾勒一方天地,意象排列有序,简练到不能再减的地步,不是一般文人能做到的。” “结构精巧,平仄有致,也不知后面他要如何填……若能点晴,又是传世名篇。” 殷俊道:“我也试填了后几句。” “说来听听。” “残叶远乡晚霞。名姬歌罢,无言独奏胡……” “够了。”姚燧大为不悦,冷冷瞥了他一眼,“强行押韵,凭白毁了这句子。” 殷俊遂把嘴里的“笳”字收了回去,嚅嚅不敢再言。 姚燧也想试试填后面几句,但那十二字看似简单,他却发现以自己的词力竟是难以达到那样意境,始终是差了一点。 …… “端甫不必勉强了。张养浩、杨慎、马致远……李瑕,不论他名叫什么,他填起词来,沉雄豪迈,深邃哀壮,千古兴亡皆在胸臆;他做起事来,沉稳决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阎复低声说着,又道:“更可怕的是,他随便拿一首词出来,轻易可得安稳富贵,却如此糟践。由此,观其人志向……世有英雄将出啊。” 周南、林叙闻言心神一震,不愿承认那杀死挚友的凶手是什么“世有英雄将出”,默默无言。 姚燧道:“不是……他词才我五体投地,但他无官无职……” “就是无官无职还能做出此等大事,才叫可怕……” 忽然,听得那边沈开大喝了一声。 “快!快去皮肉店,他就在那里!” ~~ 皮肉店。 “问你几句话。” 李瑕拿了一串铜钱放在桌上。 只看他这一个动作,唤作“丽娘”的老妓看得有些痴了。 “你这样的小郎君要问话,一般都是把钱随手抛过来。” 李瑕于是拿起铜钱,递在丽娘面前,道:“可以说了?” 丽娘伸手接过钱,想摸摸他的手来吓一吓他,终是不敢,笑道:“小郎君就不怕奴家有病?何必伸手递来?” “记得老归吗?他……” “奴家收了你的钱,你想要吗?” “不想。” “为何?” “对你没兴趣。” 丽娘苦笑,道:“奴家年轻时也是青楼里的美娇娘,还会些才艺,年老色衰了,才到这皮肉店来,只恨当年花销太大,未能攒下些钱。” “你自己不规划,怪得了谁。”李瑕道:“记得老归吗?他四五十岁,脸上有大疤,大概这么高……四月六,大暴雨那天,可有来找你?” “奴家这里进进出出的,岂能记得许多人?” 丽娘将那串铜银拆了,拿了几枚出来,剩下的又递了过来。 “茶水你虽不喝,钱却是要收的,问的事实在想不起,拿回去吧。” 李瑕看她是真不记得,也不接钱,转过身往外走去。 “等等,若是问脸上有大疤之人,小郎君要找的那人可是爱吹笛子?哦……是正经的笛子。” “是。” “是他……奴家不知他名叫什么,他有时过来,弄完了奴家之后,就让奴家教他吹笛子。” “你教他吹的笛子?” “是啊。”丽娘微微笑了笑,表情正常了些,叹道:“有几年了吧,他每到这来,只找我,因这里只有我会才艺,最开始他问我会不会唱吴曲,我说不会,随便给他吹了几曲,他最喜欢《胡笳十八拍》,让我教他,我说那是琴曲,笛子吹出来不好听,他说没关系。好在胡笳似笛……” 屋中无琴,她起身拿了一支笛子,吹了一会儿,曲调悲凉。 放下笛子后,丽娘又道:“等他学会了,再过来就是他吹着笛子,我给他唱,这歌说的是文姬归汉,那天我唱着唱着他便哭了,那样一个老汉,哭得伤心欲绝……” “你怎么唱的?” “唱给你听,要加钱的。” 李瑕又拿了一串钱放下。 丽娘多年不怎么练了,唱得很不好。 她声音很沙哑,想必是常饮劣酒坏了嗓子。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惟我薄命兮没戎虏……”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一生辛苦缘离别。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李瑕并不听她唱完十八拍,抬起手止住歌声,问道:“四月六,发生了什么?” “那天他没来。” “没来?” “我记得清楚,那日暴雨,没有客人。因此方才小郎君问时,我想不起他……” “没来?”李瑕沉思着,又问道:“关于他,你还有什么印象?” “还能有何印象?一个嫖客罢了。”丽娘笑道,“对了,他每次来,身上都有股香味,我鼻子灵,闻得出该是某种极名贵的熏香才是。” “是什么?” “那气味微甜,像是雨后的芳木花果,沁人心鼻……我以往在青楼也算见多识广,竟是未曾闻过这等熏香……” 两人又说了几句,忽然听一声喊。 “有人来了!” 林子急匆匆跑来,道:“我在楼上望到,是张家的人,二十余骑,马上就到。” 李瑕点点头,对丽娘道:“有人问,你据实说就行。” 说完,他才施施然然地转身走,边走边脱身上的儒裳。 穿过街巷,李瑕已能听到那边的马蹄声,却是拍了拍林子的肩,道:“慌什么?你越慌,越容易被路人指认。” 说罢,他随手一丢,将那一袭儒裳丢进小巷,仿佛没看到身后的疾驰而来的追兵。 隔着不过数十步距离,沈开一脚踹开皮肉店的大门冲进去。 “给我搜!” 正文 再次恳请大家追读 今天三江的结果出来了,本书这轮没有上三江。目前有780个追读,但上三江需要1300-1400个,差得蛮多的。 首先还是感谢这780位读者,真的非常谢谢你们肯响应、支持。 也请你们不必惋惜,数据摆在这里,我的编辑大大也一直在尽力争取,这本书的追读数远远不如别人,这是市场客观事实。 可能这本书就是不太吸引大部分读者,也没关系,毕竟上本书我都写完了,相比起来目前的成绩已经好很多了。 本来呢,不想再发单章打扰大家,打算在这周五上架,尽早把白银大盟的加更还上。 但是我和编辑商量了一下,最后我们决定还是再等一周看看,看看还有没有机会。 有赖白银盟、盟主、以及大家的支持,本书目前在月票榜的排名还可以,既然收到了这么多的支持,也不好轻易放弃了。 好处是,晚一些上架也能多一些免费章节。 等到下周三,10月13号,下一轮的结果出来,到时才能知道上架时间。暂时来说,每天还是要继续控制字数,每天更4000,以免超过字数上不了三江。 总之,既然决定等了,还是担心会白等,希望能有好的结果,所以再次恳请大家追读。 今天起到10月13号的追读数据,关系着这本书能不能上三江了。 追读是每章看30秒以上才能算一个,恳请大家支持吧。 …… 最后再次谢谢你们,我知道这么一点字数的书求着大家追很不容易,真的谢谢你们的追读。 正文 第74章 追香 张弘道终于进了开封城。 听完沈开的禀报,他只觉手抖得厉害。 “你犯了一个大错。” 沈开道:“是,每次只差一步就能捉住李瑕……” “不。”张弘道摇了摇头,道:“你不该让姚燧知道李瑕之事。一个‘杨慎’拿出一首《临江仙》没关系,但,让北地文人们认为‘李瑕’写出这两三篇传世之作,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这……” 张弘道有些失神,喃喃道:“我本该早点提醒你们的,不能让他的词作流传……可谁能想到……竟是一首又一首,谁能想到呢?” 直到他这么一说,沈开才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 一旦李瑕成名,万一再把张家杀达鲁花赤之事说出去…… 安静了一会,张弘道忽然回过神。 “马上去找姚燧的下落,我得告诉他,别为李瑕扬名,快去!” 沈开已慌了,转身就跑。 …… 张弘道坐在那,只觉眼皮跳得厉害。 把控不住局势的无力感越来越深。 “五郎,吃些东西吧?”雷三喜上前问道。 “不。” 张弘道摇了摇头,轻声自语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这小令,太好了。” “五郎?” “我本以为那首《临江仙》是赵宋哪个名家的新词,是李瑕趁它还未传到北边,偷来唬人的。甚至揣测也许是刘克庄新填的,但……但加上这曲《山坡羊》……” 张弘道连着好几夜没有睡好,眼眶也有些发黑。 他自言自语着,疲倦的双眼中忧虑渐盛。 “当今天下文坛,便算是刘克庄,只怕也不能连续填出两篇这样的传世之作,连他的词力也没达到这等地步啊。这些年,漠南王用人,多凭才名,万一、万一……” “请五郎不必自己吓自己,事情还没到那地步。” “你不懂诗词,你不懂的……” 张弘道就这样呆坐着发愣,直到沈开回来。 “如何?!” 沈开才进门被喝问一句,像是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才低声道:“姚小郎君、阎复……正在……正在史家二郎家里……” “史樟?” “是,史二郎设了宴,还有许多文人……正在,正在议论……诗词歌赋……” 张弘道默然了良久,终是一声长叹。 换作是别人,他大可全都捉起来。 但姚燧、史樟,都不是他能轻易动的。 若论官职,姚枢是漠南王府近臣,地位超然。 若论势力,北方世侯里能让张家服气的,史家算一个。 张弘道懒得再去见史二郎,反正都是求人,他决定去求史天泽,至少向长辈低头不丢人。 “你们听好,我会去求史经略使,封锁开封城。封城之后,我们可以比之前更容易捉住李瑕。他的名气越大,他越没有再伪装的机会。不论他是如何进城、不论他藏身在哪,破绽很快会露出来。 但,此次若再捉不住他,后果不堪设想。他的名气很快就会传遍中原,那张家,还有你们的全家老小,性命可就只在他张嘴之间了。” “明白!此次必杀李瑕!” 张弘道有了计划,心下稍安。 冷静下来一想,李瑕就算有了名气,其实已被逼到了墙角,只要杀了,也就一了百了。 但他走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恍惚中突然想到乔琚,隐约觉得……李瑕越来越难对付了。 “当时不该杀了额日敦巴日,一步错,步步错……” ~~ “在下蔡城哨所那夜,我们不该逃的。当时我们该埋伏在那里,直接杀了乔琚,让他连回到亳州的机会都没有。” 同一个夜里,李瑕低声说了一句。 他倒不是在怨悔,算是一个小小的复盘。 “就是,当时杀了乔琚,哥哥他们也不会死,张家现在也不会追来。”刘金锁附合道。 “你闭嘴。”林子低声道:“他这么说那是他现在考虑事情更全面了,你懂个屁你就跟着说。” “哦。” 韩承绪坐在一边,捻着长须,又瞥了李瑕一眼,目露思量,仿佛看到了对方的蜕变。 “说接下来吧。”李瑕道:“我暂时不方便在城中露面。慕儒,拜托你明日到城中,找找那丽娘所说的檀香都是哪户人家买的。因我怀疑老归就是赵欣,是有人给了他情报,那香气就是当时沾染的。” 高长寿点点头,皱眉沉吟道:“雨后芳木……微甜……什么香呢?” “二哥该知道的。” 一个清清浅浅的声音响起,众人转过头,才发现是高明月难得地当众开口了。 “是龙涎香,二哥以往用过。” 李瑕摇头道:“不是龙涎香,名贵檀香无非那几种,我问过丽娘,她说龙涎本无香,其气近于臊。” 高明月偏过身子,似是有些不喜他说的“丽娘”。 “龙涎分‘下中上极’四品,下品无味,或有腐臭;中品如泥味,微甜;上品如芳木、琥珀甜香;极品千变万化,谓之‘日月同辉’‘天庭不老’。诸香中龙涎最贵,每两不下百千,次等亦五六十千。极品真龙涎可遇不可求,据传大宋承平时,明节皇后以二十万缗仅酬龙涎二钱。” 高明月还是第一次说这么长一段话,低着头,不经意间瞥了李瑕一眼。 她没说别的,但这一眼之间,似乎隐约有种“你居然拿丽娘反驳我”的意思。 也许未必是这样,总之李瑕是这么感觉到了…… 刘金锁于是掰着指头算起来。 “二十万缗……十份二万钱?” “是一万份二万钱啊。”林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二万万钱?!” 林子道再次提醒道:“小声点。” “哦,明节皇后又是谁?” “徽宗的皇后。” “徽宗?就是被金人捉走的那……” “你闭嘴。” “哦。” 高长寿道:“那老归若只在某处呆过,身上便残留了龙涎熏味,可见其味浓郁,是上品中的上品,此事不难查。” 李瑕道:“那就拜托慕儒了。” 他扫视了诸人一眼,又道:“看来是不能很快找到赵欣了。张家已经追来,我们不能在这里藏太久。林子,你到城内找几处藏身之地,明日我们就换地方躲藏。” “好。” “我和他一起去。” “不,你别去。” “哦。” 那边高明月难得说了一段话,已拉着韩巧儿又回屋了。 不一会儿,韩巧儿捧着一叠衣服出来,道:“李哥哥,高姐姐说我们要换地方藏身,也许要换回普通衣裳,她给大家缝改好了。” 众人各自接过。 李瑕拿起那麻布短衣看了看,又见裤角下面高明月补了一段布上去。 他满意地点点头……知道自己又长高了一些。 刘金锁道:“我不用衣服,这大夏天的,我从来不穿衣服。” “让你披上就披上,还嫌你那一身刺青不够显眼?” “但是这针线好差,这么大一个窟窿都没补。我看看啊……你看我们的和他们的,那高小娘子好偏心。” “闭嘴!” “林子你说话小点声啊,城内不比城外……” 正文 第75章 知时园 夜深,王荛睁开眼,看到黑暗中有个人影。 他骇了一跳,猛地坐起。 再定眼一看,月色中看到的是张弘道那疲倦的面容。 “呼……五郎,你为何会在此?吓煞我也。” “此间皆是我的人手,这有何奇怪?你看,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王荛道:“我是说,你都不用睡觉吗?昨夜你就没睡。” “你竟能睡得那样沉。”张弘道语气冷淡,讥道:“你到处串联,图谋造反,竟还敢酣然入梦?可笑。” “不然呢?为了造反,还不睡觉吗?” 王荛打了个哈欠,嘴大得吓人,又笑问道:“只因见了我,把你吓成这样?未免太胆小了。放心吧,你知我知,不会传到汗廷的。” “哼,我对汗廷忠心耿耿,何惧之有。且问你,赵宋的细作是何情况?” “都跟你说过了。”王荛道:“我们把情报给了一个四五十岁的老汉,那人很好认,脸上有个大疤,你把城内有疤者都捉来,我来给你指认。若实在找不到,我给你去问……” “那人可是叫老归?” “许是吧,我管他姓甚名谁……咦,你竟是已查到他了?” “他要如何把情报递回去?” “五郎莫非傻了?不就是你在追查的那伙细作北上来接应他吗?” 张弘道问道:“他就没有别的渠道传递情报?” “哈,往赵宋传递消息岂是容易的?怎么说呢……” 话到这里,王荛拍了拍被子,道:“宋人也是有意思。五十多年来,先是开禧北伐,又是嘉定和议,终于迫于无奈联蒙灭金了,先是端平入洛,又是撤出三京。是战是和,摇摆不定,到现在,‘收复中原’这四个字对他们是成了妄想喽……” “我知道,说有用的。” “据那人……叫老归是吧?老归说,前两年宋廷还会派人想办法与他联络,如今不来了,他得了情报也不好传出去。” “然后呢?” “那天夜里,是三月下旬吧。”王荛回忆着,道:“我们把情报给了他,问他能否传到宋廷。他说,去岁年末已告诉宋廷派人来取,想必是开了年才出发,很快就到了,这次他也要随他们回乡了。” “是吗?” “是,当时我还说,按理而言,这种大事,赵宋早该派人来等着,呵,瞎耽误。” 张弘道皱眉沉思。 王荛大笑道:“怎么?他们已经跑了?我就和你说过,事情都过了三个月了,也许人和情报早到临安……” “老归该是已死了。” “死了?” “不然呢?”张弘道淡淡道:“宋廷派的细作如今才来,他还能独自跑回宋境不成?” “哈。”王荛摊了摊手,笑道:“死了就死了吧,看来这次我没能帮到五郎,很遗憾。” “你在何处见了老归?” “五郎想知道?” “我在搜捕的那人很可能会去那里。” “李瑕?”王荛道:“这两日听了许多次这人的名字,不知五郎为何如此费力找他?” “公务。” “那你可真是一心为公。” “说,你在何处见的老归?” “李瑕真能找到那里?” “他马上就要找到了。” “好吧,告诉五郎也无妨,龙亭湖畔,矾楼旧址西面,有一园林,名曰‘知时园’,取自‘好雨知时节’之意……” ~~ “知时园?” “是。”高长寿道:“这事并不难查,我连着问了几家檀料商,开封城内用上品龙涎的,仅有知时园一家。” 李瑕又问道:“园子是谁的?” “打听不到。”高长寿道:“但龙亭湖北岸便是原来的大宋皇宫,如今忽必烈行宫、河南经略府等都在附近,知时园与其隔湖相望。” “只看这地段,园子主人身份不一般。” “是,我本想再仔细打探,但想到追兵很可能会猜到我们会去问檀料商,只远远看了一眼就回来。果然,我回来时似乎被人跟踪了,绕了一大圈才甩脱。还有,今日开封城被封锁了。” 高长寿说完,李瑕眼中泛起些思忖之色。 “封城了么,准备转移吧……” “小郎君,我们能查到知时园,别人也能查到。”韩承绪道:“那里只怕是去不得了。” “嗯。” 韩承绪转头看了远处的刘金锁一眼,低声道:“赵欣三两月前便已失踪,死了也有可能,此事不好查,何况是在层层围堵之下?依我所见,朝廷对此事并不重视,否则便不会只派我们这些人来。不如就此转回宋境?” 说着,他与李瑕下意识地又走了几步,走得远了些,又道:“现在回去,那程相公该给小郎君的应是少不了。” 李瑕问道:“朝廷为何不重视此事?” “只怕还要从‘端平入洛’说起,灭金国后,官家欲行恢复之计,朝臣们皆言边面辽阔,至少需有十五万精锐之师,方能守住黄河防线,大宋无力承担。各方掣肘,最后六万步卒挺进河南,铩羽而……归半数。其后,蒙人南下,幸得孟少保、杜相公……” “说人名吧。” “是,幸得孟珙、余玠、杜杲、赵葵等名将统御川蜀、京湖、江淮战场,守国之藩篱。但收复中原之志,只怕是……” “只怕不可能收复中原了?” “是,这几年孟珙、余玠、杜杲相继离世,赵葵背着‘三京败事者’之名远离朝堂。大宋名将,仅剩吕文德独当一面……总之,端平年间都不能恢复中原,如今更不可能了。” 韩承绪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叹道:“江淮、京湖、川蜀的防御就在那里,蒙军要南下这是本就知道的,北面这些情报传回去有何大用?” 李瑕问道:“不是说北面有大世侯要造反?” “谁知是真是假?便是真的,朝廷还能出兵北上不成?甚至,朝堂上还有人担心若真有情报传回去,万一又有人主战,再闹一出‘端平入洛’。” “毕竟是个机会,不该先掌握消息?” “偏安、偏安……这‘偏安’二字当中的各种心思,小郎君只怕还不理解。” 韩承绪说到这里,抚着须想了想,又道:“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揣测,也许朝廷很重视这份情报,这才派我等前来。只是把所知情况说了,如何决择,由小郎君定夺……” 高长寿转过头看去,眼中泛起些沉思。 他并不能听到这两人的私语,却能敏锐地感受到……韩承绪对李瑕的态度截然不同了。 “李郎君”和“小郎君”一字之差,在韩承绪口中,却分明喊出了内外之别,竟像是奉李瑕为主了。 趁着今日自己和林子出门了一趟…… 一个老头子奉一个少年郎为主,两个微末之人要做什么?一方诸侯吗? 高长寿想到大理国灭,又想到之前听李瑕所言的“地方武将”,心头忽有些迷茫…… 正文 第76章 幕后 “发现高长寿了!依五郎所言,我等埋伏在知时园外,果见高长寿前来打探。但此人警觉,远远看了一眼便走。我等追上去,在大梁门附近失去了他的踪迹。” “已可确认李瑕必是藏在大梁门与丁角街之间,那一带皆是蒙官住所。” “五郎,城外发现了一个蒙古屯官被灭门了。叫格日乐图,奥鲁官手下,已死了三天左右,家中无一活口,可确认是李瑕所为……” 张五郎道:“查。查与格日乐图有关人员,尤其是开封城内的蒙古官,看这两日何人未再露面,不管是生病、外出,全给我报来。” “是。” “继续盯紧知时园,一旦再发现李瑕等人的踪迹,立即拿下。” “是……” “五郎,查到了,奥鲁官手下的阿古拉,已经好几日没露面了。” “就在这里,你带人去搜,但李瑕必转移别处了,保留那里的痕迹,我亲自过去查看。” “报!阿古拉家起了大火,城内兵丁正在灭火。” “让开封城的人去救火,我们继续盯紧城门、知时园。” “是……” 王荛走进堂中,只见一派繁忙。 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问道:“还在找李瑕?五郎就不累吗?” 张弘道见到他,深深皱起了眉头,向手下道:“你们先下去吧。” “又将人支走,五郎是担心我说出某些大逆不道之语吗?可每每如此,旁人会说我们有所密谋的。” “哼!” “我是来辞行的。”王荛道:“此事我已帮不了五郎了。” “你还不能走。” “哦?为何?”王荛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微笑道:“王郎认为我会帮宋人脱困吗?” “你给宋人传递情报不是吗?难保你不会再递。” “是。兀良合台已领了诏命,由云南攻打四川;帖哥火鲁赤、带答儿也已领命,率军南进。此战,若蒙军占下四川,来年可顺长江而下,则赵宋的京湖、江淮防线一触即溃。我冒死给赵宋消息,怕的就是他们轻易功成,我更希望看到赵宋与蒙古国打得不可开交。” 王荛说到这里,冷笑一声,道:“但,我消息都递了三个月,赵宋才刚派人来接,可笑。伐宋之战已起,我何必再递消息?至于那人……李瑕,我对他很感兴趣,但我何必要帮他脱困?” 话虽然这么说,但王荛的语气、表情,分别是另一个意思。 ——“你若放我走,我就去帮李瑕脱困。你千万别放我走,我就要逼你把我留在身边。” 张弘道冷冰冰地盯着他,渐渐恼怒。 “你到底要做什么?” “当然是劝五郎和我一起造反。” “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 “哦?你要杀我?可是我父亲与李大帅还串联了不少人呢,” “哼!” “五郎若将我放了,恐我勾结李瑕,助他脱困;将我扣留,万一被人认为你我交情匪浅,往后受到牵连。只怕此时正感为难吧?” 张弘道冷冷瞥了王荛一眼,道:“等我捉到李瑕,你我再无瓜葛。” “哦?多久?” “很快。” 王荛道:“五郎可得捉紧了,这开封城内的史天泽对汗廷可比你张家忠心。他要是知道我们串联造反,我们可就完蛋了。我不过是与人密室私语,你却是大动干戈,万一引起他注意……” 张弘道脸色又难看起来。 史家与张家不同,史家是燕地豪强,早在成吉思汗在时,史秉直就降了蒙。 到了史天泽这一辈,就已经是蒙古旧勋,史天泽是上任可汗窝阔台亲手选拔的汉军三大帅之一,伐金攻宋从不手软。 不仅忽必烈信任史天泽。蒙哥也信任史天泽,如今蒙哥对史天泽的包容甚至还隐约胜过忽必烈。 上次张柔亲自到开封就是见了史天泽,以求保全张家。 张弘道也生怕李瑕落入史家之手,把额日敦巴日之死的内幕透露了。 “你是在威胁我?” 若王荛真触及到他张家存亡,张弘道才不会再管什么汉制,不会再顾忌王荛背后站着谁。 他杀心又起。 “不敢,绝不敢威胁五郎。”王荛忙道:“我只想与你交朋友,共创大业。五郎,你还没受够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吗?” “你闭嘴!” 张弘道已经很厌烦王荛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人说王文统“好以言语动人”了,有其父必有其子。 若不是因为李瑕这件事,他绝不会搭理王荛一句话。 “五郎,你问我的每句话,我可都是坦诚相告啊。你却要我闭嘴?我哪句话不是为了你好?” 王荛说着,指了指他案边的饭菜,叹道:“你看你,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过着这战战兢兢的日子,为何?因你为异族效力,你心中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蒙人不可能信任你,早晚兔死狗烹……” “你闭嘴!” “难道我闭了嘴,你便能睡得心安吗?你知道你眼眶多黑吗?别管什么李瑕了,别管什么宋人细作了,让他们带着情报去吧,就让蒙宋大战,逼着汗廷不敢动我们。别再过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了,你我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一起杀光异族、走狗,肃清万里,总齐八荒。 只要把心一横,豁出去造反,你会发现心境豁然开朗。五郎啊,我是为你好,像我一样酣睡一场,去他娘的蒙哥、忽必烈,你若是如李大帅一般招兵买马、重兵在握了,何惧之有?” “山东李璮……果然想要造反吗?”张弘道喃喃道。 “是!李大帅此时必在与麾下将士把酒言欢,不似五郎这般胆战心惊。” 张弘道无言以对。 王荛又道:“我们也不怕让人知道,只要还没杀驻地的镇守官,还没举旗起事,汗廷岂会管这些?那些蒙古人只会不停地压榨汉地的税赋,哪管世侯们揣着什么心思?纳质、贡赋、从征,别的事他们管得过来吗?” “邸琮已杀了镇守官,又如何?” “我们在替他上下打点、遮掩,或可勉强保一门性命吧,只求把风头盖住,事情不闹大。” “你们……谁替他打点?” “五朗还是好奇了?”王荛又咧开了大嘴,“往后五郎若遇难事,我们也可帮五郎。” 张弘道沉默。 王荛道:“其实,知时园也与此人有关。你明白,地方上再大的事,有时只要中枢一句话也就解决了。如今我北方汉人,地位最高者无非也就那……” 忽然,张弘道抬了抬手,止住了王荛后面的话。 “来人!把他押下去锁了,别再让他出现在我面前。” 王荛大笑。 “没事,不急。哈哈……五郎好好考虑,早晚能明白的。” 他笑得很爽朗,也不挣扎。 张弘道看着王荛被带下去,摇了摇头,喃喃道:“不,你们会死,别拖着我。我不需要越走越远,我只要捉到李瑕就行。” 他虽不愿听,但,其实已隐隐猜到了王文统、王荛父子背后站的人是谁…… ~~ 与此同时,韩承绪与李瑕换了个藏身之处,继续起未聊完的话题。 “小郎君考虑过后,还是想拿回情报吗?” “是。” “何必呢?赵欣已失踪三月,此行事败,绝非我等之失。” 韩承绪说着叹息一声,向李瑕劝道:“现在回去,右相该给小郎君的也少不了。” “不够。” “不够?” 李瑕拿出公文递给韩承绪,道:“我不信任程元凤。既然来了,我要让我们的功劳大到没人能抹杀。” “可朝廷并不重视此……” “我不信朝廷的判断。”李瑕道,“我信我的判断。” 韩承绪抬眼看去,老眼中眼神微有些失神。 李瑕说不任信程元凤,但他却就此感受到了李瑕的信任…… “是,依小郎君所言。问题是,赵欣凶多吉少,线索已断了。” “情报来源还在,就在知时园。” “但我们能查到知时园,张家也能查到,太危险了。” 李瑕依旧沉静笃定。 “那就换一个思路,把知时园的主人找出来……” 正文 第77章 名门 看着李瑕与韩承绪在雕像后面聊天的一幕,刘金锁不由奇道:“你说,他们在聊什么呢?怎不带我们一起商量?” “为何要与你商量?你除了废话,能说出什么有用的来?” “林子你找的这地方不错啊。” 林子哼了一声,道:“算你说了句好话。” “要是没有李小郎君,我们还是进不来,你找了也没用。” “闭嘴吧你。” 刘金锁傻笑一声,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见李瑕已与韩承绪聊完,走了过来。 “走,出去办点事。” “好咧。” ~~ “张养浩……李瑕……” 姚燧轻声喃喃了一声,叹道:“可惜了。” 阎复也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许久没说话。 因史家二郎史樟对李瑕感兴趣,又招了他们来问。他们刚从经略府出来,与周南、林叙、殷俊三人在街角道了别。 又走了一段,姚燧问道:“子靖在想什么?” “输在胸怀。” “什么?” “你我输他,输在胸怀。”阎复道:“端甫你出身名门,写词每有佳句,‘海棠无语不成蹊,桃李羞牛后’,风流蕴藉有之,然如浪芷浮花,无根无蒂。那,当此乱世……风流蕴藉又有何动人心魄之处?” 他停下脚步,神色渐渐郑重起来,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化成一声叹息。 “端甫啊,那首《山坡羊》对我触动很大。” “我也是……” “你说,我们的根蒂在哪里呢?把我们的根蒂埋在数千里外的哈拉和林?埋在视我等为贱民的异族处?” 姚燧一愣,喃喃道:“王府能用汉法,便是汉家王朝,如何能称是异族?” “我原本也是这般想的,可你听那小令最后两句,人家的着眼处又在哪里?” “这与是否异族何干?难道秦汉魏晋更替兴亡百姓就不苦吗?” 阎复默然,叹道:“我还没想明白。” “可惜了,那等人物竟是个宋人,不然你我也可多与他讨教……” 下一刻,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杨慎……是李瑕!” “别走了李瑕!” “追!他往北跑了……” 姚燧、阎复身后也有些张弘道派来的兵士,名为保护,其实为的是遇到李瑕就拿下、也有盯着不让他们到处为李瑕扬名的意思。 这是姚燧同意的,他对张弘道有些愧疚。 如今北方汉人高门同气连枝,姚燧觉得李瑕一个宋人跑到北方来,杀了张家许多人,自己却与之结交,实在是……不好。 但另一方面,他又真是欣赏李瑕那两三首词作,心情复杂。 此时听到叫喊,附近的兵士都被吸引了过去,姚燧、阎复身后仅剩几名随从护卫。 “是远疆兄和安道兄,他们见到李瑕了!” “我们也过去……” 两人说了一声,转身向那边跑去。 路过一条小巷,忽听有人喊了一声。 “李瑕!哪里走?!” 两人毫不犹豫拐进巷子追过去。 他们并非什么文弱书生,相反,他们读得起书,远比一般人身体康健。 脚步匆匆,跑了好长一段路之后,两人与随从护卫都微微喘息。 姚燧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追李瑕,但就是想再见见他。 他跑着跑着,喊道:“李瑕,那首《天净沙》你要怎么填?能否……” 忽然,一柄长枪从拐角猛地贯出,径直捅穿一名护卫。 “啊!” 惨叫声起,姚燧回头一看,只见三人突然杀出,持剑、持刀、持枪,顷刻间已杀翻四五人。 “养浩……你……你叫李瑕?你……” 持剑而立的李瑕转过身,在姚燧面前显出了另一面。 眼神锐利,杀气四溢。 他不慌不忙地收了带血的长剑,开口道:“跟我们走一趟吧。” 姚燧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黑,一个麻袋就套了下来。 “哈哈,叫你追。” 一个粗嗓嚷嚷着,两个书生已被提起…… ~~ 许久,等从一辆马车上被搬下来,姚燧才听到李瑕的声音。 “你去望风,你去外面守着。” “哦。” 麻袋被解下,姚燧抬头看去,发现自己与阎复身处于一间暗室之中。 “养浩……不,李瑕,你是宋人?你……” “我问,你答。”李瑕道,话语简促而有力。 姚燧一愣。 “你有一句不答,我就捅阎子靖一剑。” “好,我知无不言。” 李瑕问道:“听说你家是洛阳名门,很有钱吗?” 姚燧又是一愣,道:“有钱,你……你想要多少?” “你有多少?” “很多。”姚燧道:“有很多,我姚家先祖自后唐起便世代为官。家伯父虽简朴,但出资为民开垦荒田、为圣人立庙,未曾吝啬。只要你愿放了我们,要多少钱都可以。” “用得起上品龙涎香吗?” “自是用得起,但我更喜用棋楠。” “听说过知时园吗?” “知道,两年前曾随家伯父去过。” “谁的园子?” “不知。” 李瑕微微一讶,又道:“是你伯父姚枢的?” 姚燧忽然想起什么,闭口不言。 李瑕毫不犹豫,一剑刺下,刺进阎复的肩膀。 阎复吃痛,惨叫一声。 姚燧大惊,忙道:“别这样……别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我进园之后只是在庭中小逛,不知伯父见了谁。” 李瑕拿出伤药给阎复止血,又问道:“你怎知他是去见客?” “菜点,看到了菜点。” “哪些菜?” “容我想想……蟹酿橙、莲房醋鱼、浑羊殁忽,别的忘了,只记得这几个。” “说仔细,都是什么东西?” 姚燧又是愣了一会儿,方才应道:“蟹酿橙,拆蟹肉、蟹膏填入橙内蒸熟;莲房醋鱼……” “口味呢?” “什么?”姚燧道:“似是……有些偏酸。” 李瑕又仔细问了一会儿,才问道:“正蒙书院既是姚枢开的,书院杂役是他安排的?” “有一批人是从洛阳家中调去的。” “吴归你认识吗?” “不认识。” “他脸上有道大疤,四五十岁……” 姚燧想了想,应道:“是,家中是有个仆役脸上有大疤,被调到书院做事。” “关于他你还知道什么?” “不知了,我出生时他就在家中,他是外院做粗活的,拢共未见过几次。我自小在苏门山读书,所知有限……” “你伯父去过南边?” “是。” “说。” “窝阔台汗六年,伯父随军伐宋,求访汉地各色人才,主将欲将这些人坑杀,伯父一力保全,乃使他们逃入篁竹中脱死;蒙军攻破德安,伯父上下奔走,欲阻止蒙军屠城,却不能救数十万百姓……此为伯父平生第一憾事,但,但那时他救了江汉先生。” 姚燧越说,越是激动起来。 “李瑕,你不是也认识江汉先生吗?我听张五郎说过。那你该知道我伯父不是汉奸,他为北方汉学、汉制呕心沥血!你听我说,家伯父一心为的是传我华夏衣冠礼仪……” “是我在问你。”李瑕喝叱了一句。 姚燧一愣,有些失落地停下话头。 而李瑕的下一个问题也落到了他的耳中。 “可是姚枢给宋朝传递情报?” 正文 第78章 一箭檄诗 长街上,按刀的兵士转过头看着来往的行人,眼中泛起些疲惫无奈之色。 忽然,他看到一人…… “站住!说你呢,给我站住!” 一名少年郎回过头,道:“是在唤我?” “拿下他!” 那兵士快步上前,仔细一看,见这少年十六岁左右的模样,生得玉树临风,气质不凡。 这仪容姿态绝非一般小户人家养得出来的,偏是穿着麻布衣裳,踩着草履。 “李瑕!我捉到你了!” 那少年却是微微笑着,道:“我姓史,名樟,字敬先,真定府人,你可要听听我的诗?” “你还敢冒充!来人,把他押回去,去找殷俊来辨认,再告诉五郎,是我捉到了李瑕……” “二郎。” 忽有一声叱喝响起。 “你们干什么?!还不放开我家二郎!” 一名史家小将大步跨来,喝退了张家兵士,拱手道:“二郎受惊了。” 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小厮,俱是扁着嘴,一副委屈模样。 方才按着史樟的兵士们也惊慌起来,连忙告罪不已。 “是小人有眼无珠,请二郎治罪。” “请二郎治罪……” “无妨、无妨。”史樟还在微笑,道:“杨将军不必怪罪他人,我故意的,还挺有趣。” “是。” “有趣,有趣。”史樟踩着草履又踱了几步,又向那张家兵士道:“今日之事不必告诉旁人,我许是还能多玩几次。” “是。” “还有,你们捉人就捉人,勿要滥杀无辜。我父与赵经略好不容易才将此地治理得繁荣安乐,切勿毁此心血。” “是,小人明白。” “若是方便,等捉到了李瑕,让我见见。” “这……此事小人做不了主。” 史樟笑道:“那我自去问仲书兄。” 忽然,远处小厮跑来,禀道:“二郎,不好了!在小巷中发现几具尸体……” ~~ “五郎,不好了!李瑕捉了姚家小郎君和阎复……” 张弘道皱了皱眉,道:“带我去看看。” 才出门,翻身上马之际,又有手下快步赶上,低声道:“五郎,史家二郎来了。” 张弘道深深叹息了一声。 他比史樟年长十四岁,却不并在骑在马背见对方,翻身下了马,丢开马鞭,亲自迎了上去。 “敬先来了。” 史樟拱手,道:“仲书兄来了开封,竟也不找我?” “实是公务繁忙。” “我知道,仲书兄是要拿住李瑕,那人有些意思,我原本还有些欣赏他。但他现在捉了端甫和子靖,我忽然明白一个道理,宋人就是宋人,是我们的生死大敌。” “是。” 两人说着,边走边谈,往姚燧遇袭的巷子走去。 史樟忽问道:“仲书兄为何不向我父借些人手?诛杀了那宋人细作。” 张弘道心想,因为不想李瑕落在你们手里,揭破我的秘密啊。 “不敢麻烦史经略。” “客气了。知道吗?今日我还在说,若五郎捉到李瑕,容我见他一面,看看能填出那样词句的才子是何样人……呵。” 史樟说着,指了指路边巷子的老鼠洞,话风一转,却是又道:“猫捉到老鼠,喜欢玩一玩,那是因为它握着老鼠的生死。但若老鼠敢反咬猫一口,那就没什么好玩的,直接咬断其脖颈罢了。” 张弘道有些不烦耐。 他已经三十岁了,没耐心听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说自以为是的道理。 眼下是玩不玩老鼠的事吗?是能不能捉到的事。 “敬先说得对,李瑕很危险,我已提醒过端甫多次……” “仲书兄,端甫自幼失怙,是雪斋姚公一手将他抚养长大,万不可有所差池。请你务必救出端甫与子靖,若需帮手,只管与我开口,我会与父亲分说。” 史樟说完,向张弘道拱了拱手。 这是他作为姚燧、阎复的朋友,应尽之义。 “放心,我一定救回他们。” …… 看着史樟转身而去,张弘道默立了一会。 有兵士上前请罪,道:“五郎,史二郎高门贵子,偏穿着麻衣草履,小人这才捉错人。” 张弘道淡淡道:“他那麻衣草履,穿着比你的衣鞋舒服……” ~~ “家伯父……勾结赵宋吗?” 姚燧似乎失了神,喃喃着,眼中露出疑惑之色。 李瑕观察着他的神情,又问道:“若说姚枢是在知时园与人密谈,你觉得会是谁?” 姚燧闻言似在思索,却不回答。 李瑕盯着他的眼看了一会,又道:“你不回答?” “这里……是在开宝寺塔附近吗?”阎复忽然开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听到了诵经声,还有风声。”阎复低声道:“当年战乱,开宝寺塔多有破损,风吹过有呜呜声,一直也没修……” “开封铁塔,破是破了,倒不了。” 阎复道:“是,此塔以褐色琉璃砖砌成,混似铁铸,称‘铁塔’实是形象,李瑕,你又是信手拈上一字就道尽了一处风物啊。” “不是我起的名,我们那边就叫它铁塔。” “宋吗?它还记得开封吗?靖康之后、端平之后,宋还记得开封吗?” 阎复反问了一句,抬起头,喃喃道:“横流始靖康,赵魏血可蹀。小胡宁远略,为国恃剽劫……” 姚燧还在发呆,却是张了张嘴,无意识地和着阎复,轻声念起来。 “谁能提万骑,大呼拥马鬣,奇兵四面出,快若霜扫叶……” 这诗陆游的《登城》,本不该传到北面的。 但这两个书生却都知道,还能完全背出来。 “遗民世忠义,泣血受污胁,系箭射我诗,往檄五陵侠。” 一诗念毕,良久,阎复喃喃道:“我少时读陆放翁此诗,常想一个问题。若有朝一日,有人将此诗系在箭上,射至我眼前,我是否愿意当个五陵侠? 可惜一直以来,没有。到最后,连陆放翁自己也只能‘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辈遗民又能如何?又能如何?但,只要一箭檄诗……” 阎复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眼神渐渐郑重。 “只要有一箭檄诗,我阎复阎子靖,愿重归大宋。” 姚燧一惊,喃喃道:“子靖,你……” 李瑕微微眯起眼,于暗室之中看去,只见那二十岁的年轻人被绑缚着,肩上有些血污,神情却很认真。 “李瑕,我愿助你一臂之力,你可愿带我一道走?” 姚燧似乎已经呆住。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很聪明。” “是,我很聪明,可帮得上你。” “我若是你,我也会用这个办法脱困。” 阎复一愣,道:“我真心的。” “不必骗我。”李瑕道:“前两日姚燧念了你那诗,‘群材方用楚,一士独辞燕’,我虽然听不懂,好在你们给我做了讲解……你们说这是典故,‘虽楚有材,晋实用之’,你等虽是汉人,但赵宋朝廷上下倾轧、政局败坏,远不如为蒙古国效力。这话是你们说的,诗言志,言犹在耳。我怎么信你?” 阎复道:“那是对旁人说的,若问我志向,实在后一句‘一士独辞燕’。燕虽必亡,我愿效荆轲,一士辞燕,气贯长虹。我有报国血勇,唯等燕太子丹。” “你上次还说这一士指的是樊於期,你说燕太子丹寡谋,枉杀樊将军。” “我身在沦丧之地,有何办法?写诗明志,用暗喻而已。” “读书人一张嘴,黑白皆可说,我不信你。” 两人说着,语速飞快。 阎复神色渐渐激动起来。 “我名‘复’,‘收复中原’之‘复’,我字‘子靖’,‘靖康之变’之‘靖’。我父赐我名、字,是为警我不忘故朝。永怀河洛间,煌煌祖宗业。你若不信,可剖我胸膛看肝胆、看里面是不是一片丹心赤血……” 正文 第79章 通敌 李瑕走上前,拿起破布径直塞住了阎复的嘴。 “呜!呜……” 阎复似还有许多话要说,却是说不出来。 李瑕并没太多工夫再搭理他,拍了拍姚燧的脸,让这还在发呆的小郎君回过神来。 “接着问吧,我问你,姚枢在开封城都是与谁来往,其中哪些是经略府的官员?” 姚燧道:“中原汉官许多都是伯父任职漠南王幕府以后举荐,只在开封经略府从经略使、参议以下就有十余名。” 李瑕道:“一个一个说来。” 这并非隐秘之事,姚燧于是详细说了起来…… 忽然,“咚!咚!”几声钟声响起。 李瑕于是又将姚燧的嘴堵上,麻袋一罩,再次将他罩起来。 姚燧眼前一黑,接下来就只能听到各种声音。 “驾……” “不要慌,他们的人手不足以覆盖整个开封。”李瑕道,“既然在塔上看清楚了他们的布置,他们就捉不到我们。” “嘿,我慌了吗?有你带着我们,我一点都不慌。” “铁塔湖西北面有条北支河,与龙亭湖、利汴河、包公湖相通,刚才他们已经重点搜查过那里,现在我们过去……来,你们把人丢到河里。” “好。” “然后找个车夫,让他驾车疾奔到城南吸引追兵。” “好。” “追兵已走开了,我们回去。” “好。” 姚燧感到有些心慌,很快,他被人提了起来。 “嘭”的一声,在他以为要被丢进河水时,却是微微的痛感传来,原来是被丢进了小船里。 又听一个船夫问道:“小朗君,你带了什么货这么重?” “刚买了两个驱口。” 李瑕声音平静,竟是半点波澜不起。 姚燧听出他话语里的从容语态,心知这样的人做事稳妥,怕是不会让自己逃了,于是感到一股绝望…… ~~ 张弘道执笔在地图上标记了一下,喃喃道:“开宝寺塔……李瑕向来喜欢抢占视野开阔的高处,在鹿邑时就是如此。他让人在塔上观察我的布置,会往哪走呢?” “五郎,搜遍了开宝寺,未能找到李瑕与姚小郎君……” “当然搜不到。”张弘道淡淡道:“他都看到你们来了,还能让你搜到吗?查了马车的动向吗?” “马车向南走了,已派人去追。” “假的,但确实要追,人手又被分散了。他该是……走北支河了,看我们的人手调动,必是走北支河。该死,又晚了一步。” 沈开道:“我们的人手不足,实在搜不了这么大的开封城,不如请经略府再派人来?” “不,我传回亳州的信应该到了,父亲马上就会派人来。” “但只怕经略府会起疑。” “我会与史经略分说。” 张弘道随口应着,目光始终落在开封城的地图上,手指从北支河滑到龙亭湖。 “开宝寺塔不是他真正的藏身处。他只是在此吸引我们的视线,然后才会回到藏身处。他会走利汴河,还是包公湖?或是在中途下船?甚至掉头回去……这点人手……” “五郎,再吃点东西吧?” 张弘道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到底藏在哪呢?不能再追在他后面跑了。” 他自语着走了出去,与那端着饭菜过来的下人擦肩而过。 …… 王荛脚上牵着铁链,被栓在屋中,正在饮酒,竟还有一个美伎在给他唱曲。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 张弘道推门而入,正听那美伎咿咿呀呀。 他眉头一皱,大为不悦,喝道:“谁给你招的伎?” “五郎何必生气?”王荛笑道:“我又不跑,你栓着我无非是不愿我去你耳边聒噪,哈哈,怪我三寸不烂之舌,把这道理与你手下人讲明了,怪我,怪我,不怪他们。” “出去。” “是。”那美伎抱着琵琶小步退下去。 王荛眯着小眼盯着她妙曼的身姿,笑道:“这么凶干什么,吓到人家了。” “我问你,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情报给老归?” “这可是五郎主动问我的。”王荛道:“回头人家若问我为何出卖他,我可只能回答‘张五郎想知道’。” “你要如何?” 王荛道:“并非是我逼你造反,这种事,强扭的瓜不甜。但若是你摘了这瓜,再想放回去,可就难了。” “你要如何?” “一起按个手印如何?你我歃血为盟。” “不。” “那就算了,我们还是当朋友吧。” “信不信我杀了你。” “你要得罪我父亲、李大帅,还有我们所有人?” “别以为我不敢。” “你敢,但何必呢?仔细想来,五郎是被李瑕逼到这一步的吧?你为何一定要捉住他?他捏了你什么把柄?莫不是……” 张弘道额头上的血管跳了跳。 王荛却是住口不言了,还扬起那薄薄的嘴唇,微微笑着。 “姚燧姚端甫被李瑕捉走了。”张弘道忽然淡淡说道。 “啊?”王荛有些惊讶,沉吟道:“怪不得五郎来问我,看来是猜到了。” 张弘道不答。 “你既然猜到了,逃不掉的。”王荛又道:“我不如五郎缜密、聪明、目光长远。但我平生擅长两件事,拉女人进我的被、拉男人入我的伙。” “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杀了你。” “我当然可以告诉五郎。不过,你若与我一起造反,大可让宋人细作带情报回去……” “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杀了你。” “好好好,不必这么凶……哦,我闭嘴。五郎想问什么?” “谁拿了情报给老归?” “五郎想知道哪份情报?北面的、东面的、中间的?” “你们……给了这么多?” “唉,送不过去又有何用?” 王荛轻呵一声,抬起手,往手上倒了些酒,“啪”一下按在案几上,像是摁了个手印,道:“不绕弯了!你猜得不错,雪斋姚公确实算一个,知时园就是我们联络会面的据点之一。” 张弘道眼皮直跳,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但姚公不在开封,是谁偷了经略府的文书?” 王荛沉默了一会,道:“我说出姚公,你也奈何不了他,可是若招出别的人……” “说!”张弘道猛地砸碎酒壶,拿碎瓷抵在王荛脖子上,吼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你!若是姚燧死了,我一样要得罪姚枢!” 王荛一愣,真的感受到了张弘道的杀意。 张弘道又道:“我没心思管你们,我只要捉到李瑕,他必然已经从姚燧处审出什么了,我要找到他,这对大家都好。” “好,好,你拿开,别抵着我了……当时,我从北边带了姚公给的情报和指示,又让人偷了经略府文书,一并交给老归。” “谁?!” “参议杨果……” ~~ “杨果,字正卿,号西庵,忻州人,后迁居许昌。金朝进士及第,官至参知政事,以廉洁著称。如今是河南参议,仅次于经略使的高官……” 韩承绪沉思着,又道:“他是散曲名家,与元遗山交好,因此,当年在金国时我与他有过数次往来,虽不算熟悉,却是认识。” 李瑕道:“若说知时园主人是姚枢,但姚枢不在开封,韩老认为和老归接触之人会是杨果吗?” “杨果祖籍山西,最喜食酸,每日无醋不欢。那几道菜南北菜色皆有,是他的口味。当年他便笑言过,若归宋,也该尝尝江南的鱼虾蟹。” 韩承绪说着,想了想又道:“姚燧所言十五人,我知其中金国遗留名臣九人,九人之中仅杨果最有可能,早在金亡之前,他便有投宋之意,奈何不得行。但……不确定,线索太少了。” “简单,我再去试姚燧一试就知。” 李瑕走进关着姚燧的屋中,不一会儿又出来,道:“要想办法见杨果一面。” “小郎君确定是他吗?”韩承绪问道。 “只知杨果与姚枢交情极深。” “那若不是……” “眼下知时园被张家紧盯着,这线索值得冒险一试。”李瑕道:“这样吧,我见杨果一面,看能否拿到情报。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撤出开封城……” 正文 第81章 动手 孙德彧匆匆忙忙跑过三清殿,跑过玉皇阁。 他师父天乐子李道谦正在穿心殿中,听观主栖云真人王志谨传道。 小道士跑到殿门处,正听到里面的论道声。 “人生于世,所为所作,无不报应。” 王志谨苍老的声音传出大殿,落在孙德彧耳中。 “我等修道之人,当常思己过,切忌骄矜,应韬光晦迹,安贫守朴……” 孙德彧跑着跑着,忽然停下了脚步,摸了摸袖子里的钱。 他收了那几人的钱,把他们偷偷藏进道观……道法自然也好,觉得里面有个小姑娘很可爱也罢,事情做了就是做了。 如栖云真人所言,人生在世,所为所作无不报应。 但接下来呢? 再去把事情说了,岂非多做了一桩事,将有更大的报应。 修道之人,应韬光晦迹嘛! 孙德彧想到这里,忽有了决心。 “管他呢,这事情我可不知道。” 脑中这般想着,小道士只觉道法又自然了许多。 殿中,李道谦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急急躁躁跑来,何事?” 孙德彧上前,不动声色应道:“禀师父,徒儿听说栖云真人传道,想要多听些道法,故而着急。” “大道无形,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你岂可如此莽撞。” “是。谨遵师父教诲……” 下一刻,忽听远处有人大喊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 殿中一众全真教道士倏然起身,冲到殿门处一看,只见火势起的急,倾刻间竟已烧过了后面一排道舍。 劳役、道士们争相奔走,大声呼嚎。 “不!快灭火,别让火势蔓延到三清殿!” “快灭火!” “无量寿福、无量寿福……这可如何是好……” “……” 一片慌忙之中,孙德彧拉了拉他师父宽大的袖子。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呀?” 李道谦根本就顾不上回答小徒弟。 他已经方寸大乱了。 “快!快灭火啊……” 孙德彧偏了偏头,心说师父与栖云真人是修道之人,怎可如此急躁呢?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嘛…… ~~ 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无情地在开封重阳观中蔓延。 “倒!” 刘金锁大吼着,用力一推,将院门中的蒙古武士像轰然推倒,烟尘滚滚。 “哈哈哈……” 刘金锁拍手大笑。 李瑕提剑从走出来,淡淡道:“别做无聊事了,你跟林子,去送姚燧、阎复。送了人之后马上去与韩老会合。” “好。” “韩老,你去安排退路。” “好。” “慕儒,你带明月和巧儿随韩老一道,保护他们。” “好。” “最后再交代几句。”李瑕道:“首先,这次依旧是我们伏击他们,记住,我们才是主动的一方,要时刻保持主动;其次,计划必然会有变数,遇到变数时以保全性命为重。至于情报,未必要今夜拿到。敌人的压力比我们大得多,我们是破坏,他们是追查,破坏远比追查容易……” “明白。” “走吧,化被动为主动。” “那你一人……” “我一人去见杨果。”李瑕道:“一个人才方便。” “可是……” 林子才想开口。 李瑕已往前走去,边走边道:“动作快点,时机一瞬即逝,耽误不得。” 他语气虽然平淡,但却给人以“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感觉,诸人不也再犹豫,各自行动起来。 韩巧儿被高明月牵着,一边走一边回过头看着李瑕,有许多想要说的,最后也不敢说,心里只觉自己好没用啊。 “李哥哥说过,要把我们都带回去呢。”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高明月亦是回头看了一眼。 她倒并不是关心李瑕,只是觉得……这人若是死了,只怕那没说过的故事是听不到了。 很快,诸人分为两拨散去。 李瑕回头看了一眼火势,只见救火的人群已然向这边狂奔过来。 他眼神中有些疑惑,最后化作一缕讥嘲。 “终南山下,活死人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全真教,牛鼻子臭道士,又不教武功……” ~~ “快救火!” 几名道士快步穿过三清殿,绕过倒在地上的大雕像。 “快,让那些劳役去提水……” 路上,一名佩剑的年轻道士与他们擦肩而过。 也没来得及细看,那年轻道士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道:“这样泼水不成了,得想办法把火势隔离开。” “师弟说得有道理,要怎么办?” “比如把三清殿前的树砍了。” “对!快去告诉栖云真人,快……” “……” “对了,师弟,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师弟?” “师弟呢?” 等道士们再回过神来,再想找那年轻道士,却不见了对方的踪迹。 忽然有人喊道:“师兄!快看,这里写了几个字……” 众道士跑上前,定眼一看,却是愣在当场。 只见那摔在地上的蒙古武士雕像旁,赫然是七个大字。 “不肖道士丘处机……” ~~ “五郎!五郎!” 张弘道倏然从椅子上惊醒。 相比起来,他比李瑕要累得多,李瑕只需要选中一个地方躲起来,他却要排查整个开封城所有李瑕可能躲藏的地方。 今天忙到半夜,他实在疲倦的厉害,好不容易倚在椅子上眯了一会儿,猛地便听到大动静。 “何事?” “重阳观……” “就在重阳观!”张弘道恍然大悟,“包公湖畔……重阳观……也正是藏身在那里,我们的人不能大胆搜查,好你个李瑕……” “五郎,重阳观起了大火。” “别管它。”张弘道走到地图前,双手撑着桌案,俯下身,眯着眼,道:“关键是李瑕接下来去哪。可能有三个选择,知时园、杨果,或者放弃……” 想了好一会,张弘道也有了决意,起身向堂外走去。 “走,去杨果的府邸……” 才走了几步,沈开快步进堂,道:“五郎,经略府派人来请,还有,重阳观也派人到经略府了。李瑕这一把大火,恐怕是把事情……” 张弘道停下脚步,眉头深深皱起。 他发现,他比李瑕更害怕事情闹大。 今夜,李瑕才是主动的那个。 这一瞬间,他想过干脆跟着王荛一起造反,让那些人帮忙把事情盖下去,别再追李瑕了…… 算了吧? 但很快,张弘道重新振作起来。 “还没输,李瑕今夜便要有大动作,马上就要捉到他了……” “五郎,你说什么?” “我去经略府一趟,你去盯住杨果府邸。” “是。” “派人告诉雷三喜,把知时园看着,也别让李瑕逃出开封。” “是……” 张弘道安排完这些,方才迈步而出…… 正文 第82章 虚招 夜色深沉。 长街上,一辆马车从包公湖畔的重阳观出发,奔向北面的龙亭湖。 林子驾着车,刘金锁持枪站在车辕上。 偶尔车帘掀开,两边分别显出姚燧、阎复的俊俏面容。 因重阳观的大火,城中已一片大乱。 路上的官兵正往重阳观赶去,只有张家兵士还在搜寻着细作。 忽然,有人大喊起来。 “是李瑕!” “追!” “是李瑕!往北边跑了,快追……” 姚燧手脚依然被捆着,嘴巴却没再被堵上。 他听到这些动静,想要大喊。 “我不是……” “闭嘴!”刘金锁吼骂道:“敢喊?爷爷一枪捅了你个小兔崽子!” 姚燧大骇,慌忙闭嘴。 马车转过福寿胡同,继续向北奔,朝着知时园的方向。 “快!他们要去知时园……” “不可放他们进去……” 忽然,前方有大喝传来,是开封城内的兵士。 “什么人?!” 刘金锁一转头,冲姚燧吼道:“小兔崽子,可以喊了,报上你的名号,让他们别放箭!” 姚燧惊慌中抬头看去,只见夜色中有兵士已拉开了弓…… “我不是李瑕!我是姚燧、姚端甫!我伯父乃雪斋姚公……别放箭!救我!” “别放箭!救我……” 刘金锁大怒,喝道:“雪斋姚公个屁,小兔崽子你这么喊,是要害死我们吗?前面的都听好了!这是姚枢的侄子!谁敢放箭?!姚枢知道吧?大官!很大的官!” “我是姚枢的侄子!别放箭!让开……” 说话间马车还在狂奔。 前方措手不及的兵士似被喊懵了,终于有人喊道:“真是姚家郎君,别放箭!” 马车冲开防线,直奔知时园。 后方,张家兵士还在紧追不舍。 “快!快报五郎!” “会不会是调虎离山?” “那也得追!万一真是李瑕要去知时园……” 马车拐过御街,前方又有开封守军涌来。 林子忽然脱掉外套,露出一身锦衣,他持刀在马臀上一刺,跳下马车。 刘金锁也已跳下来,却是背着长枪,持刀架在林子脖子上,大喊道:“姚燧在我手上!谁敢来我杀了他!” “不想让姚燧死的都站住!” 这般喊着,两人飞快退进一条小巷…… ~~ 张弘道的布置很清晰,沈开负责盯着杨果府邸这个李瑕很可能要去的地方;雷三喜则负责在城中搜捕,并盯住知时园这个李瑕小有可能会去的地方。 雷三喜正站在繁塔之上,望着重阳观的火光,知道李瑕已经行动了。 一句句禀报传来,不停有人称在马车上看到了李瑕,接着又说那是姚燧、阎复。 重阳观的大火,必然是要牵制一部分人手。 冲向知时园的马车,也许也为了牵制一部分人手。 但,不能确定是虚招还是实招…… 雷三喜思来想去,忽然想到假如李瑕真的就在马车上呢? 抛下姚燧与阎复,必然会造成开封守军与张家兵士之间的混乱,李瑕借此时机潜入知时园呢? 雷三喜不懂知时园的主人是何等人物,连张五郎也不敢擅动,查到了,也只敢派人在外面盯着,连门都没进去过。 万一让李瑕进了园子,对方要保这个宋人细作,事情就闹得更大了。 不亲自去看一眼,不放心。 一念至此,雷三喜冲下繁塔,向兵士喝道:“随我拿下这几个贼人!” 他的人手都调派出去了,其实不剩多少人。 策马如风,奔到了知时园附近,放眼看去只见前面一团混乱,一群人挤在马车附近吵闹。 “宋人细作呢?!” “报百夫长,我等一路追着马车,但……但让那两个宋人在半路上跑丢了,现在正在追……” 雷三喜大怒,喝道:“怎么回事?!” “夜色太黑,马车一直在往前冲,弟兄们都追着跑。拐过御街之时,有两人跳了下来。” “那就跑了?!” “不是,有眼尖的弟兄看到,立刻追上了去,可对方喊着‘别过来,否则就杀了姚燧’,夜太黑,我等只看到一个壮汉手中提着一个人,仿佛就是姚小郎君……” “然后呢?” “因怕伤了姚小郎君,我等不敢轻易上前,眼睁睁看着他们拐进了巷子。等再追上去却不见了人,但那分明是条死巷。” 雷三喜问道:“姚小郎君没救回来?” “这……原来姚小郎君与阎复还在马车上,是两个宋人骗了我们,那被挟持者根本就是宋人假扮的。” “姚小郎君呢?” “就在前面。” 说话间,雷三喜已大步走到马车前,只见车辕上坐着阎复,脸色苍白,手里还拿着马鞭。姚燧就在马车上,穿着一身粗布衣裳。 只这一眼,雷三喜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为何赶车替宋人引开我的人手?” 阎复惊魂未定,道:“马……马惊了……拉不住……” 雷三喜目光在阎复身上一扫,虽然不悦,却不再说什么。 这边开封守军争抢着救回姚家小郎君的功劳,两拨人挤在一起一团乱。 雷三喜没空理会这些,嘱咐手下先把阎复扣了,交给五郎问问。 他则往那条死巷子赶去。 巷子叫“刷绒巷”,因临近御街,住的都是稍有些地位之人,兵士正挨家挨户搜查。 雷三喜在巷子里转了转,又亲手接过火把,照亮了几处地方仔细观察。 “不必再搜了。”他忽然喊道,“去找把梯子来!” “百夫长?” “看。”雷三喜指着地上的碎瓦,道:“他们事先就在此地备了梯子,登墙上瓦之后才收了梯子,亏你等蠢材还在到处搜!” “是,是,这些耗子也太能跑了。” “看来这是虚招,为了让我们追着他们跑,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不一会儿,梯子搬来。 雷三喜派了几个人上去,却把大部分人派往知时园。 调度好了人手,他转身走出刷绒巷,人手更加不足。 忽然,远远响起一声惨叫,似是从屋顶上传来的。 雷三喜转头看向了梯子,喃喃道:“该死,还以为这两只老鼠已经逃远了,好大胆子。” 他想了想,亲自攀上了梯子…… 月光下,并未见到屋顶有人影。 雷三喜踏着屋脊,循着惨叫声的方向过去。 从这里可以看到长街上匆忙奔走的兵士,这让他有种奇怪的感受。 己方虽然人多,却不像是在搜捕,而是始终被人牵着鼻子走。 太被动了。 走了好远一段,忽见下面一个小院中趴着一具尸体。雷三喜跃下屋顶,跳进院中,四下一看,只见这是个闲置的宅院。 “嗒。” 堂前传来一声动静。 “追!” 身后仅剩的两名张家兵士迅速扑进前堂。 雷三喜走上前,搬起地上的尸体查看伤势。 “噗!” 一把单刀突然扎进他的腹部。 …… 林子已换了一身血淋淋的张家兵士衣服,一刀之后又是一刀,竟是让雷三喜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他神色有些兴奋。 李瑕杀乔琚的办法,他早想试试了。 “百夫长……啊!” 同时,院中又是两声惨叫,刘金锁从墙头跃下,长枪连刺两人。 “哈哈哈,娘的,干掉一个小头目,等于废了他们一队人。” 林子已伸手探进雷三喜怀中,摸出了一堆东西。 “动作快,剥衣服,搜东西。” “要你说。” “好了……走!” “这个也带上。” 刘金锁长枪一插,拾起地上的大刀,猛地挥下,斩下雷三喜的人头。 他提起人头,哈哈大笑道:“被动不如主动……” 正文 第83章 伏杀 张弘道走出经略府。 就在刚才,他已见过了史天泽、赵璧两位经略使,在场的还有全真教王志谨。 全真教如今在大蒙古国地位超然,掌教李志常是当年随邱处机赴西域见成吉思汗的十八弟子第一,如今奉旨封“大师”。 蒙哥就曾多次召见李志常,咨以治国保民之术。同时,金亡之后中原士人多有受全真教庇护,称“真常李公,通明中正,价重一时,成全光大矣!” 今夜,全真教为祖师王重阳修了二十三年的宫观遭大火焚烧,却是因他张弘道在搜捕的逃犯…… 此事必须有个说法。 当然,经略府也不至于为了全真教而怪罪世侯张家,但总得给全真教一个交代。 张弘道压力愈大。 此时,他站在经略府门外,只见王志谨也走了出来。 张弘道拱手道:“栖云真人放心,今夜之事……我定会捉住纵火者。” 他当然知道,全真教修了几十年的宫观没了,不是这么简单就能交代的。 “劳五郎费心了。”王志谨倒不至于在他面前失了风度,挥了挥手中拂尘,淡淡道:“贫道还要去大经略使处拜会,就不叨扰了。” 张弘道一愣,哪有什么“大经略使”?知道其说的乃是河南的蒙古经略使忙哥。 平时他说河南经略,只提史天泽、赵璧二人,但其实还有第三位、也是地位最高的一位,忙哥。只不过忙哥不理政务,地位超然。 这是比达鲁花赤还让张弘道忌惮的存在…… “栖云真人与大经略使熟识?” 王志谨淡淡道:“贫道为大经略使炼了些强身健体的丹药,可惜啊,毁于今夜大火之中了。” “是我不能及时拿住宋人细作,栖云真人……” 王志谨已不再搭理张弘道,宽袖一挥,领着一众弟子飘然而去。 张弘道立于阶级之上,目送着那仙风道骨的背影,良久无言。 他想抬脚走,但只因想到“忙哥”这一个名字,脚上仿佛重若千钧,抬都抬不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今夜必须有个了结。”他喃喃道。 一场重阳观大火已将事情越搅越大,越来越难盖住了。 像是天空中堆积的乌云,暴雨随时就要砸下来。 张弘道明白,若是暴雨来了,第一道惊雷就要轰在他头上…… 夜风吹来,他猛地身子一抖,只觉眼前黑了一下。 再睁开眼,视线模模糊糊的,恍惚中看到前面的灯笼隐隐约约,如在梦中。 “五郎?怎么了?” “没事……李瑕今夜必然会有所动作,这是我们拿住他的良机。” 张弘道晃了晃昏沉的脑袋,道:“走,去杨果府上……” ~~ 从经略府到杨果家的路上,李瑕正埋伏着,准备杀了张弘道。 这里是龙亭湖北面,与知时园隔着一片湖泊。 今夜重阳观大火;又有林子、刘金锁在城中制造混乱;同时附近的人手都被沈开调到杨果府邸周围埋伏;附近有些开封守军,又不是搜捕的主力……种种原因加起来,这一带反而成了张家兵士最少的地方。 偏偏张弘道本人就在这里。 李瑕的计划很简单……杀了张弘道。 张弘道一死,沈开必定赶来,他便趁机去见杨果。 …… 去杨府,要从经略府再向北走,路过一条长街,名叫文昌街。 文昌街上有座望火楼,楼中有值守潜火兵八人。 李瑕一身道士打扮,在脸上抹了灰,跑进望火楼,径直颐指气使地喝令潜火兵们快去重阳观救火。 李瑕当然知道城中在搜捕他,但偏是他这副傲慢无礼的姿态,使得潜火兵们一时完全没想到逃犯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冲进来骂人。 而重阳观大火,实实在在是今夜开封城最大的事,对潜火兵而言,这比什么亳州来的世侯搜捕逃犯重要太多了。 他们动作利落,带上水桶、洒子、麻搭等一应救火器具,在李瑕的催促下直奔重阳观。 其后,李瑕不慌不忙拿了望火楼中的梯子、索链、铁锚儿等物,布置了一个从楼顶逃生的通道。 他有弩,本来还有一支箭,但之前杀完人没来得及拔回来。 好在最近让林子削了三支弩箭。 李瑕把弩摆在望火楼上,固定好,先是射了一支,下楼在弩箭射中的位置看了看,拿石灰做了个记号。 过程中遇到一队巡丁,李瑕不等他们靠近就跑过去喊道:“快到重阳观救火!” 巡丁们没搭理他,反而加快脚步走开了。 准备好诸如此类的细节之后,李瑕才回到望火楼顶上,站在固定好的弩机前,安静地等待着张弘道。 等着等着,他忽然想到了张文静。 倒也并未因此对她的兄长有所心软,只是想到“哦,要把她的哥哥杀掉了”微微有些遗憾……因为那女孩子是重生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 说起来,重生后还只见过张文静这一个美女……高明月可能也很漂亮,但一直遮着脸,居然让人一路上都没见过她的真容,可见性子也太冷清些。 反而是张文静,名字文静、长得也文静,熟识之后有些小姑娘叽叽喳喳的样子,可惜了…… 总之,借着想姑娘的这几个念头,将心头蓬勃的杀意压了一些下去,李瑕得以愈发冷静,目光盯紧了长街那头。 终于,张弘道来了。 他骑在马上,周围有护卫九人,三人在前,左右与后方各两人。 “胆子倒大,只带这点人。”李瑕心想。 他手指搭上弩括,调整着呼吸,等着张弘道走到记号的位置…… ~~ 张弘道眯了眯眼,看到地上有条白线。 他并未想太多,脑子里想的依旧是李瑕。 “是非成败转头空……到底是何样人物,能在未及弱冠就作出这等词句?说来可笑,追了这么久,到现在还未见过他一面,但真就是被他硬生生逼成了这个样子,好累……” 忽然,张弘道感到一阵战栗。 他背脊一凉,有种极可怖的感受,鬼使神差地抬头向前方的望火楼看去…… 就是这么一个激灵,脑子里像是什么东西被斩断了一般,他眼前一黑,所有意识在一瞬间消失…… “五郎!” 张弘道“嘭”的一声摔落在青石板路上。 护卫们惊呼起来。 与此同时,一支弩箭激射而来,径直射杀了一名护卫。 异变突起,血溅长街。 “呃……” 失去了张弘道指挥的护卫们瞬间陷入了慌乱之中…… “有刺客!” “五郎遇刺了!” “快!快去请人支援!” “快去……护着五郎走……” 呼喊声才起,一道黑影从望火楼上沿长梯跃到附近的屋檐之上。 ~~ 李瑕一脚把长梯踢翻,眼中微微闪过一丝疑惑。 不知张弘道是怎么回事……可惜,只差几步的距离就能杀了他。 总之是一击不中,李瑕毫不停留,踩着屋脊向北走去。 他此时一身道袍,腰间斜挂着长剑,在月光下独行……觉得自己像以前看别人玩游戏时见到的纯阳剑客。 “只问真君何处有,不向江湖寻剑仙。” 但,现在这一切对于他而言已经不是游戏了。 一脚踏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一脚踩出屋脊,跳了下去,隐入黑暗之中,等待着。 夜色愈深,良久,长街那边有马蹄声如雨,疾驰而来…… 正文 第84章 太常引 马蹄声传来,沈开转头看去,见是一名张弘道身边的护卫策马疾奔而来。 “怎么了?” “五郎遇刺了!” “什么?!” “才从经略府出来阿福就中了弩箭,五郎也摔在马下……我立即赶来请援……” 沈开心中一惊。 一路追捕李瑕失败,已让他失去了以往的自信与果断,此时没了张五郎的指挥,他一瞬间竟有些六神无主。 迅速收回心神,沈开下令道:“你们几个继续盯着,我去保护五郎。” “是。” “走……” 隔着高墙和庭院,杨果府中的小楼上,名叫“杨孚”的护卫正站在那望着围墙外。 看到围墙外那些人匆匆离开,杨孚转身,快步走向书房。 烛火透过纸窗,书房中有个苍老的声音正在谩吟着词句。 “西风旌旄,斜阳草树,雁影入高寒……” 杨孚推门而入,唤道:“阿郎。” 正在执笔填词的杨果头也不抬,道:“别急,等我填完这阙词。” “是。”杨孚一拱手,侍立在旁。 杨果皱着眉,执笔沉思了一会,又吟了最后一句。 “且放酒肠宽,道蜀道,而今更难。” 这是一首《太常引》,填罢,杨果摇了摇头,随手掷了手中毛笔,叹道:“比不上啊,比不上……那人年岁轻轻,词力却远在我这老朽之上……可怖。” “阿郎。”杨孚又唤了一声。 杨果这时才回过头来,道:“说吧。” “是,外面撤走了一批人,但还有二十余人散在附近盯着我们。” 杨果捻须沉吟了一会,问道:“城中情况如何?” 杨孚道:“重阳观起了大火,龙亭湖南岸正在追捕宋人……” “府外还被盯着?”杨果低声自语了一句,道:“备马车,我去经略府一趟。” “是。” 很快,马车备好,杨果也不带别的随从,只由杨孚驾车,出了府门。 才走不多时,他掀开车帘看了看,叹道:“今夜月色不错,走西,绕湖一圈,赏赏月,再往经略府吧。” “是。” 杨孚调转车头,向后看了一眼,低声道:“阿郎,有十人跟了上来。” “知道了……” 月色中,主仆再无别的言语。 马车绕到龙亭湖南边,又往包公湖驶了一段,杨果立在车辕上望了望重阳观的大火,方才转向经略府。 “阿郎,后面跟的人越来越多了。” “去知时园……” 马车忽然加快,驶到知时园的侧门,杨孚上前拍门,有青衣仆役开门了让他们进去。 后面一群兵士追到,青衣仆役亮了亮一枚信令,兵士们不敢造次,只在门外等着。 知时园内,马车停了下来。 庭院寂静,并无人来打搅。 杨果坐在车厢中,吊了吊戏腔,唱起了他写的曲。 “天也似闲愁无处展,蘸霜毫写满云笺。唱道各办心坚,休教万里关山靠梦传……” 苍老的嗓声,悠悠然然。 他似在等着什么。 一会儿之后,杨孚下了马车,往车底看了一眼,又绕到后面转了一圈。 “李瑕?”他忽然喊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 “阿郎,那人没来。” 杨果苦笑一声,叹道:“想来本就是不可能之事,是我高看那人了,走吧……” “是……” 杨孚驾了车转到经略府,杨果进去又出来,并未花多少时间,转道回府。 这一路上却是又被搜了四次,主仆也任由那些兵士搜着马车。 终于回到家中,杨果摇了摇头,叹息道:“白跑了一趟喽。” 杨孚宽慰道:“阿郎本就不必如此冒险,且由得那些人去罢了。” “罢了,罢了……” 杨果时年已六十一岁,今夜到城中逛了一圈十分疲倦,负手向书房走去。 轻微的吱呀声响起,杨孚推开门,点上烛火……忽然,他骇了一跳,几乎是要喊出来。 “阿孚。”杨果轻叱一声,道:“慌什么?” “你是何人?!放开我家阿郎。”杨孚按着刀,压着声音喝叱了一声。 屋中,一个道士打扮的少年,正持着长剑,剑尖已指在杨果胸前。 “都别动,谁敢动一下,我刺死他。” 杨果似乎笑了笑,道:“你就是李瑕?看来,我倒是低看你了,把剑放下……阿孚你到屋外守着,莫让人进来。” 杨孚应了,又瞥了李瑕一眼,转身出了书房。 可见到这护卫的身影被月光映在纸窗上,并未再去叫人。 书房内,杨果盯着李瑕,只一眼笃定了他的身份,脸色渐渐沉下来,成了不怒自威。 “宋廷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如今才派人来?!” 李瑕微微有些诧异。 在他眼里,眼前这个老者气度不凡,但开门见山似乎有些……太没城府了。 李瑕本以为杨果会是一个擅权谋的老狐狸,如今看却像是个文人士大夫。 这让他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转念一想,恰因是个文人,才会做出为宋朝传递情报之事…… 李瑕收了手中的长剑,没有马上回答。 杨果睥睨了他一眼,脸上责怪之意愈浓,恨铁不成钢地又说了一句。 “去岁十月,已派人往临安通知南面派人过来,如今已是七月,误事!人呢?何时来见我?” 李瑕不知他要见什么人,再次没有回答。 杨果也不理会他手中的长剑,亲自点了几支烛火,置于案上,自往太师椅上坐了,抬头扫视李瑕一眼,道:“作主之人呢?难不成老夫与你一介小儿谈论大事?” “我就是能作主之人。” “可笑!” 杨果显然比李瑕要激动、也愤怒得多,一句“可笑”之后,气呼呼偏过头,胸膛起伏不已。 书房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终于,杨果一声长叹,道:“你不说我也明了……看来,赵宋是未曾将我等当一回事了,然否?” 李瑕依旧未答,目光看向杨果留在案上的那首词。 “西风旌旄,斜阳草树,雁影入高寒。且放酒肠宽,道蜀道,而今更难。” 他不太懂诗词,看不出杨果词中之意,却能隐约感觉到……对方是有些期许的。 杨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叹息道:“论填词,老夫不如你,填来填去,也没能比肩你那两首词啊。” “抄的,我不会作词。”李瑕问道:“老归呢?” “不知道。”杨果冷哼道:“如此之久,他必已死了……呵,三个月且过去了,竟还来问‘老归呢’,可笑至极。” “那情报呢?” “自是给他了。” “那是什么情报?重要吗?” “重要吗?”杨果反问一声,勃然大怒。 他老眼一瞪,拍案大骂道:“竖子!你当我等是何许人?高官富贵了、闲来无事了,冒着杀家灭族的风险消遣你们玩不成?!” ~~ 与此同时,遥远的临安城中,有人在下象棋。 “啪”的一声轻响,一个过河卒被人从棋盘上拿出去。 “吃你一个小卒。” 对坐之人笑了笑,随手移开一个“相”,轻描淡写道:“小卒已无用……将军。” “好棋力,这局是我输了啊。” 自有小童上前收棋,让阿郎们闲聊。 “对了,北面那份情报?” “无用之物,理它做甚……” ~~ 开封城内。 杨果压了许久的怒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再次爆发出来,用力不停拍着桌案。 “嘭、嘭、嘭……” “尔等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手掌拍到生疼,老者终于颓然倒在太师椅上,眼中满是失望与懊恼。 “道蜀道,而今更难!更难……” 正文 第85章 作主 张弘道从昏迷中醒来,只觉浑身无力,连眼睛也睁不开。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说话。 “五郎太过操劳了,不食不眠,忧思郁结,积郁至深,旧伤复发,有几人能熬得住?今夜是运气好,否则怕要暴猝而亡,切忌再这般劳累……” 又过了许久,张弘道终于微微睁开眼。 “李……李瑕呢?” “五郎说什么?” “李瑕呢……” 不一会儿,沈开匆匆跑进来,附在张弘道耳边轻声禀报着。 “查了那间望火楼,刺杀五郎之人必是李瑕无疑……杨果今夜驾着马车在城中绕了一圈,但我们仔细查过他的马车,并未发现李瑕……我怀疑李瑕已在杨果府中,但杨果是河南参议,我们是外来人,拿杨果没有办法……” 张弘道无力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许久才喃喃道:“让王荛……来见我……” 他说完,又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王荛难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五郎啊,你看你不听我的劝,累倒了吧?唉,我都是为你好啊……你这又是何苦的?” “我只想……让全家人活下去。” 王荛凑了耳朵过去,仔细听了一会才听到张弘道在说什么,摇了摇头,冷笑一声,道:“你再卖命,将自己累死了,就能保住全家了?可笑。” 张弘道道:“李瑕……在杨果那里……拿他的人头给我。” 王荛道:“咦,五郎病糊涂了?你恐怕是忘了,正是区区不才,与杨参议一起给宋人递了情报。” “赵宋不如我张家……远不如我张家……你把李瑕的人头给我……情报你还可以再递……” “不好递的,你不懂,南宋那边主战派不多了,地位高能作主的就更……” 张弘道缓缓抬起手,道:“歃血为盟。” “哦?”王荛奇道:“只要李瑕的人头,五郎就愿与我共襄盛举?” “闭嘴……你够了……只说答不答应?” “好!” 王荛终于不再反复试探,执起纸墨写了盟约,摔碎一个茶杯,往自己手心一割,鲜血长流。 他拉过张弘道的手一割,同时也说出了一个承诺。 “我这就去杨果府上,把李瑕的人头给你拿来……” ~~ 书府中,杨果还在对李瑕诉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赵欣,也就是老归,当年曾是大宋名将赵葵的亲兵,二人同乡同族。若说宋廷还有谁志在恢复,想来也就是赵葵了,我等这才让赵欣联络,设法将情报递到赵葵手中,直禀赵宋官家。 不如此,不放心呐……宋廷那边,多的是主张偏安之辈,若情报递过去,落入那些人之手,只怕会被直接毁去,呵,无非是怕宋廷再出兵中原,重蹈端平入洛之覆辙。 去年那一封邀约,好不容易,确实是送到了赵葵手中,我等才冒死送出这份情报,你可知此事冒了多大风险?结果,这么久过去,才来了你这几个人? 呵,看来赵葵也老了,心气没喽,他当年出兵中原,败得一塌糊涂,听说这些年背了个‘三京败事者’的名头,几番辞官。至于赵宋官家,只怕也没了二十余年前的血气方刚。” 说到这里,杨果摇了摇头,喃喃道:“可叹。” 李瑕身姿挺拔如剑,立在那,却是不怎么说话。 他知道的太少,不愿说得多了露怯。 杨果又道:“这些,无甚可说了,我等本就对赵宋不抱指望,也并非想归宋……但蒙古攻大理,赵宋直到大理国灭才得到消息,唉。 今岁,蒙军已从南北两路夹攻四川。宋若再丢了四川,蒙古便可顺长江而下,临安指日可破。我等还没准备好,不得不再帮扶宋一把。 可你竟还问我,那份情报是否重要?伐蜀之兵力布署、路线;蒙哥汗伐宋之方略;中原之赋税、户籍、兵额;漠北各宗王、中原各世侯之形势……哈哈哈,重要否?重要否?!” 说到这里,杨果颤颤巍巍站起身,指着李瑕,满脸痛惜。 “你可知蒙哥即位以来,窝阔台系诸宗王皆不承认? 你可知漠北汗廷或有萧墙之祸、分裂之兆? 你可知旭烈兀率十万大军西征、已离开汗廷? 你可知蒙哥与忽必烈相互猜忌? 你可知中原世侯人人自危,皆在串联观望?! 你等万事不知!只知求和、求和! 我等为牛弹清角之操,你等伏食如故,伏食如故!你等比牛还蠢! 你赵宋,便如一只伏食待宰的牛羊,不可救药!” …… 书房中再次安静下来。 李瑕把公文掏了出来,递了过去。 “是程相公与贾相公派我来的……”他缓缓说着,补了一句,道:“我很精锐。” “排除异己的手段,呵,老夫看不明白吗?当老夫三岁小儿?”杨果看都不看,啐了一口。 “精锐个屁。” 李瑕道:“但我还是到了这里。” 良久。 杨果叹息一声,道:“倘若,中原之士举事,欲趁蒙古国与赵宋大战之机起兵反蒙,赵宋却投降和议,则后果不堪设想……正因有此忧虑,我等才让宋廷派可作主之人前来商议。” 他似乎觉得李瑕确实有些精锐,带着些试探的口吻,又道:“老夫已开诚布公,与你同行的使节或大臣若在,让他出面吧。时间不多了,要谈就尽快。” 李瑕再次沉默了一会。 这次,他却不是怕露怯,而是真的无言以对。 “没有使节。” “那谁来作主?”杨果道:“此事,需要初步立个盟约,第一条,蒙宋开战之后,中原若举事,宋廷不可轻言和议,当共伐蒙古。” “……” 杨果死死盯了李瑕一会,重新倚回太师椅上,脸上渐渐泛起冷笑。 “你原是来戏耍老夫的?我等拿身家性命赌,你这竖子却跑来闲聊?” 他没有再说别的,但那苍老的眼眸中,渐渐泛起杀意。 一瞬间,杨果已打算收手了。 他要杀了眼前这个年轻位卑的宋人,掩盖所有证据,结束这件事。 早该收手了,在赵欣得到消息却还不送走的第二天,许多人就已经考虑要收手了…… “此事我来作主。” 李瑕忽然应了一句,眼神很坚定。 杨果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话,讥笑起来。 “此事我来作主。”李瑕又重复了一遍,道:“情报我带回去之后,会与程、贾两位相公商议,力劝他们与你们缔盟。” “你在与老夫玩笑?” “不。”李瑕道:“两位相公会听我的……” “够了!” “我的承诺,比任何使节、重臣管用。” “哈哈哈哈……你的承诺?你且看你,无权无势,惶惶如丧家之犬,空口白牙,便想从老夫这里拿走情报?” 李瑕道:“西庵先生只怕还不清楚我的承诺代表着什么……” 正文 第86章 承诺 书房中,李瑕与杨果还在交谈,所谈的是一路上的种种。 杨果已听说过其中一部分,却还是耐心听着。 忽然,外面响起一声通报。 “阿郎,有客来了。” 杨果手一抖,回过头问道:“谁?” “是……”书房外的杨孚没有回答,犹豫了一下。 “说吧,无妨。” “是益都来的那位郎君。” 杨果似乎松了口气,站起身,道:“我去见他。” 李瑕闻言,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若是杨果不保他,他要逃身,只能挟持杨果,因此,李瑕不愿轻易让这老者走掉。 杨果仿佛没看到剑尖,缓缓走到他面前,道:“来的是自己人,容我去见他一面……要合作,总该有诚意,今夜我可是一直对你坦诚相见。” “好。” “有胆魄。阿孚,给他上茶。” “是……” 杨果负着手,穿过庭院,到了堂上,只见王荛正坐在那里。 “杨公。” 杨果开门见山,道:“今夜我去过知时园,张弘道必已知晓了。” 王荛笑了笑,道:“杨公放心……请看这个。” 他从袖中掏出张弘道的盟书递了过去。 杨果看了,点点头,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也幸而只有张弘道一人知晓。” “他若不与我们合作,杀了他也一样。” “让他把人手撤了吧,事情到此为止了,不能再闹大了。” “这恐怕不行。”王荛道:“张五郎想要李瑕的人头,拿到之后,他才会劝张柔一起举事。” 杨果没回答,瞥了王荛一眼,要他的解释。 王荛道:“按理而言,张五郎既加入,是该合作把情报给赵宋。但他一定要李瑕死,其中因由若让我猜,李瑕将张家得罪狠了,若放跑了,张家的脸面何在?再者,李瑕手上怕是握着张家某些把柄。 不过,杀掉李瑕也是应有之意,今夜重阳观大火,拿不到人张五郎没法交代,此事不仅惊了全真教,连忙哥也惊动了,不收了尾,万一被查出来,对我等不利,李瑕太能闹腾,杀了吧。” 杨果道:“但,若无赵宋牵制蒙军、无赵宋之财力物力支持,举事如何能成?” 王荛叹息一声,道:“杨公也知道,李大帅之父便是死于赵葵之手,李大帅与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但为了大事,他还是不计前嫌、同意了联宋之事,我们可是联络赵葵来办此事啊,杀父之仇啊。” “是。李璮……称得上是气度雄阔。” “赵宋呢?时隔如此之久,派三两无名小卒来,算甚?将我等冒死传递的情报当作朝堂争权之筹码?将我等也当作他们相互倾轧之棋子?滚蛋!” 这一声“滚蛋”掷地有声,王荛依旧不过瘾,又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方才继续道:“活该亡的小破朝廷,不足与谋!我等举事又非是要替他赵官家恢复河山,当我等是宇文虚中那等蠢货不成?!” 杨果良久无言,闭着老眼如睡着一般。 王荛继续道:“为了拉拢张家,费了多少心思?张家不比那摇摆不定的赵宋更可靠吗?为此杀个无名小卒,有何不值?杨公到底在顾忌什么?惜才吗?” 杨果道:“张弘道既纳了投名状,还怕张柔不肯共谋大事吗?他的要求未必要做到。” “我答应过他,这便是应有之信义。”王荛道:“我等谋此大事,若不守信义,何谈精诚合作?” “信义?”杨果喃喃自语道:“纷繁乱世,还讲信义吗?” 杨果目光似落在远处,也不知在想什么。 “不谈仁义礼智信,我等与胡虏何异?谈什么衣冠礼仪?又谈什么恢复河山?”王荛道:“何况,若一定要与赵宋联盟,换谁来谈不是谈,杀了一个小小李瑕算什么?为了拉拢张家,值,太值了。” “容老夫想想……” “杨公呐,从去年十月到今年四月整整半年,赵宋有太多机会派人北上了,事到如今,又过三月,此事还有甚可说的?将李瑕的人头给我,一则拉拢张家;二则了结这些乱子,使诸公安心。千好万好,不必再考虑了。” 杨果还在考虑,捻须不语。 王荛又道:“乱子太大了,杨公且看今夜这场大火,我等也有败露的风险,就让张五郎将李瑕的人头往城头上挂了,让一切风平浪静,可好?” 杨果问道:“你没把那位说出去吧?” “没有。” “抄录的那份情报又如何处置?” “继续放在知时园如何?若赵宋派够份量之人来了,再谈,若不来,不理那破朝廷罢了。” 杨果又问道:“赵欣是谁杀的?” “不知,我还当他逃回宋境了,杨公一直在开封,也不知吗?” “连赵欣为何人所杀都不知,真能风平浪静?” “三个多月过去都没事,赵欣就算真是被什么人物杀了,对方显然也无意揭露我们。”王荛道:“杨公,别犹豫了,杀了李瑕吧,别让他再逃了。” “好吧。” 杨果叹息一声,缓缓站起身,道:“牧樵在此稍候,老夫去去就来……阿孚,走吧。” “杨公何必亲自去呢?那小贼子危险。” “书房里一应典籍,皆是老夫毕生心血,比性命贵重。恰是那李瑕危险,火烧了重阳观,才一定要将他引到书房外再杀。” ~~ 书房内,李瑕还坐在那,没用案几上的茶水。 杨果重新回来,在太师椅上落座,目光落在书架上那一卷又一卷他写著的《西庵集》稿文上,似在沉思。 “无妨,是与我等同共举事之人来了,见今夜城中大乱,前来问几句。” “是。” 杨果道:“你因答应过聂仲由,千难百险到了此地,一诺重于泰山不假,但你无权无职,岂能给老夫承诺?” 李瑕看向杨果那双老眼,忽然又想起重生之初对聂仲由说过的那句话,“你给我一个活命的机会,我替你卖一次命。” 而现在,他决定再许下一个承诺,一个更重的承诺,代表着一定会兑现。 “这一路我们遭宋廷出卖、遭张家追杀,同伴接连身死,对朝廷心灰意冷,但我们依然来了。 宋廷不信这份情报有用,我信。我来,是因为相信我的判断,且百折不挠。 当此乱世,活着都难,何事简单?若无百折不挠之心,做何事能成? 你们找宋廷要一个能作主的大臣使节,但官职高,说的话就一定有用吗? 西庵先生,你到底是要一个宋廷高官的诺言,还是一个能真正兑现的诺言?” 正文 第87章 残句 杨果沉思着。 李瑕郑重道:“只要西庵先生将情报给我,且它确实如你所言十分重要。我可以承诺,蒙宋交战之际,中原若举事,宋廷绝不与蒙古和议。” “呵。” 李瑕道:“当然,这只是初步约定的口头条例。我回去之后,必让程贾二位相公遣使与你们订立盟约。” 杨果道:“黄口小儿,大言不惭。” “先生未听过一句话吗?莫欺少年穷。我……” “未听过。” 李瑕一句话被打断,微微一滞。 杨果理了理袖子,漫不经心问道:“可又是出自你的新词?” “不是,俗语而已,我确实不会作词。”李瑕道:“但我会做事,且做事只有一个态度,务必做成。” 杨果一抬头,对上的是李瑕那双坚定的眼。 他愈发感受到自己很老了。 熬了一夜,他只感到疲倦,心力交瘁,而眼前这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却还是那样锋芒毕露。 “这么说吧,我无权无职,到北面来,举目皆是敌人。但今夜重阳观的一场大火,也许能让西庵先生稍稍明白我的能力。” 李瑕说到这里,很诚恳地又道:“这不是夸耀,但我做事从来要做到最好……” “竖子说得轻巧……” 杨果再次打断了李瑕的话。 而李瑕也马上打断了他的话,郑重其事地又吐出了一句话。 “若是情报有用、盟约达成,那么……程元凤要和议,我杀程元凤;贾似道要和议,我杀贾似道;赵官家要和议,我杀赵官家。” 杨果一愣,表情竟似僵住。 他恍惚中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眼前这个少年郎,英挺、锐利,只有十六岁,话语间的气势竟是将诸位世侯都盖了下去。 大言不惭……吗? 也就是这个少年郎,仗剑而来,从淮河到黄河,搅动风云。 “你说什么?” 李瑕道:“我不是能被十二道金牌召回的岳飞,也不是会被谗言气死的余玠。我做事,谁也挡不住。” 杨果倏然起身,抬手指向李瑕,手指都在颤抖。 “你……你你……你……老夫平生就未见过你这等夸夸其谈之辈。” “是否夸口,西庵先生敢赌一次吗?” 良久。 杨果重新跌坐在太师椅上,捻着胡须不语。 “我问你,赵宋既只派你们这点人来,路途凶险……你为何还要来?只因百折不挠吗?” “不来,去哪里?”李瑕反问道:“天下何处是乐土?” 杨果是当世名儒,学问渊博,但一时竟回答不出眼前这小辈的问题。 李瑕道:“这路途是凶险,但哪里不凶险?临安城的倾轧压迫未必不凶险,蒙人南下屠刀扬在我头上未必不凶险。我平生从没有因为难或危险退缩过,要破局就只有迎难而上,这是态度。 再说目的。朝廷认为开封这份情报无用,但我认为有用。我非常想知道漠南漠北的情况,想知道北地人心背向。也就是说,朝廷不愿做的事,我做,非为赵宋官家……” “狂妄!说来说去,我等若是举事,你还真能让赵宋与我等联盟不成?”杨果道:“你可知赵宋忌惮诸侯,远胜于忌惮胡虏?你连这都未必知晓……” “我不仅狂妄,还远比西庵先生所认为的更狂妄。”李瑕道:“你们若能举事,我很高兴。这件事,我没资格站在宋朝的角度辩解为何时隔这么久才有人来,先前西庵先生拍案怒骂许久,我并无反驳之言。那就说句心里话吧……我认为宋朝必亡,但宋可亡,天下不可亡。” 杨果听了,只是哂笑一声。 他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膝盖,叹息一声,道:“你若有此抱负,倒与我辈志向相合,不必再回赵宋了,老夫替你引见几位中原世侯……” “不了。”李瑕道:“再多说句心里话吧,在我眼里,你们就算举事反蒙,其中也多是……委屈求全之辈,到时候真有几人揭竿而起也说不好。这世上真正在抛头颅洒热血抗蒙的,还是宋朝军民。” 杨果一愣,似有些发怒,最后却没发作出来。 他如何听不出来?那“委屈求全”四字,已是李瑕又换了个好听些的词。 李瑕又道:“我并非多欣赏你们,想要的是情报,以及往后的合作。” 杨果此时才发现,谈到现在,反倒是让这空口无凭的小儿对自己评头论足起来了。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他只吐出两个字。 “可笑。” 他闭上眼,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有无穷心事。 “李瑕。” “嗯?” “那两首词,真不是你填的吗?” “是从书上看来的。” “可惜了。” 杨果长叹一声,忽然提笔在纸上写起来。 仿佛是因与李瑕的这一场谈话,他诗兴大发,倾刻间就是写下半首长诗。 “银鞍白马鸣玉珂,少年羽林出名字。一声长啸四海空,繁华事往空回首。” “悬瓠月落城上墙,天子死不为降王。羽林零落只君在,白头辛苦趋路旁。” “腰无长剑手无鎗,欲语前事涕满裳。洛阳城下岁垂暮,秋风秋气伤金疮。” 杨果掷下笔,喃喃道:“你觉得老夫这诗如何?” 李瑕道:“我听不懂诗。” “听不懂?”杨果轻呵一声,道:“那老夫告诉你,这诗悼的是金朝,不是赵宋。” “哦。” 李瑕倒也理解,眼前这老者活到现在这个岁数,从出生起就是金人,其父、祖皆是金人,于是把金朝视作正统。 杨果又道:“诗虽未写完,今夜且送你。只盼你这少年郎勿要如老夫一般,往后成了……亡国之人。” “好。” 杨果折了案上的诗句,递给李瑕,道:“你要的情报,就在知时园,送你去拿,走吧。” 李瑕伸手接过那诗,随着杨果身后往外走去。 此时长夜终于过去,远处响起一声鸡鸣。 满头白发的杨果熬了一夜,疲倦至极,步履蹒跚。 他手搭在门上,缓缓推开门,有些艰难地迈过门槛。 不远处,杨孚按着刀站在那,杨果向他使了个眼色…… ——杀了。 李瑕忽然道:“西庵先生送我半首残诗,我也送你一句残句吧?” “哦?”杨果回过头。 李瑕看得出来,这老头子很喜欢诗词,可惜自己记得的不多。 他转头看向天边,此时正是夜幕最深之时。 也不用想,他吐出了那残句。 “一唱雄鸡天下白。” 正文 第88章 亡国奴 杨果轻呵一声,道:“然后呢?” “只记得这一句。” 杨果负手又看向李瑕,道:“你说你不懂诗,却化用李昌谷此句,向老夫明志?你欲名扬天下?” “不是,并非要名扬天下。” “那就是在讥讽老夫。”杨果冷笑一声,道:“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你有拏云之志,我却困守呜呃……呵,讥讽老夫?”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是讥讽。只是以此残句,说你我共同的志向。” “哈,你我竟有共同的志向?” “是,不为个人成名,而为天下人皆得光明。” 杨果微微一愣,忽然隐隐感觉到,同样一句诗在李贺诗中与在李瑕口中,竟是全然不同的气魄。 李瑕道:“今夜西庵先生驾马车出门了一趟,是想去接应我吧?” “哼。” “西庵先生甘冒莫大的风险搜集情报,联络宋廷;今夜出府接应我,更是凶险万分。难道不知来的就算是高官使节,你们谋事也难以成功?你做这些,总不是为了消遣。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不是有大志向,又何苦如此呢?” 杨果没有回答,似乎呆愣住了。 他是有主见之人,本已拿定主意,不论李瑕说什么都不要被其言语打动。 但,唯一能打动他的,是他自己的本心。 这些年,千辛万苦、如履薄冰,搜集消息、联络四方,今夜毅然在城中驾车奔走、提前去知时园拿了情报……如此种种,做的时候,岂不知希望渺茫? 但就想勉励一试。 为何? 耳边,只听李瑕解释了几句。 “西庵先生不为扶宋,但却与我一样,希望天下汉人不会沦落为异族奴役,我们可以挺直腰板活在自己的土地上,而不是贱民、驱口、下等人、亡国奴…… 你我同样不愿屈辱地活,因此,我才将这残句送与西庵先生,绝无一丝讥讽。先生是想让北方诸侯自立,我虽立场虽不同,但‘驱除胡虏、恢复华夏’的抱负却相同,你我皆愿汉人能有一个属于汉人自己的强盛王朝,终有一日,国强而民不受辱、民强而国不受侮……” 杨果忽然一把将李瑕手中那写着诗的纸抢了回去。 他把自己写就的诗、那遗民悼亡的诗,狠狠撕成碎片,往地上一掷。 仿佛是受够了长久以来的受辱受侮,这一掷极是用力。 碎纸在凉风中被吹散。 杨果的白发也被风吹得凌乱。 他熬到极疲倦的老脸皱巴巴的,显得很可怜,但他的精气神却是在这一瞬间有些不同起来。 “你若有此气魄,岂会成亡国之人?呵,一个老遗民的破诗,年轻人不要也罢!” 杨果一口啐在地上的碎纸上。 “亡国奴!” 他这般重重啐弃了一句,竟是恨极了自己。 一口啐罢,杨果看向李瑕,神色郑重起来,道:“不必去知时园了,情报就在马车上,你驾我的马车走。” 李瑕微微一愣,已明白过来了。 眼前这个老者,竟是在这一刻改了主意? 不……情报就在马车上,他并非改了主意,而是坚定了最初的想法。 杨果也不遮掩,又道:“阿孚,把人都收了,你去引开那些追兵。李瑕,你等等再走。” 李瑕道:“西庵先生,我还是独自走为好,不必连累你……” 杨果“哼”了一声,道:“聊了半夜,连声‘晚辈’也不说……再送你一程不过是小事,无甚可说的,只要你记着对我的承诺。” 李瑕神色一敛,学着别人拱了拱手。 “晚辈说到做到。” “只怕你还不明白。”杨果又摇了摇头,道:“自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至今三百三十年;自靖康之变,至今一百三十年,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三五十年也就罢了,父子相传,北人也许还记得宋朝。百年、三百年呐!多少代人出生起就是辽人、金人?谁还能记得秦、汉、唐、宋?连老夫也自问是金国遗民了,这北方汉人,岂会再人心向赵宋?” “晚辈感受到了。” “不,你感受不到,亡国沦丧之苦,尔辈永远无法切身体会,尔辈只会指着我等鼻子骂,呵,屈身胡虏、卖国求荣……罢了,这无甚可辩解。我是要告诉你,赵宋早已失了北方民心,只是金亡以来,蒙人屠尸遍野、视汉人为贱民,北方豪强才有反抗之念。 但,此事如何言说呢……当年山东义军首领李全就曾归宋,最后却死于宋廷之手。端平入洛之后,我等北人愈发明白,赵宋是不可能收复河山了,绝不可能。 老夫费尽心血拿到这份情报,归根结底,不过是想让南边知道,大蒙古国并非铁板一块、中原豪强并非没有反蒙之心。无非是希望……我们帮赵宋一把,赵宋能帮我们一把。 老夫也明白,赵宋忌惮汉人豪强,远胜于忌惮外虏,此事到最后大概是不成的。但总归是想……因这渺茫的希望,勉力一试。 总而言之,这几年是最后的机会,再不把握就晚了。赵宋也真的不能再让北人失望了,别再把这最后一丝反抗之念磨灭。 否则,这天下也就真的要亡了,到时我辈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让忽必烈以汉法治汉地,亡天下而不亡衣冠礼仪,那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李瑕听得明白杨果的话,若没有变数,宋廷必然要让这些北人彻底失望的。 “晚辈听进去了。” “说完公心,老夫再说些私心。”杨果道:“蒙哥已对汉人士大夫心生忌惮,最快到明年,就会有钩考局南下查我等;而我等联络的北方世侯,其实多在观望,最后是否真敢造反,也要看局势。 换言之,若等钩考局到了开封,赵宋若还未给一个承诺,我也无法让世侯们下定决心,那他们必然退缩,转而杀人灭口掩盖此事。今夜之事闹得太大了,险些盖不住,若放了你,等他们心生退缩,老夫全家上下一百零三口绝无幸理。 老夫与你虽是第一次见,现已将全家性命交在你手上。只盼宋廷能在明年钩考局南下之前,派人前来缔盟,以此说服各家世侯下定决心、勿要再退缩,方可保全老夫家小……” 杨果并非是在一开始就说这些,而是在决意放走李瑕之后才开口。 几句话之间,无形的压力就向李瑕盖了下来。 他盯着李瑕的眼,想看看这个年轻人是否会因此退缩、是否因此而担不住。 看看李瑕是否会说“那我万一不行,要不还是算了吧……” 但李瑕依旧很平静,眼神依旧坚定。 杨果笑了笑,问道:“你就不怕做不到,害了老夫一家老小?” 李瑕道:“也许杨公是故意说些虚话诓晚辈;也许杨公明知世侯们早晚必要杀人灭口,与放不放我无关,反而放我回宋境还能挣一线希望。” “但老夫所言,也可能都是真的?” “我不论政客怎么说,我只管我怎么做。” “好。”杨果点了点头,竟有些欣慰。 到此时,他看李瑕的眼神才有了激赏之意,又道:“若无此等心志,只因老夫三言两言便乱了心神,你也担不起此等大事。” “是。”李瑕应道。 这是世界冠军的心志…… 远处有呼喊声响起。 “最后交代你一句。”杨果道:“我在去岁十月就已递信,今岁三月二十八又见了赵欣,他说宋使马上就到,仅八天后赵欣就失踪了,必是死了,甚至是我们的人杀的。赵宋这般态度,不知已有多少我辛苦联络的世侯起了退缩之意。 明白吗?我等北人,不像临安城内悠哉悠哉的士大夫。我等如履薄冰,没有工夫与你等耽搁。” “明白。” “去吧。金可亡,宋可亡,天下不可亡。” “杨公再会。” 杨果回过头看去,有些羡慕李瑕英挺的身姿。 他抬起疲倦的腿,往外堂走去。 最终打动他的,不是李瑕,而是他自己盼了数十年的那个希望。 “一唱雄鸡天下白……国强而民不受辱……希望是个可托付之人吧……” ~~ 李瑕快步赶上那辆马车。 掀开车帘,只见座上摆着一个包袱。 提了提,很重,该是有二十余本书的份量,也是杨果全家一百零三口的份量。 这便是此行所要的情报了,不是一两句话或一两片纸条,而是关于北面这大蒙古国的各方形势。 但若用一两句话来说,是这中原仅剩不多的有志之士想要告诉偏安江南的宋一句话。 “机会只在这几年,万不可轻言和议……” 正文 第89章 值 王荛坐在堂上又饮了杯茶,忽然听到院外一阵喧闹。 他起身出了大堂,见杨果迎面走来。 “那李瑕……” “他已翻墙逃了,牧樵快带人去追吧……” 王荛有些狐疑地扫了杨果一眼,快步冲到院墙处。 目光看去,只见花木被踩得一榻糊涂,墙上挂着索链和铁锚儿。 王荛懒得细看,转到院外,随着士兵们呼喊的方向走去。 一条条巷子七拐八绕。 在巷子里走了一会,只见沈开按着刀,与杨孚并肩回来。 “怎么回事?” “李瑕翻墙跑了。”杨孚道,“我一路追着他到附近,失了他的踪迹。” 王荛点点头,招过沈开。 两个并肩走着,避了杨孚,王荛再次问道:“你看到李瑕了?” “没有。”沈开道,“我怀疑杨孚是骗我的,引开我们的人手。” 王荛不提自己是如何想的,嘴上却是应道:“不会,杨公不会串联宋人细作。” “可是……” 沈开话到一半,王荛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何官何职,敢质疑堂堂一路参议大员?” “我……小人不敢。” 王荛道:“放心吧,我既然答应了五郎替他拿下李瑕,自会尽力。” “是,五郎嘱咐过,一切听王郎君安排。” 两人还未走回杨府,却见不远处几名兵士正在搜查一辆马车。 “怎么回事?”沈开大为不悦,喝道:“不是让你等守着后门吗?为何到这里来?!” “因杨公府上连着走了三辆马车,我们的人手……” “够了!可有搜到什么?” “没有……” 沈开隐隐已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向王荛,问道:“还请王郎君示下,如何是好?” 王荛眯着眼,目泛思量,嘴里却是大咧咧道:“问我有何用?我学的是权谋纵横之术,又不像五郎出身将门,懂调度。我还能追着李瑕跑吗?” “这……” 王荛道:“我做事不像五郎,累死累活。弟兄们也忙了一夜了,且让他们去歇着。李瑕的人头,我会用我的办法拿。” 沈开一时摸不透眼前这人,应道:“这只怕不妥。” 王荛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摊开双手在晨曦中伸展了身子。 “还傻站着做什么?张五郎既已病倒,又换了我出手。而我一出手,李瑕绝对逃不掉。” 沈开目光瞥去,见王荛漫不经心的样子,只觉对其人言语……很是怀疑。 ~~ 天光大亮之后,开封城内的某处宅院有叩门声响起。 “是我。” “是李哥哥,是李哥哥,快让李哥哥进来……” “咔”的一声拉栓之声,李瑕提着一包袱,走了进来。 他手上的包袱很重,但他还是一手提着它,在晨光之中站定。 “情报,拿到了。” 李瑕只吐出了这五个字。 他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像是曾经在大赛上,他让祖国的旗帜在最高的那个奖台上飘扬。 他感受到的是两世为人为同一个国拼尽全力,且拼得了荣耀。 同时,杨果最后一番话,又让他觉得沉重。像是将要踏上赛场,负担着无数人的目光与期许。 李瑕看着眼前的林子、刘金锁,觉得他们可以冲上来拥抱一下自己,像他曾经的队友、教练…… 但林子与刘金锁没敢上前抱李瑕,他们只是看着他,眼神中泛起了崇敬与拜服。 刘金锁拿手擦了擦自己满是血的衣裳,有些局促。 李瑕微笑着,又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它很重要,值得我们一路上的艰险。” 刘金锁忽然眼眶一红,“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哥哥……呜呜……哥哥你看到了吗?我们拿到了……” 林子抹了抹眼,这次没有再要求刘金锁小声一点,只是背过身去,肩膀不停地颤抖。 韩巧儿听着耳边的哭声,看着李瑕摊着手站在那,终于忍不住扑上前去,一把抱住李瑕的腰,跟着大哭起来。 “呜呜……李哥哥回来了……我好怕好怕你有事……” 韩承绪有些生气,叱道:“巧儿,懂点规矩,小姑娘家家的……” “没事,哪有许多规矩?”李瑕笑了笑,拍了拍韩巧儿的肩。 院子中,高家兄妹站在那,眼神有些欣慰,并不像别人那么融入。 直到李瑕看向他们,道:“也有许多西南的情报,云南的兵力、财赋、任官都有……连段兴智前不久刚去哈拉和林见了蒙哥我们都知道。” 高长寿像是打一个激灵,轻声喃喃道:“我此番北上未能救出堂兄,但……是有用的?我不是白白带人来送死?” 李瑕笑道:“比你救出堂兄还有用。” 他一直都有些冷淡疏离,今日难得连续露出了几缕微笑,整个人沐浴在朝阳中,诸人看着皆有些恍惚。 高明月忽然抹了抹眼,转身回了屋。 高长寿不像刘金锁与林子,等韩巧儿抱过了李瑕,他大大方方走上前,一把用力抱住李瑕。 “好!好……” 李瑕拍了拍高长寿的背。 接着,他转头看向韩巧儿,道:“巧儿,接下来有一桩很重要的事交给你,这或许会是此行最重要的任务……” 韩巧儿听到这里,眼睛已在一点点发亮。 却听李瑕又问道:“我能完完全全信任你吗?” 没有一点点犹豫,韩巧儿已脆生生应道:“巧儿一定不会辜负李哥哥的信任!” “好。” 李瑕没有把手里的包袱交给别人,而是递给了韩巧儿。 这小丫头片子有些提不动它,却是固执地不让别人帮手,费力地将它往屋里搬去。 众人见她辛苦模样,却只是笑,最后哈哈大笑起来…… 对于他们而言,接下来要做的最紧要事只有一件了。 想办法逃出开封,回南边去…… “林子,你去一趟韩承唤借我们的别院,把雷三喜的人头放过去……就让他们出城慢慢搜我们吧……” ~~ “南边给的情报很详细,李瑕队伍中的韩承绪乃金国遗民,其人有一族兄,名作韩承唤,如今在开封经略府任掾史……依我所见,李瑕若想脱离开封,必寻韩承唤。” “我们早已盯住了韩承唤,但李瑕一直没有去找过他。” 王荛沉思了一会,道:“李瑕比我们更早进入开封,有没有可能他一进城就联络了韩承唤,由韩承唤准备好了藏身处。再趁着昨夜的火势躲起来。” “有可能。”张弘道轻声应了一句,显得比昨夜更加虚弱。 “那好。”王荛站起身,道:“我知道怎么搜了,交给我吧。” “牧樵……” “嗯?” “老归……是谁杀的?”张弘道低声问道,“我既与你谋事……不得不谨慎……” “那么谨慎做什么?”王荛道:“你就是太谨慎了才成了这要死不活的样子。管老归是谁杀的,没找我们麻烦就行。许是他独自南归,路上被狼叼了。” 这解释显然不能让张弘道信服。 然而王荛已转身,要走出去。 张弘道又拉住他的衣襟,问道:“让我的人歇了,你找谁去搜捕李瑕?” “你不必管……” 王荛大咧咧拍了拍张弘道的手,道:“我们势力很大,不管你有什么麻烦,我们替你摆平。” “谢牧樵……” 看着王荛的背影远去,张弘道眼睛泛起思索之色。 之所以认为姚枢是王荛背后之人,因老归是姚枢安排进正蒙书院的。 但知时园的主人真是姚枢吗? 姚家是名门不假,姚枢为民垦田、为圣人修庙从不吝啬,却素来简朴,岂会用上品龙涎香这种东西? 想着这些,张弘道心里喃喃了一句。 “势力很大?只怕是观望局势、各怀鬼胎……你王牧樵这是取死之道啊……利用完再说吧……” 正文 第90章 朱仙镇 经略府。 史樟依旧穿着一身麻衣草履,踱了几步,盯着阎复的眼,问道:“子靖,你要我如何信你?” “二郎。”阎复道:“我与端甫身处险境,我若不假意投降,如何能脱困?” “呵,我不信你,李瑕就信你?” “他亦不太信,说信与不信只看我做的事。” 史樟道:“只看你做的事,我恐你是真心投宋。” “二郎,我并未做过什么。”阎复道:“不过是以言语哄骗李瑕罢了。” “李瑕是如何说的?” “他让我今日下午,到朱仙镇外与他们汇合……” 等阎复说完,史樟沉吟不语。 事实上,这番话阎复已对兵士说过许多次了,史樟反复思忖,最近还是倾向于相信阎复。 若非阎复其人有如此机敏,他史二郎也不会与对方相交甚笃。 “敬先,莫要如此。”姚燧开口道:“我信子靖,当时若非子靖假意投降,李瑕只怕不会放了我们。” “嗯,子靖若真是假降困脱,也是本事。”史樟拍了拍两位好友的肩膀,道:“我做事谨慎,多问了几句,莫因此怪我。” 阎复道:“多问几句自是应当,不敢怪二郎。” “好了。”姚燧道:“敬先,我与子靖兄一夜未眠,实在乏困,先回去了。” 史樟道:“也好,不过……就在我这里歇吧?一则恐你们再被李瑕捉了,二则省得张家那些人又来盘问,如何?” “如此最好。” “谢二郎。”阎复拱手应道。 “子靖,子靖兄,你这是生气了不成?”史樟又换上一张笑脸,道:“我不过是多问了两句,你竟与我疏离起来?” “没有。”阎复勉强笑了笑,道:“怎会与二郎置气?” 他肩上还有伤,疲倦的面容上却挤出些亲近之态…… 很快,姚燧与阎复到经略府后衙的厢房中。 姚燧看着屋门被关上,却是微微叹息了一声,一拱手,轻声道:“谢子靖兄为我伯父遮掩。” 阎复摇了摇头,道:“姚公未必就勾结了赵宋,端甫不必听李瑕一面之词。” 姚燧显得有些迷茫,喃喃道:“可李瑕到开封显然就是在找家伯父,那仆役老归……” “世间之事,并非听其言、观其迹即可做出判断。”阎复道:“便如我与李瑕说要归宋,其实只为脱困。姚公亦是如此,哪怕他收留的老归真是宋人、哪怕送了情报……也未必是要勾结赵宋。” “是啊,以伯父对漠南王之忠心,我实难想到他会做出这等事来……” 两个书生一夜未睡,此时却是睡不着觉,倚在榻上,各自皆有些心事。 半日之后,屋门忽然被人推开。 起身看去,只见是史樟,身后还站着一名男子。 这男子眼小嘴大,神情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将别人都看作是傻子的傲慢表情。 “敬先,这位是……” “益都的王荛王牧樵,有件事想让子靖帮忙。” 王荛走上前几步,笑道:“不错,子靖就随哥哥走一趟吧。” “好。”阎复也不抗拒,站起身来,随王荛走了出去。 “子靖……”姚燧追了两步,被史樟拦下。 他远远看着阎复越走越远,心底蓦地涌起深深的担忧。 …… 那边阎复出了经略府,转头看去,只见一排排兵士披甲执戈,望之可怖。 “子靖会骑马吗?”王荛笑问道。 “会。” “请吧。” 两人上了马,一路向开封城南门行去。 路过重阳观,阎复看着那一片废墟瓦砾,心中微有些感慨。 “你与李瑕相处过。”王荛忽然问道:“他是怎么样的人?” 阎复想了想,应道:“他那人……很不简单。” “说了和没说一样。”王荛又问道:“知道我们要去哪吗?” “朱仙镇?” “是。” 阎复问的这个问题,得到回答却是愣了一会,道:“李瑕逃出开封了?” 王荛咧开嘴,笑了起来,道:“有可能。” “没……没捉到吗?” “张五郎都捉不到,我如何能捉到他?该死,我才接手半日就快要疯了。” 王荛轻声骂了一句,又仰了仰头,傲然道:“我乃鸿鹄,而非阿猫阿狗,绝不会累死累活去逮老鼠。” 阎复:“……” “告诉你也无妨。”王荛道:“我们拿住了一个叫韩承唤的经略府掾史,审了,他交代,给了其族兄韩承绪一间别院暂住。” “那……那还没捉到?” “没有,搜了那别院,人已经逃了,但我们发现了一个人头。” “人头。” “雷三喜的头。”王荛道,“一个百夫长,昨夜就死了,信令被拿走了,而今日一大早便有一队兵士奉了雷三喜之命出城,说要赶回亳州。该死,因为张五郎忽然昏迷,没与我说过此事,我居然没来得及布置。” “李瑕已逃了?” 王荛道:“如今也只剩一个线索了。” 阎复道:“我?” “是。” 阎复道:“好叫牧樵兄知晓,我当时只是在诈李瑕。” 王荛笑了笑,道:“我听说你名‘复’,恢复中原之复?” 阎复道:“我祖父讳‘衍’,乃金朝大臣,殁于王事,完颜氏遂赐家父名讳‘忠’,金亡之后我才出生,生来便是大蒙古国人,我名‘复’,乃‘复兴家业’之‘复’,家父盼我能再出仕为官。” 他说到这里,讥笑一声,道:“赵宋沦丧一百三十年,偏安一隅、苟且偷生,岂有恢复中原的可能?我岂会投宋?” “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赵构一朝不能恢复,事到如今一百三十年,但凡有脑子的北人都不会投宋。”王荛哈哈大笑。 他笑了良久,方才敛色道:“子靖若真能骗李瑕与你会合,捉到他,我举荐你出仕,如何?” “谢牧樵兄。” 一行人出了开封,策马狂奔,到傍晚时到了朱仙镇外。 王荛布置了埋伏,让阎复策马去引李瑕来…… 那是朱仙镇外的一片小树林。 阎复独自驻马在树林中等着,心里想着李瑕说的那些话。 “你若真心归宋,到朱仙镇与我会合,若我不来,你想办法脱离,自去宋境。到庐州寻一位统制,名叫陆凤台。等我回去之后,会替你一起表功……” 阎复并未将这句话告诉别人。 他也知道,李瑕这句话前半句是骗人的、不可能会来朱仙镇。 此时回过头看去,王荛的人马隔着很远。 只要纵马狂奔,或许真能逃脱。 阎复夹了夹马腹,往前策马跑去。 “遗民世忠义,泣血受污胁,系箭射我诗,往檄五陵侠。” 陆游的这首诗再次在脑海中回荡。 这些年身为汉人,低蒙人一等、低回回人一等,那种屈辱涌上心头,阎复心头渐渐火热,扬起马鞭重重一挥…… 马蹄向南疾奔,看到远处的“朱仙镇”,忽有几个念头涌上了阎复的脑海。 一路千难万险到了江南又能如何?丧国一百三十年的宋岂有重回中原之日? 李瑕文武双全、是英雄人物又能如何?最多,最多能成另一个岳飞? 岳飞也会作词,但一曲《满江红》到最后不过只剩八个字……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想到岳飞惨死前这八字绝字,阎复忽然一个激灵,猛地勒住了马。 “吁!” 亲朋旧故皆在北面,等往后蒙古铁蹄踏破临安城,让他们因自己而被指成“叛贼”一辈子为奴为婢,受尽屈辱吗? 心中无数念头翻转,想到族中亲友被驱赶如牛羊,被肆意凌虐……阎复猛地放声大哭起来。 “放翁先生啊,小子做不了五陵侠……做不了五陵侠了!这五陵侠,不是凭一腔赤血丹心就能做的啊……” ~~ 是夜,王荛看着眼眶红肿的阎复,叹息了一声。 “李瑕没来?” “他没来。”阎复道,“但我在林中找到了他留的记号,他已经走了。” 王荛喃喃道:“看来是跑远了?” “是。” “那这事也该收场了。” 阎复一愣,再一转头,忽然发现地上倒着六具尸体,男女老少都有。 “牧樵兄,这是?” “来,我指给你看。”王荛一个一个指了过去,笑道:“高长寿、韩承绪、刘金锁……” 阎复已明白过来,喃喃道:“可……可还少了一个……” 王荛拍了拍他的肩,凑在他耳边,轻声问道:“对了?姚公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我……” 阎复一惊,转身就想逃。 “噗!” 一把利刃已猛地扎进他的心口。 “噗”地又是一下,阎复倒在地上。 “哈,阎复,反反复复。”王荛冷笑一声,吩咐道:“把他的脸毁了,尸体交给全真教王志谨。” “知道。” 王荛又道:“至于阎复,他潜逃了。” “你放心就是,一个小小书生,还要向谁交代不成?” 王荛笑道:“我对张五郎说过一定会杀了李瑕,看吧,做到了。事情收了场,一切都会风平浪静的。” 正文 第91章 忠犬 似乎如王荛所言,在一场大火之后,开封城也平静了下来。 一直逃窜的宋人细作被除掉了,许多事情都有了交代。 李瑕的尸体挂在重阳观,城门也不再封锁…… 王荛走进经略府书房,把临时调度一队兵士的信令交还给了史天泽。 书房中,弥漫着一股芳木香味,沁人心脾。 炉子里点的是上上品的龙涎香…… “没引起忙哥的注意吧?” “没有,事情到此为止了,虽未杀了李瑕,但他逃回宋境,不会再闹出事由来。”王荛道。 “活人走得再远,也没有死人可靠。” “至少三两年不会再生事端。”王荛道:“到时之形势,谁又知道呢?” 史天泽没有说话,只是抬眼一瞥。 那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气势,压得王荛连呼吸都轻了些。 王荛头一低,道:“也许到那时,我等已奉大帅为主,成就大业……” “你露了我的名字吗?” “没有,绝没有人知道大帅参与了此事。便算是张五郎,也只以为是姚枢在幕后指使。他从老归的身份猜到了姚枢,我便顺着他的话头承认了。” “知道了。” 王荛显得有些小心翼翼,轻声问道:“那……举事之事……” 史天泽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回山东告诉李璮,他近来太明目张胆了。若被汗廷提前查觉,休怪我亲手灭了他。” “是……” 史天泽并未见王荛太久,一共也就说了这几句话。 王荛走后,不一会儿,赵璧走进了史天泽的书房。 赵璧时年不过三十六岁,但他曾为忽必烈讲儒经,因此年纪轻轻已经略一方。 两人同为经略使,平素还是以史天泽为主。 但今夜,赵璧隐隐不似平时那般客气。 “史公,近日到底发生了何事,还请勿要再瞒我。” 史天泽沉吟道:“与宝臣说也无妨,你我皆知,漠南王不仅是漠南经略,也是南征主帅。但这些年,灭宋之事进展缓慢,汗廷弹劾之声不绝;另外,我等以汉法治汉地,马合木这个总治汉地的总理官却想以回回人之法管汉地,这些年与我等冲突不小。” “是。” “今岁,漠南王在开平建城,你可知道大汗是如何看待此事的?”史天泽叹道:“大汗说‘忽必烈身为南征主帅,不思进取,只顾经营自己的小家,欲建都自立吗?’这话,太重了,太重了啊……” “史公,你我之间,不必卖关子了。”赵璧道:“我来直说吧,大汗早已有意更换南征主帅,今岁,若是兀良合台、帖哥火鲁赤、带答儿等人攻下四川,漠南王处境就更危险了。” “是啊。” 赵璧道:“而姚公府上曾有一个仆役叫‘吴归’,其实真名‘赵欣’,是个宋人,还曾是宋将赵葵的亲兵,对宋廷忠心耿耿。于是,姚公派人将此消息递给赵欣,希望此战……蒙军不胜。” 史天泽道:“原来宝臣已知道。” 赵璧道:“但你们……趁机给了赵欣更多不该给的情报,甚至让他联络赵宋联盟抗蒙?” 史天泽猛地转过头盯着赵璧。 “你!你……” “史公在奇怪,我为何会知道?”赵璧道:“因为赵欣就是我杀的。他在正蒙书院耽误太久了,姚公的人起了疑心,通知了我,我杀了他。” “你……” “史公放心,攻蜀的消息我已另派人传到南面。至于其它的,我烧了。并无旁人知晓。” 史天泽松了一口气。 赵璧道:“本以为此事就到此为止,但没想到赵宋竟真派了人来。现在我只问史公,情报可给了宋人?” 史天泽摇头,道:“没有,宋人细作也死光了。” “那就好。”赵璧又问道:“敢问史公,为何意图联宋造反呢?” “没有。”史天泽道:“我史家数代生于燕地、长于燕地,未曾受过赵宋一粒米禄,岂会勾结赵宋?三代大汗恩重如山,我史家乃汗廷忠犬,又岂有反意?” “那此事?” “唉,不过是担心此番漠南王若扛不过去……你我治理汉地多年的心血,一遭毁尽。” 赵璧闻言,也是长叹一声。 他却只是拱了拱手,向史天泽道:“如此,我已明白史公心意。此事,我已忘了。” “多谢。” 赵璧又道:“也请史公宽心,漠南王必可度此大厄。” “那便好,如此,我若敢有一丝反意,叫我不得好死。” 两位经略使相互一拱手。 也就是这一拱手之间,那许多人拼死拼活做的事,也就云淡风轻地过去。 于他们而言,真正重要的事务还有很多,这次之事,不过是许多要布置的退路中的其中一条。 也仅此而已了。 赵璧转身出了史天泽的书房。 就是他派人杀了那个与他同姓的赵欣,或者叫吴归也好,总之他并不知道对方有多渴望还乡。 临安城内的诸公,那就更不知道了。 吴归的平生过往和二十年的飘泊,也就此,如尘埃般散去…… ~~ 一双草鞋踏入一尘不染的书房。 史樟行礼道:“父亲,全真教是修道之人,如何能将李瑕的尸体挂在重阳观废墟之上呢?” 史天泽看向自己这个身穿麻衣的儿子,淡淡道:“怎么?你平日里附庸风雅,好老庄之学,真将自己当成道士了?” 史樟涩然一笑,道:“孩儿不过是演给外人看的,显得浅薄些也好。身为将门子弟,若文武双全,难免受汗廷猜忌。” “嗯。” “不过,那具尸体并非李瑕,乃是阎子靖。姚端甫认出来了,哭得死去活来。” “别让姚燧乱说。” “是,孩儿已叮嘱过他,他也答应了。”史樟道:“可问题是……李瑕没死。” “那又如何?你学着张弘道去捉他不成?” “孩儿还是太年轻了,没这个能耐。” 史天泽叹息了一声,缓缓道:“张家的儿子个个有能耐不假,张柔总想等他走了以后,能由子孙继续保张家势力,呵……他那是妄想。汗廷不可能永远信任我们这些世侯,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反、要么以后乖乖把兵权交出去。” “孩儿明白,也正是如此,孩儿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称喜好老庄之学,终日打扮成这副模样。” “明白就好。” 史樟道:“但为何不继续追杀李瑕?父亲不是说,对宋廷失望透顶了,且没有宋廷的助力,造反也不可能成。那不如算了,杀人灭迹?” “并非为父放了李瑕,是杨果放的,杨果……一厢情愿的腐儒。”史天泽道,“总之,杨果是姚枢的至交,此事是他们做的,与史家有何关联?” “那还要留着杨公吗?万一被忙哥知道……” “暂时而言,为父还能掌控住局面,待到明年钩考局南下,再看杨果是该抛、还是该保……极可能是要抛掉。” “必是要抛掉的。”史樟道,“孩儿明白,等钩考局南下也好,到时再把某些事抛到杨公头上。毕竟是一方参议,能顶许多罪责。” 史天泽点点头,欣慰一笑。 他有八个儿子,只带这个次子在身边,不是没有理由的。 “能明白为父的心意便好。” “是,一切皆为保我史家门户不坠。”史樟道:“此次,宋廷太让人失望了,李璮也太大胆了些,皆不是可与之谋事之辈……” 史天泽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道:“举事?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万不能做。如今看来,只怕往后我还得亲手杀掉山东李璮,这个反贼……” 正文 感谢 嗯,今天收到站短了,会在下一周上三江。 首先,非常感谢大家。 感谢我的编辑大大,感谢所有支持这本书的书友,特别是一千一百位追读书友。 真的谢谢,我从来都知道这份支持与帮助来之不易。 然后,这本书会在10月22日,周五,中午12点之后上架,希望大家希望多多支持。 上架当天会多更几章。 从10月23日到30日这几天,则是会给白银盟和盟主加更,把之前欠的加更补上。 每天一万字更新打算安排在11月,从11月1号开始,一共31天,以此表达感激。 当然,很可能出现卡文而写不了万字的情况,那就往后顺延吧。 最后,真的谢谢大家~~ 正文 第92章 启程 开封城门附近。 沈开眯着眼,看着过往的行人。 有乔装打扮的兵士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一直没发现李瑕,真是逃了不成?” “沿途都搜过了,没有半点痕迹,五郎猜他必还在开封城内。” “王荛那一通瞎指挥,线索全断了。” “没办法,也是先把事情平息下来,以免惊动更多人。”沈开道:“先撤了吧,送五郎回亳州……” 远远的,林子嘴里叼着个馒头,瞥了这边一眼,懒懒散散地走过长街。 他仗着自己长相普通,十分悠闲。在城内逛了逛,向某个小院走去。 小院中,韩承绪从书卷中抬起头,目露沉思,缓缓道:“小郎君,开封城这暗地里的搜查想必这两日也要结束,我们是否快要回南面了?” “是。” 李瑕也在看杨果给的情报,每一页他都要细细揣摩许久。 “韩老觉得,我们若要寻一处地方领兵,哪里更好?” “从这些情报看来,蒙军接下来的战略该是侧重于川蜀、京湖两大战场。江淮之地,河流湖泊众多,不利于骑兵行进,该不会主攻。” “是。” “那么,去西南或淮东为宜,但此事还得看在临安如何运作,未必能由我们决定,现在说来还是为时过早了。”韩承绪道:“不过,回临安之前……有桩事不知小郎君是否考虑过?” “什么?” “未必没有第三个选择,若是依附北面某个世侯,以小郎君之能,想必很快就能崭露头角,并取而代之。” “嗯?” 韩承绪道:“对待地方豪强,蒙古是放养,宋廷却是压制。我们要想出头,在北面其实比在南面还容易些。而有了这些情报,我们也可与宋廷交易,换取地方上的财力物力。 等小郎君施展本领,一两年站住了脚,也可把杨公接到地盘上。在我看来,比起劝宋廷派人与世侯订盟,小郎君成为世侯要简单得多。宋廷这边……如何说呢,小郎君没有功名在身,只怕是很难出头的。” 李瑕没有说话,但眼中泛起些思索之色。 韩承绪又道:“若在北面,只要有了地盘,我还有一些族人,能联络许多遗民投奔小郎君。” “回南面。”李瑕道。 “小郎君不肯考虑吗?” “别的且不说,留在北面,张家首先就要杀了我们。” 韩承绪心知李瑕这人虽愿意参考别人的建议,但在有些关键问题上极为坚定,也不复多言。 他点点头,又想到了儿子被宋廷控制着,是该回去…… 此时林子推了门进来,道:“张弘道的人终于走了。”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李瑕与韩承绪点点头,亳无波澜。 韩承绪沉吟道:“说到这个,有件事很奇怪……张家对我们的搜捕,似乎有些过于尽力了?” “嗯?” “按理而言,张家想要的本该是高家郎君才是,毕竟是他刺杀兀良合台。但之前每次听其兵士呼喊,却皆是要拿小郎君你。” “我杀了赤那嘛。”李瑕道。 他转向林子,问道:“可有亳州方面的消息?亳州达鲁花赤与张家之间如何了?” 林子道:“我在经略府附近的茶楼听了半日,并未听说亳州有什么动静,倒是听说颍州邸琮犯了大事,据说有个蒙古官死在他境内,送了好几车东西给经略使忙哥打点……” 李瑕闻言,眼中泛起思忖之色。 “若如此,只怕张家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林子问道:“那还启程回临安吗?” “嗯。”李瑕站起身来,道:“我去准备,明日启程……” ~~ 小道士孙德彧走过被烧黑的墙垣,抬头看去,看到几位师兄将挂在观门上的那具尸体搬下来。 那尸体已挂了几日,渐渐开始发臭。 这几日,孙德彧也听说了很多事,知道当时入开封城的宋人细作叫李瑕,闹出了许多乱子来。 他还知道,挂在重阳观的尸体并不是李瑕的。 李瑕要更高一些,肩背也要宽阔一些。 为什么知道呢?因为袖子里藏的几串钱币就是李瑕给的嘛。 当然,这种事大可不必对旁人说,说了,师父和栖云真人难免又要生气,影响了修行。 为了师父和栖云真人的修行,孙德彧打算把整件事烂在肚子里。 再去潘家酒楼吃几道炒菜,把肚子里的秘密再压一压…… 潘家坐落在汴河东岸,孙德彧年纪虽小,却有着有钱人的气度,到了之后道袍一掀,在楼上雅间坐了。 “来几道拿手的炒菜,再去那边勾栏请位小姐儿来弹琴唱曲。” “小道长……您这是?” “道长就道长,为何要称小道长?”孙德彧道:“道性人人具足,奚分长幼乎?” “道长说得是。” “既然都是道性,年长者可听曲儿?幼者不可听曲儿吗?” “是,是,小人这就去请。” 孙德彧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莫看贫道年纪小……咳……你们这酒楼价钱我可是打听过的,莫要欺我哦。要三个炒菜,一壶桂花甜酒。” “是,道长可要再来一份主食,鄙店的‘玉楼山洞梅花包子’不错。” “我是来吃炒菜的,不是来吃包子的,你是嫌我平日包子吃的少吗?” “是……不是不是……这就给道长上炒菜……” 品着小甜酒,听着小姐儿咿咿呀呀的曲,孙德彧小脸微微泛红,盯着那小姐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曲罢,对方款款上前,坐到他身边来,笑问道:“道长,可要去奴家屋里玩儿?” “玩……玩什么?” “道长为何不点那‘玉楼山洞梅花包子’呀?可是还不懂修行……” 那小姐儿笑着,凑到孙德彧耳边,又小声说了句什么,气息香软。 孙德彧听了,虽还是不太明白怎么玩,心里却极想去,问道:“要钱吗?” “道长说笑了,自是要钱的。” 孙德彧犹豫起来。 忽然,转头向窗外一瞥,他咦了一下,只见楼下站着一个年轻道士,正负着手,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孙德彧拉过那小姐儿的手,道:“好姐姐,且等我一会,我去办点事……” 一路跑下潘家酒楼,孙德彧跑到那人面前,拉过对方就躲进巷子里。 “你疯啦?怎么还在城里?万一被人知道你没死,我师父和栖云真人要被你气死的。” 聪明人就是这样,没那么多无用的寒暄,一句话就点出了知道对方的身份,且表明了态度,偏这小道士还不是考虑之后才说的,出口自然。 李瑕笑了笑,问道:“想要钱吗?” 孙德彧一愣。 以前没钱,只知道钱好,如今有了一点钱,才知道钱要越多才越好。 就酒楼里那小姐儿也不算多漂亮,听说青楼里还有更漂亮更漂亮的呢…… 他手一摊,道:“给我钱,不然我告发你。” “我不给你也不敢告发我,不然你也完蛋。” 孙德彧道:“你你你……你不能这样威胁我,是我给了你地方住的,你不能这般对我。” 李瑕拿出两串钱,递给他,问道:“还想要更多吗?” “不想。” 嘴上如此说,孙德彧的眼睛却紧紧盯住了李瑕。 李瑕道:“去给我偷七件道袍还有文牒来,文牒描绘的形貌要与我们相符,再告诉我你们全真教在各地的情报。” “无量寿福,贫道明白了,不知居士要给贫道多少功德?” “你一个道士,却学佛家收功德,甚是可恶……” 正文 第93章 观望 亳州,军民万户府。 “六日之前,也就是五郎离开开封城的次日,有七个道士从开封城东门出了城。其中老道一人、女道士两人、青年道士四人,称是要到山东栖霞为长春真人丘处机打扫祖坟。” “必是李瑕一行人了,王荛该死,敷衍了事。”张弘道倚在榻上,开口向沈开吩咐道:“拿地图来。” 他显得很虚弱,转头向屋中另一名中年男子道:“表兄如何看?” “他们不会真的要去山东栖霞,目的应该是离开我们的势力范围,进入山东西路,再转道南下。” 说话的中年男子名叫“靖节”,乃张柔的妻侄。 靖氏出自西周单靖公之后,以先祖谥号为氏,故而有“靖”之姓。 靖节的祖父叫靖安民,曾官至金朝中都西路经略使,封易水公,为河北九公之一。 三十六年前,靖安民因拒不投降蒙古,父子皆为部下杀害,死后追赠金紫光禄大夫。同年,靖节出生,其母为其取名为“节”。 靖安民是张柔的岳父,他死后,张柔收养妻族,抚养靖节长大。 靖节不喜欢自己这个名字。 在他眼里,如姑父张柔这般,能在乱世保全家小、使妻儿不受委屈,才叫真英雄真豪杰。至于他父、祖,为了无益的气节、使家人蒙难,自私自利之辈而已。 但张柔却非常欣赏岳父靖安民的气节,因此在靖节成年后还给他赐字“明义”。 此时靖节说着话,手指在地图上一划,又道:“但到了山东西路之后,李瑕会从哪条路走……不好判断。” 张弘道低声道:“无非是搜捕而已。” 靖节沉吟道:“山东西路可不是我们的地盘。” “无妨,凭王荛的关系,可让李璮的人放我们入境。” “若让汗廷得知,不太好。” “杀李瑕,然后尽快撤出来。”张弘道气息虽然虚弱,语气却很坚定,“绝不能让李瑕轻易逃脱。” 靖节看他虚弱,拍了拍他的手,道:“好,五郎只管歇养,此事我去与姑父商议。” “请表兄切记,万不可小觑李瑕。” “好,此事你说过许多遍了。”靖节道:“我只敢佩服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他,必不小觑。” 张弘道又交代了道:“他那人……强的不是谋略,而是……他傲视天下,你以为常人不敢做的事,他都敢……” “好,我也想见识见识。” 靖节见过张弘道之后,带着沈开转到大堂。 堂上,张柔还未到,只见张延雄正坐在那。 紧接着,敬铉走了进来。 敬铉,字鼎臣,时人称“太宁先生”,易州人,金朝进士出身,博通经史。 张柔的幕府之中聚结了许多人才,如郝经、王鄂等人皆已被忽必烈征召,如今最年长持重者就是他了。 “见过太宁先生。” “明义可见过五郎了?” “是。因李瑕之事,五郎十分伤神,怕是还要歇养些时日。” “事愈发闹大了……” “是……” 几人说了会话,张柔大步进堂,在主位上大马金刀地坐下。 稍稍寒暄,沈开摊开地图,说起了李瑕的线索。 堂中都是张家心腹,说话也无所顾忌。 “开封城内有太多高官显贵,各方势力牵扯,局势复杂,五郎不愿再惊动忙哥、史天泽等人,故而撤出开封,以免把事情闹大。本想着等李瑕出城后再搜捕,却没想到,他绕道走了山东西路……” 张延雄嘟囔道:“李璮的地盘?该死。” 张柔道:“明义,你如何看?” 靖节站了出来,道:“入境,杀李瑕。” 简单明了五个字之后,他才继续道:“这也是五郎的意思,他与李瑕打交道最深,认为此子不杀,后患无穷。李瑕能逼五郎杀了达鲁花赤、又于重重围堵中脱困,放其回宋境,若成了势,捏着张家把柄,他岂会不用?” “太宁先生如何看?” 敬铉道:“李瑕既能得杨正卿等人多年苦心收集的情报,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老夫认为,东翁该拿住李瑕,以及那份情报。” 张柔问道:“那情报得来何用?” 敬铉不答,反问道:“五郎与王文统之子秘盟之事,东翁如何看待?” “此事……还需请教太宁先生看法。” 靖节目光微瞥,心知该是他为老先生抛砖引玉的时候了。 “姑父,依我看来,杨果不过一腐儒、姚枢未必真心造反、王文统父子只会阴谋小计、李璮空有大志,皆不足与谋。五郎与他们秘盟,实因被逼无奈。王荛却不守承诺,拿具假尸唬弄,当我等看不出来吗?如此盟约,又何必遵守?” 说到这里,靖节停顿片刻,又道:“暂时而言,不过是借他们的势力,平息杀额日敦巴日、重阳观大火之事,再入境山东西路……杀李瑕,再杀王荛,此二人一死,则一切证据湮灭,一纸盟书也就不算什么了。” 张延雄、沈开点头不已。 张柔问道:“太宁先生怎么看?” “明义说得不错。”敬铉道:“不过,东翁何必急在一时?” “先生此言何意?” 敬铉道:“山东李璮不足与谋,然也。其人狂妄,大汗数次征调诸路兵马,他俱是诡辞不至,截留盐税、高价买马、拥兵自重,汗廷为何不处置他,真未察觉到其野心?再者,杨正卿为何急着联络赵宋? 漠南王身为南征主帅,迟迟不能灭宋,大汗已极为不满……往后两三年,大汗、漠南王及蒙古各宗王、赵宋,诸方角逐,局势难明,杨正卿、李璮等人便是在赌,赌形势变化。” 张柔沉吟起来。 张延雄问道:“太宁先生,这与李瑕之事何干?” 敬铉道:“这便是老夫所言‘拿住李瑕与情报’,比如,明年钩考局南下,形势若不利,东翁可斩李瑕头颅并情报交与大汗告发,不仅可湮灭罪证,还可受汗廷信任;而若漠南王渡过此劫,正好空出手收拾山东李璮,东翁则向漠南王告发,灭李璮,再立一功。” 张柔点点头,深以为然。 敬铉又道:“还有一种可能,但……极渺茫。” 他叹息一声,方才说道:“北方世侯若没有充分的把握,绝对不肯轻易举兵,但窥测时势者众多,批评朝政亦是频繁。若是,漠南王遭废黜、汗廷以暴政治中原、宋廷大败蒙古且极力主战、蒙哥汗声望大跌、金帐诸王四分五裂……介时,世侯或将群集起事,大帅则可借此情报、盟约,吞并别路诸侯、自主中原。” “这不过是万一之数,几无可能。” “是啊。”敬铉道:“言而总之,将李瑕与情报拿在手中,则李璮、王文统父子拿不住大帅把柄,反是东翁拿着他们的把柄,可静观其变矣。” “太宁先生所言极是,张五郎庸才,该早问先生才是。” 张柔站起身来,道:“既如此,我亲自去山东西路一趟,拿下李瑕。” “东翁亲自出马,那小贼子定是无路可逃。” “先生年迈,不必去了。张延雄、沈开、明义,你们准备一番,随我走一趟。” “是……” 既谈完了,张柔遂往外走去。 走到门边,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又停了下来,向敬铉问道:“李瑕是个人才,若是我张家留他任用又如何?” “他入开封之前还有可能,事到如今,如何还能留?” 张柔又问:“那直接杀了,等往后大势落定,只拿情报去告发又如何?” 敬铉道:“不大妥当,毕竟是他与杨果联络。” “既是一定要杀,晚杀不如早杀。” “为何?” 张柔也不正面回答,只是向后院瞥了一眼,道:“留着麻烦,多生事端。” “那……也可,先杀之,往后拿其他细作头颅告发……” 张柔没有再回答,转身往外走去。 他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杀了那害人精。” …… 穿过重重庭院,张柔走到了长女的院子外,默立了一会。 一名婆子上前,唤道:“阿郎。” “大姐儿如何了?” “还是那般模样,整日都是恹恹的,茶不思饭不想,昨个儿倒是去见了五郎一遭,本以为好些了,回来后却又闷着……” 张柔听罢,皱了皱眉,显得有些不悦。 忽听身后有个清脆的声音道:“父亲可别听她胡说,女儿好着呢。” 张柔回过头,见是张文静正俏生生地站在那,脸上还带着笑模样,但分明是瘦了一圈。 “我家大姐儿怎从那边过来?” “我刚去府门外看了一眼,见张延雄正在调护卫,听说父亲要去巡视治下民情。”张文静笑了笑,眼中有些狡黠,有些欢快地又问道:“带女儿一起去好不好?” 张柔许久未见到她这般欢喜,愣了一愣,道:“姑娘家去做什么?” “想多在父亲膝前尽孝。” “少胡说,为父还不懂你?”张柔说到这里,叹道:“本是想带你去的,但……有些公务,不便带你。听话,好好呆在家里吧。” 他说完,挥了挥袖子,转身就走。 张文静低下头,拿脚尖在路上的鹅卵石上轻轻一踢,自语道:“明明就是去捉他……我一定要去……” 她想了想,似有了主意,眼睛不由一亮。 一抬头,张文静见到方才那告状的婆子,展颜一笑,道:“我哪里就恹恹的了?” 那婆子愣住,只觉大姐儿这一笑仿佛春花绽开…… 正文 第94章 绕道 山东西路,峄州。 官道上,有七名道士正在行路,偶尔遇到巡兵,说是从山东栖霞为长春真人打扫祖坟归来,要回淮阴紫霄宫。 这便是李瑕一行人了,有一辆马车,两匹驽马。 之前聂仲由凭身份拿到马匹,李瑕靠杀人夺马。现在不同了,他们不愿再惊动追兵,一路上遵纪守法,因此既不去抢,也无钱买骏马。 走了十天,才从开封走到济州,即后世的济宁市;之后转道向南,又走了三天,到了峄州境内,即后世的枣庄市峄城区。 慢是慢,但幸而一路安全…… 韩巧儿穿着一身道袍,扮作一个小小的女道士。 她每日坐在颠簸的马车中,捧着情报册子背着,显得有些疲惫。 这日歇息时,林子见了韩巧儿这模样,忍不住向李瑕道:“李小郎君,眼下似乎已安全了,是不是别让小丫头再默背情报了?” “就是,记这些东西是世上最苦之事了。”刘金锁道。 韩巧儿竟是如没听到一般,依旧埋首于书册之前,手里拿着馒头也忘了啃。 李瑕转头一看,摇了摇头,道:“这份情报重要,先背下来,免得因路上遇到危险而丢了。” 他一开口,林子也不敢再废话,默默把自己的肉干又撕了一点放到韩巧儿碗里。 刘金锁近来听他们谈论,自认为懂了不少东西,有心卖弄,问道:“还有危险?山东西路不是李璮的势力范围吗?” 林子道:“所以呢?万一被李璮的人捉了,他还会放过我们吗?” “他不是也要反蒙吗?” 林子哼了一声,道:“你又听不懂,又非要问,说了你还是不懂。” 韩承绪耐心解释道:“李璮之父李全,就是死在大宋手中。他要造反是要自立,而非归宋。杨公联络大宋之事,他就算不反对也未必完全赞同,否则,情报就会从山东走,而不是要我们去开封拿了。” 刘金锁道:“我还是不明白……要反蒙,不是该大家齐心协力吗?” “齐心协力?” 韩承绪一滞,竟是被这粗汉噎住了,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只是喃喃道:“哪来的齐心协力……” “韩老你不必理他。”林子道,“我都说了,他听不懂还非要问。” “简单而言,连宋廷都可能出卖我们,北方世侯又怎能靠得住?” 刘金锁又问道:“那我们为啥不从西边绕呢?” 林子答不上来,转头看向李瑕。 “西边途经终南山,道士太多,我们的身份更容易被揭穿。” “哦。” 刘金锁话虽多,手上的事却不耽误,很快已生了火,拿陶罐到溪边打了水煮着。 “嘿,李小郎君就是讲究,这大热天的,喝水还要让人烧开了再凉着。” “尽量不要喝生水。”李瑕随口应道。 刘金锁又问:“为何?” 李瑕懒得再塔理他,反正这莽汉能照做就行。 依旧是韩承绪开口解释道:“据《夷坚志》记述,高宗年间的名将吴玠吴少师,因夏夜出师,仓促间饮用了含蚂蝗虫卵的脏水,体内幼虫滋长、侵入内脏,咯血而亡。” 刘金锁又问:“那我们喝的这又不是脏水,为啥还要烧?” “闭嘴吧你。”林子道:“李小郎君叫你烧,你烧就是,废话许多。” “我不是在烧吗?这不是在等它烧开吗?”刘金锁道,“我就是听李小郎君的话,才该问清楚了,要是怕虫子,我就剔出去……” 高长寿嫌这边吵闹,站起身,走到高明月身边,见她正在拿草料喂马。 “过几天就要到南边了。”高长寿道。 “嗯。” “到了南面,我们会与李瑕分开。” “嗯。” 高长寿想了想,有些犹豫着,却还是道:“有件事我还是想问问你。” “嗯?” 高长寿转头看了李瑕一眼,又道:“你若也觉得李瑕不错,我这几天和他提……” “二哥。”高明月打断了他的话,秀眉一蹙,似有些气恼起来,“没来由又说这些做甚?” “你误会了,此次我非是要拿你拉拢他,只是觉得他足够好,是我平生少见……” “因他不错,我便合该喜欢不成?” 高长寿叹道:“他值得你托付终身……” “二哥就非要在逃难之时说这些吗?人家苦心孤诣,你却在一旁添乱,讨人嫌。” “此次若错过了,难道等天隔一方了再说不成?” 高明月道:“总之,我不喜欢……” “你……”高长寿道:“谁家不是父母之命?长兄如父,我还做不了你的主不成?若不是心疼你,何必问你的意思?” “没让二哥你多事。”高明月愈恼,丢了手中草料,转身跑回马车上。 高长寿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心说实在是不明白妹妹的心思,若是母亲还在就好了。 转头一看,见众人还在歇息,他闷声闷气地提了马鞭,道:“我去前方探探路。” “好,辛苦慕儒了,多加小心……” 那边高明月回了马车上,依旧有些着恼。 只见韩巧儿一边背诵着情报,一边吃了饭,又捧着书册回到马车上。 “窝阔台即汗位,近臣别迭等人奏言‘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耶律楚材奏曰‘中原地税、商税、盐、酒、铁冶、山泽之利,岁可得银五十万两、帛八万匹、粟四十余万石,足以供给,何谓无补’,乃立燕京等十路征收课税使,委任儒士……” 高明月心知这些情报听起来无用,其实包含了蒙古国对中原政策,又可借此推算出许多东西……总之韩巧儿年纪小小,这次却是凭她厉害的记忆力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而在韩巧儿上车之时,那车帘掀开的一刹那,高明月也向李瑕那边望去,只见那人正与人讨论着战场杀人的技艺,手中摆了几个动作。 但,那人再好,凭什么自己就得喜欢呢? 高明月心里涌着这个念头,有些小小地不忿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韩巧儿合上手上的书册,抬起头来,喃喃道:“我背下来了。” “嗯?巧儿背完了这一册?” “是由近往远背的,这份二十余年前的旧情报是最后一册了。” 高明月很惊讶,问道:“就这十余日,你已将这么多书册都背下来了?不会忘吗?” “不会忘呀。”韩巧儿脆声道:“只要背一遍,我就不会忘记呢,我很会背东西的。” 高明月眨了眨眼,还想说些什么…… 但韩巧儿已经一下子跳下了马车。 她扎了一个道士发髻,包着方巾,两缕络头轻轻飘荡,让人看着心情都松快起来。 “李哥哥,李哥哥……” 李瑕才站起身,韩巧儿已跑到他面前,抬着头,踮着脚,一副亲昵模样。 高明月看着他们说说笑笑的样子,心想巧儿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其实很可爱啊…… 但她自己却只是抱着膝独自坐在那,与世隔绝的样子。 这日,去前方探路的高长寿却是许久都没有回来。 就在众人有些担忧之时,前方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诸人目光看去,只见官道上,高长寿还在策马狂奔,但那身道袍上却是染满着血。 “快走!前面有埋伏……” 正文 第95章 微山 “快走!” 林子、刘金锁已然站起身来,动作迅速。 “慌什么?”李瑕忽然喝了一声。 场面迅速平静下来。 那边高长寿策马奔回来,韩承绪连忙去扶他,只见他背上插着三支箭矢,其中一支很深,怕是伤到了肺腑。 “有兵士在关卡盘查……查道士……我才露面就被追了……走……” 李瑕已在马车上把情报装在包袱里,提着,走下来,有条不紊地指挥起来。 “把慕儒扶到马车上,韩老,你替他治伤。” “好。” “刘金锁,你去砍几根树技,绑在马车后,隐藏车辙的痕迹。” “好!” “林子,你驾车,从东边那条小道走。” “好,那你呢?” “我引开他们。” 李瑕接过高长寿那匹驽马的缰绳,把包袱挂在马背上,又拿了弩和剑,转头看了看,干粮已不多了,于是把绝大部分都放到马车给他们。 一边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他又道:“你们隐藏好了之后,换掉道袍,扮作普通人转回宋境,直接回临安……” “不是,我们在哪会合?” “半月之内,我必到西湖边吴山脚下那个院子。” 马车上,韩巧儿掀了车帘,带着哭腔又喊道:“李哥哥,你要小心……” “嗯,记住我刚才和你说的话。” 韩巧儿用力点头。 说话的这会儿工夫,诸人已把高长寿扶上马车,刘金锁绑好了树枝,与林子坐在车辕上,转头看向李瑕,还想说话。 “闭嘴,走。”李瑕喝令一声。 马车迅速拐进小路…… 其实,换作旁人,只怕是要怀疑李瑕是在利用他们引开追兵,独自拿着情报回宋境。 但此时那六人却是没有丝毫怀疑,径直听从了安排。 官道上只剩李瑕留在这儿,四下扫视了一眼,将方才歇息时留下的痕迹,包括高长寿的血迹一一抹掉。 陶罐里的水已凉了,他端起来喝了几口,慢条斯理地把剩下的水都装进水囊。 做完这些,他才跨上驽马,往前行了一段路,又扯住缰绳,驻马等着。 远远有马蹄声响起,一队骑士从南面狂奔过来。 “在那里!追!” 李瑕直到看到他们了,方才一挥马鞭。 双方你追我赶,呼啸而去…… ~~ 峄州城外,有一座乡绅园林,名为“枣园”,张柔便借住于此。 这日,靖节大步迈进堂中,道:“姑父,找到李瑕了。他往东面逃了,张将军已带人包围……” “咳、咳……”张柔咳了两声,打断靖节的话,又道:“记住,拿活口。” 靖节一愣。 他目光瞥去,只见张柔抬手做了个斩杀的动作,方才会过意来。 “是,明白了。”靖节点点头,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张文静探出头看了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道:“咦,父亲原是来捉李瑕的?” 张柔假意拿起案边的册子翻着,似不经意地问道:“偷偷溜进队伍里,你还是头一次做如此出格之事……莫非是想再见见他不成?” “哪有?他欺负我,父亲若拿住他,让我亲自打他几下才解气。” 张柔抬起头,瞥了女儿一眼,见她看着窗外,有些出神的样子。 他摇了摇头,道:“杀了才解气。” “不要……” “不要?”张柔道:“李瑕此人不凡,你五哥被他逼得重病,却还是对他不吝赞誉,为父问你,你与他相处数日,是否……” 张文静不等他说完,飞快应道:“女儿是想,他那人确实有一点小本事,应该留着,在父亲麾下当一个小小的百夫长还是能胜任的。” “是吗?” 张柔看着女儿,目光中带着些审视。 张文静只觉如做贼一般心虚,避开他的目光。 张柔叹息一声,道:“你这又是何苦?要喜……” “是问我何苦要劝父亲吗?我是怕父亲辛苦。” 张文静听到一个“喜”字,连忙打断,而后叽叽喳喳说起来。 “真的,父亲是带兵打仗的大将,战场杀敌,纵横捭阖确实无人能敌,但又不是巡尉,这便如……便如……拿宝刀劈飞蚊,如何能劈中?依我看,这次真捉不住李瑕……” 张柔叹息一声。 他那几个问题虽然都被女儿回避开,但她是何态度他心里也愈发明了,不由更为忧虑。 等杀了李瑕,也只能把事情推到张延雄头上了…… ~~ 微山湖碧波千顷,据说张良的封地留城,便在这片湖水之下。 微山伫立在湖面东南方向,因商末贤人微子葬此山顶,这里被称为微子山,或微山。 自宋绍熙年间,也就是六十余年前起,黄河屡屡决口泛滥,侵夺泗河由淮入海,使泗河宣泄不畅,积水开始在微山下淤积。 等到后世,这里会成为一座岛,叫微山岛,如今却是一个湖中的半岛,而东面已成了一片沼泽。 李瑕牵马趟过沼泽,牵着马爬山。 到了山腰,他站在那眺望着,似在观察地势,寻找着什么。 只见一排排兵士已将东面封锁住,层层逼进。 目光一转,只见微山湖的水面澄澈辽阔,湖光点点,湖边荷花映日,岸上蒹葭苍苍,水鸟啁啾,有小船在游弋,防止他跳湖游走。 “人真多啊,该不会是张柔亲自来了吧……” 他已经完完全全被包围了。 李瑕的目光却又往更远处望去,眼中带着些担忧。 “也不知他们逃掉了没有?” 心中自语了一声,他从马背把物件拿下来,放走了马匹,继续往山顶走去。 时值七月末,枣树上有小小的青色果子,李瑕伸手摘了一颗尝了,入口又酸又涩。 ~~ 一棵枣树的枝叶随风摇摆,枣树下,秋千微微晃动。 枣园庭中,张文静捧着一张彩笺出神。 “大姐儿,大姐儿。”凤儿一边喊着,提着裙子跑到秋千前,道:“打听到了,昨日张延雄带人将李瑕围在了微山上。” 张文静闻言抬起头来,道:“现在呢?” “现在还不知道,我让雁儿在门口探着,有消息马上报来。” “嗯。” 张文静应了一声,有些心神不宁,又低下头。 手中的彩笺上写的是半首小令。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她手里拿着眉笔随手划着,心想就要再见到他了,要是能把这词填出来,将他的风头压下去才好。 但这词张文静也想了许久,填来填去终是不太满意。 许久,忽见雁儿小跑过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大姐儿,大姐儿,李瑕有消息了……张延雄回来了……” 正文 第96章 心意 枣园大堂上。 张延雄提着一个包袱和长剑,快步走到了张柔面前。 “禀大帅,拿到情报了!也已杀了李瑕!” 张柔转过头,有些疑惑道:“这么轻易?” “是!”张延雄道:“在微山西面找到他的踪迹,几名兵士追过去,他从山丘上跳了下去,在沟涧中摔烂了脑袋。” “他能将五郎逼成那样,这般就死了?诈死。”张柔极是不屑,冷哼一声,又道:“呵……摔烂了脑袋,亏你能上这种当。” “大帅请看这个!” 张延雄将手里的包袱提上前,放在张柔面前。 张柔打开布包,随手拿起其中一本书册,打开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句蒙古文。 他看得懂。 “只要窝阔台汗家族中还留下哪怕是裹在油脂和草中、牛狗都不会吃的一块肉,我们都不会把汗位给别人……” 一瞬间,张柔愣了一下。 他合上书册,怒道:“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把这种消息都递给宋人!杨正卿!” 他知道这份情报意味着什么。 成吉思汗死后,汗位由第三子窝阔台继承,而窝阔台死后,如今的蒙哥则是成吉思汗的第四子拖雷的儿子。 这些年蒙哥不断地镇压反对者,汗位不断稳固。连张柔都不知道,窝阔台的后裔还不死心,漠北的消息对他而言都太过遥远…… 良久,张延雄见张柔还在发呆,忙问道:“大帅,这就是太宁先生说的情报吧?” “嗯。” “终于到手了,我认为,李瑕总不会将千辛万苦得来的情报轻易丢掉,因此李瑕该是真死了。” 张柔沉吟不语,似还不信。 张延雄又道:“再有本事的人,死也就是那一下的事,豪杰猝亡,这些年从不少见。” “伤亡了几人?” “两人。” “可有兵士失踪?” “这……明义还在排查,我拿到情报的第一时间就来向大帅禀告了。” 张柔拿起案上那些书册,一时竟是有些发愣起来,低声喃喃道:“为何会把这份情报丢了?为何呢?” 忽然,一个婢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阿郎,阿郎,不好啦!大姐儿晕过去了……” 张柔迅速起身,转到后院。 在院中踱着步,等了一会之后,终于见雁儿出来。 “大姐儿醒了?” “禀阿郎,醒了……” 一进屋,只见张文静正坐在那抹泪,脸上泪眼婆娑,伤心欲绝的模样。张柔只觉心疼得厉害,忙上前赔笑道:“我家大姐儿这是怎么了?” 张文静背过身,没搭理他。 张柔已知她为何这般,心说就让女儿当李瑕死了也好,免得再没完没了。 “到底是何事?若是因李瑕死了,大姐儿大可不必,还能为一个外人与你父亲置气不成?” 张文静没说话,但那不愿与他说话的脾气张柔感受得到。 “人也不是为父派人杀的,他自己慌不择路掉到山涧里死了……我打算依大姐儿的意思,收这人到麾下做事。可你看,他命里如此,怪得谁来?要怪,只怪张延雄办事不利。这样,我重罚他,大姐儿不必置气了,可好?” 过了一会。 张柔又道:“你这蠢丫头,为父给你出了气,你就这般待为父?好了好了,不气了,为父听说邳州张家收藏了一把名琴‘独幽’,乃唐代太和年间所制,我去要来给你,此事一笔勾销了如何?” 好言相劝了半晌,张文静始终背着身子哭。 张柔脾气上来,脸一板,叱道:“你是我张柔张德刚的女儿,也该有点骨气,为一点小事哭哭唧唧成何体统,给我收了泪!不许再哭了!” 张文静依旧不理他。 张柔大怒,一拍桌案,茶盏杯盘锒铛作响。 “吃里扒外的东西,别再哭了!” 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大将这一声怒喝,换作普通人便要被骇破肝胆。 张文静却不怕他,转过头,倔强地瞪着张柔。 “那你杀了我。” 张柔见女儿终于肯说话,反倒是消了火气,再次赔笑起来,道:“瞧你,说这么重的话,为父也不是真的生气,何必因一个外人,在家中闹不悦?” “我就喜欢李瑕。”张文静忽然大哭着喊道。 张柔一愣。 张文静一瞬间像是真的失控了,喊道:“我喜欢他,喜欢他……呜呜……你问我是不是喜欢他,难道我一个女儿家还能直接承认吗?可你就杀了他……你明明知道的……呜呜……他死了我活着也没意思了……” 张柔似乎呆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叹息道:“傻大姐儿,你年纪小不明白的,这世上哪有什么他死了你就没意思了,以后多的是更出众的少年英杰……” “不,听到他的死讯我就明白了……我这辈子就只喜欢他……没有人能再让我那般哭、笑……我想到我若要嫁与旁人,一辈子守着深宅大院……我不要过那种日子……我只喜欢李瑕……” “你不懂的,你不懂。”张柔道:“等时间久了你就忘了李瑕了……” 张文静拿起梳妆台上的剪子,“咔嚓”一下把自己的一撮头发剪下来。 “你干什么?!” “我要削发为尼……” “不孝女!给我收了!” 张柔瞪了女儿许久,见她眼神倔得厉害,终于长叹了一声,道:“够了,那李瑕是诈死,他肯定还活着。” “你先前就骗我说饶他一命,转头却杀了他,又想骗我。” “没骗你,他必然还没死……” 父女里还在争吵,忽听院外有人喊道:“阿郎,前堂请你过去,有急事要报。” 张柔皱了皱眉,又劝了女儿几句。 院外喊声又起。 “阿郎,靖三郎有要紧事禀报。” “怎么回事?” “他说真的很紧急。” 张柔愈发烦懆,大步往外走去。 “他娘的,捉都捉不住,闹个屁!” …… 候在外头的雁儿这才敢跑进屋里。 “大姐儿,你怎好和阿郎这样争吵?我只看到张将军提了一把剑和一个包袱回来,那李瑕也未必就死了……” “我知道。” “嗯?” 张文静抹了泪,轻声道:“我知道,他那样的人,岂会轻易就死了?” 雁儿偏了偏头,有些疑惑。 “那大姐儿你?” 却见张文静微微鼓着腮帮子,带着些小脾气,又道:“反正我这般闹上一闹,看父亲还敢不敢杀了他……” 正文 第97章 天净沙 张柔又转回大堂,只见靖节正在来回踱步,一见他就迅速迎了上来。 “姑父,李瑕逃脱包围了!” “怎么回事?” “张将军一看到情报就乱了分寸,太急了!” 靖节这般说了一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深吸了几口气,冷静下来,方才从头开始说。 “我让人仔细辨认了尸体,死的不是李瑕,很可能是张将军身边一个亲卫张留儿,死于弩箭,伤在后脖颈。可以推断出,李瑕当时埋伏在微山西面,趁着张留儿去替张将军传令时杀了他,调换了衣服,将他的脸砸烂,丢在山涧中,抛下了包袱和剑。 之后,李瑕扮作张将军的亲兵,招呼其余人追上去,引他们发现尸体。张将军打开了包袱,见里面真是我们要找的情报,便奔回来报与大帅。我得到消息后,也试想过李瑕会鱼目混珠,便留下来继续排查,并且继续封锁了微山。” 张柔不悦,道:“李瑕人呢?” 靖节道:“我已排查过,还没找到。但……” “说。” “但我发现,张留儿的马被人骑走了。”靖节道:“张留儿作为张将军的亲卫,有一匹黄马,不见了。” 张柔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是说,李瑕是跟着张延雄,逃出了微山的包围圈?” “我推测该是如此。” “可能吗?” 靖节道:“张将军一拿到情报,大喜过望,未曾与我说过,径直就回奔来报大帅,带了十余名亲卫在身边,未留意身边人也有可能。” “怎会全没留意到?!” 靖节慌忙拱手,道:“当时他们以为李瑕已死,又急着把情报送回来,跑得太匆忙了。” 张柔道:“若是如此,张延雄也太蠢了。” “此事不怪张将军,谁也没想李瑕丢掉情报,皆以为他已死,更未曾想到他竟然敢跟在张将军身后。” “荒唐。” “就是荒唐,我才没想到。”靖节道:“我做出推测时,也不敢相信。但五郎说过,李瑕强的不是谋略,而是傲视天下的态度,他敢做常人不敢做之事,原来是这般……” 靖节虽懊恼,语气中却有些激赏之意,喃喃道:“鱼目混珠这招不算什么,轻易能猜到。但最后跟着张将军离开包围,谋略一般,可胆魄……这份胆魄,我今日是见识了。” 张柔冷哼一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靖节又道:“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是否属实,我已让张将军去排查亲卫……” “确定了再谈。” “是……” 过了一会,张延雄快步赶上堂来,脸色涨得通红,如同猪肝一般。 他二语不说在张柔面前跪下,抱拳,大声道:“大帅,是我太蠢了!我就是头猪!” “起来。”张柔喝道,“李瑕人呢?” “不……不知道。”张延雄道:“我一拿到包袱就赶回来,浑没注意到身后跟了几个人,刚才排查了亲卫,好像……好像是少了一个……” 张柔大怒,喝道:“我调了那许多兵力让你包围微山,皆成了摆设?!” “请大帅治罪。” 靖节道:“姑父,张将军是战场杀敌之将而非巡捕,兵力布置并无问题,此事怪我未及时想到。问题是……李瑕跟着张延雄到了枣园之后又去了哪?” ~~ 后院。 “大姐儿,大姐儿,你看这个……快看这个!” 凤儿急匆匆跑进张文静的屋里,将手里的彩笺与眉笔递了过去。 “大姐儿你快看,你刚才落在秋千上的……你快看上面。” 张文静伸手接过彩笺,打开来一看。 一瞬间,她竟如被定住一般,眼神一凝,人已然痴了…… ~~ 大堂里,靖节询问了张延雄各种细节,最后皱起眉头,分析着。 “杀张留儿……丢掉情报……扮成亲卫随张将军到枣园……不见了?” 忽然,靖节一个激灵,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 “李瑕就在枣园!” 张柔迅速站起身。 张延雄依旧跪在那,转过头,只见一个仆役跑了上来。 “阿郎,阿郎,报……有……有两个小厮被人捆了,剥了衣服,丢在柴房……厨房里丢了许多东西……” “你说什么?” “厨房里丢了许多东西……” 靖节转身就往外跑,喝道:“快!封锁枣园!搜出李瑕!” 他吩咐完,回过头又道:“姑父,情报……情报……他是回来拿情报的!” 张柔已大步而出,向后院快步走去。 “随我保护大姐儿!” “是!” “保护大帅!” “是……” ~~ 张文静手里捏着那张彩笺,忽然冲出屋去。 她不知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但只有一个念头……想见他。 院子里是奔忙的护卫,四周不停有人在喊叫着。 “把所有小厮拿下!” “保护大姐儿……” “保护大帅……” “别走了细作……” 张文静穿过一道道月亮门,举目四望,目光不停地寻找着。 “李瑕……你在哪?你要是跑不掉了就来我这里……李瑕……你们都不许杀他!谁都不许杀他!” “大姐儿!” “李瑕……” 张文静喊着喊着,再次哭了出来。 她不停拿手背抹着泪,觉得要是他再见到自己,又要说自己爱哭了。 每听到一声喊叫,她都要跑过去看看,深怕晚了一步他就死了。 干干净净的绣鞋很快就沾了许多灰尘,裙摆不停地摇晃。 一间间屋子,一座座假山……都是空空如也。 举目看去,头上的枣树映着蓝蓝的天,院墙一重又一重。 她不知他在哪里。 “李瑕……你要是跑不掉就来我这里……” 终于,张柔大步过来,一把捉住张文静。 “大姐儿!够了!” “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你给我冷静一点!”张柔大吼一声,低头一看,终是放柔了态度,叹道:“好了,好了,没捉到他,他早就跑了,早就跑了。” “跑了……” 张文静却又觉得空落落的,止不住地大哭。 “呜呜……想再见一面……好想再见一面……” ~~ 枣树被风吹动,轻轻摇晃。 日落西山,湛蓝的天空一点点变成金黄,地上的影子被拉长。 枣园中的混乱渐渐平息。 蹲在瑶阶上哭泣的小姑娘也渐渐收起了呜咽。 她抹干了脸上的泪,拿起手上的彩笺愣愣看着。 彩笺上,在她填的许许多多词句的下面,有人用眉笔将那首《天净沙》填全了。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夕阳西下,她只觉柔肠寸断,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那人却远在天涯…… ~~ 古道上,李瑕骑着黄马,转头望向群山上的那一轮落日。 他看到了天地山川,也知道自己今生的志向就在这万里河山…… 正文 第99章 护君山 一轮明月挂在天边,散发着清辉。 月光下,高明月驾车奔逃,渐渐看到了一座山峰出现在眼前。 那是护君山。 前两天刚入峄州境内时,韩承绪也说过一些当地的风物。 护君山有个传说,刘秀曾经被王莽追杀至山中,躲进一间破庙,一只大蜘蛛在门口织了一个大网,王莽追兵赶到,见庙门处的蜘蛛网完好无损,于是认为刘秀不会躲在庙中…… 但传说是传说,高明月知道她若躲进哪个山洞,肯定不会有蜘蛛来织网。 她拿出刀,犹豫着是否割断缰绳丢掉车厢,骑马往更北的地方逃。 但思来想去,她终于还是一勒缰绳,驾着马车冲进了护君山下的树林之中。 很快,追兵已赶到。 “他们弃了马车进山!包围起来……” “天亮再搜山,他们逃不掉……” 高明月已不再回头看那些追兵,持着大理刀,一步一步走进松林…… 天亮之后,兵士们开始搜山,直至日影西沉,天地重归寂静。 靖节策马赶至护君山脚下,沈开迎了过去。 “捉到了吗?” “还没有。”沈开道:“但这山既不大也不高,我们已在山上发现一些踪迹,明日必能捉到。” 靖节道:“具体细节与我说一遍。” “是。” 沈开遂开始说了一会…… 靖节摇头道:“他们进过树林,可能有人驾马车引开我们,其余人趁机逃了。散出一部分人手,快马赶到前方各路关卡,重点查有带书册之人。” “带书册之人?” “是,他们抄录了一份情报。人可以乔装、散开,那么大一个包袱藏不住,去设卡查。” “明白……” 靖节抬手指了指夜色中走动的兵士,又道:“派我的人去搜山,把你的兵士都喊出来,排查一遍。” “可弟兄们搜山一整天,已经很累。” “查。”靖节很坚决,道:“李瑕很可能就在我们的人当中。” 他说着,抬起手指着不远处,又道:“这样的夜色中,迎面走来一个不相识的同袍,有可能就是李瑕。” 沈开顺着靖节所指的方向看去,见一名兵士正从山上走下来,身材修长挺拔。 “你过来!” 等那兵士走进了,却是他身边一名亲兵,并非李瑕。 “又猜错了。”靖节感慨了一句,“但他一定就在附近,甚至准备像杀乔琚,像伏击五郎那般来偷袭我们……” ~~ 高明月从松树上跳了下来,灵巧得像只小兔子。 她感到很渴很饿,但方才在树上已经望到了,远处的小山涧附近有人在埋伏。 山上也未寻到能吃的果子。 她握着刀,心想大概是藏不了太久了,若被找到也只能自我了结了。 月光从枝缝间洒下来,高明月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 她看到前方十余步有一个大坑。 那似乎是一个追兵布置的陷阱,坑洞里还倒着几根木刺。 但,盖在上面的树枝却被人拿掉了…… 高明月低着头想了想,眼神有些疑惑。 她不敢再随意走动,拾起一根树枝,一步步探着地面,绕着这个陷阱寻找着什么。 终于,在五十余步开外,她找到一个同样被破坏了的陷阱。 高明月猛地回过头看向黝黑的树丛,眼中的疑惑化为了惊喜。 “是你吗?你在那里吗?” 没有人回答。 高明月却忽然有了继续求生的勇气。 “是这个方向吗?”她对比着两个陷阱,轻声嘟囔了一句,继续往前走去。 眼睛里愈发有些光彩,她的脚步却渐渐急促。 忽然,手中的树枝在地上一点,陷了进去。 高明月好不容易才止住势,身子一仰,摔在地上。 剧痛传来,脚踝重重扭了一下,疼得她眼泪直流。 她摸了摸脚踝,撑着树枝站起来。 此时再想走快已不可能了,高明月拖着一只扭伤的脚,只觉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她才找到了第三个被破坏的陷阱。 忽然,树林中响起呼喝。 “在那边!追……” ~~ 护君山下。 沈开快步穿过一队队兵士,大喝道:“所有人,仔细辨认身边的同袍,若遇生人,立刻拿下!各什长清点兵员,如无什长认领,立刻拿下……” 靖节骑在马上,缓缓而行,让亲兵举着火把,照过一个个士兵的脸。 呼喊声不时响起,井然有序。 “报,本什全员皆在!” “报,本什还少三人……” “速去找……” 靖节相信自己的判断,间谍能用的办法就只有那些,李瑕已渐渐技穷。 若他真藏身在这些兵士之中,其隐藏的范围也已越来越小。 搜查过半…… 忽然,夜色中响起马蹄声,数十骑奔至护君山下。 “谁是这边主事之人?” 靖节拔马上前,道:“亳州军民万户府,靖节靖明义,奉命搜查宋人细作。” 一名将领策马上前,道:“峄州军百夫长胡小寿,家叔胡公,讳甲,乃山东淮南诸路行省相公李大帅之姻亲,知峄州。” “有礼了,不知胡百夫长何事?” 胡小寿冷着脸,在马上仰起头,道:“你们亳州军杀了我们的人,此事该有个说法。” “杀了你们的人?”靖节一愣,急问道:“具体情形如何?” 胡小寿冷哼一声,马鞭一指,向麾下一人道:“你来说。” “是。今日傍晚,我和柱子出营办事,在仙坛岭下遇到一个亳州军什长,才打了个招呼,他就一刀子捅死了柱子,还要杀我,我看他有弩,不敢硬拼,只好回营求救……” “尸体呢?” “尸体?柱子的尸体?被他送到河水里冲走啦。” 沈开已赶上前来,道:“此事怕有误会,我们正在搜捕的宋人细作狡猾,必是他故意挑拨。” 胡小寿不悦,喝道:“我不管此事有无误会,也不想和你们冲突,把杀人的兵士交出来罢了。” 沈开连忙上前解释…… 靖节眯着眼,借着火光扫视着胡小寿身后之人。 夜色中,看得并不清晰。 他忽然拉过沈开,道:“李瑕藏就在峄州军中。” “什么?” 靖节道:“李瑕既知道扮作我们的人会被排查,扮作峄州军是个更好的主意。” 沈开道:“但峄州军不归我们管。” “扣下他们,查。”靖节道:“但注意点,别引发冲突。” “行,我想办法。” 沈开想了想,赔笑着上前与胡小寿攀谈一会,又封了笔钱过去,拉着对方去营帐里喝酒。 好不容易,胡小寿终于答应让他们把数十名峄州军排查一遍…… 一排排峄州军下马,站定,任由张家兵士将他们包围起来。 靖节策马在面前走过,目光仔细盯着每一个人的面容。 他忽然眯了眯眼,看到了一名峄州兵士长得十分俊俏,正站在队伍的最边上。 靖节冷笑一声,抬手一指,喝道:“拿下!” 忽然。 “嗖!” 那俊俏的峄州兵士还在发懵,一支弩箭突然钉进了他的侧颈。 血喷溅而出。 所有人都是一惊。 接紧着,便是张家兵士中传来一声大喝。 “动手!杀光他们!” “杀!” 不远处,胡小寿刚刚翻身下马,要与沈开一起去喝酒,闻言一转头,“咣啷”一声拔出佩刀。 “你们干什么?!” 沈开闪身避过一刀,慌忙大喊:“有误会!听我解释……” 没有人听沈开解释了。 峄州军莫名其妙地被张家兵士包围着,本就没搞清楚情况,正惶惶不安,一见了血就如炸开一般。 张家兵士奉令包围了峄州军,一见到弩箭杀人,又听到喊声,当即便有人拔刀冲了出去。 “杀……” 靖节大喊道:“李瑕!李瑕就在这里……给我拿下他……” “别喊了,明义别喊了,停手!都停手……” 正文 第100章 护 护君山上,传来几声吆喝。 “在那里!追!” “我说呢,挖了老半天的陷阱,哪只猢狲给我撅了……” “别废话了,快追……” 一袭道袍在林中一现,三名兵士提刀追了上去。 高明月惊慌而逃。 她已扭伤了脚,跑着跑着,一跤跌在地上。 转头看去,眼见追兵已至,她提起大理刀,心中已有了断的念头。 夜风吹来,带来了山下的呼喝声。 “杀啊……” 高明月愣了愣,只觉隐隐似乎听到了李瑕的名字。 她咬了咬牙,决定再坚持一会儿,站起身继续往前跑。 然而扭伤的脚实在难以走快,手里的树枝“咔嚓”一声断裂,她整个人摔在山坡上,向下滚了一段撞在一棵柏树之下。 “在这里!” 追兵已冲了过来。 高明月眼中泛起绝望,提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躲躲藏藏,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挣扎到了这一刻。 那追兵越来越近,高明月横刀抹去…… “噗!” 一支弩箭激而来,将追在最前方的一名兵士射倒。 高明月转过头,只见一道身影从山下狂奔而来,抛开弩,拔出刀,迎了上来。 黑暗中她看不清晰,却知道那是李瑕。 她眼眸中映着那道身影,好一会都呆愣着,浑然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凝视着李瑕,看着他冲到她身前与敌人搏斗。 …… 高明月用刀撑起身子,踉跄地走到他身后,瞅准空隙,一刀刺出,刺死一名追兵。 剩下的一名追兵掉头就跑。 高明月脚下一痛,几乎又要摔倒,下意识一伸手,拉住了李瑕的衣襟。 李瑕转过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其他人呢?” “他们已逃脱了,只有我在这里。” “好。” 李瑕扶着高明月在树干上坐下来,二话不说,握起她的脚,道:“扭伤了?” “嗯……不要……” 月光下,鞋袜被丢在一边,露出一只光洁的脚丫子。 “别……” 高明月感到李瑕在她脚踝上摸着……连忙想把脚收回来。 “忍着疼。” 李瑕话音未落,一手托着她的脚后跟,一手已按下她脚背…… 高明月痛呼一声,眼泪又落了下来。 “放心,我手感还可以。” 高有月偏过头,只觉浑身酥麻得半点力气也没有…… 李瑕却不管她心中是何感受,依旧在按摸着她的脚,直到感觉到她的骨头逐渐磨合,方才给她包扎起来。 他没再看高明月,虽然觉得这姑娘的脚丫子很可爱,但他也知道眼下这年代人家的观念和前世不一样。 总之是以最利落的方式把扭伤处理了。 他一副自然而然的样子,高明月也不好就此事再说什么。 李瑕转身拾回了最后一支弩箭,开始剥地上的尸体。 “你换上这套衣服。” “嗯。” 高明月才及应了一声,李瑕已随手扯下了她脸上的面巾。 “这个也别戴了……” 两人忽然愣了一下。 高明月抬头看去,分明在他眼眸中看到了他有一瞬间的惊艳。 其实,她一开始戴着面巾也只是为了方便而已,但之后为何一直没摘下来,个中原因她也不知道。 或许是没遇到非摘不可的时候,一路上李瑕都将她保护得很好,渐渐的她就觉得突然摘掉面巾很奇怪。 又或许,是因他说了那个木婉清的故事…… 此时被李瑕盯着,高明月眼眸微微一垂,说不清心里是觉得冒犯,还是因他眼中的惊艳而感到得意。 “我把衣服换上。”她低声说了一句。 “好。”李瑕点点头,转过身,把弩箭重新装填好,看着山下的形势。 以他前世的丰富见识,倒不至于因一张漂亮脸蛋就想入非非,也就只是一瞬间的惊艳罢了。 身后,高明月把外面的道袍换了,再戴上笠帽。 “好了。” 李瑕蹲下来,道:“我背你下山,动作快。” 他也不知身后的高明月是怎么想的,总之是小半晌之后,她老老实实地趴上了他的背,双手放在他的肩上。 两人向山下走去。 “我白天扮成张家的兵士上山,破坏掉了几个陷阱,想着你们……想着你若发现了,会在这一带出没。” “嗯。” “傍晚时,我到前面的峄州军百户所附近杀了个人,挑拨两边人马,现在他们打起来了,我们就可以趁乱走。” “好。” 李瑕感觉到背上的小姑娘有些紧张,总之是说些正经事缓解她的尴尬。 两句话之后,也无甚可说的。 过了一会,高明月轻声道:“我猜到你会来,看到陷阱里就猜到了……你想得很周到……” “嗯,我在山下射杀了一个人就赶上来,听到了喊声,还担心来不及。” “谢谢你……” 说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两人走到了山下,伏在树从中看去,只见那边一片混乱。 “你看看,哪匹马最好?你人不重,脚又伤了,一匹就够了。” “那匹,离我们六十步……” “好,就抢那匹马。” “好。” “你拿着弩,杀掉那人,会用吗?” “会。” “嗯,最后一支箭了。” 李瑕说完,把背上的高明月又提了提,往前跑去。 混乱中,有兵士向他这边跑来。 “峄州军杀了我兄弟啊!”李瑕大喊道。 …… 高明月把脸埋在李瑕肩上,只露出一双眼。 目光看去,一名骑马的兵士已冲到眼前十余步。 “杀!” 李瑕一声喊,高明月抬手,扣动弩机,那兵士应声而落。 “咴??……” 马嘶声起。 高明月只觉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开,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已被李瑕从背后捞到前面抱起来,接着被放在马上。 李瑕翻身上马,一扯缰绳就走。 风在耳畔呼啸,带着近处的杀喊声,呼喝声。 高明月却恍若未闻,只感到了安心与疲倦,以及脚上和腿上还是一片发麻…… 良久,只见天空中的繁星似落,眼前的平原开阔起来。 她回过神来,扯住缰绳。 “我来吧,你太用力了。” “好……” 李瑕松开缰绳,任由她来控马。 他双手在她腰上扶了扶,移开,扶住马鞍。 但疾驰中他似乎有些坐不稳,终又是扶在她的腰上。 高明月踢了踢马腹,骏马奔得愈发快…… ~~ 许久之后,护君山下的混乱终于平息。 靖节转头望下四野,喃喃道:“这就是五郎累倒都追不到的李瑕吗……” “怎么办?” “在山东西路我们放不开手脚,很难捉到他了。”靖节道:“修书一封,让南面把李瑕的人头送过来吧……” 正文 第101章 君不知 山林之中,一匹骏马趴在地上打鼾。 李瑕从山顶走了下来,向高明月道:“他们起了冲突,一时半会不会再追过来。我们歇一夜,明日再往北走一程引开追兵。” “好。”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高明月坐在那,依旧是很秀气的样子。 在李瑕去山顶探路的时候,她已拿石头与树枝搭了一个架子,将陶罐往火上架了煮水。 “你脚上有伤,怎还跑去舀水?” “慢慢走不要紧的。”高明月应了,拿布包着陶罐把它拿下来,又道:“已经煮开了,凉一会你便可以喝。” 李瑕觉得她还蛮细心的,能记得路上那么多细节。 “我也没那么讲究。” “嗯。” 李瑕又道:“张家不能在山东西路呆太久,过几天就会撤了。” “好。” “我和林子他们约好,比他们晚半个月到,目前看来应该是差不多的。” “好。” 高明月抬起头,似觉得他说了这么多话,再不回答也不好,于是轻声道:“你放心,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是啊。” 说过了正事,其余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种沉默,一方面原因在于他们之间挺有默契的,许多事不问自知。 两人默默看着火光发呆。 此情此景,李瑕不由在心里将高明月与张文静对比了一下。 这两个小姑娘差不多漂亮,但相处起来张文静不算文静,有许多话没完没了的;高明月却真如一轮高高的明月,恬静而清新。 当然,这也只是对她们的印象而已,他还不至于因为她们漂亮就喜欢上其中哪个。 前世虽未成家,但也算是优秀,周围各式各样的绝色都有过。万花盛放的花丛都过了,两个十六岁含苞待放的小姑娘…… 此外,如今风气不同,眼下又在长身体的时候,对这方面也该收敛些。 “能和我说说那个故事吗?”高明月忽然低声问道,“那个……天龙八部的故事。” “好。”李瑕道:“你们上次听到哪里了?” 高明月心想他原来没注意到自己并没有凑在他身边听啊,微觉失落。 “说到木婉清随段誉去了镇南王府。”高明月有些期待,偷偷地在心中感到很开心。 李瑕点点头,随口说起来。 “到了镇南王府之后,他们见到了镇南王王妃……” 李瑕说得随意,不记得之处就轻描淡写地掠过。 他并未注意到,高明月听着听着,眼中那道亮光渐渐消逝下去。 往后的行路过程中,两人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默,偶尔也会讨论些与故事有关的话题。 “对了,白族是一夫一妻吗?” “嗯,不似汉人有纳妾之俗。” 李瑕“哦”了一声。 高明月想到兄长提过的那件事,心说这人想要纳妾呢,才不要嫁给他…… 两人策马往北绕了一大圈,确保张家不会再追上,方向转道山东东路南下。 五六天后的夜里,他们再次坐在林中,一个故事也大差不差地说完了。 高明月听完之后,想了想,有些犹豫着,轻声道:“等见到我二哥,别和他说后面的故事,好吗?” “嗯?” “故事很好听,是我听过最好的故事,但就是……” “因为慕容复吗?”李瑕道:“我从书上看到的故事就是那样,并没有借此影射慕儒兄的意思。” 高明月摇了摇头,道:“并非是因这个,复国希望渺茫,我们一直就知道……” 她抬头看向李瑕,终于直说,道:“故事真的很好,且一百五十余年前之事,我本不该多嘴。不过,段正淳之所以即位,乃高氏称帝之后又主动归位于他,段延庆子虚乌有,以此虚无之事毁一女子清白名节……身为高家后人,实难认同对文安皇后的隐喻、编排、污蔑。” 李瑕此时才明白过来。 这次,是真的冒犯到高明月了。 他自己是很喜欢这个故事的,小时候也经常看……讲故事嘛,剧情需要,拿些古时人物虚构,也很正常。 但谁能想到,正好遇到了人家的后人。 “抱歉,我绝没有冒犯之意。” 高明月道:“你不必道歉的,我也明白编故事便是这般,只是……只是怕你与二哥说了,他会恼你。” 其实她言下之意还有许多东西,比如她自己并未恼他、是因身份立场而想要提醒他;比如她也希望他能更倾向于高氏而非段氏。 如果换成是张文静的性子,大概会叽叽喳喳说高家归还皇位是如何高风亮节,力战殉国又是如何大义凛然,直言说想招揽李瑕。 但高明月没有,因为她父亲高泰祥不像张柔,她父亲战死了,留下的只有一个亡国之后支离破碎的家。 她不像张文静,一直被父亲保护着。 她不说,李瑕也不会去探究一个少女的心事。 “好,我明白。” 高明月道:“我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提醒一声。” “我知道。”李瑕笑了笑。 “我也很抱歉,让你给我讲故事,却又说这些。” “无妨,小事……” 两人显然并未因此产生任何芥蒂。 高明月偷偷瞥了李瑕,见他的眼神坦荡,道歉也很诚恳,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局促、尴尬。 这让她非常欣赏,他的气度、心志,那万物不萦于怀的超然姿态,让她感到十分仰慕。 但她又觉得有些许失落,她敏感地发现……李瑕没有局促,说明并未对她动心。 他若是动了心,绝不会这般磊落平静。 高明月心中的某种隐隐约约的期待,似乎也就此被她压了下去。 其实,她有时会在李瑕睡着之后再偷偷看他一会。 她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 二哥每次说要提亲,她都觉得被揭破了心思一般而羞恼。 只是,没有喜欢到要死缠烂打的地步。 就像是那个故事,她觉得非常精彩、也很喜欢,但站在高家后人的立场又没那么喜欢了。 而且,故事里她最喜欢的木婉清也没有终成眷属,她觉得,这也许就是李瑕在委婉地拒绝她…… 总而言之,在李瑕“事急从权”地“轻薄”了高明月之后,两人之间产生的小小情愫,也就此被她遮盖掉了。 她也会想,若是再有勇气一些,对李瑕的一颦一笑间若是多显出些爱慕……也许……就嫁给他了。 偏偏两人的相处中,因为太过默契,显得有些……相敬如宾。 ~~ 后来,路途中也发生过几桩奇怪的小事。 走到涟州境内时,有天夜里,高明月睡得不深,隐隐听到一声很轻微的叹息。 “咦了呵。” 她迷迷糊糊醒来,也不知李瑕在“咦”什么,只在朦朦胧胧中看到他起身走到小溪边,蹲在那……洗裤子。 高明月盯着他的背影,莫名感受到了属于他的……少年人的烦恼与局促,他极少显露出这样的情绪。 但不知为何,她很喜欢这一幕,只觉得这是只属于她的,关于他的秘密一幕。 虽然她并不知道李瑕为何要这样神神秘秘。 …… 其实,高明月自己也有些神神秘秘的事情,她算着日子,渐渐担忧起来。 姑娘家出门在外的不方便,却是不好对李瑕说的。 走到楚州境内时,李瑕进城了一趟了。 当夜,高明月收拾东西时,却见到包袱里除了各种必备物件之外,还有一大卷松软的细帛、纸,以及针线。 这东西买来是做何用处李瑕也没说。 …… 倒是在楚州城里,有个布店老板娘正在与婢子密语。 “今日有个俊俏郎君问我买月事带,这等私密物件,岂有卖现成的?谁家娘子不是自己缝制?他这是调戏我呢,明日必还会来,到时你把阿郎支出去……” ~~ 树林中,高明月背对着李瑕缝着东西,偶尔偷偷转头瞥上一眼,心说他看起来冷淡疏离,但原来留意过自己。 针线在细布间穿梭,有一丝情愫又在高明月心底滋长。 可惜的是,就在次日,李瑕已带着她渡过了淮河,回归到了宋境…… 正文 第102章 阎马丁当 大宋兴昌四年,七月二十。 快要到五更天,天色依然还是灰蒙蒙一片。 朝会开始前,等待的这段时间被称为“待漏”,宫城外建了些不同等级的“待漏院”,为官员们充当歇脚之处。 马天骥此时便在待漏院中补睡。 一般的官员都在堂中,靠墙假寐或坐上椅子,他不一样,他在待漏院有间单独的屋子。 马天骥不久之前从广南东路调任回朝,升任礼部侍郎,兼直学士院、侍读、国子祭酒。 亲随马明侍立在一旁,守着桌上的一根蜡烛。 蜡烛燃尽,便是马天骥该动身入宫朝会之时,不得迟了。 然而,这日,蜡烛还有一小截,马天骥已睁开了眼。 马明道:“阿郎醒了?可是外头太闹?” “小寐一会儿即可。”马天骥道:“外头在说什么?似乎听到有人唤老夫名号?” “是几个小官员在院子里议论,唤的是太常寺孙少卿家中四郎……与阿郎重了名讳。” “是吗?”马天骥漫不经心问道:“他可已改了?如今叫何名字?” 马明微微一滞,道:“并非改了,而是在今年四月,被人打死了。” “死了?” “是,小人方才听外面说得热闹。”马明道:“孙四郎在风帘楼因一角妓与人争风吃醋,被打死了。此事传出去不好听,孙少卿本想盖住,但那角妓竟是唐安安,她近来名声渐起,艳冠临安,此事便渐渐传开了。” 马天骥似乎走了神,喃喃道:“叫‘孙天骥’?似在哪里听说过他……” “阿朗说笑了。”马明道:“自是听过的,毕竟是重了阿郎的名讳。” “不。”马天骥眯了眯眼,忽道:“打死孙天骥那人,名叫‘李瑕’吧?” “阿郎当时尚未归朝,竟能知晓这案子?” “不是因这案子。”马天骥目露沉思,低声自语道:“是从哪听到李瑕这名字的……” 终于,他回想起来了。 “淮右,庐州……袁玠发给丁公的那封信,是因这封信……李瑕……聂仲由……呵,几个小喽罗。” 话到这里,那只计时用的蜡烛灭了。 马天骥站起身,整理了衣冠,乘轿往宫门而去。 某件事也在心头萦绕着。 去岁,丁公放逐右相董槐,程元凤得了右相之位。看来,很快又能捉住程元凤的把柄了…… 不,该先扳倒左相谢方叔,此事本该在去岁七月就办了,可惜少一点契机…… 才到宫门前,只见前方一片吵吵闹闹。 马天骥掀起轿帘,问道:“出了何事?” “阿郎稍待。”马明应了一声,忙去打探。 马天骥等了一会儿,见宫门前的喧闹愈演愈烈。 这里也没剩几步路了,他下了轿子,往前走去。 一路上,穿着各色绛袍的官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不休。 “何人如此大胆?” “不知啊,竟敢在宫门写字,太妄狂。” “这意思是“檐马叮当”吧?” 马天骥皱了皱眉,他自然知道“檐马”就是指挂在屋檐下的风铃,也称铁马,风吹时叮当作响。 但这四个字却让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又有官员道:“这‘阎马丁当’指的何人,诸公真不知?” “嘘,毋要多言。” “马侍郎来了,让一让……” 马天骥缓缓走到宫门前,抬起头望去。 只见那朱红大门上,赫然写着八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马天骥恍如未觉,他失神良久,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阎、马、丁、当,四字指的是谁,没有人比他心里更清楚。 阎,指的是阎贵妃;马,指的是他马天骥;丁,指的是丁公丁大全;当,因宦官以珰饰帽,也称“大珰”,指的宦官董宋臣。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马天骥低声喃喃了一句,眼神有狂怒与杀意一闪而过,迅速收敛起来。 他目光扫过周围的官员们,有人向他围过来,作义愤填膺状、作慷慨激昂状;也有人对他冷笑,作幸灾乐祸状、作嗤之以鼻状。 马天骥还算有涵养,没有当众说什么。 到最后,他脸上还显出云淡风轻的笑容。 “咚!咚!咚……” 鼓声从垂拱殿的方向传来。 今日这场朝会,许多人已经迟到了。 马天骥理了理袖子,进了大内,在陛阶前遇到了右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丁大全。 丁大全时年六十五岁,他生时便有异相,脸呈青蓝色,令人不寒而栗。 如今,谢方叔任左相、程元凤任右相。但能算作“宰执”的除了左右相,还看在枢密院的排名,丞相兼任枢密使,副使两至三人,再下,便是签书枢密院事。 丁大全扳倒右相董槐之后,签书枢密院事,已入宰执之列,且地位颇高。 比如,贾似道任参知政事,称副相,同知枢密院事,于宰执之列也只排在第五六位。 丁大全之地位,高于副相贾似道。 也许从字面上也可理解,丁大全能“签书”,贾似道只能“知”还是“同知”。 且大宋官制冗乱,若再加上官家信重,丁大全之声势权柄,不输于左右相。 此时谢方叔、程元凤还未到,丁大全仿佛已是文官之首。 “丁公。” 马天骥生怕官帽上的长翅顶到了丁大全,侧了侧头稍凑近了,低声道:“今日那题字……” “阎马丁当,你这‘马’竟敢排在我前面。” 马天骥一愣,看着丁大全那张青蓝脸,只觉毛骨悚然。 丁大全笑了笑,也不等他回答,排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马天骥目光看去,心说谢方叔、程元凤来得晚也就算了,贾似道算什么东西竟敢比丁公来得还晚。 …… 宫门外。 名叫“龟鹤莆”的亲随小厮跑到轿边,低声道:“阿郎,都进宫了……果然未当场发作。” 轿子里没有人回答。 龟鹤莆又等了等,听到鼓声愈急,忍不住掀开轿帘,道:“阿郎,上朝怕是已迟了。” 贾似道正拿着个陶罐看得出神,道:“又不止我一人迟了,怕什么?” “但,丁枢相已进去了。” “那是他今日沉不住气了。” 贾似道这才起身下了轿,将手中的陶罐递给龟鹤莆。 “你拿着。” “是。” 龟鹤莆低头看去,见罐子里是一只小蛐蛐。 “阿郎,这只有点小。” “你不懂。”贾似道拍了拍绛袍,随口吟道:“淡青生来牙要红,头麻项阔翅玲珑。更生肉肚如雪白,赢尽秋虫独奏功。” 龟鹤莆目送了贾似道进宫,再次看向陶罐,喃喃了一句。 “青色……看来,斗戏一开,左相与丁枢相之间,阿郎是赌丁枢相赢……” ~~ 如龟鹤莆所想,当天夜里,贾似道又见了许多人,所谈之事果然与那“阎马丁当,国势将亡”有关。 “谢方叔、丁大全,相位之争果然已剑拔弩张,朝局必有大变……” “赵葵、吕文德的奏折只怕很快就会递来……” “另外,据可靠消息,蒙军已攻蜀……” “谢方叔欲让余晦统兵,程元凤则瞩意张实,枢密院该尽快有个主张才是……” 听了一道道消息,贾似道沉吟踱步了一会,最后只是挥了挥手,把心腹们都挥退下去。 他又转到养蛐蛐的院子里,目光滑过一个个陶罐中,仔细观察着每一只蛐蛐。 龟鹤莆不由问道:“这么多大事,阿郎怎么也不着急?” “急什么?”贾似道悠哉悠哉道:“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可阿郎这也太不急了,另几位相公都纷纷有动作……” “北面之事查清了?” “还在查……此事着实蹊跷,他们怎会知道李瑕?还封锁我们的消息。” “不蹊跷。”贾似道随口道:“只能说明李瑕还话着,且带着情报回来了。好比一只蛐蛐跳进了鸡笼里,鸡岂能不啄?” “是。”龟鹤莆道:“笼子里鸡太多了。” “那就看是哪只鸡能啄到了。”贾似道直起身来,道:“百折不摧,这只蛐蛐,可谓绝品。” “是,小人一定找到这只蛐蛐。” 贾似道点点头,一脚踢了一个鹅卵石到池潭里,喃喃道:“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正文 第103章 归笼 临安城。 自从建炎三年宋高宗升杭州为临安府,再到绍兴八年定临安为行都,宋廷并未正式把临安定为京城。 除了《高宗本纪》中模棱两可地提过一句“是岁定都临安”,这里一直都被称为“行在”,算是保留了恢复北方基业的希冀吧。 因此如今宋朝名义上的京城还在那个或存在或不存在的“汴京”。 李瑕牵着高明月走进了临安城。 他们从开封而来,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从“大宋京城”来到了临安府。 说是“牵着”,其实两人手里都握着一条布带,被袖子一遮,看起来如同手拉着手。 进城时遇到盘查,李瑕随手就递了些钱过去,只说带家中小娘子进城逛逛,忘带了户籍。 高明月又蒙上了脸,听了那些话,低下头,脑子里浮想起一首诗来。 “瘿妇趁墟城里来,十十五五市南街。行人莫笑女粗丑,儿郎自与买银钗。” 这是她幼时读书,家中女先生描绘大宋村民时常进城游玩的诗句,如今想来,又别有一番意味。 其实,李瑕怀里还揣着一枚殿前司都虞候的信令,但一路上仅拿出来过三次。 只有遇到查盘太严、实在贿赂不过去了,他才肯拿出来,平时都是这般……胡说。 入了城,高明月放眼看去,有些吃惊,临安外城就非常繁华了,没想到内城还能更热闹。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大都城,街上每个摊铺都能吸引她的目光。 但她害怕误了事情,努力不转头去看,拉着手里的布带,紧紧跟着李瑕…… 李瑕一连问了好几个人,才渐渐找到了吴山脚下那座宅院。 从城北走到城南,他才发现,那座宅院位于清河坊,是临安城极好的地段。 因为,宫城就在吴山南边的凤凰山脚下。 吴山脚下清河坊,南边是御街、宫城;西边是临安府署、西湖;东边是雄武宫、钱塘江;北边是繁华的临安街巷。 走入清河坊,李瑕道:“没错,当时我从钱塘县衙过来,路过这里,那宅院就在前面了。” “嗯。” “你马上能见到你兄长了。” 高明月抬头看了李瑕一眼,没有说话。 白墙乌瓦在眼前显现出来…… 忽然,李瑕拉住高明月的手,转身就走。 高明月像小兔子般惊了一下,却也不问,跟着他快步而走。 两人穿过一条条街巷、绕过临安府署、到了西湖东岸。 李瑕随手掏了铜钱,坐上一艘游湖的小船。 他显然是毫无目的地乱走,只是偶尔回头仿佛看风景一般扫视着湖面。 游船划到西湖北岸停下。 李瑕像是松了口气,带着高明月在附近寻了家雅致的西子客栈,要了一间上等厢房。 直到进了房,高明月才开口问道:“有不对劲?” 李瑕点点头,道:“你注意到了吗?” “嗯,那个宅院附近,有人在暗中监视。” 李瑕道:“我换身衣服再过去一趟,你在这里等我。” “好。”高明月问道:“我到楼下茶楼打听些消息吗?” “也好,你要小心。” 两人默契,从来都是这样三两句话就足够。 说话时,李瑕已褪掉外衣,开始乔装。 高明月很有默契地背过身去,却是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不一会儿,李瑕换上一身粗布衣服,从门缝处往外看了一眼,推门而出。 他这次不牵马匹,不带刀,随手在地上摸了把泥抹了脸。 先在附近逛了一圈,熟悉了环境,方才又往清河坊走去。 远远观察了一下,见到一个大汉正坐在路边卖茶叶,时不时往宅院瞥上一眼。 李瑕走上前,问道:“茶叶怎么卖?” “一斤三十五钱。” 李瑕道:“不是有四种吗?” “一样价钱。” “便宜些可好?十五钱若能买一……” 卖茶大汉抬起头,骂道:“不买滚蛋!” 他这一句喝骂颇为大声,周围不少行人纷纷转头看了过来。 李瑕仿佛被吓到,低下头目光一扫,退了几步,转身走开,自到巷口处的茶水摊上要了碗茶。 不等到一碗茶水喝完,他已在茶桌上刻下了几个奇奇怪怪的符号。 远处,有个高瘦青年与人攀谈了几句,目光皆落在了卖茶大汉身上。 李瑕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这两批人似乎互相不认识。 风格都不一样…… 下一刻,高瘦青年抬脚要向这边走来。 李瑕站起身便走,穿过两条巷子却又绕了回来,远远看着那茶摊。 只见高瘦青年站在茶桌前盯着记号看了一会,招过两个人,指向了自己离开的方向。 “倒是不傻。”李瑕心中自语了一句,转身回了西子客栈。 高明月也换了身男装,戴了帽子,把脸涂得蜡黄,正坐在楼下茶楼里,见李瑕回来,两人起身回了房。 “我们只拿上必备的物件,其它行李与马匹不要了,换个地方住。” “好。” 两人也不退房,出了西子客栈,在对面集贤客栈又订了间厢房,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西子客栈。 李瑕一进屋就站在窗边盯着西子客栈。 “我留了记号,他们也许会来,看有没有人跟踪。” “好。” 高明月洗了脸,拿了个小布包,搁在窗台上。 打开来,里面却是几个鸡蛋,她一边剥着,一边道:“我方才打听消息,近日临安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嗯?” “前几日,有人在宫门上题了‘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个字,城内一直议论纷纷。” “什么意思?” “指的是朝中沆瀣一气的奸党,以四人为首。” 高明月在脑中整理好打探到的消息,缓缓说起来。 “一是阎贵妃,官家对她极宠爱,七年前她修建一座功德寺,不惜动用国库,又想伐灵隐寺的晋代古松当梁柱。当时灵隐寺方丈元肇赋诗‘老僧不许移松去,留与西湖作画屏’,将事情传开,官家才下旨免伐古松。而阎妃这座功德寺,建了三年,富丽堂皇,民间称为‘赛灵隐寺’,她恃宠弄权,便有不少人投奔到她门下。 二是董宋臣,是官家身边的宦官,最擅投机钻营。据传,去岁夏日,官家与阎贵妃在禁苑赏荷,无凉亭蔽日,董宋臣一日内便修建凉亭,冬日,他又在梅园修建亭阁。官家责他劳民伤财,他却说只是把荷亭移到梅园,官家便赞他办事得体。 三是丁大全,攀附迎合宦官董宋臣、卢允升,渐得官家信任。去岁,他意望执政,陷害当时的右相董槐。宫中罢相的诏旨未达,丁大全私用御史台牒,夜半调兵百余人,手持利刃包围董槐府第,恫吓他出临安城,朝野震惊,丁大全借此入枢密院执政。 四是马天骥,靠巴结丁大全等人而升迁,为人不耻,此人回朝不久,民间虽无太多传闻,却已将其并列于奸党。” 高明月说到这里,又低声道:“我不知这些消息是否有用……” “有用。”李瑕道。 高明月抬起头看着他,眼睛一亮。 李瑕接过她手里的鸡蛋,道:“西庵先生说我们是朝中党争的棋子,那到底是谁在争,总该要了解。” “据说丁大全意望相位,是否正是他加害右相,故意出卖我们?” “也有可能。” 此时李瑕站在这小楼上,还只看到临安城的一隅。朝堂之事对他而言还十分陌生,他关心的是谁派人监视了清河坊的宅院…… 长街那边,忽见一个小姑娘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个篮子,仿佛是在卖桃子。 “是巧儿。”高明月有些惊喜。 “别急,再看看。” 只见韩巧儿走过西子客栈,并未停下,而是直接走了过去。 再一看,后面还有个汉子,正鬼鬼祟祟跟踪着她。 高明月也发现了,问道:“巧儿不会有事吧?” “只有一个人跟踪,应该是巧儿看了我在茶摊留的记号,让人稍起了疑心。放心,不会有事。” “好。” “走吧,我们跟上去……” 李瑕与高明月于是缀在那跟踪者后面。 走到傍晚,韩巧儿卖完了篮子里的桃子,进到一间破屋,有个老妇颤颤巍巍从屋里走了出来。 “阿嬷,桃子卖完了……” 那跟踪者见了,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又过了许久,韩巧儿在门边探了探头,跑了出来。 她站在巷子里转头看着,眼神显得十分机灵,表情却有些犹豫。 李瑕与高明月确认了周围不再有跟踪者,这才从巷口出来,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韩巧儿本来还很镇定,看到他们,眼眶一红,扑了上去。 到这一刻,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李哥哥、高姐姐……呜呜……我看到李哥哥留的记号了……但是去了那茶摊的人都被跟踪了,我才过去看了一眼,那个人就一直跟着……好可怕……呜呜……” “好了,不哭了,韩老他们呢?” “祖父和高大哥就住在那边。”韩巧儿抬手一指,道:“高大哥伤还没好,祖父也伤了腿,我帮这边的阿嬷卖桃,好接李哥哥……” “走吧。”李瑕又问道:“林子和刘金锁呢?” 韩巧儿抹了抹泪,委屈巴巴道:“他们……他们被人捉起来了……” 正文 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104章 新家 一间破屋中,只有一支蜡烛泛着微弱的光。 高长寿听到说话声,睁开了眼。 看到李瑕与高明月的一瞬间,他眼中绽出惊喜之色,勉力笑了笑。 “我还以为……国破家亡之人,唯一的妹妹也丢了……可以死了……咳咳……” 李瑕目光看去,知高长寿伤在肺腑,很长时间内都会是个病痨子了,引以为戒。 “慕儒振作一点,把伤养好。” “好。” 李瑕转过头,看向韩承绪,继续说起话来。 “发生了什么?” 韩承绪伤了一条腿,形容枯槁地坐在床边,道:“因小郎君与郡主相继引开追兵,我们一路逃回宋境勉强算是顺利。快到临安时,我们这几个老弱病残实在走不动了,林子便先回了城,说是让右相派人来接。但等了两天,一直没见他回来。 当时高郎君就感到不对,让我们赶紧离开了那里,偷偷进了城,又让刘金锁去打探,结果,刘金锁也再没回来。我只好让巧儿过去远远地探一探,这才知道清河坊那宅院已被人监视起来。” 李瑕问道:“知道是谁的人吗?”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不知,且右相府外也有人在监视。” 韩巧儿补充道:“我有听李哥哥的话,只把蒙军攻蜀的方略告诉林子,别的情报都没说。” “巧儿做的好,情报都还记得吧?” “记得。”韩巧儿很确定。 “好。” 韩承绪叹息一声,道:“我还以为小郎君这般安排,是怕右相不认我们的功劳,没想到啊,竟是连相府也进不去。” 李瑕问道:“韩老认为,我们该去见程元凤?” “是。我认为是有人在对付右相,不愿让我们见到他。”韩承绪道:“但我也不敢擅自作主,只等小郎君回来拿主意……”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扫视了这间屋子,只见到处都是脏兮兮的,破破落落的。 当时聂仲由带出去的三十余精锐,仅剩下这几个老弱病残了。 而他们能留到现在,或许又是因为他们对宋廷不那么恪尽忠诚、拼死卖命,始终带着警惕与防备。 否则,高家兄妹在庐州便可能死了,韩家祖孙必然捱不过陈州那场追杀。 时至今日,效忠宋廷的锐士勇夫全军覆没,只有大理、金国遗民苟活下来。 看着这场景,李瑕道:“不急着见程元凤。歇一夜,明日先换个地方住,这里环境太差了。” 韩承绪想扫掉低落的气氛,玩笑道:“小郎君还有钱?” “你们没钱了?” “没喽。”韩承绪指了指重伤未起的高长寿,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韩巧儿,道:“终于熬到小郎君回来,能过两天舒服日子,实不相瞒,我这肚子也饿了许多天。” 李瑕道:“我还有几件北面捡到的东西,明日典当了。” 韩承绪看了看,道:“北面物件样式与南面不同,小郎君该小心才是。” “行……” 五人在破屋中又将就了一夜,次日,李瑕典当了物件,托牙行帮忙,找一位田员外租赁了一间宅子。 他在枣园时,从张家捡了不少值钱物件,不想这临安房租贵得离谱,辛苦杀人夺财租个院子就几乎花了个精光。 为了隐匿身份,还多花了一笔钱。 宋朝的户籍管理十分严苛,不像北面那般自由。 通过管控户籍,中枢可以直接掌控地方人口、土地,避免地方割据,降低武将对朝廷的危胁。 严苛的户籍制度也不让百姓到处走动,比如《水浒》里说赤发鬼刘唐在破庙睡了一夜就被雷横抓了……这也许和刘唐长得就像盗贼也有关系,换作李瑕,大概会自称衙内,再臭骂雷横一通。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也有许多“诡名挟户”之事。 意思是,地主和官僚们虚立名户、假报户籍,把田产分成许多份,规避赋役。当然还有许多更复杂的玩法…… 换作是别的逃犯,不懂得找大户人家合作,那大概率只有完蛋了。但要找大户人家合作,自己也得长得像大户人家才行。 总之,李瑕花了钱,冒充成田员外家族中的虚户,找了个落脚点。 这个落脚点已不是清河坊那样的核心区域,而在城北的右二厢。 “厢”的意思大概像是后世的“区”,如今临安城有十二厢、八十九坊。 李瑕他们就住右二厢的同德坊灯芯巷,在祥符寺的西侧,一间二进的小院。 “真好啊。”韩承绪在堂屋里坐了,看着高明月与韩巧儿忙里忙外地收拾,向李瑕叹道:“小郎君是否想过就此隐匿起来,过些太平日子?” “哪有什么太平日子过。”李瑕摇了摇头,道:“只说这租金,连我都觉离谱。” 他租这院子一日就要六贯钱,是一日,而普通人家月入不过三到五贯。 “我们毕竟没有身份,又是租的好院子。”韩承绪笑道:“说来倒是有桩趣事,建炎年间,金国曾派出大批细作入江南,趁夜在闹市张榜,称金国河清海晏。其中还特别指责宋朝房屋价高、百姓无立锥之地。因此,朝廷倒也有设店宅务,租些廉价宅院。” “那种我们也租不了。”李瑕换了一身锦衣华服,把仅剩的两串钱交给韩承绪,道:“你们安心歇养,我出去一趟。” “小郎君万万小心。” “嗯。巧儿,你空了把情报写下来,不急,慢慢来。” “好啊。” 李瑕又向高明月点点头,示意她留意着门户,保持警惕。 他出了门,却并未马上去右相府。 因为,他不信任程元凤,否则也不必费力租宅院了…… 磨刀不误砍柴功,李瑕先把临安城的地形熟悉了。 因宋廷未曾将临安府当作名义上的都城来修建,城池保留了“大宋承平时”杭州旧城的轮廓。但它又是实际上的都城,南渡时就已四方之民云集,一百余年来人口不断增加,如今仅在册户籍便有三十九万户、一百三十万人,实际恐有两百万人。 于是,形成了一个极复杂、极矛盾的大都会。 一方面,它内城、外城连成一片,不断扩张,户口浩繁、州府广阔;另一方面,内城夹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四十万人口在里面,还要留出宫城与官衙,无比拥挤。 第一眼看去,杂乱、吵闹、拥冗,所谓“蜂房蚁垤、盖为房廊”,屋巷错综复杂;然而再仔细一看,它又是那样井然有序,坊巷规划细致、因地制宜。 宋廷的治理极为……精致而繁复。 它与蒙古的放养政策几乎是形成了两个极端,它是那样环环相扣,细密而庞大,巧妙而冗杂,最后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李瑕知道,若让他来当临安知府,他不可能治理得好临安城。 别的不说,各方司职之交错冗杂,他花二十年都搞不清楚。 他若治理临安府,至少要当上宰相,先从官制、税制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但这似乎是宋朝许多宰相都做过的而做不成的。 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李瑕熟悉了临安城,又在右相府附近绕了许多圈,规划好了一个逃生路线。 这时,他才做了决定。 “我打算去见程元凤。” “小郎君还是决定见右相吗?” “是,我并不认为程元凤有捉拿林子和刘金锁的必要,他们本就是他的人。”李瑕道:“他们失踪,恰恰说明是有人要利用此事对付程元凤。” 高明月站在一边添着烛火,闻言有些担心地看了李瑕一眼。 “但相府外有许多人在监视,万一小郎君被认出来。” “没关系。我已有计划,会在程元凤上朝的路上见他。” 做了安排,李瑕早早睡了一觉,在三更天醒来。 倒是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张文静跑来说“你花着我的钱,和别的女人住”之类的,李瑕醒来后甩了甩头,把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抛诸脑后。 不萦于怀,不萦于怀。 天色还一片漆黑,他到院中洗漱。 似乎是摇动井轱辘的声音惊动了高明月,她推开屋门走了出来,默默到厨房里拿了几枚鸡蛋递给他。 “你要小心。” “好。” 两人没再说什么,但一路同行,似乎让他们之间有些不同了。 李瑕拿起那鸡蛋,入手还是温的。 他想了想,没有全部吃完,留了一颗放进怀里,出了门…… 正文 第105章 更夫 临安城无宵禁。 “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 三更天,李瑕出门,拐过灯芯街,沿大街向南,往右相府走去。 夜市未歇,大街上灯火通明,商贩之吆喝声不绝。 “灌浆馒头!鱼兜杂合粉……最后一份喽!” “三鲜面、大熬面、炒鸡面……” 李瑕有种错愕感。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后世,穿梭在沪上豫园老街。 听着那些吆喝,闻着那些香气,他揣着怀里的鸡蛋摸了摸,忽然有些后悔这两天没带高明月出来逛一逛。 那个从西南边陲之地来的乡下姑娘,一天到晚也不说话,怕是还没逛过这种夜市。 哦,当然,这念头也只是秉着照顾人的习惯而起,没太多杂念。 从右二厢走到左三厢,李瑕拐进一条小巷,又走了一会,到了钦善坊。 终于,有了点闹中取静之意。 程元凤就住在钦善坊,值得一提的是,他也是租宅子住。 临安房价之贵,不是一个清廉宰相能买得起的。 就算是天子,因大内宫城建在凤凰山下,许多山地难以使用,还要经常更换大庆殿的牌匾,以应付各种典礼。 论位置,右相府还不如吴山脚下清河坊的那套小院。 这件事李瑕一直觉得很奇怪,程元凤连宅院都买不起,为何要租清河坊的宅院安置手下人? 当然,右相府还是大得多,格调也很高。 走到这里,终于有了三更半夜该有的漆黑寂静之感。 路上遇到一队巡丁,上前要查问。 李瑕拿出聂仲由的令牌,在巡丁面前一扫,也不等人家看清,又收了起来。 “看什么看,滚开!” 对方也就滚开了。 李瑕走到右相府附近,站在长街上的暗处,观察着。 他估计程元凤会在四更出门,大概还有半个多时辰。 他看到右相府斜对面有座小楼上有隐约的人影,看到几个醉汉坐在街角假寐…… 忽然,李瑕看到右相府斜对面的一条小巷子中,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巷口探了一眼。 李瑕觉得对方不太专业,想了想,向那边走去。 ~~ 汪庚站在巷口探了一眼,忽见长街那边有人走了过来。 他转身就想走。 “喂。” 汪庚转过头,见是一个很英俊的少年郎君,忙行了一礼,道:“见过衙内。” “你怎知我是衙内?穿了好衣裳,不一定就是衙内。” 汪庚只当这人脑子不好,应道:“小人惊忧衙内了……这就走。” “你也是来打探右相的?” 汪庚一愣,道:“小人不知衙内在说什么,小人只是个更夫。” 他不愿与对方多聊,步子又迈开来。 忽听,身后又传来一句话。 “你是探子,我也是。” “衙内玩笑了。” “不开玩笑,大家都在找右相派去北面那队人,相互透个消息如何?” 有那么一瞬间,汪庚的神情凝固住了。 他知道有好几批人都在盯右相府,但彼此间一直都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在天子脚下,大家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敢盯着右相府,那都是替各位相公们办事的,总得有些规矩。 可是,今夜竟有人莫名其妙地跑过来搭话……“相互透个消息?” 让人好不习惯啊。 …… 夜色深沉,小巷里没有烛火,也没有灯笼。 李瑕笑了笑,又道:“你说你是更夫,但连灯笼都不带?” 汪庚干脆不再装了,道:“别乱来,我告诉你,若是闹起来,把要捉的人吓跑了,大家的差事都完蛋。” “捉?”李瑕道:“原来你们是要捉,不是杀?” 汪庚一愣,才知这一句话就漏了底细。 他大为恼怒,又想走开。 “好吧,不闹起来。”李瑕道:“我们聊聊。” “你是哪家的?” 李瑕抬手指了指,汪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右相府斜对面一座小楼上有火光一闪。 “你看,他们还有个据点,你我看起来就势单力孤了,我才来找你。” “放屁。”汪庚道:“他们是定哨,我是游哨,实则我的势力比他们大得多。” 李瑕道:“你们果然不是一伙的。” “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观察视野重合了,而且他们比你专业。” 汪庚问道:“你又是谁的人?” 李瑕道:“不必问这么私密的问题,总之我不是程元凤的人。” 汪庚道:“你要做什么?” “互相透点消息如何?你我都不容易,都是辛苦人,互相帮助,好向上面交差。” 汪庚不答。 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一时有些茫然。 但李瑕能看到他眼神闪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动。 李瑕道:“我先表示诚意吧,我知道那队人活着回来了,还被捉了两个。” “你怎么知道的?” 李瑕摊了摊手,笑道:“一条消息换一条消息,到你了。” “好吧。”汪庚想了想,道:“至少回来了五个。” 他以为这消息不重要,李瑕却已在一瞬间明白了许多事。 “我知道被捉的人叫林子、刘金锁。” 汪庚道:“这个不算。” “因为就是你们捉的?” “不是。”汪庚不悦道:“你的两条消息重了,不算。” “好,我再说一条,是颍州的间谍出卖了他们。” 汪庚道:“我们不在乎这个,也不算。” 李瑕不易察觉地微微扬了扬嘴角,道:“一人给一条消息,只要是真的,都别管对方有没有用。” “好吧。”汪庚道:“带人去北面的叫聂仲由。” “你没诚意。” “到你了。” 李瑕道:“他们不仅活着回来,还带回了重要情报,谁都没想到他们能做到。” 汪庚道:“是啊,谁都没想到。” 李瑕摊了摊手,微微笑着,意思是“轮到你说了。” 汪庚依旧不说。 李瑕道:“你们怎知至少回来了五个?你们逼问了捉到的那两人?” 汪庚道:“娘的,我都说了不是我们捉的了。” “放心,我又不会去救人,你回答我,我再说一条。” “被捉了两人进城时在找马车,说是有两个伤员。” “这是四个。” “八日前,有人在建康府溧阳县亮了聂仲由的牌子过境,加起来,至少五个。” 李瑕道:“三日前,这个人进临安城了。” “这消息我们怎么不知道?” “因为他进临安城时没亮出令牌。” “是聂仲由?”汪庚问道。 “有可能。”李瑕道:“活着回来的那五人,你我一人说一个名字,如何?” “好,你先来。” “别耍诈,你还欠我一条消息。”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已成了好朋友一般。 汪庚想了想,道:“聂仲由、林子、刘金锁,你看,我多送你两个名字。” 李瑕似乎犹豫了一下,缓缓吐出一个人名。 “刘纯。” 这一刻,李瑕看似放松,但其实身体已经紧绷起来,随时准备扑杀眼前这个更夫…… 正文 第106章 归客 “刘纯。”汪庚没有别的反应,喃喃一声,记了下来。 李瑕笑了一下,道:“轮到你了。” 汪庚摊了摊手,道:“我真不知道剩下的一人是谁。” 他说完,凝视着李瑕的眼,又道:“但你知道,对吧?” 李瑕道:“你再说个消息,我再给你一个名字。” 汪庚道:“还有别人在找他们,至少两批,加上你我,至少四批人。” 李瑕道:“你不实诚,给的全是没用的消息。” “你说的,一人给一条,只要是真的,不管对方有没有用。”汪庚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都是谁在找他们?” “此事与贾似道有关。”汪庚道,“再给我一个名字。” 李瑕道:“聂平。” 汪庚点点头,问道:“聂仲由、林子、刘金锁、聂平、刘纯,最后是这五人回来了?” “看起来是,只有聂仲由还没现身。” “聂平和刘纯你们捉到了?” “没有。” “情报在聂仲由手上?” “很可能。”李瑕道。 “你知道的有点多啊。”汪庚笑了笑。 他忽然向旁边看了一眼,手指偷偷做了个动作。 下一刻,李瑕淡淡道:“敢动我?只怕我背后的人你们得罪不起。” 汪庚冷笑一声,道:“这临安城里,还没有我们得罪不起的。” “你是不小心透露了身份,还是故意误导我?”李瑕问了一句,又道:“有时候,看靠山有多大,只要看办事的人有多大本事。” “呵。” 李瑕道:“说实话,你们本事一般,得到的消息也少得可怜。全是从两淮、两浙的正规渠道来的。在我眼里,真不是我得罪不起的人。” 汪庚道:“你少他娘诈我!” “诈你?这临安城里,最不能得罪的可不是哪位相公。” “哈。” 汪庚讥笑一声,却是抬起手,摆了摆。 这是一个“别动手”的动作。 李瑕微微一笑,道:“你人不错,再送你一条消息吧。” 汪庚问道:“什么?” “有人知道的比我们都多,因为他们与北面有勾结。” 李瑕说着,朝天上拱了拱手,道:“我要的不是情报,要的是查清此事。” 汪庚眼睛一亮,问道:“你们在查谁?” “你猜。” ~~ 右相府斜对面的小宅院叫“映日园”,名叫“徐鹤行”的高瘦青年正站在园中高楼之上,眯着眼,注视着巷子中的情景。 名叫“钟希磬”的微胖中年人走了上来,身后跟着一人。 钟希磬指了指身后那人,道:“这老汉是个牢头,认得李瑕。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小人刘丙,钱塘县牢牢头。” “认得李瑕?”徐鹤行转过头,瞥了刘丙一眼。 刘丙忙应道:“是,李瑕当时就是被关在小人那。” “盯紧了右相府大门,看到李瑕来了就说。” “是。”刘丙应道。 徐鹤行说罢,继续盯着小巷。 钟希磬笑道:“你在看什么?这般盯着,也不怕成了斗鸡眼。” 他顺着徐鹤行的目光看去,“哦”了一声,道:“这两人又是谁的探子?也在盯右相府?” “不知道。” “拿了?” “不。”徐鹤行道:“李瑕还没出现,别惊动右相。” “该死。到底是谁的人那么蠢,先捉了两个小喽罗打草惊蛇,不然李瑕一去清河坊我们就可以杀了。” “是啊,不知哪家派的蠢材。” “如今事情难办了。”钟希磬感慨一声,问道:“这两人,到底是轮换还是接头?怎聊这么久?你说他们打探到什么了没有?” “他们像是互相不认识。” “什么意思?” 徐鹤行道:“我觉得他们不像一伙的,像在交易。” “哈?何意?”钟希磬轻笑道:“难道两批人还能互相透消息?那他们怎好将我落下了。” “他们聊完了。” “我们还没聊完。” 徐鹤行忽然皱了皱眉,喃喃道:“那人的身形,我像是在哪见过。” “当然见过,几批人都一起盯李瑕盯了这么多天,当然……” “等等,你看……他是在往右相府大门走?” “好像是……” 两人目光望去,只见那道颀长笔挺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右相府的大门附近,灯笼的光亮一点点笼罩了他。 徐鹤行喃喃道:“两天前清河坊茶摊?” “李瑕?”徐鹤行忽然一把拎起刘丙的衣领,喝道:“认人,那是不是李瑕?!” “啊?快认人啊你这牢头!”钟希磬大急,骂道:“该死,竟还有这种事,眼皮子底下……” 刘丙又惊又怕,眯起一双眼睛,喃喃道:“认不清啊,太远,太黑了……等等……是李瑕!就是李瑕!” “怎么没人拦?那群废物在做什么?!” “该死,他们以为他是别家的探子。” “快!派人去杀了他,别让他见到右相!” 钟希磬迅速把手指放进嘴里,用力一吹。 一声鸟叫划破夜空…… ~~ 右相府前,有人抬着轿子到了大门处。 程元凤快要出门上朝了。 隔着三十余步,李瑕正在走过去,脑子里回想着今夜得到的线索。 至少有两批人在盯着相府,更夫那批人显得散漫、无序,也没有太大的杀意。 因此李瑕才会去试探他,果然,他们的情报来源在宋境,不知道在北方发生的事。 还知道了林子与刘金锁就在他们手上,并且没有招供。 这批人目的是捉人,为了抢夺情报? …… 忽然,一声鸟叫响起。 李瑕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他抬起头,看向了右相府斜对面的那座小楼。 此时,路边的灯笼已照到了李瑕的脸。 一瞬间他又思考了许多。 他知道,小楼上面这批人认出他的长相了。 那他们必然是从北面得到了消息,知道是“李瑕”回来了,才会带了人来辩认。 这批人与北面勾结,要杀人灭口? …… 李瑕得出了判断,转过头,只见右相府的大门已缓缓打开。 他算好了的,只要在这一刻冲过去,就可见到程元凤,躲过追杀。 ~~ 斜对面的阁楼上,徐鹤行下令道:“放弩,射杀了李瑕。” 钟希磬一惊,问道:“当着右相的面杀?!” “杀了。” “可这……” 钟希磬犹豫了一下,又吹了一声口哨。 下一刻,有马蹄声从巷子里传来。 “又是谁来了?” 钟希磬放下放哨的手,眯着眼,注视着,只见一名汉子策马拐进了巷子。 他脑中迅速分析起来……那汉子的马很累,满是泥浆,跑了很久了,是从远处来的,连夜进的城? “那人好像是……” “是他吗?” 徐鹤行将手按在了栏杆上,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死死盯着策马而来那人。 “是他……” ~~ “保护右相!” 一声大喝响起。 右相府前,几名护卫猛得回过头,警惕起来。 黑暗中,两个持弩对着李瑕的人迅速窜开。 李瑕回过头,看着那策马奔过来的人,也是眯起了眼。 他眼神中泛起了一些疑惑之色。 “是你?” ~~ 小楼上,徐鹤行重重在栏杆上一拍。 “是他,聂仲由……” 正文 第107章 宰相 “聂仲由?”钟希磬眯着眼,似乎感到有些疑惑,问道:“杀了他们?” “来不及了。” 徐鹤行懊恼地摇了摇头,道:“李瑕是个虚招,引开了我们的注意力,来不及了。” 钟希磬目光看去,只见右相府的护卫已鱼贯而出,把李瑕与聂仲由包围了起来。 “把人撤回来吧。”徐鹤行叹道。 “该死。”钟希磬脚步匆匆,道:“我速去禀报……” 至于那牢头刘丙,自有人又将其带了下去。 小楼上,唯有徐鹤行还站在那。 他已看到有人将聂仲由、李瑕带进了右相府。 “有此能耐,怪不得……怪不得居然能活着从北面回来……” ~~ 李瑕走过前庭,月色下只见庭院布局格调雅致,颇有宰相门邸的气派。 虽然是租的。 李瑕又想到,听说程元凤出身歙县书香门第,真要买临安城的宅院未必买不起……也许是因不知这宰相能当几年,何必花这冤枉钱呢? 聂仲由则是很熟悉右相府,脚步也有些急,走在了引路的护卫前面。 偏堂前,一名雍容老者迎了上来。 “仲由!” “右相!”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老夫很担心你……” 程元凤时年五十七岁,属于宰执中的青壮人物,人如其名,称得上“人中龙凤”,风仪着实是另人心折。 他本打算去上朝,刚整理了仪表,长须梳得整齐顺滑,在这深夜里也没有半点倦容,双目极有神彩,精神奕奕,但似因见到聂仲由而红了眼。 “劳右相挂心了……” 程元凤双手在聂仲由肩上拍了拍,亲自扶着聂仲由。 聂仲由热泪盈眶,转头看向李瑕,引见道:“右相,这便是李瑕……” “好,好,进去说。” 几人走进了偏堂。 到此时,李瑕也没来得及与聂仲由叙旧,事实上聂仲由一回来,相府护卫们就围上去“哥哥、哥哥”唤个不停。 “好啊,你们能平安归来。”程元凤第三次说了好,方才询问了北面之事。 聂仲由将路上诸事说了,直说到在宛丘县龙湖湖畔他重伤去引开追兵。 “逃脱之后,我一直藏在北面,等养好了伤便回来……” 说到这里,聂仲由转头看向李瑕,道:“我一直很担心你们,没想到今夜才到相府门前就遇到你,太好了,其他人呢?”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着聂仲由的眼睛,他能感受到聂仲由的那份担忧、欣慰是真的。 程元凤见李瑕不说话,温言道:“具体是何情况?从头说,不必急。” 李瑕将一路上遭遇挑选了大部分说了,只隐下一小部分…… 程元凤免不了赞叹几声,又夸了李瑕几句。 末了,李瑕道:“当时我独自引开追兵,让林子带了剩下的人回来,情报在他们手上。我回到临安之后,去了清河坊那间宅子,察觉到有人在那里埋伏。” “有人埋伏?” “是。我发现有些不对,于是没有立刻进那间宅院,而是悄悄跟踪了那些人。” 聂仲由问道:“可找到了其他人?” 李瑕道:“没有,但我听到有人说‘审出来了,捉到的两人是林子、刘金锁,但情报不在他们手上,该是逃掉的那四人带着’,我这才知道,林子与金锁被捉了、韩老他们逃了。 于是,我赶来向右相禀报,但今夜,我才到附近,又发现有两批人就守在右相府外,似乎是不让我见到右相。” 李瑕说完,看了程元凤一眼。 他却并未观察到太多东西,程元凤眼神中是恰到好处的惊讶与疑惑,让人看不透心思。 程元凤道:“你不必担忧,既见到了老夫,必会保你平安,亦会救出其他人。” “是。” 一名亲随跑到门边,唤道:“阿郎,上朝要迟了。” 这是李瑕算好的时间,他故意在上朝前这个时间来,以避免完全交底、留出时间观察程元凤的反应。 但,程元凤扫了李瑕一眼,似乎已将他这点心思看透了。 初次见面的一老一少对视了一眼,很快就相互了解了许多。 程元凤不急不躁地饮了口茶,向李瑕问道:“那份情报,你可确认过?” 李瑕听得懂他是何意。 若是换个人问,也许就是“你们真的去了开封?莫不是直接逃回来骗我?” 李瑕要了纸笔,写下一些他记得的内容,比如北面几个州府的赋税、蒙军伐蜀的兵力等等。 “右相请看,我只记得这些了。” 程元凤看完,点了点头。 “此事,老夫来查。” “是。” 程元凤这才扶着椅子站起身,又道:“可叹你等为社稷立功归来,却遭奸臣迫害。等救了人、找回情报,老夫亲自为你等奏功。” 李瑕不卑不亢,道:“谢右相。” 程元凤抚须笑了笑,神情虽然平和,眼神中却有些欣赏之意,指着李瑕莞尔道:“虽不如刘武仲‘十二骁勇取信阳’之功,却也是少年英才,我大宋人才辈出啊。” “不敢担。” “听说你以往在家中读书,闭门造车读不出名堂,老夫举荐你去太学吧。” 李瑕拱手道:“晚辈想入蜀从军。” 程元凤本已向堂外走去,闻言停下脚步,又扫了李瑕一眼,道:“你还太年轻,此事依老夫,这是为你好。” “晚辈不是读书的材料,只愿从军报国。” 程元凤脸上神色不变,只是眼中露出些考量之色。 偏堂外,那亲随有些焦急,跺了跺脚,小声道:“阿郎,真迟了。” 程元凤还是很平稳深沉,向李瑕道:“放心,老夫绝不会亏待你。” 李瑕拱了拱手,没有回答。 程元程又安排道:“你且在府中歇下,但有需求,只管提。” “是,现在就有。”李瑕问道:“敢问,有钱吗?” 有那么一瞬间,程元风似乎愣住了。 他堂堂宰执,赶在朝会前与这少年相谈,对方竟是开口……要钱? 亏得他涵养极深,脸色不变,向下人吩咐道:“程渔,给他们准备两间客房,再拿钱给李瑕应急。” “是……” 程元风这才向外走去,脚步依然四平八稳,虽然上朝已经迟了。 不多时,前院管家程渔走进偏堂,外面还有几个护卫探头探脑地向聂仲由招手,想与他叙旧,被聂仲由笑着挥手驱走。 程渔到了李瑕面前,双手递了一叠称作“便钱会子”的纸纱过来,道:“请李小郎君笑纳。” “多谢。” 李瑕接过一看,总共只有两百贯,恐怕还兑不到两百贯。 他很有礼貌地收了。 程渔见李瑕虽礼貌,却没有惶恐,只好带着矜持的笑容,又提醒了一句。 “右相虽未明言,但对李小郎君真是极赏识,要知宰执之月俸虽有三百贯,开销却极大,入朝这些年也未有积蓄。” 李瑕道:“谢右相厚爱。” 程渔这才点点头,又笑了笑,手一抬,道:“请李小郎君随我去客房歇息,等阿郎下朝。” 李瑕看向聂仲由。 聂仲由遂道:“我再与李瑕聊聊,一会我带他过去。” “也好。”程渔应了,把周围人也都撤下去,任他们单独聊天…… 正文 第108章 左相 偏堂上安静了一会,聂仲由看着李瑕,眼神仿佛像是老父亲一般。 毕竟是九死一生,别后重逢。 李瑕却是平平淡淡的,道:“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聂仲由点点头,由衷地笑了笑,道:“你放心,右相一定会把林子和老刘救出来,我们……” 李瑕忽然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聂仲由道:“我方才和右相说过……” “方才你说的太含糊,但在龙湖时的情景我知道。”李瑕道:“换作是我,那样重的伤,我逃不掉,所以好奇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聂仲由没有回答,沉默了许多,问道:“你信我吗?” “你要让我信你,你该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我绝不会背叛大宋,也绝不会背叛右相与弟兄们。” 李瑕道:“不愿说?” 聂仲由叹息一声,眼中有些为难,却还是极坚定地道:“我绝无背叛。” 李瑕道:“我只在乎一点,说好给我的武职能兑现吗?” 聂仲由道:“你放心,我虽回来了,但功劳还是你的。右相想让你入太学,远比你从军要好。你犯过案,举荐你入太学其实比给你个武职更费力气,右相是真的很欣赏你才这般安排。你年岁还小,往后能科举入仕,何必与我辈粗人刀头舔血?” “我不考科举,只要一个地方武职。” “太学有多好你还不知,如我与陆凤台拼一辈子,也不过如此。但你不同,你走仕途将大有可为,唯有文官能入主枢密院,掌军国大事、调天下兵马。你若有志向,三四十年后……” “三四十年。”李瑕轻呵了一声,问道:“你不是说讨厌文官吗?” 聂仲由沉默了。 他确实记得,在最早认识李瑕之时就这么说过。 “我只是觉得,你当文官会与那些人不同。” “按我们说好的条件来。”李瑕道。 聂仲由叹息一声,道:“好吧,只要你不觉得可惜,入蜀领兵不过右相一句话的事。” “嗯。” 在敌境的生死与共、重逢时的欣喜,似乎都冷淡下来,气氛有些沉默。 如果林子、刘金锁没被捉,现在或许该是把酒言欢的时候。 聂仲由道:“你父亲失踪了,我帮你找找吧。” 这事他之前便与李瑕说过,此时再提,也许是因为满脑子想着帮李瑕做点什么。 “好,找找吧。”李瑕点点头,又问道:“韩老的儿子呢?” “放心,右相派人安置、照顾着。等救出林子,找到韩老,就让他们团聚。” 到这里,该寒暄的也寒暄完了,李瑕问道:“你觉得林子与刘金锁是谁捉的,我们又是被谁出卖的?” 聂仲由想了想,道:“你可知道丁大全?” “听说过。” “必是丁大全奸党所为,既是因他与北边有勾结,意图毁灭证据,或是争夺功劳,谋夺相位。” 李瑕问道:“为何如此确定?” “我们在庐州遇到的淮西制置副使,袁玠,他与北面汉奸张家暗中联络,你我亲眼所见,此人正是丁大全的走狗。” ~~ 朝会之后,程元凤往左相谢方叔的公房走去。 一条御街挤着三省六部五府,还有太庙、大佛寺,以及各个司局和巷坊。就算是当朝宰相的公房也不宽敞。 程元凤一路上看着,只觉朝中官吏着实是太多了。 “右相。” “右相……” 一声声恭敬的呼唤声中,程元凤到了公房前,自有属官推开了门。 “左相,右相来了。” 谢方叔正伏案疾书,听得动静抬起头,拱手道:“讷斋公,怎亲自过来?” 他时年五十五岁,比程元凤还小两岁。 “渎山公,你这是在……” 谢方叔道:“写辞呈。” 程元凤长叹一声,道:“何必如此?” 谢方叔摇了摇头,仿佛心力交瘁。 “淳祐六年,我上表请限民名田、抑豪强兼并之患,始得官家信赖,至今十载。淳祐十一年,官家授金印紫绶,官拜宰相,托付天下万机,至今五载……” 程元凤道:“是啊,渎山公不畏权贵豪强,直言切谏。‘国朝驻跸钱塘百二十余年,外之境土日荒,内之生齿日繁,权势之家日盛,兼并之习日滋,百姓日贫,经制日坏,上下煎迫,若有不可为之势!’字字恳切,言犹在耳。” 谢方叔道:“可又能如何?上表限田十载,拜相五载,然则豪强兼并之患,至今而极。限田之令,朝廷付之悠悠。既碌碌无为,我不如请辞,换能者居之。” 程元凤上前一步,目含诚挚,道:“不可如此,你难道要将国事付托于丁大全?” “朝中还有讷斋公你……” “你请辞了,他们还会放过我不成?” 谢方叔讶道:“他们也开始陷害你了?” 话到这里,两人终于真诚了许多,不再相互用敬称,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长谈。 “宫门题字,果真不是你手下人擅自所为?” 谢方叔道:“‘阎马丁当,国势将亡’,看似在骂奸党,实则触怒官家至深,将我等架在火上烤,我若有这般糊涂脑袋,还戴乌纱帽做甚。” 程元凤道:“那便是奸党自己写的?‘国势将亡’四字直指官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呐。” “好一招飞冤驾害。”谢方叔长叹道:“昨日,官家召我进宫,谈及了当年吴潜之事……” 这事不用谢方叔说,程元凤自是知道。 淳祐十一年,谢方叔任左相、吴潜任右相,两人之间有些权责冲突、分朋植党,惹得官家大怒。兴昌元年正月,吴潜罢相。 之后,董槐任右相,此人刚直,弹劾丁大全,反遭其噬,被放逐出临安城,程元凤始任右相。 昨日官家召见谢方叔,意思也很明显了。 ——你谢方叔先是与吴潜党争,朕信重你,连换了两任右相,但你没完没了是吧?又要和丁大全搞党争,在宫门上题字骂朕亡国之君?逼迫朕? 果不其然,接下来,谢方叔又道了一句。 “官家问我,欲为独相否。” 程元凤微微一凛,叹道:“言重了。” 谢方叔叹道:“阎妃、董宋臣等人日日向官家哭诉。我等外臣,有口也辩不清……” 程元凤沉吟道:“事已至此?题字之人找出来否?” 谢方叔道:“已命临安府严查,但全无头绪。” “有宫门题字之本事,岂是好查的。” “是啊。” “不如……” 程元凤使了个眼色。 谢方叔摇了摇头,道:“不妥,若定案之后,再被翻了案……不妥。” 两位宰执又是一声长叹。 “原以为位登宰执可放开手脚振兴社稷,未想深陷朋党交争,不能自拔啊。” “为之奈何?历任宰相谁非如此。” “是啊。”谢方叔道:“先帝时,开禧三年,史弥远槌杀韩侂胄;嘉定四年,殿前司、步军司军官谋杀史弥远,未成;嘉定十四年,殿前司军官再次谋杀史弥远,又未成。 今上即位,史弥远、史嵩之叔侄相继专权,一场端平之败,局势更坏。淳祐四年,杜范终于拜相,驱逐史嵩之党羽,短短一年,史嵩之接连毒杀右相杜范、工部徐元杰、临安知府刘汉弼,骇人听闻!” “慎言。”程元凤道:“毒杀之事尚无确凿证据。” “确凿证据?”谢方叔道:“史嵩之得知杜范平素嗜书如命,以毒药涂于书籍,叫人献去,杜范旦夕翻阅,毒气蒸目而亡。人证物证俱在,还要何证据?!” “陈年旧案,罢了吧。” 谢方叔道:“可这相位争斗之烈,却可见一斑。” 程元凤点点头。 谢方叔道:“我只盼能为社稷谋实事,实无意党争,宰执亦非我所愿,当年是诸公以‘宰相须用读书人’罢了赵葵相位,我不得已而拜相。” “是。” “我与吴潜,虽有政见不合,绝无私怨。” “是。” “董槐遭丁大全迫害,我竭力保全。” “我明白。” “但在群臣眼中,我终日勾心斗角;在官家眼中,我排除异己,欲为独相。” 程元凤劝道:“不必如此,事或有转机……” “去相不远矣。”谢方叔颓然长叹。 叹罢,他指了指公房中的一叠叠公文,那皆是他呕心沥血拟出的治国良策。 “我非为个人前程,所虑者,边境战乱不止,田地日渐荒芜;治内人丁增长,兼并愈演愈烈。 所虑者,权势多田之家,赋税、劳役不容以加之;少田之民无以为计。 所虑者,两淮尸莩于野,西蜀白骨如山;临安犹只闻管弦钟鼓之声。 我所谋者,官家勿因贵近之言而动摇初意,臣僚勿因私怨争斗而废良策,则天下幸。 然则,为相不能一展抱负,终日蝇营狗苟,那不如归去罢了。” 谢方叔这么长一番话说完,程元凤终于没了耐心,抛出了今日过来的真正目的。 “今岁四月,我与贾师宪派了一批人北上开封……” 谢方叔惊讶了一下,道:“为了赵葵说的那份情报?” “是。” “你们糊涂!糊涂!一旦……” “此事是官家应允……” 谢方叔大怒,喝道:“若再来一出端平入洛,你担得起吗?!” 程元凤道:“情报已经拿到了,但北上之人出生入死回来,却被丁大全捉了。” “拿到了?被捉了?” “确认拿到了,赵葵所言不虚。事已成,你我再争执也无益。” 谢方叔问道:“丁大全要争功?” “是。”程元凤沉吟着,又道:“此事本是我与贾师宪谋划。如今,人已归,贾师宪却不告知,反遣人盯着我的宅邸,不让他们与我接触。” “贾似道……欲独占功劳?” “是。”程元凤叹道:“丁逼迫甚急,贾不可靠。我唯有来找你。” 谢方叔沉吟不语。 “丁大全与北面有所勾结。”程元凤提醒道:“淮右、袁玠。” 谢方叔已完全明白了程元凤的意思,终于叱道:“丁大全好大的胆子!” “当务之急,该将人救出来,加上情报,便是铁证如山。” 说到这里,程元凤脸一板,郑重道:“忠义之士浴血归来,反遭奸党迫害,此事便是闹到御前,我也与丁大全斗到底……” 正文 第110章 太学生 因韩承绪所言“此事与朝中党争有关”,李瑕想到个打探消息的好地方。 他出了门,这次没有马上就去右相府,而是往太学的方向走去。 路上看到一个穷酸老书生在卖画,生意十分冷清。 李瑕过去看了两眼,觉得他画得蛮好的,水墨山水很有韵味……遂把对方整个摊子都买了下来。 说是个摊子,其实收拾好后也只有一个书笈,也就是背篓。 小桌和凳子李瑕就不要了,把那背篓背在背上,又添了许多文雅气质。 “这次不如就叫宁采臣?”他心想。 一路逛到太学附近。 果然,茶楼酒肆里议论纷纷,“丁蓝鬼”“丁青皮”之痛骂声不绝于耳,“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字也是不时响起。 李瑕看了看,找了间动静最大的茶楼。 “近日满城皆言‘阎马丁当’,但许多人还不知奸党劣迹,与权不才,愿为诸生说道说道……” “诸生,诸生,且听与权来说。” “对,让与权来说!” “与权,你上去说。” 只见一名中年书生爬到桌子上站定,拱手向诸生行了一礼。 “在下陈宜中,字与权,温州永嘉县人,太学上舍生,时年三十又八,请诸生序齿……” “好!” 茶楼中已有欢呼声响起。 李瑕听了那铿锵有力的说话声,走了进来,找了个位置坐下,放下了背篓,要了壶茶水。 时人介绍自己喜欢说年纪,为了“序齿”,也就是排长幼年纪,好相互称呼。 这陈宜中三十八岁还是个太学生,听起来可能有点窝囊。 但李瑕明白,人家是大宋后备役的官员,就是放在后世,也绝不是一般的博士或博导能比的。 再看大堂上的反应,想必陈宜中是太学中拔尖的学子之一,在这个年纪能做到这种程度,可称得上是青年才俊了。 李瑕知道这些,是因听聂仲由说过一些太学之事。 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 外舍生交“斋用钱”才能在官厨就餐,贫者减半;内舍生和上舍生免交。 至于上舍生,又分上中下三等,上等可释褐授官,中等准予免礼部试,下等准予免解试。 太学能培养出大量的官吏,且太学生还有上书言事的资格,因此,太学也是朝中各派官员角逐之地。 程元凤的意思,自然是安排李瑕入上舍。 李瑕若愿意听安排,安安稳稳地在太学读上三四年书,确实很可能“前途不可限量”。 这条通天大道肯定比当武官要安全、稳当得多,以后当个大官,等宋亡了再一投降,说不定一辈子也能平平安安过去。 只要忍得了受些气……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李瑕回过神,转头又看向那说话的陈宜中。 “丁大全,字子万,镇江人,此人生来一张青色脸皮,如鬼如蜮。与其同样相貌者,有唐代大奸臣卢杞,曾以私隙杀杨炎、挤颜真卿于死地、激李怀光使叛……傲狠背德,反乱天常,播越銮舆,疮痍天下!” 话到这里,满堂喧然。 李瑕不知那“卢杞”是何人,反正听这意思,卢杞害了颜真卿,很坏,丁大全长了一样的青色脸皮,必定很坏。 “丁大全出身卑微,娶外戚家中婢女为妻,借此攀附权贵。嘉熙二年,他已四十又八,方中进士,为谋升迁,极力讨好宦官董宋臣、卢允升,趋炎附势,混乱朝纲…… 其人统领淮西之时,欲与吴门首富郑羽联姻,遭拒,遂命台臣卓梦卿弹劾,抄没郑羽其家。更令人不齿者,丁大全纳媳为妾。淳祐六年,他为其子丁寿翁定了一门亲事,后见新妇貌美,又纳为自己妾室……” “啐!无耻之尤!” “寡廉鲜耻!” 一片吵闹声中,陈宜中抬起手,喊道:“诸生,诸生,再听我一言……丁青皮一党,侍宠弄权,不可一世,远不仅于此。去岁,苏州百姓联名告发丁党侵占田地、祸国殃民,时监察御史洪天锡受理此案,呈于御前,右相董相公严办此事。 然则,董宋臣、卢允升等内宦蒙蔽上听,构陷忠良。结果诸生也知道,官家包庇奸党,洪御史愤然请辞、董相公罢相,丁大全竟不等诏令,私自调兵驱逐董相公出临安城,大逆不道,天怒人怨!” 茶楼中的愤怒几乎被推到了最高点。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木将坏,虫实生之,国将亡,妖实产之!” “丁蓝鬼大奸之徒,不除不足以平民愤……” 陈宜中抬了抬手,将诸生的情绪又压住,继续道:“所谓邪不可胜正、黑白不可混淆。今岁,左相谢相公、太常寺赵寺丞、御史台李左史已拿到丁党之罪证,洪御史已归朝,朝中正义敢言之士纷纷决意共同声讨奸党,上书直谏。我等身为太学生、博士子弟,合该以社稷为己任……” 不等他说完,已有人大喊道:“伏阙上书,严惩奸党!” “伏阙上书,严惩奸党!” “……” 陈宜中再抬手,已压不住堂上气氛,遂喊道:“声伯兄,声伯兄!” 又一名中年书生站上了桌子,与陈宜中并肩而站。 登时有人喊道:“声伯来了,声伯来说!” “大家静一静,听声伯说……” 刚站上桌的中年男子于是也拱了拱手,高声说起来。 “在下刘芾,字声伯,温州乐清县人,时年三十又九,请诸生序齿……” “好!谁不认得与权兄与声伯兄。” “声伯兄!” 刘芾高声道:“淳祐五年,史嵩之接连毒杀杜公、徐公、刘公,正是我太学生一百七十三人伏阙上书,要求查明事因、严办凶手,还真相大白于天下。此事,最后虽未查明,斗倒了权相史嵩之却是不争之事,但……” “不错,如今我等该再次伏阙上书,扳倒奸党!” 刘芾摆了摆手,正要继续。 “我来!” 忽然,又有一人也站上了桌子,把陈宜中挤了下去,挡在了刘芾身前。 “在下周震炎,字伏灵,太平当涂人,时年二十又九,请诸生序齿……” 李瑕见这周震炎生得十分英俊,比自己也不惶多让,只看长相,确是个让人一见就生好感之人。 然而,气氛还是变得奇怪了起来。 陈宜中被拉到了桌子下面,不由皱了皱眉,道:“伏灵你做什么?声伯兄还未说完。” 周震炎负着双手,仰了仰头,道:“淳祐五年,太学诸生一百七十三人伏阙上书,我便是其中之一,当时我年方十八,已有报国之热忱,而近些年来,伏阙上书之事我见的更多。” 陈宜中与刘芾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 周震炎又理了理衣袍,道:“请诸生联名,只须有二百人去,我愿出面主持此事,必除奸邪。” “呵。”有人冷笑了一声。 李瑕转头看去,见是个青年书生,脸上带着讥嘲之意。 青年书生似感受到李瑕的目光,也看向李瑕,脸上的讥笑化作和煦,点了点头。 李瑕也点了点头。 刘芾却是摇了摇头,道:“请诸生冷静,朝局凶险,并非每次伏阙上书都能成,当年史嵩之已失圣眷。而今不同,今之‘阎马丁当’乃内外廷勾结,蒙蔽官家,其势尤甚。此次,‘国势将亡’四字恐触恐官家,圣心难测,前途未卜……” 周震炎脸色似乎难看了起来。 刘芾又道:“我等将在三日后大朝会时,往宫城击鼓上书。请诸生考虑好后果,唯有愿舍了一身功名者,可与我等一同去,其余诸生还请勿要出头,保全功名,以待来时。” 话音一落,堂中终于安静了下来。 到这时,最为难的却又成了周震炎,站在桌子上,下来也不是、应声也不是,那一张俊脸也仿佛泛上了一层铁青之色。 偏有人讥道:“那便请周兄带两百人去伏阙上书,把蒙蔽官家的奸党扳倒。” 周震炎没应。 场面尴尬…… 正文 第111章 卖画 “黄镛黄器之,愿往。” 茶楼中气氛低迷之际,忽有人喊了一句。 李瑕目光看去,见说话的正是刚才和他点头的那个青年书生。 随着这青年书生黄镛一声喊,很快又有人开口表示愿去。却也有人直言害怕辜负家中期望,诸生都表示理解。 “林则祖林兴周,愿随刘兄、陈兄一同上书!” “曾唯曾道子,愿往。” “……” 黄镛喊完之后,却是径直坐到了李瑕的对面来。 “黄镛,字器之,福建路莆田县人。”他报了自己的名号,又向李瑕问道:“不知如何称呼?” 李瑕道:“唐寅,字伯虎。” “我看伯虎年岁不大,可有二十了?” 李瑕点点头,道:“嗯。” 黄镛道:“我时年二十又六,绍定三年,庚寅年生人。” “黄兄。”李瑕拱了拱手。 黄镛道:“你叫我‘器之’便好,方才我便在留意你,觉得你眼神沉静,神态自若,必是不凡人物。” “器之兄过誉了……” 此时,也就是在黄镛开口喊了第一句话时,周围就已有人在小声议论起来。 “这人是谁?” “黄镛黄器之,后村公的弟子。” “什么?刘公的弟子?竟是刘公弟子。” “刘公?确是那‘少年自负凌云笔’的刘公?” “是。” “居然是刘公弟子……” 忽然,有个颇为刺耳的声音响起。 “呵,又不是黄器之有文章天资,他与刘克庄都是莆田人,同乡罢了。” 周震炎不知何时已从桌子上下来,斜睨着黄镛,又道:“再说了,谁知他是不是真是刘克庄弟子?也许是吹牛而已。” 黄镛还在和李瑕聊天,闻言也不搭理周震炎,讥笑了一下。 周震炎却还在说。 “这种事情本就见得多了,仗着和刘克庄是同乡,逢人便到处吹嘘,生怕没人捧他,可笑。” “伏灵,勿要再直呼刘公名讳了。” “名字不是拿来叫的?”周震炎道:“刘克庄谤讪时政、忤逆官家,我还要称他一声‘刘公’吗?你们也想忤逆官家吗?” “周伏灵!你够了!”站在桌上的刘芾终于忍不了,大喝一声。 黄镛抬起手,道:“声伯兄,别理他。” 刘芾道:“太放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黄镛笑道:“也许周兄就是想和我们吵一架,好拂袖而去,免得要去伏阙上书呢。” “黄器之!你休要血口喷人!”周震炎大怒,一指黄镛,骂道:“滥竽充数之辈,也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黄镛道:“那请周兄一同去上书啊。” 周震炎道:“你要去,只因你有私心。刘克庄早已赋闲在家,董相公在时要起复他,被丁大全以“恃才傲物”为由所阻。你要对付丁大全,皆因你的私心,而非要报国!” “周兄不是说我是假冒的刘公弟子?” “你!” 黄镛正色道:“我至少会去,请周兄同往。” 周震炎恨恨盯了黄镛一眼,道:“不屑与你等小人为伍。” 说罢,他重重一哼,拂袖而去。 又有数人连忙跟上周震炎。 …… 刘芾、陈宜中等人老成持重,懒得理他们,继续与人联络。 黄镛却是又看向李瑕,拱手道:“让伯虎见笑了。” “无妨。” 黄镛道:“以往在家中读书,竟未曾想过世上有人能那般惹人生厌,可惜了他那一张好脸蛋。” 李瑕点点头,没有评说什么。 黄镛又问道:“伯虎似乎对这些吵闹不感兴趣。” 李瑕想了想,道:“今日所见,朝堂上拉帮结派争执不休,太学里也是拉帮结派争执不休。” 黄镛一愣,叹息了一声,道:“是啊,我眼界不如你宽啊。” 他再看李瑕,眼中又多了份殷勤,问道:“伯虎,不如与我等一起上书?哦,我并非强迫你,只是……想知道你我是否志气相投。” “不了。”李瑕摇了摇头。 “为何?” “我不是太学生,没有上书的资格。” “哈。”黄镛一笑,道:“伯虎真是个妙人。” 李瑕观察着他的神色,见差不多了,起身,往外走去。 黄镛果然跟了上来。 说来,刘芾、陈宜中这种年近四旬、阅历丰富的从来不是李瑕结交的目标,黄镛这种小年轻才是。 “伯虎,你去哪里?” “卖画。” “去哪卖画?要不,我找些同窗去帮你吆喝?” 李瑕走出茶楼,转头看了看,见到周震炎与几个人在前面不远,正看着这边。 “钦善坊。” 李瑕说了一个右相府附近的地址。 因已给了程元凤时间探查林子与刘金锁的下落,想必快有结果了。他打算再到右相府附近盯着的,正好带个太学生过去掩护一下。 “那么远?”黄镛有些纠结起来。 李瑕也不让他为难,笑道:“器之兄既忙,倒也不必一起过去。” “那……不如留下住址?下次我去拜访伯虎……” 两人话到这里,周震炎已走上前,讥道:“黄器之,怎么?喜欢俊俏哥儿?” 几个人围了过来。 大家都是读书人,大概是不会动手的,无非是冷嘲热讽。 周震炎一把从李瑕的背篓里抽出一副画卷,摊开一看,愈发不屑。 “什么破画技,真烂。”他扫了李瑕一眼,讥笑道:“小白脸……” 黄镛不悦,喝道:“周伏灵,你够了,你我有过节,欺负旁人算什么?” “谁欺负人了,聊两句怎么……” 话音未落,李瑕已一拳重重打在周震炎脸上,同时膝盖一顶,将周震炎打得整个身子都弯曲起来,痛叫不已。 “你……你怎么打人?” “有辱斯文……啊!” “……” 黄镛呆住。 他愣愣看着李瑕把几个书生打得满地找牙,落荒而逃。 “黄器之,你敢动手!我要找祭酒告你!” “黄器之你竟敢找人打我们……” 几声喊叫之后,周震炎已带着几人逃得远了。 黄镛才回过神来,看向李瑕,喃喃道:“伯虎,你……” “你没动手。”李瑕道:“若有人问,你就说你不认识我。” 黄镛道:“我不是怕事之人,我是觉得……伯虎,你好能打。” 他从地上捡起那副掉落的画卷,看了一眼,脸上的敬慕之意忽然凝固住了。 “伯虎,我说句不当说的吧。”黄镛挠了挠头,似乎很纠结,最后还是道:“你的画……也不是不好,但怎么说呢……” “器之兄但说无妨。” “说实话,画技还……不错,但书画讲究天赋,你这画……太平庸了。” 李瑕其实觉得这画不错才买的,但不知为何每个人都说不好。 他笑了笑,道:“没事。” 黄镛又道:“你还是好好读书谋个功名比较好,可先来太学旁听,我帮你,去外舍旁听或许不难。若是能得学正赏识,或许……” 李瑕淡然一笑,道:“不必了。” “为何?” “我还未与器之兄说过我的志向吧。” 黄镛问道:“伯虎有何志向?” 李瑕接过他手里的画卷,放回背篓里,挥了挥手,转身便走。 而他转身之际,一首诗也缓缓吟了出来。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 正文 第112章 争执 钦善坊,映日园。 小楼上的栏杆边,徐鹤行还在盯着右相府。 牢头刘丙已倚在那睡着了。 过了一会,钟希磬打着哈欠过来,道:“我来轮替你了,去睡吧。” “入夜了再去。”徐鹤行道。 “为何?李瑕都进了右相府了,还死盯着做什么?” “马上要有动作了,最后再盯一会。” “好吧。” 钟希磬却是转身接过一个食盒,端出两碗三鲜面来,递了一碗给徐鹤行。 “给你,特地吩咐了店家,没给你放葱。” “谢了。”徐鹤行接过。 钟希磬又踹了刘丙一脚,叱道:“睡什么睡,那儿还有一碗,你吃。” “是,是……” 徐鹤行端着面条,一边吃着,一边道:“我怀疑李瑕从右相府出去了。” “你傻了?昨夜才看到他进去的。” “盯侧门的人说,中午看到程渔跑出侧门、到处找人,或许李瑕藏在早上送菜的板车下面跑了?” 钟希磬不以为然,吸溜了一口面条,道:“他何必跑?” “不知道。” 徐鹤行转头一瞥,见有几个太学生从长街那边走来,一路吵吵闹闹,最后在不远处的巷口支了个摊子。 其中有个人背着书笈,遮阳布挡住了大部分身形。 “那些人在做什么?” 钟希磬转头一扫,道:“理他们做什么。” “呵,书生……” ~~ 李瑕稍稍抬起头,隐隐约约又看到那小楼上的人影。 他现在不仅敢盯着右相府,还把打探消息的来源搬到了身边。 因为他身边已跟了几个太学生。 “伯虎这诗,乍一听平铺直述,一回想却是秀逸清俊,不羁格调跃然而出。” “前两句连用四个‘不’字,一气贯注,痛快干脆。后两句更是……呵呵,淡泊名利,淡泊名利……” 黄镛听了同窗的点评,不由感到有些惋惜。 他觉得这“唐寅唐伯虎”的诗是真好,可惜的就是……若是其人画作也能衬得上这诗就好了。 “伯虎,你喜欢谁的诗词?” 李瑕回忆了一下,道:“李白。” 诸生大喜,纷纷讨论起来。 “果然,果然,伯虎最喜欢李太白哪一首诗?” “《静夜思》。” “呃……哈哈,《静夜思》确实精巧,你这诗风,一看就是研习李太白之诗作。” “我觉得,伯虎诗中之志,最像是杜工部《饮中八仙歌》里的李太白,所谓‘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伯虎,你是如何学诗的?” 李瑕很诚恳道:“我不懂诗词,只是脑子里有,随口念出来。” “这……” 几个太学生一滞,感慨不已。 “只能说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啊。” “诗词一道最讲天赋,伯虎有这等天赋……” 黄镛话到一半,又看到了李瑕的画,忽觉上苍十分公平。 好不容易,他们从李白谈到苏轼,又从辛弃疾谈到刘克庄……终于再次开始抨击时政。 “说到刘公,我深恨史弥远、史嵩之叔侄,先后为权相,祸国殃民!” “不错,一场‘江湖诗祸’迫害了多少忠良义士?刘公不过因《落梅》诗中‘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一句,被诬告谤讪时政,因此赋闲十年,此为大宋之失。” “史嵩之尸大臣之位、徼起复之命、坏祖宗之法,呸!” “左相与史嵩之斗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斗倒了史嵩之,又来了个丁大全,唉。” “是啊,时事艰难,不仅权臣、奸党、宦官,还有武将也与左相争权夺势,当年赵葵也是……” “赵葵?”李瑕忽然认真起来。 他终于听到了“赵葵”二字。 因杨果说过,那份让宋廷去开封拿情报的消息是递给了赵葵。 见李瑕感兴趣,几个书生讨论得更加热烈。 “当年才灭金国,赵葵便上疏请战收复金国,结果端平一败,自此淮间无宁日,可恨!” “宰相须用读书人,至理名言。赵葵不事科举,妄议朝政,祸国殃民。” “他素来与左相意见不和,为战功而主战,不争权才怪。” “主战?要有兵有粮才能战,端平一战,败得一榻糊涂,还不足以说明武夫不能成事吗?” “边境兵祸连绵,田土荒芜、民不聊生,若非端平之失,何至于此?” “可惜了左相呕心沥血……” 黄镛忽然道:“诸生所言不错,但我认为,左相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逼杀余玠。” 李瑕一愣,转过头,问道:“是左相逼杀了余玠?” 黄镛叹息一声,点点头,道:“左相与赵相公素来不和,余玠是赵相公的门生,与左相也是恩怨不小……何况,余玠也不是全无错处,他凡有奏疏,词气不谨,确是不知事君之礼。” “词气不谨?”李瑕有些疑惑。 仅因“词气不谨”,逼杀功臣? 然而,几个太学生之间又争执了起来。 “赵葵自丢了相位,却怪到左相头上。余玠身为赵葵门生,替其出头,处处使绊,故意派人取代了左相安排的戎州帅。这些武夫步步挑衅,左相不过是召余玠回朝,余玠做贼心虚不敢来,服毒自尽。左相又错在何处?” 黄镛道:“我并非是在说左相不对,只是觉得哪怕政见不和,也不必逼杀大将。” “逼杀?余玠拥兵自重,被左相戳穿,畏罪自杀,何谓逼杀?!” “将个人恩怨牵入朝政,如何不是逼杀?!” “器之你这是何意?指责左相?” 黄镛不悦,道:“我并非指责左相,就事论事而已。” “器之,你何必替余玠说话?余玠聚敛罔利,获七大罪,此事已有定论!” “定论在何处?” “监察御史早已上疏论罪。” 黄镛道:“你怎不听蜀中军民之陈词?怎不听淮右老卒之陈词?” “朝堂自有公论,‘前蜀帅余玠镇抚无状,兵苦于征戍,民困于征求’,言之凿凿,朝廷早已抄投余玠家产济百姓,这还有何好谈的?” “我不管监察御史如何说,我更信淮上老卒、川蜀百姓……” “器之,你见过几个淮上老卒、川蜀百姓?听风就是雨?” 黄镛道:“左相这事就是错了!早晚有一日,余玠案必要翻案!” “够了!” “黄器之!你言左相过失,欲在丁大全一边吗?!你我割袍断义吧!” 一个太学生忽然一声大喝,竟是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 李瑕只觉无言以对。 他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小楼,脑中隐隐有个念头浮了起来。 “原来这大宋宰执,左相兼枢密院使,清廉爱民的谢方叔是个主和派。而这个朝堂上,为了相位之争,冤杀、槌杀、毒杀、逼杀……什么事做不出来?” 下一刻,右相府大门被打开。 只见聂仲由领着一队锐士翻身上马,驰骋而去。 正文 第113章 失望 “找到林子与刘金锁了!就关在兴礼坊,丁家的观潮别院。” “果然是丁大全的人捉了他们。” “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奉枢密院令,调三衙天武军右厢一百人随我差遣。” “都虞候,人就在那个宅子里。” “给我包围起来。” “……” 一声声呼喝中,聂仲由在得到林子与刘金锁下落之后的最快时间内,完成了调兵且安排了布置。 半个时辰后,他已站在了兴礼坊,观潮别院外。 虽然,自建炎南渡之后,禁军体制几度崩溃又再设,被御前军取代。之后三衙禁军与屯驻大兵并列,甚至沦为杂兵。他这个殿前司都虞候在“承平时”可能是很高的职位,如今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毕竟不是打仗,奉枢密院调令,包围一个奸臣的院子,依然是气势汹汹。 聂仲由布置妥当,盯着大门,高高抬起手,准备喝令,冲门。 事情到这里,他已松了一口气。 北上一趟,死了那么多兄弟,好不容易才回来,现在找到林子与刘金锁,把情报递给右相,面呈官家,差事终于就完成了。 他担心着林子与刘金锁,也觉得李瑕太多疑,对右相程元凤则感到深深的敬仰……诸多情绪汇聚在这一刻。 手重重挥下。 “冲进去!” 忽然,马蹄声急响,大喝声传来。 “全都住手!”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蔡拄,奉令捉拿细作!” 聂仲由连忙赶马相迎,抱拳道:“殿帅……” 蔡拄不等他靠前,手一指,又大喝了一句。 “聂仲由通敌叛国,拿下!” ~~ 映日园的小楼上,徐鹤行再次转头看向路边的那几个太学生。 “不对……拿下!” 他说着,一转身已向楼下跑去。 钟希磬连忙跟上,问道:“怎么了?” “看到那人了吗?一直背着书笈,挡着身形,为何不肯放下来?” 徐鹤行语气很急,脚步也很快。 他大步冲上长街,只见手下人已把那群太学生包围起来。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几个太学生竟还在争吵不休。 “这事就是黄器之不对!奸党迫害左相之际,却提给余玠翻案之事,欲害左相不成?!” “我说了,只是就事论事……” “时机不对……” “不仅时机不对,器之就不该整日与那些下三滥之人结交……” “都他娘给老子闭嘴!”钟希磬大步向这些太学生走去,喝道:“在这吵什么?!” 徐鹤行上前,一把摁住那个背着书笈的太学生。 那太学生转过头,挣扎着喊道:“你干什么?” 徐鹤行皱了皱眉,只见眼前这书生相貌平庸。 “为何一直背着这书笈?” “你管我……”那太学生话到一半,见徐鹤行神色十分冷峻,道:“我在吵架,忘了放下来。” 徐鹤行转头看了看刘丙,问道:“李瑕在这里吗?” 刘丙仔细看了一会,应道:“不在,小人确定。” “走吧。” “看来是误会一场。” 徐鹤行、钟希磬转身就走。 然而,徐鹤行想了想,忽又回过头来,问那太学生道:“这书笈一开始就是你在背?” “不是啊,伯虎叫我背的……咦……咦,伯虎人呢?” ~~ 兴礼坊,观潮别院。 人马渐渐远去,巷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李瑕从巷子中探出头,眼看着聂仲由被捉走。 其实今日这个结果李瑕早有预料,否则就不会从右相府跑出来了。 而若不跑出来,只怕此时已和聂仲由一样被捉了。 虽然预料到了,他却依然有些失望。 他当然也希望程元凤靠得住,救出林子、刘金锁,然后论功行赏。 …… 李瑕拿出怀里的鸡蛋,剥开来吃了,且把蛋壳也收起来。 吃完还是感到饥饿。 一直等到天黑,别院里终于走出一个小厮,提着灯笼,迈着得意的步伐往街巷上走去。 李瑕拿布包了脸,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七拐八绕,在一条寂静的小巷子里突然扑了上去,一手摁住那小厮。 “哎哟!哪只畜牲敢碰爷爷?婢娘养的猪狗,知道爷爷是谁的人……” 那小厮还在臭骂,一只匕首已架到他的脖子上。 李瑕道:“别喊,敢喊你就死。” “好好……好汉哥哥,别闹,我我我……我有带钱……” 两串钱递到了眼前,李瑕沉默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 “你是谁的人?” “我……我是丁管家的人,听说过没?这一带谁不知道他……” 李瑕道:“丁管家又是谁的人?” “丁衙内!” “说名字。” “丁……丁寿翁。” “丁大全的儿子?被丁大全‘纳媳为妾’那个?” “是,是。我家衙内确实有名气哈。哥哥,你既然知道我是丁相公府上的,要不……把钱还我?” 李瑕问道:“你们捉了两个人?” 那小厮再次害怕起来,缩了缩脖子,带着哭腔道:“不是我捉的,是……是护卫们捉回来的。” “就关在那个院子里?” “是,就关在观潮别院里。” 李瑕又问道:“多少人守着?” “那得有……二三十人……见日地使唤我……” “你们用刑了吗?” “哥哥,不是我啊,是他们……我就是个前院做粗活的。”那小厮小声地提醒道,见匕首又压上来,连忙又道:“用刑了,用刑了,头两天一直在惨叫,跟杀鸡一样。但好像没招,他们就算了……打算来软的。” “怎么来软的?”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李瑕又细细审问了一遍,等确定那小厮已不知道更多了,一脚踢去,将其踹走。 那小厮捂着腚就跑,远远地却又回头臭骂了几句。 “婢娘养的猪狗,抢爷爷的钱。有本事你等着,找人来拿你个贼强人!狗猢狲……” 声音渐远,李瑕已快步走过小巷,离开了兴礼坊。 …… 李瑕到钦善坊远远望了一眼,右相府附近已经没有太多人在监视了。 他却没有再去找程元凤,而是转身回灯芯巷。 临安夜市依然是一片繁华,唯独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走到院子外,有饭菜的香味传了出来。 李瑕拿起门环叩门,用约定好的节奏。 “是我。” 韩巧儿开门探出头来,很高兴地将他迎了进去。 “李哥哥,我们今天已经抄了很多了,我念,祖父和高姐姐帮我抄,可快了。” “累不累?” “不累,现在不用赶路,住在这里有吃有喝真的很好……” 小丫头片子叽叽喳喳地说着,李瑕走进大堂,只见高明月正坐在桌前整理着情报稿子。 桌上一半摆着笔墨纸砚,一半摆着饭菜。 “你们还没吃饭?” “嗯,刚刚做好饭。” 李瑕道:“说了不用等我的。” “就等了一会儿。” 韩承绪拿着两碗菜从厨房走出来,笑道:“小郎君回来了,菜刚热过,吃饭吧。” 高明月起身道:“我去扶二哥出来……” 五人吃着饭,李瑕把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 另外四人却没什么反应。 他们对大宋实无多少忠心,与聂仲由、林子、刘金锁等人感情也一般。反过来也是,聂仲由他们虽然对李瑕不错,对他们也一般。 到现在,高家兄妹也许是想要抄录一份情报回西南,韩家祖孙也许只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高长寿伤还未好全,有些吃力地道:“聂仲由被捉,我并不意外,他能从北面回来本就很奇怪,就是降了也不无可能。” “不好说。”李瑕道:“我觉得是有人铁了心要杀我们。” “竟连右相也护不住他,那看来……事已不可为。”韩承绪叹了一口气,道:“想必又是相公们相互争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瑕,临安城若是事不可为,与我们一道去西南吧?”高长寿道,“我们已掌握了兀良合台的兵力和伐蜀战略,以及蒙古在大理诸多情况,未必不能打开局面。你我携手,可创一番大业。” 高长寿说着,不等李瑕回答,又转头看向韩承绪,道:“韩老,等我伤好了便去将令郎救出来,我们一道去西南,如何?” 韩承绪显然意动,应道:“只看小郎君如何安排。” 李瑕没应,只是认真吃菜。 韩承绪想了想,忍不住又道:“小郎君还未失望吗?连右相都不能信任,那临安诸公就更不值得效力了。朝堂倾轧至此地步,我等千辛万苦,却被视为弃子,再不走只怕凶多喜少。不如跳出棋盘求活?” 韩巧儿听了,眼睛一亮,悄声向高明月问道:“高姐姐,要是那样,是不是我们就能一直住在一起了?” 高明月捧着饭碗,很认真吃饭的样子,但却是偷偷瞥了李瑕一眼,似乎有些期待…… 正文 第114章 通缉 次日,钟希磬走进一间公房。 只见徐鹤行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封文书在看。 “你还不去睡一会?” 徐鹤行道:“方才已经睡了一个多时辰。” “哈?我就知道,给你带了吃的。”钟希磬摇了摇头,问道:“右相府不用再盯着了?” “不用。”徐鹤行道:“李瑕等人若敢去,右相就会把人交给我们。” “为何?” “因为聂仲由通敌的证据在我们手上。是否牵连右相,只在左相一念之间。昨夜,两位相公已做了新的约定。换言之,右相答应不再保聂仲由,以及李瑕等人了。” 钟希磬似乎有些没听懂,但还是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徐鹤行道:“接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杀了李瑕等人。” “其实我一直太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杀他们?” “为保社稷安定。” “好吧。” 徐鹤行问道:“聂仲由审出来了?” “没有。”钟希磬道:“殿帅派人用刑,浑身皮肉都烂了,死活不肯招。” “我就知道。”徐鹤行应了一句,低头又看向手里的文书。 钟希磬想了想,又道:“有件事我觉得奇怪……北面回来那个毛贼叫什么来着?” “白茂。” “是,这白茂显然也有通敌叛国的嫌疑。就算他告发了聂仲由,不该也将他扣下审问?” 徐鹤行摇了摇头,道:“此事不归你我管,总之他会助我们辩认李瑕那伙人。” 钟希磬道:“要捉到人才能辨认,眼下没线索啊。” “有。”徐鹤行道:“白茂给了在逃五人的相貌身形,他们各有特点,并不难查。” “就算如此,但临安城这么大,怎么查?” “临安城十二厢,八十九坊,可以确定他们就住在右二厢。” 钟希磬很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查了那个叫‘唐伯虎’的书生。” 徐鹤行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幅画,递给钟希磬。 “你看画上的名章,作画者号‘柳山居士’,经查,不过是个卖画的落魄老书生,据他所言,中午在通和坊的金波桥附近卖画,一个年轻人买了他所有的画。可以确定,这所谓的“唐伯虎”就是李瑕。” “然后你又跑金波桥去了?” “是。沿街的摊贩我全都派人问过了,李瑕出门很小心,没人看到他是从哪里出来的,但必是在右二厢……” 钟希磬道:“可右二厢有十七个坊。” 徐鹤行抬手在临安城地图上划了划,道:“可以确定的是,李瑕就藏在祥符寺附近的这六个坊。” “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徐鹤行将手里文书递过去,道:“鸡蛋。” “鸡……蛋?” “据白茂的说法,李瑕一天能吃二十多个鸡蛋。我让人打听过了,这六个坊,最近都有人一次买了数十个鸡蛋。” 钟希磬啧啧赞叹,抚掌不已。 “你果然厉害,难怪左相这么器重你。” 徐鹤行道:“这不算什么,肯多花力气就能找到。” 等到下午,果然有人来禀报道:“查到了,在同德坊灯芯巷……” 钟希磬由衷欣喜,拍了拍徐鹤行的肩,道:“你该是很快就要升迁了,往后别忘了我。” 徐鹤行转过头,看到钟希磬眼中的羡慕之意。 他也没怎么想,道:“你带人去办吧。” “我去?” “是。”徐鹤行道:“事到如今也不必遮遮掩掩了。聂仲由通敌叛国,李瑕也是嫌犯,枢密院调令已下,可以明正言顺地杀了。” 钟希磬道:“那我不是抢了你功劳?” “左相能知道我的本事便是,该是我的功劳你抢不走。”徐鹤行道,“我困了,该去歇一觉。” 他倒也洒脱,说分功就分功,交代了几句后真就离开了左相府回家。 忙了这么多天的事情办成,他也轻松不少。 徐鹤行话虽不多,但钟希磬平日里待他好却是记在心里,觉得分润些功劳也好…… ~~ 灯芯巷小宅。 韩巧儿正坐在那背诵情报,高明月执笔抄录着。韩承绪正在给高长寿换药。 “韩老,你说李瑕为何不愿去西南另谋生路?” “小郎君想必有他的考虑,他行事面上不说,其实心中每有主张。” “我真是不知……如此朝堂倾轧……为何还想在宋朝谋权职?”话到这里,高长寿终是忍不住,叹息道:“他素来果决,此事上未免太愚钝了些。” 高明月微微蹙了蹙眉,头也不抬,道:“二哥异想天开罢了,真当只需扯个旗子,便有人来替你卖命?” 高长寿道:“我何曾说过是替我卖命?李瑕若愿意,离了宋朝,随便到哪不能立足?往后我们大可与他作一家……” “离了宋朝?随便到哪立足?” 高明月依然是头也抬,但不知是哪来的气性,又道:“二哥还当自己是大理岳侯,往山沟里一站,无职无权、无钱无粮,自有人箪食壶浆来迎你?” 高长寿却只是咳嗽了几声。 高明月愣了愣,她背着身看不到兄长的表情,却自知失言,轻声道:“我是觉得……二哥伤势未愈,不如再等等。” 韩承绪忙作和事佬,道:“是啊,两位莫要争执,小郎君素来有成算,倒不必我们操心。” 高长寿倒是大气,摆了摆手,笑道:“无妨,习惯了。” 他瞥了高明月一眼,笑了笑,也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有叩门声响起。 韩巧儿转过头,数着那韵律,喜道:“是李哥哥回来啦。” 韩承绪抬头看了眼天色,奇怪道:“今日怎这么早?小心些。” 高明月快步到门边探了一眼,开了门,迎了李瑕进门,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我们被通缉了。”李瑕拿出一张海捕文书放在桌上。 韩承绪一看,喃喃道:“我们……成了蒙古细作?” “恐怕是聂仲由通敌的证据真被人拿到了。” “可……可……是他出卖了我们?这上面怎会有我们的身形相貌?” “不好说,也可能是北面张家给谁递了消息。” 韩承绪长叹一声,踱了两步,深深看了韩巧儿一眼,道:“小郎君,你可有决意?是否去西南?” 高长寿咳了两声,眼中满是忧虑。 他伤还未愈,心知就算要去西南,在被通缉的情况下,这些老弱病残很难安全行路。 四人的目光再次又落在了李瑕身上…… 正文 第115章 忠臣 钟希磬快步带着人进了灯芯巷,他身边还带着三名都头,已将整个同德坊都包围了起来。 一个蹲坐在路边的闲汉见了,忙起身迎了上去。 “盯住了吗?”钟希磬问道。 “是,据菜贩举报,这两日到他那买菜的老头,身形相貌与我们要找的韩承绪一致。就住在那家油粮铺里,前门小人一直盯着,后门也有人盯着。” 钟希磬点了点头,向身旁的三名都头道:“辛苦你们了。” “仲司使客气了……搜!” “听好了,所有身形相貌与逃犯相似的,全部拿下,敢拒捕者格杀勿论!” 一列列持刀的兵士迅速扑入巷子里。 很快,只听那油粮铺里一声高喊。 “拿到韩承绪了……” “不是,是油粮铺掌柜……” “先别管,可疑者全都押下!自有人辨认。” “带走!” 整条巷子都是哭喊声,许多人被兵士押着,带到刘丙、白茂面前进行辨认。 钟希磬皱了皱眉,有心想少牵扯一些无辜,但想到肩上的差事,最后还是把心一狠,喝道:“不急着辨认,但凡有相似者尽该拿下,白茂,你随许都头到巷尾盯着,别让人跑了。” “是……” 很快,钟希磬走进那油粮铺,审了店铺老掌柜,忽然回过头看向了斜对面的一间小宅。 “嘭!” 院门被踹开,执刀的兵士鱼贯冲了进去,砸开床板、掀翻衣柜,搜索着每一个可以藏人的地方。 “搜!” 钟希磬步入小宅,看到院边架着一个梯子,正好可以望到油粮铺的位置。 门槛边残留着一些蛋壳,桌案上滴着墨迹,地上丢着几个空置的药罐…… 还有一条只缝制了一半的裤子,钟希磬拿起来看了看,颇长。 “给李瑕缝的?” 他喃喃了一句,随手将裤子抛在地上,喝道:“他们就住在这里,追!” “是。” 一名名兵士又鱼贯奔出,脚踩在地上那条裤子上,将其踩得一塌糊涂。 不一会儿之后,有人上前悄声向钟希磬禀道:“钟司使,死人了,死了两个,拒捕被杀的。” 钟希磬摇了摇头,道:“吩咐下去,逃犯已杀了两名百姓,实属凶恶,绝不可走漏。” “明白……” 然而,这天一直到入了夜,始终没有找到李瑕等人。 钟希磬明白,那油粮铺怕是李瑕虚晃的一招,一有人打探到油粮铺时,他们就已经逃远了。 线索虽然又断了,但李瑕等人失了藏身之处,接下来也不难找。 钟希磬又安排人全城搜捕。 他官职虽不高,拿的却是当朝左相兼枢秘院使的信令,严令把临安府各厢坊布控起来,誓要诛杀李瑕等人。 快到一更时,钟希磬方才安排妥当。 他知道左相此时刚睡下,三更才会起来,到时再禀报为妥。 可惜辜负了徐鹤行费心探查,希望能在今夜就搜到李瑕等人吧…… 钟希磬住在外城,也懒得在这深夜还家,呆不了两个时辰又得回来,遂打算到徐鹤行家中借宿。 他吩咐亲随先去与徐鹤行说一声,自己带着另一个小厮在大街上吃了碗三鲜面,起身往城北走去。 穿过一条黑漆漆的小巷,余光仿佛看到斜地里有人影突然窜出来。 钟希磬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他转头一看,只见身后那亲随已倒了下去。 又是“噗”的一声,钟希磬感到小腹里冰凉凉。 他伸手,用力握住了那柄要再次捅进来的匕首。 眼前,是张英俊的面庞。 “你……你是李瑕?” “我是蒙古细作。”李瑕道。 第一刀并未伤到要害,但钟希磬感到血从腹中不停往外涌,也感到无力再握住李瑕的手。 “别杀我……别杀我……” 李瑕问道:“谢方叔为何派你杀我?” “你……” “别废话,我都知道了。只问为何要杀我?” “你们北上……根本就是主战派为了扳倒左相布的局,是贾参政和右相利用了你,把你当成对付左相的棋子……那只能杀了你们。” 李瑕又问道:“谢方叔与蒙古勾结?” “绝无此事。”钟希磬道:“左相主和,为的是大局,绝非卖国贼。边境战乱不止,田地荒芜,苍生颠沛流离……这些,才是左相主和的根由。” “杀余玠也是为了苍生?” 钟希磬痛哼两声,道:“左相行事,无愧于天地。” “没与蒙古勾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的具体情报?” “白茂供出的。” “白茂?” “是,他是与聂仲由一道从北面回来的,因聂仲由已叛投,一直藏着白茂。但白茂是假意叛投,故而到临安府署检举了聂仲由……” 钟希磬吃力地说了一会。 李瑕道:“你还知道什么?” 钟希磬咬着牙,道:“别的我不知道了……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李瑕没有再说话,抽出匕首,又捅了下去。 钟希磬转身想跑,人却被李瑕踢倒在地。 他转过头,眼中满是绝望之色。 “别杀我……你若有冤屈,我可以替你洗刷罪名。” 钟希磬说着,又哀求道:“我真不是坏人,我一生与人为善……我扶助老幼,接济贫民……你若到外城,到城北右厢打听……谁不说钟三郎是个大好人……” 李瑕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灯芯巷的那几个街坊,李瑕其实不熟。 但对门有个汉子,每天让他五岁的儿子骑在他脖子上,在巷子里走来走去,嬉嬉笑笑的,前几天这汉子和人斗殴受了点伤,今天看到官兵来,他跑了几步被当成高长寿杀掉了。 李瑕虽没和他说过话,但总觉得,住在灯芯巷这两三天勉强像是有点家的样子。 高明月缝的那条裤子被踩成了稀巴烂,高长寿、韩承绪、韩巧儿这一伤一老一小,现在还在露宿街头。 想着这些,李瑕蹲下身,问道:“今日我们若被你找到,你会放过我们吗?” 钟希磬一愣。 李瑕又问道:“我们五个人,包括老人、小孩、伤者、女子,落在谢方叔手里,能活命吗?” “可以,可以。”钟希磬一边爬,一边道:“左相是大忠臣,贤名天下皆知,所做所为皆是为了社稷……真的,你可以去问,左相爱民如子,执政以来施行了多少利国利民的良策,民间谁人不交口称颂……我知道,你们能北上冒险,一定也是忠义之士,我们是一路人啊。” “是吗?” “是。”钟希磬仿佛燃起了希望,哭求道:“我背后是当朝宰执啊……你若杀我,那就摆明旗鼓是与左相为敌,与朝廷为敌。你若杀我,你就真成叛逆了,无路可走了。李瑕,李瑕……你万不可冲动杀人,将自己划作奸邪叛逆。” 李瑕已摁住钟希磬挣扎的双手。 “忠臣良相。”他轻声嗤了一句,道:“我不管谢方叔是不是忠臣良相。” “别杀我,我不是坏人……” 李瑕又道:“我也不管谢方叔所为是不是忧国忧民。” “求你。”钟希磬还在挣扎,“你杀他我,你也完了,左相……” 李瑕却像是没听到一般,手中的匕首径直扎了下去。 “噗”的一声,钟希磬眼睛一瞪,生气尽去。 …… 至死,钟希磬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赵葵,三京败事者;贾似道,裙带上位之奸臣。此二人串联右相,派人北上,能做出什么好事? 唯有李瑕伸手盖住了他不甘的双眼,最后对他说了一句。 “谢方叔是宰执、是大忠臣,所以想杀我就杀?我又不是余玠……” 正文 第116章 副相(为盟主“定庸”加更) 太平坊西临西湖,南接吴山,歌舞兴盛。 如今贾似道的府邸便坐落于此。 两更天时,贾似道听得屋外有婢子急唤,遂披衣而起,步入大堂。 “何事?” 龟鹤莆忙上前一步,道:“阿郎要找的那只蛐蛐……李瑕,有消息了,因阿郎说过此事要立刻报,故而惊扰……” “说。” “是,近两个时辰前,他杀了左相手底下的钟希磬。” 贾似道抬眼一瞥,道:“说仔细。” “是。”龟鹤莆道:“在城北梅家桥附近发现的尸体,连身边的亲随也死了,钟希磬中三处刀伤,随身物件都不见了。因尸体旁留了四个血字‘我非余玠’,故而小人断定乃李瑕所为。” 听到这里,贾似道脸上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龟鹤莆又道:“此案本是临安府处置,但不到一个时辰,左相府已派人接手,之后更多消息小人并未打探到。但,李瑕与聂仲由一起通敌叛国的罪名是定下了。” “人呢?” 龟鹤莆应道:“还不知道,看这情形势,只怕他很快会落在左相手中。” 贾似道端起一杯茶,沉吟着,缓缓道:“可知李瑕为何杀人留字?” “许是为了……将事情挑明、摆开旗鼓与左相叫阵?” 龟鹤莆说到这里,有些迟疑着,又道:“但,一只小小的蛐蛐,也敢在大公鸡面前如此放肆,未免过于嚣张了。” 贾似道放下茶杯,似嫌它无味,道:“去吩咐厨房备些酒菜,再让后院的舞姬起来两个,准备一下。” “是。” 龟鹤莆应下,交代了,垂手等待贾似道继续吩咐。 但等了半天,再一抬眼,只见贾似道正捧着一本书凑在烛光下看着。 “阿郎?” “哦,大门外等着,李瑕来了便带进来。” 龟鹤莆一愣。 他向来知道自家阿郎了得,但又觉得李瑕不可能来,忍不住问道:“阿郎怎知李瑕会来?” 贾似道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随口道:“丁大全、谢方叔要害他,程元凤保不了他。不来找我,他能找谁?” “可这……” “只看‘我非余玠’四字,可知他已摸清了朝中局势,去迎。” “是。” 龟鹤莆在月色下走过前庭,在门外站定,心中犹觉不可思议。 然而,他站了不多久,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 李瑕穿过前庭,庭院很漂亮。 蛐蛐的叫声始终不停,伴随着隐隐来自西湖上的笙歌。 步入大堂,李瑕目光看向了贾似道,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方与程元凤的不同。 贾似道时年不过四十三岁,任端明殿学士、参知政事、加同知枢密院事,在宰执当中显得极为年轻。 他比程元凤多了几分俊朗,锐利,以及……少年气。 说“少年气”或许有些奇怪,但贾似道给李瑕的感觉便是这样。 人到了不惑之年,难免会沉淀出沧桑之态,贾似道没有沧桑,他依旧自信、且昂扬。 李瑕看着他的同时,他也在看着李瑕。 李瑕没有回避他的眼神,目光坦然相迎。 “你和我很像。”贾似道微微一笑,抬手一指,道:“坐,你站得太直,看着累。” 李瑕坐了,却未开口。 “我是务实之人,没功夫耽搁,也懒得故作深沉,就开门见山了……但你别这般盯着我,年轻人懂点规矩。” 李瑕终于转过目光,依旧没说话。 他似乎因为贾似道而出现了短暂交流障碍。 “情报在你手上?”贾似道果然开门见山。 “是。” “说你想要的。” 李瑕微微沉吟,道:“我需要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为何派我们北上?为何卖了我们?为何要杀我们?” 贾似道转头看了一眼更漏,道:“好,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口说起来。 “去岁末,赵葵镇荆湖北路,收到旧部消息,邀大宋暗中遣使北上。此事他上了密折,被枢密院扣下。赵葵未得应允,与吕文德私下商议,二人恐朝廷归咎,不敢轻派使节,遂让大理高氏北上,你可明白?” 李瑕道:“骗高长寿去北面救高琼,其实是用他掩人耳目?只要有大理人北上一事,不管高长寿死还是不死。成功拿回情报,都可以说是大理人送来的,而非赵葵、吕文德私自派人。” “不错,一明一暗两批人至淮北分开,高长寿继续北上,另一批往开封,但才到归德府,便全军覆没。” 说到这里,贾似道摇了摇头,又道:“端平时,赵葵留有许多细作在北面,因多年未曾联络,或死或叛,出卖了他们。至此,赵、吕意识到此事不成,歇了心思。但已被谢方叔拿到把柄,‘擅启边衅’甚至是‘通敌’,且牵连到我。” 见李瑕不解,贾似道随口解释了一句。 “吕文德早年虽受赵葵提拔,如今却是我的人。谢方叔想对付赵葵,可以。但,动吕文德、动我,不行。” “然后呢?” 贾似道悠悠然道:“我随手下了一步闲棋,反将了谢方叔一军。” “闲棋。” “当年,余玠调离淮右时,曾上过一道密折,将颍州细作田奎托付于枢秘院。去岁,赵葵与吕文德所派之人死在归德府后,这封密折被偷了。” “谁偷的?” “不知。但,田奎肯定已暴露。” 李瑕脸色已然沉了下来。 贾似道却如没看到一般,继续道:“我说服了程元凤,请官家派人北上,选了聂仲由,再密令聂仲由将大理高氏带上,再混淆两次北上的时间,便将赵、吕私下作主之事遮掩过去。” “你是如何说服程元凤的?” “只有一句话‘扳倒谢方叔’而已,简单。” 李瑕问道:“只为扳倒谢方叔?” “不错,差事是奉官家密旨,背叛大宋‘险些害死’你们之人是细作田奎。而田奎之所以背叛,归根结底,是因谢方叔逼杀余玠。回顾整件事,我唯一做的仅仅是说服程元凤,将吕文德的把柄反推到谢方叔头上。” “你们让我们联系田奎,一开始就是要我们去送死。” “不。”贾似道一脸郑重,道:“我只是明知田奎必叛,并非要你等送死。” 李瑕道:“有何区别?” “你活着回来了,不是吗?” “呵。”李瑕冷笑一声。 若说他初见程元凤时还稍有些敬重,此时已又有些不同。 同时间,堂中两个护卫拔出了刀,龟鹤莆抬起一支弩,对准了李瑕…… 正文 第117章 蛐蛐(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1/10) 剑拔弩张之际,贾似道笑着摆了摆手。 “阿龟,不必激动,李瑕心性非凡,不会乱来。” “是。”龟鹤莆放下了弩。 贾似道看向李瑕,只见他还是很镇定。 看起来,反倒是龟鹤莆等人先心虚了。 贾似道目光诚挚,道:“我确实未曾想到你能活着回来,依原定计划,你们死在北面,我即可拿住一个把柄对付谢方叔。 但,你不仅活着回来、且拿到了情报,我很欣赏你,且这更好,试想,若将情报往御前一摆,由你亲口说出在敌境遭田奎背叛之事,添油加醋几分,官家该对谢方叔何等大怒?” “我可以去说。”李瑕道:“但,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这只是我的第一个要求。” “你还要什么?” “聂仲由、林子、刘金锁。” 贾似道轻呵了一声,道:“你该要个封赏。” 李瑕道:“当然也要,我要入蜀独领一军。” “我当你是个聪明人。”贾似道嗤笑一声,眼神中已然泛起几分不悦。 李瑕道:“这要求并不过份。” 贾似道微微讥笑,道:“你可知谢方叔为何要杀你?” “你说的,我是你对付他的把柄。” “不错,但你不过是一个小把柄,我说过这仅是一步闲棋。”贾似道沉吟着,缓缓道:“谢方叔逼杀余玠,其恶果远不仅是田奎叛变。譬如,谢方叔任余晦为蜀帅,你别看余玠、余晦都姓‘余’,论治军打仗相去甚远。 余晦到任四川第二年,即以‘潜通蒙古’处死了余玠旧部、大将王惟忠,王惟忠被押至临安处死,其遗孤还是我在抚养。换言之,谢方叔为遮掩逼杀余玠之恶果,连王惟忠也可冤杀。何况是聂仲由、何况是你一小小死囚?” 李瑕道:“你在威胁我?” “哈,我需要威胁你?我只是告诉你,不依我所言的后果。”贾似道坦然道:“也是在告诉你,我救不了聂仲由。” 李瑕道:“坐实聂仲由的罪名,顺便再牵连程元凤?” “不错。” “你们曾联手对付谢方叔。” “那又如何?程元凤未曾料到你竟能带着情报回来,欲独占功劳,又见丁大全与谢方叔相争,遂弃我,转寻谢方叔合作对付丁大全。朝堂之势,如水无常形。” 贾似道说到这里,叹息道:“如今,连程元凤也保不了聂仲由,你又何苦救他?你真信任他吗?” 李瑕道:“我手上的情报够份量,便有能力救他。” “聂仲由潜通蒙古,罪证在谢方叔手中,你可知这意味着何事?” “程元凤被逼着只能和谢方叔合作,杀了我?” “不错,左右相皆要杀你,唯我能保你。”贾似道笑道:“这岂不正是你今夜来寻我的理由?” 李瑕道:“不多说了,我的条件很简单,救人、官职。” 贾似道不悦。 他用袖子扫了扫眼前的烛烟,往太师椅上一靠,闭眼不语。 堂中安静下来。 龟鹤莆见状,上前一步,道:“李瑕,你别不识好歹,我家阿郎已给足了你面子。” 李瑕道:“你们若不答应,大可不必再谈。” 龟鹤莆转头一瞥,见贾似道依旧闭目不语。 他一指李瑕,道:“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 李瑕懒得与这小厮多言,站起身,神情平静地往四下一扫,已在观察堂中另两个护卫。 龟鹤莆还在叱喝。 “阿郎要的是能斗戏的蛐蛐,你从一进门就趾高气昂,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听话,把你丢去喂了鸡而已。还当阿郎有多想用你?一介死囚也敢在宰相堂上摆谱……” 叱喝声中,贾似道睁开眼看去,只见李瑕背挺得笔直,透露出的是一股难以被掩盖住的骄傲。 “骄傲。” 贾似道咀嚼着这两个字,感到了对李瑕的失望。 他本以为李瑕能从北境归来,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可惜太傲了,注定在朝堂上成不了大事。 然而,贾似道又注意到,李瑕的骄傲之中又带着无比的冷静。 他需要调教这只蛐蛐,才能让它替自己去斗。 “李瑕,你不怒吗?” 贾似道一开口,龟鹤莆马上收了声,退了一步。 李瑕道:“我为何要怒?” “你等北上,九死一生,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弃子,任庙堂诸公随手摆弄、出卖。今次你是拿了情报回来,否则呢?披肝沥胆、喋血虏境,不过成了一具具无人问津的腐尸。于我,这不过是一桩小事,随手一拨就送你去卖命,如拨一只蛐蛐,被咬断腿、被咬死,被鸡啄了,我看不都会看你辈无名小卒一眼。便是你经历艰难回来了又如何?且看你,被视作潜通蒙古的叛逆,满城通缉……你就不怒吗?” 李瑕看向了贾似道的眼睛。 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蒋兴被一刀割了喉、聂平被弩箭贯穿、聂仲由亲手杀了老九和五个重伤者、刘纯在龙湖的小船上倒了下去,还有杨雄、白苍山、洱子…… 二十九人把性命丢了,满腔热忱而去、埋骨异乡。 而在贾似道眼里只是一步闲棋,一件小事而已。 两人对视之间,贾似道的眼神仿佛兴奋了起来,他喜欢调教蛐蛐。 然而,李瑕只是反问了一句。 “所以呢?” 这一刻,贾似道微微一滞。 他认为,李瑕该怒发冲冠、面红耳赤地指着他呼号指责。 他已经想好了要让人把愤怒的李瑕打倒在地,踩着他的头,让他看清楚何谓形势、何谓强权。 等到李瑕的心志崩溃,他才会将他扶起来,拍着他满是泪水的脸,教他如何做事。 可李瑕这一句平静的反问,打乱了贾似道的预想。 “所以呢?答应我的条件,还是免谈?” 贾似道“哈”了一声,回过神来,笑道:“你的情报虽有用,但我未必想要。” “是吗?” “我要的是拜相,是扳倒谢方叔、程元凤。你听话才是关键,情报次之。” “你拿到情报才有更大的功劳。” “那也看你的态度。” “那就是不谈了。” “你以为你走得出去?” “试试。” 李瑕盯着贾似道,伸手入怀,握住了匕首…… 正文 第118章 出路(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2/10) 谈话至此,已有谈崩的趋势。 李瑕前世见惯了许多大场面,本该更加平静从容,但终究是被某些情绪影响了;贾似道城府深沉,涵养极高,从未想过某天会对一个年轻人放狠话,自觉失态。 气氛凝重。 忽然,贾似道摇了摇头,大声朗笑,站起身向李瑕走去。 “阿郎。”龟鹤莆与另两个护卫很紧张,连忙上前相护。 贾似道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 他穿着睡袍,头发也没梳,脚下未蹬官靴只趿着一双木屐,就那样摊开双臂走到李瑕面前。 “哈哈哈,少年郎不经逗。与你说笑罢了,绷着脸做甚?” 贾似道大笑着,揽住了李瑕的肩,动作浑不像四旬中年,洒脱不羁,倒像是个浪荡子。 “来来来,我饿了,且边吃边谈……龟鹤莆,置些酒菜,再招两位小娘子坐陪。” 笑罢,不等李瑕应,贾似道一手按在李瑕手上。 “匕首收了、收了。杀我对谁都没好处。你看,我待你至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把脖子摆在你面前矣,你随时可杀我。” 话虽这般说,贾似道的力气却很大。 他于两淮间从戎十余年,以战功升迁,绝非普通文官。 李瑕只一看,就知他也是常锻炼的。 “哈哈哈,好少年,我太喜欢你了。”贾似道还在笑。 这一刻,被揽住却还板了臭脸的李瑕,对比爽朗大笑的贾似道,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前世今生,李瑕极少有这样气场被人压制的时候。 这是贾似道的气量,能在争执之时收放自如。 但李瑕笑不出来,在经历那些牺牲之后,他还能保持冷静,但终究做不到像贾似道那样肆无忌惮地笑,做不到像庙堂诸公般把生死同伴当成蝼蚁。 很快,酒菜被搬上堂来。 两个妙龄少女入堂,盈盈一拜,带起一阵香风。 “奴家为阿郎与郎君侍酒……” 贾似道显得愈发从容自在,疏朗豪阔,径直落座,一手挽着宽袖,一手执筷,夹了菜吃了。 “这道荔枝白腰子不错,李瑕,且坐下尝尝。” 贾似道说着,摇了摇头,又大笑道:“我知你,知你心中有芥蒂……” 下一刻,李瑕径直在他对座坐了下来,淡淡扫了一眼菜肴,落箸夹了一只虾。 贾似道又是一滞,看了李瑕一会,道:“你剥虾剥得很漂亮。” “嗯。” “看来,你心性沉稳,我激不了你。”贾似道饮了杯酒,忽然道:“我若说,我扳倒谢方叔,为的是西南战局,你可信?你我皆知,蒙军已伐蜀……” “信不信又如何。”李瑕道:“宫门上‘阎马丁当’四个字是你派人题的?” “是。你如何知道?” 李瑕道:“我思来想去,能做到这一点,且获益最大的就是你。” “或是丁大全恶迹惹得天怒人怨,某官员激于义愤而题字;或是某官员遭丁大全迫害,豁出性命题字。” 李瑕道:“题字者要是这么冲动,临安府何至于一点线索都没有?” 贾似道笑道:“不错,这才是扳倒谢方叔的杀招,相比起来,你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官家不在乎谢方叔逼死余玠,官家真正忌惮的还是谢方叔成为史弥远叔侄那等权相。 后日朝会,谢方叔将反攻丁大全,他会以丁党侵占苏州田地一案为切点,联合朝臣弹劾。此事我已有布置。到时我会召你上殿,将情报呈于御前。你只须告诉官家,是我遣你北上,却遭田奎出卖,之后聂仲由潜通蒙古,程元凤欲遮掩此事,联络谢方叔,两相皆欲杀你。” “为何不扳倒丁大全?” 贾似道摇了摇头,道:“圣眷在彼,不可为。” 李瑕又问道:“林子与刘金锁呢?” “扳倒了谢、程之后,那等小人物……呵,丁大全留之无用,自是杀了。” 话到这里,贾似道亲手给李瑕斟了杯酒,道:“并非我不愿答应你,聂仲由叛投,此为对付程元凤之绝好机会,且证据确凿,不可救;另二人不值得我救,且如今并非对付丁大全之时。” 侍立在一旁的龟鹤莆明白,这是阿郎在逼压李瑕。 逼李瑕放弃聂、林、刘三人,就是在剪掉李瑕的傲气,如此才能用他,否则他与程元凤藕断丝连,阿郎用起来不放心。 李瑕道:“你我还是谈不拢?” “我耐着性子陪你聊了这么久,不是为了解闷。” 贾似道淡淡说了一句,执杯饮了酒,又道:“你聪明、冷静,跟着我前程不可限量,入蜀从军或科举仕官,由你。眼前两条路,你选。大丈夫行事,切忌优柔寡断。但不必急,且吃完这顿酒,你想。” 说完,他一只手揽过身边的美人儿逗弄,已不再理会李瑕。 同时间,两名护卫各逼上一步,不再给李瑕刺杀贾似道的机会。 李瑕却还是很认真地在剥虾吃。 他身边也陪坐着个小美人儿,穿着粉色纱衣,面容精致,身段苗条,那细腻的皮肤在烛光中显得愈发娇嫩。 方才李瑕在与贾似道说话,她不敢作声,此时见对座的一男一女已开始亲昵,她心知到了自己表现的时候。 她已决意使出浑身解数,替阿郎拿下这个俊俏的小郎君。 “奴家替郎君剥虾,好不好?” 她说着,一只小手向李瑕身上摸去。 但那只皓腕却被李瑕剥了虾的手捏住,拿开。 “小郎君可是嫌弃奴家?”小美人儿泫然欲泣,柔声道:“其实奴家……” “你别说话。” 李瑕转向贾似道,道:“你既不答应,后会有期。” “想走?满城都在追杀你,只有我是你的出路。” 李瑕道:“我来之前已做好了安排,并非只有你这一条出路。” 贾似道神情一凝。 李瑕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两人对视着好半晌没有说话,唯有李瑕身旁的小美人儿满是委屈…… 终于,贾似道抬手一指李瑕,笑骂道:“好你个小猢狲。” 李瑕摊开了手,道:“你看,情报我没带来。” 贾似道竟还在笑,也不知是气,或是激赏。 “小猢狲,小小年纪投靠奸臣,你不要脸……” 正文 第119章 资格 礼兴坊,观潮别院。 天光微亮时,名叫“丁八”的小厮走进前院,只见管家丁大勾正负手站在那。 “丁管家,你找小人?” 丁大勾点点头,道:“昨日与我说的那事,再与护卫们说说。” “好咧,我被抢了……” “闭嘴,没叫你再与我聒噪。” “是。” 丁八随着丁大勾走进前院,只见一众护卫正聚在那商量着什么。 其中,冯仲嗓门最大。 “昨夜衙内说的是啥意思?” 汪庚道:“你还不明白?事情已挑明了。北上那批人里,最关键那个叫‘李瑕’,此子心狠手辣,杀了谢方叔的人,把事闹大了。总之情报就在他手上,衙内要我们找到李瑕。” “不是,衙内咋就能知道这些?” “都说了,李瑕在庐州做了好大事情。两边一对照,衙内怎能不知道?当衙内是你这棒槌?” 冯仲又问道:“那现在满城都在搜捕李瑕,我们还咋找?” “让你找就找,废话许多。” 冯仲道:“娘的,我老以为要捉的是聂仲由,死盯那些长得像螳螂的丑汉。怪不得搁清河坊卖茶叶许多天,赚的钱都够去欢喜楼睡娘们了,连根毛都没见着!” “蠢材,再让你去卖茶,够请兄弟们都去了。” 冯仲哈哈大笑,却转头看向汪庚,道:“我是蠢,但你们还说老汪聪明,他和李瑕当面说了许多话,愣是让人大摇大摆地进了程元凤府。” 汪庚道:“我那夜见到的未必就是李瑕。” “还说不是?衙内都说是了。” 汪庚闷声闷气道:“我当时以为是谢府或贾府派的人,要跟我互相透个消息,谁能想到……真他娘是个狗猢狲。但我没透有用的消息出去,还得了线索。衙内都没怪我,你们倒没完没了。” “你就是蠢,还说啥……” 丁大勾已带着丁八过来。 冯仲转头一看,啐了嘴里嚼的茶叶,向丁八道:“嘿,听说你小子被人抢了?那人还审问你院里的事?” 丁八恭恭敬敬道:“是,当时小人与他过了两招……” 汪庚一把拎起丁八的衣领,恶狠狠道:“要我对你用刑才肯实说?” “我说,我说……其实我一下就被摁住了……” “那人是不是很年轻?很俊俏?” “是很年轻,但蒙着脸,我也没看清……” “你娘!” 这时,又有小厮跑来道:“衙内唤你们到大堂上去……” 众人到了大堂,不一会儿,只见衙内丁寿翁出来,坐在主位上。 丁寿翁时年三十六岁,面色隐隐发青,却并非他父亲丁大全那种青蓝,而是呈现一种病态、疲惫。 他眼框发黑,眼袋很深,显得心事重重,走路时脚步也有些虚浮,缩着脖子,看人时微抬着眼,带着些恶狠狠的神情。 丁寿翁一坐下来,堂上噤若寒蝉。 他命一众护卫与小厮分列摆出架势,又安排了一队人手在身前护卫,方才清了清嗓。 “带人进来吧。” 很快,一名年轻人由四个大汉领着走进了大堂。 汪庚抬眼看去,不由惊呼一声。 “小猢狲!” 这年轻人分明就是那夜说要“相互透漏消息”的骗子。 “你……你是李瑕?!衙内,就是他!” 两声呼喝,汪庚已扑到李瑕面前。 “啪”地一声大响,李瑕一巴撑摔在汪庚脸上。 汪庚大怒,一拳击向李瑕。 李瑕不慌不慌,避过,反手又是一巴掌抽在汪庚脸上。 “啪。” “干什么?!” 众护卫大怒,纷纷拥了上去要摁住李瑕。 “都住手!”丁寿翁怒叱。 堂上安静下来。 丁寿翁看向李瑕,面色不豫,道:“李瑕,你这是何意?” 李瑕道:“这两巴掌,就当是替你教训这些办事不牢的手下人。” 丁寿翁脸色愈发阴沉。 这些日子他受父命办事,进展缓慢,昨夜还在吩咐手下人去搜,没想到今日刚起来便听到门子禀报。 说是李瑕求见,且带话说会给他情报、助他对付谢方叔。 他这才安排让李瑕进来,却没想到对方一进堂就如此凌厉。 此时,丁寿翁本想拿下李瑕,思量之后又犹豫起来。 他沉吟片刻,忽然冷冰冰地向一众手下道:“你们都有谁见过他?” 汪庚两边脸痛红,委委屈屈地道:“小人见过。” “衙内。”冯仲道:“小人也见过他,我在清河坊卖茶,见过他一次,问我买茶。” “小人也见过。”丁八道:“小人前夜出门,被他抢了钱,整整一串……他虽蒙着脸,但小人认得出。” “你们过来。” “是。” 汪庚、冯仲、丁八低头弯腰,走上前。 丁寿翁突然伸出手,“啪,啪,啪”三声,给了三人各一个大耳刮子。 这三巴掌显然是带着真火,比李瑕那两巴掌重得多。 接着,丁寿翁又是一脚踹在丁八肚子上,将其踹翻在地。 丁八吃痛捂着肚子惨叫不已,汪庚、冯仲也是纷纷跪下。 丁寿翁这才看向李瑕,脸上泛起虚浮的笑容,道:“一群不会办事的蠢材,让你见笑了。” 李瑕点点头。 方才汪庚扑上来,李瑕不愿被其击倒,反手两巴掌为的是镇场面。倒没想到丁寿翁也打了手下人一通,把那被压住的气势又提了起来。 丁寿翁既展示了凶狠与气度,又道:“你说会把情报给我、助我扳倒谢方叔?” 李瑕道:“林子和刘金锁在你们手上?” “不错。”丁寿翁道。 “活着?” 丁寿翁道:“只要你懂事,他们便能活。” 李瑕注目看了丁寿翁一眼。 只一眼之间,他能看出许多东西。 丁寿翁娶妻时,新妇被其父纳为侍妾,此事让他沦为天下笑柄,自然也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影响。 李瑕能在他那发黑的眼眶、发青的面色中看出他这些年是如何报复性的纵情声色,待人又是如何色厉内荏。 另一方面,李瑕在打了汪庚两巴掌之后就留意了丁寿翁的反应,心知丁寿翁有城府、能冷静。 或许这人天资并不差,并非普通纨绔子弟,但丁大全纳媳为妾,大概已将这个儿子毁了大半…… “我要见到丁大全。” 丁寿翁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李瑕道:“我已见过程元凤、贾似道,到了与丁大全聊一聊的时候。” “你竟敢直呼我父名讳……你竟敢……” “你不敢吗?”李瑕道:“你不妨也试试?试试直呼你父亲的名讳。” 丁寿翁又是一愣。 他自诩是个聪明人,但未曾想到今日见到李瑕,短短几句话之间竟已被噎住了两次。 他登时勃然大怒。 “你太放肆了!你瞧不起谁?!你竟敢与本衙内……” 李瑕又道:“我来之前,在贾似道府中与其长谈了一个多时辰。现在我要见丁大全,你大可杀我、扣下我,不妨试试?” “你有何资格这般与我说话?!” “我只与当朝宰执谈事。” 丁寿翁抬手一指,大骂道:“婢娘养的猪狗!你可知满城都是谢……” 说到“谢”字,他忽然停了下来,眼中阴晴不定。 李瑕道:“满城都是谢方叔的人在搜捕我,因我杀了钟希磬,不知他比你手下这些人如何?” “你放肆!你……” “你大可不问你父亲,直接杀了我。” 丁寿翁闭上眼,深呼了几口气。 当他再睁开眼,竟已冷静了下来,像是他的新妇已成了家中小娘时那样。 色厉内荏之人,也就这般了。 “家父上朝去了。”丁寿翁淡淡道,显得很冷漠,仿佛换了一个人。 “无妨。”李瑕道:“安排一间厢房让我歇养吧……” 正文 第120章 丁青皮 李瑕在观潮别院的客房里睡了一觉。 丁八趴在门缝上往里看了一眼,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这这这……他真睡着了?” “狗猢狲。” 汪庚、冯仲正垂头丧气地蹲在院中,异口同声地骂了一句。 丁八这个小厮本攀不上这两个护卫,但今日三人同挨了打,反倒亲切不少,凑过去说起话来。 “哥哥,你们说,他怎就睡得着?” 冯仲抬头看了一眼正将那客房围起来的十几个护卫,道:“衙内都吩咐了,我们又不会动他。” “衙内为啥就不把这狗猢狲做了?” “我怎知道?但这人真就不怕吗?” 冯仲啐了一口,骂道:“临安城谁不怕我们?就没见过这种杀才。” 汪庚眼中阴晴不定,忽道:“我倒有个主意。” “啥?” “请衙内去唤个娘们来,把这小子睡了。” “啥?”丁八瞪大了眼,惊道:“还有这等好事?!这这这……” 汪庚在他头一重重一拍,骂道:“闭嘴,有你啥事,你他娘懂个屁。” 冯仲似懂非懂,道:“要不……我去把他睡了?” 汪庚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样,怕是阿郎要用这猢狲,需收服了他。” 说话间,他已站了起来,向负手站在门口的丁大勾道:“丁管家,衙内呢?” “走了。” “走了?可这……” “你们看好院子就是。”丁大勾淡淡道,“少出些馊主意,还嫌在衙内眼里你不够蠢?” 汪庚深觉可惜。 他却也明白,衙内走了,很可能就是阿郎要来了。 “别蹲着了。”他踹了冯仲一脚,负手站直了,守着李瑕的客房…… ~~ 李瑕一觉醒来,睁开看,看到了一张可怕的青色老脸。 想必这就是丁大全了。 再起身一看,屋中还站着几个护卫和属僚,却个个垂手低头。 见李瑕醒了,丁大全轻笑一声,负手从床边走开,缓缓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老夫的别院中酣然高卧。” 李瑕道:“谢方叔要杀我,这临安城内,只怕没有比丁枢相家更安全的地方了。” 丁大全抚着长须,轻蔑一笑。 他六十五岁,苍老且瘦小,看起来与程元凤、贾似道完全不同。 李瑕只看他那满头白发,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何要依附宦官了。 程元凤二十九岁中进士,五十七岁拜相;贾似道二十五岁中进士,四十一岁入宰执之列。而丁大全四十八岁才中进士,不走些捷径,很可能一辈子都当不了高官。 李瑕并非是认同丁大全,只是愈发觉得……少壮须努力。 “你背地里敢唤老夫名讳,当面却又不敢?”丁大全道。 “敬老而已。” “情报呢?”丁大全问道。 “我放在别处。”李瑕道:“条件谈妥,自然会交出来。” “说条件。” 李瑕转头看了看天色,时间才到中午,看得出丁大全是下了朝就过来。 “放了林子、刘金锁;救出聂仲由;保护我们这些人的安全;给我一个蜀地独立领兵的官职。” 丁大全道:“就这些?” “就这些。” “老夫答允你,情报交出来,明日至御前指证谢方叔。” “好。” “具体如何做,老夫的幕僚们会与你商议。” “好。”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皆是沉默了一下。 谈妥了,且有些过于顺利。 至此,李瑕算是接触过了当朝几位宰执,大概明白世人为何不耻丁大全。 程元凤虽不擅权谋,但是个正经人,守规矩,做事一板一眼;谢方叔虽主和,却有治国之策,秉持政治理念,或许还是真心爱民;贾似道做事无所不用其极,却还顾着西南战局…… 唯有这丁大全,眼睛里只有往上爬,亳无底线与原则。 情报是什么、有何用,他问都不问;李瑕适不适合为官,他探都不探。 他只在乎扳倒谢方叔、拜相位。 可笑的是,仅在这次的事情上,李瑕反而与这个奸邪的立场最一致。 …… 于丁大全而言,话到这里,已不必再与李瑕多聊什么了。 李瑕不过是因恰逢其会才显得奇货可居,换作平时,他堂堂枢相,根本没有理会一个小年轻的必要。 但丁大全踱了两步,还是问道:“你昨夜未与贾师宪谈妥?” “是,他不愿救出我要的人。” 丁大全道:“老夫与他不同,老夫只须扳倒谢方叔,即可为左相。他须再扳倒程元凤,勉强可为右相。” “是。” “他也不敢得罪老夫,救不出人。” “是。”李瑕道:“所以谈不拢。” 丁大全又问道:“你是如何从贾府离开的?” “我告诉贾似道,我要来投奔丁枢相,他答应了。” “是吗?” 李瑕道:“他还让我转告丁枢相一句,监察御史洪天锡是他的人。” 丁大全笑了笑,笑容阴恻,但已心中了然。 “如此大礼,贾师宪所求何事?” “丁枢相认为呢?” “竖子也敢在老夫面前卖乖?”丁大全冷哼道:“老夫不在乎谁为右相,程元凤、马天骥、贾似道,谁更听话,谁便可任右相……” 李瑕忽然打断了丁大全的话,道:“贾似道说扳倒谢、程,他最多任右相,再扳倒你,他才有独掌相权的机会。” 丁大全那张青色的脸完全凝固住。 他不敢相信,一个十六岁的竖子,竟能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惭。 然而李瑕还在继续说。 “贾似道还说,如今圣眷在你,扳不倒你。让我混在你身边、蒙骗你,找机会拿一个真正的把柄,到时再对付你。” “你说什么?” “这么做,贾似道并不亏什么,反正北上拿情报之事出自他的手令,功劳少不了他一份,无非是早点或晚点对程元凤出手而已。与其谋一个在你手下做事的窝囊右相,不如赌一把大的,所谓‘赢尽秋虫独奏功’,他有耐心,也有野心……” 丁大全良久无言。 忽然,他抚掌大笑。 “哈哈,好个贾师宪,婢娘养的浪荡子,倒有几分胆色。” 李瑕听不出丁大全在夸贾似道还是在骂,只见至丁大全那张青蓝色上的阴翳之色尽去,仿佛很是畅意。 “无妨,无妨,贾师宪太年轻,且让他熬着……不必理他。”丁大全向李瑕问道:“倒是你,为何向老夫吐露此事啊?” 李瑕道:“我有自知之明,今次是机缘巧合涉入相位之争的关键时刻。否则,我于诸公面前不过蝼蚁一只,随时可被捏死。混在丁枢相身边为间谍,我实在做不到,故而说实话。” 丁大全又露出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道:“安知不是你与贾师宪串联,虚虚实实,诓骗老夫?” 正文 第121章 虚虚实实(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3/10) 随着丁大全这一句问话,他目光中已带了寒意,配上那一张青蓝色的面容,仿佛是能看透人心的恶鬼。 李瑕却是坦然迎上了他的目光,道:“我只愿入蜀从军,远离临安府之争端。自然不会潜在丁枢相身边捉把柄。” 丁大全上下打量了李瑕一眼,也不知是信或不信,最后轻嗤一声,讥笑道:“从军?蠢材才愿当武官,大宋真正统兵者皆是文官。” 李瑕道:“我不会八股,也不喜读书。” “你见过程申甫那腐儒,他叫你去太学读书?” 李瑕一听,知道‘申甫’大概是程元凤的字,应道:“是。” “老夫不是程申甫,守些破烂规矩。”丁大全淡淡道。 他语气间显得极瞧不起程元凤,随口又道:“你既想入蜀立功,此事老夫安排,给你寻个好官职。” “谢丁枢相。”李瑕拱了拱手。 这一拱手,或许也代表着他的仕途上蒙上了一个污点。 相比起来,程元凤当时的安排才是真在为他考虑。 丁大全答应得爽快,并非是比程元凤更真诚,不过是全无底线罢了。 而李瑕跟着丁大全破坏了规矩,入仕升迁,必然也要被骂作奸臣,万夫所指。 虽然他毫不在乎这些,他就没想过要给谁当‘臣’,奸臣与忠臣,随旁人怎么想。 丁大全又问道:“世人皆称老夫奸邪,你投奔老夫,不怕坏了名声?” 李瑕道:“总好过被污蔑为‘潜通蒙古’,被论罪处死。” “就这样?” “是。” “你该多巴结老夫几句。” “实话实说而已。”李瑕道。 丁大全目光看去,看了一眼李瑕那挺得笔直的背脊。 目光再一转,又看到了那不卑不亢的眼神,以及眼神中的淡然自若。 丁大全微微一凝。 世人看他这张青蓝脸,眼神中或多或少都带着嫌恶、恐惧、避讳……视之为妖魔鬼怪。 那种“长成这样一定是鬼怪”的避与嫌,哪怕再细微,他都能敏锐地感受到。 然而,李瑕没有。 丁大全活了一辈子,几乎是头一次遇到这样坦然的目光。 他忽有些感慨,踱了几步,负手站在窗前,叹息了一声。 “自老夫扶摇直上,身侧皆蛇虫鼠蚁,许多年来,未见有如你这般隽秀人物来投效了。” 李瑕知道他说的不是相貌,指的是姿态。 “丁枢相过誉了。” “蛇虫鼠蚁……”丁大全背对着李瑕,喃喃了一句之后,忽感慨起来。 “世人皆言老夫奸恶,然则,他们嫌恶老夫,老夫亦嫌恶他们,不过道貌岸然之辈、腐儒而已。早年间,老夫任福建路宁德县主薄,其地群山僻壤,道路不便。百姓行路,困于氛雾险壁,蛇虫之毒。邮亭逆旅,以入宁德为戒。唯老夫力排众议,不畏艰难,开辟白鹤岭,经罗源叠石直抵福州,惠及宁罗两县百姓。你认为老夫此举,对耶?错耶?” 李瑕道:“若能造福一方,该是对的。” “可知腐儒们是如何弹劾老夫?” “不知。” “以‘青鸾既变,士气不扬’为由,弹劾老夫坏了当地风水。” 李瑕道:“我不明白。” “他们说岭路直射县城,有伤文运。” 李瑕依旧有些疑惑,道:“我还是不明白。” 丁大夫道:“当地士大夫读书之家不喜道路通达。道路通则文风盛,文风盛则州县之试名额即少,是谓‘有伤文运’。老夫开辟道路,坏的又何止是那些人的文运……当时老夫不过一主薄,未曾攀附宦官,依旧是被骂作奸邪。” 李瑕无言以对。 丁大全回过头来,走到了李瑕面前,把那张青蓝色的脸凑得近了些。 “人说老夫如鬼如蜮,老夫看世人才是鬼。人说老夫狠毒贪残,但,毒得过世间人心?” 他在这一刻竟显得有些孤独。 他既看不起身边的小人,也看不起指着他骂的君子。 李瑕没说话,他已分不清这些庙堂高官所言,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也许是丁大全在惺惺作态,收买人心而已。 实无甚可说的。 丁大全叹道:“老夫与你投缘,今日说的多了,多了……总之,往后你随老夫做事,不必理会世人诽谤。” “是。” 丁大全遂拍了拍李瑕的肩,走了出去。 倒是还留下了一句吩咐。 “吴衍,你与李瑕商议具体细节……莫轻慢他,且记,老夫视李瑕为子侄……” “是,谨遵丁公吩咐……” ~~ 龟鹤莆赶进堂中,只见贾似道已下朝还家,正倚在躺椅上假寐。 “阿郎,丁枢相果然是去了兴礼坊观潮别院,想必已与李瑕谈好了。” “嗯。”贾似贾含糊应了一声,睁开眼,道:“他该已得到丁青皮的信任。” 龟鹤莆忍不住问道:“小人真不明白,阿郎为何要放李瑕去?” “他说得不错,即使扳倒了谢、程,不过是与丁青皮共相,比如今又有何区别?”贾似道喃喃道:“那句‘风物长宜放眼量’,真是好眼界。” “可如此一来,丁枢相知道阿郎往他身边派人,岂不得罪了他?” “不如此,丁青皮便能当我好相与吗?”贾似道漫不经心道:“恰是李瑕直说了,丁青皮才会以为我不过如此、以为他身边没有我安插的人,反而放松了戒备。” 龟鹤莆会意,不由笑了笑。 “如此一来,阿郎先前安插在丁枢相身边的人,就全都不遭猜疑了?” “呵。” “阿郎,妙啊。李瑕非要救聂、林、刘三人,死不松口,那便让他自己去救,阿郎既不用出力,却能得一份情报、一份功劳。且这次扳到了左相,留右相与丁枢相斗,再布几枚暗棋。神机妙算也。” 贾似道笑了笑,轻踹了他一脚,骂道:“马屁拍得不响,该练了。” “是,是……小人这不是还没全明白吗?那万一李瑕真投了丁枢相又如何?” “不会。” 龟鹤莆道:“对,对,他既见过阿郎,又岂能再看上丁枢相?一天上仙、一地下鬼,小人真是多虑了。可笑丁枢相一把年纪,比阿郎和李瑕加起来都大,却被耍得团团乱转。” “响了。”贾似道喃喃道:“但也没响。” “小人这可不是溜须拍马,实是真心这般想。” 贾似道摇了摇头,低声自语道:“真当我这么做只为相位不成?西南战局如火,余晦无能,亡国之患迫在眉睫。罢谢方叔相位、替换蜀帅,此为当务之急,不容犹豫。” 龟鹤莆一愣,分不清自家阿郎是玩笑或是在自欺欺人?抑或是这次要让自己拍一个不同凡响的马屁? 难不成,阿郎是真心这般想? 龟鹤莆心头迷茫,那到了嘴边的奉承之词一时竟是说不出来…… 正文 第122章 解救(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4/10) 观潮别院中,李瑕与吴衍对座而谈。 吴衍是丁大全的心腹党羽之一,如今任监察御史。因听了丁大全一句吩咐,他待李瑕也颇为客气。 “明日大朝会上,谢方叔将联络百官弹劾丁公、董大珰、卢大珰侵占民田,一决胜负。” 李瑕问道:“侵占民田是真的?” 吴衍道:“是真的,人证物证皆已在他们手上。” 李瑕默然片刻,道:“你们怎么反击?” 吴衍也是默然片刻,道:“此次,谢方叔突然派人于宫门题字,步步紧逼,打了我等一个措手不及……说实话,李小郎君来之前,我等没捉到谢方叔的把柄,在朝堂上并无太多办法。” 李瑕明白,吴衍的意思是他们这些党羽没有办法在朝堂上反击,而不是丁大全势弱,‘阎马丁当’倚仗的是圣眷,总体而言还是比谢方叔更有优势。 只是丁大全胜在内廷,谢方叔胜在外廷。 吴衍话到这里,又道:“但既然李小郎君投靠了丁公,明日谢方叔必败。不知,情报在何处?” “我一会去取来。” “好。”吴衍道:“我这便让人放了林子与刘金锁。” 李瑕道:“他们知道自己是被谁捉的?” “李小郎君说笑了,我们又岂会特意告诉他们‘你等是被丁公拿下的’?” “押来的时候呢?” “打晕了的。” 李瑕道:“演场戏,让他们以为是被谢方叔捉了,是丁枢相派人相救,然后再带他们来见我。” 吴衍道:“何必演戏?你吩咐他们明日于御前控诉即可。” “不,刘金锁是个憨直人,他演不了。” “好吧。” 李瑕皱了皱眉,觉得这些奸党也是嚣张惯了,做事太粗糙。 旁的不提,只看谢方叔手下人行事,远比丁党走狗缜密…… 而随着李瑕这一皱眉,他与吴衍之间的强弱之势也发生了变化。 李瑕虽无官职,但有丁大全的信重、有筹码、有能力,在吴衍面前隐隐竟有些主导者的姿态。 另一方面,吴衍能投靠丁大全,并不是有气节之辈,心知李瑕能在几不可能的情况下从北面归来,必有过人之处,态度上竟也十分配合。 “聂仲由关押在哪里?” “三衙。” 李瑕又问道:“能直接救出来?” “怕是不能。”吴衍道:“不过,李小郎君杀钟希磬真是好手段,如今临安城人尽皆知,谢方叔在追杀你这蒙古细作,明日御前对质、谢方叔一败,聂仲由‘潜通蒙古’的罪名自然也是被污蔑的……” 李瑕道:“若聂仲由是真的通敌呢?” 吴衍笑道:“我们在乎吗?” “我需要见聂仲由一面,这也与能否扳倒谢方叔有关。” “李小郎君做事细致啊。”吴衍感慨一声,道:“行吧,我来想办法,看能否让你进三衙一趟。” “再调派一批人手归我指挥。”李瑕道:“尽快,时间不多了……” ~~ 一间黑暗的地牢里,林子被绑在柱上。 他低垂着头,身上新伤剧痛,老伤痒得厉害,有如蚂蚁在咬,但四肢都被绑缚着,挠也不能挠。 牢中没有日夜交替,他不知道自己已被捉了多久,仿佛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漫长。 他只盼着能早一点死掉。 至于活着出去……早就不抱这种希望了。 忽然,外面有厮杀、打斗声响起。 “嘭”的一声门被人踹开。 林子抬起头看去,因不适应那道光而眯起了眼,隐约见到有人提着刀到了面前。 “右……右相……是右相派你来的吗?” “救你出去,但你忍一下。” 说话间,一个麻袋罩了下来。 又是厮杀声,接着是马车走在青石街道上的辚辚声…… ~~ 李瑕站在观潮别院中,眼看着林子、刘金锁被装进麻袋拖走。 “哪几个人他们见过?今日先离开这里,明日方可回来。”他咐吩道。 吴衍笑了笑,道:“依李小郎君的意思做。” “是,你们几个,今日先回枢相府上!” “是。” 李瑕又道:“把地牢锁了,装成酒窖,再去请两个大夫来。” “是……” 吴衍又招过丁大勾,问道:“小衙内呢?” 丁大勾应道:“这……小衙内还未回别院,许是回府去了?” 吴衍心知丁寿翁大概是受了气,又躲起来风流快活,其人性子就是那样,看起来狠辣,实则遇事就避。 吴衍也不多说什么,道:“既如此,观潮别院一切事宜,你听李小郎君吩咐。” “是,小人明白。”丁大勾应了,又向李瑕道:“小人这便去安排。” 李瑕点点头,又吩咐他多煮些肉和蛋。 不多时,那拉着林子与刘金锁的马车在城内绕了一圈,回到了前院。 李瑕回到堂上,正见林子、刘金锁从麻袋里钻出来,浑身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他们一抬头,见到李瑕,刘金锁放声大哭,林子也是泪流不止。 “李瑕!李瑕……我还不如死在北面……回来连柳娘一面都没见着,那些狗猢狲要了我的命……” 刘金锁无力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泪眼巴巴看着李瑕,一条粗猛大汉竟哭得如孩子一般。 李瑕目光看去,见他胸前刺青上绣的一个美人儿已被人剜了一片,便知其受了不少的苦。 再看林子,脚上血淋淋一片,脚趾头也被剪了两根…… 李瑕吩咐大夫给他们治了伤,又让人送了粥食上来。 其后,他拿出几张海捕文书,递在林子面前。 “这是……” 林子方才包扎好,才开口想问“右相在哪”那文书到了眼前。 他摊开一看,愣住。 李瑕道:“左相谢方叔视我等为潜通蒙古的叛徒,意欲诛杀。” “他娘!我们是叛徒?!”刘金锁大怒,破口大骂不已。 吴衍冷眼旁观,心说李瑕果然是无耻奸诈,连自己人都骗。 不过,要的就是这样的鲁莽大汉到御前控诉。 枉谢方叔一世为官清廉忠正,自己这些人死活捉不到他把柄,没想到今次他要杀的一个小角色竟是如此硬茬…… ~~ 丁八送了粥从堂上出来,摇了摇头,低声道:“两条大汉,哭得惨兮兮,真窝囊。” 他转头一看,见汪庚、冯仲与一众护卫立在一旁,忍不住过去又道:“哥哥,那小猢狲怎就爬到我们头上了?连丁管家都要听他安排,这也太……” “真他娘晦气。”冯仲啐了一口,“贱没廉耻的狗货,拿了鸡毛当令箭,气死爷爷了。” 汪庚摇了摇头,叹道:“唉,还有何好说的,连吴御使都听他的,但就算是阿郎要用他,这事也太荒唐了,荒唐……” “唉,稀奇死了,气死我算了。” “娘的,他就在屋里睡了一觉,太轻易了吧?” “他不要脸……” 三人再次凑在一起嘀咕,犹恨李瑕不已。 不一会儿,李瑕却是从堂中出来,抬手一指,道:“你、你、你们几个,跟在我身边做事。再去招几个护卫、备辆车,并找丁管家要三百贯钱来,随我出门一趟。” 丁八前一刻还在大骂“猢狲”,闻言愣了一下,飞快点头哈腰,赔笑道:“是,是,小郎君稍待,小人这就去备车。” 一低头,他见李瑕鞋上沾着泥土,连忙趴过去仔细掸了,这才起身飞奔,竟还有些兴高彩烈的样子。 “还不快点!李小郎君要用马车,耽误了事,你等担待得起吗……” ~~ 一辆马车行到了城北流民聚集之地,不一会儿之后又堂而皇之地转向了兴礼坊。 路上不时有巡丁上前想要搜查。 “搜什么搜?!”汪庚拿出信令一摆,喝道:“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谁家的马车?滚!” 马车里,韩巧儿不由眼睛发亮,忍不住很轻很轻地“哇”了一声。 她很想说“李哥哥好厉害啊”,但李瑕交代过她路上不要出声。 韩巧儿却还是与韩承绪、高明月、高长寿对视了一眼,纷纷都有些欣喜。 昨天傍晚,他们还在灯芯巷的小宅里,之后逃了出来就躲在城北的一个小小窝棚里,今日李瑕终于来接他们。 见面时,没工夫说太多话。李瑕只让高明月把脸涂了,就带他们上了马车。 此时行在大街上,李瑕却又从怀中拿出一支眉笔来,向高明月低声道:“你别动,我再添一笔。” “嗯。” 高明月抬起头。 李瑕遂在高明月眉间描了两道。 她目光看去,见到他那沉静的眼,心中微微一潋,心想他为自己画眉呢…… 下一刻,高长寿轻声道了一句:“好丑。” 高明月登时有些难过。 她为了扮丑,昨夜就把脸涂黄了,点了几颗痣,且在身上裹了一圈,显得十分臃肿,又热又闷。 没想到李瑕还要给她再添丑一点。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一行人下了车,一路进到院子里。 见到林子与刘金锁,最开心最伤心的都是韩巧儿,既为救出了他们而开心,又因他们身上的伤势而难过。 但不论如何,七个从北面归来的人终于算是相聚了。 他们坐在偏堂中,三名伤员各自倚着,其他人除了李瑕一个个也是脏兮兮,看起来惨不忍睹。 韩承绪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大概是知道了这里是丁大全的地方,又见周围有人盯着,始终不太说话。 只有韩巧儿哭过之后,看了看外面那些护卫,怯生生问道:“李哥哥,我们不回灯芯巷吗?” 她素来乖巧,能问这一句,显然是很喜欢灯芯巷那个小家。 李瑕拍了拍韩巧儿的头,看了众人一眼,道:“我们会这在里歇一晚,明日便可洗清冤屈,到时我们回去住。” “好。”韩巧儿很高兴地应了一声。 李瑕目光看去,见诸人脸上皆有些欣喜期待之色。 这一刻,在他心里,助丁大全扳倒贤相谢方叔的顾虑忽然又少了一分…… 正文 第123章 大朝会 临安城的布局是“南宫北市”,宫城缩在南面的凤凰山麓。 这个位置作为寺庙极合适,作为宫城却有些不伦不类。 也许是宋高宗觉得,如此被西湖、凤凰山、钱塘江包围起来,观感上更为安全。虽然以整个临安地区的地势而论,这里几乎无险可守,只适合敌方展开兵力,若遭进攻,很难守住。 但总之,宫城就是建在山脚下了。 局促是肯定的,大庆殿便须“因事揭名”。 正朔庆典,用“大庆殿”的牌匾;进士唱名,用“集英殿”牌匾;祀神祭天,用“明堂殿”牌匾;庆贺寿诞,用“紫宸殿”牌匾;重大朝会,用“文德殿”牌匾。 总之是一殿多用,十分简朴。 这日三更时分,许多人起身向宫城而去。 谢方叔知道“文德殿”的牌匾已经换上了。 这些年官家渐渐怠于政务,大朝会一月不过三五次,常朝多设在垂拱殿,今日要在文德殿开大朝会,必是要让愈演愈烈的朝争有个结果。 官家忌惮出现史弥远那样的权相,希望宰执们互相牵制,这不假;但自从“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字一出,朝争被摆在明面上,每日里都是群臣相互攻讦,又有阎贵妃、内侍们日日哭诉,官家已经烦透了。 该造势的也造好了,谢方叔料到官家的耐心已经耗尽。 “阿郎,该上朝了。” “走吧。”谢方叔起身,整理好衣冠。 才走到前院,却见徐鹤行快步赶来。 “左相。” “边走边说吧。”谢方叔道。 他又看了徐鹤行一眼,叹惜道:“两夜没睡了?” “劳左相记挂,鹤行还熬得住。是查到了几件要事,特赶来禀报。”徐鹤行语速很快,又道:“李瑕恐在丁大全手上。” 谢方叔脚步依然沉稳,道:“无妨。” “可是……” “事已至此,再做什么都晚了。”谢方叔缓缓道:“老夫既然通缉李瑕,便是有确凿证据断定他潜通蒙古。” 徐鹤行拱手道:“明白了,我一定保护好证据。请左相放手施为,扳倒奸党,不必有后顾之忧。” “明白就好。”谢方叔已走到轿子前,伸手又在徐鹤行肩上一拍,道:“你与希磬自幼跟在老夫身边,如今他走了,你再悲戚,也可不乱了心志。切记,行事需以社稷大局为重。” “是。” 谢方叔上了轿子,向宫城而去。 ~~ 几名太学生也在走向宫城。 刘芾转头看了看身侧的黄镛,忽道:“器之,你还年轻,真想好了?” 黄镛莞尔一笑,道:“声伯兄是怕我年轻识浅坏了大事?还是怕扳倒权党我更受赏识?” “我是怕万一事败……” “岂有万一?”黄镛道:“奸党倒行逆施、天怒人怨,诸公证据确凿,岂能败了?” 刘芾道:“可奸党圣眷在身。” “我信官家能明辩是非。”黄镛道:“近年来,诸生抨击时政,每将官家比作唐明皇,然而,官家即位以来,立志中兴,定灭金之策,俘完颜守绪、张天纲归献庙社,一雪靖康之耻。罢黜史党、亲擢台谏、澄清吏治、整顿财政……如此贤明官家,岂能被奸党蒙蔽?” 陈宜中点点头,道:“官家确有爱民之心,淳祐十一年,各地大雨,官家问‘积雨于二麦无害乎’,郑相公奏答‘待天晴则可’,唯左相知农桑之事,奏曰‘二麦无害,蚕事畏寒’,左相遂得信重,可见官家心系百姓。” 黄镛笑道:“与权兄竟能知御前对奏之事,看来已得左相青眼?” 陈宜中拱了拱手,不答。 黄镛又道:“你们不让诸生来,我认为过于谨慎了。官家即有爱民之心,又起复了洪御史,命他重新审理奸党侵占苏州民田一案。可见,圣眷未必就在奸党。” 刘芾叹息道:“但‘国势将亡’四字,已将左相等人置于与官家对立……” “不。”黄镛掷地有声道:“圣眷在民,在忠直之臣,今日伏阙上书,我等必定功成!” “不错,证据确凿、圣眷在民,岂有事败之理?!”太学生们纷纷附和,慷慨激昂。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只见夜色中的杭城大街已堵得水泄不通…… ~~ 临安城挤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人口又多,每到大朝会前,各个官员的轿子、随从挤上杭城大街,常出现拥堵。 “让一让,让一让,这是右相的轿子。” “惊扰右相了,可前面确实是堵死了……” 程元凤才从钦善坊行到中瓦子,掀开轿帘一看,心知今日莫说是到待漏院歇一歇,堵在这里,能不迟了已是万幸。 这临安行在,本就不适宜为都城。 每到这种时候,偏安一隅的无奈与悲凉不免泛上心头。 “走过去吧。” 程元凤下了轿,又低声自语了一句:“行在,行在……何日才能收复河山、重归东京?” 话虽如此说,从他出生起大宋的行都就已在临安,他一辈子也未曾见过那所谓的“东京汴梁”。 莫说是他了,连父、祖辈都不曾见过。 也就只能感慨一句罢了,都活到这把岁数了,收复河山?岂还有一丝可能? “让让,右相先过去。” “见过右相……” 在护卫与亲随的呼喝声中,程元凤走过长街,忽见大宗正寺丞赵崇瑶从侧边迎了过来。 “右相。”赵崇瑶唤道。 程元凤回了一礼,笑道:“今日出门够早,却又堵了。赵公也是?” 赵崇瑶走近了,两人并肩而行,官帽上的长翅似碰未碰,距离刚刚好,且晃都不晃一下。 “事定矣。”赵崇瑶低声道。 程元凤闻言,显出恰到好处的喜色,讶道:“真的?” 他自然知道,大朝会绝非百官议政,只宣布重大事情的结果,比如罢黜、重惩某些人。 事实上,朝臣早已弹劾了奸党数日,该查清、该上奏的,皆已呈至官家面前。 官家显然已有决意,只是未听到宣旨,心中难免忐忑。 “是。我特意在地相候,就是为给右相报喜。”赵崇瑶道:“奸党侵占苏州民田一案,监察御史洪天锡去岁就已上奏,官家当时受奸党蒙蔽,洪天锡愤然请辞。此后我与左相联络百官,向官家申明大义。 能起复洪天锡,即表示官家已回心转意。果然,昨夜董宋臣又在官家面前哭诉,被叱责了一通。今日大朝会上要宣的旨意我等已知晓,乃是任命洪天锡为大理寺少卿、严办此案,且叱责董宋臣、丁大全等人。” “好。”程元凤道:“太好了。” 赵崇瑶又道:“我等只怕奸党将此案推给其爪牙,大事化小。只请右相务必与左相通力合作,趁胜追击,一举扫除奸党,杜绝死灰复燃。” “赵公放心,我绝不退却。” “如此便好。”赵崇瑶又道:“此案板上钉钉,只须忠臣义士奋力呐喊。” “官家能不受奸党蒙蔽,此大宋之幸……” 两人不便多谈,赵崇瑶很快又带着随从离开。 程元凤眯了眯眼,对局势的了解愈发清晰。 简单而言,忠臣们已把是非黑白摆明了,又联合起来逼着官家重惩奸党。 官家也许不太高兴……是肯定不太高兴,但在如此对错分明的情况下,只能舍弃奸党,选择忠臣。 宫门题字触怒了官家不假。但在大势面前,就算是官家也只能做出对的选择,而且旨意已拟好了。 唯一可虑的,就是谢方叔别有什么更大的把柄。 很快,又有一人迎了过来,通禀之后,向程元凤行礼道:“右相,左相有句话要传。” “上前来说吧。” “是……左相说,聂仲由通敌一案恐怕要闹到御前了。” 程元凤一愣,冷冷道:“渎山公是何意?” “此为无奈之举,因李瑕已到了丁大全手上。但请右相放心,聂仲由、李瑕是在北面降敌,绝非右相派去潜通蒙古。” 程元凤眼中迸出怒意,他如何听不出谢方叔的威胁之意。 他少有如此失态之时。 而来人又缓缓又补了一句,道:“此事与右相绝无瓜葛,左相可以性命担保。” “是吗?” “是,左相已布置妥当,今日必将一切顺利,请右相尽管安心……” 见过这人之后,程元凤对局势的了解又添了些细节。 出了点意外,李瑕投靠丁大全了,但谢方叔有信心应付这个意外,派人来打了个招呼。 …… 程元凤正想着这些,忽听身旁护卫叱骂了一句。 “什么人?!敢冲撞当朝右相!” 程元凤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人带着几名随从挤了过来,他眼中不由泛起激赏之意。 不一会儿之后,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李瑕,我知你是作何想法。但仲由确已投敌,老夫帮不了他。” “我明白,此事不怪右相。右相本不必向我解释。且现在不捉我、杀我,这份回护之意,心领了。” “你走吧,再艰再难,万不可依附奸邪,一旦自误,便难以回头,老夫派人送你出城。” 程元凤脸上的表情很诚挚。 李瑕却摇了摇头。 他带了“丁党走狗”在身边护卫,确保程元凤不能动手。 程元凤说这些,也许是因不愿当街把事情闹大;也许是想以言语哄骗他离开;也许是想诓他出城再动手;也许是真心有回护之意……但李瑕一直努力不把生死寄托在别人手上,也因此分辩不出程元凤所言是否真心。 是否真心也不重要了。 李瑕道:“我来,是来想找右相要人。” “你要韩承绪的儿子?”程元凤叹道:“老夫亦不愿以家小威胁人,将他保护得很好,可以给你。你带韩承绪等人走罢。” “不仅是他。”李瑕道:“还有一个人应该也在右相手上。” “谁?” “我还要白茂的娘亲。” 程元凤问道:“你为何要她?” 李瑕道:“我已见过聂仲由。” “丁大全帮你的?李瑕,你切勿迷途不返……” 正文 第124章 上半场 晨光熹微。 文武百班在宫门外排班。 “班齐否?” “班齐!” 御前军的禁卫一声大喝,内侍们小跑起来。 又等了一会儿,梆鼓声就交替响起,五更已至。 伴着吱吱呀呀的磨擦声,宫门缓缓打开。 百官神情整肃,鱼贯而入。 透过大庆殿……今日叫文德殿,透过文德殿庄严的殿檐,犹可见天上疏星点点。 大朝会已开。 …… 百官进宫之后,几个太学生绕到了宫城西面的右阙门。 登闻鼓就在这里。 他们早已得到援意,只要等到官家宣告了任命洪天锡为大理寺少卿、叱责奸党的诏书,便可伏阙上书。 他们虽无官职,却代表着士林、代表着民意。 今日,不仅要让奸党被叱责,还要趁胜追击,将那些误国贼扫出朝堂,还天下一个琅琅乾坤…… ~~ 观潮别院里,刘金锁支着耳朵听了五更鼓,一下跳了起来,焦躁地来回踱步。 “开朝了,开朝了,官家要召见我……咋还不来召见我?” “你急什么?”林子道:“李小郎君都说了,今日分两场,上半场是谢方叔攻,守住就可以,下半场才轮到我们。” “可这是怎个意思嘛?!”刘金锁道:“我都听不懂!” “就是说,没那么快召见我们,等着。” “我急啊,我慌啊。”刘金锁手一摊,在林子面前一摆,道:“你看我这汗……” “伤都还没好,你怎么就能这么活蹦?”林子有气无力道:“别嚷嚷了,行不?不就是面圣吗?多大点事。” “可李小郎君人呢?他又跑哪里去了?” “闭嘴。”林子道:“他做事还用你操心?” “可万一官家召见,他人不在,那可就糟了,我们俩哪能应付?” “别慌。”林子喃喃道:“不就是面圣吗?李小郎君一会就回来了……” ~~ 文德殿。 庄严的大朝会上。 “钦命监察御史洪天锡迁大理寺少卿、主理苏州民田一案,接旨。” “监察御史洪天锡,还不出列?!” “……” 终于,有细微的窃窃私语声响起。 “洪天锡人呢?” “排班时还看到他,哪去了?” “莫非被奸党掳走了?” 骚动越来越大。 终于,有人抬头一瞥,只见到官家的脸色已阴沉下来…… ~~ 日影渐移,时间已到了中午。 右阙门外,太学生们已经等得心焦。 刘芾抬眼看去,见到有禁卫出了宫城,匆匆跑过。 “发生什么了?” “别等了,伏阙上书吧。” 只“伏阙上书”四字,都让他们感到激荡。 “再等等。”陈宜中道:“左相府的许先生还没来,该由他告知我等。” 又望眼欲穿了许久,终于见到了许濂匆匆跑来,他是谢方叔身边幕僚之一。 “消息还未到,今日恐有变数。” 黄镛一惊,忙问道:“不知有何变数?” 许濂显得很是匆忙,语速飞快,道:“宫城内发生了何事还不知,但禁卫正在寻找洪天锡,必生变矣。” “那我们怎么办?” “罢了,你等先回太学。” “可这,扳倒奸党……” “时机不对,你等回太学。”许濂再次叮嘱道。 刘芾道:“不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许濂道:“我无暇多说,记住,速回太学,勿要上书。” 他说完,转过身,匆匆便走。 只见又一名汉子飞奔过来,道:“许生先,不好了!有人亲眼看到洪天锡在御史台挂了官印,出了临安城,且一路仰天长啸,大骂……大骂官家。” “你说什么?!” “洪天锡走了,且许多人都看到、听到……” ~~ “洪天锡如何骂朕?” “这……” “说!” 文德殿上,大宋官家赵昀忽然大喝了一声。 百官一惊。 那回来报信的禁卫显得很慌,终还是禀报起来。 “他……他骂陛下嗜欲既多,怠于政事,权移奸臣,渐致乾纲解弛,太阿旁落,实……实昏庸无道……” “嗒”的一声轻响,内侍手中那要升迁洪天锡的圣旨掉落在地。 “陛下息怒!”群臣连忙伏地跪倒。 丁大全微微侧了侧头,瞥了身后的贾似道一眼,他想到李瑕说的那一句“洪天锡是贾似道的人”,心中了然。 而贾似道眼中带着些许讥嘲,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谢方叔身上。 只见左相谢方叔仿佛在突然间苍老了许多…… “咚!” 忽然,远远传来一声鼓响。 谢方叔缓缓回过头,心知那是登闻鼓。 他自是明白发生了什么。 太冲动了,官家已大怒,太学生们若再坚持上书,只怕是……找死而已。 ~~ 右阙门。 “芾等,蒙受国恩教养,视国家休戚利害若己之痛痒,今携诸生上书……” 刘芾大声喊着,手持鼓棰重重敲在了登闻鼓上,又是“咚”地一声大响,振聋发聩。 “声伯兄,声伯兄!”陈宜中用力抱住刘芾,想要将他拉开,不停劝道:“声伯兄,事不可为矣,放手吧,再找机会,再找机会……” “咚!” 刘芾挣扎着,继续击鼓,继续竭力大喊。 “乃今,老饕自肆、奸种相仍,以谄谀承风旨,以倾险设机阱,以淟涊盗官爵……” “别这样,声伯兄,事不可为了,事不可为了!” “陛下非不识拔群贤,彼则忍于空君子之党;陛下非不容受直言,彼则勇于倒公议之戈。不知陛下何负此辈,而彼乃负陛下至此耶?!” “……” 一队队禁卫从宫门中鱼贯而出,喝骂道:“尔等有何冤情要直达天听?!” “冤情?”刘芾已气到血脉贲张,大喊道:“芾之冤,在于朝廷善类无几!心怀奸险者以文藻饰佞舌,志在依违者以首鼠持圆机!” “说的什么?速退下,今日不是尔等放肆之时。” 刘芾怒目圆睁,吼道:“今日不除奸党,何日可除?!阎马丁当,若垓之罪,又浮于荥,陛下留之一日,则长一日之祸!” “疯书生,还不退下?!” 刘芾恍若未闻,继续吼道:“异时虽借尚方剑以砺其首,尚何救于国事之万一哉?!” “拿下!” “谁敢来拿?!”黄镛大吼一声,热血涌上脑门,摆开双臂挡在了刘芾面前,“谁都别动声伯!我们要伏阙上书!” 黄镛与刘芾一样,只感到无比的失望、愤怒。 说好了要扳倒奸党,竟成了这般?草草了事? 他绝不答应。 刘芾已将要递呈的文书高高举起,义无反顾地向宫城冲了过去。 “不错!我等要伏阙上书!请陛下严惩奸党!” “拿下!” “护住声伯兄!” 陈宜中想要拉刘芾,却一下没拉住,他一咬牙,干脆随其一起冲向了禁卫。 他明知在洪天锡挂印而去后,今日之事已败。 但还是不甘心,不甘心…… 林则祖、曾唯、陈宗三人也是冲了上去。 他们上书的第一句话就是蒙受国恩、视国家休戚利害若己之痛痒,岂有缩退之理? “我等要伏阙上书!请陛下严惩奸党!” “嘭”的一声,有禁卫重重踹倒了这六名太学生,将其摁倒在地。 “拿下这些疯书生!” 刘芾泪流满面。 他手脚不能动弹,却还在竭力大呼,喊着他的陈词。 “国嗣未正,事会方殷,民生膏血,朘削殆尽!今日之天下,乃祖宗艰难积累之天下,岂堪此辈再坏耶?!陛下!陛下……” …… 黄镛还在挣扎。 然而,禁卫们死死摁着他,甚至将他的脸也摁在地上。 清高的读书人受武夫如此对待,让黄镛感到无比的屈辱,他只觉心头滴血。 远远的,有一辆马车驰来,在宫门外停了下来。 黄镛挣扎中看了那边一眼,忽然愣了一下,甚至有一瞬间忘了继续反抗。 “伯虎?” 他喃喃道:“那是……唐伯虎?” “伯虎,伯虎!你是来一起上书听?今日事不可为,我等不惜此身,你快走!快走!” 正文 第125章 下半场(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5/10) 李瑕走下马车。 他已看到了那几个被摁倒的书生,也听到了黄镛的呐喊,但没太大的反应。 也不是真的就名叫“唐伯虎”。 于是,他只是在宫门前站定,安静地等候着 对于黄镛,李瑕稍微有些抱歉,毕竟是眼看着奸党侵占民田、正义之士无可奈何。 但这事,有无他李瑕结果都是一样,这些人注定斗不过奸党。 总之,以宋朝的制度,不会处斩了这些书生便是。 “上半场结束了。”李瑕心中念叨道,“贾似道……不愧是贾似道……” 今日之事在他看来很简单,即贾似道随手一拨,帮丁大全守住了谢方叔的攻势。 接下来,该轮到他李瑕上场,击倒谢方叔…… ~~ 文德殿上,气氛一片阴霾。 忽有人出列,禀奏道:“臣监察御史吴衍,有本奏,臣以为,洪天锡、太学诸生大逆不道之论,乃左相谢方叔之意也。往年,方叔与吴潜二相并命,各分朋党,互相倾轧。吴潜既退,方叔独相,持禄固位,政以贿成……” 吴衍缓缓将手中的奏折念了一遍,递了上去,自有内侍接了,送到官家面前。 大宋官家赵昀冷着一张脸,也不看这奏折。 他只是挥了挥手,将这场让他火冒三丈的大朝会宣告结束,且留下四个字。 “内引奏事。” “散朝,有本奏者,内引选德殿奏事……” 大宋官家在垂拱殿进行常朝,在文德殿行进大朝会,称为“前殿视朝”;前殿听政完毕后,在后殿继续议政,称为“后殿再坐”。 南渡之后,历代官家更须了解宫外情报,更须彰显恩德,于是增加了更多的君臣奏对,称为“内引奏事”,即让臣子到规格相对较低的诸内殿进行奏对。 到如今,内引奏事已成了赵昀与臣子奏对最主要的方式。 内引奏事少了许多的礼仪规范,更方便议事。 也省得像今日大朝会一样,在所有臣子面前丢脸。 …… 半个时辰后,选德殿。 赵昀坐在御榻上。 他五十一岁,朝会之后便显出更真实的模样来,一双凤丹眼极有神彩,浑身散发着天子威仪。 只是嘴角微扬着,竟有几分与贾似道相同的不羁之意,三络长须也有些飘扬。 赵昀已脱了靴子,盘着腿坐着,面前还摆着桌几,置了一壶清酒与小菜。 他神情依然不悦,饮了两口酒之后才稍缓了些。 殿中几位宰执皆在,皆命座、赐酒。 又有一众官员或站或坐,也比朝会时随意了些。 隐隐竟还听到了蛐蛐的叫声,似乎是从贾似道袖子里传出来的。 赵昀也不在意,甚至与贾似道对视了一眼,君臣相视,露出会意的眼神。 但目光扫过谢方叔时,又带上了些许埋怨。 说实话,今日受了这样大的气,赵昀没给谢方叔摆脸,还赐了座位与酒食,已算是很大气了。 即位三十二年,赵昀何事未见过?又岂会看不清这些臣子在想什么? 若说洪天锡受谢方叔指使、追查苏州侵田案,他信;若说洪天锡受谢方叔指使、挂印而去且大骂天子,他不信。 谢方叔若那么蠢,他岂会任其为相? 气的,无非是谢方叔没完没了地闹,将这朝堂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还识人不明,找了洪天锡这等不堪大任的蠢货,害得他颜面扫地。 天子拟了旨、开了大朝,结果一个臣子挂印而去? 越想越想火大! 但,赵昀并不打算重惩谢方叔。 忠直之臣、贤良嘛,用起来就是这样,惹人烦!非常惹人烦!绝不会如董宋臣等人贴心顺意。 但朝堂上需要贤良,再烦也得忍着,这是天子为社稷计,该有的隐忍…… “依臣所见,自陛下登基,灭金雪耻、澄清吏治,故而洪天锡这等阅历浅薄之辈遂有过高期盼,却忽视家国数百年积弊,方有今日之事,与左相无关,御使不该弹劾左相。”贾似道开口说道。 赵昀淡淡道:“朕何曾迁怒谢卿?御史弹劾,朕还未批复。” “是,西南边患之际,朝中实不宜再朋党攻讦,应以国事为重才是。不如,苏州民田案换一个人去查?” “师宪认为,谁可当此重任?” 贾似道应道:“臣举荐秘阁修撰留梦炎,此人是甲辰科状元,素有才智。” 赵昀道:“可,拟诏。” “是。” 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就到此为止了,留梦炎是贾似道的人,只会将这事做到让官家满意,既不必闹大。 对这个结果,谢方叔心中微叹,丁大全微微一笑。 贾似道又道:“臣以为宫门题字一案无伤大雅,应命临安府停止追查,以免惊扰百姓,也可彰显陛下气度。” “可。” 显然,贾似道已完全切中了赵昀心意,简单而言,两个字……“别闹”。 至此,丁大全与谢方叔打了个平手。 丁大全却不愿就此了结,道:“陛下,臣有好消息禀奏。” “说。” 丁大全道:“昨日,臣救了几名忠义之士,细问之下,方知其竟是从北地探得重要情报归来。” 赵昀微微思量,扫了程元凤、贾似道一眼,问二人道:“朕记得此事,年初你二人请示朕,遣使暗中北中,算日子是该回来了,为何是丁卿救下?‘救’字又是何解?” 贾似道忙应道:“此事,臣不知。” 程元凤道:“禀陛下,北上之人确已归来,然则,臣只见过一面,其人竟趁臣上朝时不知去向,此事尚有蹊跷,臣本待查明了再禀奏。” 赵昀听了,眼中泛起些疑惑之意。 “到底是何情况?” 谢方叔终于开口,道:“陛下,那批人已叛投蒙古,是臣在追捕……” 丁大全道:“不知左相因何如此认定?” 谢方叔道:“自是有证据。” “通敌为大罪,可不好草率定罪。” 谢方叔一板一眼应道:“证据确凿,并无草率之说。” “御史们污蔑我等侵占民田时,亦是言之凿凿,如今洪天锡……” “够了。”赵昀再次不耐,“既然人就在丁卿处,召来,朕当面问两句便知。” “是……” 正文 第126章 面圣(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6/10) 李瑕浑身上下都被仔细搜索了一遍,包括他提着的两册情报,也被一页页翻过。 确认了他未携带任何武器之后,有宦官引着他,进了选德殿。 李瑕的背依然挺得直笔,在殿中站定,颇有礼貌的拱了拱手,道:“见过官家。” 显然,他的礼仪是不合适的。 已有官员“哼”了一声,轻声骂“小子无状”。 其实吴衍本说过要教李瑕、林子、刘金锁面圣的礼仪,被李瑕拒绝了,他认为天然未经雕琢的草莽才更能让官家信服。 果不其然,赵昀抬了抬手,以示无碍。 他仔细打量了李瑕一眼,微微一笑,显出欣赏之色。 “少年英气,酷肖朕年轻之时。”赵昀赞道,“朕看你眼神沉静,信你不是叛逆,勿让朕失望。” “谢官家。”李瑕道:“我并非叛逆。” 赵昀笑了笑,又饮酒。 虽说李瑕有投敌之嫌,他却很镇定。 殿中武士齐整,就算这小少年真投敌了,也不能怎样。 程元凤起身,道:“遣你等北上,此事乃由陛下亲允,今你平安归来,可有叛投蒙古?且为何从老夫府中离开?当着御前,实话说来。” 李瑕道:“是,我不如从头开始说吧?” “允。” “我随聂仲由北上之后……” 李瑕首先便将求高长寿一事的地点从庐州改到了淮河以北,替贾似道瞒下了吕文德私自遣人北上之事、又替丁大全隐下了袁玠配合张家之事。 这也是贾似道、丁大全招揽他的理由,他们从未想过要对着李瑕用刑,严刑逼供并不能让人如此配合。 贾似道一边听着,不易查觉地瞥了谢方叔一眼,发现对方竟还是非常镇静。 他也不能确定谢方叔是否还有后手。 毕竟是堂堂宰执,绝非轻易好对付之人,今次还是有可能斗不过谢方叔。 之所以决定让丁大全出面,贾似道其实也有这方面的顾虑,他更喜欢看蛐蛐斗,不喜自己亲自下场斗…… ~~ 林子、刘金锁已被带到了宫门外。 “你说,李小郎君是进去了还是不见了?”刘金锁问道。 林子没有回答。 刘金锁又问:“你说官家怎还不召见我们?” 林子还是没有回答,也没有让刘金锁闭嘴。 他脸色有些发白。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有宦官出来,带了两人进宫面圣。 刘金锁一路低着头,想看而又不敢看,偶尔目光扫过,只见到一座座庄严的宫殿。 好不容易,他进了选德殿,那满殿的紫红官袍骇得他心里一惊,来不及看御榻上的官家,人已拜倒在地,重重一磕头。 “我我我……我……拜见陛下!” 林子往日还算伶俐,此时却比刘金锁还结巴。 “拜拜拜拜……见陛下……” “起来吧,尔等皆是壮士。”赵昀温言道。 刘金锁恍在梦中,抬头看去,只觉眼前的一切恍恍惚惚。 很快,官家又问了他们的遭遇。 刘金锁答不上来,心说“林子你快回答啊”,然而好半天没听到林子的动静。 他转头一看,只见林子正在那发抖。 接着,刘金锁便听官家对自己说了一句。 “他太紧张,你来说吧。” 刘金锁一愣,目光一转,终于看到了李瑕,才镇静下来。 他遂开口说起来。 说着说着,想到死去的弟兄,他渐渐大哭不已,浑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在北面都没受这么大的苦……左相捉了我,把我的皮都剥走一块……我想让官家看看,可是他们说这‘不雅’,我的刺青不雅……但不是想绣成那样,我睡了一觉起来,就绣成那样了,现在被剥了一块,还不能给官家看……” 他当然也是紧张,说话颠三倒四,亳无关联。 赵昀却大概听明白了刘金锁说的意思,也很喜欢他,认为这样的蠢笨汉子不会骗人,命人赐了一壶酒。 刘金锁喜不自胜,抱着那酒壶与林子缩到一旁。 之后,李瑕补弃了几句,说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整件事似乎已然清晰,他说了一个个大宋的热血之士是如何死在北面,也说了回来后是如何被指为叛逆、被追杀。 赵昀一边听着,一边饮尽了整壶酒。 不论心里是否触动,身为天子他都要有所表示,很适宜地红了眼眶。 也有官员义愤填膺。 “壮士浴血归来,反遭妒忌排忌,违天逆理!” “请陛下严查此事!” “陛下,臣信他们!” “……” 慷慨激昂之中,却有一个声音落入贾似道耳中。 “臣监察御史章士元,弹劾左相方叔以私怨谗杀介玠,帅蜀误国,请陛下重审余玠一案……” 贾似道不由皱了皱眉,暗骂一声。 “该死,被谢方叔料到了,丁大全蠢材,不懂先打痛点。” 章士元不是他的人,他也未吩咐过在今日为余玠翻案;本意是让官家自己意识到,谢方叔一直在遮掩逼杀余玠的恶果……这其中有细微的差别。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尤其是那“谗杀”二字。 李瑕所言,本已触动了官家和殿中群臣,但因这二字,悲愤的情绪在突然之间完全被打乱。 当年谢方叔一句“臣度玠素失士心,必不敢来朝”,激得官家亲自下诏逼死了余玠,这三年多以来,官家始终不愿为余玠平反,便可知其心意…… 果然,议论的话题迅速变了,谢方叔的反击也开始了。 “余玠贪财好利、擅专兵权,不知事君之礼,左相招之来朝而已,何罪之有?!” “余玠若是清白,何必畏罪自杀?” “依臣所见,田奎早有反意,甚至就是余玠指使其潜通蒙古。” “……” 丁大全忙起身道:“诸公静一静!今日所议,壮士北上探得情报一事。李瑕,还不将情报呈上?!” “是。”李瑕道:“我等归来时,将情报分为数份,其中关键在此。其余几份我已掩埋,回头可以取来。” 这么说,无非是韩巧儿来不及全抄录下来而已。 关于此事,李瑕本问过吴衍“丁枢相需不需要抄录一份情报”,得到的回答是“要之无用,呈览御前,扳倒谢方叔即可。” 有内侍上前,接过李瑕手中包裹。 “慢着。” 谢方叔向赵昀郑重行了一礼,道:“陛下,臣之所以搜捕李瑕等人,绝非私怨,实有其通敌叛国之罪证。此子乃蒙古细作无疑,请陛下慎重。” 听此一言,那内侍拿出书册,并未呈于御前,而是远远放到了一边。 赵昀点点头,道:“李瑕既已说完,是该听一听谢卿的说法了。” 谢方叔道:“臣请传唤人证、物证。” “允。” 丁大全眯了眯眼,目光在谢方叔脸上一扫,因对方那镇定自若的表情而感到微微心悸。 这一刻,连丁大全心里也有些怀疑起来,又瞥向了李瑕,暗道:“这小子,该不会真的叛降蒙古了吧?” 谢方叔显然早有准备,很快,有人带着人证与物证进了殿。 “禀陛下,人已带到……” 李瑕回过头,看到的是戴着镣铐且神色萎靡的聂仲由,还有一个畏畏缩缩之人,正是白茂…… 正文 第127章 通敌 在看到白茂的一瞬间,谢方叔与李瑕几乎同时眼中都泛起了自信之色。 白茂却很慌,他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合,畏畏缩缩得真像一只老鼠,行了礼就缩着脖子站在那,努力让自己不显眼,连那双贼溜溜的眼睛都不敢乱瞄。 有了他与满殿诸公这一对比,市井贱民与庙堂高官之间的区别竟显得触目惊心。 一同被带进来还有聂仲由,浑身伤痕累累,嘴唇干裂,走路时有气无力地拖着镣铐。 聂仲由跪倒在地,张了张嘴,像是说了句什么,声音含糊,让人完全听不清。 李瑕看着他的嘴型,猜测他说的也许是“臣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见过陛下”之类,但并不确定。 聂仲由已垂下了头,仿佛跪都跪不住,随时要趴下去。 程元凤闭上了眼,如假寐一般。 出列审讯的,是监察御史萧泰来。 因为聂仲由、李瑕通敌一案,谏台之中就是萧泰来最了解此案详情,由他出面,更公正一些。 虽然,他暗底里投靠了谢方叔。 “白茂,你检举聂仲由、李瑕等人通敌叛国,然也?” “是……” 白茂声音发颤,浑身也抖个不停,不同与林子与刘金锁的敬畏与紧张,他是害怕。 而林子与刘金锁见此一幕,已明白发生了什么,皆大怒,忘记紧张,怒目而视白茂。 若非在这大殿上,刘金锁恨不得上前踹倒白茂,臭骂一通,问他为何如此。 萧泰来又道:“具体如何?说来。” “是。”白茂结结巴巴说起来,一起说到在宛丘县龙湖时的情形。 “当时小人与他们跑散了,躲在车底板下,被北人捉了。那个……小人有罪,挨不住刑,求饶了,但小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个用处,只是被当成驱口,在亳州修桥当苦力,请官家治罪。” 萧泰来目露不屑,淡淡道:“不治你的罪,继续说。” “后来,小人修桥时,在亳州见到了聂仲由,他跟在张柔之子张弘道身边,点头哈腰的。小人巴结了上去,央他留我在身边做事。 小人就是那时才知道,聂仲由已经叛投蒙古,当了走狗。小人心中极不屑他这种叛逆,但盼着能归我大宋,这才……” “废话不提,说有用的。” “是。聂仲由以为我是真心投降,将我当成心腹,许多事都带着我。过了半个多月吧,李瑕也到了亳州,是被张家捉回来了,而且,李瑕也叛投,还当了张柔的上门女婿……” 不少人都扫了李瑕一眼,却见李瑕表情平静,竟也不反驳。 白茂继续道:“李瑕与聂仲由就常在聚在毫州。李瑕想给张家立一个大功,就说要回到大宋来当间谍。他们商议之后,编了谎,伪造了一份情报,分头归宋。” “张家信任他们?能放他们回来?” “李瑕是张家女婿。聂仲由则说他被捉过,大宋不可能信任他。” “你胡说!”刘金锁大喊道:“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这样!” “肃静。”萧泰来喝住刘金锁,向白茂问道:“你何时在亳州城见到李瑕?” 白茂道:“七月中旬。” 萧泰来向刘金锁道:“你等与李瑕在峄州分开时是哪天?” 刘金锁道:“七月初八初九的,记不清了。” “你怎知你们分开后李瑕没有叛投?” “我不信!他不会那样!”刘金锁斩钉截铁道,“而且他逃脱了。” 白茂道:“李瑕编了慌,其实他在微山就被捉住了,投降了。” “胡说!”刘金锁喊道:“他是和高小娘子一起回来的,高小娘子可以作证。” 萧泰来道:“李瑕,有人可替你作证?方才为会不说?” 李瑕道:“没有,失散了。” 刘金锁与林子都愣了一下,想不明白李瑕为何不让高明月到御前作证。 萧泰来也愣了一下,似乎有某些准备好的说辞又咽了回去。 他继续向白茂问道:“你呢?有何证据?” 白茂道:“聂仲由与我一样,后脖上都有烙印,可以证明他是张家的驱口。” 两名禁卫上前,一把摁住聂仲由,扯下衣领,果见他后脖子上烙着一枚驱口印记。 “陛下,确实有。” 萧泰来遂禀道:“陛下,现已查实,聂仲由叛投无疑。” 马上,有禁卫上前摁住了李瑕,防止他生乱。 “陛下。”程元凤忙起身施行,“臣惶恐,臣识人不明,请陛下责罚。” “程卿起来吧,不怪你。” 赵昀淡淡应了,向身旁的内侍使了个眼神,又要一壶酒。 内侍显得很为难,似有劝谏之意。 宦官卢允升不声不响地又摆了一壶酒到案上,且让人将那内侍拖了下去。 群臣虽目不直视,其实个个眼尖,皆看到了这一幕。眼下虽不说什么,打算回头再上奏劝陛下切勿溺于酒色。 殿上,左史李昴英起身奏道:“陛下,证据确凿,左相缉拿聂、李等人,实非私怨。臣以为,御史们攻讦左相才是为私怨,恳请陛下详查吴衍等人受何人指使。” 丁大全闻言,不易察觉地冷笑了一下。 余光忽瞥见贾似道将手放到案几下面,掏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丁大全以为是有利证据,仔细一瞧,竟见是个小笼子,里面关着一只蛐蛐,贾似道半掩在袖子里把玩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婢娘养的…… 丁大全收回目光,随意一瞥。 吴衍会意,出列问道:“若如此,张家既要他们潜回大宋为间,为何要给聂仲由烙印?岂不怕露馅?” “一开始,张家没想让聂仲由归宋当细作,是李瑕叛投之后才提议的。”白茂道:“李瑕这人做事好大胆,他说只要他归宋,一定能蒙蔽所有人,让官家与百官都信他的话。” 他话到这里,殿中诸公再看李瑕那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的模样,已能想像到其人在张柔面前侃侃而谈的风度。 白茂又委委屈屈道:“小人知道自己嘴笨,脑子也不如李瑕。若是在人前与他争辩起来,旁人定是信他、不愿信小人。” 萧泰来适时道:“旁话少说,诸公自有分辨。北人不用李瑕为间谍,难道还用你这等毛贼为间谍吗?” 吴衍道:“这太可笑了,若李瑕叛敌,那必是为求活,如何会再归大宋为间谍?简直无稽之谈。” 萧泰来道:“白茂,你说李瑕、聂仲由叛国,那归宋目的为何?” “他们……意图……行刺官家。” 正文 第128章 相思笺 “行刺官家”四字一出,殿中几名禁卫连忙扑上,将李瑕死死制住。 李瑕也不挣扎,任由他们摁着。 丁大全大怒,瞥了马天骥一眼。 马天骥登时拍案怒喝,道:“行刺官家?简止胡言!这像话吗?!” 白茂大骇,缩成一团,喃喃道:“我我……我也不知啊……但但李瑕就是这么大胆……我我也觉得太太太……太吓人了。” “陛下,臣反而认为此事是真的。”李昴英道:“若让这毛贼瞎编,岂能编出这等荒诞事来?” “不错,便是臣,也编不出。” “臣亦然,绝不敢如此胡编……” 赵昀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仿佛只当下酒的故事听。 比起在大朝会上端坐不动,他显然更喜欢这种内引奏事,尤其是今日所奏之事多了几份传奇色彩,而非乏味政务。 “继续说。” “是。”萧泰来又向白茂问道:“他们为何要带上你?” 白茂道:“小人……是聂仲由脱困的理由。他编的说辞是,他被张家捉了之后宁死不降,是小人从牢里逃出来救了他……” “你救了他?” “是,小人是个偷儿,最擅飞檐走壁、破锁开门,聂仲由编谎是小人救回了他。到了临安之后,他将小人安置在城外,他自己去见右相。” “为何?” “右相若没识破他的谎,他就不说被捉之事。若识破了,他再叫小人为他作证。” “既如此,你为何又告发了他?” 白茂道:“小人既得归大宋,怎能继续帮这些叛徒?当然是告发他们!” 萧泰来道:“他们信任你?” “小人长成这副模样,看起来很胆小,他们也是因小人的长相才信任小人。但他们没想到小人其实忠肝义胆。” 萧泰来板着脸,没再理会白茂,转过身,道:“聂仲由,你是如何回来的?!” 聂仲由正佝偻着身子跪在地上,闻言抬起头,艰难开口,挤出的声音又沙哑又无力。 有禁卫上前,贴着他的嘴听了好半天。 “他说,他虽被张家捉了,但绝无叛投,是白茂救他出来,这才逃回大宋。” 萧泰来向赵昀行了一礼,正色道:“陛下,臣已审了,聂仲由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却无有力辩解,臣认为此事已无疑问……” 马天骥轻轻“哼”了一声。 连他这等奸邪之辈心中也不由有些讥讽。 小卒出生入死归来,竟真被这些忠良正义之臣栽成了叛逆? 看来,今日已扳不倒谢方叔了。 不论李瑕是否叛投,聂仲由叛投是肯定的。那么,谢方叔通缉李瑕,确实是名正言顺。 接下来万一有不好,只怕脏水还要泼到自己这些人头上…… 马天骥如此想着,瞥向丁大全。 却见丁大全的目光……似乎在看贾似道的案几下面。 想来,贾似道这婢娘养的浪荡子又在把玩蛐蛐,是打定主意坐壁上观了。 好不容易,丁大全回过了头。 马天骥连忙以眼神示意,询问是否将矛头指向程元凤? 扳不倒左相,先扳个右相也好。 丁大全微微摇头,一则他对程元凤的右相之位不感兴趣,二则心知官家不可能相信。 马天骥有些失望,道:“陛下,眼前所见,并无确实证据指向李瑕。” 萧泰来道:“看来马侍郎是认同聂仲由叛敌叛国了?” 马天骥不应。 萧泰来又向赵昀道:“陛下,三衙已拿到李瑕叛国的罪证。” “拿出来吧。” 萧泰来于是从禁卫端着的盘子里提起一个包袱,打开来,里面有陶罐、火石等等一应物件。 他向李瑕问道:“这是你的物件吗?” “是。” 萧泰来又问道:“你可知落在了何处?” 李瑕道:“我进城之后,住在城内西子客栈,把这个包袱落在那里。” “为何落下?” 李瑕道:“因见林子、刘金锁被捉,我没退房就离开了西子客栈。” 萧泰来点点头,又向赵昀禀道:“陛下,臣请让李瑕写几个字。” “允。” 自有内侍端着笔墨上前。 李瑕也被松了一只手,他过毛笔,问道:“写什么?” 萧泰来似笑非笑,道:“听说你诗词不错,赋诗如何?” “好。” 李瑕遂写了十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萧泰来看了,见那字写得一般,句子却了得,不由缓缓念了出来。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好诗才。”萧泰来赞了一声,抚掌道:“也好硬的心肠,至此时还能如此镇定,无怪北人要命你归大宋为间谍。” 谢方叔听了,心中颇有感慨。 他闭上眼,愈品味,愈觉得这句诗,恰恰合了自己的心境。 力斗奸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的不就是“要留清白在人间”吗? …… “李瑕,听说你在北面赋词三首,皆是传世名篇,然否?” “不是我写的,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随着这两句问答,萧泰来已命人呈上几纸诗词,交由官家以及诸公传阅。 殿中有感慨声不时响起。 “好词啊……” “这等词作,绝非少年郎可写就。” “……” “李瑕,你从哪本书上看来这些词作?” “《初中语文》” “那是何书?” 李瑕应道:“教诗词歌赋之书,方才那句《石灰吟》也是我从上面读到。” “为何老夫平生未读过此书?” “它是孤本。” “但,那首《山坡羊》乃北调,到底是何书竟能南北曲调皆有?” 李瑕道:“这我不知。” “书呢?” “家中大火,烧了。” “哼,竖子必有所隐瞒。” “老夫亦不信他……” “诸公,诸公。”萧泰来道:“今日御前审案,非为谈论诗词,请诸公冷静。” 待殿中安静下来,他方才又向李瑕道:“这些词作,因你而问世,然也?” 李瑕并不否认,应道:“是。” 萧泰来从包袱里拿出一张彩笺,忽道:“此笺上这首山坡羊,是你亲笔所写,然也?” 李瑕目光看去,神色一滞。 他眼神终于有了变化,虽不是慌乱,却显得有些疑惑起来。 “是。” ~~ 亳州,军民万户府。 张文静柳眉一竖,跺了跺脚,道:“五哥,我东西呢?” 张弘道显得有些无奈,道:“我都说了,当时我不过是拿起来看了一眼,未曾带走。你自己掉落何处,找找便是。” 张文静急道:“找了许多日未曾见到,必是五哥你拿的。” “奇了。”张弘道一脸茫然,“我拿你东西做何用?” 张文静眼眶一红,已经哭了出来。 “你别哭。”张弘道苦笑道:“你若是看上我院中哪个物件,只管拿走,五哥绝不皱一下眉头。” “我不要你的物件,我就要我的那张……那张……” “好了好了,真不是五哥拿你东西,你当我是闲的?”张弘道柔声劝道,“这样吧,送你柄剑可好?” “我要剑有何用,你还我东西……” 张文静话到一半,却见张弘道从匣中取出一柄长剑,嘴里还缓缓说了一句。 “这是父亲从微山得来,原主是……五哥平生罕生之对手,故而央了父亲给我,你虽是女子,留着防身罢了。” 张文静看着那柄长剑,眼中泪水愈发滚滚而下。 张弘道将剑递了过去,眼神极是诚挚,叹息一声,又道:“此物我本想留下,以时时督促自己,因见不得你哭才给你。但你那纸,真不是我拿的,许是你身边那个婢子看你日日那般,替你收起来了……” ~~ 临安宫城,选德殿上。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自己写的那首《天净沙》下面,有人用绢秀漂亮的笔迹又填了一首小词。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秋光欲雨棋声泻,粉帐不容花露香。新寂寞,旧疏狂,玉炉消息记钱塘。小阑立遍红蕉树,一带残云趁月黄。” 正文 第129章 不诚(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7/10) 恍惚间,李枣似乎看到了枣园秋千上坐着的那个小女子。 玉炉消息记钱塘……她那相思数行是题给谁的?他当然知道。 心里又念了许多次“不萦于怀”,他虽然真的不萦于怀了,但还是知道的。 “你是冠军,你是冠军……” 一声喝问,打断了李瑕的沉思。 “李瑕,这可是张氏给你填的?” “我不知。” “你不知?从你的包袱里搜出来,上面有你的字迹,你不知?” 萧泰来轻呵一声,将手中的笺纸递出去传阅,摇了摇头,感慨道:“好一番相思意,好一对离别人。你将南归视为羁旅,她独守空窗盼你早归……呵,通敌叛国!” 李瑕没有回答。 萧泰来转向赵昀,郑重一拱手,道:“陛下,臣认为此案已然清晰,不必再问了。李瑕言北上经历,提到张柔之女仅仅一笔带过,只说在微山诈死逃脱,未免太轻易了些。千人围堵,却能让他逃脱?传奇故事尚不敢如此胡编! 事实必如白茂所言,李瑕在微山已被张柔捉获,因他才貌双全,遂成了张柔女婿。他与张氏女以眉笔填词,皆在这纸上。其后,李瑕欲为北人立功,归大宋为间谍,张氏便在这定情笺上也赋词一首,让李瑕带在身边,提醒他平安归去……此,皆为明证!” 一声声掷地有声的大喝也在殿上炸开。 “不错,李瑕所言,荒诞怪离,皆是不可能之事,白茂所言方是句句切合,且有诸多佐证。” “李瑕北上时屡屡单独行事,甩开林、刘等人,称其护众人安全,实则借机通敌。” “臣亦不信李瑕所谓索道滑空、乔装隐匿、诈死逃脱。” “李瑕不诚,臣亦察觉到,他有太多隐瞒……” 赵昀脸色一沉。 这“不诚”字看似平常,却一下敲到了他的心坎。 赵昀之所以杀余玠,其余罪证也许不重要,关键在于……词气不谨。 这关乎态度,而对君王的态度,关乎忠心。 此为臣子最重要的本分。 李瑕之表现,从头到尾未显出忠心…… 随着赵昀这一变脸,殿中群臣皆猜到了李瑕会是何下场。 他们摸透了官家的心思,不由纷纷表态。 “臣请陛下斩杀叛逆,以敬效尤!” “臣附议……” ~~ 贾似道还在把玩着蛐蛐。 他不急。 谢方叔以为他贾似道是要借田奎一案为契机,对,但不全对。 今日御前问案,牵扯出田奎、余玠,但只是个引子。 能成则已,败了也无妨,仅仅是多死一个李瑕和聂仲由而已。 等到来日,西南战事消息传来,余玠案必然要翻案。 到时,今日死的李瑕、聂仲由,依然能成为扳倒谢方叔的罪证之一。 官家死活不肯承认错杀了余玠,那就只能等到西南战败,到时官家再不愿承认,也只能认; 谢方叔自以为逃过这一劫,事实却是每掩盖一次杀余玠的恶果,其恶果只会越来越大,早晚逃不掉; 李瑕猜到了北上之行时他只是一个棋子,却没猜到今日御前奏对时他还依旧只是一枚棋子。 蛐蛐就是蛐蛐,再能嘶咬又如何?蛐蛐不管是赢是败,场面上的赌注都是主人赢的…… 心里想着这些,贾似道抬起头。 他的目光从蛐蛐身上落到了李瑕身上,眼神微有一丝抱歉。 “去死吧,你会被谢方叔冤杀,但没关系,我很快会替你翻案……” ~~ 聂仲由也抬起了头,看向程元凤。 程元凤也在看着他,老眼通红,眼神中却满是失望。 聂仲由张了张嘴,只发出模糊的、轻微的声音。 但不论他说什么,已不可能有人相信他了。 被俘之人能平安归来? 谁信? 没有禁卫来听聂仲由说话,殿中只有请旨斩他的呼喝。 “聂仲由通敌叛逆,臣请陛下杀之。” “……” 终于,聂仲由泄了气地垂下头,露出后颈上屈辱的烙印。 他想起张弘道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我信你的气节,但赵宋不会信。烙上了这个,你就算逃回宋境,只会更完蛋。不信你大可试试……” ~~ 赵昀放下酒杯,打算下旨将这两个通敌的叛逆处死。 他觉得李瑕是个很出众的少年,被张柔招为女婿也没甚可稀奇的。 且这少年身上有股傲气,只怕真是想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 忽然,李瑕道:“白茂所言有那么多漏洞,诸公没发现吗?” “你的话才满是漏洞。”萧泰来道,“白茂所言比你仔细得多,且还有佐证。” 李瑕道:“既然是白茂举证我与聂仲由通敌,为何在我与聂仲由归来之前,你们就捉了林子与刘金锁?” “并非我们捉的……” 刘金锁:“就是左相捉了我们!” 萧泰来不欲将话题引到左相与丁大全的党争,以免被李瑕钻了空子,淡淡道:“李瑕,证据确凿,你休要狡辩。” “证据?那一纸诗词说明不了任何事。” “能说明你与张氏联姻。” “谁知是否真是张氏女笔迹,也许是萧御史你填上去的?” “竖子!休要血口喷人,老夫还会陷害你不成?!” 李瑕已不看他,向御榻上的赵昀道:“陛下,可否容我再问白茂几句?” “允。” “白茂,你说聂仲由之所以带你回来,是为了证明他是被你从牢狱里救出来的?” 白茂应道:“是。” 李瑕又问道:“他为何要证明?” “因为……因为他被北人捉住了。” 李瑕道:“但我和他一起叛变了不是吗?既然我和他一起叛变了,只要我不说,谁会怀疑他被北人捉住了?我大可以说他是和我一起逃走的。” 白茂忽然失去了刚才说话时的流畅,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他他他……他被捉住,林子他们也都知道啊。” “我和聂仲由一起叛变了,要封住林子、刘金锁的嘴岂不更简单?何必要带上你?” “我我我……你们以为我也和你们一样通敌叛国了……可我不一样……” 李瑕道:“我们不会这么以为,因为你娘亲还在宋境。” 白茂一愣,道:“你你你……我我我……” “你结巴了?因为刚才那些说辞是编好的?” “不是。” 李瑕道:“聂仲由能带着你一起回来,只有一种解释,他真是你救回来的。因为救命之恩,他带上你,但信不过你,才将你留在临安城外,对不对?” “不对,就是我说的。”白茂道:“他就是叛国了。” 李瑕道:“聂仲由没有叛变,甚至他重伤未醒时就被你救出来了。” “不是,”白茂大声道,“他明明……” 李瑕打断白茂,道:“因为我在右相府见到聂仲由时,他后颈上还没有那块烙印……” “你胡说!他明明早就被烙了!” 白茂很生气,因为他知道李瑕就是在胡说,聂仲由脖子上的烙印在亳州城里他就看到了,李瑕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必是这两天才烙上去的。”李瑕又道。 “你胡说!” 李瑕突然挣扎出一只手,指向白茂,喝道:“我是不是胡说,新伤还是旧伤,一看便知。” 他手才挣扎出来,禁卫又将其摁住。 白茂忽然一愣。 他看到了李瑕手上戴着一只指环。 那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却是他第一次偷东西时,送给他娘亲的。 作为他出师的庆贺…… 白茂不再说话,只是眼中已满是茫然之色。 李瑕却已转向聂仲由,问道:“聂仲由,我那日在右相府见你,脖颈后分明没有烙记,谁给你烙上去的?” 聂仲由缓缓抬起头,张了张嘴。 李瑕又道:“他们为何要弄坏你的嗓子?” 有禁卫上前,凑在聂仲由嘴边听了一会。 “他说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蔡拄让人给他烙的……” “胡言乱语!” 吴衍再次出列,道:“陛下,李瑕说得不错,烙伤是新的还是旧的,一看就知。” “看。” “是。” 有禁卫再次凑上前去。 “禀陛下,是新伤,印记还是红的,似还用过药,要做成旧伤……” “胡说。”萧泰来大怒,道:“我分明是见过……” 他目光看去,神色忽然一变。 因早就见过,他方才并未细看,此时看去,只见聂仲由后颈上的那道烙印不禁发红,还粗了不少。 “这是有人又烙了一遍,我前日看到的不是这般……” 吴衍道:“人一直关在三衙,谁能给他烙?” “你!”萧泰来道:“就是你……” 吴衍冷笑,转过身不再搭理萧泰来。 “陛下!”程元凤忽然站了出来,道:“臣愿为聂仲由作保,他绝非叛逆之人。恳请陛下搜查三衙,若能找到烙铁,必能还聂仲由与李瑕清白……” 谢方叔猛得回过头看向程元凤,眼中迸出惊怒之色。 他终于变了脸色…… 正文 第130章 权相(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8/10) 李瑕看了程元凤一眼。 其实,他并未告诉过程元凤全部的计划。 因为他不信程元凤的立场与自己相同,若事先说了,程元凤或许会一开始就破坏掉这个计划。 但李瑕还是在朝会前稍微提醒了程元凤,因为他信程元凤的立场与自己有一部分相同。 这事说来颇为微妙,他李瑕与满朝宰执,也包括那个不在临安但参与颇深的赵葵,并没有两个人之间的立场是完完全全相同的。 只看在不同的事情上,如何彼此利用、争斗。 果然,程元凤看得明白,也知道如何在最恰当的时机走最符合立场的路。 ~~ 还有一人,也在这时偷瞄着程元凤。 是白茂。 他脑子想到的是与张弘道的对话。 “你是个孝子,我很欣赏你这点,打算放你回宋境接回你娘亲。” “小人要怎么做?” “你只要去救出聂仲由,和他一起回宋境,再到临安府去告发他和李瑕……就这么简单。” “可是……” “你放心。”张弘道拍了拍他的肩,道:“赵宋那些士大夫我懂,你到临安府一告,自然有与赵葵不对付的高官来联络你,你只要提出事成之后让他放了你娘亲即可。” “他们会不会杀了小人?” “他们杀你做甚?连我都没杀你。”张弘道摇了摇头,又道:“你不回去,对我也没用了,我只能杀了你,那你娘亲也会死;而你身上带着烙印,回到宋境只会更惨,也只能按我说的。” “小人当然听五郎的。” “无妨,你且看吧,且看聂仲由的下场,就会知道我说的不错。” 当时,白茂也想,五郎为何要费这么大劲做这些,然而仔细一想,其实五郎什么都没做。 只是放了两个俘虏而已。 且还是两个对五郎已没用的俘虏。 只这样,就用可以利用赵宋的朝争杀掉李瑕,五郎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因此,白茂真的很敬仰张五郎。 但现在,白茂发现,李瑕居然……居然在见到他之前就已经捏住了他的软胁。 明明回临安到现在,都没被李瑕看到过一次啊。 而且右相已经把娘亲交给李瑕了…… 白茂想着这些,目光从程元凤身上移到李瑕身上,终于下定决定。 他大哭着,喊叫起来。 “小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呀!他们叫我说什么我就说了,还骗我说这都是为了大宋社稷!其实……其实就是小人把聂仲由救回来的……小人根本就没见过聂仲由与李瑕投敌……” 在白茂改了口,开始诉说新的供词之际,又有禁卫快步转了回来。 “陛下,搜到了……” ~~ 一块烙铁被放在木盘上,呈上了选德殿。 吴衍忍不住转头看了李瑕一眼,不易察觉地微笑了一下。 他想起李瑕昨夜所言,依旧激赏不已。 “我说的都是真话,不需要费力去证明。谢方叔说的都是假话,只要捉住任何一个细节,推翻,就足够了。” 而今日殿上发生的一切,皆在印证李瑕这一句话。 …… “臣来比对吧。”吴衍道。 “允。” 吴衍理了理袖子,从木盘上拿起那块烙铁。 他心说姜铁匠手艺真是不错,一点也看不出是连夜赶制的。 昨夜正是吴衍贿赂了三衙,带李瑕去见了聂仲由,又去打造了这块烙铁送回去给聂仲由盖上。 烙铁在红泥上沾了沾,“啪”地盖在一张白纸上。 吴衍捧着纸,对照着聂仲由的后脖颈。 “诸公请看,分毫不差!”吴衍道:“这次看清楚为好,莫像萧御史那般敷衍一看。” 当然是分毫不差。 吴衍心中得意,睥睨着萧泰来,讥道:“不知三衙为何要给聂仲由盖一个北面驱口的印记?是为将我大宋豪杰驱为叛逆耶?” “……” 群臣面面相觑。 “左相……竟真做出这种事?” “这是栽赃!这是栽赃!”萧泰来疾呼不已。 但谢方叔已闭上眼,脸上泛起颓然之态…… “我们没有通敌叛国!左相害我们,好不容易才回来,他害我们!”刘金锁大哭不已。 聂仲由没有说话,无力地趴在地上,固执将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 赵昀目光扫过大殿,依旧感受不到李瑕的情绪起伏,却能深刻地感受到聂仲由的忠心。 其人口不能言,但历经艰险一定要回到宋境,遭受冤枉无比悲愤还依然忠心……赵昀感受得到。 赵昀起身,趿上鞋,走向聂仲由。 “陛下。”群臣连忙上前相护。 赵昀却已亲手扶起了聂仲由。 聂仲由满面泪流,张了张嘴。 声音沙哑含糊。 赵昀却知,那是一声“陛下”。 而聂仲由这一声陛下,比刚才群臣假惺惺的呼唤显然真挚得多…… 赵昀冷冷睥睨了谢方叔、萧泰来一眼,问道:“尔等言,仲由欲行刺朕耶?” “陛下!”萧泰来慌忙跪倒,“臣惶恐,臣……” 谢方叔原先还在危坐,已然连忙起身。 忽听官家又喝了一声。 “壮士归来!尔等污其为叛国细作耶?!” 谢方叔慌忙跪倒。 “臣……臣……” “臣监察御史吴衍,恳请陛下重惩谢方叔!方叔公器私用,以私隙残害忠良,结党交党,置国事于罔顾。陛下明烛事几,岂可堕此辈蒙蔽术中,何忍以祖宗三百年之纲宪,而坏于此小人之手耶?!” 吴衍手中没有奏折,竟是将今日听到的太学生刘芾的上书改了几句,反而弹劾起谢方叔来。 “臣监察御史朱应元,恳请陛下重惩谢方叔!方叔先罢赵葵、吴潜,今唆使洪天锡、萧泰来等人构陷忠良,迫害内廷,意在去陛下耳目手足,架空天子,独揽朝纲,步史弥远、史嵩之二权相之后尘……” 贾似道将蛐蛐笼收进袖子里。 他知道,官家今天不会有兴趣再和自己斗蛐蛐了。 朱应元的弹劾,终究是对了。 官家平生最恨史弥远叔侄那样的权相,今日经此一事,再提到二史,圣怒滔天,谢方叔已辩无可辩。 丁大全的目光已落在了谢方叔刚才坐的位置上…… “还不快将李瑕放开。”赵昀喝了一句,拍了拍李瑕的肩,道:“你不错。” 这是彰示信任之意。 “谢陛下。” 赵昀转身走向御榻。 又过了片刻,摁着李瑕的禁卫才松开了手。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那两册情报还摆在远处的案几上,没有人去翻阅。 目光再一转,他看到张文静的那张彩笺正被一个老官员握在手上。 彼此距离并不远,殿上群臣还都在慷慨激昂。 李瑕于是迈了一步,伸手接过彩笺。 那老官员竟是不松手。 “冒昧了,敢问,能还了我吗?” “老夫江万里。” “是,见过江公。可将这个还我?”李瑕低声道。 江万里笑道:“你不该此时向老夫讨要,影响前程。” 话虽如此说,他终是松开了手。 李瑕拿了那彩笺收起来,礼貌地点点头,低声道:“多谢。” 亦有人看到了李瑕与江万里的小动作,也没说什么,只记在心里。 …… 赵昀在御榻上又坐了下来,神情冰冷。 谢方叔伏地良久,终于等到了群臣义愤填膺的声音一点点歇下去。 他抬头看向了官家,只在官家眼中看到了冷意。 到了嘴边的辩解之词已说不出来。 他张了张嘴,开口只有几个字。 “臣……乞骸骨……” 正文 第131章 搬家 宫门外。 两批人正在对峙,一边是徐鹤行领着左相府护卫,个个身板笔直,神色肃穆;另一边是汪庚、冯仲、丁八等人,个个流里流气,面露凶狠。 “我告诉你们,这是宫城,别乱来。”汪庚时不时喝上一句。 他这番作态,落在徐鹤行眼中只觉得虚张声势,极是不屑。 丁八缩在马车后面,很是紧张。 他就是个小厮,又不像那些护卫,生怕真的打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时近黄昏,终于看到有一群官员从宫门出来。 今日的大朝会早在中午就结束了,下午参与内引奏事的主要是谏台御史。若深究原因,议的是党争之事,做实务的衙门自然是不必参与。 这一群御史出宫,有人垂头丧气,有人兴高彩烈。 丁八分不清哪些是自家阿郎的人,翘首看了一会,看到了李瑕挺拨的身姿,那一身白衫混在那青紫官袍当中依然出众。 穿白衫,自是因为李瑕还是白丁。 丁八连忙跑上去,低声道:“小郎君,那有人要揍我们,你要不避避?” 李瑕转头看了徐鹤行等人一眼,道:“不必理他,让人来扶伤员……” 那边,有官员走到徐鹤行面前,叹息着说了一句。 “明日文德殿的牌匾不换。” 牌匾不换,意思是又要开大朝会,宣布重大任命……罢相。 徐鹤行犹不愿相信,呆愣在那里。 他本想守着宫门,等左相扳倒了奸党,就可看到李瑕去死,可…… 眼看着丁家那些走狗扶着聂仲由、林子、刘金锁几人上了马车。徐鹤行一双手攥得紧紧的,终于大步走向李瑕。 他知道这不理智,但忍不住。 汪庚、冯仲连忙拦了过去。 “李瑕!”徐鹤行喝道。 “嗯?”李瑕回过头。 “你杀了钟希磬。”徐鹤行压着怒力,一字一句吐出这几个字。 “然后呢?” 徐鹤行道:“那夜,我若亲自去搜捕你,你已经死了,今日便不会让你助纣为虐。” 李瑕道:“那死的就是你。” “呵,我不会让你钻空子。” “你们在映日园监视程元凤时,钟希磬从丰乐楼叫了外食一次、自带了三鲜面一次,他喜欢丰乐桥附近的吃食。而你不在意这些,你吃什么都无所谓,不要放葱就行。” 徐鹤行脸色一沉。 李瑕又道:“这些,我是在丰乐楼打听的,钟希磬人很好,那里的伙计都认识他。” 徐鹤行道:“你是什么时候……” “你们派人到灯芯巷那天,我也在反过来查你们,一直到傍晚看到了海捕文书。” “你……” 李瑕道:“换作是你来搜捕我,你不会在夜里回家,因为你不像钟希磬,你会连夜坐镇。而我,会扮成丰乐楼的小厮,提着食盒到你面前,说‘钟三郎交代,徐司使两夜没睡了,让我给来送吃的’。你很困,也不在意这些,于是,我一刀捅死你。” 徐鹤行脸色已变得非常难看,冷冷道:“你不能成功,这绝难做到。” “确实很难做到,但你想过你在搜捕的人敢回过头刺杀你吗?” “你做不到……” “关键在于你想到这点了吗?” 徐鹤行没有回答。 李瑕道:“你和一个人很像,他死在我手里了。” “我,徐鹤行,不像任何人。” “我杀钟希磬,因为他带人来杀我和我的队友。我不杀你,因为你已经威胁不了我。” 李瑕说到这里,发现自己也没更多话和徐鹤行说了。 他只是觉得重生以来杀了太多人,遂劝对方一句“别来找死”而已。 “就这样吧。”李瑕道,转身上了马车。 丁八满脸谄媚地虚扶了李瑕一把,转头看向徐鹤行那铁青的面色,露出小人得志的神色来。 “宰相门生,多了不起?在我们小郎君面前……呵呵……” “还不驾车?”李瑕道。 “是,是,小人这就驾车。” “走。”汪庚、冯仲也是趾高气昂,领人跟上。 徐鹤行眼看着他们护着马车从眼前缓缓而过。 他想到钟希磬,只觉心头负疚感逼得他要窒息过去。 当年共同立志振兴社稷,钟希磬却因他而死…… 才想到这里,徐鹤行忽看到谢方叔步履蹒跚地从宫门处缓缓走出来。 谢方叔的官帽已然摘掉了,露出花白的头发,深紫官袍亦已褪去,只剩一身中衣。 他已不是当朝宰执了,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头子。 “左相……左相……何至于此啊?!” ~~ 选德殿,烛火被点上。 只剩下军国大臣还在准备新一轮的议事。 贾似道背对着诸臣,把一个小小的蛐蛐笼递给赵昀,君臣二人趁机说了几句体己话。 “今日不得空。”赵昀道,“先定蜀帅要紧。” 他有些后悔,白日议事还觉有趣,却耽误了许多工夫。 “是。”贾似道低声道:“方叔既去相,余晦绝不可再任蜀帅。” 临阵换帅,牵一发而动全身,自是极麻烦,今晚议不出来,五更天又要开大朝会,愈发让人烦躁。 自南渡以来,骂主和派的声音总是有,赵昀继位之初亦有收复河山之志,但天大的担子压下来,又能如何?不得已,舍了主战的赵葵而用了主和的谢方叔。 今日谢方叔去相不到一个时辰,却留下一堆乱摊子,赵昀已稍稍怀念起其人的好处来。 谢方叔清廉正直,是贤相,可惜不知兵事,与赵葵、余玠冲突不断。这些,赵昀当然知道,但若其真知兵事,只怕又要成为权相。 可恨者,既不知兵事,却要当权相。欲当秦桧,却无本事。换作秦桧,西南战事还不至如此……这等贤相,滚就滚吧。 想到这里,脑中惦记的谢方叔那一点好处也被挥散。 赵昀只感到天子难做。 没办法了,先钦定一个蜀帅吧…… ~~ 观潮别院,韩承绪在堂中点了烛火,走到院子翘首等着。 好一会儿,才见李瑕带着众人回来。 “小郎君回来了。” “先扶他们进去吧。” 李瑕进了堂,便见到高长寿、高明月、韩巧儿期待的眼神,他道:“我们已洗清冤屈了,放心。且过些日子封赏就会下来。” “我知道你做事能成。”高长寿笑道。 “劳你们担心了,回来的路上堵了一段,晚了点。” 刘金锁道:“是,太堵了,哥哥又受了伤,只能坐车。” “晚高峰嘛。”李瑕轻声自语了一句。 他微有些恍惚,回到七百多年以前,杭城大街堵车严重,反而让他找到了一些熟悉的生活气息。 “先吃饭吧。” “我没有做饭。”韩承绪搓了搓衣襟,显得有些为难,“这里毕竟是……” “无妨,我吩咐丁大勾送饭菜来。” “李哥哥,我们不回去吗?” “吃过饭再……”李瑕话到一半,低头看韩巧儿期待的眼神,又瞥了众人一眼,忽道:“那就回去吧,我们也到丰乐楼叫些外食。” “好啊!要我说,住在这太不自在,搁在外面我啃馍也乐意!”刘金锁大声道。 “闭嘴。”林子道:“小郎君都说了吃丰乐楼。” “哈哈哈,林子你终于能说话了,我还以为你哑了。” “我哑什么了?” “哎哟,也不知是谁说的‘不就是面圣吗’,从头到尾屁都不敢嗝一声。” “你闭嘴!” 刘金锁道:“闭嘴就闭嘴,像你在宫里一样……” 这两人一说话,气氛登时热烈起来。 连聂仲由脸上都带了笑意。 众人显然都不愿意住在丁家的别院,立刻收拾了东西要搬走…… 李瑕个人而言其实是更喜欢这里,豪宅住得肯定比小破宅子舒服,又有许多下人服伺。 丁大勾的说法是“这位李郎君喜好奢华,天生的贵人命”。 喜好奢华不至于,在李瑕眼里这些还真不算“奢华”,方便而已。 但同伴们受不了被那些人盯着,李瑕也愿意在这种事上迁就他们。 丁大勾看着这搬家的一幕,不知所措。 “这这这……李小郎君,阿郎没……没吩咐过你们可以走了。” 李瑕瞥了他一眼,道:“支两百贯钱给我,再去多备一辆马车。” “可这……” “丁相知道我住在何处,你办便是。” 丁大勾被其气势所慑,也只好依言办了。 幸而李瑕还带了几个丁家的护卫与小厮在身边随行,不至于把人弄丢了。 丁大勾眼看着马车离开观潮别院,不禁深为感慨。 “什么人啊这是!没住两天,都支走五百贯了……” 正文 第132章 轻松 灯芯巷小宅。 众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又把丁家的护卫小厮打发了。 高明月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捡了地上那条缝到一半的裤子,收进了木盒子里,却发现木盆也被摔破了。 “没事,回头再买。”李瑕道:“我们有钱了。” “嗯。” 高明月不太愿意与李瑕说话,因她觉得自己现在丑丑的。 忙不迭洗了脸,回屋换了身衣裳,对着镜子看了看,她方才感到满意,透过门缝往外一瞧,只见李瑕身边又围了那两个吵吵嚷嚷的汉子。 她知道,那种老弱妇孺相互扶持的日子结束了。 高明月低着头,显得沉静下来,又拿起面罩挂在脸上…… 丰乐楼的外食已送了过来,众人在大堂上摆开。 高明月并不上桌吃饭,不知是守封建规矩、或是嫌那些莽夫,她与韩巧儿各样菜式夹了一点,躲在屏风后面吃。 这样一来,她们也自在许多,韩巧儿每吃一个菜都忍不住轻声感慨。 “好好吃……丰乐楼的菜太好吃了吧,高姐姐你以前吃过炒菜吗?” 其实观潮别院的饭菜也很好,但对于韩巧儿而言,当然是现在吃得更开怀。 高明月点头又摇头,凑近韩巧儿耳边,小声说以前她府中厨房也有铁锅炒菜,但自是没有临安厨子这等手艺。 其实她私下里和韩巧儿还是很能聊的。 外堂上却是叫嚷声不止。 “我跟你们说,今日在金銮殿上,吓死我了。” 刘金锁很是吵闹,多了他一个人仿佛多了十几个人。 “那不是金銮殿,只是小内殿。” “不管是啥殿,那群高官真是个个都好威风,啧啧。对了,小郎君,你为何不让高郎君兄妹来给你作证?” 李瑕道:“慕儒若是进了宫,万一传出去,蒙古往后也许会向大宋讨要他们,难保朝廷不会把他们交出去。” “劳你想得周到,多谢。”高长寿道。 “我就说嘛,你肯定有考虑的,当时我就没多嘴。”刘金锁道:“嘿,我还猜想你是怕官家或丁大全看上高家小娘子呢,把她扮得那般丑……” “闭嘴。”林子道:“你不会说话就别说。” “我不会说话,你是不敢说话。” “丰乐楼的菜都堵不住你的嘴了是吧?” “你现在真能说,在宫里时,可是半句话都没有。” 刘金锁哈哈大笑,转头又看向聂仲由,问道:“哥哥,你不吃了?要不扶你去睡一会,对了,这宅子也太小,我们就在堂上打个地铺也行……林子,你听听哥哥说了啥,他这嗓子还能不能好了?” 林子凑在聂仲由嘴边听了一会,道:“哥哥叫你别吵,让小郎君说话。” 终于安静了许多。 李瑕放下筷子,向韩承绪道:“昨夜我已见过令郎,他与白茂的母亲就在外城的城东厢。程元凤照顾得还不错,明日可去接他出来。” “劳小郎君费心了。”韩承绪道:“罢相是大事,想必右相近日必定忙碌,此事倒不急。” “嗯,这种事情上,程元凤还是不错的。” 韩承绪点点头,应道:“小老儿明白。” 提到程元凤,气氛又有些低落。 有些事李瑕虽未明说,但聂仲由、林子却明白,这次程元凤本是打算舍掉他们这些人。 相比而言,斗倒奸党更为重要。 也就是李瑕执意要救人,又与丁大全合作,最后才会是这样的结果。 唯有刘金锁是个浑不吝,向李瑕问道:“小郎君,你说这次官家会赏你和哥哥个啥官职?” “若说是官家的意思,大概会给个比较高的虚职,不会有实权是肯定的。” “为啥?我们这么大的功劳。” 李瑕道:“因为我们有通敌的嫌疑。” “那不是洗清了吗?” “所以说会有重赏。” “我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 “哦。” 韩承绪沉吟着,问道:“想必丁相会运作,替小郎君谋一个好的官职……入蜀从军抗蒙?” 最后几个字,他扫视了聂仲由等人一眼,方才说了出来。 “是。”李瑕道:“不过,此事可能比我想像中难一点。” “为何?” “官家不喜欢我。” 韩承绪一愣,又问道:“小郎君何意?”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那啥,我就是有话直说啊……我就觉得小郎君今天面圣,太傲了,我也觉得官家更喜欢我,不太喜欢你。” “嗯。” “小郎君要是别那样傲,像我这样显得憨一点,官家一定很喜欢你,那你肯定能当大官……” “嗯。” 李瑕回想着今日的情形,心知刘金锁这次说得倒是不错。 而连这粗汉都能感觉到,那看来是非常明显了。 他也不是没想过收敛些锋芒,别的不说,他至少知道安?山是怎么做的。 但性格如此,做不到。 “无妨。”李瑕随口道,“丁大全这点信用还是有的。” 聂仲由开口说了句什么。 林子凑过去听了,道:“哥哥说,他这条命是小郎君救的,你救他一命,他替你卖命,之后不管是赏何官职,他都愿辞了,随你入蜀从军抗蒙。” 刘金锁道:“我也去。” 林子道:“我也去。” 李瑕转头看向聂仲由,倒想起了彼此刚认识时说过的话。 他想了想,道:“那是风水轮流转了。倒不必辞官,那太可惜。我想办法运作一番,若能一起去,不是更好?” 聂仲由点点头。 “对了,你们几个,之前在临安城没地方住吗?” “没有。”林子道:“我们原是右相护卫,后调到雄武营,又调到禁军,我和金锁一直是住在营里。哥哥原本赁了间院子,但北上时他就让嫂子带着孩子们回歙县老家了,家小都安顿好了。” “你们的家小呢?” 林子道:“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金锁倒有个相好的,是个养小姐的妈妈。” “都说了柳娘不是妈妈!”刘金锁大为光火。 “就是那么回事吧。” 李瑕向刘金锁问道:“你不去见见她?” “等伤养好了再去。”刘金锁道:“不然柳娘该急哭了。” 林子不免又取笑他一番。 连聂仲由也笑。 李瑕道:“有什么要安顿的早点准备吧,尽快养好伤,等谋到了官职就走。” “好咧……” 这大概是李瑕重生以来最轻松的一晚。 没有追杀,没有任务,有瓦遮头,有人说笑。 他消化了食物之后,在院里锻炼到浑身大汗,从井里打了水,从头上淋下去。 以前每次这样的时刻,他都会在心里说“又成了更好的自己”,现在也是。 入睡前又看到了那张彩笺,看到了张文静那首词。 怎么说呢…… 上辈子也收到过很多情书,但这辈子时代不同了,这一纸彩笺似乎需要更大的勇气。 “当时不该绑架你的。”他心想着,又提醒了自己一句,“不萦于怀……” 正文 第133章 旧案(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9/10) 次日,李瑕接回了韩承绪的儿子。 至于白茂的娘亲,程元凤的人称会继续养着,因白茂是免不了牢狱之灾了,其老母无辜云云。 这大概是右相的气度,李瑕则懒得再管白茂,他不太喜欢叛徒。 韩承绪的儿子名叫“韩祈安”,之所以取这个名字,大概是韩承绪半生漂泊、无家无国,很希望能安定下来。 韩祈安时年三十九岁,其妻元氏生韩巧儿之后不久就过世了,韩祈安伤心欲绝,再加上劳役过重,渐渐病得奄奄一息。 李瑕反正有钱,请医施药养着他,这并非值不值的问题,但若非要说,韩祈安颇有才华,大概也是值的。 因这事,韩巧儿坚持说要给李瑕当丫鬟,这或许也是韩承绪的授意。 李瑕劝了几句,也就随她去,总之是既未契约又没将其当成丫环看待。 因此,林子反倒不敢再拿这小丫头片子开玩笑了,甚至也不再将韩家祖孙三代当金国遗民看待。 刘金锁终于忍不住还是去见了他的柳娘,回来后说打算成亲,李瑕遂丢给他一百贯钱。 面圣后的第二天就在这些琐事中过去,他们在等着官职封赏。 这事当然没那么快,官家与诸公都很忙…… ~~ 傍晚,贾似道终于下朝还家,显得极是疲倦。 昨日先是大朝会,内引奏事、晚朝、夜对,直接到了这日的大朝会,其后又是后殿再坐、内引奏事…… 朝堂罢相,一系列的官员要重新任职,一堆政务要分派。加上西南战事已起,牵扯到临阵换帅,自是极辛苦。 龟鹤莆见贾似道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连忙迎了上去,问道:“阿郎可是现在去歇?” 贾似道摆了摆手,吩咐府中幕僚来见。 “只有一个时辰,我还要去枢密院,速去安排。” “是。” 待议事之人到齐了,贾似道已在躺椅上睡着,但马上又睁开眼,道:“丁青皮可恶,推袁玠为蜀帅。” 幕僚们大惊不已。 “绝不可行!袁玠毫无帅才,比余晦尚不如……” “若用袁玠,必有亡国之祸……” 贾似道抬了抬手,道:“你等真当丁青皮蠢不成?此举,意在逼我与程元凤妥协而已。” “是,丁子万非易与之辈,暂留程申甫也好,可为缓冲。” “阿郎不是推吕文德?官家为何不用他?” 贾似道有些遗憾,道:“程元凤所言亦有道理,移吕文德知靖州,防蒙军从云贵透漏荆湖……今次就以大局为重吧。终究是军国大事。” “是,明白了。” 贾似道又闭上眼,道:“用张实为蜀帅,我与程元凤已有默契,你等出个章程,让程元凤退让些势力给丁青皮,尽快将此事定下。” “明白……” 之后便是幕僚们分析,把属于程元凤的哪些权职分给丁大全,能让这两人都满意。 贾似道如睡着一般,直到这些人终于定了章程他才醒来,听了之后点点头,挥散他们。 龟鹤莆遂上前提醒道:“小人已派人清了到枢密院的道路,阿郎还可再多歇一会儿。” 他点了一柱香,一回头,却见贾似道没睡,正在沉思着什么。 “李瑕之旧案,查得如何了?” “禀阿郎,他确实打死了孙少卿家中四郎。” “具体呢?” “风帘楼的角妓唐安安在成名前就与李瑕交好,四月时,孙四郎想要了唐安安,被拒绝之后派人强抢,李瑕打死了他。” 贾似道沉吟道:“孙应直为何派人在狱中杀李瑕,查了吗?” “这……李瑕打死了孙少卿的儿子,孙少卿自然会派人在牢中杀他啊。” “不,此事奇怪,查。” ~~ 入夜,太常寺少卿孙应直的书房中,有几人聚在一起商议。 “急唤我等来,何事?” 孙应直叹息了一声,道:“李墉之子李瑕活着回来了,昨日还入宫面圣。” “果然是他,我还当是重名。” “他没说出那事吧?” 孙应直道:“他岂能与官家说出来?此事,李墉受吴潜指使,自是由吴潜出面。” “幸而当时吴潜被罢相。” “今谢方叔去相,万一官家起复吴潜,事愈坏矣。” 孙应直又问道:“诸公认为如何做?” “问题是,李墉到底死了没?” “没找到尸体,必是没死。” “最好还是能拿住李墉,问清楚再说。” “尽量不闹大,遮掩过去吧。” “杀了?” “我等为社稷计,真要杀人?” “诸公要退缩不成?” “事关国本,岂有退缩之理?但李墉不过一小人物尔,未必会去作证,何必穷追猛打?” “还敢迟疑?吴潜一旦起复,必用李墉作伪证,废忠王,到时悔之晚矣。” “依我所见,官家未必会起复吴潜。” “就算不起复,吴潜极可能还在谋划此事。” “李墉生死不知,其子未必知晓……” 忽然,孙应直拍案大喝,道:“因此事,老夫死了个儿子!诸公却还在婆婆妈妈?!” “令郎之死,谁也未曾料到,岂能怪我等?” 孙应直道:“我儿若非去逼问李墉之子,能被打死吗?” “令郎之手段……确是过激了。” “够了!说这些有何用?事已发生,不得退缩。” “孙少卿认为该如何?” “杀了李墉父子。”孙应直冷冷道,“一了百了。” “李墉尚不知在何处,贸然杀了其子,只恐逼他铁了心替吴潜作伪证。” “不是,诸公怎么知他是作伪证?不该先问清楚?万一是真的?可就……” “有何好问!真不了!老夫确定就是吴潜在设局。” “总之先拿下李瑕,逼问出李墉下落。” “看昨日选德殿之事,李瑕此子极狡诈,须谨慎些……” ~~ 次日清晨,李瑕推门而出,只见冯仲竟蹲在门边打瞌睡。 “睡在这做什么?” 之前冯仲在清河坊卖茶也是这样蹲着,当时他还敢对李瑕大声喊,如今却谄媚地赔笑道:“我在护卫着小郎君。” 李瑕知道他其实是在监视。 虽说是奸党的走狗,也是要卖力做事的。守一夜算什么,这年头一般人连有吃有喝都难。 李瑕递了点钱过去,道:“给弟兄们买点早食,我去跑步,你爱跟就跟着。” “是。”冯仲喜笑眉开,道:“小郎君,阿郎派人说了,让你今夜去府里赴家宴,不是到观潮别院,是到清河坊的本宅,到时小人领你过去。” “我知道丁相府在哪。” “是,还有,吴御史派人说,他巳时下了朝来见你。” “我去见他。”李瑕道,“在御史台附近找个地方吧。” “是,小人这就去安排……” 巳时,一座临近御街的茶楼。 李瑕走进雅间,只见吴衍已换了一身便服正坐在那里。 “我还想来等着,没想到吴御史先到了。” 吴衍竟是起身相迎,笑道:“烦你走一趟了。” “吴御史公务繁忙,理应是我来相见。” “今日见你,是为谈你的前程……” 正文 第134章 风帘楼(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10/10) 吴衍含笑招呼李瑕坐了,亲手倒了杯茶,方才开口说起来。 “官家欲表彰你功劳,打算破格给你一个贴职,再让你入太学读书,往后考进士,或考上舍上等封官。” “什么叫贴职?” “虚衔。”吴衍道:“你可学贾师宪入仕晋升之路,他当年就是以父荫进官,其后,中进士、立战功、回中枢,此条路升迁最快。” 李瑕道:“我想入蜀领军。” “你听我说。”吴衍目光诚挚,道:“此为丁相之意,他入仕太晚,引为平生憾事,家中几个衙内……恐不成器,哈,此言丁相亲口所说。 总而言之,丁相视你为子侄,期待极高呐,故愿扶你一程。你若肯答应,不需你读书,两年半之后,保你中个进士。” 话到这里,他凑近了些,又道:“你想想,不到十九岁的少年进士啊。” 李瑕故作犹豫,道:“我还是想入蜀领军。” “为何?” “保家卫国。” “你……不诚,算了。” 吴衍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显得极是遗憾。 “还有人出了个主意,我觉得不太好,但你若急着入仕,也可以勉强一试。听说,令尊曾是进士出身,因病致仕了?我等可给他安排一份功劳晋升,再给你萌补一个实权职位。” 李瑕反问道:“我……父亲?” “是,听说令尊曾任余杭县主薄、是丁未年的进士。”吴衍道:“但我劝你,还是自己考功名为好,萌补影响前程,且此事不好运作。” 李瑕沉吟道:“敢问,是谁出的主意?” “不记得了,丁相让我去找吏部几个官员讨论个章程,人多嘴杂的哪记得?你可想好了?” 李瑕道:“听说蒙军已攻蜀,我还是想从军报国。” “太固执了,自误啊。”吴衍道:“唉,好吧,你若一定要入蜀,我等可替你谋一个某路军副将、准备将,或下县县尉,你选。” “县尉。”李瑕道。 吴衍微讥,道:“又不从军了?” 李瑕道:“报国之心是一样的。” “嗯,你也莫小看此职,县尉虽未必由进士担任,但天下县尉六成皆是进士,它再小也是个官,你既无萌补、也无功名,即使立了大功,却太年轻、且为死囚出身。依例,本是做不了官。” “我明白。” 吴衍道:“承平时,王安石变法,曾一度让武官充任县尉,其后新法废除、仍用文官任县尉。我等钻的便是这个空子,这才有把握替你谋职。也只有丁相能做到,换程元凤必定办不到。” 李瑕会意,道:“谢丁公,谢吴御史。” 吴衍依然感到可惜,忍不住又劝了一句。 “但你可想好了,一边是青云直上,另一边……你当了这县尉,许是一辈子就蹉跎在那穷乡僻壤。” “无妨,我想好了。” 凭心而论,李瑕还是满意的。 重生四个多月,从一介死囚到一县主官,已在他预期之上。 吴衍从袖子掏出一张纸,眯着眼看了看,道:“有三个空缺可选,涪州武龙县、叙州庆符县、合州岳池县。” 李瑕接过,道:“有何区别?” 吴衍道:“在我看来并无区别。” 他对待李瑕的热忱已渐渐冷淡了下来。 今日见李瑕之前,他堂堂御史还愿意纡尊去找对方,在茶楼碰面时也颇为殷切。 那时,李瑕在他眼里前途不可限量。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能力出众,立下大功,且背靠丁相,欠缺的就是资历与功名。这相当有一颗好种子,种下去,能长成苍天大树。 但李瑕非要现在就将这颗种子煮了吃,那也无甚好说的,成不了大事。 当然,吴衍面上还是很客气。 “你也不必急着选,官家与丁相近日国事繁忙,任命下来至少还有半个月,好好歇一歇。” “好。”李瑕又问道:“其他人的封赏呢?” “聂仲由会任京中闲职,其余人各有赏银。” “不是说好了副都统?” “丁相可没答应过。实话说吧,你们毕竟有投敌之嫌,你见过几个北归人在大宋出头的?总之,丁相是信重你,才替你谋职。” “北归人?” “那印一盖,就是北归人。” 吴衍说着,不等李瑕回答,起身笑道:“我还有公务,先走了。对了,今夜丁相邀你家宴,莫迟了。” “好,再会。” “再会。”吴衍拱拱手,径直带了人离开。 李瑕在雅间稍坐了一会。 他能感受到吴衍心态的变化,但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有所介意。 只要丁党能守承诺就好。 倒是吴衍说的让李墉升官一事显得有些奇怪。 完全没有意义的,听丁大全的意思,科举都能作弊,哪需要这种手段? 且对方连李墉是“丁未年进士”都知道。 再联想到吕丙雄那把骨头刀,聂仲由说的“你家中大火”,李瑕已隐隐感到不对…… 他饮尽一杯茶,离开茶楼。 吴衍没有付茶钱,李瑕拿出钱付了。 他并未直接回去,而是绕向西湖。 刚回临安时,李瑕就是在西湖甩脱追踪,当时陪在他身边的是高明月。 此时一起坐上小船的却是冯仲这个丑汉。 “小郎君,为啥带我泛舟?” “闲的。” 李瑕转头看去,观察着是否有游船追过来。 过了一会,他怀疑是自己多疑了。 也许是大宋官场的弯弯绕绕自己不懂,没搞明白那所谓“萌补”的玩法。 李瑕决定回去问问聂仲由当时自己入狱的具体细节。 杀了谁而入狱的,他已完全想不起来。 小船重新靠岸。 李瑕穿过西湖畔歌舞升平的长街,忽听有个清脆的女声在身后不停响起。 “李小郎君……李小郎君……” “小郎君,好像是在叫你。”冯仲转头一看,道:“那个小娘子在向我们招手。” 李瑕回过头,见到一个小婢子正向这边小跑过来。 这小婢子到了跟前,差点没站稳,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道:“李小郎君,年儿叫了你这么久,你怎总是不应?真气人。不过你终于出来了,太好了,快与我去见姑娘吧。” 小嘴叽叽喳喳的,显得颇为傻气。 李瑕道:“你认得我?” 名叫“年儿”的小婢有些不满,道:“李小郎君故意装作不认识吗?当时我家姑娘又有何错处,惹你这样怪罪?好了,快走吧,见了姑娘再谈,她一定很高兴。知道吗,她一直在打听你,想救你呢。” 年儿说着便要引李瑕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招手道:“快来呀。” 李瑕看了一眼冯仲手上的佩刀,还是跟上了她的脚步。 往回走了一段路,拐进一条小巷,走到了一座宅院前。 这宅院看起来普普通通,只在门口站着几个护院。 但一进门,视野陡然开阔。清池小山,亭榭园池,错落有致,花木映于朱栏曲楹。 中堂左右有不同风景,亭桥上各有牌匾,一书“烟柳画桥”,一书“风帘翠幕”。 一美姬正端坐于亭中抚琴,琴音袅袅。 走过曲桥,才见到花木中掩着一石桌,三个华衣文士正坐在那喝酒听琴,各有美姬相伴。 李瑕这才反应过来,这典雅庭院原来是青楼。 他也在外面见过那种街边阁楼,以为青楼就只是那样,到今日才明白,上档次的青楼合该是这般园林式的。 有身份的人岂会到那种小阁楼去玩? 路上也有遇到些漂亮婢子,轻声向问了年儿几句话,年儿隐约问答“我家姑娘的朋友”之类。 也有人看向李瑕的目光显得像是认识,但很有教养,并不多看。 绕过水榭,终于到了一座院子前。 年儿嘱咐李瑕稍待,又让人拿小食招待冯仲在院外歇息,她则跑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就出来向李瑕道:“姑娘正好得空,去见她吧。” 李瑕暗暗警惕,跟着年儿进了那小院,只见竹帘半卷,房栊清静,有清雅绝尘之感。 再走进前厅,厅堂宽洁,摆着许多书籍、乐器。 似因听到了脚步声,一个小女子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李瑕转头看去,惊艳了一下。 她看起来也就十五、十六岁年纪,却是姿容绝艳,长相精致,有倾国之色。 其实张文静、高明月就长得非常漂亮,但相比起来,眼前这个女子更会梳妆打扮、更有风情。 但李瑕也不细看,很快就转过目光,继续观察环境。 发现并没有埋伏,他竟微觉有些失望,松开了袖子里的匕首…… 正文 第135章 故人 唐安安听到年儿跑来说在街上看到李瑕时,她有些惊愕。 “他没事了?” “嗯,姑娘是否要见他?年儿把人带回来了。” “自是该见见。” 见虽是要见,唐安安其实感觉到……很棘手。 四月里那件事发生时,她亲眼见到了李瑕在权势面前的无力,就算他最后把孙衙内打死了又如何,保得住他和她吗? 他还活着,还能出狱,这是好事。但不该再找来的,对彼此都不好。 他那人生了一幅好皮囊,家世清白,但素来有些痴,不论是对琴棋书画还是对情,都太痴了。 她以往觉得痴人好,也想过哄他赎买了自己为妻,如今却只担心他自误太深。 心想着这些,前厅传来了动静,李瑕已到了。 唐安安柜子后面拿出一个木匣子出来,捧着,转了出去…… 四个多月未见,她本以为李瑕如今已落魄潦倒。 然而,一见之下,竟觉他是脱胎换骨般地更出众了。 他长高了些,更挺拨了,气质……锐利了许多。 唐安安不由愣住。 李瑕只看了她一眼,竟已转过头,目光在窗台、屏风等处扫视,最后落在香炉上。 他迈开脚步,走到窗边。 唐安安隐隐感到失去了什么。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定定地看着她,视她为珍宝了。 但她又觉着……这样也好。 “你在找什么?放心吧,这里不会有人要害你。”她开口道,“我求了妈妈替你打点,但没想到他们真能捞你出来。” 李瑕沉默了一下,问道:“他们?” “这风帘楼的幕后东主。” “是谁?” “不知。”唐安安轻声道:“我不过是个卖艺的,也只能求求妈妈了。 听说你家中失了火,我让人去问过,不见了李公与刘娘,想必是孙家报复……你节哀顺变。” 她声音柔柔的,婉动中带着些悲意与遗憾。 李瑕没有回答,依旧是站着窗边,侧身对着她。 唐安安把手中的匣子放在琴案边,道:“这里面,是我所有的积蓄,你拿着,离了临安,找个地方隐姓埋名。” 李瑕转头看向窗外,完全背了过去。 唐安安等了一会,见他不说话,有些委屈地摇了摇头。 “你让你走,你气我是吗?但如今我成了名角、行首,你已赎买不了我。再痴缠下去又能如何呢?私奔?我们逃不掉的。 你今日过来,要让我表个怎样的心意?觉得你是为了救我才杀人,想要我的身子?可我若真将自己给了你,却也只能平白给你我添许多祸端而已……” 她话到这里,眼眶微红,却也不哭,只是偏过头。 良久,见李瑕还是不说话,她叹息一声,又道:“这些钱你拿了,往后找处地方躲起来,娶妻生子,忘了我吧。” 李瑕又等了一会,见唐安安不打算说更多话了,转过身,走到她面前,仔细盯着她看了两眼。 唐安安又是一愣。 她只觉他的眼神与过去完全不同,过去是痴、是静、是怜,如今却是审视与观察。 她感到他在看她的眉、脖颈,以及身子…… 那目光极大胆放肆,却没有淫邪之意。 但也只看了两眼,李瑕已从琴案上拿起了那个匣子,走了出去。 年儿愣愣看着这一幕,喃喃道:“姑娘,你的积蓄……” “给他。” “可是,你不问问他怎么出来的?以后真不再见他了?” “他不再纠缠,也好。” “可……可可……可是年儿唤了好久才把他唤过来的,结果就是让他拿了姑娘的积蓄?他以前那样痴慕姑娘……” 唐安安恍若未闻。 她没想到李瑕会这样,许是他也看明白了吧,身世浮萍之人,痴也没用…… ~~ 李瑕不太喜欢唐安安,理由很多。 她是旧相识,只这一点就让他下意识地抗拒。 且一个小丫头片子、自以为是的名妓,恃着美貌,以为他会痴缠她,拿钱打发? 以他的阅历看来,反而显得有些可笑。 他仔细看过她的许多特征,知她还是个处子,那想必以前与她也没太深的交情,了断了为好。 他出了院子,冯仲正坐在外面嗑瓜子,见他出来连忙迎过来。 “小郎君,这么快?” 李瑕无意解释什么,“嗯”了一声。 有两名婢子也跟了出来,一路领着他们出了园林。 李瑕围着这座园林绕了一圈,打发了冯仲到附近茶楼吃茶,他自己却是又重新进去。 才到中堂,一名小婢子迎了上来,笑语盈盈,问道:“胧儿为郎君引路,郎君是听曲还是歇息?” “听说你们这里有位姑娘……名字我一时忘了,是住在觅云院。” “郎君说的是行首唐安安?”胧儿笑道:“若要见唐行首,不知郎君姓名?胧儿去问问妈妈。” “见她还要通报姓名?” 胧儿笑道:“郎君这样俊俏,便是不见唐行首,胧儿也想知道郎君姓名呢。可惜今日不巧,唐行首晚些须到孤山文会献奏,郎君真要见,让妈妈再安排时日。” 她不等李瑕再说话,又补了一句,道:“若是想听琴,让保保姑娘给郎君弹可好?她弹得也好。” 李瑕问道:“多少钱?” 胧儿又笑,道:“郎君若在庭中听琴,花茶费一两银子,至于缠头之资……郎君看着给就好啦。” 李瑕重生以来多用铜钱,还是头一次遇到用银两的地方,一两大概是一贯钱,看着不多,但一般人家一月不过三五贯收入。 这还只是庭中听琴的花茶费,关键是那“看着给”三字。 李瑕道:“找个活泼的,喜欢说话,爱热闹的那种……” “胧儿明白。” “你明白?” “嗯,明白。”胧儿踮起脚凑在李瑕耳边轻声道:“郎君是来打听消息的,这样的事我也见过几次呢,姑娘们知道许多事情。” “是吗?” “郎君要找角妓还是色妓?” “有何区别?” “角妓卖艺,色妓卖色嘛,郎君想探哪方面的消息?一般寻色妓比较合适……” 胧儿说着说着,忽听眼前的俊朗君问了一句。 “你也知道许多事?” 胧儿脸一红,头一低,轻声道:“我哪知道什么事。而且,妈妈说……说我腿粗……” 她其实不算很漂亮,但也有些可人之处。 “四月时的杀人案知道吗?” “嗯嗯,这事我知道得很详细的。” “我们聊聊。”李瑕掏出几张交子递过去。 胧儿眼中绽出惊喜之色,接过钱,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 正文 第136章 了断 很快,胧儿就将李瑕引进一间屋子,安排上茶、点香,又备了洗澡水。 李瑕却不饮茶,坐下来便问道:“说说四月的杀人案吧。” “好呀。” 胧儿坐在李瑕旁边,伸手捏着他的手臂,嘴里说起来。 “说起来,那时候唐安安还未登台献艺也未住进觅云院,是不待客的。也不知孙衙内怎么就知道了她,派人来抢。 当时她才被捉住,她的情郎就跑来了,名叫李瑕。他们就在西园里争吵,孙家的人把旁人都赶了出去。等护院们冲进去,便见到孙衙内被李瑕打死了……” 李瑕问道:“李瑕怎会与唐安安认识?” “李瑕的父亲讳名墉,李先生丧妻之后,纳了刘苏苏刘大家为妾,刘大家是十余年前成名的南曲名妓,最擅琴艺。 我家胡妈妈以往与刘大家交好,这些年最用心调教的就是唐安安、季惜惜,教她们琴棋书画是教得极深,曾带她们去拜会过刘大家几次呢。” “李墉能让妾室教人弹琴?” “嗯嗯,李先生认为琴艺只是琴艺,并不视与妓子来往为耻。唐安安该就是在那时与李瑕相识,后来,李瑕还来这里调过琴呢,听说他长得很是俊俏。” 李瑕问道:“你没见过?” “远远见过一次,他那人走路头也不转的。” “孙衙内呢?他叫什么名字。” “孙衙内不知叫何名,却是什么少卿的衙内,他父亲官职很高。不过哦,他其实没来过我们这里,四月那次是第一次来。” “第一次来?确定吗?” 胧儿道:“没错的,这事院子里好多人都说奇怪,唐安安还未登过台,孙衙内又没来过,怎就一来就要抢她。” 李瑕问道:“孙衙内与李瑕认识吗?” “认识。”胧儿道:“当时李瑕一到,孙衙内就喊了他的名字。我还听人瞎猜,他们并非争风吃醋,孙衙内就是捉唐安安来欺负李瑕。” 说到这里,胧儿又摇了摇头,道:“但这不对嘛,一个衙内,欺负李瑕做什么?” 李瑕问道:“这事后来如何了?” “当时胡妈妈报了案,若是李瑕再晚点儿才打死孙衙内,钱塘县衙的人就到了,可惜还是死了人,李瑕就被捉起来啦,后来,连李先生家都被人烧了。” “风帘楼呢?不受影响吗?” “我们怕什么呀。胡妈妈还骂了钱塘县衙的人一顿呢,嗯……当时孙家的人要当场打死李瑕,胡妈妈出面让官府把李瑕带走。” 李瑕便明白过来,能在这里开这样的青楼,背后不是一般人。 “你还知道什么?” “不知道了……郎君,我们上榻吗?胧儿好好伺候郎君……” 下一刻,忽听拍门声响起,年儿的声音传进来。 “好你个小浪蹄子!不看谁带来的人你都敢招惹……” 胧儿正在情动之时,只听“嘭”的一声,屋门被用力推开。 年儿几步冲进来,目光看去,只见李瑕与胧儿坐在一处,胧儿已解了衣带,褪了外裳,肩膀半露,满面红霞。 “你……你……” 年儿抬手一指,话还没说,自己反倒先哭了出来。 “呜呜……我家姑娘有什么办法?她做错了什么要让你这般糟践?明明是你连累她……你还拿她的积蓄……拿她的积蓄出来嫖……负心汉……呜呜……” 她还在哭着,一个匣子递到了她手里。 “拿着吧。”李瑕道,“告诉你家姑娘,就当没认识过我。” 年儿一愣,抬头看去,李瑕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 她有些生气起来,接过匣子,走上前把胧儿的衣服遮上来,不让李瑕再看到,一边哭着还一边气呼呼地喊了一句。 “你不许在我们风帘楼嫖!” ~~ 出了这样的事,胧儿自是极委屈,马上便去找胡妈妈告状。 风帘楼不只有一个妈妈,如今排面最大的一个名叫胡真。 胡真年轻时叫“胡真真”,也曾艳动临安。 坊间传闻,她曾夜入禁宫服侍过官家,但当年贾贵妃尚在,官家未留她在宫中。 “你是说,李瑕跑来向你打听当时的事情?” “是,聊完这些,我们正要狎玩,年儿跑进来把他赶走了。” “少年郎,怕是想知道旁人如何看待他的。”胡真摇了摇头,自语了一句。 她并未给胧儿好脸色,叱道:“小浪蹄子,你有几分姿色就敢勾引客人?坏了规矩,手摊开。” “啪”的一声响,自有婆子上前给了胧儿手板心一下。 胧儿疼得眼泪直流,咬牙不敢出声。 胡真转头又看向年儿,骂道:“还有你,敢带些闲杂人等见你姑娘,万一坏了她身子,便有一百个你也赔不起。再敢出幺蛾子,活活打死!手摊开。” 年儿挨了许多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是不哭。 胡真端着那匣子,起身走到觅云院。 一路进屋,走到梳妆台前,只见唐安安已经打扮好了。 她将匣子往台上一搁,道:“李瑕说了,往后与你就当不认识。” 唐安安一愣,低声道:“这也是我的意思。” 胡真道:“若不是知道你不喜欢李瑕,今日我便打死年儿那蠢丫头……竟敢找个贼儿来偷我的摇钱树。” 唐安安没说话。 胡真道:“怎么?你心里有他?那我现在就去打死年儿。” 她说着,转身就往外走去。 唐安安连忙拉住她的衣袖,道:“妈妈别吓我了好吗?我早已不喜欢他了。” “记住,你不配喜欢谁,他也不配你喜欢。” “好。” 胡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叹道:“我气的是你将积蓄随手就给了人,等你再长几岁就明白了,人情皆过眼云烟,金银才能傍身。” 唐安安低头不语。 胡真又道:“李墉这儿子不成器,他连累了你、赎买不起你,你待他仁至义尽,偏他还发脾气,这等小肚鸡肠,如何值得你倾心?” “嗯。” “我念着与刘苏苏的交情,保过他一遭。今日你见他也算顾念交情,往后两不相欠,别再来往了。我辛苦调教你,不是卖与败落户的。” “女儿明白,不再见他便是。” 这事便算揭过去了,胡真仔细瞧了瞧唐安安的妆容,道:“艳了,再素些。” “已经是最素了。” “那就别抹胭粉,都擦了。”胡真道,“今日这文会上都是名儒,不爱色,太艳反而坏了他们的格调……珠儿,你来把安安的妆重新画过,珠钗全卸了,盖盖她的容貌,别让容貌压了她的才艺。” “是。” 胡真颇为雷厉风行,一边亲自为唐安安挑选衣服,一边又问道:“词曲练了几首?” “三首,两首柳词,一首晏词。” “为何选这三首?” “上次妈妈说过,唱新词万一遇到政见不合的,容易得罪了人。” “改,今日唱稼轩词。”胡真道。 唐安安道:“女儿的唱腔不适合……” “不会唱那就换惜惜唱。但我告诉你,名气越小,往后陪哪样客人越不由得你选。” “女儿愿唱。” “好,今日你唱水龙吟。”胡真说着,词谱往案上一丢,不悦道:“让你记的名单,可记了?” “记了。” “觉得奇怪吗?这些人素有清誉,如何给得起你如今的身价?” “是奇怪。” “因为今日我没收钱。”胡真道,“这些人随便哪个,只要肯为你赋词一首,就能让你名满天下。往后旁人慕名来我风帘楼,便是找了旁的姑娘,缠头之资也足够了,明白了?” “明白,女儿唱好了,请他们为我赋词。” 胡真点点头,又道:“再和我对一遍,与会者有哪些人,到时一个都不许叫错。” “是。”唐安安遂开始背诵起来。 “谢相公将于数日后还乡,诸公聚孤山相送……” “与会者,古心江公,名万里、字子远,号古心,宝庆二年进士,曾任殿中侍御史,闲居十二载,创白鹭洲书院。今科,白鹭洲书院中进士者四十人,天下震动,江公遂得起复……” “欧阳守道,字公权,江公弟子,淳佑元年进士……” “闻云孙,字宋瑞,江公弟子,新科状元……” “刘辰翁,字会孟,江公弟子……” 正文 第137章 遗留问题(为盟主“欲笑还颦丶”加更) 灯芯巷小宅。 “我要杀掉太常寺少卿孙应直。” “你说什么?”聂仲由哑着声音道。 “哥哥,你能说话了!”林子一惊,再回过神来,又是一惊,“小郎君刚才说什么?” 李瑕道:“杀孙应直。” 韩承绪也很惊诧。 他首先便觉得,李瑕就是再信任北归这些人,直接将这话说出来未免也太大胆了。 但扫了屋子几人一眼,他又不觉得有谁会出卖李瑕…… 李瑕回来后问了聂仲由,当时他入狱的案子的详细情况。 他能确定,此案不是因争风吃醋而起。 孙天骥捉唐安安反而更像是为了要挟……但要挟什么却还不得而知。 这也是李瑕把唐安安的钱还了回去的原因,那姑娘虚情假意也好、玩弄感情也罢,在这件事上总归是被连累的一个,没道理再拿她的钱。 担心以后被她戳穿了重生的秘密,不再接触也就是了。 而其他一些事,也该了断。 “我杀了孙天骥,孙应直不会放过我。”李瑕道:“杀子之仇,他随时会派人暗杀我,有可能在临安城内,有可能在我赴任的路上。” 韩承绪沉吟道:“小郎君做事有分寸,杀孙应直的理由必是考虑清楚了。我说几点反对的理由,望小郎君慎重。” 李瑕道:“韩老请说。” “小郎君是否多心了?不论彼此有何过节,孙应直乃是朝廷高官,杀人自毁前途,该不会如此不死不休才是。而小郎君半月内即可得官职,到时候离开临安即可。” “不,孙家已经与我不死不休了。”李瑕道:“我在牢里他们就雇凶杀我,还放火烧了我家。” 韩承绪道:“但小郎君立功归来,已非当日之死囚,今非昔比,我不认为一个高官敢如此冒险。” 李瑕判断李墉父子在某件重要事情上与孙家有极深的矛盾,偏他不知道是何事,也不好对韩承绪说。 “我不赌这些,不抱侥幸,先下手为强。” 韩承绪又问道:“万一事发了如何是好?刺杀当朝大员,不怕千辛万苦谋来的官职未到手又丢了?” “做隐秘些。” “不,小郎君已杀了孙天骥,孙应直再一死,旁人很容易起疑。” “所以,要杀就尽早杀,晚后恩怨再大,事情怕是更难办。” 韩承绪郑重向李瑕行了一礼,道:“我依然反对此事,小郎君马上要入仕为官,不同以往在北面为间谍,若凡事依旧以刺杀手段为先,长远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知道,谢韩老提醒……” 李瑕其实很认同韩承绪的告诫。 唯独这件事上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最讨厌的就是未知,对重生之前的情况一无所知。 这其中有巨大的风险,比如,一旦有人发现他不记得过往之事,又正好从北面归来,就可以说他是假的李瑕,是北面派来的细作。 更何况以前到底是留了怎样的灭门之祸都不知道。 今日听到那句“令尊是丁未年进士”,李瑕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被孙应直盯上了,感到少有的不安。 其实,他如果先回来问了聂仲由当时的案情,早晚也能打听到风帘楼。 但恰恰是在街上被年儿认出来了,更加把这种不安放大,因为他意识随时会被更多人认出来…… “我还是要杀孙应直。”李瑕道。 “杀就杀吧。”高长寿忽然道,“这事简单,咳咳……今夜你要去丁府赴宴,我翻墙出去把孙应直杀了,没人能怀疑到我们头上。” “我也去。”刘金锁道。 “不。”高长寿道:“咳……你和林子在这里大声说话,别让人怀疑到你们。” “但你伤都没好全。” “快好了……就是我有伤,又不起眼。别人才不会怀疑。” 高长寿在峄州受的伤,其后一路奔波,又陷入绝境,失了救生意志,伤势一直在反复。 直到李瑕带着高明月回来后,他振作不少,伤势才开始好转,但还未痊愈。 他却是努力止住咳嗽,郑重又说了一句。 “当年九河之战,家父身中数十创,犹力战,阵亡前尚亲斩蒙卒三人……我不过是去杀个老迈文官,如杀鸡尔。” 刘金锁差点想说“所以你爹战死了啊”,还好话到嘴边吞了回去,咽了个大口水。 “你打算怎么杀?” “翻墙进去,杀了孙应直,翻墙出来。” “孙家有护院。” “太平时节,临安城内一个太常寺的官员,能有多少防备?” 刘金锁道:“我去,你可以扮成我在院里说话。” “我扮不了你。” 李瑕道:“我也打算让慕儒去,但不是到孙府行刺,太冒险了,我有个计划……仲由,你来帮我参详一下……” 一张纸在桌上铺开,众人围坐在桌边。 李瑕提笔划了几笔。 “这是清河坊,这是御街,丁府在这里……仲由,孙府在哪里?” 聂仲由接过笔,又划了好几道,把那地图添得很细致。 李瑕道:“今夜,我到丁府赴宴,到时与丁大全说,我曾因争风吃醋杀过孙家子,想当面向孙少卿赔罪,让他帮我做个和事佬。” 韩承绪沉吟道:“他能同意吗?” “能,现在我明面上是丁大全的人,他就算为了不与孙应直交恶,这事他也得问清楚。” “但未曾提前送帖邀约,孙应直会去?” 李瑕道:“前日孙应直不在选德殿,不知我活着回来。到了今日,他不可能还不知道。以正常反应,他该质问为何杀他儿子的死囚能去立功,但他没有,说明他在盯着我。邀他,他会去。” “若不去呢?” “那今夜就放过他,再找机会。” “他若去,我们如何杀。” “临安城很堵。”李瑕道:“我们利用这点。” 他手指在刚画的地图上划过。 “孙应直应邀,乘轿,从孙府出门,经过御街,我们把他堵在这里。 明……高姑娘,你找一辆拉货的板车,停在望仙桥附近,看到孙应直到了,放倒板车,把路堵死。 这里离丁府不远,他会下轿,从小巷穿到青瓦子大街,这条巷子不长,但很窄,他的随从不能并肩,慕儒你在这里埋伏,捅死孙应直。 巷子两边都是热闹的大街,你杀了人,直接混进人群……” 李瑕说完,又郑重交代道:“记住,孙应直下次也可以杀,你们的安全更重要。一旦有变数,立刻放弃。” 其实,高长寿兄妹能在庐州城逃过陆凤台的搜捕,李瑕对他们的能力很放心,这才这样安排。 “好。”高明月轻声应道。 高长寿问道:“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会有各种意外,我们要补充方案,防止意外。” 众人又商量了各个细节,比如刘金锁与林子今夜在哪些时辰该出门露个面、让临视着灯芯巷的人看到;高家兄妹如何从院墙翻出去不被注意到。 李瑕希望,杀了孙应直之后能减少些以前遗留的问题,让更少人认识自己。 他想低调地、不引人注意地,在这半个月等到官职去蜀地上任…… ~~ 孤山。 孤山乃西湖中一孤峙之岛。 此地碧波环绕,山间花木繁茂,亭台楼阁错落别致,风景雅致。 谢方叔与江万里并肩立在范公亭中,望着西湖。 “当年读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句,这些年一直想到孤山赏梅。”谢方叔负手长叹道:“可惜,看不到今冬的孤山喽。” 江万里笑道:“知你喜好养鹤,故而今日邀你到‘梅妻鹤子’林和靖隐居之地赴会。” “有心了。” 两人看起来是老友,其实政见不合。 淳祐五年,正是江万里不顾主和派反对,劝说官家起用赵葵,使主战派一度得以执政。因此,他屡遭主和派攻讦,闲居将近十二年光阴。 江万里比谢方叔还大三岁,当年人称“器望清峻,论议风采,倾动于时”,十二年过去,谢方叔拜相又罢相,他却才刚起复,还没开始施展抱负。 宦海沉浮,命运无常。 “主和、主战之事你我相争多年,没想到皆最后败给了‘阎马丁当’。如今,唯有几桩事关社稷之事放不下,只能托付于你了。”谢方叔道。 “我知道。”江万里道,“故而今日来见你。” “那六个太学生,须救出来。万不可因言兴罪,此例一开,遗祸无穷。” 江万里道:“此事我必尽力。” “你素来爱惜人才,想必我不说你也会做,但奸党势大,万不可让其迫害太学。” “是啊,我也忧心此事。” 谢方叔叹惜一声,又道:“我去相后,余晦必遭罢免,但张实不擅水战,西南之战……” 他话到这里,摇了摇头,道:“程元凤万般皆好,性子软了些。” 江万里苦笑道:“我岂能插手得了枢密院之事?多说无益。” 谢方叔道:“坏在丁青皮。往后若事不可为,你可谋划由吴潜任相,切不可让奸党当权。” “说到吴潜起复,还有一事。”江万里缓缓道,这才开口说起正题…… 正文 第138章 文会(为盟主“提莫队长正在待命”加更) “我与吴潜,有一桩大事意见不合,需问问你。”江万里道。 “大事?忠王?” “是。” “太子乃国本,需早立忠王,此众望所归。”谢方叔叹息道:“毕竟,官家到了这个年纪,再想……” 谢方叔未尽之言,江万里自是明白。 官家先后生三子一女,唯有贾贵妃所出的瑞国公主还在世,其余三子俱已夭折……官家到了这个年纪,再想生,怕是难了。 “吴潜之意,若不立忠王,可在宗室里挑一位嗣子。”江万里道。 谢方叔道:“他一贯是这主张。但,唯有忠王是官家亲侄,官家收他为养子,册封忠王,却又不立太子……这份心思,你难道不懂?” 江万里默然。 这当然不难懂,官家当然是能生就自己生,不能生就立侄子。 谢方叔道:“不论吴潜如何反对,此事断不可能更改。你劝他莫再痴心妄想,官家绝无一丝一毫可能在宗室挑选。” 最后一句话,他一字一句,语气确定至极。 “宗室中,有许多可继……” “宗室再多适宜之人,官家也不会舍忠王而立宗室,绝无可能!” 谢方叔突然激动,道:“还要再说几遍?!国嗣未立,我等苦劝官家立太子尚且不能,吴潜还要添乱,非要让社稷动荡才甘心?!” “吴潜坚持认为,忠王孱弱无能,难担大统。” “不容再提!” 江万里忽道:“忠王是个傻子。” 这一层所有人都不明言的窗户纸终于捅破。 谢方叔没想到江万里直说出来,微微顿了一下。 他袖子一摔,道:“傻子又如何。天子垂拱而治,忠王足矣。” 江万里默然。 谢方叔郑重道:“你与吴潜此事上意见不合,想必明白我等苦心。我已去相,往后万一吴潜起复,你千万劝他,不可动摇国本。” 江万里忽然盯着谢方叔的眼睛,道:“吴潜问我,若忠王并非荣王亲生,又如何?” 谢方叔一滞。 官家、荣王,兄弟俩一共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若不是亲生……自是在宗室里选了。 宗室有太多适合之人,朝臣争相拥立,互相攻讦,党争百倍于如今,朝局分崩离析…… 国本动摇,亡国不远! 一瞬间,谢方叔勃然大怒,目?尽裂! “还嫌党争不够多吗?!” 他恶狠狠盯着江万里,一字一句道:“吴潜若敢构陷忠王,抄家灭族而已!” “他不敢。” 谢方叔胸膛起伏,良久才稍冷静下来,问道:“何处传出的风言风语?” 两名老者对视了一眼。 以二人行事之机密,自不会无目放矢。 “你不知?” 谢方叔很快会意,又道:“你在试我?此事我真不知情。” 江万里点了点头。 试探的目的已达到,他叹息一声,负手不语。 谢方叔知道江万里不会再说,问道:“你是何主张?” “我欲知真相。”江万里缓缓道:“我不似吴潜,决意废忠王;亦不似你等,只求早定国本。我欲查清此事,再作定夺。” “不必查,此必为构陷。若查,便是在害忠王,害天下社稷。” 江万里道:“当年我谏官家‘君子只知事非,不知利害’,我谨守此言。” “不可!江兄,子远兄呐,不可查呐。” “万一呢?” 谢方叔没再说话,自消化着心中情绪。 两个老人望着西湖,眼中皆泛起深深的忧虑。 “文会开始了,过去吧……” ~~ 文会上,季惜惜一曲歌罢,起身立于台边,听诸文人评点。 今日文会与往昔不同,少了那“五陵年少争缠头”的热闹。 因江万里、谢方叔皆是享誉天下的理学君子,江万里还是朱熹的再传弟子。故而文会上更多的还是讨论学术、点评政事的庄重气氛,诗词、角妓只是点缀。 但季惜惜还是感受到许多人用爱慕的目光偷偷瞧她。 她心说他们未必真不爱色,只因有尊长在,才个个正襟危坐。 僻如那刘辰翁,分明也有荒唐之时,曾“触妓于马上”,并为此事赋词。 “当时飞燕马上,妖艳为谁容。娇颤须扶未稳,腰褭轻笼小驻,玉女最愁峰……” 而此时再看他,坐在江公身后,完全是一副古板模样。 但这些人再古板,以她如今临安行首的身价,今日能过来表演,他们也该赋词相赠,作为答谢。 果然,文人们争相为季惜惜赋了几首不错的词作,很是夸了她几句。 季惜惜谢领了,又看向闻云孙与刘辰翁。 闻云孙,时年才二十岁,却是新科状元郎。 刘辰翁,时年才二十三岁,词坛年轻一辈中造诣最尖顶的几人之一。 放眼天下文坛,他们是最受瞩目的年轻才子。 她遂看着他们,笑言愿再唱一首新词。 然而,闻云孙却只是客客气气地说惜惜姑娘歌喉太好,他词拙,无有相配的词作。 季惜惜先是恼这人孤高,无非是不愿与妓染沾。但再一想,人家能这么说已是给足了她面子。 一个年少状元,不骄不躁,稳重自持,且方寸拿捏恰到好处,往后也不知是能等人物。 她连忙盈盈一拜,谢过闻云孙。 众人又请刘辰翁赋词,他则不推却,大大方方应下。 “今日既是送谢公还乡,又闻惜惜姑娘歌喉。可叹可惜,又可喜可期。辰翁不才,拟词以述。” 刘辰翁一词吟罢,满座喝彩。 “好一个可叹可惜、可喜可期。” “会孟往后诗词成就可追稼轩公……” 季惜惜面露悲容,心中却大喜过望,知刘辰翁词才之高,果非浪得虚名。 往后人说谢公去相,都会提到她季惜惜歌以相送。 她稍做准备,一边弹奏,一边唱起这首新词。 “去年太岁田间土,明日香烟壁下尘。马上新人红又紫,眼前歌妓送还迎。 钗头燕,胜金钏。燕歌赵舞动南人。遗民植杖唐巾起,闲伴儿童看立春。” …… 歌声飘到唐安安耳中,她忽然走了神。 唐安安一直很羡慕季惜惜的才艺,觉得季惜惜会的唱腔更全,各种曲调都能唱。 不过,当年在刘娘处学琴时,李瑕曾对唐安安说过“我觉你更有灵韵些……” 想到这里,唐安安摇了摇头,心说那人与自己已不再认识了,何必再想这些? 想眼前吧。 怪不得今日胡妈妈让唱稼轩词,原来是想向刘辰翁要词。 刘辰翁这人年少时荒唐,但据说他娶了表妹萧氏之后夫妻感情甚笃,收敛了许多。且今日他是与其妻兄萧斯济一起来的,想必不会有风言风语传出去。 经历四月时那一遭,她反而觉得就算是大才子,无权无势,还是少传些传闻瓜葛为好。 但词还是要的…… 季惜惜已经唱完了,还顺利完成了胡妈妈的交代。 接下来便到唐安安。 她抱起琴,准备表演。 上前将琴搁在案上,她脑子回想着曲词,一边准备着。 座中还有人在点评刘辰翁的词,一片赞誉之声。 忽然,听得一个老者开口,全场安静下来。 “孟会此词甚妙,也就是如今,老夫还能欺你年少。再二十年,老夫若还在世该奉你为文宗。” 刘辰翁大惊,忙道:“谢公言重了,小子惶恐,万不敢当此赞誉。” 谢方叔摆了摆手,道:“再过两百年,世人必记得你刘孟会,记不得我谢德方,此所谓诗词传世也。” 刘辰翁更惶恐,心里不知谢公为何如此捧杀。 他往后还要走科举入仕,过份赞誉,实百害而无一利。 终于,谢方叔笑道:“但,孟会还是年轻了,少经历,须再磨练二三十年,方可为词坛巨挚。” 刘辰翁终于长舒一口气。 “小子万不敢当。” 谢方叔朗笑,又道:“近日,老夫得词三首、诗二首,不妨与诸君共赏。此五首诗词皆出一人之笔,此子年方十六,然词风雄浑伟丽甲冠当世。老夫断言,往后百年,无出其右者。” “甲冠当世?” “不错。”谢方叔郑重道:“今日便是刘克庄、元好问当面,老夫也敢放言,诗词一道,此少年已冠绝天下……” 如同一道惊雷,孤山文会仿佛惊起轩然大波。 正文 第139章 捧杀 “十六岁,蔚为一代词宗,独步百年?这……” “谢公亲口所言……” “先看看其人的诗词再谈……” 其后,又听谢方叔大概说了选德殿一事,陈述了那人北上立功,直言罢相一事与此事有关。不过,他虽丢了相位,依旧欣赏对方的诗词。 诗词还未出,不少人又赞谢方叔高风亮节。 “谢公胸襟,当世几个可比?” “不愧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唯有江万里听了,心中一声长叹,暗道:“谢方叔万事皆好,唯重私怨。” 他岂会看不出来?这完全是捧杀。 以江万里的造诣,只一眼便知那五首诗词绝不可能是李瑕能写出来的。别的不提,看词风与笔迹就知道。 如今被谢方叔一赞,且全安在那小子头上,今日有多少赞誉,明日便有十倍的声讨。 诗词之道,没有真才实学,能瞒几天? 那冠绝天下的评语,必有无数文人不服,早晚群而攻之。 再加上北上之劳,等李瑕党附奸臣之事传开,有多大功,便成了多大的罪。 声名一毁,士林不容,前程已尽。 …… 唐安安心里已乱了分寸。 她容貌还稍胜季惜惜一分,胡真对她更寄厚望,盼着她今日一曲名燥临安。 但还未开口,整个文会所有人的关注点已全然转移到了别处。 她调好琴,一时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 终于,她看到谢方叔命人捧出几纸诗词。 文会忽然喧闹起来。 文人才士纷纷起身,三五成群聚首讨论。 又有人捧着诗词上台,问道:“不如请唐行首唱这几首新词?” “好……” 唐安安才接过纸还未看,忽然,又有一个名字落入她耳中。 她回头看去,只见谢方叔抚须而笑。 “他叫李瑕……” 唐安安呆住,耳朵里嗡嗡嗡。 “在这个年纪就作出这么多传世名篇……” “他遭人陷害,三衙一时未查,牵连谢公……” “李瑕间接害谢公去相,谢公犹极欣赏他……” “还有他北上立功之事,着实了得……” “刘整十二骁取信阳、李瑕孤勇入汴梁,皆可追稼轩公当年气魄。可惜,刘整失之于文才,唯李瑕允文允武,他日真可比稼轩公……” “论功,比不了稼轩公。但稼轩公以五十骑冲数万敌营、斩杀叛逆时,年已二十又二,李瑕不过十六……” “孟会、孟会,你词才输他,武勇更输他了……” “心服口服,唯愿见李瑕一面……” 所有人都在说“李瑕”,这个名字不停地涌进唐安安脑中,她放在琴弦上的纤纤玉手突然一颤,“琅”的一声,琴音响起。 唐安安心乱如麻,愣了愣,开口唱起来…… ~~ 傍晚时分。 李瑕起身去往丁府赴宴。 高长寿、高明月已在御街熟悉了地形,准备刺杀孙应直。 孤山文会已散,文士们登上船,泛船而归,犹在谈论着那五首传世诗词…… ~~ 胡真带着姑娘们在西湖泛舟而过,就回到了风帘楼。 她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今科春闱之后,她就盯着了江万里以及这些弟子了,一榜四十进士、名噪天下的白鹭洲书院啊。 为了能在今日这场文会上出头,她前前后后忙了四个多月。 但今日最能被人记住的名字却是另一个。 李瑕。 唐安安运气不错,还能因唱了他的词而成为点缀。 而季惜惜前面表现再出色,没有人会再提她。 收获比预想中是多是少,胡真已没办法去想。 她想到的是,李瑕中午还到过风帘楼,“李墉这儿子不成器,小肚鸡肠”她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 胡真已没心思与唐安安、季惜惜说话,将这两个表演的角妓打发了。 她留下了几个坐陪的色妓,问了一会儿话,还亲手执笔记了下来。 之后,她转入一间厢房。 屋中坐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 他衣着华贵,收拾得很干净,脸上带着雍容却又谄媚的表情,看起来怪怪的。 胡真施了一礼,道:“关阁长。” 关德放下茶杯,开口问道:“如何?那些酸儒们都说了什么?可又是诽谤大官了?” 他声音尖细,像没经过变声。 胡真道:“自是满口诽谤。” “理学家最讨厌,朱熹连咱们乘个轿子都要骂,呸。” 关德啐了一口,转而又得意起来,道:“不过,这些无能书生惯会喷粪,咱们将他们玩得透透的。他们具体有哪些诽谤?给我看看,搞死他们。” 胡真笑了笑,知他说话一向这样,文雅话也能说,市井俚语也能说。 她将一张纸递了过去。 关德看了看,不满地摇了摇头,道:“就这些?两个老东西又说了哪些话?” “他们走得远了单独谈,没让姑娘们坐陪。” “无用。”关德拈起漂亮的手,指了指胡真,不像在叱骂,倒像在调笑。 胡真笑道:“两个老头子,我能有甚办法?倒是临安城的新鲜事关阁长也不与我说,害我今日错过了一桩好事。” “哪桩好事?” “李瑕,那几首诗词。” “前日之事,我今夜才来见你,如何说?”关德嗔道,“再说了,那词也不是李瑕所作,他从书上看的,《初中语文》,你自去将这书买来。” “谢方叔今日说,就是李瑕所作。” “捧杀嘛,那李瑕字写得丑,不会作词。老东西眼心真小,比咱们还小气。” 关德啐了一句,有些娇俏,站起身又道:“走了,出来一趟不容易,我还得去别处。” 胡真道:“我那两个姑娘调教好了,如何安排?” “再等等,大官说了,别惹了阎贵妃不高兴。” “我是问,是否真打算安排?不然一天天大了,心思……” “不然什么?”关德一跺脚,气急道:“一边赚钱,一边留着,又甚难的?钱不赚吗?这才登台几日,本钱都没回来呢。” “是是是。”胡真应了,起身相送,又道:“对了,当时李瑕是你从牢里保出来的?因我求了你?” “哎哟,你怎老问他,当时都和你说了,才不会替你办这种事。” “那他怎去了北面,还立了功?” “我哪知道?总归是被那些人保的,理会这些做甚?” 胡真道:“只是觉得奇怪,他家怎就得罪了孙家?” “理他们?跟我们有甚关系?在我们地盘上杀人,真讨厌,西园那片拆了重建又花不少钱……” 关德又是一嗔,离开了风帘楼。 每次看到轿子时,他都会轻骂一句。 “朱老夫子,咱然就坐轿子,气活过来呀……” 正文 第140章 隐秘 “去丁相府上。” 上了轿,关德吩咐了一句。 “是。” 轿子穿进御街,才行了不多时,却又堵了。 关德不耐烦,自语道:“怎就一天到晚得非得这么挤?贱兮兮的人也非要挤到内城里来,恨不得将这些铺面都拆光!” 掀帘子看去,只见前面的轿子一顶又一顶,也不知哪些是要进宫夜奏的大员,又不能驱赶开,愈发烦燥。 又走了一段,发现前面完全被堵死了。 “算了算了,我走几步,到了丁相府上,再要顶轿子回宫,轿夫在这等着。” 其实真就没几步路了。 关德下了轿,打算穿过一条巷子、拐进青瓦子。 巷子很小,另一拨人从侧边过来,双方护卫撞了一下。 关德一看,发现对方是太常寺少卿孙应直。 “太常寺能有什么事要夜奏的?” 关德这般想着,脚步一赶,抢在孙应直前面,也不打招呼,趾高气昂地走进巷子。 穿过短短一条窄巷,马上就到了青瓦子大街。 忽然,有人跑进人群,撞到了他的护卫,他的护卫又撞了他一下。 “哪个猢狲?!” 关德尖声大喊,转头一看,见是个英俊青年,就是脸上有病态,咳了两声,消失在人群中。 突然。 “杀人啦!” 听这一声大喊,关德再回过头,只看到孙应直被护卫扶着,浑身是血,胸前还插着一柄匕首…… “呀!快!快保护我!保护……” “哎哟!吓死我了……” ~~ 与此同时,谢方叔刚回府,只见到处都在收拾东西。 他踱了几步,招过徐鹤行,低声道:“老夫走后,你留在临安,查一件事。” “是。” “忠王之生母黄氏,本为荣王妃之陪嫁,怀孕后被逼服堕胎之药,故而忠王出生后……异于常人。” 徐鹤行一愣,他隐隐听说过传言“忠王七岁才能开口说话”,没想到却是如此。 “堕胎之药?” 谢方叔道:“此事知之者甚少,查,查是谁泄了风声。” 徐鹤行问道:“从何查起?” “荣王妃本家。” “钱家?” “不,钱氏乃荣王继室。当时……荣王妃乃李氏,李仁本之长女,十三年前就病逝了。” 谢方叔说着,忽然皱眉喃喃自语起来。 “不对……李仁本已逝……李家早已没落……江万里为何会突然向我提此事?他觉得我知道什么?” 他想着想着,竟是走了神,不再理会徐鹤行,闭目沉思。 “我做了何事会让江万里认为我知道此事内幕?近来是谁与此事有关?” ~~ “李瑕?” “是,孙少卿说,他去丁相府中见李瑕一面,看能否问出李墉下落,先不急着拿人。” 某间书房里,有人踱了几步,不满道:“还等?本该昨夜就派人到灯芯巷灭门,偏他们出主意要骗出李墉,昏了头!这种事,越多人商量越坏。” “是,我等三人议定,尽早除李墉父子为宜,但今夜既是丁相召孙少卿,他还是去一遭。” “丁大全掺和这事?孙应直晚些还会过来?” “是。” “等他到了再说吧,此事须千万慎重……” ~~ 江万里回到寓所,坐下长叹一声。 不一会儿,江镐上前,施礼道:“父亲回来了。” 江镐时年二十七岁,他本是江万里好友之子,失怙后被江万里收养为次子,视若己出,一直带在身边。 江万里恍若未闻,自语道:“今日问了谢方叔,他该是真不知内中详情。” 江镐道:“父亲想问谢公何事?若是民生实务,谢公鲜有不知。” 江万里道:“事情帮为父查了吗?” “孩儿今日在太常寺呆了一天,好在父亲门生故旧多,问出来了。李墉确为故荣王妃李氏之堂弟,当年,荣王妃过世之后,礼仪由孙少卿经手,记录了李家族中子弟。” “想来也是如此。”江万里点点头,道:“你切记行事要更缜密些。再出门查事,不可太明显。” 江镐犹豫了一会,又问道:“父亲从前日回来就心神不属,让孩儿查李墉、查孙应直,不知是出了何事?孩儿不情由,如何为父亲分忧?” 江万里长叹一声,起身在门窗附近看了看,方才转向江镐。 他少有如此郑重之时。 “切记保密。” “父亲放心。” “当年,吴潜罢相之后,为父曾与他见过一面,他向老夫说了一桩秘事……忠王生母黄氏,本为李仁本家中婢子,名黄定喜。随李氏长女嫁入荣王府。后不久,黄氏有孕,李氏使其逼服堕胎之药。” 江镐道:“故而……忠王之心智低于常人?” “不错。” “这也是吴相公坚决反对立忠王为太子的原由?” “也许吧。” 江镐沉思道:“李墉是故荣王妃李氏之堂弟,参与了药害黄氏一事?如今忠王成了官家养子,孙应直欲除李墉,帮忠王报复?” “不。”江万里摇了摇头,“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江镐皱眉又沉思了一会,喃喃道:“不会吧?” “你猜到什么了?” “忠王……不是黄氏与荣王所出?” 江万里叹息一声,道:“吴潜是这般说的。” 他踱了几步,缓缓道:“李墉为李仁本之侄,自幼由李仁本抚养,他承认……曾于酒醉之后,与家中婢子黄定喜有染。一月后,黄定喜随李氏长女入荣王府,又四月后,显了身孕。李氏逼黄定喜堕胎,非为争宠,实为掩盖黄氏胎中子非荣王所出。 但谁未曾料到,这孩子还是活下来了;未料到,荣王仅此一子;更未料到……官家无后、收这孩子为养子,封为忠王,成了大宋太子人选。” 屋中安静良久。 江镐忽道:“假的,吴相公造谣。” “你也觉得国本不容动摇?” “并非如此。”江镐道:“而是孩儿断定此事就是吴相公陷害忠王。” 江万里沉吟不语。 “不必看任何证据,只算人心便知。” 江镐整理了思路,开口说起来。 “忠王若是李墉与黄氏所出,李墉绝无可能向吴潜承认此事,他该隐瞒,直到忠王继位。否则,此事一揭露,他父子皆必死,且牵连家小。 吴相公称李墉亲口承认,仅一种解释,即他们坚决不接受由一个傻……由忠王继天子之位,李墉不惜以全家性命为筹码,构陷忠王。 再者,若忠王真非官家亲侄,吴相公去相后依旧能揭露此事,为何不?他意在易储,意在由他亲手拥立一位宗室子弟。 吴相公任相时谋划此事,去相后又暂时隐忍。由此推之,此事必是假的。忠王必是荣王血脉、官家亲侄无疑。” 江镐说到这里,愈发确定。 “甚至,吴相公还故意放出风声,且将此事告知父亲。他要让忠王一系追杀李墉、让父亲去查。 事情本是假的,但忠王一系开始杀人灭口,反而留下把柄。父亲一查,忠王身世才真让人起疑。 父亲,此事必是吴相公计谋,他以李墉为棋、以父亲为棋、以百官为棋,仅三两句流言,谋废一国储君。” 江万里点了点头,踱了两步,却还是没有说话。 江镐道:“孩儿能想到,父亲必能想到,为何还要查?” “只怕万一呐,万一忠王真非大宋宗室血脉……” “孩儿也是父亲养子,父亲视为己出,亲近孩儿更胜大兄。怎到了官家与忠王之事,却如此放不下?” “事关社稷传承,不得不慎。” “但父亲明知此事极可能是吴相公之算计。” “为父要亲耳听李墉否认,才得心安……” 正文 第141章 家宴(为盟主“小粽子xx”加更) 丁府。 说是家宴,果然就只有丁家子孙和三两名心腹属僚。 丁大全似乎以不守礼教规矩为荣,让儿孙们不必论资排辈,随意坐。 反正他自己肯定是坐在主位上。 李瑕则与他之间隔了丁寿翁、吴衍两人,既方便说话,也不会离得太近。 菜色非常好,侍立着把酒、扇风婢女举止也很让人舒服。 厅里铺了地毯,打扫得一尘不染。灯火点得很亮,晃如白昼,又有专人看着以免起火,并不时扇掉烟气…… 李瑕喜欢这里。 他仿佛认为这样的居住条件是理所应当,举止从容自然。 丁大全一直在观察他,眼中的赏识之意越来越浓。 “好啊,好啊。”丁大全放下筷子,“你这孩子,太像老夫了。” 老头子食量小,没吃多少就不吃了,自有婢子端了水盆上来伺侍他洗漱。 “你不仅长得像老夫年少时,脾性也一模一样,这股子……超然之态,只因你我心知自己该为当世了得人物,该如此怡然享受。那些道德君子尚简朴、尚苦修,抨击老夫奢侈,结果一登堂入室,见此奢华门户,他们心气又立即矮上一等,可笑。唯你,可会悟老夫心中真意。” 李瑕抬头看向丁大全那张青蓝脸皮,不知自己哪里长得像他,却还是道:“谢丁相垂爱。” “这些菜你喜欢吃便多吃点,老夫很高兴看你能这般吃。不像这些个不肖儿孙,当面唯唯诺诺,菜不敢夹,背地里尽极铺张之能。” 座中丁家儿孙纷纷惶恐,显得很怕丁大全。 李瑕确实还在吃,咽了菜才不急不忙道:“许久未吃到这般佳肴,让丁相见笑了。” 丁大全道:“老夫问你,那几首诗词,真是书上看来的?” “是,分别是杨慎、马致远、张养浩、唐寅、于谦所作。” “皆何人?” “我只记得他们名字。”李瑕道:“丁相认为有哪里不妥?” “谢方叔今日在孤山文会替你扬名,称此五首诗词系你所作,用心险恶呐。” 吴衍一直不敢吃东西,仔细听着他们对话,闻言搁下筷子,道:“竟有其事?那必有人不服,要向李瑕讨教了,几次之后,只怕士林要骂李瑕欺世盗名,引为文坛共敌。” “没关系。”李瑕道:“我自赴蜀,随他们骂去。” “并非如此简单,这天下何处无文官?这般骂名,便是……便是贾似道也不曾有。何况你官位低微,去任何州府赴任,任何一个州官、县官都可拿捏你。谢方叔此举,逼你入绝境矣。” 吴衍话到这里,突然明白过来。 他原本心中还觉得奇怪,李瑕分明已辜负丁相好意,非要去当个县尉,为何丁相还如此器重? 此时才明白丁大全是何意了。 “李瑕。”吴衍郑重道:“文人杀人不用刀,却可杀得你尸骨无存。你与其入蜀为小县尉,不如入太学上舍读书,往后再谋个进士,有丁相为你谋划,要堵旁人的嘴。” “吴御史放心,无妨。” “你是不知这事有多危险。” “无妨。” 丁大全似笑了一下,又似没有。 但他显然不高兴了。 以他的城府,若不愿让人看出不高兴,自是能做到。 此刻这似笑非笑的一眼之间,已是很明确地提醒李瑕“别不识好歹”。 从方才的垂青,到此时的敲打,也就是几句话之间。 因为,丁大全不喜欢被忤逆。 “寿翁,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他忽然道。 “是,父亲。”丁寿翁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过话,此时才抬起头,看向李瑕,勉强挤出个笑容。 “你可曾婚配?” “订了一门亲。”李瑕道。 丁寿翁一愣。 他有三五个适龄的女儿,当然,他多年未碰嫡妻,儿女都是庶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丁大全让他拿个女儿许配给李瑕。 却没想到才开口,李瑕竟这么回应。 丁大全脸色突然冷冽下来。 他不在乎李瑕是选哪条前程,不论是考进士还是入蜀,他都可以铺好路,但前提是李瑕要顺服。 可以有姿态、可以傲,甚至可以有些狂妄,但必须如儿孙一样孝敬他丁大全。 他扶持的,是一个有风骨、有本事的儿孙,而不是自以为是的外人。 丁寿翁愣了一会儿之后,察觉到丁大全的态度变化,眼中泛起些阴冷之色,笑问了一句。 “那……与你订亲的人家,死绝了没有?” 李瑕放下筷子,看都不看丁寿翁一眼。 当时与丁大全说好了是交易,以交出情报、斗倒谢方叔来交易一个官职。 现在丁大全却非要显出“一番好意”来安排前程、婚姻。 自以为是,认为谁都喜欢当孙子。 归根结底,丁大全心里从未曾把这件事当成是交易,只当成是对李瑕的恩赐。 “丁相,衙内这话太不得体,徒惹人生鄙而已。” 丁寿翁勃然大怒。 李瑕却根本不管他怒不怒,又向丁大全道:“贾相公与我说好,等扳倒了你,他把小女儿许配给我。” “李瑕,你想死是吧?”丁寿翁喝道。 李瑕道:“丁相难道忘了吗?是贾相公派我到丁相身边来的。” 丁大全冷冷扫了丁寿翁一眼。 这一眼,吓得丁寿翁一个激灵,连忙低下头。 丁大全方才笑了笑,道:“老夫说了,很喜欢你。你不必理会贾师宪,安心当老夫的孙婿。” “贾相公若知道我背叛了他……他那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一开始也说了,是真心投靠丁相,但不敢在两位相公之间掺合,还是到蜀地去吧。” “理由,坚持赴蜀的理由。” 李瑕忽然道:“我上交的那份情报是不全的,为何这两天也没人找我问?” 丁大全道:“急什么?枢密院核对过,自会与你讨要。” “枢密院若看过情报,该知兀良合台战略上有失误,西南战事有立功之机。”李瑕道:“只要丁相推举我,我愿为丁相立功。” 丁大全显得并不太在乎这些,他只在乎李瑕是否拂逆他。 “你想得复杂了,不必管这些,成亲便是。” 李瑕心知丁大全已没有太多耐心,再拒绝,马上就要翻脸。 小人远之则生怨,何况是对人生杀予夺的小人。 李瑕缓缓端起一杯酒,做犹豫状,目光却看向厅外。 算时间,消息也该来了。 他绝不愿娶丁家女。 终于,一个小厮赶来,禀道:“阿郎,关阁长来了。” 李瑕本以为是孙应直遇刺的消息来了,闻言有些忧虑。 不多时,转进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 “哎哟,丁相!吓死我了,才走到青瓦子,正见有人把孙应直刺死啦!堂堂一个太常寺少卿,说没就没啦……” ~~ 关德吃了两口酒,好不容易才缓下心神。 他先是想起了正事,将一纸消息递给丁大全,两人商量了如何对付太学那些人。 这事说罢,话题又转回孙应直遇刺之事…… “原来他是要来见丁相的?好巧不巧,那凶手我还见着了,是个年轻人,长得倒是好,是个病痨子,临安府正缉拿呢,满城搜捕……” 李瑕听了,脸色毫无变化。 又聊了一会,丁大全问道:“李瑕,此事你怎么看?” “此事是冲着我来的。”李瑕道:“我失手打死了孙四郎,今夜才想向孙少卿赔罪,孙少卿就遇刺了,这未免太巧了。” 关德惊讶道:“竟是如此?” “与我一同北归之人,皆有伤在身,凶手扮成病痨子,显然是要栽赃我。前日面圣之后,既是捧杀,又是构陷,也不知是谁在对付我。” 丁大全摆了摆手,道:“对付你?对付你岂须杀一个太常卿?此事是冲老夫来的。” “是。”吴衍道:“皆知李瑕与孙少卿有过节,李瑕正在丁相府,孙少卿又死在赴会途中。凶手不论是谁,满朝百官必咬定是丁相肆无忌惮,擅杀大臣。” 他说完,还补了一句,道:“便如董槐一事。” “是啊,去岁差点杀了董槐,今夜老夫邀的人,那些人不会放过这机会攻讦老夫。” 李瑕道:“是我给丁相招祸了。” 关德道:“招什么祸?假道学一惯是这破德性,凡有脏水都往我们头上泼,烦也烦死了。” 他说到这里,又是“哎哟”一声,道:“我当时在场,是不是还要说是我亲自带人去杀的?这些老花根不要脸!丁相你当时就该杀了董槐,赶走他真是太客气了,咱们合该把谢方叔也杀了,毒死他!原本我今日就能给谢方叔下毒……” 丁大全道:“关阁长放心,此事老夫应付,你先回宫吧。” 关德还兴致勃勃,扯着尖细的嗓子说要弄死谢方叔云云,又几句之后才站起身。 “那我回宫去了,丁相可得多派些人保护我,今日真是吓死了。” 这人终于是走了,厅上安静下来。 丁大全起身踱了几步,忽将青色的脸凑到李瑕面前,深深凝视着他。 “不是你派人做的?” “我派人做的?”李瑕一愣。 他想到了韩承绪说的许多反对刺杀的理由,沉思着,缓缓道:“若是我刺杀孙少卿……百害而无一利。” 丁大全点点头,直起身道:“你还算聪明,知道不该行刺高官,此绝非明智之举。” “是。我面圣时才说了在北面常用刺杀手段,若贸然行刺,很容易查到我。” “不是你还有谁?” “不知。”李瑕道:“我担心的是,接下来还会有更多证据指向我,以此对付丁相。” 丁大全沉吟半晌,忽道:“那三个缺额,你考虑去哪个县?” 李瑕道:“叙州庆符县。” “吴衍,告知吏部,加急办。” “是。” “谢丁相。” “散了吧……” 自有小步辇落在厅外,接丁大全回后院。 有心腹慕僚亦步亦趋在他身旁,问道:“丁相不是要留李瑕为孙婿?” 丁大全喃喃自语道:“孙应直之死不论何人所为,矛头必会指到李瑕与老夫头上……这小子在临安已成众矢之的,外放两年也好,让他受些挫折,磨了棱角,自会回来求着给老夫当孙婿。” “若孙应直是李瑕派人杀的又如何?” “又如何?你还要揭穿他不成?说是他做的、与说老夫做的有何区别?正是出了这事,老夫反而该洗清他的嫌疑。拜相之前,不能有一点把柄!” “可若真是他杀的,这也太……” “老夫既非临安府、又非提点刑狱司,在乎孙某人是谁杀的?什么玩意?说多少次了,关键是相位、相位!” “是,是,关键是相位,是小人太多嘴了。” 然而,话到这里,忽有人跑来禀道:“阿郎,李瑕才出府,已被人拿了……” 正文 第142章 火中取栗(为盟主“13点7分”加更) “这是哪?” “提刑司。”贾似道好整以闲地喝着茶,问道:“剩下的情报呢?” 李瑕道:“过几天交上去。” “我看过笔迹,你是背下来之后重新抄录的?” “是。”李瑕道:“我记忆力好。” “别抄错了。” “好。” “为何杀孙应直?” 在贾似道面前,李瑕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道:“我失手打死了孙家子,孙应直放火烧了我家。他死时我虽不在场,但非常有嫌疑,请贾相以调查之名将我控制起来。” “我已经如此做了。” “也请贾相把灯芯巷的宅子包围,在我洗清嫌疑之前,不许任何人接近我。” 贾似道微微笑着,道:“知道危险了?” “是。”李瑕道:“谢方叔捧杀我,孙家报复我,北面张家在临安城也许还有间谍冷不丁就会给我一刀。” “就这些?” “还有丁大全,应付不来。” “所以你杀了孙应直,让我把你捉起来?” “我没杀孙应直。”李瑕道:“丁大全会为我作证,且洗清嫌疑,为证清白,他还会极力让我去西南任县尉。” 贾似道看着李瑕,似笑非笑,又道:“丁青皮知道我们在演。” “无妨,这是他拜相的关键时候,他必须显得强势。” “不错,官家要的宰相,是要能压住朝堂、不须官家烦神之人。若丁青皮压不住这事,他也当不了这左相……他还信任你吗?” “伺候不了他,他非要我当他孙女婿,我说你许了个女儿给我。” 贾似道随手一泼,将茶水泼在李瑕脚下,骂道:“下不为例。” 也不知他说的是哪件事下不为例,李瑕“嗯”了一声。 贾似道淡淡道:“要想当我女婿,让你爹上门提亲。” 李瑕沉默下来。 贾似道笑了笑,道:“可知你爹在哪?” “我不知道。” “你打死孙四郎,是因为女人?” 李瑕道:“不是,是他故意找我麻烦。” “为何?” “不知。” 贾似道看了李瑕一会,道:“好,我信你是真不知情。” “贾相能告诉我吗?” “我又如何知道?”贾似道悠悠然道。 李瑕隐约意识到,杀了孙应直之后,有些事似乎闹得更大了。 脑子里忽然想到乔琚临死前说过的话,“你太盲信于刺杀了,早晚必有反噬……” 他讨厌这种未知的感觉。 终于,贾似道移开了那深邃的目光,开口道:“你很聪明,知道临安对你而言乃是非之地。如你所愿,我会以查案为名保护你,直到丁青皮为彰权势、强行送你去西南上任。” “谢贾相。” “呵。”贾似道施施然道:“送个小娘子给你,你杀气这么重,阴阳调和一下,泻泻你的杀气。” 李瑕一愣,惊讶于堂堂副相能说出这种话。 “不必了……” ~~ 说是会保护李瑕,但这夜贾似道回到书房,对心腹幕僚廖莹中所说的,却并非如此。 “李瑕根本想不到杀孙应直会有多大后果,这次,连我也未必护得住他。” “是啊。”廖莹中道:“连我们也未曾想到,查一个李瑕,能查出如此秘案。” “不是秘案。”贾似道摇了摇头,“是吴潜构陷,流言而已。” “阿郎何以断定?” “仅猜吴潜、李墉之动机便知。何况还有诸多佐证,足证此事荒谬。” 贾似道指了指廖莹中手里的情报,道:“看这里,嘉熙三年,李墉娶妻沈氏,赋诗十余首夸沈氏才貌双绝,彼时,临安行首刘苏苏倾慕他,自赎为妾,墉拒而不纳。行首尚且不纳,弄个婢女? 还有,李墉成亲时已搬出了李仁本家,为何与黄氏有染?真有染,李家怎能让黄氏随长女赔嫁?荣王府怎可能不查? 再看后来荣王是如何对待李家的?李氏逼黄氏堕胎,荣王直到李氏病逝之前也未曾介意,直到数年后,荣王再无所出,而独子至七岁依然口不能言,此时方而想起迁怒李家、逼死李仁本,却并未罪及李墉。 再到兴昌元年,官家册封忠王,立为皇子,虽为皇子而非太子,托神器之意已人尽皆知。同年,李墉罢官,为何?因其堂姐曾药害皇子,岂可为官?罢官还是轻的,忠王一旦继位,必杀他满门。 李墉自幼由李仁本抚养,眼见李家破亡,早已深恨荣王。再失了前程、大祸即在眼前,遂从余杭迁至内城,投吴潜幕府,一心助吴潜行废储之事。其后,吴潜出此毒计,让李墉谎称与黄氏有染、诬陷忠王非荣王血脉。” 廖莹中道:“阿郎所言极是,此事清晰可见矣。” “李墉与沈氏之子,李瑕,你今夜也见了,可知李墉当年风采。再看忠王与荣王父子……岂可能是李墉之子?” 廖莹中缓缓道:“不错,若事为真,证人该是稳婆、大夫、仆婢,而非李墉。” “发现了吗?我们查此事太轻松。” “吴潜故意的?”廖莹中道,“如今看来,此事无甚大不了的?” “不。”贾似道踱了两步,道:“若孙应直一开始就杀了李墉父子,此事真不算什么,但……” 廖莹中眉头一动,表情微妙起来。 “本来只有李墉一个人证,及时杀了也就是了。偏是……先死了孙天骥,李家又失了火。” 贾似道笑了笑,道:“不错,程元凤还恰好把李瑕从牢里保出去了。” “等诸公知道此事,忍不住会猜……右相为何如此?难不成,真有此事?” “更巧的是,谢方叔一心要置李瑕于死地。” 廖莹中笑道:“诸公又猜,左相为何如何急切想杀人灭口?莫不是真有此事?” “不错,那些道德君子,必会担忧不已……万一忠王真非宗室血脉,如何是好?这大宋基业,祖宗江山,如何是好呐!” “阿郎,太像了,太像了。” “再一想,李墉与黄氏有染,其实也有可能。” “是啊,男女之事,谁能保证呢?”廖莹中笑道,“我若是李墉,我也有可能与黄氏有染。” “要构害忠王,只需李墉一张嘴,但要证明忠王就是荣王亲生,无论有多少证据,总有人忍不住起疑。” “这般一说,连我也有了怀疑。而李墉不现身,此事便不会有答案。没有答案,疑虑就不会消。” “最妙的是,今夜孙应直死了。” “他一死,会有更多人查。偏他们一查,只能看到若有若无的线索。” “只怕连李瑕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场刺杀把事情搅到多大……李瑕,便如一只小蛐蛐。” 贾似道提到蛐蛐,诗兴大发,随口又赋诗一首。 “小能敌大果然强,虫小赢多必是良。累胜上肩魁大者,这般虫小也非常。” 廖莹中眉头一挑,问道:“阿郎是想……将李墉攥在手里?” “不错,吴潜想当史弥远,我却想当周公。” “以李墉父子为筹码,掌握忠王?” 贾似道笑而不语。 “所以,就让李瑕去西南?一则让事情继续酝酿,让诸公猜不着头脑;二则,李墉不可能在临安现身,但李瑕只要离开,李墉极可能去找他,而西南我们有吕文德,忠王一系鞭长莫及。” “不错。” “但阿郎担心,保不住李瑕?” “连孙应直都死了,你若是忠王一系,能放过他吗?事关国本,你知道今夜有几人闻风而动?这场大火一旦烧起来,谁都不知道要烧到何等地步。” “可……阿郎,你还在添火啊。” “火愈大,将旁人烧死了,我才好火中取栗……” 正文 第143章 关押 提刑司。 “能给我打盆水吗?”李瑕推开门问道。 名叫“穆庚”的军官正站在门外守卫,愣了一愣,问道:“你怎这么多汗?” “日常锻炼。” 穆庚吩咐人去打水,笑道:“一会送个小娘子过来,可别不等人家到,你先把自己累坏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必送来了。” 穆庚大概明白贾相公的意思,需要安插个人到李瑕身边,遂以言语相激。 “怎地?你不行?” 李瑕“嗯”了一声,道:“我不行。” 穆庚又是一愣,有些被李瑕轻描淡写的态度气到。 等水送到,李瑕端回屋仔细擦拭了一番,又端出来。 穆庚笑道:“李小郎君也可走动走动,只要不离开宪台就行。” “我毕竟是嫌犯。” 穆庚道:“不必如此紧绷,贾相实则交代我等保护你,未将你当嫌犯看。” 李瑕却像是觉得这里不够安全,又问道:“为何不把我关到牢里?” “尚无证据证明你刺杀孙少卿,且入了狱难免影响你封官。”穆庚道:“放心吧,此地乃大宋宪台,没人敢动你。” 李瑕又问道:“灯芯巷那边?” “贾相公派人去守着,且还有丁相公的人盯着,无妨。” “凶手呢?还没找到吧?” “李小郎君这是第三次问了。”穆庚道,“没拿到凶手。” 李瑕松一口气,将身上的钱都摸出来。 “还要在此住十余日,给兄弟们买些吃食。” 穆庚也不客气,接过了,又道:“你所需物件,贾相已派人去买,一会便送来。” “多谢,辛苦了……” 就此,李瑕在宪台被“关押”起来。 这次借着刺杀孙应直,故意牵连丁大全,逼他死保自己,再暗中投靠贾似道,为的是在任命下来之前,躲过许多麻烦与危险。 比如谢方叔与孙家的报复,还有丁大全的逼迫。 李瑕做这些,因他知道从死囚变成官身,不容易。 县尉听起来是极小的官,但一县数万人至数十万人,县令、县丞、主薄、县尉配齐,也就四人。多少寒窗苦读二三十载的进士,也就是任县尉。 想当这个官,凭什么? 立了功?微末之辈立功,如小儿抱金于闹市,就是会有人抢你的功,强权就是如此。 有能力?既然有能力,不表态效忠,谁愿无故帮忙?封了官给政敌做事吗? 李瑕深知,要得到,必须先足够努力。 他自觉这次已尽了全力,做到了能做到的最周全的地步了。 虽然重生之前留下的麻烦是什么,还是不知道。 如果因为刺杀孙应直,把那个麻烦揭开怎么办? 可不杀,孙应直就会杀自己…… 来到这大宋的第一个夜晚,吕丙雄就拿着骨头刀在自己熟睡时捅下来。 恰是凭借一次次果断出手,才得以活到现在。 总不会有麻烦是丁大全、贾似道两个宰相都解决不了的。 可心里总觉得不对,是在担心什么呢? 高长寿、高明月? 李瑕正想着这些,屋外有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一看,见是一个女子盈盈而立,身边还有个婆子端着许多物件。 “奴家孙莲莲,来伺候郎君……” 李瑕扫了她一眼,不如高明月、张文静漂亮。 他从婆子手上把一应物件接了。 那孙莲莲才想进门,竟是被他拦了一下,接着,屋门已关上。 “嗒”的一声,还上了门栓。 “郎君火气好重哦。”娇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李瑕没理她。 他并非什么道德君子,中午在风帘楼若不是被年儿打断,他也未必会走掉。 但贾似道想在他身边安插人,那就不行。 又过了一会,门外有人道:“李小郎君,贾相公派人告诉你一声,灯芯巷所有人都在,你可以放下心事、与小娘子快活。” 李瑕心想又不是因为在担心高明月和高长寿才拒绝。 但确实舒了一口气…… ~~ 孙莲莲连着三个晚上都跑来求欢,李瑕理都没理一下。 到了第四天晚上,贾似道就没再派她过来。 这方面可见贾似道性情远好过丁大全,李瑕就未曾听孙莲莲说过“郎君若不要奴家,贾相公会杀了奴家”之类的话。 相反,在第三个晚上她还怒骂了李瑕几句。 “你也就一副破皮囊,当你那鸟儿金贵?老娘稀罕?怕是用不起来吧,中看不中用的贼秃驴,呸!” 李瑕听了,反而认为贾似道能把家妓惯出这等脾性,还是有容人之量的。 次日,有纸条递过来,是韩承绪写的,说是一切都好。 同时贾似道也写了张纸条给李瑕,字写得非常好,内容却很奇怪。 “你个鸟猢狲,好心当成驴肝肺。” 当朝副相,也就是这破德性…… 李瑕每天关在这间屋子里,除了捧着几本西蜀地方志看,就是做所谓的日常锻炼。 而守卫们吹牛聊天,他从来不参与。 难得恢复了他想要的枯燥、规律、充实的生活,还觉得上任之前能这样闭门准备蛮好的。 龟鹤莆也会时常来告诉李瑕一些外面的事…… “果然,朝中许多人认为是丁相派人刺杀孙少卿,弹劾的折子很多,都在谏台被压下来,丁相不愿此事传到官家耳中,下了大功夫。凶手已捉到了,是城中一无赖汉,想抢些夺财,没想到一刀捅了个太常卿。” 李瑕点点头。 “总之凶手捉到了,很快就能结案。” “结案后,贾相就没有名义调人保护我了。” “是”龟鹤莆道:“孙家二郎扬言就是你杀了孙少卿、奸党庇保你。看这样,你一出提刑司,他便要派人杀你。不过你放心,丁相已安排了你的官职,再有两三天,任命即可下来。” “这么快?不是说半个月?” “按平常,莫说半个月,几个月也难谋到官,但这次丁相急着了结此事。说来,若是能杀了你,他必杀你。但杀你显得他心虚,把你外放为官才彰他强势。” 龟鹤莆说到这里,又笑道:“你真是好算计。” 李瑕又问道:“朝中是否有人勾结北面张家?怕是也要杀我,贾相查了吗?” “这如何查得出来?这临安城旁的不多,就是官多。”龟鹤莆道:“阿郎叫你别一天到晚杞人忧天。当自己是谁,有那许多人要杀你?” “我惜命。” “还有桩事,如今满城的文人才子都在找你,要考较你的文章诗词。就方才,我还见到几个书生在外面,出了个对子要你对,我看着倒是有趣,替你拿进来。” 李瑕接过一看,只见纸上写了一幅上联。 “词三首,诗两篇,丁门走狗,一臭臭万年。” 龟鹤莆道:“那些个书生还说,你若是对不出来,就是欺世盗名。你要肯给他们对一个,一会我带出去。” 李瑕已随手把这纸团抛了,问道:“聂仲由的官职呢?” “武信军准备将,此事阿郎在办。” “当时程、贾两位相公说好的是副都统制。” “阿郎从未听说过此事。差事是你办成的,并非聂仲由,他这次功过还不好说。何况,通敌之嫌不提,短时间内替他谋职岂是容易?” “准备将太低了。” “总之阿郎便是这般说的,你问我一个亲随,有甚用?” 李瑕想了想,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龟鹤莆。 龟鹤莆道:“这么快就想到对子回给那些书生了?” “给你家阿郎的。” “有话我带过去不就行了……” 龟鹤莆说着,低头一看,只见纸上写了七个字。 “鸟猢狲,言而无信。” 本想将纸条丢了,想了想,龟鹤莆却还是收了,愤愤离开了提刑司。 外面那几个书生还在,凑上前,指着他手里的纸条,讥道:“还真有脸对我的对子……” “啐!” 龟鹤莆啐了一口,骂道:“撮鸟!也不看与李瑕对文的何等人物,你个腌臜货算甚?人当你如放屁一般,滚开!” ~~ 龟鹤莆离开了提刑司,几个书生还站在外面高谈阔论。 过了一会,却见一官员带着十余人从长街那头走来,瞥了这些书生一眼,吓得他们噤若寒蝉。 这一行人进了提刑司,绕过衙署,径直往后面李瑕所在的屋子走去。 穆庚一见,连忙上前拦下,道:“某奉枢密院调令,在此看押重要人犯,闲人勿进。” “可知我是谁?” 穆庚道:“不知。” 那年轻官员道:“我姓全,全永坚,任承信郎、兼直秘阁。” 穆庚微觉好笑,承信郎算什么官?武职最末的小官,自己官位比对方高得多。直秘阁倒是个文官,也不过是个贴职。 却听全永坚又道了一句。 “家父乃慈宪夫人之侄。” 穆庚一惊,连忙施行,恭恭敬敬道:“见过全使臣。” 慈宪夫人……乃当今官家之生母。 眼前这位全永坚,是个皇亲国戚。 “奉官家圣谕,李瑕既无杀人嫌疑,提刑司不得扣留,将人带出来,慈宪夫人想听他说北面的故事。” 穆庚脸色大变,稍抬眼瞥了眼前的圣谕,不敢拒绝,往旁边退了一步。 “全使臣请……” 正文 第144章 荣王 荣王赵与芮时年四十九岁,眉疏目朗,相貌端正。 不是英俊,是端正。 他为人向来也是端正,不争不抢,从未有过欺男霸女之劣迹。 赵昀、赵与芮兄弟,是宋太祖赵匡胤第十世孙。 但到了他们父亲这一辈,仅是荫嗣个县尉。到他们这辈,连荫嗣都没有。 在他们年幼时,父亲过世,母亲全氏无力抚养两个儿子,带着他们寄居娘家,过着与平民无异的艰难生活。 那时,宁宗皇帝在位,九个儿子、以及养子相继夭折,选了沂王之子赵竑,立为太子。 赵竑成了太子,其生父沂王就没了儿子。 于是,时任宰相的史弥远从民间选了赵昀,给沂王当嗣子、继承了沂王之位。 及至宁宗皇帝驾崩,史弥远与赵竑不和,矫诏废太子,拥立赵昀。 当然,赵昀在这之前还不叫赵昀,这是登基后改的名。 但无论如何,史弥远把赵昀从一介平民宗室扶为了九五之尊。 而赵与芮,这个皇帝唯一的亲弟,受封荣王。 赵与芮自称没有才能,史弥远擅权用事的那些年里,他明知皇兄心里苦,但就是一点也不帮着出谋划策,无能为力地眼看着皇兄一个人挺过来。 好不容易熬死了史弥远,赵昀反而更亲近这个弟弟。 旁人听赵与芮自称无才能,便真当他无才能。但在有心人眼里,荣王行事极有分寸,样样贴合皇弟该有的样子,三十二年未曾逾矩,且享尽荣华。 荣王之志,在于当好荣王,荣王之智,亦在于此。 …… 这日,赵与芮坐在书房中与人对谈, 对座的两人分别是叶梦鼎、杨栋。 叶梦鼎、杨栋的官职说来都很长,权礼部侍郎,兼祭酒、同修国史、侍讲;起居郎,兼权侍左侍郎、崇政殿说书、同修国史、侍读……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忠王赵禥的老师。 “官家已派人去把李瑕带过来了。”赵与芮开口说道,神色平和。 “荣王是如何与官家说的?” 赵与芮道:“依杨公所言……近日满城皆在传李瑕诗词及他北上事迹,母亲也先听听,请李瑕来讲讲。” 说到母亲,如今赵昀名义上的母亲是杨太后。他的生母全氏只封为慈宪夫人。 但生母就是生母,慈宪夫人想要见谁,没有不允的道理。 “荣王待李家恩重,李家却深负荣王。”叶梦鼎叹惜一声,感慨道:“李家姐弟先是药逼隆国夫人堕胎,险些伤及忠王性命。再是诋毁夫人清誉,构陷忠王。如今这李瑕,更是擅杀太常寺卿,目无法纪。” “是啊,李家尽出此等阴毒狠诈之辈,误忠王良多。”杨栋道。 “可叹者,面对如此卑劣险恶之辈,却不能束以国法,堂堂正正诛之。”叶梦鼎摇头道:“无奈,只得出此下策,隐瞒官家、背后杀人,可叹。” “为国本、为社稷,要对付此等小人,也只能以小人之法了。” “有一事,让人觉得我窝囊也无妨。”赵与芮道:“此事只诛李墉、李瑕父子足矣,切莫再牵连旁人。” “荣王便是心肠太软了,平白受此污蔑,却还如此宽仁。” 赵与芮很谦逊地受领了这评语,又道:“幸得两位学士出谋划策,否则,有丁、贾两相庇护李瑕,芮实不知如何是好。” “不仅是丁、贾,还有程右相,当时便是他将李瑕从牢中保出来,此次,李瑕、聂仲由的任命也有他出力。” 杨栋道:“丁、贾素来奸恶,为个人权柄,不惜动摇国本,右相又是为何?” “恐是因……忠王资识内慧,不喜言语,得罪了右相?” “此事尚不好说,许是右相为人方正,认为孙四郎的案子判得重了也有可能,凑巧?” “再查查吧。” “丁、贾应是无法再庇护李瑕了?” “圣谕一出,便是宰执,也无能为力了。” “万幸,万幸。” 三人言语温和,听起来还显得有些软弱…… 而在荣王府的院子里,有人将一具尸体丢入水池中。 “这是李瑕的尸体。” “那真的李瑕呢?” “此子狡诈,一会砍掉手脚再关起来,往后李墉若敢出面作伪证,可作为一个人质。” “哈,真是个人彘……” ~~ 此时,贾似道才刚刚看过李瑕回复的那纸条。 他笑了笑,把纸团抛了,不以为意。 也不是第一天被人骂,朝中多的是人骂他是靠贾贵妃裙带上位的奸佞。 龟鹤莆道:“阿郎,小人有个主意。不如把那行首唐安安给李瑕送过去,他不是喜欢……” “阿龟啊。”贾似道打断这话,反问道:“你当我是龟公吗?” “不敢。” “我要的是安插人到他身边,不是管他快不快活。” “阿郎可把身契……” “别急,就这两天了,先把李瑕送走再说。” 下一刻,穆庚快步跑来。 “不好了,阿郎,李瑕被带走了。” “怎么回事?” “圣谕,有圣谕。” “以何理由带走的?”贾似道皱眉道:“他们怎敢将此事捅到官家前面?” “只说慈宪夫人要见李瑕。” 贾似道叹息一声,不语。 廖莹中上前低声道:“阿郎,是否须我再想办法……” “不。”贾似道摆了摆手,道:“之所以让李瑕去西南赴任而非暗中拿下,便是把事摆在明面上,事在明面上,才不会牵扯太深。” “是,阿郎明智,不受牵连更为重要。”廖莹中道,“可惜,火没能烧起来。” “是啊,可惜了。” 贾似道闭上眼,想到那个从来都不声不响的荣王。 荣王看似庸常无能,轻易不出手。但一出手,稀疏平常地就将宰执都压了下去。 “果然还是保不住李瑕。”他喃喃自语道:“我还不是史弥远,还没到史弥远那位置……” ~~ 李瑕走在巷子里,前后左右皆是武士包围着他。 他隐隐感到不安,脑子里有个念头,有一瞬间想过是否要逃走。 只是去给个老太太讲故事,似乎没有危险。 而一逃,违逆圣谕,平白落个罪名,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必然没了,重新沦为逃犯。 失去了北上的功劳和名面上的身份,被人肆无忌惮地追杀。 那种日子早已过得够了。 前面祸福未知,但有丁大全、贾似道联手庇护,该是有惊无险。 怎么想,都不该逃的…… ~~ 全永坚走在队伍后面,目光盯着李瑕。 他没把李瑕拷起来。 因为明面上李瑕确实没有罪证,他反而是来洗清李瑕嫌疑的。 只要进了荣王府的大门,从明处转入暗处,李瑕不过就是一只任意拿捏的蝼蚁。 又走了二十余步,一片屋檐在眼前显现。 突然,李瑕一脚踹翻一名武士…… “拿下他!” 全永坚大喝一声,向后退了两步。 几名武士已扑向李瑕。 忽有刀光一闪 李瑕出手拔出一个武士的腰间单刀,劈下。 血溅出来,有武士嚎叫一声,倒地不起。 全永坚眼一眯,又惊、又喜。 惊的是李瑕竟然如此果决,喜的却是他当众伤人,接下来再也不必顾忌了…… 正文 第145章 幕僚 违背那所谓的圣谕,会成为叛臣,会失去辛苦所得的一切。 这念头才在李瑕脑中转过,他突然想到另一点。 在丁大全、贾似道的庇护下,还有人能请到圣谕把自己带走,对方岂是简单人? 至此,李瑕才不管什么圣谕不圣谕。 他确定如果走进前面那扇门,会死,或生不如死。 于是,毫不犹豫抢刀、杀人。 但对方十余人围上来,他很快也中了三刀。 来不及体会痛或不痛,他倾刻又杀一人,冲过包围。 这大宋临安城内的兵士,在面对仅有一个凶狠敌人时十余人竟显得笨拙而惊慌,一时未能拦住他。 李瑕弃刀,踩上巷边的蓄水大缸,一跃,双手攀上墙顶。 瓦片砸在他头上,他用力撑起身体爬上院墙。 腿上又中了一刀。 李瑕吃痛,跳进一座大宅,拖着伤腿蹒跚而行。 突然又想到了乔琚。 脑海中,乔琚瘫在高楼的栏杆边,不停地说着话,求他帮忙止血。 “信我,赵宋不值得……” 如今李瑕也是浑身伤口,血流不止,忽然有了不同的感悟。 曾经听到的话,一句句再次回荡开来。 “小郎君在北面更容易站住脚,宋廷这边如何说呢,只怕是很难出头。” “你说你不是岳飞、余玠,哼,你还远没他们的地位、能耐。” “你见过几个北归人能在大宋出头的?” “……” 当时听说余玠自尽,只觉这人心态不好,手握重兵尚不能反抗。 此时方知,是被逼到何等绝望处境?才会选择服毒自尽。 李瑕不懂自己为何在这关头还在想这些,但思绪就是不停涌进脑子里,刻骨铭心。 他满以为就差三两天,能等到一个大宋最低阶的文官任命,恰就在这时,吃了一个极深刻的教训。 就是陷在北面之时,也没被逼到如此狼狈过。 身后“嗒”的几声响,已有追兵攀上院墙,追了上来…… ~~ “废物,十几个人围一个人,还让他翻了墙。” 全永坚骂了一声,对手下兵士很失望。 但歌舞升平的临安兵丁也就这般了,不是稀奇事。 全永坚很快接受了这一点,反正李瑕逃不掉。 “你们翻过去追;你们去守住门……你,让所有人都出来围住这座院子,李瑕已杀了两人,大胆搜捕。” “是!” “这是谁的院子?” “禀使臣,这也是荣王的别院,安置府中幕僚的。” “那更好,进去吧。” 忽听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叫。 全永坚认为是手下人已将李瑕一只手砍了下来。 很快,又是一声惨叫。 全永坚脚步迅速,从大门绕进院子,赶到墙边一看,只见地上倒着两具尸体,又是自己的人。 “该死,还挺能打的,追。” 随着那血迹往前走,一路到了个小池边,只见三五人正在到处张望。 “李瑕呢?” “小人们追到这里,血迹断了,正在找!” 全永坚盯着水池皱了皱眉,道:“仔细搜……” 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全永坚已将整个别院都搜过一遍,竟找不到李瑕的踪迹。 “不可能,这不可能,地方就这么大,他重伤之下不可能逃走……到底去了哪里?” “禀使臣!西面院墙下发现一个狗洞,周围草丛有踩踏过的痕迹,找到一两滴血迹……” “你们几个,追!” 全永坚脚步飞快,赶到狗洞附近一瞧,皱了皱眉,隐隐觉得不对。 “李瑕不该这么快找到这狗洞。”他站起身,四下看了看,又吩咐道:“让所有荣王幕僚呆在屋中,我亲自搜……” ~~ “吱呀”一声,又一扇屋门被打开。 全永坚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梦窗先生,有礼了,晚辈正在搜捕逃犯。” “咳……咳……全使臣不必多礼,老夫听说了此事,进来搜吧。” “梦窗先生这是生病了?” “老夫昨夜与荣王唱词回来后贪凉,洗了凉水,咳咳……染了些风寒,只怕过了病气给你。” “晚辈回头送些药来。” “荣王已赐了药,在熬了,进来搜吧,莫嫌药味太重。” “是。”全永坚道:“你们几个,搜,仔细些,莫碰坏了梦窗先生的物件。” “无妨,无妨,只要不翻书稿即可。” 全永坚又道:“说来也巧,前日晚辈还听人唱梦窗先生的词,‘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晚辈听哭了。” “羁泊之人作些自怨之词罢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诗词,屋子里也被搜过一遍。 “使臣,没有。” “走吧。”全永坚道:“梦窗先生,晚辈告辞。” “不送……” 吴文英看着全永坚带人离开,不慌不忙关上门,栓上。 他推开书柜,吃力地掀开下面的木板,下面有个大洞。 李瑕正蜷着身子缩在里面,因失血过多而唇色苍白,但还是醒着。 “你若撑不住,睡一觉无妨。”吴文英低声道,“只要信得过老夫。” 李瑕没说话,却是点点头。 他身上的伤口已简单包扎过,吴文英扶他上了榻,又重新上药包扎一遍,将带血的血条丢到正在熬药的火炉里烧了。 其后,吴文英又舀了一碗药,喂李瑕喝了。 “歇着吧,晚些再谈。” …… 李瑕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精神已好了不少。 他睁开眼看去,只见吴文英正倚在躺椅上磕睡。 这老人五六十岁模样,身穿襕衫,头戴巾帽,看起来脸上有愁苦之色,皱纹很多,也很深。 李瑕没叫醒他,起身观察了一会环境,拿起一本正在编撰的《梦窗集》书稿看着。 一会之后,外面忽有敲门声响起。 吴文英惊醒过来。 “是饭菜来了?咳咳……” 他咳了咳,向李瑕点点头,往外屋走去。 很快,外屋传来对话声。 “梦窗先生的病如何了?这闷热天气染了风寒可难受。” “是啊,外面可还在搜捕?” “还有少许人留着,其他人往更远处去了,这事也真是怪了,人还能插翅飞了?” “……” 吴文英与来人聊完,端着饭菜回了里屋,搁在桌上。 李瑕放下手中词集,行礼,低声道:“谢先生救命之恩。” “老夫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 李瑕刚看了《梦窗集》,也看到了其中几句有名的句子。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 这些词李瑕以前并不会背,也不知作者是何人,但隐约听说过。 于是大概知道这吴文英是个传世词人。 “谢过梦窗先生。” 吴文英扶住李瑕,不让他行礼,道:“你幼时,老夫曾见过你两次,一转眼,都这般大了。看来你是不记得了?” “是。” “先坐吧。”吴文英扶着李瑕坐下,道:“你有伤在身,不必说话,但可放心,你父李墉李守垣,曾是老夫的学生。” 他说着,指了指书柜,又道:“四个月前,你父也曾藏身于此。今日,老夫虽也想救你,可惜本没有办法,只能一直暗中盯着。幸而,你运气不错,正好逃到了这别院来。” “运气不错”四字入耳,李瑕感觉很糟糕,因为下次未必就有这样好的运气。 他极讨厌这种一无所知、完全被动的处境。 必须要有所反省了,该学会更多手段…… 正文 第146章 领悟 屋中安静了片刻之后,李瑕问道:“敢问我父亲出了何事?” 吴文英反问道:“你不知? 李瑕摇了摇头。 吴文英叹息道:“我等谋事,累你这孩子无辜受牵连,屡遭艰厄啊。老夫知你有不解,但从何说起呢……” 他拍了拍膝盖,说起前因后果。 “老夫一生未第,游幕为生,为唱和诗词之清客,甚少接触公务,因此便是政见不合者,也先后聘请老夫。早在李家与荣王成为姻亲前,老夫曾在李家为幕,故称是守垣之师。当年老夫还未成名,此事鲜有人知。 数十年来,辗转诸公府第,老夫唯一参与之国事,乃忠王立为皇子时……当时老夫已在荣王府为清客,吴相公秘会老夫,说是忠王孱弱无能,若继位,社稷必亡。请老夫帮忙……” 李瑕道:“晚辈不是太明白。” 吴文英稍作解释,又道:“吴相公之立场,并非秘密。你是何看法?且休提李家与荣王恩怨,只说心智残缺之人为天子,可乎?” 李瑕没有丝毫犹豫,应道:“不行。” “为何?” “普通人为天子尚且不足,何况是傻子。” “若满朝皆拥立这傻子呢?” “亡国、亡天下。” 吴文英直直凝视着李瑕的眼,有些惊异。 眼前的少年,比他父亲还要坚定。 李墉从未如此坚决地说过“忠王即位,天下必亡”,是被逼到绝境才下定决心。 吴文英沉默了片刻,又问道:“若你参与此事,如何做?” 李瑕沉默了一会,斟酌着用词,道:“我不接受一个傻子在我头上当皇帝。” “好吧。”吴文英缓缓道:“但这个傻子,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 良久。 烛火“啪”的一声。 吴文英与李瑕说了许多话,沉默着对坐着。 “假的。”李瑕道。 “因你不信你父会做出此事?其实,与婢子交欢,实属平常。” “不。”李瑕道:“只能是假的,一切才说的通。” 吴文英道:“有这种可能。” “算是有吧,但可能性极低。” “是啊,有这种可能……” 吴文英又重复了一句,他看出李瑕很虚弱,表情有些惭愧起来。 “事情摆在面前,大宋社稷将交在一个傻子手里。面对吴相公之请,老夫也不知所为是对是错。 只能说,老夫活到这把年纪,半截身子已入土,且无妻、无儿,必是活不到忠王继位,管他是傻是不傻?参与此事,无一丝私念。旁的,也没甚好解释。 只可惜了你,此番若能活下去,往后隐姓埋名吧。这段日子你受此事牵连,过得艰难险厄,太辛苦你了。” 李瑕听了这最后一句话,默然良久。 也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 怪谁? 吴文英并未害过他,还救了他一条命;李墉做这些出于无奈、是为自保;吴潜是公义也好、私心也罢,并未逼迫过李墉。 甚至,站在荣王、忠王的角度而言,平白遭人污蔑,难道不做反击、引颈就戮不成? 世间规矩、千年礼法,权力的构成盘根错节,场中的每个人只能被推着,勾心斗角。 这场纷争,既显得毫无意义,又似乎干系极为重大。 而他李瑕是李家之子,哪怕是重生的,也是李家之子。 一出场的身份,就注定他必然陷入这场争纷。 经历艰险、呕心沥血谋划的一切,就因这身份,毁于一旦。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不经意间,这句词脱口而出。 李瑕终于能真正体会到词中之意,体会到辛弃疾因身份而蹉跎一生的无奈与不甘。 本来,他为自己谋划了一条路。 他了解自己的性格,好享受,又傲气,生来就不会让任何人在头上当皇帝。 怎么做? 当流寇、起义造反? 这种想当然的想法,李瑕认为根本没有考虑的必要。 他再不懂历史也知道,如今南宋的问题再多,至少土地矛盾还没有成为主要矛盾,远远没到能让农民起义形成规模的程度。 这大宋王朝的整套制度或许打不了外战,制定出来就是为了把任何武力反叛从一开始就掐灭。 尤其现在是外敌矛盾最为尖锐之时,更注定了泥脚子造反在这个时期的宋境不可能成功。 如果连眼前敌人还守规则的情况都应付不了,自认为当了流寇起事、面对整个朝廷不讲规则的扑杀还能成功,那就太过天真了。 他很想当那个县尉,走进这个规则体系,在它的掩护下成长、汲取整个宋朝的营养…… 但今天,这个谋划似乎被完全打碎了。 罪名被坐实,与荣王结深仇,两个宰执都庇护不了……在这宋境的路似乎已全走死了。 李瑕从怀中掏出一张彩笺,默默看着。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 一瞬间,李瑕有些恍惚。 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可心底里却依旧有一份骄傲…… ~~ 是夜。 “是否对灯芯巷那些人动手?” “不,派人包围、盯紧了,李瑕若真逃了,极可能回去找他们。” 全永坚拱手应下,吩咐下去。 杨栋又道:“该派人去告知丁大全,李瑕暴起杀人,故而被搜捕,此事与他无关,别再插手” 叶梦鼎道:“不错,丁大全只在乎相位,不会再管此事。” “至于贾似道,我去走一遭,以免他庇保李瑕。”杨栋道:“也该敲打他一番,让他知晓,混水摸鱼并非那般简单。” “右相府呢?” “以右相为人,不会包庇凶犯,派几人去盯着即可。” “怪了,重伤之下,能逃到何处?” 叶梦鼎道:“必是吴潜一系暗中营救,且极可能是荣王幕僚。” “查吧,再仔细搜一遍……” 端坐上首的赵与芮始终很沉稳,忽道:“或许李瑕这一逃,还能引出李墉?毕竟,李墉才是关键。” “荣王所言极是,唯李墉才是此事最大威胁。” “那既然李瑕已当众杀人,可将罪名坐死,使其父子在大宋无立椎之地……” 下一刻,门外忽有人上前禀报道:“荣王,古心江公求见。” “江公来了?” “荣王。”全永坚道:“下午便见到江公马车在附近,是否有可能是他救走了李瑕?” 四人还未来得及商议,门外又有通禀声响起。 “荣王,太府李少卿来了。” “李伯玉?此人为吴潜死党,请荣王务必防备……” 话音未落,竟再次有人跑来通禀。 “报,在附近擒下一形迹鬼祟之人,经询,系谢公之门生,名徐鹤行。” 书房中四个相互对视,只觉得,这平素清静的荣王府,开始过于热闹了…… ~~ 烛光如豆。 李瑕把手中的彩笺收入怀中,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今天至少活下来了。 且破除了眼前的迷雾,打散了那些未知。 “能一次好运也够了,一次杀我不死,就不会有下一次。” 他心中自语着,难得地笑了笑,比往昔多了几份深邃,竟有些许贾似道笑时的意味。因他忽然有些领悟到贾似道是怎么在玩了…… 李瑕想了想,忽问道:“朝中绝不会只有吴潜一个人不愿让傻子当皇帝,对吗?” “自是不会,但吴相公已去相,诸公皆在隐忍。” “官家是何心思呢?”李瑕沉吟道。 吴文英抚须喃喃道:“老夫不过是个文人,如何猜得到。” 李瑕仿佛是自问自答,喃喃道:“官家看似支持侄子,但毕竟不是亲生儿子,还是个傻侄子。” “是啊,官家这些年无心国事、沉迷酒色,未必没有这般原由……” 李瑕又沉思良久,忽站起身来,仔细整理了身上的扎带。 吴文英道:“你要走?” “是。” “你的伤未好,且耐心等待,老夫送你远走他乡。” “梦窗公今日救命之恩,晚辈会铭记于心。” “你要去哪?” “吴潜不在,我去找这临安城内最不愿那傻子成为太子之人……” 正文 第147章 地盘(为盟主“嗷呜aaao”加更) 两天后,灯芯巷。 “丁相与贾相的人撤了……” “发现了吗?远处有人暗中盯着……” 小宅子里,几人商量了许久。 最后,韩承绪道:“官府通缉小郎君,却没有通缉我们,这说明,小郎君杀人与北上之事无关,是私事。” “不错。” “有人暗中盯着我们,是想借我们找到他。” “是,我本想出门寻李瑕,但担心反而害了他。” 韩承绪道:“若是趁小郎君不备,或有人可以害得了他,但眼下到处在搜捕,反而说明他无恙。且放心,以小郎君之本领,北面世侯尚且拿他不住,何况……” “何况临安城内这些相互倾轧之辈。”高长寿道。 “是,他们捉不住小郎君,我们不必乱了阵脚,先各自回屋吧。” 韩承绪说完,与韩巧儿一起扶着韩祈安回到屋子里,祖孙三人低声聊起来。 “父亲,看这情况,小郎君该在宋境呆不下去了。” 韩祈安是个久病之人,说话声音很轻。 “不意外,在开封时为父便有此推测,以宋廷之倾轧,非进士出身绝难出头。” “是啊,小郎君能做到这等程度,已让我大开眼界,可惜,结了私怨。” 韩承绪道:“他会再回来找我们。” “父亲何以确定?” “信他。为父已将这祖孙三代老弱病残交代给他……你们且有个准备,待小郎君归来,我们随他北上,投奔李璮。” “听巧儿所背情报……李璮怕是不足成事,孩儿反而认为该劝小郎君与张家谈谈,张家越在意他,便越知他才能,到时我可为说客,去见张柔,我们在归德府还有些故旧……” “到时再说吧。” “父亲是想说,聂仲由等三人未必愿去。” “不错,等过阵子风头小了,我们先甩脱聂仲由。” “是,巧儿记得情报,小郎君若无恙,必会来找我们。” 韩承绪叹道:“既有了回归中原安身立命的指望,你务必养好身体。” “孩儿明白。” 韩巧儿轻声问道:“祖父,那高姐姐呢?” “西南是蒙军主攻方向,没有宋廷支挺,高长寿不会有前途的,看他能否醒悟吧。” 韩承绪说着,走到窗边,透过窗缝看去,只见高长寿与高明月似在院子里聊得很不好,显然是意见又有分歧。 更远处,聂仲由正站在厅中,他伤已好了许多,已能站起来行走,但脸色很愁苦。 韩承绪心知,聂仲由虽立功归来却曾被俘虏,已陷入了最尴尬的处境。 也唯有李瑕才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也好,就此叛了大宋,方叫虎归深山。”韩承绪低声喃喃着,“只是,到底在哪……” ~~ “李瑕到底在哪?” “禀使臣,还在搜捕……” “一群废物。”全永坚皱了皱眉,显得有些烦。 他已大概推算出李瑕那夜是如何逃离的。 该是荣王的心腹幕僚尹义甫被李瑕威胁,配合李瑕逃脱。那天尹义甫忙到傍晚,回屋睡了一觉,因江万里、李伯玉等人相继来访,他也被唤起来招待这些人。 当时荣王府的门子亲眼看到尹义甫带了一个小厮进府,那小厮长了一张黄脸,眉毛很粗。而在尹义甫屋里,发现了作画用的黄赭石,且被研磨好。 李瑕扮成小厮进了荣王府之后,在小走廊内杀了尹义甫与一名护卫。 但等有人发现尸体,全府寻找李瑕时,竟是找不到了…… 而忠王之生母黄氏夫人身边的婢子看到一个小厮曾进过院子,其后拿着黄氏夫人信物出了荣王府。 黄氏夫人的说辞是什么都没看到,但那信物到底是李瑕偷的还是她给的,谁也不能确定。 偏这些事发生时,江万里、李伯玉就在荣王府,还有个谢方叔的门生徐鹤行。 为了应付这些人身后牵扯的各方势力,荣王府上下已有心力交瘁之感。 全永坚也失出去最开始办差的热情。 因这事,他已推了好几场文会了,眼看中秋佳节就要到了,愈发因这事而烦燥。 他自知论搜捕与杀人肯定是比不上北人的,北人都捉不到李瑕,临安城人口这么多,更难捉了。 在全永坚私心里想来,反正李瑕已被通缉,已叛逃了也有可能,忠王一系能把吴潜之辈打压下去,不搜捕也没关系。 “对了,风帘楼查了没有?” “查过两次,说是唐安安早与李瑕断了交情,当时许多人都听到争吵,说是李瑕拿她的积蓄去嫖,他着实是不要脸……小人不明白的是,为何不能把唐安安拿下审讯?” 全永坚轻笑一声。 “你当我是孙天骥那种蠢材?连是谁的地盘都不知道也敢欺负上去……” ~~ 风帘楼。 这是西湖边最好的地段之一,闹中取静。 亭台楼阁,花木错落,远远隐隐有琴声传来。 一间小屋中,年儿拿了一瓶药膏闻了闻,确定自己没有拿错,这才跪坐下来,轻声道:“你……你脱衣服……” 她咬了咬嘴唇,见李瑕背对着自己没有回头,她方才放心大胆地看过去,只觉那腰背的轮廓也太好瞧了吧。 眼睛眨了一下,年儿也不肯再眨,仔仔细细涂了药。 之后,又稍稍歪了歪脑袋,趁李瑕不注意,瞧了一眼他前面。 虽然只能瞧到一点点,她却是自顾自地捂了捂脸,赶在李瑕转头之前镇定下来,没让他看到自己的各种小动作。 “咳咳,腿上。”年儿道。 “我自己来吧。”李瑕披上衣服,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药膏。 他却也不脱裤子,手伸进去,很快就抹好了。 年儿有些失望,鼓了鼓腮帮子。 抹好了药,两人并肩坐着。 年儿道:“今日姑娘要练琴,不想被打搅,我可以再坐一会儿,不然你自己呆在这里也太闷了吧。” 李瑕道:“我不闷,我可以到那个叫念念的姑娘房间外面躲着,听她们说话。” “哼,你听那些小浪蹄子们聊天,能有什么意思。” “能知道很多事,比如胡妈妈以前真进过宫吗?” “不知道诶,也许吧,听说官家喜欢召各种各样的女子进宫,还有女道士呢,妓子也是召过的,但有没有胡妈妈就不知道了。” “原来你也知道这些?” “我当然也有听说过啊,我虽然是奴婢,也是要聊天的,干完活大家聚在一起说话嘛。” 李瑕道:“孤山文会那天你们也去了吗?” “嗯嗯,那天好多人都在提你的名字,我都被吓到了。我家姑娘还唱了你写的词呢……” 年儿又是叽叽喳喳说了许多。 李瑕道:“文人们说是要救出太常生?” “不知道诶,我只在后面给姑娘拿东西,可没听到这些。” “念念姑娘就听到了。”李瑕随口道。 年儿忽然恼起来。 “你怎么老是说她,老是说她……你不许在我们风帘楼嫖!” “一会我会去见胡妈妈。” “胡妈妈你也不许……不是,胡妈妈才不会见你,她忙着呢,她今天要给东家会账,我早上前好多人搬账册到她楼里呢。” “我知道,所以我去见她。”李瑕道:“东家又派关阁长来了嘛……” 他说着,转头看去,透过窗户,能看到屋檐下挂着一串风铃。 檐马叮铛,檐马叮铛。 李瑕喃喃道:“国势将亡……” 正文 第148章 东家 年儿随着李瑕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檐马叮铛。 她低声提醒道:“在我们风帘楼,不许说那八个字的。” 李瑕道:“我只说了四个字。” 年儿有些拿他没办法,扁了扁嘴,忘了前一刻在说什么。 直到看着李瑕走出去,好一会后,她才想起来刚才明明是在说他老提孙念念的事…… 李瑕虽是逃犯,却步履从容,仿佛走在自家花园。 走过小径,有婢子见了,忙迎上前来,柔声道:“敢问这位郎君是哪位姑娘院里出来的?端儿为你引路。” “带我去见胡妈妈吧。” 端儿见这神态,听这语气,只当是了不得的显贵,不敢怠慢,先是顺从地引了路。 之后,她才敢边走边问道:“不知官人贵姓高名?端儿为官人通传。” “李瑕。我听念念姑娘说,胡妈妈派人到处寻一本书,可是叫《初中语文》?” “是,原来官人是念念姑娘的恩客。” “那本书我这里有,孤本。” “太好啦,端儿这就领官人见妈妈。” 这小婢子又走了几步,忽想到什么,渐有些疑惑起来。 她抬头偷瞥李瑕一眼,心想这位官人的名字与外面在搜的那逃犯一样呢。 到了楼下,端儿通禀过后,还担心胡妈妈正在与东家会账会责她打搅,但在小楼外只等了一会,便有婆子下来领了李瑕上去。 李瑕一路走到二楼,只见一女子正坐在小花厅饮茶,三四十岁样子,穿得很素,让人看起来很舒服。 她年轻时想必是非常漂亮,现在也不差,只是气质干练,已没有以色侍人的姿态,显得有些寡淡。 胡真这形象,一点不像老鸨,看着更像是个成功的女商人。 再一想,毕竟与她来往的都是当世最达官显贵的一批人。 李瑕忽觉有些亲切,他上辈子就活在胡真现在这个状态里……在一个行当做到顶尖,转到幕后从商。 社会层次也差不多,算不上什么显要人物,但过得还可以,也都是处在人生最能拼事业的状态。 “我猜胡妈妈近来给自己买了个礼物,临安宅院、西湖画舫之类的。” 胡真一愣,没想到李瑕开口第一句话是这个。 “你怎知道?” “直觉。”李瑕道,“我还觉得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胡真笑了笑,莫名地,竟觉得他说的对。 但她很快收敛了笑容,板着脸道:“我一介风尘贱子,平生迎来送往都是虚的,有甚朋友?若说有,也就一刘苏苏,偏是你父误她十年韵华。” “胡妈妈以前见过我吗?” “见过两次,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胡真很会应酬,但懒得与李瑕寒喧,皮肉好看之人这辈子她见得多了,也不感兴趣。 她不像刘苏苏,倾慕李墉,痴缠十载,等到李墉妻子过世才如愿成了他的妾室。 因这些事,胡真不太喜欢李墉,也懒得给李瑕好脸。 “将那本《初中语文》给我,你要如何交易?我保不了你,但可给你钱,或试着托关系改判你为流放。” “你真信有这本书?” 胡真道:“你父子文才皆不错,但那五首诗词,你们造诣还未到。我还忙,开价吧。” 李瑕道:“你忙,因在和关阁长谈事?” 胡真一愣。 李瑕转头看了看偏厅,道:“关阁长,都是熟人,出来喝杯茶吧。” “哈哈哈。” 有尖细的笑声响起,关德从偏厅转出来,抚掌道:“好你个李瑕,怎知我藏在后面?不过可不是我躲你,只怕宦官开青楼,传出去不好听。” 李瑕道:“那夜在丁相府,听到了关阁长与丁相说话,孤山文会上书生们说要救出那诽谤丁相、董大官的六个太学生。我当时便在想,关阁长如何知道得那般详细?” “然后呢?” “当日我曾听说过唐安安要去孤山文会上表演,猜想,极可能是风帘楼为你传递消息。” 关德笑赞道:“聪明。” “能在这地段建偌大亭园,一般人做不到。我听说风帘楼靠山了得;又听说胡妈妈曾进过宫。”李瑕道,“由此猜测,风帘楼的靠山就是关阁长了。” “不敢当,我就是个跑腿的,但一般的事还真就是我出手就解决了。” 关德夸到这里,想到一事,又改口道:“不过呀,我还真管不了你的事,方才听胡妈妈说,你又被通缉了?你回临安才几天,这都几次了?” “关阁长今日才知道?” “这几天在宫里没出来过,自是没听说。”关德一拈兰花指,笑骂道:“你当你是谁,小蝼蚁一般,谁耐心一天到晚听你的屁事。” “是。” “得罪谁不好,偏得罪荣王,丁相都保不了你了吧?”关德白眼一翻,道:“告诉你,你找我也无用,官家就荣王这一个弟弟,从小相依为命,关系最好。荣王要捏你一个小角色,谁敢出面?乖乖把胡妈妈要的书拿出来,我们给你钱,你自逃吧,逃吧。” 李瑕道:“我想见见董大官。” “别闹。”关德啐道:“我看你长得俊俏,又是丁相门下,才肯与你聊这许多。别不识好歹,把我惹烦了,扭送你到临安府去。” “请关阁长给董大官带一句话,他会见我。” “李瑕,你别没完没了。”关德恼起来,拍案道:“还有,‘董大官’你也别一直提,心知肚明就好。这里是董大官的产业不假,却只是个进钱的营生。你若有事相求,自去董大官府上使钱,央我算怎回事,烦着呢!” 李瑕一点儿不惊慌,道:“丁相并非没办法保我,而是为了我而得罪荣王不值得。但所谓‘阎马丁当’,丁相也不过只是依附董大官上位的。” “嘿,那是当然,也不想想董大官是谁!”关德道:“但我告诉你,董大官也不会替你得罪荣王,你使多少钱都没用!” 李瑕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佩,道:“这是忠王生母黄氏的玉佩,是她救我出来的。” 关德一愣,道:“那又如何?” 李瑕又道:“请关阁长替我向董大官说一声,要保我,只需要阎贵妃一句话,我却可以为你们做很多……” 正文 第149章 圣心 这日,唐安安的课业依旧是满满当当,抚琴、练字、习画、读书…… 年儿一直侍候着直到夜里,直到一脸疲倦的唐安安洗漱更衣。 “喜儿、谷儿你们先下去。年儿,你留下,我们说会话。” “啊?” 年儿有些不知所措,眼看着喜儿与谷儿退下去,捏着手指,低着头,避过唐安安的目光。 “你最近有心事,怎么了?” “没有啊,我一个婢子,哪能有心事。” 唐安安道:“莫不是看上了谁,但在此间所识之辈岂值得托付?我早与你说过,若轻易将心给了人,往后人家必也轻易厌了、抛了,到时日子苦得你捱不了。” “年儿知道,才没有看上谁,年儿一辈子守着姑娘。” “你守不了我,胡妈妈才是你的主家,你若不细心,小心她又打你。” “我也就只在姑娘这里才敢犯懒,哪敢让她看到呀。” “一整日魂不守舍,下午孙念念路过时,我便担心她告你状。” 年儿一听就来了劲,道:“那小浪蹄子最喜欢嚼舌头,真讨厌。” “那你还不小心?” “哦。” 年儿老老实实应下,又问道:“姑娘,那李瑕又落了难,官府都来搜捕过两次了,你就不担心他吗?” “是他说的,往后只当不认识。”唐安安低声说了一句。 过了一会,她又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不愿牵连到我。但,自那日杀了人,注定我们这辈子不得安生。” “姑娘真就当不认识他了?一点也不担心吗?要是他……姑娘是还在气他去嫖吗?” “我若敢担心他,只怕此时已被捉起来。以往喜他待我那份痴心,如今却最怕他这份痴心。” 唐安安说到这里,看着年儿叹息一声,又道:“我知你心意,以往我与你说想让他娶我,你见过他几眼,觉他才貌双全,心将自己当成他的通房丫鬟……太傻了啊,现在你也大了,别再这般傻乎乎的。” 年儿被说得晕晕乎乎的,脑子里一团乱。 她知道自己话多,肯定藏不住心事,要是在再聊下去肯定要被姑娘看出什么来,也不敢应。 好不容易退出来,躺在小床上却又睡不着。 等喜儿、谷儿都睡着了,她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出了院子,偷偷往西园摸过去。 因之前孙四郎死在这边,这片院子翻修过,结果前阵子才住进来的姑娘病死了,这院子又空置下来。 李瑕这几天就是住在这里。 年儿担心他跑去见胡妈妈之后被捉起来,这才一天都心神不属的……“才不是姑娘说的想当他的通房丫鬟呢。” 推开屋门,见李瑕正躺在榻上睡觉,年儿松了一口气。 她脱掉鞋子,轻手轻脚走过去,能借着目光看到他的脸的轮廓。 “你怎么过来了?”李瑕还是惊醒了。 “你醒啦?我来看看你有没有被捉。你饿不饿?傍晚我来看过,你不在,就把吃的留下来了,你吃过没有?” “吃过了,带了几样菜给你,还有你说过的马蹄糕,在桌上。” “真的?”年儿有些惊喜,她确实说过胡妈妈楼里的马蹄糕特别好吃,“你也不是全没良心,不枉我救了你。” 李瑕支起身,见她在黑暗中摸索着,道:“点烛火吧。” “不用不用,我惯是做这些的,找得到,点了火,万一被别人看到……” 话音未落,却听“咣啷啷”的响,桌上的食盒摔在地上。 “哎呀。” “你别动。” 不一会儿,烛火点亮起,李瑕目光看去,见地上都是碎瓷,年儿站在中间不知所措的。 “果然是没穿鞋。” 他随手把年儿整个人揽起来,将她放在榻上坐着。 年儿红了脸,道:“我来收拾,咦,我的鞋……你怎知道我没穿鞋啊?” “上次来就拿脚在我脸上蹭。” “哪有,是因为你伤那么重,看你死掉了没有嘛。” 李瑕忽问道:“最开始你叫我李小郎君,现在怎么都不叫了?” “哼,我还气你嫖胧儿呢,没良心。我可是救了你,是你的救命恩人,叫你怎么啦。”年儿道。 李瑕也不反驳。 这些天,年儿掩护他,把她本就不多的吃食分给他,拿药给他治伤……他很领情。 但遇上到她,他也不会死掉,一开始就很明确地要躲在风帘楼。 是因为知道年儿很喜欢自己,才没有拒绝她的帮忙。 那日在街上遇到,她急匆匆跑到他面前;带路时频频回头;在胧儿房间里气急败坏地大哭……当时李瑕就知道她的心思。 年儿还在叽叽喳喳。 “以前我才见你过几面,又没和你怎么说过话,都是在给你和姑娘把风,现在才知道你也没什么架子嘛……” 李瑕忽问道:“我赎你,愿意跟我走吗?” 年儿一愣,好一会,低着头问道:“你赎不起我家姑娘吗?” “嗯,赎不起。” “那我才不走,我得守着我家姑娘。” “傻气。” “才不傻气,我要是跟你走了,姑娘该有多伤心啊……再说,我给你当了妾,你娶不到好亲事……不对不对,就你这样,还是自己逃命去吧,带着我多不方便。” “也好。” 李瑕问得直接,了断的也利落,点了点头,依旧是不萦于怀。 年儿默默地起身收拾了地上的残肴,拾起一块马蹄糕拍了拍,吃了,低声道:“好好吃啊。” 收拾好之后,她背对着李瑕站了一会,最后道:“我走啦。” “好。” 走到门口,年儿又转头看了李瑕一眼,笑道:“我知道你要也走啦,以后别再受伤了,受伤了多可惜啊。” “嗯。不要和别人说。” “我知道的,我才不傻气……” 对于李瑕而言,走是马上就要走了。 但何去何从,也只取决于这一夜之间了…… ~~ 宫城。 董宋臣偷眼瞥去,见一群舞姬退下之后,官家已有些乏闷,显是因每日都是这样的歌舞而觉得有些无聊。 案上摆着双陆棋,阎贵已也与官家下到了第三局,少了初时的意趣。 “官家。”董宋臣适时凑趣道:“近日却听说了一桩趣事。” “哦?说说吧。”赵昀漫不经心道,一边掷了个骰子,移了自己的棋。 “北面回来的李瑕那日去慈宪夫人府的路上,突然暴起,杀了五名官丁,眼下临安府正在满城搜捕……” 董宋臣说话时,赵昀抿着酒,眼中有些思量。 他是倦政,但倦政不代表他不睿智,否则也不可能从没落为平民的宗室子弟一步步登上帝位。 懒得去了解更多消息,仅从知言片语中,赵昀便知道是赵与芮设计杀李瑕。 也许有别的理由,但必与李家药堕赵禥有关。 “惊忧到慈宪夫人了?” “据荣王府护卫所言,动静有传到慈宪夫人处,也许有些许惊忧了。” “李瑕在你手上?” “官家圣明。”董宋臣道:“他说自己是冤枉的,是发现荣王府有人要杀他。” “恃功狂悖,依律处置便是,还敢跑来喊冤。” 赵昀随口应了一句,又看向棋盘,有些心灰意懒的样子。 平生也就这三两个至亲之人,母亲、芮弟为了自己的圣名向来隐忍,李家先害了禥儿、又惊扰了母亲,芮弟要杀就杀了,无甚大不了的。 禥儿那孩子,怎么说呢……傻是傻,每次考较其学业都能把人气个半死,但作为养子,平素也极乖巧。 毕竟亲自抚养多年,感情也是深的。他偶尔也觉得,禥儿若不是被那一副堕胎药害了,本该更好些。 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值得拿来问?董宋臣今日不懂事了…… 这些感受只在一瞬间,赵昀懒得细想,这事便打算这样过去。 下一刻,端坐在案边的阎容却是将手里的骰子往地上一掷,忽然发起脾气来。 她长得本就是极娇艳,连发脾气竟也是别有韵味,但这次的气性是真的大。 “当谁不知他是如何想的,主母药个婢女而已,值得他追究这些年。” “好了好了。”赵昀笑着拈着棋子,嘴里哄道:“就这一个孩子……” 阎容嘴一扁,袖子一扫,将双陆棋全扫在地上。 “药孩子就按药孩子的罪来算,这是怎个意思?还没当上太子呢,就以行刺君王罪诛人九族,真就当官家生不出来。” 最后一句话入耳,赵昀脸上的笑意一凝。 阎容仗着美貌,素来放肆,此时犹恨恨不已,兀自又嘀咕了一句。 “官家方过五旬,龙体强健,他就断定了我们生不出?看似忠厚老实,整天立太子立太子,心底早将这位置当他家的……” 阎容说完,委委屈屈地捂着自己的小腹,转过头去,也不再理会赵昀。 赵昀拈着那枚棋子,脸色难看下来,却不知是冲谁…… 正文 第150章 字 董宋臣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 等阎贵妃气呼呼地走掉之后,他偷眼瞥去,见官家依旧坐在那,手里那枚双陆棋子竟还未放下来。 就好像是把这大宋社稷攥在手里,都不知能往哪放。 有些事,官家自然不会想不到,但没儿子,想了又怎样?个中悲苦,身为宦官的董宋臣最能体会。 想了无用,不愿去想。这是天子的宽仁,带着深深的无奈。 但有些人也不能做得太过份…… 终于,官家开口了。 “近日宫中饭菜不合朕口味,尚食局人手撤换一批,此事你亲自办。” 董宋臣连忙应下,同时心中一定。 事成矣! 荣王一辈子谨小慎微,未曾在任何事上引起过官家的猜忌;忠王木讷寡言,虽被立皇子,却从未显露出对太子之位的觊觎。这是荣王父子能得官家亲厚的理由。 但今夜,官家心中疑虑一起,手足深情只在一瞬间面目全非。 三十余年呐,荣王三十余年滴水不露,此次竟在一个李瑕身上出了破绽。 …… 赵昀在这一句话之后,大半夜的忽然开始变得勤快起来。 “派人去请芮弟明日进宫陪朕蹴鞠……对了,上次杨栋是如何弹劾朕的?” 董宋臣马上知道官家说的是何事。 前阵子,官家喜欢召女道士进宫,请谒通经,总之是一起修行,被杨栋狠狠地弹劾了一番。 官家大度,没仔细看便把奏书丢了,还打算给杨栋升迁,以彰圣名。 “禀官家,杨学士称‘陛下何惜一女冠,天下所侧目而不亟去之乎’,但此事,似乎正是因杨学士上疏,方才传开……” “天下侧目?”赵昀冷笑一声,低声道:“教书教不会,闲事管得宽。” 感觉到官家愈发阴沉,董宋臣心里想到了许多。 近年来,总有清流们自诩敢言直谏,凡议论朝政,老喜欢在开口加一句“国嗣未定”,官家脾性好,之前都是忍着。 接下来,恐怕要有一堆人完蛋…… 赵昀接连吩咐了许多事之后,方才想起了李瑕,问道:“李瑕为何暴起杀人?” “他称是,在北面时便知朝廷中有蒙古细作,心中始终戒备,那日去为慈宪夫人说故事,半路,忽有兵丁拔刀相向,他情急之下,只好奋起反抗。” “蒙古细作?”赵昀语气轻蔑,显然不信。 董宋臣又道:“之后,李瑕潜入荣王别院细查,果然发现荣王慕僚中有人潜通蒙古,此人名叫尹义甫,与蒙人有所通信。李瑕愤而杀之,其后遭人围堵追杀……” 赵昀似信又不信,命皇城司连夜去查。 ~~ 次日,李瑕再次入宫面圣。 他还是白丁,未着官服,只穿着一身干净的交领长袍,脚踏靴履。但每遇到官员、宦官,气质却像比他们还高一等。 这次面圣依旧是在选德殿。 李瑕来得早,赵昀还未下朝。 他站在殿上等候,观察了几眼,最后目光落在壁上的“坚忍”两个大字上。 为他引路的小宦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道:“此为高宗皇帝语‘天下事,不必乘快,要在坚忍,终于有成’,孝宗皇帝揭于选德殿壁,以示敬重。你莫要再看了。” “原来如此,谢阁长。” 李瑕口中称谢,心中也有一番感悟。 这次刺杀孙应直,牵扯出许多麻烦。放在赵高宗语境中,该算是“乘快”了。 不过他也有学着坚忍,不然今日也许会冒险刺杀官家,或逃到北面投奔蒙古。 总之已是很“坚忍”了。 又过了一会,御辇仪仗到了,赵昀径直坐上御榻,自有宦官上前替他褪了靴子,端上酒食。 他并未给李瑕赐坐,自顾自调整舒坦了才道:“可觉受了冤枉?” 李瑕道:“是,故而向陛下伸冤。” “可觉受了委屈?” “不委屈,只觉受了历炼。” 赵昀似是轻蔑地笑了笑,不喜欢李瑕的性情。 古板、上进,虽与道德君子不同,却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们,总之是无趣。 贾似道就更有趣些,可惜满朝只有一个贾似道。 “你说荣王幕僚尹义甫潜通蒙古,可有证据?” “有。”李瑕道,“我被追杀,窜进尹义甫屋中时,他正在写信,一见我便烧毁书信,只留下一片残纸,想必他屋中还有更多证据,但我来不及翻找……” 李瑕交了那残纸上去,上面仅留有“入上国之境者今已伏”几个字。 有皇城司都知上前,查看了信纸,道:“禀陛下,系尹义甫笔迹无误。” 事实上,这依旧不能证明尹义甫通敌,也可能是李瑕潜入尹义甫屋中,逼他写下这些字。 但赵昀在意的是,赵与芮明显地想将尹义甫被杀之事遮掩起来。 一边是府中幕僚被李瑕杀了,一边又在通缉李瑕,却不将这件事并入案子,为了隐瞒什么? “朕听说,你逼着尹义甫带你进荣王府,其后,你拿着黄氏的信物离开荣王府?” “是。”李瑕道。 “为何?” “隆国夫人与我家有交情,我求她放我离开。” 赵昀看向了皇城司都知。 “禀陛下,确实如此。” 赵昀轻呵一声,心想要么是李瑕偷了黄氏物件,要么是黄氏已原谅李家。赵与芮总不会是为了隐瞒黄氏原谅了李家一事…… 另外,他已知道江万里、李伯玉等人当夜也在荣王府,荣王必然有事遮掩。 但想到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没亲生儿子的事实,赵昀又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有人上书弹劾芮弟,称他摧你忠义之心,你如何看待?” “我已向陛下伸冤,陛下已为我平反。”李瑕道:“虽千难万险,瑕不改其志。” “好。”赵昀道:“朕听闻,你愿赴蜀抗蒙?” “是,瑕虽微末,愿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守国。” “太年少了。”赵昀敲着案几,沉吟了片刻。 李瑕以为又要被留在太学读书,却听赵昀开口说了一句。 “束发少年已有守国之念,难得,朕可破例一次。你既未加冠,朕亲自为你赐字吧。” “谢陛下……” “称臣。” “是,臣谢陛下。” 赵昀拈着酒杯,始终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 遥想当初亲政之时,不是这般心境,灭金、北伐、变革,满腔振奋欲一扫国朝百年积弊、中兴大宋……也曾亲自为诸公斟酒,慷慨激昂。 做得再好又如何?百官每日叫嚷“国嗣未定”,国嗣?能继承这基业的也就是个傻子而已。 再回过神来,见李瑕还在等自己赐字,赵昀随口道:“瑕,玉之疵也,人孰无疵?朕赐你字‘非瑜’,望你能常自砺。” “谢陛下。” “可会蹴鞠?” 李瑕一时没听清,愣了一愣,很快就明白赵昀的心意。 大概是有让某些人看看“看,朕年轻力壮!”之类的心思,当然,也许还有别的深意。 虽然在李瑕眼里,强健和能生儿子是两回事,却也懒得提醒官家不要逞能。 他又不是谏台的御史。 “臣不会。”李瑕道。 其实也只是不懂规则而已,顶级运动员,能有几个项目是难上手的。 “朕教你,稍候荣王进宫,蹴鞠一场泯了恩怨。” “臣遵旨。” 赵昀正想吩咐人带李瑕去换衣服,忽见一个宦官从后面小跑进来。 “官家,瑞国公主称她已准备好了,问官家何时开始蹴鞠。” 李瑕目光看去,竟难得见赵昀脸上泛起由衷笑意,精神也稍振奋了些。 赵昀也不顾外臣在场,径直与那宦官闲扯…… “何时叫过她蹴鞠了?耳目倒是灵通。” “一早起来便在准备了,这会怕是已到了鞠城,说是让官家与荣王一军,她则是要与舅舅一军。” 赵昀摆手朗笑,道:“就属她机灵,哪个能蹴得过贾似道……” 他此时才想起李瑕还在殿中,转头道:“今日不巧,就不带外臣了。你去领了官身,动身赴任吧。” “臣遵旨。” 李瑕本就是可蹴可不蹴的,也不觉遗憾。 他一向对踢足球的不太感冒…… 正文 第151章 党羽 有小宦官引了李瑕出宫。 选德殿属于内殿,要出宫,往外走便是了。 但这小宦官却是带着李瑕往西走了一段,如迷路了一般张望一会,停了下来。 这临安宫城根本就不大,连杨太后都没地方住,搬出去自建府邸,肯定是没有迷路的可能。 “好叫李县尉知晓,咱家孙安,在阎贵妃宫中差遣,自己人。” “孙阁长有礼了。” “稍待,阎贵妃有话交代你几句。” 等了一会,只见一行宦官、宫女带着仪仗过来,其中还有几个身穿蹴鞠服的女校尉,显然是要去鞠城的路上。 华丽大轿缓缓落下,有宫女招孙安上前说了几句,唤李瑕上前。 李瑕走到轿边,施了一礼,道:“见过阎贵妃。” 轿帘只掀了一点,李瑕看不到里面,里面却能看到他。 那阎贵妃声音娇媚,能酥到人骨子里,开口却很直接了当。 “我还要去看官家蹴鞠,有几句话你记住,且记紧了。” “是。” “往后你是我的人,凡事须为我考虑。那桩秘密先藏着,等我让你揭,你再揭。眼下时机未到,你暂离临安避避也好。” “明白。” “官家不会信重你,但会擢拔你。因你天生便该反对忠王,官家若能诞下皇子,论立场、年岁、才干,你可为真皇子一系之砥柱,一二十年内我保你平步青云。” “明白。” “但若没有皇子,你可知如何做?” 李瑕低声道:“比如,吴潜若要让家父出面作证,先得鼓动百官让官家立阎贵妃为皇后,否则,我父子绝不出面。这便是万事以阎贵妃为先。” “你很好。” 片刻后,阎贵妃又道:“你从黄氏处偷来的玉佩在我手中,这样吧,我再另赐你一个,手来……” 一只玉手从轿帘中探出,细巧柔美,光滑白皙,只这拈着玉佩的动作也是优雅非常。 李瑕接过那块玉佩。 绿如翠羽,色泽均匀,雕着一只鸾凤,雕工精巧非凡,一看就知贵重。 入手温润,她是临时起意送的。 “往后你只佩这一块玉,明白吗?” 李瑕道:“明白。” “你虽字‘非瑜’,可谓无瑕美玉,往后……” 忽然,轿中又有个清脆的女声道:“说是交代几句,这都多久了,快走呀,我还要去蹴鞠呢。” “好吧好吧……起轿。” 李瑕退开,隐隐还能听到轿中的对话。 “你也不怕我告诉爹爹。” “说就说了,有甚打紧的……” 几步之后,那酥人骨髓的声音渐不可闻。 李瑕向宫外而去。 在他身后,仪仗趋往鞠城,轿子里除了阎贵妃,还有官家的独女瑞国公主。 瑞国公主为贾贵妃所出,贾贵妃去世后,官家将她交由阎贵妃抚养,以示优宠。 抬轿的宦官并不觉得这轿子重,但轿中两个女子在大宋天子心中的份量,却未必比这社稷江山轻多少…… ~~ 出了宫,李瑕抬头看向那湛蓝的天空……也没有太多感受。 也就是人生路途中又走了一步而已。 赵昀起的字虽然随意,隐隐却也合他的心态,非瑜,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不足,始终在补全自己。 至少从心境而言,他已从棋子转化为学棋者的心境。 换作在北归之前,遇到这种事他也许会去刺杀荣王,但如今,已学会用更多手段保全自己。 有时候,处理事情很简单,甚至只需要一句话。 一转头,李瑕再次看到汪庚、冯仲竟然已驾着马车候在宫外。 “李县尉,丁相要见你,命小人们领你到枢密院……” 丁大全自然知道李瑕入仕了,官职还是他运作下来的。 这一句称呼,显然是一种提醒。 李瑕也不避讳去见丁大全。 阎马丁当,他已彻底打上了奸党的烙印。 毕竟,许多具体的小事阎贵妃、董宋臣不方便亲自吩咐,要由丁大全交代。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李瑕不再是丁大全的门下走狗;他官职再低,那也与丁大全一样,同为阎贵妃之外廷党羽。 权势又不是按姓氏排的…… 果然,这次相见,丁大全对待李瑕已少了些随意拿捏的姿态。 “不枉老夫一力保你,近日始终在为你谋划官职,你随时可去领了官身。” “谢丁相。” 丁大全目光落在李瑕腰间的玉佩上,抚须道:“等老夫坐稳相位,必为立后之事尽力。” 李瑕很有礼貌地笑了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宫中与我说,此事多少也需要清流文官襄助声援,只靠声焰嚣张是不够的,大义名份也很重要。” 有一刹那,丁大全青蓝色的脸似乎阴翳下来。 只论养气功夫,他逊程元凤远矣。 李瑕也不再多说,摆了摆手,道:“当然,眼下谈这些还早,且静待时机吧。” 气氛仿佛是凝固了。 终于,丁大全笑了笑,挥散李瑕那能与宰执旗鼓相当的气场,重新主导两人的谈话。 “不谈这些了,后日是中秋,你回府吃饭。” 这“回府”二字,仿佛李瑕已是他丁家孙婿一般。 李瑕却是道:“我打算明日便启程赴任,不知一应章程今日能否办妥?” 丁大全身边的心腹们听了,纷纷脸色一变,已有些忍耐不住。 李瑕也知不能太不给丁大全面子,又补充了一句,解释道:“我还是早点离开为妥,免得与谁再起冲突,误了丁相拜相的大事。” “你这孩子,想得周到,也好……” 旁的,丁大全也懒得再多说,吩咐人带李瑕去办。 直到看着这笔挺少年离开公房,他那张青蓝色的脸终究还是阴沉了下来。 “丁相。”有心腹凑上前,低声道:“这小子也太不识好歹,有些年未见有人敢在丁相面前这么嚣张。” 丁大全忽然笑了笑,仿佛很大度。 “少年人嘛,未经磨砺,有气性,且等坐稳了相位再提……” ~~ 灯芯巷小宅。 韩承绪眯着老眼,提笔在纸上画着,规划着北上的路线。 他始终觉得,李瑕能带他们从北面归来,再投奔北面并不会更难。 身为金国遗民,哪怕在宋境呆了近二十年,他始终没有得到认同感。 不是说江南不好,而是他的根在中原。 此次李瑕被通缉,韩承绪反而有种“这是赵宋逼的,那就叛了它”的痛快感。 忽然,只听门外一阵动静。 听到了韩巧儿的欢呼,似在喊“李哥哥”。 之后,满院只有刘金锁的大嗓门,把别人的声音全盖下去。 “哈哈哈哈……” “小郎君你知道吗?就在刚才,哥哥的任命已经下来了,武信军准备将,这也太抠门了吧!还即日动身,我和柳娘的婚事还没办呢,就因为担心你耽搁了,烦死我了……” “哈哈,你果然当上县尉了!奸党就是不一样啊,没功名也能当上文官。但这宅子还有五日的租金没要回来呢……” 韩承绪来不及放下毛笔,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在看到李瑕是堂堂正正迈进大门的一个瞬间,他只觉心绪复杂,一时难言。 花白的胡须被微风吹得有些凌乱,老眼里也满是凌乱。 一直以来,韩承绪自问是最了解李瑕能耐的人。 少年智勇,胆魄、心志远远超乎常人……他有时也会想自己是否高看李瑕了。 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李瑕竟比他所想之中更有手段。 当朝宰相奈何他不得,连堂堂嗣王也奈何他不得? 毛笔掉落在地上。 韩承绪走上前,喃喃道:“小郎君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哈哈哈!”刘金锁大笑道:“韩老你看你,都惊呆了,这有啥稀奇的?我早说过,他不会有事嘛,我早就知道。” “你知道个屁,你是啥都不懂。”林子大骂。 一片欢闹之中,李瑕笑了笑,转头间忽看到高明月。 因见了她那眼中的深切的关怀,他愣了一下,潜意识里忽然浮起一个闪念。 “以后若娶了这白族姑娘,那也是想要纳妾的,难得在这个时代……” 也就刹那一闪,李瑕将这胡闹的破念头挥散。 要去的是兵危战凶之地,且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想这些做什么。 不萦于怀,不萦于怀。 “明日是中秋,但我们要动身启程。这样,我们提前过个节,今夜在临安城好好逛逛、采买物件,到丰乐楼吃饭。” 众人没想到李瑕一回来,别的不说,开口竟是说这个。 “临安城有啥好逛的。”刘金锁颇煞风景,嚷道:“又挤又花钱。” “闭嘴吧你,去丰乐楼吃饭有甚不好的……” 正文 第152章 临行 这些日子,李瑕看到了这宋朝的腐朽倾轧,却也感受到了临安的繁华。 小小的宫城挤在杭城最南面山区,既不占西湖美景、也不占钱塘江潮。 城中瓦市二十余座,大街彻夜灯火不绝,沿街皆可摆摊,门类百般,琳琅满目。 所谓“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市井文化盛极。 百姓闲聊也敢议论官家几句,高官显贵也能和走卒贩夫同堵在一条路上。 得益于这份繁荣,贫苦之人只要肯卖力气,也不太容易饿死。 仗势欺人或许有,剥削压迫或许有,但相比于北面,它的残酷都隐在暗处,绝不至于明目张胆,街上死一个人都能惊动官府。 百姓不必担心走在路上遇到一个蒙古人,会被对方忌无忌惮地当成猎物射杀。 因这城中全都是大宋子民,而不是驱口、贱民。 这次,李瑕有一瞬间也想过到北面去,他有自信能闯出一番天地。 但他忽然想到,就算成了世侯,经常会遇到如赤那一般的蒙古子弟,随便可将他治下之民当作驱口掳掠杀害。 没有一个秩序可以阻止,哪怕只是个腐朽的秩序。 那时怎么做? 忍一忍当然也就过去了,其实一个赤那也杀不了几个人,北地对武将管治更宽松。 但他不想去忍。 这里有倾轧、有腐朽,但比起战场、比异族统治之下的地方,这里依旧是天下最安稳之处。 哪怕说是比烂的时代也好,至少他与老弱病残的同伙们,终是没在临安丢了性命。 他们在杭城大街逛了一圈,采买了许多物件,颇有恣意畅游之感。 晚间到丰乐楼吃饭,李瑕颇为大方,要了个雅间,点了最好的炒菜。 这次高明月避无可避地要和大家同桌,因知道她的性子,李瑕与高长寿在每道菜端上来后马上夹了一些,摆在她与韩巧儿面前,省得她们起身去夹。 总之这一群人都在适应着相处,包容各自奇怪的习惯,比如李瑕生活讲究、刘金锁说话吵闹…… 正吃到开怀,敲门声响起,有人推门进来,却是龟鹤莆。 龟鹤莆只探头看了一眼,李瑕已站起身,手里还拿了一个包袱。 “走吧。” “是,阿郎就在隔壁。” 走过长廊,听到有个雅间里传来呼喝声,是有人在斗蛐蛐。 龟鹤莆推开的却是另一个雅间的门,贾似道正独立在窗边看着西湖。 “非瑜来了啊,聊聊?” “贾相今日与官家蹴鞠,是赢是输?” “荣王输了。” 两人都没再提这次的事,总之是贾似道没能保住李瑕,任李瑕自己挣到的出路。 各中微妙,也无甚好说的。 贾似道笑了笑,示意龟鹤莆接过李瑕手里的包袱,道:“情报给全了?” “是。” “这是韩巧儿背下的,你还与我吹嘘记性好。” “无妨了,现在你动不了我。” “别太傲,不过是一小县尉,亳无根基,我轻易可抹杀了你。” “嗯。” 李瑕也不在乎,他傲又不是因为县尉这官职。 贾似道叹息道:“你也看出来,枢密院并不重视你这份情报,因为无用。” “无用?” “北地之事,赋税、人口、蒙古汗庭派系,知道了又如何?收复三京尚且无能为力,岂能管那么远。” 李瑕道:“派使节北上,接触杨果之事呢?” 贾似道摇了摇头,道:“时机未到。” “那我去找赵葵。” “三京败事者有何用?”贾似道拍了拍李瑕的背,道:“急甚?等西南战事告一段落,此事我应承你,至少,要有场胜仗才行。” “又想将我当棋子摆布?” 贾似道哈哈大笑,道:“你惯是如此,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都答应你了还说什么。” 他笑罢,脸色方才郑重起来,又道:“阎马丁当若可一时助力于你,但论政见,满朝上下,唯我与你相同。往后倚仗谁,你须心中有数。” 李瑕心知他说得煞有其事,实则还是为了拿捏住自己,也懒得应他,又“嗯”了一声。 贾似道递过一封书信,道:“再给你一封引见信,有事可去找吕文德。” 说着,又指了指桌上的一本册子,道:“送你的礼物,收了吧。” “谢了。” “有事给我通个气。” “好。” “你重诺,我信你。”贾似道得了这一声好,洒然一笑,转身便走。 李瑕拿起桌上的书册翻了翻。 这是贾似道为官以后写的心得…… 只看几句,李瑕便已对这宋朝官制有了另一番领悟。 这确实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从这点上看,贾似道为人处事、招揽人心的手段高丁大全不止一筹。 李瑕将册子收入怀中,走过长廊,正见贾似道主仆走进那间斗蛐蛐的厢房,厢房中几个气度不凡之人围在桌边…… ~~ “贾相回来了。” “诶,说过了,出来玩,叫字号即可……” 正在斗蛐蛐的几人中,甲辰科状元、秘阁修撰留梦炎正掏了银子放在桌上。 他听到推门声,一抬头,看到李瑕从长廊走了过去。 留梦炎微微苦笑着,复又低下头,心里想到的张弘道那封来信。 张五郎居然要求自己杀了李瑕,简单莫名其妙,递消息就递消息,怎能杀人呢?会被贾相看出来的。 几番推波助澜,李瑕都不死,马上要去西南上任了,还有甚办法? 心念一转之间,只听到满屋呼喝。 “咬它!咬它啊……” ~~ 从丰乐楼吃了饭回来,高明月留意到李瑕整夜都没做那些平时雷打不动的锻炼。 她躲在屋中,趴着门缝看去,看他在院中踱步、沉思。 大堂里有吵闹声不时传来,是在收拾物件,准备离开临安了。 高明月于是也去整理行李,觉得心里有些乱。 “都早点睡吧,天一亮就出发。” 随着这一句话,灯芯巷的小宅安静下来…… 李瑕回到屋中,解了衣裳,换了包扎伤口的布带。 忽然,他一转头,警惕起来。 “谁?!” 屋中高长寿迅速惊醒,问道:“是杀手?” 李瑕点点头,持起长剑,推开门出去。 中秋前夕,月色明亮,满院生辉,院中却是半点人影都无。 “是谁?” “宋廷之人谁都不敢现在杀我,只能是孙家或潜通蒙古之人。” “跑得倒快。” “路上得警惕些了……” 对话声传进高明月与韩巧儿屋中。 高明月正抵着门站着,轻轻捶着心口,只觉惊魂未定。 哪有什么杀手,不过是想看一眼他受伤没有…… 正文 第153章 中秋 次日,中秋。 天色才蒙蒙亮,林子与刘金锁已起来准备车马。 等诸人都起来,准备叫李瑕,竟发现他不在屋中。 “咦,小郎君呢?” “他说要出门一趟,出发前就回来。” “嘿,我还特意给他煮了鸡蛋,但是煮裂了两个……” 此时,李瑕已站在风帘楼的一座阁楼上。 凭栏而望,可俯瞰到整片亭台楼阁。 因是中秋,许多角妓正在排演歌舞,衣袂飘扬,赏目悦目。 不远处的西湖在晨曦中映着波光点点,确实是“暖风熏得游人醉”。 胡真在这阁楼上置了一个案几,刚刚泡了壶清茶。 她捧着茶杯,注目远眺,道:“临安真好。” “是啊,临安真好。”李瑕道。 虽然从事的行当不同,他却很懂她的心境。 胡真也莫名地感到与李瑕相处很舒适,虽然他只是一个后辈晚生,彼此没说过几句话。 以往倒没想到李墉之子是这么一个人,有不符年纪的阅历。 “你既知临安好,留下来多挣些银子,赎买安安如何?” 李瑕摇了摇头,道:“就是知道临安好,我才不打算留下来。” 胡真道:“之前不知你有丁相作靠山,我小看你了。如今阎贵妃、董大官为你撑腰,何惧之有?” “你经商厉害,眼界还不够。” “莫学李墉,辜负刘苏苏十载。” “都说了,当我与她不认识。” “不聊了,今日中秋,我忙。把书给我?” “书被烧了,孤本。” 胡真道:“既是孤本,烧了更好,我要的是里面的诗词。” “不记得了。” “休要诓我,刘苏苏与我说过,你读书最痴。” “真不记得。” “替你引见关阁长时,可不是这般说的。” “是吗?”李瑕道:“我说的是书在我手上,从没说过要给你。” “李县尉也是朝廷命官,却与风尘妓母耍赖?” “我堂堂县尉一大早特地来见你,是想告诉你一句,我已投靠阎贵妃、董大官。” 胡真抿嘴一笑,悠悠道:“这事满城都在传,天子赐字,十六岁任官。我早知晓,不劳李县尉亲自跑一趟。” “知道就好。”李瑕道:“我还在北面杀了许多人,很有本事,又凶。” 胡真拍手道:“哇,李县尉真了得,人家要是再年轻十多岁,不收钱也想和你好呢……请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李瑕目光望处,见年儿从觅云院的屋堂跑出来,勿勿忙忙地拿一把琵琶又跑回去。 “好吧,想起一首诗了,给你。” “有何条件?” “没有条件,白送你。” 胡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是觅云院。 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道:“有心了,也放心吧,她毕竟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我终是会尽力为她好。” 李瑕不置可否。 他又看了觅云院一会,随口将那诗念了出来,转身离开。 小半个时辰后,一行车马出了临安城,向西而去…… ~~ 这日是中秋,临安城内的才子们早早赋了新词,打算在各个文会上施展才华。 丁大全却狠狠地给了清流文士们一巴掌。 因太学生刘芾等人上疏中有“国嗣未正,事会方殷”之语,触怒官家,丁大全削了为首六人的学籍,并在太学竖碑,严禁太学生妄议国事。 满朝正直之士敢怒而不敢言,因丁大全早已接连排除异己,弹劾他们诽谤君上。 一时间,丁党声势喧天。 是日,六名太学生被流放、分拘他州,出城时诸多文士相送,称他们为“关贤六君子”,分别是刘芾、陈宜中、黄镛、林则祖、曾唯、陈宗。 刘芾身戴枷锁,回首临安城,想到国事艰难,念了一首诗,给这年的中秋佳节添了一缕悲凉。 “中兴遗此老,梦寐亦中原。 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 名方登禁掖,身已谪南源。 苦学无寒暑,双趺片石存。” 送行者无不恸哭,直到六君子的身影在官道上渐渐消失,又有人提起了李瑕。 “听说那日伏阙上书李瑕也在场。” “呵,李非瑜是去扳倒贤相的,若非他,丁青皮何以有今日之声焰?” “依附奸党,破格任官,此子怎可能做出那等词作?必是窃人词作。” “本就是欺世盗名之辈,如何比的上声伯兄?” “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唉,朝堂乌烟瘴气,如何是好?” “听说今日清晨,李瑕李非瑜已往西南上任了。” “丁狗走门,巴结来的官,急巴巴的样子,令人作呕……” 忽有人冷笑一声。 “刘声伯虽流放,披肝谏言,振聋发聩;李非瑜已赴蜀,迎危局而上,牧守一方。唯诸君,在此高谈阔论、袖手空谈,非将二人作比较,或赞或贬,皆凭心意。却不知为何做过何事?” “陈硕卿!你是何意?黑白不分了?!” “他投靠奸党了!” “去你娘的!” “……” 城门处这一场争论良久方歇,半日之后,新科状元闻云孙又在此出城。 闻云孙披麻戴孝、双目通红,因他收到了父亲过世的噩耗,要回乡守丧。 才中状元,一登朝堂见到的是国朝积弊,方欲振奋却又遭此打击……这个年少成名的状元郎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得到的是艰难磨砺。 他将丁忧三年,沉淀下去。 …… 刘辰翁送闻云孙出城,只觉意兴阑珊。 本来,被李瑕的五首诗词所激,刘辰翁近日填了一首词,打算在这个中秋与李瑕会一会诗词。 可惜李瑕已走,而今日发生的一切也让刘辰翁失了心情。 人情难却,傍晚时,刘辰翁还是守约,赴了丰乐楼的中秋诗会。 这夜诗会,有个叫全永坚的皇亲甚是讨厌,拿了一首平庸之作,让众人吹捧。 刘辰翁想着刘芾那首诗,本来不想拿出词作。 但为了压一压全永坚的那嘴脸,终是没忍住。 他作的是一首《水调歌头》,和的是苏东坡。 很快,有歌妓开口唱起来。 “明月几万里,与子共中秋。古今良夜如此,寂寂几时留……” ~~ 官道边,李瑕将一块月饼递给了高明月。 他今天早上去风帘楼,胡真送了他一盒月饼,一共十个。 他们有九个人,分完还剩一个。 因为韩巧儿这小丫头吃了一口忙呼“太好吃了”,众人纷纷大笑,遂让她多吃一个。 韩巧儿又要与高明月分,李瑕听了,便将自己的月饼给了高明月。 他虽没吃,看众人的反应,该是觉得这月饼真的好吃。 他分明看到高明月小心掀着面罩,吃了一口之后惊喜地与韩巧儿对视了一眼,虽没说话,但眼神很明亮,异彩连连。 “不用不用,我一个够了,不好拿你的。” “我不爱吃这个,容易发胖。” “发胖?”高明月有些迷糊。她完全没有过担心发胖的概念。 “嗯,胖了肌肉线条不好看。” 李瑕随口胡说着,月饼已递在她手里。 高明月忽然想到昨夜跑去偷看他换衣服的事,脸上一热,连忙低下头,怕被他看出异样。 李瑕微觉尴尬,转过身要走开。 “那个……我掰一点给你吃吧?尝一尝也好。” “也好,少一点。” 李瑕摊开手,高明月掰了一小块放在他手里。 他本以为这年头的月饼就那样,没想到味道竟意外的好。 “今天的月亮很亮吧?”高明月忽然道。 李瑕抬头看去,恍了恍神。 “是啊,以前没发现,月亮这么漂亮。” 高明月捧着手里的月饼,飞快向四周看了一眼,见众人没注意到这边。 她抿了抿嘴,故作漫不经心道:“知道吗?月亮会一直跟着你,走到哪,跟到哪……小时候娘亲告诉我的……” 李瑕听了,再抬头看那一轮圆月,又是另一番感受。 而同一个月亮下面,张文静正站在窗边望月,低声喃喃道:“明月几时有,千里共婵娟……” 正文 第154章 封笔诗 风帘楼诗会。 “其实《水调歌头》已不可能有人能比肩东坡词了,刘孟会今夜不该拟这词牌的。” “‘举首快哉去,灯火见神州’,虽不能比东坡词,今年中秋,刘孟会已得词魁矣。” “终是没太大意思,若要我说,中秋未必要赋月。今日刘声伯那一句‘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才是最触动我的。” “不错,词魁该给刘芾刘声伯,该给贤关六君子……” 今夜临安大大小小的诗会恐有上百场,遇到好诗词便是四方传唱,比如丰乐楼诗会上,刘辰翁的词已传到了风帘楼。 确实称得上“共中秋”。 不过,风帘楼诗会上还没拿出像样的诗词,与会诸人不免谈起些别的事。 “谈到贤关六君子,我忽想到了李瑕李非瑜。” “奸邪党羽,提之扫兴。” “他确立过功,确往西南艰苦之地赴任。我等未见其人,不必妄下定语。” “德夫兄想说什么?” “我在想,若李非瑜在此,能拿出怎样的词作。” “论遣词造句,或可胜过刘声伯、刘孟会。但论若意境,胜不过贤关六君子泣血上疏的披肝沥胆。” 几名文客谈到这里,忽听四下一片呼声。 “唐行首要唱李非瑜新诗了!” “你说什么?”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胡真已亲自登台。 “诸君有礼了,若论当今诗词一道,最声名鹊起者,李瑕李非瑜也,其人风评,毁誉半参…… 今晨,奴家为他送行,问其心志,一笑置之,唯留一诗相赠唐行首,称平生封笔之作。是高才八斗、是欺世盗名,且由诸君品鉴……” ~~ 台后,年儿正在给唐安安补妆。 “姑娘,他待你也太好了吧。” “胡说什么。” 年儿道:“他这一首诗,显然是送给姑娘你的,就像你常说的,名气越大,才不用去接待那些不愿接待的客人,今夜这诗一出,满临安还有谁比得上你的名气?” “好了好好,叽叽喳喳的。” “是姑娘说的,他本就有些痴情。” 唐安安忽然低声道:“这是决别诗,他向世人示意,从此与我再无瓜葛了。”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主仆二人话音未落,有婢子跑来道:“唐行首,该登台了……” ~~ “什么?李非瑜之诗?封笔之作?” 刘辰翁听到消息,立刻起身,从丰乐楼赶往风帘楼。 他对李瑕很好奇。 没见过对方,说不上是怎样的观感,只是觉得那人若不再作词了实在是可惜。 但今夜,再好的诗词也比不了贤关六君子泣血上疏、为国事抛弃前途的一腔忠义。 对此刘辰翁深有体会,整夜都在后悔不该把那首《水调歌头》拿出来。 这让他感觉,贤关六君子在为国事奔走,自己却在歌舞升平。 脑子里想着这些,刘辰翁奔至风帘楼。 “刘孟会来了!” “孟会快来,马上要唱了……” 刘辰翁快步穿过花木曲径,远远听台上有人在说话。 “因在北地九死一生,李非瑜作诗词,喜用化名。今夜这诗,乃化名‘龚自珍’所作。” 曲声响起。 接着,一个婉转动人的声音唱了起来……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 “这么短?” “如此造势,还以为是长调词,竟只是绝句?” “诸君认为此诗如何?” “偷的。” “孟会来了,让孟会点评……” 刘辰翁已被拉到文士之中,神色却显得有些呆滞。 “孟会觉得如何?” 刘辰翁张了张嘴,开口,喃喃自语道:“不仅是这诗啊,该看他的志向。” “何意?” “诗言志,诗言志,家国社稷风雨飘摇,刘声伯披肝万言;李非瑜……李非瑜……” “孟会,继续说啊。” “还有何好说的。” 忽有人站起身来,神情疏落。 “刘声伯敢为天下直谏,李非瑜则是务实之人,‘化作春泥更护花’,此中一腔报国之热血、百折不挠之坚韧……更胜一筹。” “黄德夫言过其实矣!李瑕远不能比贤关六君子!” “言过其实?若我辈书生只知上疏、上疏,于国有何益处?!” “李非瑜投机取巧之辈,绝难当此盛誉,我不信这诗是他作的!” “你信与不信又如何?他在乎吗?其人诗中洒脱之意,你有半分?” “黄德夫!你也依附奸党了!” “呵,我是否奸党不论。李非瑜已赴边陲,是忠是奸、是贤是庸,只怕还轮不到我等袖子空谈之辈评述。” 黄孝迈说完,背过手,径直离席而去,只又甩下一句。 “哪怕为国做过半点实事,再来议论旁人忠奸!” 犹有许多人不服,纷纷看向刘辰翁。 “孟会,你怎么看?” 刘辰翁摆了摆手,苦笑一声,向外走去。 “德夫兄所言不差。国事艰难,我这赋中秋词的,岂有颜面评述?” “孟会,孟会……” “唉,孟会也走了。” “我依旧觉得这诗并非李非瑜所作,他若有此高才,何必封笔?” “不错,又偷一诗罢了。” “据传,他分明早便说过是孤本上看来的……” “你也想为李瑕说话?” “非也,这……李非瑜奸党也!” “呵……” 一片议论声中,忽有人道:“唐行首哭了?” “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唐安安又唱了一句。 月光照在她清美的脸颊上,她通红着眼,两行清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 年儿站在台子后面,抬头看着自家姑娘,也是鼻头一酸。 她其实一直就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姑娘说的“我若担心他,只会害了我和他”是什么意思,但说不清楚。 唯有今夜这一首诗,将此中心意说得明明白白。 “他果然很有才华呢。” 下一刻,年儿又想到前夜李瑕说的那句“我赎你”,忽有些痴了。 年儿隐隐想到……李瑕这首诗是不是给自己的? 因为他要去西南很危险的地方,所以最后才没赎自己? “化作春泥更护花……” 年儿想着想着,忽然惊醒过来,连忙抬手给了自己的脑瓜子一下。 “傻丫头,想什么呢?他那样的人哪会给你诗啊,当然是给姑娘的啊,姑娘都唱哭了。” 对这一点,年儿十分笃定,又摇了摇头,心中叹道:“但姑娘说这是决别诗呢。” 她忽然觉得很想念李瑕,于是她抬起头,望向那一轮满月。 ~~ “这么好的月光,我们连夜赶路如何?” “好,难得没有追捕。” “哈哈,早一点到四川,让我们李县尉早日施展手脚!” 月光下,西行的一群人纷纷朗笑。 “你刘金锁施展脚拳就行。”李瑕语气中带着些玩笑意味,眼睛却很笃定,道:“往后我是要学谋略的……” 正文 第155章 叙州 潼川府路,叙州。 叙州别名“僰道”,古称戎州,后世为宜宾市叙州区。 此地位于长江上游,金沙江、岷江下游,是南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中转站。 它东接重镇泸州;西临嘉定府,即乐山地区;北面是产盐之地富顺监;南面则邻近大理国。 当年蒙古灭大理国,忽必灭的大军就是从西边的嘉定府路过。 如今叙州则是从大理国北上中原的必经之路。 因其地位置重要,朝廷对叙州官员之选任一直很谨慎,任职者多是能臣干吏。 一般而言,从临安发出一道金字牌到蜀中大概是半月,紧急程度低一些的雌黄青字牌,则是二十日左右。 为了更方便传递消息,朝廷于蜀地多设立“摆铺”。蜀中这边,不论朝廷是否过问,每月初三、十八定期递公文回朝,故而“蜀中动息,糜所不闻”。 九月九,重阳佳节。 叙州摆铺曹司拿着几封公书送到了知州衙署。 慕僚李同禾接了公书,转进知州史俊的公房,只见史俊正眯着眼凑在地图上看。 “东翁,公文到了。” “终于到了。临阵换帅,新任的蜀帅人选却始终不定,让人心焦呐。” 李同禾知史俊心急如焚,连忙拆开,扫了一眼正要给史俊念,忽然愣了一下。 “如何?可是张都统?”史俊问道。 “非也。” “谁?” “礼部蒲尚书,讳名择之。” 史俊一愣,又问:“右相可有信件?” “有。”李同禾动作很快,迅速找出程元凤的来信,拆开信封。 史俊径直接过,仔细看了几遍,又递还给李同禾。 他来回踱了几步,沉思着,皱起眉头…… 自余玠死后,余晦任四川安抚制置使,虽同姓“余”,所为却天差地别。 余晦与利西路安抚使王惟忠有私怨,诬告王惟忠潜通蒙古,押其至临安斩首,至四川军心动摇,蜀地指挥混乱不堪。 蒙将汪德臣趁机屯兵利州,大力经营,俯瞰四川。后又于紫金山大败余晦,几年内连接攻克成都、苦竹等地,已夺川西之地。 幸而余玠镇蜀之时,将四川的防御重点放在重庆府合州,防线稳固,方可与蒙古屯兵对峙。 史俊是程元凤门生,偶有书信往来,这几年不止一次写信报过蜀中危局。 年初,程元凤就来信问史俊“若罢余晦、谁可继任”,当时史俊推荐的是都统制张实。张实乃余玠麾下大将,累功三转、受刺史象符,可谓久经战阵。 终于,半月前消息传来,朝廷终于罢免余晦,同时史俊也收到程元凤回信,称与丁、贾达成默契将以张实为蜀帅。 本以为大事已定,没想到等来等去一直没消息,竟然还能有变故。 最后的蜀帅人选是礼部尚书蒲择之,将任四川制置安抚使、兼知重庆府。 并非蒲择之不好,可,现在才准备启程…… 史俊看完信,心里还是有些懵。 李同禾看过信,抬起头道:“东翁,至少蜀帅人选定下来了。” “据得到的情报,兀良合台或已从大理出兵。”史俊道:“蒲尚书……蒲节帅临时受命,如何来得及整顿?短时间内,张都统如何与他上下一心?” 李同禾叹息一声,道:“张都统毕竟是武将,不能升任,也是意料之中。” “武将,武将。危亡关头,还管文官武将。”史俊道,“前次右相来信,分明称诸枢相已同意了……武将,唉。” “但仔细想来,朝廷这个任命其实是最妥当的。” “妥当?” 史俊停止踱步,在椅子上坐下。 李同禾沉吟道:“右相信中之意是说……东翁知叙州,只看到兀良合台大军将至,但朝廷想的却不同,重庆府乃根本之地,非重臣难以镇之。张都统能打一场胜仗,却难镇守蜀中。 蒲节帅是蜀人出身,曾任军器监丞,与京湖制置使李节帅共事过。此次,能让诸位枢密院相公改主意,该是李节帅举荐,且将从京湖出兵两万支援蜀中。由此可见,此任命实最为稳妥之举。” 史俊默然良久。 最后,他感慨道:“也许真是我这小小知州眼界不高。也许,朝廷以重臣知重庆府、镇蜀中,确是长远之计吧。” “东翁。再从大局而言,蒲节使能与李节使、吕太尉互为呼应,放眼整个西南战局,确是最明智之决择。” 史俊点点头,还想说些什么,又有些说不出来。 秋防就在眼前,大战将起。余晦被罢免,闻诏即不管边事,自去临安。朝堂上却许久不定蜀帅,最后匆匆命蒲择之走马上任。史俊觉得……诸公好糊涂啊。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确实是最明智的决定。不论是从大局还是长远考虑,蒲择之都是更合适的人选……诸公确实是庙算深远。 只是心头却有种隐隐的不安……蒲节帅要如何临战整顿?张都统又要如何更改布防? “东翁,东翁。”李同禾低声提醒道,“东翁不必太过忧虑了,说句不当说的,东翁知叙州,其实根本管不了那些,再心焦又能如何呢?” “是啊。”史俊叹息道,“一知州,岂能管蜀帅大事?继续论城防之事吧,秋粮……” 忽有仆役禀报道:“知州,有人求见。” “进。” “是,其自称朝廷委派赴任符庆县尉,这是拜帖。” 史俊接过拜帖一看,皱了皱眉,递给李同禾。 “李瑕,李非瑜?倒是我的本家。”李同禾道:“可这县尉怎就一个名字?也不说是哪年登科。” “边陲重地,该不会真遣初入官场之人。” 史俊低声念叨一句,起身道:“到堂上见他……” ~~ 李瑕一行人乘船,由长江逆流而上。 行至重庆府,聂仲由与林子离开,北上遂州投武信军。 本来,刘金锁也有个小小的军职,是可与聂仲由一起去的,但聂仲由担心李瑕的安危,让刘金锁跟着李瑕,这是在临安时就说定的。 与聂仲由、林子分别之后,李瑕等人又从重庆府继续溯流而上,过泸州,终于在九月九这天抵达了叙州。 符庆县在叙州城南面八十里,说远不远,但蜀中道路难行,可以乘船由长江南面的支流符江走,还要再走一两天。 李瑕打算在叙州歇一晚,次日再启程去符庆县,进城之后先拜会了知州史俊。 其他人都在驿站歇着,他只带了韩承绪到知州府。 此时在堂上看着,只见布置十分简朴,还有几分残破之意。 茶水倒是不错,是当地的“鹿鸣茶”,不过应该也不贵。 所谓“僰道出香茗”,早在周朝时,此地的僰王入朝祝贺,携带贡茶,自此中原始知有茶,这里可以称得上是茶叶起源地之一。 宋朝共设立八个茶马场,以茶叶换取马匹,大理国灭之前,叙州就有两个茶马场…… 这些,是李瑕被关押在提刑司时,从地方志里看到的。 他一向认为努力比袖手空谈有用,以前如此,现在为官入仕也是如此。 过了一会,知州史俊从后堂转出来,看了李瑕一眼,似有些诧异。 李瑕与韩承绪站起身,拱了拱手。 “见过史知州。” 史俊恍过神来,抚须沉吟片刻,道:“有礼了,非瑜少年才俊也,多大了?” “十六。” 史俊养气功夫不算好,轻呵了一声,没说什么。 李同禾从韩承绪手里接过公文,递在他面前,史俊扫了一眼,方才开口道:“你曾受右相派遣,北上立功归来?” “是。”李瑕道:“朝廷不以瑕死囚之身,委以重任,国恩深重。” 史俊有些疑惑。 他刚收到程元凤的来信,信中却未曾提及新任的符庆县尉,对方若真是右相一系,岂能如此? 何况,其人尚未加冠,又无功名,右相绝不该有如此奇怪任命。 “是何人举荐你?”史俊问道。 韩承绪听到这里,已感到十分为难。 那公文上本没提是程元凤派遣,只有“枢密院”,史俊开口就问“右相”,既是试探李瑕,又是表明一种态度。 此时,答什么都不好。 “是丁相举荐。”李瑕已直接回答道,这瞒了也没用。 史俊脸色冷淡下来,有些“果然如此”的表情,心说也只有丁青皮一党,才能出这等不合礼制的任命。 这李瑕的背景也好推测了……右相委任差遣,李瑕立功归来,丁青皮抢功,李瑕遂叛投丁党。 今日叛投奸佞,明日便可叛投蒙古。 史俊心头盛怒,面上虽不显,总之是看不上李瑕,那副好皮囊好姿仪落在眼中,反觉刺目……国事危急,犹以貌取士?边陲重地,以一稚童充任县尉,荒唐! 李同禾亦是摇了摇头,眼见气氛凝固,尴尬地与李瑕寒暄。 “非瑜……李县尉这字,是谁起的?” 李瑕道:“幸得官家赐字。” 李同禾一愣,只觉莫名其妙。 此事怪哉,若说天子亲自赐字,本该是赏识之意,但怎会是“李非瑜”? 名“瑕”有勉励之意,其尊长起名时想的该是以字补名,为“李成瑜”之类才是。 想来,因李瑕立功,天子赐字以示表彰,但不屑其人品行,故而如此。 主幕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明鉴。 “非瑜得官家赏识,前途不可限量。”李同禾还是捧场,说了几句场面话。 “谢宜斋先生吉言。” 史俊懒得再敷衍,转入正题,道:“非瑜是哪天离开临安的?” “八月十五。” 史俊问道:“可听说过枢密院为何更换蜀帅?” “瑕官低位卑,未曾听说过此事。” “可知新任四川制置使蒲使帅是否起行?” “不知。”李瑕道。 他一直在逃命,得到委命马上就起身了,又是头一次当官,没管过这些。 史俊脸色愈发难看了些。 若说先前只是不喜李瑕的品行、心中对朝廷的任命有所非议,此时已是对李瑕的能力不信任。 当此秋防时节,要到叙州上任,第一等的大事都不去了解,也配为官? “你打算何日动身往符庆?” “明早启行。” “明日我派吏员送你上任。” “谢知州……” 简简单单几句话,史俊端茶送客,眼中忧虑更甚。 李同禾长叹一声,喃喃道:“丁青皮之声焰,竟已牵连蜀地,时事艰难。” “宜斋觉得如何安置他?” “与东翁看法相同,搁置而已……” ~~ 李瑕与韩承绪走出知州府。 “阿郎可看出来了?” “嗯。”李瑕道:“史俊对我有成见。” “称知州为宜。” “好。” 韩承绪道:“阿郎在知州面前,姿态有些高了,另外,有些事是否解释几句?” “难道解释了他就能高看一眼,说是程元凤保不住我,我才投靠丁大全?” “这……唉,恐怕知州并不会轻易改变成见。” 李瑕点点头,满不在乎道:“那便是了,不必理他……” 正文 第156章 长江龙首 李瑕见过史俊之后,隐隐觉得入仕与其他事情不同,不是埋头苦干就行的,还需要打点、了解。 当时在临安若是与贾似道多聊几句,史俊问的那些事如四川安抚制置使的人选或许会有回答。 但再转念一想,上官的赏识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巴结来的,也不因此而困扰。 他与韩承绪回到驿馆,正见高长寿从外面回来。 “非瑜也回来了。”高长寿笑了笑,道:“我有话想与你说。” “去翠屏山上说吧。”李瑕道:“顺便看看地势。” “陪你看看地势也好,战事一起,叙州首当其冲。” 他们又带上高明月、韩巧儿、刘金锁、韩祈安,出了城,往城西的翠屏山而去。 韩巧儿很开心,她难得过了一段安稳日子,今日只觉得出门游玩一般,一路上牵着高明月的手,不时转头四顾,因蜀地的风景而雀跃。 “好多竹子啊,刚才爹爹在驿馆与人闲聊,说是这山四季常青,因此叫翠屏山……” 高明月没说话,有些闷闷的,不知在想什么。 登上山顶,只见座高楼,上书“三江一览楼”几个大字,附近还有瞭台、烽火台。 李瑕亮了身份,进到了三江一览楼。 凭栏而望,李瑕、高长寿都没开口说话。 韩祈安见他们沉默,扶着栏杆,吟了一首诗。 “画船冲雨入戎州,缥缈山横杜若洲。 须信时平边堠静,传烽夜夜到西楼。” “好诗!”刘金锁大呼一声。 若林子在,大概会骂他“不懂诗就闭嘴”,此时缺了这一声叱骂,刘金锁总觉少了些什么。 韩祈安道:“陆放翁的《叙州》,他曾任嘉州通判,想必是当时所作。” 刘金锁“哦”了一声,因听不懂这些,后悔自己多嘴,只觉还是林子在有意思。 韩祈安本就不是说给刘金锁听的,说话间已转向李瑕,道:“只听放翁此句,便可知叙州之地形,阿郎请看……” 他抬手向西南一指,道:“这是金沙江。” 再向西北一指,道:“这是岷江。” 李瑕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两江大江就在叙州城东汇合,又奔腾向东,极是壮阔。 近日一直在船上看江,但登高远眺,他还是被再次震憾到,深感自身渺小。 “哪条是长江干流?金沙江?” “这一段只叫金沙江,而非长江。”韩祈安道,“金沙江、岷江,汇流于此,由叙州南下直至入海奔腾一万里,聚‘金沙、岷江’水势,方称长江。” 说到此里,他指向叙州城,又道:“故而,叙州称‘万里长江第一城’。” “原来如此。” “阿郎再看,岷江从西北来、金沙江从西南来,叙州城就夹在两江之间。地势如何?” 李瑕点点头,良久无言。 他已看出来,叙州城不仅处在两江的三角洲,还有翠屏山将它西面也保护起来。 以青翠之山势为屏障,故曰“翠屏”,故人起名之讲究可见一斑。 叙州城防之利也就此一目了然,三角之地,双面临江、一面临山,易守难攻。 李瑕道:“亲眼所见,方知陆放翁一诗,将叙州地势述尽。” “还有此城的气魄,长江龙首,西南半壁古戎州。”韩祈安又道:“所谓‘怀拥金岷浪催吴楚、雄踞巴蜀势控滇黔’是也。” “大好河山。”李瑕道。 高长寿亦道:“大好河山。” 他们开口说话,韩祈安等人已往边上站了一点,并不插嘴。 高长寿抬手向西南一指,道:“非瑜可知金沙江因何得名?” “不知。” “因江中涌出金沙,遂称金沙江。所谓‘黄金生于丽水’,金沙江本名丽水,长江之上游也。” 高长寿说着,又道:“蒙军从大理出发,可顺金沙江而下,过叙州、泸州,直捣重庆府。” “是啊。” “但大理百姓,未必愿随蒙军出征。且,兀良合台一走,大理国空虚。” 李瑕沉吟道:“慕儒要走了?” “是,我要溯金沙江而上,逶迤一千六百里,回剑川城。” “丽江?”李瑕去过丽江,知丽江在唐代称为“剑川节度”,。 “是,丽江畔,剑川城。我还有一支旧部替藏于彼,妻小也在。”高长寿道,“我想去联络义军,再见见堂兄。” 李瑕道:“说实话,我依旧不看好你复国。” “复国自是艰苦,亡国人不得不做而已。” 李瑕难得皱了皱眉,斟酌着用词,道:“若让我替你规划,等以后不用再担心宋廷会将你交给蒙古时,你再出面做事不迟……比如投宋,谋一任云南安抚制置使。” 他其实想说的是等自己有势力了,但一介小小县尉,确实还没有招揽别人的资格。 果不其然,高长寿摆手笑了笑。 “当时我投奔吕文德,他嘴上说得好听,却只问如何再从西南买马,其余无半点支持,又诓我北上送死。幸而遇到你,这次北上并非全无收获。 我们得到了兀良合台在西南的兵力布置,他也许很快会带大军离开,我可趁机起兵,若顺利,将与你前后合击兀良合台,你我再次并肩对敌。” “我不看好。”李瑕道:“兀良合台不重要,蒙古换谁坐镇大理都一样。重要的是段兴智知蒙古势大,铁了心当蒙古国的云南总管,你斗不过他。” 高长寿摇了摇头,道:“你心志坚定,为何却劝我放弃?” “段兴智有蒙古支持,你却赤手空拳亳无倚仗,绝无成功可能。谁会支持你复国?若支持你,也只能支持你还镇云南。那,你此生最多也只能成为一个云南制置使或总管。” 李瑕说到这里,总结了一句,道:“复国毫无希望,早点想明白吧,立志的方向对了,努力才有用。” 高长寿默然了一会,道:“我知你有大抱负。但,我也是。” 李瑕没说话,意思却很明显。 他不贬低高长寿,但却极自信。 高长寿笑了笑,道:“这段时日,我在你身上学到很多,我想回去试试。” “也好。我只给你建议,选择该由你做。”李瑕道,“你保重就行。” 他把想说的说了,不再多劝,但转头看了一眼高明月。 她正立在栏杆边,依旧沉静。 “放心吧,我在北面尚且不死,回到故国,能否成事不提,总不会有性命之忧。”高长寿道。 他说着,留意到李瑕的目光,似有还想说些别的。 但最后,高长寿只是道:“方才我已联络好了愿意西行的商船,明日启程,此一别……也无妨,若我召集义军,很快就能再见。” “好。” …… 一行人转回驿馆。 到城门时,只见有几个苗人正扛着麻袋入城,其中还有个苗族姑娘穿得十分鲜艳。 李瑕想了想,让其他人先回去,自称要去办些事。 这天,李瑕直到傍晚才回来。 刘金锁见他回来,不由大笑道:“小郎君见到漂亮小娘子,一路跟着去看了?该带上我一起啊!” 旁人却只觉不合时宜,懒得理他。 他们已多了些离别前的低沉气氛,吃过饭,各自回屋歇下。 高明月与韩巧儿一屋,两人拉着手低声说话,仿佛永远说不完。 忽听敲门声响起。 不等她们问,李瑕的声音已传过来。 “是我。” 韩巧儿忙跑去开了门,喜道:“李哥哥,你怎么来啦?” 李瑕道:“给你买了好吃的,你去找韩老拿吧。” “好。李哥哥劝劝高姐姐,让他们不要走好不好?” “嗯,去吧。” 韩巧儿很乖巧,直接就跑开了。 高明月独自坐在那,显得有些慌。 “我不进来。”李瑕道,“站门口和你聊几句吧。” “嗯……” 正文 第158章 庆符县 庆符县,即后世的四川宜宾市高县庆符镇。 此地历史悠久,战国时属夜郎国。 至秦始皇统一六国,开五尺道,归为秦治;南北朝时,为彝族繁居之地;唐时,安抚诸族,设高州。 宋神州熙宁八年,以羁縻政策安抚诸族,诸族献十州之地,高州划入淯井监,先隶于泸州,后改隶于叙州。 宋徽宗政和三年,设庆符县;政和四年,划庆符县属长宁军、隶于叙州。 宋代的地方政策十分复杂,州、军、监并行。 简单来说,庆符县政治上属叙州、军事上属长宁军、经济上属淯井监。 县城位于符江的一个江湾。 符江即后市的“南广河”,发源于云南昭通。它在叙州境内汇入长江,故称为“长江第一支流”。 李瑕从叙州出发,沿符江向南。 八十里的直接距离,水路逶迤一百五十里,因是逆流,行了一日一夜又加一个半日,直到次日中午才到庆符县。 船只一路未停,划浆的船工、拉纤的脚夫换了三批。 在李瑕这后世人看来,这些人极是辛苦,他以往绝难相信人能受得了这种累,但他们却习以为常,领了钱,千恩万谢。 下了船,举目望去,只见县城在符江西岸,江水在此绕了个大弯,将县城三面都包裹起来。 而在县城西面,还有一条“二夹河”汇入符江。 更远处,南北皆是山脉,形着一个狭长的盆地。 简而言之,此地环山,又环水。 码头很大,但显得有些空,以前该是商贾繁华,但近两年来萧条下来。 这也许与大理国灭、西南方向的茶马商道断绝有关。 不远处,还有一条船正停靠在码头上卸货,一群苗人正在搬东西。 “咦,又是你啊!”有个大汉向李瑕挥手喊道。 李瑕转头看了看,领人迎了过去。 “哈哈,俊俏的郎君,又见面了。” 李瑕拱拱手,道:“前日不知你们也是来庆符县。” 那大汉抬手一指西南方向的大山,道:“我们寨子就在那边白岩山上,前日去叙州城卖些粮食,换盐和物件。” 说完,他又道:“我叫‘山夸卯’,你可以叫我的汉名‘熊山’,有缘,有缘。” 熊山显得很高兴,满脸笑容,似因能结交李瑕这般气度不凡之人而感到荣幸。 “李瑕,字非瑜。” “刘金锁,诨号‘锁命金枪’!” 刘金锁大步而上,盯着熊山,很感兴趣的模样。 熊山一愣,上下打量了刘金锁一眼,目光落在他背后那柄长枪上,眼神发亮,道:“能换吗?你的枪。” “不换。”刘金锁摇了摇头,看向李瑕,颇有些奇怪道:“小郎君怎认识他们?” 这边几人还在寒暄,那边一群苗人中又走过来一男一女。 “是那位俊俏郎君,好巧啊。”那苗女说道,汉话竟说得不算流利,口音很重。 她看着李瑕,眼睛发亮,大大方方笑道:“你名叫李瑕吗?你肯和我们报姓名,愿意和我们交朋友吗?太好了……我汉名‘罗宝’,这是我男人,汉名‘熊石’。” 熊石遂上前两步,道:“又见面了。” 他外貌与熊山相似,只是更年轻些,两人显然是兄弟,背上都背着一个竹筐,装得满满当当的物件。 罗宝却未背竹筐,穿得鲜艳,满身挂饰,显然很被熊石溺爱。 她显得很雀跃,不等丈夫说完,已向李瑕问道:“前日你买了那条链子,回去提亲了吗?” “提亲?”刘金锁大嚷一声,又道:“小郎君你向谁提亲了?!” 韩承绪终于受不了,上前一把拉着刘金锁,将他往后拉。 李瑕这才回答道:“提亲了,多谢你将那链子让给我。” 他与罗宝说话间,熊石显得很紧张,下意识地用身子挡在她与李瑕之间,眼神防备。 罗宝未觉察到丈夫的不安,道:“你心仪的小娘子在吗?她没答应你吗?” 李瑕道:“答应了,她先回娘家,过一两年再成婚,到时我们若还在此处,请你们吃喜酒。” “太好了!” 熊石下意识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补了一句,道:“哈哈,恭喜,恭喜。” 一旁的熊山显然是明白弟弟的心思,只是笑。 罗宝也是满脸笑意,她显然不是对李瑕有意思,纯粹是极喜欢看别人谈情说爱,连连“恭喜”不停。 唯有刘金锁道:“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咋啥也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呀?”罗宝笑道:“前日我们进州城,他就一直跟着我们,问了才知道他是想买这样的银链子。正好我先前让银匠打造了一条,这次本要去拿,他花了好多钱买走了。” 说到这里,她眨了眨眼,道:“原本我不愿相让,但他要用来提亲诶,提亲……” 罗宝用太流利的汉话说着,还挥着手,有些忘乎所以。 过了一会,许是意识到失礼,她往熊石身边又靠得近一些。 “原来是这样啊。”刘金锁恍然大悟,向韩承绪嘀咕道:“我早就说小郎君和高小娘子那啥,你还说没有。” 李瑕并不介意被他取笑,转向熊山又聊了几句,聊的却是庆符县与白岩寨的风土人情。 话语间可以推测出来,熊山、熊石两兄弟大概是那白岩苗寨寨主的儿子。 这白岩苗寨归宋朝省治近二百年,该是汉化较深,按宋朝廷以“生、熟”划分的说法,他们属于“熟苗”,除了衣饰风俗,已与汉人颇像。 他们种植、打猎、采茶、挖笋、编竹,最近稻子熟了,拿了一部分,以及一些杂物,去交换盐与必要的生活物资,等十月开始种麦。 “以往不用到州城去,只要运到县城就有商贾收货。这两年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听说快要打仗了……” 熊山说到这里,也不便与李瑕再多聊,道:“你住在哪里?我下次带酒食来看你。” 李瑕拱手道:“过几日我到贵寨拜会。” “好咧。”这苗汉也大方,笑了笑,告了别,与人继续搬货。 李瑕一行人则转向县城。 刘金锁回过头看去,忍不住嘀咕道:“嘿,这苗人罗娘子穿得漂亮,人也热络,真难得。” 韩祈安道:“莫议论人家妻眷为宜。” “我夸她呢。” “说来,阿郎对每个人都是同样态度,对答得体。”韩承绪道,“有人觉得阿朗彬彬有礼,因能与阿郎结交喜不自胜;有人却觉得阿郎傲慢不逊……” 李瑕知道他何意,道:“无妨。” 韩承绪叹息一声,道:“阿郎可看出来了?这庆符县形势复杂啊,诸族杂居,不仅有汉、苗,还有僰、彝,又有生、熟之分,各个寨子习俗也不尽相同。 以今日这些苗人而言,那罗娘子敢与外族男子相谈,或因未受理学教化,或因熊石包容,或因阿郎气度不凡他们有心交结。但若是旁人敢与苗女并肩而行,被其兄父族人打死也有可能。难治,难治……” 韩祈安道:“不仅如此,西南之地原与大理国通商换马,茶盐丝瓷交易繁盛,如今蒙古占据大理,商路断绝。再加上大战将临,县治与诸寨关系必定紧张。” 李瑕点点头,放目望去,问道:“为何苗寨的稻子收了,县郊的稻还未收?” 韩承绪道:“还未完全熟。” 韩祈安道:“秋防在即,由此可见,这白岩苗寨寨主是个谨慎人。他该是担心战事一起,来不及收成。” 刘金锁道:“还是个有钱人,能让媳女挂那么多银链子。” “这话倒也不错。” 刘金锁兀自嘀咕道:“那熊山可真壮,吓坏我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进入庆符县城…… 正文 第159章 县官 如今大宋的县城,先按位置分,京县、畿县、望县、紧县;往下再按人口分,上县、中县、下县。 京县设县尉六人,分判六曹;畿县、上县设县尉二人;中县以下则设一人。 当年李墉任主薄的余杭县就是畿县,如今李瑕任县尉的庆符县则属于下县。 主薄虽只比县尉高一级,但畿县与下县却不可同日而语。 首先,下县的官员很少。 大宋开国时规定,县千户以上,置县令、主簿、县尉。人口不满千户,则由县令兼主薄事,或主薄兼县尉事。 两百数十年来,天下人口愈增,但下县主官不配齐已是惯例。 庆符县以前本只有县令、县尉。 随着蒙古吞并大理,它的战略位置变得重要起来。两年前,朝廷又增设一名主薄,名叫房言楷。 其后不久,原任县尉三年任期已满,调任别处,主薄房言楷兼领县尉事,处理极妥贴,朝廷便一直未委派新的县尉。 九月十一日,午间。 “房主薄,到了一位新任县尉。” “县尉?怎未事先收到公函?” “他上任得急,直接带着公函来了。县令请主薄到堂上相见。” 说话的是个杂吏,名叫“黄时”,平素就能干,也肯读书,将要调到录事司任职。 房言楷从文牍间抬起头,问道:“独自来的还是州署派人相送。” “州署派了摆捕的曹六送他赴任。”黄时道:“小人已把曹六带来了。” “唤进来。”房言楷道。 他并不急着去堂上相见。 不一会儿,曹六进了公房,先是递了两封要送的公文,又简单介绍了新任县尉的姓名。 “李瑕李非瑜。”房言楷低声喃喃了一句,问道:“你有何观感?” “年轻、俊朗,旁的小人便不知了。” “知州如何吩咐的?” “知州说,边陲重县,秋防在即,房主薄须多担待。” 房言楷笑了笑,又交了曹六两封公文,并带上一封私信,道:“你跑腿不易,又替我捎信,再去领五十钱吧。” “是,谢房主薄。” 曹六应了,跟着黄时去拿钱。 房言楷则坐在那,捻须沉思了一会。 方才,曹六说话一板一眼,未曾说那李县尉一句坏话,可见从叙州到庆符县这一路他们相处得不错,李瑕有些手段。 有手段而不被知州所喜,由此推论,李瑕背后靠山与史知州政见不合。 年轻俊朗、并无功名,该是奸党走狗…… 思考了这些之后,房言楷起身,向大堂走去。 堂上,县令江春正坐在上首,与人对谈。 房言楷目光看去,纵然有所准备,还是愣了一下。 这也太年轻了,无怪史知州特地派人交代一声。 派如此年轻识浅之辈任官,岂不荒谬?! “正书,正书。”江春唤着房言楷的字,显得很亲近,笑问道:“愣住了不成?” “是,如此少年英才,平生罕见。” “来,为你引见,新任县尉李瑕李非瑜,天子赐字,破格任命,不同凡响呐。” 江春说完,又为李瑕引见房言楷。 “此为我们庆符县房主薄,庚戌年进士,早年曾在余玠余节帅府中为幕,历任随县县尉,莫看房主薄是文人,也曾射杀过蒙卒。你赴任以前,县尉之事皆由房主薄兼任……” “房主薄,有礼了。”李瑕道。 论履历,他自知比房言楷差得实在太远。 也无怪知州史俊讨厌朝廷莫名其妙派个年轻人来搅和。一个壮年有经验的主薄兼任得好好的,派个半大孩子来是怎回事? 房言楷笑道:“李县尉来了便好,我也可轻松许多。” “还请房主薄多多指教。” 江春道:“诶,李县尉毋须多礼,我三人同为庆符父母官,各司其职,通力合作,通力合作。” 李瑕道:“瑕年轻识浅,往后若有错处,也请县令与主薄莫怪。” 江春摆手而笑,道:“李县尉旁的都好,就是太客气了。你一路辛苦,且先安排住处如何?” 李瑕道:“住处事小,瑕不敢懈怠公务,不如尽早交接?” 江春与房言楷对视一眼,无声一笑。 “也好,我派人领你幕僚去收拾住处,你随正书交割公务。对了,你来得太急,来不及准备……明日晚间,我备上酒菜,为你接风洗尘。” “谢县令。” 眼看房言楷与李瑕离开,江春依旧坐着,端着茶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自语了一句。 “腰都不弯一下,以为自己是当朝太子……” ~~ 安排给李瑕的住处就是前任县尉曾住过的,离县衙不远,穿过石门大街,拐过了条叫石门巷的巷子就到了。 韩承绪等人随着杂吏马丁癸走着,很快就到了宅子前。 “就是此间了。”马丁癸道,“陆县尉调任后,空置两年了,下午小人带人来打扫……” 话音未落,宅门被推开,走出两个汉子,一人独眼,一人断臂。 宅子里还能听到许多人的呼喝声。 刘金锁一愣,道:“不是说空置两年了?” 马丁癸忙向那两人问道:“咦,鲍三、姜饭……你们怎么住在此间?” “嘿,你个老马,昨个才一块喝酒,你会不懂我们住在哪?” “这不是当年陆县尉的住处?” “瞧你说的,衙内衙内,县尉当然住在衙内,咋会住在这里?闹呢……哥哥,别出门了,他们要抢宅子。” “嘭”一声响,两人退回宅院,将门关上。 马丁癸挠了挠头,转向韩承绪道:“这事怪了,当年陆县尉分明住在这……不如请韩先生稍待,小人回去问清楚再来。” 他说完,一溜烟跑开。 刘金锁挠了挠头,满脸都是茫然,道:“咋回事啊?” 韩祈安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啊?” 韩承绪叹息一声,道:“之前便在想这事了,庆符县为下县,县衙廨舍该只够两位主官住。” 韩祈安道:“庆符县本无主薄,廨舍该是县令、县尉居住。” “没听他说吗?前任陆县尉搬出来了,那房主薄有手段呐。” “是否因为方才阿郎拒绝县令?那该以何种态度应对这两位主官为宜?” “态度?”韩承绪沉吟着,道:“态度如何,岂有区别?房主薄难道还能将廨舍让出来?” ~~ 公房中,房言楷端着茶,不紧不慢道:“非瑜可知,县尉之职为何?” “巡查、缉私、捕盗、城防。”李瑕道:“掌阅羽弓手,戢奸禁暴。” “还有呢?” “凡县不置主簿,则县尉兼主簿,出纳官物、销注簿书。” 房言楷喝茶的动作滞了一下,放下茶杯,缓缓道:“非瑜可知道庆符县共有多少户人家?” “不知。” “自咸平四年起规定,川峡各县五千户以上置主簿。”房言楷道,“去岁县中核查隐匿户籍,已满五千户。” 李瑕道:“幸而如此,我可与房主薄各司其职,不必做不擅长之事。” 房言楷笑了笑,道:“可知县城三班为何?” “快班、壮班、皂班。” 房言楷又问:“三班各司何职?” “快班,抓差办案;壮班,治安剿匪;皂班,护卫杂役。” “浅了,浅了。”房言楷道,“庆符县地处边陲,与别处不同,此地治县之难,如何说呢……需找个空闲时,我慢慢与你说。” “是,多谢房主薄。”李瑕道:“那不知今日可否让城中弓羽手、民壮、捕快、门子、皂隶、马夫、轿夫、扇夫、灯夫、库卒、仓夫等等与我见上一面?先熟悉一遍。” 房言楷再次打量了李瑕一眼。 “李县尉很了解该管哪些人啊。” “略知一二。” “但……太急了,太急了。”房言楷叹道:“我若说缓一缓,让你熟悉了县城布局、了解各乡情况,又恐你误会我舍不得交权……” 他这边语重心长,李瑕却忽然问了一句。 “房主薄不是舍不得交权?” 房言楷一愣。 他眯了眯眼,看向李瑕,竟发现李瑕心平气和,仿佛是在玩笑一般。 “非瑜锐气逼人啊,好,好,后生可畏。” “不敢当,我年轻识浅,往后有许多事要向房主薄请教。” “既如此,有劳非瑜多担待些公务了。”房言楷道:“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熟悉皂班如何?我让人带你与皂隶们相见。” “谢房主薄。”李瑕依旧很客气。 待他离开,房言楷闭上眼,似乎颇觉疲惫,喃喃道:“丁党祸及蜀地矣……” 正文 第160章 格局 谈话声从皂班公房里传了出来。 “听说了吗?” “嘿,房主薄兼县尉巴实得很,要哪门子县尉?” “说是个瓜娃子。” “姓陆的都能弄走,房主薄能怂他?” 走廊上,黄时正领着路,转头瞥了李瑕一眼,见这县尉面无表情,他连忙一弯脸,小跑进班房,咳了两声。 “新任李县尉到了,都起来。” 李瑕手里拿着一本名册,步入班房,目光看去,十余个汉子或坐或站,正在聊天。 这些人都是皂隶,即县衙的跟班、仪仗,也有护卫之职。 他们纷纷转过头,见了李瑕,嬉闹声小下来,面面相觑,也不说话,但脸上都显出茫然的表情。 黄时又咳了一声,道:“这位是新任的李县尉,都来拜见。” 众人纷纷起身,唤道:“见过李县尉。” 李瑕表情硬梆梆的,只看着他们,既不应,也不叫他们免礼。 他虽年少,但眼神坚毅、站得笔直,配上“县尉”的身份,显得颇有威严。 众皂隶只觉莫名其妙,拱着手,也不敢放下。 李瑕又看了一会,走上前,将一个汉子的手抬了抬,又拍了拍他的背。 “站直,精神些。” 那汉子站直了。 李瑕又不说话。 良久,这沉默的气氛让一众皂隶都觉得难受,终于是一个个纷纷站直,且把拱手的动作做得标准了。 李瑕这才道:“都不必多礼。” “谢李县尉。”众皂隶松了口气,放下手。 李瑕翻开手中名册,道:“排好,一个个报名字,从你开始。” “是,小人杨守发。” 李瑕拿碳笔在册子上勾了,道:“说仔细,哪里人?当皂隶几年?平素做什么?” “泡梧村人,为吏六年,平时就在衙门跑腿办差、随县官巡查……” 李瑕记下,又吩咐下一个人报名。 “小人崔剩,是马夫,三清村人,给三班养马的……” 过了好一会,所有人纷纷报了名字。 “十八人。”李瑕道,看向手中的册子,道:“皂隶十六人、门子二人、马夫十二人、轿夫与扇夫六人、灯夫四人,这是中县的公吏定额,庆符是下县,为何有如此多人?” 黄时忙应道:“是房主薄向知州奏报,应符县周围南蛮众多,且临战之地,增设三班名额。” “记册上有四十人,还有二十二人呢?” “正在轮值。” “哪些在轮值,标给我。” 黄时只好标注了,李瑕又细问一番,最后道:“尚缺十二人,在何处?” “这……”黄时为难道:“小人不知。” 李瑕放下手中书册,走了几步,向杨守发问道:“认识鲍三吗?” “禀县尉,小人认识。” “他在哪?” “他……他病了。” 李瑕道:“姜饭也病了?” “这……小人不知。”杨守发低下头。 远远有梆声传来,五下,已是日落时分。 李瑕也不为难他们,道:“今日我算是认识大家了,明日正式上任,往后好好相处。” 他说完,离开得也干脆。 班房内,众皂隶纷纷舒了口大气,有人探头往门外看了几眼。 “他走远了。” “这县尉绷得很,搞得我火熛熛,” “看起来瓜不兮兮的,吓死个人。” “也不知房主簿啥时候能把他弄走……” ~~ 李瑕走出县衙,看到韩承绪正站在门外。 “住处安排得有问题?” “是,阿郎猜得不错。”韩承绪将遇到的事情说了,又道:“只怕是那江县令或房主簿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韩老认为如何应对更妥当?” 韩承绪道:“想必阿郎今日在县衙内是强项令之态?” 李瑕道:“是,要当强项令,一开始便该摆明态度,反反复复没意思。” “既在公务上已彰强势,私事上不如就退一步,住驿馆如何?” “好,安顿下来再说吧……” 应符县驿馆就在城北符江与二夹河交汇之处。 李瑕等人去了驿馆,却只剩一间大屋,住下之后,他们在大屋里搭了大通铺。 是夜,几人围着灯火,谈起今日对庆符县的观感。 “说来,大宋党争之烈,便显在这住所上。”韩祈安看着这大通铺,感慨了一句。 刘金锁难得在泡脚,问道:“今天到底啥意思啊?” “一般而言,京官不配宅院。地方官则皆有官舍,多与衙置相连,故而官府子弟有‘衙内’之称,地方官若无居所,则是受了排挤。” “排挤?马丁癸不是说再给我们安排吗?” 韩祈安道:“他不会安排的。” “为啥?” “承平时,名相寇准与丁谓争权,寇准被贬衡州,无处可住,百姓自愿为他建宅。丁谓又将他谪迁雷州,终于使寇准郁愤而卒;苏辙也曾被章敦贬至雷州,租住民屋。章敦得知,严惩屋主,不让苏辙有住处……明白了吗?” “不明白。” 韩祈安道:“不给住所,此为争权手段之一。” 刘金锁大怒,起身吼道:“他娘的!欺负人……” 李瑕正在端着烛火看一张地图,道:“坐下,闭嘴。” “哦。” 韩承绪叹道:“看来,那前任陆县尉,该是被房言楷排挤走了。” “恐怕是要故伎重施啊。”韩祈安道:“史俊派人带话‘请房主簿多担待’,意在让房言楷把持县尉之权,不给阿郎插手,知州打压、主簿排挤,难办唉。” “房言楷今日将皂班交出来,只怕是要给阿郎设套。” “巧儿。”李瑕忽然指了指地图,道,“记得情报上兀良合台的杞军在哪个位置吗?” 韩巧儿道:“这个地图上没有,我给李哥哥再画一张。” “好,你画……” 李瑕伸展了一下身子。 韩承绪道:“看来房言楷是不肯将县尉之权交出来了。阿郎打算如何对付他?” “没想过。”李瑕道。 韩家父子一愣。 李瑕道:“我觉得叙州有史俊、庆符县有房言楷,这是好事。” “好事?” “不交权才正常。”李瑕道:“他们若敢把一县武备交在十六岁且没有为官经验的人手上,未免太不负责任了;若一听我是天子赐字,就把武备交出来,这种没头脑、没立场的官多几个,蜀地就亡了。” 韩承绪道:“站在他们的立场而言,确是如此。” “他们不仅立场没错,且都是人才,叙州、庆符县治理得都不错。”李瑕道:“我很欣赏史俊、房言楷。” 他一个少年县尉,欣赏人家一个知州,听起其实怪怪的。 刘金锁很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紧了嘴。 韩承绪道:“蜀地能抵挡蒙军十三年,自有道理。余玠在蜀时,革除弊政、轻徭薄赋、整顿军纪,打下了好底子。” 说着,话锋一转,他又道:“但官场不问对错,只问由谁掌权。阿郎切莫心慈手软。” “倒非心慈手软。”李瑕道:“我就没将他们看作对手。” “何意?” 李瑕反问道:“你们以为,我要做的是与房言楷争权?” “这是自然。” “本就是我的,有何好争?我是来打败兀良合台的,又不是为了他们而来。” 韩祈安问道:“可看眼下这情况,房言楷并不肯将职权还给阿郎,如何……” “他格局小,不必理他。” 李瑕说着,目光已落回了地图上,道:“你们发现了吗?庆符县没有水师。” 韩承绪父子又是一愣。 二人皆不明白,眼下才到庆符县,主簿把持着权柄不肯交还之际,李瑕怎就开始管有没有水师了? 还有,方才刚说了欣赏房言楷,怎又说他格局小? 此时韩巧儿已画了另一张地图。 “李哥哥,好了。” “好。” 李瑕将地图拼起来,手指在上面划过,道:“真是身临其境了,我才明白蒙古的整个战略。我试着分析一下,韩老帮我看看对不对?” “阿郎请说……” 正文 第161章 差别 “之前韩老与我说过,这大宋的防御体系大概可以分为三大块,江淮、京湖、川蜀。有赖孟珙、杜杲、赵癸等名将,蒙古难以攻下江淮、京湖,这才转道川蜀,以求占据长江上游。 这两天,我又有更多的理解,蒙古伐蜀的战略,应该还有一层目的,为的是摧毁大宋的财政。西南茶马商道的断绝,影响已经在显现了。而天府之府富庶之地,失了这一块,宋廷早晚拖不起。 而川蜀的防御关键在这里……重庆府、合州城。蒙古为何要攻打大理?因为余玠这一套以合州为中心的山城防御体系,蒙军无法攻破。所以,兀良合台先灭大理,然后顺金沙江而下,直捣重庆府,插入合州后方,三路大军包围合州。 不论兀良合台的水师如何,兵马行进必须沿金沙江走,否则仅是携带物资就能累死他们。前日与慕儒聊过之后,我一直在想,兀良合台是从金沙江上游而来,那此战关键在哪? 不在骑兵、不在武器,只在水师。蜀中地势,蒙古发挥不了骑兵的优势,那只要有水师扼住长江,兀良合台就到不了合州。三路蒙军若不能在合州会合,必败。 这一路之战事,叙州首当其冲。庆符县则可沿符江顺流而下,直插叙州后方,很可能会有蒙军来犯。庆符县怎能没有水师?” “……” 韩承绪、韩祈安良久无言。 刘金锁擦了脚,起身倒了洗脚水回来,见二人还在发呆,问道:“咋了?你们听不懂?我都听得懂。这不很简单吗?搞支小水师守住符江,防止蒙军偷袭叙州水师。” 韩祈安道:“我只是觉得,阿郎一个县尉,眼界未免有些……” “太大了。”韩承绪叹息一声。 “阿郎的意思是,不必理会房言楷争权,先练一支水师,立了功,自能得县尉之权?” “是。” “但县尉权职不够。”韩承绪道:“且没有知州、县令、主簿支持,此事绝难成,只钱粮一道便过不去。” 李瑕点点头,道:“我不介意与他们分润功劳,只是……” “只是他们必定不信阿郎。” “是。” “这样吧。”韩承绪道:“明日我与祈安到码头了解一番。茶马商道断绝后,该有不少商贾愿出售商船。看看是否可行。” “我便是此意,请你们勘察地形、询问船只。我来负责人手。”李瑕道:“刘金锁,你明日陪韩老和以宁先生去。” “哦。” “巧儿,你接下来扮成书童,跟在我身边帮我记东西。” “好哦好哦。” “具体的我们再商量,倒可请以宁先生帮我写封文书给史俊,若他能同意最好。” 韩祈安道:“只怕……难。” “更怕的是他将此事交给旁人办。”韩承绪沉吟着,又道:“但也无妨,递了公文,阿郎先占了功劳。” “不必与这些州县官员争功,此仗若胜,自有人为我表功。” “阿郎方才说到人手,庆符既有中县公吏名额,县尉可领三四百人吧?” “今日见了皂班,缺额十二人。” “吃空饷?” “不好说……” ~~ 与此同时,房言楷也在听黄时的禀报…… “这李县尉使唤皂隶,如同治军,怪哉。他也是毒辣,愣是看出少了十二人。” 房言楷沉吟着,问道:“他没追问原由?” “问了,正好打梆,他竟是下衙了。”黄时道,“这也是怪。” 房言楷道:“秋防在即,总不能将一县武备托付于竖子之手。” “小人明白,大家都在说,主簿好不容易让县里治安稳定。若换一个不懂事的毛孩县尉来,坏了主簿的心血不提,往后这百姓的日子可就难过了。但……小人不知如何做?” “他要解决住所,明日会去石门巷子那宅子查看,会见到鲍三、姜饭等人。” “主簿是要让他吃个瘪?” 房言楷摆摆手,道:“少年人气盛,见这情形,会认为是我让鲍三等人吃空饷、住县尉之宅。” 黄时眼珠子一转,明白过来,道:“到时李县尉以为捉住了主簿的把柄,将此事闹出动静。结果一闹开来……他一定想不到,贻笑大方的人是他。 鲍三哥这些伤员,县里谁人不敬重?经此一事,李县尉显得多蠢啊,哪还有脸作威作福?三班谁肯听他的?” 房言楷没有回答,低下头又开始处理公务。 公房中倒有一幕僚笑道:“黄四哥儿还挺聪明,知道如何做了?” “知道,小人一会就去找鲍三哥,让他们往狠里得罪李县尉。把人逼急了,才能闹个大笑话。” “也别让李县尉事先听说了鲍三的事迹。” “蒋先生放心,驿馆那边已打过招呼,啥也不和李县尉说。” “机灵。” “蒋先生过奖了。”黄时道:“主簿才是真高明,那李县尉来得这般急,主簿立即就定下了这一招妙棋,轻而易举就让他在庆符县抬不起头来,到时一个县尉连住所都没,灰溜溜滚蛋罢了。” 房言楷头也不抬,道:“莫说了,争权夺势乃小道,算计一小儿罢了,无甚好夸耀。” “是,小人这就去办……” ~~ 次日天刚亮,李瑕披上了官服。 那是一身曲领大袖的青色公服,腰间束以革带,再踩上一双皂靴,其实还蛮威风的。 至少在这庆符县里已是很威风了。 唤作“幞头”的官帽上有两个硬翅,让人颇不自在。 好在李瑕走路时本就不摇头晃脑,很快也习惯了。 等他一套官服穿戴好,韩家父子与刘金锁已出了门。李瑕站在屋外,等韩巧儿换衣服。 不一会儿,韩巧儿扮成一个小小的书童出来。 她一路本就是穿着男装,此时又乔装了一下,说像书童也不像,马马虎虎。 “说来你一个小姑娘跟我们住大通铺也不方便,今天得找个住处了。” 韩巧儿晃着脑袋,道:“别的都好,就是刘大哥打呼噜也太响了。” “是啊。我也一晚上没睡好。再租一间院子也行。” “李哥哥是不是没钱了?给高姐姐买银链子了。” “……” 两人说着这些有的没的,往县衙走去。 卯时,县衙有七下梆声,是为头梆,寓意是“为君难为臣不易”。 三班六房的胥吏衙役到衙门报到、听候点名,俗称“应卯”。 李瑕作为县尉,管不到六房,却对所管辖的三班很感兴趣。 他并不在乎房言楷是否将权职交出来,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大堂,准备与一应下属相见。 …… 这边李县尉步入衙内,那边江县令才起来,听到禀报,愣了一下。 江春刚穿好皂靴,未来得及披官服。 “闹呢?收粮打仗之际,半大孩子耽误事情。”他皱了皱眉,吩咐道:“去把他喊来,我到中堂见他。” “官人,衣服……” “一会再披。” 江春刻意只穿着中衣,步入中堂。 稍等了一会,只见李瑕不急不徐转了进来。 “江县令,有礼了。” “非瑜起得真早啊。”江春笑道:“你看,我才刚起,听说你来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披。” 他言下之意是“你下次别这么早来,三班点卯自有人负责,别添乱。” 李瑕却如听不懂一般,道:“县令是否先披上衣服?免得染了风寒。” “不要紧,不要紧。老了,不像你们年轻人畏寒。”江春笑道:“也不知怎地,老了反而贪睡,幸而有詹先生负责点卯,不须我等早起,二梆响了再入衙也可。” “我向来早起惯了,早些来也无妨。” 江春心底有些恼火。 还听不懂人话是吧?! 他脸上依然带着笑容,道:“非瑜与房主簿交接了再上衙不迟,否则万一耽误了公事,或弄乱了县衙……对了,住所可安置妥当了?” “并未安置妥当,那里已有人住了。” “竟是如此?” “江县令不知?” “是啊,此事我不知。”江春转移话题,道:“可惜县衙窄小,只有了两间院子,总不能让非瑜与我挤一间……” “无妨。”李瑕道:“多谢江县令,我这就去搬行李。” 江春张了张嘴。 那本要打的下一句官腔,竟是噎在了喉咙里…… 正文 第162章 排斥 庆符县衙,一片梆鼓声中,厨房烧水,茶房煎茶,吏员们画卯完毕,各归三班六房。 这是今日的第二梆,有五声,名曰“臣事君以忠”。 签押房里,书吏们准备着当天县官要处理的公文,又准备把昨日签发的公文分派。 黄时穿过长廊,听到衙役们正聚在一块说话。 “太年轻了吧?望着威风,听说没比我家娃儿大几岁。” “我家娃儿比他还大三岁。” “哈哈,费班头,你家幺女年纪不正跟他合适?” “想啥呢,人家是官。” “这不说着玩吗?” “去你的,老子看不上他。” “亏得县令将他弄进去了,今日还要出城督粮,一堆事,哪个有耐心陪他傻站。” “不弄进去也不睬他,我们只听房主薄的……” 黄时明白他们又在嘀咕谁。 那李县尉也是个没眼力见的,看不出大家都不接纳他,到任半日就自顾自地插手县衙事务。 想着这些,黄时一路出了县衙,拐进石门巷,他在一间宅子前停下来,叩门。 “吱呀”声起,门打开,名叫“姜饭”的独臂汉子探了头。 “这么早就到了,进来吧。” “鲍哥哥呢?” “昨夜喝醉了,还未起来。”姜饭领着黄时进了门,道:“你放心,我们把姓李的往死里得罪了就是,懂的。” 黄时笑道:“哥哥们做事,小弟自然放心,就是想躲在后面看看这事闹起来。” 两人走过院子。 只见几个汉子在院中活动,断腿、断手的都有,就没几个全乎的。 一路打了招呼到了主屋,鲍三正好光着膀子爬起来。 见这膀大腰圆的身体上全是伤疤,如一条条蜈蚣,黄时不由直了直眼,暗道这鲍哥哥还是壮的,就是肉有点松了。 “来了,里面坐吧。”鲍三道。 他瞎了一只眼,看人时微侧着头,目露凶光。 “谢哥哥。”黄时进屋坐了,赔笑道:“哥哥,衣服还是披起来,莫吓坏了李县尉,他不敢闹。” “知道。”鲍三随便拿了件衣服披了,拍了拍肚子,神情落寞。 黄时又道:“也请院子里的哥哥们都往屋里躲躲,不然李县尉来这见了,万一猜到……” “老子做事还不用你多嘴。” “是,是。”黄时面露尴尬,惶恐不安。 鲍三上前拍了拍他的脸,道:“老子说话就这样,别往心里去。” “是,小弟敬重哥哥,不往心里去。” 他们就这般干坐着,只等李瑕找来。 良久,姜饭打了个哈欠,道:“怎还不来?” “快了吧。”黄时道,“那李县尉该是去县里租民舍了,但我已打过招呼,不会有人租给他。” 姜饭问道:“他要是在驿馆一直住下去呢?” 黄时道:“哪能啊?特地交代了驿房,只给他一间房,那许多人呢,能熬几天?而且今日也不让他住了,长宁军探马要住。他该来这里看看才是。” “这不没来吗?” “哥哥们别急。”黄时道:“昨日,他已经查到你们这十二个皂隶没上衙,定以为是房主簿吃空饷、或私养你们。为了住处、为了查此事,他一定会来的。” 姜饭道:“那就等着,等他到了,我啐他一脸。” 鲍三道:“怎样都行,肯定逼他和我们打起来。” “好。” 鲍三拍了拍膝盖,道:“听房主簿说,谢方叔去相之后,余晦也滚蛋了?” “是。” “一口恶气总算下来一半。” 黄时道:“听说是丁青皮扳倒的,这李县尉就是丁青皮的人。” “也是狗贼,由这种狗贼扳倒谢方叔、余晦,更辱没了节帅。” “就是。”姜饭道:“哥哥,前两天听房主簿说这消息,我这心里反而更堵了,朝堂上狗咬狗,到现在还没给节帅翻案。” “我听这姓李的来任县尉就恶心。节帅被逼死、被抄家,至今官府一句公道话没有,来个丁青皮的人耀武扬威,拿狗咬狗当功劳,真他娘……啐!” 黄时眼看着那一口浓痰啐在地上,忙道:“哥哥,一会也别下手太重了,万一打死个官,事情就不得了了。” 鲍三道:“但我昨个想了一夜,这事还有不对。” “哪不对?” “节帅的冤屈还未洗刷,我们又是节帅身边的旧卒,房主簿增设公吏名额养着我们这几个残废,确实是触了律法。那姓李的若查到,上奏朝廷,怕给房主簿添麻烦。” 鲍三话到此处,独眼中凶光又是一闪,道:“这样,我一刀剁了那姓李的,要问罪,问我一人。” “别!千万别!” 黄时吓了一跳,如坐针毡,忙站起来道:“哥哥万万不可真杀了他。你听我说,房主簿根本不怕李县尉捏这把柄,余节帅是冤死了不假,但这里还是川蜀!在川蜀谁不念余节帅的恩义? 房主簿上次就与哥哥说过,他敢养着你们,就是史知州也是同意的。史知州曾亲口说过,在他治下,谁敢动余帅旧卒就是与他为敌。 这事,不止是庆符县如此,放到整个川蜀也如此。我们川蜀汉子连蒙军都能挡他十数年,还怕一个小奸贼?” “就是!”姜饭站起身,道:“早晚有一日叫这朝廷看看蜀地人心所向,叫天下人看看,余节使就是被冤杀的!” 鲍三听了那一句“这里还是川蜀”独眼就有些发红,道:“行,房主簿怎说,我就怎做。” “好,好,岔远了,把那李县尉撂一边去,别耽误秋防就成。” “……” 又是良久。 一个跛腿的汉子被同伴扶到厨房,开始做饭。 炊烟升起。 “怎还不来?”姜饭再次不耐起来,“他不来了?” 黄时很疑惑,道:“算这时辰,驿馆已经让他搬出去了,长宁军探马还要住呢。该来这里看看啊。” “这样。那他该来了。” 终于,叩门声响起。 “嘿,来了,连住处都没有,还当哪门子县尉?” “准备准备,往死里得罪。” “今日让这小奸贼栽个大跟头……” 姜饭点点头,走到院中,拉开门栓,却是愣了一下。 “怎是你?” 马丁癸脸色有些尴尬,道:“进去说吧。” 屋中鲍三站起身来,大步而出,问道:“怎回事?姓李的人呢?” 马丁癸挠了挠头,看了黄时一眼。 “说呀。”黄时道:“等半天了,驿馆没让他把屋子腾出来?” 马丁癸道:“倒是腾出来了……” “那人呢?” 姜饭也问道:“人呢?民舍、驿馆都不让他住,能去哪?” 马丁癸也是面带疑惑,道:“那李县尉,搬到县令的官舍里了。” “啥?江县令为啥啊?” ~~ 县衙。 “这份号薄,请东翁核查。” 幕僚詹纲说着,将一封公文放在江春的案上。 “伯辅看着办吧。”江春站起身,道:“我回后衙一趟。” “是。” 江春往公房外走了几步,忽又停下,道:“伯辅,你见过这种人吗?” 詹钢沉吟着,道:“世上有人不知礼,有人迟钝。李县尉并非如此。” “他既非听不懂,为何要如此?” “许是真无住处了。”詹纲道:“县衙只两处官舍,主簿高于县尉,房主簿不可能让出来,李县尉……不愿租宅?” “我才是上官!他再无去处,也绝不该如此。” “是。” 江春道:“你觉得呢?说心里话。” “说心里话。”詹纲道:“我认为,李县尉……并未将东翁放在眼里。” 江春点头,道:“你也看出来了。” “此言并非挑拨,但只怕在李县尉眼中,夺权为重。东翁作何感想,他毫不在乎。” “呵,为官十一载,还是头一次见这等特立独行之辈。” “东翁,眼下该考虑的是房主簿是否误会了。” 江春道:“房正书不会误会,我三年任期将至,是转任是平调只看此次秋防,既答应他放手支持,还有何好误会的?” “也是,一上午未见房主簿有动静,看来是心里明白……不过,想必他很生气吧。” “不气才怪。” 詹纲道:“说来,东翁与房主簿好不容易达成默契,有此相得益彰之局面,朝廷又委派新县尉搅局,实昏招矣。” “是啊。”江春长叹一声…… 正文 第163章 后衙 他转回后衙,一路上婆子仆婢打招呼也不应,走到院中,看着西厢。 西厢确有两间空房,如今李瑕已让人将行李都搬进去了。 此时李瑕不在,江春看着这两间房,心头也不知是何感想。 “官人。”江春的妻子牟珠上前,问道:“倒底是怎回事?岂有县令与县尉同住的道理?” 牟珠长相颇丑。 江春当年掀盖头时也是吓了一跳。到如今,夫妻多年却也习惯了。 “妇道人家不必管这些。” “怎就能不管这些?”牟珠道:“女眷住在这里,平白搬进来一几个外人怎行?要不,妾身让阎婆把他行李丢出去?” “胡闹。这是堂堂县令能做出来的吗?” “他一个县尉怎就能那般不要脸?” “他不要脸,我们还要!” “呜呜……官人都不考虑妾身和荻儿……外人进了家……听说还是个年轻男子,万一闹出了风语风言……呜呜……” “烦死啦!”江春大喝一声。 十余年修为,终于是在这一刻破了涵养。 “别在这哭哭啼啼,回屋里去!休惹我动怒!” 牟珠还想说话,忽然看着江春身后,眼一瞪,愣住了一般。 江春转头一看,正见李瑕领着那不男不女的小书童走进院子,还提着一篮鸡蛋。 “江县令。”李瑕拱手,道:“瑕再次谢江县令收留之恩。” 江春尴尬,却还是习惯性浮起笑容,道:“非瑜客气了,只要你不嫌挤……” “不敢嫌挤。”李瑕道:“听说开饭了?” 江春一愣,僵笑道:“不错,非瑜自是不可与吏员们挤在前衙用饭,如房主簿便是在他自家用饭。” “是。”李瑕已向厨房走去。 他似想起什么,回过头又道:“冒昧劝江县令一句,夫妻间还是和睦为宜,失礼了。” 江春脸上虚假的笑容依旧,心中却翻涌了诸多情绪。 他眼睁睁看着李瑕招过厨子,递了一篮子鸡蛋过去,交代厨房每天煮。 “我们几个的碗筷已做过记号,勿与江县令家眷的弄混了……” “小人明白,县尉有心了。” “这份钱是给你们的,毕竟多干了活;这份则是我们的伙食,往后每月你管我要……” “谢县尉。” “严管家是吧?这两贯钱你拿着,看着分给府中下人……” “县尉唤小人严婆就行,小人们伺候县尉一定如伺候阿郎一般。” 因是当着江春的面,府中仆婢只以为是阿郎主动请县尉来住,颇为热情。 他们本来就听不懂那些官腔。 江春也不愿向仆婢解释这些,对他的官威不好。 也只能在心中感慨,怎就有这般厚脸皮之人? …… 江县令心情郁闷准备吃饭时,李县尉已吃过饭又出去了。 而隔壁官舍中,房主簿才忙完上午的公务回来。 …… 房言楷正准备净手吃饭。 幕僚蒋焴匆匆忙忙跑来,低声道:“东翁,李县尉把点卯用的那份三班名册拿走了。” 房言楷手中动作一滞。 蒋焴道:“江县令与东翁都不在前衙,没人敢忤逆他,书吏们没办法,只好给他。” “点卯名册只有名字,关系不大。”房言楷道:“我手中那份还在就好。” “只是觉得,他太不把东翁放在眼里了。” 蒋焴说着,摇了摇头,叹道:“从未见过这等人,规矩礼数一点不守,人情世故一点不讲。” 房言楷不置可否,道:“他上午做了何事?为何没去找鲍三?” “一上午,把皂班、快班摸了个门清。除了出城办事的,两班已没一个人他不认识。” “没我帮他,他如何做到?” 蒋焴道:“他记忆极佳,两班数十人加上文吏,但凡给他报过名字,每个都记的,未曾错漏一次,甚至连籍贯、家小等也记得一清二楚。 且他问话,每有前后不对之处,马上能发现。众衙役吃不住他这样,交代了许多。但东翁放心,他们还是心向你的。” 房言楷终于皱了皱眉,道:“胡闹。何等关头了?让胥吏陪之闲聊,耽误公事。” “是,东翁案牍劳形、夜以继日,他却在旁胡乱掺和,此人贪权,且行事狂悖,不可不防啊。” 房言楷踱了几步,终是下定了决心。 “他不来找,那就让鲍三去找他,不禁动手,只要不死人就行。” ~~ 韩巧儿很是开心,走在李瑕身边,忍不住又跳了跳。 李瑕于是看了她一眼。 “李哥哥,你看我做什么?” “你以前走路不像这样踮脚。” 韩巧儿仰起头,道:“我太矮了,和李哥哥说话的时候总想近一点嘛。” “多吃一点才能长高。”李瑕道:“买牛乳给你喝。” “李哥哥总说要买一只牛,一共说了四次,可是都没有地方养。” “接下来就可以在这县里养了。” “好哦。对了,名册我数完了,包括弓羽手、潜火兵、民壮等等,李哥哥一共管三百八七人,好多啊。” “是很多,一般下县到不了这么多。房主簿做得不错。” 两人说着这些,穿过县衙前的大街。 韩巧儿又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李瑕道:“县衙的地图画的不准,我带你在城里逛几圈,你帮我重新画过吧。” “好哦,那两个潜火楼的位置肯定不对的,我记得一个离驿馆一百步,另一个是一百五十步,图上却是一样的。” “你怎么留意到的?” 韩巧儿道:“我以前没有记这些,现在就有认真记更多啊。” “也不用太辛苦。” “好哦。李哥哥,对面走过来那个人名叫费伯仁,是快班的一个班头。” “那去打个招呼。” 李瑕话音未落,只见那费班头忽然低下头,转了个身,快步进了小巷子。 “啊,看来他是看到我们了,不愿和我们打招呼呢。”韩巧儿道。 “是啊。”李瑕道。 他能感受到,川蜀军民似乎很排斥外地来的官员。 其实也能理解,余玠死后被论罪抄家,余晦坐镇川蜀,怨杀大将,屡败屡败,这些年川西之地尽失、大理覆灭,蜀地战云密布,人心惶惶。 这一通祸害,让庆符县也成了蒙军可能攻伐的地方。 这种大环境之下,庆符军民若能接受他这个奸党破格任命的年少县尉才叫怪了…… ~~ 费伯仁快步走进小巷,回头看了看,见李瑕没跟上来,舒了一口气。 又走了几步,忽见拐角处一个独眼大汉抱着双臂站在那,不是鲍三又是谁。 “哥哥,你怎在此?” 鲍三道:“那姓李的想跟你打招呼,你跑啥?” “谁理他?我们都只听主簿的。” “那就好。” 费伯仁忽会意过来,笑道:“哥哥是过来弄走他的?我说嘛,主簿怎会任他在上窜下跳。” “嗯。” 鲍三倚在墙,探头又往长街上看了一眼,见那小奸贼已带着小书童走过巷口,他遂跟了上去…… 正文 第164章 县尉 县尉,取“除奸、尉安良民”之义,渊远流长,早在春秋战国时已设置。 汉末,曹操、刘备都曾先后任此职。 曹操年二十,举孝廉为郎,任洛阳北部尉;刘备讨黄巾贼有功,任安喜尉,后与督邮争执、辞官,不久又任高唐尉。 唐时,县尉职权愈发完善,也颇受尊重,有“少府”之美称。 比如王勃就给一杜姓县尉写过《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其中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名句。 至宋代,县尉一职更加复杂。 所谓“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比如五代时节度使、军阀把亲随派为镇将,与县令分庭抗礼、鱼肉百姓。 于是宋廷收敛藩镇,权归于上,将乡长与镇将之权归统于县。 这么做,好处是少了军阀盘剥,民生秩序好了非常多;坏处,也有。 简单来说就是,地方治安武备收回,交于县尉这种受中枢管控的官员。 但不是县尉的权力更大了,毕竟还受多层管制,而是中枢的权力更大了…… 李瑕初任县尉,对这许多复杂的权职还不甚了解。 他只对自己第一步要做的事很明确,建一支小水师、在兀良合台伐蜀这一战之中崭露些锋芒。 首先就是人手。 昨日简单熟悉了皂班、上午简单熟悉了快班,接下来,才是他重点想要了解的壮班。 庆符县除了有数十民壮之外,还有百余弓羽手。 因为宋立国以来,外敌不断,边陲县尉亦有御敌之责,凡县满千户,则设弓羽手。 比如宋辽相争时,归信县尉臧景就很喜欢主动出击,杀伤辽兵; 建炎年间,海盐县尉朱良就曾集所部百余人奋击金军; 宋高宗逃到维杨时,招信县尉孙荣率百余名弓手与金兵相抗,使宋高宗得以南渡…… 换作李瑕,肯定不会为高宗皇帝做这般牺牲,他想要的,是掌控这样的武备力量。 带着韩巧儿在县城逛了一圈,李瑕对县城的武备分布也有了大概的了解。 巡房有三个,一个在城东,主要维护码头上治安;县城中心有一个,方便受县衙调派;城西南有一个,方便出城,到乡间巡检。 在册弓手一百六十二人,看起来多,在李瑕眼里少得可怜。 也就够维护县城内的治安、兼顾着官道。城池外的广袤区域管起来,肯定是力不从心。 但从另一方面而言,房言楷已是非常有作为,换作其它下县,有的仅有十余名弓手。 由此可见,房言楷显然是得到了史俊的大力支持,将庆符做为边陲县来治理,无“紧县”之名,武备上却有“紧县”之实…… 这样逛了一圈之后,韩巧儿也有些头昏脑胀。 “李哥哥,我先把地图画出来,之后再逛一逛,不然我也记不下来。” “好,我们到那边茶摊歇一歇,再去西南的巡房看看,看完就回去。” “好哦,不喝茶也可以。” 两人说着,转向城西南。 韩巧儿抬着头,看了李瑕一眼,下意识想拉他的袖子,犹豫了一下又把手缩回去。 “累了你就拉着我,没事。” “没有累啊。” “厨房里炖了鸡,晚上你多吃一点。” 韩巧儿终是伸手拉住李瑕的袖子,问道:“那也可以吗?那是江县令家炖的鸡。” “只要问他,他一定会答应的。”李瑕道:“我们也不是没给钱。” 韩巧儿想着那鸡汤咽了咽口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最近都变馋了。” “你太瘦小,吃的还是太少了。” “可是……爹爹说,女儿家不能吃太多,万一吃成像刘大哥那样就糟糕了。” “以宁先生不懂。”李瑕道:“你也不可能吃成刘金锁那样。” 他微眯着眼,带着些骄傲。 以前是击剑的,又不是搞相扑的。 那些女子击剑、游泳选手是如何管理身材,一清二楚,怎么可能把一个女孩子养成刘金锁那样。 “放心吧,这方面听我的没错。” “好哦,我只想长高一些。”韩巧儿仰着头,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心。 他们已快走到巡房。 忽然,一道人影从巷子中窜出来,撞向李瑕与韩巧儿。 李瑕倏然侧身,一把拉过韩巧儿避开。 同时,他一拳就挥了出去。 他袖子里藏着一把匕首,且对自己的武力颇有信心,才敢不带护卫在这县城里逛。 这巷中窜出的人影给了李瑕强烈的危险感,他毫不犹豫就出手,一拳挥出,马上就掏出匕首。 …… “你他娘!走路不看路啊?!” 鲍三才撞过去,嘴里已大嚷起来。 没想到这一下撞了个空。 那李县尉反应之迅速,让他大吃了一惊。 尚未收住身影,拳风已袭至面前。 鲍三独眼一眯,正要避过。 电光火石之间,却是一个念头泛上来,他干脆不避。 “嘭!” 这一拳之势,竟远超鲍三所料。 他只觉脑子里“嗡”地震了一下,有一瞬间几乎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独眼,恍恍惚惚中人已跌在地上。 鼻血长流。 鲍三抬起头看去,只见那李县尉手中已拿着一柄匕首,极防备地看着自己。 愣了一下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惨叫不已。 “啊!” “哥哥!” 对面的巷子里,姜饭已扑了出来。 只见那李县尉抬起一脚,径直将姜饭踹飞出去…… ~~ “伍班头!不好了,鲍大哥被人打了!” “什么?!” “朝廷又派了个小奸贼,要对余帅旧卒动手了。”黄时大嚷道,“就在前面街上,把哥哥们往死里打!” “猢狲!弟兄们,去给哥哥出头!” “去他娘的!当老子们没烈性,哥哥们卖了命杀敌,一直受欺负,都躲到这庆符来了,还敢找上门来!” “走,将他杀出鸟来!教这些狗厮知道老子们不是好欺的!” 一片骂喊声中,黄时还在大哭。 “大家伙不要冲动!那小奸贼是朝廷命官,鲍哥哥被打得七窍流血都不敢还手……苍天呐,到底还要逼我们这些人到啥时候,逼死了余帅,冤杀了王将军还不够吗!” “娘的,走!” 十余名弓手已冲了出去。 黄时又哭道:“朝廷要抄余帅的家,余小郎君拿不出钱,鲍哥哥不过是出头顶了一句就被刺字流放,要不是主簿保着他,指不定已死在哪了,为何还不放过他啊?!” 有人在他脑袋上一拍,道:“别嚎了。” 黄时转头一看,是弓手班头伍昂。 伍昂心里其实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激动。 他微眯着眼,看着冲出去的手下,道:“你还敢拱火?也不怕事情收不了场。” 黄时见巡房里已没别人了,笑道:“我是真替鲍哥哥委屈,被打得鲜血直流呢。” “哥哥故意的。”伍昂道,“凭哥哥的武艺,哪能被个瓜娃子打了?” 伍昂是庆符县三个弓手班头之一,也是房言楷的心腹。 要赶走新来的县尉,这事,他也是事先就通过气的。 因此,他故意晚走几步,让手下人先去闹事,他再出面阻止。 与黄时聊了两句之后,伍昂道:“走吧,我们过去。” “早了吧?让哥哥们先揍李县尉一顿,他吃了教训才知道不该和房主簿争权。” “我怕闹出人命。” “都没带刀呢。”黄时道,“哪能呀?” “你把火拱大了,兄弟们的拳头也能打死人。” 说着,伍昂领着黄时走出巡房。 走了二十余步,听着前头的嚎叫声不太对,伍昂加快脚步跑过去,见到了让他颇为吃惊的一幕。 只见那穿着一声青色官袍的县尉正一拳挥出,将一个弓手打得抱头惨叫。 他身影灵活,但也不是没挨到打,而是他挨了拳脚跟没事人一样,出手也比弓手们重得多,竟是倾刻间又放倒两人。 而地上已经倒了好几个人…… 伍昂张了张嘴,犹不敢相信。 “这小县尉……这么能打?” 正文 第165章 打赌 长江上,一艘大船中,卸任了四川安抚制置使的余晦正在船舱中饮酒。 “冤杀王惟忠?若不杀他,老夫如何放手做事?” 余晦说着,执杯叹息,又道:“王惟忠飞扬跋扈,把持权柄,罔顾差遣。且蜀民性烈,多有抗命之举。我等外官任职,若无非常手段,绝难施行政令……再来一次,老夫也只能杀王惟忠,否则被他架空、受他驱逐。” “是,旁人称是‘私怨’,实则这大宋官场党争之烈,上至朝堂、下至乡寨,何处不争权?风气使然,阿郎别无办法。” 余晦啐道:“蜀人痛骂老夫,老夫也受够了在这川蜀为官!辛苦一世,沦落得青史骂名!” 他说着,只觉实在委屈,眼中浊泪长流,操起笔墨,在舱墙上题了一诗。 “男儿尽有移忠事,何处芳名不此侔? 今日扁舟赋归去,心如秋月印江流。” 那陪酒的幕僚看着这诗,回想蜀中经历,心头也是怅然。 他既理解余晦的无奈,却又想道:“朝廷也没追究阿郎你杀王惟忠啊。问题是,你杀人夺权,还一直打败仗啊!哪怕赢一场,也不至如此……” ~~ “王将军前车之鉴,蜀地官员绝不可再重蹈覆辙。” 蒋焴说着,又道:“当年阆州一战,若非余晦指使不当,何至大败?结果他却反诬王将军通敌;其后紫金山、苦竹隘接连大败,川西局势一榻糊涂,皆余晦误国! 一县虽小,道理却是相通的。如今在这庆符县,主簿你便如王将军,而李瑕一稚童,比余晦尚且不如,须坚决将他赶走!” 房言楷眼神中却有些顾虑,长叹一声。 “主簿职高于县尉,县中军民皆心向于东翁。此,东翁处境胜于王将军当年之处,还有何顾虑?” 房言楷道:“本以为十余弓手可让他下不来台。没想到,他竟有些武勇……” 蒋焴道:“东翁放心,搂蛮子已又调了数十弓手,带了弓刀过去。李瑕再有武勇,一人还能打多少人?” “就是搂蛮子过去,我才担心。”房言楷忧虑道:“伍昂是个理智人,我才将这事交给他办,搂蛮子却是个莽的,一个不好,就得捅出大事。” “伍班头还在,镇得住搂蛮子。” “十余人还算私斗,数十人操戈包围县尉,可就是造反了。” “不会的,可说是民心所向,何况还有史知州能压下来。”蒋焴道:“赶走李瑕只在今日。” “怕闹出人命。” “伍班头办事有分寸,不会要了李瑕性命。只要他知趣,愿意退一步。” 房言楷已无心公务,又在公房里踱了几步,道:“那……晚一些再过去救场?” “正是如此,该让李瑕吃够了教训才行。” ~~ 长街上,伍昂额头上冷汗已经流下来。 他往县衙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房主簿还没来,心头愈发焦急。 “搂虎!把刀给老子放下!” “让他放了我哥哥!”搂虎喊道。 他看起来不像汉人,汉语说得不太好,只能让人勉强听懂。 “都冷静些!都他娘给老子冷静些!”伍昂转头又向几名按着刀的弓手,大吼道:“把刀收了!” 吼完,他又看向李瑕,道:“李县尉,也请你把人放了,有话好说,大家都不想闹出人命。” 李瑕手里摁着姜饭,一只匕首也抵在姜饭脖子上。 事情突然发展到这种程度,谁都没想到。 李瑕也没料到川蜀汉子能烈到这种程度,或许是因为这些年累积下来的怨气。 一开始,只是打了个忽然撞过来的独眼汉子,之后十余人冲上来,又被他痛揍了一顿。 这十余人还是有分寸的,没带武器,下手也不重。 但被揍痛了,有人火气上来,又跑去喊了救兵,这次却是执刀带弓的,领头的班头就是那叫“搂虎”的,风风火火,上来就要操刀子干。 李瑕心知打不过他们,趁乱就摁住这断臂的姜饭。 “你们还知道我是县尉,想造反不成?!” “不敢。”伍昂连忙道:“此事有误会,应是李县尉不知我们蜀南风俗,和鲍大哥起了冲突,我等向县尉赔罪。” 李瑕又看向那名叫“搂虎”的班头,道:“看起不像是来赔罪的。” “你把哥哥放喽!”搂虎喊道:“不然老子管你是哪个官,剁了你!” “你不怕我?” “老子怕你个猢狲,老子杀了官,大不了回老林子里!” 姜饭被李瑕摁着,却是喊道:“搂蛮子,你给老子滚蛋!这事不用你掺合,滚!” 李瑕匕首一顶,让姜饭闭了嘴。 那边鲍三则上前一把抱住搂虎,两个人一边挣着,一边嘀嘀咕咕。 伍昂这才稍松了口气,喊道:“都他娘把武器收了!哪个敢向县尉拔刀?!” 他擦了擦头上的汗,道:“李县尉,现在我们都收了刀,你把人放了吧?” 李瑕却不放人,道:“今日这事如何说?” “我们这地方人就这破脾气。李县尉合不来,我也无话可说,认罚就是。” “你是说错在我,但我官大,你没办法?” “不敢。”伍昂道:“是鲍大哥瞎了一只眼,走道上看不清路,冲撞了李县尉。我等所有人向李县尉赔罪。” “不错,老子瞎了一只眼,向李县尉赔罪!”鲍三大喊道,声震长街。 “鲍大哥瞎了一只眼,撞到了李县尉,我等所有人向李县尉赔罪!”弓手们纷纷大喊。 声音一开始很混乱,渐渐却整齐起来。 “我等向李县尉赔罪,请李县尉放了姜哥哥!” “鲍大哥不该瞎了一只眼,撞到了李县尉!” 附近早有许多百姓看到这边在打架,先前远远躲着看,此时都围了过来。 指指点点,话里话外无非是在说这新来的官欺负人。 连躲在后面的韩巧儿也听出来了,这些人看起来是在赔罪,但显然是要一起排挤李瑕。 “……” 伍昂一颗心终于定下来。 成了。 房主簿交代的事终于是妥了,姓李的但凡有点脑子就该知道庆符县不接纳这个县尉,以后要么夹着尾巴做人,要么自己滚蛋。 “李县尉,小人们都赔罪了,不知你可否把姜哥哥先放了?” 伍昂抬了抬手,止住弓手们的吆喝,又道:“姜哥哥断了一只手,身体不太好。李县尉要罚,可以罚小人……” “你们不想让我当这县尉?”李瑕忽然问道。 “不敢。”伍昂道:“小人们哪敢……” “直说吧。”李瑕道:“你们想赶走我,我理解,但做事干脆些。” 伍昂抱拳,却不回答。 李瑕又道:“也不必每次来找茬,我们一次处理清楚,如何?” “小人听不懂李县尉在说什么。”伍昂道。 李瑕道:“简单,我们打个赌,我若输了,我走人,不当这庆符县尉便是。” 伍昂与鲍三对视一眼,眼中泛起喜色。 搂虎还被鲍三抱在怀里,道:“哥哥们,跟他赌了!” “你别说话。”鲍三低声道。 伍昂则是抱拳道:“李县尉言重了,我们就是些杂流,哪敢……” “都是直爽汉子,行事磊落些,别说虚话。” “好!”伍昂道:“不知李县尉要如何赌?” “你们这里四十四个人。”李瑕目光一扫,道:“来,一个个和我打……” 正文 第166章 斗剑 房言楷才出了县衙,打算往城南巡房去。 算时间,也该由他去给李瑕救场了。 这是他作为主簿,展示格局和气度的时候。 才出县衙不久,黄时快步迎上来,道:“主簿,成了。” 房言楷点点头,一派了然模样,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去。 “那还是该过去一趟,不能太让非瑜失了面子。”他道,“边走边说吧,是何情况?” 黄时小步跟上,刻意落后几步,弯着腰低声道:“伍班头等人喊‘鲍哥哥不该瞎了一只眼,撞到李县尉’,李县尉受不得激,说要与他们打赌。” “年轻人,心气盛,沉不住气啊。赌注?” “李县尉若输,自辞官离去。” “他若赢呢?” “他没说。” 房言楷一愣,笑了笑,道:“他所求者,无非是众班听他指派,自是不用说。” “小人不知为何不用说?” “这是县尉职权,理所应当,岂能拿出来做赌注?不说,是彰他风度,且他若赢了,众人自然服他。” 黄时道:“但小人看来,他赢不了。” “如何赌?” “他说车轮战,一人敌四十四人。” 房言楷轻哂道:“堂堂命官,与武卒打斗,成何体统?” “是,伍班头也认为打起来会让弓手们落了把柄,不妥当。” “李瑕给了这么大的赌注,又以一敌众,只怕规矩要由他来定。” 黄时道:“最后定了斗剑,算是换了文雅的方式。” 房言楷停下脚步,微微惊讶。 “斗剑?” ~~ 韩承绪父子带刘金锁沿着符江逛了好大一圈,又在码头上与几家大商贾聊过,直到下午才回到县城。 “这地方竹子可真多。”刘金锁道:“要是跟那些商贾谈不拢,我们自己做竹筏不也成吗?” “刘兄弟莫说没用的,倒是你该练练水性才是,不然真打起水战……” “对啊!我是该练练水了。”刘金锁大声道,“我娘说过,火克金、水克火,我得练练。” 三人说着有的没的,走进东城门,正见一群人吆喝着往城内跑去。 “快去看,新来的县尉要丢大脸了……” 刘金锁一听,大步跑上去拎起一个瘦小汉子,问道:“出了何事?!” 那汉子被拎起来,如同小鸡一般,也有些茫然,喃喃应道:“新来的县尉和弓班们比武,我们要去看。” “在哪比?” “戏台那边。” “怎比?” “说是斗剑,县尉一人敌四十四人,谁先中了对方十五剑就算输。” “哪个意思?斗剑?” “当然不是真的剑,木剑上绑了个布袋,沾了面粉。” “那就好。”刘金锁问道:“县尉要刺四十四个十五剑?那得多少剑?” “六……六百?” “是六百六十剑。”韩祈安道。 “是,但……不用刺那么多,李县尉只须中十五剑也就输了。” “啊?四十四人一共刺他十五剑也算?” “是咧。” “娘的,这多赖啊!好意思吗?” 刘金锁大骂一声,挠了挠头,与韩家父子对视了一眼。 “逞强了啊。”韩承绪叹息一声,道:“阿郎冲动了,再如何受屈也不该如此。” “是啊,辛苦得来的官位……实该以更稳妥的方式解决冲突才是。”韩祈安有些疑惑道:“阿郎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今日为何如此冲动?” “走吧,且去看看。” “哦。” 刘金锁将那瘦小汉子放下来,道:“带路吧。” 他依旧不解,兀自喃喃道:“也该带上我啊,我拿枪捅三四百下不就好了嘛!” 一行人向县城中间的戏台走去,越走,只见周围人越多,议论纷纷。 也有不少摊贩将摊子移到这附近的道路上,与临安不同,庆符县的摊子上卖的多是笋干、柑橘、竹筐之类,生意也都不大好。 戏台前人头攒动。 韩承绪见了这架势,眼中忧虑更甚,低声喃喃道:“只怕这些武卒是故意放出风声,要让阿郎出个大丑。” 他放目看去,只见台上李瑕正卓然而立,已解了幞头,扎起袖子,一身青色官服衣袂飘飞,气质超群。 韩承绪看了良久,聊以自宽地喃喃道:“好在,阿郎看起来不像是受了激……” 台上,李瑕执起手中的木剑。 他闭上眼,感受着众人的目光,感受着手掌中剑柄从冰凉渐渐有了温度。 心里,其实也只有一个念头。 “终于能比赛了。” “咣当!” 锣声响起。 李瑕睁开眼,迎着对面的汉子,一剑刺出…… ~~ 韩巧儿并着脚坐在台子边看着,目光望去一时竟似痴了。 李瑕这一剑之间的风采,仿佛惊鸿从她心间飞起…… 等到又一声锣响,有人喊了一声“李县尉胜,下一个”,韩巧儿才回过神来。 “哎呀,今日记的那些……好像全忘记了……” ~~ “什么?” 江春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句:“你说已挑了几个?” “十一个。” “他中了十下?” “是四下。” “四下?”江春踱了几步,又问道:“房主簿过去了吗?” “过去了。” 江春抚须沉吟了一会,道:“我也该过去了。” “不错。”詹纲点点头,道:“此事东翁也不能装作不知情,是该出面了。” “只是,这说辞?” 詹纲犹豫片刻,沉吟道:“李县尉若是输了……” “他若输了,房正书自会说得妥当,当众假意为他解围,实则架空而已。”江春道:“可他若赢了……” “赢了?既敢提出斗剑,李县尉之剑法想必是高,依眼下这情形看来也是如此。不过,挑十一人中四剑……多半还是要输的,毕竟越往后他体力越差。” “万一他赢了呢?” 主幕二人对视一眼,默然了一会。 詹纲道:“到时,东翁若觉李县尉要赢,可中止这赌局。” 江春自明白其中意思,只是犹难相信李瑕一人能赢四十四人。 他转身向公房外走去。 身后,詹纲又说了一句。 “东翁发现了吗?李县尉才上任第一日,这县衙里已有许多人无心公务。” 江春叹息一声,没说什么。 他走到衙门前,又是一愣。 “轿子呢?” “禀县令,夫人带着小衙内和小娘子出门了,小人正在备轿。” “动作快。”江春皱了皱眉。 那李瑕仅须再中十一下就败了,若赶不上,难免显得他这县令故意避事…… ~~ “咣当!”又是一声锣响。 “李县尉胜,下一个!” 伍昂抬头看去,眼中带着些震惊之色,喃喃道:“几个了?” “几个了?” “十……十八个?” “不会吧?” “我真不信。” “我也不信,但他娘的,事情就摆在这里。” “狗栓,你说,怎回事?!”姜饭骂道:“你个怂货,见他是个官,让他了?” “哥哥,又不是我一人没刺到啊,真就刺不到啊。又不能劈,又不能斩,我不习惯啊,还没反应过来呢,就中了十五下。” “对,我也是,娘的,一冲过去就被他刺了……” “姜哥哥,你先去。”伍昂道:“但他脚步太快了,我们换种打法,拖他的体力。” “懂了,我个残废也不求刺中他,就拖他。” “注意步伐,留意到了吗?” “嗯……” 姜饭应着,大步往台上走去。 他听着周围的吆喝,只觉在众人的注视下有种莫名的紧张感。 他握着那木剑,剑柄上湿漉漉的。 先前败的十八人手心里都出了不少汗。 姜饭舔了舔唇,开口想说些话,提提威风。 然而目光看去,只见那李县尉依旧是面沉如水,嘴里那“瓜娃子”几个字到嘴边,终究是咽了下去…… 正文 第167章 冠军风采 房言楷目光看去,只见台上那两道人影忽近忽远,周遭不时响起众人的呼喊。 “东翁。”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房言楷回过头,见是幕僚蒋焴。 “蒋先生怎也来了?” “想到一事,须与东翁说。” 房言楷带着蒋焴退到离台子远些的地方,在街角负手而立。 “东翁,这场比试,不论李县尉是胜是败,我们的计划只怕已败了。” “嗯。” 蒋焴又道:“原本,事情是鲍三冲撞了李县尉,被毒打一顿,可这一赌,则成了众弓手想赶走李县尉,事情已是变了。 其后,一人迎战四十四人,他已显出了大度之风。若他真败了,众人许还会嘲他自不量力。可这……已挑十八人矣……” 房言楷点点头,明白了蒋焴的意思。 还未说话,又听得一声锣响,姜饭败下台了。 房言楷眯着眼望去,只见又有一人上台,依旧是不敢主动进攻,似想拖李瑕体力,反倒中剑更快。 “二十人了,他一共也就中四下。”蒋焴道,“竟是越战越强了。” 房言楷道:“看来他是对剑术极有信心,才敢放言以一敌四十四。呵,分明是极有把握之事,却说得玄乎其玄。” 蒋焴道:“是,他必是练剑多年,而民壮们不熟悉这套规矩,难以适应,比不过了。” “初时,我还当他是沉不住气、是被逼着打赌。此时看来,他分明就是想要显示能耐。我等算来算去,被轻而易举化解了啊。” “是,不论如何,计划已是败了。再斗下去已无意义,反让他彰显武力。东翁不如停了吧?” 房言楷不答,显得有些遗憾。 “东翁。”蒋焴劝道:“只需说是担心李县尉太累了。此时罢手,场面还好看些。万一真让他赢了,事情传开,还不知是何种说辞。” “且再等等,鲍三、伍昂、搂虎等人还未上场。” “东翁呐,人数已过半,侥幸赢他又有何益?此非战场,乃官场。” 房言楷闭上眼,摇了摇头,喃喃道:“侥幸赢也是赢,输好看点和输难看点,有何区别?” ~~ “怎么回事?”搂虎喊了一声。 姜饭已败下台来,脸色难看,摇了摇头,道:“我算是明白了,这般斗剑,最有用的还是刺。若拖他体力,他更无顾忌,剑法更凌厉。” “明白了,拼着让他刺了,也要刺他。” “他太狡猾了。”姜饭道:“其实我刚摸到门道,已被刺了十五下。若与他再战十轮,我熟悉了打法,或可胜他。” “我有个办法。” “说。” “我们先在台下练。” “没大多意思,这么多人都输了,还练?阵仗能输,别输了脸。”鲍三说了一句,大步走向台,道:“下一场我上。” “哥哥,脚步,注意脚步……” “嘿,哥哥也是的。讹人可以,脸就不能丢了?我们来练……” ~~ “独眼豹上场了!” 茶楼雅间里,有稚气的童声响起。 过了一会,那童子叹了一声,道:“笨死了,劈劈劈,劈有个屁用……啊!木剑被劈断了。” 又听有女子惊呼了一声。 “呀,手帕掉了。” 牟珠低头看了一眼,道:“不打紧的。” 她转过头,只见儿子江苍正挥着拳头,兴致勃勃的样子;女儿江荻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李县尉。 牟珠微微叹息。 她自己长得不太好,儿子虽仅有八岁,小眼睛,塌鼻子,幸而随他爹生了张方脸,男子长成这样也算有正气了。 倒是女儿江荻,如今已十四岁,竟也是这副长相……那便有些麻烦了。 “荻儿,荻儿。” “嗯?” 连唤了好几声,江荻也不回头。 牟珠问道:“觉得李县尉如何?” “母亲,李县尉不是仙人吗?你看他……世间竟有这般人物吗?” “喜欢吗?” 江荻猛地回过头,愣愣看着牟珠,之后突然喜得跳了起来。 “可以吗?!母亲。” 牟珠还未回答,江荻已拉着她的手,喜道:“母亲,你知道吗?我要醉倒了!这楼好高,我觉得好晃!” “你别急,别急。须问问你父亲。” 江荻连连点头,喜不自胜。 唯有江苍扁了扁嘴,自顾自地小声喃咕道:“疯了吗?连赵衙内都退亲了,这李县尉哪样比不赵衙内强,疯了,到这穷县当了两年县夫人,疯了……” 忽听下面一连串的嘘声。 江苍一转头,只见几个民壮正持着竹竿在场下对练。 “吁!”他也连着嘘起来,对着窗外大骂道:“本衙内还想着你们能赢,孬死啦!庆符县的脸都给你们丢光啦!” 他已懒得再看台上的比试。觉得没甚意思,就看那李县尉“嗖嗖嗖”的,其他人都跟傻子一样。 目光向长街看去,江苍忽然“咦”了一声,道:“父亲来了。” “官人来了?”牟珠大喜,忙吩咐人道:“快,去把官人请上来!” 然而,从茶楼望去,只婆子跑到轿前与江春说了两句,江春掀开轿帘,往茶楼上一瞪,却没过来,径直往台子那边去了。 牟珠颇觉失望。 江苍道:“看来父亲要让他们停下了。是也无甚好比的,李县尉才中七下,已撂倒三十人了,真没意思,跟假的一样。” “但他好有风采啊。”江荻喃喃道。 “你也好疯啊。”江苍道。 母女二人如没听到一般,只盯着那台子。 牟珠道:“官人在说什么?” 江荻没应,仿佛痴了。 江苍道:“父亲肯定在叫他们别比了……伍班头他们摇头,是一定要比,以为他们练了肯定能赢……房主簿来了,看样子,房主簿说继续比……又开始比了……唉,我都说了,孬死了。” 说到这里,江苍以手覆额,恨铁不成钢地长叹道:“还比,练过了还输,脸都丢光了,还不如听父亲的别比。” 他气呼呼地喝了一杯茶,背过身不再看。 过了好一会,忽听江荻惊呼了一声。 “啊!” 江苍回过头,目光看去,李瑕竟是连着被人刺了三下。 下一刻,李瑕一剑刺出,正中那汉子。 “咣当!”一声锣响,远远有人喊道:“四十四场结束!李县尉胜!” 江荻不停拍着手掌,道:“好险,好险,只差一剑。” “险个屁。”江苍兀自嘀咕,“前面连伍班头都只刺中两下,能被那赖八儿连刺四下?让得呗,孬死我了。” “让的?!哇,他……他他……” 江苍兀自摇头,见姐姐和母亲还在那拍手,不由道:“这有甚不了起的?母亲你去与两百个大汉比绣花,母亲也能赢。” 江荻大恼,在弟弟头上一捶,道:“你能不能别在这里叽叽咕咕,烦死个人了。” ~~ “丢死人了。” 伍昂啐了一口,只觉浑身都不自在。 却听李瑕已朗声向看客们道:“让诸君见笑了,瑕别无所长,仅擅剑术一道。非是庆符县诸班输了,实则各有所长罢了,若论保境安民、缉贼捕盗,决不敢与诸班相比……” 伍昂、鲍三、搂虎等人对视一眼,愈发觉得无奈,登上台,行了一礼。 “县尉。” “不打不相识。”李瑕拱手道:“今日是我路遇鲍三,误以为是蒙古刺客,出手莽撞了,当众向你等道个歉,这一茬便算揭了,如何?” “不敢当,不敢当,我等绝不敢怪罪县尉。” “往后治理庆符县、保民生安定,还须请诸君协力。” “是……” 不论是否演出来的,堂堂县尉既开口这么说了,诸人心中是何感受不提,也只好恭恭敬敬回了礼。 江春瞥了房言楷一眼,见他闭着眼还在养气,心中微叹。 主簿不出面,他这县令也只好出面,遂向诸人叱道:“简单是胡闹,敢与堂堂县尉厮斗打闹,成何体统?!” “县令不必责他们,是瑕爱卖弄,会些剑术便总想在人前现眼。此事怪我,怪我。”李瑕道。 江春一噎,心说本就是在怪你,又故作听不懂人话!烦死了! 恼虽恼,该做的戏还得做完。 “李县尉既说了,此事到此为止,但往后……” “都散了吧。”李瑕道:“天色也晚了,该回家吃饭了,今日耽误诸君公事,改日我置酒作赔。” “谢县尉!” 众人一抱拳,纷纷散去。 李瑕并不想现在就与他们当众多说,效果未必好。还不如等众人情绪平复了,再一个个单独详谈。 江春微觉尴尬,转头又看了房言楷一眼,只见他睁开眼,恢复了古井无波的表情…… 正文 第168章 客气 “走吧,回家吃炖鸡。” 李瑕与韩巧儿这一句话远远传到江春耳中,江春眉毛一挑,只觉心中百味杂陈。 他堂堂县令自不会舍不得一只炖鸡,但“家”是他家,“炖鸡”也是他的炖鸡,听人这般坦坦荡荡地说出来,终不舒坦。 还不可当众反驳,以免显得他这县令小家子气。 江春默不作声,往茶楼走去。 牟珠正带着两个孩子下来,女眷先进了轿子,只留下江苍站在轿边。 “孩儿见过父亲。” 江春心中有气,板着脸,道:“今日课业可完成了?” “还未完成。” “那还跑出来胡闹!” 换作平时,江苍或许会说“是母亲带孩儿出来的”,今日却想着那李县尉处事,遂应道:“是孩儿贪玩,请父亲勿责怪母亲与姐姐。” 江春反不好责怪他,又不知想到什么,语重心长道:“你往日就喜多嘴,为父告诫你一句,人生在世,言多必失,所谓‘君子寡言而行以成其信’,你可明白?” “孩儿明白。” “言多必失啊。”江春又感慨一声,挥了挥手,让儿子上了轿。 再回过头,只见李瑕任那小书童牵着衣袖,正在与幕僚护卫聊天。 “不成体统……” ~~ 县衙内又是几声梆响,到了下衙时分。 但因白日耽搁了许多事,书吏们继续处理文书许久,才汇送签稿进承发房查点,再送签押房。 夜幕降临,蒋焴查点了值夜的衙役,以及仓库、县牢、巡丁、灯夫等人。 隐隐能听到还有人在嘀咕“一剑挑数十人”之类的,蒋焴微微叹息一声,似在感叹手上这些事不知还能负责多久。 江春回来后亦忙了许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头也是感慨。 因想着后衙住进了李瑕,他担心妻子女儿,匆匆签了公文,起身回去。 路过主簿公房,见里面灯还亮着,房言楷还在忙碌。 江春心知这一年来房言楷身兼主薄、县尉之职,担子重,案牍劳形,确实辛苦。 至于今日之事会对庆符县带来怎样的影响,还来不及思忖,只等能晚间得空了再考虑…… ~~ 后衙里,一张桌子摆在院中,李瑕、刘金锁与韩家祖孙正在吃饭。 “原以为阿郎今日该以更稳妥的手段应对,没想到……” “这就是最稳妥的手段。”李瑕道:“是我最擅长的。” 韩祈安微微苦笑,道:“也不知阿郎不擅长何事?” “很多,比如唱歌,比如算帐,比如写文章。”李瑕问道:“今日两位先生勘查得如何了?” 韩承绪瞥了四周一眼,轻声道:“不等回屋再说吗?” “无妨。” “也好。”韩承绪道:“问了几家商贾,有两家愿意出售船只,大小适合,也坚固。本是造来与大理、吐蕃等地进行茶马贸易,也运送贡茶、竹纸往江南。如今茶马商道断绝,对方愿意贱卖。 大船上千贯,小船六百贯。这般算下来,哪怕是最小的水师,也该有两艘大船配几艘小船彼此兼顾,怎样都得要六千贯以上,此外还需要改造,再训练水手、桨工,一应器械……” 韩祈安道:“且须另建个码头,修筑防事,地点已看了几处,须请阿郎过去看看。” “是,所费不小。” 韩祈安道:“还有一个问题,阿郎并无资格建立水师。但县尉有浚疏水利与保护道路之职,阿郎或可凭此名目操办。” 李瑕沉吟着,问道:“两位先生是说,船只有、名目也有,此事是可行的。” “可行,但极难。”韩祈安道:“不过,阿郎递封公文给史知州,或写信回京给贾相,若批了,此事简单。” 韩承绪四下一看,低声道:“还是县尉权职不够,阿郎若为县令,或为架空县空之主簿。再得州署支持,此事则易成。” 李瑕道:“不急,若真让我现在就管理一县,我也不会。” “话是如此。” “至于人手……今日阿郎一剑力压诸班,或能尽快接管城中弓羽手。” “算是认识他们了。” 韩祈安道:“说到这个,阿郎就不怕赢了诸班,这些汉子心中不服?” 李瑕道:“人与人之间,你强他一点,他必然不服。但你若强他很多,强到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那也就没什么不服了。” 韩祈安苦笑。 韩承绪抚须道:“依我看,要练水师还得再招一批人手。” “还有长宁军那边只怕有不同看法……” 说话间,江春从前衙转回来,见了这院中情境,一愣。 目光落在桌上的鸡骨头上,江春心中惆怅,脸上却还是泛起笑容。 “哈哈,非瑜今日打斗一场,特让厨房炖了鸡给你补补。还想派人与你说不必等我,原来你已吃过了。” “是,江县令有心了,吃得很好。” 刘金锁道:“我们只吃了半只,烧排骨也好吃。” 江春正在后悔与李瑕打官腔,听了刘金锁的话,下意识又道:“本就是炖给你们吃的,不如全吃了?” “真的可以吗?!”刘金锁大喜,“太好了!我正说排骨不够吃呢。” 江春一滞,含笑点头,吩咐人将剩下的炖鸡与排骨再端过来。 心里却是暗骂不已,真是何样主何样仆,一样听不懂人话,连白岩苗寨的苗人都比这些人有礼数。 “江县令太客气了,我等受宠若惊。” “非瑜不必多礼,只将这里当成你自己家,不必担心我不习惯。” “是。” 刘金锁又道:“县令放心,小郎君给了钱,明日厨房会多配菜。” “呵呵。” 江春懒得再说话,负手转回屋堂,只觉一口气上不来。 草草吃过饭,一家人依旧是食不言、寝不语。 只有江苍咬着筷子,不停看着院子里,似乎很羡慕别人能在吃饭时说话。 也可能是在望本属于他的那份炖鸡与排骨。 饭后,江春回了书房,端着茶杯沉思,却见牟珠进来,眼神有些神秘兮兮。 “官人。” “嗯?” “李县尉真就在家中住下了?” “你放心吧,他住不久。” “妾身不是说这个,你看他,年纪是否与荻儿正合适?” “呵,稚童也可为县尉。”江春轻笑一声,道:“朝廷只规定边陲县尉年不可过五十,却忘规定要成年才可任职。” “官人,你好好听妾身说话嘛!” 江春抬眼一扫,颇为不耐。 牟珠道:“荻儿,荻儿啊。官人觉得荻儿与李县尉是否相配?” 江春又是一滞,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目光扫过书房,暗想这家里住着的,竟没有一个正常人? “勿想这些了。往后……招个赘婿吧。” “妾身又不是没给官人生儿子,岂须招上门女婿?”牟珠道:“将荻儿许给李县尉,正合适。” 江春转头向书房外看去,看到纸窗上映着的影子,顷刻又不见了,该是一双儿女蹲了下去偷听。 话到嘴边,他沉吟着,道:“李非瑜……绝非良配,此事你不必再考虑了。” “为何?妾身觉得正适合,他正好住在家中。” “适合适合,世间事是适合就妥吗?我与他政见不合且不论,不用几日,房正书就能将他赶出庆符。” “官人,妾身是这般想的。” 牟珠凑近了,给江春捏着肩,嘴里说起来。 “官人之所以支持房主簿,无非是调任在即,不愿出了岔子。可就算房主簿做得再好,能有几份功劳真落在官人头上? 李县尉则不同,这般年轻就是朝廷命官,官人你像他这般大之时,可还未参加解试呢。他往后该有多大前程呐?” “呵呵。”江春干笑两声。 “帮着房主簿,官人顶多就是不出岔子。可若是与李县尉结了亲,这是一辈子的女婿。”牟珠话到这里,向窗外一瞥,又道:“也是荻儿一辈子的如意郎君。” 江春皱眉,摇头道:“并非你这妇道人家想得这般简单,休再聒噪。” “为何呀?” “我不喜欢他,我烦他!行了吧?” 一句话出口,江春竟觉畅快不少,又道:“我烦死他了,绝不招他为婿!出去!” 牟珠大恼,帕子一甩,走了出去。 门外,一双儿女正躲在那偷听,连忙跟上她,一起转回厢房。 “母亲,我看,该说不该说的,父亲说得很清楚了。”江苍道:“父亲是明智的,此事……” “你书读完了没?还不去读书,一个男儿,一天到晚地跟在我们娘俩身边多嘴。” 江苍也不怕他母亲,嘿嘿笑道:“赖在母亲身边,不就是为了少读书吗?” 牟珠摸了摸他的脸,就喜欢儿子这股机灵劲。 她又转向江荻,道:“不妨事的,你父亲那人我还不懂吗?你别听他说的,只看我是如何做的。” 江荻问道:“那李县尉还能当女儿夫婿吗?” “且看我说服你父。”牟珠睥睨了书房方向一眼,“李县尉正是在谋你父支持之时,只要你父点头,我看能成。” “好呀!”江荻满脸欣喜,点头不已。 唯有江苍白眼一翻,颇觉无奈…… 正文 第169章 成见 江春挥退妻子,莫名又长叹了一声。 观世间事,一叶落知天下秋,仅看家中妻儿对李非瑜之态度变化,已可见整个庆符县的反应大抵是如何。 他自是知道牟氏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但道理再对有何用?李非瑜怎可能娶自家女儿为妻? 亲事如此,官场也是如此,各自之立场也绝非妇道人家想当然就能决定的…… 心念才转到这里,忽听门外有仆婢通禀道:“阿郎,李县尉求见。” 江春不由暗骂,住进家里来,求见倒是方便。 “请进。” 他揉了揉脸,笑着起身相迎,道:“非瑜来了。” 李瑕进了书房,手里还拿着一幅卷轴。 “江县令,打扰了。” “非瑜不必客气。”江春道:“晚间还过来,有何事?” “县令昨日说要置酒为我接风洗尘,你我与房主簿三人好好聊聊,今日怎么就忘了?莫不是我有错处,惹县令不喜?” “哈哈,非瑜这说的哪里话?绝无此事,绝无此事,是未想到非瑜如此勤勉,怕你辛苦,怕你辛苦。” “既如此,我可否与县令好好聊聊?” “这是自然……” 不等江春一句话说完,李瑕竟是将手里的卷轴径直在江春案上铺开,那是一卷地图。 “想请县令支持,在庆符县再设一支水师。” 江春闻言,竟是愣在那里,老半晌未能反应过来…… ~~ 房言楷回到书房。 蒋焴坐在下首,长叹一声,道:“东翁,经此一事,再握着三班不交给李县尉,只怕是说不过去了。” “他本就不在乎我交不交给他。”房言楷淡淡道,“他不是一直在接触三班吗?” 蒋焴道:“李瑕虽年少,却心机深沉。夸口以一敌众,实则以己之长攻人所短,虚造了声势,不愧为奸贼门下。他必不甘当一个无权县尉,今日这剑锋,是指向东翁呐。” 房言楷低头看着公文,终是无心再看进去。 蒋焴道:“衙役、民壮,皆粗莽汉子,往后难保不受他拉拢;还有江县令,如今李瑕就住在江县令院里,难保他们联手……” “明光认为当如何应付?” “不如将三班交给他,再派一桩难办的差事给他?” 房言楷道:“就算拿了他的错处也无用,县令、主簿并无罢免县尉之权。” 蒋焴道:“可知州有。” 房言楷摇了摇了头,沉吟道:“若只能请知州出面,不必做此计算,否则反遭知州不喜。” “依东翁之意?” “我直接修书一封,请知州罢免他。” “可这由头?” “不须由头。”房言楷道:“哪怕只是将他唤到叙州城里晾着,也便是了。” “东翁明鉴。” “明光来执笔吧。”房言楷起身踱了两步,道:“先说李非瑜年轻狂妄,又出奸党门下……”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传来一声通禀。 “阿郎,江县令与李县尉来了。” ~~ 书房中烛光明亮。 房言楷坐在那,目光凝视着地图,耳边是李瑕侃侃而谈。 他只觉恍然如在梦中,良久没反应过来,李瑕为何会跑来说这些? “此次,蒙军伐蜀,其战略目的在重庆府、合州。合州之地形,比叙州更险峻、更重要。三江汇聚,可控蜀疆;崇山峻岭,可谓天堑。 帖哥火鲁赤、带答儿、汪德臣这几路我们管不了。但兀良合台这一路,顺金沙江而攻叙州,以图包围合州,此为必然。 我等驻守边县,担守土之职,须尽力挡兀良合台一挡。那便该有水师,进可顺符江而下,侧击蒙军,退可驻防符江,保庆符县外百姓……” 李瑕说到这里,问道:“房主簿意下如何?” 房言楷回过神来,道:“战事一起,自有大军迎战,岂须小小县城参战?” “蜀地抗蒙十余年,不皆是县乡、各寨军民奋起相抗吗?” “可这……” 李瑕道:“除此之外。有了水师,不仅可以守卫城池,还可沿符江上下,防御蒙军劫虏城外百姓。” 房言楷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江春。 只见江春正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与世无争。 李瑕道:“县令与主簿若是裁决不下,可写信问询史知州意见。我赴任时途经叙州,见叙州正在操练水师,想必史知州亦知战,此战水师为关键。” 房言楷再次沉默下来,捻着长须,良久无言。 他自觉任庆符主簿,兼县尉以来,将下县之武备提成紧县,维持治安,做得极好……但怎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李瑕也不说话,在客位坐下,静静等着。 直到许久之后,烛火“啪”的一声响。 房言楷抬起头,看着李瑕,神情仿佛萎靡下来。 “李县尉为何不亲自笺奏知州?” “史知州对我有成见。”李瑕道:“由我提出,反遭他疑心。不如由县令与主簿联名行文,于事更有利处。” 江春摆手道:“非瑜,不可如此胡言乱语,知州岂会对你有所成见?” 李瑕道:“不仅史知州,县令与主簿亦对我有成见,此事不必掩饰。重要的是战事在即,我等牧守一方,须以战事为重。” 江春一愣,尴尬至极。 这感觉,就像是被李瑕一剑刺到面门上。 为官十一载,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锐气逼人的,哪像是在当官啊? 房言楷则是面色灰败,再次默然不语。 唯独李瑕,将那一团和气的遮掩一把掀掉,他自己却如同没事人。 “两位无权罢免我,有无成见我并不在乎。往后彼此交谈,大可少些虚与委蛇,只说这水师一事,两位有何顾虑,不妨直言?” “言重了,言重了。”江春摆手笑道,“非瑜这话未免显年轻气盛,失了风度……” “好。”房言楷忽然开口,道:“那便直言。” “主簿请说。” “李县尉就不担心功劳归了我等?” “不担心。” “为何?” “我不远千里赴蜀,非为这等小功。” “李县尉不担心水师之权归了我等?” “不担心。”李瑕道:“维护一县治安、浚疏水利、巡检道路、御敌守土等,皆县尉之职权。今日房主簿信不过我,不愿将武备托付,它日信得过我了,自会托付。” “我若一直信不过你呢?” 李瑕坦然看向房言楷,眼神自信,意思不言而喻。 房言楷眯了眯眼,偏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李瑕又看向桌案,只见上面摆着饭菜,只用到一半。 “冒昧多说一句,房主簿身兼二职,着实辛苦,但饭还是要好好吃的,人是铁,饭是钢。” “此事……容我再与县令商议。” “也好,那请两位考虑,明早我再请教。”李瑕起身,拱了拱手,道:“不打搅了。” 他说罢,离开书房,颇为洒脱。 屋中,房言楷深叹一声。 “哼,这等狂悖竖子,也配为官耶?”江春说了一句,目光落在那地图上,自觉讪然,良久方才道:“正书怎么看?” “他说,建支水师迎敌,且将功劳分给你我。” “这……” “论格局气度,怕是输得一塌糊涂了。” “是否有诈?” 房言楷未答,只是从袖子掏出了那封蒋焴写到一半的信。 若要上奏筹建水师一事,自是不能再告李瑕的状。 否则,两桩事一起摆在知州面前,再等知州听闻是李瑕的主张……那原已输得一塌糊涂的格局气度,只怕更不忍直视了。 正文 第170章 协定 李瑕并不管江春、房言楷是如何感受,由他们去商议。 他出了房言楷的官舍,穿过宅门,回到江春这边院子,路上对两边的门子都道了一句“辛苦”,惹得他们受宠若惊。 这夜,依旧是在月光下勤练不辍。 隐隐觉得有人在偷看自己,一转头,却又不见有人,只有廊下的花木轻轻摇动。 回到西厢主屋,只见韩巧儿已在婢子住的下间里铺了小床,正将自己的物件摆好,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巧儿住这里?” “嗯,祖父、父亲和刘大哥住在隔壁,他们说刘大哥的呼噜太吵了,让我住在这里。” 李瑕看了看,没说什么,毕竟这主屋与下间也能算是两间屋子。 韩巧儿却很高兴,道:“李哥哥的床我也铺好了。而且院里还有水房,里面备有热水,好方便啊。我给李哥哥端来了,盖着呢。” “好,下次我自己端吧。” 李瑕一边洗漱,小丫头就跟在他身边说话。 “方才李哥哥出去时,县令夫人过来与我聊天呢。” “她说了什么?” “问我是男娃还是女娃,我说是女娃,请她不要告诉外面人。她又问我李哥哥是否婚配,我说你已经定亲了。” “做得漂亮。” “嗯,是吧?”韩巧儿笑起来。 她叽叽喳喳地说了一会话,李瑕也耐心听着,等她打了个哈欠,他遂将她打发出去睡觉。 夜色中,后衙渐渐安静下来。 隔壁刘金锁的呼噜声如雷,隐隐传来。 李瑕正式上任的第一日也就这般过去,他住进了县令的家里,虽然还不太受欢迎,总归是落脚了。 就像他这县尉在庆符县也不太受欢迎,但总归是上任了…… ~~ 房言楷登上小楼,负手望向隔壁的院子,见到一间间屋子里的灯火熄下去。 县令、县尉都相继睡了,唯独他这个主簿忧虑着时局,又因那从天而降的李县尉乱了心神。 他回到书房,端起烛火,再次在地图上仔细看着。 鸡鸣声响起,天光渐亮,前衙又传来了梆声。 …… “房主簿一夜未睡?” “嗯。” “睡眠很重要。”李瑕道:“朝廷派我来,便是要让我替房主簿分些担子。” 房言楷懒得应这话,拾起一封信,丢在他面前。 李瑕拾起,看过,点点头道:“如此上报给史知州,想必他会答应。” “好,我派人送往叙州。”房言楷道,“去一日,回来两日。最快三日内会有答复。” 李瑕道:“房主簿可将公务与我交接了?” “不急。李县尉才上任,草率交接难免出岔子。这三日,由黄时领你熟悉各方事务,等州署批复,水师一事请李县尉亲自操办便是。” “也好,房主簿考虑得妥当,但我还有些具体的要求。” 房言楷难得点点头,道:“李县尉既是直人,往后我与你说话,也不绕弯子?” “请说。” “我信不过你,你束发之龄骤得官位。而应符县虽小,苗、彝、僰各族杂居,又是边陲之地,县尉一职缉捕盗贼、协同作战、巡抚治安、案察刑宄、缉查私盐伪币……我绝不敢贸然交于你。 昨夜,我考虑了一整夜,唯得可将这庆符水师先交由你做。若在秋防战事中可立下功劳,终是好事。若不成,不至于坏了县城治安防事。当然,李县尉若认为……我是想分功,又不愿担干系,也无妨。” “好,到我提要求了?” “请说。” 李瑕道:“县内能拿出多少钱来筹建水师?” “暂时可支三千贯。”房言楷道,“不能更多了,庆符本非富县。” “太少了些,三千贯……那还能叫水师吗?” “本就不该叫水师,叫‘巡江手’为妥。”房言楷道:“等知州批复,或能再拨些钱粮。” “人手、武器?” “李县尉可从三班抽调五十人。” 李瑕道:“我要再招三百巡江手,属公吏还是白衙?” “这么多?!” “是。” 房言楷倚回椅子上,皱了皱眉,道:“等知州批复吧,我尽力争取。” “若知州不答应,县里给的钱可就太少了。” “怎么?若知州不答应,李县尉还要一县之力筹办此事?” “是。” 房言楷无言以对。 说诧异吧,这李县尉也不是第一次说这些话,他连“知州对我有成见”这样的话都直说,但若说不诧异…… 李瑕沉吟着,缓缓道:“在临安时,诸公让我到太学读书,走科举仕途,我执意到蜀地任官,且选中这庆符县,为的即是眼前这一战。县主簿出纳之权,非我所欲,但县尉权职所在,房主簿也莫卡得太紧。” “李县尉这是在威胁我不成?” “房主簿这般想也无妨。” 房言楷苦笑,摆了摆手,道:“我亦愿县中武备更多些,但,三千贯确已是极限。” 他从案上翻出一份册子,递在李瑕面前。 “李县尉若不信,可自己看。” 李瑕并不接过,道:“房主簿这是只拿三千贯、五十人,便将我这县尉打发了?” “如李县尉所言,战事在即,大事为重。”房言楷往前倾了倾身子,道:“你我皆不愿在此时节争权不休,各退一步,如何?” 他显得很疲倦,眼眶发黑,幞头下显出的头发带着几缕白发。 李瑕却是神采不凡,挺拔锐利。 说是各退一步,可事实上房言楷退了一步,李瑕进了一步。 但他依旧沉得住气。 房言楷道:“等知州批复如何?或多或少,自有粮银与名额。” 李瑕不答。 房言楷又道:“你要筹建巡江手,若无我支持不行。钱粮、出纳、文书、章程,皆需我替你办。这也是你昨夜来找我的原由,不是吗?” “是。” “我尽力了。” 李瑕这才点头,问道:“钱呢?”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自不能先给你,但凡是筹建巡江手之用,李县尉找蒋焴支领便是。” “不卡?不扣?” “不卡,不扣。” 李瑕起身,回自己的公房。 县尉房在衙署的西边,里间摆了桌案,外间则是幕僚吏员们办事的地方。 韩家父子正在准备着名册、文书,韩巧儿正趴在桌上画地图,唯有刘金锁躺在椅子上无所事事,哈欠打个不停。 李瑕上前踹了刘金锁一脚,道:“你不是要练水吗?” “早上太冷了。” “一会随我出门。” “好咧,我就知道,特地等着小郎君。” 李瑕又道:“给你们在县衙挂了吏职,往后领一份俸禄。” “哦。”刘金锁满不在乎,他本就拿了李瑕一百贯,出临安时又拿了一百贯。 “李哥哥,我也有吗?”韩巧儿抬头问道。 “你没有。” “那好吧。”韩巧儿扁了扁嘴。 韩家父子只是笑着,问了李瑕与房言楷聊得结果。 “三千贯,还是太少了些,完全不够。” “但不知史知州会如何回复……” 李瑕道:“不必等叙州批复,我们先开始筹备。韩老,请你再去与商贾联系,租用他们的商只操练。” “租用?” “是,告诉他们,若不租,等战事起时,就是征调了。庆符县若没有水师,蒙人来了也要抢他们的船……” 刘金锁道:“那可不止咧,还得抢他们家!要不,我去说?” “不用,你别去。” “哦。” “以宁先生,请你在河东寻一处地方作为巡江手的驻地,再寻工匠出份图纸,既要能供船只停泊,也要有校场操练,还要能挡住小规模的进攻,与县城为崎角之势。” “是,庆符县居山谷之地,与长宁军相隔太远,又是孤城,确需如此。只是这钱……” “先出图纸吧。” “好。” 李瑕又道:“你们也带些人手,去找黄时,让他派些胥班衙役跟随……” 正文 第171章 人手 江春站在窗边,眯着眼看去。 从他这里,正能看到县尉的公房。只见李瑕那两个慕僚已指派了几个衙役说是出门办事。 说来,这才是李瑕第二日正式上衙。 而就在昨日,房言楷还一心想要将其排挤出去;就在昨夜,自己还信誓旦旦说“李非瑜呆不了多久”,今日,却已要开始适应庆符县多了一位县官。 三个县官之间如何相处,还需磨合啊。 “马丁癸。” “小人在。” “晚间置办一桌酒菜,本县要为李县尉接风洗尘。” “是。” 江春负手沉吟片刻,又吩咐道:“再与房主簿打声招呼,给鲍三等人另寻住处,把原来陆县尉的宅子空出来。” “小人明白了……” 江春吐了口气。 如此,就算是暂且接纳了李瑕,也可让其搬出去,只希望县衙能恢复以往的平静吧。 他目光看去,只见李瑕又带着那口无遮拦的莽汉、那不男不女的小书童出了县衙…… ~~ 石门巷宅子,有叩门声响起。 姜饭打开门,愣了一愣。 “李县尉?小人见过李县尉。” “可否让我进去聊聊?” “是,李县尉请……哥哥,县尉来了。老福,烧壶水泡茶。” 吆喝声中,李瑕步入大堂,踢开满地乱七八糟的酒壶,坐下。 很快,鲍三边穿衣服边走进来。 “小人见过李县尉。” 李瑕目光看去,微眯了眯眼,问道:“两年没怎么练过了?” 鲍三一愣,反应过来,道:“是,两年多没上阵杀敌,李县尉眼尖。” “刘备髀里肉生,因此痛哭,旁人说他矫情,我却懂这种悲闷。” 鲍三又是一愣,拱手道:“县尉语中有深意,小人听不出来,但小人确实闷得慌。” “坐吧。”李瑕道:“昨日我打了你,伤可好了?” “没好,鼻梁骨怕是歪了。”鲍三道:“但斗剑时小人也斩了李县尉几下,李县尉不怪罪就行。” “那不过斗着玩的,若在沙场上,我已被你杀了。” “那是。” 刘金锁闻言大怒,喝道:“叫你坐下,站着做甚?不服气吗?当你高吗?有我和县尉长得高吗?” 鲍三独眼一眯,盯着刘金锁上下打量了一会。 “瞪我做甚?!” 鲍三依旧瞪着刘金锁,缓缓在凳子上坐下。 李瑕沉吟着,问道:“你们既领了县衙的公吏名额,吃一份钱,为何不去上衙?” 鲍三脸色尴尬,道:“小人也不是全无做事,这县内的弓手就曾是小人训练的。” “你以前在哪任职?” “在余帅军中。” “眼睛怎伤的?” “淳佑十二年,蒙古汪德臣部掠成都,攻嘉定府,小人随余帅驰援。军粮不至,小人操舟于岷江运粮,中了一箭。” 鲍三说到这里,咧开嘴,道:“就这一仗,余帅把汪德臣打得跟狗一样窜回汉中。要不是姚世安这杀才联络谢方叔害了余帅,余晦又是个蠢材,现在汉中我们都打回来了。” 说完,他睥睨刘金锁。 刘金锁瞥了瞥嘴,道:“谢方叔就是我们李县尉扳倒的。” 鲍三微讥,其意不言自明。 李瑕又看向姜饭,问道:“你呢?手怎么伤的?” “哥哥伤在眼睛,小人是臂上中了一箭,划桨时被水泡烂了。” “你们受了伤,没补恤?” “有。我们自己搞丢了。” 李瑕又问道:“具体如何?” “朝廷说余帅贪赃,抄家还不算,逼着余家拿出钱赈军,余小郎君到处求借,好不容易凑了三千贯,他们又说小郎君的名字‘余如孙’是‘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意思,说他有反意,要拿下他。我带人去闹,被流放了。” 鲍三说完,看着李瑕,又道:“此事我不瞒李县尉,瞒也瞒不住。你要么就免了我的衙役,我不吃这份钱就是。” 李瑕沉吟道:“那两个弓手班头,伍昂、搂虎,都服你?” “不敢说服,他们有兄弟义气。” “你们还能上阵杀敌吗?” 鲍三道:“都是些残废,还谈甚杀敌。” 话到这里,门外响起叩门声。 堂中几人转头看去,见有个跛脚汉子上前,道:“哥哥,是马丁癸来了,说是……给我们换个地方住。” 鲍三仿佛意外之中,道:“你应他,知道了。” 李瑕却道:“刘金锁,去把马丁癸带过来说。” “是。” 不一会儿,马丁癸到了堂中,行礼道:“小人见过李县尉,原来县尉在此,小人还到处找呢。” “你给他们换到哪去住?” “这,弓手房还有几间号舍。江县令是想将这宅子空出来给县尉。” 李瑕问道:“江县令这是不欢迎我住在后衙了?” “当然不是,江县令是怕县尉嫌挤,不方便。” “那你回去告诉县令,我不嫌挤,而且伙食钱也交了,愿意与他长住。” “这……是。”马丁癸道:“另外,县令晚间在迎祥楼置了酒宴,为县尉接风。” “嗯,去吧。” 挥退了马丁癸,李瑕重新看向鲍三,道:“昨日斗剑,你劈了我十八下,木剑也劈断了。” “这……”鲍三起身,抱拳道:“请县尉治罪。” “你说你瞎了眼,不能杀敌,却能打我?” “不敢。” “我要在庆符县筹建一支水师,需有老卒帮衬。你可愿调过去?对了,此事,房主簿也是答应我了。” 鲍三抱拳未应,低着头,似乎有些犹豫。 倒是方才过来的跛脚汉子本已转身扫地,闻言转过头,道:“县尉,若是水师,别看小人是个残废,操舟划桨一个顶俩。” 韩巧儿踮起脚,俯到李瑕耳边,轻声道:“李哥哥,这个名叫‘孔木溪’,昨日也在戏台边,我听到别人叫他了。” 李瑕点点头,道:“木溪愿意来当然好,但我却是要选拔的,须你真的擅长操舟才行。” 孔木溪未想到这县尉竟知自己名字,受宠若惊,连忙应下,又转头看向鲍三。 鲍三却还在偷偷打量李瑕,缓缓道:“听说,县尉是丁党出身?” 刘金锁不耐,骂咧咧道:“嘿,是县尉要用你,不是你用县尉,问七问八,一点规矩都不懂,上面的事是能你瞎打听的吗?!难怪你个独眼混成这样!” 李瑕也不喝止。 事实上,他认为刘金锁说得颇有道理。 总不能因用了这些人,往后见丁大全、贾似道还要避着手下。 刘金锁眼见李瑕默许,大步上前,又道:“偌大一条汉子,婆婆妈妈!要不老子再跟你干上一架,你若输了,这条命卖给我家县尉,如何?” 正文 第172章 框架 县衙。 “东翁为何接纳李瑕?” “不找知州帮忙,已赶不走他。而若找知州帮忙,必先否定他所提的巡江方略。” 蒋焴已明白过来,喃喃道:“那便成了我等嫉贤妒能?” 房正楷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道:“朝廷钦命的县尉,有靠山、有能耐,不过是想要回职权,又摆明了公事公办之态度,为之奈何?” 蒋焴道:“可这……筹办巡江手的钱?” “给他。将他打发去另立炉灶,不动县中武备也好。等秋防战事之后再谈,国事为重……” 两人话到这里,门外马丁癸通禀了一声,进来道:“主簿。” “何事?” “县令让小人告诉主簿,李县尉去石门巷找鲍三了。” “仔细说。” “是,小人方才第二次过去传话,见到李县尉身边那刘金锁与鲍三打起来了,打得昏天黑地……” “为何?” “说是若刘金锁赢了,让鲍三往后给李县尉卖命。” 房言楷皱了皱眉,不喜这般一天到晚打赌斗狠。 蒋焴微讥道:“李县尉无功名在身,果然,行事每有武卒之风呐。” “之后如何,谁赢了。” 马丁癸道:“两人打得可谓是风生水起,打了老半天,被李县尉叫停了。说是与其卖力斗狠,不如留待战场杀敌,又说打得火气上来,谁伤了都不好。” “鲍三如何说?” “他说……愿为李县尉筹建巡江手。”马丁癸道:“小人离开时,他们正要去找伍班头。” “伍班头?!”蒋焴脸色一变,道:“你怎不早说?!” “这……主簿要小人细说。” 房言楷还算冷静,招了一名杂役,吩咐道:“速去将伍班头请来,说我有急事找他。” “是。” 房言楷又向马丁癸道:“你去转告李县尉一句,要筹办巡江手,别人可以,伍班头不行。” “是,不过这短短一个早晨,小人已奉县令与主簿之命,共找了李县尉共三趟,这真是……” “速去,少说废话。” “是。” 处理了这些,房言楷与蒋焴对视了一眼。 蒋焴苦笑道:“这李县尉,眼光真是毒辣。才来不过一两日,庆符县哪个是人才,已掂量得清清楚楚。” “是我等弄巧成拙了,若非去算计他,岂有伍昂昨日那句‘鲍大哥不该瞎了眼’?寻常武卒无这份机敏。” “他竟还懂得先收服鲍三再寻伍昂。一早上不盯,差点出了大纰漏。” 蒋焴喃喃自语着,转头见房言楷神色疲倦,问道:“东翁,去歇一会吗?” “等见到伍昂再说吧……” ~~ “嘿,这房主簿也是小气。”刘金锁嚷了一句,又道:“不就是个弓手班头吗?本就该受县尉指派。” 鲍三闻言不悦,瞪着刘金锁,道:“我随县尉做事,但你不得在我面前说主簿坏话。” “不说就不说,多了不起?!” “你还找茬。” “不服再干一架啊!” “搁两年前,老子已经打趴你了!” “老子让你的……” 李瑕与马丁癸说完话,转过头来瞥了一眼,两个糙汉马上就闭上了嘴。 鲍三问道:“县尉,既然伍昂已经被主簿请走了,我们是否去寻搂虎?搂虎也不错。” “不必,我已让马丁癸去请,我们回石门巷。” ~~ 搂虎到了石门巷,只见鲍三等人所住的宅子大门敞着。 小巷对面,有个皮革匠提着箱子走过来。 “刘皮匠,你不搁家里做马鞍,怎跑这来了?”搂虎大声问道。 “搂班头有礼了,是李县尉招小人来的。” “巧了,我也是。” 搂虎说着,走进院中,只听许多人在说话。 “县尉说的不错,义肢早已有之,据传,春秋时,齐景公对交不起重税的人施以刖邢,当时齐国街市,售义肢多于售鞋。另传,孙膑也曾做过一对义肢。” “褚老丈渊博。” “不敢称渊博。不过,我等工匠手艺不传外人,县尉所言各种办法,小人也是头一次听说。” “难吗?” “倒也不难,只是这所谓‘工具手’,还需要杨铁匠配合,打造诸多工具装在手上。” 姜饭笑道:“若是我手上装个盾牌,不也能再上阵杀敌了?!” “那不累死你了吗,一天到晚带着。” “刘金锁你是不是傻?”姜饭大恼道:“县尉说的意思是,我这手上能把各种东西装上去,可以换的,懂吗你?” “刘皮匠来了,聊聊绑带的事。” “依县尉所言,须量每人尺寸,一一订做,不过这装在义肢上的工具,衔接处该以同样规范……” “做精细些不难,只是这钱?” “诸位到县衙支领便是。” “谢县尉!” 搂虎已大概听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新来的县尉请了工匠,要给这些伤兵们定做义肢。 这事说不上大恩惠,但他也感受到李县尉待人处事是有些不同的。 他说不出这种感受,直到姜饭说了一句“李县尉是切身为我等考虑”,搂虎才觉得汉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能有这样的词。 李瑕转过头,道:“搂虎来了,到堂内说吧。” 搂虎抱拳应了,跟着李瑕走向大堂,却又被刘金锁拦住。 “你这莽汉,把刀卸了。” 搂虎一愣,恶狠狠瞪向刘金锁。 他身材矮小,站在粗壮高大的刘金锁面前,凶狠气势却不落下风。 鲍三道:“虎子,卸了。” “不必了,进来吧。”李瑕看着搂虎进堂,问道:“你不是汉人?” “对。” “什么族的?” 搂虎大声说了几句话,叽哩咕噜的,让人听不懂。 鲍三道:“县尉,我们都当他是彝族的,‘搂虎’也不是他的名字,好像是他们信虎神的意思。” “嗯,怎到县里当了班头?” 鲍三道:“他小时候被进山打猎的猎户收养回来,后来当了弓手,小人到了县里教过他武艺。他弓术又好,百发百中,捕盗立了功,当了班头。” “对!”搂虎道:“哥哥说的对!” 刘金锁咧嘴一笑,嘀咕道:“有了这些人,老子就是这里面最聪明的一个。” 搂虎瞪了他一眼,凶巴巴道:“老子比你聪明。” “嘿。”刘金锁不屑。 他自觉偶有灵光一闪,也是给李瑕说过许多有见地的话,哪要与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莽汉子争辩…… 李瑕看着屋中这三个大汉,微微思量。 这庆符县诸班当中,伍昂该是最智勇双全的一个,也如刘金锁所言“本该受县尉指派”。 但房言楷既不肯相让,可见伍昂是其心腹,强扭的瓜不甜,何况确也没有为了筹建巡江手,把县城治安防御掏空的道理。 那么,若招三百巡江手,大致可以分为三队,分别任刘金锁、鲍三、搂虎来领。 鲍三是老卒,有多年战场经验,还懂水战,有威望。李瑕颇看中他,今日花心思给伤员们装义肢,有一方面原因也是为了拉拢他。 搂虎弓术好,对地形熟悉,也懂水性,又是班头出身,亦可服众。 刘金锁反而成了三人中的短板,水战不会,骑马不快,弓术不行,又非智将,人脉威望皆不够,以后大概只适合领先锋或中军。 毕竟是亲信,出于各方面考虑,还是得先由他领一队…… 将这喜新不厌旧的心思收回,李瑕看向搂虎,开口就将他招揽了。 此事倒简单,房言楷没派人把搂虎也叫过去,说明搂虎不是他心腹。 李瑕一个县尉要调动一个班头本是权职所在,哪怕搂虎心里未必完全服气。 他沉吟着,缓缓道:“我接下来打算招三百巡江手分由你三人领,可先在县内民壮、弓手、衙役中抽调五十人,饷钱亦有提升,今日,你三人各去挑选。” 鲍三、搂虎大喜,抱拳应诺。 刘金锁则满脸茫然,嚷道:“可是,我又不熟悉这县里的人。” “鲍三、搂虎,你们帮刘金锁挑人。” “是!” “那不是厉害的都被他们挑走了?!”刘金锁颇不服气。 李瑕道:“那你好好盯着,也多想想办法……” 正文 第173章 酒宴 傍晚时分,江春换上一身便衣,乘轿到了迎祥楼。 迎祥楼位于庆符县城西北角,站在楼上凭栏而立,可看到符江与二夹河汇流,目光再一眺,可见川南民居错落于河畔,水田、茶园、远山…… 微风拂动江春的长须与衣袍,他目光颇为深沉。 他是庆符县五千余户的父母官,数万人唯他一人独尊。在这一方天地里,他一直都是地位最高的一个。 向来,他说话,都是别人猜他心思。 他若说“当成自己家,不必担心我不习惯”,就是“滚出去,我不习惯你住这”的意思。 但唯有那李瑕,竟恍如听不懂,死乞白赖地非要赖在后衙。 县令与县尉同住,岂有此理? 今日宴席间,必要与他把此事聊妥了,哪怕摊开了直说。 “县令,李县尉到了。”小厮上前禀奏了一句。 “嗯。”江春淡淡应了,神情很是威严。 他将双手负在背后,走下观景台,踱入雅间。 李瑕表面上还是懂礼数的,已在雅间等候。 但迎祥楼的掌柜正侍立在他身边,似乎在点菜。 “他们馋酒,那就上一些,但别太多了。”李瑕道。 “阿郎,定泸州大酒如何?”韩承绪道:“东坡有词云‘佳酿飘香自蜀南,且邀明月醉花间,三杯未尽兴尤酣’,这泸州大酒不错。” “是,县尉身边这位先生懂得真多。” “那就交给韩老点吧,主食与肉菜也多上些,让他们吃饱……江县令来了,见过县令。” 李瑕说着,起身向门前迎来。 江春笑道:“非瑜是在点菜不成?我已点过了,都是大菜,必够你吃的。” “县令误会了。”李瑕道,“我顺道带了些人,在大厅用饭,这为他们点的。” 江春心中明白,无非是李瑕在县中招揽了些人手。 才上任,能有几人? “诶,非瑜太客气了,莫不是觉得我堂堂县令置酒请客还不能多请几人?哈哈,吴掌柜,也莫啰嗦了,好酒好菜摆上,一并记在本县帐上。” “是。” 李瑕拱了拱手,道:“如此,多谢县令了。” “坐吧。” 江春自在主位坐下,詹纲侧座陪席,还有另一名幕僚王识泾。 王识泾是蜀南当地人,有个外号“十斤”,很是能喝酒,以往江春宴请长宁军的将官,皆带他坐陪。 江春打算今夜让王识泾灌灌李瑕,等李瑕服软了,他再开口吩咐停下来,以彰威望。 目光看去,李瑕那边只带了韩家祖孙三人,那父子是幕僚,是读书人。除了那不男不女的小书童也落座有些不合规矩,大体还算知礼数。 至少那贫嘴的糙汉不在。 双方落座,李瑕斟了杯酒,道:“先谢江县令为我接风。” “非瑜客气了。”江春道:“你远道来庆符赴任,我却未能替你安排好住处,惭愧……” 话到一半,他转过头,看向门外探头探脑的刘金锁,微微皱了眉。 “何事?”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不够坐了。” 江春一愣,暗道如何就不够坐了?这迎祥楼三四十人都坐得下。 “差几个位置?” “七八个吧。” 江春平时让人如沐春风,今日却决意有话直说,脸一板,道:“再支一桌便是,莫再来打搅,不知礼数!” “哦。” 刘金锁挠了挠头,在心里嘟囔道:“昨日请吃排骨,今日又翻脸,这小县令架子倒大,跟谁吆五喝六的?右相都没这么大排场。” 大步下了楼,只见鲍三、搂虎、姜饭等人正在举碗吆喝,他眼睛一转,计上心来。 “嘿,搂蛮子,你是不是不服我?” “废话!老子当然不服你!” 刘金锁昂然道:“我敢去把县令灌倒,你信不信?” 搂虎啐道:“你少在老子面前吹!那可是县令!” “县令算甚?我在临安城可是连官家都见过!”刘金锁头一仰,睥睨道:“我现在就去给他放倒,哪几个不怂的,跟我上去看着!” ~~ 雅间里,江春举起杯,语重心长道:“非瑜啊,我这人说话直,你莫要介意。” “县令请说。” 江春道:“县令与县尉同住,传出去难免惹人非议……” 话到一半,听得雅间门又被推开,他转头一看,皱眉道:“你怎又来了?” “哈哈哈,今日江县令请我喝酒吃肉,我得敬县令一碗!” 大破嗓门一喊,刘金锁已拎着酒坛进来。 他身后,鲍三、搂虎、姜饭等大汉个个虎背熊腰,跟进屋来。 江春脸色一凝,喝道:“不必敬了,还不退下去!” 刘金锁竟不怵他,大声道:“那哪成啊?必须敬县令一碗!” “你这汉子……” “江县令若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兄弟们都看着呢!” 江春转头看向李瑕。 “李县尉?” 李瑕放下酒杯,依旧很沉静,但竟是不直接叱退刘金锁,反而先问了一句。 “江县令能喝吗?” 似乎在李瑕心里,一个堂堂县令还不如其手下人。 江春于是笑了笑,向王识泾抛了个眼神。 这里是蜀南。 比喝酒,蜀南人还怕了两浙来的不成? 王识泾起身,风度翩翩地端起酒杯,向刘金锁道:“王某陪你喝几杯如何?” “我是要敬县令的!” “先喝过我了,你再敬县令,如何?”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你这是小杯,我是用碗的!” “那就换碗。”王识泾淡淡道。 “好!”刘金锁大声道。 …… “嗝!” 一连十多碗酒落肚,刘金锁打了个酒嗝。 他脚下退了两步,摔坐在地上,抬头看向王识泾,喃喃道:“你个书生,也太他娘能喝了。” “再来啊。”王识泾道。 刘金锁脸泛酡红,甩了甩头,实在不明白怎么就喝不过对方。 这次真是丢了大脸,不仅自己丢了大脸,还给县尉丢了大脸。 他想着这些,爬起身,摇摇晃晃倒了碗酒,喃喃道:“县令,陪我喝一杯呗,兄弟们都看着。” 王识泾又笑道:“刘兄弟先喝过我了,再向县令敬酒不迟……” ~~ 江春已没在看这些人,看向李瑕,开口道:“非瑜还不知道吧?蜀南人性烈,便如这酒。与临安行在不同,不同的,我在此任职两年,才算稍稍习惯,你初来乍到,万不可急于求成。” 李瑕道:“都是宋人,不分蜀南人、临安人。” “可要让人服气,从来不是易事啊。”江春拈着酒杯,话里有话的语气,又问道:“不知非瑜酒量如何?” 他问的不仅是酒量,问的也是能耐……你可有能耐收服烈如酒的蜀南人? 李瑕道:“我酒量虽不算太好,好在这酒也不烈,驾驭得了。” 江春笑着摇头,道:“蜀南酒还不烈?年轻好啊,有心气,我与你说……” 忽然,一碗酒“咚”地一声,摆在了他面前。 江春一愣,正要转头,有人一把抱住他。 他骇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刘金锁吐着酒气,嘿嘿笑道:“县令,王书生的酒,鲍三接了,来,我敬你一碗!” “这……” 江春抬头一看,只见鲍三正举着酒坛,不声不响地与王石泾对拼。 终于,王石泾晃了晃,倒了下去。 “嗝!” 刘金锁又打了个酒嗝,哈哈大笑,道:“兄弟们都看着,我必敬县令一杯。” 江春终于变了脸色,有些慌张起来。 “快松开本县!” “不行,县令你必须喝一碗,我都说好了,得让兄弟们看着,哈哈哈,鲍三把王书生放倒了,我也得给你放倒……” “非瑜,非瑜,还不让你这护卫放开本县!” “县令不如就喝几杯吧?” 李瑕已看到了鲍三替刘金锁出头时的场景,故而才有了那一句“不分蜀南人、临安人”,也愿意成全刘金锁一次。 “……” 江春被刘金锁抱着,极为无奈,只好端起碗。 一碗酒落肚,头渐渐昏沉起来。 “哈哈!县令好酒量!再来一碗!” “县令,再来一碗……” 江春也不知喝了几碗,反倒渐渐放开手脚,三络长须飞扬。 “本县……本县真是烦死了!哈哈,本县烦死了……” 昏昏沉沉中,终于听到李瑕喝令了一句。 “刘金锁,你够了,还不放开县令!” 江春心想,这李非瑜还那么年轻,性格却稳沉,说实话,心里是有些服气的。 对了,实话,叫他搬出去! “说实话……非瑜,我要和你说句实话……嗝……非瑜,你别拦我,我还能喝……” 正文 第174章 营盘 次日,江春醒来只觉头痛不已,眯着眼看去,见到牟珠正坐在床边。 “官人醒了,先喝碗解酒汤吧。” “几时了?” “巳时二刻。” “这么晚了?!”江春猛地坐起,喃喃道:“发生了何事?” “发生了何事?”牟珠淡淡道:“一场接风宴,吃了一月俸禄,官人嘴里说着烦李县尉,却还真大方。” “这么多?!” 江春有些心疼,但又不算太在意,除了那每月二十多贯,他还有各种衣赐、禄粟、职田,老家还有营生。 牟珠却不依,“哼”了一声,道:“大手大脚,但正经交代官人做的事,半点不做。” 江春抚须不语,发着呆。 牟珠又道:“昨夜趁姓刘的莽汉喝醉,妾身可使严婆去打听了,李县尉那婚事乃是私下订的,纳采、纳吉还未办,官人可得捉紧了。” “就让官人开个口,如何有这般难?!” “你这妇人又提此事。” “休得聒噪……” “官人还凶?二十多贯说花就花。伺候了你一夜,醒来就骂妾身。” “好了,好了,莫烦我。”江春皱了皱眉,问道:“李非瑜呢?” “一大早就带着人到符江东岸去了。”牟珠道:“往常都是官人灌醉别人,可今日这酒量、精力、威望,样样都被他比下去了。” “呵,李非瑜一共就喝了不到三小杯,还说蜀南酒不烈,我……”江春道:“总之往后少与他打交道,此人难缠。” “住在一个院里,怎能少打交道?” “还住在家里?”江春一愣,茫然道:“我不是叫他搬出去了?” “呵呵。”牟珠冷笑了一声,“自己想想吧。” 江春揉了揉头,努力回忆着昨夜种种。 包括鲍三、搂虎在内,李瑕已抽调了衙役、民壮五十人。 而这些人拼酒时竟是站在他那一边,敢灌堂堂县令。 再看整场酒宴的结果,竟未能奈何他半点。 酒桌上是最能看出事情来的,只怕李瑕已在庆符县打开了局面了…… “李非瑜,不简单呐。” “哼,既知他不简单,官人还不快将他招作女婿……” ~~ 李瑕一大早就领着人出了县城,到了符江东岸的一处废弃的茶马场。 “早年间,我大宋的军马皆从大理购置,大宋八个茶马场,叙州有两处。其中一处便是在此。”韩祈安道,“只是如今已然废荒,成了流民聚集的窝棚。”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这茶马场中许多门窗木料已被流民拆下来当柴烧了,颇为破旧。 韩祈安领他逛了一圈,抬手一指,道:“此处江水缓,东西岸皆可为泊船,东面那座山名曰‘挓口岩’,可顶上建瞭台,起砲车,若蒙古来了,可砲石击之。” 李瑕点点头,道:“以宁先生之意,是将这茶马场作为巡江手的驻地?” “是。”韩祈安道:“阿郎请看,那片地方可做为校场,只需要在外围再修建一圈防事,营房只需稍作修缮。” “怕是也要不少钱吧?” “至少比新起营房省些。” 李瑕向鲍三问道:“你觉得如何?” 鲍三眯着独眼,抬头看了看,却说起另一个话题。 “县尉要招三百巡江手?” “不错。” 鲍三道:“这等大手笔,县尉是想治军,趁蒙军伐蜀之际立一场功业?” 李瑕也不瞒他,道:“不错。” “那就不该如民壮、弓手等衙役一般,上衙了便巡逻、下衙了便还家,战力远不如厢军。欲治军,首当严肃军纪,每日操练,区别于民壮……” 鲍三说了一通,转头一看,见李瑕、韩祈安都是神色淡淡的样子。 他昨夜想了一整夜,见李瑕调派五十人,却还提高了饷粮,由此便猜到李瑕的心思。 此时鲍三也知自己这番话不够打动人,遂继续说起来。 “县尉不如建一个大营盘,从这茶马场直接扩建到挓口岩下,如此,营盘西抵符江,东抵挓口岩,兼山水之势,校场宽阔,方便操练。小人略知余帅练兵之方,可为县尉练三百劲卒,以守庆符。” 李瑕点点头,神色依旧很平淡,问道:“这般建营,能安置多少人?” “莫说三百人,五六百人也置得下。” “往后还能扩建吗?” 鲍三愣了一下,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 他自觉曾跟随过余玠,虽只是个小亲兵,却也算是见多识广,原想着一开口能震惊到李瑕等人,不想竟是这般平平淡淡的反应。 韩祈安道:“可将挓口岩围起来,北面有一条庆清河,由东向西,汇入符江,可为依附。” “大概的图纸画出来了吗?” “我画了幅简略的。”韩祈安道:“工匠的图纸还未画好。” 李瑕接过看了看,道:“到山顶再看看。” 一行人上到山顶,李瑕对照着图纸看了许多,已有了决意。 “营盘建在此处,如你们所言,往挓口岩山下扩建,再在符江开挖港湾,用以停泊船只。至于防事,不仅需在挓口岩上建瞭塔、起砲,再在那边的青岗岭、团山子上也建……” “明白了。”韩祈安身体不太好,爬了山,气喘吁吁。 李瑕亲自给他拍着背,道:“就这么定了,休息一会再下山吧。” “是,墙垣如何建?” “不建。” “那若蒙军来了,营房和船只如何守卫?” 李瑕道:“我们有船,蒙军没有,我们远比他们灵活。只要在北面小清河与挓口岩之间挖壕沟,限制他们骑军冲阵即可。” “可若蒙军从南面来呢?” “那船只可顺符江而下,有足够的时候进入县城。另外,在挓口岩上储备物资,到时驻军山上,也与县城成掎角之势……” 鲍三听着这些,看着山下的茶马场发起呆来。 下了山,李瑕拍了拍鲍三的肩,道:“你说的不错,我也已照你的办法,依托挓口岩扩建营盘,还有何顾虑?” 鲍三道:“小人预想中,该如以宁先所言,在四周建墙垣。而县尉这般布置,乍听似因为没钱……但仔细一想,远比小人所想更为灵活,小人叹服。” “就是因为没钱。”李瑕道。 鲍三一愣。 李瑕又道:“另一方面,建了墙以后又要拆了扩建,太麻烦了。何况,最好的防守其实是进攻。” “扩建?” 鲍三心中依旧有不解,只觉一个县城,有三五百兵力已是不可能更多了,哪还又需要再扩建? 李瑕没有再解释。 但总之,符江东岸,挓口岩下,废弃的茶马场开始被修缮、扩建,作为庆符县巡江手的营盘。 就在当天中午,韩祈安就已从县衙支了一千贯,购买石料木料,又雇佣流民,开始动工。 ~~ 许魁扛着一段树干从挓口岩上下来,累得满头大汗。 他是利州人,利州被蒙军占领后,他担心屠城,带着母亲、妻子、儿子南逃。 数年来颠沛流离,眼见川西不停,遂一直逃到了长江以南才觉安心,在这庆符县外停了下来。 生计也是难找的,庆符本只是下县,如今商贸又不繁胜。偶尔有些拉纤的短工,又挖些野果充饥。 幸而有个茶马场可以住,勉勉强强能得安生活命。 昨日,许魁见一个年轻官员带着一群民壮围着茶马场不停打量,心里就十分担心会被赶出去。 眼看再有两三月就要入冬,若是避寒之处也丢了,今冬就很难挨过去。 怕什么来什么,那县官果然是看准了茶马场这地方,要占下用。 但好处是,县衙考虑到临近秋收,没有征用劳役,而是花钱雇佣了住在茶马场的流民。 这活,许魁自是愿意做的,一天一百钱,算是颇为丰厚。 此时他扛着木料放在马场外,擦了擦汗,便准备开始锯。 不远处,有个跛脚的汉子走来,敲了敲木料,向工头交代道:“锯好之后,先将旧屋钉好,今日就得把这些屋子打扫出来,巡江手明日就得入驻,明白吗?” “明白,哥哥放心,耽误不了。” “那边再建一排号舍。今晚就将地基挖出来。” “这般急?” “急。愿意做的,晚上加工钱……” 许魁听到这里,忙应道:“小人愿意做,能让小人做吗?” “我哥哥说话,你插嘴做甚,要用人了自会与你说!” 许魁忙又要退。 “慢着。”那跛脚汉子道:“你过来。” 许魁一愣。 “你过来,我腿脚不便。” “是。”许魁这才上前。 跛脚汉子在他臂上捏了一把,问道:“多大?” “二十四。” “会水?” 许魁又是愣了一下,傻乎乎点点头。 “怕甚?我叫孔木溪,庆符县巡江水。” “是,哥哥,小人叫许魁。” “嗯。”孔木溪道:“我昨日便见过你,做事卖力。” “嘿嘿,还行。” “跟我来。” 孔木溪说着,转头就向符江的方向走去。 许魁转头看了看那锯到一半的木头,挠了挠头,还是跟了上去。 “哥哥,这是去哪。” “跟你说不清楚,到了就知道。” 许魁又问道:“这活要是干完了,我们这些人……” “那边修码头看到了吗?”孔木溪道:“到时在挓口岩上还要筑防事,这些活一冬都做不完?” “不用劳役吗?” “嘿,你管得倒宽,盼着用劳役,不用雇你们是吧。” “不是不是。” “看到那边的瓦料了吗?”孔木溪道:“县尉特地交代多买一批,到时在那边荒山上你们起排屋舍,专门安置流民。” 许魁大喜,道:“那就好,谢谢县官大恩。” “我说你,扶着我点,没点眼力见。” “是,是。” 两人又走了一会,只见江边许多人聚着,有人在地上撑撑跳跳,也有人在江里游泳,另见那边支着几张桌子,几个先生正在提笔写着什么。 “哥哥,这是在做什么?” 孔木溪道:“招巡江手,你不知道。” “早上好像听人说过,没留意。” “为何不留意?” “忙着干活呢。” 孔木溪睥睨了他一眼,道:“每月三贯,二石月粮,春冬各有衣物,另有住宿、伙食……” “这么多?!” “你只当做是从军,但我们庆符县巡江手,可比一般厢军好得多。” 许魁犹豫了一下,重重点了点头。 “不与家口商量一下?” “不用。都快饿死了,小人本就想过去投军。” 孔木溪抬手,道:“去中间那队排着,记住,是中间那队,别排错了。” “好,谢哥哥提点!” 许魁又谢过孔木溪,大步往江边跑去,跑到人群中,四下看了看,排到了中间的排伍后面。 前面大概也就二十余人。他等了好一会,心头渐渐焦急起来,心想着若是选不上,耽误了今日的活,也不知是否少挣几多钱。 忽然,有人在他肩上一拍。 许魁回过头,只见是个高大汉子。 “这位哥哥……” “孔木溪叫你排中间的?我都看到了,他特地领你过来的。” 那高大汉子说着,在许魁臂上一捏,似乎思考起来。 “是。” “我看你瘦瘦小小的,力气大吗?” “小人力气还不错。” “来,试试,向他那样跳,能跳几下?” 许魁转头看了一眼,见一个汉子在地上一撑,又跳起来,接着再次迅速扑倒跳起。 他迷迷糊糊看了眼前的汉子一眼,点点头,依着对方的样子做起来。 一直跳了五十六下,许魁累得满头大汗,实在无力再跳,方才摆了摆手,连呼道:“不行了。” “你会水吗?” “会。” 那高大汉子再次露出了思考的表情,最后点点头,道:“嗯,你跟我走吧。对了,我叫刘金锁,以后你叫我刘班头。” “是,刘班头。” 许魁走了几步,又有些疑惑起来,喃喃道:“可是,孔哥哥说,让我在中间这里排……” 刘金锁没说什么,只是淡淡道:“一个样的。” 许魁于是迷迷糊糊地跟着刘金锁走到桌案前,报了姓名、籍贯、家口等等许多情况,又领了个小牌子。 “明日卯时之前,到茶马场校场上应卯,明白?” “明白。” 刘班头点点头,又交代道:“万不可迟到了。” “是。”许魁问道:“小人今日还可以去干活吗?” “我管你这些,去吧,明日别迟了。” …… 许魁依旧有些迷茫。 他又忙了一整天,领到了一百钱。 而这天夜里,他没有再去干活,而是与家小长谈了一次,早早就睡下,天还未亮时赶到茶马场前的校场上。 蒙蒙亮的天色中,与他一样的还有两三百人,渐渐汇聚起来…… ~~ 有人在地图上点了点叙州,手指又沿着金沙江向西移。 “马湖县,我要在此迎击兀良合台。”张实低声道。 “可是,蒲帅还有下令。” 张实摇了摇头,喃喃道:“等不到了,最迟一个半月内,兀良合台大军便至。此战已经很清晰了,他要沿金沙江攻叙州,再沿长江下重庆府,与汪德臣等部包围合州。合州之重,不容有失。” “是。” “那我必须在金沙江拦击兀良合台。” “是否再与蒲帅商量一下?” 张实再次摇头,眼神坚毅起来,道:“他才上任,对川蜀防御全然不熟,商量了又能如何,平白耽误战机而已。我意已决。” “可是,都统制,你……” “传我命令,征调水师三万人,迎战兀良合台。” “是……” ~~ 与此同时,兀良良合亦在看着地图。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沿着西沙江东去,直下长江,包围合州。 那第一战,就是在金沙江…… 正文 第175章 账簿 亳州。 张弘道看罢手中的秘信,起身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张柔、靖节与敬铉等人正在商量着今秋攻打赵宋两淮之事。 为配合川蜀战事,侵掠一番还是要的,但又不必太过损兵折将,个中分寸,张家自能把握。 张弘道到了房中,坐下听了一会,并不对这小战事多说什么,毕竟是每年的成例了。 等诸人聊完退下,只剩几个张家核心人物,他才将手中秘信递上。 “临安来了消息,李瑕已去了叙州庆符县任县尉。” “还没死?” “嗯。” “姓留的当了状元,愈发沾了赵宋官场懦弱习气,屁事不做,宰了算了。” “倒也不必,养个细作也不容易。” 靖节接了秘信看了一会,眉毛一挑,微讥道:“这小疯子那般卖命,只为谋一县尉?呵,不如早说,请姑父赏他个官职。” “死囚出身,又是那般年纪,能得县尉已不易了。” “呵,赵宋文官当道。” “人就喜欢赵宋,气节嘛。” 靖节最嫌恶这般,轻嗤了一声:“狗屁气节。” 张弘道笑了笑,眼神有些复杂,低声吟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敬铉道:“诗是真好。” “派人去叙州杀了?” “山长水远,派人去变数太大,万一被捉了,事情更麻烦。” “说来,李瑕归了宋境,并未揭我张家把柄。” 张弘道摇了摇头,道:“那是他位卑言轻,若有朝一日他升了官,你且看他。” 靖节道:“五郎向来借力打力,以最小代价做最大之事,此次打算如何?” “请父亲修书一封于汪德臣,若其部遇到李瑕,杀了便是。” “此为明智之法。” “也需与全真教打声招呼。”敬铉道:“做事,万不可如王荛那般敷衍。” “是。”张弘道深以为然,道:“王牧樵拿个假尸糊弄,全真教顶多面子上过得去,心里的疙瘩可未解。” 张柔道:“听说,全真掌教李志常,因开封重阳观一场大火气死了。” “李志常本已病重,反说的神乎其神,道是修行的根基因此毁了……” 敬铉长叹一声,道:“老夫与洞明子祁志诚有故交,写封信到终南山吧。” 张柔点点头,道:“就如此办吧。” 对于张家而言,这件事暂时而言也就这样了,他们是世侯、是政客,鞭长未及时,也讲究权衡…… ~~ 终南山,重阳宫。 如今正是全真教极盛之时,终南山祖庭自是庙宇恢弘,重阳宫得漠北汗廷赐名“敕赐大重阳万寿宫”,享“天下祖庭”、“全真圣地”之称。 此地殿堂五千余座,宫域东至涝峪河、西至甘峪河、南抵终南山、北临渭水,占地广阔。 道徒云集,香火鼎盛。 然而,这日,重阳宝殿中却响起悲怆的恸哭。 “你说什么?” “掌教真常真人……于燕京长春观……仙逝了!” “师兄!师兄……” 良久。 祁志诚从悲痛中回过神来,问道:“新任常教是?” “掌教真人仙逝前,命淳和真人继掌教之位。” “幸而有王师兄主持大局。”祁志诚点点头,又问道:“听说,大汗又要举行佛道辩论了?” “多事之秋啊,只怕大汗已不再信重我们全真教。” “汗庭的立场,只怕是更支持佛教。” “无论如何也该全力应对。” “王师兄掌教怕是不易……” 说了许久之后,祁志诚忍着悲痛与忧虑,问起真常真人李志常死前的情形。 “真常真人……死不瞑目呐,上月,开封重阳观被焚之事传到长春宫,真常真人就失了魂,二十三年辛勤营建,付之东流!二十三年呐!付之东流…… 真常真人仙逝前一直在喃喃着这事,道是这一场大火,坏了全真教根基气运,大汗转信佛教,恐怕也与此有关…… 经略府无意追查,拿假尸大事化了。但真常真人留下遗训,务必将真正纵火之人首级祭于山门前,否则气运不转,全真之衰败,恐就在眼前……” “李瑕。” “是,真常真人最后就是念叨着这名字……羽化飞升……” “李瑕。”祁志诚又喃喃了一声,仿佛能想到李志常瞪目而亡的情景。 他缓缓放下拂尘,转回偏堂,从案上拾起一封书信。 “庆符县……李瑕……” ~~ 庆符县,李瑕走进房言楷的公房。 “房主簿不在?” 蒋焴抬起头,往内间看了一眼,道:“是,主簿不在。” 李瑕问道:“去哪了?” “这……不知。” “那我下午再来。” “是,县尉慢走。” 李瑕走出公房,离开前衙,却是绕了一圈,从后门进了后衙。 正在院中读书的江苍一愣,颇为疑惑。 “咦,李县尉,你怎白日回来了?今日不出城?” 李瑕走过去,随手拿起江苍手中的《四书章句集注》从里面抖出另一本书来,拿起来一看,是本《幽怪录》。 “当心你先生揍你。” “嘿嘿,先生今日病了,李县尉去哪?” “不用你管……” 前衙,蒋焴放下笔,出了公房,四处张望了一会,向门子问道:“李县尉走了?” “是。” 蒋焴点点头,推开承发房的门,道:“东翁,李县尉走了。” 房言楷正坐在一张桌案前批阅公文,淡淡道:“便算到他今日要来寻我,无非是要钱罢了。” “东翁如何知晓?” “钱粮皆从你处支取,我如何不知?” 蒋焴道:“账薄上还剩一千八百余贯。” “不剩了。”房言楷道。 蒋焴闭上眼,搓着手指算起来,嘴里轻声念叨起来。 “县里开始给他划了三千贯,后来知州免了县里的秋粮,又划了三千贯给他,一共六千贯,租船、建营、起砲、修码头、制皮甲、造武器、购伙食……确实还剩下一千八百余贯。” 房言楷头也不抬,道:“你还不明白?” “这……请东翁明示。” “三百巡江手,五十人有公吏名额,每月饷钱涨一千五百文,其余二百五十人每月三贯,此为八百二十五贯;另,每人月粮二石,计六百余贯;再算上日常支用。这账上余钱,李非瑜已不敢动用半文,必又要来要钱。” 蒋焴佩服不已,道:“是,学生远不如东翁,亦不如李县尉。” “你不如韩竟之、韩以宁父子。”房言楷道:“韩竟之父子把这账给李非瑜算得明明白白了。” 蒋焴面有愧色,道:“学生知错。” “往后行事,多思虑。” “是。”蒋焴应下,沉吟着又问道:“但,东翁避着李县尉,也不是办法。” “李非瑜若只练百余人,何至于此?”房言楷道:“他贪功心切,不顾县上财力。我有何办法?且先摆明态度,让他自去找旁人……” 话到一半,忽听有人问了一句。 “房主簿让我去找谁要?” 房言楷抬头、蒋焴一转头,脸上皆显出尴尬之色。 房言楷养气功夫还算好,头一低,继续批阅公文,仿佛是安坐在自己的公房之中。 蒋焴讪讪道:“李县尉来了,我才发现,原来东翁是来承发房批公文了,哈哈,累得我好找……” 李瑕道:“你们说的,我从到头尾全都听到了。” 正文 第176章 操练 蒋焴一愣,本就尴尬的脸色愈发僵住。 这大宋官场上,还从未见过这般说话不留余地的。 李瑕径直拉过一条凳子,在房言楷面前坐下,道:“房主簿,再支些钱如何?” “李县尉,六千贯不少了。” “史知州免了今年庆符县的秋税。” 房言楷随手丢出一本账簿,道:“自己看秋税有几何,可有六千贯?我已将今年的修河款、今冬县衙的炭火钱等等,一应大大小小事宜撇下,能拨的皆拨了。” 李瑕道:“战事在即,听说张都统已率军西进,如今就在叙州。” “不错,三万大军横于长江,马上便赴金沙江布防。”房言楷道:“我已后悔支持你筹建巡江手。” “房主簿不必后悔,这证明我的推论没错。” “张都统可击败兀良合台,庆符县未必需要水师。” 李瑕道:“若兀良合台派偏师掳掠又如何?若张都统败了又如何?若……” “县城自有防事,周边自有兵马支援。” “史知州批了。”李瑕道:“史知州也认为庆符需要水师。” 房言楷道:“我已足够支持你。巡江手数十人至百人足矣,月饷一贯至两贯足矣,而非如李县尉这般挥霍无度。” “你我一月十余贯,安坐衙中。士卒卖命守土,领三贯钱便是挥霍?” 房言楷道:“我并未干涉李县尉行事,但县上已无钱。” “只怕是房主簿听说张都统率兵来了,以为高枕无忧了?” 房言楷默然片刻,道:“应符县庙小,怕是容不下李县尉这尊大佛。” “房主簿,战事就在眼前,还有多久?一个月?倘若庆符城破,万事皆休,房主薄攥着钱在手里,何益?” “李非瑜,这不是我房言楷一人的钱。” 李瑕道:“蒙军来了,谁都可能没命。” 房言楷忽问道:“我听说巡江手每餐可吃一个鸡蛋。” “是。” “不如李县尉也招我去当巡江手?” “好。”李瑕道:“房主簿若真愿去当巡江手,我愿兼主薄之职,出纳文书。” 两人对视着,俱不相让…… 蒋焴已觉透不过气来。 他犹豫着,心想是否要去找江县令来解围。 “嘭”的一声响,房言楷将一个荷包摔在桌上。 “拿去,再多一文钱也无,李县尉若不够,可让丁大全罢免了我这主簿!” 李瑕竟是半点不怒,道:“这样吧,再拿二十副弓?” 房言楷微微一愣。 他回顾整场谈话,也意识到,李瑕一直都是心平气和。 反倒是他自己说到鸡蛋之事,开始阴阳怪气,最后发了火…… 没想到论城府,输给了一个年轻人。 他深吸两口气,道:“明光,你带李县尉去领弓。” 李瑕站起身,走了几步,忽想起另一件事,回过头问道:“对了,敢问房主簿,我的职田呢?” 房言楷皱眉想了想,向蒋焴问道:“李县尉的职田……” “是,县里将那一大片都租给张员外了。” 房言楷恍然,向李瑕公事公办地道:“此事再给我些时日。” “好。” 这种私人小事,李瑕倒也不找麻烦,又问道:“另外,县城外秋粮怎还不收?万一蒙军到了,资了敌。” 房言楷皱了皱眉,显得有些忧虑。 蒋焴道:“还未大熟呢。” “房主簿可需帮忙?” “不必了,李县尉自去忙吧。” “好……” 李瑕出了承发房,转身回了公房。 韩承绪正在打算盘,韩祈安埋首案牍。 韩巧儿支着头,拿着碳笔正在画地图,一抬头见李瑕过来,欢欢喜喜上前问道:“李哥哥,你今日不去营地吗?” “一会过去。” “能不能带我一起啊。” “你跟韩老呆在县衙吧。” “好吧。” 韩承绪抬起头,道:“阿郎只怕没要到钱吧?” “没有。” “想来也是,有了张都统的三万大军横于金沙江,房主簿只怕是放心大半。” “县上确实也没钱了。”李瑕道:“拿了二十副弓。” “倒也不错。” “以宁先生可帮我打听了,附近可有山贼土匪。” 韩祈安道:“有自是有的。但阿郎若以为山贼土匪能有钱,只怕……”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有钱谁去当山贼呢?拦路抢些小行商,吃了上顿没下顿,阿郎带人去剿,必是费力不讨好。” “翻山越岭,只怕能得床破被就不错了。”韩祈安道,“若是为了治安,民生安定、战事顺利,少些人落草为寇,或少些逃兵才是根本。动荡之际,剿也是剿不尽的。” 李瑕有些失望。 他本以为山贼窝里都藏着金窖银窖,仔细一想,以大宋对读书人的优渥,能落草的人哪有几个会理财的? 以一县之力养卒三百尚且捉襟见肘,山贼若还能剩得下钱来等自己去抢,实在是…… “阿郎也不必太过思虑,账上还有饷钱,只要再少些……新奇点子,等一个月秋粮收了,该还能从房主簿那挤些钱来。此战若胜,朝廷也该有所赏赐。” 韩祈安则摇了摇头,道:“此战之后,县里必要裁撤这三百江巡。” 韩承绪转过头看向东面几间公房,低声道:“只看到时,县里由谁说了算……” “到时再说吧。”李瑕道:“我接下来这几天或许不在,县里有什么事就拜托韩老了。” ~~ “嗖!” 一支箭矢激射而出,正中靶心。 搂虎放下弓,转过头,喝道:“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楚了!” “十人一队,搭箭!” 许魁站在队伍中,身子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看到前面几批人中靶者廖廖,更别说射中靶心的了。 等轮到了许魁,他与同排的兵士上前,接过弓,搭箭。 搂虎上前,一个个看过,调整他们的姿势。 “脚,与肩同宽。” 搂虎腔调怪怪的,许魁愣了一下,才听出是何意,连忙调整了一下。 “放!” 随着一声喝令,箭矢“嗖”的射出去。 十个人中,有三人中了靶,许魁是其中一个,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孔木溪拿毛笔舔了舔,将这个结果记下来。 许魁这十人又排到队伍后面,他很想转头看看李县尉今天怎还没来,却也不敢转头。 这江巡营房的军纪极为严苛,一应规矩极是细致。动辄严罚,今天前因有人躲懒,直接就被赶了出去。 说来,每日训练既枯燥又累人,但许魁却万不愿意被赶出去,饷钱丰厚不说,每日的伙食就够他馋的。 他第一日还藏了两颗鸡蛋,盼着回去给家里,后来才知道这巡江手是驻营的,短时间内是出不去的。 因这藏鸡蛋的事,他还被刘班头踹了两脚,直骂他没出息。 等到县尉来,却说刘班头不该打骂士兵,罚了他们两个一起绕着挓口岩跑了十圈。 许魁就心想了,挨了两脚其实也不甚痛,反倒跑十圈很是累。 再一想,既挨了两脚,又跑了十圈,真是冤枉。 但他与刘班头的关系愈发亲切了些,家里人也安排为杂佣,总之是给营盘浆衣做饭,偶尔到河边操练时也能远远望见一眼。 言之总总,许魁反正是半点军纪也不敢违背的。 每日,也就是从早训练到晚,列队,走路,之后随刘班头学长矛,随鲍班头学操舟、随搂班头学射箭。 平时,李县尉都会随军一起操练。 许魁就非常在意他,总忍不住拿眼瞧他,觉得一个官能那般刻苦,震惊不已,今日他没来,许魁便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日快到傍晚时,李县尉终于来了,许魁趁着休息时看去,只见李县尉招了三个班头和三十个什长过去说了些什么。 但是什么事他们也不讲。 之后,李县尉又是亲自带队,领三百巡江手跑步,今日却说是说要跑到符江上游的仙人岩。 诸人皆有些发懵。 跑过去就得三十里,跑回来不又得三十里? 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那么远!怎跑得……”话到一半却又闭上嘴,站得笔直,生怕被罚。 许魁却有些高兴,他就喜欢跑…… “到仙人岩点名!孔木溪,你带人守营!” 许魁目光看去,只见李县尉已当先转身就跑,其后三名班头跟上,他也与队伍迅速跟上。 这一路皆是河谷,山路并不容易走,渐有人跑着跑着慢下来。 许魁一个个超过他们。 就是每到这时候,他不用排着那整齐的队,站得一动不动,想超过谁就超过谁。 跑过半程,跑过古祥乡时,刘班头的步伐慢下来。 许魁默不做声,超过刘班头,目光盯着前面的鲍班头、搂班头。 不一会儿,鲍班头也慢下来。 许魁面前只有搂班头与李县尉…… 正文 第177章 主力 “嘿,这许魁……体力是真好。” 刘金锁被许魁超过也不恼,喘着粗气,望向河对岸,看到一个穿红袄的村姑。 “老子……以往体力不输他。”鲍三道。 “嘿嘿。”刘金锁道:“你别说,孔木溪眼睛是真毒,我手下几个他挑的人,个顶个都是体力好又老实的。” “你他娘……还敢说。” “有啥不敢说的?我人生地不熟的……靠的不就是脑子吗?” 鲍三不应,实有些生气。 刘金锁正得意,忽觉腰上冰冰凉凉。 转头一看,姜饭右手的义肢上装着一根钩子,钩在他腰带上。 “我说你……别把我衣服扯坏了……松开,累得慌。” 姜饭不答。 刘金锁大恼,骂了两句,又问道:“怎就一天到晚地装个钩子?” “好用。”姜饭道。 “别的不好用?装个假手上去也好啊。” “钩子最好用。” 刘金锁喘着粗气,偏还要问上一句。 “为啥?” 姜饭想了想,道:“就是钩子最好用。” “我看你是说不出来……哎哟,你松开……” ~~ 符江畔,仙人岩下,李瑕喘着气,转头看起,见搂虎、许魁两个稳稳妥妥跟了上来。 歇了好一会,李瑕才道:“你们体能不错。” 搂虎咧嘴一笑,手一抬,问道:“县尉,我能去打猎吗?” “去吧。” 搂虎执起弓,跑了几步,却又调头回来。 “还是保护县尉吧,万一有野兽。” 李瑕对搂虎这体能也是服气,想必这人若不是外族,不至于只是一个小小班头。 他又看向许魁,问道:“累吗?” “累。” “还能跑?” “能。” “你下次也可以跑到我前面,不必总跟在后面。” 许魁挠了挠头,不知怎么应,只好应了句“好”,显得很局促。 想了想,他又从腰间掏了水壶,想要递过去,但再一看,见李瑕腰间挂着个水壶,遂又放下。 李瑕将他的局促不安看在眼里,道:“你体能确实不错。” 许魁又想挠头,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身板。 “谢县尉!” “杀过人吗?”李瑕又问道。 许魁愣了一下,连忙摇头,道:“没有。” “是啊。” 对于李瑕而言,与这些汉子聊天并不容易,他们私下里倒是能浑无忌惮地打打闹闹,但对他总隔着一层敬畏。 对于江春、房言楷而言,一个年轻的县尉代表这人坏了官场规矩;对于平头百姓而言,则是一个身世非凡的父母官。 李瑕又问了几句,许魁一板一眼地答了,说了利州家乡,说了对眼下这种家里人不用愁生计的状况的满意。 之后,一个个汉子跑了过来,众人在江边点了名,有赏有罚,重新向营盘跑去…… ~~ 对于许魁而言,这样卖力气就能活下去,他很满足,除了不能时常见到妻儿。 这夜回了营,吃饭、洗澡,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围坐在校场上唱歌聊天,这让他有些失落。 本来呢,是还想听人问“许魁傍晚跑得真他娘快,县尉夸你了没有?” 他回号舍躺下来,脑子里忽然又想到李县尉问的那句“杀过人吗?” 许魁觉得自己并不想杀人。 只想着,就觉得是件很难做到的事。 最好,还是太太平平的,等攒够了钱,买几亩地种着,那就很好了…… 傍晚跑得太累,号舍里没人偷偷聊天,很快呼噜声响起,许魁也睡了过去。 忽然。 迷迷糊糊中,一声长长的号角响起! “动作快!马上集结!” 什长赖八儿大喝道:“快!都起来!” 许魁在熟睡中惊了一下,困意深沉。 “咣!” 赖八儿猛地敲了锣。 许魁坐起,连忙翻身就开始叠被子。 远处有鸡鸣声响起,天色还未亮。号舍里不许用火,黑乎乎的,一团乱忙。 许魁叠了被子,换上皮甲,喊道:“好了!” “各领三日干粮,到校场集结!” …… 天色朦胧。 校场上,李瑕挺拨的身影立在那,身前是刘金锁、鲍三、搂虎。 一个个兵士跑来,在各自的队伍里站定。 不一会儿,喊声响起。 “集结完毕!” 刘金锁大步而出,喊道:“今日演练!带你等去叙州,到长江上看看我大宋真正的战兵是何样的!” “是!” 许魁在队伍中大喊一声,其实根本就不知发生了什么。 昨天傍晚跑得累死累活,此时被晨风一吹,却有些亢奋起来。 “向左转!齐步跑!” 三列队伍整整齐齐转向西面的符江跑去。 刘金锁、搂虎的两百人分别登上两艘大船,鲍三的一百人则登上八艘小船。如此安排,其实是因为鲍三更擅指挥水战。 许魁上了船,有些紧张地操起桨,又听刘金锁大吼了一声。 “江水急,别给老子撞了!” “是!我等操船,不输他们!” “少他娘大话,起锚!” “……” 一轮金日从东面升起,缓缓升过挓口岩,照在营盘上。 十二艘大小船只,顺符江而下,向北,往叙州而去。 他们要去演练,可以一路到长江边的一甲易俗乡,那里依旧属于庆符县境内,但登上山,能看到横于长江水面的大宋水师…… ~~ 同一个清晨,三江一览楼。 张实与史俊并肩凭栏而立。 “张都统,不如就在叙州迎战兀良合台,如何?” 张实摆了摆手,放眼望着江面上的船只,道:“马湖县乃唐与南诏之边界,亦是如今大宋与大理这边界。其地两侧有崇山峻岭,不利于兀良合台兵力展开,我可以水师之利重挫蒙军,驱之与国界之外。” 史俊道:“但若在叙州迎战,可兼战防之利,更有粮草支应,岂非更稳妥?” 张实抬手一起金沙江南岸,道:“三江汇流之处,江面开阔,利于船只调动不假,可南岸地形也开阔,蒙军摆开阵列,难以应付。” “是啊。”史俊抚须叹息一声。 “子庞有何顾虑?”张实道:“不妨直说?” “那便抖胆直说了,张都统从未打过水战,而金沙江河道险阻、水势汹涌,万一……” “川蜀,又有谁擅水战?” 史俊默然不语。 张实道:“余玠帅若在,情形又何至于此,川西失守、大理国灭,西南门户大开,此时我不迎上去,还有谁能迎上去?” “蒲节帅如何说的?” “他等京湖的援军而已,远水岂能解近火?” 史俊听了,眼神愈发忧虑。 张实虽未明说,但那若有若无的一丝火气他怎能没感觉到。 依旧是他一直在担心的事,大战在即,朝廷对蜀帅的安排看似稳妥,但一日不给余节帅平反,川蜀军心民心不定,帅将貌合神离;蒲节帅立足未稳,军令难以贯彻…… 史俊感受着这些,竟觉隐隐已嗅到了一丝大败的气息。 而这,偏是他这小小知州完全不能左右的。 …… 三江一览楼上大旗挥飞,江面上号角声不停,一艘艘大船逆流而上。 直到愈多的船只驰入金沙江,一船大战船才从长江驶出来,缓缓停靠在三江口。 张实看时候差不多了,按着刀,道:“走了,子庞不必相送。” 史俊拱手行礼,道:“张都统,旗开得胜。” 张实也不多言,大步如飞,领着一列列亲兵下山。 史俊独立于山顶,眼看着张实的战船扬起大旗,看着战船缓缓离开,从清晨直到黄昏,江面上依然还能看到最后的几艘战船。 黄昏的江水映在史俊眼中,那份忧虑却越来越深。 ~~ 金沙江南岸,李瑕立于山顶,也在看着大宋水师西向。 三万人与三百人是绝然不同的概念,三万人不是如他这般让人带了三日干粮就能不管不顾顺江而下的,载着辎重、粮草、民夫的船只比战船还多,浩浩荡荡。 李瑕看了很久,心头也涌起诸多感悟。 当然,这种两军主力的大战,并非是他这小小三百巡江手能参与的。对于他而言,要面对的是小股劫掠的蒙军。 但,战场就在庆符县以西一百五十余里,若张实能大胜,或可领人去参与堵截兀良合台。 类似这样的念头还有许多,必然会遇到各种各样不同的形势,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战一月内也就要爆发了…… 正文 第178章 乌蒙部 金沙江水汹涌,其上游在川蜀西南方向。 逆流而上,便属于“乌蒙部”境内。 乌蒙部大概是后世的云南昭通,唐时是唐与南诏交界之地,宋时为宋与大理国交界之地。 魏晋时,战乱不止,原居于朱提的汉民、僰人向滇中、滇西迁徙,渐渐成了彝族先祖,为乌蒙大地的主人。 唐德宗贞元年间,为打通与南诏的道路,在秦“五尺道”、汉晋“南夷道”上修建了“石门道”。 石门道从叙州出发,经庆符县、筠连州、乌蒙受部、彝族各部,最后抵达大理。 宋仁宗时,乌蒙部强盛,其首领乌蒙王因羁縻政策归宋,乌蒙部划入宋境,却非宋省治之地,而为“羁縻”之地。 兀良合台已至大理起兵,九月,攻破石门关。 十月二日,蒙军行至乌蒙部境内,先锋阿术却在这夜丢了五十匹战马。 阿术大为光火,派兵搜寻,发现战马竟被当地土著所偷,因不知其是何部落,只大骂其为“土老蛮”。 滇地山高陡峭,那些土老蛮在山巅建寨,大概也是仗着这点,又当蒙马只会骑马,才敢偷了战马藏在高山上的寨子里。 阿术却不愿吃这等小亏了,亲自领兵攀援,直上高山,接连铲平了这三座寨子。 其随军书记无奈,只得提笔记下“十月,拔秃剌蛮三城”。 蒙军却也是吃了一惊,发现这些土老蛮寨子里,偷盗而来的马匹竟有一千七余匹…… 其后兀良合台大军赶至,叱责阿术驻军不前。 阿术也是火爆脾气,反骂兀良合台。 “马都被那些土老蛮偷了!我怎么走?!” “就为这五十匹马,你敢误我军情!” “这不是抢回来一千七百多匹吗?!” 兀良合台“啪”的一鞭子就甩在地上,叱道:“你就是抗命!” 阿术犹不服,冷笑不应。 但这些蒙古大将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又登山观察地形。 “石门送不好走,我大军行不得。阿术,你带一千五百人走石门道,经筠连州、过庆符县,在叙州与我汇合。” “好!”阿术道:“但我抢回来的马我要带走,你反正不在乎。” “随你。”兀良合台道:“你行军别再耽误了,若等我在金沙江河谷击败宋军,你还没到叙州,军令处置!” 阿术冷哼道:“张实不是好对付的,你别被他打跑了,害我偏师误了性命。” 兀良合台冷笑一声。 作为主帅,他懒得理会阿术的臭脾气,自领大军,出了乌蒙部,向西穿过一段山谷,趋金沙江…… 而阿术脾气是差,却也服从命令,领了先锋部队,一人双马,沿石门道缓缓北上。 ~~ 石门道蜿蜒而上,古道另一头的庆符县依旧一片平静。 庆符县,县衙后衙,江荻探头探头地往西厢小院里一望,只见韩巧儿正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纸笔画着什么。 江荻四下一看,见没有旁人,遂走了进去。 巡江营一建好,刘金锁就搬了出去,如今是西厢只住了李瑕与韩家祖孙三人,她已没太大的顾忌。 “巧儿,你又在画什么?” “哦,我比对着县衙里的地图,重新画一份。”韩巧儿应道。 江荻看着她,觉得有些羡慕。 韩巧儿乍看下不漂亮,瘦瘦小小的,脸上也有些脱皮,还有晒伤的痕迹,但仔细一看,脸小小的,五官也标志,长开了该是很漂亮。 尤其这半个多月来,她脸上已渐渐不脱皮了,与刚来时已经大不相同。 江荻知道自己就不行,比韩巧儿大了两岁,其实已经长开了,脸庞就是有点……长得太开了。 “嗯?江小娘子为何这样看我?” “羡慕巧儿嘛。” 韩巧儿连忙摇头,道:“你是县令千金,哪用羡慕我呀?” 江荻在她对面坐下,问道:“听说,李县尉回来了?” “嗯,李哥哥昨晚回来的。” “听说他是去叙州演练了吗?” “是呢,去了三天。” 江荻看着韩巧儿眼中的亮光,忽问道:“巧儿,想给李县尉作妾吗?” 韩巧儿一愣,似乎呆滞了好一会,低下头不说话。 江荻拉起她的手,又四下看了一眼,见没有旁人,低声道:“我能答应你呢。” “啊?”韩巧儿又是一愣。 江荻犹豫了一下,掏出一根金簪递在韩巧儿手里。 “送给你的。” “不行的,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收下吧。”江荻道,“这个不是要你帮……就只是送给你的。” “那我也不敢收。而且,李哥哥有婚约了。” 江荻见韩巧儿不收,只好把金簪接回来,对后一句话恍如没听到一般,自支着头,喃喃道:“他那人……可真好啊。” 韩巧儿低着头,有些无奈地扁了扁嘴,却也拿这江家小娘子毫无办法。 她觉得江荻哪里都好,就是太……热情了一些,让人好不自在。 这点大概是随江县令吧,江县令每次都问“你也上桌吃饭啊?好好好”,还嘱咐她多吃一点。 “对了,李县尉又去巡江营了吗?”江荻问道。 韩巧儿摇了摇头,道:“没有哦,他今天在和江县令谈事呢,就在茶房那边。” “啊?” 江荻来了精神,想了想,问道:“那我们也能去看看吗?” “不太好吧?” “去看一眼也好啊。” 江荻站起身,小心翼翼迈着脚,就往茶房方向走了过去。 …… 茶房里,江春打开一罐茶叶看了看,沉吟道:“非瑜问石门道啊……已经荒废了。” “荒废了。” “是啊。”江春缓缓道:“秦修五尺道、汉晋修南夷道、唐修石门道,但自石门道修建时,大唐对西南夷的就无力管束,石门道沿途,仍然是乌蛮各部之势力范围。” “那茶马商道?” “以前自也有走石门道的,但若无当地人带路,很容易被乌蛮各部掳劫。水路走金沙江更为稳妥些。” 江春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我上任两年以来,就没见到几支行商走石门道南下……怎么说呢,一则大理国灭,商路断绝;二则,乌蒙部不同于川南省治之地,乃是羁縻地,穷山恶水,民风彪悍,以前总有行商遭掳杀。” 李瑕摊开地图看了一会。 他已经这一带的交通有了个大概的认识。 从四川叙州,到云南昭通,走水路可沿金沙江,走陆路则是石门道。 他心里有候念头……若张实大胜,自己若可抄石门道,去阻截兀良合台。 当然,这只是一个想法。 “蒙军有可能从石门道过来吗?” “不太可能。”江春道:“道路难行,大股兵力过不来,小股兵马或许是有的,但朝廷也有所防备。那种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不会轻易让蒙军攻破。” 李瑕又问道:“乌蛮各部打劫过往行商,山寨上有钱吗?” 江春愣了愣,道:“只怕是没有,乌蛮各族也懂的向我们买东西,有钱也花完了。何况商道断绝多年,但或许有些马匹以及古玩吧。” “马匹?古玩?” “非瑜这是何意?这时节,还要带人去乌蒙部剿匪不成?不值当的,那些蛮子凶悍,朝廷尚不敢轻易派兵南下,你这三百人……” 李瑜道:“北面到叙州的地形熟悉了,南面最不太熟悉,不安心。” “莫多想,莫多想,自有张都统御敌,我们守好庆符县便好。” 江春说完,又有些犹豫着,忽问道:“非瑜啊,听说,你订过亲事?” 正文 第179章 谨慎(为盟主“勇敢的西瓜刀”加更) 李瑕正看着地图思索,忽听江春问到自己的亲事,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与大理高氏之间的事被江春知道了。 但他抬起头,看到江春那略有些臊意的眼神,便明白过来……不是那一回事。 “是,已订了一门亲。”李瑕应道。 江春显得有些为难,笑问道:“是令尊订的门当户对人家?” 李瑕道:“战事在即,我这一点私事,倒不必多说。” 这话直接,但江春这半个多月来已习惯了。 他想到家中妻子牟氏的絮絮叨叨,终于还是开了口。 “老夫一直视非瑜为子侄,近日你住在家中,倍感亲切……非瑜可有想过,与老夫更亲一些?” “没想过。” 江春一滞,顷刻,抚须而笑。 “非瑜果然爱说笑,哈哈,爱说笑……” 他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 本来,他也认为李瑕不会答应,但牟氏念叨得多了,难免还是抱着些期待。心说这年轻人当女婿确实是不错。 不过,被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也好,至少回家不用再挨念叨了。 李瑕来找江春本就是想了解南边通往乌蒙部的石门道,既已问过了,卷起手中的地图,道:“那就不打搅县令了。” “好,” 李瑕离开茶房,打算去找韩巧儿。 才进后衙,却见院墙边的小竹林边,江荻正坐在地上哭,韩巧儿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见此情景,李瑕心中了然,过去问道:“怎么了?” 江荻抬头一看,哽咽道:“呜呜……刚才你与父亲说话,我都听到了……呜……母亲说,你正在求父亲帮你,会娶我的……” “你母亲胡说的。” “你是不是……嫌我难看?” “那倒不是。”李瑕想了想,蹲下来,道:“我以前交往过的女人里,也有长得不算好看但很有人格魅力的。” 江荻抬起头,有些迷茫。 “江苍说过,我在和人斗剑的时候你就觉得我不错,那时你还没看清我的相貌吧。你看,人有一技之长,就是人格魅力的一种……” 江荻大哭,喃喃道:“江苍怎能把这些也说出去?” 她却还是有认真听李瑕后面所说的话。 李瑕虽平时不说,其实很擅长于拒绝女人。 “与其说你喜欢我,倒不如说你想要的是其他东西,比如成为让人想娶的人……” ~~ 这天,李瑕随口说了些话,拿了韩巧儿画好的地图又出去了。 关于这地图,韩巧儿竟是能把许多文字情报背下来,然后依着简陋的地图,在脑子想出一个新的地图画出来,这就十分厉害了。 她把画好的地图给了李瑕之后,继续轻声安慰江荻。 江荻哭着哭着,忽然问道:“巧儿,你上次说我的头发要怎么扎好看?” “这样……两边留两缕,后面像我这样束起来,像束发的男子,这样好看……” “我们去找铜镜,你帮我扎好不好?” 过了好一会之后,江荻看着铜镜,确实觉得好看了些。 她脸庞宽大,着实不适合大家闺秀的垂鬟分肖髻。 愣愣看了一会,江荻喃喃道:“我长得像父亲,脸庞方正。江苍也像,就没人说他难看,是不是我穿男装比较好看?” “试试吗?” “好啊。”江荻点点头,过了一会,却又看向韩巧儿,低声道:“巧儿……” “嗯?” “你记事很厉害的样子……很有风采啊。” “啊?哪有。” 江荻却又有些茫然起来,自语道:“那我的风采在哪里呢?” ~~ “自九月中旬李非瑜住进后衙,今已是十月初五了吧?”江春坐于堂中,抚须感慨道。 “是。”牟珠无精打采应了一声。 “到此为止。”江春道:“近日李非瑜多往城外跑,随他去,莫再理他,往后你也少提那亲事。他住进家里、对我的打搅,至此为止了。” “是。” “我不要再每日听到他的名字,就当庆符县没有李非瑜,可好?” 牟珠依旧很失望,随口应道:“好。” “还有何可想?他都不愿当我女婿,一拍两散,往后安宁些。”江春道:“安宁些,等明年春,就可迁任他处了。莫被李非瑜影响了我们的安宁。” 他喟叹着,还补了一句。 “往后把荻儿好好培养为大家闺秀,再寻一个好人家……” 忽然,院里传来一声惨叫。 江春一愣,大步走出大堂,定眼一看,只见江荻一身男装,束着长发,手持一根竹竿,将门子一下刺在地上。 一旁,江苍正拍手叫好。 “干什么?!”江春大怒,喝骂道:“成何体统?!” 江荻收起竹竿,也不说话。 “你看你,成何体统?往后还嫁得出去吗?!” 眼看父亲如此大怒,江苍已经吓傻了,低着头也不敢说话。 好一会,忽听江荻说了一句。 “女儿本就嫁不出去,何必管旁人如何看?” 一句话,所有人都呆在那儿。 江荻却已夹着手里的竹竿,转身就走。 江春愣了愣,隐隐觉得,家里到处都是李瑕的影子…… ~~ 江荻独自回了后院,在台阶上坐下来,依旧有些迷茫。 许久,江苍蹑手蹑脚跑过来,低声道:“哇,你真是……飒死我了。” “父亲很生气吧?要如何罚我?” “啊?父亲没说话啊。你顶嘴的样子……啧啧。” 江苍说着,给江荻竖了个姆指,四下一看,又马上跑掉。 江荻愣愣看着弟弟的背影,隐隐有点明白李瑕说的“做自己才有人格魅力”的意思…… ~~ “我不明白,阿郎为何想要去石门道走一遭?”韩祈安道:“战事将临,眼下不是时候。” 李瑕道:“理由有三点,一则,若是张家击败了兀良合台,我想看看是否可由石门道包抄兀良合台溃军。” “阿郎为何会这般想?” “以宁先生知道,此战之后,县里很可能想要裁撤巡江手。我们需要证明这三百巡江手是有必要的。” “阿郎,万不敢为立功而求战,此大忌也。” 李瑕道:“万一能将兀良合台留在川蜀呢?” 韩祈安道:“那也需张实能击败他才行。” “以宁先生认为此战胜败如何?” “岂是能猜中的?”韩祈安沉吟道:“我们知蒙军的情报,却对张实不太了解。” 李瑕道:“若张实能胜,石门道就是我们扩大战果的机会,也与我接下来的规划有关。我有意重新打通往大理的商道,哪怕是走私,如此才可解决钱粮问题。” “也与高家兄妹有关?” “是,石门道迟早都是要探的。” 韩祈安道:“这次来不及了。” 他抬手在地图上一划,道:“阿郎莫小看这短短一段路,此间穷山恶水,飞鸟难渡,人说蜀道难,这蜀滇之道更难,没有月余是走不过去的。 阿郎若料定张实能击溃兀良合台,近日就得出发绕石门道攻其后方;若料定张实会败,则该捉紧坚壁清野,准备好坚守县城才对。” “战事还未开始,就要先做决断?”李瑕问道。 “是啊,所谓‘料敌为先’,打仗岂是简单的。”韩祈安感慨道。 李瑕盯着地图,已提前感受到了战争的难处,这还是在得到了蒙军情报的情况下。 最后,他道:“我确实不敢赌张实必胜。” “是。” 李瑕道:“说第二个理由吧,我担心会有小股蒙军由石门道掠庆符县。” “筠连州有守军。”韩祈安道:“若有蒙军出石门道,筠连州必会有传信。” “若筠连军不可靠呢?” “阿郎这区区三百人,去了也无益,不如坚守县城。” 李瑕道:“我头一次打仗,想要更慎重,南面的地势若不熟悉,总觉不安心。哪怕不走完石门道,也可探探路。” “阿郎的意思我明白了,简而言之,求稳妥、求全?” “是。” “太谨慎了。”韩祈安沉吟道:“可我们都是新军,而石门道沿途皆有乌蛮劫掠。” “这就是第三个理由了,恰是因为都是新军,才需要尽快让他们见点血……” 正文 第180章 筠连州 说是大战将临,庆符县还算平静。 普通小民并不太知道蒙军将伐蜀,哪怕是县令江春,收到消息也不太紧张。 在江春看来,张都统已率大军迎敌,这一战极可能就是驱敌于国门。 张都统可是余帅麾下大将,鲜有败绩。 其战场就在庆符县以西,隔着崇山峻岭,大军云集。且庆符县东面有长宁军;北面有叙州;南面有筠连州。 四面兵马环驻,安全无虞。 且县里主簿、县尉这两个下官也都是肯操劳的,早早就在增强防备。哪怕有小股蒙军杀进来,把城门一闭,点起狼烟,长宁军一日可至。 惹江春心烦的,反倒是别的一些事情。 “正书呐,我真是烦死了。” “县令何事忧虑?” 江春叹息一声,道:“自从这李非瑜住进县衙,变了,人心变矣。我那一儿一女,愈发不成体统,这两日竟敢顶撞我,气煞我也!” 房言楷从公文中抬起头,瞥了江春一眼,心觉他不似往常那般沉稳了。 “县令也变了。” “此话何解?” “县令以往说话少有如此直当。” “是吗?”江春愣了愣,抚须道:“正是让那李非瑜气的。” “县令不必气。”房言楷随口敷衍。 江春道:“李非瑜才从北边叙州回来,这还没安定两天,又往南边去了?” “说是演兵。” “哼,演兵。一个县尉,当自己是个统领。尽日带着那三百人晃荡,仿佛以为是数万大军一般。根本就是个稚童嘛,拿着鸡毛当令箭,将军国大事如小儿做戏般胡闹。” 房言楷道:“去便去了,岂不比在县令眼前更清静。” “我就是烦他,是否在眼前,皆烦他。正书你也不管管他,往南出了庆符界,到了筠连州那羁縻之地,万一擦出冲突来,如何是好?” “不至于,李非瑜行事还算稳重。” “稳重?”江春冷哼一声,道:“你同意他去的?” 房言楷点点头,道:“沿五尺道、石门道看看也好,若有小股蒙军侵掠,也须有个准备。” “人生地不熟的,莫陷在筠连那地界,白费了县里数千贯钱。” “他找了向导。” 江春道:“熊山?” 房言楷道:“他来问我,我便叫他去白岩苗寨找熊山。” “那白岩苗寨从不让县衙中人进寨,没起冲突吧?” “李非瑜亲自到寨口请人。” “哼,真丢脸。”江春哼了一声,道:“正书行事向来稳妥,幸有你兼着县尉事,我才安心不少呐。” “县令谬赞了。” 江春摆摆手,又问道:“城外的秋粮怎还不收?往年九月也就收了。眼看都该下冬麦了。” “就这几日也该收了。今年雨少,稻才压穗。张远明一直将战事当耳旁风,他不带头,百姓也一直等着。” “简直是胡闹!穷乡恶水出刁民。”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县令放心,我已派人去催缴。” 他这主簿其实不好当,上头的县令看似温和,整日只动动嘴皮子,但凡事心中有数,只拿他当驴使。 如今,下头又来了个争权县尉。 “谈正事吧。”江春板起脸,显出主官的威严,道:“今岁上缴州城的税赋知州虽免了。但三百巡江手一月饷钱千余贯,县里不能长年负担。此次秋防之后,该裁撤了。” “秋防之后再谈吧?总归以大局为重。” “我自是明白,才未就此多说过。但眼见李非瑜如练兵般操练衙役,可见其人功业心重。须先给正房提个醒。” “是啊,治县本就艰难,偏来了个如此强硬人物。” 房言楷又叹了一声,想到那李瑕行事,颇觉忧虑…… ~~ 庆符县以南,筠连州。 庆符县已归入省治之县,筠连州不同,还是“羁縻州”。 “羁”是指马的络头;“縻”是指牛的缰绳。“羁縻”就是笼络控制的意思。 宋朝建立之后,袭唐代的羁縻之策,并更加完善,简单而言,就是“树其酋长,使自镇抚”,又在酋长之外,加派监管官员。 筠连州地处于四川盆地边缘,再往南就是云贵高原。 其境内有镇舟河、巡司河、筠连河分别注入符江。虽不是符江的主源头,但也是符江上游。 因此,李瑕乘舟一直沿符江而上,向南,到了筠连州。 他转头看去,只见州城很小,竟还不如庆符县城大,且城墙低矮,只是用夯土制成。 “县尉是觉得这州城小吧?”熊山道。 “沿途所见,河谷深幽,只有羊肠小道,这边汉人不多?”李瑕问道。 “是,愈往南,山愈高,水愈险。少有人来。”熊山道,“这里部族更多,宋官只是监管,因此州城不大,里面也没多少人。” 话虽如此说,前面亦有巡丁来拦。 李瑕拿出文书信令,道是庆符县尉带人巡视边防,又使了一笔钱,得以继续南行…… 他这次出来,没带刘金锁,留了一百人在庆符县守营,以免县里有了变故。 又带了熊山以及七个苗人做为向导。 过了州城,又走了一段,熊山道:“李县尉,这里就该弃舟走山道了,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五尺道了。” “五尺道?不是石门道?” “这边叫五尺道。”熊山道:“李县尉说的石门道,是唐时在五尺道上修建的。滇地石门关那边叫石门道,我们这边习惯叫五尺道。” 李瑕点点头,吩咐了孔木溪领着二十人在河边驻扎。 这附近有小村落,孔木溪倒免了扎营,守着船只即可。 李瑕则继续领了一百八十人弃舟登陆。 熊山道:“走过这五尺道,就不再是川蜀地界了,是乌蒙部地界。” “怎不见当地守军?” “在前面的巡司,也许就二十里远,但弯弯绕绕,怕得走上近百里。” 走了一会之后,前面道路渐窄。 到后来,李瑕只好吩咐手下人列成纵队,两人并肩而行。 搂虎领着几人在前方开路,鲍山则在队尾押后。 李瑕依旧与熊山并肩而行,感慨这道路太小。 熊山道:“五尺道,五尺道,道就宽五尺嘛,县尉怕是还没走过这样的路?” “确实没走过。”李瑕道:“入蜀一路都是坐船,庆符县的道路也不像这般。” “庆符县地势还开阔些,再往南都是山地咧。这五尺道还是秦时修的,修来贩卖僰僮的,也叫‘僰青衣道’,这一段还算宽,能两人并肩走,过了巡司之后,更窄,只能一人牵骡子走。” “熊兄弟知道的蛮多的。” “当向导嘛。”熊山大笑道:“以前也有带些客商到乌蒙部去,听客商们说的。” 这苗人汉子也是道听途说,贩卖僰僮自是有的,但秦修五尺道必然不仅是为了这个。 李瑕抬眼看去,反倒能体会秦始皇的雄心。 小小一条道,却连接着四川与云南的交通,若无这条道路,只怕如今庆符县还是不开化的蛮荒之地。 亲自走了这路,李瑕才明白,为何江春根本就不担心蒙军从石门道、五尺道北上攻打庆符。 就这么窄一条路,大军根本走不了。 蒙军若走这里,狼烟一起,不等他们穿过五尺道,宋军就可以堵上来。 话虽如此,但世上之事怎么说呢,不能以常理来想。 依常理,谁能想到居然要防备蒙军从云南北伐、攻打四川? 印象里,蒙古还在北边的不能更北的地方,此地离内蒙外蒙十万八千里。 原以为蒙军是在草原上骑马呼啸的大汉,如今却是跋山涉水把大理国打下来,西南的高山大寨,如猴子一般攀援上去拔了一个又一个。 就是这种固有印象被蒙军打得稀碎,李瑕才一定要到这川滇山道上看一看。 二十余里路一百八十人又走了一天,终于望到了前方有个关隘,想必就是巡司了…… 正文 第181章 巡检 “县尉莫看这关城已近在眼前了,走过去还得好一段路。”熊山抬手一指,又道:“那边的守将是邬巡检,名通,领了百余苗兵。” 所谓“巡检”,官位与县尉差不太多。 县尉属民防,一般由文官担任; 巡检属军防,由武官担任,任期长,设置于沿边或关隘要地,率兵守边,但“不得与闻州县事”。 李瑕问道:“如你所言,给这邬通使些钱,他能放我们过境?” 熊山咧开嘴笑了笑,道:“几年前我就与邬巡检打过交道,他是苗人,但与宋人无异。以往我带客商过境,交些钱也就过去了。” 怕李瑕不信,他又道:“县尉可知,筠连州是产盐的。” “盐?” “是咧,筠连产井盐,邬巡检虽是位武官,却也是个卖私盐的。”熊山道:“他在筠连州产盐,经五尺道、石门道,卖往乌蒙各地。以往有客商行路,也给他抽些路税。” “这般明目张胆直说了,没关系?” “无甚大不了的,只要苗兵、寨兵服他,州县里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是这地界,朝廷也管不了,也就是这位邬巡检,筠连各部这些年没闹过乱子。再说了,他就是不贩,朝廷也不能从这地头收到盐税。” 李瑕倒也明白,能在这边地镇住各族人、贩盐、抽税,邬通该不简单。 若有哪个官员多事,想管羁縻之州的守将贩私盐,反倒闹出大乱子来,得不偿失。 “那这位邬巡检很有钱了?”李瑕问道。 “这就不知了,我与邬巡检也不熟……” ~~ “庆符县尉?怎跑到老子的地界来了?一百八十多人……” 邬通听了禀报,想了想,沉吟道:“人留在外面,放那李县尉进来。” 他咐咐完,也不披甲,穿着绸衣踱了几步,放下酒杯,往外迎去。 关城内有数十余人,各族皆有,最多的还是苗人,正聚在大厅里投壶。 邬通大喝一声,命这些人都停下。 不一会儿,有寨兵领着李瑕、熊山、搂虎等几个进来。 “哈哈哈,李县尉好年轻俊俏。”邬通迎了上去,大声道:“我竟不知庆符县竟上任了如此风采照人的县尉,好!好!” “见过邬巡检。” “李县尉不必多识,相识就是兄弟……置酒,我陪县尉喝几杯!” 熊山也凑上前,与邬通打了招呼,两人都是苗人,倒也不讲太多礼数。 说话间,熊山一个布袋递了过去。 那是李瑕给他,用来行贿的钱。 邬通却不接,摆了摆手,朗笑道:“李县尉,喝两杯再谈,如何?” “好。” 不一会儿,酒摆开,邬通颇为热情,自己先饮了一大碗,却也不太劝酒。 寒暄了几句,转到正题。 “李县尉,我长你十八岁,哈哈,自称一声‘哥哥’你不介意吧?” “这是自然。” “哈哈,李兄弟,为何带人到哥哥这地头来?” 李瑕问道:“邬巡检可知,兀良合台已带兵伐蜀了,张都统已赴马湖县迎战?” “当然知道,信报前两天就收到了。”邬通道,“没想到啊,以往,蜀兵尽在江北对敌,眼下这蜀江以南也要应敌了。” 他哈哈大笑,又道:“这还是蒙军打下大理之后首次北上,南北夹击川蜀,局势不同了,不同了。” 李瑕觉得这话颇有道理,川蜀军民抗蒙十余年,又有余玠等名将,江北防线严密,建诸多山城屯兵与蒙军对垒。 从张实能迅速抽调三万水师,便可看出北面防线稳当。 但南面,蒙军初次从大理北上,宋军的反应似乎是慢了,至少这川滇要道上并没有怎么设防。 眼前的邬通也是不以为意的模样。 李瑕问道:“邬巡检就不担心有蒙军顺石门道北上?” “哈哈,李兄弟原来是怕这个?多虑了,多虑了。你来时走的是五尺道吧?” “不错。” 邬通道:“这路可不好走吧?再往南,更难走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怕甚?!” “邬巡检的兵力……” “你莫看哥哥这里只有区区数十人。”邬通道:“各个山寨里,多的是寨兵,平时不必守在这关城里罢了,闷得慌。” 李瑕握着酒杯,也不怎么喝,环顾了这关城一眼,见寨兵不过数十人,也不披甲,个个懒懒散散的。 见他沉思,邬通又是哈哈大笑。 “李兄弟,你是看不起哥哥这些人?我可告诉你,哪怕就这些人,也足够守这五尺道。哈哈……亥金留!给李兄弟露一手。” 他突然大喝一声,一名懒散的苗兵起身,拿起弓箭,往厅外射了一箭。 “嗖!” 箭矢径直钉在厅外八十余步远的旗杆上。 搂虎转头一看,不由赞道:“厉害。” 邬通也不看,道:“哥哥手下这些寨兵,个个都是在这土出土长,高山深谷如履平地。蒙军来了,就这小道一堵,任他来多少人全都得埋下。” 李瑕问道:“不用派人去前面探路?万一蒙军偷袭又如何?” “往南沿途早设了哨岗,蒙军一来,狼烟一起,直接就给蒙军撂在这里。还有各个寨子自会通报,哈哈哈……蒙军能来几个人?千余人走这小道顶天了,乌蛮抢也把他们抢光了。” 邬通说着,看了李瑕一眼,又笑道:“看李兄弟这年纪,只怕没打过仗吧?” “确实如此。” “一看就知道。”邬通道:“哥哥知你是怎想的,以为蒙军伐蜀,我们守着这山道要日日披甲执守……哈哈哈,太年轻了,太年轻了。打仗并非如此,那是外行人想法。打仗大多时候就两件事,一为走,二为等。蒙军在走,哥哥在等。等蒙军走到了,哥哥将这关门一关,万夫莫开。” 李瑕道:“邬巡检对这一带地势熟悉,故能举重若轻。我却是初为县尉,想要多走走看看,打算再往前走一段,不知能否放行?” 邬通还在大笑,显得颇爽朗,指了指李瑕,道:“谨慎,李兄弟太谨慎了,过于谨慎了。应符县的官,熟悉地形熟悉到哥哥地头来不算,还要到滇地去?” “小心无大错,也请邬巡检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今日先说些别的。” 邬通是有些喝高兴了,红着脸,身子往前一倾,道:“李兄弟,你近些,哥哥问你一句……江春、房言楷怕是不好相与吧?” 正文 第182章 五尺道 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李瑕略略沉吟,道:“江县令与房主簿,人品正直,都是不错的人。” “不错个屁!”邬通笑骂一句,竟是毫不遮掩。 他不等李瑕应话,自摆了摆手,道:“不用李兄弟说,哥哥也能想到那些文官德性,一看你这年纪,又无功名,必然各种刁难。今日你带了人过来,看似他们放手让你施为,其实危险事都丢给你做。” “大战将起,守一县平安,本是我这县尉的本份。” “你看你,看你,跟哥哥说虚话了是吧?!”邬通不悦,瞪了李瑕一眼,复又笑道:“放开点,来,喝杯酒放开点,别端着。” 李瑕举杯,抿了一口。 邬通这才点点头,道:“哈哈,直说吧,今日一见李兄弟,哥哥心里就欢喜,知道我们是同一路人……你的兵,我在城头看了,练的不错,花了不少钱吧?” “刚筹建,花销确实是大。” “多少?” “已花了近六千贯。” “六千贯算个屁。”邬通嗤之以鼻,抬手指天,嘿嘿笑道:“只说哥哥给……给谁就不告诉你了,随便一个人,哥哥每年就不止给六千贯打点。你方才拿两串钱给我,哈哈哈,哥哥还亲自抽关税不成?” “邬巡检的意思是?” “庆符房言楷就是个狗屁。” 搂虎一听,脸色就难看起来。 他还没说什么,邬通却是又指着他一通叽里咕噜地骂。 搂虎终是讪讪低头。 “哈哈。”邬通这才向李瑕解释道:“你这手下也是个彝族汉子,笨死了,为个文官跟哥哥我摆脸……我们说正事,哥哥想在庆符县贩盐,李县尉能让不?” 李瑕问道:“具体如何?” “有甚具体的?不就是贩盐吗?让你庆符百姓花更少的钱就能买到盐,每月哥哥再给你分红,这不两全其美吗?熊山,这事,你怎么看?” 熊山道:“那当然好!” “李兄弟怎么说?” “每月分我多少?” 邬通行事利落,径直道:“少则五百贯,多则八百上千贯,前提是把那房言楷搞走。” “他不支持你?” “啐,文官为了政绩,哪管百姓吃不上盐?!” 李瑕又问道:“听说,邬巡检还有往乌蒙部贩盐,这商道如今还通?” “通!怎不通?” “大理国不是灭了?茶马商道不都断了?” “瞧李兄弟这话说了。”邬通道:“大理国灭了,不还是在段氏手里吗?人不还是那些人吗?换了蒙古管辖,该吃茶的、该穿丝稠的,都不吃不穿了不成?” “走私?” “嘿,告诉你,茶马商道断了,大理马无非卖给蒙古人。我们这些人运东西过去,换金钱回来,一趟比往年还更赚些。怎么?李兄弟有兴趣?” “有兴趣。”李瑕道:“但,如此说来,这五尺道、石门道并非如别人所说的荒废了?” 邬通鄙夷道:“你和那些文官呆久了,屁都看不到了。每年两趟,自有商贾从哥哥这过。你既有兴趣,我们慢慢合作。” 李瑕难得主动举杯,向邬通敬了一杯。 “邬巡检要我如何做?” “稽查私盐,本是县尉之职。房言楷把持着权柄,李兄弟大可把职权夺回来。等哥哥的盐到庆符县卖开了。自为你引见大商户,到庆符收茶,贩往西南。到时,庆符百姓的日子可就好过了,便宜盐吃着、卖茶再添一份收入。” 邬通话到这里,又向熊山一挑眉。 “熊山,你说是吧?” 熊山道:“房主簿人是好的,但如邬巡检这般说,对白岩寨也是好。” “李兄弟,你怎说?” “好。” “痛快!”邬通大喜,端起酒碗就敬李瑕,道:“李兄弟话不多,行事却痛快!真他娘干脆!可要哥哥帮你扳倒房言楷?” “此事不劳邬巡检,我已有计较。” “叫哥哥。”邬通眼一瞪,道:“还客气呢!往后就是自家兄弟。” “我再敬邬兄一杯。” “哈哈,李兄弟雅气,雅气,邬兄就邬兄吧……你要怎扳倒房言楷?可有把握?” 李瑕道:“只要这一战,能立下功劳。邬兄往庆符贩盐之事,包在我身上。” “这有何难?李兄弟就在此等着,等上月余,若真有小股蒙军来,哥哥分你些首级。简单。” 李瑕目光又瞥向那些松松垮垮的寨兵。 只见一人正倚在门边掏耳边,露出黝黑的双臂。 那胳膊不壮,但一看就是灵巧且有力的汉子。 邬通手下这些人,纪律一般,但战力确实不弱…… 李瑕沉吟片刻,道:“邬兄,我还是想再带人到前面看看,熟悉地形。” “太谨慎了,啧啧。” “我手下都是新兵,不像邬兄这些寨兵。合该见点血,磨砺一番。不知这五尺道上,可有需要剿的寨子?” “也有道理……来人,拿我的地图来!” 那地图也是简简单单让人看不清楚,只有几条线划着弯弯曲曲的五尺道,两旁标注着许多寨名,有些寨名上划了个圈,有些没有。 邬通仿佛有些半醉,眯着眼看了一会,道:“划了名的李兄弟不要乱碰,这都是我打点好的。剩下这些都是些南蛮,不知死活,老他娘劫道,李兄弟看着剿吧。” 李瑕只看一眼,就明白邬通自己为何不剿了。 那些劫道的,往往都是地图上弯弯绕绕最多的地方,说明高山,难以攻打。 果然,邬通又道:“不过我劝李兄弟一句,不必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这些南蛮……不好剿,过去的时候小心点就是了。” “那就请邬兄开关放行了?” “哈哈,好!但李兄弟莫折在这五尺道上啊……” ~~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下令修筑以咸阳为中心,连接各地的驰道。 “驰道”顾名思议是要能通行马车。 但哪怕是以秦帝国的气魄,修筑的五尺道也做不到这一点。 为了在川滇之地开辟道路,秦采用积薪烧岩之地,即在岩石上烧火,其后用水迅速冷却使得岩石崩裂。 这般费力开凿的路,最窄之处只有五尺,仅供单人匹马通行。 最陡峭之处,道路是直接开凿在悬崖当中。 如同一条长蛇,在悬崖峭壁上啃出一条通道。 李瑕在五尺道走了数日,由筠连县向西南方向,进了关河峡谷。 转头看去,能看到对面的峭壁上,挂着许许多多的“僰人悬棺”,就是把死者的棺木挂在悬崖峭壁上。 也许李瑕头上的悬崖上也有挂。 他不明白僰人是怎么把棺材挂上去的,但只看到这棺材,他就明白为何江春、邬通都说剿这些劫道的山寨费力不讨好。 就这样的地形,怎么看都不可能攀上去,偏偏人家就带着棺材上去了。 带着一群农民想剿这些当地土著,实地看了之后,才知不太可能。 邬通给的地图也是叫人看不懂,李瑕走了这么多天,根本就不知过了几个寨子,更遑提知道哪些是能剿的,哪些是不能剿的。 时不时能看到远处的树木一阵摇动,之后一群土著带着弓箭和竹矛从里面出来,如猴子一般在山林间窜得没影。 他们大多都是想要打劫李瑕的,但看到他有近两百人之后放弃了…… 李瑕愈发意识到,想用剿匪练兵的想法有些天真了。 就这些土著,远远地看到自己,都埋伏好了,自己走到近前都发现不了对方,发现了也过不去。 每当这时候,他转头看看手下的新兵,都发现这些人脸色发白,一脸茫然。 当然,走这一遭收获也很大。 这队人马确有因这艰难的行路而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 这天傍晚,终于走到一处宽阔处扎营休整。 众人皆疲倦无言,很快就席地而睡。 这夜是搂虎值夜,领着几个人守着篝火,轻声聊着天。 “县尉说了,走六七天就得掉头回去,算起这一趟一共有快二十天了。” “蒙军真能从这样的路杀过来?” “也许吧……” 忽然,夜色中一声惨叫响起。 “啊!” 搂虎迅速站起,只听得箭矢嗖嗖而来。 “有人劫道!” “都不许慌!守住阵列……” ~~ 混乱中,许魁翻身而起,月光清冷,他隐隐看到有根绳索从上面落下,钩住了地上的袋干粮,“唰”地一下,那袋干粮就被钩走了。 许魁完全愣住。 再抬头,只看到一面峭壁,陡得吓人,上面树木摇晃。 “嗖!” 又是一支箭羽射下来…… 正文 第183章 劫道 “都别乱!他们没多少人!” 李瑕大喝一声,在队伍间走动起来,拿起篝火中的一根柴,向山林中掷去,火光划破夜色,点燃了几株枯草,又迅速被人踩灭。 他再次大喝道:“他们没几个人!别推搡同袍……” 骚乱渐渐平息下来。 这是巡江手们第一次遇到夜袭,表现并不算好。 当夜,李瑕清点人手物资,发现粮食被偷了大半,且死了五个巡江手。 他看过留下的箭矢,确认是土著自制的。 事情的经过也可以推断出来。 粮食摆在队伍中段,傍晚时也是在这个位置生火造饭。入夜之后,便有山上的土著以钩绳偷粮。 过程中有一袋粮食掉下来,惊醒了一名巡江手,一喊,箭矢便射下来。 夜里也不敢追赶,李瑕只能让人把尸体安置好,又加强了守备。 熬到天亮,放眼看去,只见四周草木葱郁,没有昨夜劫道之人的半点影子…… 他们所处的地方叫“岩方沟”,北面是一段悬崖,南面是一段山道,只有驻营地是稍开阔的地方。 东、西则是陡峭的高山,并不容易攀爬。 不少巡江手在夜里叫嚣着天亮要找劫道的蛮贼报仇,此时一看,又有些泄气。 搂虎带着几个身手灵活地爬上两侧的高山查看,发现了一些痕迹。 但攀过一片山岩,失去了那些蛮贼的踪迹。 李瑕于是招过鲍三、搂虎、姜饭、赖八儿等人,十余个班头、什长们聚在一起商议。 鲍三先开口道:“县尉,不如转回庆符县?” 李瑕问道:“你是觉得我们对付不了这伙蛮贼?” “那倒不是。”鲍三道:“从留下的痕迹看,这伙蛮贼最多不过二三十人,如果能找到,不难围剿。可问题是不好找啊。” 搂虎嚷道:“能找到!我找上几天,肯定能找到。” 鲍三独眼一瞪,轻骂道:“我自与县尉说话,你插甚嘴?” 说着,他转向李瑕,又道:“县尉,小人知这趟是要磨砺兄弟们,眼下也差不多了,就此转回去还能休整几日,布置庆符县防务。秋防之际,何必与这些蛮子山贼耗着?” 李瑕问道:“我若一定要找到这伙蛮贼,你是否不理解?” “确实不理解。”鲍三道:“县尉要守庆符县、要练兵,这些小人知道。但最近跑到筠连州地界来剿匪,眼看再往前走,都快到滇地了,好像有些逾矩了?” 其实不是有些逾矩,这显然是非常逾矩。 李瑕环视了众人一眼,道:“难为你们这几日辛苦走五尺道,心中不解却也不问,谈谈这事也好……我的想法是,这一路经历,不仅是我们,蒙军也有同样遭遇。 蒙军从川西、藏地绕道大理,穷山恶水,并不比这五尺道好。至少五尺道是现成的道路,自秦以来,一千余年始终有人在走。 走上这么一遭,那么,蒙军走过的路、我们也走过,才不算输太多。否则我们与他们作战,心里可有底气?哪怕这次我们不遇到蒙军,但丈夫守国,迟早要遇上。 我们被劫了道。蒙军长途跋涉,必然遇到更多,若他们能攀援而上而我们不能,那草原上的汉子不仅骑马比我们快,爬山还比我们厉害。这仗如何打? 带你们出来,就是要见血,今日是个机会。该杀人就杀,若有谁战死了,其家小我养。若我死了,我也与韩老说过,我的抚恤、职田给战死的兄弟分了……” 诸人听完,皆有些沉默。 鲍三想了想,似要开口,又有些犹豫。 李瑕道:“鲍三,有话就说。” “我觉得县尉太急了,也太大胆了。”鲍三径直道,“小人不会说好听的,但小人以往也见过不少将军,从未见过县尉这般行事的。” 李瑕问道:“我的所作所为……你觉得,一个县尉不该这么做?” “对!小人就是这般想。” 许魁低着眼,心说鲍班头就是不一样,这话换作他自己,决计是不敢说的。 李瑕拍了拍鲍三的肩,忽问道:“若我不是县尉,而是……而是……川蜀节帅呢?” 鲍三一愣。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李瑕又道:“若我今日不是一个县尉,而是蜀帅,或说是准备上任的蜀帅,所做所为你们是否能理解了?我练兵,探路,意图摸清蒙军的动向,为的是打败蒙军。依蜀帅的身份来看,不算逾矩吧?” 没有人说话。 鲍三显得有些呆滞,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瑕踱了两步,又道:“这么说或许有夸口之嫌。但我志不在一小小县尉,我抗蒙,非为守一小小庆符。也并非将你等视为衙役,而是视为精兵……可能明白?” 还是无人应答。 鲍三、姜饭似因听到“蜀帅”二字而想起了余玠。 余帅已经死了,被论罪抄家了,余小郎君也被押赴临安…… 这世上,早就没有余帅了…… 沉默了良久之后,鲍三终于抬手重重一抱拳。 “啪”的一声响,他拳头击在手掌上,极是有力。 “明白!” “明白!”姜饭等人亦是大喊道。 李瑕道:“既明白,你等便该视自己为精兵。近两百精兵,被二三十人杀了五个、抢了一半粮食,却连对方影都没看到,像话吗?!” …… 许魁依然不太明白。 但他不敢多问,因为他发现鲍三的独眼有些发红…… 许魁虽是属于刘金锁那队的,这次也被抽调了过来,与他一起的还有三十个刘金锁队的。 出发前,刘金锁也提点过他们几句。 “知道为啥派你们去吗?你们去这一趟,回来就可以带别人了,以后能当什长、班头。懂吗?别给老子丢脸!” 此时许魁虽不明白李瑕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却也明白要把那股蛮贼找出来。 这川南到滇地的山是高,但他老家可是利州,是秦岭,是米仓道! 又不是没走过蜀道,不比这五尺道好走多少。 “县尉,小人们把那股蛮贼找出来,抢回粮食,给五个兄弟报仇!”许魁当先大喊道。 “抢回粮食,给五个兄弟报仇!” “好。”李瑕道:“不必盲目,建寨需有水源。攀上两侧高山,找到小溪、山涧,应能找到这股贼人。” “明白!” 许魁这次才是真的明白了。 ~~ 在这山谷里苦苦搜寻了一日,江巡手们终于在山后侧找到一条小小的山涧。 此处几乎已无道路,只有野草被人踏过的痕迹。 近两百人又歇了一夜,整夜防备森严,天蒙蒙亮时开始顺着山涧攀爬高山。 山很陡峭,并无道路。 许多地方都是搂虎带人当先爬上去,再拉后面的同伴。 走到中午,山上的密林中忽然好几支箭矢“嗖”地射下来。 一名巡江手冲了箭,闷哼一声,径直摔下高山,竟是直摔到山底。 搂虎等人纷纷以弓箭还击。 但那些蛮贼躲在密林当中,又是居高临下,也不知是否被射中。 两轮箭羽之后,这边又有三名巡江手受伤,一人栽落山底。 对方或许是箭矢用尽,没了声息…… 许魁本是跟在李瑕身后,中间隔着好几个人,经过这场遭遇战,他想了想,忽然往旁边的山岩攀了上去,到了李瑕的前面。 “县尉,你说过,小人也可以走在你前面。” 他这般说了一句,挠了挠头,继续往上攀爬…… 正文 第184章 新兵(为盟主“niema”加更) 许魁喘着粗气,又攀上一块大岩。 他发现,愈往山顶,道路反而愈发好走,山涧边越来越多人活动的痕迹。 再回过头看去,他看到李瑕还在身后,但身上的衣服已扯破了好几道口子。 更远处,已有一些巡江手被拉开距离。 “许魁,传话给前面,快到山顶了,找个开阔处停下来,等等后面的人。” “是。”许魁应了,把话传了过去。 众人又往上攀了一段,快到山顶时,地方豁然开朗。 前面可看到一个小寨子,里面人影绰绰。 那些蛮贼似乎没准备好面对官兵攀上来的情况,显得有些慌张,不时有嚎叫声传出来。 双方各自备战,又过了一会,巡江手已尽数攀上山顶。 许魁握起刀,感到有些紧张,喉咙里干得厉害。 他忽然想起上次李瑕问的那一句话。 “你杀过人吗?” ~~ 李瑕放眼看着山顶,心里想的已不是如何攻破这小山寨。 他在想邬通说的商道。 他觉得有必要给邬通展示一下实力,或者说是给邬通身后的商贾们看看,他李瑕也是能保证这条商道上的安全…… 当然,今日只是牛刀小试,更多的目的还是为了让手下的兵卒见见血。 “鲍三,你来指挥。” “是!”鲍三喝道:“所有人听着,县尉命我指挥。搂虎,你带五十人绕后,注意不要靠太近……” 其实吧,攻打一个只有二十多人的小寨子,也没什么好指挥的。 布置妥当之后,巡江手们以弓箭压制着寨子里的山贼,鲍三一声令下,亲自带头,扬刀冲了上去。 ~~ 许魁跟在姜饭身后,紧紧盯着姜饭。 在这时,他把平时训练时的许多事都忘了,感受到的只有凶狠。 双方都很凶狠。 寨子里那些蛮贼哇哇大叫,巡江手们也是大喝不止,鲍三、姜饭这些老卒伤兵尤为彪悍。 一见血,每个人都激动起来。 许魁从未置身于这种境地,心慌得厉害。 “嘭!” 一声大响,寨门终于被撞开。 许魁跟着姜饭冲进去,迎面一个蛮贼扬刀劈下来。 两边有巡江手扑了上去。 许魁一恍神,再凝神看去,只见姜饭左手提刀格挡,右手义肢上的钩子已插在那蛮贼脖子上。 血溅了姜饭一身,也溅到了许魁脸上,又腥又热。 “啊!啊!” 惨叫声凄厉。 同时,周围已有更多的惨叫喊起,混杂起来显得犹为可怖。 姜饭重重一脚踩在那倒地的蛮贼手上,左手正要挥刀,忽然停住。 他一把拉过身后的许魁,喝道:“你来,杀了他!” 许魁还在发愣,闻言又是一个激灵。 他低头看去,只见地上的伤者翻滚惨叫,眼神里满是痛苦与绝望,血不停从脖子上喷出,场面骇人。 “杀了他!” 许魁没动,已经完全吓傻了。 他听不懂对方在嚷什么,却能感受那种求生的渴望。 他觉得身边的一切都犹为残酷,仿佛回到了利州被蒙军攻破之时…… “别看他的眼睛!杀了他!”姜饭大吼道:“你不是要替死掉的弟兄报仇吗?!不是你最先喊的吗?!” 许魁手抖得厉害。 突然,一个新兵从后面冲上来,一刀扎进地上那伤者的心口。 “好!” 姜饭冲那新兵叫了一声,不再理会许魁,领着人继续向前。 许魁只觉得脸上的血黏糊糊,低头看去,地上那人早已不动了。 他转过头,周遭那些厮杀在眼中一掠而过,远远的,只见李瑕按着剑站在那里,沉静、坚毅。 许魁心里有些愧疚,但心底隐隐地,他意识到自己还不愿为了这份愧疚而去杀人。 他抹了抹脸上的血,冲上去,继续保护着姜饭,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慌张…… ~~ 熊山就站在李瑕身旁。 他是向导,没有参与厮杀。 这样的山路对熊山而言不算难爬,官兵剿个二三十人的小寨子在他眼里也不算稀奇。 熊山在意的是李瑕这个人。 他记得是在九月九重阳节那天,在叙州第一次见到李瑕,当时只以为是个风度翩翩的衙内。 可现在才十月十六,李瑕已带着人杀到五尺道边的寨子上来了。 短短一个多月,这个年轻人已完全不同了。 熊山再想到昨日李瑕那不将自己视作县尉而视作蜀帅的言论,他忽然觉得,回去之后该让阿爹见一见这位庆符县的新任县尉…… ~~ 就在十月十六这日,阿术已行军到了黎山沟。 阿术时年仅二十二岁,却已立下颇多战功。 他是蒙古名将速不台之孙、兀良合台之子,自小就随父从军。 蒙军灭大理之战,他便率精兵为候骑,担任开路先锋,屡建奇功。 此次伐蜀,阿术依旧是以他最擅长的战术来打,“潜自间道、绕出其后”,意欲出石门道,直抵叙州,杀宋军一个措手不及,再与兀良合台会师叙州。 过了石门关,脚下山道仅五尺宽。 山路崎岖险峻,一般人走这种山道,只能牵着马慢走,深怕掉下悬崖,阿术却依旧策马而行。 他不仅是策马而行,前头还不用人牵。 也不见他如何操控马匹,跨下骏马老老实实沿着山道向前。 不只是他,蒙军中还有大半人都能做到。 对此,阿术只说过一句。 “蜀地的路难走?吐蕃的路都走过,这算个屁!” …… 绕过黎山沟,前方有开阔不少,终于又是一段可以休整的大路。 阿术皱了皱眉,招过一个百夫长。 “已经走了一半路,前面有可能遇到宋军。都克,你先带人探路,遇到宋军能拔的就拔掉。要是遇到埋伏,随时回来报信。” 阿述脾气虽火爆,行军打仗却又一手,说到这里,又吩咐道:“沿途遇到能望地势的高山,派人上去望着,等我到了,再来报我有无埋伏。” 都克应了,领了麾下八十余人,又带了四十余个大理兵,先向前方赶去。 他们仅带了五日粮草,轻便不少,速度也更快。 五尺道蜿蜒向北,偶有遇到山林间的小股土著,蒙军箭矢射去,吓得他们仓惶逃窜。 两日之后,都克行到关河峡谷…… ~~ 李瑕在岩方沟寨子里休整了两日,确保几个伤员可以赶路了,这日清晨便准备回程。 他对于这一趟的收获算是满意,认为勉强达到了练兵的目的。 没在寨子里找到太多东西,倒是有些蛮贼抢来的佛像之类的物件,不知值不值钱。 “县尉,我昨日看清楚了,从那边下山,你看……” 搂虎抬起手一指,转头间忽然停了停。 他转过身子,眯着眼往南面看去。 “县尉……” 李瑕顺着他的目光,见到有几个黑点从远处的山峰后转了出来,之后接连不断,似乎有百余人。 “那是……蒙军?” “真是蒙军!” “蒙军?来的真快。”鲍三大步赶过来。 “寨子里有能点烽火吗?” “这就去堆柴薪。” 李瑕点点头,还是在看着那远处的黑点,眼神沉思。 一会之后,柴薪已被堆了起来。 鲍三拿出火折子,动作利落。 李瑕忽然转过头道:“先别点。” “县尉,怎么了?” 李瑕沉吟道:“他们只有一百余人,而附近并没有狼烟……” “县尉是说……他们还未发现我们?” “百余人,凭借这地形,能吃掉吗?” 鲍三再次向远处望去,其后又回头扫视了巡江手们一眼,独眼中精光闪烁。 “若是老兵,或许有把握,但我们这些人都是新兵。” 鲍三说着,又道:“小人以前与蒙军打过仗,他们战阵经验丰富,很敏锐,怕不好埋伏。” ~~ 都克忽然勒住缰绳。 他放眼看去,能看到前面的许多座高山。 他想起阿术的吩咐,招过几个士卒,下令道:“你们攀上山,望着,要是发现有人埋伏,随时鸣嘀报信……” ~~ 李瑕眯起眼,远远地看到那些黑点停下来,却看不清是在如何调动。 鲍三又道:“县尉,新兵实无把握。” 李瑕考虑了许久。 无数思量,最后他仿佛看到了南宋的灭亡,眼神中忽有狠厉之色一闪而过。 “打了这第一场仗,才不是新兵……” 正文 第185章 埋伏 方岩寨上,几只大鸟飞过。 李瑕抬着头,看着它们掠过天空,向南。 他视线跟随着,想看到它们是否会被蒙人射落下来。 目之所及,远处的蒙军是一排黑点,那几只鸟儿转过高山不见了。 就连李瑕自己,也对蒙军的战力一无所知,对这第一场仗毫无把握…… “县尉,防御这些蒙鞑,那是筠连巡司的事啊。”赖八儿低声劝了一句。 赖八儿本是庆符县里的弓手,也是斗剑时最后一个上场连刺李瑕四下的人,因此事,他也算在庆符县声名鹊起了。 他在县衙三班混得久了,有些油滑,知道不能大声说话扰了士气,凑在李瑕边上,又道:“不是小人孬,就是觉得亏得慌,替别人打了仗。” “县尉若有决断,小人决不该多嘴。”鲍三道:“但若为阻击这支蒙军,该由邬通来打;若为练兵,打这方岩寨二十余人正好,对上这百余蒙军老卒,我们这些新捕伤亡必然惨重了,得不偿失。” 李瑕点点头,道:“你们说的我了解了。” 他看了看身边两个班头、几个什长,先招呼他们席地坐下,以免被对面山头看到。 “这些都是常理。依常理,五尺道该有筠连巡司守;依常理,三万宋军横于金江沙。水陆两条道都安全无虞。 那依常理,大理国也不该被蒙古所灭,蒙古也不该由西南方向北上,石门关不该被破,蒙军也不该走五尺道。再依常理,大宋必然要灭亡。” 这最后一句话,众人纷纷色变。 李瑕却浑然不觉,又道:“人心如此,都觉得仗就该交给别人去打,离自己还很远。汉中、成都、大理在的时候,大家是作这般侥幸。 眼下蒙古人打到眼前了,主力大战就在西边一百五十里,蒙军偏师就在眼前十里。还想着该由别人来打,指望着张实能胜、指望着邬通能胜,还在作这般侥幸。 实话说一句,我不看好邬通,这人商贾气盖过军伍气太多。若让这支蒙军出了五尺道,杀到庆符县,我们还能指着邬通的脑袋问他‘你该守住啊’?若蒙兵的刀快砍到我们脖子上了,还要报着这侥幸指望人家能饶我们一命? 赖八儿你说责权,鲍三你说练兵之法。道理都对,但打仗不是讲道理。打仗就是为了不讲道理。” 李瑕说到这里,也不管诸人如何反应,语气愈发坚决。 在他看来,这一仗首先面对的敌人不是蒙卒,而是士卒们心中的怯懦。 他参加过许多大赛,深深明白这一点。 “说回这一仗,这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我们刚拔了方岩寨,哪怕只杀了二三十人,新兵见了血,也是士气最盛之时。 我们休整两日,又先看到他们,以有备击无备;山下地形狭窄,我们居高临下,这是最好的地势;蒙军仅百余人,在这五尺道上,后续人马不能支援。 天时、地利、人和,千载难逢的机会若不捉住。难道等到了平原地带,面对上千蒙军、甚至是上万蒙军,再考虑如何带新兵的第一仗?” 说完,李瑕抬了抬手,制止什长们再说话。 “鲍三、姜饭,你们是老卒,士卒们最信服你们。把你们那些顾虑和经验之谈都收了,去告诉士卒们,此战我们埋伏蒙军,必胜。” “是!”鲍三道:“小人明白,去他娘的‘按道理’,此战必胜!” “小声点,别惊了鸟。动作都轻点。” “是。” “搂虎,去选出箭术最好的六十人,准备好弓箭,挑选最好的伏射点。” “是……” ~~ 名叫“巴音”的蒙军士卒奉了百夫长都克之命,带人攀上了一座高山。 他手里拿着一把镐,既能挂着山岩借力,遇到不好攀援的地方就直接挖两下,挖出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这些年来,兀良合台转战西南,经吐蕃,伐乌蛮、白蛮、鬼蛮、附摩、么些等等大小部落,麾下士卒们深山老寨去得多了,爬山也如骑马一样娴熟。 爬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攀上山顶。 巴音吃了些干粮,踹了从乌蒙部带来的向导一脚,问道:“这是什么山?” “坛子尖。前面百夫长快到的地方叫白岩沟,那里路宽阔些,再往前就是悬崖上的凿道了,凿道不好走,看样子百夫长该在白岩沟休整……” 巴音叱道:“百夫长行军还不用你教。” 他眯着眼望了一会,指着白岩沟旁的高山又问道:“那山上有寨子?” “几年前小人走这道,当时还未有寨子。” “现在有寨子。”巴音道:“我看得出,山顶的树被人伐了,但只能是小寨子。不像我们拔的土老蛮大寨。” “是,是,那土老蛮大寨,也只有将军能拔了。小人当时……吓呆了,吓呆了。” 巴音还想说些什么,忽然收了话头,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 “那些是人吗……” ~~ 时近中午,都克目光望去,前面终于有一段稍开阔的路段。 他已问过向导,知道那里叫白岩沟,是个可以休整的地方,吃些干粮,避避日头。 再抬头一看,白岩沟两侧,山高而陡峭。但不是悬崖,树木茂密,还是可以攀援的。 深山老林可以打猎,若有水源,是个土蛮能建寨的地方。 都克抬头一看,十里未见烽烟。 他都有些不耐烦了,五尺道都走完大半,宋军还未发现自己这些人,守备也太松懈了。 阿术一开始就说过,蜀兵云集于江北,蜀南防备必然空虚,这一战顺利的话直插合州,拿下川蜀。 哪怕不顺,狠狠地打上一仗,赵宋就得在蜀南再建防事。相当于在两淮、京湖、川蜀之外又开辟一个战场。 那么,以赵宋这屁点大的地方的国力,拖也拖死了。 都克一听就恍然大悟,明白打这一场的目的就是让赵宋知道“老子从你后面给你一下狠的”。 只要够狠,战场上是赢是输,那都是赢。 都克觉得,阿术看起来粗莽,但真是聪明。 正想着这些,一个名叫“达日”的蒙兵提了个建议。 “百夫长,到这里宋军都没发现我们,要不就干脆加快行军,把五六天的路三天赶完,趁宋军还没反应过来,从两边攀到他们的关城里,抢了关城,立一个头功?” 都克一听,颇为意动,但想了想,他还是摇了头。 “听阿术将军的,他叫我们探路就探路,一个关城,不用放在眼里。” 说着这些,队伍已快到了白岩沟。 突然,一声鸣镝远远传来。 都克抬头一看,猛地大喝道:“有埋伏!” 正文 第186章 狭路相逢 坛子尖上,巴音眯着眼,目光望处,隐隐见到白岩山里时有惊鸟飞起。 那是一队人正在向下走,沿途惊动山鸟。 但他还不确定。 直到在一片林木稀疏之处,看到了几个黑点连接跃过。 此时正是中午,日光最亮之时,忽然,一道亮光从远处的山林间一闪而过。 “是刀。”巴音自语道,“有埋伏!” 他迅速抽出一只鸣镝箭,张弓,向都克所在的方向射去。 箭矢破空而出,呼啸出尖利的风鸣声,在山谷中回荡开来。 “咿……” 李瑕抬起头,一瞬间仿佛以为是鸟叫声这么长。 “他们发现我们了!” “都别慌!” 李瑕已领着巡江手们快下了山。 距离本是算好的,等蒙军到了白岩沟,弓箭手先射几轮箭矢,他们再冲下去。 但此时透过树林间看去,只见蒙军已突然加速。 呼喝声从蒙军队列中传来,李瑕听得懂蒙语,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快!快冲过去!” “快,别被宋军堵在小路上……” 双方都有些慌乱。 ~~ 熊山也跟在队伍中。 他觉得李瑕很疯,觉得这人非常奇怪,看脸是个翩然少年,骨子里却狠、狂。 居然敢带着两百多个新兵迎着蒙军打。 熊山虽没有听李瑕部署,但一路下山走到这里,也大概明白了他是要如何埋伏。 蒙军从小路而来,小路窄,只够一人走,而白岩沟宽阔,李瑕必是打算放一半蒙卒进入白岩沟,突然放箭,再带人杀出。 如此一来,可凭近两百人击三四十人,占地势之利,只要击溃这三四十人,逼得他们掉头往小路挤,则蒙军就只能待宰而已。 原本,一切很顺利。 但蒙军敢走这五尺宽的小道,原是有所防备,此时鸣镝一响,计划已败了大半。 熊山目力好,透过树林看去,只见蒙军已经加速。 走在最前面的蒙兵突然奔跑起来,跃下石阶,冲进白岩沟…… 熊山又看向李瑕,心想这个立志为蜀帅的年轻人,心气过高了。 下一刻,只听李瑕大喝一声。 “随我杀!” 熊山眼前的人影一空,整个人愣住。 而李瑕,已跃入山涧,往山下滚落而去…… ~~ “冬十月,艾自阴平道行无人之地七百余里……山高谷深,至为艰险……艾以毡自裹,推转而下……” 江苍眯眼看着手中的《三国志》不由轻呼一声。 “好个邓艾!” 正在前方授课的老先生回过头,问道:“你说什么?” “学生……”江苍道:“学生说,先生说得真好。” “那老夫问你‘知正命则不处危地以取覆压之祸’,何解呀?” 江苍嚅嚅不能答,小心翼翼将那本盖在《四书章句集注》下的书收进袖子里。 他低着头,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三国时邓艾从高山滚下、奇袭蜀中的勇猛。 仿佛还能听到邓艾掷地有声地那一句大喝。 “存亡之分,在此一举,何不可之有?!” ~~ 白方沟。 高山陡峭,山涧虽不是飞瀑,却也水流湍急。 李瑕选择从山涧滚下,想的是涧中的石头被流水冲刷,不会太过锋利。另外不容易撞到树木,且有水流作为缓冲,也许摔不死。 但也有摔死的可能。 山涧水小,托不起他的身子,他不停撞在石头上,浑身剧痛。 他脑海中自问了一句“怕死吗?” 不怕。 上辈子该享受的都享受了,这辈子若不为大志向,苟活有何意思? 今日临战,不会谋略,不会指挥,经验也不足,那唯一可凭借的也就是这个“不怕死”了。 狭路相逢,何以求胜? ~~ 尖细而悠长的鸣镝声如鸟叫。 都克在得知有埋伏的瞬间有过一丝担忧,很快又镇定下来。 “冲进山谷,排开阵形!” “前面的加快速度!” “大理人哪个敢乱,立斩!” 一声声的喝令之后,都克愈发冷静。 他只带小股人先行探路的好处就在这里,蒙卒只有八十人,且没带辎重,将领可以指挥到几乎每个人。 若是千人被堵在这种羊肠小道上,指挥不易,也许出现一成的伤亡就可能溃乱、拥堵,从而被小股宋军击败。 都克深知,以麾下士卒的精锐,足以迅速冲入山谷,只要能结阵、攀上山地,来多少宋军他都不惧。 蒙卒在小路上跑得飞快,越来越多的人越下石阶,冲进山谷…… ~~ “快!” 搂虎大喝一声。 他们这些箭手是第一批下山,此时离最好的射箭位置还有一段距离。 但蒙军突然加速,打乱了搂虎的预想。 他原只是个弓手班头,此时便有些慌,忙下令兵士加速…… “冷静!”鲍三连忙大喊一声,“冷静,调整好了再射!” 他觉得搂虎太急了,该等蒙军有更多人冲进山谷才对。 果不其然,第一轮箭雨射下,因蒙军站得并不密集,并未杀伤太多人。 …… “他们的箭手在那里!攀上去!”都克远远大喊道。 至此,他心里又松了一大口气。认为埋伏的这支宋军并非精锐,否则便该等他的人马集结到一小半了再放箭,造成更大的杀伤。 “对方底气不足,人数不多!” 对于都克这种老卒而言,只在一瞬间就作出了判断。 “不必结阵,攀上去杀光他们的箭手!” 比弓箭,蒙人当然不输于宋人,但这样的地势,从山谷往山上的树林里射箭意义不大。 蒙军气势一盛,迅速向山上攀去…… ~~ “嘭!” 李瑕摔在一块大石头上,站起身来,踉跄了一下,只觉浑身都要散架了。 他丝毫没有犹豫,径直向山下跃去。 身后又是“嘭”的一声,有人喊道:“县尉!” 是鲍三的声音。 李瑕大喝道:“随我杀!” 他没有回头,没看清有多少人跟着他滚下山。 没时间看了。 他浑身湿透,奔走时水不停浑洒而下,脚步却飞快,终于因陡峭的山势,脚一滑,摔了下去。 等李瑕捉住一棵小树稳住身形,目光看去,自己快到山底。 下方不远处,一个蒙卒正在攀援而上,身手矫健。 匆忙间又一瞥,已有二十余个蒙军从小路上冲了过来。 李瑕松开握着树枝的手,又往下摔去。 “嘭!” 他一脚踹在那蒙卒头上,两人一起摔落…… ~~ “放箭!” “冲上去!” “嗖、嗖、嗖……” 又一轮箭雨袭下,一名正从小路上跃下来的蒙卒脸门中了一箭,惨叫不已。 “阿拉格巴日!上!” “杀!” 阿拉格巴日听得叫声,拔刀挥舞,避过这一轮箭雨,也不顾身前被射死的同袍,径直向前冲。 他不敢停留,以免在这小道上堵住身后的人。 趁着宋军一轮箭雨的空隙,他迅速冲过谷地,要攀上去。 在他眼里,只要爬上去劈死几个弓手,乱的就是宋军。 百夫长都说了,这支宋军人不多,也不精锐。 下一刻,“嘭”一声大响,两个人掉在阿拉格巴日面前。 “啊!去死!”有人用蒙语大喊了一声。 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 “呃!” 阿拉格巴日目光看去,见到一个浑身湿透的汉人提着剑,硬生生把努桑哈的脖子割破。 “努桑哈!” “噗!” 血猛地喷出来。 那汉人又捅了努桑哈两下,站起身来,身材高挑匀称,不太壮硕,却有股凶悍之气。 双方对视一眼,阿拉格巴日径直扬刀冲上。 “虎!” 破风声很响。 …… 李瑕想避,脚下却是一阵剧痛。 刀已斩下,他就地一滚,滚到一旁。 阿拉格巴日再次挥刀。 “噗!” 一支长剑从下往上,斜斜从他小腹捅了进去,又从阿拉格巴日的背透了出来。 李瑕手一拧,血洒了他满脸。 下一刻,又有两个蒙古汉子冲到了李瑕面前。 “县尉!” 一声巨吼响起,一个壮硕的身影径直撞了过来,撞在一个蒙卒身上,又是“嘭”的巨响,黄土飞扬。 鲍三是紧跟着李瑕跃下来的。 眼看两个蒙卒冲到李瑕面前,他登时就扑了过去,但手中刀也掉了,只能双手拼命摁着那蒙卒握刀的手。 另一边,又是惨叫声响起。 “哥哥!” 一柄刀飞落而来,掉在了鲍三眼前。 鲍三毫不犹豫捡起,“噗”的一声捅进那蒙卒胸中。 同时,他腹上一凉,也被捅了一刀。 鲍三闷哼一声,死死摁着手里的刀,直将敌人先摁得死透了,方才转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好几名蒙军又向这边冲了过来。 “嘭”的一声,一名巡江手摔下来,被蒙卒一刀斩死。 惨叫声越来越多。 姜饭正与另一名蒙卒缠斗在一起,他假手上的钩子正扎在蒙卒身上,蒙卒的刀压在他脖子上,鲜血直流。 鲍三捂着伤口,执刀站起身。 同时,李瑕已一剑扎进正与姜饭缠斗的蒙卒体内…… 这一战到这里,决定胜败的,已不是指挥。 形势很简单,蒙军若能全都从小路冲进山谷,则蒙军胜;宋军若能将现已冲进来的三十余蒙卒杀退,则宋军胜。 狭路相逢,唯拼血勇而已…… 正文 第187章 初战 都克走在队伍的中前方,小路往前是两片大悬崖夹成的一线天。 穿过一线天,他看到宋军慌了神,太早放箭;也看到麾下的士卒勇猛矫健,已有二十余精锐冲进山谷。 稍有些麻烦的就是队伍中有些大理人,耽误了一点速度,但不太要紧。 这支蒙军穿的是兽皮与铜铁的混合甲,且带了些圆盾,并不十分害怕宋军的箭矢。 敢走这五尺道,就不会没有准备。 只要能在短时间所有人进了开阔处,攀援上去,击溃箭手,则此战必胜。 鸣镝一响,已发现了宋军,胜了之后,还可以冲上去杀光他们,或放火烧山、熏死他们…… 终于,都克冲到了小路的尽头,一跃而下。 “结阵!” 蒙军士气大振。 都克觉得形势快稳住了,他已能从容指挥,而宋军则显得有些乱。 接下来只要守住阵列,保证所有士卒走出小路。 突然,前面有几个宋军跳下来,杀了三四个蒙卒。 都克目光看去,见这队宋军也披皮甲,但并非常边军,更像民壮? 有一人皮甲里还是青色官袍,不伦不类,该是个县官……可以确定是民壮了。 今日算不得什么大战,也就是百余人对上两百民壮而已。 “小事。” ~~ “不能让他们全过来!” 宋军这边,鲍三最先发现了胜负的关键。 他看到了那蒙军百夫长已开始结阵,越来越多的蒙卒正在从小路上冲出来。 胜机只在能不能最短时间内杀溃眼下进谷的三十余人了。 “冲溃他们!” 李瑕听了鲍三大喊,当先带头冲了出去。 他摔下山时扭了脚,走路踉跄,却没有丝毫犹豫。 这是他第一次带人上战场,还不太会指挥。 那就身先士卒,激励新兵士气。 ~~ “放箭!” 搂虎大吼一声,张弓对准都克。 他占据的是最好的射击位置,居高临下,一箭激射而出。 “当”地一声,有蒙卒提起圆盾,挡下了这一箭。 与此同时,又是一轮箭雨射向蒙军那十余人的阵列。 偶有射中蒙军面门,或射到大理兵及卸了甲的蒙卒,有造成伤亡,但不效果不算好。 “再搭箭!” 突然,“嗖”的一声,一支利箭钉在搂虎身边的树干上,嗡嗡作响。 搂虎浑然不惧,再次张弓,一箭射出,这次正中一蒙卒。 地势的优势终于在这一刻稍显出来了些。 但山下也有蒙卒开始攀援…… ~~ 看到李瑕跃下山涧之时,许魁没有犹豫,直接就跟着跳了下来。 怕肯定是怕的,但县尉都跳了,他也来不及想。 这山陡峭得厉害,好在他们已快要下到山底,否则跳下来与取死无异。 即便如此,他肩膀也撞到了山石,破了个大口子,鲜血长流。 许魁来不及管,爬起身,又下了一小段跃到山底,正见李瑕与一个蒙卒厮杀在一起,周围一片混乱。 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拔刀。 平时多练的是长矛,对付骑兵、水战都更好用,走这山道带的则是刀,更方便。 他连忙拔刀,冲上去,劈在那与李瑕缠斗的蒙卒身上。 这一刀并未劈死对方。 那蒙卒在行军中也没解下甲,此时皮甲被许魁劈裂,未伤及要害。 许魁还在发愣,那蒙卒的弯刀已砍到他眼前。 突然,是一条人影从后面冲上来,单刀猛劈在那蒙卒身上。 “什长。”许魁呼道。 赶来的是赖八儿。 赖八儿不应,自从他连刺李县尉四剑,已有了高人风范。 他迅速迎上另一个蒙卒,“当”的一声刀响。 许魁转头一看,只见李瑕也已迎上了另一人,场面混乱。 那受了伤的蒙卒嚎叫一声,再次扑了下来,许魁一惊,一刀就劈在他脖子上。 “呃!” 那蒙卒眼睛灰败下去,栽倒。 一瞬间,许魁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杀人了。” 周遭的战况混乱,他脑子里也很乱。 忽然,利州陷落的情景浮上来。 那些画面飞快转过,他终于意识到,若这次蒙军再攻破庆符县,又不能好好过日子了…… 许魁猛地一个激灵。 说不出是恐惧、恶心、愤怒,他感到血涌到脑子里,一片空白。 目光再看战场,已看不到李瑕,但还能看到越来越多的同袍跳下了山谷。 ~~ “咴律律!” 忽听一声马嘶。 许魁目光看去,只见前方有两个蒙卒骑着马杀了过来,长骑矛翻飞。 赖八儿已冲了上去,抱住一根长骑矛,同时一刀砍在另一匹马的脖子上。 战马吃痛,仰翻蒙卒,同时一腿踹在赖八儿胸口! 骨头碎裂响。 “嘭!” 另一名策马的蒙卒弃了矛,扬起钉头锤,重重击在赖八头上。 “什长!” 许魁目眦尽裂。 然而,赖八儿如烂泥一般倒在地上。 “什长!” 许魁大哭,满脑子只想到赖八儿说过的那些话。 “哈哈,老子就是你的什长赖八儿。” “和县尉斗剑,连刺他四剑的,全庆符就我一个!” “刘班头你看着,我立功回来抢了你的班头……” 突然,又是一声大吼传来。 “砍马脚!” 鲍三大喝道:“地方小,他们冲不起来!围上去!” 许魁冲上去,对着那摔落马下的蒙卒就是一顿猛劈。 “噗!” “噗……” 越来越多的巡江手已经跃下来。 百余人对着三十余人厮杀,地形与人数的优势终于显出来。 同袍们的呼喝声越来越大,渐渐让许魁激动起来。 他手里的刀不停砍,血溅了满脸都是。 余光当中,他看到李县尉正被好几个蒙卒围攻,看到鲍班头已领着人去支援,看到搂班头带人从山上冲了下来。 “嗖!” 忽然,前方有同袍倒地,惨叫不已。 许魁抬头看去,看到了小路前有十余蒙卒排成了阵列,正在对着这边放箭。 这个距离,他们仅一轮就射杀了好几个同袍。 许魁竟是毫不犹豫就向这些蒙军结阵的地方冲了上去。 说来奇怪,他一开始很害怕,觉得不该打这一仗。 但到了现在,这些顾虑已全都抛掉了。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满脸狰狞,怒吼了一声。 “杀啊!” 正文 第188章 初胜 蒙军皆配弓,主武器一般用长骑矛,副武器多配弯刀、打头锤、狼牙棒。 此时地势太小,马跑不起来,蒙卒没用长骑矛,多持弯刀对敌。 弯刀看起来不甚威猛,但与普通刀相比,它不论哪个地方砍到人都能聚力,穿透力极强。 “啊!” 惨叫声响起起。 蒙卒一弯刀下去,宋兵的皮甲便裂开,血喷涌而出。 这发生在都克面前不远处。 都克转头一看,还有数十人被挤在一线天后面。 现在只列阵了二十余人,对方却比想象中凶狠,已有人杀过来了。 就在刚才,他还认为守到所有士卒过来,此战必胜。但此时他又想到这种白刃肉搏不是自己的打法。 倒不是怕了,是本该有更好的打法。 他是“探马赤军”,是先锋,擅长的是迂回包抄。 探马赤军在更开阔的地形才可发挥出优势,而非打这种笨战…… ~~ “老柳!” 许魁眼前一名同袍被蒙卒砍死,大哭一声。 他猛扑上去,对着那蒙卒就砍。 他已有些杀疯了,浑然忘了前方全是蒙军。 好在已有许多人冲上来…… 李瑕拖着伤腿、鲍三捂着腹部、姜饭脖子上还在流血。 而在他们身边,一排排的巡江手涌上,杀向了都克所在的阵列。 此时,最先冲进山谷的二十余蒙卒已被分割包围,都克身边也列阵了二十余人。 巡江手的伤亡显然大得多,虽没人来得及细算,但或许有两倍。 但李瑕等人还在,主心骨还在。 ~~ 李瑕以前总听人说古代战争阵亡比例达到了几成就会溃散之类的。 此时到这里,他却认为还要看人数、地形、战斗时长…… 战争之复杂,不是几个数据套上去就能一概而论。 比如心态,五六个巡江手如果能并肩杀一个蒙卒,他们都能觉得自己比想象中强。 每一丝微妙的情绪都能左右胜败。 李瑕置身其中,看着血肉翻飞,反而认为战争更像野兽。 野兽是敏感的,不被左右的。 它们会撕咬,会亮出獠牙,会对视,它们每一个动作都要压住对方,要判断孰强孰弱。 因为事关生死。 李瑕也不敢大意,他已摔伤、受伤,筋疲力尽,却还努力直着身子,要为麾下所有人当主心骨。 血流过他那摔坏的脚,不停滴在地上。 他拖着脚,领着人,向都克杀过去。 一步一步,他渐渐到了都克面前三十余步。 这个距离,弓箭已失去作用,只剩白刃肉搏。 “来啊!” 李瑕一抬头,对视着都克的眼睛。 …… 凶狠。 都克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此时,对上那个浑身血水的年轻人,他忽然想起了曾见过的狼群,那眼睛和獠牙。 而战场上还在厮杀不停。 都克知道,现在需要做一个决定,是向前,还是……不,只能向前杀。 “啊!” 突然,一声惨叫打断了都克的思路。 有人倒在了都克面前十余步远的地方。 不是蒙卒,是个大理杂兵。 他中了一刀,却未死,在地上嚎叫着。 嚎叫声如传染一般,很快传开。 都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得转过头,望向身后那窄窄的小路。 “啊!啊!” 一个走在队伍中的大理杂兵已掉过头,与身后的蒙卒撞在一起,挤在了那一线天之中。 “前面有埋伏啊!” 一团混乱…… “杀了他!杀了他!”都克疯狂地大吼。 “杀了他啊!杀了他……” 终于,小路上的蒙卒摁着那大理杂兵,抹了他的脖子。 都克身后,大理杂兵血喷洒而出;而在他身前,数十个宋兵已杀向二十余蒙卒。 “该死!” 都克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后面的士卒还没有过来,又有畏足不前的大理杂兵挡住了去路…… 这一个瞬间,他突然想到了阿术。 他曾经随阿术攻打乌蛮,乌蛮之押赤城三面皆水,易守难守。 兀良合台久攻不下,阿术趁深夜五更天,带着都克等人攀援而上,乱刀斩死无数乌蛮,大破押赤城。 可见阿术用兵,勇猛也有,奇谋也有。 都克不由心道:“若是阿术将军遇到这情况,该怎么打?” 今日打得也没错啊。 麾下骑兵在平地上来去如风,在西南又练得一身攀山本领,如何也不至于败。 但偏偏被几个大理杂兵堵在五尺道上。 这一战,输在大理杂兵…… 现在退,也就损失了二三十人。 但万一对面追上来? 不会,回到小道上,宋军的人数优势不能展开。可以到小道上守,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不行,太容易溃散。 但这种肉搏不是士卒们擅长的,人数差距太大…… 心念直转之间,都克握紧弯刀。 而再回过神来一看,竟发现身旁只剩十余人。 已有几个士卒已转身后面跑去。 都克大怒,却也在这一刻做了决定。 “退回去!退回去!” ~~ “赢了!” 熊山心里暗叫了一声好。 他没有随李瑕从山涧跃下,但还是提着刀杀了下来,砍伤了两个蒙军。 在熊山看来,这一战到最后还是按着李瑕的战术打的。 虽然蒙军提前发现了埋伏,李瑕冒死跃下山涧把时间差扳了回来。 此时蒙军退却,巡江手们斩杀三十余首级、缴获战马武器,已是大功一桩。 却听李瑕大喊了一句。 “搂虎!带人追上去!” 熊山一愣,转头看去,李瑕浑身是血,已跌坐在地上。 而搂虎已领着人冲了上去…… ~~ 十多个蒙卒本来撤退得非常有序。 他们并不觉得自己败了,他们杀了更多的宋兵,只是敌方人太多了,暂时要退回小道上守一守,等阿术将军带人来。 然而,搂虎先带着人追了上来。 别的巡江手是新兵,不是悍卒,搂虎却是。 他因太早放箭而憋了一肚子火,此时终于捉住立功的机会,表现的异常凶狠。 彝族汉子与生俱来的蛮,被李瑕激励出的勇、因同袍丧命而生的怒……汇成一刀之威。 一刀斩下,鲜血扬扬洒洒。 十余蒙卒大惊,掉头就跑。 真正的胜负,在这一刻才产生。 道路就那么宽,挤在那的蒙卒既不能逃生,也没了反手之力。 一柄柄冰冷的刀扎进他们的身体,嚎叫声传开,在山谷回荡,蒙军终于溃乱。 搂虎一人拾阶而上,追了上去。 他快步赶上一名正在推搡的蒙军,径直结果了对方。 “啊!” “死啊!” 搂虎大吼着,踩着地上的尸体继续往前追。 浑身是血,仿佛厉鬼。 “噗……噗……噗……” “都别挤!都别挤……啊!” 蒙语的呼叫,搂虎听不懂,他用彝语大吼不停。 “来啊!来啊!” “都别挤!后面的转身杀!别挤……我命令你们断后。”都克也在呼喊。 都克并非没有武勇,但已被挤在一线天里。 身后又是几声惨叫。 都克转过头…… 一刀斩下! ~~ 许魁瞪大了眼。 他已受了伤倒在地上,却紧紧盯着搂虎,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一人,可以追着数十人杀?! 许魁忽然觉得,宁愿战死,也想能一次有这样的气魄…… 这一幕对于他而言,已毕生难忘。 ~~ “胜了!胜了!” 欢呼声在山谷中爆开来。 “县尉!我们胜了!” “县尉!” “……” 鲍三倒在地上,闭着眼,听着欢呼,听着同袍们呼喊李瑕,心头却只有两个字。 “蜀帅……” 正文 第189章 回程 一束狼烟升起。 李瑕回看了一眼,牵着马匹,踏上了回程的道路。 他脚上的伤已经裹好,拿树枝绑着固定着,走路一瘸一拐。 但只能继续往前走。 马是不能骑的,路况不适合不说,他牵着的马背上还驮着巡江手的尸体、挂着几颗蒙卒首级,其它马匹则载着伤员。 这一战巡江手阵亡四十九人,重伤三十余,轻伤则几乎每个人都有。 斩首六十五级,大半都是在蒙军溃逃之后杀的,战阵上一共只杀伤了二三十个蒙军。 获马七十三匹,另还有盔甲、武器等。 其实,蒙军真正参战的也就不到四十人,其他人从头到尾都被挤在小道上。 换作是宋军精锐,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也许能打出全胜,不至于有这么大的伤亡。 李瑕这边主要还是新兵,经验不足…… “李县尉,我们还得再走快一点。”走在李瑕前面的熊山忽然回头说道。 “后面的蒙军会追上来?” “有可能。”熊山道,“一般来说,探马也就比大股蒙军快一日左右,我们打了半日,休整了半日……” 他看着山崖越来越陡,不由感到后怕。 这五尺道每段路是不一样的,在白岩沟的山谷里还能摆开地势与蒙军一战,但昨日若直接走,到了前面的凿道,被蒙军追上,他们这批人有可能就要死在山里。 李瑕却问道:“你认为我们还能伏击蒙军吗?” 熊山一愣,只觉他是疯了。 “不行。”他坚决道,“李县尉,我说不上来,但真的不行。” 李瑕听了,目光落在身前的一匹马上。 那是一匹蒙古马,个头不高,头大颈短,胸宽鬃长,其貌不扬。 这马看起来虽不骏,但体魄强健,皮厚毛粗,吃苦耐劳,耐力良好,驮三具尸体以及各种重物都显得很轻松。 李瑕还看到它们什么都吃,竹叶也吃、树皮也啃。 除了蒙古马之外,蒙军还带了其它马种,一人双马,人不必背辎重,好走的地段骑行,难走的地段牵行,行军速度极快。 再看蒙军的皮甲,只混了少量的铜铁,轻巧又坚固。 按鲍三的说法,这种皮甲防御能力并不逊于铁甲,相反铁甲在冲锋中遇到攻击更容易震伤内脏……当然,不同兵种与不同战况,需作不同分析。 耐力强的马、轻便的皮甲,无不在说明这支蒙军的探马赤军擅于长途奔袭。 这次还缴获了些蒙军的弓,顽羊角弓,长三尺,弓弦韧性好,远胜于宋弓。 而在滇南转战三年,他们还学会了攀援。 大理、乌蛮诸部被灭,石门关前后的高山大寨被他们拔了一座又一座。 李瑕看过杨果给的情报,对兀良合台在西南的打法有所了解……比如,兀良合台之子阿术,动不动就“潜师而跃”、“绕出其后”,常为先锋。 换言之,只要是他李瑕能爬上去的地方,蒙军也能爬上去。 李瑕能借地势之利,展开两百人,击溃三四十蒙军,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是靠地势就敢埋伏大股人马……除非有五百精兵。 若有五百精兵,早做准备,备好木石、筑成沟垒,倒可以再埋伏一次。 想着这些,李瑕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暂时不宜再战了。我们加快速度,先赶到巡司休整。” 熊山松了口气,暗道这李县尉也没那么疯…… ~~ 岩方沟东北方向是高耸的山崖,叫“分水崖”,崖下有条鱼头溪。 鱼头溪在岩方沟时水势又小又缓,两边还有河谷。但在上游的分水崖,被两边悬壁一夹,水势却很湍急。 从岩水沟往北,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高。终于走进了悬崖上的凿道。 凿道不同于栈道,栈道是在悬崖旁建道路,凿道则是在悬崖边“啃”出一条路。 悬崖直耸,脚下是深渊,头上是岩石。转头又能看到对面峭壁上的僰人悬棺。 这路自是十分可怖,算是五尺道上最险的一段。 李瑕一行人来时是从这里过来的,回去也是要走这里。 …… 又走了两天,在队伍最后的巡江手董娃看了看脚下的深渊,忍不住向前面的鲍三问了一句。 “鲍班头,你这独眼能看清路吗?别掉下去了。” “娘的,来的时候眼睛对着外面。”鲍三捂着小腹,头也不回,又道:“这往回走,老子只能看到里面,不好走。” 董娃又问道:“你说我们怎不在这里伏击蒙军?” “你想死?在这凿道上打,比得就是谁凶。你能比蒙鞑老卒还凶?” 董娃“嘿”了一声,道:“我们还不凶?不是把蒙鞑都给吓跑了。” “憨瓜。在方岩沟还能埋伏,能两百打三十。到了这石头缝里,人摆不开,只能一命换一命,能换几个。” 董娃道:“那等蒙军走上来,我们射他。” “你站哪射?” “等到了下面山地里,我们站山路上摆开。把蒙鞑堵死在这石头缝里。” 鲍三道:“那老子不陪你,你个憨瓜自留下跟他们对射。” “反正打也打完了,我就随口一说嘛。”董娃挠了挠头,道:“班头,你说真有军赏?我有个同乡从军,立了第四等功,绢三匹、钱三贯咧。县尉真要给我五贯?” “还骗你不成?” “县尉真要把职田给战死兄弟的家小们分了?” “嗯。”鲍三道:“县尉以后是要当蜀帅的,治军立信。” “班头你说我这五贯是攒着以后买田,还是给我爹娘过个好年?要能多砍几个头就好了。” “攒啥攒,等你战死了,也能分县尉的职田。” “班头你别闹。”董娃道:“说点吉利话呗。” “娘的,你叨叨没完,老子伤口都裂了,来,给我再扎一下。” “好咧。” “小心点,别他娘的掉下去了。” 鲍三说着,扶着崖壁坐下来,又骂道:“娘的,这破路,走得老子腿软。” “没剩多少凿道了。”董娃道,“转过这段,前面就是山里,不怕掉下崖了。” 两人蹲坐着,重新包扎好了伤口,站起身要往前走。 忽然,鲍三问道:“你听到没?” “啊?” 董娃转头向后看去,只见远处的崖壁黑乎乎的,隐隐约约能看到凿道里有东西在动。 “蒙军来了!” “快走!” “不是,班头……听到了吗?怎可能……怎么可能在这鬼地方骑马?!” 鲍三有些发愣,眯着独眼,盯着那凿道。 “不可能……不可能在凿道上骑马冲锋。” 但马蹄声越来越疾。 “咴律律!” 鲍三猛然大吼道:“快走!是惊马,是惊马冲过来了!” 董娃已愣在那。 他分明看到,一匹大理马竟是发了疯一般在悬崖凿道里冲过来。 马背上没有人,蒙军就是用这惊马来把他们撞下去…… 正文 第190章 惊马 李瑕回过头。 他看到了那匹冲过来的马,也看到了远处追赶上来的蒙军。 这行军速度也太快了……不,不太可能。 李瑕迅速冷静下来。 他不认为大股的蒙军能在这样的道路上这么快就追上来,该还是小股的探马。 他已点了狼烟通知周围的宋军,蒙军决不敢如此贸然上来。 “都别乱!搂虎!把它射下来!” 搂虎握着一张缴获来的顽羊角弓,眯眼看了看。 这凿道太小,人挤在一起,他很难射到那匹惊马。 “县尉先走!” 李瑕明白搂虎是何意,迅速带着人就走。 “走!绕过这边山崖就安全了……” 搂虎则紧贴着岩壁,让一个个同袍从身边过去。 每个人都有些颤抖,这种地方,一个不小心就要掉下去…… ~~ “走啊!”鲍三大吼一声,“到前面去。” 他与董娃因为包扎伤口落在了最后,此时那匹惊马越冲越近。 若拦不住它,不知能把多少人都掀下去。 董娃却还在发愣。 “让开!”鲍三已拔刀在手,吼道:“老子劈翻它!” 两个都没牵马,不然或许能用马匹拦住奔来的惊马。 情急之下,鲍三已顾不得其他,下意识就要奋力一搏。 他一手持刀,一手拉过董娃,将董娃往身后拉去。 马蹄踩在岩石上,“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近。 “咴律律!” 再逃已来不及,惊马眼看就要撞上来。 突然,董娃猛地挣开鲍三,向它冲了上去。 “哥哥!你走……” “嘭!” 一声巨响。 董娃死死抱着那马脖子,用力在岩壁上一蹬。 “咴律律!” 那马的尾巴上着了火,虽受惊,却知那里有路,只疯了般想往前撞。 “啊!” 董娃大吼一声,猛将它带下悬崖…… “董娃!” 鲍三大吼,独眼的瞳孔里印着那一人一马坠落的情景…… “董娃!” 下一刻,马蹄声又起。 冲上来的还是一匹驽马,并非蒙军的战马,也不知是从哪抢来的,丝毫不介意糟践……也确有可能把巡江手们掀下去大半。 鲍三回头看了一眼,握紧了刀,迎上了这匹惊马。 “哒、哒、哒……”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 鲍三大吼,腹上的伤口又迸出血来。 他眼神里满是怒火,独眼瞳孔里印着的是那越来越大的马…… 马蹄有力,踩在岩石上,声音回荡在整个山崖。 “嗖!” 破风声就在鲍三耳边划过,厉风将他的脸划出一道血痕。 “咴律律……” 一只利箭猛地射在那惊马身上,它嘶叫一声,蹄下一空,轰然摔下山崖。 “走啊!哥哥走啊!” 搂虎一箭出,对鲍三大吼不已。 鲍三恨恨瞪了凿道对面的蒙军一眼,转身就跑。 脚下的路还不到五尺宽,身子若在岩壁上一转就要跌落下去,但马儿能跑,他也就敢跑…… ~~ 李瑕腿上有伤,在凿道上走着本就吃力,一跑起来疼得满头都是大汗。 转头一看,身后的士卒也因他速度而慢下来。 “李县尉,我背你。”熊山突然喊了一声,蹲下身,“信我。” 李瑕没有犹豫,任由熊山背起来。 熊山一起身,“咚”的一声,李瑕头撞在上方的岩石上,剧痛。 李瑕几乎晕过去,恍过神来,前面又是较矮的凿道,连忙低下头。 熊山速度极快,一手扶拖着李瑕,一手牵着马,箭步如飞。 “前面的再快!再快!” 一双破布鞋踏在窄窄的悬崖凿道,不时将碎石踢下去。 李瑕摇摇晃晃,感到随时要掉下去。 他知道熊山手一松他就要万劫不复,但在战场上,有时只能信任身边的人吧…… 凿道弯弯绕绕,跑着跑着,半日之后,终于在前方看到了葱郁的山林。 一片青山在眼前铺开。 悬崖凿道越来越矮,渐渐汇入了前方的山道。 “呼……呼……” 熊山大口喘着粗气,踏上山道,将李瑕放下来。 “谢了。若没你,我这条腿今天要废在这里。” “李县尉客气了……不算……不算甚大事……” 马蹄声远远传来。 李瑕抬头看去,远远的,只见一名蒙卒趴在马背上,身子伏得很低,竟真是在凿道上策马。 这蒙卒速度虽不快,骑术却也骇人。 他远远望到了李瑕等人已进了山,停下马,隔着悬崖向这边望了过来…… ~~ “县尉!” 鲍三跑到山道,一跤摔在地上,满头都是大汗。 其后,搂虎也是跑了过来,支着膝盖不停喘息。 “呼……呼……” “搂虎,你射得到他吗?”李瑕问道。 搂虎转过头,望到了那凿道上的人影。 “不……不行……太远了……县尉快走!” 远处,那名蒙卒已在张弓搭箭。 “他射不到。”李瑕道。 熊山亦道:“他绝对射不到。” “噗。” 一支利箭钉在李瑕身前三十余步远的土地里,箭羽微微颤抖。 搂虎举起手中的弓,想了想,却还是放了下去,摇了摇头。 “娘的。” 鲍三盯着地上的箭,莫名地勃然大怒。 这是蒙卒的叫嚣,也是威慑。 再转头看去,只见凿道上的蒙卒站在那,解开腰带,对着悬崖尿了起来…… “你娘!老子剁碎你鸟!”鲍三大吼。 吼声在崖谷间回荡开来。 “你……娘……娘……” 熊三远远盯着那蒙卒,冷笑一声,道:“尿真小。” 然而,地上的那支箭,无声无息地插在那,已将他们的气势压下去。 那蒙卒要传达的意思很明显,似在告诉李瑕他们要报复,也在问李瑕还敢不敢在前面设伏。 搂虎汉话说的本就不利索,跟着熊山骂了一句“尿真小”犹不过瘾,道:“县尉,你也说句话呗?” 李瑕道:“他们也就拉远了嚣张。近战肉搏……也就那样吧。” 搂虎挠了挠头,觉得李县尉这话也不算很凶。 但他还是双手捧在嘴边,大喊道:“你们近战肉搏也就那样!” “走吧。”李瑕道。 他显得很平静。 这是回程路上的一件小事,也是蒙军的一场挑衅。 但李瑕从这场挑衅里明白了许多道理。 比如,不能放蒙军走出五尺道…… 正文 第191章 驻守 邬通立在巡司关城上,拿着酒囊喝了一口酒。 风很大,把他的脸吹得有些干。 如今已是十月二十五,天气说变就变,突然就冷了下来,这关城上的日子显得有些苦寒。 换作往年,邬通已回了筠连州城去住,但今年不行,今年蒙军会打来。 四天前,他已经看到狼烟了。 他也召集了寨兵过来,如今关城里已有三百余人。 只不知蒙军何时到…… 邬通忽然想起前几日过去的那庆符县尉李瑕……莫名其妙非要到五尺道上走一走,活受罪,也不知为了什么。 如今蒙军过境,怕是已经死了。 邬通有些遗憾,他并不喜欢李瑕,觉得对方太深沉,酒不爱喝、话不爱说,让人摸不透。 但是要做生意,个人观感不重要,能合作才重要。 可惜了。 当然,这事还不确定,他已派了探子到南边探路,等探子回来才能知道…… 突然,前方有寨兵跑来,到了关城下大喊道:“巡检,李县尉他们回来了!” 邬通一愣。 …… “哈哈哈,李兄弟好本事,真是好本事,竟能拿到这么多首级!” 在看到李瑕带回来的尸体和缴获之后,邬通爽朗的大笑声又在关城内响起。 李瑕说了前因后果,又请邬通派人帮忙治伤员,末了,问道:“我与邬兄单独谈几句可好?” “好啊!” 邬通应得也果断,引着李瑕进了一间偏堂,嘴里还感慨不停。 “没想到,没想到,李兄弟是个本事人,能拿到这么多首级。” “卖给邬兄如何?” 邬通眯了眯眼,很快泛起笑意,道:“李兄弟话不多,做事却爽快啊。” 李瑕道:“我知道邬兄想买,本可以等你先开口。但往后还要合作,不必这般互相算计。” “哈哈哈……” 邬通似还没捋好要说的话,又是大笑了一会,才沉吟道:“李兄弟想如何卖?” “盔甲、武器、战马我要留下,首级留十个,其余五十五个卖给邬兄。” “包括那百夫长?” 李瑕点点头。 邬通踱了几步,道:“二十贯一个,百夫长两百贯,如何?” “一共两千贯。” 邬通愣了愣,下意识想去端酒碗,才想起来还没摆酒,取了腰间酒囊喝了一口。 “也好,李兄弟干脆人。我也不婆婆妈妈,就这个价。” 这事就这样简简单单定了下来。 对于李瑕而言,手下许多巡江手都是白衙,首级交上去也报不了多大功,又是异地作战。他自己也不求马上升官,倒不如卖了。 至于卖了三十多贯一个,只给手下人赏五贯到十贯,却不是这么算的,他还要给抚恤,何况是发饷也好、添置军备也好,这钱他也并非花在自己身上…… 邬通极干脆,谈完,径直又问道:“首级哥哥派人去腌,钱怎给?金银、钱币、汇契,李兄弟要哪个,哥哥派人去取来。” 李瑕倒未想到邬通这方面如此爽快,反问道:“马上就能拿?”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嘛。”邬通哈哈大笑,“哥哥做生意,就讲一个‘信’字。” 李瑕沉吟片刻,忽问道:“邬兄打过仗吗?” 邬通故意一瞪眼,佯怒,接着又笑,道:“那当然打过,哥哥少年时也带着族人争过山头,哈哈,这才渐渐当了这巡检。” “与蒙军打过仗吗?” “蜀南哪有甚仗打?哈哈,蒙军打到蜀南这还是第一遭,你我兄弟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 李瑕沉默片刻,这才开始说起来那两千贯当中多少要现钱,多少要金银。 次日,邬通派人把钱拿来。 李瑕犒赏了麾下,又让孔木溪带人把尸体与重伤员带回庆符县,分别安葬、治疗,并把抚恤一同带回。 至此,邬通才明白李瑕的意思。 “李兄弟这意思……是要留下来帮哥哥守关不成?” “是。”李瑕道:“想看看邬兄大展神威,哪怕能摇旗呐喊也好。” 邬通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可李兄弟你这一百号人驻在我这关城,吃我的粮草,可是要另算钱的……” ~~ 巡司关城西南方向七十余里有一山名“牛寨山”,山上有一寨名为“牛寨”。 一具尸体在空中晃晃荡荡,搬尸体的两个蒙兵一抛,将它抛落悬崖。 名叫“宝力德”的蒙军百夫长向他们看了一眼,走进牛寨。 “将军。” 阿术正在吃野猪肉,那肉烤得没有很熟,还带着血水,他也不以为意。 “追上了?” 宝力德道:“没,那些宋人太能跑,让他们跑进巡司关城了。” 阿术大怒,将手里的骨头猛掷在地上,骂道:“这还能让人跑了?!马儿是白带的?!” 宝力德也不应,挠着头,捏住一只虱子,“啪”的一声捏死。 阿术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把剩下的野猪肉往宝力德怀里一抛,道:“跟我来。” 不一会儿,阿术领着几个百夫长到了山顶眺望。 牛寨不算高,但从山顶看去,也能眺望到远处的关城。 “那山叫什么?” “横子山。” 阿术道:“关城夹在横子山中间,要过去必须打下来。” “嘿。”宝力德捧着野猪肉咬着,道:“石门关都打下来了,这又小又破的关城好打。” “先把附近的寨子都拔了,免得被宋人埋伏。” 阿术说着,随手就指,道:“马口岩先拔,那地方怕有落石;那座东山上的寨子铲了,宋军探子能在那看到我们行进。” “将军这次会不会太小心了?” “都克死了。”阿术道:“从大理到乌蒙部再进川,哪次死过一个百夫长,打起精神来。” “是。” “花两三天,把这些土老蛮都给我清了。再攀上横子山,跃进这小破关城,这次这些宋兵,一个活口都不许。” 宝力德手里的骨头一抛,大声喝道:“明白了!” 阿术啐了一口,又道:“再忍一忍,马上要走出这破路了,到时就是我们蒙古骑兵的天下,想杀哪杀哪。” “哈哈哈” 诸将大笑,信心满满…… 正文 第192章 潜师而跃 巡司关城,李瑕抹了跌打药、稍稍活动了扭伤的脚,感到有些惊异。 前世扭伤也是常有的事,练就了一手按摩脚踝的好手法,今生本来只给高明月施过一次。 最近自己也摔伤了,愈发深刻地体会到年轻就是好,恢复得很快。 当然,受伤总是麻烦的,不受伤最好。 处置好伤口,他支着拐杖,向城楼走去。 邬通又坐在堂上喝酒,终于稍微有了些作战的样子,拿了几个酒杯倒扣在案上,似在思考着防事。 “李兄弟又来了,来,喝一盅。” “临战,不喝了。” “怕甚?哥哥知道你酒量不错。”邬通道:“你我兄弟做事有分寸,小酌几杯,不大醉,不碍事的。” “听说邬兄把首级送去报功了,可有向长宁军求援?” “有哥哥在,为何要求援?”邬通诧异道:“筠连乃羁縻州,轻易让官军入境,岂不怕惹出麻烦来?” 他抬手虚按了两下,感慨道:“李兄弟,都说你过于慎重了。蒙军而已,又非天兵天将,何至于每日这般紧绷?” “邬兄从未与蒙军交手过,有信心?” “这是川滇之地,是打山战,是哥哥最擅长的打法,蒙军哪会打山战?” 邬通说着,拈杯而笑,显得有些文雅,又道:“君不见蜀江北面,大宋以山城堡垒防御,蒙军寸步难进……对了,蒙军不仅不会打山战,还不会打水战,今遭必将败北。” 李瑕道:“不可一概而论,江北蒙军不会打山战,并不代表阿术这一千人不会。” “哈哈哈,瞧李兄弟这话说的,蒙人不擅爬山,众所周知。” “蒙人那么多,不至于连一千名擅爬山的都挑不出来。忽必烈与兀良合台夹攻龙首关时,连苍山都能翻。” “哈哈哈,那看来苍山也不难爬。”邬通大笑,“李兄弟啊,你非要说北边大汉比川滇土著会爬山,未免太可笑了。” 李瑕正色道:“这是表明蒙军对待战争的态度,他们非常认真。” “我亦如此。”邬通笑道,“非常认真。” “阿术已经把牛寨、东山寨等地都拔了。” “那些山矮,被拔了不稀奇。哥哥早便让阿宝翁筑防事,他只当耳旁风,枉丢了性命。但哥哥这关城不同,坚固险骏,蒙军攻不下的。” 李瑕道:“从石门关沿途,比牛寨山、横子山高的山并非没有,阿术一路而来,毫发无伤。” 邬通道:“那是因为蒙军装备远胜南蛮,哥哥这里不同。” “蒙军之中也有俘掳的乌蒙部人,擅于攀援……” “李兄弟!”邬通已不悦,加重语气唤了一声,“平日酒不肯喝、话不肯多说,反倒是对这战事格外上心,生手教老手打仗不成?” 他说着,却很快又笑起来,生意人的和气模样。 “说好了留下是给哥哥摇旗呐喊,怎指挥起来了?哥哥年长你两番不止,久经战阵,岂不会打仗?” 李瑕直视着邬通的眼,问道:“邬兄真不怕败了?” “哈哈,不会败。”邬通摆手,又道:“来,哥哥告诉你这仗该如何打。” 他指了指案上一个酒杯,道:“你上次说在这马口岩设伏,不行。若要驻军在山上,须建城、筑堡垒,备上石木、粮草等辎重,如余玠当年所为。 牛寨一丢,蒙军能看到马口岩。则马口岩上万不敢轻易设伏,为何呢?这山上多树、多竹,未等你备好石木,蒙军已赶来纵火,伏兵便完了。 要打,最好的办法便是守着这关城。蒙军过不来,而关城内有粮,不必风餐露宿,不须半月,蒙军粮草用尽,军心动摇,进退无措,或等张都统击败兀良合台。介时,哥哥再出兵,可一战而胜!” 李瑕道:“但邬兄仅有三百余人。” “那又如何?”邬通道:“地形险、关城坚,只须粮草、箭矢充足,便是数十人也能拒数万雄兵。何况哥哥麾下皆是擅射、擅山地之勇士。” “若阿术攀上横子山,潜跃关城?” “哈哈,横子山险峻,山上又有寨子,早备了石木,看蒙军敢不敢来!” 邬通话到这里,渐得意起来,指了指自己,道:“知李兄弟心里看不起哥哥,此番便让你看看,哥哥是会打仗的,且打得举重若轻,怎说来着……谈笑间,强撸灰飞烟灭,哈哈,是这么说吧?” ~~ 李瑕与邬通聊完之后,还是派了一名手下去找长宁军请援。 他说不出该如何反驳邬通。 但他从北面情报中看过阿术请功的战报,其人不仅参与了平灭大理之战,还接连扫荡了云贵川等地。 李瑕始终觉得,阿术会派人攀上横子山。 可是他一个庆符县尉,暂时还管不到筠连州…… ~~ 是夜,一轮蛾眉残月悬于高空。 天色很暗。 巴音穿过山林,抬头看了看,停下脚步。 走在后面的宝力德低声问道:“攀不上去?” 巴音道:“太黑了,看不清路。” “让土老蛮先攀,垂根绳子下来。”宝力德道,“你们几个,带土老蛮去。” “是……” “来得及吧?”有人问道。 “来得及。”巴音笑道:“等坨山上的寨子起火,宋军会以为我们今夜拔坨山寨,猜不到我们已经连横子寨也拔了、还跃入关城了,是吧?百夫长。” 宝力德笑了笑,道:“等把关城门打开,肯定还不到五更天。” 过了一会,上面有人轻声道:“有寨兵守着。” 宝力德道:“莫日根,你去给他一箭。” “好。” 巴音道:“天这么黑。要是没射死,惊动了寨兵就……” “一箭就射死。”莫日根道。 宝力德道:“他要是能喊出来,我抽你三十鞭子。” “看好了。” 莫日根轻手轻脚往上爬了一会,拉着弓,抬起头,眯着眼看去。 “嗖!” 一箭向上激射,同时,一个人影摔落在树林里。 有蒙卒过去,迅速踩灭了火把…… ~~ 关城城头上,名叫“波洞哈”的寨兵搓着手,用苗语与同伴道:“这几天突然就冷下来了。” “以前能有酒喝,现在还得守城……” 波洞哈忽然一指,道:“那是什么?” “坨山寨起火了。” “你快去告诉头领。” “好吧。”波洞哈搓了搓手,转身去找邬通。 他才走了没几步,忽听“噗”的一声响。 转头一看,方才还在说话的同伴脖子里透着一根箭矢,已然气绝了。 还来不及喊,波洞哈似乎隐隐听到了夜风里传来的“咯咯”细响。 作为常年在山林间打猎的老猎户,他太熟悉这声音了。 有人在拉弓。 刹那间,波洞哈一扑。 “噗!” 他肩上中了一箭。 “啊!敌袭!”一声凄厉的喊叫划破夜空。 同时,已有蒙卒跃进了关城…… 正文 第193章 守门 阿术这次带了一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不算满员,九百多蒙卒。另还有大理杂兵以及俘虏来的土老蛮,共计一千五百余人。 他马匹多,因此辎重带得也足,在牛寨上扎下营,粮草还能撑半个多月。 面对这小小的巡司城,制攻城器械强攻当然也可以,但没有必要,因为他是兀良合阿术,最擅迂回包抄、潜城跃城。 灭了大理之后,他的战报上最常用的一个字是“蹂”,蹂大理、蹂白蛮、蹂乌蛮…… 是夜,阿术派百夫长海日古攻坨山寨以吸引宋军,同时派百夫长宝力德潜上横子山,跃入巡司关城。 他则亲率千余人连夜出兵,准备取关城。 四更天,坨山寨大火起。 阿术抬头看了一眼,领兵杀向关城。 只等宝力德打开城门。 夜风吹来,把关城上的厮杀声远远吹到阿术耳边。 “成了!” 名叫“吉达”的百夫长大喜,道:“宝力德已经跃进城了,城门马上要开了。” 阿术咧嘴一笑,他布署战略时很冷静,此时却显得很狂躁。 “杀光他们!出五尺道,杀!” 蒙军进军很快,渐渐的,那巡司关城已显在眼前。 厮杀还在响,城门却还没打开。 吉达跨坐马上,执着弓啐了一口。 “宝力德这是杀上瘾了,先开门啊,啐……” ~~ 这夜李瑕是披着甲睡的。 到了半夜,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惊醒过来,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 到了城楼一看,远远能看到有一道道身影从横子山跃入关城。 李瑕只看了一眼,迅速向关城下走去。 只见邬通只穿了中衣,带着几个寨兵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不好了!蒙军进关了,快走!”邬通脚步飞快,道:“走啊!傻站着做甚?!” 他头盔也没带,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红印,显然是才睡醒。 “快!快!快……完了完了……走啊走啊,别傻站了,快……” 李瑕就在那,等邬通匆匆赶到面前,忽然出手,一把拎起邬通的衣领。 “嘭!” 邬通被李瑕按在墙上。 “你!还不快放开,走啊,走……” “慌什么?”李瑕道:“横山寨被拔的悄无声息,蒙军最多百余人,不要慌就守得住。” “守你娘!蒙军进关了……” “啪”的一声响,李瑕给了邬通一巴掌。 这一巴掌不算重,却是将邬通直接打懵在那里。 “你打我?你打我……” “衣服呢?” “你说什么?” “还不快把衣服披上,到城楼上指挥。” ~~ 巴音与十多余蒙卒从横子山跃到城头,伸展了一下酥麻的双脚。 前方,已有几个蒙卒与寨兵厮杀在一起。 不时有“嗖”的箭矢声响,那是莫日根等人正在山上向关城放箭,他们居高临下,又隐在黑暗中,能射到寨兵,寨兵却射不到他们。 苗兵箭术亦不弱,但随着横山寨被拔,地势之利已易。 “先开门!” 巴音喝了一声,就领人往城下跑去。 偶有寨兵杀上来,却显得很惊慌,双方一见面,蒙卒执弓射去,径直将对方射倒。 巴音大步而上,挥刀结果了两个无措的寨兵,向城门奔去。 关城内,一队寨兵还在结集,已是来不及冲上来。 “开门!” 巴音大喜,心知眼下重要的事不是杀多少寨兵,而是开门放阿术将军带人杀进来。 他快步跑着,一转弯,看到了关城的大门。 也看到了大门边站着四十余名宋兵。 巴音愣了一下。 “这……这么多?” ~~ 茅乙儿提刀站起,看向夜色中跑过来的巴音,有些茫然。 他其实不太明白李县尉为何要让他们帮忙值守城门,明明有寨兵守城的。 但现在,蒙军真的攻过来了。 这一瞬间茅乙儿感到了心慌。 这不像在方岩沟的一战,当时是自己这边埋伏蒙军,又有县尉与班头们带头。 今夜是被蒙军偷袭…… “杀!” 来不及多想,对面的蒙卒已大吼一声,箭矢射了过来…… ~~ 李瑕拎着邬通的衣领,往城楼上走去。 他也担心城门失守。 但他已把麾下的百名巡江手分为三班,轮流值守城门。 他只能信任他们。 从九月中旬,到现在十月底,筹建巡江手已有近一个半月的时间。 一个半月的训练、行军并不能让他们成为精兵,但能让他们听话。 一共只有三百巡江手,李瑕与他们每个人都朝夕相处过,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性格,也知道他们崇敬自己。 李瑕还了解他们的能力,也尽量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发号施令。 比如,方岩沟一战,乍看之下,让新兵埋伏蒙古老卒不太可能。 但事实上,巡江手们是以近两百人敌三四十人,李瑕力求做到能让五六个巡江手面对一个蒙卒。 他要做到的是,在不利的大战场里,寻找有利的小战场,让手下人在优势环境下应敌…… “快!告诉所有寨兵。”李瑕对邬通道:“你已算到蒙军今夜偷袭,安排了埋伏。” “可是……可是我……” “快。” “咚!”战鼓声响起,一名巡江手已站在城楼上击鼓。 李瑕摁着邬通,几将他推下城楼。 “说!城门城已设了伏,蒙军至多百人跃进城,我们有四百余人,将围歼他们……” ~~ “噗!” 一支箭矢钉在茅乙儿身边的巡江手身上。 “阿水!” 茅乙儿悲呼一声。 他身边的寨兵则已开始向蒙卒放箭。 那苗族寨兵名叫“亥金留”,正是李瑕初到巡司时一箭射中旗杆那人,会说汉语,今夜一直在和茅乙儿聊天。 亥金留颇有几分勇武,迎着蒙兵也丝毫不惧,连射两箭之后,径直拔刀便迎了上去。 茅乙儿还未反应过来,目光看去,只见到处都是乱糟糟的,除了亥金留等值守的几人之外,别的寨兵根本没反应过来。 而此时又没收到命令,茅乙儿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蒙卒已冲了上来。 短刀相接,正在城门边展开厮杀。 “咚!咚!咚……” 忽然,鼓声传来。 茅乙儿只听城楼上有声音传来。 “蒙卒已中了埋伏,杀……” 同时,远处已传来鲍三的大吼。 “茅乙儿你个瓜崽!守住!老子马上就到了……” ~~ “开门!”巴音大吼。 他一刀劈下,又劈开一个寨兵,那关城的大门已就在眼前。 “虎!” 一刀突然劈至他面前。 “杀啊!”茅乙儿大吼…… 正文 第194章 神箭手 “巴音怎还不开城门?!” 宝力德喃喃自语了一句,觉得颇为奇怪。 潜师而跃、偷袭关城其实也是一种冒险,他也担心宋军有所防备。 但宋军若有防备,应该是在横子山寨就设伏才对,而非只派人把守城门。 正因顺利拿下横子山寨,宝力德才让敢跃进城中,并不认为宋军会有所准备。 而且,最开始,他确实感受到了宋军的惊慌失措。 然而,鼓声已响,关城内三四百宋兵只有短时间的慌乱,渐渐地,竟已变得有序起来。 但战到这里,不得犹豫。 宝力德大喝道:“三什箭手,狠狠压住城头上的守军!别让他们支援!” 蒙军箭雨愈发密集。 宝力德听着城楼上的鼓点与呼喊,抬手一指,再次下令。 “莫日根,带人把他们的主将射下来!至少别让他们再指挥。” “好!” “其他人!随我杀下去!” 宝力德亲领三十余人,杀向城下,直奔城门。 他已经听到城外的马蹄声,眼看阿术的兵马要到了,必须先开城门…… ~~ 城楼上,李瑕还摁着邬通,逼他发号施令,忽见西南方向有一队队骑兵鱼贯而来。 “是蒙军!”邬通此时才清醒过来,猛呼道:“城门!城门……” “我的人去守了。”李瑕道。 “县尉小心!”突然,有人大吼一声。 李瑕一转头,看到空中寒芒一闪,迅速将邬通扑倒。 “噗!” 一支利箭钉死了邬通身后一名寨兵,血溅城楼。 “这么远?!”邬通大惊。 李瑕蹲起身,透过城楼的栏杆看去,见到几个蒙卒正在狂奔,手执长弓,对城头上的厮杀视若无睹,直奔过来。 为首一人只看身影就有扑面而来的张狂之气。 “是他?” 李瑕直觉这就是在凿道上策马、射箭示威的蒙卒…… ~~ 莫日根这人很狂。 他骑术高超,敢凿道上策马,箭术也百发百中,这都是他狂的底气。 宝力德既然命他把关城的主将射下来,那对方就是必死。 不远处,两个寨兵扬刀,迎向莫日根。 “嗖!” 莫日根飞快张弓搭箭,一箭射穿了其中一个,同时有蒙卒冲上去,一刀斩死另一个寨兵。 这一缓,城头上又有寨兵包围过来。 莫日根毫不畏惧,直冲到城楼正面,抬头看去,能看到上面两个宋将才从地上爬起来。 莫日根再次张弓,正要射,只见那两个宋将缩了回去。 “该死……” ~~ 城楼上还倒着中箭而死的寨兵尸体,邬通看着那箭矢,缩着身体。 李瑕却飞快探头看了一眼,见到搂虎正在城楼上狂奔。 “搂虎!” 他大吼一声,突然跑到栏杆前,一指那蒙军箭手。 ~~ 莫日根一眯眼,正见城楼上的宋将忽然又现出了身影,还想继续指挥。 他调整了弓箭的角度,瞄向这名宋将。 对方还在动,速度很快。 但莫日根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 “死吧。”他冷笑一声,松开手指。 “嗖!” “噗”的一声响,箭矢激射入体,溅起一道血涟。 一根箭矢直直从莫日根脖子里穿了过去。 …… “去死!” 搂虎放下弓,啐了一口,骂道:“尿小的畜生,以为就你会射箭?!” 方才只听李瑕一喊,搂虎就注意到了莫日根。 虽然隔得远,但那蒙卒身上的张狂劲儿,搂虎绝不会忘…… “搂虎,掩护我!鲍三,快去守城门!” 城楼上李瑕又大喝了一声,放心大胆地继续指挥起来…… ~~ 城门处,厮杀愈发激烈。 “杀败他们!去开城门!” “守住!马上就有支援……” 川蜀抗蒙十余年,蜀人其实并不太畏惧蒙军。新兵心里虽没底,但四十余人对阵十余人,茅乙儿也没想过要逃。 方岩沟一场胜战,也让他更添信心,迅速领人支援亥金留的寨兵。 不过,这些蒙卒确实也是精锐,很是凶悍。 “噗”地一声,亥金留又中一箭。 他闷哼一声,与巴音拼了一刀。 可惜苗刀不如弯刀,“当”的一声,亥金留的刀断作两截。 茅乙儿连忙抢上去救亥金留,挥刀劈向巴音。 “死啊!” 巴音回过头,连忙举刀招架。 火花四溅。 巴音架住茅乙儿的刀,神色渐渐狰狞。 两人对视着,眼中俱是狠意。 茅乙儿以前从没想过能跟蒙军老卒这般生死相搏,莫名地亢奋,却忘了其它动作。 巴音突然收力,撤了一步。 茅乙儿经验不足,收不住力。 同时,巴音一刀劈下。 “噗。” 亥金留弃刀扑上,拔出身上的箭矢,猛扎巴音。 “噗噗噗……” “什长!”蒙卒惊呼。 不远处,鲍三已带人赶到,围住剩下的蒙卒。 茅乙儿喘着气,一把抱住亥金留,道:“呼……呼……城门守住了!兄弟,我们守住城门了。” 亥金留咧嘴一笑,道:“娘的,就十几个人,你们太没用了。” 茅乙儿也不生气,傻笑道:“我刚从军……” ~~ 这边鲍三刚赶到,才为守住城门松一口大气,忽又听一声蒙语的吼叫。 “破门!” 宝力德已领着三十余人杀了过来。 鲍三估量着双方战力,底气稍有些不足。 在方岩沟,两百巡江手对阵三十余蒙卒尚且吃力,此时仅有不到百人。 最主要的是,他其实是不愿再有太大伤亡,毕竟这里是巡司的地盘。 他本想着让寨兵去打。 就是这一犹豫,宝力德已杀将上来。 “鲍三!” 忽听一声大吼,李瑕的声音从城楼上传来。 “临阵杀敌!休得犹豫!” 鲍三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下一刻,双方已撞在一起。 “杀啊……” ~~ 关城外,阿术驻而马而望。 他看到城头上人影越来越多,宋军已然被惊动。 但城门还未打开,可能是失手了…… 这还是南征以来第一次失手,阿术大怒。 他猛地一挥马鞭,重重抽在一个大理杂兵身上,叱骂道:“谁让你走到我身边的?!” 那大理杂兵抬着大木桩,准备用来防止城门被关上,他本就走在前面,是阿术自己策马赶上来。 颇为冤枉地挨了一鞭,他也不敢说什么。 阿术怒气未消,又接连抽了好几人,方才重新思忖起来。 “吉达!” “在。” 阿术吩咐道:“宝力德或许失手了,你带人去占住横子山寨。” “明白。”吉达道:“占了高处,宝力德不能开城门,我也能开城门!” 阿术没心思听到卖弄聪明,怒吼一声。 “闭嘴,还不快去!” 正文 第195章 老卒 随着寨兵涌上来,城头上的蒙军被杀尽,战斗集中在了城门处,寨兵们也纷纷包围过去。 李瑕走下城楼,看着巡江手们与三十余蒙军杀在一起。 他看出鲍三想让寨兵杀敌,保证更多的巡江手。 但在李瑕眼里,这是一次最好的练兵机会。 他从头到尾都很冷静,知道只要城门不丢,进城的蒙军就是进了死地,那正好用来练一练新兵们。 李瑕没有亲自上阵,而是招过搂虎,道:“不用看城内了。你盯着城外,有蒙将敢靠近,直接射杀。” “是!” 搂虎转过身,招呼弓手持弓对准城下,隐隐见到了夜色中一个个骑马者的轮廓。 ~~ 而关城内的厮杀还在继续。 “呃……” 一声惨呼,又一名蒙卒倒了下去。 宝力德没想到会这样。 这几天来,宋军的指挥都很一般,各处的守兵都不多,谁能想到只有城门堆了那么多人。 本以为奇兵跃入关城,宋军会大乱,结果形势突然陡转直下。 “不!我还没输!” 宝力德大吼道:“勇士们,打开城门!只要打开城门就赢了!” 他不再迎敌,招呼着蒙卒结阵。 “结阵,我们冲过去开城门……” 他带着人,疯了一般地挥刀,眼中只有城门。 一个独眼大汉冲上来,一刀挥下。 “噗”的一声,宝力德血泼洒而出,却还是不管不顾,径直撞开那独眼大汉,继续冲。 “开城门啊!先开城门……” “保护百夫长!” 在宝力德的带领下,蒙卒们改变了打法,不再厮杀,而是结阵护着宝力德,奋力涌向城门。 他们未必是因为凶悍,也有可能是绝望。 陷在这城里,四面都是敌人,想逃也无处逃,唯一的生路就打开那道城门。 一时之间,蒙间竟战出几分英勇无畏的气魄来…… ~~ 茅乙儿一刀挥下,轻松砍死一个蒙卒;许魁一刀挥下,也轻松砍死一个蒙卒…… 他们头一次发现,杀蒙人这么简单。 但他们心底却没有多少激动,反而被吓到了。 眼前的蒙军只剩二十余人,却没有像方岩沟的那支蒙军一样溃败,而是要用性命挤到城门前。 他们已拦不住冲向城门的蒙军。 茅乙儿失了神。 他忽然有些佩服蒙军,觉得人跟人都是一样的,都想求生…… 再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蒙卒已冲到了城门前,挥刀要去砍城门上的锁。 “拦住他!” 茅乙儿方才的敬佩和感慨全被抛诸脑后,大吼道:“拦住他,守住城门!” ~~ 阿术盯着城门,虽隔得还远,但他似乎听到里面传来的“咚!咚!”的轻微声响。 他知道,有人就在城门里厮杀。 “撞开!” “是!” 蒙卒们大喝一声,驱赶着大理杂兵们上前。 “嗖,嗖……” 箭雨落下,有几名大理兵倒下。 “继续撞门,不许停!” 终于,大理杂兵在箭雨中抱着大木桩冲到了城门前。 “嘭!” 一声巨响。 城头上有石木砸落下来,砸在大理兵头上,惨叫声起。 黑暗中看不到脑门崩裂的情形,凄万的惨叫却依旧瘆人。 “嘭!” 又是一声巨响,大木桩撞在城门上。 ~~ “就在外面!援军就在外面!”宝力德大吼着,“听到了吗?打开城门,我们能赢,能活……” “杀啊!”宋军杀过来。 宝力德一刀挥下,又劈死一个宋兵。 他终于冲到了城门前,听到了外面越来越响的呼喝。 “嘭!” 有灰尘落下,宝力德分明看到那城门震了一下。 他伸出满是血的手,想要把它打开。 “噗!” 一柄刀猛劈在他身上。 “开城门啊……” 宝力德大喊着,声音却已无力。 他身边最后一个蒙卒已倒了下去。 他又走了一步,头盔在混战中掉落,同时身上又中一刀。 “开城……” “噗!” 一柄刀透过他的胸腔。 鲍三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宝力德的头发,提着这个蒙军百夫长的身体,摁在城门上。 宝力德已然奄奄一息,手中的弯弓掉落在地上。 “嘭!” 他感受到剧烈的撞击,外面的撞城木重重撞在城门上,也撞在他的脸上…… 鲍三又是一刀捅下。 “你不是想开城门吗,来!” “噗!” “你倒是开城门啊!”鲍三大吼,手中又是一刀捅下。 “噗!” “开啊!” …… 茅乙儿低下头,看到从脚下到城门边,一路都是蒙军的尸体。 鲍班头正提着那个百夫长,就在城门前一刀一刀地捅。 终于,那具尸体软软地摊下去,血已染满了城门上,又残忍又血腥。 茅乙儿眼皮跳得厉害,就是在这一夜,他看到了落入绝境的蒙卒是如何垂死挣扎,也见识了打仗有多残酷。 “我以后也算老卒了吧……” ~~ 李瑕也在看着鲍三,看着茅乙儿、许魁…… 他仿佛看到了新兵在血与杀戮中,一点点成型。 “嘭!” 城门又被重重撞了一下。 李瑕转过身,重新走回城楼。 邬通正在发号施令。 “放箭!” “砸!” 又是几声惨呼,寨兵们放箭,推下木石,杀伤着攻到城门前的大理杂兵。 不一会儿之后,攻势停了下来。 邬通放声大喊。 “哈哈,告诉你们,城内的蒙兵已全被老子杀光了!有本事攻城啊!你娘……” 喊声在山谷中回荡开来,渐渐嚣张。 蒙军很快给了回应,又是一场箭雨袭上城头。 …… 李瑕看了邬通一会,想了想,招过搂虎。 “县尉。”搂虎上前,抱拳道:“蒙将隔得太远,小人只射杀了一两个蒙卒,现在攻城的都是大理兵。” “他们今夜不会真的攻城。”李瑕道,“你带两个信得过的人,跟在我身边。” “是。” 安排了这些,李瑕才向邬通走去。 “邬兄。” “李兄弟,你放心,关城守住了。”邬通笑道。 他显得平静又有些得意,仿佛刚才惊慌失措,又被李瑕打了一巴掌的人不是他。 李瑕道:“横子山寨要抢回来。” 邬通一愣。 李瑕又道:“寨子若在蒙军手上,随时还会再派人跃进城里……” “那怎么办?我们撤吧?” “撤?” 邬通踱了几步,道:“李兄弟你听哥哥说……蒙军没想到我们能守住关城,或许没留人守寨,但攻下关城,他们必先派更多人去占横子山寨,我们已晚了一步,抢不回来的。撤吧,趁城还未破。” 李瑕凝视了邬通一会,道:“我们私下说吧,别乱了军心。” “哈哈,明白,该分的也该分一分了,哥哥懂的。走,我们兄弟私下说……” 正文 第196章 寨兵 没能开了城门,蒙军并未打算强攻,只派了少量的大理杂兵试探性地进攻。 宋军既守住了城门,暂时也不必太担心关城失守,邬通布置好防事,与李瑕进了城楼内的偏厅。 他踱了几步,道:“李兄弟,哥哥确实是错了,没想到蒙军能拔了横子山寨。幸而今夜守住了。但不是我不愿去抢回来,而是抢不回来了。” 李瑕道:“为何抢不回?” 邬通道:“哥哥说过了,蒙军眼看攻不下关城,必增派人手去守山寨。他们居高临下。再派兵上去必有大伤亡,平白损失人手,不如回防筠连州城,等别处兵马支援。” “邬兄不愿去抢回寨子?” “并非不愿,实不能。”邬通道:“此战蒙军是初次由大理攻来,蜀南少有防备。朝廷是能接受让蒙军打到筠连州,甚至叙州的。明白吗? 这路蒙军只是偏师而已,决定不了全局。我们死守州城,只须等张都统大军击败兀良合台主力,犹有大功劳。这巡司小小关城,并不重要。” 李瑕道:“邬兄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 邬通话音未落,“嘭”的一声响,李瑕已一把摁住他的头,猛地敲在案上。 “你!” “都别动!”李瑕大喝一声,手中一把匕首已架在邬通脖子上。 与此同时,搂虎与几名巡江手也持刀按住邬通的几名心腹。 “李兄弟……你这是做甚?大敌当前,你这是要拿哥哥的首级投蒙不成?” 李瑕道:“按我说的下令。” “哈,李兄弟,你这官瘾有点大啊……” 邬通话到一半,那脖子上的匕首已压了下来,倾刻压出一条血痕。 他脸色一变,不敢再啰嗦…… ~~ 波洞哈咬着牙,眼看着箭矢从身上被挖出来,疼得满头都是冷汗。 等伤裹好,他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堂中其他人,咧开嘴笑了笑,用生涩的汉话道:“都活下来了。” 亥金留拿了个酒囊,咬了塞头,喝了一大口,道:“你立大功,提前发现敌兵。” 说完,他把手里的酒囊一递,抛给茅乙儿,道:“那个,波洞哈。这个,茅乙儿。” 茅乙儿接过酒囊,想了想,却也不喝,递了回去,道:“县尉说了,打仗时候不能喝。” “你们,多谢。”亥金留道。 茅乙儿会心地笑了笑,转头一看,只见许魁从门外走了进来。 之前两人说不上很熟,因是属不同队的,今夜一战之后却是迅速相熟起来。 许魁道:“邬巡检与县尉有令,轻伤者全到校场集合,立刻。” “蒙军,又攻城了?”亥金留问道。 “不知。”许魁道:“听令就是,你们只中了箭伤,也过去。” 亥金留哈哈大笑,向茅乙儿道:“你这个兄弟,太死板了。” 几人走向校场,只见城头上的战事已经停了下来。 各自分列站了,茅乙儿特地留意了一下,只见八十八名巡江手排得整整齐齐,那两百数十寨兵却是站得歪歪扭扭。 不一会儿,李瑕与搂虎一左一右带着浑身包扎着的邬通出来。 邬通脸上还有些苍白,像是受伤不轻的样子。 他说话时也失了往日的爽朗,情绪显得很低落,开口说是自己受了伤,关城防务全都暂交李县尉接管。另外,吩咐寨兵由李县尉挑选,反攻横子山寨…… 最后,邬通命人拿出一箱钱,给所有人分了,承诺等击败蒙军,每个人还有重赏。 他平素最讲信用,在寨兵面前威望颇高。既许下承诺,寨兵纷纷大喜,哄然应喏。 “谢巡检厚赏!” 等邬通说完,李瑕先送他去养伤,又招搂虎、鲍三、姜饭等人商议。 姜饭伤还未好,今夜并未有太多表现,与鲍三走进城楼一看,吓了一大跳。 只见搂虎已将邬通整个人捆起来,且还塞了邬通的嘴。边上还有几个邬通的心腹,同样是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 “县尉,这是……” 姜饭话到这里,竟是又问道:“这邬通……反了?” “邬巡检一时还未想好这仗该怎么打,我接手了。”李瑕不咸不淡地道。 姜饭一愣,与鲍三对视一眼,似有所悟。 不管他们反应,李瑕又道:“姜饭,你来看押邬巡检。” “是。” 姜饭脸上的茫然之色尽去,走上前,想了想,拿手上的钩子钩住了邬通的腰带。 “呜……呜……” 邬通显得很委屈,眼神似在说自己不会跑,不必钩着。姜饭却一句话不说,只冷着脸坐在那。 “看好他们。” 李瑕吩咐了一句,带着鲍三与搂虎回到堂上。 “鲍三,你明白了吗?” “小人明白了,早该由县尉来指挥,也不至于丢了横子山寨。不过,既然做了,不如……” 鲍三话到这里,独眼中寒芒一闪,比划了一个斩首的手势。 “不必。”李瑕道:“他有钱,有盐井、商道,等这一战打完再说。” “是,小人明白了。”鲍三应道,“他有钱。” 李瑕道:“既明白了,你来守着关城。把动静闹大点,别让蒙军发现我们上山了。” “县尉是要亲自带人去夺回横子山寨?” “嗯。” 鲍三道:“小人愿去。” “不,我是官,我去了才能压住那些寨兵……” ~~ 关城外,阿术收了兵,深吸了一口气,把那暴躁的情绪压回去。 他忽然意识到今夜这一战自己输在哪里……这几年打大理太顺了,潜自间道、潜师而跃之计用了太多,过于喜用奇谋。 顺利攻破的城寨太多,渐渐不舍得强攻,这次遇到了一个谨慎的宋将,终于是吃了亏。 想着这些,阿术摇了摇头,吩咐道:“就在巡司关城外扎营,制攻城器械。再派人去告诉吉达,占住横子山寨后不必急着进攻。建砲起车,等我命令,一齐强攻。” 其后,又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二十二岁的阿术望着眼前关城,似乎因今夜这一战而稳重了不少…… ~~ 天还未亮。 亥金留正在攀爬横子山。 对于他而言,这山不算难攀,他本就是在这地方土生土长的苗人。 他今晚已中了两箭,本是不愿再攀山与蒙军厮杀的。但为了那赏赐,还是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 此时他抬起头,看到了身前不远处的李县尉,不由心想:“这汉官还挺会爬山的嘛。” 事实上,今夜也是亥金留第一次遇到蒙军,有被蒙军打起仗来那种拼命拼活的样子吓到。 这多少让他感到了惶恐、不安。 然而,见到李瑕也是拼死拼活,他的惶恐与不安也就消减了不少。 如李瑕所言,这是对待战争的态度问题…… 正文 第197章 起砲 夜色中,吉达领着一个百人队,从横子山西面的陡地攀援而上。 进了横山寨一看,只见近二百余具男女老少的尸体铺得到处都是。 啃食尸体的乌鸦看到有人来,振翅飞走。 “娘的,宝力德杀完人也不收拾一下。” 吉达随手从尸体上拔起一根箭矢,递给身后的士卒。 想到宝力德也许陷在山下的关城里了,他还是把抱怨的话收了,摊开双手看向天空。 “赖长生天护佑宝力德杀出重围……” 话虽如此,山下的厮杀动静越来越小。 吉达心想,看来是这里离长生天太远了,没来得及护佑住宝力德。 此时天就快亮了,他知道不宜继续攻城,该先占据着横子山寨歇一歇,等待阿术后续的命令。 “把尸体丢出去,我们安营下寨。” “百夫长,往哪丢?” 吉达本想说“随便丢”,灵光一现,问道:“能抛进山下关城里不?” “哪抛得下去,得要砲车才是。” 忽有人道:“看样子是要强攻关城了,反正都要做砲车,不如我先做一个小的,把尸体抛进去。” 说话的名叫“博日格德”的蒙卒,擅长制作砲车。 吉达点头,道:“行,动作快点。” 博日格德道:“从这山下抛石下去,不用大砲车,做小的就可以,百夫长拨三十个杂兵给我,三个时辰就做一个出来抛尸。” “三个时辰?”吉达道,“忙了一夜了,快点把寨子收拾出来,还要住。” 他觉得有些麻烦了,想着把尸体随意一丢也成,但终究是认为抛尸进城吓吓宋军更有意思,想了想,又道:“让杂兵先把尸体搬出去,你慢慢做。” “好咧,百夫长这主意好。” “攻城的砲车全做好要多久?” “再有两天。” 吉达道:“太久了,动作快点。” 博日格德应了,吆喝着就让杂兵搬运尸体,他则去选木头建砲车。 砲车简单来说也叫投石车。 比如,要抛石头砸敌,哪怕是从山上往下丢,也不是说抛就能抛的。 人能拿得动的石头往往太小,既砸不准,杀伤力也小;而大的木石滚下山,被树木一挡,或撞到石头马上就改了方向。 只有建了砲车,才能投石杀敌、攻城。 这横山寨上倒是有备一点石木,但未建砲车。 博日格德觉得很奇怪。 他知道筠连州是羁縻州,宋军没有太多兵力,也没有真正的大将,加上阿术是从大理奇袭,宋军的防备不足,没建砲车很正常。 奇怪的是,就这样的宋军竟然能把宝力德的百队人在城里杀掉了。 “这宋将若有能耐,就该早在横子山、马口岩上起砲啊;若没能耐,怎就把宝力德埋伏了?太怪了……” 博日格德喃喃着,不一会儿就选好了起砲的材料。 他从怀中拿出一支毛笔,磨了墨,开始标注尺寸。 “真是好久没起砲了,跟着将军南征这么久,都快忘了怎么做了,梢长两丈……不,一丈多就够了,打个小关城……” 正思忖着,忽听山下有人喊了一声。 “百夫长吉达在吗?将军有令!” “什么?!”吉达大喝道,“俄日勒和克,是你吗?” “是,阿术将军命你占据横子山寨休整、起砲,准备强攻……” 吉达喊道:“我知道,正在起砲,这小破关城,轰几下就打下来了,哈哈哈!” “将军还说,小心宋军攻上来,要不要派人支援你?!” 吉达哈哈大笑,道:“关城里宋军就三百多人,全上来都不够我打的,这居高临下,五十人我都够守了!” 他大笑完,方才又道:“不用,将军人也不多了,我的人太够了,都住不下了!” 俄日勒和克喊道:“将军让你留意北面,瞭望宋军是否有援兵。” “好!” “加紧起砲,别太久。” “知道,知道。俄日勒和克,你要不要上来?” “不用,我还要回报将军,将军交代,你一定要小心宋军反攻。”俄日勒和克仰着头喊完,转身往山下走去…… 吉达则转身进了寨子,嘴里还嘟囔着。 “将军也别当我傻子,谁不知横子山重要?宋将要是有点脑子,趁早撤出关城才是正经。” 他带了一个百人队,蒙卒近九十人,杂兵四十余人。此时安排杂兵干活,又派了一半蒙卒值守…… ~~ 俄日勒和克虽然替阿术递话让吉达小心,但他心底也认为宋军不可能反攻横子山寨。 夜里才遇袭,关城外还有上千兵马对峙着,怎可能有宋军上来? 胆得有多大,才会在这种时候爬上横子山? 三百多人,全上来都不够吉达打的…… 心想着这些,俄日勒和克走着走着,天光渐亮。 他转头一看,只见一缕朝阳在天边绽开,很是壮丽。 “啊,好想念草原啊……” “噗。” 树干后一只手伸出来,捂住了俄日勒和克的嘴,同时,一把匕首划过他的喉咙。 血喷洒在地上的积叶上,发着如晨风的低吟声,混杂着第一缕的阳光。 “送你回草原了。”李瑕低声道。 这大喊大叫的传信兵喊第一句话的时候,李瑕已偷偷埋伏过来了。 俄日勒和克闭上眼,倒在山林之间…… ~~ “我要是女人,我嫁给他。”亥金留蹲在灌木丛中,抬头看着前方那李县尉杀人的场景,低声喃喃了一句。 “他杀人好熟练,不像宋官。”波洞哈道,“像我的老头领。” “走吧,该去给横子山寨的族人报仇了。” 亥金留握着弓,矮着身子出了灌木丛,凑近李瑕身边。 “李县尉,跟我走。你上不去,我拉你。” “走吧。”李瑕点点头,感受到了这寨兵态度的变化。 他之所以要亲手杀脚下这个蒙卒传信兵,为的就是向这些寨兵展示实力。 一行人继续往上攀爬。 队伍中有搂虎、熊山,两个熊山的族人、三十个巡江手、七十余个寨兵。 这一百余人都是搂虎挑选的擅长攀山之人。 渐渐快到了山顶。 “嘘。” 亥金留往前探了探身,又缩了回来,低声道:“三十多个杂兵,在造木头。还有四十多个蒙兵,在值守。” 李瑕皱了皱眉,转头看了看,只见天光已大亮。 他亲自伏下身,小心翼翼地过去探了一眼,见到了那座造了一半的砲车…… ~~ “这根木头做砲轴,你们搬上去,砲架就造好了……” 博日格德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感到有些疲惫。 忽然,听到山下有人喊了一句。 “百夫长吉达,在吗?” 那声音不大,蒙语的口音稍有些怪异。 博日格德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个蒙卒在向上爬,走路有点瘸,因在爬山,低着头,远远的看不清样子。 博日格德回想着听到的口音,喊道:“勒和格,是你吗?” “不是,我是赤那。” 博日格德一时想不起这“赤那”是哪队的,喊道:“百夫长睡了,你有什么事?” “阿术将军送了粮草上来,你派五十人下来帮忙搬吧。” 博日格德道:“我们都已经快起了一辆砲车了,在山上呆不了三天了,不用粮草。” “送都送来了,搬上去吧。” 山下那蒙卒说着,停下脚步,向山下招手,似乎在招呼人搬东西。 博日格德无奈,只好带着杂兵下山帮忙搬粮草…… 正文 第198章 大胆 “啪!” 阿术手中的鞭子断成两截,被他丢在一边。 地上躺着一个被俘虏的土老蛮,因想要逃跑,已被阿术打得奄奄一息。 借着亲自打人,阿术也将心头的火气泄了大半,重新思忖起五尺道的战事。 派都克先行探路有错吗?没错,只有先探清楚前面的小路是否有埋伏,探清楚宋军是否在各个山头起砲,才敢让全军继续前进。 都克败在地势上,摆不开阵型,这是冒险走五尺道该付出的损失。 之后,攻下横子山寨,抢占高处,这肯定没错,也很顺利。 不该跃城吗? 但不跃城,造砲车、准备石木、攻城,最快也要三五天,万一让长宁军赶过来支援,这次兵出五尺道“潜自间道”的战术就全失去了意义。 自己确实太傲了,但傲在兵出五尺道,而非巡司关城这一战。 怪的是,宋军有两种打法…… 阿术想到这里,走到地图前标注起来。 “方岩沟设伏……但分水崖不设伏,马口岩、东山等地不起砲,说明这个偷袭的宋将……是客军,对!” “娘的!” 阿术往地上啐了一口,恍然大悟。 他当然知道这五尺道的守将叫“邬通”,从俘虏的蛮人口中,他还知道邬通经常贩盐到乌蒙部。 另外,在阿术看来,邬通打仗并不蠢,只是平庸、死板。 比如,利用地势到处设伏,往山下射箭、丢石头这些打法,邬通没用,这并不是他蠢,而是他权衡得很清楚。 箭矢、木石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是要派兵去准备,是要建防事、造砲车的。要埋伏,是要让人在野外露宿好几天的。 以邬通手下那点兵力,以苗族、彝、僰族寨兵的军纪,分散出去做这些,极可能就会被军纪更加严明的蒙军拖垮。 守住关城,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所以说邬通不蠢。 但另一方面,阿术也借此看出邬通没有大毅力、没有大魄力,只会死守常规。 因此,阿术才敢派精兵奇袭横子山寨,果不其然,一举而下。 到这里,其实都没犯大错…… 变数在于那支客军。 方岩沟的埋伏,其实是一场遭遇战,宋军根本没能提前准备,只是抢战了优势地形,足见这支客军极胆大。 而客军无权指挥邬通的战略,只能严守城门,并不能参与守备横子山寨…… “只能是客军才说得通!” 阿术一拳击在地图上,踱了几步,骂骂咧咧了一会,招过一个士卒,问道:“巡司关城的宋军退了吗?” “没有!还在城头叫嚣。” “没退?”阿术啐道:“横子山寨都丢了,他们还不退?” 他想了想,喃喃自语道:“为何不退?总不成……还想抢回来了?不可能的……” 话虽如此,但为将者的警觉还是让阿术有些放心不下。 “岱钦,你觉得宋军是想抢回横子山吗?” “哈?”岱钦大笑道:“怎可能?我们大蒙古国将士的箭术,莫说一个百人队执守,有二十人守山,宋军都不可能攻上。” “是啊。” 阿术一巴掌拍在脖子上,捉出一只跳蚤,沉思起来。 他手下一共就十个百夫长,死了两个,现在一个在横子山,一个在坨山,一个控制着各个高处瞭望宋军是否增援。 剩下五个,除了有后勤、营防、马匹、俘虏等小事要管着,还要准备正面攻事。 既便如此,阿术还是道:“岱钦,你再抽调五十名弓手上横子山帮吉达守着。” “将军,宋军一共也就三四百,还要多少人守山。”岱钦不太愿意,道:“吉达要是一百多人都守不住,杀了下酒得了。” “让你去就去。” “勇士们一夜没睡,接着爬山?要是摔下来……” 阿术不悦,道:“你过来。” 岱钦知道他又要打人,苦了脸求饶道:“将军莫气,我这就去调人。” 话虽这般说,他心里还在想着将军也太谨慎了,都不像平时的为人了。 一个百人队的大蒙古国勇士据山而守,还怕那一点宋军?说出去笑掉大牙…… ~~ 博日格德一脚深一脚浅地下了山,他带了三十余杂兵,十余个蒙卒,一共五十余人去搬粮草。 远远地,只见那赤那竟开始往回走。 “赤那,你去哪?” “粮草在下面,你们跟我下来搬。” 博日格德问道:“不对,你们怎么从这东南面上山?” “哈。”赤那道:“宋军还敢来拦不成?这边好走些,我们绕过来一段。” “也是。”博日格德道:“西南面有个崖县不好攀。”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赤那问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博日格德,我是北上之前才从都元帅麾下调过来的。”博日格德应了。 赤那也不停步,一边走,头也不回地喊道:“原来如此,我还差点怀疑你呢。” “有什么可怀疑的。” 博日格德走得有些累了,喊道:“赤那,你等等我们啊。” “快下来搬粮草吧。” 博日格德叹了口气,道:“山上吃的够两三天,等砲车造好,不就打下来了,何必非要搬……” “嗖!” 箭矢激射而来,刹那间就有蒙卒倒地。 杂兵们没有披甲,纷纷中箭,惨叫不已。 博日格德大惊,一转头,只见一群寨兵竟是绕到了自己后面,占据了高处杀下来。 “不好!中计了……” …… “先射蒙卒,看我的。” 搂虎说着,张弓,一箭正中一蒙卒面门。 蹲在这山地,脚下要花力气稳住身形,与平地上射箭颇为不同,虽然距离近又是居高临下,但一箭其实颇为精妙。 亥金留却是咧了咧嘴,不屑。 “我射个厉害的,你看看。” 他张开弓,对准了一个大喊大叫,正意图组织蒙卒反击的什长。 “嗖……” “都别逃!结阵守,百夫长马上会来支援……呃!” 博日格德脸上还沾着木屑,努力指挥着。 突然,一支箭矢从他张大的嘴巴里贯了出去! 力还尽,箭矢径直穿透了他的后脖颈…… 喊叫声戛然而止。 “准吧?”亥金留转头看向搂虎,笑了起来,道:“那什长值十贯钱,买大炉子过冬。” ~~ 李瑕站在山下抬着头看着,血雨飘淋,落在他脸上。 待确定能围歼这些蒙卒与杂兵之后,他才杖着长剑一步步往山上攀。 有个受伤的杂兵跑到他面前。 李瑕一剑刺过去,扶着那杂兵的尸体将他放倒,伸手在他伤口上抹了一把血,抹在自己脸上。 “搂虎、亥金留……你们换衣服,跟我先上山……” ~~ 吉达听到了隐隐的惨叫声传来,惊醒过来。 来不及披甲,他大步走出寨子,向山下望去,见杀喊声是从陡坡上的山林里传出来的。 “娘的,不会真有宋军敢回攻吧。” 这般自语着,吉达犹不敢相信,却还是吩咐道:“所有人!张弓搭箭,把木石搬出来,准备守山!” 呼喝声中,忽见下方的山林中,有十余名蒙卒与二十余杂兵跑出来。 “百夫长!我们杀了一队宋兵!杀了一队攻山的宋兵!” 吉达一愣,凝目望去,渐渐看清是带头的是一个满脸是血的蒙卒,正一瘸一拐地向上攀来。 “宋兵扮成我们的人,哄骗了博日格德下去,被我们杀了……” 吉达很惊讶,问道:“博日格德怎么被骗下去了?” “那宋兵会蒙语,说的很差,我早就怀疑了,没被他们埋伏。” 吉达不由道:“宋军这么快就反攻了?太快了吧。” “都是些土老蛮,攀山可以……打仗不行……怪的是,我们看到下面关城里的宋兵撤了……” 说话的那蒙卒累气喘吁吁,一边喊,脚步愈发踉跄。 “撤了?” 吉达皱了皱眉,思忖着宋将这是何意,一边派人攻山,一边又撤了? 他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这是两种打法啊,怪不得,原来是宋军主副将意见不合,才会出现昨夜的怪事…… “原来如此,” 他思考着这些,前方那十余蒙卒已到了木石前。 吉达一抬头,错愕了一下,大吼道:“杀了他们!” “快!推木头,杀了他们!” 身围的蒙卒们纷纷一愣……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几声汉语、苗语、彝语的吼叫。 “杀!” 正文 第199章 逆战 搂虎、亥金留等人已张弓射杀了几名正要把木石推下山的蒙卒。 李瑕已冲向吉达。 他脚伤未好……依常理而言,这样的脚伤就不该攀山、不该冲刺,世人总是这么想。 按这个常理再往前推,他李瑕就不该反攻横子山……也不该敢反抗这时期的大蒙古国。 要做逆天之事,昨日顾忌损失一点实力,今日顾忌一条腿,明日顾忌一条命,如同邬通一般缩在城防里,何必谈逆天? 天下并非没有名臣名将,并非没有天才在奋力抗蒙,却全都活在这世间一板一眼的规矩里。 蒙人却不讲这些规矩,辗转万里灭大理,岂是兵法、常理? 忽必烈经吐蕃,穿满是瘴气毒虫的不毛之地,翻雪山、沼泽,横渡泸水、大渡河、金沙江,至瘴疠横行与土著作战;兀良合台父子走得则是更艰险的西路…… 欲胜这等军队,若无对敌之勇气,以为缩在山林、城关之间发几支暗器便可大败蒙军? 欲战阿术,却言“我脚好痛”? 不破不立。 李瑕冲上前的一刻,已完全忘了脚伤。 他只知道,吉达不会想到他有立刻反攻的勇气,此时必是惊愕交加。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一剑刺出。 无数次的训练淬炼出的意志,向死而生的孤勇,凝在这一点寒芒之间。 “噗……” “啊!” 吉达大吼一声,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慌乱中避了一下,这一剑却还是插进他的胸膛。 吉达却不退反进,猛向前扑去,一又大手死死扼住李瑕的喉咙。 周围有蒙卒提刀杀上来。 李瑕弃剑,一把捉住吉达秃顶后的椎髻。把这铁塔般的汉子拖倒在地,两人一起向山下摔去。 “嘭!” 一声重响,两人摔在一棵大树下。 余光当中,能看到一列列的寨兵正在攀援而上。 有人向这边奔来,有宋兵也有蒙卒…… “啊!” 吉达还未死,死死扼住李瑕的喉咙。 李瑕伸手探到吉达身后,捏住透出的剑锋,用力上下晃动,搅动着吉达胸腔的血肉…… ~~ “百夫长!”有蒙卒提刀杀下来。 “县尉!”许魁提刀迎了过去。 许魁只觉自己要疯了。 但在他眼里,李县尉才是先疯掉的那个,身上还带着伤,不管不顾非要亲自带人夺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让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此时眼看着李瑕与那蒙军百夫长拼命,许魁脑子里全无别的想法,只有一个字,“救”。 而蒙卒已杀过来,弯刀挥到眼前。 有了前两次打斗的经验,这次许魁不敢与蒙卒拼刀。 他身子一扑,背上已中了一下。 他披的是缴获的蒙军皮甲,胸、背上札着一点铁片,“噗”的一声已被劈开。 同时,许魁又倒在地上,挥刀一砍,劈在那蒙军小腿上。 一声惨叫,许魁用力一拉,那蒙军摔下山去,撞在一块大岩石上,重伤不能起身。 “县尉!” 许魁大嚷,冲上前去救李瑕…… 突然,一具尸体摔在眼前。 “波洞哈!”亥金留的悲呼了一声。 许魁一愣,只见到脚下的波洞哈死死瞪着眼,已没了生息。 他抬头一看,寨子前的鏖战愈发惨烈。 寨兵更擅长这种山地战;蒙军则是措不及防,许多人连甲都没披,但占据了地势。 …… 亥金留已弃了弓,拿出一柄双环苗刀与蒙卒拼白刃。 他一开始并不懂得分析这横子山寨好不好打,想的就是蒙军能拿下,自己也能拿下。 再看到那李县尉很有办法,心里也有了信心。 先是杀了许多杂兵和十余蒙卒,其实这时守在这山上的也只有四十余蒙卒。 亥金留没想到,还是死了这么多兄弟。 愤怒之下,他一刀披下,血溅了满身。 紧接着,又有四十余蒙卒从寨子里冲出来,杀声震天。 至此,亥金留忽感到有些绝望而无力。 下一刻,一声蒙语大喝在不远处响起,亥金留吓了一跳,以为已经输了。 然而,很快又是一声汉语响起。 “百夫长吉达首级在此!已大胜!” 熊山迅速用苗语大喊,登时山上画欢呼。 亥金留一回头,见到的是李瑕提着一个可怖的人头,正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 “百夫长吉达首级在此!” 还有什么是比己方主将斩下敌方主将的头颅更激励士气。 “威武!大胜!” 亥金留怒吼一声,再回过身,只见那些才冲出来的蒙卒已用人迅速向横子山西侧跑去,以绳索荡下。 “杀啊!” “杀啊……” 渐渐的,蒙卒尽数逃向悬崖。 搂虎抱起一根巨木,朝着那些溃逃的蒙卒就追上去,追到山崖边,挥动手中的巨木,连着把两个惊慌失措的蒙卒顶下山崖。 他奋力举城木桩,又是一抛,巨木滚下山崖,轰隆隆一声响,伴着一阵阵惨叫与惊呼…… ~~ 亥金留摔坐在地上。 他不停喘着,感觉到周遭静谧下来,再睁开泪眼,看到的是李瑕正一瘸一拐地走在遍地的尸体当中,一个个将死去同袍的眼睛盒上。 亥金留默默看着这一幕,直看到李瑕走到波洞哈身前时,他猛地大哭起来…… ~~ 牛寨山。 阿术不知疲倦般地忙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准备歇下。 他已经安排好了,今日、明日准备好石木,造好攻成器械,后日攻打关城。 这是已是最快的速度了。但也意味着,他失去了攻下筠连州城的机会。 他是探马赤军,人数太少,不能奇袭,很难攻下有准备的城池。 也只能尽快出五尺道,侵掠叙州准备粮草,并配合兀良合台的大军了…… 忽然。 “报!将军,横子山寨丢了……” 阿术一愣,转头看去,见是百夫长岱钦领着几个狼狈不堪的残兵进帐。 “什么?” “横子山寨丢了,吉达百夫长战死了……” 那溃兵说着,满脸都是惊恐。 阿术听完整个经过,竟难得很平静,自语道:“太快了,也就是么快,吉达反应不过来……娘的,这是老子的打法。” “将军?” “逃回什长鞭刑,撤了什长,归其它百夫长麾下。”阿术道:“岱钦,你派去的箭手呢?” “还没到山顶,横子山寨已经丢了,他们攻不上去。”岱钦道,声音很惶恐,又道:“我带人再去压明日之前,必能攻下横子山寨。” “不必攻了。”阿术道,“天黑了,让将士们歇一夜,杂兵不许歇,继续造机械,后日攻城。” 岱钦愣了愣,问道:“将军,不抢了?宋军只有数十人在山上,我……” 阿术道:“我昨夜抢下横子山,是出其不意;他今早抢回横子山,也是出其不意。但,战场上不会有第三次出其不意。” “可是……” “再争横子山就是强攻,强攻两三天,攻城又要两三天,到时宋军援军都到了,有什么用?占下来我们住在这?” 岱钦本已做好了阿术发火的准备,却没想到这次阿术如此平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而这一夜,阿术是坐在战马上睡的。 那战马也是通人性,整夜伏地而卧,一动不动…… 正文 第200章 攻守 两日后,蒙军紧赶慢赶,终于造出了攻城器械。逶迤而上,重新攻打巡司关城。 阿术显得有些提不起劲。 于他而言,这一战已经没多大意思了。 宋将能重新夺回横子山寨,说明那个客军将领已反客为主了,不会再让他反攻横子山。 宋军占着地利,堵在那里,那么,接下来只是一板一眼的攻城战而已。 攻城战当然也有很多战术技巧,阿术也会,也有信心攻下巡司关城。 但问题是时间。 探马赤军奇袭五尺道,迂回包抄、潜出间道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尽量少攻坚。 现在胜败的关键已不在他阿术的指挥能力了,成了地势、兵力、粮草、天气等数不清的因素的考量。 也包括宋军的援军何时能到…… 带着这样的情绪,阿术也是一板一眼的布置攻城,不再暴跳如雷,不再喜怒无常。 忽然。 “嘭!” 一具无头尸体砸在蒙军队列之中,摔在石道上成了一滩肉泥。 “啊!” 一个正在搬运云梯的大理兵被溅了一脸血肉,放声尖叫。 蒙卒一箭射去,径直射死了这大理兵。 “不许叫,继续攻城!” 蒙军的队伍安静下来,继续进行。 而横子山上,一具又一具的无头尸体砸下来,有的砸在两边的树林里,有的砸在蒙军的队伍中,偶尔也砸死了一两个人。 尖叫不时响起…… 岱钦脸上难看,心想着也不知将军会发多大的火,转头看去,竟见阿术依然冷着张脸。 “将军……这宋将太放肆了……” “不然呢?”阿术道,“他占着横子山,又起了砲,还能不砸?我们也砸关城就是了。” 岱钦一愣,只觉阿术像是换了一个人,有些不习惯。 “将军不怒吗?” “打呆战,就要有打呆战的样子。”阿术淡淡道。 在乌蒙部时,怒能威慑那些土老蛮,“敢盗我马,我就拔光你们的寨子”,但在五尺道,面对一个冷静狠厉的宋将,怒只会乱了分寸。 他已决意破关后杀光那些宋人,但此时命令的却是“尽快攻下关城,尽快,尽快。” “是……” “将军有令!驱大理兵、土老蛮兵攻城,尽快破关!” “杀啊……” ~~ “轰!” 石头从蒙军的砲车里砸出,砸落在巡司关城的城楼上,碎瓦与残木齐飞。 邬通骇了一大跳,想要大叫,嘴却被堵着。 “呜……呜!” “怕什么?!”姜饭道:“城还没破,你这主将慌什么……” 外面又是一声巨响,是守城的兵士将城头的木石推下去,砸出一片惨叫。 城头上,鲍三大喝一声。 “放箭!” 箭矢如雨。 蒙军的箭矢也反击过来。 关城西面边的道路就那么管,大理兵与土老蛮俘虎们挤得满满当当,蒙军摆不开阵势,箭矢并不多。 一块大石又从空中划落,“轰!”地砸在五尺道上,砸死一名蒙卒。 “把石头搬开!”百夫长海日古下令道。 蒙古砸碎那大石,搬上旁边的山坡。 一辆大砲车就架设在这里,七十名蒙卒用力一拉,落石如雨,又砸向关城,响起一片惨呼。 横子山上,李瑕下令,调整了砲车的角度,又是六十名寨兵齐力一吼,又是大石砸了下去…… ~~ 阿术站在牛山顶上,眯着眼望着这场攻防战。 岱钦道:“将军,关城内仅有两百余人,横子山上仅有不到百人,派士卒强攻吧?” 阿述道:“你过来。” 岱钦走上前。 “啪”的一声重响,阿术狠狠给了岱钦一耳朵。 “将军?” “啐!”阿术一口痰啐在岱钦脸上。 “老子给你降降火!” “将军,我没说错话!” 阿术叱道:“你打急了眼,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他又在岱钦头盔上一拍,喝道:“一个千队的探马赤军,已经死了三个百夫长,损失了近两百人,为了打个横子山、巡司关城,再损失两百人,那还出五尺道做什么?!” “那……怎么办?” “继续打,拿大理兵和土老蛮俘虏的命填,看看宋将是否会有指挥上的差错……” ~~ 李瑕站在横子寨上,看着战场,心里毫无波澜。 这一战到现在,只要夺回了横子山寨,其实就如邬通所言,借地势守着关城就行。 五尺道本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只要防备住阿术再以奇谋偷袭横子寨,莫说一千蒙军,就是三千蒙军也难以在三五天内攻下。 只看援军到不到了…… 李瑕知道,倘若援军不到,那拼死夺回横子寨也就失去了意义。 蒙军攻城第三天,他渐渐有些焦虑起来。 “搂虎,你过来。” 李瑕招过搂虎,走到无人处,道:“今日若援军不来,我们撤了。” “县尉。” 李瑕眯着眼,望着牛寨山,缓缓道:“为了抗蒙,我能舍得这一条命,因为我们守住横子山、巡司关城是有意义的。为的是给后方争取时间,但是若守了这么多天,援兵还不来,那就是无意义的送死,你明白吗?” “小人不明白。”搂虎道:“小人听县尉的。” “好,你去暗中联络,看寨兵里有哪些人是愿意与我们走的。我们傍晚下山,今夜撤出巡司关。” “是……”搂虎一抱拳,转身之际,忽然愣住。 “县尉,你看。” 李瑕放眼看去,见到的是一面大宋军旗扬正在远处的山道间飘扬。 “快,我们下山,想办法留下这支蒙军……” ~~ “撤了。” 牛寨山上,阿术看到那大宋军旗的一眼,迅速下令撤军,毫无拖泥带水。 敢用奇谋、敢走险道包抄,他在出发前,就已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虽然撤得利落,他却并未显得慌张,不紧不慢地把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让俘虏继续攻城……” “把攻城器械毁了,堵住道路……” “留五十名精锐埋伏,等宋军过了分水崖,纵火断他们的阵线。战后自行回大理……” 一道道命令下达之后,阿术回过头,深深看向横子山的方向一眼。 这次潜自间道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一共也就损失了二百余人,南征大理时他麾下在路上减员就远超过这个数目。 都克在方岩沟遇伏很正常,敢走五尺道自会遇到埋伏;宝力德跃城被埋伏也很正常,只说明宋将谨慎。 唯一让阿术感到惊讶的,是那宋将竟敢反攻横子山寨,且还真的攻下来了。 只有这才是让阿术真正意外的,也是能让他承认自己没想到的地方,也是那宋将胆魄不同于常人之处。 阿术回望着横子山寨,良久,在这五尺道上留下了一句。 “我记住你了……” ~~ 李瑕也在回溯着这一仗的感悟。 他对自己的表现不太满意,本可以做的更好的。 比如……在蒙军到达之前,就该制住邬通,亲自守备横子山寨,甚至包括方口岩等险要之处。 那么这一战就能顺利很多。 凭借地势,守到长宁军来援并不难。 阿术用兵喜欢弄险,兵出五尺道本就是为打宋军一个措手不及,只要有了防备,这只宋军的战略目的也就失去了。 “不……” 想到这里,李瑕又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太自负了。事实上,哪怕是自己守备横子山寨也未必防得住阿术。 事情发生之后,反推回去,总觉得自己能守住,这种狂傲才是为将最忌讳的,阿术屡屡“潜师而跃”也就是打的世间诸将这种狂傲。 邬通又岂会不知横子山寨之重要?否则何必说要撤退? 想着这些,李瑕只觉额头上有冷汗冒出来。 他认为,这一次是阿术给自己上了一课。 …… 咀嚼着这些,李瑕走到半山腰,回头望去,只见远山间,阿术的兵马已越走越远…… 正文 第201章 长宁军 李瑕回到巡司关城。 “县尉。”姜饭赶上前,道:“小人依县尉所言,若援军赶来,可与邬通说好之后放了他。” “你放了?” “是。”姜饭道:“援军进了城,城楼外都是寨兵,杀了也不好。” 李瑕问道:“他答应老老实实的?” “他答应了,但……真没关系吗?” “无妨。”李瑕淡淡道。 哪怕邬通向朝廷状告……他还真不介意。 他走上城头,看到一个宋军大将站在那,邬通正陪着站在一边。 “哈哈,李县尉来了。”邬通大笑道,仿佛毫无隔阂,“这位是长宁军的易指挥。” 李瑕还未来得及上前,只见那将领已转过头。 “某乃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 李瑕脚步微微停了停,目光看去,易士英四十几许年纪,三络长须显得很文雅,身材却颇魁梧,腰背笔挺,杀伐气与凛然之气并存。 “见过易将军。” 邬通又道:“易指挥,这位便是我与你说的,助我守下五尺道的县尉李瑕李非瑜。” 易士英对邬通的神色淡淡的,看向李瑕的眼神却有几分郑重,问道:“你认为,该追击蒙军否?” 李瑕在横子山上时还在想要留下阿术,但下山的一路上经过了复盘,竟是改变了想法。 “不该追击。” 易士英道:“为何?” “这支探马赤军的主将是阿术,此人用兵喜分进合击、迂回包抄,其兵势……如闪电战,从这次的战事可以看出,他不喜攻坚,必会设计,吸引我军主力追击,再回头消灭。”李瑕道:“故而,我认为不该追击。” “某尝言蒙人用兵‘不师古’,你可知何意?” “不学古人?” “不错,蒙军作战,不计师之众寡、地之险易、敌之强弱,必合围,迅如雷电,捷如鹰鹘,如禽兽猎取之状。”易士英道:“观其攻大理,万里之遥,三路约日而至,可谓得兵家之诡道,而擅于用奇。” 李瑕琢磨着这话,隐隐若有所悟。 他感到这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很厉害,蒙军这种特点,他其实也感受到了,但形容不出来,更何谈用这样的话来概括。 易士英又抬手,指了指远处的牛寨山,微叹了一声。 “蒙军重视侦察,登高望远,先相地势,专攻趁乱。长宁军远道而来,阿术则为返程,更熟地势,若追击,必中埋伏。” 李瑕问道:“可,五尺道上若不能敌他。出了五尺道,岂非更不能敌他?” 易士英睥睨了邬通一眼,道:“蒙军无非是趁筠连乃羁縻,守备不住。若依蜀江以北的筑城之法,自可拒蒙军。” 易士英与李瑕见面之后,这般又聊了几句,对这一战的经过很快有所了解,招过一名将领。 “祝成,命你领兵五百,缀着阿术,送他一段。记住,登高望远,勿中埋伏。” “是!” 易士英吩咐完,拍了拍李瑕的肩,道:“放心,并非贸然追击。” “明白。” 这一战,对李瑕而言,到此大概也暂时结束了。 他却颇感兴趣地观察着长宁军。 李瑕并非第一次见到宋军,他见过淮西厢军、禁军,也远远望见过张实的水师,但这还是第一次近看战时的蜀军。 前世听了“弱宋”二字,他本以为宋军很弱,然而,眼前的长宁军给他的感觉,以两个字可以形容……强师。 哪怕是对敌蒙军时,李瑕都没有过这种强烈的感受。 蒙卒单兵战力是强,骑射无双。但眼前的长宁军却有股血气,更纪律严明、更昂扬。 …… 易士英忙完军务,一回头看到李瑕还站在城头看着,走上前,道:“如何?在想何事?” “大宋将士,战力不弱。” “蜀南兵还是差点。”易士英神色冷峻,道:“川中八柱之兵,战力更甚。” “川中八柱?” “余帅在时,建议弃平地之城。于云顶、运山、大获、得汉、白帝、钓鱼、青居、苦竹筑城建垒,号为八柱。使蒙军不敢近边。” 易士英说着,举目北望,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瑕看着他的眼,从当中看到了一丝忧虑,又问道:“大宋将士既不弱,为何会败?” “是啊,为何会败……许是败在不如蒙古富足吧。” 李瑕不以为然,但这话既是易士英说的,他还是沉思了一下。 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吧,以蒙古疆域之广,比经济,拖也能把宋朝拖垮。 “我多言了。”易士英又道,“晚间若得空,倒可与非瑜再聊聊……” 那边又有将领过来,他显得很忙,转身又走开。 …… 天色渐暗。 小小的城关已不够住,长宁军在横子山顶、关城校场上扎了营。 李瑕则与麾下人一起住,让他们准备一下,明日启程回庆符。 “鲍三,你对长宁军是何观感?” “想起了余帅。”鲍三低声念叨了一句,道:“县尉,巡江手早晚也能练成这样。” 李瑕道:“到时就不叫巡江手了。” 搂虎凑上前,问道:“县尉,那几个寨兵,还要不要联络?我能让他们跟我们走。” “不急。” 李瑕沉吟了一会,却是转向姜饭,问道:“你与邬通说好了?” “是。”姜饭道:“他答应了……” 下一刻,门外有人问道:“李县尉在吗?巡检请你相见。” …… 这次,邬通却不是在城楼与李瑕相见,而是在北面城墙下的一间小仓库。 “哈哈,李兄弟,这次多亏了你啊,不然哥哥就葬身在这关城里了。” 邬通竟还能保持着豪爽模样,仿佛对被李瑕夺权之事毫无芥蒂。 但他身后那八个心腹戒备森严的样子,显在表明这事并没有真的过去。 “邬兄不生我气就好。”李瑕应道,施施然然进了仓库,坐下。 他身后只带了搂虎、姜饭两人。 “生气?”邬通似乎很惊讶,道:“我岂会生气?” 他倒了杯酒,但没再推给李瑕,自己喝了,笑道:“白日是易指挥在,哥哥忙前忙后地安排,不方便说话,这不,一得空就请李兄弟来了?你我兄弟之间,岂有过不去的事。” “真的?” “当然是真的。”邬通道:“这不,蒙军都退了吗?说明李兄弟是对的。就该给哥哥这糊涂脑袋来两下,杀了我都该。你不杀我,这是义气。是吧?” 李瑕似笑非笑,也不说话。 邬通道:“好吧,这般说吧。哥哥与你记仇,能落得好?你在朝中靠山不小吧?” “确实不小。” “那便是了,你我兄弟,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若有嫌隙,一笔勾销了,如何?” “好。” “爽快。”邬通道:“功劳如何报?” 李瑕道:“就依邬兄所言,你守下的关城,我只是协助你,也是你命我去夺回横山寨。” “真的?” “一万贯。” 邬通一愣,抬头看了李瑕一眼。 李瑕很平静,不像在说笑。 “李兄弟,这价钱……” “不答应?” 邬通有一瞬间几乎要脱口而出“不是,你搞清楚,是你打了我……”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向朝廷告发?能不能搞垮李瑕不谈,他自己肯定要先完蛋的…… “哈哈哈,李兄弟太风趣了,风趣。哥哥被你揍了一顿,还要赔钱给你不成?哈哈。” “不是赔钱,是卖功劳给你。” 邬通纠结起来,道:“哥哥哪用那么大的功劳?又不是省治下的官。” “邬兄说过,一年随便打点个谁就花六千贯。”李瑕道:“今年可快过去了。” “哈哈,那是哥哥吹牛的,哥哥其实很穷。” 李瑕不说话,只扫了邬通身后那八个寨兵一眼,将他们看得纷纷低下头。 一副“我拳头大,靠山大”的样子。 邬通想了想,颇觉无奈,叹道:“好吧,那庆符县的盐?” “让邬兄来卖。” 邬通叹息一声,道:“十年的利润,也就凑这一万贯。” “哦。” 两人又聊了些细节,不一会儿,李瑕起身离开。 邬通独坐在那,饮了一口酒,沉思着。 “哥哥,真就这样放过他?还给他钱?” “不然呢?长宁军就在城里,杀个官?”邬通道,“等把庆符的盐路打开再说。” “到时他把一万贯都花完了。” 邬通显得有些郁闷,道:“做生意嘛,有赚有赔。这次在他身上赔了,下次再赚回来了。” “就怕最后赚不回来。” “到时再说。”邬通眼中那股杀意终是没能压下去,喃喃道:“是他先坏了规矩……” 正文 第202章 易士英 李瑕出了小仓库,姜饭低声问道:“县尉,这就放过他了?都已经结了仇。” “不急。” 这次,李瑕却是转向搂虎,道:“你与那些寨兵联络一下,送些钱给他们。” 搂虎这人则不问那么多,直接应下。 三人转回住处,鲍三起身道:“县尉,方才易指挥派人过来看你在不在。” 李瑕想起易士英说过晚间得空再聊聊。 他又往城楼上去。 一路走去,只见城头上守备森严,终于有了要塞的样子。 可惜,蒙军已经退了。 李瑕才走到城楼,一名易士英身边的亲兵下来。 “李县尉,正要去看看你在不在,请吧,将军要见你。” “劳吴兄又跑一趟了。” “县尉不必客气……” 易士英就坐在城楼指挥台上,倚着那大鼓,趁着月光与烛光在看书。 “非瑜来了,坐吧。” “谢易将军。” 易士英放下手中的书,揉了揉眼,道:“看来,是没机会重创阿术这支探马赤军了。” 李瑕应道:“他这种打法挺讨厌的。” “也莫小瞧了他。”易士英道,“或许,你我一走神,他又杀个回马枪。当然,你明日便要回庆符了。” “是。晚辈毕竟是庆符县尉,不宜呆太久。” “你方才见了邬通?莫与此子交往太深。” 李瑕一愣。 易士英的脸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见他在想什么。 “不久前,蒲帅来信,提及过你,也提了你北上所做所为。” “晚辈惶恐。”李瑕道。 但他还是很平静,一点都不惶恐,谦虚而已。 易士英沉吟着,有些话似不知如何说,沉吟道:“可知刘整刘武仲?” “听说过,十二骁勇破信阳?” “不错,刘武仲本是北人,金灭后南投,立下大功。”易士英道:“其人天生傲骨,心性与你酷似。” 李瑕道:“不敢当,晚辈比不得‘赛存孝’。” 这“赛存孝”是刘整的名号,将其与五代时十八骑破洛阳的名将李存孝相比。 “可知赵忠肃公如何评价他的?” 李瑕道:“晚辈不知赵忠肃公是何人。” “赵癸赵相公之父,忠肃公尝对癸言‘刘整才气横溢,汝辈不能用,宜杀之,勿留为异日患’,幸而,赵相公未听。” 易士英话到这里,叹息一声,又道:“现今,刘武仲在京湖李帅麾下为将,蒲帅也曾于李帅麾下为将……你与刘武仲处境相似,今夜与你谈论此事,只为告诉你,临安行在或有人不信任你。但天下间,总有人知你功劳,欣赏你,保全你。” 李瑕沉默了良久。 临安城之事,他一直没怎么想,但对庙堂的最初印象还是那无休止的倾轧。 确实难得听到有人这么说。 算是对他北上所做之事的……迟来的认同。 “晚辈谢易将军。” 易士英道:“你从党争泥潭中脱身,既赴川蜀,往后少与奸党来往罢。” 李瑕道:“忠奸之事,晚辈不敢断言。” 易士英微微苦笑,道:“你虽年少,但为人稳重……唯戒备心重,不轻易信任人呐。” “是。” “你有委屈,但莫让那些朝中苟且之事磨了大丈夫报国热忱,可明白?” “是。” 李瑕回答得简短,并不与易士英交心。 宋从来不缺忠臣良将,哪怕是岳飞死于“莫须有”,依然多得是人想当岳飞,但他李瑕不想当。 志不同,多说无益。 易士英也沉默了一会。 他想了想,又道:“张实与兀良合台一战,你如何看?” “晚辈所知有限,不好判断。” 易士英道:“此战,蒲帅十分忧虑,他受任于临战之际,未及约束诸将。张实是大将不假,但不熟水战……擅自出兵,蒲帅也拦不住他。” 李瑕问道:“会败?” “自是希望张实能胜,不过……蒲帅已命长宁军早做准备,蜀南兵力不足,你回庆符县之后,加强守备。” “谢易将军提醒,晚辈一定小心。” 李瑕明白,易士英能做出这样的提醒不容易,这不该是一般小县尉能听的军机。 “此事你心里有数即可,不可与旁人言,以免乱了人心。”易士英又郑重交代道。 “是,必缄口不言。” “你也莫误会了,蒲帅、张实,皆忠义、皆知兵,只是……未及磨合而已。” 李瑕明白这“未及磨合”四字的的言外之意。 这大宋的官僚体系就是这样,倾轧争权不休,管你是忠是奸、是贤是愚,都会被卷进来。 他觉得再应些场面话不太好,遂开口说了些自己的看法。 “晚辈并未误会蒲帅、张都统,说句不当说的话,大宋上至庙堂、下至乡县,职责冗杂,相互制衡,党争影响深远,晚辈亦有体悟。 其实蒙古也有内斗。晚辈北上所见,蒙哥与忽必烈、蒙人与汉地世侯、甚至是世侯之间,相互倾轨,斗争之烈未必轻于大宋党争。故而,才有人给晚辈情报。” 易士英道:“难为你肯说些心里话,继续说。” 李瑕道:“但他们的制度简单,内斗的方式简单,且国力更强,故而影响小。打个比方。蒙古与大宋都是瓷器的话,蒙古摔裂了就是几个大块,每一块都还能用。大宋则太精细了,一摔就碎。” “非瑜是想说?” “有时候,粗砺的、简单的、草创的王朝,强于一个制度繁杂的王朝。” 易士英叹道:“道理皆明白,两百余年来,几代官家、名相,何尝未想过削冗政?” 李瑕道:“是,晚辈才疏学浅,也没甚主张。” 他并非真的没主张,主张“破而后立”,以一个新的王朝代替大宋而已。 当然,这仅是他重生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通过所见之事得到的一个还很简单、很潦草的想法,仅是一个框架。 面对初识的易士英也不宜多说,算是埋在对方心中埋下一个问题,由对方去想…… 两人也没再就此多说什么,在城楼上又望了五尺道一会。 “筠连乃羁縻州,某不宜长守,近日也得退兵。”易士英道,“蜀南若要建防事,当选在僰王山一带,为长宁军地界。非瑜莫以为某是怯战,辜负你血战五尺道。” 李瑕道:“晚辈明白。” “非瑜往后若遇困难,可找我、找蒲节帅……去吧。” 易士英抬起手,挥了挥。 他的手上的护甲在月光映着微微的光芒,很微弱。 正文 第204章 白岩苗寨 庆符县城西南,白岩山。 熊山带着人上了山,一路都能见到族人开垦山田种冬麦、打猎、编竹。 走进寨子,穿过一间间屋舍回到寨子中间最大的吊脚楼中,只见熊石与罗宝两口子正在煎油茶。 “大哥回来了。” “嗯。爹呢?” “在屋里。”熊石眼力好,转头又扫了熊山的衣领处一眼,道:“大哥受伤了?” “小伤,不要紧。” 熊山随手扯了扯衣领,走进堂内,只见他父亲熊春正在与寨中的老虎汉说话。 熊春是白岩苗寨的寨老,而“老虎汉”则是寨中管理青壮,保护寨子的首领,如今白岩苗寨的老虎汉名叫“熊阿乞”。 白岩苗寨归宋近二百年,基本已汉化,只保留了一部分习俗。 “阿爹,阿乞叔。” “回来了啦?这趟没遇到危险吧?” “遇到一支小股蒙军,被李县尉打退了。”熊山不急着细说,让人拿了几袋东西上来,道:“阿爹,这是李县尉给的雇钱,还有些粮食和盐。” 熊阿乞起身看了看,惊讶道:“这么多?” 熊山道:“是,李县尉为人大方,我这趟不白跑。” 能春显得很沉默,道:“阿乞,拿去给大家伙分了吧。” 熊阿乞应了,领人提着袋子走了出去。 屋堂里只剩下父子二人,熊春问道:“受伤了?” “阿爹怎看出来了?” “衣服都破了,你自个缝的?” 熊山道:“不小心挨了蒙鞑一下子,没关系,用过药了,过几日就好。” 熊春年近六旬,精力不济的样子,坐在长凳上半眯着眼,如睡着一般,道:“说说吧,路上都遇到了哪些事……” 良久,熊山仔细把路上所见之事说了。 熊春听完,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那看来,蒙鞑还是要打到我们这地头来了?” “怕是会的,今年就是打退了,明年也还会再来。” “烦人喽。” 熊山低着头,想了想,问道:“阿爹对李县尉怎看?” “怎看?”熊春喃喃道,“这几日等他上山了,聊一聊就知道了。” “儿子没说过李县尉要上山来。” “你没说,老头子不会猜吗,他送了我们这些米盐和钱,还有白送的?” 熊山问道:“阿爹从不与县衙打交道,这次要见李县尉吗?” “嗯……” ~~ 如熊春所料,两日后,李瑕便到了白岩苗寨拜访。 熊石知道妻子罗宝带了几个女子躲在堂屋后面偷看。 熊石自己是不讨厌李瑕的,觉得对方不摆官威,待人有礼,出手又大方。待总害怕罗宝看上他。 另外他觉得,罗宝就不该起哄领着那些小姑娘去看,万一哪个妹妹动了心思也麻烦,李县尉都是订过亲的人了。 不就是脸皮吗,他熊石长得也不赖,怎从来没见那个小姑娘那般激动。 心头想着这些,他端着几杯油茶进了屋,摆在桌案上…… 李瑕正与熊春对坐而谈,熊山则立在一旁。 “县尉请尝尝小老儿家这油茶。” “好。” 李瑕捧了一碗喝了,说是茶,倒更像是泡饭,味道也苦。 连喝了三杯,他拿起碗里的筷子搁在上面。 熊石这才不再倒,退到一边。 熊春问道:“李县尉对我们白岩苗寨的习俗有了解?” “既然来拜访,还是事先了解了为宜。”李瑕道。 “不知李县尉此来为了何事?” 李瑕道:“听说房主簿曾想把白岩苗寨纳入户籍,分田授地?” 熊春脸色有些冷淡下来,道:“那不行。” 熊石道:“再纳个赋税徭役,我们寨子也过不下去。” 李瑕看了熊石一眼。 他愿以为熊石能给妻子戴那么多银饰,是富足人家,今日上来一看,其实也就小康而己,其人是个疼老婆的。 简单来说,不交赋税,钱拿来给老婆买首饰。 李瑕道:“寨老放心,我今日来,为的不是此事。是想在白岩山上起砲、备些木石,再加固寨子的防事。” 熊春问道:“李县尉不是已击退了蒙军?” “那只是小股人马,如今我大宋官兵还在西面与蒙军主力决战……有备无患。” “起砲筑墙,可不是小数目。” 李瑕道:“县衙自然可以出钱,但白岩苗寨也该落实户才是。” 熊春眯了眯眼,盯着李瑕。 李瑕坦在迎着他的目光,道:“这是为白岩苗寨好,我很担心,坦若有蒙军杀来,洗劫了这里。” “真的是为了有备无患?” 李瑕转头看了看,隐约感到木墙后有人影绰绰。 接着,响起几声细微而清脆的女声,伴随着铃铛声响。 “怎么办?他看过来了,他看过来了……” “别推我。” “嘘,都别说话……” 熊石感到很尴尬。 但李瑕、熊春、熊山仿佛都没听到一般。 “请寨老近些。”李瑕道:“有句话不宜告诉别人。” 熊春凑近,李瑕于是附在他耳边,道:“我断定,宋军必败,兀良合台主力必入叙州。倒时遍地洗劫,请寨老早做准备。” 熊春一愣。 李瑕道:“此事,也请寨老不必声张,早做准备。” 熊春喃喃道:“我们不会起砲。” “那请寨老带人避入县城。” 李瑕说着,愈发显得从容。 若是他刚重生,或者刚上任之际,面对一个寨老,说话或许拿捏不住对方。 但到如今,李瑕面对乡老这层次的人已十分从容。 果然,熊春环目四顾,显得有些茫然起来。 “与李县尉实说,自从前些年大理国灭,小老儿便担心战火烧到这里。眼下这情景……还请县尉能多顾一顾白岩寨。” 李瑕道:“寨老若不愿迁入县城,那我派人来山上,教你们挖沟、建砲自是无妨。白岩寨这位置,实为县城西南之门户。另外,蜈蚣顶、鸡爪山等地那几个寨子……” “小老儿去与他们分说,让他们全力支持县尉。” 李瑕道:“对了,如今县里筹建了一支巡江手。本有三队人,我打算扩建成五队,缺一个班头。” 他说着,目光看向熊山,又道:“想请熊山任这个班头,不知寨老可否答应?” 熊春沉默下来。 若说意愿,他是不愿的。 听儿子说了这李县尉如今以那些巡江手杀敌,其中凶险他当然知道。 那些活不下去的流民愿从军在这刀头上舔血,他白岩寨老的儿子哪用去赚那点饷银。 且那是还是白衙,并非正经差事…… “李县尉太高看这傻孩子了。”熊春道:“他未曾从过军,也未曾当过衙役,哪能当班头啊。” 李瑕道:“说实话,我不仅是欣赏熊山的才干。还看重他苗人的身份,以期往后能招揽各族青壮。” 熊春一愣,道:“没想到李县尉说话,这般直率。” “是,西南抗蒙,仅靠汉人是不够的。这些年朝廷以怀恩笼络各族,但眼下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苗也好,彝也好,僰也好,在我麾下,我便能做到一视同仁。此事,先请白岩苗寨先打个样。” 熊春沉思着,没有马上回答。 他渐渐想明白过来,李瑕今日过来,就是要来招揽走熊山,借此再笼络更多的苗人。 先说户籍,再说寨子的防事,最后才点出目的……这县尉虽年轻,城府却深。 熊春既不愿让儿子去当那巡江手,但自觉中了套,此时竟不知如何拒绝…… 他老眼半眯着,想了想去,忽听到后面又有一阵细微的铃铛声响起。 “李县尉,我白岩寨规矩,不与外人效力。不过,小老儿家里有几个女儿与你年纪相当,你可选一个娶为妻子,成了一家人……是小老儿高攀李县尉了,不知可否?” 李瑕看向熊石,道:“你们知道的,我订了亲。” 熊石愣了愣,心说果然有这样的事,阿爹看人竟也看长相,太俗了。 他倒不介意嫁个妹妹或堂妹给李瑕,也不言语。 熊春道:“只是订亲,又没成婚,小老儿也知汉人规矩……另外,如此一来,小老儿往后才好为李县尉说服诸寨支持……” “寨老。”李瑕道:“我来,是带着尊重来的,我努力不冒犯到你们。但人与人之间,尊重是相互的。我订过亲,寨老也不必刻意为难。” 熊春一愣。 李瑕已起身,道:“这样吧,让熊山自己想一想,过两日若没更合适的人选,我再来拜会。” 他说着,颇有礼数地拱了拱手,往外走去…… ~~ 熊春松了口气,心说总算是保住了儿子。 然而转头一看,只见两个儿子样子都是呆愣愣的…… 正文 第205章 孩子 符江东岸营盘,韩祈安正在誊写兵员名册,抬头一看,道:“阿郎回来了,这第五个班头可定了?” “到里间说吧。” 李瑕走进大堂后的公房,将在白岩苗寨的经过说了,问道:“以宁先生如何看?” 韩祈安表情似有些调侃,道:“阿郎何不答应熊春?人言苗女柔情似水,或许那苗寨姑娘十分漂亮。” “他明知我已订亲,故意刁难而已,今日让他一步,往后便要得寸进尺。”李瑕道:“要笼络诸族,‘信’字为先,我岂能对明月背信弃义、再娶他白岩苗寨之女?” “熊春或许只是想要阿郎的诚意,阿郎若真答应了他,往后他亦有可能鼎力相助?” “我已订了亲,多谈无益。” 韩祈安莞尔道:“哪怕不谈人品相貌,只看才干,明眼人亦知阿郎前程无量,欲与阿郎联姻之人绝不会少。” 话到这里,他长叹一声,又道:“可惜呐,正室名份只有一个。” 李瑕闷声闷气“嗯”了一声。 他感到有些不堪其扰,心想着高明月若在,早早成了亲,省得总有人想要嫁女联姻。 此事说来奇怪,前世就从未想过要成家…… 韩祈安也不知想到何事,漫不经心地道:“但阿郎不介意纳妾吧?” “嗯。” “若熊春愿让女儿给阿郎做妾呢?” 李瑕淡淡道:“我倒是不介意,他必是不肯的。” “那是他还没看明白阿郎的本事。” 韩祈安说着,起身踱了几步,推开窗,凝视着远处的校场,喃喃道:“一个乡野寨老,眼界不高。” 李瑕察觉出来韩祈安有些别的话想说,只默默看着他。 韩祈安沉吟了半晌,开口说起来。 “为妾者,地位低下,依宋律‘若妻殴伤杀妾,谓殴者减凡人二等’、‘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各还正之’,几与婢女无异。 高宗朝,名将杨政有妾数十人,皆擅乐艺,但稍不称意,必杖杀之,剥其面皮,自手至足钉于壁上,直至干硬,方举而掷水……可见妾之卑贱。” 韩祈安说到这里,回过看了李瑕一眼,又道:“不过,世间之事不可一概而论。律例是一回事,人心是另一回事。以妻礼视妾者亦有之,此事分人。 如哲宗朝,宗室赵宗景欲立妾为妻,先妾逐出门,托为良家女,再娶。且求得哲宗同意,后遭言官弹劾,坐夺开府。 又有一种妾,称‘通贵之妾’,是为有品级之命妇。 如韩诧胄,其妾张、谭、王、陈氏皆封郡国夫人,号‘四夫人’;韩世忠之妾周氏、陈氏封郡夫人;张俊之妾章氏、杨氏,封郡夫人。又有蔡京、刘光世、吕颐浩、史弥远等显贵之妾皆有封赠。 依唐制,亲王通贵之妾可封赠十二人,郡王及一品十人,二品八人,三品六人,四品四人,五品三人。我朝虽无定制,大抵也不脱这范畴,最多者即韩诧胄之‘四夫人’,亦在‘一品可封十妾’之额数内。” 李瑕道:“受教了。” 他默念一声,将这“通贵之妾”即“命妇”的概念记在心里,觉得十分有用。 韩祈安又望向窗外的校场,喃喃道:“我与父亲一直知晓阿郎志向不小,却从不敢问。今日想问一句……阿郎欲为一方诸侯否?” 他没有回头,只听身后李瑕回答了一句。 “世道凶险,不敢说能不能成。但我只要还活着,就远不止想活成诸侯。” 韩祈安身子一颤,缓缓道:“我病体缠身、父亲老迈,怕是最多只能陪阿郎走到成为诸侯那天了。” 李瑕道:“我这行事作风,走在两位先生前面也说不准。” “父亲说……不仅信阿朗的人品才能,还信阿郎的命。” “命?”李瑕道:“虚无缥缈之事,说不准的。” “阿朗屡克艰险,不是吗?” “我信那是我拼出来的,不信命。” 韩祈安回过身,问道:“不论阿郎信拼或信命,阿郎可知我想说何事?” 李瑕也不推托,道:“巧儿?” “是,我父子一生颠沛,想将巧儿托付于阿郎……此事,本该心照不宣,可惜我不像父亲沉稳,还是想亲耳听一句承诺。” “好。只要我活着,必护好她、照顾好她;若我将死,也必安顿好她。” “是,阿朗待我们不薄,给我父子援职封地。但我贪心……”韩祈安又道:“我这女儿不漂亮,阿郎愿纳她为妾?” “她还小,等年纪到了,只看她是否愿意。她若愿意,‘通贵’与否眼下不敢断言,我将以妻礼视她,相信明月也能待她好;她若不愿,我亦将视她如妹。” 韩祈安会心笑了笑。 他长年病着,脸色不太好,但此时似乎是去了桩心事,轻松不少的样子,道:“难怪父亲说不必问。” 李瑕道:“说清楚也好。” 韩祈安笑道:“我信我父子二人比那熊春眼界高。” 李瑕道:“熊春不是眼界高低的问题,而是我尊重了他,他不尊重我。” “往后,阿郎有任何事吩咐,皆可向我直言,哪怕是杀官造反。” “好。” 这大概就是说清楚与不说清楚的区别了,也是有无联姻的区别。 韩祈安重新关上窗户,认真说起正事。 “要扩充人手,姜饭可任一个班头。而这第五个班头,熊山确实最好的人选,能力、人脉都够,也方便往后征召苗人、僰人。” 李瑕道:“是,且我还有意招蓦些苗人,需有个熟苗出身的班头。” “但这种事,总归是要人心甘情愿才好。”韩祈安沉吟道:“不如由我上山一趟,给熊春开开眼界?” 李瑕想了想,道:“再等等吧,我觉得熊山会来。” “也好,并非只有这一个苗寨……” 韩祈安念叨着,走了神。 “以宁先生在想什么?” “哦。”韩祈安回过神,道:“听说苗人擅施蛊,阿郎今日拒了那熊春,他不会恼羞成怒吧?” “多虑了,哪有这种事……” ~~ 白岩苗寨。 “想什么呢?”罗宝拍了拍熊石的右肩,又窜到他的左边。 熊石却呆呆的,也没回头。 “问你呢。”罗宝又道。 熊石拉过她的手,问道:“你觉得阿爹今日做得对吗?” 罗宝探头往屋外看了一眼,轻声道:“这可是你问我的。” “嗯。” “人家李县尉都订亲了,那可是要成亲诶,怎么能毁人姻缘呢?虽然阿米、阿葵她们也很喜欢他,但就是眼馋一下。对了,阿葵还说,想去老寨子找凤婆婆学下情蛊。” “别闹。” “说笑嘛,说说又不打紧。” “真别闹,这不是能闹着玩的事。” “好啦好啦,不闹就不闹。”罗宝笑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闷闷的。” “其实,李县尉来之前……昨夜大哥就和我说过,想去投巡江手。” “啊?你可不许去!” “我不去。”熊石道:“我守着你。” “嗯。”罗宝手在他面前摊开,转了一下,道:“我给你下了情蛊,让我的小丑汉不能离开我。” “哪就丑了?我长得和李县尉也差不多。” 罗宝眨了眨眼,只是笑,问道:“大哥怎么说的?” 熊石道:“他说男儿该出去闯荡,闷在这山上过一辈子没意思。” 罗宝不以为然道:“大哥从来都这样,以前总跑去给商队领路。他下过山,见识得多了,心就野了呗。” “他说李县尉能立功,还能弄钱,赏罚分明,是做大事的。” 罗宝道:“连我这村姑都能看出来啊,这年纪能当县尉,肯定是做大事的啊。” “大哥说他一辈子过了就过了,但两个孩子不能再这样,汉不汉,苗不苗的……他想去给孩子们挣个前程。” 熊石说到这里,挠了挠头,又道:“他说的多,我忘了,反正就这个意思。我搞不懂他,反正我是不去,我跟你就守着寨子。” “说到孩子。”罗宝凑到熊石耳边,低声道:“告诉你一件事,我好像……” “真的?!”熊石大喜。 “还没准呢……” 正文 第206章 整编 庆符县。 一间小小的一进院子里,许魁打了一桶水,把水罐装得满满当当,转过身,又看了看米罐,傻笑了一下。 环顾了厨房一眼,见柴也劈好了,窗子也补好了,他走进堂屋。 他的老娘、浑家正坐在那缝补衣服,儿子正拿着根针在穿线。 这一家子都是话不多的,见许魁进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起身看着他。 许魁拿起椅子上的短袄披上,想说些什么,最好道:“我走了。” “儿啊,就呆一天?” “是咧,傍晚就得回营。” 许魁咧开嘴傻笑一声,他儿子跑上前抱着他的腿,他又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这院子小是小了点,但真不错,炭已经买齐了,回头把肉腌了,今年能过个好冬。儿子再去挣个好前程来……” 说来说去,他无非只能说这些小事。 到最后,他又把短袄脱下来,递在浑家手里。 “你披上,外边冷。” “不用,回营了有衣服穿,这会儿太热。新袄子丢家里,过年穿。” 许魁转身往外走去,他家小送到院门,他把门一关把他们拦在院子里。 “别送了,没啥好送的……” 小巷那边有人走了过来。 “嘿,许魁。” “茅乙儿?你也住这边。” “可不是嘛,韩先生给我们找的宅子,可不都在一片。”茅乙儿搓着手,打量了许魁的小字一眼,道:“你杀了四个?” “岩方沟二个,有一个是老什长砍伤的。城门捡了一个,横子山一个。” “嘿,我们差不多。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许魁“嗯”了一声,话还是不多。 茅乙儿道:“认得董娃吗?除了赏钱,县尉还给他家里典买了五十亩田。” “什长家也有,赖九儿不想要田,想换成钱,怕是想拿去赌掉。鲍班头做主,把什长的浑家和孩子与赖九儿分了家,我早上才去看过。” “啧啧。”茅乙儿摇头感慨,“好日子过久了,不像我们这些逃难来的。好在我们哥俩也落地生根了。” “你哪人?” “兴元府。” “那比我老家利州更北一点,汉中那片吧?早丢了吧?” 茅乙儿道:“可不吗?从我爹那辈就在逃难,越逃越穷咧。对了,你这次分在那个班头手下?” “姜班头。” “当什长了?” “嗯。” “我也是什长,在第五队,班头还定下来。” 许魁道:“我不想分,为啥要分?跟着刘班头蛮好的。” “你不明白?”茅乙儿道:“算上养好了的伤兵,我们这一百二十多人是见过血的,当然平分给五个队,带新来的人。” “那我留在刘班头那也行啊。” “刘班头可是最差的,他都没打过仗。” “他打过。”许魁道:“他说他杀的蒙人比姜班头和搂班头加起来都多。” “他骗你的。”茅乙儿道:“也不知谁当我的班头,一般人我可不服……” 两人随口说着,回到了符江东岸的营盘。 路上熟人渐渐多起来,都是归营的同袍,多是穿着崭新的小袄。 许魁回了新的号舍,两个伍长都是老卒,还添了几个新丁。 他还不太会管人,只吩咐新丁老实坐着。 当了什长,许魁才知道了一点要让新丁学站至少有一点好……好管。 ~~ 次日,校场。 茅乙儿走过自己的队列,看向一个新来的青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过了。” “我忘了,你再说一遍。” “杨奔。” “笨蛋的笨?” 杨奔眉头一皱,盯着茅乙儿,问道:“你这么笨,也能当什长?” “你什么意思?!” “我没看懂你们这是哪样兵。”杨奔道,“算乡勇?弓手?厢兵?” 他竟是上前一步,道:“若为弓手,则只编一级,岂有什长?且庆符县不过五千户,该配弓手二十人,为何有五百人之数? 若为乡勇,该置押官、甲头、队长,每队二十余人,五队为一甲,甲头之上为押官;或每十人为一甲,五甲为一队,四队为一部,五部为一补,五补为一都社。队长何在?甲头何在? 若为厢军,军号为何?军籍属哪?属哪左厢右厢?步军马军?哪一军?哪一指挥?哪一都?厢军百人为一都,五都为指挥,置指挥使。一都置正、副都头各一,其下有军头、十将、将虞候、承局和押官。十将何在?押官何在?” 茅乙儿已听懵过去。 杨奔又道:“你这什长是何职?学蒙古兵制?” “你不要乱说!我们就是简单的伍长、什长、百长有甚不可以?!” “不合制。”杨奔道:“你不合制,我凭甚听你的?” “你娘,你领了饷钱。” “我不服你,你既无名份,又无能耐,凭何指使我?” 茅乙儿大怒,转头一看,却没有人来制止。 他这边连班头都没定下来,一时竟不知怎么压住眼前这个新来的。 “你娘!老子杀过蒙卒!” “我看你就是个土鳖。” “你娘!” “……” 远处的点兵台上,李瑕正与韩祈安站在一块,也听到了下面的争吵声。 “他说得不错,我们确是不合制。” 韩祈安道:“阿朗其实也可依乡勇之编制来筹建兵马。如孝宗时,王炎便在荆南府编排义勇八千四百多人。” 李瑕摇了摇道:“太冗杂了。” “是啊,这大宋兵制远比那新丁说的要杂乱,除了乡兵、厢军、禁军,还有蕃兵、土兵、就粮禁军、驻屯兵……编制也杂,有按禁军编制,有按厢军编制。” “蒙军的编制简单,更有效,那就学蒙军的编制。”李瑕道:“等今年这仗打完,我们连‘巡江手’‘弓手班头’的名头也不宜再用,免得给士卒造成混乱。” “江县令,房主簿那边?” “那时就不必管他们。” “鲍班头过去了。” 李瑕转头看了看,见有十余人站在营盘外。 “让鲍三不必去管,让他们吵。” 李瑕吩咐了一声,转身向营盘外走去…… ~~ 校场上,茅乙儿头上有汗水淌出来。 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鲍三本要过来解围,走到半路却又回去了。 眼前名叫“杨奔”的刺头表情冷唆,眼神里带着不屑,又道:“你要让我服你,拿出真本事来,嘴上叫嚣没用。” 杨奔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很瘦。 他第一天过来,还没领军装,穿得破破烂烂,额头上还有一道大疤。 偏就是这样一个潦倒的年轻人,却有股桀骜不驯的脾气。 “怎地?或你们一群人上来打我,看能否将我打服气了。” 茅乙儿抬手一指,喝道:“你不听军法,给我绕着挓口岩跑十圈!” 他当时刚来,鲍三就是这么对他。 但杨奔却不吃他这套,冷冷道:“我说了,你凭甚让我听你的?” 茅乙儿再次回过头一瞥,看向前面的刘金锁、鲍三、搂虎、姜饭等人。 只见另外四队已经点卯,有条不紊地排成纵列,前去领军装了。 昨夜说好的却不是这样,说好了鲍三会先领着他们这第五队。 “不如这样,箭术、气力、马术、操舟,但凡是战场上用到的,你挑一样与我比。”杨奔又道:“比赢了我,我服你这什长,从此你要罚我随你。但你若不如我,这什长归我当。” “哪有这样的?!” “本就不合制。” 茅乙儿气得直抖,下意识又向点兵台上看去,发现李瑕竟不在那了。 他暗道县尉最讲军纪,却不知为何今日也不管。 忽然,有人道:“当个什长有甚意思?” 茅乙儿回过头,只见是熊山带着二十余人走了过来。。 “县尉请我来当班头,说是班头,倒不是说是百户。”熊山走到校场中站定,看向杨奔,道:“你不如来跟我比比,若你赢了,这班头你来当;但你若输了……” “随你罚就是……” ~~ 李瑕又重新走上点兵台。 “未免太乱来了。”韩祈安道:“不仅是这杨奔,熊山也是。依我所见,把那杨奔驱逐出去为宜。” “草创新军,难免有这样的事。熊山也需要立威,让他放手做吧。” ~~ 是夜。 “哈哈!”刘金锁大笑,揽着熊山的肩,又指了指鲍三、搂虎、姜饭,道:“我给我们五个想了个名号,‘庆符五虎’!怎样?凶不凶?” “呵呵。”姜饭手里的钩子“咚”的一声钩在一根木桩上,抡着木桩摔得老远,似在练习。 “就你最一般。” “去你的!打一架看看!” “打就打,我怕你?” 熊山站起身,往外走去。 “熊山,你去哪?” “去看看那小子。” 熊山穿过校场,一路向东,走到挓口岩下,只见茅乙儿正站在那。 “几圈了?” “二十五圈。”茅乙儿道。 “他还不服软?” “嘿,怕是真能跑完三十圈,就怕他累死了。” 熊山眯着眼看了一会,只见月色下,一个高瘦的身影远远跑过来。 杨奔浑身都是大汗,脚步也有些踉跄,跑过,却是看都不看熊山一眼,继续跑去。 跑着跑着,他渐渐有些不支…… 终于,又跑了一大圈,杨奔只觉头昏得厉害,几乎要栽倒在地。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有人扶住了他。 “我……能跑完。”杨奔道。 熊山没说什么,只是扶着他继续往前跑…… 正文 第207章 马湖江 马湖县位于叙州西南方向,金沙江上游,大概是后世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雷波县。 此地因“马湖”而得名,马湖是金沙江西岸的一个湖泊,被群山包围,只有地底暗流涌入金沙江。据传,古时湖中有龙与马交配,后产异马。 也因有这湖,金沙江在这一段也称为“马湖江”。 简单来说,马湖江就是金沙江的一段。 江水湍急,险浪恶滩,时人有诗云“横斜骤雨巾折角,屈曲小舟屋打头。石壁愈高天愈远,乱云深处羁縻州。” 张实已领三万水师横舟于马湖江上,力拒兀良合台。 这是他特地选择的战场。 马湖江两岸地势艰险,不利于兀良合台的兵势展开。而大宋水师可于舟船之上放箭,重挫蒙军。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宋军之手。 十一月中旬,兀良合台行军至河谷,领蒙军十二支探马赤军,共万余人,又有七千余大理仆从军,共计一万七千余人。 双方兵力铺开。 激战一起,连接数日皆是杀声振天。 无数箭矢的破空声汇聚在一起,与江风一起呼啸。 射箭者倒入江水,被滔天骇浪席卷,顷刻湮没。 惨叫声使山间野兽也受到惊吓,四散而逃…… 此战张实颇有信心。 他绝非庸才,而是曾随余玠经历大小数十余战,战功赫赫。 而宋军借舟船之利,进可攻,退可守,几已立于不败之地。 哪怕如此,张实并不敢轻敌,每每亲自督战。 然而,蒙军并未如他意想中那般被击败,而是日夜于山林间制造砲车,意图击毁宋军船只。 战至十一月十九日,张实心知蒙军已至溃败边缘,号令以箭雨击大理仆从军。 依旧是漫天箭雨如蝗。 马湖江畔一片血染,远望如秋日红叶,近看却如人间炼狱。 忽听“轰!”的巨响。 张实在船上回过头看去,只见上游一支支小竹筏撞了下来,轰然撞在宋军前方的小船上。 对此,张实早有防备。 他知道自己不擅水战,且麾下将士擅长操舟者不足,早已下令将船只以铁索相连,锚定在马湖江上。 否则,江水湍急,船只早被大水冲走了。 张实当然知道这种办法曹操也用过,后来有了火烧赤壁。 但蒙军没有水师,根本不具备放火的条件,哪怕是造了小竹筏冲撞,也无法运载足够的薪草、火油。 这种冲撞,也不足以使宋军舟船产生混乱。 上游有越来越多的竹筏撞下来,有大理仆从军借此攀援到宋军的船下,更多的却是溺毙于江中。 “把他们射下来!”张实喝令道。 很快,令旗摇动,不少宋军箭弓转身向上游放箭。 只见山谷间一列列蒙军冲出来…… “都统!是浮桥!是浮桥!” 张实猛回过头望去,远远看到蒙军真是在江边搭设浮桥。 他不由愣了一下。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兀良合台是在建砲,要远远用来击毁战船,却没想到,竟是在准备浮桥。 “快!下令所有船只解开锁链,快!” “快!解开连船,把船划走……” 江风把张实的呼喊声吹散。 一名名宋军将士抬起头,看向将船上的旗令,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何意。 他们本都不是水师,不熟水战,只觉这旗令是如此地陌生。 宋军船队中间的还没来得及划动,浮桥已搭到了船边,蒙军抛出钩索,钩住船只,拼死往上攀援。 “轰!” 船队最前排的船只又被竹筏重重撞击。 越来多的竹筏卡在船队中间,上面趴着许多大理仆从军的尸体。 又有竹筏撞一下,蒙卒们纵身一跃,跃上卡在船队中间的竹筏,丢出钩索,往船上攀去。 铁索连船,横船于江的水战终于被打成了“陆战”。 越来越多的蒙卒攀上了宋军的战船。 …… “杀上去!” 蒙军的狂吼在山谷间不停回荡。 “噗通!” 又有宋兵惨叫着落入江水之中。 马湖江上碎木、浮尸,一片狼藉,之后一具具尸体顺江而下…… ~~ 重庆府。 一张大地图上,有人用手指在顺庆府点了点,沿着嘉陵江往下。 “隆庆府守将南永忠、高贵投降了,为帖哥火鲁赤这路人马之先驱,打败了焦达,尽获其所运资粮,今已逼至顺庆府,欲走嘉陵江而攻合州。” 新任的四川安抚制置使蒲择之听了,神情愈发冷静,又问道:“带答儿呢?” “带答儿自米仓山而入,欲走巴河,入渠江,顺渠江而攻重庆。” 蒲择之喃喃道:“帖哥火鲁赤走嘉陵江;带答儿走渠江;兀良合台走金沙江……这是要合攻重庆与合州啊。” “是,汪德臣也在川西频繁出击。” 蒲择之很果断,道:“路路击破,先全力迎战带答儿,我亲自督战,以求尽快破带答儿,再迎战帖哥火鲁赤、兀良合台。” “蒲帅这是,料定了张都统要败?” 蒲择之微叹,道:“能胜自是好。若败了,替我写封奏章请罪,是我甫一上任,不知张实不擅水战,用人不当。” “蒲帅,这……” 蒲择之摆了摆手,神色坚决,毋庸置疑的表情。 “胜败乃兵家常事,张实是良将,我这蜀帅,旁的做不了,至少替将士们把罪责兜下来,让其无后顾之忧。莫多说,尽快安排。” “是……” ~~ 十月二十一日。 两艘残破的战船撞在三江口码头上。 浑身是伤的张实被亲兵扶着跌跌撞撞下船。 “快,通知史俊……” 史俊一夜未睡。 他昨日就发现金沙江上的浮尸,宋兵越来越多。因此心中已感到了不妙。 终于,迎了张实入城,他放望着江面,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张都统……就……就这两艘船回来?” 张实无语凝噎,通红的眼里几是血泪一并流下,点了点头。 “败……败了?” “大败了。” 史俊嚅了嚅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并非没想过张实会败,但事到临头,还是不敢相信。 “那……三万将士尽数战死,三百余艘船只被毁了?” 张实抬起头。 偌大的一条猛汉已是泪流满面。 “将士……被斩者不计其数……其余包括水手……皆被俘了。” 史俊又是一愣,脸泛苍白,毫无血色。 张实已不忍再看他,偏过头又道:“船只……两百余艘,皆为兀良合台所得。” “这……” 史俊脚下一软,几乎要站不住。 “张都统是说……兀良合台经此一战……还得了一支水师?” 正文 第208章 斥候 十一月二十一日,张实才逃到叙州、史俊尚未派人通报各县之际,李瑕正在马湖县境内的笔刀岭上。 李瑕重新整编五百人队伍不到半个月,还在紧锣密鼓地训练。 然而,马湖江之战已进行到了最激烈之时,万一张实败了,那战事就在眼前。 庆符县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宋军会大胜。 唯有他听易士英提及“张实不擅水战,蒲帅深为忧虑”,认为张实也许会败。 偏战事未有结果,暂时只能告诉少数几人,否则万一动摇军心,不是小罪。 李瑕不愿傻等消息,遂打算亲自到战场上看一眼,若判断张实会败,也好尽早坚壁清野。 为此,他练了一队骑兵斥候。 也只能由李瑕亲自带队,论骑术、威望、经验,他暂时找不出一个满意的人选。 挑选这些骑兵斥候时还发生了一件小事,一个名叫“杨奔”的新兵死活想要入选,其人骑术确实不错,兵法也信手拈来…… 但李瑕嫌杨奔入伍时间太短、又不服从纪律,将他摁了回去。 最后五百巡江手也只有二十余人让李瑕满意,他又任了两个什长,分别名叫“宋禾”、“于柄”。 宋禾、于柄是两种人。 宋禾很沉默,长得也很平凡,骑术、箭术,以及在五尺道上的表现都很平凡,但李瑕每有吩附就应下,不折不扣地执行; 于柄是流放之人,以前给茶马场养马,骑术很好,长得丑,且有一双罗圈腿,平时话很多,会思考、会反问…… 这次西行到马湖县,是他们第一次行进侦查。 昨夜,他们行到笔刀岭,不敢继续向前,登上山,在月光下望了一会,看得不清晰。 今日天蒙蒙亮之际,李瑕已带人站在山顶眺望。 一缕阳光洒在极远处的江面上,两百余艘船驻泊,两岸的人如蚂蚁一般来来回回。 “这是怎回事?” 于柄揉了揉眼,喃喃道:“太平静了吧?为何没打起来?这是……放蒙军上船了?” 李瑕没有说话,身姿仿佛与笔刀岭连成了一体。 宋禾也不说话,一会看着江面,一会看着李瑕。 “说不通。”于柄道:“县尉,这说不通啊。只有一种解释了……水师被骑兵俘虏了?但这,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啊。” 还是没人应他。 “不可能。”于柄摇头,道:“不可能,水师在江面上打仗,怎可能被骑兵俘虏?我在做梦吧?做梦也梦不到这种情形啊……张都统是名将啊。” 又过了一会。 依旧是于柄道:“县尉,是否太远了看不清楚?也许他们还是在作战?我们再往近些看看?” “不必了。”李瑕道:“水师就是被陆兵俘虏了。” “县尉说的对。”宋禾道。 …… 李瑕知道张实不擅水战。 但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无数次的分析,分析环境、兵种、战力,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这种结果。 良久,李瑕也只能对眼前的结果吐出一句话。 “简直……离谱。” ~~ “走吧,赶回庆符,坚壁清野。” “是。” 他们下了山,已到中午。 一行人渡过关河,回到东岸,策马向东奔了一段,忽见远处有滚滚烟火腾起。 于柄忙勒住缰绳,道:“这是蒙军派小股人开始劫村了?” 李瑕抬头望了一会,道:“走,从北面绕过去看看。” “是。”宋禾应道。 “县尉,还不知蒙军有多少人,小人先去打探吧?”于柄问道。 “不用,直接过去。” 不一会儿,他们绕到了由北面入村的道路。 李瑕勒住缰绳,下马在一个小水潭边蹲下,看着地上的马蹄印与马粪。 “算得出这支蒙军有多少人马吗?” “十多人,二十余匹马。”宋禾道。 于柄算着地上的脚印,道:“应该是十二人,二十余匹马。” “如何确定?” “看他们蹲在水潭边喝水的脚印。” 李瑕点点头,道:“进村,杀了他们。” “是。”宋禾依旧应得干脆。 于柄则是眉毛一跳,心说县尉行事实在是有些过于凶狠了…… ~~ 油垇村。 烟是从一家猎户的房屋里腾起的。 那猎户是兄弟三人,眼见蒙军进房劫粮,躲在屋中对着蒙军放箭。 蒙军也懒得与他们纠缠,把门一堵,一把火就将他家点了…… 名叫“扎那”的什长有些不高兴,担心因此惊动附近的宋军。 但再一想,他也觉得无妨,这附近并没有什么州县,哪有什么驻军?今日有十余队人出来打粮,真遇到了小股宋军,也来得及赶来支援。 扎那不再管那被烧死的猎户,提着弯刀走过村庄。 “都快点拿粮!少他娘在那玩了!破了叙州城,多的是金银女人……” 话虽如此说,他并没有很着急。 现在刚打败了宋军水师,俘虏了那么多的人和船只,都元帅还在整备,大军还要在马湖江驻扎两天,这才派他们出来就近搜点粮食。 到处的土墙上都泼着血,尸体倒在地上,几间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一什人已足够屠掉一个小小的村落。 忽然,远远的有马蹄声传来。 扎那皱了皱眉,认为是哪什同袍又跑过来了。 但为了小心起见,他还是下令道:“孛日贴,你到村口去看看。” 过了一会,马蹄愈来愈急,扎那听到了箭矢破风声。 “不对……快!敌袭!敌袭!” 扎那迅速拔出一支鸣镝箭,向天射去。 “咿!”悠长又尖锐的鸟鸣划破天际。 扎那在第一时间翻身上马,在最快时间内聚集三个蒙卒,向村口奔去。 来的是一支二十余人的宋军,箭术一般,没射死在村口瞭望的孛日贴。 孛日贴想逃入村子,却被箭矢压得躲在一棵树后。 很快,宋军已策马冲上前,乱刀劈下,剁死了孛日贴…… 扎那大怒,慌乱中射了两箭,怒吼道:“都出来!敌袭了!” 他人数不占优势,阵列没摆开,他不敢硬敌这支宋军,不敢再管那些还在村舍里的蒙卒,只匆忙带着三人,拉了几匹驮着粮食的马匹,从村子另一边逃走。 “什长!我们的人……” “娘的,管不了了,等带人围过来,再弄死他们!” 二十余宋军已杀了上来…… ~~ 于柄跟着李瑕冲进一间村舍。 他脑子很乱,只觉县尉下令太快、冲锋太快,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蒙军的鸣镝让他心里有些慌,很担心一会儿被包围。 然而,冲进这村舍一看,堂屋内的场景已激得于柄血直顶到脑门上,脑子一热,那些杂乱的心绪瞬间消散。 从看到三万水师大败,他只觉得不可思议,根本没意识到大军战败意味着什么。 唯有到了此时,堂屋内男人与孩子的尸体摆在地上,那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才让于柄知道……为兵为将者败了,就是把这些人置在敌人的屠刀之下任其蹂躏。 村妇还在尖叫、大哭。 一个蒙卒提起裤子,捡起弯刀。 李瑕已踏着满地的鲜血,一剑猛刺而出,刺伤那蒙卒。 于柄怒吼,提刀冲上,猛剁。 “噗噗噗……” ~~ 不到半个时辰,五十余蒙军重新包围油垇村。 扎那策马进村,只见八具几被剁碎的蒙卒尸体摆在地上,仿佛是宋军嚣张的挑衅。 地上,一排带血的马蹄印指向东南方向。 “追!杀光他们……” 正文 第209章 骑术 杀八个落了单的、裤子都没穿好的蒙卒,这只是件小事,对战局也没有任何影响。 对李瑕而言,却很重要。 他知道这样会惊动更多的蒙军,被包围会很危险。 但这件小事让他起了一个念头……战争与杀戮该属于兵将,为兵为将败了、避了,让敌人去屠戮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就是耻辱。 他感受到了这种耻辱,愿让蒙军来追击自己,哪怕能有一户两户附近的人家趁着这个机会逃遁进山林里,这样的冒险就是值的。 李瑕知道,不仅是他自己,麾下的二十余斥候也能感受到这些…… 但很快,追兵的马蹄声已在身后响起。 于柄回过头看了一眼,惊道:“蒙军追上来了,太快了!” 他在茶马场多年,自问骑术在庆符县已是顶尖,却没想到还能策马冲得更快。 “冷静,看有多少人。”李瑕喝道。 “三十余人。”于柄道。 “加速跑!” 二十余骑疾驰向东。 忽然,宋禾喊道:“前面!前面……” 李瑕转过头看去,也是吃了一惊。 只见东北方向的小山坳后面,几骑蒙卒已策马向这包抄过来。 很快,十余蒙骑已显出身影,斜斜往李瑕等人前方拦截。 “嗖!” 一支箭矢落在离他们不算远的地方,这是蒙军在试射。 以李瑕的行事风格,但凡有一丝能胜的可能,他都敢毫不犹豫的撞上去冲杀。 但这一刻,他知道,二十余骑对五十余骑,在马上打仗,没有任何胜的希望。 “向南走!” “走!” …… 岩方沟、横子山、油垇村,李瑕与蒙军战过三场。 他觉得,论单兵战力,蒙卒都是强于宋兵的,却没强出太多。 川蜀汉子的体力与之相比,没有太大的区别。若是近战肉博,川蜀老卒不难战胜蒙卒。 而且,蒙军往往不喜欢长时间的攻坚,也不会长时间的坚守,反倒是川人更有血气。 这让李瑕感到蒙卒虽强,但比不上传说中女真人“满万不可敌”的彪悍。 直到今日,地形才开阔一点点,都还不算平原,还只算稍平缓的丘陵地区……蒙军这才展示出其优势来。 分进合击、迂回包抄。 如易士英对李瑕所言“聚如丘山、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配以轻骑放箭,重骑冲击。 这才是蒙军真正的实力。 李瑕之前所见到的岩方沟、横子山、油垇村,哪怕是马湖江……蒙军只是在赶路、在被偷袭而已,如同被绑着脚在打架。 而在这种野战当中,甫一交锋,骑术、箭术摆开,他们已锁定胜局。 这五十余骑合围过来,与那八个落单没穿裤子的蒙卒仿佛不是来自同一支军队。他们上了马,持着弓,奔在平地上,那气魄像是面对着千人也能拖垮对方。 更别说李瑕只有二十余人…… “走!上那座山!” “快!上山!” 身后,蒙卒也迅速调整方向,向李瑕等人追了上来。 马蹄声疾切,又伴着拉弦声响起。 “嗖嗖……” “咴律律!”一名落在最后的宋兵已摔下马匹。 李瑕领着人迅速冲上眼前的高山。 “他们还在追!” “向上爬!” “马跑不动了。” “下马爬。” 李瑕当先下马,拉着缰绳就窜进旁边难走的山林里,向上攀爬,不时还要用力去拽着不肯爬山的马匹。 宋禾亦是二话不说,领着人迅速下马。 于柄犹豫了一下,道:“县尉,万一蒙军还追上来……” “噗!” 于柄麾下两名还在马上张望的斥候中箭栽下马来,蒙军已冲到近处。 “铁娃!光斗!”于柄大哭…… “快走!” “快下马进林爬……” ~~ “啐!才杀了三个,我死了八个弟兄!” “山这么高,再追,驱口们跑光了。” 扎那吼道:“我们又不是爬不上去!打杞国不也天天爬!” “我们是出来打粮的。” 扎那抬头看着这高山,犹有不甘,又啐了一口,道:“南蛮子这些破地方烦死了!在草原上老子已经把他们拖成泥了!” “抢大理四郡的时候没见你这样说,走吧走吧,破了叙州你就知道南边好了。” “好气!” 扎那恨恨不休,用生疏汉语大喊道:“去死吧!” “走吧。” 一群蒙卒重新向山下走去,他们追到最后,也下马爬了一段。 走着走着,箭矢声响,有人惨叫一声,腿上已中了一箭,栽倒在地…… ~~ 于柄一箭射中一个蒙卒,恨恨骂道:“去死吧。” 这次,李瑕带着他们从山上往下反攻蒙军,于柄没有再多问,直接就追了下来放箭。 又追了一段,李瑕喝令停下来。 众人又望了一会,只见蒙军已奔上战马,重新向北奔去。 于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麾下两个斥候的尸体被剥了皮甲,被蒙卒拖在马匹后面,一路尘烟扬扬。 他眼眶一红,猛地跪在地上。 “县尉,我不是好什长,你罚我吧。” “回营了军律处置。” “是。” 宋禾看了一会,道:“县尉,蒙军走了。” “不急。他们有可能会骑马追回来。” 李瑕眯着眼望着山下的平缓地貌,眼中泛起沉思。 今日这场探马的遭遇战,或许连小战都算不上,他却对蒙军的战术有了窥一斑而知全豹的了解。 以后世人的眼光,总觉得这仗要如何如何打……但唯有置身其中,李瑕才明白为何余玠要建立山城防御体系。 “依山制骑、以点控面”听起来简单,却渗透着一代将领对蒙军战术的了解、对整个川蜀地形的把握。 蒙古骑兵无敌于天下的时代,南宋军民于京湖、两淮、蜀川三大战场抗蒙二十余年当中凝聚的智慧与热血,在这“山、马、箭”当中才可见一斑。 “回去之后,庆符县的布防还要再调整一下……” ~~ 扎那回了营,挨了好几鞭。 “百夫长,我真没做错什么,谁能想到这地方会碰到宋军。” 百夫长希日想了想,喃喃道:“是啊,哪来的宋军?这地界要么是叙州兵,要么是长宁军,但不对啊。” 扎那道:“他们胆子是真大,再跑得慢一点,我们就弄死他们了。” 希日“嗯”了一声,又调了些仆从兵到扎那麾下。 “听好了,我已领命,先把金沙江南岸抢了,再去把周边几个县城也抢了……” ~~ 与此同时,李瑕连夜翻山越岭,奔回了庆符县。 县城里还是一片详和宁静。 县衙后衙,门子打着哈欠,行礼道:“县尉回来了。” “县令呢?” “这……自是已睡下了。” …… “不可如此!县令还在……” “嘭”的一声,屋门被人推开。 江春惊醒,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牟珠已捂着胸脯尖叫起来。 “啊!” 其实她穿得还蛮多,也没什么好看的。 江春尚还在迷迷糊糊之中,耳边便听李瑕道了一句。 “马湖江大败,蒙军马上要攻来了,屠尽我们所有人。” “什么?” 有烛火凑近,江春瞪目一看,骇了一大跳。 烛火中,只见李瑕满脸血污,手上也都是血。 “这这这……非瑜你说什么?” “叙州还没传来情报?” “叙……叙州……” 江春真是完全被吓懵了,眨了眨眼,一时脑子里完全是空白。 “县令不信?” 李瑕又问了一句,从身后的腰间提起一个圆圆的东西,摆在江春面前。 牟珠本已平静下来,正抱着江春的胳膊作小鸟依人状,定眼一看又是不停尖叫。 “啊!啊!啊!” ~~ “怎么了?!” 房言楷倏然惊起,勿勿忙忙往隔壁官舍跑去,只见四处灯火通明。 李瑕正从江春的房间出来,神色冷峻。 房言楷目光往李瑕腰间落去,又是骇然。 那分明是一颗蒙卒的头颅。 “这?!” “房主簿。”李瑕提着那颗头颅径直递过去,“马湖江之战,大败了,蒙军已俘虏船只及水军。” 房言楷亦是一惊,不自觉伸手接过那颗头颅,整个人呆住。 李瑕又道:“江县令已命我全权接管庆符防务。从现在起,一切政令,凡与战事相关,皆由我指派。” “长……长宁军……” “我已派人请援,请房主簿召集弓手,听我指挥。” 房言楷嚅了嚅嘴。 李瑕抬起他的手,使那蒙卒临死含怒的双眼对上了房言楷…… 正文 调整一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210章 乡绅 韩巧儿本就没睡熟。 她觉得李瑕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每次往里屋看,都看不到他。 今夜听到动静一响,她就爬起来了,且看到父亲与祖父也已起来。 跑出西厢小院,她第一眼就看到李瑕,听到他与房主簿、与祖父说话。 “最快也只有四五天时间,城外百姓尽可能地迁进来,或迁到周围的山寨上,此事请两位先生督促;房主簿,粮食……” 李瑕说完,正要转身出去,回过头看到韩巧儿,忽然过来,蹲下来,抱了她一下。 “别怕,县城能守住。” 韩巧儿一愣,下意识抱了抱李瑕,道:“李哥哥,我没怕……就是好久没跟你说话了。” “嗯,等打退了敌人,带你们到迎祥楼吃饭。” 李瑕说着,拍了拍韩巧儿的背,想要起身。 小丫头片子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好一会儿才松开,接着乖巧地“嗯”了一声。 对于李瑕来说,这个小小的举动倒不是出于什么花里胡哨的心思。而是因见到了蒙古的大军、见到了被屠的村子,李瑕心里其实也有紧张,也感到压迫感。 他想要保护的绝不仅韩巧儿一个人,但她是这当中与他最亲近的一个。 因此看到瘦瘦小小的韩巧儿,李瑕就想要过去抱她一下。 他偶尔也需要慰藉。 李瑕也确实从这个拥抱中汲取到了力量,他站起身来,赶向前衙。 随着几声梆响,庆符县开始了坚壁清野的布置。 …… 清晨,几道狼烟从城墙上腾起。 伍昂按着刀,向北眺望,看到的还是一片平静。 他不由心想“蒙军真要来吗?” 挂在城楼上的那个头颅正在轻轻摇晃,提醒着他不要侥幸。 李瑕与房言楷正站在城楼上,指着城外的民舍商量着。 “五公村往西,撤到青榜岗上;从岗湾村以南,撤到白岩寨上……” “县衙没有足够的胥吏去动员,需要乡绅配合,我已派人去请……” “还没来?” “天刚亮……” 李瑕踱了几步,道:“粮食呢?” 房言楷道:“今秋田税几已交缴,唯有六百石粮食还在城外,今日可运进城。百姓家的存粮,由其自带吧。” 李瑕道:“城东有大片田庄,张家还有两座大粮仓。再不运进城,可就资敌了。” “是啊,我已催了张员外数次。何况是他自家之粮,县里也无太多办法。” “我可替他运粮。” “一旦运进县城,最后不知能剩下多少,他岂肯?” 李瑕道:“上次我便问房主簿须不须我帮助……此事我来办吧。” “不可冲动。”房言楷抬了抬手,道:“张员外并非等闲乡绅。” 李瑕也不意外,问道:“我的职田便是在他手上?听说庆符县,甚至叙州的许多田地、茶场都是他家的?” 房言楷沉吟道:“我到庆符尚未满两年,张家却已在此间十载,素来德高望众。我等为官一县,欲使政令通达、治理乡里,皆须他襄助。” “是吗?” “张远明出身绵竹张氏,唐名相张九龄之弟张九皋之后,远祖为汉留侯张良。他五世祖张演,乃名臣张忠献公之堂弟。” “张忠献公?” “高宗朝名相张浚,建炎南渡之后,正是张忠献公任川陕宣抚处置使,起用名将吴玠吴武安,抗击金兵,保全蜀地; 绵竹张氏还有张宣公,乃忠献公之长子,与朱子、吕成公并称‘东南三贤’,朱子也称其“学之所就,足以名于一世”。淳祐初年,官家祀孔庙,将其同祀于石鼓书院七贤祠,为‘石鼓七贤’之一。” 李瑕听着,渐渐不耐烦。 房言楷却还在说,无非说这绵竹张氏还有哪些人,如张浚之孙张忠恕曾任户部郎官;张浚之五世孙张缙任御史中丞,乃当世名儒云云。 “房主簿,这与我替张远明运粮何干?” “张远明乃望族……” “我也是望族,我远祖李耳,祖宗里还有李信、李广、李虎、李渊、李世民。” 李瑕随口胡绉了一句,出了县城。 …… 到了符江东面的营盘,李瑕安排了诸多事务之后,与韩祈安再次聊起了张远明。 韩祈安拨弄着算盘,道:“张家至少有存粮三千八百石,比县粮仓还多。” “这批粮食,我要全收缴了。” “张远明必不肯,他这两年筑墙结寨、请了些护院,自以为能自保。”韩祈安道:“而粮食运进城,只要一被包围那就不是他的了。” 李瑕道:“就他那寨墙、护院,蒙军一来这批粮食必资敌。缴了。” “县尉不怕得罪他?” 李瑕看了韩祈安一眼,懒得回答这种问题。 韩祈安忽道:“之前与阿朗说过,王炎编乡勇八千四百人,阿郎可知岁费几何?” “多少?” “岁费一万四千石,钱二万缗。”韩祈安道:“而编官军,八千四百人,岁费钱四十万贯,米一十一万石,绌、绢、布四万馀匹。” 李瑕皱了皱眉。 韩祈安道:“阿郎练兵,所费远甚于乡勇。但比之官军,少了层层克扣,亦可从朝廷支领一部分钱,或差太不多。不过……” 他抬头往四周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私财练兵,才可为私兵。” “嗯。”李瑕应了一声,道:“私盐。” “不够。说再米……张远明之田地,至少年产七千石,可为阿郎养兵五百人不止。” “以宁先生有何高见?” “张远明有两子一女,其女招了赘婿,丧夫。她虽比阿朗大了十来岁,不如娶了?”韩祈安莞尔笑道,“如此,阿郎的老丈人自然竭力襄助。” 话到这里,他不敢太多说笑,也不也再带更多含意,又道:“否则,阿郎收缴张家粮食,必得罪了他。” 李瑕已明白韩祈安话里的意思。 反正要得罪,不如得罪到死。 “不急,当以击退蒙军为先……” ~~ 张远明是绵竹张氏旁支。 汉州绵竹县在成都以北,十余年来战乱不断,已沦陷了。 张氏本支乃南渡名臣、理学大家,绝不能降蒙,早早到临安投奔张缙。 张远明则于十二年前迁居到蜀江以南,于庆符县东面的七仙湖畔建了庄园,名曰“九曲园”。 七仙湖相传是七仙女下凡沐浴之处,风景秀美。 且此地南北有大山横绝,西邻庆符县城,东邻长宁军,本该是十分安全……谁能想到蒙军会灭大理国、从西南出兵掠蜀?给人徒堵烦恼。 这日,湖畔小亭中,与张远明对坐着的是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女子,一身方便行路的男装,神情间却是媚态流淌。 她是叙州名妓严云云。 叙州不似临安,还分“角妓”“色妓”,严云云会歌舞,但主要是以色成名。 她样貌、身段迷人,正是风韵最佳却快衰迟之时,如同一朵花开到最盛将要凋零,正急着找后路。 且川蜀战火蔓延,她极想谋个容身之地。因此,经人引见,到了张远明处,想教导九曲园中舞姬。 张远明考校完歌技舞技之后,却还考校起她的诗词来。 严云云恨这老头的钱难挣、事又多,暗骂“老娘来找个容身处,你却想不花钱叫老娘陪坐一整天。” 她依旧带着勾魂的笑,回看了湖面一眼,又替张远明斟了杯酒。 这才朱唇半咬,勉为其难作了首诗。 “茂竹疏影漾风尘,一樽清酒凭谁问。神女情深人自隐,董郎可与此间逢?” “好诗,应景。”张远明抚须而笑,“七仙湖上赋七仙女与董永,严大家此诗应景,不过,‘隐’字平仄不对,‘逢’字为英韶,亦不妥当。” “奴家不太懂诗,让员外见笑了。” “无妨,老夫可教严大家。” 严云云媚眼一眯,已从张远明那道貌岸然却偶尔贼光一闪的眼神中看出他的龌龊心思来。 她倒不介意与他好、给他作妾,却得先瞧瞧其家中大妇如何。 但再仔细一看,她直觉张远明只想吃一嘴就抹干净…… 严云云以往收钱与客欢好,如今年岁大了、自诩败柳残花,反倒不是给钱就能欢好,求的是安稳。 张远明这种人她见得多了,很快就有了判断,知道若让他得手,必弃如敝履。 严云云心中暗道:“不如吊着这老咬虫,哄骗些银钱,待战乱过去再伺机去别处。谁吃谁?看老娘本事。” 她脸上又添一抹笑意,柔声道:“员外之才华,奴家早便听说了,求之不得。” 两人脸上笑吟吟,各自揣着思量。 张远明又指了指七仙湖,想说说七仙女与董永的故事。 他正聊得兴起,只觉眼前的严云云哪里看着都勾人…… 突然,有婢子上前禀道:“阿郎,有客来访,是新任的李县尉……已来了。” 张远明被搅了兴致,不悦地皱了皱眉,喃喃自语道:“便是那十六岁的竖子?上任两月不来,现在才来拜坊。” “员外若有事,且去忙,不必管奴家。” “严大家稍待。”张远明起身,颇有风度地理了理袖子,又吩咐婢子道:“带李县尉到偏堂稍候。老夫换身衣服,再去见他。” “阿郎,李县尉已……已经来了。” “老夫知他来了,让他到偏堂……” “可,李县尉已经带人闯进来了……” 正文 第211章 坚壁清野 李瑕披甲佩剑,穿过花园小径。 他身后还跟着刘金锁,以及麾下十余人。 一群护院小厮跟在更后面跑着,他们理也不理。 刘金锁边走边看,忽“哇”了一声,快步上前凑到李瑕身边,小声嘀咕起来。 “马上要打仗了,这张员外还在狎妓,看来是没当回事。” “是吗?” “我家柳娘就是养姑娘的,一看就知道,这亭里的老头不正经,那漂亮娘们也不正经……” 李瑕没太理会刘金锁,很快已走到亭中。 “张员外是吧?” 张远明泛着寒霜的脸本已挤出一丝笑意,闻言又凝固住。 李瑕比他意料当中还要无礼。 话虽如此,他还是保持了风度,笑道:“老夫张远明,见过李县尉。” 李瑕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庄园里的两仓粮食是你的?” “李县尉原来爱说笑,老夫家中之粮,岂能是别人的?”张远明抚须笑道,又转头向婢子吩咐了一句。 “来人,置酒。” “不必了。”李瑕问道:“仓里有多少粮食?” 张远明老眼中微微思索,道:“一千石。” “那算来你有地二十顷?” “没有,没有。”张远明摆手道,“不过是租些或典些田地,老夫家是读书人家,耕地自足而已。” “是吗?我听说叙州‘度岁粮铺’是你的生意?” “不过是将家中存粮便宜卖饥民。”张远明叹息一声,道:“这‘度岁’二字,取自杨诚斋公《怜农》一诗,‘已分忍饥度残岁,更堪岁里闰添长’,杨公与老夫之曾祖父乃挚交。” 刘金锁担心李瑕得罪人,忙问道:“杨诚斋公又是谁?” 张远明微讥,道:“‘小荷才露尖尖角’你可听过?” “没听过。” “杨万里杨公。” 刘金锁挠了挠头,问道:“他跟你曾祖父是朋友,所以呢?” 一句话,张远明大怒,狠狠盯着刘金锁。 末了,他袖子一摔,道:“李县尉,带这粗鄙之人到老夫家中,何事?” “马湖江之战,大宋水师已败北,蒙军马上要打来,须立即把粮食运进城里。” “不可能。”张远明不信,摇头道:“老夫……” 李瑕侧了侧头,道:“知张员外不信,我特地带了礼物来……金锁,拿出来给员外看看。” 匣子打开,里面是颗蒙卒头颅。 张远明骇然变色,连退两步,指着那匣子,嘴唇上下开合,却说不出话。 亭中那老妓严云云却是眼睛一亮,目光在那血淋淋的头颅上一扫,盯着李瑕,目泛异彩。 她故意轻呼一声,吸引李瑕看来,含羞低首,秋波暗送。 李瑕却已重新看向张远明。 严云云本想着勾搭这作风强势的英俊县尉一番。 但一对眼之间,李瑕显然是半点没看上她。 严云云趟惯了欢场,迎来送往对这种情绪最了解,知道若纠缠必得罪对方,再一想自己大对方十岁有余,只好恹恹地收了心思。 她又往刘金锁身上看了一眼,看得出他穷,眉头一皱,转向别处,心中却还在暗忖。 “这小县尉好生奇怪,小小年纪,这般见惯风月的作态……怎可能?或是老娘竟有看错的时候?” …… “李县尉,老夫的粮不能运到县城里。”张远明终于回过神来。 李瑕道:“你想资敌?” 张远明一抬手,强自镇定,笑道:“请县尉到书房详谈,如何?” “不必。我来,不是与你商量,是来帮忙运粮。且为了此间所有人性命,须分别送到县城及各个山寨安置。” “县尉过虑了,老夫这九曲园壁垒森严,应可自保。另外,有几句话请……” 张远明还在邀请李瑕去书房,他有非常多的话要私下谈。 但忽然间,李瑕已上前,一只手按在了他肩上。 “走吧,去运粮。” “县尉,这是……” 李瑕一拉,直接把张远明丢到了刘金锁怀里。 “阿郎!” 周围一众护院、小厮惊呼不已,却无人敢上前。 在被刘金锁抱住的一刻,张远明终于慌了。 他并非不聪明,并非没算计……可当战火猝不及防烧过来,所有的算计竟是一点用都没有。 他知道许多北地豪强就是在金亡时结寨自保,最后成了蒙古世侯。 心向往之也好、无可奈何也罢,川蜀危亡之际,他能效仿的也就是这些人了。 但,一个小县尉一只手按下来,直接把这种妄想按成了碎片。 这里是宋,不是金。 宋收镇将之权,以受中枢管辖之文官治县,只有缙绅,没有豪强。 …… 李瑕押着张远明,向粮仓走去。 一路上,他看着那些护院,那些墙垣,只觉可笑。 自保?当蒙军是流寇…… 李瑕与张柔家的大姐儿很熟,也听她说过张柔当年结寨之事。 简单来说,肯定不是像张远明这样建些花园楼阁,每日吟诗作赋。 “开仓,运粮。” 张远明目光看去,只见外面已站着许许多多民夫,可见李瑕是铁了心要运他家的粮,说什么也无用。 他被那些粗鄙汉子按着,再悲慽、再不愿,也只好喊道:“开仓吧。” 李瑕忽喊道:“今收张远明家存粮一千石,清点好,运入县城。” 张远明一愣,隐约想到什么。 “李县尉,我们私下聊两句,可好?” “不必。”李瑕转过头,淡淡道:“你这一千石粮运进县里,房主簿会妥当安排。” 张远明眼睛一瞪,泛起不可置信之色,心头那个想法却已经确认了。 “你!你……我不止有一千石粮!你要做什么?!我不止有一千石!” “方才是你说的一千石。战事在即,想讹县里不成?” “你……你你你敢抢我?!” 张远明勃然大怒,须发皆张。 “你知道我……” 下一刻,刘金锁也不知拿了什么东西抵在了他的背后。 “老实点。” 张远明又是一惊,大恨不已,却不敢再说话。 李瑕依旧很平静,道:“张员外,我不是来抢你的,我是来保护你一家老小的,这是实话。” 他说着,目光向北面望去。也不知是自语还是与谁说,又道了一句。 “我们都不知道,叙州城外现在是什么样子……” ~~ 叙州城外,一片血雨腥风。 “画船冲雨入戎州,缥缈山横杜若洲。” 兀良合台已行军到叙州城外。 从战略而言,他要顺长江而下,与帖哥火鲁赤、带答儿、汪德臣等部汇合,包围合州。 合州,才是整个川蜀战场的重中之重。 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攻打叙州了。 这是“怀拥金岷、势控滇黔”的长江龙首之城。 地处三江交汇之处,城池在金沙江以北,夹在金沙江与岷江之间,据大江之势,墙高城坚。 蒙军兵力摆不开,只能在船上对着城头放箭,不是轻易能攻下的。 但不攻下叙州,径直顺江而下,万一叙州还有兵马,尾衔而击……就很麻烦。 兀良合台于是驻军于金沙江南岸的开阔地带,水师横于江面之上攻城。 一边攻打叙州,一边散出探马四下烧杀抢掳。 他的战略很简单,能攻下叙州则已。若不能,也要重挫宋军,抢夺粮草、毁掉宋军船只。 战火蔓延,蒙骑四出,哭声振天。 …… 十一月二十四日,副千户尼格领了五个百人队的探马赤军、三百大理仆从军、四百余俘兵及三艘大船,共千余人沿符江向南。 他们要沿江抢夺或摧毁船只,并拔掉各县城、村寨,抢掳粮草。 是夜,符江边的猪笼村,惨叫声、喊杀声、笑声彻夜不停。 扎那从一间村舍出来,擦了带血的弯刀,喝令仆从军把食物搬上船。 他转头一看村口,忽又想到那八个在打粮时被宋军偷袭的蒙卒。 “到底是哪来的宋兵?”扎那喃喃了一声。 他们继续向前,进了庆符县境内…… 正文 第212章 迎击 “蜀地长江以南,只有一支长宁军。” 房言楷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沿着长江一路向东划了过去。 “离得最近的军垒,是神臂山泸州城。” 李瑕眯了眯眼,端着烛火凑过去,道:“也是在长江以北。” “是啊。”房言楷叹道:“只要谈论川蜀战略,避不开余帅。自从他‘依山为垒,设险守蜀’,蜀江以北防事坚如铁铸,蒙军难以克攻。可惜余晦无能,蜀南之战略布局比蒙军慢了至少三年。” “我明白。”李瑕在神臂城一指,又点了点叙州、嘉定,道:“这是在重庆西面一条完整的防线,以点带线,阻断了蒙军从江北攻打重庆的可能。” “不错,若蒙军从北面打下来,长江沿线诸城互为椅角,长宁军在江南支援,可从容应对。” “可兀良合台是从南面攻来,长宁军的兵力就捉襟见肘了。” 房言楷叹息一声,显得有些疲倦,道:“川南这么大地方,长宁军守不过来,且还须派兵与神臂城呼应,不会有太多兵力支援我们。” “嗯。” “非瑜,把巡江手撤入县城吧,我等至少须守住县城。” 李瑕摇了摇头,换了一张庆符县的地图看起来。 房言楷又道:“此事须尽快……该封锁城门了,剩下的百姓、物资没时间再迁入城中了。” “不,继续迁。”李瑕道。 “蒙军马上要到了。” “我沿河与蒙军打,拖住他们。” “你!巡江手训练不足,如何与蒙军交战?” “只能打。”李瑕道:“庆符县不到两丈的夯土墙,守山贼可以,守不了蒙军。且县城外地势开阔,并不利于与骑兵交战,太被动了。” 房言楷道:“你简直是胡闹……” 李瑕颇为强硬地打断,道:“战事听我的,我来拒敌,房主簿你捉紧时间迁百姓入城。” “你想过没有,主动出击则粮草、箭矢无法供应,新兵一旦被蒙军堵在山上、谷间,县里不会有援军接应,倾刻即溃。张都统前车之鉴……” “房主簿不必多费口舌,捉紧时间吧。” 李瑕已将地图折好收入怀中,向城楼下走去。 房言楷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想到李瑕与张实如出一辙的做法,深感忧虑…… 李瑕走到城头,望到远处有一团火光,皱了皱眉。 “县尉勿惊。”伍昂按刀上前,道:“是令百姓迁移时起了冲突,天井村有人放火烧了自己的屋舍,潜火兵已赶过去了。” 李瑕长长地呼了口气,喃喃道:“战争啊。” 战火蔓延而来,少数人的杀敌立功不谈,先把绝大多数人的平静生活毁得一干二净……这才是战争的面目。 ~~ 尼格策马沿符江西面的小道而行,队伍前方是俘虏来的纤夫。 三艘船只逆流而上。 “等抢了粮,往船上一装,顺流而下,就不用这些纤夫了。”百夫长希日凑上前道,“快到庆符县城了,到了先把这些纤夫杀光?” “先破城,抢。”尼格道。 蒙军的军规概括起来,用最简单的八个字就是“违令者斩、攻城后抢”,此时这“抢”字一出,周围蒙卒纷纷大笑。 “蜀南不像蜀北城都是建在山上,城墙又矮,好打。” 尼格的脸色很是冷峻,道:“留意到没有?沿途有两个村子都空了。” 希日道:“看来庆符县已经得到消息了,真快……” 符江蜿蜒向南,在庆符县城北面十里处,江面突然变窄了。 尼格抬头望去,只见江崖各有高山,将符江夹住,使水势湍急起来。 而江边的道路也成了窄道。 这样的地势看得尼格皱眉不已,招过一个俘虏来的纤夫,问道:“这两座是什么山?” “西面这山叫‘笆篓山’,东面叫‘宰猪顶’……” ~~ 笆篓山顶,李瑕正在望着蒙军的队列。 “他们怎停下来了?”熊山问道。 “蒙军重视侦察,这种地势,肯定是要先派人上山望的。”李瑕道。 他望了一会,看到一队蒙卒绕到了北面的山脚下,开始攀登。 李瑕他本来计划得很好,打算等蒙军走到笆篓山与符江之间的小路时,砸下落石,断其首尾,狠狠地砸他们。 后来却意识到,埋伏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设的。 这种地势,任谁都到这里都会怀疑有埋伏,会事先侦查。 所以,要想埋伏,需要诱敌,需要派人佯败,把蒙军引过来。 但他李瑕的兵诱不了敌。 原因很多,新兵根本做不到佯败,被蒙军箭雨袭射,一退,很可能就成了真的溃败;骑术也差得太多,不用多久就会被蒙军追上,又何谈诱敌。 奇谋不是想用就用的,需要有足够实力。 这也是房言楷反对李瑕出城阻截蒙军的原因。 如同张实在马湖江一战…… ~~ 扎那正一步步攀上笆篓山。 前几天,扎那带人打粮,死了八个人,因此他这什人只有三名蒙卒与十余名大理仆从军。 爬到山腰,回头看去只见蒙军已停驻在笆篓山前,并不轻易进入江边窄道。 又往上爬了一段,登上山仞,已能看到南面的庆符县城。 在符江与二夹河之间的小小县城,城墙低矮,城门大开,一队队人正在往城里涌去。 远远的,虽只能看到黑点。但扎那仿佛已能看到那队伍中的女人、粮草、钱财…… “城门还没关!他们还在迁人!快去告诉将军。” “什长,我们得爬上那边的山顶看看有没有埋伏。” 扎那站在山仞上,抬头向东看去,见那山顶上郁郁葱葱,啐了一口,道:“走吧,把弓箭拿好。” 一行人继续往上攀爬,快到山顶时,扎那抬了抬手,把大理仆从兵先赶到前面。 他则与三名蒙卒落在最后。 透过树林望去,隐隐似乎见到了一个木架。 “那不会是砲车吧?” 突然,树冠上响起一个声音。 “看这里。” 扎那听不懂,但下意识抬起头。 “嗖!” 一支利箭径直射下来,从扎那的眼睛里狠狠穿下去! “啊!” 惨叫声起,熊山从树冠上跃下,一刀扎进扎那的脖子。 “杀啊……” ~~ 厮杀声起,李瑕转头向脚下的山林中看了一眼,果断下令道:“抛石!” 有些遗憾,蒙军没有走进江边窄道。 “抛石!” 砲车上,石头早已装好,百余巡江手齐声吆喝,用力一拉砲梢,巨石猛地弹起,向北面的蒙军队伍砸落下去…… ~~ 希日抬起头,看着从山顶飞出的那黑点划破天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落石……有埋伏!” “快!散开!” 马嘶声起,蒙军的阵列迅速散开。 “嘭!” “咴律律……” 巨石砸落下来,一个蒙卒及跨下马匹轰然被砸成烂泥。 尼格大怒,吼道:“希日,带你的百人队,押两百仆从军攻山。” “杀上去!” 形势对蒙军来说并不算太坏,虽然地利不如对方,但他们没有进入窄道,还可以在笆篓山北面铺开。 很快,希日领着人向笆篓山上攻去…… ~~ “砸他们!”李瑕下令道。 百余巡江手开始装上小石头,拉动砲车向山下砸去。 一时间飞石如蝗,向攻山的蒙军队伍砸落下来。 ~~ 尼格策马看着这山上的攻势,又转头观察地形。 笆篓山并非是一座孤山,而是横于东西方向的一段山脉。 他当即下令道:“嘎尔迪,带你的百人队从西面翻过去,夹攻这支宋军。” “是。” “图门宝音,带你的百人队跟着和嘎尔迪一起翻过去,抢下庆符城门。” “是……” ~~ 庆符城楼上,房言楷眺望着北面的群山,眼中忧虑更甚。 他最担心的就是李瑕太过自负,妄图借地势之利埋伏蒙军,却低估蒙军的经验、低估蒙军的行军能力。 依房言楷的方略,本该停止迁移百姓,尽早关闭城门的。 可此时脚下的城门口还是拖家带口的百姓,万一李瑕不能拦住蒙军,后果就太糟了…… 正文 第213章 分割包围 “县尉,蒙军又派兵从西面攻山了,怎么办?” 熊山带人斩杀了那一什上山侦察的蒙卒,回到山顶一看,对眼前的局势有些失望。 在小道埋伏蒙军的计划没成功,现在这样从高处抛石虽然能杀伤一部分蒙军,却不能决胜。 而此时三百蒙军与两百仆从军攻山,山顶的巡江手却仅有一百人。 李瑕还在盯着山脚,嘴里喃喃着计算起来。 “两百蒙卒,一百大理军……纤夫近百人……岸上两百俘兵……船上有多少俘兵?” “县尉?” “不急。”李瑕道:“继续守山。” 不远处,茅乙儿又装好一筐石头,喝令一声。 “放砲!” 落石向山下砸去。 “快,继续装石头!” 茅乙儿还在大喊,忽然,有人一把拎住的衣领。 杨奔抬手一指西面,吼道:“什长你看到没有,蒙军从山那边绕过来了!” “装石头啊,你问我做甚?” “再不去拦,我们就要被包围了,或是让蒙军绕到县城。” 茅乙儿挣开杨奔的手,道:“听令就是,装石头砸啊。” “我要带人去拦……” 杨奔话到一半,熊山已冲上来抬脚便踹。 “给老子填装石头!”熊山吼道。 “仗不是这么打的!”杨奔脸色已涨得通红,喊道:“太托大了……” “都闭嘴!”李瑕突然喝道:“调整砲梢,给我砸山下压阵的两百蒙军!” 他抬手一指,指的赫然是蒙军副千户尼格的队列。 “县尉,可是蒙军还在攻山……” “别管他们!砸他们的压阵队!” 杨奔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往东面的符江看了一眼,突然吼道:“快!装填石头,调整砲梢,砸啊!” ~~ 尼格抬起头,见到一颗大石又向自己这边砸了过来。 “该死。” 他骂了一声,下令让麾下的兵马散开。 想不通这宋将是如何指挥的,山顶马上要被攻下了,不逃也不拦,砸石头过来有什么用? 忽有人喊道:“船!他们有船。” “轰!” 落石砸进蒙军的队列中。 尼格没有去看是否砸到人了,他视线中,看到的是有宋军的船只顺江撞了下来。 “庆符县有水师?” 而在宋军的船只之前,还有许许多多的浮木,被湍急的江水冲着,轰然撞上他那三艘船只。 “放箭!” “嘭……” ~~ 山顶上,李瑕扫视了山腰一眼,看到的是还在攀援而上的蒙军与大理仆从军,四面八方共有五百人。 这是他占据制高点的地势吸引来的。 但这场小小的战斗,决胜之地不在这里。 而在水师。 他一直在想,同样是出城迎击蒙军,自己与张实的不同在哪里……最关键的一点,张实是逆流击迎,而自己是顺流。 顺逆之势,天差地别。 ~~ “嘭!” 浮木撞在三艘蒙军俘虏来的船只上。 一艘庆符县的大船顺江而来。 鲍三立于船头指挥着。 大船上抛出锚索,钩在东岸的岩石与树木上,硬生生停在江心,与蒙军对射。 “放箭!” 箭雨向蒙军的阵列袭落。 与此同时,蒙军也在向船只放箭。 惨叫声中,先一哄而散的是那些纤夫。 “快跑啊!跑啊……” 三艘被俘虏的船只来不及下锚,已被浮木撞击,又丢了拉纤的纤夫,登时就开始向下游漂去。 “快!下锚,射蒙军!”鲍三大吼道,“被俘的弟兄们!反戈啊!反戈!” “反戈啊!” 又有八艘小船顺江而下,追着被冲下符江的蒙军船支。 其中一艘小船上,姜饭正死死盯着前方。 他身后,巡江手们还在大喊。 “被俘的弟兄们!反戈啊!” …… 一艘被蒙军俘获的大船上,名叫“俞田”的俘虏本还在操桨,在蒙卒的逼迫下试图稳住船只,忽然转头看了一眼。 船舱中,一袋袋装着粮食的麻袋上还带着血,被俘来了妇人衣衫褴褛的缩在一边。 俞田目光再一瞥,这艘船上有蒙卒二十人,而操桨的水手有百余人。 更远处,尼格那两百策马控弦的蒙军已越来越远了。 忽然,“嗒”的一声,有个钩索从庆符水师的小船上抛上来,钩住了这艘船。 一名蒙卒放下弓箭,拔出弯刀上前去砍。 俞田突然起身,抢起木桨就砸下去。 “兄弟们!反戈啊!” “杀啊!” 杀喊声响起,姜饭精神一振,喝令麾下的巡江手用力拉。 “一、二!”许魁怒吼号子,带着自己的一什人猛地把小船拉向被蒙军俘获的船只。 “杀上去!”姜饭身先士卒,身里的钩子挥舞着,第一个往船上攀去…… ~~ 尼格皱了皱眉,已预感到了不好。 战到这时,他损失的探马赤军并不多,但却在战略上落在了下风。 把三百蒙军派上山,阵列上只留下两百人看管着四百宋兵俘虏。 那一旦这些宋兵反戈,冲溃在大理仆从兵,就会冲乱他的阵线。 下一刻,只见符江上游又有一只大船顺江而下,停靠在笆篓山下,两百宋兵跃下船,包夹过来。 ~~ “杀啊!” 刘金锁与搂虎乘船赶到战场,迅速由符江与笆篓山之间的小路登岸,提刀杀了出去。 他们的目标却并非蒙军,而是山下那两百俘虏。 很快,两百俘虏大溃,带动了大理仆从军的溃败…… ~~ “轰!” 又有大石从笆篓山顶砸落,砸进尼格的阵列。 尼格瞬间陷入了不利的局面。 在落石的攻击下,马匹越来越受惊;江上的船只不停以箭矢攻击;两艘大船上的俘虎已被策反;宋兵已然包抄过来;大理仆从军已溃败…… 尼格果断下令向西撤退。 他并非是败了,而是要用惯用的战术,把宋兵引诱到西边的开阔地带,再利用骑兵的优势迂回包抄。 正在沿着笆篓山西面攀登的嘎尔迪、图门宝音两个百人队已听到了号角声。 他们回头看去,明白尼格的命令。 “包抄在追击的宋军。” 嘎尔迪、图门宝音纷纷下令。 “快!掉头下山,包抄他们!” ~~ 笆篓山顶,李瑕眺望着战场,迅速下令道:“通知山下的刘金锁,冲散大理仆从军即可,不必贪功,我们先打掉一个百人队。” “是!” 战旗摇动…… 宋军并不追击蒙军大队,任那些大理仆从军漫山遍野地跑,而是转头向山腰上希日那百人队包夹了过去。 这一战,李瑕要的不仅是守住县城,却也没有贪心要直接吞掉只支蒙军。 他一点点在学着指挥,学着利用山势、水势来分割包抄,能吞掉一个小小的百人队就已心满意足。 更重要的是,他能让麾下的士卒们在这种小小的胜利中迅速成长起来。 正文 第214章 山脉 百夫长希日在山腰上转头看去,看到了尼格向西撤退的情形。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今日宋军将领利用了山势、水流,完成了一场阻击。 而尼格没能占据制高点,看不到宋军的兵力、布局。那为了稳妥起见,必须把战场拉开,发挥蒙军的骑射优势。 希日收到的命令则是继续攻山,占下山头。 他又率人往上攀了一段,发现宋军又开始向他这个方向砲石了。 希日大怒,转头一看,忽然发现山下的宋军没有去追击尼格,反而开始向他这支百人队和两百仆从军包围上来。 “这都不去追尼格?太冷静了吧。” 希日只觉无比诧异。 今日这一战,宋兵所展示出的气势,一直让人觉得是要击败整只蒙军,且已占据了优势,没想到主攻方向还能瞬间一变。 “一般人做不到这么冷静……” 他喃喃了一句,看向西面。 嘎尔迪、图门宝音的两支百人队,比他更晚出发,又向西绕了一大段,本就攀得不高,收到命令已经掉头到山下去收拢俘虏与大理仆从军了。 “都走了?但宋军没追啊……” 希日猛地一个冷颤,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分割包围。 他这才感到惊慌,连向嘎尔迪、图门宝音请援。 但来不及了。 尼格被大理溃兵阻挡了视线,而嘎尔迪、图门宝音的距离已被拉开。 “额秀特!”希日大骂一声粗话,气极败坏。 …… 大部蒙军已向西奔得远了,溃军追着他们身后。 夕阳则跑在他们前面。 随着夕阳一点点落下,希日已无法改变落入宋军包围的事实…… ~~ 笆篓山顶上,准备好的砲石已渐渐用完。 眼看战术包围已完成、胜势已定,李瑕拔出佩剑,向山下冲杀。 他手下还多是新兵,需要他身先士卒,提振士气。 李瑕没有学过兵法,他所有的指挥都是来自与蒙军交战的思考,也有一部分是来自张实战败的反思。 他学的是蒙军战法,只不过蒙军是以骑兵来分割包抄,他则以山水来分割包抄。 …… “噗。” 长剑刺穿一个大理仆从兵的脖子,李瑕忽然想到了高明月。 他想到这些大理人正在如此忠诚地替蒙军作战,她与她的家人还能如何挽回大理的局势。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瑕眼神愈发坚定、挥剑愈发狠辣。 “刺!” 熊石大吼一声,冲上前方。 他认为自己追随李瑕从军没有错。 白岩山就在身后,从这里回望就能看到。 外乡来的县尉尚且如此卖力破敌,本乡的汉子如何还能畏缩不前? 随着熊石这一声大吼,茅乙儿一什人手中的长矛在同一瞬间往下扎去。 他们当中有人还不会打仗。 他们会的,也只是在号令下齐刺而已。 “噗噗噗……” 大理仆从兵仅在一照面就几近崩溃。 “刺!”熊山又喊。 杨奔站在队伍中,执着长矛,终于忘了心中那些兵法,像同袍们一样随号令而动。 他因不遵号令而受过很多次罚,今日见了敌兵的血,却也知道整队人齐动比单人厮杀更有效。 但杨奔还是忍不住望向了远处那蒙军百夫长。 他很想冲上去拿下对方的头颅。 想出头、想建功,但又要听号令。 他在这一刻满是热血,又深觉压抑,这种种情绪也只能随着手中的长矛挥洒。 “杀啊……” 也不知杀了多久,突然,杨奔瞪着眼,于血雾中看去,看到刘金锁几乎如不要命一般冲上去,一枪捅穿了那百夫长的喉咙。 他觉得好不甘。 他若是班头,他也能带人直冲敌将。 偏是熊山一心只想驱赶溃散的大理仆从兵冲散蒙军,不懂切割敌阵…… ~~ 比杨奔更不甘的是希日。 希日落入包围之后,战意并不坚决,想要从山腰向西奔走,夺回马匹,结果被冲乱了阵线。 再想逃,一支长枪就已惯穿了他的喉咙。 他还听到身后的大汉不停喘着气,大骂不已。 “娘的!说老子没打过仗?老子能没打过仗吗?!” ~~ 战斗在夕阳落山之前结束了…… 换作别的十六岁的少年或许会被胜利冲昏头脑,李瑕却还是非常冷静。 他知道今天最多只能算是小胜,除了抢夺三艘船只、两百多俘虏,双方的战损相差并不多。 大概是以五十人的伤亡,击杀了八十余蒙卒。 眼下不是能扩大战果的时候。 李瑕速度下令收兵,同时一条条命令下达。 “清点伤亡,搜救伤员……” “驱赶俘虏的大理兵拉纤,尽快把船只拖回营寨……” “让宋禾去通知西面的断头山、尖子山等苗寨,时刻准备砲石,让蒙军以为我们在山上有驻兵。告诉他们,切记防蒙军夜袭……” “让于柄速通知县城,在明日前把所有百姓迁入城中……” “搂虎,你带人守住笆篱山,侦测蒙军动向,补充石木……” “刘金锁,你与我去西面看看。其他人,速回营盘整备……” “……” 一通吩咐之后,李瑕领着刘金锁的一百人队沿着山仞,向西面行去。 天色渐暗。 走了良久,终于见到山下有篝火。 “娘的,这些蒙鞑这么快就收拢了溃兵。”刘金锁骂道。 李瑕道:“派人去通知各寨蒙军的位置……” 望了一会,却见山下的蒙军熄灭了篝火,随着马蹄声起,不知了去向。 “他们发现我们了?” “没有,是因为谨慎,不太离战场太近的地方驻营。” 李瑕望着夜色中的山脉,反而觉得今日这场小胜之后,战事将会更难打。 蒙军丢了船只,接下来会从任何一座山翻进来。 再难像今天这样算到他们的路线,进行埋伏…… ~~ 天光微亮,李瑕在山林间醒来。 夜里不敢点火,他只稍微睡了一觉,身上就满是露水。 从怀里掏出地图看了看,幸好还没湿。 地图上,庆符县的地势像一只眼睛,南北有山脉夹着它,县城就好像眼珠。 而符江就像这眼睛上的一道刀痕,破开南北的山脉。 李瑕之所以去守五尺道,就是为了防止蒙军从北面沿符江而下。 而昨日在笆篱口迎击,为的是防蒙军从南面溯符江而上。 南北的水路守住了,蒙军就只能翻山,翻山就意味着不能携带太多物资。 坚壁清野的意义就在这里。 李瑕的手在地图上沿着庆符县南北的山脉划了划,喃喃了一句。 “敢进来,把你们拖死在这里。” 他站起身,带人下了山,观察着地上蒙军留下的马蹄印,追了一段,继续在地图上标注着,准备下一次埋伏。 ~~ 尼格并不知道李瑕在他身后追踪。 他收拢了四支百人队的赤军探马、百余大理仆从兵,思考着接下来的形势。 是回叙州报兀良合台自己败了?还是继续劫掠庆符县,抢回船只和粮草,再顺符江而下? 尼格犹豫良久之后,派人去汇报,称自己遭到了长宁军千余人的阻截,又称庆符县有一支水师,请都元帅派兵从东面夹击。 而他打算翻过山脉,挽回损失,把这场小败遮掩过去…… 做完这些安排,尼格意识到俘虏来的三艘船只和宋兵水手其实有些累赘。 恰是因为有他们,自己的行军路线才被宋军提前知晓、设下埋伏,失去了来去如风的优势。 “额秀特!要什么水师,水师只会连累我!” …… 之后两天,尼格带兵在符庆县城西南方向的山谷中试图翻山,却在断头山、尖子山等地遭到了砲石攻击。 他很诧异一个小小县城怎会有如此多的驻兵,心底有两个判断。 要么山上就是些土著蛮人,学会了起砲;要么,真是长宁军在驻守庆符县。 尼格懒得攻打这些穷山寨,看来看去,准备在蚂蟥岭越过山岭…… ~~ “蒙军要在蚂蟥岭翻山了。” 李瑕席地而坐,摊开地图,招过身边的诸人。 “我们来布置一下……” 正文 第215章 消耗(今天2章顺序错了,刷新一下) 就在蚂蟥岭上的竹林里,刘金锁向下眺望,还能看到西面山脚下的蒙军正准备要攀山。 而赶来的另外四个班头已经在李瑕身边围坐下来。 刘金锁连忙挤了进去。 “你好臭。”姜饭低声喃喃了一句。 “我在这山里跑两三天了,当然臭。”刘金锁道,“闭嘴,听县尉说。” 李瑕扫了他们一眼,开口说起来。 “这条山脉一路向东,而二夹河也沿着它向东流入符江。蒙军翻山之后,首先就要渡河。” 李瑕说着,手指在地图上蚂蟥岭的位置上划过,最后点在二夹流上游。 “姜饭,你带人把小船藏在上游的青岗咀。” 姜饭应道:“半渡而击?” “不。”李瑕道:“别等蒙军开始渡河,这河太小,可以浮马而渡,半渡而击会被蒙军包围。你趁他们刚下山、还没来得及调整阵型之时,顺河而下向他们射箭,吸引他们追击。” “但这样杀伤不了太多人?” “不求杀伤,我们要拖垮他们。”李瑕道:“我们已坚壁清野,那在最开始就拖垮他们的体力与马力对我们有好处。” “明白。” “在锅圈湾这里,河道有个急弯,小船的速度必然减缓,蒙军可能会追上。” 李瑕手指在锅圈湾点了点,点在了附近的一座小山强盗岭上。 “刘金锁,你带人在锅圈湾之前埋伏,在强盗岭射箭、呐喊,不求杀伤,但要阻一阻蒙军的速度。” “是!” 李瑕又道:“蒙军在强盗沟受阻,之后必会加快马速追击姜饭。” 他手指又往前移,喝令道:“熊山,你在大垇设伏,在这个位置挖一条陷马沟,待蒙古落马,放一轮箭就从山岭走。” “是!” “搂虎,你在尖子山再次准备砲石。” “是!” “宋禾,通知鲍三在符江接应……” “是!” 李瑕站起身,把地图收好,又道:“兀良合台急着去合州,蒙军拖不起。这一场伏击战,哪怕只能让他们减损十余骑兵,也是把他们又多拖一天,我们就离胜利更近了一步。” “明白!” 诸人应了,眼神皆是自信。 …… 李瑕布置战术,回头向山下看了一眼,见蒙军已派人上山探查,迅速领人下了山。 他跨上马准备去庆符县城安排后续的事宜。 才坐上马背,身子就晃了晃,显得很疲倦。 种种计划他也不是拍拍脑袋就想出来的,需要一路追着蒙军的马蹄印、获取断头山、尖子山等地砲击的结果,推断蒙军翻山的方向。 除此之外,要观察地形、观察二夹河的流速…… 尼格骑马在山谷穿行,他却是在山上用脚追赶。 尼格倒是每每找到一些空村,想睡就睡,想吃就吃,行军随意。李瑕却不能睡,在山间被潮气沾湿的衣服被身体焐干,夜里又湿。 但总之,这五六百蒙军还是进了他布好的口袋里。 大半日之后,李瑕已上到庆符县的城楼,向着西面远远眺望着二夹河。 ~~ 这日下午,二夹河边,疾疾的马蹄声与呼喝声不停响着。 突然…… “咴律律!” 一匹蒙古战马悲嘶着,轰然摔进陷马沟里! 马背上的蒙卒原本正死死盯着二夹河上那顺流而下的小船,突然随着战马落下。 他尚没反应过来,身上已是一阵剧痛。 “噗”的一声,一根削尖的竹竿从他的大腿直接刺穿上去,刺破了他的内脏,径直从背脊透出。 血滴在竹筒里凝结成珠,并不能浸透那白色的竹壁,一滴滴洒开。 “啊!” 惨叫声极瘆人。 下一刻,轰然又是一匹收不住冲势的战马摔下来,将这蒙卒砸死在陷马沟里…… “吁!” 后方的几骑蒙卒好不容易勒住马匹,再抬眼看去,只见远处的小船已越漂越远,而埋伏在附近的宋兵已在山林间窜得不见了踪影。 …… “额秀特!”尼格狠狠骂了一句粗。 他冷着眼扫过前方的陷马坑,心头怒火直冒,又被他压了下去。 才翻过蚂蟥沟,又死了近二十人。 他已经发现宋军坚壁清野了,因前两日遇到的村落都是空的。 出来打粮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情况,偏船只、俘虏、粮草都丢了,也不能直接回去。 “别追了,把这些战马杀了吃。” ~~ 李瑕站在城楼上,望着姜饭领着小船多二夹河上游漂下来,过了一会,看到刘金锁与熊山的队伍在远处的高山上挥动旗帜…… 而时近黄昏,蒙军没有继续追。 蒙军的将领比预想中要冷静。 李瑕皱了皱眉,下令道:“传令下去,让鲍三与搂虎不必再埋伏。收缩兵力,明日蒙军要攻城了。” “攻城了。”房言楷喃喃了一声,“这二丈不到的土墙,能守住蒙军吗?” “房主簿不是一开始就让我守城吗?”李瑕反问道。 房言楷闻言长叹。 他倒也诚恳,应道:“非瑜这三四天能拒敌于山林之间,不能再想点办法?” “现在不行了,蒙军已到了开阔地带,接下来才是硬仗。” 李瑕并非是为了给房言楷难堪,直截了当又道:“房主簿若能信我,该把城头防事交给我负责了。” 房言楷转过头看着他,没有马上回答。 夕阳从西边照过来,把两个人的影子在城头拖得很长。 两人这几日都很辛苦,而李瑕奔波很多,却还没有房言楷那般憔悴。 “好吧,我这主簿,全力配合你便是……” ~~ 而在蒙军攻城前的这一夜,许多人的命运似乎也在悄然变幻…… ~~ “呵,李非瑜打了胜仗?那蒙军如何又攻到城下了?!”张远明不悦地反问了一句。 他如今挤在庆符县的大户袁玉堂家中,住的虽已是最大客院,却还是挤得满满当当。 整个庆符县城都塞满了逃难的百姓,露宿于街头者多不胜数,张家的处境已算是最好的了。 但这夜听说蒙军马上要攻城,张远明的脾气终还是被点燃了。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长子张世斐、次子张世卓,皆有惊慌之色。 张世斐当先开口应道:“姓李的吹牛而已,孩儿到城头看了一眼,一共也不过八十余头颅,蒙军却还有六百余人,岂能称胜?” 张世卓道:“可笑的是,蒙军是从符江西面打过来的,符江以东一个蒙军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张远明讶道。 “是。”张世斐道:“那李非瑜口口声声为保我张家老小,强行迁我们入城,反而是将我们置于蒙军的攻势之下。” “若非是他,如今我家在在九曲园也不知有多安稳,实可恨至极。”张世卓道。 父子三人如此交谈了一会,咬牙切齿。 “若能渡过此劫,绝不与这竖子善罢甘休……” ~~ 除了张远明父子以及少数从符江东岸被迁入城中之人,庆符县城大多数人对李瑕更多的还是感激与赞誉。 县衙后衙之中,韩巧儿就多次听到江县令对她祖父说“非瑜真是了得!” 别外,如今江春收容了不少人在后衙,多是些老学者。 因此牟珠母女也住到了西厢来,占了李瑕的屋子与韩巧儿同住;而韩家祖父则搬去与江春住,把西厢空出来给几个避难的女眷住;连江苍屋里也塞了两位老先生。 韩巧儿就觉得江县令真是个大好人,怪不得大家都夸他。 她还觉得江县令待她们一家子都不错,每天都说“本县与韩老先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天夜里,江春又把两家人聚在一起,开口还是这么说。 韩承绪显得有些无奈,道:“县令放心,县尉必然能守住县城。” “是啊,非瑜做事,本县是放心的……” 韩巧儿坐在一边,不由偷偷瞥了江荻一眼。 她觉得这几天真是太多人夸赞她李哥哥了,这让她生怕有更多姑娘喜欢上他……恨不得都别再夸了才好。 像昨夜,她躺下之后,还听到里间县令夫人对江荻说“都是你父亲不争气,否则李非瑜已是你的夫婿了。” 这让韩巧儿分外紧张。 她脑子里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听韩承绪咳了两声,道:“巧儿,还不快谢过县令。” “啊?”韩巧儿一愣。 “咳咳。”韩祈安咳了两声,道:“县令愿收你为义女,你还不快拜下磕头。” 韩巧儿只觉更加晕晕乎乎。 她转头看了看坐在上首抚着长须的江县令,心想“李哥哥还说江县令喜欢说反话,明明不是反话呢。” 这边韩巧儿还没反应过来,那边江苍眼珠子一转,已是行了一礼,道:“弟弟见过二姐儿,往后与二姐儿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一家人……” 正文 第216章 俘虏 庆符县城,西城楼。 李瑕坐在椅子上睡着,再睁开眼,只见天还未亮。 “非瑜醒了?”房言楷正坐在一边,凑着烛火勾填一本册子。 李瑕揉了揉脸,问道:“几时了?” “寅时二刻,天快亮了。” “房主簿有事寻我,怎不叫醒我?” “让你多睡一会也好。”房言楷放下手中的烛火与册子,道:“并非大事,来与你谈谈守城的准备。” 李瑕“嗯”了一声,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另人作呕的臭味。 “这是什么气味?” “金汁煮开了。”房言楷道:“箭头也已淬过,除了金汁,还熬了两锅苗寨特有的毒药……” 因这场战事,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融洽不少。 房言楷说着城防的准备,指了指案上的一个布袋,道:“夜里韩祈安给你带的。” 李瑕拿起布袋,打开来,里面是鸡蛋。 虽城楼上臭烘烘的气味让人食欲不好,他还是随手剥着吃了。 “城内的人口与粮草都清点好了,伙食我已安排了专人;另外,这是弓手的名册,我已让伍昂带人上城头听你调度……” 房言楷对守城要做的各种安排颇有经验,还在说着。 李瑕因刚睡醒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更多时候只是听,回想睡着之前似乎有什么事没聊完。 “对了,百姓全都迁进城了?” 房言楷沉吟片刻,道:“一县之大,岂能短短数日内迁完?许多村落也只能移到高山上。” “蒙军没有太多时间攻城,为的还是劫掠。”李瑕道,“不能让他们掠到人口与食物。” “户籍人口皆已安置妥当,偶有遗漏……也并无太多人了,我等尽力了,实已做到能做到的最好。”房言楷叹息着又道:“这边陲之县,诸族杂居,不易治理……” 李瑕听他说得有些含糊,道:“我上任时短,也不宜干涉房主簿的职权,但能多迁一个人就少能死一个人。” “是啊。”房言楷道,“继续说城防吧,皮甲有些不够……” 两人一边谈,一边下到城头察看防务。 天色渐渐破晓,隐隐似有马蹄声响起。 “蒙军攻城了,准备吧。” 李瑕放眼望去,于微曦之间,见到了城外野地上隐隐约约的轮廓。 有士卒拿起鼓棰,砸在大鼓上,将庆符县从沉寂中唤起。 “咚咚咚……” ~~ “那是什么?” 于柄眯眼凝望,远远的,他看到蒙军的骑兵的阵列前,那一排排踉跄前进的身影。 他能被李瑕选为斥候什长,目力颇佳。 “那是……我们的百姓?” 于柄喃喃一声,喊道:“县尉,你看!” 天色越来越亮,远处的队伍越来越近。 不仅是于柄,城头上的人都可以看到,有六七百的男女老少正被蒙军驱赶着向县城涌来。 这些人各族皆有,最多的却是僰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褂子。 哭声已传到城头,混杂着叱骂、惨叫,显得目极是哀惨。 李瑕转过头,看向房言楷。 “房主簿,这是哪来的人?” 房言楷没有转头,也没有说话。 他本已十分憔悴,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恍惚之中,天光像在突然间大亮。 城下响起了喊话声。 那是个被驱赶着的汉子在喊,带着哭腔,声音里满是惶恐害怕。 “开城门吧……他们说不开城门就屠光所有人……开城门救救大家吧,不要激怒蒙古人……啊!” 这汉子边走边喊,喊着喊着,声音戛然而止,成了凄厉的惨叫。 他摔在了陷马沟里。 那道陷马沟是挖在离城墙一箭之地,里面插满了竹刺,本是用来防备蒙军的,此时却是三四十个被俘虏的百姓栽进去。 削得尖锐的竹子刺穿了他们的身体。 “啊!啊……” 哭爹喊娘的恸哭声震天。 天地间全是这样的惨叫,让人毛骨悚然。 房言楷身子一颤,转头看向伍昂。 他嚅了嚅嘴,没发出声音来。 蒙军已在勒令那些俘虏填沟,房言楷想要下令射杀他们,一时又有些于心不忍。 “放箭!” 下一刻,李瑕已大喝道。 他未必没有内心挣扎,只是这种时候,已不容太多的犹豫。 城头上没有马上放箭,伍昂带着弓手们看了看李瑕,又看了看房言楷。 “放箭!” 李瑕抢过一张弓,亲手向陷马沟里射了一箭。 城头上的箭矢终于袭落而下。 这些箭头上或淬了金汁、或淬了毒,却只能射到这些俘虏。 陷马沟里又是一阵惨叫,渐渐没了声息。 蒙军没有给幸存者时间哀哭,驱赶着他们尽快填沟。 不时又是几声惨叫,城下的人们若是填沟的动作稍慢,蒙军就是一刀劈下;若是稍敢更靠前,城头上又是箭矢袭下。 嚎哭声至从响起就几乎没停下过。 “别放箭啊!别放箭……” 在他们后面,大理仆从兵开始造砲车。 …… “房主簿。”李瑕道,“你说人都安置妥当了?这些人哪来的?” 县尉官在主簿之下,本没有质问的资格;而且,事实就是这次坚壁清野他房言楷已做得极好,换大宋任何一个县官,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把城外人口迁走这么多…… 但房言楷没敢转头看李瑕。 “凉草垇附近,有一个僰人村落素来是不听县衙管辖的……簸箕山下的村民也……” 房言楷说到这里,李瑕突然又是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话。 “谁让你们停下来的!放箭!” 放眼看去,只见城下那些俘虏已填平了第一道陷马沟,已载着土在填第二道陷马沟。 城头上箭雨袭落而去。 “并非我开脱,但非瑜你该知道,不可能做到所有百姓都……” 房言楷话到这里,忽然,被李瑕一拉,摔倒在地。 周围几声惨叫响起,蒙军的箭矢向城头袭来。 附近一名弓手中了箭,血洒了房言楷一脸。 他并不害怕,但愧疚感压在心上,显得有些懵。 李瑕已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扳着他的头,向城下又看一眼。 “看清楚了,我们的治下之民。” 房言楷视线里,一名倒下的老妇还在向城头伸手呐喊,被一箭射倒。 他只觉心头又被刺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去。 对于旁人而言,只是悲愤。对于他而言,这些皆是他的责任…… “先守城。”李瑕没再说别的,在他背上一推。 …… 城墙下,两道陷马沟已被填平。 俘虏们造了一排木盾,在蒙军的驱赶下推着木盾、冒着箭雨冲到城下,开始挖土。 “嘭嘭”的声响中,擂木砸下。 烧得滚烫的金汁也泼下去,城下一片惨叫。 同时,远处的蒙军也以箭矢还击,压着城头上的宋军。 即便如此,俘虏的伤亡依旧很大,不到半日,城墙下已只剩两百余俘虏。 而城头上的守军并无杀敌的喜悦,只感到压抑。 每个人都紧经紧绷。 他们本以为蒙军不擅攻城,以为准备的陷马沟、金汁、擂木能给蒙军造成杀伤。 但今日攻城伊始,死的几乎全是他们的乡亲父老…… “那是什么?!”忽有人喊了一声。 李瑕放眼望去,只见到蒙军在阵前支起了好几口大锅。 于柄擦了擦脸上的血水与汗珠,疑惑地喃喃了一句。 “他们把尸体丢进去了?” 鲍三的道:“那是在炼尸油。” “尸油?” “看到了吗?他们造了砲车,要把用尸油点燃的火团抛入城中,这种火很难用水扑灭……” ~~ “嘭!” 一个大火团砸在城门前,大火轰然窜起,包裹了城门。 “快灭火!”城门上一片吆喝。 守军连忙端着水桶泼下去,火势却丝毫不减。 房言楷已赶了上来。 他在无人处抹了泪,重新整理好了心境,恢复了老成持重的主簿模样,开始组织民壮灭火。 “用沙土来灭火!快,城头就有沙土!” “非瑜!让箭手掩护……把沙土洒下去。” 沙土才洒向城门的大火。 城内却又是连声尖叫,一个个火团砸进城中,火势在几个屋舍中腾起。 包括几处蒙军集中攻打的城墙上也有火团落下。 庆符县的城墙建起时是用木材做框架,以糯汁粘结。此时沾上尸油,火势熊熊燃烧,竟是难以扑灭。 城下的檑木与尸体也被点着,火势更旺。 “别泼水!城墙会裂的!”房言楷嘶吼道:“只能用沙土灭火……” 正文 第217章 夜袭 城内城外,哭声震天。 庆符县城西北的迎祥楼已起了大火,连带着周围的木制民舍也陷入火海。 蒙军的攻势、屠城的恐吓,给城中百姓带来了巨大的惶恐。 攻城不到一日,已有惊慌失措的人们跑到县衙求江春不要再守城,该把县里的钱粮交出去、把蒙军送走…… “县令呐!再守下去蒙军真的会屠城的!” 江春才打算亲自领人到城内救火,一出县衙就被一群人堵住,登时焦头烂额。 “乡亲们,乡亲们静一静,都不要慌!听本县说,蒙军攻不下庆符……” “到处都烧火了啊!城门要被烧塌了啊!”嚎哭声不止。 “再守下去蒙军要屠城了啊……” “连官军都没有,怎么守啊?!” “县令,援军怎还不来呐?”又有乡绅哭喊着打断道,“他们是不是不管庆符县了?!” “这才攻城一日……” 江春抬着手,想平息这种喧闹,却如何也平息不下来。 蒙军的屠城威慑有多让人胆寒,他以往也曾听说过一些。 据说,西夏、金国被灭之时,许多城池听说蒙军要来,吓得早早自尽的也大有人在。 但听说归听说,只有真的置身其中了,江春才更深刻地体会到这种恐慌。 忽然,远处又是一片混乱,是有火团引燃了一排房屋。 有弓手奔来,大喊道:“县令!房主簿与李县尉请县令速带人灭火……” “乡亲们,都让一让,先让本县去灭火……” “县令呐!不能再这样守下去了……” ~~ 后衙。 “我们带人去灭火?” 韩巧儿转头看看江荻,又转头看看江苍。她还不习惯与这两个新认的义姐义弟相处。 “对,我们是县令子女,当为表率。”江荻道。 她颇会指派人,又道:“巧儿你不是记得城中各潜火楼的位置吗?还有江苍,你去把衙役都叫过来。” “好,那本衙内就去叫人了。”江苍应了一声,有些兴奋,仿佛只要不读书,做什么都好。 韩巧儿有些犹豫,道:“可是……我是不是不给李哥哥添乱比较好?” “这不叫添乱,这是带人去扑火。” 江荻背着手踱了几步,姿势还显得有些故意拿腔作态,但已有几分江春那一县之主的威严、李瑕那坚毅果绝的锐气。 “城中到处起火,父亲却被堵在县衙。当有人出面组织灭火,提振人心。” 韩巧儿竟就被她这一句话说服了,应道:“那好吧。” 不一会儿,江苍已跑到前衙,招了几个胥吏过来。 “走吧,我们从后门走!” “走。” 江荻穿着男装,一甩脑后的马尾辫,带头就往外走去。 此时几乎整个县城的人都在惶恐不安,反倒是这些半大的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们其实做不了多大事,会的只是模仿别人做事而已…… ~~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 “县令被那些人堵着,差点连县衙也没出去。之后听说衙内带人去救火,县令也是发了狠,把人都驱散了,赶去灭火……” “简直是自乱阵脚。” 房言楷轻骂一声,挥退报信人,转头向李瑕道:“城内的火势暂时控制住了。” “嗯。” 李瑕应着,看向城下的尸体。 被蒙军俘虏的六七百人已几乎死尽,攻城也暂时停止了。 在这第一天的攻城战中,蒙军表现得比李瑕想像中更擅长攻城。 先是屠城威慑,再是驱俘攻城,其后火攻、砲攻,都显得非常有经验。 这还是在没带辎重、时间不多的情况下。 若李瑕没有提前坚壁清野,而留下大量的百姓被蒙军俘虏的话,只怕轻易就能被蒙军推上城头。 “看!他们撤了!”忽有人喊了一声,松了一口气的语气。 只见一箭之地以外,蒙骑已经向西撤了,只留下少数几骑还在驱赶着大理仆从军。 战场上只能看到那百余仆从军、几骑蒙卒,以及几辆孤零零的砲车。 “县尉,是否出城毁掉他们的砲车?”于柄问道。 “不可。”房言楷忙道:“非瑜万不能中计,此为蒙军诱歼之计。蒙骑来去如风,须臾即回,若派兵出城,必被破城。” “我知道。” 李瑕的目光还是落在城下的尸体上,眼神冷峻。 “房主簿,你实话说一句,城外还有多少百姓没来得及迁进来?” “真没有了……” ~~ 与此同时,尼格的心情也很恶劣。 “没有俘虏怎么攻城?!” 百夫长嘎尔迪道:“已经派探马去找了,但西面的村子都被迁空了,怕是找不到多少人。” “找不到也得找!”尼格道:“再有一千俘虏,这小县城就直接拔了。” 嘎尔迪领了命,又散了几什探马去寻找村落…… 今日这一战,尼格打得并不满意。 庆符县不像蜀北的山城,也不像叙州那样的坚城,结果一整天都没攻下来,形势就被动了。 倒不是这一战难打,而是没有太多时间给他消耗。 都元帅的命令是劫掠、推毁船只,尽快去合州。 偏是他小败之后,需要打下庆符县把丢掉的船只和物资抢回来…… 吃完最后一块马肉,尼格下意识一伸手,发现食物也吃完了,脸色愈发阴沉。 “额秀特,吃的也没了,箭矢也快用完了……等嘎尔迪捉到俘虏再叫我……” 尼格骂了一句,转身回帐篷,又道:“图门巴音,今夜你带你的百人队守营。” “我巴不得宋军来袭营。”图门巴音道:“但他们肯定不敢和我们野战,昨夜哈日查盖守了一夜,也没见宋军的影子。” “叫你守营就守!” 夜深。 尼格还在睡觉,忽听嘎尔迪的喊声。 “找到好几百个驱口了,在西面,要往山上跑。” 尼格起身,骂道:“你不知道直接捉回来?!” 嘎尔迪道:“就一什人远远看到,人不够,要有两百人去包围。” 尼格道:“图门巴音,你带人跟嘎尔迪去。把哈日查盖叫起来守营……” “为什么又是我去?!” “你的人没脱甲,速度快,快去……” ~~ 两百骑向西南的山城袭卷。 图门巴音抬头看去,只见夜色下确实有数百身影在爬山,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 “围上去。” “走吧。”嘎尔迪道。 策马上山追了一会,山路渐陡。 “要下马追了。” 图门巴音吩咐两什人留下看着马匹,向山上追去。 嘎尔迪看他心情不好,道:“拿下这些驱口,吃的也有了,县城明日也能攻下。” “今天差点就能把城攻下来,烦死了。” 两个又追赶了好一会。 “不对。”图门巴音忽然道:“那些驱口怎走得这么快?” “是啊,也该追上了。” 嘎尔迪挠了挠头,抬手一指,道:“前面有个寨子,他们逃进寨子了?” “过去看看。” 那是山腰处的傍着溪水的一个小村寨,环绕着低矮的茶树,似乎是附近的村民采茶时歇脚之处。 有人把小溪掘了,让溪水沿着这个小村寨绕了一圈。 这让图门巴音感到有些奇怪。 踏过小溪,他们进了寨子。 “没人?” “人都到哪去了?” 图门巴音皱了皱眉,走到外面的茶林,伸手在茶树上一抹。 “火油?快走!有埋伏……” 忽然,远处响起一声大吼。 “放箭!” 带着火的箭矢袭下,瞬间点燃了茶树与村寨…… ~~ 白岩苗寨。 熊春正望着山下的火光。 “放砲!” 落石登时向山腰的寨子砸去。 “继续放砲!” 砲车的“咯咯”响声中,熊阿乞望着山下的火光,有些心疼道:“寨老,李县尉真把我们的茶园烧了。” “命比茶园重要。”熊春喃喃道。 他想了想,又向熊阿乞道:“今夜会有很多马匹,你带人下山牵回来……” ~~ 一处山林之中,李瑕回望了一眼山腰上的火光,又转头看向了前方那两什看守马匹的蒙卒。 “动手!” 搂虎一箭射出,正中一名蒙卒。 “杀!” 一百巡江手向两什蒙卒杀了上去。 李瑕这次没有身先士卒,只是招过宋禾,吩咐道:“再去提醒熊山、鲍三、姜饭一次,只要击溃山上的两百人就行,万万不可贪功恋战。” “是……” 李瑕这才点点头,快步走向那些马匹。 今夜在山上奔走的百姓是他派出来的巡江手们;那大大小小的包袱里,是他们备好的火油与易燃物;山腰上的小寨子,是他预设的埋伏点…… 他本打算再过两日等蒙军更疲惫些再进行这场埋伏。 但白日的守城战,他打得并不满意,觉得自己成长得太慢了。 若是更早知道蒙军的攻城战术,也许可以昨夜就设伏偷袭蒙军,那么,今日那六七百人或许就不会死。 当然,昨夜偷袭也未必能成。 也许恰是因昨夜宋军没有出城偷袭,蒙军今夜才放松了警惕中伏;也许恰是因那六七百人已经死了,蒙军才不得不追着他们上山…… 总之是没有重来的机会。 对于李瑕而言,要学会打仗,也得经过血与火的淬练…… 他想着这些,上前剥下一个蒙卒的衣甲,跨上战马。 “二十探马斥候随我袭营,其余人把马匹牵走……” ~~ 蒙军营地。 守夜的百无长哈日查盖听到有马蹄声传来,他回头望去,有些戒备。 远远的,有蒙语的大喊声传过来。 “捉到那些驱口了,百夫长让我先回来说一声。” “捉到了就好。”哈日查盖大喊道。 他眯着眼看去,见夜色中只有二十余骑回来,并未直接冲向营盘,而是向马群奔去。 “我先把马放好。”那蒙语又喊起来。 哈日查盖皱着眉,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但那二十余骑速度很快,顷刻已冲到马群附近。 “杀了他们!”哈日查盖猛地反应过来,大喊道:“是宋军!快杀了他们……” 他没想到宋军敢来偷营,更没想到只有这么一点人也敢来。 这是野战,蒙古骑兵可以轻易追上宋军并杀光他们。 但下一刻,一团团火球被丢向马群。 “咴律律!”惊马长嘶…… ~~ 李瑕拿出一个包袱。 包袱里装满的是烟花爆竹。 离过年还有不到一个月,庆符县的几乎所有的烟花爆竹今夜都被他的人带了出来。 他骑在马上,点燃包袱上的好几条引线,径直丢向蒙军的马群。 今夜,李瑕的目的并不是偷袭蒙军。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马匹。 有箭矢激射而来,李瑕伏下身策马飞奔。 身后,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大声,以及马匹嘶鸣…… “咴律律律……” 正文 第218章 回马 图门宝音今天心情不太好。 他觉得了尼格所有事都指派自己,辛苦攻城一天,夜里还得守营,又要上山捉驱口。 当大火燃起、山顶上的砲石砸落,他那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恶劣。 “快走!” 火势起得很快,宋军在这小寨中堆了许多枯枝、泼了火油。 火箭一落,茶村、屋舍顷刻腾起熊熊大火。 正在屋舍内的蒙卒陷入大火,屋舍外的蒙卒刚被砲石砸中,个个惨叫不已。 图门宝音迅速领了几人向寨子外冲去。 “嗖!” 有利箭射来,逼退了他们。 “有埋伏!都到我这来,一起冲出去!”图门宝音大喊道,“嘎尔迪,带上你的人!” “我受伤了。”嘎尔迪吼道:“我被砸中了……嘶……好痛!” 火光把小寨子照得如同白昼,图门宝音转过头,目光扫过人群,赫然见嘎尔迪的右边臂膀已不见了,血淋淋一大片。 “长生天呐……快,你们几个扶起嘎尔迪。” 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聚集了近百人,朝着大火外的树林射了一拨箭,暂时将宋军的箭矢压制住。 “走!” 他们向外冲去。 图门宝音留了个心眼,特地走在队伍的中间。 前方有人着了火,在地上翻滚着,滚入小溪,冒起一团烟气。 有人中了箭矢倒在火中,嚎叫不停。 图门宝音心中大恨,决定冲出这里之后一定要杀光那些宋兵。 但当他踩着士卒们的尸体,好不容易脱离火海,放眼望去,只见树林里已看不到宋军的身影。 周围满是惨叫声,砲石还在不停从山顶砸落,喧嚣而惨烈。 “嘎尔迪,你在哪?!” 图门宝音看着一个个在地上打滚的着火者,好一会儿才找到嘎尔迪,他半个身子又都是伤,每滚一下都是嚷得极为痛苦。 “快给他灭火!” 士卒们扑灭了嘎尔迪身上的火。 图门宝音见此惨状,扑上去已是满眼扑红。 “走,快走……” “不……不能走……用溪水灭火。”嘎尔迪伸出仅剩的一只手,喃喃道:“救他们。” “灭不了火了。”图门宝音哭道:“山顶上在打砲,被砸死更多人,我们就走不了了,你起来,我们走!” “山……山太他娘多了……我好烦啊……”嘎尔迪眼神已然空洞,道:“四年多了……全是山……我连看见大胸脯都烦了……” “你在说什么啊,快走吧!长生天,救救他吧长生天。” “我要死了……没被瘴气毒死……赚了两年……好想草原啊……” “走,我带你回草原。” 躺在那的嘎尔迪没有再说话。 “嘎尔迪!”图门宝音大哭。 他捧着嘎尔迪有些烧焦的尸体,鼻涕眼泪都流了下来。 “你说话啊!我告诉你……我十五岁就进了你额吉的帐篷,你气不气?你活过来啊!额秀特,我跟你额吉好过,额秀特……” 宋军的箭矢又射过来。 没有时间给图门宝音哭了,他放下尸体,带着数十人向山下奔去。 宋军没有追,但等他跑过山林,有几支冷箭从他身后的树上射下来,钉在了他的腿弯处。 图门宝音闷哼一声,只觉腿上一阵酥麻。 他知道箭头上淬了毒,这条腿没了。 但他只能咬着牙,继续跑。 “都别慌,把箭扣上弦。宋军敢露面就杀光他们!” 眼下的情况就像是遇到了狼群,不能显得软弱,否则宋军就会包围上来…… 一直以来,图门宝音不觉得打仗残酷。 他从小就宰牛杀羊,打仗无非就是把人也像牛羊一样宰杀。 屠城,熬尸油,或把腐臭的尸体抛进城内散播瘟疫……这些都只是攻城掠地的手段而已。 唯有到今夜,他突然觉得打仗太残酷了,他和嘎尔迪,也在如牛羊一般任人宰杀。 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杀牛,阿布说“牛会流泪,会跪下,但它只是畜生,不用心软……” 想着这些,图门宝音只觉腿越来越麻,心里越来越恐惧。 终于,他冲到了山下的缓坡。 “快上马!” 下一刻,图门宝音惊愣在那里。 “马呢?” ~~ 山林中,熊山凑到搂虎与鲍三身边,问道:“要不要追出去,杀光他们。” “还剩七十多个,若是拼死反击,怕我们有太多伤亡。”鲍三道:“且县尉交代了,不可贪功恋战。” “这是个斩首的好机会。” “今夜主要还是拿他们的马匹。”鲍三摇了摇头,眼中泛起冷色,道:“蒙鞑没了马,孤军陷在这,早晚能杀光他们。” 说着,他回过头看去,只见夜色中的新兵们眼睛里皆有雀跃之色。 他们已经不太怕蒙古人了。 ~~ “嚁……” 李瑕正策马狂奔,忽听一声长长的哨声。 他回过头望去,只见一员蒙卒竟已抢到了座骑,正驻马吹哨。 大多数乱窜的马匹并不理会吹哨声,却也有几匹马回过头,向那蒙卒跑去。 很快,对方只带着几骑人,迅速向李瑕追了上来。 “嗖!” 一支箭矢激射,正中一名探马斥候。 李瑕马不停蹄,继续向前冲。 …… 名叫“胡勒根”的蒙军什长是个粗矮汉子,很灵活地跨上战马,并为麾下的七名蒙卒召来了马。 他本有些犹豫,是继续把马召回来还是去追宋兵,直到哈日查盖大喊了一声。 “杀了他们!” 胡勒根立即就向宋兵追了上去。 他这一什只有八骑,却还是很有信心追杀二十余宋兵。 他们不停放箭,于夜色中射中的不多,时不时能让一两个宋兵栽下马来。 两拨人马向东奔了好几里,距离越来越近。 胡勒根眼看箭矢不多了,大喊道:“拔刀,砍翻他们!” 他夹了夹马,减缓了马速,看着麾下七骑冲了上去。 人数虽少,但在马背上作战,他对他们有信心。 胡勒根眯着眼看去,认出那些宋兵骑的也是个头矮小的蒙古马,再次吹哨,要叫它们把宋兵掀下去。 “嚁嚁……” 李瑕勒住缰绳,感受到身下的战马在不停刨地,显得很烦躁。 “列阵。堵住马耳!” “是!” 二十余骑探马斥候迅速堵上马耳朵,掉头。 他们端起长矛,迎着蒙军,重新冲了回去。 白日攻城里的情影在他们脑中浮现,惨死的人们、焦臭的尸油……化成了杀意。 “杀啊!” …… 胡勒根有些不太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这些宋兵也太狂了,竟敢和蒙古人在马上作战。 他更加用力地吹哨。 长长的哨声划破天际,野地里有火光闪过,有什么东西被宋军掷了出来。 光火中带着烟气。 “又来?!” 果然,又是“霹雳啪啦”的大响声。 “哔呦……” 有烟花炸开,绽出时隐时显的火花,很好看,也映着那些在厮杀的身影。 宋军排得很齐,显得很呆板。 他们端着长矛,就那样直直地重新撞了回来,看起来还有些傻、有些木讷。 但更擅骑战的七名蒙卒还在拉扯着受惊的座骑。 “嘭!”烟花爆开。 胡勒根瞪大了眼,看到那漂亮的光亮中,血漾了出来,如赤焰般鲜红。 “咴律律!” 他跨下的战马突然惊起,把他掀翻在地。 有爆竹溅起沙石弹在他脸上,不痛,但让人害怕。 下一刻,宋军的马蹄已到眼前。 “啊!” 胡勒根痛呼一声,被马蹄重重踩了一脚,剧痛。 他手中的弯刀掉在地上,嚎叫不已。 “你很会牧马?”混乱中,有个冷峻的声音用蒙语问道。 “是……” “你叫什么名字?” “胡勒根。” “你的百夫长叫什么名字?” “哈日查盖……” ~~ 哈日查盖已找回了数十匹战马。 但还有近三百匹战马在夜色中奔得不见了,他只好派人骑上数十匹战马去找。 营地里所有人都被惊醒了,却也没有混乱,毕竟宋军也没有真的袭了营。 其实只要能找回来马,这事也没甚大不了的。 马也不难找,他们都很会牧马。 也没有必要所有人都走路去找,有数十人骑马去找就可以了。 忽然,远远的有近二十骑奔了回来。 黑暗中,胡勒根的声音大喊道:“百夫长,我杀光那些宋人了,还找回十多匹马!” “你再去把更多的马找回来!”哈日查盖大喊道,“往山边去找,不被人牵走都能叫得回……” “好!” 胡勒根应了一声。 但那二十骑还在纵马向营地奔过来。 “你冲过来做什么?!”哈日查盖喝道。 “我……辎重在那边!” “又来?”哈日查盖凝视着黑夜中,猛地反应过来,大喝道:“袭营!宋军又袭营了!” …… “辎重在那边!”胡勒根又喊了一句。 李瑕死死盯着蒙军的营盘,没有贸然冲进去。 他非常冷静地用目光扫视着,观察着哪里有篝火,哪里没有,寻找着蒙军营寨中防守最薄弱之处。 胡勒根说的没重,辎重在北面,周围蒙卒最少。 “绕到北面!放火烧!” “吁!” 斥候们拉住缰绳,迅速点起火把就往一个个帐篷里丢了过去,也不管里面放着的是哪些物资…… 正文 第219章 拖垮 尼格大步穿过营寨,听着“袭营”的大呼声,四下扫视,却没见到宋军的身影。 “哈日查盖!袭营的人在哪?” 哈日查盖还在匆匆奔走,应道:“向北面去了,就二十骑。” 尼格不悦,问道:“马呢?” “还在找,这些人和老鼠一样,不敢打进来,只会偷东西。” 说着,只见北面的帐篷里一阵大火。 尼格边走边张开弓,眯着眼,看到着火的帐篷外一群穿着蒙军皮甲的宋兵正在那点火。 他一箭射出,“噗”的一声响,箭矢力透了一个宋兵的身体。 其余十余骑宋兵不敢再放火,倾刻间四散而逃。 “一群老鼠!该死……” 今夜的第二次袭营就此又平息下来。 尼格也不追,持着弓站在那,目光阴翳地看着燃烧的帐篷。 “千夫长,我们的辎重……” “让你去把马找回来!”尼格吼道,“只要有马匹,辎重到哪都能抢!” “是,等马儿没那么惊慌了,吹吹哨子就能回来。” ~~ 一匹蒙古马打了个响鼻,看着眼前的高山,不太愿意上去。 一个苗人正用力拉它。 马蹄在地上刨着,就不肯动。 “啪”的一声,熊石给了它一鞭子,它只好不情不愿地往山上爬去。 苗人有七十多个,正牵着四十匹马向山上走去, “阿乞叔,我们要这么多马做什么?”熊石问道。 熊阿乞道:“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得多了。要马做什么?杀了吃也是肉啊!” “阿乞叔、熊石哥。不能杀了吃,寨老说了,卖给李县尉,能卖好多钱。” “我知道。”熊阿乞道:“可惜我们就找到这些。这事真是怪了。我看好几个寨子都派人下来抢马,他们怎就知道这事?” “李县尉派人说了呗。” “让我们白岩寨把马全牵了多好。” 熊石道:“哪就能全牵了?李县尉要的是让蒙军没了马。越多人来牵,才能把蒙军的马牵光。” “嘿,来十个寨子,一个寨子只要牵上三十匹,让这些蒙军陷在我们这地界……” 远远还有人大喊。 “熊石哥,我又找到一匹,就在山下啃竹叶呢!” ~~ “千夫长……很多马匹都不见了……” “不见了?”尼格一愣,问道:“什么叫不见了?” “又被土老蛮偷到山上了。” “又?!”尼格大怒,骂道:“这些西南蛮子,该死……找回来多少?” “七十多匹。” 尼格沉默着,大手摸着自己的秃头,显得有些颓废。 前阵子,阿术也被偷了马,一怒之下连拔土老蛮三寨。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当时阿术是先锋,大军就在后方压阵;现在尼格是孤军陷在庆符,大军急着顺长江东下,没功夫陪他耗。 另外,之前的土老蛮个个寨子互不支援,现在若攻打哪个寨子,庆符县守军会支援。 最重要的是,他尼格又不是兀良合台的儿子…… “哈日查盖,你这个蠢货害死我了。”尼格道,“我就是信不过你,才让图门宝音守营的。你看你,把马匹都弄丢了。” 哈日查盖不服气,啐了一口,道:“我又没想到宋人敢带那几个人袭营。” “要是图门宝音就能想到。” 下一刻,帐外传来动静,是图门宝音回来了。 尼格见去的两百人就仅剩七十多人回来,还死了嘎尔迪,本就阴沉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起来。 待把遭遇都说了,图门宝音带着哭腔道:“千夫长,派两个人骑马送我回都元帅大营吧,我这条腿废了。” “好。” 图门宝音又道:“这庆符县和我们想的不一样,不该再攻城了,去别处掳些俘虏,再抢回船只,报给都元帅吧……” 突然,一柄弯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他一愣,抬起头,看到了尼格冷酷的眼。 “千夫长?” “马匹丢了太多,我不能再派马匹送你回去。”尼格道,“你没有腿,我也带不走你了。” “别这样……我……我能活的……求你……” “不,你是百夫长,不能落在宋军手里。” 尼格说着,手中的弯刀一割。 图门宝音眼一瞪,喉咙已被割断,登时气绝而亡。 “长生天,请保佑你的子民。” 尼格喃喃着,合上了图门宝音的眼。 “哈日查盖,去把重伤的都杀了吧……” 一整夜,不时有残兵从白岩山上逃回来。 把图门宝音和嘎尔迪的残兵合成了一个百人队,尼格还有四个百人队的探马赤军、一百大理仆从兵。 但仅有七十余匹战马。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陷入了困境。 打败仗本来没什么。 十余年来,蒙军在川蜀一直在打败仗,退了就好;相比起来,宋朝更承受不住长期战争带来的损失。 但这是大的战略,他尼格没有资格说这些。 对他而言,在一个小小县城接连受挫,只会让都元帅认为他无能。 可没有了战马,再拖下去,拖成疲师,有可能所有人都陷在这里,何况都元帅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 没有俘虏、辎重、时间、战马,兵力也不足……思来想去,尼格决定放弃攻打庆符县城。 他打算强渡符江、与符江东岸的援军汇合,再抢夺战船顺江而下。 次日,天色蒙蒙亮之时,蒙军起营,向南绕过庆符县城,又转道向东,趋符江。 他们大多数人已成了步军,行走在清晨中,莫名显得有些踉跄。 他们实在是不习惯这种行军速度。 忽然,有人抬起头,喊道:“千夫长,有狼烟!” ~~ 一道道狼烟从南面的高山上腾起。 李瑕站在城楼上看了一会,道:“蒙军要渡河了。” 房言楷更稳重些,沉吟道:“是否会是蒙军的诱敌之计?” “他们没了马匹,我们已不怕他们诱敌。” 房言楷又提醒道:“巡江手骑术不佳,不宜骑马出战,否则有可能被蒙军把马匹抢回去。” 李瑕点点头“嗯”了一声,道:“房主簿说的有道理。” 他已披好了甲,打算出城迎战,想了想却是又停下脚步,把地图摊出来。 “这次的战术,房主簿也一起参详一下吧。” 房言楷愣了愣,抚须道:“也好。” “我昨夜偷了蒙军的马匹之后,认为蒙军有三个应对,皆做了相应的布置。”李瑕道,“一是翻过山岭向北回叙州;二是攀上各寨抢回马匹;三是渡符江抢船只……看来他们是选择了第三种办法。” 房言楷道:“这说明很可能会有蒙军援兵从东面过来。” “是,但现在还没到。” “很可能是这支蒙军援兵遇上了长宁军。” 李瑕道:“我在挓口岩上设了瞭望塔,东面若有蒙军来会有狼烟。先说符江这仗怎么打吧……蒙军必然以大理仆从军搭浮桥,其后骑兵先过,到符江东岸探查。” “不错。” “我让鲍三、姜饭把船支安排在上游,等蒙军造好浮桥,半渡而击。” “只怕难。”房言楷摇了摇头,道:“蒙军很可能会有防备。若是浮桥造得坚固,船只有可能会被他们夺下。” “也是,那这样。东岸青岗岭上有我们的砲石,用砲石先击毁浮桥,再让船只顺流而下射击两岸的敌兵,如何?” “如此更稳妥些。” 房言楷沉吟着,对李瑕的安排倒也提不出更多的见解了,最后提醒了几句。 “非瑜可看过《孙子兵法》?” “没。”李瑕道:“看不太懂。” 房言楷道:“孙子兵法开篇即为‘计篇’,此‘计’非指计谋,指的乃是‘计算’。简单而言,须以人多敌人少,若敌强我弱、敌众我寡,则先将其分散;若一时难胜,便耐心等待,待其疲、弱。” 李瑕道:“我明白房主簿的意思了。今日这一战,依旧不求大量杀伤蒙军,只需将他们一分为二。” “正是如此……” 房言楷捻着胡子,看着李瑕走出去,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一直以来,皆觉李非瑜傲,可做起事情分明也有沉稳、谦逊的一面…… ~~ “嘭!” 砲石从符江东面的青岗岭上砸落,将蒙军浮桥砸断;船只从符江上游冲下,将浮桥上的蒙卒与大理兵撞入江水之中。 宋军的箭雨与砲石向大理仆从兵袭去,迅速击溃了仆从兵。 等尼格准备好反击,宋军却已迅速顺着符江撤退。 他望向符江西岸来不及渡河的两支百人队,一时有些愣住。 伤亡还是不大。 事实上,入庆符境以来,每次小战,蒙军伤亡都不大。 但情况似乎很糟糕了…… “传令,让他们退回叙州。” 青岗岭上还在放砲,没有太多时间再让尼格考虑,他下了令,迅速带着人马东向。 尼格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可能陷在这里。 他带着两个百人队的蒙军奔到挓口岩,又有砲石砸落。 紧接着,几声惨叫响起,已有马匹栽入陷马沟…… ~~ 哈日查盖领着两个百人队留在符江西岸,显得有些懵。 今日这一战,本该是夺下宋人的船只,顺江而下的。 现在却要步行回叙州? 他们已失去了马匹、粮草,箭矢也不多了。 哈日查盖还算冷静,没有下令向南行军,反而是下令往北边的山岭走。 可以造一些竹筏,顺江而下。 以箭矢击退了宋军之后,他们行了十余里,驻军在一个叫板栗湾的地方。 找不到俘虏,也失去了仆从兵,只好让蒙卒亲自造竹筏。 哈日查盖很忧虑,担心宋军会袭营,但只能让士卒拼命地造竹筏。 当夜,宋军果然袭营了。 一支支火箭射来,燃烧了整片竹林。 …… 刘金锁提枪站在竹林外,看着从火中冲出来的蒙卒,看着手下的士卒冲上前,以长矛齐捅。 “你们还怕他们吗?” “不怕!” 说到这里,刘金锁回想着李瑕教的那些鼓舞士气的话,最后却又想不起来,于是看向搂虎。 搂虎连汉语都说不清楚,抿着嘴,没说话。 刘金锁于是喊道:“看,我们两百人就能打败了两百蒙军,他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 喊叫声传进火海中的竹林。 哈日查盖向身后的箭囊一摸,发现没有箭矢了。 他听着外头宋人的欢呼声,虽听不懂,却感到了强烈的冒犯。 “啐,要是有马、有箭,我杀光你们。” 哈日查盖没有再向外冲,他不愿死在那些懦弱的宋兵手上。 于是他闭上眼,任大火袭卷到身上…… 正文 第220章 支援 符江以东。 尼格行军并不顺利。 他在笆篱山被伏击之后,就已经派兵回报兀良合台,称庆符县有水师,请求派兵支援,从符江东面掠夺俘虏攻城。 但如今四五天过去,援军竟还不来。 符江东面只有一座座架设了砲车的高山,或一条条壕沟、陷阱。 他还看到了宋军的营盘,就在挓口岩下,连墙垣都没建,里面只有一百驻军,远远冲着他放箭。 尼格没有去攻这个营盘。 他看到了拒鹿角,也看出那周围有两道陷马沟。 他绕过它,宋军隔得很远才追上来,也不放箭。 尼格知道,宋军这是连箭矢也不愿再给他,打算以砲石与陷马沟困死他。 他做了一个很难的决定,让没马的“步卒”走在前面趟陷阱,以他们的死换骑兵的生。 挓口岩以北,有条汇入符江的小河,叫“庆清河”,尼格渡河时只剩七十步卒、七十余骑兵。 他知道宋军又要半渡而击了,果不其然,骑兵才浮马而渡,两侧与后方立刻有宋军冲杀上来。 尼格早就料到了,带着七十余骑策马就走,甩下那些步卒断后。 这之后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向东绕过这长长的山脉;二是向北翻过宰猪顶,离开庆符县境内。 尼格想到援军没来,很可能是被东面的长宁军堵截了,不敢东向。于是选择翻过宰猪顶。 山很陡,只能下马爬。 他们又不敢弃了马匹,只能拉着马攀援,更费体力。 此时距尼格渡过符江已过了两日,他没有食物,累得精疲力尽。 …… 李瑕就站在宰猪顶上。 符江东岸的几座高山上他都布置了瞭望塔,一直能都望到蒙军的动向,设伏也很方便。 李瑕对房言楷所说的《孙子兵法》内容也有了些体会。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 因此哪怕是攻击残兵,他也先占据了高处,准备了擂木与滚石。 他默默站在那,计算着距离,看着尼格等人牵马从山林间走了出来。 “动手。” 士卒们吆喝着,推下擂木。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很快就传来了惊呼。 紧接着是惨叫…… 李瑕看着这一幕,脑子里想的还是《孙子兵法》。 他以前觉得这些文言文很难懂、几句话根本说不了什么,认为兵书未必有用。但经过房言楷一解释,却发现其实它们已把打仗的准则和框架说得清清楚楚。 而在亲临战场之后,把经历与这些相结合,李瑕竟有些豁然开朗之感。 “嘭”的一声响,檑木砸在尼格头上,他吼怒着,带着不甘与愤怒。 李瑕目光看向尼格,心里想着“先胜而后战”是什么意思。 山下蒙卒的嚎哭声不止,皆成了李瑕脑海里对战争的印证。 “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 远远的,有骑兵奔到符江东岸营盘。 “李县尉在吗?!长宁军祝成祝将军有要事告李县尉。” “县尉正在宰猪顶上,今日就要宰了蒙军千夫长……” ~~ 次日,庆符县里的气氛终于是喜庆了很多,满城都在为击败了蒙军而庆贺。 至于被射杀在县城外的六七百俘虏,死了也就死了。 这些人不肯迁进县城,多是没亲戚在县里的,自是没人敢为了他们质问县官和守城将士。 少数几个还记得他们的,反而是房言楷,以及在城头放箭的弓手…… 庆符县的绝大多数人们,庆幸活下来尚且来不及。 李瑕的风评似乎也突然转变。 过去说的“新来的县尉太年轻,靠投奸党”之类的话明面上已少有人提及,到处皆有人在夸赞新县尉守土庇民如何如何。 对此韩巧儿极为紧张,偏韩祈安还要逗她,说什么“经此一战,阿郎风头无两,只怕白岩寨几位小娘子或是愿意给他作妾了……” 就这一句话,韩巧儿登时大为警惕,却说“高姐姐不在,我可得替她看好了”之类。 她虽然还小,那作为女子,已敏锐地感受到某种危险的气氛…… ~~ “听说李县尉还未成亲吧?” “想什么呢,人家从临安府来的,定是早已与高门大户订了婚约。” “能作个妾也好啊……” 严云云穿过回廊,正听到几个婢子正聚在一处嘀嘀咕咕。 她心中冷笑,回想着那日见到李瑕时的场景,暗道那等人物岂会对这些丑巴巴的粗使丫头感兴趣。 “连老娘这样的身段容貌他都未多看一眼。” 这般嘀咕着,她不免也对李瑕泛起些思量来。 十六岁的年纪,入仕为官掌了一县权柄,有靠山、有能耐,往后前程必然是不可限量……见过一面,该如何攀上呢? 若能一块睡一觉自然是好…… 但这种年轻俊才身边多有高门出身的正室,那些小娘子们看似端庄柔善,实则手段厉害,常有恶毒老嬷子帮衬,杖杀了外面的贱货们也是极轻易的。 这种事,她严云云见得多了,睡一觉不是上策。 最好还是能避在他门下谋个差事,调教舞姬、出面待客,往后他成了权贵,她也能混个鸡犬升天。 新贵岂不好过张家那种破落户? 这些念头也就是一时间的瞎想,倒不是什么计划。 严云云走过回廊,见到张家大郎张世斐。 “严大家,这么巧?” “奴家见过大郎。” 张世斐显然是在等她,一见面就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他以往在成都见过许多貌美如花的名妓,但自从到了庆符县这小地方,如严云云这般相貌风韵的,已是久不多见。 此时他自诩彬彬有礼,但眼中却已显出饥不可耐的神色来。 “严大家不必多礼,蒙军既已退了,我们打算明日启程回九曲园,特来与你说声。对了,这几日寄宿在袁家,让你与那些婢女们挤在一处,真是委屈你了。” “奴家不敢委屈,能得张家与袁家收留,感激不尽。” 严云云含羞瞥了张世斐一眼,又道:“县里击败蒙军,又恰逢年关将近,不知是否有庆典?奴家想献上一曲歌舞,以示感激。” 张世斐已被这一眼勾了魂。 他不在乎什么感激,满脑子想的是眼前的严云云给钱就能玩。 最近挤在袁家,他每日与父母妻儿挤在一处,严云云也与别的婢女挤在一起,找不到机会,该早点回九曲园才好。 “这些等回了九曲园,父样会与县令详谈。对了,回去后我有许多事想向严大家讨教。” 严云云心头冷笑了一句:“老娘方才见了你爹,他也是这般说的,你们父子倒可相互讨教。” 她脸上却是笑意吟吟,道:“本该听大郎安排,不过奴家也不好总是寄人篱下,如今洗净铅华,打算拿积蓄在这庆符县城买个小宅子……” 张世斐听出了严云云的意思。 他有些为难,他父亲虽有钱,他自己手头却颇拮据…… 好在下一刻有个婢子赶过来解围,道是张远明唤他过去。 张世斐赶到客房,只见张世卓已到了,张远明正在来回踱步。 “见过父亲。” “县衙不肯让我们明日出城。” “为何?蒙军不是早两日就退了,昨日更是已被击败了?” 张远明冷笑道:“必是那李姓的想吃掉我们在县里的一千石粮。” “他妄想!还有他吞的三千石,也该教他吐出来!” “自是不可能与他善罢甘休。”张远明道:“但如何对付他,须再从长计议。明日先把一千石粮运回九曲园……” ~~ 七仙湖畔,九曲园。 李瑕带着步入大堂,只见名叫“祝成”的长宁军准备将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大堂上包扎伤口。 两人在筠连州巡司关城见过一面,但当时没多谈,祝成就领兵去追阿术了,不算多熟。 “祝将军。” “李县尉,又见面了。”祝成起身抱了拳,又道:“嘿,我就是想问问庆符县的情况,故而派探马过去探探。没想到李县尉竟亲自过来了,客气了客气了。” 李瑕也抱了抱拳,问道:“祝将军受伤了?要紧吗?” “没事,一点小伤而已,不小心中了狗鞑子一箭。李县尉快坐快坐,啊,差点忘了,椅子……李县尉你做这条吧……我们说说庆符县的防事如何。” 两人对座而谈,李瑕简略的将庆符县城的形势说了。 祝成击掌叫了一声好,道:“好。李县尉是个英雄人物!” 他有些惭愧地拱了拱手,又道:“易指挥率军支援泸州了,大江南岸防御不足啊。我本该去支援你,但带了六百人赶来。才绕过七仙湖就遇到了一支蒙军,边打边退,只好驻在这里与蒙军对峙。” “蒙军有多少人?” “探马赤军五六百吧,仆从军和俘虏有一千多人。” “不好守?” 祝成哈哈一笑,道:“还好还好,就是带的粮草不多……哈哈,没想到李县尉竟已击溃了西边的敌军,那我们边退边打就是。” 李瑕道:“向西撤也好,地势更有利些。” 祝成目光在大堂上一扫,又道:“这园子正好可以用一用,放蒙军进来,一把火烧他娘的……” 正文 第221章 烧园 大梁木上燃着雄雄烈火,终于轰然砸落。 惨叫声响起,又渐渐平息下去。 七仙湖畔九曲园已是一片火海…… 李瑕与祝成站在西面的白杨坡上看着火势。 祝成用了李瑕想用而不敢用的佯败诱敌之计,之后直接撤出九曲园,待蒙军追上来,又放了一把大火。 “对了,这园子是谁的?”祝成忽然道:“这么大一片园子,别是有什么大来头的人物,我这小武将可得罪不起。” “祝将军现在才想起来问?” “是啊,一开始没想些这些,光想着埋伏一场了……李县尉你看,这一把火虽未必能烧死多少蒙军,却可重挫他们的士气。” 话到这里,祝成似乎又忘了园子主人的事,指着远处的地形侃侃而谈起来。 “蒙军若是铁了心要攻下庆符县并不难,花些时间掘了符江也就把城墙淹塌了。但他们意不在此,而是为了劫掠。我估计再拖个三两天,兀良合台就要顺江而下了。 所以,一小支蒙军今日被我火攻先是被拖了一日,之后不敢全速行军,早晚必要无功而返……” 李瑕点点头,道:“祝将军说的有道理。” 祝成“嘿”了一声,道:“蜀南兵力太少,你我能做的就是以少量兵力拖住蒙军即可。我担心的还是合州,万一让蒙军打下合州,整个川蜀都得丢了。唉……” 两人聊着聊着,话题在战阵之事上越聊越远。 祝成早年也曾在成都一带与蒙军交战过,有颇多经验,又久在易士英麾下,兵法也懂。 李瑕只觉受益匪浅。 直到天色全然暗下来,远处的火光渐暗,祝成才想起来之前的话题。 “啊,又岔远了,打起仗来总忘了考虑这些,烧掉的那园子是谁的?可别是我得罪不起的人物。” 李瑕道:“祝将军不必管,你们在庆符县境内阻敌,这点小事我来处理便是。”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想到火烧蒙军一时太兴奋了,万一惹了麻烦,啧啧。不过可惜烧了蒙军,尸体却焦了,没多少斩获,回头易指挥又拿不出钱来军赏……” 祝成话还蛮多的,自顾自又说了许多,如长宁军士卒训练之余还要自己屯田云云。 李瑕道:“首级我这里有,祝将军带两百颗便是。” “啊?这不太好吧?” “若非祝将军拖住东面的蒙军,庆符县也不能斩获这些首级。” “但这违了军纪吧?” “有吗?长宁军有军纪不许接受首级吗?” “啊,好像也没有……” 于李瑕而言,麾下士卒多是未编入军籍的私兵,饷粮、赏赐、抚恤都是自己想办法筹来的钱,分润些首级出去倒也无妨。 祝成则觉得不好意思,推却了几番,最后还是受了下来。 他收了李瑕的好处,虽没说更多的感激之词,态度却是亲近且振奋了不少。 其后两天,长宁军边战边退,退到挓口岩营盘。 蒙军见周围山上多有砲车,到处都是壕沟,不再强攻,又派探马打探到所谓庆符水师只有两艘大船、八艘小船,懒得继续攻打,索性退去。 李瑕与祝成判断,该是兀良合台无意再攻叙州,打算直接东进了。 这一战看似轻松,其实因长宁军打得颇有章法,使蒙军无意纠缠。 而长宁军回师时,李瑕又送了一千石粮食。 祝成很惊喜,一时又不知该收还是不该收,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 “这……李县尉……这……不太好吧?”祝成挠了挠脸,道:“我这跑来一趟,杀敌没杀几个,也太……” “祝将军不必推拒,长宁军是真能杀敌报国的将士,总不能饿着肚子打仗。也不必担心,与易指挥明说即可。” ~~ 韩祈安站在李瑕身旁,目送着长宁军远去,终于开口道:“阿郎粮草也不多了,何必再送与长宁军?” “我们粮食不多吗?”李瑕道:“以宁先生不是算过,我们的粮食加上张远明的粮食,很多,足够给长宁军这一千石。” 韩祈安笑了笑,道:“倒也不必‘加上’,反正也都是张远明的。只是……阿郎决定对张远明动手了?” 李瑕没有回答,开口却说了些别的话题。 “你莫看这次长宁军杀敌不如我们多,实则是因为蒙军更重视他们、不敢冒进而已。暂时而言,长宁军战力,远胜我们的人。” “我明白,阿郎是想拉拢他们。” “不全是吧……我最近发现,蒙军没有我原先认为的那么强,宋军也不像我原先认为的那么弱。但这次马湖江之战,朝廷在整个战略上是有很大的失误,或者说是滞后了。 宋以士大夫治天下,我如今还看不清其中太多门道,却感觉得出来,朝廷优待士大夫……这个度太过了。蒙古国力更盛,对待战争尚且全力以赴。而宋这边,还满是权宜、制衡。 杀名将、以文压武、战心不坚。这样打仗,竟还能不败,还能抗蒙二十余年,只能说淮人、荆人、蜀人不负宋朝了……” 韩祈安道:“阿郎若再看以往,当知不仅是淮人荆人蜀人,其实北人亦不负宋朝,是宋朝负北人。” “嗯。”李瑕道:“岔得远了,说回张远明的粮食……庆符虽有三个县官,张远明却比我们更像士大夫。你看,他的粮食比县城粮仓还多,我必是要抢的。 我不仅要抢他的粮,还要抢他的地,那只好杀了他。此事……若论善恶,我不能说张远明有多恶,我比较恶。 站在张远明的角度,他的粮食、他的土地,凭什么交出来?他也没有该死的罪证在我手上,但我知道我该杀他。 川蜀军民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饭都吃不饱还在卖命。蒙军已杀到眼前了,亡国亡天下即在眼前,士大夫却还占着良田美宅,觉得理所当然……我心里有更多必杀张远明的理由,但不知怎么说。” 李瑕话到这里,斟酌着。 有些事他看得出来,但重生的时间太短,还总结不出来。 韩祈安却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开口说起来。 “大宋对士绅之优待过甚,积弊早已显现。故而早在承平时,王安石便欲变法。 当时,文彦博曰‘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王安石曰‘法制具在,则财用宜足,中国宜强’,文彦博又曰‘务要人推行尔’。 这话当中的‘人’,阿郎可知是哪些人?” 李瑕道:“如张远明这样的人?” “是,但也不止。一县之大,仅三四名官员、三四百衙役。若无这些乡绅郡望,朝廷如何能管得过来?更何谈天下之大? 故而‘与士大夫治天下’此言不差,但大宋不抑兼并,又过份优渥士绅……文彦博与王安石一样,皆是由州县官、转运使一路迁至中枢,富实干之才。岂能看不明白此中积弊? 关键在这一句‘务要人推行尔’,可见文彦博哪怕反对变法,却也对士大夫咬牙切齿。他反对变法,是认为变法这条路走不通而已。” 韩祈安话到这里,叹息一声,又道:“以王安石、文彦博之才尚不能变革。还有范仲淹、韩琦、富弼也都做不到,阿郎怕是也做不到。” “是,我肯定不如王安石、文彦博。”李瑕道:“还有贾似道,他也做不到,我也不如贾似道。” 话到这里,李瑕语气郑重了些,道:“所以,我要做的是造反。而要造反,怎能不杀土豪劣绅?” 韩祈安早猜到他这些心思,但亲耳听到,还是身子微微一颤。 “不怕以宁先生笑话。”李瑕又道:“我想试着建一个强盛的、不受外侮的汉家王朝。那便该不容犹豫把一些绊脚石踢开。” 良久,韩祈安才道:“但阿郎眼下还是宋臣,且时机尚未成熟,不宜在明面上杀人劫财。” “是啊。” “杀张远明容易,难的是如何掩人耳目。更难的是如何拿到他的财产。” “我知道。”李瑕道:“这次,本想用长宁军作为遮掩。但看他们是磊落粗豪的汉子,算了,这种事还是我们自己办吧。” “那九曲园?” “是我烧的,而不是祝成。他那人一心抗蒙,不必让他牵扯这些……” 正文 第222章 雇凶 叙州,长江南岸,蒙军大营。 阿术大步走进帐篷,也不打招呼,捉起一块肉就咬。 兀良合台斜睨着儿子,道:“你现在才来,老子都快把叙州打下来了。” “还没出五尺道就让一支宋军堵了,损失了两百多人。”阿术道:“我绕道羁摩州石门路,出关河河谷赶过来的。” “宋军还能把你堵了?” 阿术道:“反正你也把张实打败了,我早点晚点到不是一样的。” 兀良合台低下头,手在地图上划了划,在筠连州、庆符县的位置上点了点,又摇了摇头。 阿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拿着满是油的手伸过去点了点。 “这两个小城有能人,要么是长宁军,要么是哪个州县官,该死。” “不奇怪,叙州史俊也有两下子。”兀良合台道,“尼格带了五个百人队陷在庆符没回来。” “打仗嘛,有输有赢。”阿术不以为意咧着嘴,问道:“还要在叙州呆多久?要有十天,我去把这两座小城拔了。” “不打了,先去合州。” “你是都元帅,又是我老子,你说的算,但别被叙州的宋军夹击了就行。” “叙州就没几个宋军了,准备东下吧。” 阿术知道轻重,也不反对,只是目光又落在地图上庆符县的位置,嘟囔了一句。 “还能把尼格灭了?” ~~ 匣子里,尼格怒目圆瞪,脸上还抹着石灰。 “啪”的一声,木匣子被盖上。 江春又扫了四周一眼,见一堆脑袋堆在一处,只觉一阵泛呕。 偏还得强自镇定,抚须道:“今日过来亲眼看了,才知非瑜神勇。” 李瑕道:“是县令与主簿全力支持,并非我一人之功。” 江春背着手,走出这间营房,向校场走去。 走了几步,他深吸了一口气,心头犹有些不适。 他今日到巡江营盘,本是想找李瑕谈谈九曲园一事,不想才过来,就被李瑕邀请查看首级。 “这首级……几乎比我想的少了些。” “很多蒙军都被烧死了,或跳入符江,未曾斩获到首级。” “是吗?” “是。” 江春转过头,看向大营中间新建的那个大仓库。 他知道那是张远明的粮,他今日过来为的也就是这件事。 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在这巡江营盘里面对李瑕,江春感受不到自己那作为县令、作为上差的气势。 “非瑜可有空,随我回县衙一趟?” “这两日忙着战后的抚恤与赏赐,县令是有何吩咐?” 江春沉吟道:“张员外之事,你该亲自向他解释一番才是。” “今日不得空,明日如何?” “这……真不得空?” “真不得空。” 江春有些为难,叹道:“这样吧,明日房主簿与你谈。” “也好。”李瑕道:“县令切记,叙州还在被围,暂时不可放百姓出城。这一战怕是还要很久,只看合州能否守住。” 江春点点头,抚须道:“此事本县明白。” “也该让城中富户捐些钱了。” “不错,此事本县会交代房主簿办,非瑜多与他商议吧……” 江春一一应下,心头也是烦闷。 本该是他这县令来指派县尉的,今日来却是被这县尉发号施令了一番…… 李瑕其实把江春那点郁闷看在眼睛。 但他并不管这县令高不高兴。 守住庆符让一县百姓保全性命,带士卒打胜仗、给抚恤给赏赐,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才给他带来威望,成为他实力的一部分。 有这份实力,才能让江春在巡江营盘里一句硬话都不敢说。 而不是靠把每个上差都哄高兴了。 李瑕从不觉得自己傲慢,他对每个人都是差不多的态度。 ~~ 江春才回了庆符县,马上便听说张远明求见。 两人在厅上坐了,寒暄之后,张远明果然又问起九曲园和粮食之事。 江春满口官话,只推说房言楷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显然是打定了主意,又把事情推给主簿。 张远明看得分明,对答亦是极得体,唯独到最后起身之际道了一句。 “连县令亲自去请,李县尉都不肯来……老夫平生还是头一次见这般狂傲的年轻人呐。” “言重了,言重了,非瑜确实是忙,他明日会回城与……” 张远明笑了笑,不等江春说完,背着手走了出去,依旧回了暂住的袁府。 一个时辰后,张世斐出了袁家,去了县城以北的一家“沁香茶楼”。 ~~ “大郎要杀谁?” “县尉李瑕。” “闹呢,那可是朝廷命官。” “你又不是没杀过官。” “被流放的官和管着乡勇的县官能一样吗?” “不都是一刀就捅死吗?”张世斐道。 他捧着茶杯,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容,又道:“一个从临安来的世家子弟,没见过我们西南边陲的险恶,仗着有些靠山养了些乡勇,糊弄些战功。你莫被他唬了,觉得他真杀了几个蒙人。” “不是吗?” “三把火,一把烧在白岩山、一把烧在板栗湾,还有一把烧在我张家九曲园。烧死几个蒙人都是他自己说的算。怕什么?就是个白脸小儿,落了单,到了你‘丑屠夫’手里,也就是一刀的事。” “话是这般说,这事还是危险。” 张世斐道:“别忘了是我父亲捞的你,不然你早死了。” “不敢忘。” 名叫“褚富”的汉子站在窗子边向街上看了一会,重新在位置上坐下来。 “大郎,我们合作也有几年了,我替张家走乌蒙部也走了七八趟了吧?” “你也没少赚。”张世斐瞥了褚富一眼,道:“这两年你肉也松了不少。” 褚富咧了咧嘴,脸上的横肉显得有些骇人。 “没松,还能杀人,但这价钱……” “三千贯。”张世斐饮了口茶,淡淡道。 “少了。” 褚富摇了摇头,比了五个手指头,道:“这是不得了的大事,做完这桩买卖,我得带弟兄们去避一避。至少得这个数。” “就三千贯。” “老员外出的价?” “是,就三千贯……” ~~ 严云云掀开轿帘,向长街上望去。 如今庆符县城还在封城,前面的长街上加盖了许多窝棚,到处都是拥挤吵闹的样子。 她本有些后悔跑到这小县来,但想到叙州城正被蒙古大军围困,这种后悔的心情又减轻了些。 她看得出,如今这庆符县还是有章法的。城内挤的人虽多,却没出太大的乱子,且蒙军也放弃攻打这里了。 忽然,严云云眯了眯眼。 她见到一个身影,隐隐有些眼熟。 这地方她认识的人不多,因此格外在意起来……拢共也就在上次那县尉带人到九曲园时见过几个外人。 严云云想了想,下了轿子。 “严大家,大郎让你在这等他。”轿夫道。 “奴家去买点东西就回来,你们不必跟了。” 严云云轻笑了一句,往小巷子款款走去…… 过了许久,等她从小巷子里回来,手里已拿着一串冰糖葫芦。 再掀开轿帘,张世斐已坐在轿子当中。 “你去哪了?” “累大朗久等,奴家有些嘴馋。”严云云吐了吐舌头,显得有些羞涩。 张世斐不想这一个风尘妓子竟有这般娇憨模样,话到嘴边温柔下来。 “让仆婢去买便是,你亲自抛头露脸的,万一被人看到告诉了我家里那黄脸婆。” “大郎莫这般说大娘子,她人很好呢。” “快上来。”张世斐拉着严云云上轿,伸手便去搂她。 “莫要这样。”严云云推了推他,头一低,显得极是委屈,道:“奴家过往虽流落风尘,却非本意。如今赎了身,已是洗尽铅华。大郎若是轻贱奴家,奴家……奴家只好离开……” 张世斐忙道:“我并非轻贱你,真的。” 严云云侧过身去,带着哭腔道:“我不过想在你家谋个差事,你却心里只将我看成妓子。” “并非如此,你听我说,今日带你出来,我便是要为你寻个好宅子,往后便是你我的小家……” “你舍得?” “从未不舍得过。”张世斐微笑道:“前日便与你说了,需要周转。” “真的吗?”严云云睁大了眼,有些吃惊的样子。 她把自己的表情控制得很漂亮,还舔了舔冰糖葫芦。 张世斐心头一荡,愈发觉得这真是个尤物。 “真的,往后你我双宿双飞,好不好?” “才不信你,轻贱奴家……” 张世斐本是一派从容高深的模样,过了一会之后,渐有些头脑发热。 “我真未轻贱你,实话与你说吧,父亲给了我五千贯做事,为了你,我私自吞了一千贯。” “当人家未见过钱吗?往年人家唱一曲,红绡便有这个数,当时王元卿花了一千贯,人家睬都没睬他一下。对你张家而言,这点钱算甚?” 张世斐手中才感到一抹温润,又被严云云拍开。 他本没想到要在这妓子身上花这么多钱,但已不由自主又道:“其实,我吞了两千贯,先前不说是为了与你细水长流,你知我想与你好好过的诚意了吧?” 正文 第223章 员外 次日,县衙。 李瑕走过长廊,听到“嗒”的一声响。 他低下头一看,见到一颗鹅卵石掉在地上。 回过头,只见一个小脑袋在后衙的小门边一探,又迅速收回去。 “蒋先生稍待,我一会再去见房主簿。” “是……” 李瑕于是转身向后衙走去,绕过茶房,穿过小门,便见韩巧儿正探头探脑地在那张望,向他招了招手。 “怎么了?” 李瑕才过去,就被这小丫头片子抱了一下。 “李哥哥,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怎么不到我公房去等?” 韩巧儿低下头,小声嘟囔道:“今天穿的是女装,不能去前衙啊,你都没发现。” 她最近一直跟着江荻混在一块,江荻拿了好几件以前穿的衣服送给她。 因听她父亲说李瑕今日会回城,她才特地换上,结果他都没看出来…… “发现了,回头再去给你裁几匹布做新衣服吧。” “不用不用,姐姐给了我好几件衣服,好看吧?” “嗯,过年嘛,再做几件,给你父亲和祖父也做几件。” “我不用哦。”韩巧儿道:“我还要长高的。” “你平时多吃一点才能长高。” 韩巧儿想了想,有些低落地道:“迎祥楼被火烧掉了。李哥哥还说守住县城了带我去吃炒菜的。” “县里也有别的酒楼,等战事过去带你去吃。” “战事还没过去吗?我还以为是你忘了呢。” “没忘,是战事还没过去……” 韩巧儿忙了一个大早上,其实也就与李瑕这般说了几句话。 之后,李瑕转回前衙,走进房言楷的公房。 ~~ 几句话之后,公房内的气氛又凝固下来。 “你拿张远明的钱粮交朋友?”房言楷盯着李瑕,道:“非瑜,你交朋友,用别人的钱、用县里的功劳?” “房主簿如何知道的?” “我如何知晓?哈,首级我亲手清点的。再论张远明有几顷地,除了他自己,全县数我最清楚,我能不知他有几石粮食?你……” 李瑕点点头,道:“那这样吧,此次守住县城,首功归县令与主簿,如何?” “你破的敌,为何如此?” “我巴不得你们赶快调走。”李瑕道。 房言楷一愣。 李瑕又道:“房主簿不必怀疑,我真心的。” “非瑜误会了,我并非要与你争功。” “但我想让你们调走。” “……” 房言楷深吸了几口气,摆了摆手,道:“这些,等战事完全过去再谈。合州大战在即,非是争功之际。” 话到这里,他加重语气,又道:“更不该挑衅乡绅郡望,年关在即,百姓被困在城中本已心生不满。倘若张远明在此时教唆民意,我等县官莫说功劳,落个大罪也有可能……” 李瑕道:“九曲园是我烧的,张远明的粮食也是我抢的,与县令、主簿无碍。” “李非瑜,莫再说笑了!” “没说笑,我一直都是在说正经的。我靠山大,不差这点功劳,也不怕这点罪责。” “为官入仕,不是像你这般胡闹。” “情形危急,当有非常手段。” 房言楷袖子一摔,好不容易才收住怒气,踱了几步,道:“县里要在明年的夏税之外再加派一笔钱赔给张远明。” “为何?” “为何?你烧了人家的园子。” “为拒蒙军而已,此次又不止烧他一家,白岩苗寨的茶园也烧了,熊春怎未叫县里赔?” “白岩苗寨在户籍之外。” “房主簿不是一直说县里没钱?” “县里确实没钱,所以苦的又是谁?”房言楷长叹一声,道:“你这把火太冲动了。” “一定要赔?” “以张远明的人脉,朝中若有人弹劾我等烧毁民舍、杀良冒功又如何?此事我亦无可奈何,便是上报朝廷,也得赔,你我还得担责。说句不当说的,你我为官一任,不过三载,人家却是郡望。非瑜,稍理解一点我的苦衷可好?” “这是房主簿的权职,我保留反对意见,但不干涉。” “莫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这样吧,今夜县令在庆福楼置了酒宴,你去与张远明赔个礼。” “嗯?” 房言楷也怕逼出李瑕的傲气,凑近了些,道:“你毕竟是烧了人家的宅子,向他赔个礼又如何?” 李瑕点点头,道:“也有道理,那今夜就见见他。” “你这态度……” 房言楷皱了皱眉,又道:“论长幼尊卑,你也该向他赔礼。我没告知过你他是员外吗?人家丙戌年进士,授官身、领俸禄,未补实缺,为‘候补员外郎’,其资历、其寄?官阶,犹在县令与我之上!” 李瑕常听人说“张员外”,还当张远明是个普通乡绅,此时方知这“员外”是这个意思,人家真是个官。 再回想起初次见面时张明远先恭后倨,以及那诧异又愤怒的态度,原来是在气他不懂礼数。 亦可见大宋官制之冗杂、科举授官之多。 一点事不做,也领俸禄…… ~~ “原来张远明是个官。” “是,阿郎不知吗?我以为阿郎知道。”韩祈安尴尬地笑了笑,道:“不过以大宋惯例,僭用官称者太多,想必阿郎是会错意了。”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一个‘正员之外’的官罢了,是否官身,想必阿郎也不在意。” 韩承绪比韩祈安更了解李瑕,倒是又解释了几句。 “大宋官员一定有寄禄官阶,意为可领俸禄、是官身。但冗员太多,朝廷没有那么多实缺,往往三四个官才能排一个实缺。” 李瑕稍明白过来,道:“吃闲饭的官比正常所需的官多三四倍?” “这……倒是不好说,因为此外还有‘荫补’,还有‘添差’。” “何为添差?” “比如,我们潼川府路,有‘潼川府路安抚使’和‘添差潼川府路安抚使’两位上官。后一位便是多出来的。” 李瑕摇了摇头,走进了内间。 很快,韩祈安跟了进来。 “查了吗?” “是,但先说另一桩事吧。”韩祈安道:“张世斐雇了一伙凶徒,打算刺杀了阿郎。” “真巧。” 李瑕向外间看去,只见韩承绪俯案在写帐册,偶尔向门外看上一眼。 韩承绪是知道这些事的,但年纪大了,不太掺合打打杀杀之事,替他们把着风,也不多问。 “这伙凶徒为首者叫‘褚富’,诨号‘丑屠夫’,常年在西南边界剪径。手下有几个僰人……” “打算何时动手?” “他们似乎没想好,打算找机会。” 李瑕道:“我们先动手。” “若是论罪抄了张家,田地则成县衙公田。还是暗杀了张远明父子,暗中控制张家为宜。” “有办法了?” “张远明有几个族兄弟,但不在庆符。张世斐有个儿子,叫张代焞,四岁。若张家父子三人皆死,家业该归给嫡长孙张代焞。” 话到这里,韩祈安沉吟道:“到时,我们只要控制了张世斐之妻杨氏,则可以张代焞之名拿到田地,且能掩人耳目。” “能控制得了杨氏?” “应该能,但要些时间。” 李瑕道:“我们今晚就动手。” “太仓促了吧?” “这种事不需太周密。今夜有场宴席,张家父子三人会赴宴,他们回去的路上直接杀了。” 韩祈安道:“可我们还未控制杨氏、张代焞母子。” “先杀,我来安排杀人,你再慢慢控制张家迟。” “是。”韩祈安想了想,道:“我多嘴问一句,阿郎想用谁动手?” “姜饭。” “怕是不妥。姜饭虽与张远明没打过交道,但受过房言楷大恩。此事由他去办,怕瞒不过房言楷……阿郎也知道,我们这位房主簿,眼睛毒辣。另外,往后要贩私盐,若要对付房言楷,也不宜用鲍三、姜饭、搂虎等人。” “无妨。”李瑕道:“房言楷知道了也没关系。” “可这……” “你仔细想想,只要事情能在明面上说得过去,房言楷会揭穿吗?他真就愿意赔钱给张家?” “是,但阿郎要如何让事情在明面上说得过去?” “简单,我们捉的那些俘虏当中有人逃走了……” 正文 第224章 泯恩仇(为盟主“那年的小明”加更) 一群俘虏正在修补着庆符县的城墙。 胡勒根累极,抬起戴着镣铐的手,擦了擦头上的汗。 鞭子立刻就抽了下来。 “继续干!” 胡勒根是第一次当俘虏,从前都不知道俘虏这么辛苦。 好不容易做到傍晚,他期盼着能停下来歇一歇。 忽然,有人一脚踹在他腚上,将他踹倒在地。 转头一看,见到了一个手上装着钩子的宋人。 胡勒根就挺烦这人的,整天用钩子这里钩钩、那里钩钩。 果不其然,钩子已钩在他衣领上,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 “你是会牧马的那个?”姜饭问道。 胡勒根听不懂,只不停求饶。 “班头,他就是会牧马那个。”许魁道。 “那算他一个。” “好。” 许魁也不多说,带了两个人拎着胡勒根就走,直到走进一间黑屋子。 他们把胡勒根往地上一丢,开始扒他的衣服。 胡勒根吓坏了,哀求个不停,浑然忘了对方听不懂蒙语。 “不要……不要这样……草原的汉子绝不会受这种侮辱……不要……” 很快,他身上的衣服被扒了个干净。 胡勒根绝望地闭上眼,但那三个宋人并未对他做其它事,拿了衣服,“嘭”的一声关上门就走。 十二月初的天冷得厉害,胡勒根一个人被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又冷又怕,瑟瑟发抖。 好在屋子里有一床破被褥。 他裹着被褥,瞪大了眼,却看不到一丝光亮,实在不明白宋人这是要做什么。 …… 许魁换上胡勒根那身破衣服,把脸蒙上,在姜饭面前走了几步。 “班头,你看我像吗?” 姜饭头也不抬,道:“不用太像,只要对外说跑了几个俘虏就好。” “哦,我还学了一句蒙语……米尼乃仁胡勒根。” “别说。”姜饭道,“到时紧紧闭住你的嘴,别说。” 许魁挠了挠头,问道:“不像吗?” “太他娘的烂了。”姜饭把手里的钩子拧下来,换了一把单刀拧上去,道:“来,拿布把我的手裹一裹。” “哦。” “把我的脸也蒙住。”姜饭又道:“记住,今夜我们是逃走的俘虏……” ~~ 与此同时,庆福酒楼门口,两顶轿子缓缓落了下来。 张远明带着张世斐进了酒楼,环目一看,眉头不易查觉地皱了皱。 江春、房言楷都已到了,李瑕却还没来。 “张员外。”江春起身笑道:“非瑜一会就到了,必向张员外赔个不是。” 房言楷也已起身,脸上带着些许假笑。 县里既答应给张远明赔钱,只要李瑕再赔个礼,这件事也许就能过去……这是他们都希望的。 但今夜李瑕却还是这个态度,让他们深感忧虑。 让人意外的是,张远明竟没有生气,很和煦地笑着,摆手道:“无妨,无妨。李县尉事忙,不像老夫是个闲人,他来晚些理所当然,我们等等他。” “是。张员外果然有度量。对了,二郎怎没来?” “临出门前,他突然身体不适,不必管他。” …… 换作任何人,被抢了粮食、烧了家宅,都不会与人善罢甘休,唯有张远明气度恢弘,打算给李瑕一个道歉的机会。 虽然,杀手已经请了,李瑕道不道歉都得死。 但张远明打算在今夜的宴席上先原谅他。 如此一来,等过几日人死了,也不会再怀疑到他张家头上。 没想到那竖子官阶最低,竟还敢来得最晚。 狂傲。 又等了好一会儿,李瑕终于来了。 江春、房言楷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反倒是张家父子二人脸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李瑕走进大厅,身上却是沾着些血迹。 “非瑜,你这是……” “莫不是蒙军又来了?!” “房主簿莫惊。”李瑕不急不徐见了礼,道:“我来得迟了,还请诸位勿怪。因路上遇到了刺杀,耽误了些时辰。” “刺杀?” “是,我与北面世侯结过仇,想必是他们派人刺杀我。” 江春忙嘘寒问暖几句,李瑕只表示不要紧,显得十分从容。 遇到这种事,怪罪他来迟的话,厅中几人便说不出来。 连张家父子也不得不感慨几句,又夸李瑕勇武,像是与他毫无过节。 寒暄之后,李瑕忽问道:“张员外家的二郎没来?听说他也要一起赴宴。” “卓儿身体不适,可惜今夜不能与李县尉相见了。” “可惜了。”李瑕道:“我很遗憾。” 此时宴席上气氛颇好,其乐融融。 张世斐低着头,想着李瑕遭到蒙人刺杀才好,等过几日褚富杀了李瑕,正好可推到蒙人头上。 简直是送上门来的替罪羊…… 下一刻,江春问道:“非瑜还带了五个匣子,莫不是礼物?” 张远明抚须而笑,道:“想必是的,难怪李县尉问卓儿为何没来,原是算着人数带了礼物。” “倒不是礼物。”李瑕道:“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刘金锁。” “好咧。” 刘金锁咧开嘴一笑,捧着个匣子就上前,径直打开来。 张世斐目光看去,突然一个激灵,吓得连退几步。 !! “啷铛”案几被他撞得一声大响。 张世斐盯着那匣子,眼中满是惊恐。 那里面是……褚富的头颅。 这凶恶的丑汉还瞪着眼,眼里全是愤怒与茫然,像是在死死盯着张世斐,吓得他满头都是冷汗。 昨日还与在沁香茶楼一起说话,今夜就被装在匣子里了? “这这这这……” “哈哈。”刘金锁大笑道:“这就是北面派来的刺客,被我杀光了!” 厅上所有人都笑不出来。 唯有房言楷,已深深看着李瑕。 …… 一场宴席瞬间变得索然无味。 也没有人再提让李瑕赔礼道歉的事。 李瑕得以从头到尾坐在那专心吃菜。 张远明却吃不下,如坐针毡地呆了一会,领着失魂落魄的长子起身告辞。 父子二人没有再分开乘轿,而是挤在同一个轿子里。 “父亲,这事……” 张世斐脸色吓得完全一片惨白,到现在还是没半点血色。 他自然不会说“好消息是我为父亲省了两千贯”,身子都冰得厉害。 “废物,还不镇定下来?”张远明压着声音叱道:“是怕别人看不出你与禇富认识吗?” “孩儿……孩儿不明白,是禇富提前动手被杀了?还是……还是他已经……” 话到这里,张世斐剩下的话已不敢再说,想想都觉得可怕,又是一个冷颤。 “慌什么?那竖子在威慑我们,说明事情还有得谈。” 张远明虽如此说,但已在考虑是否离开庆符县。 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突然,外面传来几声惊慌的大叫。 轿子突然摔在地上。 父子二人大惊,张世斐连忙掀开轿帘。 “噗!” “噗!” 两柄单刀径直捅了过来,径直将他们捅死在轿中。 …… 紧接着,有人掀开后面的轿子,骂了一声。 “额秀特!” ~~ “非瑜,我看匣子里这头颅有些面熟,真是北面派来杀你的?” “房主簿认为不是北人,那会是谁派来的?” 房言楷手在膝盖上拍了拍,竟是直白地问了一句,道:“或许……是张远明派来杀你的?” 李瑕放下手中的筷子,很敷衍地摆出一个惊讶的神情。 “张员外?不会的,县里答应赔他钱,我也与他误会尽消,他岂会派人来杀我?不可能。” 房言楷道:“我坦诚说一句,今夜,我与县令是诚心要为你化解与张员外的恩怨。” “没有怨,张员外对我很热情,房主簿也看到了。” 江春坐在上首,向左向右分别看了看两人,摆出县令的架势,说了句一锤定音的话。 “非瑜当明白,眼下最关键的是不能出乱子。” 李瑕道:“县令放心,只要我们三人齐心协力,绝不会出乱子。” 江春稍感欣慰,抚须道:“不出乱子就好。” 房言楷眼中忧虑之色却更浓。 下一刻,有衙役跑进厅中。 “不好了!有俘虏逃跑了!正好在半路遇到了张员外……把把把……把张员外父子杀了……” “什么?!”江春大惊。 房言楷第一时间转头,盯着李瑕。 李瑕迎上了他的目光,眼神坦然。 好一会儿,房言楷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此事……李县尉如何看?” “这是我的疏忽,没看好俘虏,我一定尽快追查。” “呵。”很轻微的一声吐气,房言楷微微冷笑,凝眉思索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苦。 到最后,他有些萧索地站起身,拱了拱手。 “人已经死了啊……那就请李县尉务必把此事处理干净。” “好。”李瑕道:“房主簿放心,一定处理干净。” …… 江春还坐上首,闭着眼。 他三年任期将满,想要的只有两个字……稳妥。 为了这稳妥,他才出面要把张远明与李瑕之间的冲突平息下来。 但太快了。 李瑕的动作实在太快。 快到他与房言楷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张远明已经死了。 那接下来只有两个选择,把事情揭开、或盖下去。 眼下是什么时候?合州大战在即,县城还在封锁,李瑕掌着五百乡勇…… 想到这里,江春睁开眼,看向了还摆在厅中的那五个匣子,又自问了一句。 真有两个选择吗? 正文 第225章 糊弄 房言楷回了县衙,招过蒋焴,吩咐道:“让伍昂来见我。” “是。”蒋焴应了,“我叫黄时去跑一趟吧?” “不,你亲自去。” 蒋焴一愣,忽然想到一件小事。 昨日,他听到黄时与几个胥役闲聊时说了几句话。 “嘿,你们说崔剩这个马夫,当了巡江手,每月涨了一千五百文、多了二石粮不说,知道他昨日领了多少赏吗?十贯!娘的咧,他在宰猪顶上砲石,一砸砸中了好几个蒙鞑,踩着狗屎了,一个月赚的比我们大半年都多,我今早见他,好张狂一个……” “嘘,别说了,蒋先生来了……” 回想着这些,蒋焴忽明白为何房言楷不再用黄时跑腿了。 他走出县衙,往伍昂家里走去,脑子里同时又冒出另一桩事。 这次击退蒙军,巡江手的犒赏和抚恤昨日之前就已经发下去了,李县尉连着两三天都呆在营盘里就是忙这事。 也不知哪来的钱。 但县里弓手的赏钱还没发,一则房主簿还得等朝廷定功,二则县里的钱粮也不足。 另外,最近不知是谁传风声,说县仓里还有一千多石粮食,李县尉提议支取,房主簿不同意。 按理说,这事房主簿做的半点错也没有,朝廷惯例就是这样。 当年川蜀有几场胜仗,军赏断断续续拖了好几年,直到介玠死了,还得抄了余家拿了三千贯来犒赏士卒。 房主簿依着朝廷规矩矜矜业业做事、李县尉却不守规矩,结果县里的人心风向偏了,这就实在是没天理了。 奸党就是奸党,带坏了庆符县淳朴风气,使小吏衙役们眼睛就盯着那点小钱。 只能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 县衙茶房里,江春与房言楷对坐着。 两人很默契地没有各自回后衙。 好一会,江春先开口道:“等到开春,我便要调任他方。有些事,我确实不清楚其中内幕。” “县令,此间仅你我二人,有话直说可好?” “好吧。” 房言楷道:“县令不会看不出来,人是李非瑜杀的。” 江春叹息一声,亲手泡着茶,沉吟着,开口道:“五百巡江手,庆符县养得起吗?” 房言楷很干脆,道:“养不起。” “今年秋防若能挺过去,正房打算如何做?” “唯‘裁撤’二字罢了。” 房言楷说着,叹息一声,又道:“非是我不愿编练乡勇守土,但这笔账我算给县令听吧。依李非瑜如此行事,五百人岁费钱二万四千贯、米七千石,还不包括布匹、甲器。 另还有军赏,这次军赏我估算他至少花了数千贯,却不知哪来的钱。如此一来,年费五万贯不止。 可庆符乃是下县呐,夏、秋二税加起来,一年尚不能留一万贯。绝无一丝一毫的可能长期养兵五百人,除裁撤一途,别无可选。” 江春并不像平时看起来那般有些糊涂,道:“故而,李非瑜杀了张远明,远不仅是个人恩怨,许是这次的军赏,就是他从张家拿的。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坚决……年轻人,立功心切啊。” “县令之意,他铁了心要养这五百人了?” “不错。” “胡作非为!” 房言楷摇头不已。 江春斟了两杯茶,分了。 “正书,你能奈李非瑜如何?夺他的兵权?且不说这本是县尉之权,只说你可有李非瑜之魄力,宁愿夺张远明之财,也要坚决养这支巡江手?” “此等悖逆法度之举,我做不出。” “你为人正派,不仅我知晓,五百巡江手也知晓,别当他们傻,他们清楚你不能养他们,那便不可能背李非瑜而听令于你。” 房言楷冷哼道:“简直是私兵!” “人家有能耐、有胆子,愿掏钱募兵,还守住了县城,你能奈何?” 房言楷不语。 江春又问道:“刺杀李非瑜……想必正书也做不出这等事?” 房言楷摆了摆手,道:“县令言重了,万不敢如此行事。” “那正书要上报朝廷了?” 房言楷脸色愈苦。 江春道:“且不论李非瑜朝中靠山如何。眼下蒙军切断长江,还能上报朝廷吗?只怕不等奏折送出去,你我的人头就装在匣中了吧?” “县令说的这些,我明白。故而今夜并未发作。” “那便是了。”江春道:“好在,李非瑜虽热衷功业,却并非量小之人。这次,他愿分润战功于你我,明年你我各迁任一方,何必自寻苦恼?” 房言楷道:“他太悖逆无道了!” “我明白,明白的。正房你任期未到,是吧?这样吧,我替你打点缺职如何?” 房言楷眯起眼,似在考虑…… 恰是此时,蒋焴回来了。 房言楷向江春告了声罪,走出茶房。 “伍昂呢?” 蒋焴道:“说是与鲍三去喝酒了,不知在何处,学生嘱咐了他浑家,让他到家后就过来。” 房言楷叹息一声,挥了挥手,转回了茶房。 江春捧着茶杯暖手,虽没听到房言楷与蒋焴说话,却还是问道:“你想找伍昂?” “不错。” “李非瑜已有安排?” 房言楷闷声闷声“嗯”了一声,道:“他让鲍三把伍昂请走了。” “正书呐,且不论武勇、谋划、靠山……这些通通不论,只论做事的魄力,李非瑜是个疯子。疯子自有旁人来治,你我何必与之为敌?” 房言楷闭上眼想了想,开口道:“县令,我说几句心里话……今夜,我确被李非瑜打得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 “我懂,他行事太果决了,太果决了。” “摆在眼前无非两条路,一则与李非瑜一起遮掩下来,好处是,张远明这个大包袱就此甩了。以张家之财力,庆符县不仅可应付今岁秋防,往后数年之钱粮也足够。” 江春道:“那有何不可?这不是好事吗?死一个张家,全县富足,有何不好?” “县令!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好好好,是我失言了。但你该知道,李非瑜把事情做在了暗处。你我都能想到他之后要如何做,无非是掌控张远明之幼孙,背地里吞下张家。只要他做的漂亮,此事谁知道? 至少,他没把给张家定个大罪,抄家灭族。不需我们把案子往上送到宪台、刑部,不至于惊动张家本支。张远明死在逃跑的俘虏手里,你我半点情由都不知,与你我无关。” “不。”房言楷道:“若与李非瑜一起将此事瞒下来,往后这庆符可就是他说的算了。” 江春反问道:“你不迁任?” “县令莫哄我,我未必能顺利迁任。” “我替你打点。” “县令,真不必哄我。” 江春苦笑,道:“你没有第二条跟可走。” 房言楷道:“还有史知州。李非瑜有五百巡江手,在庆符县我奈何不得他。但史知州若出手,拿下他不难。” “万万不可,蒙军还在围攻叙州。” “蒙军马上便要东向了。” “当此时节,你真不宜给知州添这等麻烦。” “添麻烦?一个县尉杀人夺产,何等悖逆?!你我牧守一方,真能纵容此事?” 房言楷话到这里,又道:“县令说李非瑜是疯子,不愿与疯子对着干。但恰是因这个疯子在坏规矩,我等才该阻止他不是吗?这也是为他好,教他如何为官。” 江春饮茶,不答。 房言楷又问道:“县令可愿与我联名去信?” “正书呐,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我是宋臣,当护大宋的法度。” 江春道:“查起来很麻烦,尤其是这种时候……” “不麻烦。”房言楷道:“张世卓还未死。” “那又如何?李非瑜说是去追查俘虏,必是去杀张世卓了。如你所言,他会将此事处理干净。” “他处理不干净。”房言楷摇了摇头,凑得近了一些,道:“若说俘虏逃了,正遇到张远明父子,杀了,这或许说得通。但其后,这些俘虏又逃进袁家,把张世卓也杀了,怎能说得通?” 江春抚须,喃喃道:“是有点说不通……” “有点?这是何等荒唐!”房言楷道:“县令,你说此事你我半点不知,但做得如此破绽百出,谁信?往后张家本支问起来,你我如何回应? 李非瑜做得这般粗砺,一旦被揭破,往后是要得罪张家本支的,满朝士大夫岂能做视我等这般糊弄?县令该为长远计呐!” 话到这里,江春终于有些犹豫。 “县令?” “且看看,看李非瑜是如何做的。”江春喃喃道:“看他能否把事情办漂亮了。” 茶房中两人各自饮着茶,沉默地等待着…… 正文 第226章 查清楚 伍昂回到家中。 他妻子葛翠打开门,才要说话,伍昂已提着几串钱递了过来。 “钱收着,往后别一天到晚吵吵。明日还有几袋米,我给你爹娘送去。” 葛翠本愁苦的脸色瞬间舒展,欢欢喜喜地接过钱收了,迎了伍昂进门。 “太好了!终于能过个好年了。这钱哪来的?” “先去烧点水来,脚冻得慌。” “好咧。”葛翠拍了拍伍昂的衣服,笑道:“要没这钱,家里可连柴禾都没,才不给你这臭汉子烧水。” 她一时竟是忘了方才想说的话,忙去把水烧上,又凑到伍昂跟前,道:“别逗儿子了,你差点没饿死了他。快说说,哪来的钱?” “鲍哥哥给的。” “借的啊?”葛翠有些失望,问道:“二十贯,他说借就借了?” 伍昂闷声闷气“嗯”了一声,并不显得开心。 “没利息吧?你那点饷钱,可付不起利息。” “瞎说甚胡话,鲍哥哥能跟我要利息吗?” “说到这个,隔壁的洪阿六昨日提了几斤肉回家,我听说他的月饷比你还高得多,他凭甚啊?以前就是搂虎手下一个弓手,你还是班头呢……” “都说了别吵吵,你烦不烦?” 葛翠不敢应话,也不知又想到什么,突然想起风才要说的话,犹豫片刻似乎不想说,但最后还是说了。 “对了,蒋先生来过了,说是房主簿找你……” “你怎不早说?” 伍昂本已脱了鞋,连忙又穿上,披了衣服往外走去,嘴里还道:“你这妇人,见了钱,正事也不说。” “这就去啦?烧的水呢?” “你自个洗吧。” 葛翠眼看着伍昂又走出去,往地上啐了一口。 “姓房的钱粮不发,大半夜的还支使人,呸……” ~~ 伍昂一路赶到县衙,忽见对面一群人走过来。 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忙上前行礼道:“小人见过李县尉。” “伍班头?这么晚还来县衙?” “是,房主簿唤我过来。” 李瑕道:“我与房主簿有事要谈,你明日再来见他吧。” “这……似乎不妥?” 李瑕仿佛没听到,拍了拍伍昂的肩,道:“他们打包了些宵夜,带一份回去。” 说着,他已转进县衙。 伍昂正在发愣,那边姜饭上前,手一提,钩子上钩着几个油布包。 “烙饼,你带一份回去给孩子吃,还热乎着。” 伍昂目光看去,见姜饭袖子上还沾着些血迹,不由小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去吧。”姜饭笑道,“怎这神色?还怕哥哥我害房主簿咋得?” 伍昂接了一份烙饼,犹豫片刻,终还是低着头转了回去…… ~~ 县衙茶房。 “县令、主簿,李县尉来了。” “非瑜快进来,喝口热茶。” 江春迎了李瑕进房,自有人关上门。 “如何了?可拿到那些逃跑的俘虏?” 李瑕摇了摇头,道:“没,怕是逃出城墙跑了,此事怪我,我一力承担。” “逃了啊。”江春抚须感慨,道:“可惜,没能捉住。看来下次逮到蒙军俘虏,还是杀了为好。” “是啊。” 房言楷听着两人假惺惺的对话,淡淡道:“这些俘虏,就只杀了张远明、张世斐父子?” “是。”李瑕道:“幸而没引起大的动乱,自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们也未在县城放火?” “是,他们正遇到张员外,张员外的护卫们及时喊来了民壮,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房言楷道:“却不知如何向张家交待,尸体……张家二郎可去领了?” 李瑕道:“说到张世卓,今夜却还发生了一件小案子,让人唏嘘。” 房言楷有些无奈,这边他直呼“张远明”之名,李瑕就口称“张员外”;他口称“张二郎”了,李瑕却又直呼“张世卓”,显得颇不默契。 “是吗?” “张世卓今夜没有赴宴,身体不适只是托词,他其实是去……” 李瑕话到这里,摇了摇头。 江春只好问道:“他去做什么了?” “此事已闹得满城皆知,县令还是招人来问吧。”李瑕道:“人我已带到县衙,不如到堂上去审?” 江春一愣,心想此事若是要审,那李非瑜做得就太不干净了。 他与房言楷对视了一眼,眼神颇为默契。 事情若在明面上都说不过去,那他们这县令、主簿,可不会替李瑕遮掩。 三个县官遂站起身,转到大堂。 …… 堂上已点起灯火。 江春目光看去,落在一个女子身上,不由眼神一亮,心道:“好一个风韵妇人!在这小县城许久未见这般妩媚姿色了!” 只见堂中那女子跪在那,脸上满是泪痕,衣裳也被撕破,披着一件裳子,捂着领口,好叫人心头荡漾。 等江春回过神来,四下一扫,发现也不是正经开堂审案,只是借用县衙大堂,心里又舒了口气。 他咳了两声,在主位上坐下来,下意识想拍惊堂木,却又马上收回了手。 “哦?袁兄竟也在?” “江县令有礼了。”袁玉堂行了一礼,脸色有些尴尬。 “发生了何事?” 袁玉堂迟疑着,竟是反问道:“江县令,今夜不是开堂审案吧?” “袁兄先说,发生了何事?” “此事……如何说呢……”袁玉堂搓着手,道:“简而言之就是……这位严姑娘说,张世侄想要强污她,她杀了张世侄……” “还‘世侄’呢?”刘金锁大声道:“这张世卓也太荒唐了,他父兄被俘虏杀了的时候,他还在家中强污人家姑娘,不孝子!” 江春道:“又是你……你怎知道?” “我正追俘虏呢,听到有人喊‘杀人啦’我就带人进了袁家,一看……瞎了我的眼!那张世卓光着身子倒在那,他们都看到了!” 喊着,刘金锁手一指,满堂的巡江手、衙役、袁家仆婢纷纷点头。 “是,县令,小人们都看到了……” “嘿,要不是这事,我也不会跑到袁家,那些俘虏也不会逃出城了,真他娘的,报应!” 江春道:“你小点声……” “小声有甚用?”刘金锁喊道:“刚才都传开啦,满城都在说呢,张世卓在他父兄遇害时正在强污民女……” 房言楷抬起头,扫视着堂中满满当当的人,最后,目光落在了李瑕脸上。 李瑕脸无表情地坐在那,仿佛事情与自己毫无关系。 房言楷却知道,往后庆符县若有人再提起张家父子遇害,谈论的都不会是什么逃掉的俘虏、张家与李县尉的恩怨,那些人关注的,只会是张世卓裤裆里这点腌臜事。 他却还不愿服输,开口道:“尸体呢?” “马上就抬过来了。”刘金锁大声道:“房主簿要看看?” “看。”房言楷道:“来人,去请仵作来,当堂验尸。” 江春脸色有些难看,瞥了房言楷一眼。 先开口的却是袁玉堂。 “房主簿,此事……不用再查了吧?”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袁员外,不查也瞒不住啦!” 李瑕听了,心想这就是韩祈安说的“僭用官称”了,宋代“正员之外”的官太多,富户也喜欢僭称员外,到明清时干脆全员外直接成了富户的称呼。 那边袁玉堂极嫌弃地瞥了刘金说一眼,神色愈发尴尬,一副倒了血霉的表情,向江春行礼道:“县令,能否容我上前说两句?” “近前来吧。” 袁玉堂上前几步,与江春、房言楷、李瑕凑得近了,低声道:“张家如今作主的是张夫人,她并不愿检举此案,以免家丑外扬。此案,还请县令别再审了吧?毕竟是……民不举,官不究。” “那你还来?” “是李县尉说的,该让县令与主簿知道……” 房言楷板着脸,道:“既出了命案,那便须查清楚。” 江春心中暗道:“查清楚还有何用?李非瑜露了这一手,反正本县是绝不可能跟着你一起对付他。” 这般想着,他沉吟道:“眼下是战时,因战而死者而还许多,县衙岂有工夫查这小案子。” 李瑕道:“房主簿说得不错,还是查清楚为宜。” 同样一句话,由李瑕一说,江春则明白过来,这是要把案子查清了,省得往后有张家族人找过来。 “还是非瑜想的周到。”江春颔首不已,看都不看房言楷,向李瑕和煦地笑了笑,“还是非瑜说的对,那我们就把案子查清楚?” 唯有袁玉堂脸色更苦,心说房主簿和李县尉说的不是一模一样的话吗…… 正文 第227章 吓唬 堂上,严云云还在哭哭啼啼地诉说着遭遇。 事情也简单,今夜张世卓本是要随父兄赴宴,推托身体不适,确实就是为了找严云云,结果死在了她屋里。 袁家诸多仆婢的证词也证明了这点。 比如几个与严云云同住的婢子一口咬定张世卓支开她们,且一脸色眯眯的。 仵作端着烛火,仔细辨认过张士卓脖子上的伤,又端详了其下体。 丑态毕露,众口烁金,也无甚好说的了。 “县令,张二郎确是被簪子刺死,浑身无其它伤口……也确是要对严行首做那事……” 随着仵作这句话,严云云又是“呜”地哭了出来,抬起手,露出一只皓腕,白皙的肌肤上是两道深深的扼痕。 “呜呜……他扼住奴家,好用力……好用力……” 江春心神一荡,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目光瞥了一眼房言楷、李瑕,暗道这两个下官好有定力,这还能目不斜视? “不,他们一定是装的,一定是。”他心想。 ~~ 房言楷坐在那,脸色有些难看。 他当然知道李瑕敢主张查清楚,张世卓肯定是做了那些事,但还是想搏一搏。 蒋焴穿过大堂,走到他身后,附耳道:“东翁,查清楚了,张家大娘子杨氏、嫡孙张代焞,已被李非瑜以‘保护’之名带走了。” 房言楷瞥了刘金锁一眼,目光又落在李瑕身上,心道自己又慢了一步。 他本想让伍昂做这件事,但伍昂今夜一直没过来。 有些事,窥一斑而见全豹,县里的人心向背他自然看得出来。 不是他拿不出十几贯小钱来收买谁。而是李瑕动作太快,且已拿出数千贯抚恤、赏赐,那根本就不是十几贯的事了。 而这次李瑕若暗夺了张家的家财,往后谁还听他房言楷的? 另外,县里大半的良田都归张家所有,若被李瑕控制了;再加上县令也与李瑕达成默契,还要他这个主簿做什么? 看似一桩小案,却事关江春离任之后,由谁来掌权庆符县…… ~~ 江春向严云云喝问了一句,道:“这么说,你承认是你杀了张世卓?” “县令……呜呜……确实是奴家失手刺死了他……” 江春道:“真认罪了?不怕本县判你杀人之罪?” 李瑕开口道:“江县令,判杀人不妥吧?严云云若不杀张世卓,难道任其强污不成?” “县尉所言有理。”江春捻须笑着,轻声道:“不过,这是本县的查案问话之法,唬一唬她,勿虑,勿虑。” 李瑕道:“我认为严云云无罪。” 房言楷已看不下去,只觉江春为讨好李瑕,连县令的威仪都不要。 本是威慑问案的方法,这般只说出来还有何用? 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勾结。 他咳了咳,站起身来。 “确该判杀人罪,依律,当以‘戏杀’罪论,而以娼妓之身殴杀情夫,罪加一等,当流三千里。严云云,你真认罪?!” 这最后一声厉喝,严云云骇了一跳。 但她才抬起头,只见李瑕那笔挺颀长的身影已挡在了她与房言楷之间。 “房主簿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世卓强污一个娼妓?此事太蹊跷,未必不是此二人……嬉戏之时,严云云失手杀了他。” 刘金锁大声道:“房主簿,这‘嬉戏’是甚个意思?小人不明白。” 房言楷微愠,转头看向江春,意思是这粗汉如此咆哮公堂,你不管? 江春真就不管,事不关己的样子。 蒋焴走到堂中,道:“此事明显,这娼妓并非拒奸杀人,而是戏杀,该判。” 李瑕道:“她不是娼妓,她自赎了。” 严云云微眯着眼,看着李瑕的背,道:“奴家以往便不是官妓,乃私妓,是良籍。” 蒋焴道:“那也是风尘女子,一个举止轻浮的娼妓,李县尉却说她为保‘清白’,刺杀了张世卓,岂不贻笑大方?” “我说过,她已不是娼妓了。”李瑕道,“何况,哪怕是娼妓,便该受人强污而不得反抗不成?” 蒋焴道:“明眼人皆知此女轻浮,张世卓还付不起嫖资不成?” 韩祈安上前几步,道:“蒋先生未免以貌其人了吧,便因严云云曾坠风尘?她能攒钱自赎,可见其高洁。” “高洁?可笑至极。”蒋焴道:“她与张世卓嬉戏而致其死,更有可能。” 韩祈安道:“腕上的扼伤已能说明,是张世卓用强。” “那也是杀人!”蒋焴心知眼下是要先吓住严云云,喝道:“杀人如何能无罪?!” “拒奸杀人,应予免罪,此有先例。绍熙三年冬,简州有陶德吉者,涎其弟妇丁氏美貌,一日,趁其弟德麟因事未返。德吉入丁氏房中非礼,不料反为丁氏所杀。州衙悉心研判,得其实,判丁氏无罪,判词‘确系因拒奸杀人,情急自救,遂至出此……’” 这年头律法简陋……相比于后世而言。总之判案多循先例。 此时韩祈案各个案例张口说来,蒋焴一时无言,想了想才道:“不同!简州一案,丁氏乃良家女,而此案严云云乃娼妓……” 房言楷忽道:“明光,够了。” 他已坐了回去,心头泛起些苦意。 有了先例,以江春这个德性,不可能再判,再争已无益。 当然,判不判的本就不重要,毕竟连苦主都想息事宁人。 本就非是为了给严云云定罪,而是吓唬她改口而已。 这女人有了李瑕、韩祈安壮胆,铁了心认下杀张世卓一事,那事情已没了转机。 房言楷知道再次败了。 上次败在格局,此次输在胆魄。 ~~ 韩祈安眯着眼,凝视着蒋焴。 他回想着今夜之事…… 早在战事开始之前、李瑕强迁张远明入城之时,韩祈安就已经安排人盯着张家了。 但在前两天,更是有人跟踪张世斐时被严云云认出来。 没想到严云云非但没揭发,反而投靠了过来。 今夜张世卓不去赴宴,而是找严云云幽会,她却是找借口中间出了袁家,向韩祈安告知了此事。 当时庆宴楼的宴会已经开始,韩祈安却没收到李瑕命他停手的命令。 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李瑕这是让他全权主事。 于是韩祈安没让姜饭停手,而是派人跟着严云云进了袁家,藏在屋中,杀了张世卓…… 此时韩祈安凝视着蒋焴,心里泛起的念头飘忽得远了。 他看似和蒋焴一样,都是县官幕僚,但蒋焴打心底看不起他,因他是被俘虏的‘金人’,比北归人都不如。 而韩祈安面对着蒋焴这种轻视,心底也极不甘、极屈辱。 凭什么? 他韩氏亦曾是高门大族,是这赵宋朝廷南渡之后向金称臣,定下“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亲手断绝遗民南归之念,逼着他们这些中原人为金国效忠。 如今金国亡了,又是这些南人反过头来鄙夷北归人,凭什么? 他幼年随父一起被宋军俘虏,改名“祈安”,赐字“以宁”,但何曾有过安宁? 在临安时,韩祈安听了父亲述说的北面之事,一直认为该劝李瑕北上投奔张柔,因归德府才是他的家。 也因宋人看不起他,他亦看不起宋人。 随李瑕赴任庆符以来,每每在县衙中看到蒋焴趾高气昂的样子,他都恨当时没多劝李瑕北附。 但在今夜,韩祈安面对蒋焴,终于不再感受到屈辱。 因为赢了。 他多病的身躯微微偻着,闭着嘴没有说话,眼神里却是自信的笑意。 “你我同为幕僚,但房言楷能信任你到何程度?换作是你们,他敢让你这般全权行事否?你又能为他做到何种程度?敢像我这般杀人灭族、再所不惜否?你不能,那凭何赢我?” …… 静默之中,蒋焴偏过头,有些颓然地叹息了一声。 他们都知道,这庆符县往后姓李了…… 正文 第228章 效劳 是夜,退堂之后,江春与僚幕詹纲又聊了一会。 “今夜与房正书谈得久、说得多,全是无用;与非瑜则不须说两句,便可有默契,他才是实在人呐。” 詹纲道:“是啊,李县尉为人实在,守得住城、分得了功、做事也不须东翁多花费心。方才韩竟之还在与我聊天,说李县尉绝不影响东翁升迁。” 江春淡淡一笑,道:“等我升迁了,留房正书与李非瑜共执一县,可不得憋屈死他?” “故而,房主簿不肯早些服输。” “他一惯如此,若不跑来找我絮叨,我或许还能高看他一眼,却偏要斗到底。上次斗剑也是,我都说了早些停下,以免输得那般难看,不肯听。” “房主簿心底也有傲气嘛。” “还是非瑜谦逊、实在。有功就分,有事就扛。” 詹纲道:“是,往后要如何做,学生明白了……” 江春点点头。 这一个动作,代表他这县令往后支持县尉做事。 他眯着眼向窗外望去,却见李瑕与房言楷正在县衙的前院中并肩散步。 远远的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却能看出房言楷的颓废。 詹纲顺着江春的目光看去,问道:“这……房主簿与李县尉?” “伯辅可知,是李非瑜邀的房正书,年纪轻轻,气量真大。”江春摆了摆手,道:“不必管他们,歇了吧,累死了……” ~~ “你不担心张远明的亲朋故旧找来?”房言楷道,“只怕你涉世未深,不知乡绅士人之间抱团……” “房主簿担心的真多。”李瑕道:“蒙军都要打下川蜀了,为何不见你如此担心?” “自是心忧战事,但身为主簿,分内之职该做好。” “是,你确实没做错什么。” 房言楷一愣,负手叹惜,道:“倒未想到你会如此说。” “你没做错什么,但守着旧规矩,只会与大宋一起腐朽、灭亡……哦,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谢方叔说的。” 房言楷没有叱责李瑕,喃喃道:“‘兼并之习日滋,百姓日贫,经制日坏,上下煎迫,若有不可为之势’……局势至此,已如进退维谷之中,不正本必亡,正本必乱。” “原来你们都知道。” “原来非瑜是新党?” “不,我是奸党。” 李瑕摆了摆手,道:“别总是给我贴这些标签,何必非要划出个三六九等来?” “哼,但要正本,也不是你这般擅自杀人,简直是胡做非为!” 话到这里,房言楷脸色更加惆怅,道:“算了,多说无益。如你所愿,我会谋求调任他方,此事不易,我尽力而为。” “好,但在这之前你我三人齐心协力,庆符县才不会乱。” “还谈齐心协力?”房言楷道:“你已有威望,又掌控了张家之田地家产,我斗不过你了。” “还没掌控,这事不急,我慢慢办,但你确实斗不过我。” “找我来,要我将县里的田册交给你不成?” “嗯?” 房言楷道:“你拿下张家,便相当于拿下大半的田册,我认输。” 李瑕问道:“哦?我会怎么做?” “太简单了,譬如让张家不缴田税,我这主薄也便当不下去了。” “我倒没想过这些。”李瑕道:“田册之类的,房主簿继续拿着吧。” “那便是……因我任鲍三、姜饭为公吏,你驱他们杀人,借此捏我把柄、逼我顺服?” “房主簿想得太复杂了。不过是死了个张远明,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这般忧虑。” “呵,是吗?” 李瑕道:“我对付张家、房主簿别管,此事就这么简单。” 房言楷停下脚步,斜睨了他一眼,有些不信。 李瑕又道:“我对主簿职权不感兴趣,别碍着我做事就行。” “你不嫌给你的钱粮太少?” “那是为了让你在能拿出来的范畴内努力挤。”李瑕道:“但我从未想过要把县里的钱粮全部掏空。县中出纳,还需你负责,不是我能乱来的。” 房言楷瞳孔缩了缩,似有些触动。 李瑕道:“当然,你我可能还会有别的冲突,等战事过去再说吧……先说眼前,我要扩兵抗蒙,你别捣乱,可好?” 房言楷负着手,“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还忙,就这样。”李瑕抬了抬手,转身走了。 房言楷负手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话虽如此,但他那种颓废感……忽然消减了许多。 ~~ 张远明知道,若不对付李瑕,家产就没了;房言楷知道,若不对付李瑕,权力就少了。 他们不是傻,只是看到了事情的根本,李瑕就是要抢他们的钱和权。 严云云却觉得他们傻。 在她看来,现在是战乱啊,蒙古人打过来都吓死个人了,谁有能耐保住安稳日子她投靠谁,多简单的事。 反正除了这身子,她什么也没有。 张家父子一个个色迷迷的这本没什么,问题是找人去杀李县尉,都被人盯上了,还在那昧下近半雇凶之钱。 好日子过得久了,脑满肠肥糊了心窍,那就休怪她严云云也上去踩一脚了。 “说老娘婊子无情也罢,老娘就是这么婊子无情。” 另外,虽说是当娼妓的,严云云也觉得每日被张家父子那般盯着不太舒服。 李瑕与韩祈安的眼神就让她心安得多,至少让人有种“这两人说话算话”的感觉。 今夜在大堂上,他们的表现也是如此,说护住她就护住她。 退堂之后,严云云被带到一间公房中。 “坐吧。”韩祈安正端着一碗药在喝,道:“答应你的事我们会做到,你先在县城中住下,等战事过去,县尉会派人送你到临安,在临安的大青楼里当妈妈。” “先生在喝什么药?闻着好苦哦。” “党参黄芪汤。” 严云云道:“先生得的是痨病哦?” “嗯。” “那先生若是与奴家好一场,怕是能累死在榻上,想想也好风流呢。” 韩祈安头也不抬,道:“是,我惜命,不敢与你好。” 严云云捧着帕子娇笑。 “最后再交代你一句,嘴闭严……去吧。” “等等嘛,奴家想见见县尉。” “没有必要。” “但奴家又不想去临安当妈妈了,人生地不熟的。” 韩祈安抬起头,有些不悦,道:“我做事守信,但你若反反复复,就是取死之道了。” “别生气嘛,先生想控制张家孤儿寡母,奴家有个办法。”严云云道,“奴家也想给县尉效劳,求先生引见。” “为何反悔?” “没反悔,一开始就不太想远走他乡,奴家是叙州人,爹娘的坟在这边……” ~~ 李瑕走进公房,见严云云还在,问道:“条件还没谈妥?” “是。”韩祈安道:“这女人反悔了,她想找死。” 严云云一挥帕子,娇嗔道:“瞧韩先生说的,奴家都说了不是反悔。” 她故作含羞状,看向李瑕,柔声又道:“县尉,奴家有个法子,能替县尉控制张家母子呢。” “是吗?” 严云云咬唇道:“今夜,张世卓强污了奴家,奴家怀了张家的孩子。往后……张家这些产业,该是这孩子的……” 李瑕转头看向韩祈安,问道:“怎么回事?” “阿郎莫听她胡说,张世卓才脱裤子就被捅死了。” 严云云低下头,轻声道:“县尉可以给奴家一个孩子嘛,奴家忠心,远比张家母子好掌控。” 她绞着手帕,努力摆出最勾人的姿势…… “觉得自己很聪明?”李瑕问道。 “奴家……奴家只是想替县尉做事……” “不需要,老老实实去临安。” “为何?”严云云抬起头,道:“奴家真心想为县尉尽微薄之力,求县尉应允。” “你以前来钱太容易,心浮。又自以为能玩弄男人,气傲。早晚要搞砸事情,我不敢用你。” 严云云一愣。 李瑕已挥了挥手,道:“去吧。” 他语气不容置喙,严云云有些怕他,不敢再多嘴,终于老老实实退下去,自有人领着她去安置。 韩祈安摇了摇头,道:“这女人不知收敛,阿郎不用她是对的。” “说说张家之事吧。”李瑕在他对面坐下来,道:“你倒是可以拿严云云说的办法,吓吓那杨氏。” “明白,人在我们手里,出不了岔子,我们趁着战乱之际把事情做实。” 韩祈安话到这里,忽压低声音问道:“阿郎想不想先看看张家的账册?一定会很惊喜。” “嗯?” “张家这般有钱,却只花五千贯雇凶刺杀阿郎,还吞下两千贯,吝啬……” 正文 第229章 征召 叙州。 城墙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史俊站在那,望着长江上密布的船只。 蒙军的旌旗招展,号角声响,似在向他叫嚣着,水陆并过,开始顺长江而下。 “兀良合台要去攻打合州了。” “合州的兵力够吗?” “不够。”张实如被打得泄了气,声音嘶哑,道,“应对帖哥火鲁赤、带答儿、汪德臣等几路兵马尚且不够。再加上兀良合台……此战,罪在我。” 史俊眯着眼,眼角的皱纹很深。 “叙州城内还有三千余守军,岷江上游还有些商船。” 张实问道:“你要做什么?” 史俊道:“泸州没有水师,拦不住兀良合台。除了我们,沿途已没有人能拦兀良合台了。” 张实默然了良久才开口道:“我……我至少丢了两万俘虏,加上蒙军还有万余人,十倍之众,兵力差太多了。” “顺江而下,未必没有机会。” “我说了此战罪在我,子庞不必如此冒险,只须守住叙州已是有功。” “不是为功过。” 史俊喃喃了一句,转头又看向了长江南北的山川。 好一会,他才继续道:“你看,太平静了,人都死光了……太平静了啊,像是放了蒙军过境,叙州、泸州便可风平浪静,马上便可过年了。我守着这叙州不丢,仿佛已保住了治下之民……” 张实闭上眼。 很快听到了史俊接下来的那个“但”字。 “但蒙军一旦攻下合州,川蜀亡,大宋亡。” 今日蒙军启程离开叙州,满城都在庆贺,张实却很清楚地知道最危险的不是蒙军攻城,而是在视线看不到之处,家国忽然就亡了。 还是因他而亡…… 想到这里,他壮硕的身躯一颤,如遭电击。 屈辱。 张实只觉屈辱感如利剑一般扎在心头,要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刻的刺痛。 “我想清楚了,率军衔尾而击,击败兀良合台。”史俊道。 …… 这日,兀良合台的三万余大军还没完全驶离叙州。 有人游泳横渡金沙江,向庆符县而去。 这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人物,是叙州摆铺的一个小吏,要去带封口信…… “知州将率军追击蒙军,征召各县人手、船只……” ~~ 庆符县衙。 伍昂穿过长廊,到了房言楷公房前,正遇到蒋焴走出来。 “蒋先生,昨夜主簿找我?” 蒋焴脸色不太好,道:“李县尉招你去城楼,你还到县衙来做甚?” 伍昂一愣,这种问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伍昂吗?”房言楷的声音从公房传出来,“进来说吧。” “主簿。” 房言楷正如平时一样埋首案牍,头也不抬道:“李县尉到任两月又半,已熟悉县务,往后你听他差遣。” 伍昂一拱手,正要应下,犹豫片刻改口道:“是……可是小人不明白。” “衙役弓手本该听县尉差遣,你有何不解?” 伍昂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又不傻。 昨夜鲍三就已与他说许多。 “房主簿人是好的,但不如李县尉勇于任事。你要想博前程,跟着李县尉做事,要想安生……这世道真能安生吗?” “当年若没有余帅,川蜀早被蒙人屠光了。哥哥我逃到蜀南,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蒙军又从南边打来了,这世道不搏一搏怎行?” 伍昂不是没有想法,只是觉得一直受房主簿恩惠,若是转投了李县尉,难免显得有些不忠义。 但没想到,李县尉与房主簿自己就商量明白了,不需他这种小人物为难。 李县尉这事做得体面,比起跑来收买他对付房主簿不知高明了几倍,难怪鲍三推崇。 他这边心头思量,房言楷已摆了摆手道:“我看你都清楚,去吧。” …… 出了县衙,伍昂只觉得莫名的松了口气。 很快他又有些忐忑,犹豫等见到李瑕该以怎样的态度。 但到了城头,不等他为难,李瑕已径直道:“守城时伍班头做得很好。你去配合以宁先生把赏钱和抚恤给弓手们都发下去。” 伍昂大喜,应道:“谢县尉。” “应有之事,去吧,办完再过来一趟。” 对于李瑕而言,他不需要伍昂纳头便拜表忠心。 他不吃空饷、不喝兵血、不克扣兵饷,手下该忠心的自会忠心…… 伍昂依言而去,把这事办完已过了大半日,心中欢喜不已,又赶回城楼。 “县尉,办完了,弟兄们谢县尉赏。” 李瑕点点头,看了伍昂一眼,问道:“我打算再建一个巡江手百人队,你可愿调过去?一应饷钱会提一提,不过要上战场,会有凶险。” “小人不怕凶险。” “但能不能当班头,得看你能否让他们服你。”李瑕道。 换作两个月前,伍昂若是愿意效力,当然不用考验,但现在不同了。 不是他李瑕信不过伍昂的能力,而是现在想当巡江手班头的人多,要服众才行…… 伍昂转头看去,只见城头上还站着许多个汉子。 “县尉,这是?” “被俘的叙州水师,这二十人会留下来。” 伍昂一愣,知道自己错过了最开始的机会,有些事就不像当初那么简单了…… ~~ 此时在城头上,李瑕所指的二十人,为首者叫“俞田”。 俞田本来也不是水师,而是嘉定军三指挥八都的一个十将。 嘉定军受张实调遣,在马湖江大败以后,俞田也不知自己的都头、指挥怎样了,总之是莫名他其妙就被蒙军俘虏。 之后他和两百俘虏操舟直上符江,到了笆篓口,蒙军与庆符巡江手又打了一战,他们一百七十余人便被留在庆符。 当时俞田是第一个反戈的。 他们这些人如何处置,要等到战事过去之后上报到叙州,暂时做些修补城墙、搭桥铺路之类的事……当然,与蒙军俘虏还是区别对待的。 这几天,俞田发现这些庆符巡江手的饷钱与嘉定军或许差不太多,但人家是实打实发的,这就天差地别了。 又心想着这次在湖江战败被俘往后怕是要挨罚,万一再连累了家小……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遂起了投奔到庆符县巡江营的心思。 因姜饭与俞田一起杀过敌,有心帮他,向李瑕提了此事。 李瑕要把这种有军籍之人调到自己手底下也有些麻烦,不过确实需要一些老卒,于是今日亲自过来挑选了二十人。 俞田本盼着也能当个班头,不想这时伍昂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渐渐凌厉起来。 此时城上城下,巡江手、弓手、俘虏都在,纷纷看着城头。 忽有人起哄道:“打一架吧!” “打一架。” 俞田与伍昂都向李瑕看了一眼。 李瑕点点头,道:“也好。” 这事看起来挺不靠谱。 但李瑕觉得,宋朝从官制到兵制都太冗杂了,论资排辈之类的东西太多……他这边草创之初,有些事情简单一点也好。 兵是用来打仗的,打一架就是最简单的办法。 也让伍昂与俞田当众展露一下本事,能更快地让士卒认识他们、且意识到在这里是靠本事说话。 算是对宋朝军中风气的小小矫正…… 当然,这是刚开始才能这样,其中的度也要把握。 “来!”俞田大喝一声。 “来啊!” 伍昂毫不畏惧,大步向前。 “嘭!” 拳手砸在胸口上,一声重响…… ~~ 时近黄昏,曹六跑到庆符县城下。 他是摆铺的跑腿小吏,最擅长的就是跑。 从叙州游过金沙江,一路翻山越岭跑到庆符,他一口气都不曾歇,鞋也磨得破破烂烂。 日奔八十余里山路,便是整个叙州城,也没人能比他能更快到。 “呼……呼……” 曹六喘着气,远远看到了庆符县城外一列列兵士站得整整齐齐,一个个抬着脑袋望着城头。 这让他觉得很怪。 跑得更近些了,他看到城头上有人在打斗,更觉得怪。 “快!快放我进城!我有要事要报……” ~~ “嘭!” 一声重响,俞田挨了一拳,感到有些打不过伍昂。 但他还不想认输,再次站起身来。 “来啊!” 伍昂甩了甩手,感到拳头有些痛。 他喘着气,向城内看了一眼,见兄弟们都在看着,心想绝不能输了。 “停了吧。”李瑕忽然道。 他看到了城下跑来的人,渐渐认出了那是当时从叙州送自己上任的摆铺小吏曹六。 李瑕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眼中泛起些思量,走了几步,拍了拍伍昂与俞田。 “你们两个,拥抱一下,等我安排。” 伍昂一愣。 “是!”俞田已擦了擦脸,咧嘴一笑,上前一把熊抱住伍昂。 “嘿,你挺能打啊。” 伍昂只觉对方臭烘烘的,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背,转头看向李瑕,有些期待地道:“县尉,我能赢他。” “嗯,我知道,一会再说。” 李瑕已快步下到城门,接了曹六,说起话来。 刘金锁、姜饭等人立该跟上前。 伍昂想了想,也跟了过去,但不敢离得太近,而是站到城门边,像是在守着城门。 不多时,李瑕又招过他,道:“扩军之事得停一停,我须带人去趟叙州,县城防务交给你,能做好吗?” 伍昂道:“定不让县尉失望!” “好。” 李瑕大步又向县衙赶去。 伍昂抬头看去,见俞田那些人也是跟在李瑕身后。 他不免有些患得患失……心想当初没能调到李县尉麾下,往后再想出头只怕是越来越难了。 下一刻,鲍三拍了拍他的肩,道:“县尉让你守城就是信任你,不然就让我或刘大傻子留下了,你莫辜负他。” “是……但是……哥哥,俞田也去叙州吗?” 鲍三笑了笑,俯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想有的没的,机会还多,真以为只扩充一百人不成?” “明白了……” 正文 第230章 自负 县衙。 “从叙州一路跑到庆符,真是太辛苦你了……来人,去吊碗参汤来,带曹六下去歇歇。” “谢县令。”曹六受宠若惊,忙向江春施礼了才告退。 江春点点头,捻着长须思量。 这事,他一时也还没想明白,因此作出体恤人的样子,却不开口谈看法。 房言楷与李瑕则是盯着地图,沉思着。 “县尉如何看?”房言楷道:“可曾想到知州会出击兀良合台?” “没想到。”李瑕道。 他今天还在准备扩军,确没想到史俊会直接做这个决定。 这仗打的,让人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太冒险了啊。” “也不是没有机会,毕竟是顺流而击。” “明早出发?” “嗯。”李瑕从地图上抬起眼,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房言楷忽道:“我随你一道去。” “房主簿也去?” “行军作战不比依托城廓防御,辎重如何安排、与友军如何协作……县尉只怕没太多经验。” “确实没有。”李瑕道。 他虽带两百人去过五尺道,但当时就吃过些辎重不足的亏,且五百人与两百人也不同。 手底下包括韩家父子在内,并没有行军打战管后勤的人才。 房言楷道:“那便是了,这些我来安排吧?” “那县中事务?” 房言楷转头看了江春一眼。 李瑕于是明白过来,江春平时不喜欢做事,而不是真的不会做事。 “也好,那就辛苦房主簿了。” 彼此也相处了两个半月,房言楷也不问李瑕“信不信得过我”之类的话,起身道:“今夜还有得忙。” …… 房言楷与李瑕离开公房,很快,县衙忙碌起来。 江春独自一人还坐在那,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自己的看法。 “太冒险了,太冒险了……” 但他能说李瑕是疯子,却能不说史俊是疯子…… ~~ 一整夜,庆符县城和巡江营盘都很忙碌。 天蒙蒙亮时,四只大船、十余艘小船载着五百巡江手,顺江而下。 很匆忙,但房言楷做得不错,该带的干粮、箭矢、伤药等物都带了,且摆放有序。 他与李瑕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的山峰迅速退开,道:“此战仓促,其实我们来不及赶到叙州,知州也不会怪罪。” 房言楷并非是为了避战,否则这话也不会到现在才说。 李瑕道:“我们来,并非是为了不被知州怪罪,而是为了击败蒙军。” “你有信心?” 李瑕道:“若史知州没有出击,我绝不敢只率五百人出战;但今次我若是知州,也会选择追击蒙军。” “为何?” “因为不敢软弱。”李瑕道:“我失去的东西太多,所以不敢软弱。” 房言楷没听懂。 而李瑕已经失去了一整个生命,且知道必要失去这个南宋,眼神里始络是坚决。 ~~ 叙州城头上,史俊放眼看去,仿佛看到了城外的白骨累累。 他保住了城中的百姓,但这次城外那些惨遭屠戮之人同样是他治下之民。 这不是他的过失。 他甚至可以放任着兀良合台的大军东去,依旧有一份守住叙州城的功劳。 但已失去的、和不愿再失去的数万生灵,都让他变得更坚决。 时近黄昏。 蒙军在昨日拔营东向,此时江面上已看不到蒙军船只,只有叙州守军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知州,船已经拉回来了。” “连夜装载物资,三更造饭,五更出发。” “是……” 李同禾站在史俊身后,放眼向黄昏的江面看去,叹道:“各县的援军都没来呐。” “昨日传信,今日赶到……怕是都做不到。” 说话的是叙州驻军指挥,名叫“娄炎”,生得五大三粗,一句话说完又道:“但那些乡县也没几个人,不来就不来罢了。” 史俊对此事也不甚在意,又凝望了江面一会,转身要走下城头。 忽然,李同禾喊道:“看,那是什么?” 娄炎很诧异,喃喃道:“竟还真有人来……” 史俊回过头,看到对岸有几个小点。 那是四艘大船、十余艘小船正在艰难地溯江而上,向三江口驶来…… ~~ 一间大堂当中摆着一张地图。 有人在地图上的叙州点了点,沿长江向东指了下去,最后落在了叙州与南溪县交界之处。 江水在此形成了一个大回弯。 “兀良合台水陆并,行军速度不如我们快。我们明日出发,可在在这一道大湾前追上蒙军……” 史俊并未把战略说得很详细,只将大致的布置说了,之后便是些鼓舞军心的话。 张实则显得很沉默,基本上没开口。 李瑕是文官,站在几个武将前面,不太受重视,也没刁难。 等史俊说完,他也大概明白了这一战的思路,军议之后与诸将一起退了出去。 房言楷却被留了下来,想必是能知道些更机密的军情。 李瑕回了营地,视察了五百巡江手的状态。 许久,房言楷才回来,在李瑕帐中坐下,犹豫了良久,才开口道:“非瑜为何不考科举?” 李瑕道:“考不上。” 房言楷显得很怅惆,也很为难,道:“明日这一战,具体的战法,方才知州与我说了,让我全权指挥。但这并非我的本意。” 不等李瑕回答,他又道:“我知道你定难相信,但我真真确确未想过要在此关头夺你权职。且我真与知州说过五百巡江手皆由你一手编练,由你指挥更为适合,前次击败蒙军是你的功劳,此事我亦据实而言,绝无一句诟病。” “房主簿……” “此肺腑之言,我……” 李瑕摆了摆手,道:“房主簿,不必这般,我知道的,我也信你,史知州不想让我领兵,我出发之前就想到了。” 房言楷沉默片刻,问道:“既如此,非瑜为何还让我来?” “不带房主簿,史知州也会让别人接手这五百人。” “非瑜原来知道,那是否去向知州解释一二?” 李瑕摇了摇头,道:“解释了他也不会改变主意。此事不仅是成见,且不说我是奸党、没有功名、太年轻,把这些原由全撇开,只说我编练这五百人的做法,史知州也不愿看到我在此战之后继续领兵,是吧?” “是。”房言楷点了点头,叹道:“我们若只带百余人来,或许情况会有些不同,五百人,且是如此锐气的五百人,有些……过了。” “我明白。” 李瑕其实很理解史俊的做法。 他甚至觉得,若站在史俊的立场上看,这么做也是对的。 因为,大宋奉行的是“强干弱枝”的政策,简单来说,地方财政须各路转运使送到中枢,刻意弱化了地方实力。 那便不可能容许一个下县能编练五百精锐乡勇。 虽然正是史俊看战事迫在眉睫,特许庆符县截留秋税编练乡勇守城。 史俊当然有守国之心,否则不会这么做,否则也不会决意出击兀良合台。 但李瑕做得太过份了,守住县城之后,还能带五百人出战……显然已把规矩坏得太多。 史俊已在大宋的条条框框里尽力做到最好,若再敢多容忍一点,那便不是忠臣,而是奸臣。 一个忠臣,看到一个奸党出身的小官竟敢触碰大宋的立国之策,自不可能视若无睹。 没有处罚李瑕,甚至一句重话都没说,这已是以大局为重。 史俊当然不认为一个小县尉要造反,只是本能的排斥这种行为。 李瑕有些佩服史俊的敏锐。他认为史俊没错,而是宋的制度就是这样,比起防外寇、更防内贼。 但他也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内贼,就是要造反。 …… “非瑜既然明白,也切莫心生怨怼,知州还是有考量的。这一战我们并非主力,是安排在后翼,由我指挥或由你指挥都一样。” “是。若是我肯配合,房主簿确实能指挥得了巡江手,毕竟鲍三、姜饭、搂虎等人都服你。史知州把这些都权衡过了,确是以战事为重。” 房言楷颇觉欣尉,喟叹着,问道:“那非瑜答应了?” “不答应。”李瑕很干脆。 房言楷一愣。 李瑕道:“我理解并认同史知州的立场。但我的兵,不会交给你指挥。” “可这……战事就在明日……” “今夜不是我怎么选,而是房主簿你怎么选。是配合我、还是我连夜领兵走?” “何意?” “我来指挥,你配合我瞒着史知州。” “李非瑜,你太自负了!” “我若不自负,能带人来?你睁开眼看看,除了我们还有谁来?” “你……你这是在逼我?”房言楷大怒,压着声音道:“你这是在逼我?” “好吧,那我带人回庆符,继续分张家的财产。” “你……” 房言楷已是完全愣住了。 他没想到……李瑕听了调令就毫不犹豫地赶来,一副热忱报国的样子,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瑕却始终很平静。 他是来打仗的,但不会像房言楷、史俊一样当大宋的忠臣,大宋从来都不缺忠臣…… 正文 第231章 衔尾 天色未亮之际,史俊披甲而出,站在三江口点卯。 士卒们纷纷登上船同,一共不过三千八百余人,大船三十一艘,小舟六十余艘。 房言楷看着这阵仗,脸上微带着些苦意,应过卯之后,转身向江面走去。 “正书,李非瑜直接就答应你了?” 身后,史俊问了一句。 房言楷回过身,道:“是,非瑜练兵本是为了抗蒙,自是顾全大局。” “如此便好,勿再忧虑,今日必胜,去吧。” 史俊本有些担心房言楷指挥不动庆符县那五百巡江手,见他没有提难处,也就未再多说。 至于李瑕,他依然很不喜欢。 那年轻人总给他一种“罔顾纲常”的感觉…… ~~ 房言楷登上船,站在李瑕身边,又是深深叹息一声,似在提醒他“知州不赏识你”。 李瑕不在乎,他欣赏史俊,但不需要史俊的赏识。 同样是抗蒙,史俊要的是保境安民之后大宋社稷稳固;李瑕则认为不打破大宋再建一个新的王朝,则天下必亡。 从根上就是立场完全相悖之人,为何要寻求对方的认同? 初次在州署相见,李瑕不卑不亢,惹得史俊不喜;但他若是谦卑,史俊也只会更厌恶他而已。 在李瑕看来,讨好别人只是无用功。没有人能让所有人喜欢,这很正常。 要造反,就不该妄求大宋忠臣的赏识,只要瞒住他们就好了。 而要瞒史俊,房言楷就是最好遮挡。 …… “我替你瞒下来了。”房言楷道,“知州以为这巡江手还受我掌控,也不知你杀了张远明。” “谢了。” “但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行事。”房言楷道:“为何死攥着巡江手不放?” 李瑕抬头看着帆,没有回答,像是在听风声。 今日不仅是顺水,也顺风,风从西面吹来,吹得帆烈烈作响。 房言楷道:“县里扣下今年的秋税才编练了这些人。此战过后,必不能继续留着,因此也未曾入军籍。你私吞张家之财,则是练私兵,还逼着我向州署瞒下此事……为何如此?” 李瑕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道:“我曾对鲍三说过,若看我一个县尉做这些很奇怪,但我若是蜀帅,你看看这些举动是否还奇怪?” “你想当蜀帅?”房言楷抬眼望长江,喃喃道:“志向倒是高远。” “今日之战后,成败与否,史知州都不会在任太久了。往后叙州局势如何,你是想赌下任知州,还是宁愿我们这些兵保一方平安?” “未曾想过此事。” “慢慢想。” 房言楷道:“我是被你逼的……你不久前才说过不会逼我。” “两回事。”李瑕道:“我允诺不逼迫你交出主簿之权,却未说过能让你碰我的兵。这是我的底线,你别碰。” “可知我为何替你隐瞒?” “刚说过,你是被我逼的。” “我是想到一事……你既已猜到知州的态度,本可以不带人来,但你还是来了。” 李瑕道:“出击兀良合台是对的,可以搏一搏。” “蜀帅……不是一心抗蒙就能成蜀帅的,但你志气可嘉。” “房主簿只须协助我赢下这一仗,不必多想。” 房言楷苦笑着。 他入仕以来一直都是佐官,去年县令江春都还颇为强势,直到今年江春看任期将至,两人有了默契,他才渐渐有些主官的样子。 结果却来了个更强势的县尉。 “希望此战能胜吧,我也想立个大功,转任他方。” 说话间,叙州军已启行,向前方的蒙军衔尾而行…… ~~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小小的船队没载辎重,船轻人少,飞快向下游驶去…… 刘金锁有些晕船了。 他还是头一次坐这么快的船。 五个班头之中,刘金锁是水战最弱的,因此李瑕就选择在他的船上,同时俞田等二十余人也在。 俞田参加过马湖江之战,对水战多少算是有些了解,站在一旁小声地提醒着刘金锁如何指挥士卒操船。 一直到下午,远远的,忽望到前方的江面上一排排的船只,还有岸边正在行进的骑兵。 刘金锁吓了一跳,喃喃道:“这么多人!” 再转头一看俞田,只见他也是脸色苍白。 “你怕啦?” “都是我们被俘的船。”俞田喃喃道…… 李瑕回过头,看了刘金锁等人一眼,有些明白为何史俊要将庆符县的五百人安排在后方。 叙州守军是见过蒙军阵仗的,临阵不慌;庆符县的巡江手则不同,再有勇气,听说和亲眼看到三万人,那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这般一想,史俊能驱使三千人追攻三万人,治军算是非常有手段了。 宋以文官治军,偏在这危亡之际,还真能出一些能打仗的文官,仅李瑕如今知道的就有余玠、贾似道、易士英、史俊……此事想来也让他对宋亡之事颇为感慨。 这一战很仓促,双方都有些混乱,且并非李瑕指挥,他并未占据能看到全局的最好位置。 只有史俊在大楼船上发号施令。 李瑕转念之间,只见前方史俊大旗摇晃,已毫不犹豫下令让前军向兀良合台大军撞了上去! 江风烈烈,江水滔滔,前方的蒙兵拥上江上,如同庞然大物,叙州军却毫不减速。 李瑕不由激赏。 哪怕立场不同,他还激赏史俊这一腔孤勇,也真心愿助其赢下这一仗。 …… 船只越来越近,渐渐已看不见蒙军的大阵。 只听轰然巨响,是叙州的战船与蒙军水师撞在了一起。 李瑕放眼看去,只能看到前面的船。 “放慢速度。”房言楷站在李瑕身边,看着史俊战舰上的旗号,小声地提醒着。 李瑕依言下令。 他知道自己在看史俊旗号这件事上并不如房言楷,却固执地不肯交出指挥权,不让人碰他的兵,宁可要这样由房言楷通达。 “前军放箭,后军放炮!” “架炮!” 前方已有杀喊声传过来。 李瑕的船上则是架着一个小小的砲架。 投掷的不是石头,而是瓷蒺藜火球。 因为仓促进军,又是轻船突击,显然是带不了石头,因为史俊把叙州所剩的火器全都搬了出来。 如今的蒙宋战场上多有火器,但李瑕还是头一次在战场上见到,因为兀良合台是从大理来的,携带的火器很少;庆符与筠连州又是小地方。 瓷蒺藜火球其实就是“陶弹”,看起来像是海胆,圆瓷罐里面装着黑火药和铁刃碎片,壳上有逆刺。点燃引线,用砲架丢出去,在敌人阵地上爆炸。 而前面的船只上还有火箭,就是在箭上绑上火炮,点燃了再射出去。 …… 李瑕作为一个现代人,虽然击剑、游泳、攀岩、篮球、羽毛球等运动项目都很厉害,其它许多运动也是触类旁通,但对火器则毫无了解。 他的化学、物理学得很糟糕,黑火药和黄火药只听过名字,不懂其中有何区别。 若问他如何制作火器,他知道的还不如史俊多。 他能说的就是“火器很有用、非常有用,研究下去,我们也许能造出枪来”,仅此而已。 初见这瓷蒺藜火球,李瑕也研究过,发现自己并不能作任何改良,最后说了一句“这里面的火药配方,回头多试试,看怎样威力更大”。 当时房言楷顶了他一句“火器坊自是试过了”。 李瑕也不恼,他知道火器可以发展,哪怕没有后世的知识,却可以靠华夏人的智慧,四大发明改变世界的智慧。 …… “放!” 晃动的甲板上,一个个士卒拿着瓷蒺藜火球,点燃引线,摆在砲兜里,又有士卒们吆喝着,用力拉下砲梢。 火炮越过前方的叙州军战船,砸向蒙军船只。 “轰!”爆炸声传回来。 “嘭!”前方有船只相撞,接舷战一起,杀喊声响起。 岸边有马嘶声,紧接着,箭矢如雨…… 正文 第232章 一意孤行 史俊的安排算是很妥当,他不了解庆符巡江手的战力,让他们放砲投瓷蒺藜火球,算是这一战当中最轻松的事。 但伤亡还是很快出现了。 “别摆了!来不及了!拉!”熊山忽然大吼道。 茅乙儿正指挥着手下一什人拉砲梢,转头看去,只见另一什的汤三福正捧着一颗火球在往砲兜上摆。 “拉!”茅乙儿大喊。 砲梢猛地被拉下去,砲兜的火炮再次飞向蒙军的战船。 “汤三福!丢了!” 茅乙儿再次回过头去,只见汤三福还傻愣愣地拿着那颗火炮没反应过来。 不知为何,他只觉得那根引信燃得特别快…… “丢……” 茅乙儿话音未落,人已被人扑倒。 “嘭!” 惨叫声极是凄厉。 茅乙儿抬头看去,不由吓得差点哭出来。 只见汤三福半个身子都没了,脸上插满了铁片,滚在地上嚎啕不已。 “啊!啊……” 熊山正站在舱上看旗令,喝道:“愣着做甚?!还不给他一个痛快!” 茅乙儿见那惨状,眼泪不由下来,下一刻便见杨奔上前,一刀便了结了汤三福。 整艘船的巡江手都沉默下来。 另一艘船上,李瑕也看到了这一幕,喃喃了一声:“汤三福。” 房言楷问道:“你都认得?” 李瑕没回答,喝道:“传令过去,继续放炮!” “娘的。”熊山脸上被铁片划破一道口子,抹了抹血,转头见到旗令,喝道:“继续放炮!” 杨奔感到众人都在看自己,跑到汤三福的尸体前,拿他的血抹了自己的脸,捧起一颗瓷蒺藜火球…… ~~ 数十颗瓷蒺藜火球划过天空。 “咚”的一声,其中一颗落在蒙军战船上。 “踢下去!” 来不及了,“轰”的一声,铁片四溅,炸起一片惨叫声。 又有火箭落下,在甲板上燃烧。 有蒙卒一脚把火踩灭,提刀逼着宋兵俘虏向叙州军放箭。 “船要撞上来了!准备接舷!” “轰!”两艘船重重撞在一起。 “跃上去!”娄炎大吼一声,当先跃上蒙军战船。 有几名俘兵向他杀了上来。 娄炎挥刀横扫,劈开一片血光,怒吼道:“杀蒙鞑啊!” 俘兵骇然,执刀不敢上前。 娄炎敢来,便早已豁出了性命,提刀猛冲,突然“嗖”的一箭射来,从他脖侧径直穿透而出。 “啊!” 俘兵只当这数百人的主将已死,士气大振,在蒙卒的驱赶下重新涌上前要将这批叙州军赶下船。 忽又见娄炎支起身来,脖上还插着那支箭矢,冲进俘兵当中,如疯虎般乱砍。 叙州军士卒个个悲愤,纷纷杀上来。 俘兵见此虎狼之气,心惊不已,有人转身就想逃,蒙卒的弯刀却又迎面劈来。 “啊!” 与惨叫声同时响起的又是一声怒吼。 “杀蒙鞑啊……” 混战之中,有人回过头看去,只见娄炎已提刀冲破了俘兵的阵线,直杀到后面的蒙卒当中,浑身上下满是伤痕。 他身子晃了晃,仿佛已然气绝,要倒下去。 但身后的叙州军、俘兵已涌了上来,有人扶住他的尸体,有人向前杀了上去…… ~~ 楼船上,史俊闭了闭眼,又睁开,眼中的哀恸化成了绝决,接连又下了几道命令。 令旗摇摆。 房言楷看着主舰上的旗号,道:“调整炮距,击二十丈远。” “调整炮距,击二十丈远。” 庆符县巡江手们迅速拉动炮硝,把火球抛得更远些。 那炮硝上短短几寸距离,却不知是多少叙州军以性命抢下来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 战斗惨烈,许多船只沉没,浮尸漂在船边上。 史俊的楼船上插满了蒙军的箭矢,残破不堪,但那杆大旗还矗立着。 房言楷一直老老实实等着史俊的旗号。 李瑕则不一样,他还在仅能看到的战场一角中分析着整个局势。 瓷蒺藜火球已经快用完了,巡江手个个也累得大汗淋漓…… “县尉,火球快见底了!” 忽然,“轰”的一声,鲍三的战船上,砲架散开,整个砲梢砸落。 李瑕转过头看去,迅速下令道:“传令让鲍三把砲车丢下船,向我靠拢。” 房言楷对此没说什么,眯眼看着主船,过了一会,道:“知州让后军待命。” 前方的杀喊声忽然一振。 从西向东吹去的风,把那吼声吹得更远,让人听不清。 日头渐西,把人影在前方拉得很长,直照到长江水面上…… 李瑕忽然道:“要赢了。” 房言楷一愣,极目望去,只能看到横在前方的残破船队。 “听到了吗?被俘虏的水师反戈了。”李瑕道:“赢了。” “真的?!”房言楷喜极,身子颤栗不已,喃喃道:“我没想到能胜……我……” “下令,我们靠到南岸。”李瑕喝道。 “是!”刘金锁大声领命,“县尉有令,靠向南岸!” 船只向南岸划去,好一会儿,房言楷才反应过来,喊道:“非瑜,你这是……知州让我等待命……你……” “闭嘴。” 李瑕眯着眼,紧紧盯着江岸。 前方阻挡视线的战船一点点移开,他看到了岸边的景象,推测着发生的一切…… 蒙军只有五个探马赤军千人队在岸上,想必是沿途侦察与劫掠,打的是阿术的旗号。 兀良合台的大旗不在岸上,而在一艘大船上。 这艘大船正在靠岸。 果然,蒙军败了,被史俊以三千余人击败了。哪怕亲身经历战场,李瑕依旧感到有种不可置信之感。 马湖江一战张实大败,水师被俘;史俊尾衔而击,大破兀良合台……两场仗都让人始料未及。 重要的是,兀良合台要弃船而逃了,阿术正在接应他…… “撞过去!”李瑕毫不犹豫大喝道。 房言楷吃了一惊,迅速回过头,看向史俊的楼船…… ~~ 史俊眯着眼,望着长江江面上的一片狼藉,也望到了前方一艘艘战船上蒙军的旗帜被砍倒。 他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泪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痕流在他花白的长须当中,又被他抹掉。 他转过头,看向兀良合台的主船,心知对方要逃了。 但他没有兵力再去追。 史俊已把能派上前的所有兵力都派了,唯一只有五百庆符巡江手勉强能算是生力军。 但他观察过,这五百人锐气虽足、军容虽齐,成军时日却是太短,太稚嫩。 简单而言,老农气多过杀气…… 然而,接着他便看到庆符县的船只绕过了叙州船队,向蒙军撞了上去。 “传我命令,让房言楷部停下来!” 令旗摇摆,然而庆符巡江手毫无停下的意思,仍一意孤行地前进。 史俊远远还能望见一艘大船上,李瑕正在喝令着什么。 ~~ “准备掷火球。” “是!” “李非瑜!你疯了,知州喝令我们停下……” “轰!”一声重响,船只撞在一起。 被撞的是一艘慌张逃窜的蒙军船只,不等船上的蒙军反应过来,巡江手们已掷出一个个火球,有的砸向岸边的蒙军骑兵,有的砸向周围的船只。 被撞到的船只本已在逃窜,混乱中不敢再南靠,干脆顺江而下。 李瑕就这样裹胁着他们,在蒙骑的箭雨范围内,沿江边冲向兀良合台的主船…… ~~ “疯子。” 兀良合台正在指挥着几艘船只靠岸,转头一看,见到许多船只冲下来,一时也分不清那些俘兵投降了没有。 他不敢再在长江多作停留,今日已然是败了,拖得越久,史俊控制的船只俘兵越多,到时想走也走不掉,于是果断下了命令。 “让阿术先撤,我们到下游靠岸……” ~~ “疯子。” 史俊皱了皱眉,眼看着那几艘船沿江而坠,越发恼怒。 这种一意孤行、不听将令的做法断不可取,哪怕真能拦下兀良合台,他也决意必要治李瑕与房言楷的大罪。 但眼下场面混乱,他暂时还是下令让叙州军尽快收整俘虏。同时,以火箭逼压岸边的蒙骑,掩护庆符巡江手…… 正文 第233章 水战之失 叙州军多集中在江心,不敢靠近江边,因为岸上还有蒙军的骑兵。 史俊必不愿让船只进入蒙军箭矢能射到的范围,万一出现了溃败,战事反复,得不偿失。这与“围三阙一”是类似的道理。 他很清楚,三千余叙州军侥幸打赢蒙军水师有可能,但留下蒙军骑兵基本不可能。 但史俊有其考量,李瑕也有自己的考量,冒着箭雨继续冲向兀良合台的主船。 “放箭!” 又是一轮箭雨袭去,阿术眼中恼怒之色愈盛。 他望着兀良合台带着十余艘船只冲向下游,才想要再带兵追击,但叙州的船只已压了过来。 阿术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北面是长江战场,西面残阳如血,东面则是渐渐高耸的山崖。 那山崖骑兵不好上去。 再仔细一看,那追击兀良合台的不过四艘大船、十余艘小船,远不如兀良合台带走的船只多。 “不知死活。” 阿术冷哼一声,果断带着残兵向南奔去。 “走,我阿布逃得掉!” “走,都元帅只要能靠岸,宋军水师不可能追得上蒙古骑兵。” ~~ 李瑕从甲板上爬起来,把挂在皮甲上的箭矢拔了丢在一边。 他盯着前方的江面,看到有船还在顺江而逃,不时有船只撞在岩石上,轰然巨响…… 此处被称为“南溪长江第一湾”,长江东奔至此突然拐向北面,两岸的悬崖峭壁渐渐高耸,江水湍急。 史俊把战场选在这里,便是料定了蒙军一旦溃逃就很难控制船只,更容易乱。 李瑕敢追,便是料定这一段的地形使岸边的蒙骑难以支援。 暂时而言,他已把兀良合台与蒙军骑兵分割开了…… ~~ 长江边是悬崖峭壁。 向北十余里之后终于有了些滩涂,夹在江水与悬崖之间。 此处有个适合停泊之地,名叫“筲箕背”。 入夜,兀良合台在岸边下了船,一个个蒙卒把战马拉下船。 他点齐人马,仅剩八百余骑。 眯着眼向江面上看去,只见那些宋军水师已再次顺江追了过来。 “都元帅,他们就四艘大船,好像没多少人啊。” 说话的是名叫“海日古”的千夫长,说着又啐了一口,大骂不已。 “额秀物,早知道就这点人,我们直接和阿术汇合了。” “没事,骑上马就行。”兀良合台道:“先把那些船都烧了。” ~~ “县尉,看!前面起火了!” 李瑕见前面的港湾已是一片大火,只好下令提前靠岸。 他在岸边点齐人手,向前追了一段。 江上的船只还燃着大火,照得这片江岸如同白昼。 地上残留着马蹄印子,兀良合台的人马已然继续向北逃了。 “追不到了。”房言楷摇了摇头,道:“蒙军上了马,不可能让步卒追到。” 他指着地上的马蹄印,又道:“看样子,兀良合台至少还有近千人,追到了我们也不是对手……知州下令不得追击是对的,冒险而徒劳无功。” “不,他落单了。” 李瑕从怀中掏出地图来,就着火光看起来。 “李非瑜,你听到我说的没有?!你太一意孤行了,现在该立刻回师,向知州请罪。” “嘘。” “你还要如何做?我告诉你,蒙军战法便是如此,迅捷如电、聚散自如、须臾千里。非你异想天开便可斩将夺旗!” 李瑕道:“我说了,他孤师深陷了。” 房言楷摇头道:“还不明白吗?蒙军千骑分张,分合自如,我们追不上。” 李瑕问道:“干粮还能吃多久?” “两天。”房言楷没好气道。 “此地是哪?” “不知道!” 李瑕看着地步,大声问道:“有谁熟悉附近的地势?” “县尉,小人娘亲是安宁县人。”一名巡江手忙凑上前来。 “你叫麻酉儿?” 麻酉儿大喜,道:“县尉认得小人?!小人娘亲是安宁县人。长宁军、安宁县治所都在南面的长宁镇,小人对这一带熟咧!” “我们在哪?” “筲箕背。” 李瑕道:“地图上指给我看。” “这里。”麻酉儿挠了挠头,指了一下。 “房主簿你看……长江在此形成了一个‘几’字,这段江水还要向北流,然后拐向东、向南,再拐向东,奔向江安县。” “那又如何?” 李瑕道:“这个‘几’字里,是高山峭壁。兀食合台只能沿着长江一路绕过去。但我们可以直接穿向南面。” 他手指在地图上划过,道:“我们直接从这里翻过高山,赶到兀良合台前面,埋伏他。” “你疯了?!” 房言楷回过头,一指东南面的悬崖,喝道:“看清楚,看这山有多高!” “高是高,地图上这两地之间只有十里。”李瑕自语着,问道:“麻酉儿,翻山过去要走多久?” “若走夜路,小人天亮前就能翻过这片山。” 熊山眯着眼看着夜山下的高山,道:“怕是难,晌午前或是可以。” 房言楷摇了摇头,在地图上一指,道:“蒙军骑兵沿江跑上八十里,今夜就能离开。” “不。”李瑕道:“别忘了,他们对地势不熟。” 麻酉儿道:“县尉说的是,沿江并不全是平地,这片山势横过去,蒙军要找路,可有得找咧。” 房言楷道:“时间不够,我们人少,翻山之后还需布伏、休整,如何来得及?” 李瑕道:“蒙军也要休整,未必不能翻到他们前面。” “李非瑜!你冲昏了头……” “翻。” 李瑕不再多说,径直走在所有人前面。 麻酉儿大声道:“县尉,我来领路,这带我熟。” 唯有刘金锁用没人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道:“又连夜爬山,夜猫子一个……” ~~ 阿术料定了史俊不可能派兵追上来,只向南奔了二十余里便驻军休整。 他连夜召了另外四个千夫长商议。 “不用担心我阿布。”他先开口安了军心。 “我们知道,蒙古汉子上了马,给宋人四条腿都追不上!” 阿术看似大咧咧,却极有主张,径直道:“那好,我们明日先偷袭长宁军驻地,把这支宋军打败了,在那里等我阿布。” “好,都元帅会来吧?” “抢些辎重来,阿布明白的,会合了再一起向南撤回大理。” “走哪?长宁河谷?五尺道?” “长宁河谷。” 说到这里,阿术想到当时若能出五尺道,把叙州以南的筠连、庆符一带搅烂,便可牵扯住长宁军,也省得现在还要担心被断了后路…… “那要穿过易溪部了,又是一群土老蛮,还以为宋人更好打。” 阿术笑了笑,道:“没事,今年打输了明年再来,早晚能把宋朝打烂。” “道理我们都懂,这就跟打猎一样,每次射这猎物一箭。但这水战让人火大,要不是一半人上了船,哪会有这么大的伤亡?” “就是。”阿术也啐了一口,道:“提到水啊船啊就来气!阿布就不该打水战……” ~~ “不该打水战啊。” 同一个夜里,兀良合台坐在马背上,望着远处的江面,也是这般自语着。 他很后悔。 明明不会打水战,好死不死地非要坐船指挥,犯了和张实同样的错误。 但他并不担心宋军会追上来。 叙州军就那一点人,俘兵则已骇破了胆,忙着收拢俘虏还来不及。 因此兀良合台十分从容。 他真没把这次的战败太当回事,他这辈子向东打到了图们江流域;向西打到了波兰、德意志;之后他再向南,一路打到了大理,天下之大,没有他马蹄到不了的地方。 征战之地如此广阔,他打过的胜仗多,败仗也多,但只要在马上,就没人能拦得下他。 兀良合台歇了一夜,杀了些受伤的马匹烤着吃了,让麾下蒙卒从溃败的情绪中缓了过来。 一整夜,与蒙卒都是坐在战马上睡的,比起船只,战马更让他们感到心安。 正文 第234章 扰敌 天亮后,兀良合台带兵寻路向南。 此地多山,路途并不好走,兀良合台找到沿山的道路而行,在傍晚时行到一片叫“雷打石”的地界。 突然,“轰”地几声响,如雷般的声响炸开。 “咴律律!” 几匹战马受惊,猛地扬起前蹄。 “踩到蒺藜了!有伏兵!” 同时,又是几声马嘶,有蒙卒栽进前方的陷马沟里。 箭雨从两侧的山林间袭来,有蒙卒栽倒在地。 “走!” 兀良合台能听得懂汉语,听到了山林中的呐喊。 “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在此,尔等已被包围,还不速速投降!” 这话听来傻气,在他看来有种宋朝文官自以为是之感。 投降当然不可能,但他还是暗暗心惊。 因是新败,麾下士卒士气不高,又不知敌军寡众,他不敢硬战,果断引兵向后撤去。 退到开阔之处,兀良合台才觉稍稍心安,同时却也感到奇怪。 叙州被围了那么久,长宁军显然不可能与史俊联络,更不可能料自己会从此处撤退,怎会提前设伏? 此事一时也难以想通,兀良合台只好派探马上高处观察地势与敌情,寻机突围…… ~~ 确实也没有长宁军来,是李瑕以五百人假造声势,暂时将兀良合台堵在了山沟当中。 但拖不了多久,更遑提击败对方了。 眼看蒙骑已调整过来,房言楷颇为忧虑,道:“我与你说过,便是追上兀良合台也敌不过他,眼下宜速派人去请史知州增援。” “是该请援,但非向史知州请援,他兵少。我们该向长宁军请援。”李瑕道。 房言楷沉吟道:“只怕来不及,拖不到那时候。” “房主簿与我说的《孙子兵法》,我近来感悟良多。‘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房言楷摇了摇头,道:“我明白非瑜思路,无非是强而避之、怒而挠之、佚而劳之,可他是骑兵、你是步卒,步卒怎可能拖垮骑兵?” “除非……能料到兀良合台要往哪里走。” “何意?” 李瑕道:“如果我们每次都能堵在兀良合台前面呢?” “这……如何算到?” “不试试怎么知道?”李瑕道,“他要回大理,会往哪走?” “川南多山,最稳妥的道路往往都是沿河而行。” “有哪几条河?” “金沙江、关河、符江,皆在叙州附近,蒙军不敢再走。”房言楷沉吟道:“那就是沿长宁河,到易溪部境内,再返回大理?” 李瑕点点头,道:“我也是如此认为。” 房言楷沉吟着,道:“今夜我们勉强拦了他一日,但明日他必来探营,知我们兵力不足。” “那就干脆撤走。”李瑕道:“只留少数人再次虚张声势,我们连夜赶往长宁河再设一次伏。”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士卒们太累了啊。” “累,总比死了好。” 李瑕这般说了一句,开始下令道:“宋禾,你带二十人,尽量多点篝火,造出三千人驻兵于此的样子。” “是。” “于柄,你带人去向长宁军报信,请其速带兵阻截。” “是。” “熊山,你带人先走,让麻酉儿带路,让沿途的村民散到山间,再到古河镇要些干粮。” “是……” ~~ 入夜,有蒙卒攀上高山,目光眺去只见前方的山林中火光点点。 他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下山向兀良合台报道:“都元帅,宋军怕是有三千人。” “放屁!”兀良合台大骂,道:“史俊一共也就三千人,长宁军也没这么多人!” 海日古道:“那是……史俊与长宁军合兵了?” 兀良合台沉默着,终于肯开始思考,最后道:“很可能是少量人马在布疑兵。” “那我们冲过去?” “怕是有埋伏,夜里派人去探探路,明日从别的路走……” 次日,兀良合台又向东绕了一段,终于出了这一片被长江包围的群山。 他果断趋往长宁河。 长宁河也是由南向北流入长江,发源于归来州。 归来州乃羁縻之州,是僰人聚居之地、川滇交界之处。宋廷在归来州南面设长宁军,与其说是抗蒙,不如说是防僰人生乱……在兀良合台攻蜀一战之前是这样。 经此一战,往后局势必是要变的。 故而,兀良合台觉得,自己胜亦是胜,败亦是胜。 他并不担心要路过安宁县这个长宁军驻地,他确定阿术会在那里等他。 行军如风,中午之前他们就杀到了长宁河西岸的古河镇。 远远望去,见到一群百姓正在过一个木桥。 “追上去!” 三十余骑当先追出去,吓的那些百姓连忙逃窜。 几骑蒙卒驱马上了木桥,忽听“轰”的一声巨响,木桥被炸断,将他们炸下河中。 却是许多颗瓷蒺藜火球被绑在桥上,拖了根长长的引线被一个穿着皮甲的宋军点燃。 兀良合台有些烦这样的小打小闹。 他不用过河,并不下令追击,派探马进古河镇打探过无异样之后领兵进去休整。 他是久经战阵之人,并不会在这种地势中埋伏,劫掠一番之后,继续率军急奔。 才奔了七八里,忽听一声马嘶,有战马马蹄一软,摔在地上。 一名蒙卒摔倒在地,再爬起身来,却见自己的马匹恹恹地趴在那。 “怎么了?!” “马拉肚子了……” 很快,又有许多马匹有了同样的反应。 “都元帅,太多马拉肚子了。” 兀良合台目光环视,只见几乎所有马匹都在腹泻不止,只是轻重或有不同。 他很快就明白是怎回事。 “宋人卑鄙!在草料里掺了巴豆粉。” 战马只吃草是不行的,还需要**饲料、盐才能长膘,因此还需要麦麸和豆作为草料。且眼下是十二月,没有青草,冬季需要储存干草。 偏偏古河镇有个驿馆,马厩里备了一些草料,想必是给长宁军行军时提供的。 他们自然是抢了。 井水里是否有投毒、镇里是否有埋伏,兀良合台都防备了,却没想到宋军只对战马下手。 “卑鄙,小人。你也就五百步卒,想拖住我,不让我与阿术会合?废物。” 兀良合台再次喃喃了一句,他已经完全看出是怎样一个小人在围着自己小打小闹般的袭拢。 他虽还未见到李瑕,却已知道李瑕的兵力、路线、目的…… “海日古,挑选百匹还能跑的战马,你先带人到前面安宁县告诉阿术,派人来接应我。” “是。” “路上小心,别被宋军埋伏了。” 海日古应了,吆喝着点了人马就走。 兀良合台又派人去找治马的草药,一点巴豆还难不倒他,但需要时间。 而他之所以不自己先骑马离开,是因为其实不确定阿术会在安宁县,也不确定前方是否有埋伏…… 正文 第235章 功亏一篑 就在兀良合台前方不远,一座名叫“立山”的小山上,李瑕的人马正在埋伏。 “长宁军怎还不来?”房言楷向南面眺望着喃喃了一句。 他终于对拦下兀良合台已有了些信心。 一开始觉得,以步卒拖垮骑兵不可能。但现在骑兵的马暂时跑不动了,只要长宁军能赶来围攻,未必不能真截杀了兀良合台。 “能拖住多久?”李瑕问道。 “四五个时辰吧……不好说,蒙人擅养马,许有办法能更快让马匹好起来。”房言楷道。 他觉得李瑕也没完全疯了,至少没有以五百新兵贸然去攻击八百蒙骑。 “房主簿觉得,阿术此时在哪?” “只要不在附近就好。”房言楷话到这里,愣了愣,问道:“非瑜觉得呢?” “我怕他就是在我们南面。” 房言楷道:“若是如此,只怕要功亏一篑了……” “县尉,于柄回来了……” ~~ 于柄爬上山,还在艰艰地喘着气。 李瑕默默看着这一幕,又转头向南面安宁县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道路上空空的。 房言楷已向于柄迎上去,问道:“长宁军呢?没派人来?” “安宁县被蒙军围困了。” “什么?”房言楷一惊。 “蒙军有五千骑,围了城,小人进不去。”于柄喘着粗气,又道:“小人打听过,长宁军只有千余驻军和乡勇守城,易指挥驰援江安了。怕是派不出人来支援。” 房言楷颓然一叹。 “阿术到了安宁县?” 如今的形势,史俊、张实必在整编抢回来的水师;易士英也会收到消息回援。宋军的主力两三日内也就能赶过来。 对于阿术而言,两三日内必须南撤。 但,阿术与兀良合台这父子二人相距只不过三十里,且三十里之间,仅有李瑕这五百人。 且不说五百人敌八百人能不能胜,一旦让阿术得到消息,或者兀良合台的战马恢复,这五百人还有被歼灭的危险。 …… “非瑜,别发疯,理智一点。”房言楷低声提醒道。 李瑕皱了皱眉,似在沉思。 他不觉得自己疯,一直都遵循着“先胜而后战”的准则,一边袭扰兀良合台,一边制造让长宁军、叙州军追上来合围的条件。 但战场上,不可能每次都能达到最理想的作战环境。 阿术也不弱,已在快的时间内赶来接应兀良合台 忽然,有人喊道:“县尉!有蒙骑过来了!” 李瑕转头向北望去,只见近百骑蒙军正向这边狂奔而来。 “他们要去向阿术请援。”房言楷道,“兀良合台也猜到阿术就在前面。” “是啊,他们有默契。” “没机会了,算了吧。” 鲍三问道:“我们歼灭这百骑蒙军,不让他们递消息呢?” “这是骑兵,如何能全歼?跑出一个。阿术就会派兵赶来,我们这五百人还能在一两个时辰内打败兀良合台不成?” “县尉,动手吗?” 李瑕道:“放他们过去。” 房言楷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遗憾……好在李非瑜没冲动,也可惜追了两日,最后还是功败垂成了。 “能击败水师已是万幸,斩将还是不可能啊……你我回去向知州请罪吧。” 李瑕眯着眼,望着山下的百余蒙军驰骋而过,道:“走吧……” “走吧。”房言楷点点头。 紧接着便听到李瑕后半句话。 “走吧,我们去斩杀兀良合台。” ~~ “都元帅,有宋军杀过来了。” 兀良合台显得很平静。 他已清点过人数,派出请援和寻找草药的人手之后,他仅剩六百七十二人在身边。 而战马多已瘫倒,只有三十五匹马可以站起奔跑。 自从他远征大理,麾下的蒙卒就一直在伤亡,却未得到太多补充。此次伐蜀已只剩十二队探马赤军。 今次败于史俊之手,又去半数。 直到现在,他终于陷在了这种险境当中。 此时有两个选择,或是带着三十余名骑兵逃,或是迎战。 他没有犹豫。 “迎战!” ~~ “举盾牌,小心蒙军箭矢!” “弓箭手准备!” 一声声喝令当中,五百巡江手们排成阵列,杀向了兀良合台的阵列。 房言楷虽是文官,却还提着刀跑在阵列当中。 他并非没有劝阻过李瑕,但劝不住…… “你想想清楚,你这五百新兵,如何与兀良合台的百战老卒一战?!” “我想得很清楚,且认为我们能胜。” “哈?能胜?” “是。蒙军新败,仓皇逃窜,战马倒地,士气低落。而我们乘胜追击,提前在此休整,士气高昂; 蒙军孤军深陷,又不知阿术就在前方,不耐久战,必想着撤逃。我们则都是当地人,要保家卫国; 我们居高临下,先看了他们的阵形布置,知己知彼;而蒙军行路当中仓促停下,不知我方虚实,心生怯意……” “不,怎么看都太冒险了。我告诉你,哪怕是史知州,也从未想过能斩杀兀良合台。” “房主簿,你教我看兵法。但不是每一次都能像兵法里那样占尽优势再打。不会再一次遇到兀良合台失去座骑,只以七百人与我们步战……机会只有这一次,转瞬即逝。” “可万一败了?” “打仗哪难永远都胜?蒙军也是有胜有败,但这次若放走了他,下次他再带兵打过来,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创造出今天这样的机会?” “非瑜,你说服不了我……” “那你就闭嘴。我做的本就不是完美的决定,也从没有完满的选择,世上的是两难的问题,总要做个选择。” 房言楷没有再劝,当李瑕真决定要打了,他做的就不再是劝阻,而是开始应战。 至少有一点李瑕说得不错,他是在保家卫国…… ~~ “放箭!” 双方箭雨袭落。 “杀过去!” 士卒们奔跑起来。 麻酉儿抱着长矛,看着前面的蒙军,感到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 他没去过五尺道,只听那些去过五尺道的老人们说过“蒙军步战也就那样”,之后有蒙军杀到庆符县来,果然是挖沟打砲也就把蒙军打败了。 再加上这次长江水战大胜,让麻酉儿感觉一直在赢,脑子里满是打了胜战就可以领赏钱。 事实上,麻酉儿还从未近距离地迎战过蒙军,他也不太会打架。 但他的什长洪阿六说过“打仗不是打架,打仗就是叫你冲就冲,叫你把矛刺出去就刺出去,听话就行,很简单的……” “很简单的。”麻酉儿心想着,大步冲着。 有箭矢落在他头上的盾牌上,如同下雨一般。 “第一排,刺!” 忽然一声大喊,麻酉儿抖了一下,但还没轮到他刺,他视线看去,只能看到前面的同袍。 惨叫声猛然响起,他心慌起来。 下一刻,他忽然想到后就是安宁县,是他娘亲的家,如今外祖父还住在那…… ~~ 安宁县外。 阿术早早已听到马蹄声,道:“是阿布来会合了。” “都元帅来了?” 有人远远望去,过了一会,大喜着喊道:“是海日古!真是都元帅来了!” 不一会儿,海日古奔至蒙军阵前,忽然又是一声马嘶,他跨下的战马前蹄一软倒了下去。 自有蒙骑上前捞住他,把他带到阿术面前。 “怎么回事?我阿布呢?” “就在北面三十里。”海日古道:“马匹吃了带巴豆的草料,全泻了。” “该死,宋军想埋伏他。”阿术扯过缰绳,大喊道:“斯热,你继续攻城!蒙根,带你的千人队跟我去接应阿布……” 蒙骑动作极快,不一会儿,两支千人队已被拉出战场,调转马头就向北面奔去。 “驾!看看哪些宋人敢追,我们杀光他们!” “杀啊,杀光他们……” 正文 第236章 斩将 “杀啊!” 古河镇外的战场上,双方已鏖战了一个时辰。 排兵布阵、箭矢互射、短兵相接等等战法之后,蒙军的阵线向后退了一些。 兀良合台却不退。 刘金锁、鲍三、搂虎、熊山的四个百队努力压住蒙军的侧翼,姜饭的百人队终于得到机会逼近了兀良合台所在的位置。 “刺!” 许魁捅出长矛。 他一开始觉得要打那么多蒙军太吓人了,但他自认为也是巡江手当中的老人了,又当了什长,得要带个好头。 打着打着,又觉得蒙军没有想象中那么强。 前面,兀良合台的大旗也越来越近了,到这时,他转头一看,发现他这一什人已只剩下五个了。 这让许魁感到又惊又悲,心一下就乱了。 幸好孔木溪马上又带人补了上来。 其实许魁心里,最佩服的人除了李县尉就是孔木溪了,当初也是他一眼相中许魁来当巡江手。 之手到了刘金锁那队,许魁一直觉得很愧对他,但孔木溪却只说“都是杀蒙鞑,一样的”。 这两天翻山越岭地赶路,孔木溪跛着一只脚,却一点都不耽误,这让许魁更添了些敬重。 “杀过去!杀了这蒙鞑元帅,立大功,过好年!”孔木溪道。 许魁士气一振,又是提矛猛刺。 终于,他看到兀良合台已经驱马上前了。 “来了!杀他!” “嘭!” 一根钉头锤砸下,猛得砸死一名巡江手。 许魁抬头一看,与兀良合台对视了一眼,吓得一愣。 他平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凶神恶煞之人。 一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这人跟鬼一样,手底下得有多少人命?” 就是这一转念之间,又是“嘭”的一声重响,许魁只觉魂飞魄散。 他视线里,看到兀良合台又是一锤,直接孔木溪砸得脑浆迸裂! 这一锤仿佛也是重重砸在许魁心头…… “哥哥!” 他怒吼一声,长矛刺去,被一名蒙卒的圆盾拦住。 兀良合台又是一锤挥下。 一锤之势,冰冷,残暴,无坚不摧。 “啊!”许魁怒吼。 “嘭!”姜饭赶上来,提盾挡下这一锤。 盾牌登时碎裂,姜饭的假手也被打落在地,一口血狂喷而出…… 兀良合台打头锤一抡,横扫开来,将前面这几个巡江手击倒一片。 …… 大蒙古国诸多名将当中,兀良合台是最常吃败仗的几个之一。 有时候论谋略,他还不如他那个大咧咧的儿子阿术。 常有人背后说他是靠他父亲速不台的遗泽,以及曾经护卫蒙哥,才这得以成为都元帅。 但他能成为蒙哥的怯薛长,掌管宿卫,没有人敢说一句他不勇猛。 此时主帅亲自上阵杀敌,蒙军那低迷的士气终于为之一振。 “巴特尔!巴特尔!” 蒙军大喊着兀良合台家族的名号。 这是成吉思汗时期,速不台每战为先锋破敌赢来的“勇士”称谓。 “巴特尔!” “随都元帅杀光这些宋人啊……” “懦夫们!”兀良合台用生涩的汉语大吼道:“凭你们也妄想斩杀我?!知道勇士兀良合台有多可怖吗?!” 一锤砸下,又是一片惨叫。 ~~ 与此同时,大理,统矢府。 “你知道兀良合台有多可怖吗?段兴智听到他的名字都要发抖。” “堂兄,蒙军在大理已无太多驻军,你为何就不敢奋起一搏?” 高长寿凝视着高琼的眼,苦苦又劝了一句。 高琼苦笑着,道:“你万不敢再做行刺兀良合台之事,你可知他东征西讨,为蒙古国打下了多大的疆域?这小小大理国与之相此……太可笑了啊。” “堂兄,你没了胆气,忘了伯父是怎么死的了吗?” “我没忘。”高琼道:“恰是因我记得……还记得更多人是怎么死的,才叫你放手。” 高长寿摇着头,喃喃道:“你被骇破了胆。” “不,我很清醒。你若到过哈拉和林便会明白,大蒙古国的疆域,几已是每一个太阳能照到的地方。万邦来朝,数不清有多少如大理一样的小国臣服在蒙哥脚下。” 高琼说着,摇了摇头,又道:“慕儒,你醒醒吧,大理不可能复国。” “堂兄!我千辛万苦混进来,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那你要如何?!睁开眼看看,大理已经亡了!” “此次真有机会的,我们招络旧部起兵,或真能与宋军配合击杀兀良合台所部……” “幕儒,别傻了。莫说蒙古骑兵来去如风,你不必妄谈击杀。只说大国争雄,弹丸小国不再有偏安的机会。天下之大,只怕都要在蒙古铁蹄之下了……” ~~ 马蹄踏过,扬起尘抄,阿术正策马狂奔。 离古河镇越近,心中越是恼怒。 他本不认为短短两个时辰内宋军能歼灭兀良合台的八百人。但马匹被药倒了,还是让他有一些担忧。 因此,他是已最快的速度赶赴战场。 远远的,立山在眼前一点点移开,他已能远远看到那边战场…… ~~ 战场上,血溅了李瑕一脸。 他才杀了一个蒙卒,又有一个补上来,挡在兀良合台马前。 兀良合台驻马而立,如激流中的一块磐石,任他们怎么样冲杀,都难以杀过去。 打头锤每砸一下,往往都能夺去一名巡江手的性命。 巡江手以长矛去刺兀良合台,却每每被蒙卒格档开来。 李瑕已无人可调,干脆亲自杀到马前。 但杀不过去。 而马蹄声隐隐已传了过来。 赶来的骑兵被立场阻挡着。但李瑕与房言楷都知道,阿术到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心里都有一个念头……“完了。” 下一刻,李瑕大喝道:“长宁军来了!援军来了!杀啊!” 房言楷愣了一下,跟着大喊道:“长宁军到了,杀兀良合台啊!” 双方士卒都不知就里。 他们这一喊,巡江手们先欢呼起来,士气大振。 “杀啊!” 有蒙卒的心防在瞬间崩溃,大叫着就向后跑去…… ~~ 兀良合台大怒。 他明白来的未必是长宁军。 但李瑕反应比他快。 军心士气有时只差这一瞬。 “都别慌!是阿术赶来了……” “咴律律!” 一根长矛猛地从兀良合台马背上捅了出来。 “啊!” 倒在地上伤痕累累的许魁疯了一般地大吼着,愤力把手中的长矛顶了上去。 “咴!咴……” 战马吃痛,悲鸣不已。 轰然巨响中,兀良合台被掀翻马下。 一时之间,几乎是所有人都抢了上去。 这一战,李瑕明确说过,要的是斩杀兀良合台。 他与他的巡江手们如同疯子一般,在这一刻眼中只有这个蒙军都元帅的头颅…… 房言楷只觉自己要疯了。 就在方才,他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吐出来。 他浑身都是冷汗,一辈子都没感受到的绝望。 但绝望又迅速成了颤栗。 他把所有的诗书礼仪都忘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兀良合台!真要杀了兀良合台了?!” “杀啊!” “啊!巴特尔!” 耳畔充满了怒吼,几乎所有人都在疯狂的吼叫。 房言楷也陷入了疯狂,提着刀猛冲上去。 视线里,有蒙卒被他的样子吓坏了,转身逃开。 他寻找着李瑕,寻找兀良合台…… 忽然,有狂呼声猛地响起来。 “杀了!我杀了!哈哈哈……” 房言楷抬头看去,见到的是一根举起的长矛,上面是一颗还在怒目圆瞪的头颅…… ~~ “驾!” 阿术转过立山,望到了战场,他松了一口大气,心道:“赶到了……” “快!赶过去!” 下一刻,他看到战场上蒙军轰然散开。 一柄旗帜倒了下去。 阿术还在策马狂奔,眼睛里却有些迷茫。 他眯着眼,心想自己看到了什么…… 越来越近,他觉得看到的似乎是一颗头颅,正被宋兵用长矛高高举起…… “不,不……” “不!”阿术怒吼一声,状若疯颠,“不!” “给我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正文 第237章 渡河 俞田带着二十个降卒一直跟在李瑕身边护卫,混战时其实他也看不到具体打得如何了。但当李瑕冲上去,俞田也就冲了上去。 之后发生的一切就如同在梦里。 身后的大地上传来马蹄的震动,李瑕大喊“长宁军来了”,俞田就精神一振,以为这一战赢了。 而李瑕在战前说过的那些话也瞬间涌上他心头。 “别忘了,蒙军才是败军,他们在长江大败,迫不及待要逃回大理。” “这里是宋境,你们面前的是一只被打得想落荒而逃的丧家犬。” “……” 那一瞬间,俞田与其它巡江手一样,突然爆发出莫大的勇气,长刀乱劈,逼退了兀良合台身边的一名蒙卒。 蒙卒们怯意一起,退了两步。 而李瑕却是逼进了几步。 战场上,就是这两步,兀良合台就陷在巡江手的包围当中。 乱战之中,许魁一矛刺翻了战马。当时俞田脑子里就没别的念头了,冲上去就向兀良合台挥刀猛砍。 打头锤乱舞,长矛乱刺,单刀乱砍。 所有人都像是疯了。 “我砍到他了!我砍到他了……” 一颗头颅被人砍下、举起,俞田不由跟着狂吼道:“我也砍到他了!” 这些日子里来,战败被俘带来的忧虑与恐惧在这一刻终于被他全都释放出来。 他再也不必担心牵连家小,脑子里只有“立了大功了,有赏赐”,兴奋地说不出别的话来。 欢呼声大振,有悲怒的蒙卒冲上前来,被巡江手们群力扑杀。 更多的蒙卒在看到兀良合台的人头被举起的一刻,转身就跑。 …… 杨奔还在搏杀,眼前的敌人已然转身跑掉。 他回过头,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与血迹,一边看着姜饭那个百人队的同袍们。心头又惊喜又郁闷。 这一群乡巴佬,先是斩了个蒙军副千户,又跟着叙州军打了场大胜仗……现在竟然还斩了一个蒙军都元帅? 真他娘的。 还有那熊山也是,每次都这样,抢不到头功…… 才想着这些,茅乙儿已一巴掌拍下来,兴奋大喊道:“我们赢了!又赢了!” 杨奔痛哼一声,不理他,心中冷哼道:“若没有我,你刚才就死了,蠢货。” 他转头向李瑕看去。 李瑕则已转头看向南面,眼中的惊喜很快就散去,化成了思索。 来不及感受斩杀兀良合台的兴奋,他已看到了阿术的旗号,以及那狂奔而来的两千蒙古骑兵。 “所有人听令!立刻游过长宁河。” 巡江手们动作还是快的,迅速停止了追击,稍作整编,立刻扶着受伤的同袍向长宁河去。 一开始他们当中有人很慌,但李瑕极为镇定。 “走!动作快,都别慌,过了长宁河立刻上山……把人头放下,除了兀良合台,其余首级一个不带,走。” 李瑕不仅没有当先跑,反而接连去扶几个伤兵。 “能站起来的,都咬咬牙起来,过了河就可以治伤……” 但很快,他还是遇到了重伤员。 李瑕俯下身,低声道:“吴十三,你爹今年六十大寿……我替他办。” “县尉……” 一声轻响,李瑕盖住吴十三的眼。 也只来得及处理这几个伤员,远处飞奔而来的蒙骑越来越近了。 “走!” 此时大部分人都已跑向长宁河,陪在李瑕身后的还有俞田等十余人,也迅速向长宁河奔去,抛下满地的伤兵、马匹、尸体。 …… 长宁河在这一段有一百六十步宽,差不多在蒙军箭矢的覆盖范围内。 招蓦巡江手有一个要求就是能在符江游两个来回,因此他们水性颇好,但不乏有伤重者游不动,或被蒙军箭矢射中,被河水卷到下游。 李瑕是最后一批下水的,才游没多远,蒙骑已追上来,对着河里放箭。 他会潜泳,把身体尽可能的潜入水中,却看到前方漾起一团又一团血雾。 冬日的河水很冰,斩杀兀良合台的喜悦也全然消散…… ~~ 房言楷没有说过自己水性不算好,其实除了刘金锁,他是水性最差的一个。 在长宁河里扑腾了好一会,他还在河中间。 身体越来越冰,他每次用力划动都不能前行。 “噗!” 一支箭射进了他的背。 房言楷闭上眼,放弃了。 他想到刚斩杀兀良合台时的疯狂,想到还有那么多抱负未能完成……接着便是眼前一黑。 …… 迷迷糊糊有了意识,他听到了李瑕的说话声。 “还有几个没救醒的?刘金锁,你背一个……” “好。还好我练了水,不然今天我就没了……房主簿,你醒了?能走吗?” 又听鲍三道:“主簿走不了了,刘大傻子你背着……看到姜饭没?” “走。鲍三,你指挥姜饭这队人,把许魁背上……” 房言楷没说话,恍惚中也分不清自己死了没死,很快又晕了过去。 黑暗中,背上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他猛然惊醒过来,发现天色已黑,自己正躺在篝火边,随军的大夫正在治背上的箭伤。 “这是哪?” “主簿醒了,此处是山顶。” 房言楷问道:“哪座山?” “小人不知。” “李县尉呢?” “主簿可记得,正是县尉将你从水里拉出来的。” 房言楷愣了一愣,隐隐约约回想起一点,问道:“他在哪?” “县尉说夜里蒙军必然要上山偷袭,正带人布防。” 房言楷点了点头,感到身上已经干燥了,转头看去,见一个个篝火边都躺着伤兵。 不多时,杀喊声响起。 “推啊!”刘金锁的吼声振天。 “杀敌啊!都记住,蒙军是丧家犬!” “打退他们!官军马上就要包围过来……” 接紧着就是一阵轰隆声响,是有木石被推下山。 夜战听着十分激烈,却并未持续太久。 房言楷判断蒙军只是偷袭,而不好在夜间大举强攻。 忽又有人喊道:“蒙军在放火烧山了!” “快,把树砍倒……” “……” “把藤条留下,把隔火带一路挖到那边的悬崖。熊山你带人去收藤条……” 房言楷强撑着站起,穿过忙乱的士卒,终于找到正在指挥的李瑕。 “非瑜……” “砍不倒的树就挖倒……房主簿醒了?” “这是哪?” 李瑕道:“应该是盘塆山。” “应该?没问麻酉儿?” “他死了。”李瑕道,“我甚至没看到他怎么死的。” 房言楷叹息一声,是在感叹战场的残酷。 “我们没有干粮和水,要怎么办?” “关键是伤药也没有。”李瑕道。 “何意?” 李瑕道:“阿术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他,知道他的作战风格,所以他今夜偷袭失败了。他应该很生气,所以一把火把山烧了。但这把火,也让他两三天内无法攻山。” 房言楷看着山下越来越大的火势,觉得这像是阿术的怒火……死了爹之后爆发的熊熊怒火。 “两三天……到时阿术就要退兵了。” “所以没有水和干粮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伤药。”李瑕道,“所有人的伤口都泡了水,需要药材。” “我们还有……多少人?” “包括伤兵,将近三百人,长宁河还冲走了一些人……也许能回来。” “伤兵很多?” “很多。” 房言楷道:“看今夜的风向,南面没有火势,是否从南面下山离开?或派人去请援?” “阿术故意留了一面不放火而已,他的兵力一定埋伏在那里,等着我们突围。”李瑕道:“他想今夜就结束战斗,而我原本还想把他再拖上几天。” “你……太狂了。” “不是狂。我说过很多次,这支蒙军是败军。” 房言楷叹息一声,愈发有些无力,问道:“非瑜为何要救我,如果我死了,对你岂不更好……” 李瑕转过头,见到几个随军大夫走过来,抬了抬手,打断了房言楷的话。 “房主簿,空了再谈吧,走了。” “你去哪?” “去采草药。”李瑕道,“正好有火照亮。” “你会被熏死的……” “那对你岂不更好?” 李瑕摆了摆手,转身领着几个随军大夫往山下走去。 房言楷愣了愣,看着李瑕的背影,总觉得他最后那句话不像玩笑,倒像是颇有深意。 他转过身,艰难地走了几步,在篝火边坐下。 偶有些伤兵的窃窃私语声传来。 “到河边时我还看到姜班头。” “他少了个手,不好划水,别是中了箭。” “呸呸,县尉说他是被水冲走了,能回来的……” “好累……” “蒙鞑都元帅的头也没拿石灰腌一腌,不会烂了吧?要不拿下来烤一烤……” 房言楷抬起头,看到一杆长矛插在那,兀良合台还在怒目而瞪。 他心里不由浮出一个念头。 “真斩了兀良合台啊……蜀帅……” 正文 第238章 怒火 阿术在盘塆山南面守了一夜。 今日他赶到战场时,宋军已经在过河。 几轮箭雨倒是射杀了不少人,但蒙军有许多人不会水,也不敢再弃马,于是搭建浮桥过河,但宋军已逃到了山上。 阿术连夜派人偷袭,却被打了回来,那宋军主将竟是不让士卒休整,一直在布防。 围山的蒙军还有两个千人队,只是夜里不好强攻,那便等到天亮攻山,未必不能打下来。 但阿术不准备强攻了。 才在长江吃了一场大败仗,只剩不到五千人,丢了辎重、士气正是最低迷之时;而史俊、张实重新整备好那两万水师就能再杀过来,还有附近包括长宁军在内的宋军。 兀良合台已死,阿术连稳定军心都不敢保证,却还分了三个千人队在安宁县。每多留一刻就是多一分冒险。 他并非不愤怒,他的怒火比这焚山的烈火还大,但理智要求他必须尽快赶回去带剩下的兵马离开。 因此纵火烧山,独留南面道路,想等着那支宋军逃下来。 山北的火势越来越大,渐渐照亮了半边天…… “宋军不会下来了,把南面也烧了。”阿术下令道。 他半边脸被火光映着,眼中的恨意蓬勃,另外半边脸却隐在黑暗中,显得深沉而冷静。 ~~ “阿术!你老子都要被你熏成干了!” 盘塆山山顶,一句大喊声在天地间回荡,却被烈火的声音遮盖下去。 “刘大傻子,别费劲喊了……咳咳……省点力气。” 山顶上咳嗽声不止,士卒们已停止了砍树,无力地爬上山,趴在地上喘着气。 天已经大亮了,但四周都是烟雾,让人看不到远处。 “咳咳……县尉还没回来?” “都不要怕!我们已连夜挖了那个……隔火带,火烧不过来……咳……” 许魁睁开眼,感到浑身的伤口像是有蚂蚁在咬,头也昏昏沉沉。 他一辈子吃了很多苦,却也觉得现在太难熬了。 “许魁,能撑住不?”刘金锁俯下身问道。 “姜……姜班头……” “不是姜钩子,是我,刘金锁。” “刘班头,我不行了……给……给个痛快吧。” “你听我说,蒙军就快退了,我们到时想办法下山。” 许魁喃喃道:“山火要烧很久……走不了了……我不想被熏死。” “走得了,那边有片悬崖,下面就是河,树少,火烧一两天就灭了,我们已经在揉藤条了,到时候吊下去。昨夜我把隔火带一路挖过去了。” 许魁只觉他在哄自己。 “刘班头……我这样子……下不去了……” 突有人大喊道:“县尉回来了!” “县尉……” 许魁努力撑起身子,只见李瑕被熏得黑乎乎的,带着一群人爬上山顶,用衣服裹着一个大包袱背着。 “草药来了,都咬咬牙撑住。我们不会被困死,能活着回去……” 许魁只觉很恍惚。 恍恍惚惚中,有大夫给他敷上草药。 接着他背上被人拍了拍。 “许魁,你能活下去。”李瑕道。 “县尉……小人下不了山的……草药给别人吧……” 李瑕很有耐心,不急不缓地又道:“放心,我会带人爬下悬崖,再带绳索和筐子上来把你们带下去,还会有水和干粮,不要放弃。” “火很大……烟也很大……” “没事,你只要管活下去,想想你娘,你浑家,你儿子还在等你过年。” 李瑕再次拍了拍他的背,走去与其他伤兵说话。 …… 许魁睡了一觉,在次日醒来,只见远处的烟雾更浓了,他看到同袍们围在山崖边。 “放!慢慢放……” 刘金锁带着一群人,正握着藤条,一点一点地往下放着。 他努力起身走过去,看到悬崖下烟雾燎绕。 “咳……咳……茅乙儿……这下面真有河吗?” “好像有。”茅乙儿道:“李县尉正在下去。” “这藤条够长吗?” “不知道,熊班头和杨奔已经下去了。” “活……活着?” “活着吧。” 许魁坐下来,看着那悬崖边,看着那藤条和远处的火和浓烟…… 他不知道县尉还会不会回来。 他其实很渴,很饿,很累,很痛,也被烟气熏得发闷,有时候真的觉得死了算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黑,天亮,就在他担心李县尉是不是在路上遇到意外的时候,他突然看到那藤条动了一下。 …… “哎哟。” 刘金锁正把藤条绑在身上,倚着大石头打盹,突然被拉了下去,重重在石头上磕了一下。 “哪个猢狲!” 话到一半,刘金锁猛地反应过来,喊道:“回来了!快拉!快拉啊……” ~~ 叙州。 史俊坐在公房当中,听着李同禾念着一封封信报,不时提笔在地图上标注。 “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秘信称,他将绕道东南,直扑僰王山,尽力拦截蒙军。” “好!”史俊不由激赏,提笔在安宁县东南方向标了标,过了一会,眼神中又泛起忧色,喃喃道:“只怕是来不及的。” “是,易都指挥不太可能在蒙骑前面赶到僰王山。以步卒撵骑兵,也只能如此了。” “是啊。”史俊凝视着地图沉思。 在他的标注下,整个局势便清晰不少。 蒙军五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正在安宁县附近;长宁军有祝成带着一千人守城;张实已领了重新编整的一万五千人由北向南缓缓包围过去,并封锁了东西的道路;易士英则要迂回包抄蒙军向南逃窜的道路。 看起来,宋军像一张大网在围追蒙军。 但,蒙古骑兵只要逃得够快,显然能逃出这个包围。 下一刻,又有一名传信兵快步跑来。 “知州,张都统的信报。” “给我。” 史俊迅速接过信,亲自扫了几眼,脸色不停变幻,一会喜,一会忧,最后成了深深的遗憾。 末了,他丢下信,喃喃了一句。 “太可惜了。” “东翁?” “自己看吧……太可惜了。” 李同禾拾起信,只看到一半,瞳孔一缩,惊呼道:“兀良合台?!” 他喜得手都不自觉颤抖,不明白这还有何可惜? 好一会儿,他才忍住暂时不去想这一桩泼天大功,心思回到那剩下的蒙军。 看过信,李同禾手指在地图上古河镇附近移动着,喃喃道:“一天……两天……只差一点。” 史俊点点头,道:“只差一点。” “阿术若敢在盘塆山多呆一天。张都统就可赶上,毁其浮桥,将这五个千人对分割在长宁河两侧;再等易都指挥赶上,堵住山谷,未必不能全歼他们。” “若能全歼这支蒙军,或可一扫西南颓势,可惜了。” “东翁不必过于遗憾,能斩兀良合台,已是意外之喜。” “宜斋,我是否算错了?” 李同禾一愣,问道:“东翁何出此言?如此大战,如何赞誉皆不为过,岂可用一‘错’字?” “若早知能斩杀兀良合台,宁率兵连夜追击,也该留下阿术。” “不可能,被俘的人马未及整编,匆忙追击只会被反过头击败,东翁做的没错……在学生看来,现在说这些,是贪心了。” 史俊苦笑,他回想整场战事,明白确实已没有能做得更好的地方,最后只好叹道:“还真是贪心了。” 但他忽然又想到,这次李瑕若有两千人,或许就留下阿术了。 念头一起,他又摇了摇头,把这荒谬的想法抛开。 “功是功,过是过,该弹劾还是要弹劾……” 正文 第239章 熄战 庆符县。 马上快到十二月中旬,然而县城还在封锁。百姓怨声载道,县令江春也焦头烂额。 他能体会百姓的难处。 冬麦种了下去,有没有被糟蹋了?家里被抢砸了没有?柴禾不备冬天要怎么过?来不来得及赶上种明春的早稻…… 事情虽小,一桩桩都是干系到他们一家人的生计。 仗要打,人也要活。 当太多人活不下去,江春这个县令便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但确切的消息没有回来,他又绝不敢轻易开城门,万一被蒙军杀个回马枪,屠了整个县城,那要如何是好。 蒙军只要在蜀地,就像层层乌云压在县城上空。 “拖垮了拖垮了,庆符县要被拖垮了……完蛋了,全都去死吧。” 在独自一人时,江春也会这样的轻声念叨,恨不得一把火把一切烧个干净,不用再为此心烦。 因整个县城,数万人的怨气都压在他身上。 “嘭!” 外面传来一声响,听这动静,江春就知道又是有人撞到自己的公房里了,肯定还是急事。 他当然没在公房,正在茶房里躲清闲,省得一天到晚听那些烦心事。 “县令呢?县令……” 廊外慌乱的呼喊声传来,江春叹息一声,起身出了茶房。 “又有何事?” “县令!李县尉和房主簿回来了!大胜了!大胜了……” 江春眼一瞪,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又可以高升了?真想调回两浙啊……” ~~ 顺庆府。 嘉陵江畔的战场上,聂仲由仰面倒在地上,不停地喘着气。 “哥哥,没死吧?”林子走上前,摔坐在他身边。 聂仲由才到遂州武信军任了准备将,很快就被派来顺庆府支援,迎战蒙军帖哥火鲁赤部。 一开始全是坏消息,隆庆府被破、大将焦达被击败,西面石泉军被全歼……蒙军直趋嘉陵江欲围合州。 聂仲由本已绝望,没想到援军还是来了。 鏖战之后,后方声势振天,有船只溯嘉陵江而上,旌旗蔽空。蒙军见此声势,径直退了兵。 聂仲由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由林子搀扶着站起身,开始收拢残兵,身上的伤口也来不及处理。 许久,他整好麾下兵马,转头看去,只见那援军已到近处。 他望到了两杆大旗在风中飘荡。 一面旗上大书“四川制置安抚使蒲”,另一面则是“荆湖制置使吴”…… ~~ “荆湖制置使吴渊,领兵两万,由京湖入援,击退了帖哥火鲁赤、带答儿。” 数日之后,史俊已得到了最快的消息。 他看着文书很是欣慰,向张实道:“战事暂时结束了。” 张实神色萧索,有些无话可说的样子。 史俊叹息着,轻声道:“张都统你看,蒲帅临危受命,终是击败了蒙军三路大军。至少,在余晦之后,川蜀得一良帅矣。” 此时屋中只有张实与史俊,张实是个武人,素来有话直说,不服气也不遮掩,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蒲择之靠着与京湖李伯曾的旧情,以吴渊之援兵退敌,算何本事?” 史俊笑了笑,道:“蒲帅先打了一场巴州大捷,扼住渠江。再得吴节帅之援兵,拒敌于嘉陵江,已足见其能。” 他话到这里,又道:“蒲帅请援,怕是也有为我们兜着的意思。” 张实默然不语。 这三路战场。渠江,蒲择之打了一场大胜仗;嘉陵江,一直撑到援兵来;唯有金沙江这边,他张实先败后胜,败是他败的,胜却不是他胜的。 那还有何好说的? 何况蒲择之也有容人的雅量,不服也不行了。 但张实嘴上却还硬气,道:“他不过是退敌罢了。我们这一路斩敌最多,还斩杀了兀良合台,功劳最大……我不是夸我,但……蒲择之不过尔尔。” 史俊微微一笑,因知道张实嘴上不服,心里已是服气了。 “无论如何,今岁又击退蒙军,终是喜事。” “明年还要来。”张实道,“年年打,年年胜,败一次全完蛋。” 一句话,史俊脸上的笑意也凝固了些,叹道:“是啊,守能守几时呢?故而余帅当年一力主张反攻汉中。” “这些年成都都丢了,还汉中。”张实摇了摇头,没心思多谈,又问道:“对了,你真要弹劾李瑕、房言楷?” “已经弹劾了,这是为他们好……” ~~ 弹劾也好,报功也罢。川蜀的消息传到临安,再等官家与诸公决断,中间又有个年节,来回三四个月也说不准。 这些事不说别人是否在意,李瑕是不太在意的。 他甚至都不去叙州向史俊禀明所有经过,推说有伤在身,只把兀良合台的头颅交了上去,又让江春去了一趟叙州。 如此一来,斩将杀敌的功劳江春虽沾不上,编练民壮的功劳却可分润一些,正好一起遮掩杀张远明之事。 李瑕不介意被人抢功,甚至巴不得更多人来抢功。 他回到庆符县之后,第一时间给丁大全、贾似道各写了一封信,为的是联络杨果一事。 至少,让杨果背后的世侯们看到,杨果的策略没有错,宋朝是有战力牵制蒙古的……以兀良合台的人头为证。 李瑕思来想去,还想要给赵葵写封信,却没有门路。 这时,他却是收到了聂仲由的信。 信是由武信军的信马送来的,还带了些年货。 聂仲由说了与蒙军在嘉陵江的战事,最后说见到了荆湖制置使吴渊,言吴渊很是欣赏李瑕,让他空了可到重庆府相见。 李瑕对此有些疑惑,直到让韩承绪去打听了一番…… “韩老是说,吴渊是吴潜之兄?” “是,吴潜已任相又去相,吴渊今次入援川蜀,该是也有望登宰执之列。” 李瑕点点头,已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 该不是为了正事,而是与李家、忠王之间的恩怨有关。 这件事李瑕暂时还不太想掺合,也并不打算去重庆府见吴渊。 好在这是聂仲由私信说的,而非以公函相召。 而且他还很忙。 他又不像江春,战事之后就等着朝廷论功行赏,调任他方。 正文 第240章 葫芦囊 李瑕与其它宋朝官员最大的不同,或者就是在于他是撇开朝廷那些条条框框来做事的。 比如房言楷回到庆符县之后,因不知朝廷是否要追究他抗命之罪,功大还是过大;不知往后何去何从,许多事就不太敢轻易做决定。 蜀南是否会效仿蜀北建山城?百姓是放回城外还是迁到城内?弓手、乡勇的封赏怎么算?巡江手是要裁撤还是继续编练…… 这诸多事务,正常而言,至少要等到年节之后,等州署给出风声才可以开始安排。 “忙了两年,忽然清闲下来了啊。”房言楷感概道。 “东翁伤还未好,又染了风寒,才回县城七日。”蒋焴道:“何况马上要过年了。” 房言楷摇了摇头,道:“江县令去了叙州、我在养伤,这几日县务都是李县尉安排的?” “是,他无非是将百姓放出城,又赏赐、抚恤了巡江手,另外还拿出米粮来赈济了一些灾民……只做了这些。” “七日内能做这些,怕是已忙得团团转吧,县里可有出岔子?” 蒋焴心思不在这些事上,想了想,轻声道:“东翁,依我所见,不该由江县令去叙州的,还是由东翁亲自去见史知州比较好。” 房言楷摆了摆手,道:“一则我确有伤病,二则……实不知如何与知州说这些事。江县令更能把事情说圆了。” “学生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房言楷苦笑道。 他闭上眼,能想像到史俊一个个问题提出来,自己却不知如何回答。 李瑕是如何练出这样能硬战蒙军的乡勇来的?为何在长江上不听号令?之后该要裁撤,否则一县之力如何维持? “简而言之,我应付不来,就让江县令去吧。他那人……擅于做这些。” 蒋焴道:“学生只是替东翁可惜,如此大功……” “再大的功,那也是李县尉立下的,有何可惜?” “但东翁往后任官何处,史知州的态度至关重要。” 房言楷道:“不谈这些了,县里近来可有出岔子?” “李县尉挟大胜之势,亲手处理县务……小岔子有,大岔子却没有。”蒋焴道:“不过,他又开始扩编了。” 房言楷默然了一会,轻声自语了一句。 “那看来,他独自掌管一县,也做得到……” 这句话,也不知是欣尉还是遗憾。 “主簿,李县尉来看你了。”忽听门外黄时说道。 …… 房言楷与李瑕相见,开口先问道:“局势如何了?” “阿术已经穿过易溪部境界,离开蜀地了。我得到消息,另两路攻合州的蒙军也退了。” “非瑜从何处收到的消息?” “有个朋友,在蜀北当兵。” 房言楷沉吟道:“如此短时间内能传信给你,只怕是个将军?非瑜有人脉呐。” “嗯。” “总算安定了啊。”房言楷叹息一声,又道:“非瑜这几日为一县主官,感受如何?” 李瑕道:“做不来,故而今日来见房主簿。” “出了何事?” “太多事了。”李瑕道:“户籍、田地,开春后的春耕,这些且不说,今日这户人家说那户人家捡了他的锅,明日又有一户人家要找儿子的尸体……房主簿病好了吗?” 房言楷却不答,反而问道:“非瑜立此大功,没想过要调任?” “我九月中旬上任,如今不过十二月中旬,如何调走?”李瑕道:“才刚开始。” 房言楷沉吟道:“我任期亦未满,若要调任,除了史知州不知还能找谁打点……但史知州似要怪你我不听号令,我……” 话到这里,他停了停,似不知如何说。 “先不说我们。”李瑕问道:“史知州会如何?” 房言楷沉吟道:“非瑜可明白,斩杀兀良合台,朝廷论功,蒲帅为首功,其后是史知州、张都统,再其后才是你我。” “我明白。” “若让我猜,知州接下来该任两年京官。” 李瑕点点头,似乎有种“史俊终于要走了”的满意。 “他走了,你没靠山了?” 房言楷一愣,苦笑道:“知州虽赏识我,却并不结党营私。” 李瑕道:“本来你该去叙州一趟,向知州解释为何不听号令。但你守信,要与我担下此事,不打算把事情推在我一人头上,我欠你一个人情。” 房言楷点点头。 “房主簿的处境很尴尬?没有靠山,怕升迁不了,又怕被我压着?” “你倒也不必如此直率。” “可有想过留下?” 房言楷又苦笑,道:“县令之位,只有一个。” “我来当,你继续当主簿如何?” “非瑜是在说笑?我便是三年任期满、调任他方为主簿,也好过……” “也好过在我手底下当主簿?” “不错。” “为何?我对你不好?” 房言楷良久不答,最好摇了摇头,叹道:“这太可笑了。” 李瑕问道:“你希望我如何?” “不知。” 房言楷叹息一声,喃喃道:“我真不知如何是好,登科以来,三任县尉、一任主簿,为官十一载,唯有史知州赏识我,但他并无任免之权,只能为我举荐,但今次……” 李瑕道:“你想让我替你打点?” 房言楷摇了摇头。 李瑕道:“我不打算调走,也不打算让县令之位。” “是,我争不过你。” “那你到底要如何?” “等朝廷安排吧。”房言楷道:“多亏你,这次我多少也算有些功劳,未必不能升迁……” 李瑕摇了摇头,道:“既这样,房主簿该出面做事了,别再装病躲懒了。” “并非躲懒,一则不知朝廷往后对蜀南如何安排,二则……不想与你争权。” “怎样对百姓好就怎样做罢了,出了事我来担。另外我也说过,主簿权职,我不会与你争。” 房言楷又是一愣,李瑕却已走了出去…… ~~ “阿郎为何不卖个人情给房言楷?将他打点走了也好。” “他嫌我是奸党,不愿让我帮他打点。” “是升是贬,岂由得了他?” 韩祈安话到这里,忽笑了笑,道:“阿郎可知这宋朝官场像什么?” “像什么?” “葫芦。”韩祈安道:“一个上面小,下面大的葫芦。这葫芦下面的囊里装满了小官,比历朝历代都多,科举、荫补,每年有诸多官员入仕。 但若想从这个大囊到上面的小囊,有些人都不能从这葫芦口挤出去。房言楷就是这样一个挤不上去的小官,因他没有靠山。” “斩杀兀良合台的功劳都不够?” “这锅羹多的是人分。”韩祈安道,“不过,羹是阿郎调出来的,若要分,确可以多分他一点。将他打发了,我们也该开始贩私盐了。” “除此之外呢?房言楷可还有碍事之处?” “主要便是这私盐一事,否则或可将他留下。”韩祈安道:“不得不说,他处理县中琐事确做得不错。换个人来,万一更难对付。” 李瑕道:“私盐私盐,本就是官府管不到的才是私盐。他当他的主簿,我们贩我们的盐,不必管他。” 韩祈安不解,道:“但他一定会反对此事。” “他反对私盐,我也反对私盐。但衙役归我管、私盐归我剿。我剿不了,又能如何?” “阿郎这话像个官了。但,他必定会怀疑我们。” 李瑕道:“他拿不到证据。” 韩祈安道:“我明白了,既要贩私盐,县衙拿不到证据,才能保证别人更拿不到证据。” “嗯。派人去联络邬通,我要在年节前见他一面。” “是。” 李瑕说到这里,又派人招过鲍三,问道:“找到姜饭了吗?” 此事鲍三显得很悲伤,道:“还在派人找,没找到。” “尸体呢?” “前日又捞了十余具尸体,没有姜饭的。” “继续找。” “是。”鲍三想了想,拱手道:“县尉,姜饭怕是回不来了,他那队是否另外选一个班头。” “不急,再等两天。”李瑕揉了揉头,道:“他那队人我先来管着。你去选几个信得过的好手来,往后做别的事……” 正文 更新会晚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241章 道士 傍晚,鲍三出了县城,策马赶过符江上重新修建好的木桥,却见许魁正蹲在那。 “鲍班头。” “蹲在这干嘛?趁着伤没好,多陪陪你浑家是正经。” “听说有人从下游找到两个活着的弟兄,谁啊?” 鲍三道:“不是你那一什的,是刘二狗和许秃瓢。” “那姜班头呢?” “你想班头?早着。” 许魁急道:“哥哥你这话说的,我是这种人吗?我这不是急吗?” “魁啊,你知道吧,姜饭是会水性,这要是天不冷,他被冲到大江里也能扑腾回来。但这大冬天的,冻也给冻死了。” “那许秃瓢怎就能回来?” “老子哪知道,他天生异相,命大。” 许魁却忽然愣住,盯着北面,喃喃道:“哥哥,那是谁……” 鲍三道:“那么远,老子一个独眼哪能看清……那是个道士吧?” “道士旁边那个。” “不也是一个道士吗……姜饭?” 鲍三突然猛夹马腹,冲了上去。 ~~ “哥哥……我一百个弟兄就剩这些了?” “好了,别哭了,都他娘别哭了!没完了是吧!姜饭,你知道你这队人正迎上那蒙鞑元帅……但也是头功。” “姜班头!呜呜……” “娘的,别哭了,鼻涕抹了,一会县尉过来见你。” “县尉……哥哥,我去见县尉……” 鲍三一把抱住姜饭,轻声道:“回去了再哭,你是个班头,别在手下人面前丢脸,行不?” “嗯。” “对了,这位道长是?” “还没及得为哥哥引见。”姜饭道:“这位是俞德宸道长,正是他救了我,当时我中了箭,被水流冲下,是他把我从河里捞起来,带我离开,生火给我取药,治伤……” 俞德宸年纪在二十左右,颇有出尘之气,披着道袍,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带着矜持的表情道:“不过是正好见到了。” 姜饭道:“俞道长听说我要来庆符县,还特意送我过来。” 俞德宸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鲍三拱手道:“谢俞道长搭救我兄弟,大恩铭记在心,往后有我帮得上忙的,一句话,我绝不推辞。” 俞德宸淡淡点点头,矜持中又有些不以为意的样子。 此时一群人正在营盘外说话,因为姜饭回来,刘金锁带着许多人出来。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一时忘了进去。 刘金锁手里还拿着个钩子,抛给了姜饭让他安上。 “哈哈,姜钩子回来了。” 刘金锁大笑两声,转头看着俞德宸,问道:“俞道长是哪里人?要往哪里去。” “贫道江陵府人,游历四方。” 刘金锁挠了挠头,憨笑道:“我也认得一个道士,名字里也有个‘德’字,是全真教龙门正宗碧洞堂‘道德通玄静’的‘德’字辈弟子。” 俞德宸道:“贫道非是全真教,乃是茅山宗道士,名字是族谱‘令德维垂佑’排辈……这是贫道的绫牒。” “哈哈哈,俞道长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的,搞得像我在查你族谱一样。” 俞德宸微微皱眉,把手里的绫牒收回怀中,稍侧了侧头,不愿与刘金锁多说话。 “咦,你这剑不错,能给我看看吗?”刘金锁又问道。 “刘大傻子,一边去。”鲍三道,“不懂礼数。” “看看又怎地?” 俞德宸目光中微带思量,解下佩剑递过去,道:“贫道不会剑术,只是在外游历,挂着作作样子,以免遇到盗贼。” “嘿,谦虚。你手上这茧,一看就是练家子。”刘金锁接过剑,拔开一看,惊呼道:“娘的,西夏剑?!” 俞德宸惊了一下,眼神一凝,看向刘金锁,心中暗道:“这人……太聪明了吧?” “铛。” 刘金锁一弹那柄剑,啧啧道:“鲍独眼,听到没?这煅工,西夏铁匠才能造出来,你没见过吧,西夏早都亡了。” 俞德宸背微微躬起。 却又听刘金锁接着道:“我在临安见过几位相公,佩的都是传世的西夏剑。” 鲍三道:“俞道长,你不必理这刘大傻子,他就这德性。一天到晚瞎吹,见过几个道士,见过几柄西夏剑,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俞德宸稍放松了些,点了点头。 “嘿嘿。”刘金锁笑道:“俞道长,你这剑可有名字? “太常。” “我拿枪给你换,再补你一百贯钱,你跟我换不?” “抱歉,家传之物,不换。” “好吧。” 俞德宸目光瞥去,见刘金锁正看着那柄剑,表情很是认真,眼里带赞叹,不像是看出什么来了的样子。 他不由有些疑惑,心想这粗汉看起来蠢,但话语又如此蕴含深意,竟让人摸不透底细。 下一刻,有人策马过来。 俞德宸转头看去,眼神一眯,心中暗道:“这人……必是李瑕无疑。” 果不其然,只听众人纷纷喊道:“县尉。” 俞德宸微低下头,心中冷笑。 “这就是火烧全真教修了二十三年的重宫观、气死掌教真常真人、坏全真教气运的李瑕了。” …… “县尉,这是救了小人一命的俞德宸道长。” “俞道长,我替姜饭再谢你……” 俞德宸下意识伸手往腰间一探,愣了愣,转头看去,只见刘金锁还拿着太常剑。 他不由暗叹一声,算了,周围这般多人,也不是时机。 他表面上一直很淡然,心里却震惊于李瑕居然有这么多的精锐兵士,和预想中完全不一样。 或许该等晚些李瑕设宴招待,再找机会…… “刘金锁,你带俞道长到县城驿馆歇息……姜饭,你随我来。” 李瑕说着,向俞德宸颔首示意,转身进了营盘。 俞德宸愣了愣,暗想李瑕竟不招待自己? 这宋朝的官架子还真是大,全真教在北面……哦,这里不是北面,自己也没打全真教名号。 “还是习惯了世间俗人奉承啊,这不好,不好。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 刘金锁把手里的剑递回了俞德宸面前,大咧咧道:“走吧,道长,我带你去驿馆住下……许魁,你还在家养伤?一道走吧。” 俞德宸接过佩剑,也不说话,只是对刘金锁颇为防备,心想这汉子招呼这么多人,怕是想要将自己拿下? 可惜了,才到庆符县,身份好像已败露了,那只能力敌,不能智取了。 但一直到了驿馆,刘金锁都没招呼人动手,大咧咧的样子。 俞德宸进了屋,从门缝看去,发现并没有埋伏。 “刘大傻子?这人眼神敏锐,见多识广,真是少见的聪慧之人,为何会被叫作‘傻子’呢?摸不透他啊……他到底看出自己的身份没有?” ~~ 那边刘金锁出了驿馆,摇了摇头,道:“嘿,这个俞道长。” “刘班头,怎地了?”许魁问道。 “你不觉得的吗?这俞道长看起来傻乎乎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啊?我不觉得啊。”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这些当道士的,常年在山上修行,啥都没见过。不像哥哥我,在临安大城里见多识广。” 许魁挠了挠头,觉得好佩服刘班头啊。 “唉,我还以为这道士好哄,想把他的剑买下来送给县尉呢。结果他不卖,这可真是……” 正文 第242章 思路 李瑕看着姜饭,心中微微思量。 手底下这些班头,刘金锁武艺高但头脑简单,适合为作战先锋;鲍三战阵经验最足;搂虎善射箭;熊山最能吃苦…… 姜饭与他们相比,在战阵上就有些平庸。且少了一只手,这次才差点栽在长宁河里。 但李瑕记得在筠连巡司关城里,姜饭看到邬通被绑起来之后问的那句话……“这邬通反了?” 因这句话,李瑕才把杀张远明之事交代给他做,且他也没让李瑕失望。 “伤好了吗?是否要歇几天?” “好了。”姜饭抡着胳膊应道:“养了好几天,伤好之后才赶回来的。” 李瑕点点头,道:“我没把你那队人交给别人。” 姜饭颇受触动,闻言眼眶又有些红。 只听李瑕接着又道:“但你既然回来了,我想问问你,是想继续带兵,还是帮我做些别的事。” “县尉只要吩咐,小人要是皱一下眉头,这只手也可砍了。” 李瑕直截了当道:“嗯,我要找邬通来贩私盐了。摸清他的盐井、销路,还有他是如何走私的,那之后把他杀了,我们自己做。” 姜饭想了想,这件事换成刘金锁、鲍三、搂虎还真办不了,熊山也许能做,但县尉不信任他,更信任自己。 那就没啥好说的了,他径直将手和钩子碰在一起,作拱手状,道:“小人来办。” “好,你去挑人,去筠连州把邬通的底细摸清。” “随小人挑?” “随你挑,要信得过的。” “其他队的什长也能挑?” “嗯。” “县尉身边的宋禾不错,话又少,动作又快。” “行,挑了人,去找以宁先生支领些钱,” ~~ 庆符县城有一间小院,住着张世斐的遗孀杨琇、儿子张代焞,还有张远明的女儿张漛。 伺候的婢子虽还是杨琇身边的旧人,但院内的护院、门房却都是韩祈安派来的。 张远明父子三人死后,这里少有人来。 这日,名叫“张丙初”的张家管事在门外闹了一阵,终于还是见到了杨琇母子。 杨琇不过二十六岁年纪,怀里的儿子只有四岁,孤儿寡母显得有些无助。张漛则低着头,寡言少语的样子。 这两个妇人、一个孩子都还在披麻带孝。 “战事过去了。”张丙初问道:“不知大娘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大管事是如何进来的?” 张丙初奇道:“小人来见主母理所当然,谁还能拦小人?” 话到这里,他又低声道:“之前在打仗,阿郎与官人们死的突然,县尉说是派人保护大娘子,怕是想索要些财物……便当是张家捐了也行。现在仗打完了,大娘子也该考虑往后之事了。” 杨琇问道:“何意?” “阿郎有位堂兄如今在重庆府。小人的意思是,大娘子与小官人当过去投奔。” 杨琇没说话,只是抱紧了张代焞。 张丙初又道:“小人知道,大娘子娘家是成都府人,如今怕是……而若是待在庆符,无依无靠的,这家业只怕没两年就被县官敲骨吸髓嗦干净了。若是同意,小人这就去备车?” “我不想去。” “大娘子若不想去,可以修书一封,请那边派人来。” 杨琇道:“家业是焞儿的,不需要人插手。” “大娘子说笑了,小官人年纪还小,如何操持得了家业?还是该由叔伯兄弟帮衬。” “主人家的事,不须你多嘴。” “小人是家仆不假,却也是张家族人,出了这样的事,总不能放着大娘子受人欺负。” 说到这里,张丙初想了想,道:“对了,阿郎从九曲园到县里时,带了一个箱子。大娘子可有看到?” “箱子?”杨琇道:“我……我不知道。” “是一些账册、书契……不在大娘子处吗?” “我乏了,你走吧。”杨琇挥了挥手。 张丙初无奈,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自始自终没说过话的张漛,转身往外走去。 …… 杨琇坐在那,穿着一身孝服的样子显得很可怜。 “咳咳……” 屏风后,响起几声咳嗽,韩祈安转了出来。 “韩先生。”张代焞乖巧地唤了一声。 韩祈安点点头,道:“让人把孩子带下去吧。” 杨琇依言做了,低着头,显得很害怕,道:“韩先生,我……” “不急,一会再说。” …… 一会之后,姜饭钩着一个包袱进来,道:“杀了。” 堂中杨琇、张漛都是身子一颤。 韩祈安道:“尸体呢?” “绑了石头,沉入江底了。” “辛苦。”韩祈安接过包袱,打开来看了看。 “小事。”姜饭道:“以宁先生交待的事办完了,我这就出发了。” “去吧。” 韩祈安这才转向杨琇,道:“大娘子,这几日以来,我没逼过你吧?不知你想清楚了没有?” “我……我去把东西拿给韩先生……” ~~ 那是两个十寸见方的匣子。 李瑕、韩承绪、韩巧儿坐在那,看着韩祈安把它打开,只见里面铺满了黄澄澄的金子。 另一个打开,里面是许多珠宝首饰,下面是一封封契据、交子。 “哇。”韩巧儿赞叹了一声。 韩祈安道:“先前杀了张远明,得了他们的买凶钱五千贯,另有钱三万四千八十三贯……现在加上这些,才算是与账册平了。 杨氏那女人狡猾,先把铜钱和在庆符县的田产交了,却把这些值钱的物件藏着,安不知我们只要把账册算出来就能知道。” 李瑕拿起契据看了看,道:“这些是张家在叙州的产业?” “是。” 韩承绪笑着摇了摇头,又拿了养兵的账册出来与李瑕核算。 从长期来看,李瑕若想养兵一千或两千人,加上各种计划,钱是极缺的;但暂时而言,拿了张家的财力养五百人,这几个月内并不缺钱,缺的是扩军所需的粮食、武器、皮盔等军备。 这些东西,庆符这个小小的县城并不具备,需要派人到大的州城去添置。 能做这些事的文人,李瑕是最缺的。 韩承绪替李瑕管账已是忙得不可开交,也只能让韩祈安去一趟叙州,把张家的产业打理清楚,换了金银珠宝与交子,再添购物资回来…… “年节过去前把物资备下,年后才好扩兵。不过,我去这一趟,一个月内怕是回不来。” “要让以宁先生在外过年了,辛苦。” “倒非担心这个。”韩祈安道:“阿郎若要贩私盐,往后账务由谁安排?这方面信得过的人才还是不足啊。” 李瑕点点头,心想这也是大宋现象之一,朝廷对读书人好,少有文人跟着人造反。 因此幕僚好找,能信得过的却难找。 “总能有适合的,到时从邬通身边收买一个管私盐的也可,此事再谈,我派于柄随以宁先生走一趟。” 韩祈安道:“那我准备动身……对了,还有桩小事,阿郎下次派人去临安,将严云云送去吧。” “嗯。”李瑕点点头,他先前派人到临安送的是急信,不会让信使带一个女人。 韩祈安当着李瑕的面,又盖上那两个匣子,拿布包好,丝毫没有担心李瑕会怀疑他贪墨。 韩承绪抚须笑了笑,道:“我去雇人扩建营盘……” ~~ 李瑕揉了揉额头,继续想着战事之后的规划,重新捋了捋思路。 斩杀兀良合台的大功日后必然还有更重要的影响,比如明年自己也要派人北上联络杨果,助其坚定其背后世侯的决心。 暂时而言,则是可借此功劳掌握庆符县。 作为一个有靠山的奸党,斩了蒙古都元帅,哪怕不争功、哪怕年轻资历浅,也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升任。 江春一心调走,不难应付;房言楷在史俊离任后也不能构成威胁,可以让其处理民政,若这主簿也调走了……再说吧。 重要的是兵权和钱粮,这两者才是根。 要兵则是扩军、编练,按步就班地来即可。 钱粮暂时有两个来源,一是尽快消化张家的田地产业,再转化为军备,派韩祈安北上叙州即是为此事;二是与邬通合伙贩私盐、在西南走私,派姜饭南下筠连州则是为此事。 但姜饭能杀人,却不会经营私盐,此事该由自己多上点心…… 李瑕正想着这些,感觉身后被韩巧儿拉了拉。 “李哥哥,战事过去了。” “嗯?”李瑕道:“差点忘了,晚上带你去庆福楼吃好吃的。” 韩巧儿道:“不是为这个啦,我嘴不馋。李哥哥晚上回后衙睡吗?不封城了,县令夫人已要搬回东厢了。” 之所以这么说,因李瑕这几天都是在公房里支了床睡的。 “好。” “我是想说,战事过去了,马上又要过年了,李哥哥也不要太辛苦……” 正文 第243章 见闻 次日是十二月十八,韩祈安带人去了叙州,而江春已从叙州回来。 江春走了这一趟,对叙州、庆符县明年的形势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比起房言楷的彷徨无措,他显得从容而自信。 若论功劳苦劳,他或许远不及李瑕或房言楷,但若说靠山、前程,他虽不如李瑕,却远甚于房言楷。 因为他妻子牟氏之伯父牟子才,今年刚迁任了礼部尚书,就在蒲择之改任蜀帅之后。 …… “非瑜放心。此次我到叙州,张远明之死只字未提,只说五百巡江手是我一力督建,钱粮是富户捐的,乡勇多是因百姓热忱抗蒙。不会有人再细究此事。” “谢县令。” “欸,是我要谢非瑜,分润如此功劳给我。” 江春看着李瑕,满脸都是和煦的笑意,又道:“知州很恼怒你与正书不遵号令,已上表弹劾了,但也如实禀奏了你们的功劳,到时功过如何论……必是功大于过的,哈哈。” “是。” 李瑕随口应着,并不在意。 江春观察着他的表情,问道:“非瑜有何打算?” “想必县令是要高升了,我虽不才,想主政庆符。” “有把握?” “丁相公已任左相了。” 江春抚须而笑,与李瑕极是默契,半是玩笑道:“朝廷任命最快也要到明年三四月,在这之前,还请非瑜莫嫌弃我待在庆符才好呐。” “不敢,还有许多事要请县令指教。” “对了,非瑜在西厢住得惯吗?那边位置不太好,要不你搬到东厢?” “不必,眼下这样就很好。” “好好好,你我能同住一片屋檐下,实是可喜之事……” 见过了李瑕,江春自然也要再见一见房言楷。他却是饮着茶,好半天没叫人去请。 直到詹纲推门进来,问道:“东翁,不见房主簿吗?” “世事变化得真快,本以为会是房正书助我得一个上等考评。没想到来了个李非瑜,立下大功,推了我一把。”江春感慨道。 “是啊,谁能想到呢。” “庆符这三个县官,房正书平日最揽权,但真到了论功行赏之际,他是最无用的一个呐。” 这话,詹纲却也不好回答。 江春挥了挥手,道:“请正书过来吧。” 等房言楷进来,江春又换上温和的笑容。 “放心吧,你定然是功大于过的,知州依旧很赏识你,说你必然是被非瑜裹挟。” 房言楷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但他还是弹劾你了。” “这……” “这也是为你好,让你知道,战场上,遵号令比立功重要。” 房言楷默然不语。 江春捧着茶杯,沉吟着,最后还是道:“正书,你我相处近两年,有句话,我早想与你说……” “县令但说无妨。” “如何开口呢……政务实事,你比我擅长,官场上的门道,我却比你了解。” “是。” “史知州的弹劾,对非瑜而言,不痛不痒;但对你而言,却事关前程。” 房言楷一愣。 “非瑜功大于过,可以升官;你功大于过,最后只能得一些赏赐……这话我现在就放在这里,你若不信,待到三四月再看。” “我信。” 江春叹道:“这话我早想与你说了。史知州是好官、清官,做事公事公办,是提携不了你的……唉,说的多了,我只是怕你到时失望,并非说知州做错了。” “知州做得对,我确实不遵号令。” “若真想升官,请非瑜帮你打点吧。你以为斩兀良合台的功劳是蒲帅的?眼界低了,我告诉你,功劳是丁相的。眼下非瑜一句话,抵你两年辛苦。” “我岂会不明白?可丁大全是奸党……” “是啊。”江春喃喃道:“想来,丁大全任宁德县主簿时,也是遇到正书现在的处境吧?” 房言楷有些不明白……史知州没做错,自己也没做错,但事情怎就成了这样? ~~ 名叫“俞德宸”的道士在驿馆中打坐。 良久,他睁开眼,感到有些苦恼。 来庆符,是来杀李瑕的,第一天来就看到人了,可惜周围有数十个士兵……后来俞德宸听说,那些是斩杀兀良合台的兵士。 之后两天,就再也没见到李瑕。 连姜饭都没看见。 那些人好像忘了他俞德宸一样,把他丢在驿馆就再也没来过。 接近李瑕,然后杀掉的计划好像行不通,俞德宸决定夜里潜进县衙去杀。 白天则要出门踩点。 他拿起剑,离开驿馆。 庆符大街上有些热闹,因县衙在招募劳役修桥修路,据说是在修一座符江上的石桥,并修通往叙州、安宁县、筠连县的官道。 从昨日开始,已有些附近州县的流民过来…… 俞德宸穿过长街,拐角处有个披麻戴孝的女人跑过,差点撞到他。 他闪身避开,目光看去,见这女人二十七八岁样子,神情显得有些慌张。 …… 张漛跑过街角,差点和一个道士撞了个满怀,转头一看,见后面那几个人已追了上来。 “道长,能否帮帮我?” “如何帮你?” 张漛忙道:“后面有人在追我,我……” “跟我来。”那道士拉着张漛,迅速跑进另一条巷子,手一指,道:“你往那边走。” 张漛迅速跑开,转头看去,正见那道士一脚踹飞了一个追赶者。 “别再欺负女人……” 张漛舒了口气,迅速往城南跑去。 …… 严云云才出脂粉铺的门,忽然眯了眯眼。 近日城中多的是披麻戴孝的,但张远明的女儿她见过一次,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快步缀了上去。 只见张漛拐进小巷,在一间院子前叩了叩门,有个汉子开了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将张漛迎了进去。 严云云趴在墙边看着,心中思量,这里住的怕是张家的故旧。 才转身想去县衙通风报信,她忽又停下脚步,嘴角勾起自信的笑意…… ~~ 俞德宸拍了拍手,也不再看倒在地上的几个恶仆,继续向县衙走去。 下一个街口,却见一群人围在那,也不知在做什么。 俞德宸是个道士,心里想着不能好奇心太重,却还是忍不住过去看了看,却是一群人在买盐。 “一斤八十文。” “真的?官盐一斤一百四十四文咧,你这是私盐?我跟你说,我们县里,查私盐很厉害的,卖三斤就能杀头。” “胡说什么?”卖盐的汉子道:“这是官盐,不买就走开,今日就这一担。” “我倒是想买,但怕官盐卖不出去,又有科敷,我可是上户。” 俞德宸云淡风轻地站在旁边听着,心中好奇何谓“科敷”。 很快就听到有人问道:“啥叫科敷?” “每年的官盐要是卖不掉,县衙就逼我们这些上户买。” “那你走开,我是下户,我买。” “蠢,要是卖不掉的多,都得摊派……” “我都告诉你们了,这就是官盐,县里以后也没有科敷。买不买,不买走开。” 俞德宸看了一会,觉得无聊,转身要走,却见一名中年文士匆匆赶来,差点又撞了个满怀。 接着,就听到这中年文士与那盐贩的争吵声。 “你说你这是官盐,盐榷给我看看!” “你说看就看?你谁?” “我谁?不拿出盐榷,休怪我将你拿下……” 正文 第244章 屋顶 蒋焴今日出县衙办事,没想到竟是见到了私盐贩子,极是生气。 他转头一看,见到快班班头费伯仁就站在不远处的街角,忙喊道:“费班头!你过来,把这私盐贩子拿下!” 不想,却见费伯仁头一低,没听到一般,带着人穿起了一条小巷。 “费班头……” 蒋焴一愣,心道费伯仁分明是看到自己了,竟是就这样走掉了? 他心头怒起,指着那私盐贩子,叱道:“你别逃,在这等着!” 说着,他转身向县衙跑去。 …… 汤二庚看着蒋焴的背影,咧开嘴笑了笑。 他才不怕咧。之所以到过来贩盐,就是他家邬巡检收到庆符县尉的消息,可以在庆符贩盐了。 邬巡检都说了,先试着买上几担,要是没事,就在官盐铺子旁再开一个铺子,明目张胆地卖盐。 “最后十斤!谁要买?” “小哥,今日没带钱,明日还来卖吗?” “来!”汤二庚哈哈大笑,抬手一指,道:“看到那个铺面没?过几日我就盘下来,就在那卖。” …… 俞德宸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摇了摇头,继续向县衙走去。 走了一会,见那个中年文人气呼呼地冲进县衙,俞德宸停下脚步,心想让那些普通人多买些便宜盐也好,遂就站在那等着,打算一会把衙役都打一顿。 但等了好久,也没见那人再出来。 “原来就是嘴上厉害。”俞德宸喃喃道。 他绕到县衙后面。 巷子里人不多,只见对面一个穿着男装的少女带着两个健妇从巷子那边走出来。 因这少女也佩了柄剑在身上,俞德宸不由多打量了她一眼。 她不漂亮,脸方,鼻塌。但背挺得笔直,走路时步态从容,隐隐有些卓然之气。 下了终南山,见到了市井多有缩头缩脑之人,这般身姿就显得犹为出众。 俞德宸想起来李瑕就是这般走路的。 他又细看了一眼,见这少女头发扎在脑后,随风轻轻晃动,颇为飒爽。 两个擦肩而过,俞德宸围在县衙绕了一圈,大抵完成了踩点,又绕了回来,见那少女正在与一个老妇说话。 “救了老妇人家的火,收下这篮子鸡蛋吧,老妇人心里不安……” “那好吧。”那少女大大方方应下,与那老妇道了别。却是又向身后的健妇道:“一会送两斤米去她家里。” “大姐儿,直接给她钱也好。” “不,为人处世不是这样的……” 俞德宸又从她们身边走过,心想这些人情世故还真麻烦…… ~~ 韩祈安把杨琇、张代焞母子带去了叙州,庆符这边便只留了几个仆役看着张漛。 这日下午,这几个仆役鼻青脸肿地站在李瑕面前…… “被一个道士打了?” “是,小人们正在追张氏,冲出一个道士,对着我们就打。” 李瑕思忖了一会,忽有些怀疑那俞德宸。 “去东边营盘把刘金锁、搂虎找来,让他们带三十名好手。” “是。” 那边有又有道:“县尉,房主簿来了。” “你们先下去,请房主簿进来。” …… 房言楷在李瑕对面坐下,缓缓道:“县里有人在贩私盐,李县尉可知晓?” “竟有此事?” 房言楷看着李瑕的脸,苦笑道:“你不会演,不必与我装了。此事你知道,是你下令不让衙役稽查的?” “房主簿在说什么?私盐一定要稽查。” “别装了。你收了邬通的好处?” “没有,私盐一定要稽查。” 房言楷脸上苦意愈浓,道:“非瑜,你知道我在任近两年来,稽查私盐费了多大工夫?” “是,我愿效仿房主簿。” “此间并无旁人,你我说几句心里话,可好?” “好。” “你可知我大宋税赋,三成都是盐税,贩私盐乃是杀头的重罪……” 李瑕打断道:“房主簿既知是邬通在贩盐,你我一起上表检举他,如何?” 房言楷一愣。 “房主簿不肯吗?为何?” 房方楷不答,表情有些萧索。 李瑕又问道:“你稽查私盐是为了大宋社稷?还是为了个人政绩?” “我上任以来,不仅稽查私盐,还开荒、缉盗,夙兴夜寐,使民生安定、税赋充足,上无愧于朝廷,下无愧于百姓。哪怕是有一份想要政绩的私心,不该吗?” “该。你确实无愧于朝廷、百姓。” 房言楷不知话题怎又落在了这里,问道:“你为何不查私盐?” “我从未说过不查。” “你……” “我会查私盐。虽然盐税上缴朝廷,层层贪墨,最后也不知有几成落到实处。若能直接用来练一支强军,不知是否能保川蜀?今年打败了蒙军,明年他们就不来了吗?” 房言楷闭目长叹。 “道理你都明白,不用我多说。”李瑕道:“另外,我们三个县官都很清楚,等朝廷任命下来,我与江县令大概是要升官的。我不知你能否升迁,但近来我感受到你很痛苦,当然,朝迁不可能贬你,人就怕有比较。 盐税和升迁都是一个道理,甚至大宋社稷也是这道理,如你说言‘不正本必亡,正本必乱’,我不打算在一个快烂掉的框架里做事,你呢?往后如何做,你该想清楚了……并非是我在逼你,你若想调走,我也可以替你打点。” 房言楷道:“我明白……我明白……是守规矩还是不守规矩。” “是让房主簿选择变或是不变,变则通、不变则亡。” “变则乱。” “你考虑……” ~~ 入了夜,俞德宸换上一身黑衣,蒙着脸,伏在了县衙后衙的屋檐上。 他又见到了傍晚看到的那个少女,正坐在院中与一个小童说话。 “怪哉,父亲回来后怎一句话都不骂你?” “他为何要骂我?” “你一天到晚离经叛道,该骂。” “父亲怕我。” “吓?你少胡说八道了。” “真的,父亲怕李哥哥,我越学他,父亲越不敢教训我,你没感觉出来吗?” “其实我感觉出来了,我也试过,被痛打了一顿,所以我说你是胡说八道。” “那是你只学其形,未学其神……” “姐,屋顶上好像有个人。” “有吗?” 俞德宸俯低身子,微觉有些无奈,心想自己本是仙风道骨的修道之人,第一次来当刺客,经验还是不足。 好在,院里那小童又道:“好像是我看错了。” “还能不能老老实实背书了……” 突然,俞德宸听到前衙有大动静传来,紧接着便是脚步声响起。 不一会儿,又一个小姑娘跑到后衙来。 “二姐儿回来了,李县尉呢?” “李哥哥带人出门办事了。” “怎么了?” “不知道欸,你们在院子里不冷吗?” “外面亮堂些……” 俞德宸听了,皱了皱眉,从屋檐上退了下去,跃回外面,迅速跑过小巷,贴着墙看去,只见李瑕正带着人向城南而去。 ~~ 院子里,江苍又抬头向屋顶看了一眼,故作不经意地把两个姐姐打发走,一路打着哈欠进到书房。 他四下看了看,缩了缩脖子,蹑手蹑脚走到江春身边。 江春已是瞪着眼,很不悦地看着儿子。 却听江苍附耳道:“父亲,屋顶上好像有个偷儿,孩儿不敢惊动他,故意装作不知道,唤胥吏来捉了吧。这临近年节了,偷儿就是多……” “蠢小子,哪个偷儿敢到县衙来偷东西?” 江苍一想也对哦,正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忽发现江春竟也是附在他耳边说的。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惧之色…… 正文 第245章 活捉 “县尉,找到张氏了,在城南剪刀巷。” 说话的是韩祈安留下看着张漛的仆役,脸上还带着淤痕。 李瑕问道:“打听了吗?她找的是谁?” “一个几年前从张家出来的护院,名叫‘郑栓’,手底下有点功夫,往年张家运粮到叙州卖,都是他押队。小人不敢轻易闯进去……不过县尉放心,城门关着,他们逃不掉。” 李瑕不急着去捉张漛,又等了一会,等到于柄回来。 “县尉。”于柄拱手道:“小人去了驿馆,没见到俞道长,说是下午就出门了。” “他到庆符以后都做了什么?” 于柄道:“这两日他都在打听县尉,还故意作出不经意的样子,但驿馆杂役迎来送往的,早觉得他不对劲了。” “刘金锁,你怎么看?”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他一定也是仰慕县尉呗,斩蒙古大将,谁人不服?!” “你就没想过他有可能是全真教派来杀我的?” “啊?无缘无故的,总不能是道士就是全真教的吧?” “潼川府路在打仗,一个荆湖北路的道士在这时候跑来游历?”李瑕道:“他到了叙州,不去仙侣山,却在庆符住了两天?” 仙侣山就在叙州,与翠屏山相连。据传,东汉时,张道陵沿长江西行,见此山有灵气,曾在山上传道数载;又传,唐时,吕洞宾白日在翠屏山练剑,夜宿仙侣山…… “对啊!” 刘金锁恍然大悟,拍着脑袋道:“他怎能不急着去仙侣山?我早觉得他有问题了!” 于柄有些看不下去,低声道:“呵,你早觉得。” “真的。” “那你觉得他现在在哪?” “要么躲在哪里想刺杀县尉;要么……他救了张氏,跟张氏混在一起了?” 李瑕点点头,道:“刘金锁,你带几个人留在县衙保护韩老与巧儿;搂虎,跟我去郑栓家。” “是。” “嘿,原来是要捉全真教刺客。我就说呢,找个女人哪要带这么多人过来。” 李瑕带人出了县衙,于夜色中向城南而去。 走过庆符大街,搂虎忽然回过头向后方望了一眼,心想那全真教的道士怕是功夫很厉害,要小心才是…… ~~ 城南剪刀巷。 “这女人想勾引小人,让小人出卖小娘子。”郑栓拖着严云云走进堂屋,低着头向张漛这般说了一句。 张漛眯眼看去,只见地上的严云云已被打晕过去,身子瘫着,但身段还是很勾人。 比张漛要勾人得多。 “郑栓,你……” “她说,县里现在是姓李的县尉说了算,张家男丁都死绝了。让小人跟着她一起投靠李县尉做事,把小娘子你卖了。她以为她勾勾手指,小人就会听她的。” 张漛没说话,看着郑栓拿绳索把严云云捆起来。 “但她不知道小人对小娘子你的心意。”郑栓又道,“小娘子以前招的那个赘婿,许正诚,窝囊男人,呵,是小人打死了他,丢进七仙湖里……小娘子,许正诚不是落水死的,是我打死的。” “我知道。”张漛侧过头,道:“我就是知道,才敢逃出来,因有你在,我才敢逃出来……等这事过去了,你……你就是我男人。” 郑栓背对着她,身子颤了颤。 张漛说完,转身舀了一勺水,泼在严云云头上。 …… 不一会儿之后,堂屋里响起的是两个女人的互骂声。 “狗男女!你们两个狗男女。” “贱人!你说不说?!就是你勾结李瑕杀我父兄,谋财害命……” “好哥哥,你可想好了,看看谁有权有势……你要跟着谁干?你看看,我和她谁更美?” “贱人!我撕烂你的嘴……” “好哥哥,张家已经完了,你们不可能离开庆符的……” “说!是不是你们谋杀我父兄?!我二哥不可能强污你,是你在构陷他,你一个不要脸的贱货,是你贴上去的……” 郑栓拿起一把柴刀,丢进火盆里烧着,看着刀烧得通红。 张漛忽然拿起这柴刀,尖声吼道:“你说不说?!我要烫烂你这张脸……” “不要!我说……我说……” 但张漛依旧是把那烧得通红的柴刀烙了下去。 “滋……” “啊!” 严云云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郑栓迅速拿起布堵住她的嘴,一把抱住张漛。 “小娘子……小娘子……别弄死了,这是人证。” 张漛大哭,丢下手中的柴刀,抱着郑栓,哭道:“我父亲……我大哥二哥……死得好惨……” “不哭了,我们去重庆府,把这案子捅上去……” 突然,“嘭”的一声响,屋门被人踹开。 郑栓与张漛还没来得及回头,几道身影冲进来,一刀捅来,将两人捅了个对穿。 “呃……” 抱在一起的两人倒在地上…… ~~ “县尉,没找到俞德宸。”搂虎提着刀出了院子,向李瑕禀报道。 李瑕点点头,走进堂屋看了看。 之前不杀张漛,不是他心慈手软。而是张远明家这样全被杀干净,传出去难免让人起疑。 “收拾干净,就当这两人私奔了。” “是。” “别让附近的人家看到了。” “是,我们说是追查蒙古刺客,没让他们出来……这女人呢?要不要灭口?” 李瑕看向晕过去的严云云,稍想了想,道:“先带回去,等她醒了再说。” “是。那道士还没找到,小人护送县尉……” ~~ 远远的,俞德宸缩回街角,心中暗道:“这李瑕果然是欺男霸女的恶贼。” 但现在李瑕身边还带着许多人手,怕是不太好杀……出来抢个女人,竟带这么多人。 还是继续回县衙埋伏比较好。 这般想着,俞德宸重新隐回黑暗中。 他重新回到县衙后的小巷,避过一个更夫,快步奔到围院边,向上跃去。 突然,一柄长枪从屋顶上贯下来! “铛!” 俞德宸持剑一挡,火花四溅。 “小贼!老子等你很久了!” 这大喝声让俞德宸有些耳熟,一听便知是那刘大傻子。 他不敢硬战,转身就逃。 “跑?!俞道士,老子早认出是你了!” 俞德宸不理,脚下飞快。 四周却又有数人围了上来…… ~~ “哇,真是个刺客。”江苍听着围墙外的动静,又怕、又兴奋,拳头都攥得紧紧的,“这打得动静也太大了吧?” 江春捻着长须,喃喃道:“刘大傻子真没用,没一枪把人刺死。” “父亲怎知道会是刺客?” “做的事愈多,惹得麻烦就愈多。” 江苍没听到,紧紧瞪着那堵墙,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喃喃道:“好有趣啊。” “有趣?”江春在儿子头上一拍,道:“告诉你,读书入仕才有平安舒服的日子过,我最烦这种打打杀杀的。” 他似乎没意识到,因有些紧张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换作平时,大概会说些更冠冕堂皇的,读书报国云云。 江苍点点头,道:“是啊,父亲,孩儿也不喜欢打打杀杀,就是看着有趣。” 外面的追喊声越来越远,显然是人已跑得远了。 江春又向门子吩咐道:“去看看,房正书是否被刺死了,怎一点动静都没有?” 过了一会,门子应道:“县令,房主簿没事,一直在书房里没出来。” 江苍小声道:“父亲,主簿是不是被吓到了?” “不懂别乱说……” ~~ 李瑕回了后衙,先是看了韩巧儿,问道:“吓到没有?” 韩巧儿摇头道:“没有,我跟李哥哥连北面都去过,今夜却连刺客都没看到,不会被吓到。” 李瑕又与她聊了一会,转到前衙,只见刘金锁已经回来了,正在与搂虎说话。 “你十几个人捉一个人捉不到?”搂虎道:“换作我,一箭将他射死了。” “我捅了他两枪,他不死也要重伤。” “又吹?” “真的!” “那人还跑了?” 刘金锁道:“没跑!就是要找一找。” “你太没用了。” “我告诉你,这道士身手真的很厉害,今夜换成是你,你已经死了……” 李瑕走上前,问道:“人呢?”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还在找,肯定是躲到哪个民宅里了,夜里黑乎乎的,不太好找……我捅了他两枪……” “有伤亡吗?” “我挨了他两剑,不要紧,已经包扎好了。” 李瑕目光看去,见刘金锁皮甲上破了两道,上面还沾着血。 看得出来,俞德宸身手确实了得。 “给你两天把人找出来,但不要惊扰百姓。另外,捉活的。” “因为他救了姜饭?” 李瑕瞥了刘金锁一眼,道:“去问韩老。” “哦。” 李瑕忽想到自己在北面被张弘道追杀的时候。 原来自己的地盘上混进一个细作是这种感觉……嗯,如今已经有地盘了…… ~~ “韩老,县尉为何要捉活的?那道士身手那么高,活的不好捉。”刘金锁道:“这事不弄清楚,我下手没分寸。” 韩承绪正在调药给昏迷的严云云敷脸,头也不抬就应道:“阿郎明年要派人北上联络杨公,明白了?” “不是很明白。” “这个道士刺杀之后要回终南山……” “总之就是一定要捉活的?” “阿郎没叫你‘尽量’捉活的。” “哦。”刘金锁点点头,看着严云云被烫得不成样子的半边脸,啧啧一声“可惜了”转身往外走去。 韩承绪摇了摇头,自语道:“大傻子战场上好用,做这些事不好用……” 正文 第246章 盐贩 筠连州城。 奢华宅邸中,邬通左右各拥着两个美姬,正在喝酒。 坐在他对面的是他手下的一个掌柜,名叫“杜致欣”,四十多岁模样,衣着光鲜。 “庆符县在册五千三百余户,加上隐户,以及苗、彝、僰诸寨,三四万人该是有的,依一人一年两斤盐算,若是全县只买我们的盐,该是年入六万贯上下。再加上用来腌制菜肉的盐,该还有更多。” 杜致欣拨着算盘,说到这里,道:“但……淯井监、转运使必然会知道。” “算算,又要拿多少钱打点?” 算盘又是噼里啪啦的响,杜致欣提笔在纸上记了打点各级官吏所需的钱,末了递给邬通。 “一万五千贯……六万贯,我只能得一万五千贯?还不算本钱。” “是。” 邬通沉默了一会,凝视着纸上一行又一行官名,没有哪个是能省掉的。 最后,他目光落在“庆符县尉李”这几个字上,问道:“一年给李瑕六千贯?” “是东翁说过的,每月少则五百贯。”杜致欣道:“何况,没有李瑕,我们不可能在庆符贩盐,不仅是县衙,还有别的盐商会找麻烦。” “钱不好挣呐。”邬通叹息道。 杜致欣问道:“东翁的意思是?” “去吧,先把铺子支起来、把生意铺开了。明年看看是否有新的县尉来。” 邬通不是小气人,若是以前,他还会现在就把头一年的六千贯先送过去,以确保大家在一条船上……如果当时没有过节的话。 “是,那小人先赶过去,在年前把铺子准备好,过了年就可以开张……” 杜致欣离开邬通的宅邸。 在他身后的巷子里,一支铁钩子“嗒”的抵在墙上。 姜饭凝视着远去的轿子,道:“宋禾,你跟着这姓杜的回庆符,把这几天打探到的消息报给县尉。” ~~ 两日后,杜致欣坐在了李瑕的公房当中。 作为私盐贩子,他还真有些不习惯坐在衙署当中。 当然,倒不是杜致欣没跟官打过交代,他打交道的官里,比县尉官职高好几转的多了去了。但人家都有私宅、别院,不会在公房里谈事情。 杜致欣不由暗道:“怪不得要这般捞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他却也知道,李瑕虽然爱捞钱,却不是没能力的,斩杀蒙古大将的功劳摆在那里。 且才进县城,他已经感受到其对庆符县的掌控力了。 让杜致欣意外的是,李瑕待他十分热情,远超他的预料。 “我对盐务不太了解,还想请杜掌柜多多指教。” “县尉太客气了,指教不敢当……另外,与敝东主一起做生意,县尉不需太了解,只需把一些人压住也就可以了。” “哪些人?” 杜致欣道:“自是庆符县如今在卖盐的两家盐商,卢家、尹家。等我们开始卖盐了,他们必会来找麻烦。” 李瑕道:“听说杜掌柜想开间铺面。我很好奇贩私盐如何开铺面?” “明面上当然是卖官盐。我们也有少量盐引。但有客来,便可拿出私盐来卖。” “我不明白。” 杜致欣只好苦笑着,耐心向李瑕解释起来。 “县尉若想明白这其中的门道,小人怕是得从我朝的盐政说起。” 李瑕道:“我很有空,杜掌柜慢慢说无妨。” “我朝开国之初,规定盐或由官卖、或通商卖至各州郡。至政和三年,蔡京创‘盐引法’,用官袋装盐,限定斤重,封印为记,一袋为一引,编立引目号簿。盐商先缴纳税钱领取盐引,凭盐引核对号簿取盐。 四川产井盐,与别处略略有些不同,盐商是直接从井户处买盐。由官府验视、秤量、发放,但也是先收引税、过税、住税。” 李瑕问道:“一样是盐引法,唯一的不同是别处是盐商向官府买盐,四川是向井户买?” “是啊。”杜致欣道:“总之都是重税,尤其是这些年蒙军攻蜀,朝廷入不敷出,盐税自然在涨。盐商们缴了重税买盐引,盐价自然就居高不下。 最近庆符县盐价在一斤一百四十余文上下,再加卢家、尹家一贯的伎俩,还要在其中掺上沙土,将沙土也买出高价。 我们这盐一卖,自然不会再有人买他们的盐。他们自然会来找麻烦,比如让县里科敷,将他们的盐强卖出去。” 李瑕问道:“我为何要帮他们强卖?” “庆符县的盐税便是县官的政绩。”杜致欣笑道:“当然,李县尉不缺这点政绩。不像别的县官。” 李瑕又问道:“若这些麻烦都是我摆平的,我为何不自己贩盐、而要与邬兄合作?” 杜致欣一愣,脸上的笑意凝固住,好一会才道:“李县尉摆平的麻烦,都只是县里的小麻烦。盐税可仅是一县之事,往上还有淯井监、州府、转运司,这些才是大麻烦,都是我家东主来摆平。” “还有呢?” “李县尉也没有盐,不是吗?” “井盐也不难造。”李瑕道:“凿井、汲出卤水、煎出盐。” “哈?”杜致欣笑道:“也不是随便打一口深井就能出卤水的。” “听说川地离河不远的石山上,大多都可以凿井取盐?” “那是时人夸大其词了。”杜致欣道:“此事不易呐,如凿井、治井需有经验的山匠;煎盐有烧盐匠;设卤笕的有笕山匠;安火笕、置火圈有灶头;运卤的有担水匠……分工达四五十种。李县尉是清贵文官,管不来这等琐事。” 话到这里,他重新笑了起来,道:“何况,我家东主辛苦经营,到庆符卖盐,刨去本钱,一年赚得还不如给李县尉的多。” “杜掌柜这是欺我不会做生意了。邬兄本就要贩盐到西南,多卖庆符一个县,既不用再凿井,又不用再开灶,岂能添几个本钱?” “所以,东主与李县尉,合则两利,不是吗?” “是啊。”李瑕道:“看来,我还是安安心心吃一份红利更舒服。” 杜致欣大喜,道:“正是如此。” 正文 第247章 花袄子 见过杜致欣之后,李瑕又吩咐人把刘金锁叫来。 刘金锁提着一柄剑,才进李瑕公房就兴匆匆喊道:“县尉!我找到俞德宸的剑了!西夏匠人造的剑,献给县尉。” “放桌上吧,人捉到了?” 刘金锁挠了挠头,低声道:“没有,我还找了条狗,闻他的血,愣是连影都没看到。” “剑在哪找到?” “在一个树洞里找到的。”刘金锁道:“这事真怪了,剑都找到了,人反而没找到,都找了两日,会不会逃出城了?” 李瑕没说话,眼神中渐有些威仪。 刘金锁低下头,心里还泛咕噜,觉得捉人可比逃跑难多了,这事就跟捉迷藏一样,藏方往那个疙瘩里一躲,捉方累得半死…… ~~ 隔着长廊,蒋焴正在房言楷的公房中。 “东翁,我看到那个私盐贩子还配到县衙门口来了。” “嗯?” 蒋焴叹息一声,道:“太明目张胆了吧?” 房言楷想了想,道:“此事你暂时别管。” “可这……” “卢文扬今早来拜会过我,趁我不注意留了三百贯。你替我还回去,告诉他,我从不受贿……” ~~ 县衙外,杜致欣才走出来,汤二庚就从一旁迎上来,笑嘻嘻道:“掌柜,小人没骗你吧,李县尉可支持我们贩盐了。” 杜致欣点点头,道:“走吧,带我去看看铺面。” “好咧,依掌柜吩咐,小人寻了个仓库大的。省得每次要运盐过来。就在卢家的盐铺旁边,以前是个卖粮食的,前阵子一家三个男丁死了,要卖这铺面,县尉已经派人联络好了,掌柜的你看过,交了钱就能盘下来……” 两个一路走过长街,路上遇到一队捕快,汤二庚还向对方打了个招呼。 “费班头,这是要去哪?” “捕贼。” “辛苦,这是我家掌柜。” 才寒暄几句,街边有个五大三粗的妇人跑过来,喊道:“费班头,我家遭贼啦,偷了我备着过年穿的花袄子……” “你慢点说,丢了哪些物件?” “就花袄子、襦裙,还有一盒胭脂。” “别的呢?” “别的都没丢……” 杜致欣已拱了拱手,道:“费班头既忙,改日我请酒。” 示意之后,他带着汤二庚继续向铺面走去,又问道:“这庆符县不太平?” “很太平啊,衙役多,还有驻军,就这两日城里在拿贼咧。” 杜致欣道:“我们只卖盐,少惹事,知道不?” “小人明白。” 不一会儿,两人到了铺面。 此地就在庆符大街,处于县城较中间的位置,隔着两条巷子就是戏台,不远处就是庆福楼。 杜致欣很满意,打算今日就定下来。 “别的都好,就是邻着卢家盐铺,得叫东主再派批打手过来镇镇场子。” “掌柜考虑得周到……” 汤二庚话到这里,忽然眼睛一亮。 他看到街对面一个高挑的小娘子,穿着花棉袄,裹着花头巾,一扭一扭地进了间药铺。 汤二庚也没心思再听掌柜说话,盯着那药铺,不一会儿,见那小娘子提着几包药出来。 隔着街,她又低着头,但汤二庚分明看到她皮肤很白,挺漂亮。 “我再去趟县衙把文书办了。”杜致欣道,“你去叫人把盐都搬过来。” “是。” 汤二庚见杜致欣走了,转头一看,见那高挑女子已走进了一条巷子。 他想了想,还是跟了过去。 前不久他才说过庆符县衙役多、又有驻军,还得了吩咐“少惹事”,但心里痒痒的,他也就管不了这许多了。 再说了,这辈子贩的私盐,都够砍头砍一百次了…… ~~ 半个时辰后。 李瑕正在公房中听韩承绪讲解历年的盐税账簿,快班班头费伯仁快步进来。 “县尉。” “何事?” “县里出了命案。” 李瑕放下手中的账簿,道:“具体说来。” “死的是汤二庚。”费伯仁沉吟道,“被人活活掐死了。” “筠连来的汤二庚?” “是。” 李瑕看向费伯仁,想起自己初到庆符之时,想跟这位费班头打个招呼,对方像没看到一样跑开。 如今形势不同了,要贩私盐,便要笼络这些人,因此李瑕也给了费伯仁一些好处,说话倒不必太过顾忌。 “有何线索?” 费伯仁道:“小人怀疑是蒋焴蒋先生杀的。三日前,小人曾见到蒋焴在街上与汤二庚起了口角。今日,蒋焴也在那附近。” 话到这里,公房外有人道:“县尉,有人求见。” 李瑕于是向费伯仁交代道:“不必先入为主,仔细查,有证据了再说。去吧。” 来求见的果然是杜致欣。 李瑕替他引见了韩承绪,表示不必避讳。 “李县尉,卢家或尹家动手了。此事李县尉若不帮忙解决,我们很难在庆符县贩盐。” “杜掌柜如何确定是卢家或尹家动手了?” 杜致欣眼一瞪,奇道:“这还有何可想?必是他们做的,杀了我的人,威胁我不能在庆符贩盐。” 李瑕低声道:“你贩的是私盐,他们是官盐,他们要反击,多的是光明正大的办法,怎会一开始就杀人?” “是我太明目张胆了?” “瞧杜掌柜这话说的,这样吧,此事我派人查,杜掌柜只管继续卖盐。” “李县尉,不论如何,这可是个压住卢家、尹家的机会。”杜致欣把头凑近了些,道:“要想做事,不心狠手辣怎行?” 李瑕似觉有些好笑,道:“杜掌柜放心吧,我有分寸。” “那就拜托李县尉了……” ~~ 杜致欣走后,韩承绪抚须笑道:“这人竟还来教阿郎要心狠手辣。” “韩老觉得人是谁杀的?” “不论是哪方人,都不太可能杀一个小小的私盐贩子。房主簿、蒋先生,或是卢家、尹家,皆没理由这般做。” “查清楚再说吧。” “尽是这些琐碎小事要阿郎操心。”韩承绪道:“我认为阿郎不该亲自见杜致欣。私盐之事也不该由阿郎亲自处理。万一真的有人查起来,难免麻烦。” “我明白,但不知还能交给谁。”李瑕道。 他身边如韩承绪父子这样能信得过的聪明人还是太少了。 “我为阿郎引见一人如何?” “谁?” “严云云。” 李瑕想了想,问道:“她行吗?” 韩承绪道:“这女子毁了容貌,怕是去不了临安当妈妈了,往后也没别的出路。我与她聊过,她有心计,能写会算,也见多识广,是个可用之人。” “可靠?” 韩承绪捻着花白的胡须,叹息道:“她过往或许心气躁,这次吃了个大亏,该是不大相同了,阿郎若信得过我的眼光,我打算收她为义女。” “义女……” “是啊,这办法我还是和江县令学来的。” 韩承绪活到六十岁,有些人情世故,比李瑕、韩祈安更懂一些。 正文 第248章 心计 俞德宸穿着一身花袄子,头上包着花布,脸上还抹了脂粉,打扮成了一个高挑女子。 他今日还遇到了三天前见过的那个私盐贩子,对方居然想非礼他。 这让俞德宸觉得可笑又愤怒,于是掐死了对方。 但之后搜查越来越严了,刘大傻子又调了数十号人来,把县城许多道路都堵了。 俞德宸身上的伤虽止了血,怕是伤到了肺腑,短期内好不了。他走着走着,感到无比疲惫,又无处可去,最后在一个小院门口的石凳上坐下来,闭上眼。 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他太累,懒得管。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心想就让刘大傻子捉了算了…… 睁开眼,看到一个老妇人,手里捧着一碗稀粥。 “小丫头,你吃吗?” 俞德宸觉得自己见过对方,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的。 他想了想,接过粥喝了。 “你是逃难来的?”老妇问道。 俞德宸点了点头。 老妇又问道:“你家里人呢?” 俞德宸摇了摇头。 “也被蒙鞑杀了?”老妇叹道:“老妇人也是喽,就一个儿子,几年前上战场,就没再回来……” 俞德宸没点头也没摇头,坐在那听着她说,说她家人是怎样一个个没了的,又说上次蒙军攻城,抛了火油进城,烧了她半边房子。 他顺着老妇的手指看去,看到院子里那屋棚还是黑乎乎一片。 “县里让人来修,老妇人就一个人住,不急着修,他们从那边开始修……县里出了三个好官,县令家的几个孩子最好,那天还跑来老妇人家救火……”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俞德宸也有耐心,沉得住性子听。 这和修道差不多。 末了,老妇当他是个哑巴,又当他是个落了难的、家人死绝的可怜女子,带他回家里住下。 夜里,老妇没点烛火。俞德宸枕着手躺在黑暗中,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确实是江陵府人,只是很早就被掳到了北面。 他从小就是蒙古国人,从不觉得蒙人有甚可恶的,终南山上的日子清静,这些都没想过……但这一夜,闭上眼忽然就看到了无助的老妇人在火海前悲哭的场面。 次日,俞德宸一起来,趁着老妇出门了,他偷偷刮了嘴角的胡须,又拿胭脂抹上。 想到一个仙风道骨的修道之人要做这样的事,自然是极委屈。 好不容易才抹完胭脂,他一转身,忽见一个大脸少女正背着手,盯着自己看。 俞德宸吓坏了…… ~~ “这位姐姐,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江荻道。 她看着眼前这个奇奇怪怪的高挑女子,好一会之后,却没等到对方回答。 “小娘子,你怎亲自来了?”正在此时,老妇从提着篮子从外面回来。 江荻道:“再来看看阮婆婆,上次的鸡蛋我家里人说很好吃,比别处买的好吃,想找阮婆婆买些。” “县令喜欢吃?老妇人太高兴了……家里还有几颗,这就去给小娘子取来。” 江荻笑了笑,也不答,问道:“对了,这位姐姐是?” “小娘子可别怪她不说话,她是哑巴,也是个可怜人,战乱中家人没了……” 她们说到这里,门外又传来狗叫声,叫个不停。 一个粗嗓大声道:“这只蠢狗,走到哪都乱叫,一点用都没有。” 江荻出了院门一看,见是刘金锁,打了个招呼。 “刘大哥,还在搜刺客呢?” “可不是吗?这一天到晚的,大姐儿你可别再到处乱跑了,多危险。” “放心,带了人保护呢。”江荻拍了拍腰间的剑,道:“我也有武器。” 刘金锁呵呵一笑,心想这江家大姐儿再这么一天到晚在外面瞎晃荡,丢了大家闺秀的体面,以后真要嫁不出去了。 此时他的狗又是“汪汪”几声,追着一只母狗就跑。 “快!把它给我捉回来,这狗,找刺客找不到,就会添乱……” ~~ 同是这天清晨,严云云在李瑕面前跪下来,道:“谢阿郎收容之恩。” 李瑕没有马上叫她起来,眼神里还是带着些沉思。 严云云就那么跪着,换作以前,她早便抬起头扮可怜了,如今却显得沉稳了许多。 “起来吧。”李瑕道:“以后别再跪了。” “是,阿郎。” “为何这般叫我?” 严云云道:“我随义父叫。” “我要你帮我打理私盐生意,你能做到吗?” “不敢说一定能。”严云云低着头,下意识地侧着脸,以完好的那张脸对着李瑕,道:“我能做到的是,绝不背叛阿郎,不贪阿郎一文钱。” 李瑕看了韩承绪一眼,道:“韩老在我面前夸了你,说你很有心计。说说你的想法。” “是,我认为……阿郎和义父的吃相太斯文了。要夺财害命,不该这般斯文。” “怎么说?” “阿郎的想法是,与邬通合作一段时间再取代邬通,独自贩私盐。但我认为应该更卑鄙些,先把邬通骗到庆符来贩盐,阿郎就立刻翻脸,让邬通自己去与卢家、尹家这些盐商斗,等他们两败俱伤,阿郎把他们全都除掉,到时阿郎直接从官盐生意入手慢慢贩私盐即可。” 严云云说到这里,已是正对着李瑕。 她半边脸被烙得不成样子,嫌得有些可怖。 “这次邬通的人死了就是个机会。阿郎可以口头上答应邬通帮他摆平,但就是不出手。再激他与卢家、尹家冲突。借此看清他的实力,以及背后的势力。 等到事情闹大了,阿郎除掉他们便可以说要是稽查私盐。相比真与邬通合作一段时间,这般做更不会落人口实,甚至有功。 到时,庆符、筠连的盐商都没有了,至于之后是谁在贩官盐、谁在贩私盐,那是我在做,与阿郎何干?有了我为阿郎办脏事,这些脏水阿郎不必亲自碰了……” 李瑕已完全明白严云云的意思。 简单来说,李瑕原先的计划是,先和邬通学着怎么贩私盐,再除掉邬通。 严云云的意思则是,直接让卖官盐的与邬通斗,两边一起除掉。不用学,全部都除掉之后,就从更简单的官盐开始做,还是能掌握这一带的盐业。 且不必再收买衙役、替邬通兜着麻烦…… 韩承绪微微苦笑。 这便是他给李瑕引见严云云的原因了,这女子算不上顶聪明,比不了他和韩祈安的渊博,但在算计人方面,却能更毒辣。 她必然有很多短视之处,但有他们把控着全局,却可把她的这份毒辣用得恰到好处。 李瑕点点头,同意了严云云的办法。 “你具体要如何做?” 严云云道:“阿郎需告诉邬通,由我全权与他们打交道……因为邬通害怕阿郎,由和我打他交代,他则会轻视我这个女人。等他的盐铺开起来,到时我们再挑唆他与盐商。” …… 李瑕又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 “我能与义父、义兄一样忠心于阿郎,阿郎如何待他们,往后就如何待我,可好?” “好。” 严云云又低下头,像是在哭。 哭她一辈子都是靠美色谋生,如今不得不靠头脑与忠诚才能安身立命了…… ~~ 这天中午,杜致欣又想求见李瑕,却被告知李瑕去了符江营盘,韩承绪与严云云在茶楼见了杜致欣。 “杜掌柜以为我家阿朗很闲吗?他是斩杀蒙古大将的功臣,你要他亲自办一个小伙计被杀的案子?” “严小娘子,但这生意……” 严云云道:“我说了,这生意往后由我与你交接。” “好吧。”杜致欣看了韩承绪一眼,有些无奈,道:“卢家、尹家杀了我们的人,此事需有个交代。” “要何交代?”严云云反问道:“死了个小人物,难道还是我阿郎杀的?” “李县尉若是这个态度,我们可不敢到庆符来贩盐。” 严云云笑了笑,忽换了一副表情,柔声道:“杜掌柜别生气,这事情太小,真不值得我家阿郎出手。你硬要栽在卢家、尹家头上也扳不了他们。这么说吧……你们只管贩盐,盐商们真敢动你们,你们便是把他们杀绝了,我家阿郎也能盖下去。” “真的?” “杜掌柜,你搞搞清楚,我家阿郎亲手对付的都是何样人?兀良合台。你一天到晚拿些小事来烦他,他这才派我出面。真有大事,他还能压不住?” 杜致欣被嗔了一句,反而觉得这才是做事的样子,捧着茶杯道:“严小娘子既然这般说了,那我们可就放手做了?” “只管将此地当做筠连州……” 正文 第249章 飞虎军 傍晚,李瑕从营盘回到县衙公房,韩承绪还是在理账,抬头一看,忙递了件裘衣给李瑕披上。 “阿郎又领着兵丁操练了,这一身汗,也不怕受了凉。” “没事。难得许多伤兵都养好伤归营了,今日也得空。”李瑕道:“贩盐之事,严云云处理得如何?” 韩承绪道:“午间带她见了杜致欣一面,派了两个账房、两个护卫给她,我没再管了。” “这么说,她做得不错?” “杜致欣已派人回筠连州,想必过了年邬通会派更多人来与盐商斗。阿郎只须等着便好。” “一场年节,耽误许多事。邬通也不来,民壮也不好招。” “年总是要过的,也不差这几天。”韩承绪笑道,“对了,江县令懒得查汤二庚一案,说凶手是北面刺客俞德宸,想要早早结案。” 李瑕道:“也不是没可能,但有证据吗?” “岂有证据?江县令不想搅了年节的喜庆,又不想案子拖到明年,坏了他的考评。诸班也都是这个主张。” “为了过年,连案子都不查……” 李瑕以前从不过年,如今却感受到宋人对节日的重视,进入腊月以来,年味一天比一天重。 时人有这种精神需求,李瑕也没办法。当然,横竖也差不了几天。 他与韩承绪又聊了些各种话题,天色渐暗,两人转向后衙。 后衙大堂里,江春、牟珠、江荻、韩巧儿、江苍正围在火炉边嗑瓜子、吃糕点。 过两日才是小年,这位江县令已经提早进入过年的状态,每日也不坐堂,只督办些举行花灯会之类的小事。 “非瑜回来了,正想找你,你我住在一起,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后日小年,祭灶就合在一起办了如何?” “听县令安排。” 江春满脸笑意,道:“坐吧,饭菜一会才好。难得我们一家人能坐坐。” 他平日在家小面前颇为古板,但过年不一样,不分士庶之家都讲究“围炉团坐”,江春的年过得比较久,早早就开始这一活动。 在这种氛围中,韩巧儿这个义女也渐渐开朗了许多,挪了一下,让李瑕、韩承绪在身边坐下,低声问道:“李哥哥明日有空吗?” “中午有空。” “吴十三的爹寿宴明日开席,李哥哥说好要过去;还有汪守福、马二娃好几个人想给家里打井,好几天前就说要安排人了;私塾也快盖好了……” 韩巧儿说的都是一些阵亡士卒的遗愿,属于抚恤之外。 李瑕有一个本子记下来,但事情太多,有时他自己也忘了哪些还没做,韩巧儿却能记得清清楚楚,每到晚上她都能提醒李瑕。 这小丫头属于做事情毫不费力的人,看起来每天都在玩。但若有什么事交代她,她从来也不误事。 当然她还小,不会知道各种事情做来是有何用的,只是记得而已。 “好。”李瑕听她说完,点了点头,正好严云云能在私盐一事上分担,换作前几天他就一直抽不出空来。 “那李哥哥明日能带我一起去吗?”韩巧儿又问道。 “刘金锁还没把那刺客捉到,你跟我出门怕有危险……”李瑕话到一半,看韩巧儿颇为期待,道:“那就多带些人。” “好哦。” 两人也就在刚坐下时这般低声说上几句,李瑕转向江春,道:“听说詹先生打算走了?” “是啊。”江春道:“伯辅家就在夔州路涪州,如今回去正好过年。他往后便不在我幕下了,准备后年的省试。” 李瑕大概明白大宋文人的状态,詹纲给江春当幕僚本就是为了以后入仕作准备,中了科举就能过舒舒服服的日子。 所以一般文人都是不太喜欢跟着造反。 造反如果没有文人的参与就很难,李瑕近来就对此有深切的感受。 另外,江春这么做也是一种表态,表示已在准备离任,会放权给李瑕。 少了这些权力的牵扯,两家人住在一起,近来关系也颇好。 “方才荻儿还在说,非瑜的为官经历与稼轩公相似。”江春道。 李瑕不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评语了,知道“稼轩公”指的是辛弃疾,曾率五十骑冲数万人的敌营。 他忙道:“不敢与稼轩公相提并论。” 江荻低下头,瞥了他们一眼,不明白江春为何要把这些话拿出来说,显得像是她在背后惦记李瑕一样。 江春嗑了个瓜子,笑道:“家里人闲聊无妨的,非瑜不必过谦。你与稼轩公都是年少时立下奇功。之后,非瑜你创建巡江手,是否在效仿稼轩公创建‘飞虎军’之举呐?” “飞虎军?”李瑕颇感兴趣。 江春见他不知,遂解释了几句。 “孝宗淳熙七年,稼轩公上奏,提议创置飞虎军。彼时朝中多有人称此举‘在于其功利心’,又因花费巨大,多有阻挠者。稼轩公极力斡旋,甚至将御前金字牌给藏起来。 朝廷岁支钱八万贯,然飞虎军仅成军便花费四十二万贯,其后岁费二十余万贯。稼轩公又自行赡养,多方理财,取办酒课,营田庄,有房债,有租地钱,有营运钱,一力创置。 朝廷以一千五百人为额,稼轩公含糊其词,最终招步军二千人、马军五百人,战马铁甲皆备。军成,雄镇一方,为诸军之冠。 次年,稼轩公调离湖湘,飞虎军则在其后数十年间屡屡被调往各方前线,声名显著,至今依旧为大宋强军之军号……” 李瑕听江春说话,大概明白了他说自己是效仿辛弃疾。 辛弃疾把酒业官营,他则是想要贩私盐,同样都是多方理财,一意孤行地要创军,也同样被说是“功利心太重”。 不同的是辛弃疾当年任湖南安抚使,李瑕如今只是小县尉…… 江春又道:“非瑜可知,飞虎军成军不过数十日之后,稼轩公被调到了何处?” “何处?” “调任江西安抚使,同年十一月,罢官。” 李瑕眯了眯眼,已经意识到江春在提醒自己什么。 江春又笑道:“家人间闲聊,我说几句交心的话……巡江手如今还不算成军,至少名义上不算,最多算是乡勇。这次非瑜立下大功,做得很聪明,把功劳多推给史知州。 但往后呢?下次非瑜再立了功,朝廷中就不会有人问‘一群乡勇如何屡建奇功’吗?到时总有人查非瑜如何养军,难免有些麻烦……对,我近几天看非瑜行事,是想要继续养军,不假吧?” 李瑕问道:“县令的意思是?” “还是该上奏朝廷,将这名份定下来。不说如飞虎军一般设一军招两三千人,也可成为五百正规地方军。” 李瑕道:“只怕此事一成,我也要被罢官吧?” 江春嗑着瓜子,似不经意地道:“可由我来上奏,两全其美。” 李瑕笑了笑,完全明白了江春的心思。 如此一来,在名义上这支小军队就是江春创建的,往后有功劳都有江春一份;而李瑕也能显得功利心不那么重。 江春反正要调走了,又没有名气,不怕被人猜忌,缺的是功劳;李瑕年纪小、资历轻,正经升官升不上去,名气却大,容易被打压,需要刻意减小影响。 确实是对双方都好的一个提议。 这就是江春和房言楷的不同了,同样是看到李瑕在贩盐,房言楷想的是阻止,江春则是轻描淡写地提出一个对两边都有好处的办法。 …… 李瑕考虑之后,却还是摇了摇头,道:“乡勇就乡勇吧,不需成军。” “为何?”江春大为惊讶,想了想,低声道:“此事若能成,你便可支领军费,也杜绝了往后有人弹劾你练私兵。” 他本以为,凭李瑕的聪明这事一说就能成。 之所以带着妻子儿女在这围炉团坐时说出来,则是故意造一种轻松的氛围。 李瑕道:“我不怕有人弹劾我练私兵……但还是谢县令提点。” 他伸手烤着火,琢磨着这些事的利弊。 飞虎军在辛弃疾创建之初就是一支属三衙、枢密院,专听帅臣节制调度的地方军。 没有私兵的成份,因此辛弃疾一被调任,飞虎军就与其毫无关系。 李瑕不想做岳飞,也不想做辛弃疾。 江春说的办法,只是一时的方法,真要成了正规军,时长日久,朝廷还是能把李瑕调任。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练私兵。 “非瑜这是……比稼轩公还要胆大啊。”江春感慨道。 “形势不同了。”李瑕道:“我若生在稼轩公那个年头,只怕远没有他那般的魄力创飞虎军。但眼下这局势,不由得我‘功利心’不重……” 江春也是叹息一声,却是捉起一把瓜子,笑道:“不说这些了,过个好年再说。” 他这人活得明白,未必是不知大宋的形势不好,但没办法,懒得多想。 他身上有着大宋朝多次议和带来的享乐之风和颓然之气…… ~~ 李瑕从这夜的闲聊中颇受启发,意识到以后一定要养寇自重,比如可以在乌蒙部养一些乱匪,高长寿就是很适合的人选。 当然,这事情还早,暂时也没有人会弹劾一个小县尉编练乡勇。 另外,取吸了辛弃疾的教训,李瑕更坚定地要练私兵。 这夜回到屋中之后,他又拿出纸笔写写画画起来。 “李哥哥,你在写什么?”韩巧儿凑过来问道。 李瑕也不介意与她多说,有些事情他若忘了韩巧儿还能替他记下来。 “我打算重新整编巡江手,以后就不叫巡江手了,叫‘庆符军’或叫别的什么都行,‘班头’这样的称号不能给他们荣誉感,又需要在一开始就把军制与其它宋军区别开来、也不宜太学蒙古,那就用‘什将’‘副佰将’‘佰将’之称。 更重要的是,须用我们自己的兵符、令牌、旗令,甚至盔甲、军服的样式也要稍作稍整,从细处开始,包括下令的方式、升迁的体系,都要与别处的宋军不同。让别人不能轻易指挥他们……” 李瑕说了一会,韩巧儿把这些都记下来,道:“那李哥哥写好之后把纸张烧掉吧,要是忘了,问我就可以。” “好,比如这个就是我画的新的令牌,要早早开始让士卒们只认它。” 韩巧儿偏着头看了看,小声道:“画得好丑哦……” ~~ 这个夜里,江春不知道李瑕正在孜孜不倦地造反,他也不知道他的一番话给李瑕提了一个醒。 有时候文人就是能在造反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不管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 江荻依旧感到有些懊恼,她其实只说了一句“我觉得李县尉的经历很像稼轩公”,结果却被江春当着大家的面讲出来。 虽然没有别人在意这件事,她自己却非常在意…… 江苍则感到有些兴奋,他挺喜欢这样每到过年时江春带着家人聊天的。 今日听了许多辛弃疾的故事,他更感受到那句“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当中蕴藏的东西,入睡前一直都在想着这事。 “如果稼轩公能率领他亲手创建的飞虎军抗金,该是怎样的啊?” 正文 第250章 雏形 十二月二十九日。 刘金锁牵着狗走到县衙,正见姜饭从门里走出来。 “姜钩子,啥时候回来的?” 姜饭道:“一回来就见了县尉,这不刚出来吗。” “你那救命恩人俞道士是北面来的刺客知道吗?” “知道你搜了这么多还找不到。县尉说了,这事交给我办,让你回营里安排兄弟们过年。” “你办?”刘金锁道:“由你办,肯定把那俞道士放走喽。” 姜饭呵呵一笑,道:“狗给我,你先进去见县尉,之后到城中的沁香茶楼找我。” “不是,我怎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你这几天去哪了?” “你别管,不是你这莽汉能干的事。”姜饭接过他手里的狗绳,带着几个人向长街走去。 “嘿,这姜钩子……” 刘金锁挠了挠头,进到李瑕的公房里,只见李瑕、韩承绪正在与几个匠人说话。 “县尉。” 刘金锁才喊一声,定眼一眼,不由“哇”了一声,道:“好漂亮的甲!” 李瑕正穿着一副甲胄。这是他从上次击杀的蒙军副千户尼格身上剥下来的铁札甲,用细小的铁片编在皮革上。 他将其重新改良过的,保留了札甲和皮革的部分,换上兜鍪、红缨、肩吞、披膊、笏带,看起来英气勃勃。 “来的正好。”李瑕指了批桌上的另一副衣甲,道:“你换上看看。” 刘金锁大喜,当场就脱了衣服,露出满身的金枪鏖战七美图,又将那新制的衣甲穿上。 他这一身是佰将的衣甲,少了兜鍪、肩吞、笏带上面的花样,显得稍简单些,却比一般的厢军都头的衣甲还要威风不少。 再拿起桌上的令牌一看,见是个铜漆木牌,纹路精致漂亮,一面是“庆符营”三字,一面是“佰将”二字。 “县尉,这是给我的?好威风,这可比当班头威风多了!”刘金锁喜不自胜。 他摸了摸腰,转头一看,见地上还有几个箱子,拿起里面的衣甲看了看,是由蒙卒的皮甲改造的衣甲,依旧是红色内衬、皮革上缝铁札片的材质。 “哈哈,这是给兄弟们的?看着舒服多了。” 韩承绪道:“考虑到我们手上最多的还是从蒙军处缴获来的衣甲,有三百多副,皮革与铁札都可用到,改制起来简单些。另外,我们原有的皮甲也可以改制。” 李瑕道:“不错,就按这个样式改吧。” 都是相同样式的衣甲,红色布匹,皮革上札着黑漆铁片,主将、佰将、什将在细节上又有区别,满足了李瑕那稍一点小小的强迫症。 “是,若要再造千余副,皮革、铁片,需等祈安回来,还需建个作坊。” “韩老只管建……” 李瑕又与韩承绪聊了一会,并厚赏了几个匠人。 刘金锁也没找到铜镜,自顾自地在那里摸着衣甲,直到李瑕与韩承绪聊完还在傻笑。 “行了,脱下来吧。” “嘿,县尉,反正都要发给我,还脱下来干嘛?我当过年的新衣服穿。” “这是样品。” 刘金锁也不懂“样品”是什么,但李瑕既已用命令的口吻说了,他就不敢再说笑,依依不舍地脱下来。 才要穿回那件旧皮甲,韩承绪丢了一件新袄子给他。 “旧皮甲收了,重新改制。” “哦。” 匠人们收了衣甲,抬着箱子出去。 李瑕没换衣服,问道:“你还没捉到俞德宸,打算留着他过年?” “县尉,我怀疑他逃出城去了,不然我哪能搜不到。” 李瑕道:“姜饭回来了,让他搜。你与他交接。” “啊?那我多没面子。” “你跟着韩老去把新衣给巡江手们发下去、把旧皮甲收上来。明日就除夕,营盘里琐事多,你帮着鲍三做。” 刘金锁一听,觉得做这些事更快活,大声道:“好!” 韩承绪笑了笑,道:“走吧,今日事忙。” “韩老,我先去找姜饭交接。” “一起去吧,我再去订两车酒到营里。” “真的?!那太好了!” “过年嘛……” ~~ 沁香茶楼。 此处本是张家的产业,张世斐就常在这里与人谈生意。 严云云这几天没做别的,把这座茶接手下来经营。 她认为,有些事李瑕不宜出面,也不宜在县衙里谈。 这日,她就在茶楼雅间与卢家的掌柜谈话。这掌柜名叫“卢圭”,四十岁余,气质比杜致欣文雅得多。 “听说……有些县里的事,可以找严掌柜办?”卢圭缓缓问道,带着些试探的口吻。 卢圭求见了李瑕好几天,李瑕都没见他。直到昨日在路上拦了韩承绪,得韩承绪指点,他才找了过来。 倒没想到负责此事的却是个烧个半边脸的奇怪女人。 严云云捧着茶杯,站在窗口看着斜对街的两间盐铺,径直道:“那家盐铺马上要开张了吧?” 卢圭便知自己确实找到正主了,道:“是,那是外乡来的私盐,庆符县乃省治之地,万不能让人公然贩私盐。” “我听说人家贩的也是官盐,有盐引的呢。” “就摆了一石的官盐而已。”卢圭道:“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严云云道:“那我就不知了,我是开茶楼的,又不是卖盐的。” “明人不说暗话,这私盐,县里真不缴吗?真不缴,我只好告到转运司了。” 严云云拈着茶杯落座,也不避讳,道:“若真是私盐,县里当然要缴。” 她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竟是打起了官腔,又道:“但,你有证据说他是私盐吗?” 卢圭笑了笑,捧出一个匣子,道:“严掌柜请看看,这是否是证据……” ~~ 姜饭在茶楼坐了一会,见一个衣着富贵的中年男人从楼上下来。 他遂起身进到雅间,只见严云云正拿着一个小匣子在看。 “严娘子,县尉让我来见你。” 姜饭掏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道:“这是我查出来的邬通的盐井、手下掌柜的名单等,韩老让我给你,你自己看吧。” 姜饭说着,打量了严云云一眼。 他从军中出来,知道以后多半是替县尉做些暗中杀人、探查之类的活,比如杀邬通。 至于经营各种生意,他完全不会,也没兴趣学,本以为会是由韩祈安来做,不想这次换成了严云云,一个女人。 女人?能做这些吗? 严云云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姜班头终于回来了。以宁先生去了叙州,这次由我来配合你……就像上次对付张家一样。” 姜饭咧了咧嘴,因最后这句话消了不少顾虑,道:“嘿,我只管杀人。” “那往后你我可要多多合作。” “好。”姜饭拿钩子指了指严云云手中的匣子,问道:“这是?” “钱。卢家给的,算起来有三百贯。”严云云提笔在账上勾了一笔,笑道:“放心,我已记在账上。” 姜饭道:“小气,邬通打算一年给县尉六千贯。” “小气的、大方的,都快是死人了。姜班头,我们坐下谈吧。你是想坐在我左边,还是右边?” “有啥区别?”姜饭愣了愣,在严云云对面坐下,道:“说说吧,我们如何做?” …… 与严云云聊过,姜饭下了楼、牵了狗,招过两个人吩咐道:“你们带人去卢家、尹家搜一遍,说是有人看到北面的刺客逃到附近,再放几件东西在他们家里……” “明白了。” 交代完这件事,他出了茶楼,正见刘金锁大步过来。 “嘿,姜钩子,县尉真把搜捕俞道士的差事交给你了?也不怕你放跑了他。” “县尉信得过我。”姜饭道:“走吧,带我到县里逛一圈,看看你是怎搜的。” “我搜了不知多少遍,一点线索都没。”刘金锁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地说起来。 “你看啊,县衙在这里……我追着他跑到这里……但这么多天过去了,怕是已逃出城了……” 姜饭跟着他在县城绕了一小圈,道:“行,我来找,这县里我更熟,许多人都能帮我打听,这事不为难你这大傻子了。” “你才傻子!” “嘿,我傻,你看我几天捉到人。” “对了,我听说你不当巡江手了?多可惜了啊,我跟你说,马上要改编了,县尉刚我们做了一套衣甲,好威风。” “刘哥哥。”姜饭咧嘴笑了笑,道:“你当这制衣甲的钱哪来的?” 他说着,钩子在旁边的土墙上一钩,又道:“该有人去把这钱给你们钩回来。” ~~ 李瑕换下衣甲,想到明日就是除夕了,稍稍回顾了这一年,最后想到这几天的安排,喃喃了一句。 “兵营、幕僚、暗探、生意……四套小班子稍稍有雏形了……” 正文 第251章 义女 十二月三十日,大宋兴昌四年已临近尾声。 江苍一大早就爬起来,揉了揉眼,半梦半醒间看到李瑕正挂在院子的屋檐处,他于是跑过去说话。 “我这几天总是做梦,总梦到我带着飞虎军把蒙鞑打得落花流水,是否有预意呢……” “故事听多了。”李瑕漫不经心道。 “也是,你在做什么啊?” “引体向上。” 江苍问道:“今天是除夕,你为何不歇一歇?” “抱住我的腿。” “哦。” 江苍抱住李瑕的腿,被他带着往上升,双脚离地。 “哇……要是父亲看到,又要骂我太不稳重了。” 李瑕道:“你倒是不重,抱稳了。” 江苍被李瑕带着一上一下的,觉得蛮有意思,想了想却是问道:“李县尉,你受过很多苦吗?” “嗯?为何这般问?” “你也只比我大八岁,明日你才十七岁,旁人这般大的时候玩心多重啊,可你一日都不肯歇诶。” “歇下来能做什么?” “斗蛐蛐、猜商谜、捶丸、蹴鞠,可多好玩的了……” 李瑕“哦”了一声,像是并不觉得好玩。 江苍又道:“我准备了好多商谜,今夜守岁时一起猜吧。” “今夜我要去兵营,有些士卒没有家人、留在营里守岁。” “哦,你能给我些爆竹吗?我爹说县里的爆竹全被你派人买走了,每户只能买一点。” “不能。” 江苍很失望,又道:“母亲说,以后你会纳二姐儿作妾,也算是我的姐夫。” “我们有这么熟吗?” “你以为哦?”江苍抱着李瑕的大腿,再次被带着往上升,又道:“给我点爆竹吧,姐夫。” “别乱叫,我跟你没关系。” “你好像没把父亲收二姐儿为义女当一回事,但我告诉你,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亲戚……” ~~ 中午,沁香茶楼。 “掌柜的,东西送来了。” “放着吧。” 严云云正在窗边看着斜对街的盐铺,转身拿起桌上的东西。 那是她找人订做的两副面具,一个是漂亮的彩羽面具,可以盖住左边脸的伤疤;一个是黑漆恶鬼面具,可盖住右边完好的脸。 她站在铜镜前,戴上左脸的彩羽面具,看到的是一个神秘漂亮的女人;换上右脸的恶鬼面具,看到的是一个样貌可怖的女人。 严云云就这样一会戴这个,一个戴那个,似乎怎么也看不腻。 又有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 严云云转头一看,见是韩承绪来了,连忙把面具放下。 “义父来了,若有事派人来唤女儿过去就好。”忙不迭扶着韩承绪坐了,她又将火盆推过去,道:“给义父纳了双鞋,还想着傍晚送过去。” 说话间,她从案上将鞋拿了,递在韩承绪手上。 这一通忙活,严云云才坐下说话。 “杜致欣那盐铺今早又运了五百石盐入仓,早上不过开张一个时辰,生意却是好。我打算三日后就动手,把事端挑起来……” 韩承绪笑着摆了摆手,道:“不是要问你这些。过来是与你说一声,晚间一起吃年夜饭。” 严云云一愣。 “早点忙完,把这茶楼关了,大过年的,能有几个人来喝茶?” “义父是在后衙过年?我岂好过去的。” “本想说我带巧儿到你这来支一桌,江县令不肯,那你我父女依旧在他那过便是。” 严云云以往陪过许多高官,却没与其一起过年过,道:“不太好吧?我这身份岂好与官……” 韩承绪道:“你是替阿郎做事的,该有底气。你是我的女儿,踏踏实实的。” “是,女儿知道了。”严云云低下头。 “走了,你早些过来。” “女儿扶父亲下去。” 韩承绪支着膝盖站起身,稍有些絮叨地说道:“我收你作义女,就是真将你当作女儿,不是说着玩的。往后还盼着你找个好人家,生个外孙,家里才热闹。” “哪能有甚外孙呀?女儿也不嫁人。”严云云摇摇头苦笑道…… ~~ “我好想嫁给他啊,作妾也行,但我肯定是不能像巧儿一样给他作妾的,只能死了这条心了。” 江荻坐在小院中,抬头看着天空,喃喃道:“但其实不嫁给他也行,甚至以后不再见了,他忘了我也行。因我思慕他,就仅是思慕而已,与他无关。 他说教如何让旁人想娶我。但我渐觉得,我学会的是女子不一定只有相夫教子、三从四德。我也不愿这辈子只有男女之情,要能做出些事才好,却不知能做何事。” 她说到这里,转头看向身边的高挑女子,又问道:“我不该与你说这些心事的。哑女,你有心事吗?要如何才能告诉我呢?” 那高挑女子沉默着,摇了摇头。 “你没有心事啊。”江荻道:“那我再跟你说哪些故事呢,说李县尉如何守住庆符县吧?” …… 俞德宸并着膝盖、并着脚,把手藏在红袄子的袖子里、支着脸,把下巴埋在花布里,一副柔软女子的姿态。 他听着身边的江荻说着故事,心想这个县令女儿这样跑出来多危险,如果自己要伤害她……想必是不会的,若自己是个坏人,阮婆婆也不会把自己带进屋里。 他不明白为何江荻为思慕李瑕,那李瑕分明也没甚好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但她说的那种思慕一个人与其无关的心境,俞德宸却很认同。 俞德宸自认为是很容易对某个女子动心的人,担心影响修行,常为此很苦恼。 过了一会,江荻站起身来,道:“我回去了,你好好过年,明年见。” 俞德宸站起身,点了点头。 “别缩着脑袋啦,我带了不少菜,你一会帮着阮婆婆做菜。” 江荻走了几步,回过头又道:“对了,和你说的话不要告诉别人。” 俞德宸心说我是个哑巴啊,怎会告诉别人。 他看着她离开,低头看了看地上篮子里的春联、年历、桃符、缕花等物,感到有些孤独。 全真教的道士过年都是在道观里,有时还要为人驱邪,倒是听说南边正一教的道士能回家过年…… 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准备着贴春联,因伤还没好,动作有些艰难。 门外传来了狗叫声,接着,有人推开院门。 俞德宸看到姜饭推开门进来,愣了一下,忙低下头作扭扭捏捏状。 心里正紧张,便听到姜饭喊道:“阮婆,这么早就蒸年糕呢?真香,我的狗嗅着你家的饭香,叫个不停,哈哈哈。” “是姜饭来啦?有阵子没见你了,到哪去了?少了你们这些个酒鬼喝醉了闹事,县里安宁不少呢。” “哈哈,阮婆这话说的……我买了几斤便宜盐,帮我腌些鱼吧?” “现在?” “走吧,再拎条新鲜鱼给你做年夜饭。对了,这小娘子好漂亮,谁啊?” “你个恶汉,休当人面问这般下流话,吓坏了人家……” 俞德宸背着身子,听着那声音越走越远,舒了一口大气。 他摸着身上的伤口,暗骂刘大傻子那两枪捅得太狠,不然也不必怕。拖着脚步到了厨房,见阮婆正在蒸年糕,他于是又往锅里加了一瓢水。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显得很自然,蒸气扑到脸上,突然想到自己与这些人一样都是汉人。 有人推开院门进来。 俞德宸回过头看了一眼,见是姜饭提着刀,带人走了进来。 他再次故作娇羞,背过身去。 “恩公别装了,我不像刘大傻子,当面都认不出你来。”姜饭叹息一声,道:“你已被包围了,逃不掉的。跟我走吧,我会求县尉留你一条性命……” 正文 第252章 除夕 李瑕刚巡视了城门防务回来,便听到俞德宸被捉到了的消息。 “你不到两天就捉住了?” 姜饭道:“小人和恩公相处了几天,对他的身形样貌更熟悉。” “放心吧,我答应你不杀他。”李瑕点点头,往县牢走去。 进了牢房,看着那昏暗、肮脏的场景,他觉得俞德宸跟自己真是反过来了,先当间谍再进牢房,不知接下来是否会穿越到后世去…… 俞德宸呆得是个单间,手脚戴着镣铐,有大夫正要给他治伤。 “李瑕,你火烧重阳观、气死掌教真人、坏我全真气运,我必杀你。” “我还没问你。”李瑕道:“先治伤吧,一会再说。” 俞德宸道:“既被捉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还治甚治?” “我若是你,就不会在阮婆家呆这么久……竟还住下来了,这是阅历不足。” 俞德宸一愣。 李瑕道:“先治伤吧,等你伤好了,再给你一次逃跑的机会。” 等了一会儿,大夫重新给俞德宸的伤口换了药,又把了脉去开方子。 李瑕这才问道:“为何在街上打人?” 俞德宸倒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件事,大大方方应道:“那私盐贩子对我无礼,我掐死了他。” “哦?”李瑕倒是有些诧异,道:“我问的不是这件事,是问你数日前为何在街上打人。” 俞德宸想了想,这才回想起来,道:“那几个恶仆追着一个弱女子,出手相助而已。” “你是来刺杀我的,何必平添事端?若非此事,我本没有留意到你。” “你留意到我了?”俞德宸道,“怪不得刘大傻子会在县衙埋伏。” “泸川县有桩杀人案子也是你做的?” 俞德宸摇了摇头,道:“我没在泸川杀过人。” “富顺县失火是你做的?” “李瑕,你别所有事都栽在我头上。”俞德宸怒道:“我一路南下,只在庆符县杀了一个人。” “嗯,你沿沱江南下,在泸川县渡过长江?你是从利州来的?汪德臣替你安排的身份?” “你!” 俞德宸眼睛一瞪,转过头去。 李瑕已从他的表情里看出许多事,又问道:“杀了我之后呢?还从利州回去?” 俞德宸盘膝而坐,开始打坐,闭眼不再说话。 “你们掌教真人被我气死了?李志常?他身体不太好?” 俞德宸不答。 李瑕也不再问,招过姜饭,道:“你有空时多来看看他,去叫快班的费班头过来,让他签字画押……别对他动刑,等他伤养好了再与我说。” “是。” 姜饭看着李瑕离开,转头向牢里的俞德宸道:“恩公,大家都是汉人,合力抗蒙不好吗?何必来刺杀县尉呢?” 俞德宸不答,闭目修行。 “唉,这大过年的,一会我给你送点汤圆、年糕过来吧……” ~~ 县衙后衙,江春笑道:“这大过年的,韩先生万莫再多礼了,我收了巧儿为义女,那我们便是一家人。” 这夜是“团年”,这边过年期间的各种聚会都叫“团年”,除夕夜的年夜饭则是最重要的。 堂屋里炉火正旺,江春与韩承绪说着话,转头看到后面的严云云,眼神又是一亮。 严云云左边脸上戴着一副彩羽面具,看起来颇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尤其是她近来少了几分轻浮气,反比原先多添了些韵味。 她是聪明人,待韩承绪引她见了礼,感受到县令夫人牟氏那不悦的目光,便找机会将面具摘了下来。 “啊,这……” “让县令与夫人受惊了。”严云云忙又将面具带上,以显恭敬。 江春连道了几声“可惜可叹”,终是不再眼神迷离,抚须称“往后都是亲戚”云云。 牟珠虽依旧不喜要与这些金国遗民、风尘女子一起团年,却也明白丈夫的用意…… 那李县尉年纪轻轻,立大功无算,前程不可限量,当然要交好。但李瑕性格疏离淡漠,不易结交,也只好纡尊降贵去结好些他身边的人。 何况收韩巧儿为义女,也是县城被包围的危急之时,韩巧儿与李瑕最亲近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 牟珠心里清楚,若非这层关系,李瑕今夜必带着韩家祖孙到营里团年,不可能与江家一起。 但清楚归清楚,多了一个严云云来,让她心里极不舒坦,又见丈夫毫不介意的样,莫名更来气。 “母亲,给你猜个谜怎样?” 江苍年纪虽小,却是个人精,看出母亲不高兴,故意打岔,立刻就将他的商谜抛出来。 “一边是红,一边是绿,一边怕风,一边怕雨。打一个字哦。” “一边甚一边。”牟秋正在气头上,板着脸,随手就给江苍一下,叱道:“一边去!” “你这妇人,猜不出就骂儿子。”江春心情好,抚须而笑,他自是猜得出,却不在孩童面脸卖弄,道:“荻儿与巧儿猜吧。” 韩巧儿摇了摇头,道:“义父,我猜不出。” 她记事情很厉害,却懒得动脑子,且一直看着堂外心想李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荻儿呢?” 江荻颇鄙夷地看了江苍一眼,道:“太简单了,没意思。” 江春确觉得这谜没意思。 宋人喜欢玩商谜,尤其是文人、名妓,但他们玩的商谜都是另一种,比如“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肤”这样的句子,一句打一诗人名字,谜底是“贾岛”“李白”。 不带些这样的情调,江春懒得玩。 想到这里,他不由看了严云云一眼。 严云云笑了笑,回想起过往与文人们诗酒相陪的那些时光,感到恍然如梦…… 不多时,李瑕从外面回来,韩巧儿迎上去,笑道:“李哥哥回来了,我们在猜谜呢,好难。” 李瑕难得肯陪他们玩一会,猜了几个商谜。 说来也怪,这屋堂不论真女儿假女儿,至少名义上还算亲戚,就他一个外人,但他一回来,气氛才真的融洽起来。 江春好几次故作绞尽脑汁猜不出,把江苍得意得不行,江苍一高兴,堂中愈发热闹;严云云最擅长这些,不时说几句妙语,逗得韩巧儿咯咯直笑。 如此,确让李瑕感受到喜庆。 “好了好了,一会就开席了,苍儿你先停停,让非瑜先去把官袍换了。” “也好……” 李瑕起身回了西厢主屋,换完衣服正要出去,却见韩巧儿跑进来,径直回了她的小间。 “嗯?怎么了?”他隔着门问道。 “李哥哥,我拿个东西,一会就过去。” “好。” 李瑕到了堂上,一直等到快要开席了,却还不见韩巧儿过来。 他遂转回西厢,敲了敲门,道:“巧儿,来吃年夜饭了。” “李哥哥……” 李瑕听她声音不对,道:“我进来了?” “嗯。” 李瑕进了屋,见韩巧儿坐在那,脸色苍白,不由问道:“生病了?” 他探了探她的额头,不烫。 “我没事呢。”韩巧儿道:“过年真好啊,好热闹,要是爹爹也在、要是明月姐姐也在就好了。” “嗯,你不舒服吗?我去请大夫……” “李哥哥。”韩巧儿拉了拉他手衣襟,低声道:“能不能拿纸笔给我?” “怎么了?” “帮你记的好多事要写下来,不然你会忘的……”韩巧儿说到这里,忽然哭了出来,“因为我可能要死掉了。” 李瑕一愣。 “得要找纸笔。”韩巧儿喃喃道。 “你和我说,到底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李哥哥,我好舍不得你们啊……呜呜……过了年我就十四了,只要再过两年就可以……就可以和你……呜呜……可是我要死掉了,我好不容易才遇上你……” 韩巧儿哭着哭着,李瑕忽然又愣了一下,他看到她裤子上的血,意识到怎么回事。 “不哭了,没事的,你不会死的。” “李哥哥不用哄我,我不怕的,就是舍不得……好舍不得……” “没事的,我去打点热水给你,不怕了,你等一会。” 韩巧儿紧紧捉着他的衣襟,喃喃道:“不要走,拿纸笔给我好不好?” “真没事的。”李瑕拍了拍她的头,又安慰了几句,起身转了出去。 路上见到牟珠,他上前,低声道:“江夫人,巧儿……” 声音愈低。 牟珠微微愕然,叹了一声,道:“从小没了娘的可怜孩子,女儿家的事教给我便是。非瑜先回堂上吧。” “辛苦江夫人了。” “不必客气,巧儿也是我女儿……” ~~ 李瑕转回大堂,好一会,才见到牟珠带着韩巧儿回来。 韩巧儿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中却重新有了光彩,大概是知道自己不会死掉了。 她瞥了李瑕一眼,迅速低下头,不再像过去那般天真,而是多了一缕女儿家的害羞。 当然,她还小,包括李瑕年纪也还小,也只是害羞而已…… 李瑕转过头去,见韩承绪还在与江春谈笑;江荻与江苍在争抢一个桃符;牟珠与严云云说了几句话,不再板着脸。 …… “来来来,开席,团年了。” 江春举起酒杯,笑道:“今岁,诸君皆有亲朋远隔千山,未得团圆,幸而我与韩老各得一义女,于这异乡凑成一家人团年,亦是可喜之事。” 话到这里,他倒没忘了自己是个官、是一县父母。 “这头一杯酒,先敬天地神灵,祈大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 李瑕近来最常听到两个字就是“过年”,这宋代的年,确也给他带来了极不同的感受。 这个除夕夜,没发生惊心动魄的事,他与江家的关系却有了很大的变化。 李瑕也记住了韩巧儿自以为要死时、满心只想要为他多做一点事的样子…… 正文 第253章 兴昌五年 因打退了蒙军、县衙又能拿出粮食来赈济百姓,庆符县这个年节还算喜庆。 但烟花爆竹全被李瑕收走了,每户只能买一串爆竹,城内还是少了几分热闹,不甘年节冷清过去的百姓们只好彻夜敲锣打鼓。 对此,有些少年颇为不满,在夜里将他们仅有的爆竹点燃丢进县衙,还丢了石头,以示气愤。 值守的衙役追出去,只见一群无赖少年作鸟兽散,嘴里还骂个不停。 “狗屁县官,收我们的爆竹,咒你们一辈子过不好年!” “跑喽,炸死这些狗官……” 这种事往大了说就像是有人在宫门上提“檐马叮当,国势将亡”一样,属于藐视朝廷。 房言楷很生气,他当时还在公房做事,那爆竹就砸在他的窗外,吓得他以为是又有刺客,下令要追查到底。 李瑕却懒得查,甚至有些高兴看到时人有这样的烈性与反抗精神。虽然这种反抗就是向他表达不忿,但他不在意。 “非瑜真不怒?一群无知小儿,不知轻重!白为他们辛苦守城!” 李瑕摆了摆手,竟有几分江春的语气,道:“过年嘛,不打紧,少年人有朝气,玩闹而已。” “玩闹个屁!” 房言楷怒气不消,难得骂了句粗话。 拼命与蒙军作战,却遭到这般对待,让他难以释然。 这种情绪涌上来,有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这清正之官当得殊无意趣,与其总为这些愚昧油滑的百姓着想,还不如当个只为前途谋划的奸臣…… 当然,这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他为官十一载,受过的委屈多了,也许多次这般想过,最后还是坚守清官的品格。倒不至于因一些顽童的炮仗就破了心防。 但气也是真气。 李瑕则是真的一点都不气。 他遇到过的诽谤多了。拼命拿回来了金牌,有人骂他是练西洋剑的崇洋狗;受伤了没参赛,则有人骂他是懦夫…… 一开始他也不解,大赛上总有很多不是国术的项目,他希望能在这些项目上为国争光,怎就成了崇洋狗? 这种谩骂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养成了他坚定的心性、以及对人疏离的态度。 相比而言,如今的几句“狗官”“奸党”实在是过于温和了。 “好了,房主簿别气了,到后衙去与县令喝几杯酒。” 房言楷见李瑕这副云淡风清的模样,微微苦笑,道:“说来,那些顽童怕也就与非瑜一样年纪,心性却天差地别。” “阅历多而已。”李瑕道:“走了,我去一趟营里……” ~~ 除夕这夜,刘金锁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想要与鲍三拼酒。 于是这两渐来的汉子被鲍三这川蜀汉子放倒,大醉了一场。 但刘金锁哪怕是醉倒了,也始终不忘叨叨那一句。 “哈哈哈……临安城过年才真叫热闹!” 李瑕能够想到临安城这时候的光景,它有着后世没有的浓厚年味。 …… 年味再浓,终究还是要过去。 很多人都很遗憾年节的结束,李瑕却终于可以继续他要做的事情了,他才不会等到正月十五,在他眼里,战乱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而时间已经到了大宋兴昌五年…… ~~ 大宋兴昌五年,正月初五。 重庆府,四川安抚制置使蒲择之已开始勾勒出新一年川蜀抗蒙的方略。 “兴昌四年,蒙鞑自云南攻蜀南,行斡腹之谋。自此四川门户大开,南北向合,上下分哨,腹背受敌,咽喉中梗。” 蒲择之话到这里,扫了堂中诸人,一道道军务传达了下去。 最后,他看向易士英,道:“时辅,蜀南何处有与钓鱼城、云顶城相似的方山?” “禀蒲帅,我连日寻访,于梅硐镇寻到一座凌霄山,位于僰王山以南。凌霄山壁立万仞,山顶一马平川,可耕作、可筑城。 其四面悬崖绝壁,仅有两条山路。一为‘断颈岩’,在其与仙峰山之间的悬崖上塔建吊桥;二为‘四十八拐’,于山脊上建道,百折缭绕。易守难攻。” 蒲择之听罢,只略略思索,道:“我上禀天子,你准备筑城吧。半年内,蜀南需有一座固若金汤的山城,为屯兵峙粮、出攻入守据依之地。” “是。”易士英拱手领命,道:“此城便叫‘凌霄城’?” “望你与凌霄城,皆可为蜀南之柱石。” …… 定下蜀南的布署,蒲择之的目光又落向了地图上的蜀西。 他思虑良久,待到张实前来拜会,才从地图上抬起头。 蒲择之没有多说张实的马湖江之败,抬手指了指地图上的剑门关。 “你所言不差,年年守、年年胜,然川蜀终有枯竭之时,我等败不起……” 张实顺着蒲择之的手指看去,微微一愣,猜到了蒲择之的意图。 他再抬起头来,对这位蜀帅的不服气,竟是在这一句话之间已尽数退去。 “蒲帅是说?” “我们先收复剑门关,对蜀西的蒙军形成关门打狗之势。”蒲择之说着,手指从剑门关移到成都,又道:“其后,我等收复成都……” 只“收复”二字入耳,张实便感到莫名的振奋,他终于开始认同史俊所言“余晦之后,川蜀复得名帅”的评价。 但另一方面而言,张实心头却有些莫名的情绪,他说不清,却隐约意识到,蒲择之面临的形势比余玠严峻得多…… 当年余玠筹谋多年,意图收复汉中,最后虽功亏一篑,但全身而退,且带回了大量归降的汉中兵,损失不大而有所得。 偏余玠冤杀,余晦屡战屡败,川西沦丧,成都失守,大理国灭。如今再来了蒲择之,图的只能是收复成都。 至于汉中,似已成了遥不可及之地。 错过的时机已然错过,局面一年差过一年。 蒲择之是名帅,但再是名帅,在此形势下,还能比余玠更力挽狂澜不成? …… 大宋非无名将名帅,大宋名将之多,灿若繁星。但似都被掩在一个又一个的错误之下。 ~~ 若说蒲择之在兴昌五年要做的是“巩固蜀南、收复成都”,李瑕想做的则只是“赚钱练兵,发展实力”。 李瑕在正月初五便开始征兵。 他打算暂时扩军到一千人。 一般县城编练乡勇,少有这样的规模,也少有这般精锐。李瑕虽靠山过硬,却也稍稍做了些掩人耳目的安排。 他对外只说已上奏朝廷,效仿辛弃疾、请创一支新军,等朝廷批复。但时局危急,先行筹措钱粮、编练一批“稍稍精锐”的乡勇。 话是这般说,这封奏折到了何处,也只有李瑕自己知道…… 他打算把一千人分为八支步军百人队、两支骑兵百人队。 八个步军佰将,除了刘金锁、鲍三、搂虎、熊山这四人,另四个皆是新任的,分别是伍昂、俞田、许魁、茅乙儿。 伍昂本是县里的弓手班头,人脉足,智勇都不错; 俞田是被蒙军俘虏过的老卒,最先反击蒙军之人,因怕被朝廷责罚,遂投效李瑕; 许魁、茅乙儿则是什将中较为出色的两个。 两个骑兵百人队的佰将则是于柄、宋禾。这两人都是李瑕在身边带过一阵子的,还算得力。 宋禾原本只是一个什将,被姜饭调过去做了一阵子,但李瑕考虑过之后,又把他调回了庆符军,升任佰将。 姜饭因此有些小小的不安,他看到往昔同袍们被士卒们叫着“佰将”、穿着漂亮威武的衣甲,多少有些后悔之前离开兵营的决定。 他这种不安李瑕看在眼里,却并未就此多说,只是安排他接任了伍昂的弓手班头一职。 姜饭思来想去,不敢抱怨,找李瑕小声问道:“县尉,可如此一来,小人手底下实在没甚可用之人了。” 李瑕道:“是啊,我手底下可用之人也不多。” “那……” “你去找严云云要些钱,再招募些人手便是。” 姜饭有些不得其解,只好应了,退下。 他一路到了沁香茶楼,拾阶而上,严云云果然一直都在茶楼上。 但才推开门,姜饭便吓了一跳,只见眼前竟是个一袭黑衣、半面烧伤半面恶鬼模样的女人。 “你这……” “吓到你了?”严云云笑道:“恭喜你成了弓手班头,往后庆符这一亩三分地,可就由你说了算了。” “有何好恭喜的。”姜饭道:“佰将听着可比班头威风多了,你没见他们几个在我跟前多嚣张。” “姜班头想啊,县尉为何让你与伍昂换了个位置?” “那当然是县尉更信任我。” “年前,伍昂可一直在城里,但不论搜捕刺客、贩私盐,县尉可有吩咐他?” “没有。”姜饭摇了摇头,伸长了脖子,问道:“那我如何做?” 严云云笑道:“我哪知道?我就是个女人,先支取些钱给姜班头吧……” 她说着,却是拿起账簿,递在姜饭面前。 “给我看这个做甚?”姜饭一头雾水。 “核对清楚了,扩建弓手房、招募人手、购买武器……这一桩桩一件件不对清楚,回头父亲骂我贪了钱。” 姜饭愣了好一会,最后,眼中泛起惊喜之色,严云云那恶鬼的面容在他眼里也瞬间变得漂亮起来。 下一刻,严云云却又道:“今日支的这钱,姜班头可得帮我再赚回来。” “可以动手了?” “年都过了,还等什么?” 正文 第254章 挑衅 邬家盐铺。 杜致欣道:“县衙称汤二庚是北面来的刺客杀的,你不信?” “不信。” “那刺客已经招供画押了。” “我还是不信。” 说话的是邬通的一个族人,名叫“邬厚”,生得五大三粗,脸上颇有剽悍之色,是过了年才从筠连州过来的。 “我反而有点信了。”杜致欣道,“卢家、尹家卖的是官盐,找官府才是他们的正常反应,不应该先动手。” 邬厚懒得听这些,搓着脖子,搓出一块污垢来,在手里捏着玩,道:“哥哥派我来,是来保护庆符这生意。有人对我们的人动手,我就做了他。” 杜致欣道:“问题是县衙把案子都结了,也许真就不是盐商动的手,我们是来做生意的……” “掌柜,我问你,那李县尉怎说的?”邬厚打断他的话,问道:“真不给我们出头?” “有麻烦我们自己摆平,他替我们兜着。” 邬厚咧嘴“嘿”了一声,道:“就这样,还领哥哥一年六千贯。” “话不能这么说,有他镇着,我们才敢来庆符贩县。” “行吧,就这么着,别让我查出来有人在跟我们作对。” 邬厚把手里的污垢往地上一弹,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 傍晚,杜致欣转回后院,没过多久只见邬厚拖着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回来。 “这人是谁?” 邬厚道:“卢家的一个下人。” 说着,他在那人脸上踹了一脚,道:“叫啥名字?” “胡栓。” 邬厚随手拿了一柄匕首丢在地上,道:“哪来的?” 胡栓被踩在地上,看着眼前的匕首,道:“我……我在我屋里找到的。” “去你娘的!”邬厚又是一脚踩下去,踩得那他噢噢直叫。 杜致欣看不明白,问道:“这是怎回事?” 邬厚又踩了两脚,这才哼了一声,道:“这是汤二庚的匕首,我给他的。” “你怎么找到的?” 邬厚指了指地上的胡栓,道:“这小子杀了汤二庚、捡了这匕首。有个乞丐看到了,带我捉到这小子,搜到了他身上当铺的收条,他把这匕首当了。” “哥哥……我没有啊!”胡栓喊道:“我真是在我屋里找到的这匕首……我没杀过谁啊。” 杜致欣皱了皱眉,捡起地上的匕首,道:“这事不太对头。” “哪不对头?” “汤二庚带着匕首,拿都拿不出来就被掐死了?被这个蠢材掐死了?” 胡栓喊道:“对对……就是说啊,我真不知是怎回事,真就是除夕那天换衣服,发现衣柜里有这匕首,昨日才拿去当的,别的我真不知道啊……别打了……别打了。” “那就是你有同伙,一起杀了我的人!”邬厚又猛踹不停,骂道:“你他娘还不招。” 杜致欣忽然拦了拦邬厚,向胡栓问道:“听说前几天,县衙派人搜过卢家?说北面的刺客藏在卢家。” “是!是!就在第二天,我就捡到这匕首了。” 杜致欣道:“那就说得通了。” 邬厚问道:“怎说?” “真是北面的刺客杀了汤二庚,拿了这匕首,藏身在卢家,县衙派人搜查,刺客逃跑时落下了这匕首。” “对!就是这样!”胡栓大喊道:“这位先生太聪明了。” 杜致欣淡淡笑了笑,向邬厚道:“把人放了吧,我们是来做生意的……” ~~ “娘的。” 姜饭啐了一口。 他正缩在巷口,看到胡栓从邬家盐铺的后院出来,踉踉跄跄地走着。 “哥哥,怎回事?这些私盐贩子改吃素了?这都不杀?”一个扮成乞丐的汉子问道。 “老子哪知道的。”姜饭道:“严娘子这甚狗屁计划,行不通的。” “接下来呢?” “上去问问就知道……” ~~ 胡栓才走到卢家附近,斜地里忽然窜出一条人影。 “咦,姜班头?” “听说你被人捉了?我特地过来救你。” “是啊。” “这边说吧,怎回事?” 胡栓把事情说了,道:“嘿,那掌柜的也太聪明了。” “是啊,太聪明了。” 姜饭感慨了一句,一刀捅进胡栓的心口。 “呃,姜班……” “噗。” 姜饭又是一刀捅下,丢下尸体,转身就走。 ~~ “杀了?” 严云云依旧带着那半副恶鬼面具,刻意把烧伤的脸露出来,眼神里满是兴奋。 姜饭吐了口气,道:“杀了。” “你为何不把尸体摆到卢家门口?” “我……” 姜饭滞了一下,问道:“要做到这种地步?” “这次来不及了,下次吧。” “还有下次?”姜饭问道:“杜致欣很聪明,他不会怀疑我们在挑拨吧?” “他聪明个屁。”严云云道,“县衙都结案了,一副想摆平事情的样子,他不会怀疑的。” 姜饭又问道:“真不用告诉县尉?” “阿郎有告诉过你要如何做吗?”严云云指了指桌上的账簿,又道:“包括扩充弓手之事,阿郎有具体和你说过吗?” “没有,就叫我来找你支钱。” “那就是了。”严云云微笑起来,显得非常高兴,道:“阿郎信任我,把这事交给我了。” “知道了。” 严云云却还在说,喃喃道:“阿郎知道我狠毒,会杀很多人。他不过问,由着我做,明白吗?” 姜饭一愣,问道:“你又要杀谁?” “明夜,再把杜致欣杀了,这样,你就不必怕他怀疑我们了。” “严娘子,你这……要不等以宁先生回来?我们……” 严云云突然把脸凑到姜饭眼前。 姜饭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一仰。 “阿郎用我这个女人、把你从兵营调出来,不是因为这些事他做不了,而是他手底下可用之人少,若要等兄长回来,还要你做甚?要我做甚?” 姜饭站起身,掩饰住方才的惊慌,淡淡道:“知道了,杀人而已,我擅长。” ~~ 次日,杜致欣与邬厚走进沁香茶楼。 “听说卢家报案了。”严云云笑道:“放心,此事我们会兜下来。” “人不是我们杀的。”杜致欣道。 “是与不是,卢家都已经状告杜掌柜了,但我们会摆平。” 杜致欣道:“我怀疑是卢家自己杀的,栽赃我们。” 严云云漫不经心道:“无所谓,一个小人物而已,不耽误你们贩盐便是,理他做甚?” 邬厚咧嘴一笑,道:“就是说,李县尉又不是没收钱,这点小事还能摆不平吗?” “别没事就提我家阿郎收了钱。”严云云淡淡道,“我为二位引见一人,以后有事就找他。” 说话间,姜饭从门外走进来。 “这位便是我们庆符县新上任的弓手班头,统辖壮班,于三班之中地位最高。往后二位但凡有麻烦,他都会处理……” “原来是姜班头,失敬。” “杜掌柜该知道,原来的班头伍昂是房主簿的人,房主簿一直是反对私盐生意的。如今换成我,便是来为你们的生意镇场子的。” 姜饭说到这里,又道:“胡栓的死,我已经查明白了,他与卢家另一个下人有冲突,凶手已经拿下了。” “劳姜班头费心了……不过,人真不是我们杀的。” “哈,这重要吗?” 邬厚也是咧嘴大笑,道:“哈哈,早知道姜班头这般厉害,我昨夜就把那胡栓杀了得了。” 姜饭微微一笑。 严云云拍掌道:“汤二庚也好、胡庚也罢,这事情就这般过去了。杜掌柜可以安安心心在庆符县发财了。” 杜致欣笑道:“好说,好说。我晚间设宴,请姜班头一聚。” “谢杜掌柜款待。” 严云云起身,捧起一杯茶,道:“我以茶代酒,祝杜掌柜生意红火。” …… 出了茶楼,邬厚又笑了笑,道:“看来我们在庆符县,真能和在筠连州一样。” “你也不要乱来。”杜致欣道:“我们是生意人,杀人放火的事少做,要用博弈对付对手。” “是盐商先挑衅的。” “总之,此事到此为止了,我们卖的是私盐,仅凭价格就能压垮他们……” 正文 第255章 生意人 是夜,杜致欣在庆福楼宴请姜饭,宾主尽欢。 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表态,向盐商示意邬家盐铺已得到县衙的支持,警告卢家、尹家别再搞些小手脚,生意场上的事该在生意场上见分晓。 这场小宴,严云云坐陪到一半,自言不胜酒力,提前离开了。 她似乎是故意的。 过去她是妓,陪客人喝酒显然不可能任她想来就来、想走就去。如今不同了,席上没人能强迫她。 她出了庆福楼,在石阶上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感受到了某种自由。 隐隐地,还有一种掌控他人命运的权力感。 她一路走过长街,到了县衙。 …… 李瑕正在公房中与韩承绪谈事。 “阿郎,父亲。”严云云行了一礼,神情有些拘谨。 李瑕道:“今夜怎过来了?遇到困难了?” “没有,只是想和阿郎禀报一下事情的进展。” “也好。”李瑕道:“说吧。” “我打算杀了杜致欣。邬厚是个鲁莽人,这次我们已经让他以为在庆符闹出天大的事我们也会替他摆平,他很可能会不分青红皂白砸了卢家的盐铺,甚至更过份。动了手,就不是他们想停就能停下来的……” “邬通会亲自来吗?” “我尽力逼他来,让他亲自来整垮盐商,我们‘借刀杀人’。” 李瑕想了想,道:“这次你如何做我不管,总之尽快掌握庆符县的盐业。” “是。” “提醒你一句,往后做生意该用做生意的手段。”李瑕又道:“杀人夺财最简单直接,用多了却会放噬,便好比你以往自恃美色。” 严云云低下头,深有感触。 她想了想,问道:“那等邬家与卢家动手了,我们先买下尹家的盐铺,如何?” 韩承绪忽然笑了笑,与李瑕对视了一眼。 “韩老觉得呢?” “可以。”韩承绪道:“不过如此一来,账上钱便不多。” “总该舍得下本钱。”李瑕看向严云云,道:“就这么办吧。” “阿郎,不交给父亲办吗?不怕我拿着这么大笔的钱跑了?”严云云问道。 她似乎偷瞥着李瑕,似乎想听到他说“我相信你”之类的话。 但李瑕却只是淡淡道:“你跑不掉。敢跑,多远我都杀你。” “不敢。” 严云云低下头,有些失望。 她说不清自己跑来是要做什么,也许除了禀报情报之外,也想听到李瑕或韩承绪的赞赏。 可惜他们没有,始终很平静。 但他们也不避讳着她,坦然地继续谈事情。 “这笔钱花出去之后,一个月内最好便能从盐业上有所收益。眼下万事开头,要用钱的地方多。” “韩老认为盐业一年有多少收益?” “七八万贯吧。不过,若是把筠连州,以及向南面乌蒙部的生意也抢下来,该是另有四十万余贯。阿郎与邬通不同,阿郎不需打点谁。” “那这与辛弃疾酒业官营差不多?” “不,私盐更赚钱,辛弃疾是置办湖南一路之酒业,而阿郎仅在一县一州一部之地贩盐。” “若贩盐到乌蒙部,可同时打通到大理的走私路线?” “还需一步步来。” “是啊……方才说到哪了?” “房主簿的态度,似乎蒋焴差点被指为杀害汤二庚的凶手之后,房主簿已不太插手私盐之事了……” 严云云站在一旁,替他们挑亮了灯火,又斟了茶。 她便感到除夕夜时那种感受又回来了,说不清是怎么样的,总之是不再漂泊无依…… ~~ 庆福楼,一场宴席将散。 “哈哈,邬厚兄弟,我和你说……我看卢家很可能潜通蒙古。” “是吗?” “真的,上次我搜北面来的全真教刺客,就是藏在卢家。” 邬厚道:“那姜班头该让李县尉查抄卢家啊!” “不,不。”姜饭摆手道:“那像甚话?人家会说李县尉是谋财害命,对官声不好。” “怕甚?官还怕民?” “不行的,岂有县官对治下大户下手的?传出去不好听。对了,邬巡检不是与蒙鞑打过仗吗?还立了功,倒可以派人过来。” “行吗?”邬厚问道。 姜饭道:“朝廷哪敢管羁縻州与盐商起的冲突啊?我听说,蒙军这次从云南攻上来,朝廷急着拉拢蜀南各族蕃兵。” 邬厚来了兴致,道:“杜掌柜,你觉得怎样?我觉得可以干!” 杜致欣忙道:“不必做到这种地步,不必,不必的,我就是生意人。” “哈哈哈,对,生意人……今夜谢杜掌柜招待,我得走了,夜深了。” “姜班头慢走。” 笑语声中,姜饭与杜致欣、邬厚等人告了别,转身而走。 姜饭醉得不轻,脚步踉跄。 “哈哈哈……不用扶,我走得动……” 走得远了,扶着他的汉子才小声道:“哥哥,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说。” “上次也是在庆福楼开席之后,张远明被我们做了。” “又怎样?” “今夜再把杜致欣做了,那庆福楼多倒霉啊?人家会说在这吃过宴席的容易死了。” “少他娘跟老子说些不着边的。” 姜饭打了个酒嗝,支起身来,在夜色中显得很清醒。 他觉得这两次杀人其实是一样的,上次为了夺田地,这次为了夺盐业。 不同之处在于,这次再做成了,县尉来钱的路子就彻底打开了。 “动手吧……” ~~ 严云云走出县衙。 她拿下脸上的彩羽面具,换上恶鬼的面具。 “做得还不够好啊。”她喃喃道。 今夜听了李瑕与韩承绪的谈话,她意识到他们有更大的野心,至少是要成为整个叙州的地头蛇。 那她为这个小小的私盐所做的谋划就显得太婆婆妈妈了。 韩祈安上次除掉张远明可是更直截了当的。 ~~ 邬厚半醉半醒地回到住处,还忍不住傻笑了两声。 “嘿嘿……贩私盐,杀头的大罪,还一天到晚‘生意人’,蠢货掌柜……老子羁縻来的人,怕个屁……” 他啐了一口在地上以示不屑杜致欣,接着倒在床上就睡。 睡到半夜,忽然听到一声惨叫。 “啊!” 邬厚猛地惊醒,冲到杜致欣的屋中,目光看去,只见杜致欣倒在血泊当中,浑身都是刀孔。 俯下身子一探,杜致欣已气绝了。 “娘的!过份了啊!” 邬厚怒吼一声,一把拎起一个赶过来的汉子。 “去!回筠连告诉哥哥,带人来把这些盐商灭了!还做个狗屁的生意……” 正文 第256章 规矩 正月初八。 “李非瑜!你别太过份了!” 房言楷一掌拍在李瑕案头,道:“就因你纵容私盐,你看看县城现在乱成何等模样了?一天出一桩命案……” “房主簿,私盐归私盐,命案归命案,不可混为一谈。” “你休与我打哈哈,近日哪桩命案与私盐无关?” 李瑕道:“我看,这些人还真不是私盐贩子杀的。” “哈?”房言楷怒极反笑,道:“你听听你说的话,若非私盐贩子杀的,还能是谁?” “房主簿,冷静,你以往不像这般容易情绪激动。怎么了?” “你竟还问我?我到底是因谁而易激动?!” 李瑕就静静地看着房言楷,也不再说话。 好一会儿,房言楷叹息一声,在他面前坐下。 “说实话,上次蒋焴差点被诬告为杀汤二庚的凶手,我便想过,不再管私盐之事。何必这般执拗呢?但我想明白了,此事我不能不管。 你可知,贩私盐者都是何人?三教九流皆有,甚至官吏、兵将也公然参与。另,依我朝刑律,贩私盐三斤以上可斩首,故往往贩盐者皆亡命徒。处置稍有不慎,便激为变乱。 建炎年间,福建范汝为之乱;庆元年间,大奚山岛民之乱;绍定年间,福建、江西汀寇之乱;更近者,兴昌二年,安吉州太湖沿岸又有荻浦盐寇之乱。总总叛乱皆因私盐而起……” 李瑕道:“这不恰恰是说明朝廷的盐政有问题吗?” 房言楷一愣,道:“你岂敢说出这等话?不错,朝廷盐税是重,可你看眼下社稷危乱,若无盐税,如何抗蒙……” “我说的不是盐税重。”李瑕道:“而是大宋盐务体系已经烂透了。远的不说,我近来查了淯井监。官员贪赃索贿,无所不为;吏员各种名目层出不穷,苛取商旅;仓卒称量时有各种手法暗号,或在盐中掺入泥灰。 上上下下,克扣盐本、挪用盐税、中饱私囊。我若是盐商,想卖官盐,可是但凡有点良心,都不知如何把这掺着泥灰的盐卖给普通百姓。房主簿,你说呢?” “是,盐务积弊愈深。可难不成你为身为大宋官员,却纵容私盐?” “我从未说过要纵容私盐,我始终说的是,私盐必须缴。” “别和我兜圈子了。”房言楷道:“你不知邬通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他并非走投无路不得以贩私盐,而是仗着羁縻州的蕃兵、欺朝廷不敢剿他,纵横乡里,胆大妄为,又上下行贿,轻易难动。这等人极是危险,你与其极打交道,稍不留神便要酿成大祸!” “是,长宁军易都钤辖也说过,叫我少与邬通来往。” “你既知道,快收手吧,莫让邬通的势力进庆符县。眼下还不够乱吗……” 话到这里,蒋焴在门外喊道:“东翁,东翁!不好了!” 不等房言楷应话,蒋焴已推门起来。 “又是何事?” “邬厚带人抢砸了卢记盐铺,打伤了许多人,有个伙计被打死了。” 房言楷抚额,喃喃道:“真是一天出一桩命案……明光你先出去。” “东翁?” “出去!” 房言楷喝了一声,又转向李瑕,已是苦劝的表情。 “我苦心经营两年,生怕这盐枭在治下生乱,你真的不能再纵容私盐了……” 话章未落,蒋焴再次推门起来,仿佛是故意说给李瑕听的,径直道:“东翁,卢圭来了,说县衙若不为他做主,卢文扬今日便动身去叙州告状,请知州做主。” “出去。” “嘭”的一声,蒋焴再次关上房门。 李瑕想了想,开口道:“房主簿,是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了很多次,私盐一定要缴。” “够了!别再打官腔了!我早受够了江春!你休给学他!” “不是官腔。”李瑕道:“我说的是实话。” “我告诉你,今日你若不为盐商做主,等卢文扬把此事闹到州署、闹到转运司,你也没机会再缴了……” “咚、咚、咚。”公房外又有人敲门,不急不缓。 “进来吧。”李瑕道。 韩承绪推开门,显得比蒋焴从容得多。 “见过房主簿。”他拱手行了一礼,方才走到李瑕身边,附耳轻身说了一句。 李瑕点点头,韩承绪退了出去。 “这样吧,房主簿给我两天时间。”李瑕道:“两天,我剿掉盐枭,如何?” 房言楷眯起眼,盯着李瑕,忽问道:“你想做什么?” “告诉你的话,你要一起吗?” ~~ 沁香茶楼。 “邬通准备动身来庆符了。”姜饭道:“他很生气,点齐了两百蕃兵,明日出发。” “告诉县尉了?”严云云问道。 “是。” 严云云道:“那这两百蕃兵不归我们管了……说说邬厚打算如何做吧。” “当然是杀人,杀卢文扬。” “太好了,几时动手?” 姜饭道:“我已告诉邬厚,卢文扬打算去叙州告状。邬厚会带人在城外埋伏,先杀了他,之后再杀进卢家。” 严云云笑道:“那我得去把尹家的盐铺盘下来。” “我呢?我如何做?”姜饭问道。 “你怎总问我?真讨厌,就不能自己想想。” 她语气娇媚,但脸上那疤让姜饭起了一身疙瘩。 “卢文扬必须死。”姜饭道:“但我何时拿下邬厚?” 严云云道:“若让我选,当然是等邬厚杀光了卢家人。” 姜饭皱了皱眉,道:“太多无辜了。” “可笑,你去问问那些拿血汗钱问他家买掺沙盐的人这些盐商无不无辜。”严云云淡淡道。 姜饭道:“卢文扬一死,我直接拿下邬厚也行?” “这是你的事,你不归我管。” “也就是说行了?” 严云云道:“有几个人必须杀,我把名字写给你。” 姜饭舒了口气,觉得韩祈安做事更有分寸,对付张家时也只杀必要之人,严云云就有些疯。 “记住,先等我盘下尹家盐铺,在这之前别动邬厚。” “你若盘不下呢?”姜饭问道。 严云云笑道:“那就让邬厚去把尹家也杀了……” ~~ “请韩老去告诉严云云,最好还是能买下尹家的盐铺、盐引,这很重要。”李瑕道。 韩承绪道:“若不用花钱,不也是好的?” “在我们还没实力立新规矩的时候,不能总是破坏规矩,会乱套的。”李瑕道:“我今日见过房言楷之后,这种体会更深了。 杀张远明时就引起了太多忌惮,事后花了许多精力摆平。因此,这次我也只敢借邬通之手杀卢文扬,但房言楷早晚能猜出来。 只有花本钱做生意,才能让人知道我们是有本事做生意、能守规矩的,而不是只会杀人夺财。否则,往后做事阻力只会越来越大。” 韩承绪道:“这么说,房主簿这次是不会阻止阿郎了?” “嗯。”李瑕道:“但我们不仅是做给他看的,是做给所有人看的,要做得够漂亮。” “是。邬通与卢文扬相争,派人杀了卢文扬;阿郎带兵剿了这个盐枭;严云云趁机盘下尹家的盐铺,独占庆符盐业……不守规矩的是邬通,阿郎只有功劳。” “韩老在笑什么?” “欣慰。阿郎以前遇到难题,只会横冲直撞、冲破规矩来解决。如今已能利用规矩解决难题,多学会了一层手段……” 正文 第257章 收网 “这些羁縻之地来的南蛮盐贩真是太嚣张了!” 卢文扬怒叱一声,坐上轿子向城外码头而去。 他已决意到叙州去状告庆符县衙对私盐一事的包庇纵容,这般做是与县衙完全决裂的态度。若州署告不下来,那他便再到泸州去,告到潼川府路安抚使处、告到转运司。 天日昭昭,他就不信世上还没说理的地方了。 “杀人砸铺,太明目张胆了!”走在轿子旁边的管事卢圭愤愤骂了一句。 “县里竟能让私盐贩打砸官盐的铺面?自古以来有这般荒谬之事否?这还是大宋的治下?!” 卢文扬又骂了一声,深吸了几口气才稍平静下来,低头看着手里的状文,心想知州是清官,不能行贿,好在此事证据确凿,知州绝不可能包庇邬通。 说来也是怪了,真不明白那李县尉是如何想的,以为在庆符一手遮天了不成?竟敢这般放纵私盐…… ~~ 从县城东面到码头的道路上,邬厚正提刀站在那。 “哥哥,我们这般做,是否太嚣张了?” “老子太嚣张?”邬厚很诧异,大骂道:“你看看清楚,是谁做的过份了?!没开张就死了个汤二庚,现在呢?连杜掌柜他们都敢杀,这他娘还是盐商吗?!庆符这些盐商和强盗有区别吗!” “是,小的也觉得他们太狂了,但是不是先让县衙法办了?毕竟姓李的收了我们的钱。” “法办个屁!案子查来查去,查到过年!没看姓卢的狗猢狲要把事情捅到州衙去了?”邬厚道。 “可这……动静这般大,姓李的真能给我们摆平?” “放心吧。”邬厚道:“那娘们和残废说得清清楚楚,天大的事都替我们兜下来,做了他,少他娘废话。晚上带你们杀进卢家、尹家快活快活。” “好咧!” 一行人转头看去,只见远远的,一群护院拥着一顶轿子缓缓而来。 邬通做事干脆,带着人上去,不等那些护院轿夫反应过来,刀子就捅了上去。 光天化日,放肆杀人…… ~~ “杀人啦!杀人啦!” 喊叫声传来,尹济回过头看去,只见自家一个管事浑身是血,飞快跑过来。 “阿郎……杀……杀人啦……” “慢点说,出了何事?” “邬厚带人在路上杀了卢员外,卢圭一路从城外逃回来,才跑到城门口,邬厚的人追到……乱刀把他也砍死了。” 尹济心惊不已,脸色登时煞白,转头看向对坐的严云云。 今日他被严云云邀来沁香茶楼谈事,本以为是有个交代,没想到却是如此。 “你们……私盐贩子如此妄为,县里真不管?” “管。”严云云笑道:“县里当然会管。但我又不是县官,我来,是与尹员外谈买盐铺的事。” “你……你要如何买?” “包括铺面、剩下的两仓盐、今年的盐引、做事的人……总而言之,你手上的整个生意我都买。” “价钱呢?” “五千贯。” “可笑!我的盐引就值五万贯。” 严云云“哦”了一声,只是笑。 若是以前她这般笑或许是很诱人,现在却只有吓人。 尹济胆颤心惊,道:“你们强取豪夺!真当庆符县是你们一手遮天不成?就不怕王法吗?!” “瞧你这话说的,卖就卖,不卖就不卖,人家一个小女子,逼你了吗?” ~~ 县衙。 江春脸上还带着勉强的笑意,语重心长道:“非瑜啊,真不能将事情闹得这般大。” “免得影响了县令升迁?”李瑕反问道。 “哈哈,说笑了,说笑了。”江春道:“闹得太不像话了,惊动了朝廷,可怎生是好?” 李瑕没有回答,转头看向门外,只见吏员们来来回回。 江春微觉尴尬。 他知道李瑕收了邬通的钱,与其合作在庆符贩私盐。这种事也是大宋的常事了,他本不想管,但近来确实是做得太过火了,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这哪还是贩私盐,这是成了强盗。 只不知李瑕为何铁了心地纵容邬通,让人不知怎么劝。 “非瑜啊,你我为官一县……” “县令说得对。”李瑕忽然道,“确实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江春一愣,心想自己还没说呢。 只见李瑕竟已起身,道:“我这便去拿下那些私盐贩子,还庆符一片朗朗青天。” 他已看到韩承绪在廊下比了个手势,示意卢家的关键人物都被杀了,尹家的生意也已出让了。 江春却又是愣了愣,没想到房言楷劝了那般久,李瑕都不为所动,自己才开口说了半句,他竟真答应剿私盐了。 “非瑜莫不是敷衍我?” “县令稍坐,等我拿了人来便知。” ~~ 尹济长叹一声,在契据上画了押。 他看着严云云,痛苦的眼神中又显出几缕憎恶,终日忍不住咒道:“你等如此无法无天,早晚东窗事发!” “何必逞口舌之快?”严云云笑道:“你愿卖,我愿买,两厢情愿之事。” “你敢逼迫老夫,必遭天遣。” “以往我在青楼卖笑。有人来买,不论是我愿意否也就卖了,却不见哪位官人遭天遣哟。你看,我们都一样。” “哼!” 严云云走到窗边,看着庆符大街。 尹济正要转身离开,忽听她又道:“来,给你看个好玩的。” 转过头去,只见严云云抿嘴一笑,招了招手。 尹济皱了皱眉,走到窗边,只见邬厚带着十余人从长街那边走来,刀上还沾着血。路人纷纷避让。 姜饭正带着一群弓手在街边摊子上吃面,起身迎过去,满脸堆笑。 “这还是大宋治下吗?”尹济喃喃道。 “莫怕,且看着。”严云云转头向长街另一头看去,目光落在李瑕身上,久久凝视。 ~~ “放心,以县尉的威望和本事,这点事情岂能镇不住?” 姜饭嘴里的肉还没吞下,一边嚼着一边说话,显得很热情。 “哈哈,那就谢过姜班头了。”邬厚道,“说实话,这事是盐商先动的手,我只是反抗而已。你们若觉不好交代,再给他们安个通敌的大罪……” 话到一半,他转过头,喃喃道:“那是李县尉亲自来了?” “是。” “总算露面了。”邬厚笑道:“往后要在庆符地界发财,也该找李县尉拜拜码头。” “哥哥,见县尉,把刀收了吧。” “好……” 前方,李瑕抬了抬手,喝道:“将这些凶手拿下!” 邬厚脸上的笑意一凝,还没反应过来,只一瞬间,一个钩子已卡在了他的脖子上,用力一拉! “啊!” 钩子扯着喉咙,血不停往外喷着。 “邬厚贩卖私盐、烧杀抢掳,现依律捉拿,如敢反抗,格杀毋论!” “拿下!” “……” 邬厚满脸是血,疼得差点晕过去,死死瞪着姜饭那狰狞的面容,眼睛几乎要从眼眶瞪出来。 他很想大喊“你们收了我们的钱,不能这么做”,但喊不出,这些话搁在他喉咙里让他无比愤怒。 他家哥哥做生意从来最守信义,说给钱就给钱,毫不含糊,这次却遇到这等小人。 背信弃义者,天诛地灭! 他满脑子都是“天诛地灭”这一个咒怨,还想要挺起身反抗…… “噗。” 姜饭又是一刀斩下,大喊道:“敢反抗者格杀毋论!庆符县不容有贼寇横行!” ~~ 茶楼上,尹济看着这一幕,嚅了嚅嘴。 严云云“咯咯”直笑,捂着嘴道:“好可惜哦,尹员外一定在想,要是没把生意转给我就好了,反正邬厚马上就死了。” “你……” 严云云道:“你说县衙包庇私盐,哪有嘛?李县尉这不亲自出来稽缴私盐,剿灭盗匪了吗?这里可是大宋治下太平之地。” “你……你算计我!你们就是故意算计我,若我不将生意让你,你们还是要杀我。” “呵呵,人家哪有?又怎可能承认嘛?” “贱人!” 尹济大怒,登时便朝严云云扑上去。 “我掐死你个贱婢……噢!” 严云云抬起一脚就踹在他裆下,连退了几步,啐道:“老娘笑脸相迎跟你玩,不识抬举。” 尹济弯着腰倒在地上,痛苦的脸都在抽搐,犹还恨声骂道:“贱婢……” “来人,这老东西想趁乱欺辱我,给我轰出去……” 正文 第258章 残缺 “我等为官一任,保治下太平是切身之责任,绝不容恶霸横行。私盐必须缴、凶案必须追查,此为我一贯之主张……” 江春、房言楷看着李瑕义正严辞地说着这些,皆感到无奈。 他们已看到那十余具血淋淋的尸体,也完全明白李瑕在做什么。 但总不能说“李非瑜你不用跟我们说这些冠冕堂皇的,你演得很假”,只能抚须感慨。 “不错,如此暴戾恣睢之盐枭恶霸,不可姑息。” “非瑜做得好,正该扫除此獠,还治下安宁,本县会替你请稽查私盐之功。” 江春随口说着,心想这事到此为止了…… 定案为,筠连州的盐枭到庆符为非作歹,幸而县里及时处置,没有让这些外乡来的盗贼继续作乱。 这很好,有功无过。 房言楷虽不喜李瑕这等手段,也觉得事情的结果不算坏…… 下一刻,两人只听李瑕又道:“可惜盐枭邬通还在筠连州恣意横行,但请县令、主簿放心,我明日便到筠连州剿灭他。” “不可!” 江春、房言楷异口同声大喊一声。 “邬通乃大宋武官,管羁縻筠连州之蕃兵,你无权处置他,师出无名……” “万一激起筠连州那些蛮夷变乱,一发不可收拾……” 李瑕扫视了两人一眼,道:“不正是县令、主簿一直在劝我剿盐枭吗?” 江春忙拉着李瑕进了公房,也不再摆官架子,道:“非瑜别闹了行吗?此事关乎两地冲突,绝非小事。” 话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道:“我与你说,邬通背后必然是靠山。你我管好治下,何必去管他筠连州?” “我不与县令、主簿争辩,只说一句话吧。” 李瑕拿开江春拉在自己身上的手,转身向外走去,淡淡留下了一句。 “兵在我手上,你们拦不住。” 公房中江春与房言楷对视一眼,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良外,江春叹息了一声。 “由他去吧,他必是收了邬通的钱,要把人灭口了。” 房言楷没说话,心中暗自叹道:“若仅是如此就好了……” ~~ 庆符县已没人能左右李瑕的决定了。不谈威望、功绩、靠山等等,只说他有兵和钱,便足以掌权庆符。 与江春、房言楷说,是给他们面子告知他们一声,而非与他们商量。 出了县衙,李瑕便去了兵营,点了搂虎、熊山、伍昂、俞春四人随自己去筠连。 眼下年节刚过,兵额还未招满,四个百人队也仅有两百二十余人。 而邬通是带了两百人来庆符县镇场子,人数对比几乎并无优势。 李瑕却没有迎战兀良合台时的激动心情。知己知彼、以有心算无心,这场仗他其实觉得没大多意思。 当然,他还是会全力以赴,这是多年比赛给他的心态,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说起来,谋夺私盐的整个过程对李瑕而言都没多难度,只是太繁琐了而已。 因此他要用严云云、姜饭来办事…… “阿郎,我们已拿下尹家的盐业生意;邬家在县里的私盐也已经收缴;卢文扬的遗孀也答应将剩下的盐引卖给我们。庆符一带,眼下只有我们一家还在卖盐。” 入了夜,李瑕从兵营回来,见了严云云与姜饭,严云云显得很兴奋,嘴里说个不停。 “此次花了不到一万贯,已得到卢、尹两家值十余万贯的盐。也请阿郎放心,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我们……” 李瑕忽然抬了抬手,道:“一斤六十文,按这个价卖,把盐里的沙灰滤掉。” 严云云一愣,心想如此一来,这些盐也就不值十余万贯了。 “可我们这是官盐……” “我不管是官盐还是私盐。”李瑕道:“往后我们卖盐,不掺沙,一斤六十文。” “阿郎,若是这般,那等这批官盐卖完,往后是要赔本的。” “那往后不再进官盐便是。”李瑕道:“明日我去杀了邬通,姜饭随我去,将上次打探的盐井都缴了。” “是。” “盐井收缴之后,严云云你到筠连州一趟,将它们都掌控起来。手上这批官盐卖好之后,我们就卖私盐。” “是。”严云云道:“我们官盐和私盐一起卖……但有一点,卢、尹两家是从淯井监买盐引。若是如此,只会得罪了淯井监的盐官。” 不等李瑕开口,韩承绪已道:“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女儿明白了。” 严云云低下头,心里好不舍,将那官盐里的沙灰筛干净,费时费力不谈,一年少好几万贯的利。 念头才起,她只听李瑕淡淡说了一句。 “若让我在你卖的盐里发现一粒沙子,你知道会怎样。” 严云云一惊,手都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忙道:“我绝不敢。” 她飞快一瞥李瑕,又低下头,有些委屈。 若是换作别人这般做,再说上几句“要让庆符百姓吃上良心盐”之类,她大概会觉得道貌岸然、假仁假义。 偏李瑕神色平静,少年英俊,这才让她感到自己家东主有悯人之心,一时也生出几分景仰。 “好了,你往后好好做生意。”韩承绪道:“于阿郎而言,治下之民安居乐业,往后庆符才能人口繁盛。此为重中之重,你万不敢耽误阿郎大计。” “女儿明白,一定不敢弄虚做假。” 韩承绪点点头。 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小事,庆符县由李瑕掌权,境内的生意翻不出大风浪来。他担心的是筠连州,于是向严云云、姜饭挥了挥手,转向李瑕,道:“阿郎,邬通不难杀,难的是他死后,如何保证我们在筠连的盐场。” “不仅是盐场。”李瑕道:“还有五尺道的走私商路,我要的是掌握整个筠连。” “那杀一个邬通无用,他只是一个小小巡检……” 他们二人说话,姜饭不敢多听,起身要出去,却见严云云还坐在那。 姜饭忙使了个眼色,似在示意“你不走?” 严云云不理他,始终端坐。 姜饭瞥了李瑕与韩承绪一眼,见他们对此不甚在意,忙自己出去。 “……” “慢慢来,筠连的情形与省治之地不同,知州只是监官,并无实权,当地真正有实力的是诸族的土官,这便给了我们暗中掌探局面的机会。” “阿郎之意是扶持听命与我们的寨老?” “嗯,先杀了邬通缴了盐井再谈吧,把势力伸进去,总有打交道的时候……先这样吧,我看看地图,确定明日的埋伏点。” 韩承绪年纪大了,熬不了夜,站起身来,扫了严云云一眼。 他们虽不在意她,却也不会在她面前谈更深的话题。 “你还有事?” “女儿还有几桩生意上的小事想向父亲请教。” “天晚了,明日再谈吧。” “女儿扶父亲……” ~~ 李瑕独坐在公房中,提笔在地图上标注了几下,屋门又被推开,却是严云云走了进来。 “何事?” “阿郎。”严云云上前,低声道:“我看屋子还亮着,想来给阿郎挑灯伺茶。” “你往后少到县衙来。” “门子都是我们的人呢……” 李瑕转头看向她,已是不悦,眼神中有森然之意。 严云云低下头,她显然是知道自己做错了。 但她还是轻声道:“阿郎往后该是会娶巧儿吧?我认了义父,便是她姑姑……我长阿郎十一岁,又毁了容貌,绝不敢有非分之想……但阿郎如今这般孤寂,许是需要人伺候,我……” 她今日戴得彩羽面具,特意打扮过,侧着身对着李瑕,显出婀娜的身姿。 但李瑕却是道:“我不会和下属有这种瓜葛,这是原则,别再让我听到这种话。” 他语气森然,严云云有些害怕。 她却有些不死心,双腿轻轻摩挲着,咬着唇带着玩笑的口吻道:“奴家一开始若知道阿郎有这原则,奴家也许就不……” “够了。” 严云云头埋得更低,委委屈屈地问道:“阿郎是嫌我毁了容?” “你没毁容时我就没看上你。” 严云云听了,不由眼睛一红。 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觉得李瑕确值得她仰慕,想趁他身边没人时上位;也许就只是在毁了容之后想跟最好的男人好上一场,证明她自己…… “去吧。”李瑕道:“你毁了容,想要慰藉,这我理解,因此这次不罚你,但别有下次。你要的抚慰我不会给你,我是你的上司,不是你的男人,我能给你的只有安定和前程,不想要就滚蛋。” 严云云终于是哭了出来。 “阿郎……” “我用你,要的是你的才能和忠诚。我不管你之前失去了什么,只看你还剩下多少能力。” 李瑕话到这里,语气稍缓了些,道:“别沉溺在过往的美貌当中,别想在我身上证明这些。这年头谁都有残缺,鲍三瞎了眼、姜饭没了手,韩老更是丢了他的半辈子……坚强点,去吧。” 严云云还在哭,伸了伸手,似想要抱李瑕,最后却只是匍匐在地上,拿李瑕的衣襟擦了脸上的泪。 良久,她终于收拾好心情,拿脸蹭了蹭他的官靴,站起身。 “阿郎放心,我这次真的明白了……” ~~ 一路离开县衙,严云云在夜风中吸了吸鼻子,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在李瑕身上得到了另一种慰藉。 这夜,一直到临睡前,她才想起来,自己没有问问阿郎失去了什么…… 正文 第259章 盐枭 庆符县发生的一切自然不会在半天内就传到筠连州,邬厚死后的次日清晨,邬通点了两百蕃兵,从筠连出发去往庆符。 他没想到在邻县贩点私盐会遇到当地盐商如此激烈的反扑,要带人过去镇镇场子。 无非是将蕃兵摆开,让庆符人知道,要与他邬通斗,黑白两道都没人能斗得过他。 可恨李瑕一年吃了六千贯,办起事情来却这般不中用。 这也是大宋官场上习以为常的陋习了,邬通见怪不怪,已习惯了万事都要靠自己出面。 盐枭赚的也是辛苦钱…… 同一个清晨,李瑕也点齐兵马,沿符江而上,向南迎击邬通。 他要在符江边的猪槽山埋伏,这地方好巧不巧,是庆符县境内。 事后的说辞李瑕都想好了。 “你一个筠连州的巡检、一个众所周知的盐枭,先是派族人到本县尉治下贩盐、杀人,其后又领兵到庆符县境内来。本县尉保境安民,何错之有?” “什么?我收了你一年六千贯的钱?我两袖清风,到庆符上任连住所都没有,寄居在县令家中,职田分给阵亡的乡勇,名下无钱无地无铺,何时收过你的钱?” 可惜的是,这些说辞大概也是不必说的,因李瑕打算把邬通灭口,死无对证。 巳时三刻,伏击战在符江上展开。 李瑕站在猪槽山上看着战况,心思渐渐到了更远的地方。 杀邬通容易,但这只是把势力探进筠连州的开始。 而筠连州也只是五尺道上的一端,穿过五尺道,则是广袤的云南。 …… “我等奉命剿盐枭,只诛恶首,降者不杀!” 呼喝声中,名叫“亥金留”的苗兵抬头望去,望到了山坡上的搂虎、熊山,又望到了山顶上的大旗。 亥金留和搂虎、熊山一起打过仗,跟着李瑕收复了横子山寨。 他过年前还和姜饭一起喝了顿酒,听说了李瑕阵斩兀良合台之事,也听到了许多别的话。 当时姜饭忽然问了一句:“我听说,邬巡检不太信任你了?怎回事?” “你哪听到的?”亥金留没想到这事还传开了,道:“我不知为啥,打完仗,哥哥就那样了。” “跟着县尉上横子山的人,都被邬巡检冷落了?” “是因为这个?”亥金留很诧异,惊道:“是哥哥叫我们跟着李县尉抢山,是他吩咐的啊!” “哈哈,我瞎猜的,瞎猜的。”姜饭大笑,道:“看来邬巡检这个肚量小了,不像我家县尉,你知道吧?我以前跟着县里的房主簿,后来才跟了李县尉,但不管是房主簿还是李县尉,从不因此为难我……对了,上次打完仗,你得了多少赏钱?” “二十贯。” “上横子山前县尉不就发了你十五贯?邬巡检不是说再发二十贯。” “没有……” 亥金留脑子里闪着这些对话,再看到眼前的战局,只见所有寨兵都还慌作一团,而庆符军已毫不留情的杀向邬通。 眼前似乎只有两个选择了,是陪邬通拼死,还是降者不杀。 “我降……” 亥金留在脑子里把这些事过了一遍,才作了决定,突然转向前方,眼睛一瞪,很是惊诧起来。 “已经降了?这……” ~~ “你说什么?” “邬通已降了,他是第一个降的。”熊山道:“小人没想到这么突然,还在分割他的船只,俞田已经将他拿下了。” 李瑕沉默了一会。 哪怕做了许多预设,这场战事结束得也比他想象中快得太多。 那些苗、彝寨兵其实颇为凶狠,不该甫一接触就溃败,但邬通竟然已做了决定,也就这样了。 熊山也有些没反应过来,拱了拱手,道:“县尉有命令要杀了邬通,小人一直记着,但……‘降者不杀’是我们说的。” “前面还有一句‘只诛恶首’。”李瑕道。 “是,但他降得太快,再当众杀他,怕是激起变数?小人也不知如何处置。” “知道了。”李瑕道:“你们去控制那些寨兵,把邬通带上来。” ~~ 李瑕没和俞田说过要谋夺筠连私盐场之事,这人毕竟是刚归附过来的。 俞田真就以为这次是来剿入寇的盐枭。 在他看来,这些盐枭太过份了,县尉就是在保境安民。 因此他虽得到了命令要诛恶首,却以为只是习惯这般喊,没能理会到李瑕要“杀人灭口”的心思。 捉了活口,迅速平定了盐枭之乱,俞田很高兴,拖着五花大绑的邬通上了山,大喊道:“县尉,小人幸不辱命,已““””活捉了他。” ~~ 邬通脸上带着苦意,却还是泛起了爽朗的笑。 “李兄弟,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话到这里,邬通还被俞田牵着向李瑕走去。 他已经把事情的始末想明白了,这次就是中了李瑕的套,难怪那些卖官盐的敢那么嚣张,全是李瑕在背后捣鬼,目的是要吞下一县一州的盐业。 但邬通很理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眼下保命要紧。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因此一见李瑕冷着张脸,邬通不敢再说废话,径直道:“李兄弟,别杀我,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全力帮你。” 李瑕走了几步,从俞田手里接过绑着邬通的绳子,问道:“是吗?” “是,是。”邬通满脸赔笑,“我的盐场、蕃兵往后都可以归你,我帮你接手这些,还有上面打点的高官、走私的富商,我一个个为你引见……” “你挡着我了。”李瑕道。 “什么?” 突然,李瑕一脚踹在邬通身上,将他踹下山崖。 “啊……” 从山顶向山崖下跌落的时间并不久。 但邬通脑子里却是转过无数念头。 他有一瞬间认为李瑕这是失手了?不应该会这样的?哪怕要杀,也该等一段时间……哪怕只有这一段时间,他也要试着想办法求生…… 他想到李瑕突然到筠连州来,他从头到尾都是笑脸相迎,没有做过一件得罪李瑕的事,给钱、给兵,可结果只迎来了背叛? 哪怕在被背叛之后,他也是如此委屈求全,为何?为何会被李瑕一脚踹下山崖?想不明白啊!那句“你挡着我了”又是何意? 这些闪念一过,便是无尽的愤怒。 愤怒! “你收我的钱,欺我,杀我,我要你身败名裂……” “嘭!” 一声重响。 ~~ 俞田已经完全愣住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牵着邬通上山,李瑕接过邬通,带到山崖边,一脚踹下去。过程中也不过三两句话的事。 “这……” 很快,俞田心里泛起的是无尽的敬仰。 那三两句话,他已经听明白了,无恶不作的盐枭邬通被擒后想要贿赂县尉,县尉不受这种贿赂,于是二话不说杀了邬通。 世上竟有如此清廉刚正,一腔忠直的官员! “俞田。”李瑕道。 “小人在!” “你下去看看邬通摔死了没有,把头颅带回来……姜饭,你跟他一起去。” 俞田不明白为何这么般做,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砍了头,但他还是大声应道:“是!” 唯有姜饭明白李瑕的意思…… ~~ 姜饭与俞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山林间。 “俞佰将。” “姜班头说什么?” “你说这邬通也太狡猾了,诈降之后还跳下山崖,累我们好找。” “啊?他不是县尉踹下……” 姜饭“嗯?”了一声。 俞田一愣。 姜饭笑道:“邬通逃了,俞佰将追杀他,斩其首级,事情就这么简单。” “啊,明白了,谢姜班头提醒……” 正文 第260章 远隔重山 “你挡着我了。” 邬通至死也没有明白李瑕这句话的意思。 他半辈子享受着从五尺道往乌蒙部与大理贩盐走私带来的利益,以为只要假意将这些利益让出来就能保得一条命。 但李瑕只有踹倒他,才能望向五尺道的另一端…… ~~ 逶迤延伸的五尺道由四川通往云南,先是到了乌蒙部,即云南昭通;再往南,可到善阐府,既昆明;往西,便可到大理城。 大理城与善阐府之间,则是统矢府。 汉时,统矢府为益州郡所辖二十四县之一;唐时,于此地设姚州;南诏国时,设弄栋府;大理时,沿袭这个地名,也叫“统矢府”,治所在姚城县,即后世的姚安县。 当年大理遭蒙军攻伐,大将高泰禾战死于丽江,宰相高泰祥退至统矢城,募兵勤王,三十七部酋长云集响应,血战黑初山。 高泰祥兵败被俘,宁死不降,引颈受戮。 大理皇帝段兴智投降后,忽必烈大概是认为该让大理人学学怎么做忠臣,让姚枢给高泰祥之死添了几笔。 比如,高泰祥死前大呼:“段运不回,天使其然,为臣陨首,吾事毕矣!” 忽必烈赞道:“此忠臣也!” 仿佛高氏抗蒙,是因为忠于段氏,而段氏归蒙,乃天数使然。 段兴智失去了大理皇氏最后的体面,作了蒙古的忠臣。大理人也看到了忠臣被礼葬,继续为忠心而感动,只是换了忠心的对象。 高泰祥之子高琼,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忽必烈宽恕了,他到哈拉和林觐见了蒙哥,之后被封在统矢城,也成了蒙臣。 简单来说,蒙人告诉他“你父亲已为段氏尽了忠,轮到你来为大蒙古国效忠了。” 如此,这套忠孝的理论得以自洽,念头也就通达了。 但高琼真的通达了吗? …… “堂兄,兀良合台已死!” “慕儒你莫急,再让我想想。”高琼喃喃道:“你再让我想想。” 他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坚决反对高长寿抗蒙的提议,眼神中有了一些思虑。 像是一个蛋壳被破开了缝隙。 高长寿又劝道:“堂兄,大理非段氏之大理,乃我高氏之大理!先祖高风峻节,将皇位归于段氏,历代段氏皇帝无能,唯倚高氏治国,更出段兴智之流,软骨废物,匍匐蒙鞑脚下,驱我百姓如同刍狗。国中上下皆我高氏之子民,你忍见子民以血肉供奉蒙鞑?故而段氏可降,我高氏绝不可降! 伯父在时,举贤育才,时和年丰,可称大治,何等贤明?不惧蒙鞑势大,一力主战,何等血气?我父与诸伯叔战死丽江,何等惨烈?伯父宁死不降,又是何等慷慨?再看如今,蒙鞑横征暴敛,肆虐百姓如鱼肉,年年征兵,伐诸部义军、伐自杞国、伐宋国,马上又要伐交趾,你忍见国人为蒙鞑驱使、战死异乡?那不如抗蒙而死!” 高琼闭上眼,道:“别说了,让我理智地下判断,莫总是鼓动我,可好?” “好。”高长寿道:“你听我说,蒙军入蜀一战大败了,兀良合台死了。阿术急于一场胜仗来定军心、立威望,正在逼段兴智大肆征兵,欲攻交趾。值此春耕之际如此强征丁口,国中怨声载道,无人不恨阿术、段兴智,正是我们的机会。” “但明面上的消息是兀良合台病了。” “定是死了,否则……” “你欲谋大事,不能只听你想要听的消息。凡事是真是伪,须先看清楚。”高琼道:“便是兀良合台真的死了,如何死的?蒙军尚有多少兵力?士气如何?你不能不问清楚,贸然举事。” “我已派人北上联络非瑜,想必如今已到庆符县,到时便知确切消息。” “那便等消息回来了再谈,如何?” “可眼下便是一个好机会,堂兄可先出面召集诸部……” 高琼抬了抬手,止住高长寿的话头。 “你可知阿术亦是名将,其用兵之能尚在兀良合台之上?” “你又怕了?” “我说过,让我考虑……” “你还要考虑多久?等到诸部忘了伯父的威名?!” “慕儒,你想过没有?便是举事了,甚至灭了阿术、段兴智又能如何呢?只要蒙古的国力还在,随时可以再派兵南下。宋人的川西已然丢了,蒙军甚至不用再走吐蕃,明白吗?” “你为何总有这么多顾虑?!” “我告诉过你,眼下是大国相争,关键要看宋与蒙古的战事,而非大理小国……” 高长寿懒得听这些,已拂袖而去。 他是扮成送菜的菜农,出了高琼的府邸,又一路出了统矢城,到了城南的深山之中,终于进到一个彝人寨子。 他妻子段妙音正带着一儿一女坐在屋中缝补衣裳,高明月则坐在一旁捣药。 高长寿与妻儿打过招呼,在堂中坐下,把高琼的话说了,向高明月问道:“你如何看?” “看来大哥的态度也有所松动了。” “他太优柔寡断了。”高长寿皱眉道:“你看,相比非瑜,堂兄也太不果断了。” 高明月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方才道:“二哥怕是没有理解大哥的意思。” “还有甚意思?他就是被蒙人打怕了。” 高明月摇了摇头,道:“大哥是说举事能否成功,关键在宋朝、在川西,而不在大理。他想等等看宋朝与蒙古的战事如何。 忽必烈走后,蒙古在大理的驻军一直就不多,去岁末,兀良合台入蜀,大理更是无蒙古大将镇定。可二哥也看到了,段兴智已对蒙古忠心耿耿,是他一直在围追义军。 就算我们能击败段兴智,可宋廷若不能收复川西,蒙军便可神速南下,也可继续走吐蕃。要想功成,除非宋朝能收复成都、扼住剑关要道,且全力支持我们抗蒙、能牵制住蒙军南下。 兀良合台之死,或是让大哥看到了这一丝可能,但往后如何,还须从长计议……” 高长寿哂笑一声,道:“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耻笑的便是他这想法。” “其实……李……李瑕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蒙古国势太大,天下间能稍与之抗衡者,唯有宋朝。宋不强,则大理复国无望,但若是宋强,又为何要助大理复国?” “你又是何主张?” “二哥不该轻举妄动,还是该等北面消息回来,听听李瑕的意思。” 高长寿抚额,摇了摇头,苦笑道:“哥哥贪生怕死,妹妹胳膊肘往外拐,敢情就我一人力主举事。” ~~ 同一时间,李瑕看着地图,也有些忧心高长寿的形势。 他一向反对高长寿那种举事推翻段兴智以及蒙古镇守大将的做法,他提倡的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占下筠连州的盐场之后,李瑕有一个迫切的希望,想要联络到高长寿,合力打通茶马走私贸易,在大理境内立一个可为根据之地。 但远隔重山,他也只能看着地图念叨上一句。 “派人来联络我,不要轻举妄动……” 正文 第261章 元宵 兴昌五年,正月十五。 这日是元宵,一大早,牟珠便亲手为江春蒸了面茧,在馅里放了写着官品的纸签,以占卜今年的官位高低 江春连吃了两个,纸签上都写着“连升三转任京官”,因此非常开怀。 他当然知道牟珠很可能在所有面茧里都是放着同样的纸签,但过节嘛,就是讨个吉利。 又不是房言楷那种凡事较真的呆子,怎会拒绝一个好彩头呢? 吃过早食,江春拈着纸签,并不急着去前衙。如今连幕僚詹纲都走了,他自是懒得处理县务,年节到现在,只准备了要办一场灯节之事。 “李非瑜还未从筠连州回来?” “每日开口只问他。”牟珠道:“你若这般挂念他,当初叫你招他当亲女婿,半点力也不肯使。” 江春摆了摆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知跟妇人讲这些无益,说女儿难看、人家没看上吧,回头这妇人又要念叨“女儿丑难道是我的错吗?”那后宅就鸡犬不宁了。 “你不懂啊,我很担心李非瑜闹出事端来。” “还能闹怎样的事端?姓邬的都杀到县境了,说到哪都是我们有理,李县尉处置也妥当。” “在省治之地是妥当,在羁縻筠连州可就是难说了,那些南夷多刁蛮啊。” 牟珠懒得听这些,道:“我看,李县尉今日或许会回来。” “你怎知道?我找韩竟之打听,他半点口风不透。” 牟珠笑了笑,道:“我看巧儿的眼神就知道。” 江春长舒一口气,道:“那看来事情是平了……房正书当我看不出来,李非瑜此去筠连,必是去占邬通的盐场了,这么大一块肥肉,那些南夷一定是要抢的。” “人家有兵呢。” “就是他有兵,我才生怕起了冲突。”江春道:“他若带兵回来了,才说明真震慑住了那些南夷……” 话到这里,有仆婢过来禀道:“阿郎,外边有人来,只称是严家盐行的管事,说是街上的花灯已挂好了。” “待我换身衣服,亲自见他。”江春抚须大悦,抬起胳膊让牟珠给自己更衣。 “也真是的,总想着办这灯会。” “你不懂,此乃与民同乐,我马上要升迁,不缺政绩,在意的是百姓如何看我。”江春叹道:“李非瑜、房正书皆古板人……往后很多年,庆符百姓回想平生乐事,也只有江县令离任前这场元宵灯会了。” 牟珠讥笑道:“却不知那严云云为何捐钱替你办灯会。” 也就是当着牟珠,江春才笑道:“自然是因尹家那案子了。” “哼,你偏袒那女人。” 江春道:“尹济亲手画的押,真金白银收了严家五千贯。说是强买强卖,却一点证据拿不出,我能办这案子吗?你到外面去听听,街上哪个不夸严家卖盐公道,哪个不骂尹家。” “官盐卖的比私盐还便宜,真是活见鬼了。” “是啊。”江春也感慨道:“盐税都不止这个价,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样稀奇事。且看吧,等这批官盐卖上一年,尹家连在庆符立足都难,还敢上告,本县判他个调戏民女之罪……” ~~ 江荻从窗缝看了一眼,道:“那人是你姑姑派来的吗?” “嗯?”韩巧儿回头看了一眼,道:“是,给姑姑做事的骆掌柜。” 她有些困兮兮的样子,因听韩承绪说了李瑕元宵节会回来,高兴得昨夜没睡好。拿了几本书放在案上,趴在上面,眯着眼打瞌睡。 江荻“哦”了一声,又道:“女子能打理那么大的生意,好厉害啊。我们可以去找你姑姑玩吗?” “义父不让你出门啊。”韩巧儿嘀咕道,“你被禁足了。” “说到这个,到底是谁和父亲告状的?”江荻道:“我不过去阮婆家里几次,哪知道那哑女就是全真教派来的刺客,‘她’一点都不像男的。” 韩巧儿没说话,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江荻有些心虚地瞄了韩巧儿一眼。 她是在正月初三再见到阮婆时才知道俞德辰被捉了一事,之后十来天就一直很担心这个扮成哑女的刺客会不会把自己说过的那些对李瑕的念想说出来。 至于担心俞德辰?那是不可能的事。一共也就见过四五面,对方一句话都没说过,称不上有多少交情。 江荻也只是因以为“她”是个哑巴,看起来可以亲近,才将心事与“她”说出来。 如今想来,反而觉得这个刺客颇为可恶,竟扮成一个女子偷听人家心事,还扮得那般漂亮,要是招供了可就完蛋了…… 韩巧儿也偷瞄了江荻一眼,又立刻闭上眼装睡,有些心虚。 因为就是她祖父向江春告状的。 刘金锁早就认为女儿家总是往外跑会很危险,比如会被人贩子拐去卖给妈妈。再一听姜饭是在阮婆家里找到的俞德宸,头一件事就是找到韩承绪说在阮婆家里看到县令千金了。 他就是这般热心肠…… “好烦哦。”江荻又道:“我好想去看看你姑姑是如何出面做事的。” 韩巧儿睁开眼,问道:“不出门我们在家斗草玩怎么样?” “不好玩。” “那踢毽子吗?”韩巧儿又问道。 “不要。”江荻道:“我还是读书吧,我也想当一个聪明女子。” 她说着,有些心虚地拿起从李瑕那借过来的《孙子兵法》看起来。 韩巧儿又趴下打瞌睡,嘟囔道:“天天读书,也不玩。” “巧儿你天天除了玩就是瞌睡,天资那般聪颖,全都被你荒废了。” “你看的书我全都背下来了。” “那你知道书中之意吗?” “我不需要知道呀,祖父说了,书到用时而义自见。我爹说了,小孩子就是该玩。”韩巧儿应道,有种天赋高就是用来浪费的模样。 江荻又是羡慕,又是惋惜,道:“还孩子呢?月事都来了,马上就大姑娘了。” 韩巧儿连忙偏过头去,道:“你要是不斗草不踢毽子,我可就睡着了。” “我不玩这些小孩子玩的东西。”江荻自低下头看书。 她似乎因看到严云云为李瑕做事,而受到了些许启发;又似乎只是下意识喜欢模仿别人…… ~~ 韩巧儿上午打了个瞌睡,下午就抛下江荻,跑到前衙李瑕的公房里间呆着。 如今前衙的大部分书吏都听韩承绪使派,看起来还有些威风。她就在公房中看着祖父使派人,呆了许久,李瑕果然在今日回来了。 韩巧儿先是像个小密探一般,把近日来江春的一些有关李瑕的言行说了。 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江春就是这只“鸭”,庆符县就数他对官场的嗅觉最灵敏,李瑕透过江春的态度就知道形势是否有变数。 听到韩巧儿说“义父义母对我很热心很好哦”,李瑕就知道自己离开的几天内一切都还安稳。 韩承绪这才问道:“阿郎在筠连州顺利否?” “勉强吧。”李瑕道:“我借着稽查私盐的名义暗中占下筠连盐场。但也仅此而已,短时间内不能控制诸寨为我所用,威慑怀柔了一番,暂时只能做到相安无事。” 韩承绪道:“已是不容易。羁縻州权力多在各个世袭土官手里,难以用王法管束。只能等阿郎练成强兵,再打通到大理的商道。兵威与利益并行,或能收服诸寨。” “是啊,已能开始控制五尺道,只差打开道路了……” 仅凭庆符一县之力,于李瑕而言远远不够,而向北面发展容易引起朝廷的忌惮。因此连通大理已成了他目前最关心的事情之一。 当初与高氏兄妹分别时,高长寿曾说想要起兵共击兀良合台,如今却全无消息。对此李瑕虽不提,心中却有忧虑。 谈了一会,公房外有杂吏禀道:“县尉,有人求见,自称是受县尉南面故交派遣而来……” 正文 第262章 平安符 “小人白弄川,奉岳侯之命来见李县尉。” “你一路辛苦,喝口水,吃点东西吧。” “谢李县尉。”白弄川不急着坐下,将拿下背上的包袱,递了一封书信、一个小荷包给李瑕。 “这是岳侯与郡主带给李县尉的。” 李瑕伸手接过,也不急着看,问道:“你与白苍山先生有何关系?” “他是小人的堂叔。” “嗯,看起来有几分相似。你此来有何目的?” 白弄川道:“小人北上是想打听兀良合台之死,得知原是李县尉斩杀,敬佩不已。” “此事我稍后与你细谈。”李瑕先是问道:“你从哪条路来的?” 白弄川道:“腊月二十七由统矢城出发,乘船由渔泡江入金沙江,顺流而下至叙州,再赶至庆符县,正月十三便至,听说县尉不在,等了两日。” “金沙江水急,怕不好行舟吧?” “是,险滩太多,几次差点触礁。” 几句话之间,李瑕对眼前的白弄川也有了大致的判断,看得出他水性好,武艺不错,说话条理也清楚。 “高兄说他回了剑川,怎又去了统矢城?” 白弄川便仔细说了高长寿回到剑川之后的经历,李瑕不时细问几句,也稍稍弄清了大理的时局。 当年,高氏作为大理的实际统治者,高氏之中也有内斗,分为滇西、滇东两派。 当年高泰禾与蒙军于丽江一战十分惨烈,只余少数残部蜇伏于剑川南面的石宝山。 这些残部多是病残与妇孺,难以起事,故而当时高长寿才会北上,这次他返回剑川之后,因被人认出,很快就遭到了围剿,只好带人逃往统矢城。 高长寿剑川突围时,本就不多的余部死伤十之六七,仅余不百余人。 白弄川说到这里,终是没忍住在李瑕面前恨骂了一句。 “那段兴智当皇帝当得不怎样,给蒙鞑当狗却当得不亦乐乎,一得到岳侯归来的消息就咬着他不放……” ~~ 这夜是元宵,天上挂着一轮圆月。 李瑕在与白弄川长谈之后,独坐在县衙的小庭院中,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手里拿着一个荷包,荷包里是一枚平安符。 高明月没有带给他只言片语,但高长寿在信的最后提及她为求这平安符灵验,每日吃斋理佛,数月未曾中断。 人说大理人崇佛,但以往李瑕从没觉得高明月信佛,唯如今手里这平安符像在告诉他她有了记挂。 …… 许久,韩承绪与韩巧儿从长廊那边走来,韩巧儿手里端着一碗汤圆,放在李瑕面前的石桌上。 “李哥哥,吃汤圆吧。” “好,你怎么没和县令一家去看花灯?” “更想陪着你和祖父啊,我不想猜花谜,太费脑子了。”韩巧儿看着李瑕手里的平安符,想了想,低声道:“我也想明月姐姐了。” 李瑕舀着汤圆吃了,将高长寿的信递给韩承绪。 “韩老看看吧。” 韩承绪看过,见信上除了最后几句闲话,前面说的都是高长寿的打算,想趁兀良合台之死,请他堂兄高琼召诸部再次举事。 “看来这些年大理起义抗蒙,一直未停过啊。” 李瑕道:“我不看好,大理人不堪压迫不假,但打不过确是实力相去甚远,当初高泰祥兄弟主战之心不可谓不坚,蒙军多次劝降,高泰祥斩杀了其使臣……当年打不过,如今更打不过。” “阿郎是如何考量的?” “我让白弄川回去之后告诉慕儒,不要操之过急,多准备些马匹与我交易,先暗中积蓄实力,准备武器甲胄……我这边再准备一个月后,备些茶盐丝稠,去一趟大理。” 韩承绪愣了愣,道:“但……阿郎亲自去?” “嗯,我亲自去一趟。”李瑕语气很坚决。 这次他并非与韩承绪商量,而是嘱咐道:“这一月之内,我们要将庆符之事都安排好。” 韩承绪想了想,问道:“阿郎是仔细考虑好了而非意气用事?” “考虑确实是仔细考虑了。”李瑕道,“但意气用事的成分也不能说没有。” ~~ 次日清晨,白弄川跟在李瑕身后过了符江,一路进到庆符军营盘。 如今庆符军才刚招满员,但有四个佰将才从筠连回来,尚未整编完毕,佰将、副佰将、什将之外,普通士卒的盔甲还没制造完成,武器、弓箭更是不足。 但兵卒们都已穿上了红色的军衣,看起来井然有序。 白弄川看到了那整齐的阵列,看到了那样锐气逼人的老卒。感受到在这样的军容面前,大理国内的义军就十分潦草了。 他还看到了有近两百名大理俘虏正在修建营盘,那是李瑕击败了尼格之后俘虏来的。 有此见闻,白弄川才真相信就是这样一支兵马斩杀了兀良合台。 李瑕招过熊山,让熊山选一什人选白弄川回统矢府,又嘱咐他们到了之后先呆在高长寿身边,等他后续过去。 如此安排之后,中午时,白弄川等十余人踏上了南下的道路。 “李县尉,你带给岳侯的话小人都记下了。” “嗯。” “可有话要转告郡主?” “不用。”李瑕道:“我会过去。” 白弄川拱了拱手,只觉这李县尉做事利落有魄力,让人安心。 李瑕目送了一会。 熊山依旧站在他身边,想到当初在叙州相逢之事,终是忍不住问道:“县尉,你买了银饰求亲的那位女子……是大理郡主吗?” 李瑕没回答,道:“继续训练。对了,空了安排一下,我明日到白岩寨见你爹。” “是……” ~~ 李瑕要想在一月内去趟大理,除了要训练兵士之外,还需准备好要走私的货物。另外,他需要房言楷的支持。 他不在时,韩承绪父子、姜饭、严云云或能保证他的利益,但能顾全整个县城的,也只有房言楷。 当天傍晚他就找到了房言楷。 …… “非瑜说什么?” “我想重新打通茶马商道,以走私的方式。” 房言楷眼神空洞了一会似才没反应过来,道:“你要带人去走一趟大理?” “是。” “你能否消停一日,哪怕就一日。你昨日才回来,今日就和我说这般荒唐的提议?” “不是提议。”李瑕道:“我是想请房主簿在我走后多担待县务。” “你是县尉,不是商贾。” “不错,我是县尉,有护送贡使之职,所谓‘外夷入贡所过州县,令逾检、县尉护送之’,今大理遗臣想要入贡,需我去护送。” 房言楷嚅了嚅嘴,道:“你方才说是去走私。” 李瑕道:“重要的是,我总能找到理由,房主簿你反对不了我。” “够了,我告诉你,我已容忍你太过。连你在县里贩私盐,我都替你遮掩,莫得寸进尺,我不是你的属僚!” 李瑕道:“我还没有贩私盐。” “别搪塞我,严云云在贩私盐,她不是你的人吗?” “有证据说她是我的人吗?另外,房主簿这‘私盐’的标准为何?不是凭盐引吗?我记得她有盐引。” “不掺沙、卖低价,能是官……” “嗯?” 房言楷张了张嘴,硬生重把后面的话吞回去,茫然四顾,竟是说不出话来。 李瑕起身,拱了拱手,道:“那便这般说定了,辛苦房主簿。” 正文 第263章 属僚 “李非瑜!到时你若离开,休想让我维护你!” 眼看李瑕转身,房言楷突然站起唤住他。 李瑕回过头问道:“你要如何做?” “我会归还张家的田地、查封严云云的盐业、废弃庆符军的营盘……” “我会留下刘金锁,你敢妄动,他就杀了你。” “你!” “你吓唬我,我就吓唬你。”李瑕道:“我以为你是聪明人,能想明白。我也以为,你心底其实是认同我做的一切。” “哈?未免太可笑了,我认同你?” “我做每件事之前,房主簿你都是反对,说我违了这个、逆了那个。可事成之后,我看你分明很享受。” “休再胡言乱语!” “今年春耕的安排很顺利吧?张代焞降了佃户的田租,听县里安排租牛。我今早还听你感慨‘春耕人在野,农具已山立’,似乎很喜悦。 盐业整顿之后,我听说你出访了几次。三天前,你在庆符大街与石门巷口处,又感慨‘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与争秋毫’。 庆符军成军更不必说了,你上次陪我去叙州已说明了一切……” “够了。”房方楷喝断一声,走上前,压着声音道:“你要去大理,这真的太不成体统,无诏带兵离开县界,后果很……” “带兵离开县界的县尉很多啊,如神宗熙宁六年,归信县尉臧景,巡马过北界白沟,射伤涿州小鹰军使固德。” 房言楷不由一滞,道:“莫再强词夺理了。我不愿与你相斗,但你也莫裹胁我随你胡作非为……” 李瑕忽然伸手在房言楷肩上拍了拍。 他长得比房言楷高,也更挺拔,这一拍,气势便完全把房言楷压了下去。 “你若执意不肯合作,只会毁了庆符、也毁了你自己。听我的安排,往后我当了蜀帅,或能帮你实现抱负。” …… 良久,房言楷独立在那里,心境似乎完全乱了。 他发现真的拿李瑕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再回想起来,当初李瑕初到庆符时还是更有礼数一些的,如今才叫目无尊卑。 “可,未免也太年轻了些,又是个奸党……” ~~ 庆符军营盘。 熊山因派了麾下的什将许秃瓢带人护送白弄川回大理,于是又补了十二名新名进来,抽调了几名老卒重新整编,凑齐了百人队。 “洪阿六,你来任什将。” “是!”洪阿六大喜,又问道:“佰将,许秃瓢要是从南边回来了,我啥办?” “到时从你们俩中当中挑一个到县尉身边当护卫。” “真的?!”洪阿六大喜。 熊山道:“少他娘在老子跟前一惊一乍的,把你的人带好。” 突然听有人大喊了一句。 “佰将!我有话要说!” 熊山转头看去,见是杨奔,正站得笔直,头也不转。 他皱了皱眉,道:“洪阿六,带队去操练……杨奔,你跟我过来。” “是!”杨奔大声应了,小跑到熊山面前,直视着他的眼,道:“我不服气。” “你又不服气。”熊山哼了一声,“有屁就放。” “我立功比茅乙儿多,为何他升任佰将,我却连什将都不是?”杨奔道:“许秃瓢、洪阿六,样样不如我,为何能任什将?” “谁叫你不听号令的,一天到晚吵吵。” 杨奔不服,瞪着熊山。 他有千言万语,自觉比这里别人都懂兵法懂仗阵,那跟这些大老粗也没甚好说的,打又打不过熊山。 “瞪老子干嘛?若让你领一什人,打起仗来,人都不只给你带哪去了。” “我想去给县尉当护卫。”杨奔道。 “这事老子说得不算,滚去操练。” 杨奔颇为气闷,梗着脖子又发了会闷气,终是向自己那一什人跑去。 …… 这日,杨奔又是在校场上浑汗如雨,入了夜,他回号舍前去了趟茅厕,站在坑前撒尿。 一个五十余岁的汉子正拿着粪桶在运污物,凑了过来,慢悠悠道:“贼配军,你不是本事吗?我看李瑕也不重用你。” “装你的粪吧。”杨奔道:“嘴里就别乱喷了。” “岁末吴渊入蜀,李墉很可能已来找他儿子了,你若探不到消息,可换别人来。” “我马上就能到李瑕身边当护卫,找到了李墉,我自会告诉你……” ~~ 正月十七日,李瑕去白岩苗寨见了寨老熊春。 熊山穿着漂亮又威风的佰将衣甲走在前面引路。 今日熊山分明是批了一天休息,且又是爬山,本不该披着十来斤重的甲,但他就喜欢披着。 走到山腰,借着休息时周围无旁人,熊山小声问道:“县尉,我能告诉阿爹,县尉你的夫人是大理郡主吗?” “嗯?” “我怕阿爹不明就里,万一对县尉有所不敬……哦,这事我谁都没说过。” 李瑕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在这苗寨人眼里,大理勋贵的名头比自己这县官还有用些。 “嗯,让你阿爹不必告诉别人。” “是……” 其实抛开这事不谈,如今李瑕与熊春的关系也不错。 因之前李瑕夜袭蒙古副千户尼格的营地,白岩苗寨以及各个寨子都下山偷了不少蒙古马匹。 熊春当时本已做好了县里强征马匹的准备,总之是蒙军已打到眼前了,能多做点事就多做点事。 李瑕很守信用,拿钱将这些马匹都买下来。 这钱,比说什么都管用。 “这次来,是想向寨老买些茶叶。”李瑕再次拿了根筷子搁在油茶碗上,道:“有多少买多少,还要请寨老帮忙,向其它寨子也收购。” 熊春道:“往年行商收了茶,向西运往吐蕃;向南运往大理,再由大理商人运到更西面的天竺……当年茶叶还能卖上些价钱,这几年吐蕃、大理皆被蒙古打下来了,茶叶卖不动了。” 李瑕点点头,道:“听说依旧有人走私?” “也许有,这事小老儿就不知了。这两年倒也有行商收茶,但价钱太低,小老儿便让儿子送往叙州卖。李县尉若想走私,这门路可不好打通。” “为何?” “大理在蒙古治下,那边能吃下货的商人也不多了。” 李瑕明白熊春的意思。 走私不像贸易,需要特定的门路。这门路邬通或许有,但李瑕还是毫不犹豫将邬通踹下山崖了。 李瑕打算让高长寿来经营这些,先把生意的路子铺起来、积累本钱买粮食炼兵器,而不是总是召集一帮什么都没有的土兵送死。 不管是造宋朝的反,还是造蒙古的反,都需要长时间的暗中准备才是。 这也是他要带货物南下的原因,而不是只带些钱去买马。 “我能联络到大理人收购货物,试着重开茶马贸易。”李瑕道。 “县尉既然这般说,于小老儿也是好事,一定全力配合。” 熊春说着,抬头看了看站在李瑕身后披着甲、顾盼自雄的熊山,心头微微一叹,觉得像是把儿子卖给李瑕了。 他沉吟片刻,道:“小老儿会尽快收购茶叶,到时让熊阿乞陪县尉一道去吧……” 正文 第264章 通司 熊石坐在屋外,目光看去,能看到熊山的背影。 对于兄长如今的威风,熊石是有些羡慕的,但他却不可能也去从军,因罗宝已有了身孕,如今已显怀了。 有人在熊石肩上一拍,他转过头一看,是罗宝。 “李县尉终于来啦。” “什么叫‘终于’?我告诉你,你们别胡闹,阿爹和县尉谈正事呢。” 罗宝笑道:“你孩子在我肚子里闹不停,我哪有心思胡闹。” “阿米、阿葵她们人呢?” “我哪知道。” 熊石道:“你别笑了,说她们躲哪去了。” “瞧给你紧张的,不过是小孩子说着玩的。” 熊石皱了皱眉,有些拿寨子里这些小姑娘没办法。 过年时,熊春回了南面的柳溪老寨一趟,回来时带了一个颇神秘的女子,论辈分该是熊石的姑祖,却只比熊石大五六岁,名叫“阿莎姽”,是老寨的“通司”。 苗人认为万物有灵,世间有鬼神,寨子里多有占卜和祭奠的巫师,其中能与神鬼对话的便是“通司”了…… 熊石不信这些,他是熟苗,说实话心底有些看不起那些神神叨叨的生苗。 阿莎姽不姓“熊”,因为没冠汉姓。她早年在老寨、甚至是川界交界一带的苗人里都是颇有地位的巫师。 但后来她嫁了一个汉人医师,一开始,此事使深山老苗十分触怒,但据说那汉人医术高超,为人也好,渐渐得到了苗寨的接纳……可惜没多久就死掉了。 阿莎姽本就有些神神叨叨,那之后更像是疯了,总是在夜里自语自语,又总说她丈夫会再活过来。 熊石不太信鬼神,认为这姑祖就是疯了,寨子里的老人小孩却都很信。比如自从阿莎姽回来后,总有孩子想要找她学巫术。 其中熊石的堂妹阿葵闹得最厉害,说是要学下情蛊。还真养了一株奇奇怪怪的花,每日滴两滴血来养。 因此,今日李瑕一上山,熊石见那几个小丫头神神秘秘的样子,心里便十分担心。 好在直到李瑕与熊春谈完事情从堂里出来,也没发生什么事,熊石这才稍松了口气…… ~~ “小老儿送县尉。” “寨老不必多礼,有熊山送我就行。” 李瑕出了吊脚楼,向熊石夫妻俩打了个招呼,转身向寨子外走去。这次来谈的事情颇为顺利,因此他也没多呆。 走了一段路,还没到寨门,那边一个和巧儿差不多大的小苗女走过来,穿着扎染的衣服,十分鲜艳漂亮。 她手背在身后,走路一晃一晃的。 熊山笑了笑,打了个招呼:“阿葵,藏着什么好吃的?” 阿葵偏了偏头笑了笑,道:“我给李县尉吃……李县尉,你伸手。” 李瑕还没来得及伸手,眼前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已上前拉过他的手,然后拿针蜇了一下。 “阿葵!你做什么?!”熊山大喝一声。 他们身后,熊石已跑上来,脱下鞋子就往阿葵掷了上去,骂道:“你个皮实讨打的小杀才,三天不打你就胡闹。” 李瑕摆了摆手,道:“没事,小孩子玩闹罢了。” 阿葵已跑到一边,也不怕熊山、熊石兄弟,只是咯咯直笑,之后有些疑惑地看着李瑕那淡淡的态度。 “咦,你没喜欢上我吗?我给你下了情蛊哦,你过来。” “够了,别闹了。”熊石喝道。 阿葵不理他,闭上眼自顾自地拍着手,低声喃喃道:“一拍中邪,二拍着魔,三拍乖乖跟我走回家。” 再睁开眼,她向李瑕招了招手,道:“你过来呀。” 李瑕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继续往寨门外走去。 “走吧。” 寨门处,一个黑衣女子正站在那,黑纱遮面,默默看着这一幕。 等李瑕走了几步,离她更近时,她忽然问道:“你见到我丈夫了吗?” “县尉,那是我祖姑姑,她有些癫,你不必理她。”熊石低声道。 李瑕正待迈步,忽听那女子又问了一句,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来自极悠远的地方。 “你在阴间见到他了?” 李瑕莫名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泛上来,转过头看去,只见那女子脸上的黑色面纱微微晃动,里面似一双深邃的眼。 他没说话。 良久,那女子又念叨了一句。 “魂兮……归来……” ~~ “县尉,是不是我姑祖吓到你了?” 下山的路上,熊山见李瑕始终带着沉思,忍不住问了一句。 李瑕想了想,反问道:“你信你们老寨的巫师、通司吗?” 熊山挠了挠头,道:“这我也不知道怎说,我比汉人更信,便没有老寨子的人那么信……不过,县尉你不用当一回事,我姑祖经常这样的。” “经常这样?” “是,总是这样神神叨叨的。一般的巫师也不像她这样,都说她是疯了。” “‘你在阴间见过他吗’这话,她以前也说过吗?” “嘿,常说呢。” 李瑕点点头,转过头望向南面的深山。 那深山里有巫师、苏尼、悬棺,有苗人、彝人、僰人等等各个族群,各有各的信仰与图腾,敬畏着天地神灵…… 李瑕才下白岩山、回到庆符县,便见有人上前道:“县尉,以宁先生回来了,与韩老在沁香茶楼。” ~~ 沁香茶楼。 韩祈安捧着茶,看了眼严云云,眉头有些皱起。 “兄长,小妹以茶代酒再敬你一杯。” “不必了。”韩祈安摇了摇头,似乎依旧有些不喜严云云,但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道:“既然父亲收你为义女,你又为阿郎办事,往后正经些。” “是,小妹谨记兄长训导。” 严云云应了,转头看韩承绪已起身下楼,忽凑到韩祈安面前,嘻笑着轻声问道:“哥哥觉得我哪里不正经?” “你怕父亲,却不怕我,是吗?” “你若再对我挑鼻子竖眼,我夜里就爬上你的床,试试看累不累得死你。” “嘭”的一声,韩祈安拍案,叱道:“我便知你这轻佻心性不改。” “开个玩笑嘛,哥哥莫生气。” 韩祈安脸一板,正要发作,却见韩承绪又返身回来,道:“阿郎一会便到。” “是。” “以宁,莫总拿着一副臭脸对着你妹妹。” 韩祈安道:“她心眼太小,若用她做事,还需多磨砺。” 韩承绪摇了摇头,叹道:“安知不是你见她是女子,心中多有轻慢……好了,不谈这些,把货单拿出来,为父给你核对一番。” “女儿帮父亲。”严云云忙起身拿算筹,又得意地向韩祈安眨了眨眼。 韩祈安又皱了皱眼,再一转头,却见到韩承绪眼中了然与包容的笑意…… 正文 第265章 苗巫 雅间中不时传来算筹拨动的声响,直到有人推门进来。 韩承绪等三人忙起身唤道:“阿郎。” “以宁先生回来了,一路辛苦。” “不敢称辛苦,兵营所需的一应物资都采买了些,正在城头码头卸货,这是簿册……” 李瑕点点头,与韩祈安先寒暄了几句,却又转向韩承绪。 “一会再说,韩老帮我看看,方才在白岩寨上被个小姑娘蜇了一下,初时不觉,之后却渐觉手指有些发麻,但也就一小会儿,现在已好了。” 韩祈安闻言大惊,问道:“这是……被下了蛊?” “说是情蛊,问过熊石了,没见那丫头养毒虫,栽了盆红花。” “这些苗蛮!” 韩祈安皱眉不已,严云云也是眼中闪动起担忧与好奇。 他们皆听过些苗疆奇闻,本就觉苗人神秘诡异,此时不免心惊。 唯韩承绪与李瑕又详聊了几句,末了,笑了笑。 “不必惊慌,是被花汁麻了。如阿郎所言,这苗女栽的该是一种梵花,取《法华经》中‘摩诃曼珠沙华’为名,此花多生于墓地,被称为‘死人花’,服食后有致麻之效,又称‘引魂之花’,我替祈安治病多年,曾查过典籍,因而知晓。” “曼珠沙华?彼岸花?” “阿郎也知道。” “听说过一点。” 李瑕搓了搓手指,将这小事从脑中抛开,算是对心中疑惑有了小小的解答。 哪有那么多迷信,不过是用来做麻药的小花。 当然,苗疆诡秘逸闻极多,自然不是就这么简单,这只是白岩苗寨这个被汉俗浸染多年的熟苗寨里一个无知小姑娘的水平,称不上真的蛊,入门都不算。 李瑕不迷信,却知道苗寨当中像白岩寨那样的熟苗寨子极少。 若没点神秘色彩,如何称得上真正的苗寨? 至于僰人,只怕还更迷信…… “好了,不谈这些,以宁先生既回来,接下来衣甲、武器、火药、医药等各个军需配套的作坊也该开起来。” 韩祈安道:“我未能打听到瓷蒺藜火球的具体配方,却探到火器坊的原材,依着买了琉璜、窝黄、焰硝、麻茹等物,或是可以试着造造……” ~~ 李瑕练兵、积蓄实力的过程,无非也就是“按部就班”四字形容。 建各个作坊,制造盔甲武器蒺藜火球等物,也不需要他展示什么才能,考验的无非是用人的水平罢了。 之所以敢这般明目张胆,因庆符这个边陲小县,已由得李瑕放手施为。 江春万事不管、只等升迁;房言楷没有靠山,被压得无话可说。 且不说消息暂未传到叙州,便是真传过去,据说知州史俊也已在准备调任。 当然,若有人问,那依旧是“请创庆符军的奏章已呈上去、朝廷会有批复”或“欲效仿稼轩公创飞虎军旧事。” 总之是安民治地、练私兵、制甲器,一派繁忙。 李瑕在练兵上有些小小的创举。 比如他打算教所有士卒识字,暂时先认识将军令上用到的字;比如每天晚上会展开一些小小的思想教育;比如训练之余让所有士卒们都学着进行些急救与伤口的处理;比如每个人配了个小包,装着伤药、扎布等各种各样的小物件;再比如…… 他有着后世的记忆,自然有各种各样的小点子,有些好用有些不好用,还有些暂时用不上须待来时。 无非也就是那些套路,倒也不需赘述…… 不少人已渐渐意识到,李县尉是把庆符军当精兵练的。 大家都不傻,这种事哪怕只看盔甲都能感受得出来,更遑论每日严苛的训练了,好在李瑕也早准备好了理由。 …… “县尉以后是要当蜀帅的!” “刘佰将说了,县尉曾听禁军将领说了余帅之事,平生志向便是要效仿余帅,卫国守土,为‘大英雄也’。” “今夜什将说,我们也能作英雄……” 入了夜,一什人在营舍里摸着新发下来的衣甲,啧啧赞叹,可惜营舍不让点灯,暂不能穿上试试,不免小声说起这些事。 不一会儿,有将官在外面喝道:“都闭嘴,睡了!” 杨奔枕着手躺在铺子上,嘴角微带着些冷笑。 “蜀帅?” 唯有他杨奔,不像那些土鳖。知道李瑕根本不是想当甚蜀帅,而是狼子野心。 李瑕,李墉之子,想做的事已经很清晰了。 他是在练精兵,蜇伏于西南边陲,等待时机……然后废忠王,扶立一宗室子弟。 李瑕背后,必藏着朝中不甘心让忠王继承大统的高官…… 杨奔知道,要想探到详情,探出李墉是否来找李瑕,必须接近到李瑕身边,日夜潜伏。 当一个小兵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当上什将也不能。得当个亲兵佰将,或是护卫。 哪怕像当初于柄、宋禾一样成为探马,由李瑕亲自带领。 总之是要成为心腹才行,至少要得到赏识重用。 为了这个目的,杨奔才进营就展示了才能,军制条例侃侃而谈,作战时也屡屡展现用兵之法。 他很确定,放眼整个庆符营,没人比他更有将才。 但李瑕就是不重用他。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 杨奔闭上眼,在心里喃喃道:“接近李瑕的机会到底在哪?” ~~ 夜深。 “你在阴间,见到他了吗?” 李瑕听到一个女子低沉的声音在问。 哪怕在睡梦中,他依旧保持着理智,告诉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必对这事太在意。 巧合而已。 然而,鬼使神差的,他隐隐感觉到那声音不是梦到的。 睁开眼,李瑕骇了一跳。 他赫然看到一个黑纱蒙面的女子正站在自己床头。 “你……” 重生以来……不,是两辈子以来,李瑕几乎是头一次受到这种惊吓。 他下意识地向床里一缩,惊道:“你怎进来的?” 月光透过窗纱,屋子里只有微微的光亮,女子披着黑纱,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阿莎姽……我叫阿莎姽,你在阴间见到我的丈夫了吗?” 李瑕没说话。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他听到自己的心脏的跳动声。 “你去过阴间,不是吗?”阿莎姽喃喃道。 李瑕只觉头皮发麻。 熊山、熊石都说这女人疯了,李瑕也如此认为,但他的秘密被她戳到了…… “你怎么知道?”他问道。 阿莎姽缓缓抬起手,拿起一株枯萎的红花,轻声道:“你死了,走过忘川河边,到奈何桥,你不愿忘了前世……来,闻闻这花,他一定就在忘川边闻着这花,闻着这花才能不忘前生……” 李瑕屏着呼息,眼神中有些惊疑,最后却又化成了平静。 “屈良,是你吗?”阿莎姽看着他的样子,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惊喜。 “屈良,是你回来了?我前几日看到你了……像是我们以前,你像是画里走出来的,我对你施了情蛊,冲你招手笑……是你在告诉我你回来了,对不对?” 李瑕已缓过心神,从枕头下拿出一柄匕首,道:“你认错人了。” 哪怕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他却还是为眼前的一切找到了一个解释……阿莎姽神志不清,看到与过往相似的场面,误会了、认错人了。 那株枯萎的红花在阿莎姽手里转动着,她笑着,声音诡异,最后又化为哀怨。 “我好想你啊,屈良……” 她凑上前,似想要与李瑕亲昵,却又被匕首的刀锋逼退。 “抱歉。”李瑕很认真道:“你真的认错人了。” “你就是从阴间回来的,你没趟过忘川。”阿莎姽喃喃道:“你的魂魄方才已经把这些告诉我了……” 李瑕想了想,竟是问了一句:“若我确实是重生的,你能帮我、让苗人听命于我吗?” 阿莎姽没有回答。 李瑕又问道:“我能当苗人通司吗?大通司。” 他近来潜心造反,也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古造反者,多少需要些神化色彩,如“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大楚兴,陈胜王”。 以及“赤帝之子”“明王出世”。 李瑕半点不信这些东西,甚至有些反感,但意识到要收服西南诸族,这是避不开的…… 阿莎姽却如同没听到一般,转身向外走去。 她有些失落,也许是李瑕那功利的态度全然不像她的屈良,她已认出了他不是她丈夫转世。 “你说过的,会与我缘定三生……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往相访,此生虽异性长存……” ~~ “李哥哥。” 韩巧儿推开小间的门,揉着眼从里屋走出来,睡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嘟囔道:“我听到你说话呢。” “巧儿,躲开!” 李瑕连忙向前扑过去。 只见阿莎姽一伸手,韩巧儿便倒在地上。 李瑕冲上前,一把抱住韩巧儿,探了探气息,她却是晕了过去。 空气中有些微甜的气息,月光下能看到有细细的粉末在飞扬。 李瑕忙屏着呼吸,抱着韩巧儿出了屋。 只见阿莎姽已走到院中,院门处两个仆役正晕倒在地。 李瑕愣愣看着那一袭黑衣飘出小院…… 韩巧儿闭着眼,在他怀里蹭了蹭,如一只小奶猫一般,梦呓般念叨了一声:“李哥哥,我还要多久才能长大啊?” 正文 第266章 作法 “又……又有刺客?” 这夜到后来,江家的几人也起来,江春踢醒了那几名被迷晕的仆役护卫盘问了之后,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倒也不是刺客,苗人老寨里来了个有些癔症的苗巫……” “哇。”江苍赞叹了一声,“苗巫诶。” “都说了莫招惹那些南蛮。” 江春下意识离李瑕远了些,缓了缓之后才自觉不妥当,尴尬地抚着长须,喃喃道:“我的意思是,也就这一两个月了,往后非瑜想做任何事我都不管,眼下……不是,我是说……” 话到这里,他也不知还能怎么说,总之是没有别的心愿了,只想让李瑕在调令下来之前安生一点。 “唉,明日请道士来做个法事吧。” “父亲,那可得仔细了,别又请了个全真教的。” 江春在江苍脑袋上一拍,道:“回屋睡去,瞎掺合……” 次日。 李瑕到了营盘,招过熊山,将昨夜之事说了。 熊山惊慌不已。 “无妨,她也无心伤我,让你爹将她看好就是。” “是。”熊山应道:“县尉放心,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去吧。” 对于李瑕而言,装神弄鬼收服西南诸族之事他不擅长也无头绪,暂时也别无它法,早上点过卯看着士座操练之后又到营盘边上的武器作坊。 韩祈安如今正忙着此事,见李瑕来了便领着他看各项进展。 衣甲、武器的制作早已开始,有了原料之后进度更快,唯有火器却不顺利。 哪怕只是简单地仿制瓷蒺藜火球,没有擅长这方面的人才却一筹莫展,李瑕拿着硫磺和硝也不知如何配成火药…… ~~ 后衙,江苍探出头看去,只见两名道士跟在江春身后走进院中。 其中一名道士颇为老颇,似已有七旬,看起来很邋遢;另一名不到四十岁模样,三缕长须,样貌十分俊朗,仙风道骨。 待他们在院中设作法,江苍不由小心翼翼向江春问道:“父亲,确定不是全真教哈?” 江春抚须道:“这是本地道士……我儿可知,早在东汉,天师张道陵闻蜀人多纯厚,易于教化,且多名山,又见巴蜀疹气危害人体,百姓为病疫灾厄所困。遂入蜀创道,此为正一教之由来,故而蜀地多道长。 那位老道,乃是为父派人到东面鱼秋山上请来的郝修阳老道长,他曾于正一派当代天师观妙先生座下学道,为父也与其早便相识,怎可能是全真教?” 江苍点点头,又问道:“观妙先生便是父亲说过,曾奉诏赴皇宫斋醮祈福的那位天师吗?” “是啊。” “那郝老道长也去过皇宫吗?” “该是未曾,他只是观妙先生之弟子。” 江苍又问道:“那位道长又是谁哦?好有仙气啊。” “李西陵李道长,乃赫老道长的弟子。” “他不会是全真教吧?” 江春道:“不可能,正一教尚符箓,祈福禳灾;全真教主张性命修炼。当时若不是刘金锁莽夫,而是为父见到那北面刺客,一眼便能识破。” “父亲好厉害啊。” …… 一场法事做到了傍晚。 邋遢老道郝修阳始终拿着桃木剑挥舞不停,嘴里念念有词;潇洒的中年道士李西陵大部分时候则持剑而立,如入定了一般…… 江苍早已不耐看他们,躲回屋里读书去了。 连江春也失了耐心,心想本就只是求心安,未免了太久了些,偏两个道士又说一定要见一见那被苗巫缠上之人,称是若被就施了蛊,须及早化解。 江春无奈,派人去请李瑕回来。 但李瑕事忙,直到夜里才返回县衙,他们竟也耐着性子等着…… ~~ “道长会炼丹吗?” 驱蛊时李瑕一直都漫不经心的样子,之后却是这般问了一句,神态颇为认真。 郝修阳一副邋遢模样,眼里挂着笑意,颔首道:“贫道略会。” “会制火药吗?”李瑕又问道。 郝修阳拈须不答,转头看了李西陵一眼。 李西陵负手而立,点了点头。 正当李瑕以为是李西陵会制火药时,却还是郝修阳应道:“贫道略会。” 李瑕沉思了一会,缓缓道:“今岁蒙军怕是又要入蜀,须制些火器应敌,请两位道长帮忙,可好?” 这件事他问得诚恳,其实不容拒绝,他已令姜饭带着人站在外面。 郝修阳答应得却很干脆,道:“老道依县尉吩咐便是。” …… 李瑕感到有些怪,但说不上来问题出在哪里,只隐隐感到这两个道士的目光不太对劲。 他让姜饭带他们去歇下,小声盯嘱须派人盯着他们。 之后找来韩祈安,交代道:“难得找到能制火药之人,但此二人甚怪,往后他们进了火器作坊,莫让其与外人接触。” “阿郎在担心何事?” “太轻易了。”李瑕道:“便像打瞌睡时有人送枕头来。” “郝老道长是道士,会炼火药,实属平常。” “他答应得太干脆了,问都不问。” 韩祈安沉思半晌,缓缓道:“世间谋士常有出身道门者,如,张良入白云山,师事黄石,号赤松子;陶弘景居山中,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无不前以咨询,时人谓为‘山中宰相’;李泌为南岳衡山高道,辅佐大唐三代帝王;便是苏轼,也曾师从道士张易简,为道门俗家弟子……但他们,未必都是真道士。” “以宁先生是想说?” “我观那李西陵道长便不像真道士,或是披着一身道袍,消灾避祸;或是因朝廷户籍管制森严,化作道人才能云游四方。” 韩祈安话到这里,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再打个比方……一般读书人多求科举晋身,想要当官。但也偶有些聪明人犯了律法,避身于道门或佛门,这样的人自是不会问阿郎要做什么。” 李瑕点点头,道:“以宁先生是认为,那李西陵有案子在身上,郝修阳怕他露了馅,不敢多问,于是直接答应帮我做事?” “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总之先盯紧了……” ~~ 同一个夜里,在李瑕为两个道士安排的屋子中,郝修阳卧在地上,端着个葫芦在喝酒,时不时咂着嘴道:“这事也是怪了……想不通呐……” 李西陵负手立于窗前,看着外面那两个衙役,眼中带着深深的思量。 “我说,你真没骗老道?”郝修阳又喃喃道:“但只拿眼看,老道也觉着你分明没骗人呐……莫非此事要用心看……” 正文 第267章 身份(为盟主“色如多”加更) 姜饭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贴到了门边,听着屋子里的对话。 “只看长相便可……” “不错,那苗女便是只看长相,因李县尉俊朗遂找来了。”郝修阳道,声音苍老,带着些不恭的笑意,“哪有那许多神神鬼鬼,老道士借此混口饭吃罢了。” “师父知道那苗女?” “嗯,阿莎姽这苗女自小喜欢伺弄些花花草草。比如岭南那边有种草,多长在坟头,人称‘迷魂草’,能发异香,褫魂夺魄,令周围的活物丧失神智,直到死去,此草便汲取泥土里的血肉。 人若误入了迷魂草多的地方,往往在那兜圈子,称为‘鬼打墙’,那苗女常用类似的花草为占卜,苗人因此称她为‘通司’,她丈夫死后受了刺激,加之长期与这些毒花毒草打交道,神志不清了。” 李西陵道:“师父是说,她是以此迷晕衙役,进了县衙?” “岂止是迷晕,若常吸食她那迷香,人是要疯的。旁人不知,以为是中了邪,便找老道驱邪。” “那李县尉真不是她丈夫转世?” “你信这些?老道这驱鬼道士尚且不信,哄人心安罢了。” 郝修阳说到这里,又道:“苗寨往往有巫师、通司,玄之又玄之事多了,有些老道能明白,有些却也不明白。但,你我的道或许是真的,他们的巫必定是假的。” 李西陵道:“是否转世,那李县尉心里应该清楚吧?” “敢情你道行比我还高?” “弟子毕竟也是修道之人。” “……” 屋外,姜饭听着这些,眼中的疑惑之意渐消。 老苗寨里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也听过不少,心里对那南边的深山老林颇为忌惮,原来这些老道士平日装神弄鬼的、心里却门清。 屋子里,郝修阳与李西陵随口闲谈着。 李西陵目光看去,见郝修阳拿茶水在桌案上写下的“有人”两个字已干了。 他眼中的疑惑之意却愈发浓了…… ~~ 李瑕听了姜饭的汇报,也是沉吟不已。 遇到一个神神叨叨的苗女他都不觉得怪,苗疆嘛,诡闻秘事多得不得了;但遇到两个聪明的道士二话不说答应为他制火药,反而让他感到奇怪。 尤其那副表情…… 他能想得通那疯女人的逻辑,却琢磨不透这两个道士的心思。 他总觉得那两个道士的眼神……像是看穿了自己是重生的,想除魔卫道一般。 没来由感到有点心虚。 “李哥哥,你不去睡吗?”韩巧儿坐在公房中打了个哈欠。 “巧儿真没事吧?” “真没事啊,就是早上做了好长好长一个美梦啊……” “好吧,你去江荻屋子里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韩巧儿有些不乐意,扁了扁嘴。 “为什么啊?” 李瑕也没解释,道:“走吧,一起去找牟夫人说一声……” ~~ 这天夜里,李瑕醒来了两次,睁开眼,每每以为会有个道士站在床头,“老道要为人间荡除你这妖孽”云云。 当夜无话,次日李瑕巡视过营盘之后,想了想,还是往火器作坊走去。 …… 郝修阳随手拿了一瓶配好的火药,点燃引线丢出去。 “嘭”的一声在空场上炸开。 他笑了笑,问道:“李县尉觉得如何?这火球不难造。” “威力太小了。”李瑕问道:“配方是什么?” “硫磺十四两,窝黄七两,焰硝二斤半,麻茹一斤,干漆一两,砒黄一两,定粉一两……” 李瑕听到后来已皱了眉,问道:“太杂了吧?” 他觉得这老道士与其说是炼火药,不如说在炼丹。 “李县尉认为该如何配?”郝修阳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瑕道:“正是不懂,才请道长帮忙。” 他想了想,尽量让郝修阳剔除配方中各种各样没听说过的物件,主要以硫磺、硝等原料配比试试。 郝修阳答应下来,很干脆,但眼神还是怪怪的。 李瑕想了想,干脆直言问道:“道长似乎有话想与我说?不如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李县尉何出此言?” “我看道长总以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郝修阳微微一滞,似未想到李瑕这么直截了当,“哈哈”一笑,摆手道:“许是县尉心中有魔,故而恐惧老道的道行。无妨,无妨,时长日久了,老道或可为县尉驱魔……” 李瑕也笑了笑,再看向郝修阳,眼神里已是坦然不惧。 ~~ 数日后。 韩祈安拨动着算筹,提笔记下一行数字,递给李瑕。 “李西陵算得分毫不差,此人不简单啊。” “他不会制火药?” “是。” “他不像是个道士吧?” 韩祈安道:“确实不像是个道士,更像是个读书人。” 李瑕点点头,也深有同感。 李西陵先是指出了几个作坊里的疏漏,又似不经意地对韩祈安说要冶铁该从大理买铁石,冶铁用的煤则可在庆符县开采,于是,郝修阳装模作样勘测了一番,说庆符县的归化乡有煤。 之后,李西陵又提出李瑕到处招募流民到庆符开桥修路的做法是不妥的,他认为该做的是“开荒免税”,如此才能吸引并流住大量流民落户庆符,反之,招募劳工是不能使人安家落户的。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小事,如随手便计算出李瑕要南下走私,各种货物需各带多少,骡子需多少匹……问题是,并没人告诉过他走私一事,他是从总种蛛丝蚂迹中看出来的。 这人一天到晚不肯安心造火药,他也不会造火药,只在李瑕这几个作坊里晃悠,到处观察。 “奇怪的是,以他的才智不该看不出,这般做派对他的处境并不妙。”韩祈安道:“比如现在,阿郎已不可能放他离开。” “嗯。” “我近日一直在想,他为何这般做?或是想要投效阿郎。” “我不过是县尉,过完年才十七。” “聪明人能看到阿郎的能耐。”韩祈安道:“李西陵是聪明人,我观他行事,他当过官,官位不低于江春、房言楷。” 李瑕道:“我倒是想到三种可能,一则,如你所言,他就是个犯了事隐匿江湖之人;二则,他是贾似道派来的,从开始便未打算遮掩……” “第三种可能呢?” 李瑕沉默了一会,没有说,反而问道:“姜饭查出来了吗?” “还没有。” “我去见见他。” 韩祈安沉吟道:“阿郎似乎有些急了?哪怕他是贾似道派来的,我们也不必急着揭破。” 李瑕想了想,往外走去,只说了三个字。 “很尴尬。” 韩祈安愣了愣,不太明白…… 郝修阳还在试验火药的配方,火药作坊许久没听到爆炸声了。 李西陵正坐在院子里,拿着片叶子在吹,调子颇为好听。 李瑕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听了一会,道:“李道长很精通乐艺?” “县尉该看出来了,我并非道士。”李西陵道。 “那是?” 李西陵背对着李瑕,反问道:“可听出我有两浙口音?” “不太明显。”李瑕想了想,也是径直问道:“你看我的眼神奇怪,为何?” “因我认得县尉。”李西陵道,“县尉不认得我?” 李瑕沉默了一会。 李西陵忽然道:“我祖籍四川威州,早年随父入临安府,后因与谢方叔谢相公同乡,入其府为幕。直至你扳倒谢相公,我得罪丁大全,被逐出临安,欲返故乡,川西却已沦陷于蒙军之手,遂到鱼秋山寻郝道长,不想又被县尉扣下。” “是吗?”李瑕问道:“故乡沦陷?谢方叔又去了何处?” “谢相去了江西隐居,我不愿去,人生地不熟。” “你与郝道长如何相识?” “谢相公在临安时,曾与当代天师观妙先生有故交……” 李瑕似信非信,又问道:“你想做什么?” “想为县尉做事?” “为何?” “谋条生计。”李西陵道,“县尉若不信我,继续派人盯着我便是。” “有句话叫‘疑人不用’。” “不急,县尉往后或可信我。”李西陵笑了笑,道:“我妻子、儿子如今正在叙州,县尉可否派人去接过来?” “你有儿子?” “是,比县尉稍长两岁,颇有文才,或可略尽绵薄之力……” 一场谈话之后,李瑕反而对李西陵的身份有些不确定。 但再有疑惑,也只能等派人到叙州接了他妻儿,或许会有答案吧。 ~~ 是夜,郝修阳支着耳朵听了一会,确认屋外没人了,问道:“拿了个假身份出来,也不怕这小子给你拆穿了?” “试探。”李西陵道,“他今日没能拆穿。” “看来他是真不认得你了?” “是啊,先查清楚吧……” 正文 第268章 神秘感 三日后,李瑕派人到叙州接了李西陵妻儿回来,他在让他们见李西陵之前,先见了他们一面。 李西陵之妻杜氏不到四旬,看起来端庄贤淑;其子李昭成,时年十九岁,看起来有些文弱单薄,虽是男子,却给人一种“面容姣好”之感。 李瑕觉得李昭成长得不太像李西陵,长相太柔了些,反而少了李西陵那种洒脱之意。 不过寒暄了几句,这母子二人应答得体,所述与李西陵所言相同,言李西陵原在谢方叔府中为幕,之后回了川蜀,去找郝修阳学道是为了托身道门,避徭役、赋税,一家人准备往后在蜀南置地安家。 眼看问不出太多东西,李瑕便给李西陵一家安排了一个作坊附近的宅院。 这宅院不在城中,而在如今符江东岸、靠近庆符营盘的地方,因军属与劳工多,已形成了一个不小的坊,生活也算方便。 一家人安顿下来,杜氏见了李西陵,表情才生动起来,不再像一路上那般木讷,气质便大不相同。 “……” “你没认他?” “没有,从叙州出来时便觉奇怪。”杜氏道:“依官人所言,若称我姓‘杜’,则表示你用的是谢府幕僚身份,一路上我便在想官人为何如此,不敢不小心;到了庆符,未先见到官人,我更感觉奇怪……” “之后呢?” “见了小郎君,第一眼我还惊喜。但……不像,那感觉,除了样貌便像完全换了个人。我还当隔墙有耳,他才不敢相认。但等一开口……” 李西陵道:“一开口便让人觉着不是他?” 杜氏低头不语,眼中颇有担忧与疑虑之色,问道:“官人是如何想的?” “我本想看看你是否与他相认,但连你也感觉出来了,那便不是我的错觉了。” 李西陵又道:“他很聪明,洞察秋毫。我不过在见他时流露出些许眼神,他便探查不休。我只好换个身份蜇伏下来,先查清楚。” “官人未问过他?” 李西陵淡淡道:“若非我儿,问之何益?让他找个由头哄骗我不成?” ~~ “听说,李非瑜多了位幕僚。” “是,此人行事倒有几分不同,李县尉、韩竟之父子往常行事皆有些随心所欲,不太顾及朝廷律令,这位李西陵却深谙此道,让人挑不出错处。” 蒋焴说到这里,拿了几封公文递在房言楷面前,道:“只看这桩小事便知,李县尉想走一趟大理,理由说了许多,却连做做样子也不肯。反倒是李西陵来后,将一应文书补上了。” 房言楷接过看了看,见其中竟还有一封大理遗臣请求遣使入境的信件,他看了许久,竟是未能看出一丝伪造痕迹来。 伪造痕迹看不出,他却看得出李西陵熟悉官场,这恰恰是李瑕与韩家父子都不擅长之处。 想必李瑕不在时,有这样一个人坐镇庆符县,才能保证局面稳定…… “他还真找了这样一个幕僚。”房言楷喃喃道,“小小的边陲县城,来了这许多牛鬼蛇神?” 因韩承绪父子金国遗民的身份,房言楷从未把他们与自己放在一起比较才能。 但李西陵不同,他显然是个在官场上更得势之人,却甘心给李瑕为幕僚。 这让房言楷忽然觉得心底那份骄傲有些可笑了…… ~~ 入夜。 一袭黑衣的女子再次缓缓走过小巷,走向县衙的后门。 门边,一个门子打着哈欠转过头来。 阿莎姽正要抬手,却听他说了一句。 “我……我去……请县尉出来,他交待过,你你……你再来,我请他出来……你稍待……能能听得懂吧?” 门子说着,向院子里跑去,脚步有些慌乱。 阿莎姽没有太多反应,只是缓缓垂下手。 檐下的灯笼忽然灭了,气氛因此诡异起来。 过了一会,李瑕走出来,站在巷子中向左右看了一眼,却不见了阿莎姽。 脖子上有凉飕飕的风吹来,他猛地一转身,只见那女子正站在自己身后。 这场景有点吓人,李瑕却毫无畏惧,道:“你蛮灵活的,看来熊春没看住你?” “你在阴间见到他了吗?”阿莎姽自顾自问道。 “我们就在这外面谈吧。”李瑕也自顾自道,“就不邀请你进去坐了,会吓到江县令一家。” 阿莎姽喃喃道:“你是从忘川来……见过他吗?” “人家说你疯了,但我觉得你还是有神志的,装神弄鬼也知道要选在大半夜。” “你见到他了吗?他何时能回来?” 阿莎姽并不想与他聊天,依旧只有幽幽的问话。 “好吧。”李瑕道:“我见过屈良了,但他已经忘了你。” “你胡说!”阿莎姽突然厉喝道:“你休想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我看到孟婆按着他喂他喝了孟婆汤,他不记得你了,一点都不记得你了。” “不,你骗我……骗我……” “我没骗你,没有人死后能不忘了前世,屈良也是。” “你的魄魂已经告诉我了,你没有忘……” 李瑕一本正经道:“因为我不同,我是明王出世,看天下大乱,拯救苍生……” 阿莎姽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李瑕,转身走了。 “屈良没有忘记我,他不会的。” 她自语了一句,之后轻轻哼着什么曲子。 李瑕跟上去,与她并肩走着,低头看着她的面纱,带着些请教的语气道:“我不像?” 他很认真,像是在学习如何装神弄鬼。 阿莎姽没答,嘴里轻声唱着不知名的苗族古谣,像是咒语,有些瘆人。 李瑕却很诚恳道:“我真是重生的,你不好奇吗?” “假的……他不会忘了我……” “真的,我死过一次……” 阿莎姽似乎有些被烦到了,忽然一挥袖子,一团烟雾洒出,罩了李瑕一脸都是。 她看也不看李瑕,继续往前走去。 回忆里的场景就像是那天在苗寨里,阿葵围着李瑕闹。 她与屈良年少时也像那般。 “你被我下了情蛊,再也不许离开深山。” “好吧。”屈良微微笑着,眼神宠溺,面容详和。 …… “喂。”身后的少年又喊了一句,打断了阿莎姽的回忆。 她不悦。 李瑕是她十余年来遇到的最像屈良之人。但又一点都不像,满脑子都是世俗权力,半点也无屈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她形容不出这种感觉,但知道……他是一个装神弄鬼的骗子。 “我真的,重生而活……” 阿莎姽依旧置若罔闻。 最初,她感受得到李瑕的神秘,他有秘密与恐惧,让她忍不住想来揭开。她渴望揭开之后,能窥探到阴阳两界的秘密。 但现在,李瑕的神秘感,已荡然无存。 她只嫌他聒噪,只想想马上走开。 李瑕忽然追上前两步,问道:“想找到屈良吗?我可以帮你……” 正文 第269章 冥王 李瑕屏着呼吸,又向前走了几步,有些腿脚发软,脑子里有些晕。 他没想到,搞迷信这么难。 这感觉就像从鱼肚子里刨出那句“大楚兴,陈胜王”之后,有人指着陈胜说“你骗我。” 这种事,他实在是不擅长,但他愿意学、愿意练习。 “屈良,真的已经转世了,他不会再回来,但我能看到他,他在一个……很好的地方,在那里,他能飞上天,坐在像大鸟一样的东西里,能看到窗外的云……” 阿莎姽回过身,看着李瑕的神情。 她能感觉到他说话时那声音里的微微颤抖,能重新感受到他心底那种神秘感。 “他住在很高很高的楼里,站在窗边,能看到天空,全是雾霾……” 阿莎姽听不懂,却也不问,只是站在那听着,直到李瑕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之后呢?他……还在做什么?” “洗澡。” “洗澡?” “是啊,打开水龙头就能出热水……” “你没有在骗我?”阿莎姽又问道:“人死之后都会去那里?我也能去找他吗?” “不。那里是找不到的,要世世代代……” “世世代代?” 李瑕沉默下来,他终究不擅长这些迷信。 也只有眼前的疯女人不在意他话语里的无数漏洞,她只在乎她死去的丈夫。 良久,李瑕摇了摇头,喃喃道:“下次再试吧,再见,阿莎姽。” 他转身向县衙走去。 “冥王?” “嗯?”李瑕回过头,道:“是,明王出世,。” 阿莎姽又摇了摇头,喃喃道:“冥王?” 她终究还是走掉了。 “果然,不行的。”李瑕苦笑了一下。 ~~ “你说,非瑜到底为何非要与那些苗蛮打交道?多邪门啊,旁人避之唯恐不及。” 阿莎姽这夜过来还是惊动了江春,他披着衣服起来,凑在窗边看了一会,向牟珠道:“万一带些蛇啊虫啊的回来,多吓人。” 牟珠也是很怕这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眼带恐惧地打量了屋子里一眼。 “说来,李县尉也是有顾忌的,让巧儿到荻儿屋子里睡。” “这年轻人胆子太大了,什么都敢招惹。”江春摇了摇头,回到被子里,又道:“不过还真别说,道长做的法事真有用,你看那苗巫都不敢再进门了。” “是,多亏官人想的周到。” “非瑜要去大理就让他去,等他回来我也调任了,少沾他惹的麻烦……” ~~ 在见过阿莎姽这夜的三天后,李瑕没再等到她找过来,遂又找了熊山来问。 “回老寨了?” “是。她精神似乎有好一点,和阿爹说要回老寨,之后就不见了。” “好吧……” 于李瑕而言,苗巫之类的事也只是偶尔的点缀,却也不急在一时。 等真正遇到那些深山老林里的诸部,有过接触之后再想如何收服也不迟…… 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按部就班地练兵、治理,并准备着南下大理之事。 ~~ 庆符军校场里的操练日复一日。 二月十二日,营盘边的茅坑附近,名叫“龚泽”的老汉把粪水装上板车,拉着车向田地走去。 他走着走着,他在道路边停下来,望着不远处武器作坊的方向,眯起了眼。 “不会吧?” 龚泽想了想,忽然把板车上的粪水倒在路边,掉转方向,重新向营盘的茅坑大步走去。 一直等到傍晚,他终于等到杨奔来解手。 …… “杨奔,你蹲完没?!再不去吃饭,老子把你的饭吃了。” “洪什将先走吧,我不舒服。” “行,给你留着饭菜啊……” 杨奔皱了皱眉,又等了一会,终于听到了扣门声。 他打开门一看,见是龚泽,遂将他迎了下来。 “告诉你个消息。”杨奔道:“往后这粪水不是你想收就收了,得统一收,说是要建个堆肥的作坊……” 龚泽不耐烦地打断道:“贼配军,我们是来收粪水的吗?!我告诉你,我好像看到李墉了。” “确定吗?” “不确定,几年前才见过他一次,谁还记得。” “在哪?” “武器作坊。” 杨奔问道:“捉回去?” “你捉不走,一开始没想到李瑕练出这么多兵马,眼下只好去请太尉派人来了。”龚泽道:“我继续盯着他,看还能牵出什么人来。” 杨奔点了点头,道:“我准备一下,偷匹马,今夜便走。” “就这样吧,反正李瑕也不信任你,走了也不可惜,再换个人来。” “呵……” 离开了茅房,杨奔没有马上去吃饭,而是绕到了马厩附近看了一眼。 远远地,他见到一个手脚上都戴着镣铐的汉子正在喂马。 …… “胡勒根!过来。” “来了!”胡勒根应了一声,拖着镣铐向于柄、宋禾走去。 “饭吃了没?”于柄道,“该教我们蒙语了。” “没有吃。” “于佰将,他明明吃过了。”有马夫大声喊道。 于柄大怒,拿起手里的马鞭,喝道:“你他娘的!” 胡勒根连忙跪下,嘴里叽哩咕噜一通。 “他说什么?”于柄问道。 宋禾道:“他说他把‘吃过了’和‘没有吃’弄混了。” “狗蒙鞑,真他娘奸滑,还想骗老子。” “你昨日就被他骗过一次了。”宋禾随口应道,目光盯着不远处,“那人是谁?” 于柄转过头看了看,道:“杨奔。你忘了?当时死活想当探马那小子。” “是他啊,跑来我们马军这边做什么?” 宋禾喃喃一声,向杨奔走去,却见对方转身走掉了。 …… 次日,龚泽再次站到了茅坑边,带着怒意道:“你怎还没走?” “昨夜过去,被两个佰将发现了。”杨奔道:“我今夜再过去偷马离开。” “别耽误了事情。”袭泽抬手指指他。 “嗯。” 这天夜里,杨奔回到号舍,默默地收拾着行李。 他这一什人全都在收拾行李。 什将洪阿六大步踱了两圈,喝道:“物件都带仔细了,战场上救命的东西。” “是!” 洪阿六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杨奔的肩。 “甲胄准备好,明日天不亮就出发,这次你也该立功升迁了。” 杨奔点点头,心中暗暗冷笑“当我稀罕吗?” 但这一夜他依旧没有去偷马,也没有把即将南下的消息告龚泽。 他想再打一场仗,那就不管什么李墉、忠王,都得等他打了这一仗回来再说…… 正文 第270章 私仇 次日就要出发去大理,庆符军营盘里一片忙碌。 李西陵走进大厅,拱了拱手,道:“县尉,粮草已备好了。” “辛苦先生了。” 李瑕正在与韩承绪父子谈话,闻言转过头看了李西陵一眼,语气有些平淡。 “不敢言辛苦。”李西陵略作沉吟,道:“我有些私事,可否与县尉谈谈?” 韩承绪、韩祈安对视了一眼,微觉疑惑。 “阿郎,我与以宁再去查验一遍货物。” “也好……” 韩家父子二人退下,出了大厅。 韩承绪负手踱了几步,叹道:“你可察觉出来了?阿郎似不信任李先生。” “感觉到了,此事我也觉得奇怪。”韩祈安道:“李先生之才,有目共睹,可阿郎竟从不向其示亲近笼络之意,似还有些……刻意回避。” “我在想,是否是阿郎担心你我介意。”韩承绪叹道:“阿郎眼下是用人之际,万不可因此而轻慢了高才。往后你要多与李先生结交。” “孩儿明白……” 韩祈安回过头看去,只见没多久李西陵就已从大堂走了出来,向营盘外走去。 ~~ 小宅院中,李昭成与郝修阳正坐着闲谈,案上放着几个包袱。 “小子不太明白,可否请道长解惑?” 郝修阳拿着个葫芦抿了酒,笑道:“不明白你堂叔父为何要去‘辞行’?” 李昭成想了想,道:“若这个李县尉是假冒的,我们应该悄然离开;若是另有隐情,堂叔父也该查清楚才对。” 郝修阳不答,反而问道:“你觉得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完全换了一个人。”李昭成道:“与过去毫无相似之处,该是假的。但若说世间有如此长相一模一样之人,我又难以相信。” 郝修阳问道:“你有何推测?” “我一开始怀疑是赵与芮、赵禥一党派来引堂叔父上钩的,或是朝中有人居心叵测想要控制堂叔父。但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却不像。” “如何不像?” “这李县尉极有主见。”李昭成道:“庆符县已在他掌控之中,绝非受人控制。” “你口口声声‘这李县尉’,看来心里倾向于他是假的了?” “想不明白。”李昭成摇头道:“全无头绪。” 郝修阳叹道:“是啊,守垣本想不动声色,暗中探查,可惜这二十余日以来,竟不能在这李县尉身上探到一丝线索。明日,李县尉便要南下大理,此事今夜不问清楚,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有结果。” “因此堂叔父今夜去找他问清楚?” “不,话挑明了,万一李县尉是假冒之人,杀了或捉了我们又如何是好?” “会吗?” “若无这份谨慎,守垣只怕早便栽了。” 此事百思不得其解,李昭成只觉脑子里很乱,问道:“那堂叔父准备今夜离开?但又为何要去找李县尉辞行?太危险了吧?” 郝修阳道:“此‘辞行’,非真辞行。” “那是?” “未发现吗?”郝修阳道:“守垣到了庆符之后,从不藏在火药作坊里,而是先在各个作坊中闲逛,之后展露才干,更少不了到处露面。” “不仅是为了得到李县尉的信任?” “不仅是。”郝修阳问道:“假若你是赵与芮,想找到守垣,会派人到庆符县盯着‘李瑕’吗?” 李昭成点点头,表示明白郝修阳的意思,嘴里却是应道:“话虽如此,但四川与临安相隔太远,只怕未必吧?至少赵与芮、赵禥就没这个实力。” “那便不说赵与芮,朝中总有其他人有这实力。” 李昭成略略沉吟,道:“若如此……莫非是因有人盯着,这李县尉才不敢与堂叔父相认?” “依旧不太说得通,但不乏有这种可能。”郝修阳道:“这二十余日以来,守垣到处露面,为的就是找到这些人。” “没找到?” “岂是那般简单,人家远远看上一眼、不动声色,如何能揪得出来?” 李昭成若有所悟。 郝修阳又问道:“假若你是暗中探查李墉之人,潜藏此地、发现李墉来了,但李瑕麾下有千余兵马,你不敢擅动,会如何?” “传递消息,静待时机而已。” “明日李瑕便要带人南下,而今夜李墉在见过他之后收拾行囊离开,你会如何做?” 李昭成点点,道:“小子明白了。” 郝修阳又喃喃道:“守垣去找那李县尉说,与人有私仇,请他帮忙捉捕,等捉到人之后再谈吧……此事还是有些冒险,但那李县尉明日便要离开,也只好在今夜了结。” ~~ 营地大厅。 李西陵走后,李瑕沉吟了几步,招过人吩咐道:“去把姜饭找来。” “是。” “再去叫刘金锁来见我。” 刘金锁就在营里,也未曾歇下,大步进来,嘴里还嚷道:“县尉你又留我守营,每次都……” “闭嘴。”李瑕道:“把你的佰人队带出来,暗中把营地包围,看看夜里是否有人出营。” 刘金锁眼一瞪,问道:“县尉担心有逃兵?” “就当是,去吧。” “是。”刘金锁一抱拳,大步向外走去。 李瑕又在大厅里处理了一些事情,等到姜饭赶来。 “你带人悄悄向北,跟上去……” “是,小人明白了。” “捉到人了,到符江桥边找我。” 做完这些,李瑕出了营盘,也不骑马、也不带人,独自往符江走去。 他独立在江边,像是在等人…… ~~ 庆符军营盘以北就是各个作坊的位置。 而作坊再北面已聚居了许多民居,形成了一个大的村落模样,规划得颇为整齐漂亮。李西陵的小宅便座落在这村落之中。 有不少庆符军士卒的家小住在这里。 傍晚时,这些士卒过来与家小辞别,此时村里许多人都没睡下,三三两两地聚在月光下,讨论明日庆符军要南下之事。 李西陵回到宅院中,不一会儿,带着妻子儿子,以及郝修阳,背着行囊向北而去。 …… 夜色中,龚泽探出头望了一会,又缩回到巷子里。 还有三个汉子正站在那低声闲聊。 “贼配军消息迟缓,白日里竟不说。” “话说,他到底去没去报信?要不我去?” “那贼配军没用,没必要再让他混在营里,就让他去。” “我早说了不该让他入营当兵,那是最难接近李瑕的蠢主意。” “那蠢货笑死我了,一辈子当个无名小卒吧。还不如学我,到县里支个摊,打探的消息最多。” “嘘。”龚泽道:“李墉要走了。” “真是他?我在县衙外探过,听起来这人不像是李瑕的爹。” 龚泽道:“应该是。” “信老龚的,他早年在余杭县犯过案,见过李墉。” “少说话,跟上……” 出了这片村落之前,他们并不担心被发现,人很多,他们没理由会引人注目。 但眼看着李西陵等人出了村子,向通往北面宰猪顶的小路走去,四人便有些犹豫,担心泄漏了身份。 “怎么办?再跟就显眼了。” “总不能放他走了。” “跟上吧,到了山里就动手……记住,要活的。” “小心些。方忠,你留下盯着,若看到人跟着我们,再赶上来报个信。” “你们能对付得了吧?” “两个书生、一个老头、一个女人。”龚泽轻笑了声,从袖子里摸出匕首,带人远远跟了上去。 …… 方忠看着他们走进夜色当中,向四周看了一眼,吹着口哨站在村口尿了一泡。 “我看,也没必要这般小心。” 一泡尿完,他忽见有几个汉子从村子里各个巷子出来…… 方忠愣了一愣,正要去报信,一转身,已有人按住了他的嘴。 “敢喊?看到这钩子没?把你舌头拔出来……” 正文 第271章 坦诚 李瑕在符江边站了许久,只见姜饭远远跑过来。 “县尉,捉到了……县尉怎不带人?万一遇到刺客可就不好了。” “没事。”李瑕道:“走吧。” “是。对了,西陵先生不让小人审,说是等县尉到了,他和县尉来审。” “知道了。” 姜饭还是忍不住道:“县尉真不该独自出来,这四下无人,真是太危险了。” “你闻到我身上有气味吗?”李瑕问道。 姜饭挠了挠头,道:“没有啊,县尉不像我们这些大老粗,干净着呢。” “没有吗?”李瑕喃喃了一声。 姜饭四下看了看,总觉得哪里很奇怪。 他感觉自从出了苗巫一事之后,县尉有时就像中了邪一样。 两人沿着小路向北走了好一会,走到一片林子边,只见四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被丢在地上,李西陵几人与姜饭的人手正站在一边。 李瑕犹豫了一会,走上前,道:“姜饭,带你的人退下去……” ~~ 姜饭带着人退到小路边,忍不住又四下看着,目光盯着路边的树林。 “班头,咋了?” “总觉得有人跟着我。”姜饭喃喃道,“邪了门了,我觉得我也中邪了……” ~~ 李西陵伸出手,拿下塞在龚泽嘴里的布。 “说吧,为何追着我。” “小人真就只是想到山上打猎。”龚泽道:“白日里,小人在山上布了两个陷阱,今夜睡不着,想上山看看有无收获……” “只带着匕首?” “是,小人只有匕首。”龚泽死活不认。 李西陵不急着审,向后退了两步,站在杜氏与李昭成面前,看着李瑕道:“县尉,这四人便是我仇家派来追杀我的了。” “分开审吧。” 李瑕上前,把其他三人嘴里塞着的布都拿下来,仔细盯着他们的眼睛看了一会,提起其中最害怕的那人,拖进树林里。 他把人丢在地上,问道:“你叫什么?” “小人方忠,小人什么都没做,就在村口撒了泡尿。” 李瑕道:“依我的新规矩,随地撒尿要罚两钱,知道吗?”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愿受罚。” “认了?” 方忠一愣,道:“小人认了随地撒尿的罪,别的真不知道啊。” “树林外你的同伴可不信你,他们会以为你已经招了,抢在你前面招供。” 方忠想了想,知道确实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应道:“好吧,小人实话实说,此番确实没有恶意,只是想找到令尊问几件事,求县尉不要杀小人。” 李瑕转过头,看向树林外的李西陵,沉默着。 方忠也不敢说话。 好一会,李瑕问道:“谁派你来的?” “小人是军中之人,都指挥使派小人来的。” “叫什么?” “范文虎。” 李瑕又问道:“他是谁的人?” 方忠嚅嚅不敢答,低声道:“都指挥使……是吕太尉之婿。” “哪个吕太尉?”李瑕又问。 宋时风气,喜欢僭用官称,多的是文官还没当上宰相已被称作“相公”,武将还未到二品就被称作“太尉”。 市井全是“员外”,朝堂全是“相公”“太尉”,真真假假参半,李瑕已经对这种冗官带来的影响烦透了。 方忠道:“小人的都指挥使,是……吕文德吕太尉之婿。” “那就是贾似道派你来的了?” “李县尉,小人是自己人,真就只是想问令尊几句话而已。” 李瑕又问道:“还有哪些同伴?” “没有……有一个,叫‘杨奔’,混在县尉军中,我们派他回去递消息……县尉,小人是自己人,真没想过要害县尉……” “噗”的一声响,李瑕一剑刺穿了方忠的脖颈。 ~~ 龚泽眯着眼,看着李瑕提着带血的剑从树林里走出来,心中惊慌不已。 他正在想着方忠是招了没招,只听“噗”的一声,李瑕竟是径直捅死了另一人。 “这……李县尉,你听我说,我招……” “噗。”李瑕不听,又捅死一人。 只剩龚泽了。 他全然没想到李瑕如此狠毒,道:“李县尉,我们是自己人,我奉贾相之命,只需问令尊……呃……” 一剑捅穿了龚泽的喉咙。 他嘴里剩下的话说不出来,人已缓缓倒在地上。 李瑕拔出剑,拿龚泽的衣襟擦拭了。 “好了。李先生,你仇家派来的人已经死了,可以安心了?” 听了李瑕这句话,郝修阳与李昭成对视了一眼,眼神皆有些疑惑。 …… 李西陵沉思了一会,问道:“审清楚了?” 李瑕“嗯”了一声。 “那想必我的身份瞒不住了。”李西陵道。 他打算把事情问清楚。 郝修阳眯着眼,看向小路边,只见姜饭的人还隔着五十余步远,暗想要把事情问清楚,这确实是最好的机会,也是短时间内最好的机会。 李西陵看着李瑕,道:“我真名李墉,是你……是你的什么人还不好说,但看来你早就知道?” 李瑕也在看着李墉,没有马上回答。 李墉终究是叹息一声,道:“你若是担心泄漏了我的行迹,现在这些人已经死了。若是有别的苦衷,你也可与我直说。” “并非早就知道,只是之前一直有些怀疑,今夜才确认。” “所以,你真没认出我?” …… 对于这件事,李墉心中也有些迷茫。 他仅有一个儿子,一手拉扯长大。 那眼前人是否是自己的儿子,他怎可能看不出来? 这二十余天观察下来,他许多次确定,眼前这个“李瑕”绝对不是自己的儿子。 他也一直在想,若等事情查出来,无论对方给出怎样的理由,他绝不会被哄骗、欺瞒。 他要的是真真切切他的儿子,不是一个相貌一样的人。 又不是傻子,岂能让人轻易糊弄? 但,看着眼前“儿子”的那张脸,他心底也盼着他能给出一个理由。 …… “开诚布公也好。”李瑕道:“直接说吧,我不是你儿子。” 李墉一愣。 不仅是李墉,在他身后谎称“杜氏”的刘苏苏,以及李昭成、郝修阳都是愣在当场。 他们设想过,李瑕是在分别之后被人冒名顶替了,有可能是赵与芮派来的人,有可能是其他高官派来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北面来的细作,这才认不出李墉。 但他们没想过,在李墉报出名号之后,李瑕会这般直接承认自己是假的。 “我确实不是你儿子,想必你也看得出来,我行事作风与你儿子不同。”李瑕道:“此事我也很抱歉。” “我儿子……人呢?” “他死了。”李瑕提剑在手,说话时余光瞥着郝修阳,又道:“他死了之后,我的意识……或者说灵魂也好,占据了这具身体。” “我不信。”李墉道。 “我知道你不信,但事实如此。” 李墉道:“让我看看你左边胸膛,瑕儿幼年时被热汤烫过。” “好。” 李瑕也干脆,扯下衣襟。 李墉拿起火把过去,眯着眼看了一会,喃喃道:“疤还在。” 李瑕低下头,就着火把的光亮看到那道小疤。 时间太久,那道疤很浅,也不大,他自己之前都没发现。 他退了两步,整理好衣襟,道:“首先,我并非杀你儿子顶替,也不打算利用你。不论你信还是不信,我只是在你儿子死后,从这具身体里醒来;其次,我也并非你儿子,不会为你尽孝,但你若需要庇护,我可在能力范围内帮你。” 话到这里,李瑕也有些无奈,叹道:“节哀顺变。” 李墉嚅了嚅嘴,神态愈发茫然。 哀吗? 这个“李瑕”就在眼前说话,并不能让他感受到儿子已死的悲哀,更多的情绪依旧是不解。 而且,更不解了…… “为了你我都好,此事不宜透露给旁人知晓。”李瑕又道:“相信你也明白这道理。” 李墉似还未能从这件事当中反应过来,面对李瑕淡然处之的态度,他有些迟滞,问道:“你要如何?” 李瑕道:“我不需要如何,既不需要你养,也不需要你帮扶。反而重生以来受了你不少牵连,当然,我得了这份身体发肤、这些牵连也是我该受的。简单来说,我对你无所求。” “你到底是何人?” “这不需你管,我是人是鬼、是神是妖,其实与你关系不大了。” 李墉转头看向郝修阳,似乎想让他替自己解答。 郝修阳目露深思,如神游物外,过了一会,他转过身,看向了小路边的树林。 李瑕顺着郝修阳的目光看去,眯了眯眼,转向李墉道:“至于你,我与你并无仇怨,你没有对付我的理由,但也很难将我视为亲子,那就……放下吧。往后若需庇护,你就留下,若要走也可以,你考虑。” 说完,他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他不需要向李墉证明自己是其儿子,以满足一段没有意义的父子关系。 正文 第272章 癔症 “姜饭,你留在此处,把那些处理干净,莫让人找到。”李瑕道。 “是。”姜饭应道。 “一会李先生不论去哪,你不必阻拦。” “是,县尉要去哪?小人派人护送。” “不必了,我去树林里见个朋友……” 李瑕处理完这些,转身走进树林,他走了一会,抬头看向树冠。 “阿莎姽,你在吗?” 树林里静谧无声,李瑕皱了皱眉,感到有些意外。 “你真不在我就走了。” 一转身,他便看到阿莎姽正站在那。 她今夜没有披着罩脸的黑纱,露出了面容。 月光是从树梢的缝隙间漏下来的,能看到她三十余岁模样,脸色带着愁苦之色,依稀还有年轻时的姣好痕迹。 李瑕问道:“你这几天都跟着我吗?你还会骗人?与熊春说你回老寨去了。” 阿莎姽只是盯着他,眼神中有些疑惑。 “最近总是感觉到身后有人,我猜你是在我身上洒了气味,追踪我。”李瑕又道:“营盘你大概是进不去,所以可能还不知道,我明日要去大理了。” 比起对李墉,他似乎对阿莎姽更感兴趣。 阿莎姽道:“我看到了,你们说的,我都看到了……他们不信你的话。” “不重要,你信吗?” “我信,你不是那人的儿子。” “你看,我说过我是明王。” “你真是冥王……把屈良还给我?”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行。” 阿莎姽忽然跪了下来,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乞求的目光,还有些敬畏。 李瑕道:“屈良死了,转生了,在那个世界过得很好。” “我想见他。” “那你是更想见他,还是想让他好?” 阿莎姽不答。 熊石说她是疯子,李瑕却不这般认为,他能从她眼中看到思索的神色。 “阿莎姽。方才你看到了,那位李先生,很想要他的儿子。但我不会骗他,也不会扮他的儿子,因为假的就是假的。 我不会去讨好他、不会为了满足他的精神慰藉,而去编许许多多的理由哄他。人总是要直面死亡的……” “不……冥王掌管冥界,喜欢让人死……我不想屈良死……” “冥界?”李瑕喃喃道,“我是这个冥王?” “你铁石心肠,棒打鸳鸯。” “屈良还真是教过你蛮多成语。”李瑕低声念叨了一句,沉吟道:“我转生之后,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需要完成了大业,才可以回到冥界,重新成为冥王。” “在那之后……冥王能让我去见屈良吗?下辈子也行……” 李瑕答不出来。 他不知给阿莎姽这样的希望是好还是不好。 良久,李瑕忽然有了开悟。 他似乎窥到了以神秘之事收服人心的些许门道。 他伸手,放在阿莎姽的头上,喃喃道:“你跟我走吧,我不知道你我相遇是怎样的机缘,但也许,命运会告诉我们一切……” ~~ 树林边,姜饭命人拖了地上的四具尸体上马,准备带到符江去沉尸,又开始清理地面的痕迹。 忙完之后,姜饭向李墉问道:“李先生,是否需要小人护送你们回去?” 李墉摇了摇头,道:“姜班头先去忙吧。” “也好,那李先生自己小心。” 姜饭看得出来,郝修阳道士的武艺颇高,不须他费心,且县尉也吩咐过,随李先生做主张。 姜饭走后,李墉四人还是站在那。 郝修阳饮了口酒暖身,问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没想明白。” “没想明白做何打算,还是没想明白那李县尉之事?” “郝道长是如何想的?” 郝修阳咂吧着嘴里的酒,喃喃道:“夺魄转生……老道不敢信。若信了,老道往后哪还敢为人驱邪避灾挣生计,岂不怕天罚?” 李墉叹道:“查了二十余日,竟是如此结果。” “守垣确定那道疤没错?” “没错。”李墉道:“没人能相像到如此地步,若是假冒,也不能做到如此地步。” 李昭成道:“能做到如此地步,却认不出堂叔父,那更不可能了。看了那疤,能确定的是,他真是二弟……至少身体是。” “那无外乎就那几种可能。”郝修阳沉吟道:“或是他所言皆是真的,世间真有夺魄之事;或是他不愿相认,个中原由不知;或是他得了癔症,自以为是其他人。” “癔症?” 郝修阳点点头,负手踱了几步,道:“早年前老道便遇到一个类似情形,泸州有一王姓人家,其子性乖僻。方与人嬉笑,忽发狂怒叱,如换了人,其母问及原由,答‘儿不自知,亦不自由’,旁人以为妖邪附体,寻老道驱魔……老道却觉得,怕是得了癔症。 老道遂以白芍、当归、山茱萸、人参、茯神等草药熬‘摄魂汤’,假以香灰请他服了,略见好转。” “此症可医?” “不可医。”郝修阳叹道:“老道得了王家重金,将其送至仙侣山了。至其身死,癔症未除。” “郝道长为何认为不是妖邪附体?” “老道也未见他显神通,岂有妖邪不会神通?” 李墉负手沉吟,许久不语。 ~~ “李兄。” 韩祈安带了一壶酒,推开了李西陵的家门。 目光看去,却见门也未锁,宅子里一个人影也无,本就不多的细软也被收拾起来。 韩祈安匆匆放下酒壶,追出门外,招过附近一人问道:“可见到了李先生?” “背着行囊往那边去了。” 韩祈安大急,匆匆就往北追上去。 连夜追了三里地,累得气喘吁吁之时,韩祈安才远远看到小路边有四道人影正在说话。 “李兄!李兄……” ~~ 李墉转头看去,喃喃道:“那是韩祈安吧?” “看他这模样,老道却是想到一个典故。” “萧何月下追韩信?”李昭成喃喃道,“他是否萧何我不知。但堂叔父还真不需他举荐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墉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皱了皱眉。 “堂叔父,韩先生快跑到眼前了,接下来是走是留?” “叫‘父亲’吧。” 李昭成明白过来,应道:“是,父亲。” 不一会儿,韩祈安已到了眼前。 “李兄,为何要走?” 李墉摆了摆手,笑道:“此事只怕非如以宁所想。” “李兄不必管我如何想,留下来可好?”韩祈安上前,眼神极诚挚,道:“我与父亲聊过,李兄之才在我父子之上,该为阿郎之谋主。” “以宁,以宁。”李墉笑着打断,道:“误会了,我并非要走,不过是请县尉替我解决些私仇……” 正文 第273章 南下 夜更深。 刘金锁听到命令,再次进到营盘大厅,才进门就是眼睛一瞪,看向了李瑕身后那个黑衣女子。 “县尉这是……马上要出发了,从哪弄来个……” “闭嘴。”李瑕道:“可有拿到逃兵?” “没有。”刘金锁道:“守了一夜,除了姜饭和韩先生来来回回,没见有士卒出营。马上就三更天,该起火造饭了,该不会有人再逃了吧?” “嗯。我走之后,你守着庆符,除了之前交代你的事,再加一条,保护好李西陵及其家小。” “这事县尉不说我也知道。” 李瑕脸色郑重了几分,道:“我要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有事,依旧听韩老、以宁先生吩咐。保护好李西陵,但也看好了他,别漏了我的事。” 刘金锁一拍胸脯,道:“我明白,县尉最信任的还是我和两位韩先生。李先生才刚来,还要再看一看。” “嗯,许魁那一队也会留下配合你。两百人,你可有把握庆符不出乱子。” “太有把握了!” “去吧,韩老呢?” “因想着县尉明日要南下,怕今晚还有吩咐,他就在营里歇了。” 李瑕点点头,道:“我一会去见他,先不必去请。找熊山来见我。” “是……” ~~ 熊山进到大厅,第一眼也是看到了李瑕身后的阿莎姽,吃了一惊。 “去看看杨奔是否还在营里。”李瑕吩咐道。 “在,小人今夜还与他聊过。” “是吗?聊了什么?” “聊了战局。” 李瑕道:“还有呢?他可有找你打听?” “没有。”熊山道:“一直聊的都是怎么打蒙鞑,没听过其他。” “你去看看他还在不在,若还在……派人盯紧了。” 李瑕话到最后,忽改了主意。 无论如何,明日要把杨奔带去大理,到时再说吧。 这个夜晚发生了这些事之后,李瑕又继续准备着明日南下,安排各种各样的事情…… ~~ 天还未亮之际,杨奔睁开了眼,因要南下的激动,困意全无。 击杀兀良合台到今日,时间不过两个多月,中间还隔着一个年节,五百巡江手已扩军成了一千庆符军,虽然还未训练太久……杨奔却已感受到了一种突飞猛进般变化。 他决心,这次一定要立个功劳,让那些人看看。 他要让他们看看,他杨奔才是天生的将才,熊山、茅乙儿不配当他的佰将,刘秃瓢、洪阿六不配当他的什将。 他起床,收拾好,用过饭,背着行囊,列队……跟着队伍启程向南,沿符江而上。 杨奔还没意识到,在他身后,熊山正盯着他,目光有些奇怪。 而在更后面的符江江底,龚泽已经沉下去了…… ~~ 大理。 阿术跨上战马,挥了挥手中的弯刀,无数的欢呼声便响起。 “出发!” 号令一下,一队队兵马便出发向东。 阿术要去灭掉交趾,且打算在半年内灭掉。 他回到大理才短短一个多月,短暂的歇息之后便再次跨上征途。 这在宋人、大理人眼里显得很疯狂,征来的大理兵还未经过训练,粮草辎重还未备齐,却还要在半年就灭掉一个国家? 在阿术眼里,这却只是习以为常之事,懦弱的宋人、大理人需要操练,他不一样,他生来就是要打仗的,不打仗的每一天他都浑身难受。 年轻的阿术迫切地需要打一场大胜,证明他不仅能继承兀良合台的元帅金符,他还更擅战。 若不是在宋境大败、兀良合台战死;若不是士气低落,需要歇整;若不是段兴智现在才给他征齐仆从军……他都不需要等到现在。 “灭交趾!抢了他们的粮草女人!” “灭交趾!” 五个千人队的蒙军欢呼着。 他们将一路向东,沿途所过的大理诸州府都会有大理军汇入他们的阵列,最后再次形成一支大军。 摧枯拉朽…… ~~ “终于走了。” 大理城墙上,如今的大理总管段兴智摇了摇头,道:“可怕。阿术比兀良合台还可怕。” 段实眯着眼,看着远处腾起的尘烟,喃喃道:“蒙古最可怕之处,不是打不败他们……而是打败了他们也没用。打败了他们,他们也能抽离战场。像阿术这样,短短一个多月又能成军杀敌。” 段实是段兴智的二弟,时年不过二十三岁,却已有骁勇擅仗之名。 这名气却不是在抗蒙之时得来的,而是在段兴智投降之后,段实受命为平南先锋,与兀良哈台讨伐大理未平定之地,灭了许多义军。 段兴智道:“是啊。哪怕兀良合台死了,哪怕有一天阿术也死了。依旧让人生不出一丝反抗蒙古的心思啊。” 段实笑了笑,道:“大蒙古国太大了,每次吃败仗却也不损国力,随时可卷土重来。谁能反抗呢。” “可恨总有些人看不明白这道理,不自量力。” “又有人造反?”段实道:“平定了便是,也该有小部分人不停造反,才使大蒙古国需要我们。” 段兴智望着远处,良久不说话。 直到烟尘越来越小,似乎是因为确定阿术终于离开大理城了,他才看了看四周,小声地向段实道:“年前围攻石宝山……高长寿没死,逃了。” “之前怎不说?” “不敢说啊,你也看到了,阿术这人多凶,我哪敢说。”段兴智苦着脸道,“我也是前两天才得到消息的,石宝山里有条秘道。有山民看到高长寿带着百余人逃了。” “兄长就不怕等往后他知道了更加发怒?” “打下交趾,少则一年……这期间除掉高长寿便是。” 段实摇了摇头,有些看不上段兴智。 忠于大蒙古国没错,但也不必害怕成这个样子,因此而误了事,反而遗祸无穷……简真是糊涂。 “那就赶尽杀绝。”段实道:“此事我来办吧。” “只不知高长寿又隐匿到了何处。” “还能在哪?”段实冷笑道:“这大理国能庇护他的还有谁?” 段兴智愣了愣,道:“不会吧?高琼怎敢?他毕竟是敕封的统矢城主,享着世袭官位不当,还敢做这造反的事?” “呵,他当我查不出来,侥幸……” 正文 第274章 举事 二月二十七日,统矢城。 高琼眼中带着思量,看着面前的高长寿、白弄川。 白弄川是从宋境回来的,已将所见所闻以及李瑕的回复都说了。 高琼听了之后思量了一会,重新确认了他关心的问题。 “兀良合台真是这位宋朝的李县尉击杀的?” 白弄川道:“依小人所见,该是真的。” “李瑕李非瑜。”高琼低声念叨了一遍,又问道:“他会来统矢城见我?” “说是与少主谈打通走私商道一事,想必再有月余便能到。” “他交代慕儒的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是。”白弄川道:“李县尉说,能击杀兀良合台,是因叙州军大败蒙军主力;因长宁军牵制蒙军余部;因宋军有火器、船只、弓弩等等军备;因大宋百姓热忱抗蒙……此种种,皆大宋之国力。 总之,他自称是倚借大宋国力、才侥幸捡了兀良合台首级。反观大理,国灭、君降,无任何国力可为倚仗,少主与岳侯若举事,独木难支,必败。万不可轻举妄动。” 高琼点点头,深以为然。 他看向高长寿,叹道:“看来,你这位朋友与我看法相同。占领大理城、杀段兴智……靠这抗蒙是做不成的。眼下最重要的是积蓄实力。” “我不认同。”高长寿摇了摇头,道:“当趁百姓还有热血,号召群雄,尽快推翻段氏、驱除蒙鞑。” 高琼道:“你要我再次联络三十七部举事,能敌得过蒙军吗?当年父亲以举国之力抗蒙尚且大败,何况如今?” “阿术率军东进交趾、大理国内民怨沸腾,为何不敢一试?” “数万人、数十万人之性命,不是拿来试的!” 高琼叱了一声,又道:“此次并非只有我劝你,李瑕信上也说不可草率举事,义军若无甲、无马、无粮,未经训练,轻举复国大旗,平白葬送性命而已。” 高长寿皱着眉,有些焦虑。 高琼又道:“我知你心急,万幸你未瞒我,而肯将李瑕这意见坦诚告我,且耐心再等等,如其所言,打通走私商道、积粮治兵……谋大事不可急在一时。” 高长寿心情不太好,却还是点点头,道:“你是高氏之主,你不肯号召人马举事,我能奈何?依你便是。” “且准备收购马匹,与李瑕交易吧。”高琼苦笑道,“磨刀不误砍柴功。” “嗯,走了。” 高长寿带着白弄川离开,高琼脸上的苦笑渐渐褪了笑,只剩苦色。 他从屉中拿出一封书信,再次看了起来。 信是一个当年追随高泰祥抗蒙的彝族首领所写,说是当初黑初山一败之后,他侥幸未死,遁入寺庙,取法号“舍利僧”,以佛之名义号召百姓,欲趁兀良合台已死、阿术东征交趾之际举事,邀高琼共襄大业,愿奉他为义军之主。 …… 世事有时很奇怪。高长寿一心举事,得到了李瑕劝他缓缓图之的信;高琼不愿起兵,得到的却是舍利僧这封共襄大业的信。 高琼已写了一封回信,但数日以来,并未收到舍利僧的回信。 对此他深感忧虑。 今日见过高长寿之后,他心里已更倾向于李瑕的提议……先打开走私商道,以马匹换取宋境来的茶、丝稠、瓷器、盐等物,贩给大理权贵或运往吐蕃、天竺,赚取钱财,筹积粮草,冶炼武器、盔甲。 之后,可谋取川滇交界之处为据点,筑山城、练精兵,等待宋蒙之战出现转机。 至少要等宋军夺取川西、中断蒙古与大理的通信;同时川滇可互为倚仗、相互支援。如此,才是真正的良机。 如李瑕所言“倚大宋之国力”,徐图进取。 在他看来,贸然举旗只会将许许多多尚存胆气却又手无寸铁的百姓、山民、信徒送到段兴智的屠刀之下而已…… 高琼铺开纸墨,提笔打算再给舍利僧写封信,忽听到敲门声响起。 进来的是高琼的族弟,名叫“高均锦”。 “大哥。” 高均锦进屋之后,先是关上门,这才递了一封信在高琼手上,低声道:“从善阐城来的信……这次,不是秘信。” 高琼摇了摇头,心知“不是秘信”意味着舍利僧已起兵了。 他打开信封,扫视了一眼,愁苦之色愈浓。 “半月内,十万义军即至统矢城,介时请少主开城。” ~~ 善阐城。 善阐既后世的昆明,南诏国时始建“拓东城”,大理国时称“善阐城”。 此地为大理陪都,滇中重镇,商工繁华…… 三月初一,城头的大蒙古国旗帜倒下,起义军已攻下了善阐城。 一名黄袍僧人站在城头,双手合什,为战死的义军士卒超度。 因他的举动,还在为胜利而欢呼的义军们神色也渐渐肃穆起来。 良久,僧人超度完毕,开口说起来。 “晓谕善阐城众,义军奉阿嵯耶观音之命,抗蒙鞑暴政举事,普渡众生,入城后不抢、不杀,百姓毋要惊慌……” 自有人将他的话语传开去。 “不抢一物、不杀一人!阿嵯耶观音普渡众生……” 善阐城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舍利佛……救苦救难舍利佛!” “追随舍利佛抗蒙……” ~~ “妖僧。” 段实行军至统矢城外时,收到了信报,得知舍利僧已攻下善阐城。 “将军,妖僧声势浩大,甫一造反便攻下善阐城,号称二十万大军,杀守将、占领城寨,各地纷纷告急……” 段实不怒反笑。 “哈?二十万众?” 整个善阐府的人口也就二十万余万,男妇老少全跟着舍利僧造反了也凑不出二十万大军。 在他看来,这又是一个向蒙人表忠心的机会。 段实领了八千大理军,本是要来对付高琼的,他打算找到高长寿或别的证据,废了高琼这个统矢城主。 “正好遇到妖僧造反,简直是送上门来。” 段实摊开地图指了指,喃喃道:“妖僧攻下善阐城,下一步必是兵进统矢城,拿下进攻大理的要道。他以为高琼无心抵抗、甚至会配合他,却想不到我正好领了精兵在此……” 这战略实在太简单。 叛军必定是要攻打国都大理城,从善阐城到大理城就直直一条线,中间就是统矢城。 舍利僧接下来的每一步要如何走,都被段实看在眼里。 “传信回大理城,告诉兄长一声,请蒙古镇守将军领兵来铳矢城、共击叛军;再派快马往东南报都元帅不必回师,小小叛乱,段氏足可平定……” ~~ 三月初九。 高琼在书房中踱着步,眼中忧色更重。 因这一场起义,他所有的计划都已被打乱了。 这几天,他写信给舍利僧,劝其不要西进,不可将大理城作为战略主攻方向,宜向北面乌蒙部方向占领据点,靠拢四川、联络宋军。 他还让高长寿再派白弄川去通知李瑕,不可再带货物到大理走私,战乱一起,眼下已不是时机。 同时,高琼极担心高长寿会冲动起事,与舍利僧合兵,也不停叮嘱其不要妄动。 然而,昨日一整日高琼都没得到高长寿的回应,他再次派人往城外的深山老林找高长寿,人也一直没回来。 …… “大哥,不好了。”高均锦脚步勿勿进了书房。 “出了何事?”高琼问道:“舍利僧快攻到统矢城了?” “不。是段实到了,与蒙古守军锁封了城池,把我们的人全都控制住了。他带了近万人,似乎在布防,不让我们的人接近……” 高琼闻言呆住,眼神瞬间失去了光彩。 良久,他才哑着声音念叨了一句。 “完了……” 正文 第275章 斩尽杀绝 三月十二日,一场大战……如屠杀一般在统矢城外展开。 舍利僧以锐不可当之势攻下善阐城,之后火速西进统矢城。 他本以为,不等蒙古反应过来,统矢城必然已被攻下,高琼一定会杀掉蒙古守将献城,之后或倒向义军、或佯败逃亡。 占下统矢城,进可攻大理,退可保证善阐城不必受敌。 义军号称二十万军,领一半兵马十万人西进,其实只有三万余人,但也声势浩大、士气高昂。 然而,才出统矢城的东面山谷,他们就遇到了埋伏。 统矢城城门紧闭,段氏的大理兵从山谷中杀下,封锁了道路,把义军围在城下屠杀。 义军仓促成军,未经训练;盔甲不必说是皮甲或铁甲,全都没有;武器只有少量的刀,更多的还是弓箭和竹矛。 高昂的士气几乎是在遇敌的一瞬间就被击溃了。 …… 段实并非要击溃这些叛军。 他要杀光他们。 只有最残酷的镇压,他才能让大汗感受到他的忠心;只有割下更多的首级,他才能立下更大的战功。 “镇守将军,我的意思是不必受降,杀尽这些敢背叛大蒙古国的叛徒,才能威慑别人。你觉得呢?” 镇守大理城的蒙古千夫长名叫“也先”,他闻言点了点头,大笑道:“段将军很有蒙古大将的风范啊,哈哈哈。” 段实抚掌大笑,用蒙古语附和了几句,又道:“那我就传令下去了?” “好。”也先大笑着应道,“屠了吧。” 段实走了几步,招过一名心腹,低声道:“派一队人,去把那妖僧救出战场,并让他们以后就呆在那妖僧身边。” “将军,这是?” “去吧。”段实笑了笑。 于他而言,这次平叛立了功,入了蒙古人的眼,但往后呢? 若大理国内再无叛乱,那是他兄长段兴智的功劳。问题是,段兴智已四十余岁,往后这大理总管的位置该落在谁手里? 留着那妖僧一条命,并派人盯在他身边,往后想平叛立功就平叛立功。等当上大理总管,也随时可除掉那妖僧。 …… 这日,舍利僧带着少数人逃脱了战场。 统矢城外,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 三月十三日。 也先领兵东进,收复善阐城。 他进兵之前,段实问道:“也先将军,城中恐还有叛逆,可否容我全权查办?” “哈哈,当然。”也先答应得很是爽快,“段将军这次又立一大功,些许小事,看着办吧。” 段实于是占据了统矢城,开始清理叛逆。 “押进来。” 随着他一声吩咐,几名大理兵押着高均锦进屋。 高均锦双手被扣,脸上带着茫然之色,道:“英王,我犯了何事?” 段实摆了摆手,郑重道:“不要叫我‘英王’,叫‘将军’,我乃大蒙古国先锋将军,不可再混淆。” “是,我亦是大蒙古国官员。不知段将军为何擒我?” “招吧,高琼庇护反贼高长寿,又与妖僧暗通。” 高均锦道:“绝无此事……”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段实打断了高均锦的话,起身踱了两步,道:“你再为高琼遮掩也无用,我杀定他了,以及他的两个儿子。说实话,这是我段氏与高氏的深仇旧怨,我早想杀他。 当年高泰祥被斩于五华楼,漠南王嘉其忠义,封高琼世袭统矢城。这位置也不能空了,我打算让你入嗣给高泰祥,世袭统矢城主。从此,段氏与高氏之宿怨就此了结,你我携手为大蒙古国镇守西南。 你若不愿,那便与高琼一起去死。城外的惨状你也看到了。高长寿也许就在其中,他好好的剑川城主不当,非要造反,这便是下场。事情很简单,一念之间,或世代荣华富贵、或被我剥皮拆骨,你考虑。” 高均锦默然了良久。 段实笑了笑,招过下属吩咐道:“他不愿为高泰祥这个‘段氏忠臣’继嗣,先去把他阉了,再把他的皮剥下来,剥下皮之后若是还活着,我重重有赏……再把他弟弟高均常押来。” “将军,我……招了。” “呵。” 高均锦闭上眼,道:“高长寿就在城南‘观音箐’彝寨……高琼确与舍利僧有书信往来,还有一封高琼亲笔信没来得及交出去,就在我身上……他们还意图联盟宋军……” ~~ 观音箐。 高长寿脸色颓然。 到统矢城的道路已然被封锁了,他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但已预感到局势不太好,让部下准备起来,随时要离开这里。 他昨日却是带人悄悄往北,攀上了统矢城外的一座高山,看到了义军被击败的场景。 这让高长寿有些心灰意冷。 一直以来,他想要做的事就是如舍利僧这样,举事起义,杀入大理城,推翻段兴智,驱除蒙鞑。 当年高长寿在剑川举事失败。这次,舍利僧做得比他当年要好。趁着百姓怨声载道、深恨蒙古;趁着兀良合台已死、蒙军东征的兵力薄弱……揭竿便是数万人响应,声势浩大。 这正是高长寿的预想……然后,就被屠戮殆尽了。 如同一刀一刀割在高长寿心上。 他感到他数年来的期盼被砸得粉碎。 高琼、李瑕、高明月一直在劝他不要草率,“大理复国无望”“我不看好你”“无国力可恃、举事必败……”一句一字都回荡在他耳边。 他明白,若不是这些劝阻,此时他已被埋葬在统矢城外的尸山血海里了。 但高长寿一点都不庆幸,他心里只有悲愤与担忧。 他拼命赶回观音箐的寨子里。 “走!没收的东西不要了,马上走!” 高长寿奔进寨子中,脚步飞快,指挥着部下集合,他则跑回家中。 “妙音,抱上孩子……明月,走。” “果然是败了?”高明月并不慌张,背上行囊一边走一边问道。 “大败了。”高长寿道:“败得太惨了……想像不到的惨。” 段妙音慌慌张张问道:“我们去哪?” “先到高山上躲藏一段时间,我再想办法到五尺道联络非瑜。” “大哥呢?” “先走。”高长寿道:“我设法打探他的消息。” 旧部加上寨子里的人,总有七百余人,却是男女老少皆有,行路不快。 高长寿忧虑更甚,只好带了两百余青壮在后方断路。 行了一日一夜,在三月十五日天明之时,忽见后方有十余匹快马奔来。 “慕儒……” 高长寿回头望去,见了来人,眼中泛起惊喜之色,忙迎了上去。 “堂兄派你来的?他没事吧?” 来的是高均锦之弟高均常,他翻身下马,问道:“慕儒这是要去哪?” “我看道路被段氏封锁了,担心出变故,把人移到山上。” 高均常道:“不错,小心些也好。” “大哥他……” 高长寿话到一半,电光火石间身子一避,高均常的匕首已捅进他肘下。 “噗”的一声,高长寿迅速抽刀在手,扎进高均常腹中,一把将他制住。 他不顾肘下鲜血淋淋,冲来人大喝道:“别过来!” 马匹上那十余人却并不理会,径直放箭。 “噗噗噗……” 箭矢刺进高均常身上。 高长寿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为何要背叛我?”他丢下高均常的尸体,滚进小路边的树林,大喝道:“走……” “杀上去。” 更远处,一队队段氏的大理兵杀了出来。 “围杀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 段实看着地图,在观音箐画了一个圈。 于他而言,舍利僧可以用来养寇自重,但高氏叛逆一定要斩尽杀绝。 “斩尽杀绝……” 正文 第276章 三月十六日。 观音箐以南,大尖山。 许秃瓢是熊山麾下的什将,正是他带人护送白弄川从庆符县回大理。没想到统矢城起了战乱,被围困在了大尖山。 这还是运气颇好的情况,若是高长寿不够果断,以为观音箐深山老林不会被段实那么快就找到,只怕此时已被剿灭了。 山上有个寨子,也提前准备了食物。 但退往大尖山的路上,被段氏大理军追上,断后的两百余人伤亡了三成,高长寿也受了重伤,却强撑着指挥布置防事,并请许秃瓢帮忙教寨兵建些砲车。 许秃瓢一边建着砲车,一边对白弄川道:“得要小心火攻。之前杀了兀良合台县尉就是带人上了山,我被江水冲走了,但夜里看到那山火好可怕。他们挖了沟把火势隔开……” 白弄川道:“岳侯说了,困在山上也不是办法,先守住这几次攻势,还是要想办法突围。” “这么多老的小的女的,哪能突围啊。” 白弄川语气有些歉意,道:“对不住,连累你了。” “我不是这意思。”许秃瓢傻笑了一声,道:“我不怕死,上次能捡条命回来就算命大,值了。再说我就算战死了,抚恤可不少,有田有屋的留给儿子。” “许哥哥儿子多大了?二十多了吧?可讨了婆娘?” “瞧你说的,我才二十四,哪有那般大的儿子。” 白弄川尴尬地挠了挠头,转过话题,道:“这砲架能架上去吧?” “能咧……一会的,先吃点东西。” 说话间只见一队队彝族妇人们已在不远处建起围栏,又有人送来吃食和热汤。 许秃瓢捧着吃的转头看去,见到高明月在后方安排了伙食,又在教别人如何给伤兵换药,山寨里一副乱中有序的样子。 “这位郡主往后就是县尉夫人吗?” “我是这般猜的,我出发去庆符前,郡主特地让我带了东西给李县尉,当时岳侯就是这个神情……你看我。” “那就是了?”许秃瓢挠了挠头,很想夸赞这大理郡主几句,却又觉得不合适,只喃喃了一句。 “要是真杀不出去了,能把县尉夫人送出去,县尉得给我多大地啊?以后我儿子可就太富了……” ~~ 高明月提着一筐草药到了木屋里,她配好了伤药又开始捣着,同时拿了本佛经放在膝上一边捣药一边默念。 段妙音抱着孩子进来,道:“瞧你,哪有这般诵经的,显得不敬。” 高明月愣了愣,道:“我想着只要心里虔诚,佛祖总能听到我的心念。” 段妙音把熟睡的孩子放在一边,接过她手里的药罐捣着,低声道:“说来也是,这些年我每常祈求上苍保佑你二哥平安无恙,他历经艰难……” 她话到最后还是化成了叹息。 还没坐多久,外面忽传来了喊叫声。 “又攻山了!” “守住……” 厮杀声把熟睡中的孩子吓醒,哇哇大哭着。 段妙音手里的药罐掉在地上,被高明月捡起,又放到一边。 木屋里的妇孺都是一团慌乱。 “都不要慌,该做什么继续做。” 高明月提起短剑,向外走去,只见已有段氏大理军士卒已跃上山头。 她不知敌军有多少,但目前所见至少有三千人以上。 三千正规大理军将七百老弱病残围在山上,逃生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后面的人随我一起搬木石,我们将这些卖国贼砸下去。” 高明月一边指挥着妇人们做事,一边带头开始推木石。 箭矢不时从山下抛射上来,便是在后方帮忙的老人与妇人也不时中箭,惨叫着倒下去。 “南边、东边又有叛贼攻山了!” 高长寿匆忙四下一看,道:“我带人去守,明月,你来指挥。” 高明月没信心,但慌乱之间也不推却,忙上前指挥守山…… ~~ “快,快把孩子们都带进去。” 段妙音跑过寨门处,拉了几个寨子里的孩子,忽见东面已有一些段氏大理兵杀上山来,挥刀就砍,也不管是青壮还是妇孺。 “啊!”惨叫声起。 眼看着这场面,段妙音吓得呆住。 下一刻,高长寿终于领着人冲上来,奋力将冲上来的大理兵杀向东面的陡峭山坡。 “走,快进去。”高长寿喊道。 段妙音深深看了一眼高长寿的背影,转过身赶着那几个孩子进了寨子,眼泪却是不自觉地往下掉…… 段氏与高氏世代联姻,论辈分,段兴智、段实还是她的族叔伯。 当年亲人间其乐融融的场景还历历在幕。转瞬之间,要对她丈夫孩子赶尽杀绝的亦是这些亲人…… ~~ 时近黄昏。 高长寿身子晃了晃,失血使得他浑身无力。 攻上山的大理兵仿佛杀不绝一般,而哪怕是居高临下守山,他的老弱病残们伤亡也远远大于大理兵。 高长寿没数过,却知道死在箭雨中只怕已有过半人。 到处都是哀嚎恸哭,有人已经崩溃,哭喊着想要投降,但大理兵没有想要留活口的意思,依旧是在不停地放箭、攻山…… 乱战中,高长寿终于被一根长矛捅倒在地。 他挣扎着想要起来,转头一看,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到白弄川的尸体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胸前满是伤口。 “弄川……” 高长寿喃喃了一声,忽然想到在龙湖上死去的白苍山。 他本想着,白先生为保护自己而死了,以后不能让其侄儿再死。等复国了,要给白弄川封一个大官。 复国?不可能复国。 如他高长寿所想,起兵举事,不可能成功;如高琼所想,韬光养晦,也没用,段实还不是杀过来了。 没有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亡了,亡国奴没有尊严,只能如同蝼蚁一般任人踩踏。 本已郁积的亡国之恨,舍利僧的失败、高均常的背叛、白弄川的死……高长寿苦意泛上喉头,跪在白弄川的尸首边呕吐起来。 …… 又有大理兵攀上了山顶,向他围杀过来。 “杀了他!” 有大理兵冲向高长寿,突然,另一面有人冲杀过来,挡在了高长寿面前。 打斗中,高长寿站起身,转头看去,见是高明月带着人赶来支援了。 “带着他们走……明月,带上他们走……” 高长寿执刀又冲上去,一刀斩下,血溅了他一脸。 高明月冲上前,砍伤一个大理兵,拉着高长寿就退。 “二哥,你听我说……” “走啊,带上你嫂子侄子去找非瑜,往后隐名埋名……” “退了,他们退了,二哥你看那边。” 高长寿转过头,目光扫去,只见山顶上还在鏖战,但更远处,一队队围山的大理军已向北面涌去…… ~~ 段氏大理兵并没有马上放弃攻山,但撤军的场面让高氏寨兵士气大振,而正在攻山的大理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也失去了战意。 这一轮攻势之后,段氏大理兵已不再攻山,撤走了大部分人,只留下小量兵力封锁下山的道路。 …… 许秃瓢受了伤,拖着腿走到白弄川的尸体边坐下来,吃力地给自己包裹着伤口。 “唉……你怎就战死了呢,换作是我还有抚恤,你唉……县尉是派我来护送你的,这差事我不办砸了吗……” 许秃瓢也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悲伤,嘀咕了几句,觉得说来说去还不如不说,最后只是眯着眼看着远方。 “看这样子,一定是县尉到了……” 正文 第277章 奔赴 “是非瑜到了。”高长寿道,“眼下这情形,只能是非瑜到了。” 高明月没有回答,低着头,把武装备在身上,在小蛮靴里又塞了一支匕首。 “二哥,我得带人突围去接应他。” “山下还有叛军,太危险了……” “我必须要去见他。”高明月道。 她声音不大,但极坚决,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又道:“二哥你受了伤,在山顶坐镇吧。” 高长寿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担忧,高明月却已转身走开,去挑选还能下山突围的青壮与彝寨健妇了…… 一个月以前,听说李瑕要来,高明月很期待,也很欢喜。 但这两日,她其实是希望他别再过来了,战乱一起,段氏带兵到了统矢城,已不是李瑕再过来的时机。 她求佛祖保佑他能平安无恙,对她而言,李瑕无恙也就够了。 但,李瑕还是来了,她知道一定是他来了,他每次都能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出现,像是她命里注定的英雄。 她信这些,却也不满足于这些。 她必须要尽快去告诉他眼下的形势、指引他地势,避免他被埋伏,或遇到更多可知及不可知的危险。 总之,高明月不愿只像个累赘一样,每次都等着李瑕到她面前救她。 山水迢迢,李瑕已经走过来了。剩下这段路,她觉得该由她向他走过去,在她的地盘尽力去保护他。 另外……也想要更快见到他…… ~~ 李瑕正望着逃窜而去的“段”字大旗,下令道:“追上去。” 令旗一摆,八百人便向前方正在败逃的大理兵杀了过去。 事实上,李瑕也不知对手是谁。 这是一场发生在统矢城南面山谷中的遭遇战。 …… 李瑕本来打算把兵力布置在大理边境接应,只带着商队和货物潜藏进大理。 但才到大理境内,便打听到了舍利僧举事的消息,毕竟这场举事甫一发动就声势浩大,滇东诸部多有响应者。 李瑕于是做了个决定,反而是将商队、货物留在边境,只带了八百人进入大理。想要尽快见到高长寿了解详情。 从五尺道到统矢城,善阐是必经之路,路上有两座关城,东边的是“高硗关”,西边的是“金马关”。 李瑕到时,高硗关还掌握在义军手里,但这些义军也准备撤回山里了,并不阻挠宋军通行。 出了高硗关,斥候登高打探,发现蒙军正在善阐城,兵力大概是千余蒙军、三千余大理兵。 善阐城已经是摇摇欲坠,马上要被蒙军重新夺回了。 李瑕判断金马关必定是在蒙军手里,于是夜袭蒙军大营、冲散了那些大理兵仆从兵,趁乱扮成大理溃军杀出了金马关。 他不理会身后的蒙军和善阐城内的义军。 他此行的目的是联络高长寿打通走私商道,首先保证的是高长寿这个确定的盟友,而非并不能确定是他盟友的义军。 且情形至此,他这八百人也完全无法挽回义军的败势。 从金马关到统矢城,李瑕几乎是不眠不休,以最快的速度狂奔。 奔至统矢城外,登高一眺,发现城关紧锁,他便知道统矢城只怕不再归高琼统领了。 李瑕不敢贸然派人联络高琼,而是立即转道南下深山,去观音箐寻高长寿。 位置是白弄川告诉他的,引路的是个捉来的大理俘虏。 沿着山谷前进,很快又遇到了小股的大理兵探马,李瑕击杀了他们,心中忧虑愈盛。 一直走到一个叫“小龙箐”的地方,李瑕愈发感到不对,派斥候登高眺望,果然发现前方有大量的大理兵。 紧接着,有斥候连滚带爬奔下山来。 “报,县尉,后面又有千余人沿山谷来了,打着‘蒙古先锋将军段’的旗号……” ~~ 段实带了八千余精锐从大理城东进统矢,击败了舍利僧之后,分兵三千给了也先去收复善阐,又派了三千人去围剿观音箐,再除掉伤亡,便只余一千六百余人镇守统矢城。 这日,有士卒禀报,在城楼上看到一支小股兵士由统矢城东面而来,未靠近城池便转道南下。 段实心中惊疑,派人去打探,发现布置在官道上的守卫已被人除掉,且衣甲也被剥了下来。 他意识到不好,立刻点了一千人向山谷中追击。 在段实想来,这支兵马该是舍利僧的叛军、或是追随高氏的部落,必是急忙忙地要赶到大尖山救高长寿。 他遂勒令全速前进,要在对方赶到大尖山之前,包围夹击这支兵马。 然而,才到小龙箐,山谷两侧便有箭矢倾泻而下。 “杀啊!” 段实暗骂“该死”,马上派人冲到前方报信,让大股兵马过来围剿。 至此,他并不慌乱,却承认自己有些低估这一支不到一千人的敌兵。 他本以为对方会赶到大尖山解围,没想到对方竟是先埋伏在山谷中偷袭。 登高眺望地势,说来是很简单的事,但一般的部落酋长打起仗来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仓促之间设伏,说来也很简单,但没经过训练,没达到令行禁止的士卒也做不到,舍利僧的叛军绝对没有这样的实力。 段实几乎在一瞬间便有了新的判断。 “是高氏联络的宋军!但为什么?不应该的,宋军不该这么快就能到……” 事实上,在蒙古攻大理之时,大理的求援书也不知传了多少封给大宋,但川军显然不可能轻率支援。 等消息传到临安,大理国已经灭了。 因此,哪怕段实从高均锦口中得知高琼与宋军有所联络,也从没想过会真有宋军出现在大理。 这是他这些天唯一的失误…… “轰。” 前方,有东西在地上爆开来,紧接着,好几个士卒捂着脸惨叫不已。 “蒺藜火球?”段实皱了皱眉。 这火球威力不算大,但一旦爆炸,里面的碎铁片乱绽,却颇能伤人。 “举盾牌!守住!”段实大喊道:“只要他们的箭矢、火球丢完,我们的大军马上就到……” “轰。” “啊!” 段实话音未落,左眼一痛,眼前便只有一片血淋淋的腥红…… “我的眼……我的眼……啊!” “将军!” “我的眼……” 剧痛传来,段实一瞬间便陷入了癫狂,他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就被击伤了一只眼。 但事实已经发生,血不停地顺着他的左眼窝往下流。 那铁片极烫,让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因为痛苦而抽搐。 “咴律律!” 战马似乎也被铁片刺伤,仰起前蹄,将段实掀翻下去。 他已经什么都没想了,只感到混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道:“我瞎了?我会不会死?” “啊!啊!” “将军……将军……” “都别动我……啊!我的眼睛……” 良久,段实被人抱住,亲兵们死死抱着他,不停安抚。 有泪水混着血流下,痛得他死去活来。 终于,他伸出颤抖的手,捂住了受伤的左眼,伴随着吃痛的哼声,睁开右眼扫视。 眼前的画面像是失了真,他看到一个个大理兵被宋兵砍倒在地。 “带我走!快!带我走……我要去治眼睛……”段实大吼道,“我的眼睛……” 他感到的是剧烈的恨意与痛苦。 他是大理的名将,本不该在这里受伤,但佛祖不保佑,今日运气太差了。 ~~ “啐!这小子运气太好了吧。”鲍三恨恨骂道。 他才从更北侧的山坡上带兵冲下来,打算堵住大理兵的退路,全歼了他们。没想到对方的主帅撤得太快,不等他堵住退路。 “娘的,有本事别逃。” 又是一声号令响起,鲍三回头看去,喝道:“县尉有令,给我追上去!别让这他们逃了……” “杀啊……” ~~ “准吗?” 杨奔提着长矛向山坡下冲去,同时淡淡向洪阿六问了一句。 那个砸到大理兵主将附近的蒺藜火球就是他抛的。 “准!好小子,哈哈哈!我给你记一大功。”洪阿六是由衷佩服杨奔,这份臂力、准头,至少他是做不到的。 杨奔冷笑一声,也不多说,已随着同一什人冲到了山下。 “刺!”洪阿六大吼道。 长矛捅出,又是一片血淋淋。 中矛的大理兵栽倒在地,更多的则是转身溃逃…… 正文 第278章 围魏救赵 李瑕站在山顶,向南边望去,见到一队队大理兵已往自己这边而来,看人数极多。 而此时庆符军已从山下攻下,箭矢、火球用尽,只怕不会是这大股敌军的对手;他也看得出来,自己埋伏的这个蒙古将军地位最高。 那只好试着用“围魏救赵”的办法给高长寿解围了。 于是,李瑕下令道:“继续追击溃军,全力击杀。” ~~ “走啊!快带我走!”段实怒吼道。 他并不在乎胜还是败,也不太在乎麾下的士卒伤亡了多少。 说来可笑,以前段氏为大理皇氏,却毫无实权,如傀儡一般,国事尽操于高氏之手;反倒是如今大理国灭,段氏成了蒙古国的大理总管了,才终于有了些权力。 重要的是这权力。而这权力,来自于蒙古大汗的信任。 段实需要的,是在段氏之中显得最能干……这就够了。 今日就在这里,麾下四千余兵马全死光,他都完全不在乎。 这四千兵力,怎可与他的一只眼睛相比? 若能让他的左眼恢复,他甚至可以亲自把这四千人屠光,岂还在乎败不败的?宋军来了,自然有大蒙古国的骁勇将士应对。 总之,段实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回统矢城治伤。 但身后的宋军却是如疯狗一般的追了上来。 “疯狗……疯狗……” 好不容易,终于冲出山谷,单只眼望去,能望到远远的统矢城。 但身后的宋军已然追得太紧了,段实没信心能逃回统矢城,而前方便是金秀山,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是冒险逃回城、还是冒险爬上山? 惨叫声越来越近,段实终于大吼道:“上山!上山!” ~~ 傍晚,李瑕把段实包围在了金秀山。 他并不急着攻山,而是借着这空旷的地形迅速调整了阵形。 他依旧保持着冷静,知道后面还有更多的大理兵,知道自己此来的目的是接应高长寿。 果然,才刚刚调整好阵形,后面的大理兵便追上来。 李瑕不敢硬战,领兵退到了金秀山对面,隔着山谷的深山当中。 再回头看山下的大理军,密密麻麻竟有近三千人。 鲍三不由骂道:“娘的,有这么多人,都不知那段将军慌什么。” “人家惜命。”于柄笑道,“人家给蒙鞑当狗,多的是荣华富贵,还没享够呢。” “哈哈哈!往后和鲍哥哥一样,享享独眼的富贵!” “娘的,你是在骂老子还在骂他?”鲍三抬腿踹在搂虎腚上,大骂道:“快去探探路,我们还要尽快赶到观音箐呢。” “知道!你们几个,跟我探路……” ~~ 夜幕降下,庆符军在山上扎了营。 士卒们都太累,不得不歇一夜。 老林子里一片幽深,颇为可怖。搂虎探了路回来,摇头不已。 “县尉,这片林子,只怕没有半个月走不出去……” “知道了……” 李瑕坐在篝火旁捧着简陋的地图看着,皱眉不已,也感到了棘手。 他不至于被围死在这里,但情况并不好,仓促行军带的辎重本就不多,如今已用尽。 偏偏是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形,想要绕道去接应高长寿也很难,一进深山老林,未必能转得出来。 而山下又是三千余敌军的包围。 熊山走过来,低声道:“县尉,其实往北不远,就是统矢城,那边地形开旷,不至于迷路。” 李瑕道:“我知道。” “明日向北走,向着渔泡江而下,可入金沙江,我们可走灵关道回蜀地。” 李瑕转头看向南面,没有回答。 熊山叹息一声,道:“这片山路不好走,就这一条山谷被堵死了。往西绕道的话,这一片深山老林……小人也没把握走出去。” 鲍三想了想,走过来,低声道:“县尉,依小的看。大理眼下这情势,怕是不好再打开商道。但反正我们也没损失,就当白跑一趟,也没啥事,不必忧虑。” 李瑕沉默了一会,这次却讲不出什么大的道理。 这次过来,大理这局面确实与他想像中不一样,本以为是暗中来与高长寿高琼兄弟俩谋划一番,如今却陷入了困境。 熊山、鲍三说的也都对,这次不走私了,下次再想办法也可以。但…… 这次,李瑕没再说盟友、商道了,开口道:“我妻子还在那边。” 鲍三愣了愣,挠了挠头,道:“那就想办法击溃山下的大理军,或想办法从西面的深山老林里绕过去。” “县尉不就是在想办法吗。”熊山道。 “是,县尉总能想到办法的。” 熊山他跑来劝李瑕向北走,其实有一层心思是说以县尉的才貌,往后何等女子找不到,未必非要继续冒死进谷救人。 但李瑕直说了,这话他就不敢再提了。 熊山于是道:“我看那些大理军战力也不强,实在不行,杀过去得了。” 李瑕拿起一支火把,走到山崖边,又沉思了良久,终于有了决定。 他招回麾下八个班头,开始吩咐起来。 “再让士卒们歇到三更,趁天色未亮之际,我们下山偷袭一次,捉几个俘虏上来……” “是。” “明日,鲍三你来领着所有庆符军向北,沿渔泡江离开大理。搂虎,你挑二十余最精锐的士卒出来,我们扮成大理兵向南走山谷。” “县尉,我等愿随你一起。” “不,物资不足,难以支撑太久,人多目标太大,不好救人……” 这边还在商量,忽听远处有守夜的士卒喝道:“什么人?!” 李瑕转过头看去,见那呼喊声是从西边的树林里传来的。 “先别放箭!”他迅速起身,喝令着,向那边快步赶过去。 月光下,有道身影从树林里现出身来,有些娇小轻灵,向这边看了一眼,又迅速缩回树干后面。 “别放箭。”她喊道。 “明月?” 李瑕走上前。 他一步步踏过去,终于见到高明月从树干后转出来,她也不说话,就那般愣愣地看着他。 等李瑕走得近了,她伸手似想要抱他,却又不敢,手便停在那儿,唯有眼中是一片深情…… 正文 第279章 重逢 三更时分。 高明月并着腿坐在篝火边,把李瑕那副简陋的地图放在膝上,勾了一笔,低声道:“这里有一条山间小路,是猎人们平时走的,可以直接通到大尖山附近……我傍晚时出发,赶了四个时辰就到了。” “好,那我们天亮出发,到大尖山接应慕儒。” “嗯。”高明月低下头,将地图还给李瑕。 此时这团篝火边只有他们两人。 高明月很想很想李瑕,本以为见了面会抱他,一点一点倾诉相思。 可真见了面,她心里虽然感到非常欣喜,那羞意上来,却还是说不出太多话来,拿眼睛看着看着,想说的话便全都忘了。 然后,李瑕没有抱她。 她其实感觉得出来,李瑕并没有多喜欢她,至少不像她那般满心满眼都是他。 他对每个人都显得疏离,她只是所有人当中,他愿意娶的一个而已…… 对这些小小的情绪,高明月能敏锐地捕捉到。 于是,她忍不住低声问道:“我送你的护身符,还在吗?” “在。” 李瑕点点头,掀开衣甲,显出绑在里衣的护身符。 高明月不由抿着嘴微微笑了笑,有些开心。她觉得这样就很满足了。 “对了,还有这个。”李瑕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打开来,里面是条小小的银手链。 高明月低下头,轻声道:“你给我的链子我也带着。” 李瑕看向她。 她衣领很高,只能看到一点点光洁的脖颈间稍稍有一点银色的亮光。 “嗯,那看来你还是愿意嫁给我?” 高明月羞涩地偏过头。 其实李瑕是想说“你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他当初提出这婚事本就是想给她多一个选择。此时见她的小女儿姿态,知她是愿意的,那他便愿意娶了。 喜欢还是喜欢的,但他阅历太多,终是没有少年人那种不顾一切的热烈…… “在京城时,阎贵妃不是送你一块玉佩吗?出京前还看你戴着。”高明月问道:“看你现在没戴吗?” “不记得放哪去了,回去之后要问问巧儿。” 高明月又抿嘴笑了一下,终于敢转过来看着李瑕。 大概是意味到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了,于是话也渐渐多起来。 重逢的欢喜过后,他们聊着近来发生的一切,情绪便开始有些低落,毕竟许多人都死掉了。 李瑕终是拉过高明月的手握在手里,道:“多亏你来找我。” 高明月脸颊一红,低声道:“其实我不来你也能想到办法吧,我很怕我会给你添乱。” “你不来我大概只能想办法救你和慕儒。幸而有你来了,我们明日便可与慕儒汇合,接下来应该会开始好转。” 高明月瞄了李瑕一眼,有些仰慕。 “嗯,我知道,只要你在,事情总会变好。” …… “对了,她是谁?”高明月忽然问道。 李瑕转头一看,见是阿莎姽正坐在不远处。 阿莎姽这人有点孤僻,混在八百人当中她极为不习惯,因此平时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李瑕。 这一路行军赶路,每夜哪怕是李瑕睡觉时,她也是躺在他旁边。 当然,彼此年纪差距颇大,倒也不至于发生什么。 此时高明月似乎察觉到了阿莎姽对李瑕的亲近,才有此一问。 李瑕想了想,应道:“信徒。” “信徒?”高明月颇为疑惑,对阿莎姽柔声问道:“你冷不冷?过来烤火吗?” “我和屈良……比你们亲密得多。”阿莎姽道。 她还真就走了过来,坐在李瑕身边。 …… 天蒙蒙亮时,庆符军由高氏寨兵引路,向大尖山走去。 高明月在李瑕身边走着,时不时替他指着路。 “我背你吧。”李瑕忽然道。 他看得出来,高明月昨夜连续赶路四个时辰,这会子继续赶路有些难受。 高明月有些慌,道:“不好吧?” “没事,我平时不是总锻炼吗,也该有点作用。” “可是……” “上来吧。” 高明月咬了咬唇,终于是趴上李瑕的背。 以前也一起骑过马,如今她虽然也还是害羞,但已更多了些别样的喜悦。 …… 阿莎姽跟在后面,看着李瑕背着高明月的场景,目露思量……最后还是觉得自己当年更加夫妻恩爱,于是摇了摇头,举步跟上。 一整夜,段实先是让大夫处理好了受伤的眼睛,包扎好之后又歇了许久,终于睁开了右眼,渐渐恢复了神志。 也重新有了凶狠的斗志。 他清点兵马,发向小龙箐遇伏这一战,损失了六百余人,大部分都是在溃逃过程中死伤的,毕竟他撤得太快。 麾下还有三千余人在金秀山下的山谷;有千余人在统矢城,其中包括昨日还有两百余人逃回去了;另有五百余人在大尖山,继续包围着高长寿。 高长寿那里都是些老弱病残,且死伤大半,暂时掀不起风浪。眼下该先将那支宋将歼灭了,再继续铲除高氏叛逆。 于是,这日上午,段实下令让麾下士卒先主攻宋军所在的深山。 然而,大理军翻上山之后,却发现营地里空无一人。 段实独眼中泛起沉思,判断无非有几种可能,宋军要么遁入深山老林了,要么向北逃了,要么走小路赶往大尖山了。 “传令下马,先派快马告知还在大尖山的董净台,守住山路,小心宋军偷袭……” “是。” “大军立刻起行,给我赶回大尖山,歼灭他们!杨渊,你来统兵。” “是……” 这次,段实没有亲自领兵进发深山,而是点了一千人转回统矢城。 他有“名将”的名头不假,其实都是这些年跟着蒙军打大理国内的“叛军”打出来的。 这些叛军,多是些甲胄都不全的泥腿子,又有蒙军为主力,段实打得颇为轻松,时长日久便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但这次遇到宋军,段实便意识到……打仗也不是那般容易。 ~~ 大尖山。 董净台抬头望向山顶,皱了皱眉。 昨日攻山到一半,收到段将军传令,要求立刻全军回援,千户长杨渊就带人走了,只交代董净台封锁山道,别让高长寿逃了。 这山并不难攻,无非是早一天晚一点的事,只是如今兵力太少,这片山林子就不好全堵死,昨夜便有二十余个反贼从西面吊下去,窜入了山林。 董净台担心的就是万一高长寿就在其中,自己这次就得吃一个大过。 也只能继续守山了,等杨渊带人回来,攻上去,若没了高长寿,谁能说得清是什么时候逃的…… 正想着这些,只见山谷中有马蹄声传来。 两名骑士在崎岖的山道上策马,远远喊道:“传令!段将军命尔等小心宋军偷袭……” “宋军?” 董净台颇为疑惑,心道哪来的宋军? “嗖!” 一只利箭猛地从山上射下,惯穿前方一名大理兵。 杀喊声起,一队队宋军已从西面的山林中杀了出来。 “快!敌袭……” 正文 第280章 大理世族 高明月已从李瑕背上爬下来,站在他身边偷偷瞄他指挥战事。 她看得出这八百庆符军是李瑕呕心沥血才训练出来的,很担心他们出现太大的伤亡。便成了他为了救她而折损了宝贵的实力,这种想法让她有些愧疚。 李瑕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在指挥的空隙忽然握了握她的手。 “不必担心,会很顺利。” 高明月“嗯”了一声,觉得他平时虽然冷清,但只要他肯的话,还是能很懂女子心思的。 如李瑕所言,这场突袭战结束的很快。 大尖山一共有三条山路,五百余大理军分散开来,主要防备的也是山上的人逃窜。没太防备到会有敌军突然从后方杀上来。 短短半个多时辰后,守山的大理军便已溃逃。 李瑕并不派人追击,而是下令尽快收拾战场…… 伍昂拖着董净台走到李瑕面前。 “县尉,活捉了一名敌将……” ~~ 董净台抬头看去,有些惊讶于来的宋军将领如此年轻。更惊讶的是,居然有宋军到统矢府境内。 “哈,四年前我们向宋廷求来的援军,今日终于到了吗?” 李瑕听了不由笑了笑。 这句讽刺听起来平平无奇,却能看出这董净台不简单。 首先是胆气,被活捉之后不求饶、不惊慌,还敢出言相讥,胆量是有的;其次是立场,点明了他投降蒙古是有理由的,宋人没有资格怪罪他,隐隐还显出些委屈。 一句话,董净台既表明了他是个可以招降的人物,又不显的窝囊。 “你是何人?”李瑕问道。 “董净台,大理开国宰相董公迦罗尤之后,大理国下府主将,大蒙古国副千户……” 李瑕听了,便明白董净台出身董氏。 大理国的历史,可能看成是世族争权史,南诏国蒙氏统制下有六大家族,分别是郑氏、赵氏、杨氏、段氏、高氏、董氏。 先是郑氏篡国,建“大长和国”;之后赵氏篡国,建“大天兴国”;再之后杨氏篡国,建“大义宁国”。 往后,段氏联合董氏、高氏、赵氏,甚至一部杨氏,建“大理国”。 再往后,高氏一度篡位,之后又归位于段氏,既非高长寿所言的“先祖高风亮节”、也非段氏民心所向,实则是五大家族的权衡而已。 简单而言,“你高氏掌权可以,皇位就别篡了,大家都不想再出乱子。” 除了郑氏被“尽诛子孙”,其余五大家族一直显赫至今。 这五大家族中,别的李瑕还未接触,只知道高氏、董氏,先祖都是汉人,属于被蛮化的汉人世家。 高氏始迁祖高翔,祖籍江西,随诸葛亮南征入滇,定居于此、渐成大姓豪门。 董氏始迁祖董成,祖籍金陵,唐末流落至滇,仕南诏、任宰相,渐成大姓豪门。 …… 此时董净台说了身份,抬头一瞥,知李瑕了解董氏,又道:“你若放了我,我可向你招供段实的军情,助你救高长寿离开大理。” 李瑕问道:“你们这些大姓子弟,打仗不行,权衡利弊倒是很厉害。” 董净台道:“是,若让我投降真不可能,你宋朝国力逊大蒙古国百倍,我宁死也不敢投降连累家族。但今日只要你肯放了我,于你有百利无一害。” 他也不等李瑕回答,老老实实便开始招供…… 那边熊山进了董净台的帐营,不多时又走出来,手里捧着个瓷罐、一身衣服。 “县尉请看这个,是蜀锦、华阳窑,和我们的货很像。” 李瑕接过看了看,向董净台问道:“多少钱买的?” 董净台愣住。 眼下是在打仗,虽说两边不过都只有数百人,但再小的战场,也不该出现这种问题。 “问你,这蜀锦你多少钱一匹买的。”李瑕又道。 “家里供的,家中有人与宋人做些生意。大蒙古国派回回人搜刮得厉害,做些生意……贴补家用。” “这两年也做?” “有做。将军你看,你我亦有渊源。将军若对这生意有兴趣,我可以暗中牵线……” 董净台如捉住救命稻草一般,开口谈起生意来也是头头是道。 李瑕对此并不诧异,之前依邬通所言,这两年常有货走私到大理,而大理掌权的无非也就这几个家族…… ~~ 这次来大理,李瑕目的很清晰。他是来打开商道的、不是来打仗的。 私心里,他对舍利僧的这场举事……非常生气。 带着一群山民举事,把本就不足的抗蒙势力当即暴露在屠刀之下,浪费积蓄实力的时机。 李瑕的实力也因此开始消耗。 八百庆符军没后勤、没支援、没补给,没有可以休整的城寨,深入敌境。暂时虽还没出现大的伤亡,也已累积死伤了四十余人。 箭矢、蒺藜火球、干粮都快用完了,体力耗尽,接下来已很难再打出昨日的胜仗,一旦被包围,便有覆灭的危险。 哪怕侥幸胜了、把四五千大理兵全歼灭,对段氏没有多大的影响;但庆符军却是李瑕全部的实力。 哪怕占下大理城,在这直接处于蒙古统治下的地方,根本也没有一丝守住的可能;它们不像庆符县,有宋军、有川中八柱庇护,有大宋国力为恃。 那,为了什么呢? 这些牺牲掉的性命、时间,本可以避免的。 所以李瑕千叮咛、万嘱咐高长寿“不要轻举妄动”。 他本计划着,让高长寿到川滇之地占地盘、让高琼负责走私。如此,在四川、边境、云南形成“官、寇、商”互相支撑的一条线,积蓄力量。 现在,高琼这个统矢城主没了。 李瑕必须考虑,再找一个人来代替他。 他这个“官、寇、商”的计划,少了“商”,就如同没了源泉和流向的一潭死水。 而这个商,该在大理有个明面上的身份,才不会再把李瑕这个才萌芽的弱小势力拖到大理的蒙军主攻视线里。 董净台似乎是个可考虑的人选之一…… ~~ 高长寿看到山下的战斗之后,迅速点齐了剩下的青壮,下山准备接应李瑕。 但他们才到山腰,战斗已结束了。 高长寿惊讶于李瑕麾下这支兵马的实力,依旧拖着受伤的腿脚向山下走去。 渐渐的,他看到了李瑕。 高长寿忍不住笑了笑。 好友久别重逢,他眼神里是由衷的喜悦。 “非瑜!” 李瑕正在审讯董净台,回过头看了高长寿一眼,目光中带着思索,却并未显露太多的情绪。 “慕儒……放慕儒过来。” 高长寿走到李瑕身前,用力抱了抱他。 “我又欠你一条命。” 李瑕拍了拍他的背,道:“你又受伤了。” “常有的事。”高长寿苦笑道,“要抗蒙,不受伤怎么行。” “慕儒稍待,收拾好战场,剥下盔甲、箭矢,我们上山再谈吧。” 高长寿四下一扫,打量了一眼战场,道:“非瑜建了一支强军。” “才成军不久,还不是强军。” 正文 第281章 信服 与李瑕就着当前的情形谈了一会,高长寿目光渐亮,似因庆符军的战力而欣喜。 他不由提议道:“何不在山谷再次设伏,击溃段实的追兵?或有可能冲溃兵入统矢城,重占城池。” “不行。” “为何?” 李瑕道:“伤亡太大,且不值得,统矢城的财富、粮食都被蒙军榨干了,强攻下来也守不长久。徒费士卒性命,却毫无战略价值。” 高长寿愣了愣,眼神黯淡下来,低声问道:“你说……大理真没有复国的可能?” 李瑕道:“之前这般说的。现在我来了,看过了,更觉得大理没有一丝一毫复国的可能。” 高长寿脸色更苦。 李瑕道:“我说话直,但你只有明白了这一点,才会有新的可能达成的人生目标。” 高长寿问道:“那你为何还要来?” “来救你、救明月。”李瑕道:“也为了实现我在川滇的构想。” “实现不了了。”高长寿摇了摇头,道:“堂兄应该已经死了,没有了商路,你让我到乌蒙落草为寇,穷乡僻壤,靠什么能养一只兵马。” “高琼真死了?” “不知道。”高长寿道:“但想来是凶多吉少……” ~~ 李瑕与高长寿说话时,并没有避着董净台。 也许是因为忘了。 但董净台却渐渐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且知道听了这些事,他要么被李瑕杀掉,或帮他进行走私,只有这两条路可以选。 他明白,李瑕就是故意让他听的。 “李将军,你若是想做生意,我可以替你联络。”董净台忽然喊道,打断了李瑕与高长寿的聊天。 他迅速瞥了四周一眼,见打扫战场的宋军已经快忙完了。 “我也可以助你们脱困,你若放了我。往后只要不是要我在明面上抗蒙,你吩咐我做什么都行。” 董净台说着,努力跪下来,晃了晃被捆住的身子,在李瑕面前磕了个头。 “真的,李将军可留个我的把柄,往后驱我效力……” 李瑕没有回答董净台,而是向高长寿问道:“慕儒认为呢?” 高长寿闭上眼,脸色更加颓然。 这件事,高琼本是最好的人选,而高长寿一直劝高琼举事、举事、举事……现在举事的后果也看到了。 高长寿不知自己是怎样的心境,但败成这样,他觉得已没资格再对李瑕的计划指手划脚,于是长叹了一声。 数年来,数不清有多少人早已跪在蒙古铁蹄之下,他却还在孤独地与大蒙古国相抗。 蚍蜉如何能撼树? 于是,他终于认命般地叹息了一声。 “依非瑜的意思吧……” “那好。” 李瑕吐出这两个字,却是转头看向了高明月。 然后,他忽然拨出佩剑,一剑捅进董净台的脖颈。 “噗。” 董净台软软倒在地上,死时兀自瞪着眼。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说动李瑕了…… ~~ “把他的头砍下来,挂在树上。”李瑕道。 对李瑕而言,有理由把董净台留下来用。要杀掉的理由却有更多。 他的盟友,只会是高长寿这样坚决抗蒙之人。委屈求全之辈天下多的事,不会找不到人通商走私;敢奋起抵抗的人,才稀少珍贵。 没在第一时间杀掉董净台,李瑕就是为了在高长寿眼前杀。李瑕要让高长寿明白,他并非只能选择高家,但他还是选择了高家。 他需要高长寿的信任、信服。 这样,下次他说“不要轻举妄动”时,高长寿才会坚决执行。 比如这次高长寿若是信服李瑕,就应该去劝阻舍利僧,而不是观望。 李瑕让他的下属、盟友,完全服从他的决定…… 另外还有一个杀掉董净台的理由,很小却也很重要。 一个差点害死了高明月的人,李瑕并不想给其活命的机会…… ~~ 高长寿还在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李瑕擦拭了佩剑上的血迹,拍了拍他的肩。 “上山吧……” 诸人收拾妥当,向大尖山爬去。 阿莎姽始终面无表情的跟在李瑕身后。 高明月本来觉得被她一直看着,颇不好意思。但这次却是主动走到李瑕身侧,伸出手,任李瑕握住。 她其实也能感觉到李瑕保护她、爱护她的那份心意,为此,这种被爱护的感觉终是让她更大胆了些。 就这样牵着手,走上了大尖山顶。 ~~ 李瑕才到山顶寨子,许秃瓢就跑上前请罪。 “县尉,小人没完成县尉交代的差事……白弄川死了……呜呜……” 他昨天没怎么哭,反而是今日提起这事,莫名地哭了出来。 阿莎姽不知怎想的,也许是被许秃瓢亮亮的脑门吸引了,也许是想安慰他,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脑门。 许秃瓢一愣,抬起头,一脸茫然。 李瑕道:“先归队吧,功过军法官会记着,回庆符以后再算。” “是……” 许秃瓢只觉脑袋上凉凉的,带着自己那什人找到熊山。 “佰将,我归队了。” “归队吧。”熊山应道,想了想,又问道:“有没有觉得哪不舒服?” “没有!小的还能打仗!” 许秃瓢大声应了,带人排到洪阿六身边,一转头看到杨奔,又大声道:“行啊老六,最能打的兵被你划拉走了。” 他才想伸手去揽杨奔以示亲近,杨奔却是忽然缩了缩,显得很是惊恐。 “怕什么?”许秃瓢奇道,“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样子咧。” “他怕你身上有蛊。”洪阿六低声道:“你都不知道他有多怕那个女通司。” “是吗?我还当他天不怕天不怕……” ~~ “看起来粮食不多了?” “是,加上这近八百人,山上的存粮不足两天之用。”高长寿道:“更麻烦的是,山下的叛军又包围过来了。” “不必担心他们,让我的人歇一两日,回复体力,突围应该不难。” 李瑕再次摆出怀里那份简陋的地图,道:“我们需要能找一个补充粮草的地方。” 他才拿出地图,高明月已默契地找来了笔墨。 高长寿道:“可以先向南,避开这段实的兵马,再转道向东,这里有个小城,叫沙却城。” 高明月提笔为李瑕标了一下,道:“但沙却城离威楚城太近了,威楚城只怕有重兵。” 李瑕看着她手里的笔触,问道:“出了深山之后,这里有条东西走向的官道吗?” “是,向东便是威楚城。” “向西呢?” “云南城,品甸城,大理城……” 正文 第282章 道路 李瑕看着地图,并没有马上做决定。 他伸手从高明月手里接过笔,做这个动作时两人的手稍微碰了一下,高明月低了低头,显得很温柔。 纵是阅历丰富、心性又坚定之人,李瑕也是微微晃神。 他很很快又集中精神在地图上,标注了几个他更熟悉的地名。 眼下大概有三条路。 一是,先往南,再往东,过威楚城、善阐城,再北上乌蒙部。李瑕写下了“楚雄”“昆明”“昭通”三个地名。这是最近的路,但威楚有重兵把守,善阐必然已被蒙军收复,两地一共有六七千的兵力,还包括一千蒙军。之前蒙军还在攻城,趁其不备冲过来容易,但现在再回去就很难; 二是,先往南,再往西,过云南城、大理城,再北趋金沙江。李瑕写下“详云”“大理”两个地名。但到时能不能找到可载千余人的船只不好说,且金沙江水流湍急,仓促行船,一旦遇袭,怕是得栽在险滩里; 三是,到了大理之后,渡过金沙江,走灵关道,到雅州,再沿岷江而下回叙州。雅州既“雅安”,属于川西一带,靠近成都,如今是处在蒙古治下。这条路线迂回千里,且深入比大理还要凶险的敌境,看起来是最危险的…… “走灵关道也太疯了。”高长寿看着地图摇了摇头,喃喃道:“与其走灵关道到川西,不如与段氏拼了。” 李瑕道:“我麾下佰将鲍三熟悉岷江地形,只要从山岭中绕过蒙军的驻屯点,未必不能回去。” “根本不可能。”高长寿摇了摇头。 在这件事上,高长寿与鲍三、熊山等人的看法显然不同。 高长寿是大理人,更熟悉大理,困境之中的选择是死也要死在大理;鲍三、熊山等人更擅长翻山越岭,宁可绕远路,死也要回到蜀地再死。 “一共就这两条陆路一条水路。”李瑕道:“最好的当然还是向东走五尺道,但麻烦在于,义军声势太大,惊动了大理军。” 若没有这次举事,李瑕潜师而行还是简单的,就好比蒙军攻大理时就曾在宋境穿插而过。 偏偏战乱一起,各地蒙军、大理军封锁城池,扼住关卡。 高长寿想了想,沉吟道:“若让我选,走金沙江是最稳妥的。” 李瑕道:“我们现在被包围了,不能让敌人猜出我们的去路,那重要的是‘灵活’,不急着选一条路。” 他抬手在地图上点了点,又道:“这三条路是不变的,但堵在路上的敌军却是活的。战场上的形势千变万幻,我们可以调动他们的兵力,打乱他们的布防,再寻找最有利的道路,等他们露出破绽,再一举跳出大理……” 高明月很快就明白了李瑕的意思,打量着他的脸,瞄着瞄着,心思便从战略上移开了。 她以前常见到他认真的样子,当时她总告诉自己“没有喜欢他、没有喜欢他”,但一旦承认了,她就感觉到……太喜欢了。 等李瑕说完,似感觉到高明月的目光,回头看了看她,对视着的眼神像是在告诉她“放心,我们会安全,也会成亲……” 只看他笃定的眼神,高明月不由面红耳赤。 “咳咳……”高长寿咳了几声,神色萎靡。 他并非是在提醒李瑕与高明月注意一点,而是真的牵动了伤势。 这件事说来奇怪,高长寿前两日便受了重伤、却还能支撑住。反而是今日李瑕一来,他这心气泄了,就有些撑不住。 刚才谈论计划时,高长寿就头昏得厉害,此时聊完,又将部下托付给李瑕,他意志一松,终是晕倒了过去。 李瑕查看了高长寿的伤势,向阿沙姽道:“给他上点麻药,还有吗?” 阿沙姽应了,拿出一块布往高长寿口鼻间按去。 高长寿本来还有些呢喃,白眼一翻,完完全全晕厥过去,李瑕于是重新给他处理了伤口。 忙完,李瑕舒了口气,向高明月道:“都是皮肉伤,不致于有性命之忧。” 高明月这才放心下来,又心疼李瑕劳累,道:“我给你安排屋子……寨子里屋子少,你和二哥住吧,我让嫂子到我屋里住。”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和将士们在外面扎营就可以。” 高明月送他出来,一路上都在想,屋子没安排好的话,阿莎姽又要跟在他身边了…… 接着她又怪自己总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高明月,眼下这般危急之时,二哥伤重、他有那许多事要操心,你还起这小心思,真是太小眼了。” 心里乱糟糟的自语,眼开李瑕就要走出寨门,她不禁有了些小小的愁绪。 觉得有些舍不得,虽然就一晚,隔得也不远。 李瑕停下脚步,抱住她,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低声道:“你最近太累了,好好休息,什么都不必担心……” ~~ 高长寿的旧部只剩下一百余青壮,两百余妇孺,李瑕将他们重新编整了一下。 又休整了一日,士卒们体力都回复过来,他们便打算转移。 也只能转移,因为食物已经快吃完了…… 杨渊领着三千大理军又围了过来。 他并未马上攻山,因不知宋军虚实,担心他们还有更多的火器,于是下命封锁山路。 杨渊料到了山上的粮草不多,知道只要守住他们也能困死他们。 但大尖山有三条山路,杨渊不得不分兵把守。 另外,还有西面是深谷,也有少量的大理兵守着。 …… 三月十八日,夜深。 搂虎、熊山领着两百人悄悄攀下西面深谷,对北面杨渊的大营发动突袭。 同时时,山上杀声大作,似乎是宋军打算从两边攻打杨渊大营。 于是,南面的大理军五百绕到西面,试图从背后攻击这两百宋军。 但此时李瑕已领兵从南面山路杀下来,借着人数优势、以及居高临下的地势迅速击溃南面剩下的五百大理军。 之后,搂虎、熊山立刻掉头,与李瑕合击支援北面的大理军。 等杨渊反应过来,李瑕已从容撤往向南的道路…… 正文 第283章 粮草 云南城。 云南城位于大理城、统矢城之间,它并非统矢城那样的府城,而是大理治下的小城,位置大概在后世的祥云县。 汉武帝时,在此设益州郡,因梦见彩云南现,因此该地取名为云南县。 南诏国时,云南节度于云南城。后又废云南节度,分为云南、品甸两城。 去年,蒙古改品甸城为千户所。 品甸千户所属于大理万户所,距离云南城不到三十里,拱卫大理城西面道路,驻兵一千余人。 但阿术东征交趾,从品甸千户所抽调了五百余兵马。因此,千户所里余下五百人,其中有蒙军一个百人队。 至于云南城,则并无太多守军。尤其是在舍利僧举事,段实抽调了各地守军平叛之际。 …… 三月二十日,李瑕偷袭云南城,攻下城池。 这并非难事,小小的土城守军稀少,城墙残破。 但李瑕非常失望。 他并未在此得到太多补给。城内的粮草比他预想中少得太多,根本不足千余人十天之用…… 自四年前起,蒙军攻灭大理以来,一味掠夺、连年征战。兀良合台父子不停征兵抢粮,打乌蛮诸部、打自杞国、打大宋、打交趾……这一切负担都是压在大理百姓身上。 田地荒芜,局势动荡。 不说存粮,小城里的男丁、女眷也所剩无多。 因此舍利僧一举旗,无数百姓响应。但义军队伍中青壮还不如老弱多,也因此一触即溃。 站在云南城内看去,满目疮痍…… 高长寿还在昏迷当中,李瑕似乎是故意让他迷昏很久的,如此一来,能与李瑕讨论的就只有高明月了。 当然,李瑕并非是为了多一些与高明月亲近的机会,而是为了更好的指挥高氏旧部。 高长寿颇有主见,且有大理岳侯的骄傲。这不是坏事,在李瑕的计划里,以后高长寿在乌蒙一地发展,很需要这种主见。 但现在暂时还不需要,由高明月帮忙来指挥高氏旧部,李瑕的命令才贯彻地更顺畅。 回想起去年北上开封之事,便可看出,李瑕作为指挥,比聂仲由要强势得多。 阿莎姽似乎很懂李瑕的心意,都不用他多说,直接就给高长寿用了重药。 这日,清点了从城中搜集来的粮草,李瑕道:“我们需要攻下品甸千户所才行。” 高明月不反对他,但还是提醒道:“或是再打品甸,段实的兵马就包围过来了。” “嗯,但必须有粮草,箭矢也要补充。” 高明月点点头,问道:“我们如何打?” “我们攻下云南城,应该还没惊动蒙军。你挑几个机灵的当年人,到品甸去报信,称云南城遭到了舍利僧的溃兵劫掠。人数大概是百余人。如此,吸引两百蒙军出来,我们分而化之……” ~~ 统矢城。 段实拿着一个铜镜看了看,左眼已经被包扎好,看东西还有些怪怪的,脸也不像以往那般英俊了。 右眼中不免泛起恨意。 但他还是平复了心情,不再像刚刚受伤时那般激动。 “报,将军,杨渊派人来报,那支宋军带着高长寿从南面突围,之后向西逃了……” “废物。”段实骂了一声,凝视着地图,在云南城点了点。 他确实这支宋军已在云南城,接下来必定是要北上金沙江。 云南城以西就是大理城;南面是赵赕千户所;北面是太和城……至于东面,杨渊已经带兵包围过云了。 沉思之后,段实吩咐道:“派最快的马传信,务必让大理城、赵赕、太和城的守军拖住这只宋军,给我歼灭他们!” “是……” 这边才吩咐好,那边又有信马来报,道:“将军,也先将军派了一位百夫长来了。” 一听来的是蒙古人,段实不敢大意,连忙亲自去迎。 那百夫长名叫“阿古达木”,领着一个百人队策马进了城,下了马便对段实有事说事。 “千户长已攻收复善阐城,平定了叛乱。” “可喜可贺。”段实笑道。 阿古达木仿佛没看到段实瞎了一只眼,又道:“但有一支近千人的宋军到了大理境内,你拿下没有?” 段实皱了皱眉,也不回答。 阿古达木是个蒙古爽直汉子,论官职虽比段实要低,但心底却颇看不起段实,就木着张脸立在那,跟个雕像一样。 好一会,还是段实先开口道:“我这只眼,就是他们炸瞎的。” “是啊。”阿古达木道:“他们带了火球。大理人太笨了,不会造火球,都元帅要是多带些回回人来就好了。” 段实听了心里不太高兴,但不愿得罪了这蒙古人,尴尬笑了笑,问道:“也先将军派你来,是要?” “当然是歼灭这只宋军。”阿古达木道,“千夫长让你调一千人归我指挥。” 段实看他只有一个百人队,只好依其所言,谁让人家是蒙古人。 他也看得出来,也先十分重视这一支突然到大理来的宋军,若不能尽快歼灭他们,只怕接下来会越来越麻烦…… ~~ 品甸千户所。 “杀啊!” 庆符军士卒们执着长矛杀向前方,攻入了品甸城的大门。 他们并不知道越来越多的蒙军、大理军已经注意到他们,且从四百八方包围过来。他们感受到的是,每一场小战都能打胜。 大理军战力似乎并不强,比当时在庆符县遇到的大理军还要弱一些,毕竟当时有更多的蒙古探马赤军领着大理仆从军。 这种小战场的胜利给了庆符军将士们莫大的信心。 老卒带新丁、通过小胜磨砺,这次的大理一行,仿佛成了李瑕练兵的时机。 但李瑕知道,他们每打下一个小城,就会更引起更多敌人的注意,呆得越久,最后还是会被包围。 必须尽快离开大理国界才行。 然而,一路杀进品甸千户所,他推开仓房,愣了愣。 仓房里堆着些粮草、箭矢,但远远不够。 李瑕皱了皱眉,拔剑走向一个受伤倒地的蒙卒,用蒙语喝问道:“粮食呢?!” “都元帅……带走了。” “你们吃什么?”李瑕又问道。 那蒙卒浑身是血,却还是惨笑起来,道:“都元帅上个月才走,我们又抢了这么多……下个月又能堆满一仓库。” 他“咯咯”地笑着,又道:“你来早了……你这只猪……” 李瑕没再问,一剑捅死了对方。 他背对着士卒们,眼神有些忧虑。 接下来,怕是只能这样不停地寻找薄弱之处打过去,才能得到补充。 但这显然是铤而走险,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这样下去最后要如何收场…… 正文 第284章 危与机 庆符军有两个马军百人队,佰将分别是于柄、宋禾。 但成军时日短,骑术不够精湛,两百骑兵并不能单独出战,发挥不出骑兵的优势,进入大理的一路上多是先行探路、运载伤员及物资。 这次李瑕攻云南城、品甸千户所,留下于柄断后,同时侦察身后那三千大理军的动向; 而攻打品甸千户所时,有五十余名蒙军见势不妙,骑马逃了,李瑕派宋禾负责追击,同时往北面、西面两个方向探路。 三月二十一日。 宋禾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禀报道:“县尉,小人追着那些蒙鞑,只斩首……五人,其余已逃进大理城、太和城,小人未能追上,请县尉治罪。” “不怪你。”李瑕淡淡道:“以你们的骑术,追不上蒙军很正常。现在大理、太和两城已有防备了?” “是。”宋禾道:“小人昨夜登山眺望大理城,大理城南面的下关已守备森严,至少有一千守军。” 李瑕点点头,转头向高明月问道:“下关有一千守军,大理城会有多少人?” 高明月仔细地为李瑕画了一张地图。 “大理城东为洱海、西为苍山,城池夹在当中。北面有龙首关,南面有下关,各驻军一个千队……” 李瑕提笔标注,低声道:“那大理城几乎不可能攻下了。” 他转向宋禾,又问道:“品甸城以北的太和城是何情况?” 宋禾招过一名骑兵什将,这什将名叫“崔剩”,本是县衙的马夫,骑术不错,昨夜正是他到北面探路。 “禀县尉,太和城与品甸类似,五百驻军,其中一个蒙军百人队,再加上昨夜逃过去十余个蒙鞑。” 李瑕点点头,在地图上品甸城北面八十里的“太和城”标注上“五百兵力,蒙军一百”。 不一会儿,于柄也赶回来。 “县尉,在东南方向六十里的沐滂岭发现大理军。小人昨夜擒下了一个他们的探马,县尉可要审问?” 李瑕点点头,道:“带过来吧……” 审过俘虏,李瑕在地图上品甸城东南方向六十里的“沐滂岭”注上“杨渊,三千兵力”; 在品甸城正东方向一百八十里的“统矢城”标注了“段实,两千兵力”; 在正南八十里的“赵赕千户所”标注“五百兵力,蒙军一百”。 至此,李瑕已在品甸城四个面、五个方向,写下了敌军的大概兵力。 高明月站在他身边看了一会。 她已经有些了解李瑕打仗的风格…… 小龙箐山谷,八百人伏击段实一千大理兵。占据绝对地势,不惜用光所有的箭矢火器。敌军援兵一到,立刻退到山上; 大尖山,一千余人从南面突围,占据地势,先将南面一千大理兵一分为二,才各个击破。一旦击溃敌军,不求伤敌,立刻突围; 偷袭云南城之后,把品甸的五百守军吸引出两百人,之后才偷袭品甸。 简而言之,李瑕不打硬仗、不与,一直在全力避免伤亡。 了解他的想法之后,高明月看着地图,低声道:“我们可以走北面,趋金沙江,太和城兵力少,不能追我们。”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行,我们粮草太少,不足以走灵关道;没有船只,走不了金沙江。且杨渊追得太紧,不会给我们渡河或造船的时间。另外,太和城已有防备,一定会派人扼住道路,请求援军。” 高明月“嗯”了一声,又提议道:“那我们南下,打赵赕千户所?” 李瑕问道:“向东,回统矢城如何?” “嗯?” “我们手上的粮草,只够我们走五尺道回去。” 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道:“你看,我们并非是直接从统矢城过来的。我们是向南走了近百里,才从东南方向过来,走的是从威楚到大理的官道。” 他说到这里,在地图上画了个三角形。 “杨渊这三千人一路追着我们,也是从东南方向过来……接下来我们只要向正东方向走,便可径直从统矢城下而过,走五尺道。但可虑的是,善阐府还有一支蒙军。” 高明月眼睛一亮,道:“若能过了统矢城,我有办法不用再走善阐府。” 李瑕问道:“善阐府不是必经之地吗?” “可以从善阐府北面的山林里走。” 李瑕目光看向地图,沉吟道:“那一带都高山,并无城池,只怕不好走,粮草也不够。” 高明月道:“这一带有三个部落,?劝部、掌鸠部、罗婆部,皆属滇东三十七部,与我高氏有旧交,我有把握让他们引我们过境、还能借些粮食。” “那好。”李瑕道:“我们可以试着补充这个计划……” 他说着,转头看到高明月亮晶晶的眼睛,又道:“幸好有你。” “是你来救我,该是我说的……幸好有你。” 李瑕笑了笑,继续看着地图,随口道:“我们都快要结婚了,不用这么客气。” 高明月眨了眨眼,表情羞中带喜,愈发漂亮。 ~~ 次日,李瑕迅速向东行军,进入了云南城东面五十里的戴帽山山谷。 这是一条正东正西方向、通向统矢城的道路。有一条小河由西向东流,在岔河口汇入鱼泡江。 进了山谷走了三十里,一名庆符军兵士从山上跑下,禀告道:“县尉,前方有支千余人的兵马,行军很快,与我们只隔十余里。” 李瑕皱了皱眉,这是意料之外的变数。 “于柄,杨渊的三千人行军到哪了?” “两个时辰前已出了沐滂岭山谷,一个时辰前进了云南城,此时想必已经追来了。” 李瑕沉吟道:“前面有千余人,后面有三千人……” ~~ 阿古达木领着百人队,以及段实派他的一千人向西趋往云南城。 这条路是从统矢城去大理的官道,正东正西方向。涟河由东向西流,在岔河口汇入鱼泡江。 他知道,杨渊从领着三千人从东南方向追击宋军。 到时四千人汇合,看着有些多,但要包围宋军,不让他们逃散了在大理作乱,这个兵力也必要的。 阿古达木出发比杨渊晚了两天,但行军却比杨渊快得多。 既是因为一千人行军比三千人更轻便,也是因为有蒙古骑兵督军,大理兵但凡敢走得慢些,鞭子便狠狠抽了下去。 三月二十二日,阿古达木出了戴帽山山谷。 只见迎面尘土飞扬,正是杨渊的三千大理兵。 双方会面,阿古达木问道:“宋军呢?” 杨渊问道:“百夫长没在山谷里遇到宋军?” “没有。” “那宋将必是往北走,攻太和城了……” ~~ 一条小河向东流,另一条涟河向西流,两条河在“岔河口”共同汇入渔泡江,形成一个“┴”形。 而渔泡江也是统矢府与大理府的交界。 “呼……呼……” 岔河口往北十余里,庆符军将士一个个都坐在地上大喘气。 他们疯了一般跑,不停跑了二十余里地,才终于在遇到敌军之前拐入渔泡江峡谷。 两百匹马上驮着的伤员、妇孺,伤员的伤口已绷出血来,妇孺们一个个惊魂未定。 而奔跑过来的每个人都大汗淋漓。 高氏旧部多是白、彝族的山民,平时多在山地间奔走,也不禁对庆符军士卒感到叹服。 这不是容易做到的事,需要铁一样的意志和纪律。 但训练时,李瑕每天傍晚都会带着他们跑得更远。 这些庆符军士卒或许还不擅长厮杀,却最擅长这样跑步。 他们以前不明白这样训练的意义在何处,到今天才明白李瑕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 李瑕也喘着气,在士卒们之间走动着,不吝对他们夸赞。 “做得好,你们没有一个人掉链子。今日未还未见血,但你们的意志、纪律,已经又打了一场胜仗……” 他笑了笑,从怀中掏出被汗水浸湿的地图,把地图上统矢城旁边“段实,二千兵力”的“二”划掉,提笔改成了个“一”字。 现在,统矢城已只剩一千人了…… 正文 第285章 高门 统矢城。 段实近来也仔细反省了一番,意识到之所以瞎了一只眼是因为太傲慢了,跟着蒙军一起扫荡大理叛逆,比起与宋军作战还是不同的。 以后再打起仗来,还是要多多倚靠蒙军才是。 大理是蒙古人的大理,出了叛乱,蒙古人一定会解决,段氏该做的是尽力表现,而不是真把所有的问题担下来,甚至付出一只眼睛。 打仗是为了让蒙古人看到自己的忠心和能力,这个目的很重要,不能本末倒置。 有了反省,段实重新振作起来。 “去把高琼押来见我……” 不一会儿,戴着镣铐的高琼被押到堂上。 高琼虽被囚禁,人显得很消磨,眼窝发黑,身上却不见任何外伤,神情也淡定。 “听说你还不招。”段实道,“证据确凿,竟还敢心存侥幸?” “那是伪证,我要到镇守官面前对质。” “啐!” 段实让人将高琼按倒,一口唾沫啐到高琼脸上。 高琼道:“我乃大蒙古国世侯,奉大汗之命镇守统矢府,你妄敢囚禁我,欲造反不成?” “你就这一句话?” “去岁,我至哈拉和林觐见大汗,大汗赐我银符,彰我忠心。你制造伪证诬陷于我,藐视大汗不成?” 高琼的声音很平静,他被囚以来,滴水未进,一刻也不能睡觉,却始终将这几句话翻来覆去的说。 段实俯下身,凑到高琼耳边,低声道:“我真的看不起你,真的。你父亲宁死不降,你就这副德性。” “我忠于大汗,无愧于天地……” “闭嘴吧。”段实道:“我找到你的妻儿了。” “你找不到。” “我把你妻子的衣服剥光,丢到我兵营里了。” “她是你姑姑,是段氏王女,你不敢这么做。而且,你找不到。” 段实道:“对了,我还把你的次子放进油锅里炸了。” 高琼道:“我长子在哈拉和林当质子,你大可去找来,把我两个儿子一起炸了。” “你若不是叛逆,为何要把妻儿藏起来?” “我是否叛逆,还真轮不到你定。” “嘴真硬……把他翻过来……按紧了,把他嘴扳开。” 高琼被按在地上,段实站在他头上,解开腰带,撒了一泡尿。 看着高琼拼命挣扎、却挣扎不开,嘴里咕咕作响,段实哈哈大笑。 “哈哈哈,继续说啊,废物。” “有本事你杀了我……否则,到镇守官面前……分辨……咳咳……” 段实系了腰带,让人又将高琼带下去,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又吩咐道:“去把高均锦带来……” ~~ 高均锦跪在地上,额头上冷汗渐多。 他绝望的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太多选择,不背叛高长寿,段实必定要杀他;但背叛了高长寿之后,段实也没允现他的诺言。 威胁是真的,承诺却遥遥无期…… “看到了吗?你这位大哥不认罪。”段实笑道:“若不能把他罪名坐实,我也无权处置他。” “将军,我亲眼看到他与反贼高长寿来往。” “谁叫你弟弟没用,没能捉获高长寿,还把自己搭进去了。”段实悠悠然道:“指证高琼的证据少了一大半,仅剩下一封书信以及你的口供了。” 高均锦道:“书信……书信也是真的。” “不够。懂吗?”段实道:“等镇守官回来,问起些事,难道说我们凭一封书信?” 段实话到这里,又补了一句,道:“你背叛了他,他若不死,你如何是好?” 高均锦闭上眼,心知无路可退了,轻声问道:“那……杀了高琼?” “杀了?没定个叛逆之罪,哪怕杀了他,世侯之位也该归他的长子、在哈拉和林为质那个九岁的高延业所有。你舍得吗?” “将军的意思是……用刑?” 段实讥笑一声,也不说同不同意,而是问道:“他把妻儿藏在哪?” “我不知道。”高均锦道:“我是真不知道,得到舍利僧起事的消息之后,他妻儿就不见了。” “此事他没安排你做?” “没有。” “该死。”段实道:“去找来。接下来,这事由你来办。” “是。”高均锦退出大堂,心里愈发苦涩。 …… 段实是一定要杀了高琼的。 但没在统矢府捉到高长寿、构陷高琼的证据不足,高琼死了,事情就太难看了。 另外,高家不仅有高琼,各地都有投降蒙古的高氏子弟,势力不小。没证据就扳不倒高氏,高氏也会追究此事。 所以,交给高均锦去办,高琼一死,事情就成了高均锦想要谋夺家主之位,构陷高琼并杀了他,与段氏无关。 这事也就这样了。 ~~ 傍晚时分,有五十个大理兵士奔向统矢城门。 “奉杨将军之命,有紧要军命报段将军!” 喊话的兵士带着大理口音,还有些彝族特有的腔调。 城门开了一条缝,有守军喊道:“把令牌递过来!” 一块令牌便被递过来,守军接过一看,只见是块副千户的令牌,背面是个“董”字…… ~~ 高长寿睁开眼,向四周看了看,只见自己正在山林中。 段妙音忙给他递了水与粮食。 “这一觉睡了好久,感觉过了一辈子。”高长寿喃喃道:“我们还在大尖山?” “在统矢城外。” 高长寿转头望去,透过树缝能望到远处山脚下的城池。 “非瑜是打算绕过统矢城,走?劝部的地界吗?” 段妙音道:“李县尉好像想把统矢城打下来。” “统矢城已有防备,他不怕伤亡了吗?”高长寿喃喃道,“就算打下统矢城,也没有兵力继续突围了,那就只能召集诸部举事、同时联络善阐城的义军……” “善阐城四天前已经被蒙军打下来了。” 高长寿愣了愣,这才问道:“我昏迷了几天?” “五天。” 段妙音低声将五天来发生的事说了,李瑕已经带人到云南城绕了一圈,牵走了四千大理军。 高长寿笑了笑,神情有些释然。 他想到去年在北面初识李瑕时,自觉以大理名门之尊,或可收服对方。 时至今日,这念头忽然烟消云散了,同时消散的还有复国的野望。 不如人就是不如人,承认下来了,反而有种莫名的轻松感。 “以后……跟着妹夫抗蒙吧……” ~~ 入夜。 牢房里,高均锦正站在高琼前面。 “大哥,你知道的,段实必定要杀你。你就算不认罪,也活不了,何必要自讨苦吃?” 高琼双手双脚上一片血淋淋的,已被挑断了手筋脚筋。 他没有说话,也不吭声,只是盯着高均锦。 高均锦低下头,把手里的刀子丢在一边,道:“段实利用我来拷问你。你若不认罪,我明日便只能去搜嫂子与勋儿了。” “我……不可能认罪……杀了我……” 高琼一开口,喉咙里痛苦的嘶声就压不住,他眼里却是讥嘲之意。 高均锦拿起一块烙铁,又劝道:“大哥,成全我吧?我没办法,我被逼到绝路了。” 他看高琼没反应,拿着烙铁便烙了下去。 滋滋的声响中,高均锦低声道:“你一开始就没相信我,不是吗?你明知道舍利僧要败,会牵连你。你却一句话都不告诉我,只顾着送走你的家小……你活该。” 远远的,有杀喊声传来。 直到放下手中的烙铁,高均锦才听到那飘进牢房的声响。 “出了何事?” 他大步踏出牢房,眯着眼向远方看去,见到西面、南面有火光亮起。 “叛军进城啦!”有人喊道…… 正文 第286章 偷城 庆符军进入大理以来,伤亡虽然有,但并不太大。 李瑕像个吝啬鬼一样珍惜他的兵力,没有绝对的把握从不出手。 他本来是不打算取有两千人守卫的统矢城,与高明月说的也是“我们绕过去”,但发现有一千兵马西向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这不仅是人数的问题,最重要的是……统矢城没有防备。 李瑕于是决定攻城,但也力求把损失降到最小。 他不知道刘整“十二骁勇取信阳”具体是如何做的,时人说起来,无非是“夜纵骁勇十二人,渡堑登城,袭擒其守”。 受这“袭擒其守”四字的启发,李瑕率军入城后,第一时间便派人袭杀段实。 他派的是伍昂,因伍昂在县里当弓手班头多年,擅长巷战,且冷静机敏。 …… “县尉有令,入城先取敌将段实!” 伍昂提刀在手,目光一扫,迅速锁定了府署所在的位置。 五十名高氏寨兵拿着董净台的令牌混进城后,先是打开了城门,马上又分了三十人汇入伍昂的队伍。 “伍佰将,我带你杀段实狗贼!” 说话的是个奉高长寿为主的彝寨头领,名叫“阿依”,长的五短身材,虎头虎脑。 “好!阿依头领今日立了大功。”伍昂大声应道。 他当上佰将之后,并不刻意表现,因此在之前并未有多少功劳。但他并不为此焦虑,他是聪明人,感受的出来李瑕信重他。 一行一百三十人不管城头上的争斗,迅速杀向府署。 大灯笼下,几个守卫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正慌张地向这边眺望。 “反贼杀进城了,快随我去守城。”伍昂大嚷一声,走上前去,突然挥刀斩下。 一个大理兵应声栽倒。 “杀!”伍昂满脸血糊,提刀杀进门…… ~~ 段实眯了眯独眼,迅速从高楼上跑下来。 “将军……请将军示下,如何守城?” “走!”段实道:“从东城门走。” 他动作很快,却不慌乱,说话间已大步赶向马厩,嘴里不停吩咐道:“马上召集所有亲卫,护送我出城。” “是。” “你,去善阐城报知也先将军,宋将联合叛军,率五千人攻城,我守不住,请他尽快支援。” “是。” “你们几个留下,等我出城后,马上收拢兵力,撤往东山。” “是。” “你们带两队人,立刻去把粮仓烧了。” “是……” 段实下令很快,若不是说的都是如何逃跑之事,仿佛像是成竹在胸的常胜将军。 ~~ 伍昂杀进府署,并未遇到太多抵抗。他脸色反而沉下来,预感到段实只怕是逃了。 果不其然,冲到马厩一看,只见马匹已全被骑走,仅余十余护卫还在断后。伍昂大怒,领人上前剁翻了他们。 “伍佰将,追吧!”阿依大骂道:“段实这狗贼一定是往东城跑了!” “不追了。” 伍昂按捺住心中怒气,走上前砍下一名段氏大理兵的头颅,提在手里,道:“先去城头,告诉守军……段实已死。” 血不停从伍昂手里的头颅往下滴着,伍昂步子迈得很大。 他清楚的知道李瑕要的是以最小的伤亡拿下统矢城,这才是目的,而不真是为了什么狗屁段实。 ~~ “段实已死!降者不杀!” 呼喝声在城头上响着,四面的守军络绎不绝地投降、逃跑…… 高均锦在牢房里时不知道宋军袭城,等他出来,只听到杀喊声已渐渐平息。 宋军袭城太突然、段实逃得太快,根本没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他向东城门跑去,好不容易到了,躲在巷子里探头看去,宋军已控制了东城。 高均锦不敢再往前,思量着眼前的局势。 他又向另一个方向望去,大街那边有人骑马而来,周围的士卒举着火把,大声吆喝着……是高长寿,正在安抚城内百姓。 高均锦招过几个下属,道:“你们过来,帮我办件事……” 话到一半,高均锦突然拔刀捅进其中一人腹中。 “呃……” 那几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高均锦又是接连几刀劈过去,“噗噗噗”几声,杀光了自己的人手。 他脱掉外套,打乱发髻,又在自己身上划了两刀,拿血抹了脸。 “什么人?!”那边早有人听到惨叫声冲过来。 高均锦持刀逃了几步,转头间似乎才认出马上的高长寿。 “慕儒?!是你吗?” 高长寿转过头,眯了眯眼,有些防备。 高均锦已弃了刀,摔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慕儒,你没死真是太好了……高均常这个畜生……他背叛了大哥,出卖了我们……” 高长寿没再让高均锦靠近,只是打量着他狼狈的模样,问道:“堂兄人呢?” “我不知道,应该还在衙署里,今夜我趁乱杀出来,一直在找大哥……” 高长寿又问了几句,一时也看不出什么。 远处的仓房火势愈大,高长寿转头望了望,皱了皱眉,安排了五个寨兵跟着高均锦去找高琼,策马向仓房的方向赶过去…… 高均锦低着头,稍稍松了口气,有些后悔方才逃得太匆忙。 他脑子里盘算着,牢房的狱卒也知道不少事,到时让高长寿的人杀了他们,打斗中该趁乱弄灭火烛,冲进牢房杀了高琼。 如此一来,城内也没旁人知道事情的始末,至少今夜能活下去,旁的往后再说吧。 “跟我走,我带你们去找大哥……” 很快,一行人重新回到牢房外。 高均锦低声道:“城内除了府署,也就是此处我还没找过,大哥有可能便在里面,一会我们杀进去。” 忽见有人从牢房中走出来。 高均锦低喝道:“动手!” 那五个寨兵提刀在手,眼睛一瞪,却是纷纷打招呼道:“许什将。” 高均锦心里一惊,目光看去,见是个领着七八人走出来的宋将,戴着头盔披着甲,颇有些威风,竟只是个什长? 他吃不准,却也不敢怠慢,拱了拱手,自报了姓名。 脸色虽未变,高均锦心中却颇为忐忑,又问道:“不知我大哥如何了?” 随着这句问话,他脸上泛起关切之色。 忽然,有人用吩咐的语气说了一句。 “许秃瓢,杀了高均锦。” …… 许秃瓢愣了一下,转头一看,正见李瑕从牢房中出来,身边的担架上还躺着刚从牢里救出来的那人。 他猛然反应过来,扬刀就向高均锦劈下。 “噗!” 血从高均锦脖子上狂喷而出,他瞪着眼,看到前面高琼已被人扶起,正冷冰冰地看着这边。 他脑子里不由泛起一个念头……这乱世,谁他娘知道每一个选择背后是福是祸。 高均锦就这样瞪着眼,倒在地上…… 正文 第287章 高琼 “给他留个全尸吧。”高琼叹道。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高均锦的尸体上,眼神有些悲伤,也很克制。 这些年,他的亲人死的太多,早已经习惯了。 “好……许秃瓢,别砍他的头。” 李瑕没太在意牢门口发生的事,转过头,继续与高琼说话。 “刚才说到哪了?” “若问我的意见,非瑜可把我留在统矢城。” 高琼躺在担架上,很虚弱,又解释道:“慕儒到了乌蒙部之后,需有人为他提供物资……我很认同你说的‘官商寇’的想法……大理如今太残破了,但我可以替你们把宋境的货卖到天竺……提供马匹、情报……这些事,由我来做比别人做更好。” “我一开始是这般打算的。”李瑕道:“但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我还是蒙哥封的统矢城主。”高琼道:“段实没有资格剥我的爵、罢我的职。” “段实有多少证据?” “高均锦这个人证已经死了,段实手上仅有一封我给舍利僧的信。但那封信我其实是用左手写的,真到了蒙人面前对质,他扳不倒我。” 李瑕沉吟道:“还是太冒险了。” 高琼道:“就是冒险,蒙人才会继续信我。段实揭穿了我,我本该与你一起离开,但我不走,反而能获得信任。” “你还有一个选择,到了乌蒙之后,你联络旧部暗中走私也可以,未必要留下。” “有必要。”高琼道:“大理世族畏惧蒙人如虎,多如段氏兄弟般甘心为蒙人走狗。换作别人,难保不会再背叛……由我亲自办才得安心。” “你基本上已被完全拆穿了,很难圆回来啊。” “我有一支旧部,藏在统矢城北面龙华寺,我妻儿亦在那里。”高琼道:“等非瑜走了,我让他们前来‘收复’统矢城即可,我能让蒙人信我。” “好。”李瑕道:“此事我考虑,看能否定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非瑜打算如何穿过善阐城回五尺道?” “不走善阐城。走?劝部、罗婆部的地盘。” “不行。”高琼摇了摇头,转头看向一直站在李瑕身后的高明月,问道:“你和非瑜说的?” “是。”高明月应道。 “只怕你还不知道,罗婆部的首领矣格已诚心归降蒙古了,年初刚定下来,要增设罗婆万户府,矣格得封万户侯、授金符,正是想要为蒙古立功之际……你们万不敢再走东面。” 高明月吃了一惊,抬头看向李瑕,眼神有些歉意。 “没事的。”李瑕低声道:“局势变幻莫测,你不可能马上知道。” “可是我们往哪走?” “若是有足够的粮草,从山林里绕道也无妨。” 高琼咳了咳,道:“统矢城本还有些粮草,但前阵子近万兵马的粮草都是由此支出,只怕所剩不多了。” “是不多,今夜还被段实烧了大半。” “你附耳过来,我知何处有粮。” 李瑕听了,似乎想到什么,附耳到高琼嘴边,果然听他轻声说了一句。 “寺庙里有粮……” ~~ 统矢城的粮仓虽被烧了大半,却依旧让庆符军得到了补给,同时,城内还有一些伤药、箭矢、盔甲。 李瑕在统矢城休整了一夜一日,让士卒们恢复了体力。 他丝毫没有在此长期据守的打算,手底下拢共就这一点兵力,数万大理兵随时可能围上来。 要地盘,该要能依托于宋境防御的地盘,而不是一个深陷敌境的孤城,没补给、没支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发展的可能性。 休整好之后,李瑕开始考虑,要如何被高琼“击退”才行。 …… “非瑜也太信任我堂兄了。”高长寿道,“我看他不肯随我们走,未必没有想继续归附蒙古的心思。” 李瑕之前便感受得出来,高长寿并不是太信得过高琼。比如高明月唤他“二哥”,唤高琼“大哥”,而高长寿每每称高琼“堂兄”,语气里都带着些许疏远。 见李瑕笑而不答,高长寿又道:“堂兄的长子在蒙古为质,他不愿弃暗投明,只怕是拿些言语哄骗我们。若依他所言,我们装作是被他击败,退出统矢城。他拿着这功劳到蒙古人面前邀功,继续当他的统矢城主,往后未必肯真心抗蒙。” “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高长寿苦笑,道:“在背后嘀咕堂兄,确是我气量狭小了。但此事……” 他说到一半,叹息一声,喃喃道:“我父亲、以及叔伯兄弟战死不假,但高家也有不少人归降蒙古,不过都是想贪生怕死之辈。我堂兄,不是豁得出去之人。” 李瑕摆了摆手,道:“我知道。” “你若考虑到了,还答应他?” “他手脚都废了。”李瑕道:“你说他豁不出去,可他成了这样,眉头都不皱一下。与其说是贪生怕死,不如说是……看得清局形吧。” “可……” “我们总归是要撤出统矢城的。主动撤,或是被他击退了,有何区别?” 李瑕说到这里,又道:“至于你堂兄,他若真有继续归附蒙古之心,也许更好吧,更容易活下去。” 高长寿道:“你真打算把伤员、妇孺留在城里,交给堂兄保护?” “嗯。” “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你看他被段实弄成什么样了。” 李瑕不答,只是道:“我们并不带着所有的妇孺继续这样行军,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相信你堂兄能顾好他们。” …… 对于高琼这个人,李瑕的看法与高长寿不同。 但也只有在面对高明月的时候,李瑕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 “你堂兄不是没有能力保护他自己。他如今成了这样,恰是因为是在保护别人。假设……我是说假设,他当时将慕儒或舍利僧出卖了,段实根本不能捉到把柄、拿下他。 他送走妻儿时是有机会走的,但他没走,一开始便打算为自己翻案。他清楚要做什么,坚定、克制。他看得很明白,段实不敢真的动他。他唯一没算到的,大概只有高均锦的背叛。” 高明月想了想,问道:“你相信大哥吗?” “嗯,我信他。”李瑕道:“不仅信他的人品,还信他的能力。毕竟,连我都没想到,局势如此,他还敢留下来。” “但我也觉得大哥要继续取和蒙人信任,只怕是不容易。” 李瑕道:“没事,我会帮他……” 正文 第288章 淹水 统矢城东百余里便是淹水,后世称“龙川江”,由南向北汇入金沙江。 由统矢城向东,要到善阐城,必须渡过淹水,反过来亦然。 三月二十七日,千余骑快马飞奔至淹水河东岸,扬起一阵尘烟。 “吁!” 也先勒住缰绳,见一千余大理兵正在河边扎营,个个丢盔弃甲,只剩一杆残破的“段”字大旗。 “桥呢?!” 等段实领着人迎上来,也先抬起手里的鞭子,指着河面又是一声大吼。 “额秀特!河上的桥呢?!” 段实也是没戴头盔、没披甲胄,苦着脸喃喃道:“宋军势大,有五千余众,我恐他们渡过淹水逃窜回川蜀,故而拆了河上的桥。” 也先喝道:“哪来的五千人?” 前阵子他攻善阐城时,一个没注意,让千余宋军从眼皮子底下过去,不可能一变就成了五千人。 “宋军与妖僧的叛军联合了。” 段实指着自己瞎掉的一只眼睛说起来,把统矢城一战形容地惨烈异常。 也先目光看去,见段实身后一个汉子瞎了右眼。 想必是段实试着把人家的眼睛挖到自己眼窝里安吧,这人一向有些阴狠。 …… 也先只好又让人重新搭建浮桥。 淹水不宽,浮桥搭建的很快,但许多辎重、粮草也却不好带了,只好搁在东岸让段实看管。 有三千余大理兵正在从善阐府赶来,也让段实在此等待,到时统领这三千兵马跟在后面。 另外,又派快马到罗婆万户府,告知罗婆部首领矣格点寨兵封锁统矢城东北方向,严防宋军逃脱。 也先亲自领一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先赶往统矢城。 策马奔走在官道上,有蒙军百夫长问道:“将军,段实为何把桥拆了?” 也先迎着扑面而来的风沙,破口大骂。 “额秀特,段实这个废物!当我看不出来,他被宋军打破了胆,过了淹水还不放心,怕宋军杀过河才拆了桥。” “打叛贼,打宋狗,打善阐、统矢,全要老子收拾,那要他这个废物有什么用?!” “……” 百余里崎岖山路,步卒要奔走一夜一日,蒙古骑兵疾驰只要半日便到。 也先本已做好强攻的准备,到了统矢之后却见城池虽破败,但城门上蒙古大旗摇晃,竟是已被收复了。 他有些诧异,策马进城,只见守城的只有不到一千的高氏大理兵。 一路进到府署,只见高琼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出来。 “也先将军,恕我不能全礼了。”高琼道,“我断了手脚。” 也先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我必要向都元帅、向大汗,状告段实无能!”高琼一脸郑重。 也先进了大堂,大马金刀坐下,听高琼说起来。 “半月之前,妖僧叛乱,大举进攻统矢城,我正准备布防,但不知为何,段实要夺我兵权,控制统矢城?” 也先道:“这事是我同意的,段将军说你包庇叛逆高长寿。” 高琼摇了摇头,道:“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大战之时,小心点为好。” “但将军走后,段实将我囚禁下狱,这也是将军同意的?” 也先摇头道:“不是,这事我不知道。” 高琼道:“我是大汗亲封的世侯,段实无故羁押我,污蔑我与妖僧勾结,此事我绝不罢休!” “你这手脚,是段实废的?” “不是。”高琼摇了摇头,道:“是宋人做的。” 也先一愣。 高琼道:“我被段实关押在牢里,一直到二十四日夜里,听到外面杀喊声震天,才知是宋军竟攻进统矢城了。段实弃城而逃,我便被宋军俘虏。” “慢着。”也先抬起手,问道:“段实当夜就弃城逃了?” “不错,城内守军不过千人,又偷袭打开了城门,段实守不住,领着三百余人逃到了东山。” “三百余人?”也先问道:“我在淹水边遇到他,看他还有千余人。” “这我便不知了。”高琼道,“许是又从别处收拢了溃兵吧。” “宋军与叛军共有五千人?” “没有。”高琼讶道:“宋军不过千人左右,岂有五千人?” 也先脸色一沉,眼中已有怒意,道:“继续说吧。” “那宋将名叫‘李瑕’,逼我投降,我宁死不降,于是他便将我捆在城头上,当着满城百姓的面,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此事,城中所有人都看到了。我虽不才,但家父的气节却还有。漠南王也曾嘉许过。” 提到忽必烈,也先脸上泛起郑重之色,道:“不错,高家有气节。” “是。家父忠于大理段氏,我忠于大蒙古国。”高琼正色道。 说完这句冠冕堂皇的话,两人才继续说起正事。 “你既被宋军俘虏了,是如何逃脱的?”也先问道。 高琼道:“将军也知道,我在统矢城有千余人,被段实夺了兵权。平定妖僧叛乱时被驱为先锋,是伤亡最多的一部,之后又被打散,由将军带去收复善阐……我明知段实是在排除异己,但并无异议。” 也先点点头,有些不耐烦。 高琼又道:“我在大姚堡、高镇一带有千余人,我被囚禁之后也从未召他们救我,只等着将军为我申冤。” 大理精兵早被兀良合台征召,埋在自杞国了。 高琼镇守偌大一个统矢府自然也要有兵马,但都是后来以蒙古国名义募集的。精不精锐且不说,未必完全听命于高琼。 事实上,当时段实控制着统矢城,加上高均锦的背叛,高琼不可能召这些兵马救他,召了,他们也未必来。 但此时这么一说,便显得颇为坦荡。 高琼又道:“我被宋军挑断了手筋脚筋,一直被挂在城头……城中百姓多有受我高家恩惠,见我手脚被废,起了激愤之心。于是,趁着宋军攻打东山之际,城内百姓起事接应我的人马入城,复克了统矢城……” “慢着。”也先又打断道:“这是何时之事?” “昨日清晨。” “你是说,段实领着三百人躲在城外东山,宋军去攻打他。你的人趁机收复了统矢城?” “正是如此。” 也先问道:“那段实呢?” “不知。”高琼道:“我被救下之后,驱赶了城中的宋军,他们便向东逃窜了。我怕城池又丢,一直封锁城门。” “那支宋军到底去哪了?” “向东去了。” “不可能,我正是从东面过来。没有见到有兵马活动迹象。” 高琼一脸认真,道:“我确定他们向东走了,打算过五尺道回宋境。” …… 也先并未完全相信高琼,又派人到处查探。 结果是,城内许多人确实看到宋人把高琼绑在城头上,挑断了手筋脚筋。 昨日清晨,宋将确实派了八百人攻东山,城内仅余两百人镇守。有百姓打开城门,接应了从大姚堡来的大理兵,收复了统矢城。 这都是城内许许多多人都看到的。 又查了半日,找到一些东山附近的山民问了,确定看到宋军击败了东山上段实的兵马,然后合兵向东面撤了。 也先的眉头越皱越深,难得开始思忖起来。 “一千人……段实都败成这样了,怎么能在一天内又收拢一千人?那支宋军又到哪去了?” 也先一脚踹倒一把凳子,怒吼道:“额秀特!”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在淹水河边看到的一千人根本就是宋军,段实已经被俘虏了。 更可恨的是,宋军拆了桥,应该是想趁半渡之际偷袭,要不是看来的是蒙古兵,当时就要下手…… ~~ 淹水河畔。也先离开之后,瞎了左眼的段实回过头,看到了瞎了右眼的鲍三。 “你就不怕我在蒙人面前拆穿你们?”段实冷冷道。 “哈。”鲍三讥道:“就你这瞎了一只眼就带着全部兵马逃得屁滚尿流的货色,有这胆子吗?” “哼。” “你敢多一句话,我一刀下去,你是第一个死的。”鲍三冷笑,喝道:“来人,把他剩下的一只眼遮住,耳朵也堵上。” 段实眼前一黑,反而安心不少,暗想看来李瑕是真的会履行诺言放了自己…… 正文 第289章 栽赃 淹水河畔。 三月二十八日,从善阐城过来的三千大理兵逶迤而来,再次在淹水河畔段实的兵营前停了下来。 段实由亲卫保护着,上前喝令道:“也先将军命你等由我指挥,往统矢城拦截宋军……现命你等立刻过河,辎重留下,我亲自带人押送。” 交接完毕,三千人开始渡过淹水。 …… 段实再次回过头看向鲍三。 “看什么看?!”鲍三喝骂了一句。 段实偏过头,不再看他,也不说话,脸上的苦意愈浓。 鲍三让人押着段实下去,他则大步进了营帐。 “县尉,大理军已经开始渡河了。” 李瑕正站在营帐中看着地图,与高明月低声谈论着什么,闻言转过头,道:“让将士们盯着他们渡河,若他们发现异常,立刻半渡而击。但若一切顺利,就不必轻举妄动了。” “是。” 过了许久,鲍三又重新转回来,抱拳道:“县尉,三千大理军已全都渡过淹水了。” 李瑕道:“把段实放了,看他过河之后,把浮桥拆了。” “放了?” 鲍三挠了挠头,极是不解。 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 李瑕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鲍三道:“小人不明白,昨日那一千蒙鞑过去,我们就有机会半渡而击。今日也是,但为何就不打?” 李瑕道:“昨日若是对那一千蒙鞑半渡而击,你有信心能歼灭多少人?” “两三百人该是有的。” “为何只有两三百?” 鲍三道:“蒙鞑渡河,我们突然袭击,能杀掉一些,但他们马快,能沿着河跑远了,再重新整编。” “我们会损失多少人?” “吃对岸蒙军一轮箭矢,损失不到百人。” 李瑕问道:“伤亡百人,杀蒙鞑三百人。赚了?” “赚了!” “若在宋境,是可以这般说。”李瑕道:“比如去岁一战,我们北有叙州军、泸州军,南有长宁军,我们掌握着主动权。拼着伤亡也要留下兀良合台,因可重挫蒙军士气,具有极高的战略意义。 但这里是大理,是蒙古的地盘。我们以百人换他三百人。等他重整旗鼓又可以追上来,由这里走五尺道回去还有一个月的路程,蒙军会追不上我们吗?那这就是以八百庆符、两百寨兵,一千人换三百人,有何意义?” “是,小人明白了。” “既然昨日连蒙鞑都不打,今日为何要打一些大理兵?” 鲍三又问道:“那段实就这样放了?小人总觉得好不容易捉到,放了太可惜了。” “那是因为你太看重他了。”李瑕重新低下头看地图,淡淡道:“他什么都不是,不值得你这么上心。” “是,那小人这就去把段实放了?” “放了吧。” 李瑕挥退鲍三,重新看着地图,眼神中泛着思量。 高明月站在一旁不说话。 高长寿则是沉吟道:“眼下善阐城兵力薄弱,我们只要迅速穿过去,便可向东到乌蒙部。” “是,我们几乎已把敌人的兵力全部调到西面了。接下来一路向东,前面已无太多可以阻拦我们回程的敌人了。” “那非瑜还在犹豫什么?” 李瑕道:“我担心也先的一千骑兵会追上来,且担心罗婆部会围堵我们。所以……我其实还有个小想法。” “嗯?” 李瑕指着地图,道:“你看,淹水发源于云南城东南面,由西向东流至威楚城,在威楚城折向北,由南向北汇入金沙江。 我们若是不向东走,而是沿淹水向南,可至威楚,再转道向西,可一路重回云南城。” “重回云南城?” “不错,所有人都以为我们现在已甩脱了追兵,必然会东进,也先一定会向东追捕我们。西边的各个城池都不会有防备。” 高长寿挑眉,道:“奇袭大理城?” “是,奇袭大理城。”李瑕道:“我们可换披上大理军的衣袍,伪装成平叛归来……” 高长寿听到这里,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高明月却低声问了一句。 “为何呢?” 李瑕喃喃道:“是啊,为何呢……” 奇袭大理城,想到这个主意时他心潮澎湃,反复思量,也觉得这个可行性很高。 但没有意义,哪怕打下大理城、杀了段兴智,也没有太大意义,等各地的蒙军反攻过来,守也守不住,还是只能向北走灵关道回宋境。 那这一路上的凶险远远高于走五尺道,别的不说,走灵关道到雅州、成都一带,那是蒙军的治下,还不如在大理境内搏一条出路。 得不偿失,并没有一个战略目的让李瑕去做这件事。 李瑕思来想去,终于还是舍弃了这个想法。 “走吧。马上东进,我们回去……” ~~ 与此同时,许魁正在路上狂奔。 他有一个消息要尽快带给李瑕。 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的朱禩孙,调庆符县乡勇北上。经李墉分析……今岁宋军要收复成都。 许魁要去告诉李瑕,若要参与收复成都之役,必须马上回去了。 ~~ 淹水河西岸,段实忽听身后一声巨响。 回过头看去,只见浮桥已轰然塌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想到与李瑕的对话。 “我按你说的做了,你真会放我回去?” “为什么不?”李瑕道:“杀了你对我有何意义?没有了段实,还会有段虚、段空,给蒙古人当忠狗。段氏子孙那么多,我杀不尽,还不如留着你这个被我吓破了胆的。” “你瞧不起我?” “对。你要有能力才能让我瞧得起。” “我不信。” “你考虑吧。”李瑕道:“我要的是足够的时间让我安全离开,你回去之后有两个选择。一是照实说,二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没有被我俘虏,也没有欺骗也先。”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瞒得过去?” “你自己想办法……” 现在,李瑕履行了承诺。到了段实自己想办法的时候了。 他冷静地分析了情况,认为还是有把握瞒过去的,毕竟,李瑕没有和也先打起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少了一千人…… 段实一路上想着这些,向统矢城行去。 行了大半日,忽见前方尘土飞扬,也先领兵来了。 段实连忙赶马迎上。 …… “也先将军。” “路上可有遇到宋军?” “没有,看宋军是向北或向南面逃了。”段实道,“对了,我留了一千人在淹水守卫。” 也先大怒。 他一开始没发作,还先问了一句,是想看看段实是不是被俘虏了被逼迫,没想到至此时还敢欺骗自己。 “把这个反贼给我拿下!” 段实一愣,还有满腔编造的话语还未说出来,身上一痛,已被也先的打头锤击落马下。 有蒙卒迅速抢上,一把将他摁住。 “也先将军!误会……误会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误会了……” ~~ 又是大半日之后,段实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被蒙卒带回了统矢城,摔在一间牢房里。 黑暗中,有“咯咯”的声音响起,之后有人提着火把过来。 段实眯着眼看去,见到有人推着一个轮椅,越走越近。 忽然,他身子一颤,浑身寒毛竖起。 “高琼?!是你?你……你你没走……你没跟李瑕一起走?” 高琼坐在轮椅上,双手垂下,道:“我为何要走?” “高琼,你的手脚怎么了?废了?是高均锦做的?”段实语速很快,道:“这不是我做的,我不知道。一开始就是高均锦做的,是他跑来跟我状告你,真的,我没指使他。我以为你跟宋人走了……你怎么……你怎么敢留下?” 高琼缓缓道:“留下,当然是为了杀你。” “你不能杀我!你不敢杀我的!我是大蒙古国亲封的世侯,我往后是要当大理总管的……你不能杀我。” “我敢。”高琼道。 他已成了一个双手双脚俱废的废人,但话语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勾结舍利僧。我有证据。” “你胡说!”段实嘶吼道:“你休想栽赃我!” “栽赃?你派人从战场上救出舍利僧,证据确凿,是我栽赃吗?” 段实一愣,瞪大了眼。 他此时才回想起来。 “我没有勾结妖僧!”段实大吼道,“我是为了能多立功劳……我派人跟在他身边是为了……是为了往后能多里功劳,你不能诬陷我,你不能。” 高琼盯着他,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喃喃道:“你别忘了……大理,是蒙古人的大理……” 正文 第290章 可渡关 高琼身后有两个仆从,推轮椅的叫“高岁和”,提灯笼的叫“高年丰”,都是他幼年时在路边捡的孩子。 当时高泰祥还是大理宰相,高琼想着父亲的愿景,于是给仆从起了这样的名字。 高岁和、高年丰前阵子带人护着高琼妻小到北面的龙华寺,可见高琼对他们信任。 而高琼之所以知道段实派了人在舍利僧身边,因为舍利僧也是藏身到了龙华寺。 当时情况有些惊险,如果让段实的人看到高琼的妻小,自然是要被找出来。 幸而高年丰为人机敏,每日都会在山门前盯睄,远远见到舍利僧身边的人,马上把高琼的妻小藏起来。 这也是为何段实始终搜查不到高琼家小的原因。 但高年丰等人没想到,回来之后,见到的高琼已是手脚俱废。 他们本以为高琼今夜过来是要报复段实,但到了最后,高琼却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 “让他畏罪自尽吧。” “少主。”高年丰问道:“小人能让他生不如死,且做得不留伤痕,可以吗?比如,拿纸盖在他脸上,往上淋水,一点点闷死他;比如往他的脚底上抹上蜜蜂,找只羊来舔,让他活活笑死。这样的办法,小人还有很多。” “算了,不必做无益之事。”高琼道,“推我出去。” “是。”高岁和有些遗憾,推着高琼缓缓离开牢房。 段实看着他们的背影,很介意高琼所说的“无益之事”,因这种轻蔑的态度,感到自己被小看了。 但另一方面,他亦有些庆幸,至少高琼不会让他死得太痛苦。 下一刻,他看到高年丰放下灯笼,咧嘴笑了笑。 “来,我们还有一整晚。” 段实大骇,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只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 龙华寺后山。 舍利僧看着地上的十具尸体,双手合什,低声念着经。 “高僧为必为这些蒙鞑走狗超度呢?”有人问了一句。 舍利僧喃喃道:“众生皆苦。” 他借庙宇藏身,借佛祖的名义起事,但多年下来,心中已真的有佛…… 舍利僧并不知道,改变他命运的不是佛祖。 若非兀良合台之死,也许他本该晚几年再起事,虽然一样会兵败,一样能逃得性命、以图再举。直到最后一次起事时,死于段实的刺杀。 但现在,段实已经死了。 佛祖没有庇护舍利僧,只是有人在不经意中改变了他的命运…… ~~ 李瑕并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正在激怒也先。 他在行军途中每过一段都会让人掘开官道,挖设陷马沟。 这些陷马沟下面布着尖利的木刺,上面铺上树枝与黄土盖上。它们未必会造成多大的伤亡,但骑马一旦陷进去,一次也要死上两三个人。 这是李瑕唯一能用来阻挡骑兵追击速度的办法,很简单,却也有一些效果,当然这得益于滇地多山,换作平原这么做就丝毫不能起作用。 之后,庆符军扮成大理军,诈开了金马关、高硗关,很快就穿过了善阐城,直奔北面的乌蒙部。 由善阐府到乌蒙部,基本上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五尺道。 走进五尺道之前,李瑕认为有必要梳理一下他接下来的计划。 于是他与高长寿对坐下来,摊开地图。 地图打开之时,他却又有些恍神…… 李瑕有时觉得,自己与高明月就像是在地图上谈恋爱。 入滇以来,有太多的地名他要与高明月仔细聊过才能弄清楚。 这花费了两个人非常多的时间。日夜赶路,稍有空闲之际,他们都在谈论着这些。 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里有太多的“蛮荒之地”,地名含糊,充斥着乌蒙部、乌撒部、易娘部、于矢部这样的名字,且范围混乱。 总之,多亏了有高明月为李瑕整理地图,他才渐渐有了头绪。 …… “先说另一件事吧,我得给这些地方重新起名字。” 李瑕道:“乌蒙部往后便叫‘昭通’,我们之后会在这里建一座城,昭通为五尺道之要冲、川滇之锁钥,控巴蜀之门户。又处乌蒙山腹地,可倚为根据之地。” “昭通将是我们整个根据之地的中心点,沿五尺道向南北伸展开。” 李瑕提笔写下“昭通”之后,又沿着五尺道这条蜿蜒的道路标注起来。 “最北,庆符县,我在此为官,吸收宋廷的实力,面对川蜀的主战场;其后,筠连县,如今我们的私盐生意在此地,往后其它生意也可以放在此处;往南,盐津县、大关县,如今这一带都是羁縻之地,我们可以将它们控制下来。 这是昭通北面的四个县,慕儒你在昭通立足之后,庆符与昭通之间这几个县也并不难掌握。接下来,我们说昭通以南……” 李瑕沉吟了一会,道:“昭通往西南方向,面对罗婆部,但这之间隔着崇山峻岭,不必太担心,往后反而可通过贸易重新拉拢罗婆部; 先说昭通东南方向的石城郡,蒙人改称作‘磨弥万户府’,啧,往后我们把它叫作‘曲靖’好了。 昭通与曲靖交界地,属于‘乌撒部’的地盘,乌撒部曾是宋的羁縻地,后归大理所统,如今属于各方不管之地,我们称它为‘威宁’……” 李瑕一边说,一边标注,终于把曲曲折折的五尺道沿线全标成他新起的名字。 由北向南分别是,庆符、筠连、盐津、大关、昭通、威宁、曲靖。 “好,接下来我们要决定,我们的地盘和蒙人的地盘之间,分界线在哪里。” 高长寿听了半天,有些晕乎乎,但最后发现,只看李瑕新写的地名,确实清晰了不少。 “昭通以北,我们必须占下;曲靖以南,我们占不下。”高长寿道:“威宁我们必须占下,这才能给昭通一个缓冲之地……那该在威宁以南定一个分界。” “可渡关。” 高长寿倒是知道可渡关,三国时,诸葛亮南征,命李恢取道建宁,等平定南中,大军返程,即取可渡关。 “可渡关在威宁以南五十里?” “是,我的货物和商队如今就留在那里。” “位置正好。”高长寿道:“如此,我们在威宁建城支援,比蒙人从曲靖出兵更方便。” 李瑕点点头,道:“那我们接下来的根据之地范围就很清楚了,北起庆符,南至可渡关,西抵金沙江,东面则是川、黔交界的广袤群山。” “趁着蒙军攻打交趾之际,将这块地盘占下来?” “是。” 李瑕脸色郑重了些,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 “要占下地盘,首先就是态度。我们在大理境内可以不停逃,但到了可渡关之后,就不能再让蒙军寸进……” 正文 第291章 疆界 可渡关。 五尺道蜿蜒至滇地,于“可渡河”两岸的一段被称为“可渡关驿道”,位于后世宣威市杨柳镇。 可渡关处于可渡河以南、驿道的险隘之处,有“滇黔锁钥”、“入滇第一关”之称。 诸葛亮征南时便屯兵于此。 也先以为李瑕过了可渡关之后会继续逃,却没想到,李瑕竟是在关城驻扎下来。 那自然是攻打关城了。 可渡关前道路狭窄,不过六尺,蒙军摆不开阵势,前两日只是驱山民攻打关城,未能攻打下来。 也先却通过这样试探性的进攻,看到了李瑕守关的决心。 对此,他十分困惑,不明白这个宋将是怎么想的……这里毕竟还是大理境内,宋军怎么可能在此长期镇守。 虽然感到奇怪,他还是从南面、西南面分别招来了磨弥部、罗婆部的寨兵,做好强攻可渡关的准备。 …… 关城上,李瑕麾下的几个佰将也十分不解。 他们不像是高长寿,更倾向于尽快返回宋境,因此不太明白为何要据此守关。 鲍三先提出了疑问。 “县尉不是说,在大理境内消耗蒙军毫无意义吗?” 李瑕点点头,道:“今日我召你们商议,就是要你们知道,由此往北,不再是大理境内。你们可以将它视作……宋境。” “宋境?” 各个佰将都是一愣。 “不错。”李瑕道:“你们身后,之前叫乌撒部、乌蒙部,往后叫威宁、昭通,都是大宋的羁縻之地,在地图上也属大宋所有。” 伍昂问道:“承平时乌撒部……威宁是羁縻之地不假,可百年前已归附大理了。” “如今大理被灭,正是它重归大宋之时。” “可……” 伍昂还想说话,鲍三拉了拉他,低声道:“县尉是要做蜀帅的。” “是。”伍昂应了一声,道:“小人明白县尉的志向,只是……羁縻之地,尤其是乌撒、乌蒙这些部落,向来是不听朝廷调遣。此地说是宋境,其实根本就是蛮荒之地。之前兀良合台攻蜀,经乌蒙部入境,沿途毫不受阻,可见一斑。” 鲍三道:“县尉,小人也是知县尉志向,且绝不畏战。担心的是,我们守关能守得了一时,但此地没有支援,没有补给,只怕不能长期艰守。” 李瑕不急着回答,又问道:“谁还有疑惑吗?” 茅乙儿、俞田对视了一眼,不敢说话。 搂虎、熊山懒得想这些,总之李瑕怎么吩咐他们就怎么做。 宋禾一向话少,于柄想了想,道:“小人也有这个担心。可渡关离庆符县太远了,且一路上都是五尺道这种难行的路,离大理却太近了。” 于柄这句话说到点子上,各个佰将纷纷点头。 事实上,可渡关被称为“滇黔锁钥”、“入滇第一关”,指的是这里是滇地守卫北面之敌的关城。 而李瑕却要借这个关城,扼守南面来的敌人,部下不得不疑惑。 “我知道,你们都不是怯战……” “是!小人们跟随县尉杀敌,从无败绩,也绝不怯战!”于柄喊了一声。 李瑕抬手摆了摆,道:“你们担心的问题在于,可渡关靠近大理,北面都是山民部落,而非大宋省治之地。孤城迎敌,无补给、无支援。对吗?” “对。” 李瑕用的“山民部落”这个词就颇为特别,换作别人,一般都是说“蛮夷”。 但,恰是从这个词当中,已有人意识到李瑕对待乌蒙、乌撒等诸部的不同。 熊山微微有些恍惚,目光看向李瑕身后的阿莎姽,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 “那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可渡关不再成为一个孤城。简单来说,我们要争取关城以北这些山民部落的支持……” 李瑕显然不是心血来潮才把可渡关设为与蒙古大理政权的边界,而是早有准备。 “先说乌撒部,乌撒部是彝人部落,当地以及更北面的山地中还混杂着大量的苗人。乌撒部属于乌蛮三十七部之一,曾支持大理立国…… 乌撒部如今的首领叫‘德补阿勒’,我们就叫他‘阿勒’吧,很久以前,他父亲懦弱无能,曾被水西部为首的五部联军围攻,兵败,有了‘乌撒替人牵马,乌撒替人背物’的屈辱。 当时,襁褓中的阿勒被弃于野地,部民发现后将其收养,他长大后,击败了五部联军,重振了乌撒部。 如今阿勒也老了,准备把首领之位传给他儿子‘勒余’,蒙古灭大理时,这父子二人不肯归降,曾追随高氏抗蒙。 去岁,兀良合台攻蜀,途经乌撒部,拨其城寨,杀其部民。因此乌撒部与蒙古之前亦有深仇大恨。但,这种深仇大恨是会被恐惧……或者说无奈吞没的。 若我们无所所为,放任乌撒、乌蒙,以及这些山民部落不管,早晚他们会成为蒙古的附庸……” 各个佰将其实都没太听懂。 但他们已大概知道李瑕要做的是收服昭通、威宁的各个部落,让这些部落支持他们守可渡关,之后再把这里面变成真正的地盘。 他们知道这些,也就足够了。 “县尉,我等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李瑕道:“接下来几天,我要你们守住关城。我会到乌撒部走一趟,带补给与援兵过来。” “我等一定拼死守关,绝不让蒙人再向北进一步。” “记住,别把身后视为蛮荒之地。此处,是我们新的疆域……” ~~ 高长寿始终在看着李瑕。 等各个佰将都离开了,他还是没移开目光。 “慕儒看我做什么?” 高长寿抬手,指了指李瑕身后的阿莎姽,又迅速收回手。 他其实也有些怕这个苗巫。 说实话,高长寿一直认为,大理之所以崇佛,也许就是因为治下有太多种族,信奉的神鬼太多,要用佛法统一。 当然,这只是他幼时的瞎想。 “我能和非瑜单独聊几句吗?”高长寿向阿莎姽问道。 阿莎姽不说话,依旧是一片死寂。 李瑕道:“想说什么就说吧,她是我的信徒,信得过。” “非瑜是何时开始计划这些的?” “嗯?” “地盘。”高长寿道:“我回想起来,在北面时你就提过‘地盘’之事。近来我看你行事,像是早就在计划这些。包括你身边这位……通司姑姑。是用来收服苗人的吧?” “实话告诉你吧。”李瑕道:“我是冥王,转生而来,为的就是从蒙古铁蹄下拯救苍山。” 高长寿皱了皱眉。 这就是他想支开阿莎姽的原因。 他有很重要的正事想和李瑕聊,但这只要这苗巫在,李瑕就总是拿这个“冥王”说事。 “我问的是你的志向,不是‘冥王’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高长寿道:“我不信冥王……” 话音未落,一团烟雾喷在高长寿脸上,他眼睛一翻,神志昏沉起来。 “你又……” “阿莎姽,住手。我和慕儒有正事在谈。” 阿莎姽显然不在乎这些,她张口只是淡淡道:“唯一不许的是不信冥王。” 李瑕微微苦笑,自语道:“接下来到了苗寨,你能让别人也这般虔诚就好了……” 正文 第292章 志向 “好吧……我信他是冥王。” 许久,高长寿才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 他甩了甩头,看向阿莎姽,显然是怕再次得罪这个苗巫,有些无奈、有些含糊,却十分敷衍地道:“信,行了吧?让我和非瑜好好说会事情。” 阿莎姽没有回答。 “走吧。”李瑕道:“我们再去望望地形,也让你吹吹风清醒一点。” 这日是四月初五,蒙军刚结束了试探性的攻事,时近黄昏,庆符军将士正抢着日落前的最后一点时间修缮残破不堪的关城。 可渡关建在山顶,山高坡陡,驿道蜿蜒曲折,多呈“之”字形,从关城上向南望去,能望到山脚下蒙军的帐篷。 走了一会,李瑕自然而然地牵着高明月的小手。 这已然是他们的习惯了,一开始只是行军时遇到难走的路,李瑕会背一背高明月,或牵着她走,旁人也不敢对此议论,渐渐便习以为常。 看过南面,见蒙军今日不会再有动静,他们下了关城,转向北面,沿着驿道走了一会,能看到山下的可渡河。 这里,如今差不多是南宋版图上潼川府路与大理的交界,只是宋廷无力管治。 走到这里,看四周没有旁人,只有李瑕、高明月、阿莎姽了,高长寿终于道:“非瑜考虑了很久吧。谋划这个地盘,包括以此为界。” “暂时的。”李瑕道:“往后要么是蒙古打过来,要么是我们打过去。” “若我们能打过去,把蒙古从大理驱逐出去,大理也复国无望吗?” “慕儒,我不和你开玩笑。”李瑕道:“你问我的志向,我想开国建邦。我很早就想过了,这是乱世,乱世不愿为亡国奴、不愿为蒙人的走狗,唯有逐鹿天下。简单来说,我想当皇帝。先不说这是否异想天开,我确实是这般想的。” 高明月抬起头看向李瑕,表情微有些诧异,但也只是稍微,很快又低下头,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阿莎姽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李瑕这番话并不是慷慨激昂、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的。相反,他语气平平常常,还显得有些絮叨,仿佛是在说一件普通的小事。 这冲淡了他们的惊讶。 当皇帝,这件事对高家而言并非稀奇之事,很多年前,他们的先祖就是在这附近为段思平招滇东三十七部会盟,辅佐段氏立国。 高家也一度称帝,归还帝位之后,依旧有大理皇氏之实。 如今高长寿一心复国,自然不是为了再拥立段氏为帝。 但高长寿听完李瑕一番话还是愣了愣,惊讶的不是有人想趁乱世逐鹿天下,而是这个人竟是如此年轻位卑的李瑕。 再转念一想,这又是他早就猜到的。 以李瑕之心性、能耐,岂肯甘居人下? “疯了……你觉得你能开国建邦、成一代帝王?” “我打算这么做。”李瑕道:“你若是问我的自信从何而来。我只能说……我是冥王转世,认真的。” “哈。”高长寿转头看了阿莎姽一眼,不敢说什么。 他苦笑一声,似在沉思。 高明月忽轻声道:“起布衣之间,奋剑而取天下,征乱伐暴,廓清帝宇,克定海内。” 她似乎在复述李瑕的志向。 高长寿却若有所悟,忽然想到了《史记》中吕公嫁女刘邦之事。 “非瑜是认真的?” “认真的。”李瑕道:“这话题虽然远,但如今到了此地,也该与你坦白直说。你不必担心我们拼命做事,最终为宋廷作了嫁衣……往后若是侥幸功成,我为帝、明月为后,你为云南王,世镇云南。” 高长寿直愣愣地看着李瑕,眼神渐渐由诧异变成了坚定。 …… 夜幕渐渐降了下来。 与高长寿聊完,李瑕道:“我和明月再逛一会。” “好。”高长寿向关城走去。 阿莎姽也走远了些,跑到山间采花草。 她这人很奇怪,一天到晚跟在李瑕身后,一般人与李瑕谈事也不肯避开。但只要是高明月与李瑕想单独相处,她倒是肯离得远些。 大概是因为喜欢高明月,愿意让这小女子如愿吧。 月光浅浅的,李瑕牵着高明月的手徘徊在崎岖小石道上。 “是否觉得我利用你?” “嗯?没有啊。” “我确实需要慕儒帮我收复滇东三十七部。但,这与我向你提亲是两回事。” “那……你为何向我提亲?” “一时冲动吧。” “啊?” “因为你长得漂亮,性格也好相处,情不自禁。” 李瑕并非不会哄女孩子,相反,他非常擅长,但才下意识地说了两句,只见高明月已羞得不能自已,他又颇觉罪恶。 终究是这年头的女孩子与他以往打交道的不同。 他于是收敛不少,一本正经道:“不过,哪怕是两回事,我确实沾了你的光。因为你愿意嫁我,你二哥才肯帮我、滇东诸部才有被我收服的可能。” “不是的。”高明月道:“其实我很明白,到如今高氏已没有太大的能力。相反,是你一直在救我们……滇东诸部的山民,战力还不如你麾下的庆符军。一直以来,都是我拖累你。” “那就是互相帮扶了。” “你帮我更多。” 李瑕道:“我是想和你说,你对我助力良多,不必再小心翼翼。” 高明月抬头看向李瑕,像是有些发呆。 李瑕又道:“这些年你看着家里由盛而衰,心里有苦楚……你可以大胆些,没事的。要知道,我借了你娘家许多势力。” 高明月忍不住抱住了李瑕。 她从不觉得他需要借她娘家的什么势力,以他的能耐,完全可以在宋廷找到娘家更有助力的女子。 说这些,不过是想让她不必再担心受怕罢了。 “你才没有借我娘家的势力……明明是你一次一次救了我和兄长……我知道,你不靠高家以后也能收服滇东诸部,有阿莎姽帮你,你明明就能做到……” “有借。”李瑕拍了拍高明月的背,道:“更重要的是,你值得,你自己本身就很珍贵……怎么说呢,往后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有哪里不开心,总之有任何事都可以和我说,不必藏着掖着,可好?” “嗯。” “当然,你提了要求,我未必会全部答应。我这人有时候挺直接的,拒绝就是拒绝,你不必往心里去。” 高明月又“嗯”了一声,窝在李瑕怀里许久,才低声问道:“那我能提一个小要求吗?” “什么?” “你能不能对我撒娇啊?” “嗯?” “就是……不那么镇定自若,为我着急一下,使点小性子。”高明月声若蚊吟。 她想要偶尔能看到李瑕流露出很在乎她的样子。 因为,她觉得他不那么喜欢她。 但李瑕却是道:“不行。” “啊?” “我大你太多了,做不到在小丫头面前撒娇。” “明明才大我几个月。” 高明月抬头看着李瑕,忽然笑了笑,显得十分欢喜。 她看到他表现得很为难,是在为难要怎么对她撒娇。 这也就够了,她还从未见过这世上有什么人或什么事能让他这般为难。 高明月于是抚了抚李瑕的脸,笑道:“好啦,就这样就可以了。” “你也太容易满足了。” “嗯。”高明月牵着李瑕的手转身向更北面走去,自言自语道:“你都不知道我想到要嫁给你好久都睡不着……” 两人又向北面踱步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有太多时间让他们这样谈情说爱,不多时又转回可渡关。 ~~ 驿道边,阿莎姽捻起一朵花站起身来,忽然再次感到无比的孤寂。 但李瑕与高明月路过她身边时,高明月却是松开李瑕,挽住了阿莎姽。 “走吧,回去吧。” …… 高长寿站在关城上看着这一幕,笑了笑,抬头望向北面的山川。 也就是在今日之后,他才更能体会李瑕的意图。 背倚大宋、盘据昭通,才有与大理的蒙古相抗之力…… 正文 第293章 乌撒部 昭通东面的深山老林,有大量的彝、苗部落混居。 乌撒部聚集地,也就是李瑕在地图上标作“威宁”的地方,往北五十里有座“磨撸山”,磨橹山下有个苗寨,因有三个氏族定居,外人称作“三家寨”。 三家寨离五尺道较近,当年通往南丝绸之路的商贾偶尔也会在此歇脚,与苗寨交易货物。 这也是熊山当年为商贾们充当向导的作用之一,即与这些深山老苗打交道。 又因熊山到李瑕麾下任了百将,李瑕到白岩苗寨与熊春收购茶叶时,熊春才特地派熊阿乞随李瑕走到趟,充作向导。 在三月八日,李瑕沿五尺道到威宁之后,听说大理国内有舍利僧举事,遂让熊阿乞带着货物留在三家寨。 时间到了四月初六,熊阿乞眼看近一个月过去,李瑕还未带兵回来,心中渐感焦虑。 在他看到,李县尉重开大理走私商道之事已经失败了。 当然,白岩苗寨也没有太多损失,不过是卖些茶叶,李瑕已先付了一半的钱。 但熊阿乞看着李瑕的盐、糖、布匹、瓷器等大量的货物堆在那,也是忧心不已。既担心形势恶化被人抢了,也替李瑕心疼这白跑一趟的大损失…… 这日,熊阿乞依旧谨慎地带着族人守着骡马与货物,忽听守在山口的族人跑回来大嚷。 “老虎头,老虎头,县尉回来了!县尉回来了……只剩一百人了……这可怎么办?!” 熊阿乞又惊又喜,惊的是庆符军伤亡惨重,喜的是李瑕终于回来了。 他忙不迭迎出去,只见李瑕一行人正在山口处,看样子却并非惨败归来。 …… “县尉,眼下大理这局势,只怕不好继续贩货了吧?” 寒暄之后,熊阿乞小心翼翼问道:“不如,就此回去?” 李瑕道:“不,此行还是顺利的。往后大理那边会有人接收我们的货物,只是须等战事过去。” “那……我们这次带的货?” “和彝人、苗人交易。” 熊阿乞一愣,尴尬笑道:“深山里的老蛮夷,哪能有物件能与县尉交易?” “有。”李瑕道:“换他们的劳力,我要他们为我们摇族呐喊、起营建炮、筑城修墙……” ~~ 在宋人看来,乌撒部只是蛮夷。但乌撒其实是一个有着自己的语言、文字,以及严密制度的政权。 除了种植稻谷、养殖牲畜为生,乌撒部还有大量的能工巧匠来编织竹器、打造铁器,且还有教化部民的文人,称为“布摩”,既是祭师,也是辅臣。 这是一个“士、农、工”各司其职的稳定政权,所谓“君魂施号令,臣魂来指挥,师魂有见识,匠魂管艺人”。 乌撒部臣服大理之后,大理国多派将领到边境监视乌撒部,最后却都因利益而被融入乌撒的部落政权,成为其栋梁之才。 其中最著名的四人被称为“四大白彝”,一直维持乌撒与大理的臣属关系,直到大理国灭…… 乌撒部的首领名叫“阿勒”,时年已有七十三岁。 他还在襁褓之中时因战乱被遗失在荒野,靠吸食被风吹断的桑苔而得以存活。这在乌撒部的部民们看来,阿勒是受天神庇护的君长。 之后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阿勒重振了乌撒部,维持了部族的安稳,直到大理国灭…… 蒙古人南下,给西南所有人都带来了新的命运。 阿勒和他的嫡长子勒余,并不愿意投降蒙古人。 而兀良合台攻蜀之际,对乌撒部攻城掠寨,阿勒只好迁到了耐恩山脉,避开了五尺道。 四月初八,勒余领着人抬着两口箱子放在阿勒面前,道:“父亲,三家寨的苗人送来的礼物,说是有个宋官和大理高氏要见我们。” 他打开包袱,里面是精美的布匹、瓷哭。 阿勒坐在那似乎昏昏欲睡,用苍老的声音问道:“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在南面的可渡关与蒙人打起来了,想要乌撒部帮忙。” 阿勒许久没有说话,似乎陷入了悠远的回忆。 年轻时,他率部民与四部联军大战,战四十七场,其中四十三场皆胜。在这一方天地被视为英雄。 但到了暮年,遇到蒙古人,他才知道蒙古人才是真正的善战。 “父亲?”勒余又问了一声。 “宋人?宋人管不到大山里来……大理高氏也不复当年的雄威了,不必见他们,不能让他们将战火再引到乌撒的大山里来。” 勒余道:“那这些礼物?” “礼物留下,人赶出去。” 勒余有些失望,认为阿勒老了,失去了往常的雄心。 他的想法与阿勒不同,等阿勒去世之后,他需要继承为乌撒的君长,迫切的需要建立自己的威望,带着族人走出眼下的困境。 因此,同样是不愿投降蒙古,阿勒想的是让部民平安;勒余想的却是先打几场胜仗,一则服众,二则往后哪怕投降了,也能换更多的好处。 当然,这对于而言是往后之事,暂时而言他还倾向于联合宋人、大理人。 勒余想了想,道:“苗人说,那宋官是……冥王。” “冥王?” 阿勒睁开了眼。 彝、苗之所以能共处于乌蛮大地之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巫”。 彝人是泛神崇拜者,认为“万物有灵显巫术”,各种鬼神主宰着世间,唯有奉信鬼神,种族才不会衰亡…… 勒余见父亲睁开眼,上前两步,低声道:“奎香苗寨的通司说的……那汉官是冥王转世,来救世人于蒙古人的残害之下。她说,人死后,魂灵会离开身体,到另一方天地去……与祭师说的一样。” “冥王怎会转生为汉人?” “但她治好了麻博阿维的失魂症,三家寨的苗人都信那汉官是冥王。” 阿勒不说话,只是嘴唇上下张合。 勒余又道:“父亲,那汉官不仅是冥王,还是高泰禾的女婿……还有,兀良合台就是他杀的。” “他叫什么名字?” “汉名叫‘李瑕’……” ~~ 与此同时。 “非瑜有信心说服阿勒吗?”高琼问道:“毕竟我伯父、父亲已战败身死,便是我堂兄也很难再让乌撒部效力。” “有。”李瑕道。 他抬头看向深山,低声道:“自幼被遗弃于野、吸食桑苔而活的阿勒,需要再有一个神话,才能让他的部民重拾信心……” 正文 第294章 退兵 可渡关。 也先没料到李瑕敢在可渡关守着。在他看来,这简直可笑。 但他只带了一个千人队,强攻城寨还是要驱赶仆从军。 等到四月初八,他身后那慢吞吞的三千大理兵终于赶到了。也先才打算强攻可渡关,却见南面又是尘土飞扬。 却是杨渊终于领了三千人、阿古达木领了一千余人也赶到了。 也先当即就鞭笞了杨渊一顿。 当初段实让杨渊负责歼灭这一点宋军,结果杨渊从大尖山一路追到云南城,又绕道回统矢城,兜了一个大圈子。 如今宋军都快要逃出大理国境了才赶来,还有何用? 合兵一处,用来平定舍利僧叛乱的八千兵力都已在此。 也先反而颇为头疼,因辎重已丢了大半,带八千大军攻打一个小小的可渡关过于多了。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疏漏,自然是因为段实太过无能。 好在这点小问题很好解决,歼灭了宋军之后,到乌撒部劫掠一番也就是了。 也先当即点兵攻打关城…… 若是俯瞰可渡关,会看到有条东西向的山脉横亘于此。 有条南北向的小路从山脉中穿出,便是五尺道,在这一段叫可渡关驿道。 因此地势,可渡关才被称为“滇黔锁钥”。 但这条山脉并不算很高,不到八百丈。 一部分大理兵沿着驿道强攻关城,更多的则开始翻山越岭,试图包围宋军。 而关城占据地势,不需太多兵力,宋军也只有两百人守关。其余六百人与一百寨兵则守着两侧山头,不断以砲石攻打大理兵。 这种仰攻,对大理兵而言显得十分惨烈,不断有人被山上砸下的木石砸中。 攻山战便是如此,除非能偷袭得手,头两天无非就是拿人命去换守军的木石和箭矢,等到守军的物资消耗殆尽,再一举拿下山头。 到时,才是对宋军展开屠戮之际。 ~~ 四月初九傍晚时分,大理军终于停止了攻山。山顶上的守军也是一个个累得直喘气。 被砸死的大理兵死了就死了,他们却已连续两天不停地搬动木石,体力已然用尽。 杨奔仰躺在山顶,忽听有人嘀咕起来。 “你说,县尉不会逃了吧?” 杨奔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年初才入伍的一个新兵。 “不会的。”有人应道。 “县尉到大理来,已救走了他夫人和大舅子,不会留下我们断后,他自己逃了吗?” “闭嘴吧你,县尉不会逃的。” “……” 没聊几句,那边洪阿六走了过来,说话的几人连忙噤声。 杨奔心中微觉好笑,暗道庆符军不是正规官兵,全凭李瑕个人威望,因此才让新兵有这种顾虑。 但为何要留在这样一支私兵当中,杨奔却也想不清楚,只觉观李瑕行事,该不至于真逃了。 总之这次到大理也打了两仗,击杀不少附庸蒙人的大理兵,无愧于领的兵饷,等回到庆符县,也该把李墉的消息报给吕太尉了。 正想着些,有传令兵跑来,喊道:“熊佰将在吗?!” 接着便见熊山与对方谈了几句,便往可渡关而去。 杨奔不由心想李瑕不在,庆符军这些佰将都是些乡野匹夫,还能议出什么事来。 …… 熊山一路到了可渡关城,只见其他佰将都到了,个个身上都带着血污,正聚在一起对着地图指指点点。 鲍三抬起头,眯了眯独眼,向熊山问道:“你那边如何?” “没让人攻上山,但箭矢用了大半,再守一天就没了。兄弟们也累得不轻。” 俞田道:“敌兵也太多了,这样下去,再没援兵的话很快就守不住了。” 几个汉子对视了一会。 李瑕不在,鲍三是最能服众的一个,道:“伍昂,你说。”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几个佰将里,伍昂最有头脑。 伍昂道:“要继续守下去,夜里也不能让兄弟歇了,把关城再修修,继续准备木石,陷阱也该重新布置。” “还有呢?” 伍昂道:“该派人去三家寨找找县尉,把战况通报一下。” 于柄道:“我派人去。” “行。”鲍三道:“让兄弟们都再卖点力,等县尉带着援兵来,我们在这狠狠打他娘的场大胜仗!” “好!打他娘一场大胜仗!” 这八个佰将里,唯有俞田跟李瑕的时日最短,嘴上虽然大声应着,心里却还是没底,暗忖县尉真能带来援兵吗?那些个深山老蛮哪能说来就来的? 这远离省治之地的荒野废弃关隘,没援军是真不可能守住。 搂虎也是问道:“县尉能请来那些蛮夷吗?” “注意点,县尉都说了以后不许‘蛮夷蛮夷’的叫,要叫‘山民’,往后都是合力抗蒙的同袍兄弟。” “叫什么不一样,他们也听不懂。” 鲍三啧了啧嘴,骂道:“我说搂虎,你自个也是彝人,比谁都来劲是吧?” “嘿,我是熟彝,能一样吗?熊哥哥,你说是吧?” 熊山颇能理解,他是熟苗,与生苗接触得多,平时小冲突也多,时有被生苗数落,偶也有脾气上来骂那些生苗食古不化。 搂虎从小被汉人养大,多有被深山老彝欺负,性子又直,故而如此。 “好了,老实听县尉吩咐。” 下一刻,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县尉回来了!” 各佰将精神一振,纷纷大喜,向关城迎去。 然而,月光下那些身影从北面蜿蜒的驿道上来,却只有一百余人,正是李瑕带走的一百寨兵。 “我就说,那些个蛮夷……山民不肯轻易来。”搂虎道。 “不来就不来吧。”鲍三道,“县尉总有法子的。” “是啊,县尉总有法子的。”茅乙儿资历最浅,到现在才开口说上一句,也是废话。 说话间,关城北面大门打开,几个佰将迎上李瑕。 “县尉。” 李瑕扫视了一眼几个佰将,道:“准备一下,我们连夜撤,趁夜渡过可渡河。” 鲍三一愣,心想县尉不是说了这里是宋境、不让蒙军寸进的吗? ~~ 天蒙蒙亮,也先被手下的百夫长阿古达木吵醒过来。 “将军,宋人逃了!” “逃了?”也先挠了挠胡子,烦躁起来。 他真的挺烦大理这地方,山多水多,之前跟着兀良合台打些土老蛮还算顺利,来了一个稍微有点会打仗的宋将,对方就开始利用山地一路逃窜。 也先都能想到,李瑕肯定是守着可渡关,在关卡后的可渡河造浮桥,然后作出坚守关城的样子,趁夜渡过河,再拆毁浮桥。 “传命下去,给我追!” 也先迅速点齐兵马,追过可渡关,关城空空如也。 再追到可渡河,果然,河上的桥已经被毁了。 也先让大理兵迅速搭建起浮桥,继续向前追去。 过了可渡关、可渡河,前方的地势豁然开朗…… ~~ 李瑕称为“威宁”的地方,古称“南朱提郡”,唐时为羁縻州,称“宝州”,五代起为乌撒部领地。 威宁四周峰壑交错,山脉纵横,包围着中间开阔平缓的地带。 李瑕带着庆符军和两百寨兵才从山地中出来,行六七十里,忽听身后远远有马蹄声起。 鲍三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大喊道:“县尉,蒙军追上来了。” “往山里撤……” ~~ “将军,看到宋人了!就在前面!” 也先只领了两千骑兵追上来,其中一半探马赤军、一半大理马军。 追赶了大半天,下午时终于看到前面的宋军身影,两百骑兵、八百步卒正在向北面的山林里逃遁。 也先当即下令,命骑兵们追赶上去。 “快!别让他们再逃到山里……” 蒙古骑兵行进如风,终于在宋军进入山谷之前追上了他们。 箭雨袭射而去,跑在最后的宋军士卒们惨叫着栽倒在地。 跑在前面的宋军士卒惊慌之下,逃得更快,纷纷逃进山谷。 也先望到这情形,稍作犹豫,想到这地界宋人不可能有援军,遂喊道:“追!杀光他们……” 正文 第295章 大理之行 这山谷叫大沟头,东面的山岭叫“山花梁子”,西面的山岭叫“三窝树梁子”,这样的地形是十分容易设伏的地方。 也先当然明白这点,但这里是大理,离宋境还远隔着重山,显然不会有宋军设伏。 但为了小心起见,他还是让百夫长阿古达木负责带着一千大理军开道,并嘱咐他小心为上, 阿古达木沿着大沟头追向宋军,十余里之后,再次追上宋军。 “放箭!” 箭雨袭去,又是十余名宋兵惨叫而倒。 阿古达木哈哈大笑。 他也是百战的老将了,心知佯败设伏这种事不是一般兵士能做到的,心里不由认为也先过于谨慎了。 “追上去!继续放箭……” 忽然。 “轰隆隆!” 巨响声中,有巨石沿着山坡滚下来。 阿古达木抬头看去,张了张嘴,又惊又怒。 他想不明白,这几日宋军分明就是在可渡关与作战,之后一直逃窜,显然不可能有时间在此布置。 而且,所有的宋军都在这里,谁在山顶上推石头? “额秀特!” “轰!” 血肉飞溅。 阿古达木只觉脸上一热,眼睛里一片血红。 他抹了一把脸,只觉脸上糊着的血肉让人作呕。 “轰……轰……轰……” 又是几块巨石砸下,前方开道的一千大理军已然慌然。 “咴律律!” 马匹受惊,疯了般的撞上前方的士卒,阿古达木好不容易勒住马,转头看去,一块巨石正横在前方,石头下还有个大理兵的半截身子正在挣扎。 “杀啊!” 前方的宋军已回过身来,扬起长矛,向这边杀来。 “杀啊!”彝语的大吼声响起,是从顶传来的。 阿古达木再次抬头看去,只见乌泱泱一片的蛮兵已杀了下来…… “嘭”地一声响,他被撞落于马下,大理兵的马匹已然失控了。 “拦住他们!别被冲溃……” “轰!” 又是一块巨石砸落,阿古达木一句话还没喊完,眼前已是一黑。 落石之下,只剩下一滩烂泥…… ~~ “撤!快撤……” “咴律律……” “轰!” 也先转过头,看到身后的山谷里也是接连有大石砸下。 他与阿古达木一样,不明宋军怎么可能有时间和人力在此设伏,但一看到那些蛮兵他就明白了……乌撒部与宋军联合了。 乌撒人亦民亦兵,平时种地纳粮,战时出征打仗,能聚集出上万可战之人。 当然,没有盔甲兵器和战马、且没有扩张领土的野心,乌撒部的战力蒙人并不太放在眼里。 但他们在这山谷设伏,袭击也先这两千人,也是绰绰有余。 杀喊声起,又是一大群人包围过来,堵住了也先的退路。 也先绝望地发现,自己完蛋了。 他追了李瑕很久,却没想到终于追上之后,面对的是这样的处境…… ~~ “杀啊!” 杨奔挺起长矛,刺倒一名蒙军,只觉热血沸腾。 他忽然发现为何自己这次会留在庆符军。 他并不像军中其它人那样敬畏李瑕,相反有些讨厌李瑕,曾经很多次在心里暗骂对方有眼无珠又狂妄无礼。 但李瑕能歼蒙军。 “歼”蒙军和“胜”蒙军不同,大宋有非常多的将领都能胜蒙军,吕家军将领就常年击退蒙军。 可惜的是,不能大理杀伤蒙军,击退一次,下次还会来。杨奔就多次看到蒙军纵马而去时那得意扬扬的样子。 庆符军不同,虽还很弱小,但常能歼灭蒙军……当然,川、滇的地势与荆襄不同,这也是一部分原因。 这次,李瑕有一点能让杨奔心服,居然真的能说服那些蛮夷协力抗蒙。 自从蒙古破大理以来,联合西南夷一真是朝廷的边防之策,但这不是易事,官府始终于西南夷之间冲突不破,笼络则使其傲慢,威慑则使其反抗,吕文德与罗氏鬼国、播州杨氏打交道以来也是极费工夫。 杨奔不明白,李瑕官小位卑,且是那般倨傲疏离的性子,怎就能说服蛮夷? “县尉有令,活捉敌将也先!” 一声大喊响起,杨奔转头一看,只见山谷两侧,不少大理兵已跪在地上投降,自己这个佰队已杀穿了大理兵。 前面,是混乱的蒙军。 “杀啊!”杨奔大吼一声。 熊山终于做对了一次,给他创造了机会。 杨奔决定,这次一定要立下功劳,让那些泥脚子们看看,谁才是庆符军最智勇双全,骁勇善战之人…… “杀!” 彝苗部民们也从山上杀了下来…… ~~ “报!县尉,活捉也先了!” 李瑕点点头,并无太大的反应,目光始终望着山谷。 他正站在山花梁子上,望着战场看了一会,见战局已定,下令道:“再强调一遍,立功者自有封赏、伤亡者自有抚恤。但缴获统归山民所有,不得争抢。” “是。” 嘱附完这些,李瑕转头向高长寿道:“我要与勒余再说几句,你为我翻译吧。” “好……等等,勒余好像亲自带头杀下山了。” 李瑕转头向山下看去,微有些诧异。 高长寿道:“你看,我们的人能击溃蒙军阵列,杀伤更多。勒余急了,想在我们面前立个威。” “他急于建立威望,可以理解。” 高长寿皱了皱眉,又道:“乌撒部没听我们的计划放开山谷,怎么办?” 他们的计划本是放开山谷,让溃兵南逃,借以冲乱可渡河边的数千大理军。 此时见勒余没有依这个计划,李瑕也有些不悦,道:“我想与他谈的就是这个。想来,他是看大胜了,打算亲自攻打可渡河,再次立威吧……” 两人又看了良久,只见乌泱泱的乌撒大军分出数千人,也不列阵形,径直向南杀去。 山谷中则留下千余人,开始剥蒙军衣甲、捉俘虏为奴隶。 高长寿与李瑕对视了一眼。 “招呼都不打一声啊。”高长寿道,“勒余这人只怕有些桀骜,还有些急功近利。” 李瑕沉吟道,“往后你留在威宁、昭通一带,免不了与乌撒人打交道,‘桀骜’这种话不要再说,说得多了,他能感受出来。” “我只怕他难以控制。” “控制不了的。”李瑕道:“这次他只是和我们一起合力抗蒙,而不是效忠我们。这点你一定要铭记在心。” 高长寿道:“他无非是欺我们人少,想反过来压我们一头。” “无妨,能达成初步的合作就行。我会再留一段时间,帮你把局面打开,眼下先收复可渡关再谈吧……” ~~ 也先被擒之后,战事便顺利起来。 可渡河畔,杨渊很快被勒余击溃,领着残兵逃往可渡关。 勒余对关城不感兴趣,缴获了物资便带兵退回耐恩山脉。 临走前,他只是对李瑕咧嘴一笑,说是若还有事可再到耐恩找他谈。李瑕不以为意。 次日,李瑕领兵攻打可渡关,杨渊没想到宋军还会回来,加之没有了粮草,连忙领兵退走。 李瑕又派兵追击,斩获不少。 至此,救高长寿、联络高琼打开商道,同时累积歼大理兵近余、灭了一支蒙军千人队,李瑕的大理之行基本已完成了目的。 夜里,庆符军与两百寨兵不由庆贺了一番。 …… 高长寿走进城楼,见李瑕与高明月依旧坐在那写写画画,不由笑道:“非瑜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如此时节竟还不肯松懈。” “你们也没酒,怎能这般闹腾?” “哈哈,高兴啊,我让几个俘虏的蒙鞑在城门上唱歌,你不去听听?” 李瑕道:“唱歌归唱歌,别弄死了,往后还有用。” 高长寿大笑,问道:“又在做何计划?” “规划如何让你在威宁立足。”李瑕语气淡淡的,道:“首先要在威宁建城屯田,如此,你才能招收大理流民,扩张计划……” “先不谈这个,好不容易破了敌,今夜先歇口气。” 高长寿转头看了眼坐在一边闭目养神的阿莎姽,绕过她,笑着在李瑕、高明月对面坐下来,又道:“若是顺利,等到明后年,我在威宁、昭通建城,你们也该成亲了。” 高明月低下头。 李瑕放下笔,仿佛难得遇到感兴趣之事,反问道:“明后年?” “哈,你是何打算?” 李瑕道:“我打算回庆符以后就成亲,慕儒觉得呢?” 高明月忽然站起身,拉着阿莎姽,轻声道:“我们出去透透气吧。” 屋里,李瑕与高长寿都笑了笑。 李瑕道:“接着说吧。” “依你安排,那我就不在场了。”高长寿沉吟道,“嫁妆和婚礼未免也有些寒碜……一般宋人也是男二十二,女十八左右成亲。你们还小,倒不必急于一时。” “那先订亲吧。”李瑕道,“我会在威宁再呆些日子,临走前先把婚事正式订下来。” “好。”高长寿又笑。 “另外,这次我要带明月走。” 高长寿愣了愣,有些犹豫。 李瑕重拾起笔,表示此事他主意已定。 他虽没说过,但这次一定要亲自来大理,有几成是为了高明月,也只有他心里明白…… 正文 第296章 规划 高长寿很早就想把妹妹嫁给李瑕,冲得当然不是李瑕的小小县尉官职,而是品貌才能。 在他当时的设想里,是想让李瑕辅佐他的。 如果事情是这样,从北面归来之初,李瑕或已追随他到了大理出谋划策,提议在昭通、威宁一带建城、扩张实力,练就一支强兵,再趁兀良合台从宋境败退时斩杀之,为一方豪强…… 但李瑕早就告诉过他,这些全都是瞎想,不可能实现。 不依靠宋廷的实力,成为一方豪强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北地豪强何其多,史家、张家哪一个不比大理国势大?金国一亡,也只能投效蒙古。 李璮之父李全,不甘投蒙,也只能投宋,一朝起异心,便为宋廷所灭。 李瑕今日有此局面,原因在于以庆符一县之力得以养兵,借叙州军、长宁军为援,如他所言“倚仗大宋国力”。 个人之力再强,永远比不上一个大国之力。 李瑕一开始就比高长寿理智、看得更长远,所以他能让高长寿来辅佐他。 这些道理,在看到了舍利僧起义的败亡之后,高长寿也想明白了,这才同意了李瑕的提议。 但“九爽七公八宰相,三王一帝五封侯”的高氏也有尊严,高长寿很希望妹妹出嫁时能体面。 联姻要门当户对的道理他最明白。 比如以李瑕的品貌能力,往后难免会有妾室,只怕还不少,高明月出嫁时若是嫁妆少了,这主母必要被人小瞧,多少会有些长远的影响。 因此,高长寿提议等一两年,他打开局面,至少在外人看来风光些。 只要能在昭通、威宁一带立足,凭高氏在大理的声望,必然能引吸到许多大理遗民投效。再加上李瑕在川蜀,高琼在统矢城的商贸往来和粮草支援,打开局面不难…… 对此高长寿还是颇有信心。 但李瑕现在就要把高明月带走…… “非瑜,你也知道,我高家的体面……” “她留在这里我不放心。”李瑕道:“威宁紧邻大理,一旦等阿术从交趾归来,绝不容允你在此屯兵,此为外患;乌撒部不是一朝一夕能完全驯服,此为内忧。内忧外患之地,太凶险了。” “但让女子未出嫁就跟在夫家身边,我高家……” “所以我说回庆符就成亲。不过你的考虑也有道理,加上这两年战事紧得让人喘口气的时间也无,确实可以听你的、缓上一两年。”李瑕道:“当然,最重要是看明月的意思,她该是愿意随我走的。” 高长寿沉吟了一会,想来也只好如此,既能让妹妹与李瑕同甘共苦、相濡于微末之时,也能等往后再风光出嫁。 “那好吧。”他终于还是答应下来。 李瑕点点头,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 高长寿微微叹了口气。 破敌的喜悦在这一刻消散了不少,他意识到,当此乱世,要尊严、体面,终究是要靠实力。 他都一个多月没洗澡换衣服了,带着妻儿奔波于乱战之中,连个遮头的瓦片都没,还何谈高家的体面? “谈谈怎么在威宁立足吧。” 李瑕道:“不说今夜要歇口气了?” “这口气是歇不下来了。”高长寿道,“想到勒余那嚣张样子,俘虏也先这个蒙鞑的欢喜都去了大半。” “叫你莫说勒余‘桀骜’,你就说他‘嚣张’,更直白了。” “你我私下商议,这不能说、那不能说,还如何谈?” “好吧。”李瑕道:“你需注意一点,之后与乌撒部打交道,万不能说我们打算自立,如今我们势力太弱,直说了他们不信服。” “那如何说?” “我是宋官。”李瑕语气认真,“我们背后是大宋朝廷。” “呵呵,大宋。” “你信我要奋剑而取天下;将士们信要我要当蜀帅;山民们信我是冥王转世……但勒余不同,他表面上信鬼神,实际上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成为乌撒首领。 乌撒部百年间先归附大宋,后归附大理,有一个特点就是欺软怕硬。大理的势我们已借不了了,得要靠大宋的势压一压他们。” 高长寿道:“我发现,你平时称‘宋廷’,要借势了就称‘大宋’,也是势利之人一个。” “别与我说笑。” 李瑕道:“好在如今乌撒首领还是阿勒,他是个理智之人,考虑的是部民的利益。只要能与他谈拢,可保你在威宁立足。” “阿勒老了,怕时日无多了。” “他能多活一两年就好。”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首先,我们一定要牢牢把住可渡关,既能驱退外敌,也是为乌撒部守住门户。这点阿勒能看明白,这是他会是同意你留在威宁的理由之一。” 话到这里,高明月与阿莎姽又推门进来。 高明月温温柔柔的,又点了一支烛火放在桌上。 她可能是在外面偷听了,可能没有,总之是知道李瑕接下来有许多地形上的问题要问到她,正好进来了。 两人很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有些笑意,李瑕才接着说起来。 “其次,不要小气,要用利益拉拢山民。这些山民都会种植,要多开恳田地分给山民。一开始,乌撒部想要税收就给他们。” “真给?” “给。有舍才有得。”李瑕道:“除了田地,其后便是生活用品,我会运来物资,你与山民交易,不必要他们的钱,可以让他们用劳力来换取。信我,宋境来的东西能让他们愿意为你作劳力。 最后,是恩威并施,施行法规分寸一定要拿捏好。我个人有两个词,‘尊重’和‘刚正’,不要将他们视作蛮夷,我们所作所为对他们是好是坏他们都明白。他们也不傻,你太严,他们会反抗;你太宽,他们也会钻你的空子。” 高长寿点点头,道:“这点你放心,我高氏治大理国百五十余年,便是与诸部山民打交道。” “是啊。”李瑕道:“要治理这些山民,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 高长寿笑了笑,莞尔道:“故而,你要我世镇云南?” “我认真的。” “行行行,知道你认真。” 李瑕道:“第一步要做的是建城,位置……” 他语气才踌躇,高明月已伸手在地图上点了点,轻声道:“我们刚才说的是这里。” 李瑕点点头,道:“对,就是在草海东北方向这片地方。” 高长寿看着地图,微微一愣,道:“选了最平缓的地方?连宋人都知道要把城建在山上。” 正文 第297章 威宁城 李瑕道:“五尺道沿途,全是山高谷深的悬崖峭壁,我们要在昭通、威宁建城,不就是看中这是唯二的地势平缓之处、可以屯田养兵吗?” “话是这般说,但如何守卫?” “威宁四周山沟密布,地形险峻,又有可渡关扼住驿道,勉强可以守卫了。” 高长寿显然不太安心,道:“万一蒙军翻山过来,便可长驱直抵威宁城下了。” 李瑕沉吟了一会,道:“这是难以两全之事。昭通、威宁既有五尺道联通西南,又是高山深谷之中的平缓地势,还是大宋、蒙古的边陲之地。这是它们的好处。 当然,此地远比天府之国贫瘠,五尺道也太窄太长,不利通利。远不如合州钓鱼城,险峻高山之上一马平种,既能屯田又占地势,且还占据水要道。 但这已经是我们在天下之间唯一能落子的地方了。若能站稳脚跟,往后可期待北据川蜀、南通大理。这也是我一定要谋求宋朝官位的原因,或能稍弥补它的地势缺陷吧。” 高长寿点点头,明白李瑕的无奈。 既要兼顾地利、又要屯田练兵,世上更好的地方有很多,但以他们眼下的实力占不到。 “我了解,只担心建城于此,拒敌的难处很大。” “是,好在阿术也仅有数千蒙古兵了,他在西南也不仅我们一个敌人,还有交趾、自杞、罗氏鬼国,蒙古在大理的兵力消耗得也很厉害,只要我们前期能守住,他未必会与我们死磕。” 李瑕说到这里,揉了揉额头,又道:“还记得杨西庵先生给我们的情报吧?” “自是记得。” “去岁,蒙军入蜀,已牵制了川蜀的兵力,逼的宋朝必须在川南建立防御,消耗了川蜀之人力物力。短期而言,蒙古的战略目的已经达到了。” 李瑕换了一张更大的宋朝疆域图摊开,指了指广西一带,继续侃侃而谈。 “接下来,大理蒙军的主攻方向必然不是川蜀,而是从罗氏鬼国、自杞国,从广西主攻荆湖防线,如此,才能给宋朝带来更大的防御压力。” 高长寿随着李瑕的指尖看去,喃喃道:“所以,阿术才会先去降伏交趾?” “不错,这是蒙哥定下的斡腹之谋,阿术必须这么做,他其实并无太多精力继续伐蜀。” “但我们也要守住他一部分的攻势?” “嗯。” 高长寿也揉了揉头,道:“也没别的办法了,依你所言,我们就在威宁筑城吧,你管这片海子叫‘草海’?” “应该是这个名字吧,这里可以用来屯田?” “大手笔,筑城、屯田、修水利……哪来的钱粮与人力?” “我明日去与乌撒部谈一谈。我会承诺他们,回了庆符县之后会送来大量的钱粮。” “阿勒、勒余父子能答应吗?” “说句难听的,他们或许会觉得……” 李瑕话到这里,停下话头,沉吟了一会。 “觉得我们守着可渡关,筑城、屯田,往后有了城池良田,他们能占下来?”高长寿道,“想让我们为他们做嫁衣。” “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如何保证不会被鸠占鹊巢?” 李瑕道:“那就看到时我能从川蜀带来多少兵力了。” “好吧,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是这个意思。” …… 李瑕这个小小的势力之中,高长寿是最文武双全且能独挡一面之人,他家学渊博、意志坚定。 这些年,他或许因为太年轻有过许多挫折,但有了李瑕谋划的长远方略,找准了路子之后,他已有了成为一方豪雄的潜力。 这个夜里,他们在烛火下商谈了许久,终于定下了威宁城的雏形。 不同于庆符县是宋朝治下之地,受宋廷监管,威宁城从建立之初,就将是一个新生势力的据点…… ~~ 次日。李瑕与高长寿再次到了耐思山脉见了阿勒父子,说了自己的意图。 垂垂老矣的阿勒听了很久,又与他们一直谈到入夜,终于答应下来。 李瑕等人走后,勒余不由问道:“父亲就这样容忍这些宋人、大理人在我们的地盘上建城?” 阿勒显得很疲倦,闭着眼,缓缓道:“不让他们建城?你打算被蒙古人打降以后,再建‘军民总管府’吗?到时,钱粮也是我们出,人力也是我们出,还要每年给蒙人纳贡。你可想清楚了?” 这么长一句话,勒余听了都要睡着了。 他想了想,道:“但汉人有句话,叫‘一座山里没有两只老虎’,怎能让他们钉在我们的地盘上,我以为他们击退蒙人就走。” 阿勒老脸上似乎浮起一丝笑意,喃喃道:“那位冥王……不简单。” “宋人嘛,都想当大官。”勒余道:“其实儿子也懂。让他们屯田,再守着可渡关,田归我们的部民种,粮食也归我们,这没什么不好,但为什么要为他们建城?” “你会筑城吗?” “不会。” “会修水渠吗?” “不会。” 阿勒道:“那你让部民帮他筑城换钱粮,他再帮我们修渠开田,城归他、田归你,你亏吗?” “亏当然是不亏。” “种了粮食,他再拿更多的好物件来换粮食,养兵挡着蒙古人,你亏吗?” “话是这么说,但他占到我们的地盘来了。” 阿勒道:“你说的,‘宋人嘛,都想当大官’,他立了功劳,早晚是要调走的。到时候,城和田归谁?” “嘿嘿。”勒余笑了笑,接着却还是有些不解,又问道:“父亲为何要敬重他们?和他们说话也太客气了。” 阿勒道:“很久以前,这里是夜郎国以西的莫国,后来被灭了。汉人有个词叫‘夜郎自大’,说的是我们山里人看不到外面有多大。儿子,你记住,乌撒部臣服于大宋、大理,甚至也可以臣服于蒙古。唯独不能夜郎自大,给部民招祸。” “我不明白。” “别以为我们这数万人盘据在深山里就能称王,蒙古、大宋、大理,那才是大国。我们与这些大国一比,就是鸡蛋与石头。” “大理不都灭了吗?” 阿勒道:“连一个舍利僧都能召集十万人举事,高氏更能做到,这就是名义。你要敬重高氏的名义,也要敬重宋官的名义。” “儿子还是不明白。” “名义就是,你得敬重他,表面上奉他为主。但乌撒部的地盘还是你说的算。” 勒余又笑了笑,道:“儿子明白了,用宋官和高氏的名义建了城,再收服他们像‘四大白彝’一样,或者干脆杀了他们。” 阿勒似乎叹息了一声,道:“杀人是最笨的办法。时长日久了,宋官会被调走,蒙古人也也会来讨要高氏,不需要你杀人,明白吗?” “儿子明白了。” “你若是明白了,就得学会敬重他们。” “好。”勒余道:“那儿子就让部民去给他们建城了?” “做吧……” 威宁地处乌蒙高原的中心,自南北朝起便为土著豪族所据,五代之后为乌撒部领地。 原本的历史上,清初吴三桂平灭乌撒部,取“取威镇安宁”之意,改乌撒土司府为威宁州,才有“威宁”之名。 此地密林、山沟、洞穴众多,到处都是难以通行的陡崖绝壁。 交通不便,族群复杂,加之又是处于川、滇、黔三省交界之地。因此即使是到了后世,威宁也曾有段时间以悍匪而闻名。 除了悍匪,提到威宁,不得不提的便是“草海”。 草海在上古时期便已形成,之后湖水外泄、淤积,便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海子。 至明代,凿中、北边、南边三河以灌溉海田数千亩,广袤数十里,可耕可牧,卫兵屯田其中。 而眼下这个大宋兴昌五年,李瑕便在要在这个蛮荒之地建威宁城,屯田于草海之畔。 他做这个决定并非是因为了解威宁的这些变迁,他知道的也只有“威宁”“草海”这两个名字,但他还是找到了五尺道上这个适合建城屯田之地…… 正文 第298章 传信 四月十四日。 一根木桩被钉在土地里,表示这里将会起一座新城。 李瑕给了高长寿一份图纸。 这图纸是在庆符县时找匠人画的。川蜀这些年建了许许多多的山城,多的是这样擅长建城的匠人。 而李瑕也并非是临时起意要在威宁建城,他从出发之前就做好了打算和准备。 依着图纸,高长寿指挥寨兵押着千余俘虏为劳力,开始挖沟打基。 除了这千余俘虏,也开始招蓦附近的山民,这部分的劳力则需要以大理缴获来的物资为粮钱雇佣。 另外,勒余也领了乌撒部的数千青壮伐木采石,贩卖给他们。李瑕承诺会再从庆符运来物资交易。 到处都是一片热火朝天。 而这景象之中,勒余显得最为意气纷发。 勒余时年四十二岁,留着一脸络腮胡子,作为乌撒部的少君,他足够健壮,也足够睿智。 当然,他这份睿智是相当大多数部民们而言…… 勒余其实也能看得出来,庆符军战力颇高,甲胄也精良,八百人对上乌撒部两千人也不输。 因此,他对李瑕有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但他知道李瑕不可能长期待在这里,态度中始终隐隐有种“地头蛇”的傲慢。 对高长寿,他则是奉其为主,但骨子里颇为轻视。 这种态度没人感觉不出来,高长寿与勒余聊了几句之后,终是忍不住向李瑕道:“我实在受不了他的嘴脸。” “看得出来,他有在表示敬重你。”李瑕淡淡道:“该是阿勒教他的,他做的比阿勒差远了。” “呵。” “接下来我们有两件事,一是你须派人联络高琼,让他尽快让高氏旧部,以及心向大理的遗民来投奔你。否则你势力不足,我带走庆符军之后,你应付不了。” “好,我马上派人去。” “二是西南方向还有些归附蒙人的部落,我带兵去剿了,抢些物资、俘虏回来,应付当务之急。” 高长寿道:“等我练一千兵马,此事我便可以做。” “嗯,尽快吧,我在此呆不了太久,一两个月吧。” 李瑕虽还年轻,做事每每有种“时不待我”的紧迫感。 他回过头,望向草海边方圆数十里用来建城之地,想了想又道:“我与明月的订亲礼,流程我不熟悉,你记得帮忙操办。” 高长寿闻言笑了笑,道:“这点小事还需你提一句。” 之后十几天,李瑕便领着庆符军往西南面扫荡几个小部落,既是稍缓了物资和人力的需求,也是对乌撒部的威慑。 …… 四月二十六日。 李瑕领兵从牛栏江畔小竹箐归到威宁,他又扫荡了一圈,缴获了不少物资、俘虏了不少劳力,引的乌撒部民纷纷又怕又侥幸。 高长寿已先在威宁建起了一片营寨。 李瑕才到营寨,只见一百庆符军正风尘仆仆列队其中,一个佰将正在与高长寿交谈。 “见过县尉。” “许魁?你怎来了?” “小人……” “帐篷里谈吧。” 许魁嘴笨,进了帐篷也不知怎么说来龙去脉,忙从怀中掏出好几封书信递给李瑕。 “李瑕请看。” 李瑕不急着看信,先是打量了许魁一眼。 只见这瘦汉子满身都是尘土,显然一路而来累得不轻,但看神色该是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他这才看了看手里几封信,先打开韩承绪写的,信上说了庆符县的诸多情况,让李尉不必担心。 李瑕又看了看韩巧儿的信,只说了几桩鸡毛蒜皮的琐事,倒也有趣,他微微笑了一下。 之后打开李墉的信,只见信封里还夹着一封公文同,说是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的朱禩孙要求庆符县乡勇克期抵达泸州。 李瑕再一看朱禩孙要求的时间,五月底。 而李墉信上的内容就很丰富了。 三月初,成都蒙军都元帅“阿答胡”命令“纽璘”率万人,自利州下白水江,目的应该是攻打重庆。 朱禩孙命潼川府路各州县准备防事。 到了三月末,朱禩孙却又改调庆符军到泸州,据李墉分析,很可能是川帅蒲择之料定纽璘攻不下重庆,不攻反守,打算奇袭剑门关,以求收复成都。 如此,泸州兵力被调往北面,故而朱禩孙才会更改对庆符军调令,由“准备防事”变为“前往泸州”。 李墉直言不讳,说他曾在吴渊帐下为幕,因而有此推测,又告诉李瑕成都之战迫在眉睫,当尽快率部返回。 …… 看完信,李瑕转头看向许魁,问道:“你是何时出发的?” “三月二十七日,两日前到的威宁,高郎君让我在此等候县尉。” “县中防务,刘金锁顾得过来?” 许魁道:“县尉放心。是韩老先生、李先生、刘佰将一起商议过,才让小人来找县尉的。” “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待许魁离开,李瑕转头看向高长寿与高明月,沉吟道:“我不能在威宁继续呆了,后日便要动身。” 高长寿点点头,道:“也好,想必很快堂兄便会派旧部联络我,放心,我镇得住乌撒部。” 他话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这一年一年的,才走了兀良合台,又来了纽璘,也不让人安生片刻。” “是啊。” 李瑕取出地图,摊在案上,沉思起来。 良久,他才道:“慕儒让我与明月单独说会话可好?” “好。” 高长寿转身出了营帐,下意识回过头,只见阿莎姽无声无息跟在身后,不由吓了一跳,连忙快步走远…… ~~ 帐中,高明月手里还拿在李瑕回营后要换洗的衣物,搁在一边,低眉顺目的样子。 “本已做好了连年打仗的准备,没想到局势比我想得还要紧张。”李瑕道。 高明月转头看向他,眼神很温柔,却似乎不知如何回答。 两人牵起手。 李瑕又道:“本想着这次带你回庆符县,能安稳些。但川蜀战局又起,你随我过去未必比留在威宁更安全……” “我随你走。”高明月低声道。 “会很危险,也很辛苦。” “我不怕。”高明月依旧是恬静模样,却是又道:“若有危险,我愿与你一起赴死。” 李瑕不是扭捏之人,听了她的心意,道:“那好,我们明日订亲,之后一起走,可好?” 说到生死大事,高明月也是波澜不惊,提到订亲,她反而是羞涩地低下头。 好一会,她似乎担心李瑕以为她不愿意,又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低眸之间,李瑕觉得她还蛮动人的。 …… 说起来,之前李瑕觉得张文静的性子更活泼,相处时能叽叽喳喳说话,他在宋代就本来觉得无聊,其实更愿意与张文静这样的在一起。 但张文静的家世显然是不适合的,李瑕也不愿耽误她……不论在外人看来如何,在意识到她的某些情愫之后,他确实是很尽力克制着不去撩拨她了。 如此一来,高明月便是他此生所遇少数三两个喜欢的女子里、最适合成亲的对象。 这件事,他考虑时确实也带着理智,显得不那么投入。 以他的阅历,很难轰轰烈烈喜欢上哪个小女子。 而这个世间风气不像他前世对单身者有那么高的容忍度,李瑕要做的事注定他必须成婚。 反正这时代太多人都是先成亲、后相识。 当然,他是有对她动心的,且越来越动心…… 两人便是在个这个情况下订了亲。 在李瑕想来,无非是办个订亲酒,而高长寿则是很认真的为他们办了“三书六礼”中关于订亲的几个步骤。 纳征之后,李瑕与高明月的婚事便正式定了下来,不再只是两人口头的约定。 李瑕往后若是再遇到有哪家门户想要嫁女,便可拿出婚书自称已经订亲了。 订亲时他并未见到高明月,觉得这件事远不像想像中有趣,倒显得在处理公文。 过程中,高长寿倒是想起来,问了一句“这桩亲事,还未问过令尊吧?” 李瑕于是答道:“不必问了。” 高长寿于是颇为遗憾,觉得妹妹的亲事远远不够隆重。 正文 第299章 重归 “二哥总觉得他没给我们操办好,你不必在意。” “你觉得有缺憾吗?” “很开心。”高明月低声道:“缺憾也有一点点……我不是和你说吗?想在洱海边听你向我提亲。我给你做糍粑。可惜今日我还是什么都没有……你会不会嫌我嫁妆太少啊?” 最后一句话,她难得有些莞尔的语气,向李瑕笑问道。 “成亲前还有机会多赚嫁妆的。”李瑕道,“回头你也管些生意,赚了钱当嫁妆也不错。” 他们俩今夜本是不该见面的。但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然习惯了每天呆在一起谈论山川地形,倒也不太理会习俗规矩。 这大概是战乱带来的少数好处之一。 “其实……与你订了亲事,我到现在还觉得像作梦一样。” 高明月渐渐对李瑕也能说更多的话,闲聊道:“在北面刚见你的时候,觉得你这人……嗯……” “我这人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那副样子,就仿佛全天下的女子你都看不上。” “听起来很讨厌啊。” “不讨厌啊,就是觉得孤高,觉得你不会看上我……不过后来,你和我说你要纳很多妾,才知道你不是看不上,你是看上了好多。” “我没有说要‘很多’吧?” 高明月笑了笑,道:“我也能像这样偶尔逗你一下吗?” “嗯,虽然很冷。” “冷?” “就是一个笑话不好笑的意思,怎么解释呢,我给你说一个吧……刘备的马像脱了缰一般奔向悬崖,张飞大喊‘大哥,你快勒马!’于是,刘备回答‘我快乐个屁’……” 高明月忍不住笑出来,眼睛弯弯的很是漂亮。 这大概是她原本的样子,国破家亡以前无忧无虑时的样子。 …… 这个夜里,两人闲聊的时间仿佛过得很快,李瑕送高明月回到她的帐篷之后,重新返回来,盯着地图再次沉思起来。 他心里有个想法,但还没做决定。 有两个计划在他脑海中权衡着,本是一时难以决择,但今夜高明月说到“在洱海边向我提亲”时,让他更倾向于其中一个计划。 李瑕揉了揉脑袋,告诉自己不必管这样理由,要更理智的判断。 然而,各种理智的理由已在他脑中罗列好,只等一个决定而已,他不由又问自己,内心的冲突想要如何做? ~~ 天微微亮,李瑕起身走出营帐,看到包括许魁在内的九个佰将已在校将在准备起营。 他们打算今日回庆符县。 李瑕招过宋禾,拿出一封信递过去,吩咐道:“你派一什人尽快赶回庆符,将这封信交给韩老。” 宋禾竟还是问都不问,拱手应下,自派人去安排。 李瑕回过头,望向晨曦中站立的庆符军,心头有个念想愈发炙热。 打穿大理、走灵关道真趋成都。 这是他战场上的第一个对手与老师阿术教给他的打法,潜出间道,迂回包抄,奇师突袭…… ~~ 善阐城,杨渊已领兵至此驻扎下来。 他才想好如何向段实解释也先兵败之事,却又得到消息说段实叛了大蒙古国、畏罪自尽了。 杨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大理城面对段兴智。 也许是向这位大理总管禀报“妖僧叛妖已平、入寇襟军已驱逐出境,战事已定?” 在他心里,战事确实已平定了,大理又恢复了安宁…… ~~ 四月三十,磨弥千户府。 麾弥千户府所在之地也就是李瑕称作“曲靖”的地方,与威宁交界。 城头上的守将闭眼看着从北面来的那近九百兵马,大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镇守将军也先北征归来,速开城门!” 城头守将眯着眼看去,见旗号确实是也先旗号,又见一骑冲到城下,手持一枚金符,喝令道:“还不快开城门?!” “是,马上就开城……” 城楼上,磨弥的首领、如今的蒙古千夫长阿蒙堤探出头来,喝道:“怎么回事?!” “也许将军回来了!” “太好了!” 阿蒙堤大喊一声,收回脑袋,心中自语道:“娘的,蒙鞑又来了作威作福了……不对!” 他回想起来,依杨渊所言,也先将军该是已经兵败了才是,怎么又回领兵回来。 “都给我……” 阿蒙堤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惨叫从城门响起。 九百兵士已迅速冲起城门,手中长矛齐捅,登时刺倒一片守军。 …… “刺!” 杨奔奋力刺出长矛,有血溅到他嘴里,他用力啐了一口啐出去…… 前几天,洪阿六说,论功的话他杨奔肯定是能升什长了。要是能再建些功劳,升佰将也不一定。 “而且啊,县尉肯定还要扩军,扩到千五百人也有可能。我听许佰将说了,刘佰将在庆符可还在征兵练兵咧……” 当时杨奔听了,心中不屑。 搞得好像他很想在庆符军升迁一样,可笑。 其实他想的是,等到时李瑕提升他为佰将,他径直挂印而去。相当于给李瑕一巴掌,再告诉他“你不会用人,现在才提升老子,老子不伺候了。” 没想到,李瑕竟不径直回庆符县,反而要带兵走灵关道。 这个计划并没有直说,李瑕也只召了九个佰将商议,之后就再次出了可渡关南下。但杨奔一看路线就知道了。 “奇袭成都?必是奇袭成都!今岁果然要收复成都了,吕太尉早就说过,川蜀这般死守没有出路,只有反攻成都、进而反攻汉中才能扳回局势……” 他不由为李瑕的疯狂大胆感到心神颤栗。 “这个李非瑜,已有了刘武仲八成风采!大宋竟是在刘武仲之后,又出一个名将之才?” 杨奔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激动。 他告诉自己,计还未成,不必对李瑕太过赞誉,一个连自己的将才都看不出来的小小县尉,也许只是眼高手低…… 一方而维持着高傲,另一方而,杨奔也很烦。 他真的看到李瑕每次找那九个乡野匹夫议事就气不过。 这种奇袭成都的计划竟出这些人之手,该让他来参谋军机才对。 心里想着这些,杨压奔手中长矛还是不停突刺。 “噗!” 又是一个磨弥守军倒下,血雾中,只见城内的守军已然溃了,正在向南门疯狂奔去。 熊山大喊道:“停止追击!占据城门,立刻搜治伤员……” 杨奔很想追,在他看来,要穿过大理走灵关道,必然要隐匿行迹,怎么能放过这些逃兵? 但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想升迁,想当佰将…… ~~ 李瑕已站上城头,俯视着这个小小的千户所。 他也看到了杨奔,近来这几场战斗,这个由贾似道、吕文德派来的眼线表现的十分抢眼。 算是朝中高官送来了个人才。 眼下对付外敌之际,倒不必在过理会…… 心里这念头一转而过,李瑕又看向逃跑的磨弥守军。 他知道这些逃军会把庆符军卷土重来的消息传出去,但拦着也没意义,战场上不可能永远全歼敌人,与其增加伤亡、粮费体力去围堵,不如想其他办法。 此次重归大理,他比上一次更有信心…… 正文 第300章 理由与计划 李瑕出兵时完全是雷厉风行的作风,没与高长寿仔细讨论过,只是说完一个大概的计划,当即就领兵南下。 最后只留下一句“你尽快组织人手,到曲靖运东西吧。” 偷袭了磨弥千户所的次日,高长寿领了两千余劳力也到了,开始拆卸房屋、搬运物资到威宁建城…… “我不知你是如何想的。”高长寿道:“你真想带着这么一点人奇袭成都?” “打成都当然不是靠我这一点人。”李瑕道,“以这一小支奇兵襄助蒲择之而已。” “我不认为这个蒲择之能收复成都。” “你都不了解他,不要妄下定论。” 高长寿道:“你就了解吗?” “我有个幕僚,算是慕僚吧,叫作……李西陵。” 李瑕说到这个名字,语气有些斟酌,缓缓道:“李先生曾在荆湖制置使吴渊帐下为幕,战略眼光是有的。 经他分析,蒲择之的意图就很清晰了。奇袭剑门之后,便可阻挡汉中一带的蒙军南下。封锁成都,对成都的蒙军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高长寿问道:“你相信这位李西陵的分析?” “嗯。” “但你不能确定成都之战是何时开始。” “朱禩孙在三月末时向我发出调令补防泸州,说明他领兵北上剑阁了。一旦宋军封锁剑阁,马上便要对成都发动攻势。我从灵关道北上,时间应该是刚刚好。” 李瑕指了指地图,又道:“蒲择之打下剑门之后,蒙军必然也能猜到他的意图。那么,蒙军必然对宋军有所防范,会加强成都的防事。到时我出灵关道,或可出其不意击蒙军腹背,改变这一战的局势。” “太危险了。” “阿术不在,大理国内空虚,我走大理,面对的只是伪军;相比起来,反而是到川西去更危险,那里是上万有防备的蒙军。而且,宋朝的指挥体制森严,我到了泸州,一定会丧失自主权。” 话到这里,李瑕苦笑了一下,道:“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不喜受人使派。到时我若是看到战机,再想从泸州出兵,或许还得对泸州守军动手。” 高长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他更希望李瑕能留在威宁,但知道这话说了也没用,反倒显得他像个小媳妇一样。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件事我考虑的比你多,不是头脑一热做的决定,你不必劝我。” “哪怕不劝你,我也很担心你要如何穿过大理到灵关道。首先,粮草辎重你怎么解决?” “抢。” “大理国遭蒙军掳掠至此,何处还有粮草……” 高长寿话到一半,忽然愣了一下,反问道:“你不会是想抢寺庙吧?” “我没抢,是也先抢的。” “也先抢的?”高长寿喃喃了一声,摇了摇头,也不知该做何感想。 …… 大理国崇佛,有“妙香国”之称,开国以来就大量兴修寺庙。 历代大理段氏皇帝二十二人当中,有十一人出家为僧。是真的崇尚佛法、还是为高氏权臣所逼,也只有他们心中最清楚。 至于崇佛的缘由大概也有许多,比如离天竺、吐蕃近,比如用佛法来缓解境内的各族之争、权力之争,避免南诏国灭之后各大家族之间的血腥杀戮。 忽必烈似乎也信佛,他灭大理之前,须取道吐蕃,驻扎在六盘山时请藏传佛教萨迦派首领八思巴会面,接受了八思巴的喜金刚灌顶。当时他的王妃察必随行军中,同样接受了灌顶; 灭大理时,他裂帛为旗,上书“止杀”二字,说是被姚枢所劝,其中未必没有考虑到佛教的影响力; 灭大理之后,他曾驻扎在无为寺,禁止战火烧到寺中,时人云“边城劫火,此间翠华”。 忽必烈这人不仅信佛,他还信道,也接受了儒学大宗师的尊称。 在李瑕眼里,如果一个人什么宗教都信,那等于什么都不信,不是宗教徒,而是政治家。 当然,换成是李瑕,如果有朝一日能征服大理了,也不敢公然藐视佛法。这是为政者应有的素养。 重要的是,如今这个蒙古统治下的大理国,各寺庙香火并不减当年。大理国别处没有粮草物资,寺庙里却是有的。 而且寺庙也很多,所谓“伽蓝殿阁三千堂,般若宫室八百处”,皆可成为沿途补给。 …… 这日,高明月听完李瑕与高长寿的谈话,她虽没多说什么,眼神里不由有了忧色。 李瑕看出来了,他知道她是担心佛祖怪罪。 而以李瑕的情商,倒不至于说出“是你堂兄高琼告诉我寺庙里有粮”这样的话。等到两人单独相处了,他才问道:“明月是在担心吗?” “嗯,我很担心你。”高明月低声应了,伸手探到李瑕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护身符。 这是两人除牵手之外,她少有的主动肢体接触。 “你总是经历凶险,也许真是佛祖保佑才能平安无事,如今却要这般不敬,万一不再被庇佑……” 李瑕的手覆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道:“你不必担心,我敬佛是在心里的。” “我不是想反对你,只是……希望你平安。” “我知道。”李瑕道:“我们是扮成蒙军去寺庙抢粮,反正也先在我们手上。以免大理的百姓们对我们产生怨恨。” “那……佛祖还是会知道的。” “我们只取粮草,不动佛祖的塑像,就算是借的。” 高明月有些无奈,道:“其实我以前也没那么信佛……是担心你,才求的这个护身符。” “嗯。” 高明月转头瞄了李瑕一眼,有些担心他不高兴,低声问道:“是不是我不要问太多比较好?你会不会烦我啊?” “不会烦你。其实,几个佰将都在质疑我这个决定。只是我懒得哄他们罢了。” “嗯?” “要打穿大理、北上灵关道,此事确实过于疯狂,有不安都是难免的。”李瑕道:“另外,这次出来得急,是我该先与你说清楚我这么做的理由、计划。” 高明月不由笑了笑,因为他说的只哄她而有些满足。 接着她又想到自己实在是太不虔诚了,心想应该多诵佛念经,求佛祖原谅李瑕迫于无奈借点粮食…… ~~ 李瑕说得轻描淡写,但事实上,他麾下几个佰将确实十分反对他这次的决意。 本来可以安安全全地回庆符了,却要绕一个大圈走敌境,心里不愿意当然是难免的。 但因李瑕平素就颇有威严,又接连都是小胜,几个佰将们虽有不同意见,却还是老实听话。 而远隔千里,蒲择之做的决定才叫真正的“力排众议”,被部下视为“独断专行”。 今年的形势是,纽璘率上万蒙军攻打重庆府。 而蒲择之在这紧要关头却决意不守重庆,集兵去打剑门关。 几乎所有人都在反对,认为蒲择之这是在弄险,置川蜀防御于不顾,一心只有功业。 这一战还未开始,蒲择之就知道,若一心孤行,万一战败,所有的后果都需要他的承担,他的仕途也将毁于一旦。 但他还是做了决意。 就让纽璘去打重庆府,他要奇袭剑门关、收复成都。就看看他与纽璘谁更快谁更坚决。 死守川蜀固然稳妥,但按部就班的防御救不了大宋。 必须打破兵法常理寻找奇迹,那就必须有向死而生的勇气,敢为常人不敢为之事,才有破局的可能…… ~~ 一南一北,李瑕与蒲择之作出了类似的选择,也许是巧合,也许他们都有些疯…… 正文 第302章 升迁 庆符县。 “他自己没有靠山,还要我安慰他不成?”江春嗤笑一声,闲适地倚在躺椅上,看着牟珠收拾行李。 牟珠忙前忙后,却半句话不曾使唤丈夫帮忙收拾。 哪怕她是名门之女,也觉得后院这些小事,岂是男人家需操心的? “哪有叫官人安慰房主簿。不过是说,房主簿心中失望,忘了向官人贺喜,不必怪他。” 江春轻呵一声,摆手道:“我岂会怪他?殊无必要,殊无必要。” 他拍了拍膝盖,兀自摇头,微叹道:“官升三转,通判叙州……唉,怎就不能回临安任京官,失之交臂呐,未免可惜了。” 如今朝廷的调令已经到了,叙州知州史俊官升三转,调任中枢。 江春则升迁叙州通判,大概是因为如今川蜀战事不停,朝廷才任免一个熟悉叙州的官员。 同时到的,还有任命李瑕“知庆符县事”的公文。 这里有个小小的不同,江春原是庆符“县令”,李瑕则是庆符“知县”。 宋是县令、知县并行。 简单来说,唐代以前,县令可以由地方豪强担任的;到了宋代,知县则是朝廷官员,是中枢下派来主持一县事务的。 当然,江春之前虽说是县令,其实也是中枢派来“知庆符县事”的,如今只是这个名头也换了一下。 具体行事上没有太多区别,但本质上代表着大宋中枢对西南边锤的掌控…… 另外,这次唯有房言楷没有任何升迁,只得了一个褒奖。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收到文书的当场,房言楷还是愣住了,甚至忘了恭喜江春高升。 好在,江春也不计较这一点失礼…… “非瑜这般人物还真是少见,任命都到了,他却不知跑到何处。只怕是不能为我送行了。” “叙州毕竟不远,总还有打交道之时。” 江春颇为感慨,叹道:“年不过十七,官已在房正书之上,不可限量呐。但交好归交好,终是个会惹事的人,不可走得太近了。这般不远不近也好。” 眼看着牟珠收拾好最后的行李,他拍了拍躺椅,起身环顾了居室一眼,推开门出去,站在台阶上,看到江荻与韩巧儿正在依依惜别。 “巧儿,你过来。” “义父。” “哭什么,不哭了。”江春抚须笑道:“往后这里就是你李哥哥的屋子了,你该开心些。” 韩巧儿眼珠子一转,心想这也是哦。 伤感登时去了大半,她打量了这东厢的正屋一眼,表情很是灵慧。 江春不由指了指她,哈哈大笑道:“看吧,你个没心肝的小妮子,比起义父,果然更在意你李哥哥。” “女儿也很舍不得义父,真的。” “不必舍不得,义父是升官了。” 江春说罢,转头看向韩承绪、韩祈安父子,摆了摆手,道:“你们就不必送了,知道你们忙,往后这县里,还得由你们操持。” 韩承绪道:“当送通判一程。另外,县中百姓还制了万民伞,正在衙外相候。” 江春不由眉毛一挑,颇为开怀…… ~~ 昏暗的公房里,房言楷坐在那,似乎很久没有动过了。 “东翁,该送江通判起行了。”蒋焴推门进来道。 “通判……”房言楷喃喃了一声,“这两年,他做了多少,我又做了多少?” “东翁早便料到之事。” “是啊,早有预料……但心里总还是抱着侥幸,不是吗?” 蒋焴一时无言。 他觉得房言楷一辈子也就是个主簿了,明年自己也该另谋出路才是。 好一会儿,他才又劝道:“还是去送一送为宜,江县令如今毕竟是一州通判,是上官,也是东翁的人脉。” “走吧,去送一送。”房言楷拿手擦了擦脸,稍振奋了些。 他不像江春携妻儿上任,他的妻儿都留在家乡,因此显得有些孤独。 但此时他却庆幸这份孤独,至少不会让家人看到自己这般颓唐的一面。 心里有多少不甘也仅有他一个人知道了,出了公房的门,房言楷整理好衣襟,又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 咧了咧嘴,挤出一份笑意,他问道:“如何?” “东翁还得再显得喜庆些。” “这样呢?” 蒋焴道:“稍好些了,东翁请。百姓们已在衙外等候多时了……” ~~ 沁香茶楼。 严云云捧着杯茶站在窗边,看着那万民伞被人潮拥着走过长街。 过了一会,韩祈安上了楼,推门进来。 “兄长来了,我给你煎了药,让婢子小火看着,这就让人端过来……今日该很忙吧?” “嗯,提醒你一句。江春离任,阿郎却还没回来。暂时而言,县内之事由房言楷做主。你这段时间做生意小心些。” “哪有做甚违禁的生意?”严云云笑道,“捐了那许多钱粮,造桥修路,人家都唤我‘严大善人’呢。” 韩祈安皱了皱眉,道:“至少从筠连运私盐过来时不可太明目张胆。” “有刘大傻子在,怕甚?” “李先生的意思是,让刘金锁带兵到泸州去。” 严云云道:“这种事,小妹也没个主张。听兄长的便是。” 此时药也端上来了,韩祈安在茶楼坐下,端着药碗喝着,兀自皱眉沉思不已。 严云云捧了账本过来,放在他面前给他审查着,笑道:“兄长也不再续个弦,身边都是些粗心的大男人,哪能顾得了每日为你按时煎药。” “别絮叨。”韩祈安道:“支笔钱给李先生使派,要在归化乡建煤场。” “这煤场不归我管?” “不需你管。” “兄长很信任李先生?” 话到这里,韩祈安皱了皱眉,问道:“我听说,你向姜饭打听李先生?” “姜钩子竟是向兄长说了?我看他浑身上下,唯有舌头是长的。” “我问你为何这么做?” “不忿呗。”严云云道,“兄长至今对我挑鼻子竖眼的,却对他那般信任。要我说,他这相貌气度,却又神神秘秘的,绝不简单……” “别絮叨。” ~~ 李墉有条不紊地把几份公文依次归好,问道:“韩老辛苦,送走江通判了?” “是啊,百姓出城三里,依依不舍。他为官一任,也算善始善终了。” “李知县还未回来交接县务,不论如何,暂时该由房主簿代管吧?” 韩承绪道:“正是如此。” 他神色中有些忧虑,担心的是房言楷不好说话,万一坏了哪些事。 李墉略略沉吟,道:“这样吧,我与房主簿谈一次。” “李先生谈?” “韩老放心,官场上的门道我略知一二,能让房主簿全心全意支持李知县。” 韩承绪微微一愣,倒没想到自己父子俩忧心了几天的事,李西陵就这般随口一句话。 李墉笑了笑,又道:“相比房主簿。反而是泸州来的调令更难办些,韩老可考虑好了?让刘金锁到泸州去。” “李先生可以断定阿郎不能赶回来?” “算时间就很可能来不及。我们若不早做准备,难保上官不会治李知县一个‘不遵调令’的罪名。” “也只能如此了。”韩承绪道:“只要房主簿愿意配合,庆符有姜饭坐镇也足够了。” 李墉点点头,暗想李瑕行事也太我行我素了,视朝廷纲纪于无物…… 但,他这些日子以来,常找刘金锁问李瑕在北边的经历,隐隐觉得,是否是当时被朝廷视为弃子,对李瑕有些影响? 正文 第303章 流年不利 哈拉和林。 哈拉和林位于燕然山脉南麓、额尔浑河上游,位于后世外蒙古的杭爱山。 燕然山是古称,是东汉大将窦宪大败北匈奴后,勒石铭刻纪功的地方,所谓“燕然勒功”,至于霍去病“封狼居胥”的狼居胥山则在燕然山的东面。 当时,燕然山以南汉人称做“漠北”,燕然山以北,则称为“极北”,皆是蛮荒之地。 但对于如今的蒙古人而言,这里是疆域的中心。 这个时代,它也是全世界的中心。 几乎整个欧亚大陆,都笼罩在它的权力和威势之下。 欧洲、罗马、波斯、高丽……传教士、商人、使节在这里汇集;各地的纳贡、抢掠来的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堆积至此。 这一年是蒙哥汗七年。 自从忽必烈受任经略中原起,印纸钞、通贸易、整吏治、修仓廪、建桥路、兴学堂、提拔贤良、降暴黜贫、薄税劝农、低息兴商……以汉法治汉地,被中原士大夫、世侯们称为“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这引起了蒙哥的猜忌,汗廷就开始不停有人状告忽必烈,罪一是“收拢人心,越主以代”;罪二是“擅权谋私,贪墨财赋”。 蒙哥对忽必烈的不满终于累积起来,且有了具体的行动。 他派遣亲信阿蓝答儿,南下钩考京兆和河南财赋。 所谓“钩考”,意为“理算”、“大计”,审查钱粮税赋,依据结果,可以当即问责处罚官员。 蒙古人的钩考,结合了从波斯学来的办法,可以另置监狱,逮捕官员,昼夜鞭挞。因此十分残酷,令人闻之而色变。 阿蓝答儿在今日启程,南下京兆府。 他跨坐在马背上,开口与身边的副手闲聊起来。 “大汗今年很不高兴。” 策马在他身边的壮汉名叫“浑都海”,闻言问道:“怎么了?” 阿蓝答儿道:“去年,诸路大军伐宋失败的消息,前阵子传回来了详细的消息。” 浑都海道:“听说了,兀良合台战死了?” “是啊,回归长生天了。”阿蓝答儿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放在宽阔的胸膛,微微叹息一声。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都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浑都海道。 阿蓝答儿道:“速不台之子,兀良合台,大汗的宿卫长。他的死讯是和赛因汗的死讯一起传来的。” 浑都海叹息一声,道:“赛因汗才四十八岁啊,竟是这么年轻就被长生天召回去了。” 他们说的“赛因汗”意为“好汗”,名字叫“拔都”。 拔都是成吉思汗之孙,是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的嫡次子。 说到术赤,术赤的身世有一段逸闻……成吉思汗铁木真才成亲时,妻子就被人抢了,等再抢回来,已有了身孕。 而“术赤”名字的意思是“不速之客”,因此,一直有人怀疑他不是成吉思汗的儿子。 但成吉思汗每次都是用“宽广的心胸”给“这种环境下敢歧视妇女和子嗣者”一个狠狠的耳光,甚至有让术赤继承汗位的想法。 最后,术赤还是把汗位让给窝阔台来继承。 而蒙古第二次西征时,就是术赤之子拔都担任统帅。 当时,各支宗室均以长子从征,窝阔台汗的长子由贵、拖雷的长子蒙哥都从征了,故而称为“长子西征”。 换言之,拔都曾统率过由贵、蒙哥这两任大汗,甚至蒙哥就是他拥立为大汗的。 兀良合台之父速不台,西征时正是拔都麾下的前军主将。 拔都西征之后,建立了金帐汗国,乃是大蒙古国中领土最大的宗藩国。 他为人坦诚、宽厚,因父亲的身世常被人羞辱,却往往一笑而过。对部下从不吝赏赐,也不滥杀无辜,被尊为“赛因汗”。 因此,兀良合台与拔都的死讯同时传来,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赛因汗被长生天召回去,大汗很悲伤。”阿蓝答儿道,“别儿哥继承了金帐汗国,但……别儿哥不像赛因汗那样敬重大汗。” 这种事,浑都海也不知道如何说,只是回望了一眼哈拉和林。 他也感到有些悲伤,因为大蒙古国失去一个宗藩的“好”汗。 他们都只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一点点,却又完全不敢去想……成吉思汗与子孙们建立的这个大蒙古国,似乎随着拔都一死,已隐隐约约,掀开了一点点分裂的序幕。 …… “所以,今年一开春,大汗心情就不好。”阿蓝答儿又道,“赛因汗之死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忽必烈。” “是啊,这么多年了,始终没有灭掉宋朝。” 阿蓝答儿道:“他这个大汗的亲兄弟,远远不如赛因汗对大汗忠诚。” 浑都海问道:“这次,我们南下就是为了对付忽必烈?” “先找证据吧。”阿蓝答儿喃喃了一句,道:“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对了,去年,诸路大军攻宋,都失败了。 除了打蜀地,大汗还命令塔察儿、帖里垓领兵进攻南宋的两淮,才到了山东李璮的地盘,塔察儿就到处抢劫,被李璮动了手脚,失去了补给,结果一点动静也没有。” 浑都海道:“忽必烈太纵容这些汉人世侯了。” “大汗今年真的很生气。”阿蓝答儿又道:“赛因汗死了、忽必烈不听话、攻宋也不顺利。” 他显得很絮叨,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 但旁人都看得出,他真的很在乎蒙哥的感受。 “那我们这次南下钩考,狠狠地收拾忽必烈,为大汗出气。” 阿蓝答儿眯了眯眼,道:“再收拾忽必烈,他也不可能马上灭宋。我看大汗的意思……是想亲征灭宋了。” “亲征?” “是啊,大汗已起了亲征的念头。” 阿蓝答儿说不出更多理由,但知道,蒙哥汗需要尽快灭了宋,威慑别儿哥的金帐汗国、威慑忽必烈的漠南。 还有一个更伟大的志向,统治世上所有的土地…… ~~ 从包括拔都在内的诸王拥立蒙哥,汗位从窝阔台一系转到了拖雷一系,到蒙哥无情地镇压所有反者,再到如今拔都身死…… 大蒙古国的分裂,似乎已早早埋下伏笔。 像是在地底深处,无人能听到的一声“咯”的一声响。 而在遥远的西南一隅发生的一切,看来似乎与这些毫不相关。 小人物们还在孜孜不倦地经营。他们的小小举动,与蒙哥可汗那无比远大的志向一比,仿佛皓月下的萤火之光…… ~~ 大理国。 善阐与曲靖交界处的法界寺。 杨渊走出大殿,抬起头看向天空。天地茫茫,完全不见那支宋军的踪迹。 有时候他都觉得……永远都追不上对方。 ~~ 罗婆部。 也先双手被绳索捆缚着,由一个宋军士卒拉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深山里,表情十分愁苦。 他也想要反抗,但身上的力气却使不出来。 阿莎姽每个半个时辰都会来给他用些药粉,使得他神识昏昏沉沉。 “你这个臭婆娘……等老子逃出来,老子要骑在你身上……狠狠地捅翻你……”也先用蒙语低声地咀咒道。 阿落姽听不懂,但能感受到他的凶恶与淫邪。 她没说什么,却是打开一个小木盒,“啪”地一下按在也先脖子上。 也先便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皮肉上蜇了一下,接着似乎……钻了进去。 …… “这人我还有用,你别弄死了。” 李瑕看到了阿莎姽的动作,也只是这般交代了一句。 “不会很快死,能活一两年……冥王,这是他的命数吗?” “是。”李瑕道,也不再对此事多说。 本来,是打算把也先交给高琼的,放了就放了,但他非要多嘴惹上阿莎姽。就当真的是……他命里如此吧。 庆符军就这样踏进了罗婆部的地盘。 ~~ 蒲择之也在悄然潜行,一点点逼进剑门关。 “剑门关险峻非凡,但周遭山陵可绕,蒙军想不到我们敢来,故而,此战第一要紧为‘秘’字,行军须秘,以迅雷之势一举拿下城关。 我亲自领军,不带辎重,沿嘉陵江峡谷迂回,绕到剑门关北面。五月十七日,与你等南北夹攻关城。” “不可!蒲帅,你这是从汪德臣眼皮子底下行军,太危险了!” “怕险?那还打甚仗?我意已决,打……” 正文 第304章 段延庆 “啊!” 洪阿六一脚踩空,只见地上有个小陷阱,几根竹刺已深深扎进他的小腿,他不由惨叫了一声。 “噤声。”熊山低声喝道,拿了伤药给洪阿六包扎。 熊山擅长走山路、又来过大理国,因此带了几个彝兵走在最前面探路。 这个小陷阱,他刚才没注意到。 “佰将,我这脚,耽误了行军怎么办?” “屁大点伤,啰嗦什么。”熊山道,因为没看到这个陷阱也感到颇为懊恼,脸色却是不显。 “佰将,前面还发现几个陷阱,是打猎用的。” “看来是到罗婆部的地盘了。” 熊山一把拽着洪阿六,将其丢到马背上,又道:“杨奔,你牵着马。” 下一刻,只听得前方有尖锐的哨声响起,一个个山民执着弓箭与长矛包围了上来…… ~~ 罗婆部兴起于隋唐年间,段氏建大理国时,向滇东三十七部借兵,彼时罗婆部势力最大,有“雄冠三十七部”之称,算是大理国的世袭诸侯。 如今的罗婆部首领名叫“矣格”,放眼大理国内,倒也称得上是英雄人物。 高泰祥死、段兴智降,矣格却一直到去年才归降蒙古,受封为“罗婆万户侯”,亦是世侯。 在矣格看来,他对段氏、高氏,称得上仁至义尽了。帮他们建国,为他们守土,到如今大势已去,部民还要活下去,归降蒙古是唯一的选择。 既然归降了,矣格也不是两面三刀的人,舍利僧多次派人来劝他起义都被他严辞拒绝。 这日,矣格听部民说在狮子山见到了近千的兵马,连忙点齐寨兵围了过去。 山林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双方甫一接触,便听有人用彝语喊道:“蒙古将军也先在此!你们罗婆部是反了不成?!” 一听是蒙古人来,矣格就有些烦。 对他而言,在蒙古治下与以前没有太大的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蒙古人常征兵、纳贡。 虽然相比其它地方,罗婆部还算好的,毕竟是有实力又地处深山,蒙人没有对他们太过份,但矣格每见到蒙人也觉得头疼。 他往前走了一段,目光望去,只见那大几百近千人中一员大将被拥了出来,果然是之前见过两次的镇守将军也先。 “也先将军。”矣格用生涩的蒙语唤了一声。 也先没应,目光空洞看向前方,像是个傻子。 反倒是也先身旁一个年轻人用蒙语喝道:“为何拦住去路?!” 矣格看向这年轻人,见其相貌英俊,气度不凡,看长相肯定不是蒙古人,不由问道:“你是谁?” “段延庆,大蒙古国行军断事官,我祖父乃旧大理国神宗皇帝第四子……” 这段延庆的一长段话用蒙语说出来,说得十分顺畅,矣格学蒙语不过数月,听得不大懂,只好又问身边的通译,好久才明白过来。 “是,是,也先将军、段将军,这次来,是要?” 段延庆脸色冷冽,道:“也先将军追击宋军归来,要南归善阐城,路过此地,怎么?不能从罗婆部过吗?” “不是。”矣格蒙语不太好,口拙,一个雄壮的大汉在段延庆的喝问下显得像个孩子。 “那还不放开道路?!” “这就放开……” 矣格话到一半,忽有个部民凑上前,用彝语低声道:“首领,他们好像是汉人。” 说话间,这部民指了指熊山、洪阿六几人,又道:“我刚才听到他们说话了,像是汉人。” 矣格眯了眯眼,又看向也先那呆滞无神的脸,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再仔细观察这支队伍,确实绝大部分都像汉人,小部分像是彝人。蒙古人似乎只有也先这一两个。 当然,汉人也未必就是宋人。 大理国除了诸部山民,大部人的形貌与宋人其实相差无多。 如高氏、董氏先祖都是汉人,段氏则是中原大姓、凉州望族,是汉武威太守段贞的后裔。来源于春秋时期郑国郑武公幼子共叔段,正经的周室支系。 但也先行军,全带段氏的兵卒,也太奇怪了。 矣格心中起疑,又向也先问道:“镇守将军,要不要到前面寨子歇一歇?” 也先没说话。 一瞬间,矣格已警觉起来,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 搂虎握住了弓。 他有很敏锐的感觉,意识到罗婆部这些山民已经有了防备。 四野能听到“嘎嘎”的声响,那是弓弦被拉开的声音。 忽然,有人“哎哟”惨叫了一声。 随着这一声喊,搂虎身子一颤,几乎就想要杀过去。 但他转头一看,只见杨奔正拿着长矛对着洪阿六猛抽了几下,嘴里用蒙古语大骂了几句。 ~~ “他在骂什么?”矣格向通译问道。 “他说……你还想上马,你还想上马,打死你。” 矣格点点头,以他会的那点蒙古语听来确实是这样。 就是这个作派,这才像是蒙古人领的军队嘛,想必那个会说蒙语的是个段氏兵,正在抽打俘虏来的宋军。 这般想着,矣格再次看向也先,却见开口的还是那段延庆。 “将军急着赶路,不歇了。马上拿一百石粮食出来!” 听了这句话,矣格先前那总觉哪里不对的感觉终于消散了不少。 这才对嘛,蒙古将军来了,哪有不征粮的? 但矣格心中依旧有些疑惑,于是抬了抬手,道:“请段将军随我去拿粮食吧。” 这是一个试探。 但段延庆毫不在意,只带了两个人便走到矣格面前,道:“走吧。” …… 也先领着大队人马先行,段延庆与矣格走在后面。 一路上矣格都有在试探,却见段延庆对大理、蒙古的风土人情信手拈来,举止磊落,一派世家风范。 “段将军,我多嘴问一句,也先将军看起来有些……” “他受伤了。”段延庆道,“此事我只与首领一人说,其实,这次也先将军大败于宋军之手,是孤身逃回来的。故而只有我这一个千人队护送他回善阐。” “败了?”矣格十分惊讶,问道:“怎会败了?” “那宋将叫‘李瑕’,此人十分可恶,不敢与将军正面对敌,设计引将军进山谷,又让乌撒部伏兵尽出。将军奋力厮杀,才得已脱身。因宋军从磨弥部一带追杀而来。将军只好逃入牛栏江山谷。” “怪不得会出现在这里。”矣格又问道:“那段将军?” “当时,我是与杨渊将军在可渡河附近,说实话……我也被冲散了,不敢跟着杨将军逃,于是逃进北面山林,正好救下也先将军。可惜,也先将军伤到了头,得了失魂症。” “怪不得。” 矣格得知了情由,终于下令让这支人马过境。 段延庆又接收了一百石粮食,命令部下携粮而行,他留在队伍最后与矣格告别。 “段将军,再会了。” 段延庆笑了笑,忽道:“当年我太祖皇帝在滇东时,减税粮半,宽徭役三载,民间称‘凡牧牛、牧马,鸡鸣犬吠之处,皆段氏为王’,故得罗婆部拥戴支持。今大蒙古国对你罗婆部的征瑶,可重了?” 矣格一愣,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段延庆淡淡道:“今大蒙古国无人可挡,你顺势归降,可谓是深明大义,于百姓安定、家国一统,是有大功的。” 矣格不应,只是盯着段延庆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 段延庆坦然处之,道:“希望你能一直这么深明大义。” …… 矣格听得明白段延庆话里的意思,隐隐是说如果有一天,段氏重新复国,有了大势,会再给罗婆部一个“顺势归降”的机会。 “吹牛。”矣格心想。 但这样的段氏子弟在他眼里也显得真实起来……孤假虎威地跟在蒙古人背后叫嚣,但私心里却还没忘了段氏祖先立国的荣光。 直到两天后,矣格得到了杨渊派人传来的消息,说是有一支宋军俘虏了也先,诈取磨弥千户所、劫掳寺庙,请罗婆部遇到了一定要堵截。 “宋人?”矣格愣住,“怎么会是宋人?” “就是宋人。” “他们要去打善阐了!”矣格惊道…… 正文 第305章 痒 “杨奔,县尉找你。”熊山道,“跟我来吧。” “是。”杨奔行了个军礼,跟着熊山走着,同时有一个自信地昂了昂头的小动作。 熊山按着刀,边走边问道:“你会蒙语?” “会一点点。”杨奔道:“跟胡勒根学的。” 熊山也知道这件事,去年年末李瑕俘了一个叫“胡勒根”的蒙古人,让他养马,偶尔也教他们一点蒙古语。 但庆符军二月中旬就出发南下大理了,一共也没学多长时间。 一群人平日里只会说“额秀特”“额杜”“巴累”“额煞”这样的粗话,没几个敢拿蒙语糊弄敌人。 熊山瞥了杨奔一眼,道:“你倒是上进。” “在我看来,是同袍们都太懒太笨了。”杨奔淡淡道,神色颇为傲气。 他的姿态与李瑕稍有几分相似,但却又大不相同。 李瑕有傲骨,却无傲气,从没有鄙视他人而彰显自己的时候。因此说他傲的往往都是希望他顺服而不得的上位者,或是想与他亲近却感到疏离之人。 杨奔的傲则是一种……瞧不起所有人的自命不凡感。 不过,他是真心的,他向来把这种感觉诚实表露出来。 熊山就能感觉到,哪怕打杨奔一顿,杨奔还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他也懒得多说,领着杨奔到了县尉面前。 “县尉,人带来了。” 杨奔抱了抱拳,见李瑕正在与洪阿六说话,不由暗想,看来这是要谈自己临机应变、化解矣格怀疑一事了。 可惜李瑕到现在才看到自己的才华。 “你为何敢殴打什将?”李瑕开口问道。 杨奔道:“洪什将中了陷阱以后大喊大叫,引得敌人怀疑。” “你违反军例,一是以下犯上,二是擅自行动。我要罚你,你可服气?” “服气。” “那就由熊山依例罚你,再当众向洪阿六道个歉。” 杨奔微微一愣,有些不情愿,他认为该是洪阿六向他道谢才是。 “县尉,洪什将也违反了军例。” “对,我已经罚过他了。” 杨奔只好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向洪阿六,道:“什将,我打了你,向你道歉。” 洪阿六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当时多亏了你。” 如此之后,杨奔抬起头,看向李瑕。 该罚就罚,该道的歉也道了,接下来该是重用他的时候了,这才叫名将风范。 李瑕却是道:“熊山,带着两人一起去受罚。” 杨奔不由愣住。 “县尉?” “嗯?” 杨奔:“……” 他缓了一口气,问道:“县尉接下来是打算佯攻善阐?”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杨奔问道:“为何?县尉治军,不该唯才是举吗?” “确实该唯才是举。”李瑕道,“你认为什么是‘才’?” “我通兵法、懂操练,擅武艺、箭术、马术,临机善断,且矢志抗蒙,为何却始终屈居于这些乡野匹夫之下?” “但在我看来,士兵的‘才’最重要的一点是,服从命令。” 杨奔又是一愣,昂起头道:“我不服。” “不服就打到你服。” 杨奔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洪阿六拉了他一下,他挣扎开来,道:“我操练最刻苦,打仗最拼命,你却总是针对我?” “熊山,去把你这一队的功劳簿拿出来,给杨奔核对清楚,立了多少劳,犯了多少过。若有错漏再来找我说吧……” 熊山于是带着杨奔下去,却是没再来找李瑕多说,想必是那功劳薄上还真就没什么错漏。 ~~ 杨奔说不上是讨厌还是喜欢庆符军。 世上每支军队往往都会有些主将的性格。 比如,吕文德的吕家军,被时人称为“黑炭团”,早年多是樵夫、炭农组成,勇猛有余也是大大咧咧,后来吕家发迹,吕氏子弟珠玉锦绣之气,黑炭团的大大咧咧就更加“豪爽”起来。 庆符军就有点像李瑕,在杨奔眼里就是“无聊”“乏闷”。 旁人是感觉不到的,洪阿六、刘秃瓢每天凑在一起就嘻嘻哈哈,杨奔感受到的“乏闷”是指它打仗时的作风,以及升迁的体系。 庆符军就像李瑕手里那柄铁剑,冰冷、坚硬、沉默。永远都是一板一眼。 李瑕那个人也是那样…… 李瑕甚至还显不够,领兵时话越来越少。 杨奔有时觉得自己受不了这些,他不是那种迟钝的乡野人,有军饷领就把嘴咧到脖子。他有打仗天赋,可惜,不被需要。 但,为什么留下呢? 因为时局至此地步了,蒙人南下,灭国之祸已经可以预见。 越是像铁的军队越有用…… ~~ 庆符军转道向南,摆出佯攻善阐之势,又迅速调头,在大理守军向善阐汇聚之际,插向统矢城…… ~~ 又两天后,也先终于清醒过来。 之前是阿莎姽又给他用了麻药,害他像傻子一样被李瑕摆布。 清醒过来时,他被五八大绑着丢在山岭间,能看到山下的官道上有大理兵士行路而过。 另外,他总觉得身上有些痒,像是有虫子在爬。但暂时也管不了这些了。 也先也一点点学聪明了。 他会故意摆出呆滞的表情,骗过宋人不再经常他对用药。 因此,他有时能听到宋人议论军务。 大多数汉语他虽听不懂,却能听懂几个要紧的词。 “统矢城……抢粮……大理城……” 把这几个词汇总在一起,也先已能推测出许多东西。 他感到很愤怒。 整件事回过头来看,宋人趁舍利僧叛乱之际进入大理,然后吸引他的兵力东进到乌撒部设伏,再回过头来绕开大军,直趋大理城。 若宋人的计划是这样,简止就是将他当成猴耍。 但他也没有更多的办法了。 他被带着进入了统矢府境内,劫掳了东南方向的好几座寺庙。 五月十二日,宋军进入化佛寺劫掳。 也先又被用了麻药带到大殿上,脑子里还是昏昏沉沉,但因这几天他演的呆滞表情,药用的不大,他还有些神志。 耳边正听着那可恶的宋人用蒙古语喊叫,用蒙古人的名义冒犯佛教…… 忽然,一声惨叫从殿外转来,紧接着就是杀喊声起。 “怎么回事?!”李瑕大喝道,这时还不忘用蒙语。 他向殿外冲去,很快,已没有了这种谨慎,用汉语大喊道:“有埋伏!快撤……” “杀啊!” “杀……” 也先转头看去,看到的是一片火光。 有宋军士卒猛地拿刀鞘砸在他后脑,将他砸晕过去。 …… 黑暗。 等也先再从黑暗中醒来,听到的就是四周喧闹的呼喊。 “杀光这些宋人,一个都不许留!” “报!找到也先将军了!” “快,快救出也先将军……” 也先感到有人在拖着自己,睁开眼,见到的是一片火海,化佛寺已完全葬在火海之中了。 他被人扛着,放在外面的一片空地上。 大理兵正在从宋军的尸体上剥下衣甲,把光溜溜的尸体丢进火海之中。 就在也先身边不远,有一堆盔甲、武器,确实是宋军的,一眼看去,该有五六百副。 “谁……谁领兵来的?” “见过镇守将军,小人高年丰,奉统矢高城主之命围剿宋军。” 高年丰恭恭敬敬跪在也先面前,满脸都是血渍与炭灰。 “好!”也先喃喃道:“你很好……你立大功了。” “不敢,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我……我好痒。”也先道,“越来越痒了。” “将军哪里痒?要不……小人给你挠挠。” “挠。”也先痛苦地哼了一声,又道:“找大夫来……快找大夫来!” 高年丰上前,一边给也先挠着,一边大喊道:“快请大夫来!你们几个制担架送将军到最近的寨子里!” “是。” 也先被抬上担架。 只听那边高年丰又向人喝令道:“把这些盔甲运回统矢城。” 也先回过头,心想这些盔甲还是要收缴上来。 但身子太难受,一时也不好再管这些小事。接着又想到高琼这次毕竟救了自己,再抢这区区数百副盔甲也说不过去。 算了,等阿术回来再说吧…… 想着这些,也先身上又是一阵痒…… 正文 第306章 小毒虫 化佛寺山下有个大寨子,名叫“黄蓬箐”,即后世的牟定县,如今还未形成城池。 也先被救回来之后,暂时被安置于此。 没有再被那个苗巫女子施药,他反而愈发难受,身上痒得厉害,也开始不停咯血。 这一个强壮的蒙古大汉,开始迅速地消瘦下去。 “杀了他!杀了他!再给我换一个大夫来!”也先愤怒地吼叫着,声音却很是沙哑。 “将军息怒,息怒……小老儿真的是无计可施呐……” “他还敢说,高年丰,给我杀了他!” 高年丰一把提起那老大夫,道:“能不能为也先将军治?” “将军息怒,川滇之俗,蛊毒中人,死者十之八九,无能以药治之。” “什么意思?” “中蛊毒者,惟与巫祝从事,或死而后已……非我等医师可治。” 高年丰一把将手里的老大夫丢出去。 也先大吼道:“杀了他!” “拖出去杀了!”高年丰转头喝了一声,又道,“小人为将军寻苗巫解蛊?” 也先痛苦地闭上眼,嘶声道:“去找,快去找!” “将军喝碗药吧,喝了之后能好睡些……” 也先一碗药喝罢,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只见屋里高琼正坐在轮椅上。 “将军醒了,怎就成了这样?”高琼叹息道。 也先眼神空洞,依旧觉得身上难受得厉害。 他喃喃道:“我梦到草原了……它那么辽阔,那么漂亮……可好远,太远了。” “是,太远了。”高琼道:“此地离草原辗转万里之遥。” “草原上,不像这里又湿又热……没有这么多可恶的毒虫子。额秀特,毒虫真的太多了……太多了,额秀特,该死的瘴气!” 也先说到这里,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一行泪水从他眼角流下来,落在枕头里。 “草原上只有雄鹰、狼群,最小的虫子也是指甲大的虱子,不像你们南边,毒得厉害……你们南边人,像虫子一样毒!额秀特。” 高琼叹息一声,道:“将军放心,我已派人去寻找苗巫,一定治好将军的蛊毒。” 也先恍若未闻,真的是极其想念他的家乡。 这种思乡之情不是今天才有的,追随忽必烈南征,跋山涉水进入这茫茫南疆,一路上无数同袍葬身于瘴气与毒虫,而他也忍受了四年的炎热、潮湿、孤独…… 当然,这四年来他是人上人,享受着大理国的供奉、予取予夺。但身体一垮,这些再也享受不了,只剩下无尽的乡思。 “草原上的雄鹰,被南方的小毒虫咬了,我好恨。” 高琼低下头,看着自己无力垂下的双手与双腿,嘴边扬起一丝残忍的笑意,又迅速收敛,换成痛心的语气,道:“我一定为将军报仇。” 良久,也先忍受着身上的痛痒,问道:“你捉到他们没有?那个宋人李瑕,还有那个苗女,捉到了没有?” “此战,我歼灭宋军五百余人,但那苗女该是已死在火海里了。”高琼道:“李瑕带着三百多人逃到西边了,我正在派人去追。” “额秀特。” 高琼道:“我想带将军回统矢城救治,不知可否?” “找苗巫为我驱蛊。” “是,一定找苗巫驱蛊……” ~~ 五月十七日,统矢城。 也先躺在病榻上,掀开衣袍,看到身上的皮肤已经溃烂。皮肉里依旧痒得厉害,他却不敢去挠。 苗巫说这是有蛊虫在他体内下卵,但肉眼看不到,也驱不掉。 也先一怒之下,又斩了这个苗巫。 高琼却在这一天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将军,我得到消息,已经击败宋军了。” 也先趴过身子,看向床边的地图。 “那三百宋军再次逃到云南城附近,在九鼎寺劫掠时被我们击溃。” “哈……好!好!李瑕呢?” “活捉了。此战,歼敌百余人,俘虏两百余人。” “好!”也先嘶声道:“我要把他剥皮拆骨……人呢?带过来!” 高琼沉默了片刻,道:“被段总管派人押走了。” “什么?”也先咬着牙,皱眉道:“段兴智在做什么?为什么将人给他?” “毕竟是在大理府治之地,这次能歼灭宋军,也是各方守军配合封堵的结果。另外,段总管的人说……这是偷袭杀害老都元帅的恶贼,需等少帅回师之后亲自处置。” 也先愣了愣,此时才想起来,李瑕是阵斩兀良合台之人,确实该交给阿术。 他虽不悦,却还是强忍着痛楚,道:“我知道……段兴智是想抢你的功劳。” 战事虽过去了,也先还要处理后续。 首先就是定功过。 …… 杨渊在这一次的应对当中,表现得极为平庸。 以四千人、六千人追剿小小一支宋军,本该分兵围堵、扼守各个要道,防止宋军流窜。杨渊却始终不肯分兵,傻呼呼地带着全部兵力跟在后面追,徒费粮草。 当然,段实做得更差。推卸主将之职、将追剿之事全然丢给杨渊;借机排除异己、陷害高琼;弃统矢城而逃、帮宋军迷惑也先。 但段实已经畏罪自杀了,考虑到段氏在大理国的影响力,这次罪责还是该全部推到杨渊头上。 唯有高琼,对大蒙古国最是忠心,表现得最是亮眼。 受冤枉之后不起怨怼,收复统矢、救回也先、歼灭宋军…… 这些结果摆在这里,一眼便知。 也先道:“放心……等元帅回来,我会……为你表功。” “谢将军。”高琼道。 他四肢俱废,不能行礼,却还是在也先的榻边深深弯下腰,低下头,显得非常恭敬…… ~~ 大理城。 “禀总管,入寇的宋军已被剿平了。” “好,闹得也是够烦人了。”段兴智道,舒了口气的样子。 段兴智躺坐在太师椅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坐的虽只是一张太师椅,却是他特地叫巧匠打制的,最上等的檀木、铺着狐皮,比他当大理皇帝时坐的龙椅舒服了不知多少。 成为蒙古国的大理总管,比当大理皇帝还好的事,可不仅这一桩。 相比高泰祥这个把持朝政、欺压段氏的大奸臣;蒙古人虽然在征兵、纳贡方面要求多,但其实不太管事,把大理的国政完全交给段兴智打理。 段兴智要做的,就是帮蒙人镇压叛乱,再征税钱粮、提供兵源,这也就够了。其余诸事,蒙人对他放任自流。 因此,对大理国灭,段兴智的感受非常复杂。 既有祖宗江山亡在自己身上的无地自容;也有对蒙人极尽恐惧的胆颤心惊;但,还有因为得到权力的心花怒放。 他想要的很简单,大家都别闹,都老老实实地供奉好蒙人,让他这个大理总管当得再自在些。 高长寿就很烦人,总是跑回来谋划叛乱。 这次让段实去处置这件事,结果段实却是打了败仗自尽了。 段兴智因此少了个能干的弟弟……也好,反正也把高长寿赶出去了,蒙古人不追究就行。 “既已了结,就这样吧。” 站在段兴智面前的千夫长叫“董邝”,道:“高琼的家臣高年丰把李瑕押到大理城了。” “押过来了?”段兴智挑了挑眉,问道:“这支宋军的主将李瑕……就是截杀都元帅兀良合台之人?” 董邝道:“正是此人。” 段兴智直起身来,有些惊讶。 “高琼将这样一桩大功劳送我,有何要求?” “并未提过要求。”董邝道:“高年丰只说既是在京畿附近擒获,当押来大理城,等阿术都元帅处置。” 段兴智道:“那就押着吧。” “总管可要见一见高年丰?褒奖他一番。” “他也来了?” “他带了千余兵马押送俘虏,要与总管交接。” 段兴智皱了皱眉,道:“高氏之人没甚好见的,你去交接便是。看好了这些俘虏,等阿术都元帅回来处置。” “是。”董邝应道…… 正文 第308章 营变 “噗。” 一名董邝的亲兵也没着甲,被一刀从后面捅穿心口,栽倒在地。 执刀的是伍昂,这几天一直扮作高年丰的副将。 四下扫了一眼,伍昂见已控制住这顶帐篷,迅速到外面的马背上拿了一副盔甲进来。 “县尉,你要的甲。” 李瑕接过盔甲,道:“手别抖,不必急。深呼吸几口气,静下心来……你们先清理尸体,把地上的血迹拿沙土盖一盖。”” 高年丰身后,两个亲兵打扮、身材矮小的人走出来。 是高明月、阿莎姽。 高明月眼里满是关切,却不多话,动作迅速地为李瑕穿戴着盔甲;阿莎姽则是无声无息站在一边。 李瑕拍了拍高明月的手,又向几个还在补刀的佰将道:“都别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你们这样,会让营里的大理兵更慌。” 忽然,远远的有喊叫声传来。 “将军?出了何事?!” 伍昂一惊,正要提刀杀出去。 李瑕却是不慌不忙,大喊道:“喊什么?!将军审俘虏要你们管吗?滚回帐里睡觉!” “是……将军在对俘虏用刑呢,没你们的事,滚开。” 远远的,有人也跟着喊道:“将军夜审俘虏,滚回去睡觉!” 帐中所有人迅速镇定下来,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 “这营里有多少人?” 高年丰道:“这是大理城南营,有一个千户所的兵力,扣掉空饷,实额四百余人。” 李瑕又问道:“大理城内呢?” “有一千守军,城北还有一个千户所,两处加起来实额有近千人。” “大理城兵力空虚啊。” “兵力主要在龙首关、龙尾关,两关共有实额两千余人。” 李瑕点点头,他早与高明月分析过大理城的兵力,判断在三千四之间,差不太多。 一个国都只有这点兵力,听起来很少,却并非没有原由。 这些年先是抵御蒙军;投降后讨伐诸蛮、自杞国;接着又远征宋朝与交趾;再加上这次平定叛乱又调走了剩下的兵力。 当然,有龙首关、龙尾关,大理这些兵力也足够驻守了。若关城不失,李瑕就算有上万兵马,也未必攻得下来。 问题是,李瑕已进了龙尾关,而大理城还全无防备…… 相比打仗,他最擅长的还是这种伪装潜入。 因为他心态好。 上辈子常常在万众睹目之下参加赛事,李瑕最拿手的一件事就是保持不紧张。 迄今为止,他还没指挥过双方都超过千人的正面战斗。 因此他一直尽量用游击战达成战略目标。看似凶险,其实是他在扬长避短,避免强攻险要的龙首关、龙尾关。 他们现在共有一千四百人,九百庆符军、五百高氏兵。 有七百庆符军在之前的战斗中悄悄扮成了高氏兵,其余两百人则是成了“俘虏”。 在高年丰想来,这个兵力偷袭大理城是足够的。 “李县尉,是否连夜诈开城门,控制大理城?” “不。”李瑕道:“你要做的是让蒙人不怀疑高琼。他这个蒙古世侯的身份,才是我们在大理境内通行无阻的金牌,不要轻易暴露。” “这如何能做到?”高年丰道:“少主已对蒙人说歼灭了庆符军,可现在……” “现在你还没有暴露。”李瑕道:“我用两百俘虏拿下大理,你在暗中配合我就可以。” “可这……太危险了。” 李瑕道:“在你看来,以一千四百人拿下大理城才叫稳妥。但这是暂时的稳妥,它可能会让我们所有人都葬送在大理; 我以两百人偷城,看似凶险。却可保高琼不被起疑、也可让你帮我里应外合。从长远来看,这才是更安全的办法。” 高年丰愣了一下,似懂非懂。 从他的立场而言,眼看着李瑕纵横大理国,取得了一场场的小胜。眼下已是时机占下大理城,重新复国了。 “李县尉,国都近在眼前,一战可定。何必还要高少主再向蒙人屈膝、虚与委蛇?不如亮旗号、雄据滇南,从此高氏与李氏共享大理国。” 不仅是高年丰有这种想法。 在击败了几次小股大理兵之后,李瑕、高琼麾下不少人都认为大理军不堪一击。 这就好比游击战打赢了几次之后,难免有人就开始吵着要打阵地战,要正面与敌军会战。 但李瑕始终很冷静。 他是以打比赛的心态来面对世上之事,讲究“胜不骄、败不馁”,最忌讳被一点小胜冲昏头脑。 事实上,他们就没跟大股的蒙军交过手。 面对最多蒙军的一次,是也先的千人队。靠地势、靠乌撒部数千人才全歼对方。 李瑕道:“我们亮明旗号、拿下大理城又如何?龙首关、龙尾关不在我们手上,敌人将关隘一堵,各地守军蜂拥而至,如何逃脱? 固守吗?守上几个月,等阿术回师、或更多蒙军增援,到时还能守住吗?这大理国千疮百孔,有何国力可恃?若说天下如棋,棋眼不在大理,而在宋。” “是……” 之所以对高年丰说这么多,李瑕要让他明白最重要的还是掩饰身份,以免他头脑一热,像舍利僧、高长寿一样,暴露了高琼。 “这次到大理城,我只拿我要的东西。你带着一千二百人到龙尾关,等着帮我打开关城。” “小人明白了。” 高年丰应下,他想了想,却还是又劝了一句。 “小人只是觉得,李县尉只带两百人偷城,太凶险了。” “不能怕暂时的凶险。”李瑕低声自语道:“今天懒惰或害怕了,困难只会堆到明天,越堆越多。” 这句话不是李瑕说的。 而是他以前常听的,也许他上辈子的荣耀与成就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此…… ~~ 李瑕既有了决意,旁人都习惯于听从于他。 唯有高明月在帮他披戴完盔甲之后小声问道:“这次我能和你一起吗?” “好。”李瑕道,“带你回大理城看看……” ~~ 夜更深。 “董将军不必送了!你继续审俘虏吧……” 高年丰打着酒嗝,领着亲兵们穿过营寨,一路上喊叫不停,似乎醉得厉害。 大理守兵们都还在营房歇息,路上巡夜的队伍见了高年丰也径直放行。 营寨就此静谧下来…… 三更时分,突然再次响起凄厉的惨叫。 “俘虏逃啦!俘虏逃啦!” 等大理兵们冲出营帐一看,只见到处都是火光,那些宋军俘虏竟已披上甲胄、执起刀枪到处杀人。 亳无防备的大理兵们瞬间乱成一锅粥。 “快!快请高将军带人来歼敌!” “高将军已经溃啦!溃啦……” 混乱中,有大理兵转头看去,只见高年丰已领着兵马向南奔去。 这大理兵不由愣在那儿。 在他想来,这支宋军连蒙古人都没能打败,却被高氏兵打败了,高氏兵应该很精锐才对。没想到变乱一起,竟是第一个逃的? …… 董邝麾下的将领们看着这变乱,不少人已愣在那儿。 “完了,高氏兵逃这么快,必要把这个罪责推到我们头上。” “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如何逃出来的?” “嗖!” 利箭射来,将说话的大理将领钉倒在地。 “董邝已死!降者不杀!” 吼叫声中,宋军已踏着满地的血,杀了过来。 长矛刺出,刺死一个又一个敢反抗的大理兵,他们时不时就将火把抛在营帐中,让火势越燃越大…… 正文 第309章 大理总管 大理城,南门楼。 有士卒转头望向南面,见到火光冲天而起。 “走水了?” “是走水了吧……” 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数十骑快马冲到城下,有人大喊道:“南营发生营啸了!快放我进城,我要见总管。” “来者何人?!” “大理城南营千户所副千户,有银符在此,速放我进城。” “将军稍待,容我核验银符,禀报城守。” “娘的!这太平时节,放我进个城而已,啰啰嗦嗦,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将军稍待……” 城门才开,那为首的将军抛下银符,不待守军看清他们的容貌,径直冲入城中…… ~~ 大理总管府。 段兴智早已不住在大理皇宫里,那里如今已改成了行宫。 而城中最好的府邸本是高泰祥的,改成了都元帅府。 段兴智只好把高泰禾的府邸改为大理总管府。 这夜,他依旧是拥着他的宠妾郑慧缘入眠…… 郑慧缘称不上美艳,年过三旬、还嫁过人,段兴智以前当大理皇帝时,有许多妃嫔,对她并不甚宠爱。 但大理国灭之际,妃嫔中唯有她随段兴智出逃到善阐;投降后,也唯有她依旧视他为庇护臣民的英主。 她每每看他,眼神里至真至诚,是旁的女子演不出来的。 祖宗基业传二十二代,历三百一十七年,亡于段兴智之手,有时夜深人静,段兴智也觉心中愧疚至极,亦是郑慧缘为他消解这份痛苦。 段兴智这辈子享过太多帝王之福,经此磨难,反而不再耽于美色,如今唯愿与郑慧缘这一个女子厮守。 这是他的另一面。在旁人眼里他是投降的国君、是助纣为虐的蒙人走狗、是葬送祖宗基业苟且偷生的懦夫。 但在郑慧缘面前,他就是个男人。渊博、沉稳、雅致、通佛法、懂情调……当然,老夫老妻了,这些他也不必刻意展示。 睡到半夜,段兴智忽然身子一颤,睁开眼。 “怎么了?”虽只是轻微的动静,郑慧缘还是醒过来,小声问道。 段兴智睁开眼看着帷幔,搂着郑慧缘,喃喃道:“我方才,又梦到哈拉和林了,大蒙国疆域之广、大汗之刚明雄毅……可恐、可敬。” “郎君为大理臣民亲至漠北,经历艰难。” “嗯,世人总以为我是为苟且偷生而降,他们不知我为的是段氏不亡,为的是治下臣民……可唯有你智我。” “郎君,妾身知你。”郑慧缘想安慰他,温柔地凑了上去。 段兴智抚着她的长发,道:“今日累了,睡吧。” “妾身想再试试,想为郎君生个孩子。” 段兴智不由叹息一声,道:“不必试了,是我生不出。” 一个曾经的皇帝,如今的总管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郑慧缘心中感动,柔声道:“该是妾身的原故,再试试,若不行,你再纳几个妾氏。” “是上苍罚我,与你无关。”段兴智道:“往后这世袭的大理总管,就留给我那几个兄弟罢了。但可笑,段实争来争去,竟走在了我前面。” “他那人,少年气盛,该有这一劫。” “他根本不知道,我一心为的是段氏能留存、为的是不负祖宗。”段兴智叹道:“唉,只盼着往后的日子,能平平静……” 话到这里,外面有几声惨叫响起。 “有刺客!总管快……” 紧接着便是“噗”的一声响,是血泼在屋门上的声音。 屋中两人大惊,坐起身来。 不一会儿,有人推开门进来,火把的光亮照亮了这个屋子。 伺夜的婢子们慌成一团,尖叫着往角落里缩。 “都不必慌。”有个年轻的声音道,“别嚷,别反抗,我不会乱杀人。” 段兴智将郑慧缘挡在身后,喝道:“你是谁?!胆敢……” “李瑕。” “李瑕?!这……这不可……你……你要做什么?!” “放心,我并非是来杀你的。深呼吸,冷静,别怕。” 李瑕提着长剑,剑尖上还有血不住往下淌。他却像是个礼貌的客人,抬了抬手,把段兴智安抚下来。 待屋中所有人都冷静下来,李瑕才平平静静又道:“你可以穿好衣服。然后走出去,让你府上的护卫都不必惊慌。我们都希望死的人越少越好,大理国人口已经不多了。” …… 高明月正站在李瑕身边,默默看着屋中的摆设。 这里曾是她父母的屋子。 今夜李瑕之所以能顺利进入这里,也多亏了她。 高明月熟悉这个府邸的一切。 她知道从哪里翻墙能不惊动守卫打开侧门,进门后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杀到主屋…… 因此,今夜这场突袭几乎是由她来指挥的。 此时进了主屋,她不由心想,若是父亲母亲还在该有多好。 如她曾经说过的那样,她想从这里出嫁,嫁给李瑕。 下一刻,李瑕握了握她的手。 他表面上很冷清,但其实颇能察觉到女子的情绪变化,虽然不是每个女子他都有耐心安慰…… ~~ 段兴智眯着眼看去,见眼前那一男一女竟在此时还低声说了几句话,像是来游玩一般。 他也转头向郑慧缘道:“莫惊,有我在。” 段兴智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否则也不会投降了。 他很快看明白形势,老老实实披上外衣起身,自有人上前,拿匕首抵着他的后腰。 “老实点,到前堂去,告诉你的护卫,是南营发生了营啸,董邝增派人手来保护你。” “我依你们说的做了,能保证我和她活命吗?”段兴智问道。 李瑕道:“只要你老实听话,我不杀你。” “好。” 很快,总管府又归于平静。 李瑕的人开始搬运尸体,打扫痕迹。 …… 做这些的时候,李瑕心里一直在想……段兴智这个大理总管到底有多大份量? 若真有大份量,便该有蒙古精锐护卫,李瑕也做不到就这样杀进来了。 简单来说,段兴智是大理世族与蒙古人的桥梁,蒙古人借助他与各世族沟通,让他们维持秩序、搜刮钱粮。 若杀了他,蒙古只要换一个人来代表大理世族,一切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以他的名义抗蒙,只怕也收效甚微,他原本就只是个傀儡,根本不能号召世族。 必须要意识到的一点是,段兴智现有的权力,是蒙古人给的。 那么,重要的就是如何利用好蒙古人给段兴智的这一点权力。 这才是对李瑕最大的考验,而不是用千余人就试图征服大理国。 …… “你要什么?”段兴智问道。 “很简单。”李瑕道:“我要粮草,还要有输送粮草的劳力、骡马;我要从灵关道离开大理境内,需要你帮我渡金沙江,带我通过边境、沿途关卡。” 段兴智一愣,又问道:“你要带走我?” “嗯。” “我……” “你想清楚,天气渐渐热了,蒙古人受不了这种炎热,所以阿术不可能在交趾呆到七月。夏天之前必定会回来。” 段兴智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问道:“所以呢?” “等他回来,你可以告诉他,两百俘虏在今夜的营啸里逃了,你领兵追着他一路追出灵关道。”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 “那你就死。”李瑕道:“今夜死在我手上,或等阿术回来,死在他手上。” 段兴智咬着牙,喃喃道:“你会害得我段氏一门尽殁,若如此,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你很有骨气?” 段兴智又是一愣,急道:“你以为我投降了就是懦夫?!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是为我一人才降……” 他话到一半,李瑕已将剑架在他脖子上。 “我不介意杀你,你死了,还有段忠、段真、段良等等很多人帮我做事。你需要给我一个回答就够了,‘好’或‘不好’?” 那剑很锋利,段实能感受到它割破了自己脖子上的皮肤。 他额头上有冷汗不停往下冒,嘴唇抖动着。 忽然,堂外有动静传来。 不一会儿,熊山推门进来,附在李瑕耳边,低声道:“县尉,有蒙古人来见段兴智了,带了十多人,说是再不开门就打进来。” “知道了。” 李瑕压了压手里的剑,又向段兴智问道:“好或不好?” 段兴智依旧在犹豫不绝。 他知道,李瑕说的那个计划根本不足以让他瞒过阿术。 若照做了,他很可能会因为叛背蒙古过而丧命。 但至少,李瑕还是给了他一个希望…… 脖颈上的剑锋逼上来,段兴智想咽口水,却又不敢。 “好。”他终于吐出一个字。 李瑕收了剑,转过身,又与高明月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 之后,他才拍了拍段兴智的肩,道:“现在,出面告诉你的人,放蒙古人进来,让他们到前堂的梵音楼说话。” “李……你不问问来的是谁?” “嗯,这也很重要。”李瑕道,“但时间很赶,我们先杀了他们,然后再说。” “杀……杀了他们?”段兴智脸色瞬间一白,“我告诉你!我绝非为我一人活命而降,你若是……” “闭嘴,再敢多说一句,我不会再问你,直接杀了……” 正文 第310章 冷静 段兴智呆呆望着堂外。 他知道梵音楼在府中何处,从大门到梵音楼,要经过一条狭窄的长廊,青石板路夹在两堵高墙之间,只容两人并肩通行。 那么,李瑕把蒙人招呼过去要做什么,他也明白了。 果不其然,很快,远处传来了痛苦的惨叫声、愤怒的喝骂声。 段兴智仅听这声音,就能想像到那十余个强壮的蒙古人被堵在小小的走道里被屠戮的场景。 又过了良久,李瑕重新回到大堂上,手里提着个头颅,随手放在段兴智面前。 “说吧,他是谁?” 血在案几上一点点汇聚,向边缘流淌。 头颅上的人脸表情还十分鲜明,怒目而瞪,仿佛随时要扑上来。这人临死之前显然无比愤怒。 任谁被偷袭了,心情都不会好。 段兴智虽有预料,却还是大骇不已,喃喃道:“这,这……” “说,他是谁?” 段兴智强忍着想呕的冲动,道:“奥鲁官手下的护卫长席日勾日格。” 李瑕不在意死人,更在意活人,遂问道:“奥鲁官是谁?” “格杜。” 李瑕又问道:“他住在哪?住所还有多少兵力?” 段兴智闻言,不由骇然。 听李瑕话里这意思,竟是还想找上门去把格杜也杀了? “李……李县尉,我并非不听话,但能否容我说几句话?” “不行。” 段兴智偏过头,努力不去看案上的头颅,不去看李瑕的脸色,兀自喃喃道:“眼前这情形,我很熟悉。当年,高泰祥把持朝政,就是在我面前杀了蒙古使臣,血渐大殿,可结果……” “噗。” “啊!”段兴智惨叫一声,瞪大了眼,只见一柄长剑已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大腿。 郑慧缘见此场景,眼中泪水涟涟,很是心疼。 “回答我的问题,别说没用的东西。”李瑕道。 “好,好。格杜住在……城外,城北千户所,他有五百人,其中蒙人近百……” “城外?” “是,他不喜欢城池……喜欢住蒙古包,说是……说是‘辽阔’。” 李瑕皱了皱眉,略有些诧异。 算时间,格杜看到城南的火光,派人进城找段兴智问,在这大半夜的,动作非常快了。 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蒙人作风与大理兵完全不同。 大理立国三百余年间几乎没经历过太大的战火,兵将散漫,比宋军都远远不如。但蒙人不一样,行动力很强。 没有十足把握,或者说没有预先布置埋伏时,李瑕并不愿意与蒙军作战。 段兴智见他开始沉思,忍着疼痛与害怕,又道:“我真的……是为我们好……不要学高泰祥……你不知道蒙人有多可怕……” “我知道,所以我打算逃了。” 段兴智又是一愣,摸不透李瑕的心思。他 思考了一下,他渐渐明白过来……李瑕心里有一个预想,蒙人兵力在多少可以动手,超过那个数就不动手。 虽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却绝不容易做到。 这需要对形势有很清晰的洞察与思考、需要极冷静的心态、还需要对自身判断有足够的信心。 年轻人尤其难做到这点。 在段兴智看来,这才是李瑕真正可怕的地方…… ~~ 天光微亮。 段兴智派人到城北千户所向奥鲁说明昨夜的情况。 “禀奥鲁,昨夜城南千户所发生了营啸,致使两百宋军俘虏趁乱逃了,已逃往西面的苍山。” 格杜问道:“我派进城里见段兴智的人呢?怎还没回来?” “总管已见到了席日勾日格,让他帮忙到苍山捉拿俘虏。这……实在是都元帅抽调了太多人,总管兵力不足。” “该死。”格杜骂道:“你们这些大理人什么事都办不好,总要蒙古勇士出面,那要你们有什么用?!” “请奥鲁息怒,总管一定会尽快处置妥当。” 格杜并未完全相信段兴智的话,冷笑一声,目光巡睃着来人,显得颇为可怖。 他久经战阵,昨夜一见到火光,马上就命令麾下士兵执戈待命,既派了人进城去质问段兴智,也派了探马去打探。 过了好一会,探马回来,禀报道:“奥鲁,俘虏确实逃往了苍山。甚至还想打劫无为寺,被守卫击退了,守卫见到有一百数十人……” 格杜这才点了点头。 “告诉段兴智,一日之内把这些事处理好。” “是……” ~~ 大理总管府。 “县尉,城东常平仓的粮草已核验过了。” “取八百石就够了,不必多取。” 熊山问道:“那剩下的是否烧了?” 李瑕略作沉吟,道:“留着吧……骡马与民夫呢?” “已让段兴智出面做了安排,傍晚之前就能将粮草都运出来。” “派去见格杜的人回来了吗?” “刚回来。” “带进来。” 很快,杨奔押着一个大理官员进堂。 杨奔仰着头,显得很傲。 在他看来,李瑕说是不用他,但真遇到乡野匹夫们办不了的事,还不是用了他。 杨奔说话条理清晰,很快将那大理官员面见格杜的详情说了。 “也就是说,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离开大理城?” “是。” 李瑕点点头,道:“辛苦了,去门外守着吧,准备晚上启程。” 杨奔却不走,反而抱拳道:“县尉,我观察了城北的千户所,蒙军兵力并不多。我们未必不能击败他们……” 李瑕打断杨奔的话,问道:“你认为我们走这一趟,何处最危险?” 杨奔道:“大理境内,蒙军兵力空虚、大理兵卒战力低下,并未有太大的危险。” 李瑕道:“你们这种不时冒头的想法最危险。只看到眼前的一场仗、两场仗能胜。却忘了这里不是宋境,一旦被拖住,庆符军拿什么消耗?” 杨奔一愣,连忙退下。 李瑕揉了揉额头。 道理不是没说过,昨夜李瑕才与高年丰说了许多,结果今日杨奔又起了心思。要领导别人,从来不是易事。 …… 听了太多的劝言,李瑕偶尔也会反思,是否自己的战略决策一开始就错了。 也许真可以占据大理,成为大理王? 最后,李瑕还是愈发确信自己的想法。 以前他学击剑时便是如此,那条冠军之路上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不停在干扰他。许多人一直在评头论足,劝他做各种各样别的事。 唯有坚定的心志,才能破开这些声音,锐意向前…… ~~ 段兴智被带着出面安排好各种事,又被丢回主屋。 他偷偷算了一下,进入大理城、偷袭总管府的最多只有五十人。那很可能还有百余人还在大理城外活动,吸引蒙古人的注意。 蒙古人怕是想不到李瑕在仅有两百人的情况下,竟然还敢分兵。 李瑕这胆子,真不是一般人有的。 这一招看似凶险,但却给他在大理城的活动争取了时间,趁着守军没反应过来之际,迅速完成目的、撤走。 更可怕的是,都到大理城内捉住曾经的大理皇帝了,换作别人,早都想着控制大理了。 李瑕却还能如此冷静? 年纪轻轻,心志至此地步,简直不像人。 段兴智渐渐明白,这支小小的宋军之所以能在大理境内往来穿插,全是因为李瑕。 另外,陪在李瑕身边那小女子有些面熟,莫不是高泰禾的女儿?这两人若真成了亲,必成为段氏的心腹之患…… 段兴智思忖着这些,低头看向自己腿上的伤口。 他悄悄挪动了一下身子,把腿抵在桌脚上,很快,伤口溢出血来。 段兴智痛苦地哼了哼,抬头看向看守自己的秃头汉子,问道:“这位壮士……能帮我换了药,包扎伤口吗?你看,伤口又出血了。” “你咋这么多事?” “壮士,我身子骨弱,伤口不处理好,真的会死的。”段兴智道,“留着我对李县尉有用。” 许秃瓢挠了挠头,道:“等着,我去问问。” 他看了看,见段兴智与郑慧缘都被绑着,不可能逃掉,遂出了屋去找熊山。 段兴智侧侧身,用彝语低声道:“慧娘。” “郎君,你受苦了。” “慧娘,你听我说……这屋子虽曾是高泰禾所有,但我增建了一个暗格,他们不知道。要打开暗格有一个特殊办法,若直接推开,会有毒箭射出。” 郑慧缘问道:“郎君要我如何做?” “等李瑕进来,你推开暗格,杀了他。” 正文 第311章 暗格 “杀了他?”郑慧缘吃了一惊,道:“可是……我也被绑着。” “李瑕傍晚就要带走我们了。”段兴智道:“他搜走了我的金符,却不知走灵关道还需一枚牌符,到时我会提醒他们,并问你把牌符收到何处。他们会给你松绑让你找,你等到李瑕过来……” 他抻了抻头,道:“看到屋门前第五块砖了吗?李瑕走到那里时,你推开暗格便能射到他,那箭上淬了毒,见血便能要他的命,必死无疑。” 郑慧缘眼中忽有泪水落下,她噙着泪,喃喃道:“可这样……他们会杀了郎君吧?” 段兴智惨笑一声,喃喃道:“这些年,臣民们心里都认为我段兴智贪生怕死。但你知道的,我投降并非为个人偷生,实是为段氏。 李瑕杀了兀良台合,是阿术的生死仇敌,我若助他离开,阿术盛怒之下,必诛段氏九族;再者,李瑕与高氏联姻,往后必成段氏之大敌。 总之,此子必除。我不怕死,却绝不能给段氏带来灭族之祸。这是我死前唯一的愿望。了却此事,我与你作一对亡命鸳鸯……慧娘,你能帮我吗?” 郑慧缘眼中泪水愈盛,哭道:“好。” 这一刻,她无比伤心。 她其实看得明白,段兴智自己也能推开那个暗格射杀李瑕。 但,段兴智不想亲自做,他还想活命。 在她射杀李瑕之后,李瑕的部下必然激怒而杀了她。 但他们需要段兴智才能离开大理国境,要走灵关道,路上还有许多关卡……总之,他们是有可能暂时放过段兴智的。 郑慧缘也看得明白,失去了冷静至极的李瑕,那些宋人不可能逃离大理。路上只要被一支守军缠住,越来越多的兵力就能围堵过去。 到时,段兴智未必没有活命的机会…… 数年恩爱,郑慧缘以为唯有自己懂段兴智。懂他的痛苦、懂他的委屈求全,相信他是为了治下百姓才屈膝蒙人之下。 她坚信她的郎君不是一个苟且偷生之人。哪怕大理国所有百姓不堪剥掠,过得无比凄惨,她也认为是段兴智让他们避免陷入更凄惨的处境。 哪怕这些都是假的。她还认为……至少他对她的情是真的。 信帝王有真情?信帝王有真心? 郑慧缘思及至此,喃喃道:“放心,妾身会依你所言,推开暗格……成全郎君。” “慧娘。”段兴智也红了眼,低声道:“我这辈子,上负祖宗、下负苍生,唯独有你……唯独有你……” “妾身好欢喜……能与郎君共死……好欢喜……” 两人说到此处,刘秃瓢推门进来,叱骂道:“这次给你重新上药。但佰将说了,你要是再敢啰嗦,直接给你把伤口烙了!” “谢壮士……” ~~ 下午时分,李瑕穿过后院,看到高明月正与阿莎姽坐在秋千上聊天。 高明月平时话不多,但对韩巧儿、阿莎姽这样的朋友,她反而蛮能说。 李瑕就站在她们身后,看高明月双手扶着秋千绳索微微晃着,听她小声地叽叽喳喳。 “母亲从前在这院里养了好几只猫,有花色的,有白色的……有一只胆子特别小,风把瓦片吹掉下来它也能吓得不轻。那时我才发现,原来猫害怕的时候,瞳孔会变大,全变成黑色的。” 阿莎姽没说话,但也没不耐烦,静静听着。 高明月又低声道:“那边本有一棵杏树,母亲用来制桃胶敷脸,能让脸变白。桃胶、雪燕、皂角米是大理的养颜三宝。还有那边,原本种了好多草药,都是用来抹脸的。” “我知道,看到白芨了。” “你果然很懂这些吧。”高明月用脚尖点了点地面,让秋千停下来,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有些苦恼道:“姑姑你看我这里,长了个红点。” 她这动作颇为漂亮可人,阿莎姽脸上也不由浮起些微不可觉的笑意,语气却还是平淡地说道:“这是痤疮,我拿草药给你抹一抹就好了。” “嗯,这几年都没怎么好好洗脸,长东西好麻烦呢,对了,你平时都用什么擦脸?” 阿莎姽想了想,还是道:“冥王在我们后面。” “啊?” 高明月像是被吓到了,轻呼一声。 她转头看见李瑕,连忙低下头,又恢复了那娴静模样,起身问道:“嗯?你忙完了吗?” “差不多。”李瑕道:“再有一个多时辰,劳力们把粮草装运好。我们便可带着段兴智走了。” “我让人备了热水,你要不要洗一洗?” 高明月已经洗过了的,虽还穿着更方便的军袍,看起来白白净净,很是可人。 李瑕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也好。” “之后你睡一会吗?你昨夜到现在都没睡,我给你备了屋子,水桶已放在里面。” “好,辛苦你了。” 两人很自然地牵着手往廊下走去。 高明月低眉顺目,好一会没说话。 她给李瑕准备的是她以前的闺房,如今是段兴智的一个妹妹住的,这段氏女暂时被赶到了别处。 李瑕忽然问道:“好像,你和巧儿、阿莎姽有更多东西说?” “哪有。” “我有点妒忌了。” “嗯?”高明月愣了愣,羞道:“我……我……你才没有妒忌。” 李瑕难得笑了笑,道:“以后若有空,我们也该那样聊些琐事才好。” “你是做大事的人。”高明月应道。 末了,她又轻声补了一句:“而且,我也不太敢。” “怕我吗?” 说话间,两人推开屋门,进了屋。 高明月道:“嗯……是怕你觉得我烦人。” “不会的。”李瑕抱了抱她。 高明月有些慌,想要躲开,最后没能躲掉,才在李瑕怀里羞红了脸。 “好不容易带你回来一趟,可惜不能久留,也可惜不能把你家真正夺回来。”李瑕道。 高明月原本还在推李瑕,听了这句话呆愣了一下,抱住了他。 虽未说话,但她痴痴看着李瑕,许多情愫都在不言之中。 良久。 “你赶紧歇一歇,我先出去了……” 高明月出了屋,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驻足在那里听着屋内的水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阿莎姽就站在回廊上,淡淡问道:“你想偷看他?” “啊?我没……” 高明月话到一半,对到阿莎姽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停下话头,也不再说话。 她在回廊中坐下来,看着李瑕所在的屋子愣愣出神。 这些年颠沛流离,眼下好不容易陪在李瑕身边,却又是战事不停。她心底也很希望两人能安定下来,过些……“耳鬓厮磨”的生活。 这个成语蹦进脑子里,高明月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不已。 ~~ 李瑕只眯了半个时辰便醒了过来。 连续数日少眠,他也觉有点累。但还是带着高明月、阿莎姽再回到前院,安排离开大理城的事项。 傍晚时,熊山回来汇报,称是粮草已装在骡马上,一切安排就绪。 “走吧。去把段兴智押出来。” 过了一会,许秃瓢跑过来,禀报道:“县尉,段兴智说他的一枚牌符找不见了,说是过灵关道要用的,小人正在找。” “牌符?” 许秃瓢挠了挠头,道:“小人也不太懂。” 李瑕招过一名大理官员问了,大概了解了些,灵关道并非全在大理境内,便是段兴智要北上觐见,也需有通行牌符。 于是他起身往关押段兴智的屋子走去,身后几人纷纷跟上。 到了主屋一看,几个庆符军兵士正站在屋中,段兴智身上的绳索已被解开,正老老实实地缩在那翻着衣兜。 郑慧缘则是在屋内翻找着。 “李县尉,真不是我不听话。牌符被我妾室收着,一时忘了放到何处,马上就能找到……” 李瑕凝视着段兴智的眼,皱了皱眉。 段兴智骇了一跳,低下了头。 说来奇怪,他年近四旬,曾任一国皇帝,却莫名有些受不住李瑕那审视的目光,心神一怯,眼神里就有恐惧。 “你有事瞒着我。”李瑕道,说话间已拨出佩剑,缓步上前。 他一边走,一边审视着这个屋子。 一步,两步…… 段兴智身子有些发颤,偷瞥着李瑕的脚步。 郑慧缘却一点也没有抖,她背对着所有人,伸手在墙上抚摸着,摸到了那个暗格。 “啊。”段兴智忽然轻呼了一声。 他看到李瑕已踏上了那第五块大砖。 郑慧缘闭上眼,伸手用力一推,推开那暗格。 “咔”的一声响。 “嗖嗖嗖”三支利箭径直激射而出…… 正文 第312章 箭毒木 李瑕执剑在手,又向前一步,踏在了门前第五块石砖上。 他面容显得很疲倦。 转战大理两个多月以来,庆符军都没遇到太大的伤亡,仿佛一切都很顺利。 少有人想过,这种顺利是李瑕付出了多大的心力,才有的结果。 他始终谨记兵法所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日夜埋首于地图,分析情况、定制方略。 每一个选择会遇到多少变数,各种变数要如何应对,都是他呕心沥血反复推敲过的。 但算得再多,最怕的就是意外。 这种乱世,每个人都不知道意外与明天哪个先来。 “啊。”段兴智一声轻呼。 “咔。” 三枚弩箭激射。 破风声已到李瑕眼前。 电光火石间,李瑕手中长剑猛扫,打落一枚弩箭。 “叮!” “噗、噗……” 还是有一支弩箭,狠狠射进李瑕披肩与袖甲之间的皮革里。 他手臂一麻,同时也听到一声痛叫。 许秃瓢正在李瑕边上,肩胛中了一箭,连退了两步,摔坐在地。 “保护县尉……” “嘭!”又是一声重响。 郑慧缘在按下暗格的那一刻讥笑了一声,猛地一头撞在墙壁上。 这一撞她用尽了全力,整间屋子似乎都因此颤动了一下。 郑慧缘头破血流,倒地而亡。 没有言语、没有留恋,她死得极是决绝。 “慧娘……” 段兴智张了张嘴,想哭,想嚎,可哭不出来。 恐惧已压过了他数年来对郑慧缘的宠爱,这一瞬间心里有愧疚、有悲伤,却也有庆幸。 他心疼得厉害,却又觉得……她至少不必再受苦了,就让她以为能做一对亡命鸳鸯,也好。 眼下更重要的是等李瑕毒发身亡…… “慧娘,你为何要如此?为何要如此?” 段兴智喃喃着,转向李瑕。 他先是看到李瑕手里的剑,想到这一剑劈开弩箭的迅捷之势,他终于酝酿出泪水,大哭出来。 确实是没想到李瑕有这般灵活的身手,但只要射中一箭也就够了。 段兴智又迅速瞥了一眼他臂上的血迹,低下头…… “狗贼!你好大胆子!”周围的庆符军兵士大怒,执刀而上,逼向段兴智。 “住手。”李瑕喝令道,“暂留他性命。” 话虽如此,他执剑上前,又是一剑刺进段兴智的大腿,搅动了一下。 “啊!” 段兴智的痛呼声中,李瑕盯着他的眼,道:“你猜得不错,你还有用,我不会杀你。但能让你比死还痛苦,老老实实把牌符拿出来,我们得走了。” “好,好……别杀我,真不是我主使的,慧娘是我平生挚爱,平生挚爱,但她……我会带你们离开大理……” 李瑕渐渐觉得头很晕。晃了晃脑袋, 他转过头,看到许秃瓢嘴唇发白。 “箭上有毒。” 李瑕喃喃了一句,俯身拾起被他劈落的那支弩箭,抵在段兴智脖子前。 “解药。” “我我我我……” “不给,你就死。”李瑕手一递。 段兴智感到那冰冷的弩箭已贴在他的皮肤上,身子不由颤抖起来。 他对上李瑕的眼,感到李瑕是真的要杀了他。 算来算去,却没算到这一点,段兴智骇极,终于喃喃道:“没……没有解药……但真不是我……” “那我们一起死吧。” ~~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李瑕进门,不过走了五步,弩箭就已射过来。高明月跟在他身后才迈进门槛,见他再次受伤,惊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她泪眼汪汪看着李瑕,只见他手握着弩箭,终是没刺进段兴智的喉咙。 “明月。” 高明月连忙走上前,想要去扶李瑕,却见他摆了摆手,在地上坐下来,拔出腰间的匕首,割开伤口上的衣襟。 “我来帮你……”高明月已带了哭腔,伸出手,却是抖得厉害。 下一刻,阿莎姽上前,接过李瑕手上的匕首,毫不犹豫挖出箭头。 “剐……剐了。”李瑕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匕首……烧……” 高明月哭得厉害,忙拿出火折子点着屋里的被褥。 “呜呜……姑姑你要救他……你要救他。” 阿莎姽不说话,拿着匕首在火里烧了。 也有士卒同样拿出匕首来,准备给许秃瓢处理伤口。 李瑕嘴唇愈发有些白,喃喃道:“明月……尽快离开大理城……段兴智暂有用……能保你们……保你们……冷静,你要冷静……啊!” 李瑕话到一半,阿莎姽已毫不犹豫拿着烧得通红的匕首将李瑕伤口处的肉硬生生剐了下来。 他痛得满头大汗淋漓。 屋中还有许秃瓢的痛叫声。 李瑕虚脱过去,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强撑着道:“明月,你冷静……” 眼皮一沉,他晕倒过去。 ~~ 洪阿六本是带人守在总管府大门,见李瑕没有按时出来,到主屋看了一眼,不由心惊。 众人围在李瑕身边忙着治伤,也没人有空理会他这一什人。 洪阿六慌了神,再一转头,只见杨奔正凑在墙边,伸手摸墙上的三个箭孔,接着,伸手向那暗格按下去。 “别乱按!”洪阿六大骇,连忙喝止。 “什将放心,这机关只能放一次箭。” 杨奔喃喃着,自顾自地按了下去。 “啊。”洪阿六跳开,见真没事了才松一口气。 杨奔又盯着墙面看了一会,忽然拿掉墙上的一副山水画。 墙上有根方形铁条,铁条上有一个小孔。 他找了找,拆开画轴,从里找出另一根铁条插入孔中,于是,两根铁条组成了一个“十”字把手。 杨奔用力转动着钉子,响声中,暗格的门被徐徐打开。 段兴智正被士卒们围着,见此一幕,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杨奔冷冷瞥了他一眼,俯身从暗格中拿出一摞信件,一枚牌符。 他又摸索了一会,没找到预想中的解药,不由皱眉,向段兴智走去。 “解药呢?” 段兴智目光转向杨奔脚边郑慧缘的尸体,呆愣愣的。 他不敢不应,道:“暗格确是我设于此处,但今日之事,真是慧娘自作主张,我毫不知情,也未想到……她如此烈性。” 段兴智指了指杨奔手里的牌符,又道:“这牌符是慧娘收进暗格,我问她在哪,她却不说,等到李县尉进来,我才知慧娘要做何事,还喊了一声提醒县尉。” 杨奔道:“我看你是在提醒慧娘动手。” “壮士为何不信我?” 杨奔拾起地上的弩箭,厉声道:“解药呢?” “没有解药……真的。”段兴智道:“壮士勿要杀我,我会带你们安全离开大理。” 对段兴智来说,只要李瑕死了,阿术知道今日之事,绝不会再计较别的。只要再找机会逃出来就能活。 因此,他是真愿意配合。 能否活命,也就赌这一遭了。 但杨奔却是冷笑一声,扬起弩箭就要扎。 “你干什么?!”洪阿六连忙一把抱住他。 杨奔道:“只要他也中了箭,必能拿出解药。” “真无解药。”段兴智道:“此毒由‘箭毒木’汁液凝炼,箭毒木又名‘见血封喉树’,其毒被称为‘七上八下九倒地’……” “何意?” “中毒者向高处只能走七步、向低处只能走八步,第九步必将毙命,那还只是一般毒汁,这箭上淬的毒却是凝炼的,我亦不知药师还加了何种毒物。” 杨奔道:“我不信,我大可拿你的命赌一把。” 段兴智紧紧盯着杨奔,眼神里满是真诚与哀求,道:“壮士不是拿我的命赌,是拿你们所有人的命赌。只有我能带你们安全离开,信我。” “什将,放开我,他有解药。大不了我们就杀出大理……” 正文 第313章 龙尾关 熊山已做好了准备,驱着劳力与骡马、载着辎重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李瑕出来。 他进了总管府,只见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怎回事?” “佰将,县尉似乎是受伤了。” 熊山大惊,连忙冲向主屋。 到了屋门一看,只见已有士卒背着李瑕、许秃瓢出来。 高明月红着一双眼,泪痕未干,吸着鼻子道:“走吧。” “县尉……” “先走再说。” 熊山皱了皱眉,又见到有士卒押着段兴智出来。 “郡主不先杀了这狗贼?” “先走再说。”高明月眼眶愈红,道:“请熊佰将押着段兴智走。” “好吧……” 熊山一时也没了注意,只好听高明月的吩咐、也是按李瑕原本的计划,带着人马出城。 天色渐渐暗下来,熊山一边行路,一边看着队伍中那几辆马车,愈发忧虑…… 这次,李瑕本拟定只带两百余人完成一系列计划。 他带五十余人在大理城活动,搂虎带一百五十余人在西面的苍山吸引敌方视线。约定在今夜赶到龙尾关。 到时,高年丰会趁夜打开关城带着他们离开,尽量避免战事。 这夜,赶了大半夜路之后,终于到了龙尾关前方七里,这是李瑕与搂虎约定好的地方。 熊山不敢运辎重的民夫们见到搂虎,先把辎重留在官道上,只带了自己人进树林里见了搂虎 “怎现在才来?”搂虎急得不行,一见熊山就道:“我后面跟着追兵呢,咦,县尉呢?” “县尉受伤昏迷了。” “啊!那……那那……怎么办?” 忽然,有探马急奔过来,禀报道:“佰将,追兵追上来了。” 搂虎更急,猛踹了一脚身边的大树,向南面的关城看去。 “这这……你辎重还在官道上,这……怎么能来得及赶到龙尾关?” 熊山才当了半年兵,一时也是没了主意,好半天没说话,目光一会看向官道,一会转向龙尾关。 搂虎见他这样,额头上汗冒个不停。 他们之前凡事都是听李瑕指挥,照着做就是,都觉带兵打仗不过如此,实在是简单。 直到今夜,只遇到一点小事,两人竟一时决择不下。 “怎说?走还是打?” “我我我……我哪个知道?熊哥哥你……你说。” 搂虎往日汉话说得就不算利索,今夜“啊!”了一声之后,突然就开始结巴起来。 “我去看看县尉醒了没?” 熊山快步走到马车前,问道:“郡主,县尉醒了吗?” “何事?”高明月掀开车帘问道。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声音瓮声瓮气的,显然是刚哭过。 熊山更急,暗想郡主只是个小丫头,突逢变乱,哪能有什么主意。 “有追兵追上来了。” “有多少追兵?” 熊山愣了愣。 后面搂虎赶上来,道:“有有……有两百余……大……大理兵,十多个蒙人。” 高明月想了想,吸着鼻子道:“押段兴智去与他们接触,就说……他在搜索这片树林,让这两百人到东面洱海边去搜搜,恐宋人乘船从洱海逃了。” “这……他们能信吗?” “搂佰将,你在此等侯了多久?” “两……两个时辰。” “那就是了。”高明月道:“他们不知你要在此等人,算时间该会以为我们到洱海边了。” “是。”熊山又问道:“不知县尉如何了?” “我会照顾好他,去吧。”高明月又放下车帘。 …… 熊山与搂虎对视了一眼。 “我我……这样,哥哥你你披着大理军衣甲,你你……你去说。” 熊山心知自己连在敌军眼前面不改色都做不到,更遑谈支开他们。想了想,招过杨奔,吩咐道:“你去押着段兴智……” 杨奔听罢,抱了抱拳,依令而去。 半个多时辰后,只见树林外人马嘶仰。 搂虎握着弓,死死盯着树林外面,随时准备开打。 所幸那些追兵最后还是转道向东奔去…… ~~ 到了龙尾关时,已是天光大亮,熊山与搂虎再次聚在树林里,向关城望去,只见守关的兵士看起来都不熟悉。 “怎么办?天亮了,高年丰总不能在这大白天接应我们过关。” “等到夜里?”搂虎问道。 “再不走追兵又追上来了。” 搂虎道:“再去问问县尉或郡主。” 他转头,看到杨奔就站在不远处,向他招了招手。 “嘿,熊哥哥手底下这个杨奔有两下子……杨奔,你说怎么办?” 这种小问题,对杨奔而言根本不需细想,淡淡道:“熊佰将可带着五十余人以及辎重先进城,有段兴智在、守将不会怀疑。与高年丰将军联系上再谈。” “好主意。”搂虎道。 熊山闷闷点了点头,又到马车前问了一句,高明月也是这个主张。 “郡主也是这般说了,那就如此做吧,搂虎兄弟你小心些……” 熊山交代过后,带着段兴智上前叫关,果然顺利进了关城。 如此,八个佰将与高年丰终于聚在一起,众人皆是心下稍安…… ~~ 关城城楼。 “郑将军守关辛苦。” 段兴智一瘸一拐的走上城楼,杨奔扶着他,手完全藏在他的衣袍里。 龙尾关守将名叫“郑佛泽”,行了一礼,恭敬应道:“不敢言辛苦。总管竟还亲自走一趟,末将惶恐。” 段兴智感受着匕首贴在身上的寒意,道:“如今有宋人作乱,高氏带了千余人助守龙尾关,我恐你们军需不足,特地带了辎重过来。” “谢总管。” 郑佛泽说罢,不由又关切问道:“总管这腿?” “不妨,前几日摔伤了。我累了,有事回头再谈吧,把我的人安顿好……” 郑佛泽连忙又安排了屋子给段兴智歇息。 他望着段兴智身后的侍卫们,眼中闪过一些疑惑。 ~~ 终于进了屋,杨奔搀扶着段兴智坐在椅子上,把匕首递给洪阿六。 “什将,你看着‘总管’,我出去一趟。” 洪阿六一愣,反问道:“你去做什么?你不在……这……我可做不到这般镇定。” 李瑕一受伤,洪阿六慌得厉害,只觉杨奔是他的主心骨。 “他有异动,什将刺死他便是。”杨奔淡淡道,“我们一千四百余人在这关城里,守城兵卒不过一千,何惧之有?” 丢下这一句话,杨奔推门而出…… 正文 第314章 歼敌 熊山被当作段兴智的人手安顿下来,很快就寻机找到高年丰。 “怎现在才来?” 高年丰带着几个庆符军佰将迎了熊山,马上道:“整夜都过去了,本该昨夜就离开的。” “县尉受伤了。”熊山低声道,“一步慢,步步慢……现在搂虎还在城外。” 等熊山说完在大理城内发生的一切,几个佰将对视一眼,皆没了主意。 高年丰问道:“郡主呢?” “郡主带那位苗族通司到关城药房里找药了。” “能治好县尉吗?” “不知道唉……” “搂虎还在外面,追兵就要追上来了。眼下这情况,鲍哥哥拿个主意吧?” 鲍三独眼里满是忧色,问道:“为何没让搂虎跟你们一起进城?” “我带了那么多劳力运辎重,人多嘴杂的,怎么敢?” “伍昂,你有办法吗?” 伍昂道:“等到夜里,接应了搂虎出关便是。” “但后面还有追兵,今日就能找到搂虎。” 伍昂沉吟着,有些举棋不定…… 下一刻,外面有人喊道:“不许进去!” “谁?!”高年丰喝道。 “禀将军,是杨奔。” 熊山皱了皱眉,出了营房,喝道:“为何擅离职守?!” “佰将为何不肯信重我?”杨奔问道。 熊山一愣,马上就想到了李瑕说的杨奔是“朝廷奸党”派来的细作一事。 这草莽粗汉不擅伪装,今日失了主心骨,全没了平日的深沉,眉头一皱,脸上就泛起了难色。 杨奔看了熊山一会,道:“平日佰将就不用我,如今这般情形,佰将还信不过我的能耐?” “你的能耐……哈,也就一般吧?” “看来,佰将是信服我的能耐。那又是为何?” “老子哪有说信服你的能耐?滚一边去。” 杨奔却不走,皱眉沉思了一会。 熊山本就心烦,挥了挥手就要走开。 “好吧,看来是如此了。”杨奔苦笑一声,问道:“看来佰将已知我的身份?” “你有屁身份。” 杨奔抱拳道:“也不瞒佰将,我是大宋名将杨襄毅公之后,奉吕大文尉差遣,才到庆符,为的是盯住李县尉。” 熊山愣了愣,不知说什么才好。 杨奔也不避讳周围的士卒,又道:“但不论如何,杨奔是宋人,如今局势紧迫,必全力应对外敌……熊佰将还是不肯信我吗?” 他趁着熊山发愣,径直走进营房,扫视了诸人一眼,道:“请高年丰将军以‘追剿宋人俘虏’之名,率六百人出关,歼灭追兵。再让关城外的一百五十人换上衣甲,进入城关。” 伍昂道:“龙尾关守军又不傻,怎么会不起疑。” “不然呢?越拖越久,越久越错。诸位还要商议到何时?等敌军识破,杀到眼前吗?” 旁人皆是山野莽夫,一时之间,皆被杨奔这位“名将之后”的气势所慑,说不出话来…… ~~ 高明月坐在李瑕身边,一勺一勺地给他喂着汤药。 看她喂完汤药,阿莎姽站起身往外走去。 阿莎姽的性子本是不喜欢说话的,但走了几步之后,还是淡淡说了一句。 “我去看看那个光头皮。” 高明月恍若未闻,呆呆看着李瑕出神…… 良久,阿莎姽回来,只见高明月趴在榻边,脸贴着李瑕的手睡着了,还能看到她额头上又长了两颗红红的痘,虽闭着眼也透出满满的忧心。 阿莎姽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时陷入了迷茫。 过了一会,阿莎姽心想若是李瑕死了,那一定就不是冥王,若真是冥王,怎会死呢? 她并不悲伤,也不为李瑕担心,他又不是她男人。 她只是带着好奇,观察着这些。有时候又想到,也许冥冥之中,就是要让她来救冥王,助他渡过这一场劫难。 但凝炼的箭毒木,阿莎姽也不认为自己能治得好…… 有人在门口轻声问了一句。 “郡主,县尉醒了吗?” 阿莎姽走过去,淡淡道:“滚。” 屋子依旧只有李瑕与这两个女子,她们一个无情、一个深情,就这么沉默地待着。 ~~ 龙尾关门大开,高年丰领了七百五十余人回来。 很快,庆符军佰将们又与高年丰聚在一起商议。 “我等可在龙尾关歼灭郑佛泽部。”杨奔道,“全歼郑佛泽部之后,我等可设伏,等格杜部前来,再一举歼灭他们。” “敌我兵力相当,便是能胜,伤亡也太大了。” “郑佛泽不过一千慵懒守军,又无防备;格杜仅剩城门千户所三四百人,加上大理守军,也不到千人。各个击破,何惧之有?” 伍昂皱了皱眉,问道:“歼灭了又能如何?” 杨奔手指在地图上划着,道:“若不趁此时歼敌,他们很快就要反应过来。到时郑佛泽与格杜合力一处,追上我等,如何逃脱?” 各个佰将完全没有更好的办法,全都闭嘴不语。 唯有伍昂道:“有段兴智在手,我们大可以打着他的名号。何必冒险?” “大理人不起疑,蒙古人却不是好糊弄的。”杨奔抱拳道:“时机转瞬即逝,明日天亮之前,格杜搜不到我们,必定追击。诸位若不听我之言,也该今夜就领兵离开龙尾关,但之后如何行军得先想好。” 伍昂不悦,道:“鲍哥哥,怎么说?” 鲍三沉吟了一会,向熊山问道:“郡主的意思呢?” 熊山道:“刚过去问了,姑祖叫我滚。” 于柄挠了挠头,道:“郡主太累了吧,这么小年纪……” “闭嘴。”鲍三喝了一声,道:“我再去看看县尉醒了没。” 外面忽有人喊道:“高将军,郑将军来见你了。” 屋中几人对视一眼,全乱了分寸。 “早说了,不该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商议。” “怕什么?” “姓郑的不会看出来了吧?” 高年丰头皮发麻,低声问道:“怎么办?” 只有杨奔镇定,道:“见他就是。” 他们说到这里,外面有人喊了一声“郑将军”,很快,郑佛泽已大步进来,身后跟着四名亲卫。 “高将军……咦,怎这么多人在此?” 高年丰道:“与麾下几个百夫长议议事情,郑将军何事?” 郑佛泽道:“我听守门的将士说,高将军中午出城,回来时……人似乎多了。” 高年丰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杨奔忙道:“是总管的后军,到了城外被高将军接应进来。” “咦,我见过你,是……总管身边的护卫?” “是。” 郑佛泽皱了皱眉,眼中泛起狐疑之色,很快又一闪而过。 他向高年丰抱了抱拳,笑道:“原是如此,是我多虑了。” 说完,郑佛泽向外走去。 杨奔迅速看向鲍三,做了一个手刀挥砍的动作。 郑佛泽脚步愈快。 “噗!” 鲍三一刀斩下,二话不说将郑佛泽砍倒在地。 “他起疑了,动手!” 屋内几个佰将迅速挥刀砍向那四个大理兵,惨叫声响起。 “伍昂,你带人留下保护县尉;于柄、宋禾,你们带人封锁南北城门;其余人,歼灭龙尾关内敌兵……高将军,你怎么说?” 高年丰已拔刀在手,喝道:“要动手就快!杀……” 杨奔一刀斩下郑佛泽的头颅,提在手上。 九个佰将踏着血泊迅速向外杀去。 “都别慌。”鲍三语气中带着些许李瑕的口吻说了一句,之后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道:“敌人没有防备,且主将已死,正是弟兄们歼敌之时!” 正文 第315章 伤亡 龙尾关内,杀喊声大作。 高明月被惊醒过来,揉了揉眼,屋内一片漆黑。 阿莎姽道:“你醒了。” “好黑。” “我没点烛火。”阿莎姽道。 高明月打开火折子,点了烛火,却是搁在案边,又看着李瑕,极期待他能醒过来。 她精神很差,从昨日到现在都未曾吃过东西,且只浅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有些恍恍惚惚。 阿莎姽并不劝她,以前阿莎姽在丈夫过世时也是这般,因此懂这种心境。 好一会,高明月才回过神来,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问道:“发生了何事?” “不知道。”阿莎姽从来不关心这些,喃喃道:“呆得太久了,得要去南边。” 从昨夜到现在,她就一直这么说,他们确实也一直在向南,高明月还领着阿莎姽翻遍了龙尾关内的药材,却没找到她说的解药。 偏阿莎姽说不清楚这南边到底是在哪。 高明月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几次想就带着李瑕与阿莎姽抛下兵马去找解药。但她知道,李瑕最在乎的就是这些士卒。 她终于回过神来,站起身走过去推开门。 外面,一个百人队正在这里守着李瑕以及辎重。 此时龙尾关内到处都是喊杀声,此处是唯一算得上平静的地方了。 “发生了何事?” “禀郡主,他们在歼灭龙尾关守军。” 高明月惊了一下,问道:“为何不等到夜深直接离开,反而要歼灭龙尾关的守军?” 她真的急着带李瑕去南边。 “事发突然。”伍昂道:“郑佛泽起了疑心,鲍哥哥只好斩杀他。” “为何不事先问我?”高明月道。 伍昂有些迟疑着道:“郡主毕竟还未与县尉成亲,又是大理人。诸位哥哥或许觉得,当此形势,不必事事过问。 这个……哥哥们也都是好心,见郡主小小年纪这般辛苦。这些打打杀杀之事,该由大家伙担起来才是。” 高明月愈发心焦,低声喃喃道:“今夜该离开龙尾关啊。” 伍昂道:“小人本来也是这个意思。但杨奔所言也有道理,与其被蒙军追着跑,不如先歼灭他们。杨奔是将门出身,定是比我们这些人有远见,因此小人也同意这个办法。” 高明月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既然如此,你去告诉高年丰、鲍三,三个时辰内务必全歼关城内守军。我们拖不起了。” “是。” 高明月又回到屋里,向阿莎姽问道:“姑姑,你好好和我说,解药到底在何处?” “我见到了才知道,南边更热一点的地方就有,我们现在走吗?” 阿莎姽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仿佛活在她自己的世界了,说着话就站起来。 高明月道:“现在还走不了,要再等等。” 阿莎姽于是又坐下来等着,也不说话,也不提醒。 还是高明月自己想了想,又问道:“他还能撑多久?” “喝了汤药,能让他再撑两天。” “两天?” “他要是死了,他就不是冥王。” 阿莎姽这人,不问她,她就不说的。也就是面对李瑕和高明月时还好那么一点点。 所以,旁人都说她神志不清。 平时李瑕做事情周到没什么。但眼下这个时候,高明月一边要照顾李瑕,一边要思虑保存兵力离开险境。 这边唯一能救李瑕的人话都说不清楚,要高明月一句句地问,稍有疏忽就漏过关键的问题;那边一个个将领也没把她当回事,突然就杀起来,把本就紧张的时间又拖了大半夜。 事到如今,高明月也完全没了办法。 她眼睛酸得厉害,俯下身,抱着躺在那的李瑕,泪水忍不住就往下淌。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你醒过来好不好?”她低声嘟囔了一声,小女孩般的哭腔,“换成受伤的是我也好啊。” 良久。 她听着李瑕缓慢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明月,你要冷静。”脑海里是他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 高明月不舍地从李瑕的怀里站起身来,努力抹了眼泪。 “明月,你要冷静。”她自语了一声,再次推门走出去。 站在夜风中等了一会,终于听到龙尾关内的厮杀声越来越小。 远远的,伍昂领着浑身浴血的高年丰、鲍三向这边走来。 “郡主,县尉醒了吗?” 高明月不答,反问道:“我们胜了吗?” “胜了。”高年丰长舒一口气,展颜道:“自是胜了,歼灭了龙尾关守军。” “伤亡多少?” 高年丰愣了愣,与鲍三对视一眼。 鲍三道:“庆符军大概有一百七十余伤亡,主要是北门那边,溃兵都向那边涌,虽是守住了,但……于柄战死了。” 高明月愣了愣。 她其实不太认识于柄是哪一个,只知道是一个话很多的佰将。 但听到这消息,她还是慌了一下神,心想李瑕好不容易培养的将士在自己手上损失了。 高明月用力攥着自己的衣襟,强制镇定着,道:“马上搜治伤者,尽快离开……” 下一刻,有士卒跑来,道:“佰将,关城北面发现火光,是有兵马来了。” 高年丰、鲍三、伍昂对视一眼,纷纷色变。 ~~ 很快,鲍三召几个佰将,就在李瑕屋外商议起来。 “兄弟们怎么说?北面又有五百人来了,这次里面还有一个蒙军百人队,该是大理的奥鲁官格杜带人来了。” 俞田惊道:“不是说先歼灭龙尾关守军再设伏吗?这么快就来了?!” 鲍三瞥了高明月一眼,见她还在沉思,于是耐心等着。 诸人才安静了一会,杨奔站出来,抱拳道:“以我之见,应放敌军入关,关门打狗,再歼灭这五百人。” “还打?” “不然呢?”杨奔道:“只能打了。” “慢着。”熊山站出来道:“我琢磨着这事不能这么办了。” 鲍三部道:“怎么说?” “一开始只晚了一个多时辰,结果搂虎在树林里等我们,被追兵追上,支开追兵又花了一个多时辰。 因这两三个时辰,昨夜才没能离开。今夜你们又非要歼敌。现在好了,本只晚了两三个时辰,现在都晚了两夜了。” 熊山话到这里,又道:“现在还要打?再打下去,又得耽搁一天。加上弟兄们还要休整,还得再一两天,都被拖死了。” 杨奔道:“必须打,不趁此时占着地势与人数优势歼灭格杜,只会越来越麻烦。” 茅乙儿气势最弱,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依县尉原本的意思,是抢出一天时间就离开,现在呆得太久了。” 杨奔道:“出了变数,那就得应对。恰是县尉受伤了,我们才要更稳妥。” “稳妥?”熊山道:“一个月都没出今夜这么大的伤亡。你一个小卒偏要出主意,比县尉差远了。” “是啊,伤亡太大了。”茅乙儿道。 杨奔神色傲然,道:“若早做布置,如何会有这么大的伤亡?你们不肯早听我的,一直到郑佛泽起了疑心才仓促动手。偏到了眼下这情况,是战是退,还在这犹豫不决。” 搂虎道:“我觉得……该打。” “于柄都战死了!”宋禾突然吼道。 他平时话最少,今夜终于忍不住站出来道:“本来还能用段兴智骗过郑佛泽,现在把龙尾关杀得乱七八糟,蒙人却又来了,还敢叫我们听你的?!” “所以,必须杀了这队蒙人,趁眼下还能埋伏。” “关城内还有躲起来的守军没杀干净,城门堆着那么多尸体,怎么埋伏?” 杨奔道:“怎么都比与蒙人野战好!” 宋禾正要说话,伍昂站出来道:“我也觉得该打。” “伍昂,你一开始是反对的。” “当时还有别的办法。”伍昂道:“眼下……我看只能打了。” 许魁道:“我看,一开始就不该听杨奔的,他都不是佰将。” 杨奔讥笑了一下,问道:“那请许佰将出个主意。” “我……我能有甚主意?”许魁道:“但你要出主意,至少出个好主意啊,死了那么多兄弟。”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杨奔淡淡道:“只请诸位速作决断。” 熊山急道:“打这一仗不是不行,但我们拖不起了啊……” “敌人就在城下,没时间给你们犹豫不绝了。” “杨奔,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忘了军法,忘了你是兵我们是将了吗?!” “一群没有兵籍的民壮,遇敌全无主张,也敢称将?!” “你他娘的!” “……” 正文 第316章 意志 李瑕昏迷之后,庆符中遇到的似乎都只是小小的变故。 一个小变故本不算什么,但处理得稍微不够好,便渐渐堆积成大难题。 尤其是在这种孤军深陷敌境之时。 李瑕麾下,鲍三最有资历威望,但没有长远的战略眼光;伍昂头脑清晰,但没有足够的经验,也不自信;杨奔最有将才,却没有威望,性格又孤傲,难以服人…… 就好比阿莎姽懂草药,是唯一能为李瑕解毒的人,但性格怪怪的,什么都不说。李瑕手下每一个人都有各种优点,也有各种缺点。 当难题越来越大,这些缺点汇聚在一起,又使难题更加恶化。 没有一个人能如李瑕一般应对眼前的形势。 压力终于化成争吵。 吵得最凶的是宋禾、杨奔。 宋禾平日是闷不吭声的性格,但诸人之中,就属他与于柄感情最深,今夜于柄战死了,他实在是没能压住心里的悲伤。 杨奔亦是情绪激动,他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做的确实不如李瑕,也不能让这些乡野匹夫听命。但,若是这些乡野匹夫一开始就听他的,今夜绝不至于有这么大的伤亡。 “若非我在,不仅是于柄,你也死了!” “放你娘的屁!你根本就不是我一路人……” 争吵声中,鲍三忽然怒吼道:“够了!都他娘给老子闭嘴!敌兵还在城外呢,都他娘想死?!” 场面安静下来,鲍三转头看向高明月,抱拳道:“郡主,敢问你考虑好了吗?” 所有难题终于是堆在高明月肩上。 这个略有些柔弱的小姑娘看着眼前这些满身是血的兵将,不由后退了两步。 但她还是努力停下脚步。 “我认为……该歼敌,但我须带李瑕去找草药。” 高明月开口,显得有些怯生生的。一句话之后,她才有了些威严,道:“宋禾,你先二十精锐骑兵护送我们离开。鲍三,你负责领兵守住龙尾关。” 几个佰将相互对视了一眼,有些犹豫。 他们有些担心高明月是要逃了。 最后还是高年丰道:“不如小人带兵护送郡主。” “不必了。”高明月语气又强势了些,看向鲍三等人,道:“你们只需守住龙尾关,等我们回来。” “是。”鲍三抱拳道:“但小人粗鄙,实在没有计较。” “若遇难题,你问伍昂、杨奔,你三人决断。” 高明月虽然不熟悉这些人,但哪个聪明、哪个笨,她还是看明白了。 安排完这些,她转头看向熊山、茅乙儿等人,又道:“也请诸位信任他们三人,五日内,我会带你们的县尉回来。” 最后这一句话,仿佛是个定心丸一般。熊山等人也终于安下心。 他们不认为杨奔有本事带着庆符军活着离开大理,但守关五日还是可以的。 他们最想要的,也就是县尉能醒来。有了这个指望,众人终于冷静下来。 …… 这边鲍三去安排继续作战,兵士们涌向关城北门。 关城南门,高明月抱着李瑕策马而出。 她甚至没有一个具体的目的地,只知道向南,向南…… ~~ 大理永昌府庆甸。 此地即后世的临沧,地处澜沧江与怒江之间,因临澜沧江而得名。 五月二十日,孔明山南面的深山老林里,名叫“阿则仇”的老彝民提着猎弓从树杆后望去,看到了一个帐篷。 阿则仇很疑惑,这样的老林子怎会有外人来。 他眼珠子转了转,起念回去喊族人来偷他们的马。 下一刻,几个汉子从附近围了过来。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阿则仇用彝语大喊着。 那些大汉喝骂了几句,说的话他却听不懂。 过了一会,一个漂亮的少女从帐篷里出来,说了几句话之后,用彝语问道:“敢问老丈,这附近有没有箭毒木?” “箭毒木?”阿则仇缩着脖子,道:“这边没有……得要到澜仓江下游,很远咧。” “有多远?” “走上……五六天。” 那少女一听,眼神就黯淡下来,有些不死心地又问道:“老丈知道箭毒木,会解箭毒木的毒吗?” 阿则仇迟疑了好一会,低着头闷不吭声。 接着,一包沉甸甸的干粮就被递到了他怀里,之后是一块金子也放在包袱上。 “你要是能解毒,这些都给你。” 阿则仇犹犹豫豫的,缩头缩脑地道:“先看看中毒之人行吗?你们可别杀我。” “不杀不杀,快看看他。” 阿则仇进了帐篷,见里面躺着个俊少年,双目紧闭,脸色灰沉。 他不由咂舌,喃喃道:“中毒好深……这这是在哪中的毒?多久了?” “在大理城,有三天了。” 阿则仇一愣,转头看了看那些士兵手里的刀,不舍得放下手里的包袱,跪在地上哭道:“求贵人不要杀小人。” “你解不了毒吗?” “这……这位贵人中得哪是箭毒木呀?”阿则仇道:“一中箭毒木,很快就死了,哪能活三天?” “我们有很厉害的苗巫,她用草药吊着。但还没找到解药,能告诉我到哪找解药吗?” “哪能解呀?”阿则仇又不说话,跪在地上缩着身子,摆手道:“我不要贵人的东西了,放我走吧?” 下一刻,一柄剑抵在他脖子上。 那少女看起来善良,方才一直带着恳求的语气,没想到忽然间竟是拔剑相向。 “一会说能解,一说又不能解。再不老实说,我杀了你。” 阿则仇大骇,连忙道:“是这样,是这样……别人都说箭毒木没有解药,但只有老彝民知道有一种草可以解毒,叫叫……叫红背竹竿草。这种草极少,一般人又认不出来,所以说无解。” “那你能不能认得出?” “我也认不出,但我阿爹以前说过,红背竹竿草长在箭毒木的周围……我就想着,贵人要是在这附近中的毒,我把草全拔下来喂他……说不定就能得这些金子。” 那持剑少女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又问道:“到哪里去找红背竹竿草?” “南边,南边……” ~~ 高明月提着剑,终究是没杀眼前的老彝民,让人先将他带下去。 她独自坐在李瑕身边,一时也难以决断。 阿莎姽进到更深的密林里去找解药了,现在是在这里等着,还是带李瑕到更南边? 可是五六天,就算骑马去也得两三天,李瑕真的撑不住吧? “郡主。”外面有人道。 “怎么了。”高明月抹着泪问道。 接着,宋禾的声音响起,道:“许秃瓢……没扛住,刚刚走了。” 高明月愣了一下,站起身想要去旁的帐篷看看,才走了两步,她回头看了看李瑕,又有些不敢离开,重新蹲下手握住他的手。 “我该怎么办?呜呜……我该带你走更远还是等姑姑回来……不要死好不好……呜……” ~~ 宋禾没等到回答,转身又进了许秃瓢的帐篷,心情沉重起来。 许秃瓢是熊山的手下,宋禾与之并不熟悉,他难过的是,县尉中了一样的毒,只怕也撑不住了…… ~~ “你知道冠军意味着什么吗?” 李瑕看向黑暗中的赛场,寻找着说话的人,却看不到对方。 他甩了甩头,喃喃道:“我很累了,很累了。” “你再看看走在这条冠军路上的人们。肋骨折断刺入肺部还继续上场夺取全胜、胸肌撕裂仅靠一支左手就打赢对手的摔跤手;在高温烈火中全身烧伤且吸入致命性气体,医生拒绝治疗、牧师做了临终祷告,两个月不到又重新参赛的赛车手;韧带撕裂、关节反转、小腿骨裂、脑神经损伤……” “我已经退役了,我摔死了。” “从来没有天生的冠军,只有远超常人意志,神话般的意志。起来,你这点小扭伤算什么?” “我都说过了,我已经摔死了。”李瑕低声道。 “起来,或者你就滚出去,当一个失败者。” “我告诉过你,我已经死了。”李瑕凝视着黑暗,道:“我不需要再坚持了。” 那个声音依旧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又问道:“你是谁?是败给了伤病的失败者吗?” “该死,你根本听不到我说话,因为我已经死了。” 李瑕摇了摇头,累得只想倒下去。 黑暗中,有一个更柔的轻的声音道:“你不要死好不好……” ~~ 高明月趴在李瑕胸口,还能听到他那缓慢的心跳。 她转过头看着帐篷外的天色又黑下来,决定相信阿莎姽一次,等她回来。 只是李瑕的心跳似乎越来越慢了…… 正文 第317章 木偶人 龙尾关。 杨奔让段兴智出面引格杜入城,打算伏杀格杜及其五百人。 但如伍昂所预料的一样,关城内堆积着太多尸体,格杜作战经验丰富,一眼看穿了埋伏,抛下两百余先入关城的大理兵,迅速撤了出去。 鲍三无奈,只好下令先歼灭这两百大理兵,紧闭关门、据守龙尾关。 没能歼灭格杜,他们不敢再逃。 鲍三、杨奔都有过与蒙骑作战的经验,知道一旦到了野外,一百蒙骑完全有能力活活拖死千余兵力。何况这还是在大理境内,各地都有守军。 仅在次日,格杜便抽调了龙首关守军,兵围龙尾关。 之后,赵赕、邓赕、白岩、凤羽、胜乡、谋统等等城池的兵力皆被抽调过来。 蒙古人打仗不像大理人慢腾腾的,快马传令,且不管路途远近,克期不达当即斩首。 到了五月二十三日,龙尾关城下已聚集了三千兵力。 李瑕领兵之时,看起来十分从容,穿插迂回如入无人之境,庆符军都没感到太大的危险,有一种“敌人很弱”的错觉。 他们都听李瑕说过“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直到现在他们才意识到这是何意,什么叫深入敌境。 之前他们只需要一板一眼的按命令做事就可以。这很简单,鲍三换成余三、伍昂换成陆昂、杨奔换成牛奔都无所谓。 在李瑕麾下,他们更像是被线操控的木偶人,还得意洋洋觉得“打仗也太简单了吧”。 但现在木偶人身上的线没有人拉了,它们必须自己活过来。 活过来之后,他们要担起责任,但身上的各种性格缺陷自然而然也开始不停显露。 “直娘贼!不是说大理兵力空虚吗?不都被狗阿术带到交趾了吗?怎还有这般多人?!” “呵,大理兵力再空虚,各州城还能没驻军不成?” 杨奔冷笑一声,又道:“故而,我当时劝佰将们先动手歼灭龙尾关守军,再伏杀格杜。格杜若死,旁人绝不能调来如此多兵力。” 鲍三怒道:“放屁,不都按你说的做了,还不是他娘的没成?” “那是你们非要等郑佛泽起疑了才仓促动手,一步错,步步错。” “够了。”伍昂道:“翻来覆去地说,不嫌晦气。” 他还算冷静,强忍着不悦,道:“且说眼下如何应对吧,段兴智还能用吗?” 鲍三独眼一亮,既烦杨奔的性子,却还是忍不住打量他。 杨奔也不看另外两人,望向关城外的敌兵,沉吟道:“格杜怕是已知道段兴智在我们手上了,要继续县尉的计划,我们得装作是……仅凭两百人,攻入龙尾关,俘虏了段兴智。” “成吗?”鲍三想了想,最后道:“闲皮淡扯。” 杨奔只觉脑壳生疼,道:“我再想想吧。” 说罢,他径直下了城头,又去审讯伏击格杜时捉来的大理俘虏。 鲍三眯着独眼看着杨奔下了城头,啐了一口,兀自骂道:“跟谁都欠他八百吊钱一般,这小猢狲真晦气。老子先前还奇怪,这杨奔分明有两下子,熊山怎么不用他。” 伍昂道:“将门子弟,有傲气,正常。” “嘿,将门子弟?”鲍三道:“伍兄弟懂他那先祖‘杨襄毅公’是何人?” “何人?” “杨政。”鲍三道,“当年哥哥在余帅麾下,也听余帅评点过蜀中历代镇帅,最不耻的就是杨政。杨政是以前的抗金大将、川陕三帅府之一,这不假。但他虽然战功累累,人品却极差,暴虐无耻,残害生灵。” 伍昂问道:“怎么说?” “这腌臜事蜀地都传了几十年了。杨政有个幕僚在他府中赴宴,去尿尿时,看到墙上有人影,这幕僚还以为是壁画,凑近一看却又看不到墨迹。你猜是什么?” “是什么?” “杨政有小妾数十,都是个顶个的美人,但他一有不满就杖杀她们,把人皮钉在墙上,等人皮干了再丢到水里,久了,墙上就留下了人皮印子,真他娘的狗猢狲……” 伍昂只觉背上寒毛竖起,转过头看向关城下正在走路的杨奔,目光露出鄙夷之色。 鲍三道:“腌臜货的后代,也在老子面前摆谱。” 伍昂想了想,道:“哥哥看到杨奔头上的疤了吗?” “嘿,刺配充军的贼配军,都不知犯了哪样恶罪。”鲍三又啐一口,自语道:“顶天立地的汉子,与这种畜生为伍,羞煞我也。” 伍昂道:“我只担心这杨奔立功心切,哄我们用弟兄们的命换他的功劳。两个佰队都快打没了。” “就不是在一个壶里撒尿的人,是得提防着他。” “但我们都是粗人,就他是个有主意的,眼下这关头,还是得问他的主意。” “怕甚?明日县尉就回了。” 伍昂又转身望向关城外的还在不停增加的大理兵。暗想有这么多敌兵围城,县尉哪能突围进来? ~~ 五月二十四日,蒙军开始驱使大理军强攻龙尾关。 这日只是试探性的攻事,为了摸清宋军的兵力,只草草打了两个多时辰。 鲍三听杨奔的建议,只用了两百人驱赶了一些俘虏上城头。 百余大理兵丧命在木石金汁之下,但庆符军也在箭雨下又伤亡了二十余人。 鲍三心疼不已,暗悔不该听杨奔的建议。 “哥哥不必如此,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伍昂道:“蒙军头次攻城为的就是试探,我们确实不能把兵力都亮明白。” “杀才。”鲍三也不知在骂谁,“又死了这么多弟兄,苦死老子了。” “哥哥别急,也别太骂杨奔,今日也多亏他安排,城防怎么布置我们哪懂啊。” 鲍三不应。 伍昂给他处理着伤口,也不知如何说。 鲍三虽不喜欢杨奔,今日守城却还是拼着受伤救了杨奔一命。 当然,都是直爽汉子,这点小事战场上常有,没啥好说的。 鲍三被伍昂拿烧红的血烫了伤口,闷哼不已,硬抗着没惨叫出来。最后也只是大汗淋漓地道:“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你说县尉怎还不回来?” “县尉也许已回来了,也许正在想办法突围入城。哥哥该给弟兄们说说,提提士气。” “晓得。” 那边熊山领着几个过来,道:“带了个老大夫过来,想给哥哥处理伤口,怎就又烙了。” “费甚大夫,带去给伤重的弟兄们先治吧。”鲍三哼了一声,抬头一看,问道:“这老头,先前怎没见过?” 熊山挥退周围的兵士,道:“哥哥,我有话和你说。” “有屁就放,忙着呢。” 熊山见这段城头只有鲍三、伍昂,以及那老大夫了,这才开口道:“这是个大理人,之前在龙尾关管药材的,懂县尉中的是啥毒。” 鲍三惊道:“那怎不早点给县尉治呢?!” “唉,我说不清楚。”熊山踹了那老大夫一脚,道:“你说,把刚才对老子说的话对我哥哥说一遍。” “是,是……小老儿‘翟承宣’,原是这郑将军的大夫,这几日也为诸位义士救了不少人。今日直言不讳,还请诸位勿杀小老儿。” “少他娘说废话。老子问你,箭毒木的毒你能解吗?” “这箭毒木的毒,几乎无解。” 鲍三大怒,骂道:“直娘贼,原是个狗庸医跑来对老子放臭屁,滚开。” 熊山道:“哥哥,你听他说完。” “壮士息怒,小老儿旁的不说,医术却不错。”翟承宣道:“但这箭毒木乃剧毒,中者立死,故有‘七上八下九倒地’之说。” “放屁,县尉就没死。” 翟承宣面露为难,喃喃道:“当时没死,但只怕……只怕……” 伍昂皱了皱眉,他知道,县尉本该今日回来,时日一过,不免有人又去探问他的伤势,找大夫们问箭毒木到底能不能解。 熊山带来的这老大夫若不是说好消息,那就是说坏消息了。 果然,只听翟承宣道:“只怕现在也已死了……” 正文 第318章 破城 “中箭毒木者,当即血液凝结、心室停滞。贵县尉却还能撑两日,必是因那位苗巫。” 翟承宣心中害怕,但要维护他医者的尊严,最后还是顶着鲍三那能杀人的目光继续说起来。 “她从小老儿处拿了当归、川芎、桔梗、赤芍、枳壳、甘草、柴胡等药,或还有小老儿不知名之草药,这些草药有活血驱瘀之用,只可暂缓心血凝结,却必然解不了毒。” 鲍三不屑道:“她医术比你高多了,狗庸医解不了,她能解,是带县尉去寻解药去了。论不到你个老狗聒噪。” 翟承宣道:“擅用草药者皆懂一个道理,所谓‘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但唯有箭毒木之解药,极稀少且极难辩认,故而小老儿说‘几乎无解’。” 伍昂眼睛一亮,问道:“那便是说,有解药?” “有无解药,小老儿不敢把话说死……这般说吧,箭毒木长于澜沧江下游,距此地八百里,且数量稀少。而解药更是只在老彝民之传闻中。” 伍昂眼神又黯淡下去。 翟承宣又道:“那位苗巫的血府逐瘀汤最多让人多活三四日,他们从龙尾关离开时已过了两日。两日之间,奔走八百里、找到传闻中才有的解药。壮士认为可能吗?” 鲍三道:“你说,有没有可能?” “小老儿认为,绝无可能。”翟承宣很是笃定,言之凿凿,又道:“这话壮士们不爱听,但事实如此,小老儿不能胡说……” 伍昂忽然一刀捅下,将翟承宣捅倒在地。 “伍昂,你做什么?!” “不能让他再胡说八道。”伍昂道,“乱了军心士气,形势就更坏了。” “啊?这……” 熊山搓了搓手,道:“我也明白,但觉得鲍哥哥该知道这事,这才带人来。” “知道了老子更烦了。”鲍三嘀咕一句,自语道:“县尉能回来吧?” 伍昂低下头,看着翟承宣的尸体,神情落寞。 他之所以杀这老大夫,恰恰是因为他信那些话。 两日奔八百里,找传闻中才有的解药……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县尉怕是不能活着回来了…… 希望突然破碎,伍昂已渐渐开始绝望,但他虽然绝望,却不敢让将士们也同样绝望,只好杀人灭口。 “哥哥,告诉弟兄们,县尉会回来的。” 伍昂说着,扛起翟承宣的尸体下了关城,亲手去将尸体埋了。 与伍昂预想中一样,五日之期过了,又数日,李瑕还是没有回来…… ~~ 随着蒙军的攻势越来越凶狠,庆符军已渐渐不能再掩饰兵力,最后连高氏兵也上了城头。 鏖战了短短数日,守城的庆符军已减员到六百余人,高氏兵剩下三百人。 关城下的敌兵却还在增加,杨渊已领着六千大理兵回师。 这样的围困之下,诸佰将几乎已放弃了脱困的希望,唯有杨奔还在认真指挥守城。 这日,城头上只有几个佰将聚在一起商议。 鲍三蹲在那喘气,远远望着杨奔忙碌的身影,也不知心中是何感想。 伍昂道:“许魁,你跑得快,选几个弟兄,帮哥哥们把家书和遗物带回去吧。” “家书?”许魁挠了挠头,“伍哥哥还会写字?” “会几个字。”伍昂闷声闷气道。 许魁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道:“哥哥不会是说……我们守不住了吧?” “蠢材,没看下面乌泱泱一片吗。” 许魁整张脸垮了下来,道:“我不去!” “不去算了。”伍昂道:“老子就想告诉那婆娘一声,早点改嫁了,别给老子守寡。你不去……她也会改嫁。” “放你娘的屁!”鲍三道:“弟妹不是那种人。” 他想了想,又道:“但递了家书也没用,她不会听你的。许魁也突围不出去,拉倒吧。” “不是……”许魁道:“这才守几天啊,我们守得住吧?” “啐。” “县尉还没回来呢。” 旁人都不说话。 俞田喃喃道:“县尉还能回来吗?” 搂虎道:“当然,我在威宁城时听那些蛮子们说,县尉是冥王转世。” 茅乙儿背过身去,默默地哭了出来。 “鲍哥哥,记得去年底不?”许魁问道。 “有屁就放。” “我是这么想的。”许魁道:“去年我也这样蹲在那问你姜哥哥能不能回来,然后许秃瓢不是回来了吗?” “嗯。” “当时鲍哥哥是咋说的?” “嘿,傻蛋,老子能记得这些吗?” 许魁道:“哥哥说,许秃瓢天生异相,命大。那他能活下来,他能活下来,县尉肯定也能活下来。” “说你不聪明,你还更傻了。这他娘是哪个道理?” “那时候,许秃瓢前脚回来,姜哥哥后脚也就回来了。”许魁依旧相信自己的判断。 俞田站起身,心想跟这傻瓜聊,还不如跟杨奔聊聊怎么守城,多杀几个蒙人也好。 ~~ 更远处,又一支兵马涌上来,堵在了龙尾关南边,将关城围得如铁桶一般。 诸人虽不说破,却都明白,事已至此,李瑕又不太可能还活着了。 就算活着,也不可能再回来,从重兵包围之中再将他们领出去…… ~~ “嗖!” 一支利箭由南面射上城头,羽翼颤动不停…… ~~ 是夜,有人派大理兵攀上西面的苍山,跃入城中,很快就是杀喊声大作。 关城的南门被人打开。 又是一场厮杀,终于,北门也被打开。 格杜早已听到关城中的动静,当即领兵杀入。 …… 关城内一间屋子里,段兴智还被五花大绑着。 他听着外面的杀喊声,转头看向洪阿六。 “壮士,宋军马上要败亡了。” 洪阿六有些愣愣地转过头,道:“那你也休想活命,熊佰将说了,若是败了,我就直接杀了你。” “壮士不想活命吗?”段兴智问道:“你可有父母妻儿,他们在等你回去吧?” “不用你管。” “我能救壮士一命。”段兴智道:“龙尾关被重兵围堵了对吧?” “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话里猜出来了。” 洪阿六愣了愣,怒道:“我哪有说?!” “但你也知道宋军完了,这是大理境内,你们不可能逃回去。”段兴智道:“你若能保我一命,我能许你高官厚?。” “我才不稀罕!” “你想想,外面杀成这样了,很快蒙人就会杀进来……死不可怕,但蒙人也许会把你俘虏,让你承受极痛苦的刑罚。你跟着李瑕杀了兀良合台,阿术会把你的皮活活剥下来……” 洪阿六道:“你别放屁了,我不信。” “你信的。”段兴智原本语速很快,但说着说着渐渐慢下来,很和善地又道:“你都不用投降蒙人,你只要救我一条命,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金银,你想顿顿吃肉吗?想有很多漂亮的姬妾吗?想想,烧得肥嫩的肉嚼着,摸着美人儿香滑的肌肤……或者去死,被阿术把皮剥下来。” 洪阿六咽了咽口水,道:“你别哄我,我不会信你的。” “壮士小点声。”段兴智道:“你要做的很简单,解开我身上的绳索,带我到关城里找个隐秘的角落躲起来。这样就好,等大理兵找到我,我告诉他们发生的一切,我被李瑕俘虏,但还是杀了他。蒙人会继续让我当大理总管。 你想想,我是大理总管,可以给你数不尽的富贵。壮士,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喜欢钱还是喜欢当官?都可以的。” “你胡说,胡说。”洪阿六道:“我们是不会输的。县尉,县尉……” “李瑕已经死了啊。”段兴智问道:“你们还有多少人?蒙古与大理又有多少人?” 洪阿六提刀上前,手抖得厉害,脸色也涨红。 他很犹豫,最后终于问道:“我凭什么信你?” “我对天发誓,绝不会忘了恩公的救命之恩,往后一定会重重回报恩公。” 洪阿六不停舔着嘴唇,想着段兴智说的那神仙一般的日子,忍不住提刀想去割他身上的绳索。 这一刀下去,他就彻底翻身了。 下一刻,他愣了一下。 他想到那弩箭射翻县尉与许秃瓢,想到撞死在地上的那个女人。 还有杨奔说的话,“段兴智装成一个糊涂傀儡,其实骨子里满是算计,薄情寡义,自私至极……” 洪阿六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只觉嘴巴里干得厉害。 “你活了,会杀我?” “我怎么会杀恩公?”段兴智眼中满是真诚,看起来人畜无害,“我是何等人恩公不知吗?当年我之所以投降,为的是保全治下百姓。” “你利用自己的女人,你害死她了。” “慧娘?”段兴智愣了愣,泪水忽然止不住地流。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之前一点都不悲伤,直到听了这句“你害死她了”,才猛地触到心弦。 “慧娘不是我害死的,真的……她自己要那么做的啊……真的,为什么就没有人信我?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愿让慧娘受一点伤啊……慧娘,慧娘……” 洪阿六也愣住。 他看着眼前的段兴智,不明白这个老男人怎么能哭得这般痛不欲生。 段兴智仿佛回到了当年投降后在郑慧缘面前痛哭之时,他哭得极悲,极诚。 他自己都信了事情就是他所说的那样。 他不是那个连自己都瞧不起的懦弱可悲的亡国之君,他再次成了一个仁义真诚之人。 下一刻,有人推开门进来。 段兴智抬起头,见了来人,瞳孔一震,哭声硬生生止住。 “李李李……李……李瑕?” 正文 第319章 归场 “县……县尉,小人……小人……” 洪阿六转头一看,吓了一跳,心虚地向后连退几步。 李瑕显得很虚弱,却是摆了摆手,道:“我什么都没听到,你先下去。” “是,是。”洪阿六连忙退到外间,只觉一颗心还跳个不停。 屋中,段兴智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死死盯着李瑕。 “不可能,不可能……箭毒木是无解的,你不可能还活着……不可能。” 李瑕没说话,只是走了几步,在桌边坐下来。 “岁和,帮我把他的人头砍下来。” “李县尉,这……” 段兴智大惊,忙道:“李县尉,你不能杀我,你还要走灵关道,我有用的,我对你有用的……真不是我故意害你,慧娘性烈,她……” “我听说有种应激反应,但一直不明白是怎回事,看到你就明白了。你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还哭得这般真挚,仿佛你所做的一切都大义、深情……但你死之前记住,你就是个窝囊废。” 李瑕一手撑着桌子,显得很虚弱,又喃喃道:“但不重要了。” 段兴智道:“李县尉,别杀我,我能帮你。你的计划还能挽回……这样吧,我出面,我带你们离开?” “形势变了。” “我真的能出面帮你,我带你们走灵关道,我有办法。” 段兴智看向高岁和,又道:“这位壮士别动手,李县尉是在吓我,我我我……我来想办法,别动手,听我说。我来帮你们挽回形势,只要蒙古人一死,大理人还是肯听我的……” “岁和,把他的头颅交给高琼。” 段兴智听到“高琼”的名字就是一愣。 下一刻,一柄刀已猛地斩下来。 …… 段兴智至死,都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 错的是高泰祥,是兀良合台,是阿术、李瑕……是这些人一直在推动战事,把承平三百年的大理推到水深火热之中。 是这些好战者令大理百姓流离失所,白骨盈野。 而他这个国君,从一开始就没有过选择,不过是顺势应时啊。 “噗。” 头颅掉在地上,段兴智眼中还带着不可置信。 ~~ 杨渊快步穿过营寨,走进一间大帐,跪了下来。 “末将杨渊,拜见也先将军。” “废物!” 虽只有两个字,也先的声音也显得嘶哑又痛苦。 “末将……末将……” 杨渊不知如何回答。 他才刚带兵赶过来两天,还什么都没做,怎么就废物了。 而且,也先来得比他还晚一天。 “杨将军起来说吧。” 说话的是高琼,正端坐在一张轮椅上。 “是。”杨渊起身,迅速扫了也先、高琼一眼,见一个是四肢被废的废人、一个是浑身溃烂的废人。 他心想,若是这两个能互相感染可就太好了。 “我不明白。”高琼道:“我分明已歼灭了入寇的宋军。到底是何人占据了龙尾关?又是哪来的兵力?” “这……”杨渊道:“我也不太明白。” “啊!”也先怒吼一声,仿佛要从软榻上爬起来杀人。 周围几个蒙古护卫拿着弯刀就上前一步。 杨渊大骇,忙道:“也先将军息怒,末将也只得到格杜将军的传令,大概知道事情经过。” “说!”也先道。 “五月十七日,两百宋军俘虏被押到大理城南千户所,由董邝看押。当夜,南营兵啸、两百俘虏逃脱; 十八日,格杜将军派兵追剿宋军俘虏,在龙尾关北面七里处遇到总管,之后失去了宋军俘虏之踪迹。 十九日,格杜将军发现部下死在龙尾关外,遂领兵前往龙尾关,遇伏,幸而他及时撤出。 二十日,格杜将军开始调兵攻打关城,之后几日,发现关城敌兵不是仅有两百宋军俘虏,而是有千余人……” “是谁?!” 杨渊道:“龙尾关内,本有郑佛泽的千余人、高年丰的千余人,还有总管的兵马。想必是……这其中有人叛了大蒙古国,与宋军里应外合。” 说完,杨渊转头,看向高琼。 高琼坦然迎上杨渊的目光,道:“杨将军认为是谁?” “这……”杨渊道:“我也说不好。不过等攻下关城了,也就知道了。” “也对。”高琼道:“我已派人从苍山攀入龙尾关,打开关城,想必很快就能破关歼灭这伙贼寇。” “是,怪不得我听到关城内有杀喊声。” 杨渊应罢,似乎还想对也先说点什么。 “废物!”也先不等他开口,又骂了一句。 他身上蛊物未解,每日折磨得他痛不欲生,让他没有说话的心情。 但话不用说,也先信重高琼、责怪杨渊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 在也先眼里,高琼仅到一日,当夜便派兵跃城,夺城在望;杨渊来了两日,还是屁都不懂。 “末将有罪。”杨渊道:“末将有话想私……” “下月都元帅回来之前,再不把这闹剧平息,我要你的命!”也先嘶喊道。 杨渊一愣,问道:“将军是说,都元帅要回来了?胜了?” 高琼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道:“不错,交趾国已纳了降书。” “太好了。” 杨渊应了一声,到了嘴边那句话却又收了回去,不经意地瞥了高琼一眼,不再作声…… ~~ 龙尾关内。 格杜跨坐在马上,瞳孔一张,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冲进关城之时,分明看到南面有大理兵已经冲进来。 突然,北门上巨石砸落,轰然巨响中把北门堵的严严实实。 “杀!” 呼喝声中,关城内的大理兵与叛军竟是合为一股,反身向格杜杀过来…… 战事结束得很快。 再擅战的蒙古人也不可能凭百余人在这狭窄的地形中打赢千余人。 “噗!” “叛徒!”格杜又中了一矛,怒目圆瞪,嘶吼道:“额秀特!谁是叛……” “噗!”又是一矛狠狠将他刺落马下。 “噗噗噗噗……” 长矛毫不留情,不停捅向格杜,很快就只留下一具破烂的尸体。 一个个士卒踏过格杜的尸体,继续忙碌起来。 “快快快……动作快!铺火油!” “记住,你们是从统矢城过来的……” “……” 高年丰穿过混乱的人群,终于找到了高岁和。 “岁和,怕是瞒不住了,少主……” 高岁和道:“动作快,把你的衣甲换到那具尸体上,我看了,他形貌与你一样,把他脸毁了。” “这是做什么?” “你回不去了。”高岁和道:“要想少主不被牵连,只能说你已经死了。今夜离开龙尾关以后,你随李县尉走。” “李县尉……” “是,他来了。”高岁和道:“但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等安全了再说。” 高年丰连忙开始解甲。 慌乱中,他回过头一看,只见庆符中的几个佰将们已向城楼处涌出。 很快,有哭噎声响声。 “县尉……县尉!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一个个壮汉,哭声像个孩子一般。 “都别哭了,时间很紧,都听我安排……高岁和,别在那闲聊,速去南门把别路兵马支开。” “是。” “鲍三,怎么连你也在哭了?快,回头再与你们解释……” 高年丰转头看去,只见夜色中那走来身影削瘦了些,却依旧挺拔。 ~~ 夜更深,龙尾关内有大火袭卷了城楼。 李瑕回看了一眼,转身,继续向南走去。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每一步似乎都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因此有人想要来扶他。 “我自己能走。”李瑕摇了摇头。 他竟然像是突然间就好了,动作顺畅起来。 但额头上也渐渐布满了细密的汗水。 李瑕哼都没哼一声,只是在几个士卒的注视下,轻描淡写地抹掉汗水。 比起成为冠军,他今生要做的事,需要有更强的意志…… 正文 第320章 真相 龙尾关以南,高琼的营地西边靠近佛塔寺的方向。 一间营帐里,高明月轻轻摇着一把扇子正在用小火煎药。 阿莎姽时不时拿起草药嚼上一口,再把剩下的丢进药罐里。 “你在想什么?”阿莎姽难得先开口问上一句。 “今天看到佛塔寺,我在想……他有此一劫,是否是因为向寺庙借粮得罪了佛祖?” 阿莎姽道:“冥王不怕佛祖。” 她已经愈发信服李瑕是冥王了…… 那日,她从深山里空手而归回到营地,发现许秃瓢已经死了,扛不过毒死掉了很平常。 阿莎姽以为,李瑕也会死的。 当时她有种被欺骗的感觉,认为他一直以来都是在骗她的,什么冥王,什么转生,都是假的。 她就静静站在那,等着他死。 但高明月一直在求她,跪在她脚下恸哭。 阿莎姽再次想到了屈良死时的自己,终于答应会尽力救李瑕,直到他真的死掉。 于是她们带着李瑕,快马加鞭继续沿澜沧江南下,途中李瑕的心跳越来越慢,许多次阿莎姽都觉得结束了。 但一天、两天……那颗缓慢跳动的心始终没有停下来。 阿莎姽竟然能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求生意志。 最后,她找到了那棵红背竹竿草。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阿莎姽极是诧异,不敢相信……最后,只好将之归为天意,归为神鬼之力。 神鬼赐予了她识别草木的能力、神鬼让她与屈良相识相爱。 屈良是神医,教会了她医术,因此她才会血府逐瘀汤,她才懂得如何解箭毒木之毒。 这一切原来都是命里注定的,她与屈良冥冥之中就是要来辅佐冥王的。 屈良已逝,但两人共同的使命却还在。 这让阿莎姽感到……屈良还在她的生命当中。 她甚至因此感到颤栗。 但李瑕醒来之后说的话却让她有些愤怒。 “看……每天坚持锻炼是有用的。” “不!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们是冥王的使者!” 李瑕虚弱地凝视了她许久,叹道:“好吧,我知道……我知道……” 阿莎姽遂由此感觉到这孤寂的一生有了寄托。 今夜听到高明月扯什么佛祖,初听之下阿莎姽有些生气。但又想到高明月会成为李瑕的妻子,也许是佛祖派神女来帮助冥王……这才把“要去烧掉佛塔寺证明他是冥王”的念头打消。 高明月不太懂阿莎姽这些神神鬼鬼的想法,她想要的只是李瑕平安而已。 等外面传来了动静,她跑到帘子边望了一眼,只见远处的龙尾关大火冲天。 虽然李瑕告诉过她会放火,她还是忍不住牵挂起来。好在没过太久,一支高氏兵马已奔回营地,其中一队人迅速向高琼的大帐而去。 高明月在其中见到了李瑕的身影。 他向她挥了挥手。 高明月长舒一口气,等他走开了,这才回了营帐小心翼翼地把药罐端起来放在一边凉着。 她算着时间,心想等李瑕再过来,药正好是温的…… ~~ 李瑕先是向高明月所在的营帐看了一眼,这才快步走进高琼的大帐。 高岁和拎着段兴智的头颅,道:“少主,拿到了。” 高琼也不看,道:“先拿去腌了,一会我带去给也先。” “是。”高岁和退下去。 高琼转向李瑕,看了他一会。 李瑕伤好之后立刻赶来见高琼,当时没太多时间说话,到此时二人才得以好好聊聊。 高琼道:“我方才在想……历数古来成大事者,若无神祇庇佑,安能丰功若斯?非瑜大难不死,可是亦然?” “对你说句实话吧。”李瑕道:“哪有神鬼,我靠的是强健的体魄、坚强的意志。” 这是他最信奉的东西,对阿莎姽不能说,面对高琼却不想伪装。 “大毅力。”高琼苦笑了一下。 他明白,李瑕有大毅力。 寻常人没这份心气,遇事只会想“我一定做不到”,难免将此奉为神迹。 “你还剩多少人?” “不到六百。”李瑕道:“你的五百心腹只剩两百人了,我很抱歉。” 高琼默然片刻,沉吟道:“加起来八百人……人数不多,我勉强能遮掩一天。明日之前,我们必须制造出证据,把事情栽在段兴智头上。” 李瑕从怀中拿出一撂信件,又拿过烛火,一封封摊给高琼看。 做这个动作时,他显得有些吃力。 “这是我从段兴智的暗格里取的,还有他的信印与牌符。” “可以,我连夜让人伪造。”高琼道,“我们来捋一捋,看还有何疏漏。” “不可能没有疏漏,重要的是瞒过蒙人。”李瑕道:“一开始,就是段兴智邀我南下,商讨联宋复国之事。” “理由呢?” “段兴智悲悯大理苍生受蒙古剥掠。” “呵。” “信上就这么写吧。” 高琼道:“嗯,他那人就是那样。” “段兴智看阿术东征交趾,一面邀请宋人,一面派段实与舍利僧联络。” “但段兴智没想到也先迅速打败了舍利僧。” “于是段实在战场上放走舍利僧。”李瑕道:“而我从善阐过境,恰好被也先发现了。段实以围剿之名,其实是故意放我过境。” “等你见过段兴智,回程时段实欺骗也先。”高琼道:“但段实没想到我居然没死,于是畏罪自尽。” 李瑕道:“段兴智得到消息,以为东窗事发,决定立刻起事,派人联络我,因此我重新杀回大理。” 高琼道:“结果我派兵围剿,歼灭了你的人。段兴智便要走俘虏,故意放了你们。” 李瑕道:“当时我本该进入大理城,但被格杜围堵,只好逃向龙尾关。” 高琼道:“段兴智得到消息,点齐兵马,往龙尾关支援你。” “可惜龙尾关城内还有高年丰的千余兵马,段兴智只好命令郑佛泽歼灭高年丰部,还打算伏击格杜。” “格杜识破埋伏,遂调诸路兵马围攻龙尾关。” 李瑕道:“今夜,你派人从苍山跃入关城,打开城门,格杜杀入城中斩首了段兴智,但没想到段兴智穷途末路,放火烧毁了关城。北面城门被堵,格杜没能逃出来。” “高岁和想救格杜,但格杜被压在马下。高岁和只好拿了段兴智的头颅逃出来。” 两人很是默契,语速很快,说到这里,已把事情大概的脉络梳理出来,欠缺的就是补上各种细节了。 高琼想了想,道:“我就按这个说法报给也先。但……人多口杂,难免有各种消息传出来。我该血洗一遍?” “不。”李瑕道:“我们也放出各种消息,比如‘也先想在大理称王’‘杨渊叛乱了’,把段氏、高氏、董氏、杨氏、赵氏,甚至蒙古人全扯进来。” “明白,既然压不住,那干脆把水搅浑……” 正文 第321章 心疾 高琼想了想,又道:“我担心的是,杨渊似乎已开始怀疑我了。” “他得知了什么?” “应该没有。”高琼道:“我虽与慕儒划清界限,但蒙古人一直在提防我。也就是救了也先之后,也先才开始信任我。” “我了解。”李瑕道:“本来,我带着段兴智走灵关道最好,但还是出了变故,只能再让你出面。这次形势太危急,许多事仓促间没做好……你派人从苍山跃城太轻易了,杨渊起了疑心?” “很可能是这样。”高琼道:“我忧心的是,也先虽暂时没想到这点,但难保杨渊提醒他。” 他努力倾了倾身子,又道:“更可虑者,阿术下个月便要回师了。” “这么快?”李瑕讶道。 高琼道:“我也是今日傍晚才得到的消息,阿术攻入交趾,仅十天便攻破了其国都升龙城,交趾自知是小国,愿遣使上表纳贡。” “阿术五千蒙骑,加上大理兵不过三万余人,交趾这么快就降了?” 高琼道:“说是这般说,但我收买了给也先报信的信使,得到了些许消息……阿术攻破了升龙城不假。但交趾国主陈煚逃往海上,已带走了大量的辎重。 陈煚遂派使节面见阿术,表示愿意上表纳贡,遣子弟为质,向蒙古称臣。并改名‘陈光昺’以示忠诚,说是‘小国诚心事上,大国何以讨之?’ 阿术本有心灭交趾,但蒙古人受不得那边炎热的气候,占下升龙城短短数日,已被暑热逼得士气低迷,交趾百姓又不停偷袭,便起了回师之意。” 李瑕皱了皱眉,又问道:“交趾称臣,可会助蒙古攻宋?” “暂时该不会。”高琼道:“但西南局势渐坏是肯定的。我偷看了也先给阿术的回信。兀良合台一死,蒙哥已命宗王‘不花’为云南王,不花经由吐蕃,马上便要到大理,将与阿术商讨交趾贡纳一事。” 李瑕想了想,问道:“你要如何才能应付得了这些蒙古人?” “蒙古人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我倒是不太怕他们识破。”高琼道:“我怕的是杨渊在阿术、不花面前告状。” “那我们就先对杨渊下手。” “如何做?”高琼道:“不能再杀了,再杀下去,蒙古人必疑我。这样吧……段兴智段实兄弟背叛蒙古,杨渊作为段实的副手,难辞其咎。我向也先告状,让他杀了杨渊,如何?” 李瑕沉思了良久,忽问道:“段兴智一死,谁可为大理总管?” 高琼沉吟道:“不会是高氏。慕儒这些年一直在带领旧部抗蒙,蒙人用我,不过是为了安稳人心,且为段氏之制衡……” 他想了一会,最后道:“该是段忠。此人乃孝义帝第三子,段兴智、段实之弟,时年十九岁,曾助蒙军攻破会川城,原名‘段兴茽’,降蒙后才改名‘段忠’,以示忠诚。他如今正在哈拉和林,必是蒙哥眼里最适合坐镇大理的人选。” 李瑕道:“看来,蒙人不搞株连那一套。” 高琼苦笑,道:“若蒙人在大理株连,我父与我各叔伯兄弟皆是主战抗蒙之人,我便是被千刀万剐也不够被株连。” “若让段忠为大理总管,该派人到哈拉和林去见蒙哥吧?” 高琼眼神一亮,反问道:“非瑜是说……让杨渊去。” “不错。”李瑕道:“你不但不能在也先面前构陷杨渊,还应该帮杨渊说情。” “之后,让杨渊带人北上前往哈拉和林,我亦派八百人带着礼物呈给蒙哥大汗。” “我的盔甲、武器、粮草,都可以放在这‘礼物’当中。” “你本想带段兴智过灵关道,可惜他非要多此一举,那只好由你带着他的头颅过灵关道了?” “嗯。” 高琼想了想,道:“还有个问题……杨渊认得你吗?他追击了你两个月。” “放心吧,两个月追击,他一次都没见到我。” “那便这般做吧。”高琼道,“我今夜备好证据,明日在也先面前‘保一保’杨渊……” ~~ 两名士卒扶着高琼去如厕。 每到这种时候,高琼都感到强烈的痛苦。四肢俱废,离了人,他连如厕都做不到,与废物何异。 再回到大帐里,高琼看到李瑕坐在那安排事务,额头上不停有汗水往下淌。 “非瑜伤还未好吧?” “嗯。” “你说,我们活得这般累,有时想想……不如算了。” 李瑕转过头,看了看高琼,看到他衣襟下湿了一片…… “我以前……在临安时,在临安见到过一个……蹴鞠的,他每天比赛蹴鞠给别人看,场场都赢。我问他‘你这么做有何意义?’他说‘做这行就是要赢给别人看,让世人相信拼搏的力量’,能看到再难的事都有人能做到,看到奇迹总能发生,这就是看蹴鞠比赛的意义。” 高琼道:“我不懂你说什么。” “因为我说得很烂。”李瑕道:“你若觉得累了,我也可以给你讲几个更励志的故事。” “我还没到需要你安慰的时候。”高琼笑了笑。 “好吧,总之我们既还活着,再咬咬牙撑下去吧……” ~~ 六百庆符军、两百高氏兵躲在营地西面,也不敢说话。 杨奔坐在他们当中,显得有些孤独。 他本来以为,李瑕受伤了,该是由他来撑住庆符军。 但结果,他非但没能把庆符军安全带离,反而是陷入了困境,最后依旧是等李瑕回来,才化解了形势。 杨奔本以为当时的情况,换作李瑕也是不可能有办法的。 这让他感受到了莫大的挫败感…… 等到天明,李瑕来到这片营地,一个个将士都拥上去热切地问候着。唯有杨奔还独立坐在那。 良久,熊山过来,道:“杨奔,县尉让你过去。” 杨奔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向李瑕那边走去。 他看到各个佰将们围在篝火旁,宋禾表情冷峻,鲍三指了指他,低声对李瑕说了几句。 杨奔没听到鲍三在说什么,但看其的嘴形,觉得是在说“杨奔是杨政的后代,杨政喜欢剥姬妾的人皮……”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以前在吕家军时,这种声音就一直跟着他。 “贼配军……” “他先祖生性暴虐……” 现在庆符军也变得和吕家军一样了,没多大意思。 杨奔心头泛起一丝厌恶之感,在李瑕面前站定,道:“想必县尉都知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坐下说吧。”李瑕道,“你是吕文德派来的?” “是。”杨奔坐下,道:“但我也是宋人,这次确实是真心相帮。结果是我没做好,并非太尉要害你。” “我知道。” 杨奔扫了鲍三一眼,又道:“先祖保家卫国,我从未觉得可耻。你们大可堂堂正正说,不必在背后嚼舌根。” “说你什么了?”鲍三愣了愣,这才想起来,道:“你祖宗那点破事,老子还真就知道。” 当着李瑕的面,鲍三已经很隐忍了,本想说“狗屁祖宗”,话到最后才想起把“狗屁”二字收回去。 杨奔大怒,拿起一根烧火的木棍要向鲍三砸过去。 熊山一把就将杨奔扑倒。 “县尉面前,反了天了你!” …… 在李瑕眼里,杨政是杨政,杨奔是杨奔,事情都过去一百年了,没有牵连的道理。 但这年头人就是这样,杨政之事在蜀地流传百年,杨奔到处自称是其后代,必然有人要骂。 李瑕看得出来,杨奔就是找骂,心理有病,就喜欢跟人针锋相对。 这并非是在骂杨奔,他很认真觉得这是一种心理疾病,因为自尊或自卑之类的原因。 李瑕不会治心理疾病,能做的也只有心平气和面对这些人。 “鲍三并未在背后嘀咕你,至少刚才没有。”李瑕道:“他刚才对我说的是,你做的不错。” 杨奔一愣。 李瑕又道:“我也觉得你这次做得不错……” 正文 第322章 平息 熊山缓缓放开手,被他摁在地上的杨奔坐起身来,没有继续与鲍三冲突,只是愕然看向李瑕。 “不错?”杨奔喃喃了一句,难得地低下了向来高昂的头,低声道:“三百多弟兄都死了,我把所有人都拖在绝境里。” 哪怕在篝火的照耀下,李瑕的脸色依然很苍白。 他很累,但还是开口说了几句。 “我很担心你们以为抗蒙这件事该一帆风顺,那么只要出任何一个意外……意外永远会有,有成百上千。每当有了意外或我一时不在,你们就失去了勇气,这才是最坏的。我们所做之事千难万险,若连出现逆境都不能接受,又何必再做下去? 好在,你们并未让我失望,你们有面对困境的勇气,无一人退缩、无一人投降。你们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了。说这些话没多大意思,但我必须赞扬你们,我真心敬佩你们。” 各个佰将都是与有荣焉的表情。 许魁、茅乙儿挠了挠头,甚至有些羞涩起来。 唯有杨奔问道:“李县尉认为我的方略对吗?” “站在你们当时的处境下,你已做了最对的决择。” “但结果还是败了,我做得比李县尉差在何处?” “没有可比性。”李瑕道,“并非你做得不够好,而是你有的条件太少。我能在最快时间内调动庆符军、能联络到人帮我们脱困,而你不能……战场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何况这么大的情报差距。” 杨奔释然了许多。 道理他本就知道,也始终坚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就该避免与蒙军野战。但亲耳听到了肯定,感受却大不相同。 以往他不服李瑕,认为李瑕能做到的事他也能做到。今次却不得不服气,尤其是这份心胸气度。 “李县尉,我是受吕……” 李瑕摆了摆手,道:“我知道,在庆符县时你的几个同伴已被我杀了,他们把你卖得干净,包括你少时杀人入狱、发配充军;你有个姐姐为救你给人作了妾。” 杨奔一愣。 “本打算也杀了你,但看你有抗蒙之心。说来,外患是当前主要矛盾;贾相公信不信我、派人来盯我,这倒是次要的。我们团结大多数力量应对主要矛盾,次要的,往后再说吧。” 杨奔只觉李瑕嘴里许多新鲜词汇,但大概的意思却能听懂,颇受触动。 李瑕说罢,看向鲍三,又道:“你也听明白了?抗蒙是第一要紧之事,莫再嘀咕杨奔。” “小人明白,但小人就没嘀咕他,只跟伍兄弟说过。” 杨奔心知有些误会鲍三,却也不道歉。只向李瑕郑重抱了抱拳,道:“县尉若带我抗蒙,我承诺不会上报你……” “闲话少说,时间紧。”李瑕摆了摆手,“你们调整好心态,我便开始布置任务了。” “是!谨听县尉吩咐……” “高年丰,你在大理呆不了了,往后跟着我。” 高年丰心中极不舍高琼,但实在无奈,只好抱拳道:“是。” “我们这次抢的粮草被大火烧了,但之后杨渊北上会带粮草,我们吃他的就行……” ~~ 天光将近之际。 杨渊远远望着刚刚扑灭了大火的龙尾关,喃喃道:“高琼太可疑了啊。” 名叫“赵敬檀”的副将问道:“何事可疑?” “我们追了那支宋军这么久,连影都没见着。高琼才几个人?麾下硬凑也就凑一两千人,其余都是民壮,却先是歼灭宋军,又攀苍山跃城顺利至此……假。” 赵敬檀也是世家子弟,有些文气,负手道:“高氏这个嫡长子素来有贤之称,或能做到也不足为奇。” “贤个屁,也先将军被他救了,信任他罢了。”杨渊眉头紧锁,踱了几步,又道:“今夜,我本想派兵进龙尾关。你可知他是如何说的?” “如何说?” “说怕我误事,又让宋军逃脱了,先也将军这才命我们原地待命,他这是要做什么?” “抢功?” 杨渊深深看了赵敬檀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自己这个副将也太傻了一点,到现在还看不出不对来。 他长叹一声,踱了几步,喃喃道:“我得尽快见到总管才行……” 话音未落,只见两个蒙人策马而来,称是也先又召杨渊过去。 赵敬檀看着杨渊的背景,冷笑一声,低声自语道:“蠢材,还敢过去?还想着见到总管?要么装糊涂,要么先下手杀了高琼。不敢动又嘀嘀咕咕,等死吧你……” 果不其然,杨渊前脚才出营,也先立刻派人来解了他的兵权,接管了这支大理军…… ~~ 杨渊进到也先的大帐里,赫然便看到段兴智的头颅被放在案头。 之后,一个个证据被呈上来,直指段兴智意图联络宋人、反叛蒙古。 最关键的是,因段实欺瞒过也先,也先马上就相信了一切是段兴智指使。 杨渊久在段实麾下,自是被也先视作叛逆。 他大骇之际,没想到竟是高琼开口保了他。 “也先将军,我反倒认为杨渊是不知情的。试想,杨渊若真追随段氏兄弟反叛,段实岂会支开他?段兴智也该命他领兵响应才是……” 杨渊愣了愣,抬头看向高琼,一瞬间都怀疑是否自己想岔了,高琼真是忠于蒙古、勤勉任事的大忠臣? 也先听了,倒也觉得高琼说的有理。 但在他眼里,杨渊叛与不叛,都是个废物,哪怕不杀,他也不会再放其领兵。 而让高琼诧异的是,杨渊竟是主动请缨前往哈拉和林,觐见大汗禀明大理之事,并请示新任大理总管的人选。 高琼正中下怀,一时也不搞不清杨渊是聪明还是傻,顺水推舟在也先面前帮着说了两句,让其戴罪立功…… 去哈拉和林千山万水,路途遥远。但对此时的杨渊而言,却不是坏事。反而有些因祸得福的感觉。 一则,高琼虽帮忙说情,但谁知他暗地里是否会痛下杀手,先避一避也好;二则,觐见大汗也是难得的大好机会;三则,可干预下一任大理总管人选…… 杨渊都觉得高琼简直是在对自己示好。 难得也先信重高琼,这人做事确实是面面俱到。 …… 带着这些心思,杨渊在六月初二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他带了五百余人护卫一众官员,又有高琼派遣的八百民夫帮忙运送粮草与贡品。 队伍中还有段兴智的头颅、有也先派遣的信使带着交趾的降书。 他们将走灵关道往成都,在成都见过都元帅阿答胡,再过剑门关到利州见汪德臣,由汪德臣遣人送至陕地,之后北去哈拉和林。 ~~ 肩舆被抬上山顶,高琼坐那,看着那支队伍远远而去。 良久,远处的黑点消失在群山之中,视线里只有青山,以及天边的云卷云舒。 高琼双手垂着,动也不动,如老僧入定一般。 他在回想着李瑕来的这一趟。 这一趟,拢共只歼灭一千二百余蒙军,最大的一仗还是靠乌撒部的埋伏。这人数还远不及这两年蒙军死于瘴气中的人数。 大理的形势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 但高琼心里明白,不同了……至少,他已有了信心,有了方向。 蒙军哪怕死于瘴气、酷暑,也要渡过大江、翻过高山征服大理,这种凶悍给了大理人无尽恐怖,视他们如神兵。 这才是最可怕的东西,比人数重要太多太多。一个蒙古人就能驱赶成百上千的大理人。 李瑕破开了这种恐惧,不到千人南下,来回穿插,擒杀大理总管段兴智。 那么,若有朝一日,有万人来、有两三万人来,又是何等声势? 哪怕手脚俱废,高琼也想要等到那一天。 ~~ 六月,阿术从升龙城回师大理。 交趾已称臣,他不敢再呆到更炎热难耐的七月,只好骂骂咧咧“交趾不是人呆的地方”率军离开。 他这一趟已达到战略目的,为明年杀入宋朝广南西路作好了准备。 对汗廷而言,大蒙古国太大,西南一隅发生的一切引不起太大的波澜。 但当阿术收到消息,得知了大理总管段兴智之死,却感到有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有一个人名在他脑海中铭刻愈深。 “李瑕?李瑕……” 正文 第323章 成都 自从宋太宗赵光义为夺回燕云十六州,起兵攻辽,结果在高梁河惨败,宋朝停止了统一的步伐,由主动变为被动,执着于防守而失于进取。 防而不攻,像是成了宋朝刻在骨子里的秉性。 当然,始终有许多慷慨之士,力求收复故土,只是大多以悲歌收场。 宋朝的防线一退再退,东面已从滹沱河退到了黄河、又退到了淮河。西面从黄河退到了关陇、又退到了汉中、退到了剑门关、几乎退到了长江…… 蒲择之知道不能再退了,不能再只作被动的防守。 再守下去,他在任之时、有生之年或许能有功,但大宋早晚将亡。 余玠还能反攻汉中,他却要先反攻成都。 因此,他力排众议,不顾纽璘攻向重庆府的万余蒙军,毅然决然奇袭剑门关。 蒲择之把这一战称为“关门打狗”。 打下剑门关,可以隔绝开汉中与成都的蒙军,之后再强攻成都的阿答胡,可防止汪德臣支援。 剑门关天险,不能轻易攻破,却可偷渡嘉陵江迂回。后唐灭前蜀、宋灭后蜀,都是如此破关。 五月十八日,蒲择之亲率小股兵力从汪德臣眼皮子底下绕到剑门关后方,朱禩孙、蒲黼、杨大渊、韩勇等诸将齐攻剑门关,一举收复了剑门要塞。 这又是一场大胜,宋军军心大振。 但收复剑门关仅仅是个开始,关了门,接下来才是打狗。 这只“狗”是蒙军在成都的都元帅阿答胡。 蒲择之以最快速度开始了布置,留下兵力驻守剑门关,防止汪德臣反攻。 他派刘整据守遂宁,扼住涪江的箭滩渡,防止纽璘回师与阿答胡合兵。 刘整如今在京湖制置使李曾伯麾下,随吴渊入援川蜀。他曾以十二骁勇取信阳,名震天下,乃当今大宋最“才气横溢”的将领。 蒲择之极欣赏刘整的才华,因此,将阻止纽璘的重任托付于他。 ~~ 六月十八。 蒲择之布置妥当,亲自率兵攻向成都。 至此,他分出了许多兵马扼守剑门关、嘉陵江、涪江等地,仓促间仅能抽调出三万兵力。 而成都蒙军虽被纽璘带走了万余人,依旧还有万余人。 蒲择之必须赶在汪德臣、纽璘反攻之前,歼灭成都守军。 这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几不可能做到之事。 出发之前,蒲黼最后一次劝了蒲择之。 蒲黼是蒲择之的儿子,字文华,时年三十四岁,淳祐十年庚戌年进士。 他虽是文人,但熟读兵书,对蒲择之的决定并不看好。 “父亲,太冒险了啊!一旦汪德臣杀入剑门关、或是纽璘回师突破箭滩渡,我等必陷入蒙军包围。这且不说,只说成都蒙军还有万人,来去如风,父亲如何歼灭?” 蒲黼话到这里,语气不免加重了几分,又道:“依孩儿所见,父亲这是在赌,拿川蜀、拿大宋的国运作一场豪赌。” 蒲择之没有说话。 道理翻来覆去地说了无数遍,再说也无用了。 他知道自己在赌,但现在还有赌的机会,再被动防御下去,只怕连赌的机会都没有了。 蒲黼见他眼神依旧坚决,又劝道:“父亲,不如依孩儿的提议……我们先攻纽璘如何?我们佯攻成都,等纽璘回师至箭滩渡,与刘整夹击纽璘。引成都守军支援,之后先灭纽璘,再击阿答胡,岂不稳妥百倍。” “为父何尝未想过。”蒲择之道:“但蒙军精骑行军迅捷,难以在野地歼灭。不等我们击败纽璘。阿答胡骑兵赶来,与纽璘夹击我等,又如何?” 蒲黼一滞。 在野地被蒙军夹攻,后果自是不堪设想。 他这才明白,他考虑到的事,他父亲早已考虑好了。 “可是父亲才新任蜀帅,还未完全准备就绪。不如扼住剑门关,整兵秣马,等川西蒙军疲敝?” 蒲择之摇了摇头,道:“去岁斩了兀良合台,往后蒙军攻势只会愈发迅猛。这次不把握时机,不会再有下次机会。” 他叹息一声,又道:“文华,我等处于逆势。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当有破除万难之勇。你的顾虑为父都懂,但顾虑有一万条,机会只有一次。” “父亲,儿子不是怕死。”蒲黼红着眼,道:“儿子怕的是此仗若败,川蜀陷于蒙人肆虐之下,到时你我父子愧对祖宗,愧对乡邻。” 蒲择之拍了拍儿子的肩,往外走去。 “准备出征吧,不愿家乡父老惨遭外虏践踏,那便不必多想,唯战而已……” ~~ 七月初二。 一队蒙骑飞马进入成都城,奔到阿答胡面前。 “报都元帅!在沱江东北方向发现宋军踪迹,皆是重甲步兵,人数在三万人以上……” 阿答胡哈哈大笑,并不当回事。 他痛饮了一口酒,才道:“哈哈哈,藏在盔甲里也是懦弱的羔羊,不可能敌得过长生天眷顾的勇士。” “都元帅,是否将在川西戍屯的兵帅都调回来?” “调回来做什么?”阿答胡眼睛一瞪,道:“才来三万人,要是把他们吓跑了怎么办?!” “哈哈,都元帅说得对……” 阿答胡五十余岁,依旧健壮有力,身子如木桶般粗圆,留着长长的胡子也不打理,乱糟糟一团。 他坐镇成都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余玠死后,宋朝由余晦任蜀帅,余晦被汪德臣接连打败,蒙军这才夺取了川西一地。 汪德臣的打法是屯兵、修城,一步一步蚕食宋朝。阿答胡不同,他才不要修城,只喜欢派骑兵去攻城掠地。 成都破败的城防,阿答胡就从没有修缮过。 守城? 大蒙古国的勇士怎么可能守城?!当然来等宋军攻过来了,出城击败他们。 阿答胡看了看地图,皱起眉头。 他嫌宋军来得太慢了,从沱江过来还有数日,他都等不及要杀光这些宋军了。 “额秀特,披着重甲,用两条脚走路的傻子,慢死了。” 那边又有蒙卒跑来,禀报道:“都元帅,大理镇守官派了一队人北上觐见大汗,路过成都了。” 阿答胡问道:“兀良合台的死讯都报过了,都让阿术当都元帅了。派人来做什么?” “说是大理出事了。” “那么远的路,事事都跑来问得要到什么时候。大汗都派不花去当云南王了,真烦!” 阿答胡想了想,又问道:“纳贡了吗?” “纳了,带来不少金银。” 阿答胡麾下一个名叫“马纳普”的回回人站出来,问道:“这些人是走哪条道来的?” “走灵关道来的,沿关的关卡都确认过。” “那就好。”马纳普向阿合胡道:“都元帅,这就没问题了,我担心是宋军派来的细作。” “哈哈哈,我又不守城,哪用得着细作。”阿答胡大笑着,道:“把那些大理人带过来吧……” ~~ 半日之后,大理来的队伍进入成都,见到了阿答胡…… 阿答胡把交趾的国书、阿术的上表丢给麾下谋士看。 因为他自己不识书。 “都元帅,确认过了。确实是真的,交趾愿意三岁一贡,向大汗称臣。” “这不是当然的吗!” 阿答胡随口说了一句,看向那几个大理人,道:“我觉得段兴智不可能叛乱,我见过他,那人就是个胆小鬼……” “是,末将也是这么觉得。”有一人抢先道。 阿答胡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话还没说完,谁让你说话了!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末将杨渊。” “我记住你了。”阿答胡道:“现在成都在打仗,你们在这里等着,等我灭了宋人,再派人带你们去利州。” “是,是。” 杨渊连忙应下,低下头,偷瞥了身后人一眼,额头上又是冷汗直流…… 正文 第324章 入城者 见过阿答胡,杨渊到了驿馆安置下来,还在胆颤心惊。 他着实被阿答胡那可怖的样子吓到。 相比而言,李瑕那丰神俊朗的相貌就没那么吓人了,但李瑕身边那个苗族巫女却比阿答胡还要可怖。 “李县尉,我已按你说的做了。你看,我已经把你安全带出灵关道了。你现在走吗?我想办法送你回……你是哪个县的县尉来着?我想办法送你……” 李瑕道:“不急。你也听到了,川西正在打仗,此时我也不宜离开。” 杨渊急得不行,搓着手道:“好巧不巧,怎又遇到战事。” 站在杨渊身后的几个佰将都是心中冷笑。 巧? 县尉就是冲着这一仗才来成都的,如何能不巧? 杨渊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点。 站在他的角度而言,李瑕逃命都来不及,怎可能是故意到成都来的? “李县尉,那能不能先解了我身上的蛊?”杨渊又问道,眼神满是可怜与委屈。 在灵关道上,李瑕十分轻易就控制了他。 让阿莎姽拿几颗虫卵喂杨渊吃了,再问他“你是否想变成也先那样?” 杨渊当然不想。 他并非没见过也先如今的下场,浑身溃烂,骚痒难耐,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他真心想劝也先一句“你还不如死了算了,活着对谁都不好。” 但事情落在杨渊头上,他还是想活的。 “不能。” “李县尉,我求你,你是我祖宗,求你了,我肚子涨得厉害,背后又痒……自从你入大理以来,我一直都在帮你。李县尉你想想,蒙人命我追击你,可是我们一面都未见过,无怨无仇。因为我恨蒙人,我太恨他们了……求你帮我解了蛊吧。” “太啰嗦了。” 杨渊噤若寒蝉,老老实实跪倒在一边。李瑕随手挥了挥,自有庆符军士兵将他带了下去看管。 很快,这堂屋里便仅剩下几个佰将。 李瑕开口道:“蒲帅果然已收复剑门关,向成都进发。我等既先混入城中,接下来如何做,大家都谈谈吧。” 自从李瑕中了毒箭再回来,行事与以往有了些不同。哪怕他心中有所主张,也会尽量在布置计划前与麾下佰将商议一番。 这些佰将多是草莽出身,没读过书也没见过大场面,确实算是“小人物”,当然没什么主张。 李瑕并不指望他们能提出好建议,这么做更多的还是为了培养他们。 有时候,很多事他自己随手做了很简单,反而是把手下人拉扯成材更费心力…… “我们把阿答胡杀了?”鲍三当先开口。 “哥哥这主意好。”搂虎道。 伍昂摇了摇头,道:“今日你们也都见了,阿胡答身边亲卫数十人,个个骁勇。不是轻易好杀的。” “下毒怎么样?” 伍昂道:“他难以接近,一旦动手。成不成不说,我们所有人都休想活着离开成都。” 俞田深以为然,道:“我们是来打仗的,别总想着杀人。” “打仗不就是为了杀人吗。”搂虎嘟囔了一句…… 杨奔站在那,不言不语。 他依旧觉得这一群乡野匹夫太过蠢笨,狗嘴里放不出好屁来。 换作以前,他早就要出言鄙夷他们一番了。但李瑕都能耐着性子听这些莽夫闲扯,他也不敢多说…… ~~ 从大理离开的庆符军剩六百余人,加上高年丰的二百余人,一共八百余人。 李瑕把高年丰的两百人整编,补充进各个佰队。 这是早晚必须要做的事,李瑕不可能让高年丰比别的佰将带更多的兵力。整兵之后,才能最大程度让两股人合力。 高年丰信服李瑕,对此并无怨言。 这一点倒是让诸佰将刮目相看,暗暗咋舌高氏中一个仆从出身的也能如此顾大局…… 八百余人整编成了十个佰人队,每队八十余人。 李瑕保留了于柄那队人的成制,把杨奔提为佰将。 用杨奔,这不是李瑕一时兴起,而是仔细核算了杨奔在龙尾关时守城的功劳。 当时诸佰将都已绝望,唯杨奔不抱怨、不气馁,一直在布置城防。且这不是他擅自作主,而是鲍三将防务交给他。 杨奔之前总觉得,要立斩将夺旗的大功才能升迁。但这次发现,不需要那些耀眼的战果,只需要把手上的任务完成好。 有些事只有李瑕能做到,只有他能联合高氏抗蒙,最后带领庆符军从险境走出来,且出人意料地插入蒙军成都防线内。 但李瑕也需要他们的全力襄助。他们在他受伤后还全力以赴,才能等到他归来。 龙尾关之战,让杨奔意识到他代替不了李瑕,做不到像李瑕一样。 他该做的是辅助李瑕。 度过一场困境之后,杨奔才终于信服了李瑕,又未失去自信,且清晰地找到了自己在庆符军中的定位。 以前他很想要参与到议事当中,一鸣惊人。如今真参与进来了,那种出风头的心思反倒淡了。 今日诸人商议了一会,杨奔始终没说话。 直到李瑕开口,问道:“你怎么看?” 杨奔睥睨了诸佰将一眼,开口道:“依蒙军惯例,管理地方都是交给世侯或都元帅,但重要之地还会派宗室监管。” “不错。”李瑕道:“比如大理,除了兀良合台父子相继为都元帅,如今还派了宗室‘不花’坐镇。” 李瑕得到过北面的情报,回想了一下,沉吟道:“若我没记错的话,成都这边坐镇的蒙古宗室叫‘阿卜干’。” 杨奔颇为惊诧,抱了抱拳,继续道:“哪怕杀了阿答胡,阿卜干也可临时推一大将为帅。因此,鲍佰将之计,毫无益处,只会陷我等于死地。” “嘿。”鲍三干笑一声,暗骂杨奔这人就是贱,说话不好好说,夹枪带棒惹人生厌。 “至于俞佰将所言,放巴豆、烧粮草,也都只是小道。”杨奔又道。 他其实已是克制了,没有骂他们蠢笨,但犹有鄙夷之意。 “若蒲帅大军未至,我等行此小道,徒惹蒙人起疑而已。而若蒲帅大军已至,最要紧之事乃是打开城门,何必节外生枝?” 各个佰将对视了一眼,皆不忿被杨奔压了一头,纷纷把目光看向伍昂、高年丰。 高年丰不愿多嘴,伍昂想了想,道:“县尉,小人还有一个考虑……也该考虑到蒲帅未到成都的可能,那便不宜先有动作,而是该等到有确切消息。” 诸人这才觉得这边也提出了看法,没有输给杨奔太多。 只有搂虎心想说来说去,却是什么都不做,像是白说。 李瑕本来也就是花些时间让这些人思考,并明白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暴露了身份。 “伍昂、杨奔,接下来你们带着杨渊到城中到处送礼,并暗中熟悉地形,打探蒙军的兵力分布。” “是……” 正文 第325章 意料之外 李瑕本就疲惫,如今分派任务也比平时花更多的时间。 等这些事谈完已是夜深,他又开始锻炼,中毒之后,一些以前轻易能做到的动作也变得艰难起来。 高明月站在旁边看着李瑕,心疼不已。好不容易等他坐下来,她替他披上衣服,眼已有些红。 “没事,就是些复健的动作,这样才能尽快恢复。”李瑕拍了拍她的手。 “嗯,我打了温水,给你擦擦脸吧。” 李瑕接过帕子,洗漱之后,便见高明月抱了褥子铺在地上要打地铺。 在灵关道走了一月,每夜在野外露宿他们都是偎在一起,好不容易今夜有了屋子,她反而不愿与李瑕共榻。 两人推让了小一会儿,李瑕用两句话把高明月吓得让出了地铺。 他先是问了一句“不如一起在床上睡?”高明月骇得不轻,整个人都有些慌张。 李瑕又附着她的耳悄声道:“阿莎姽这人就像只猫,我们睡哪她就睡哪。今晚她肯定跟着在床上睡的那个。” 高明月想了想,那还是她带着阿莎姽睡在床上吧。 因这个小问题,她心里不免有些忧虑……出门在外没什么,往后安定下来了,阿莎姽这黏人的性子可怎么办才好啊。 她才想了一会,和衣在榻下躺下,果然阿莎姽也躺下来。 高明月不由又觉得……真的很像只猫诶。 因为觉得有趣,对往后的那一点小小的忧虑又被高明月抛开了。 …… 阿莎姽其实听到了李瑕的悄悄话,颇为无语。 是因为一直都在赶路,她又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才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李瑕或高明月的。 是他们也从来没给她安排过住宿,她只是不在意这些,不说而已,而不是非要跟着他们。 她虽然性子古怪,又不是傻子。 ~~ 李瑕吹熄烛火,在地铺上躺下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愧对高明月。 说来,她也就是个小姑娘而已。 但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她带着庆符军到龙尾关安顿下来,又带他奔走数百里救回了他的命。 换作世间任何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只怕在那种情况下早已吓得手足无措。 她不可能像他这个穿越者一样做成许许多多事,但她为了他,以莫大的勇气担起了她本来担不起的重担。 且跟着他,一路上千难万险,她也毫无怨言。 李瑕两世为人,上辈子从未想过要结婚,如今却有种想要早点娶高明月过门的心情。 但战事连绵,连这点儿女情长都显得仓促…… ~~ 两日之后。 成都城并未因宋军的进攻发生太大的变化,甚至连川西戍屯的兵力都没调动过来增援。 连李瑕都看得出来,阿答胡是真心看不起宋军。 阿答胡在不耐烦地等待着,等着蒲择之到成都城下,以野战一举歼灭宋军。 李瑕在耐心等待着,等着帮助蒲择之破城。 在这之前,李瑕打算先探清成都蒙军的兵力情况,因此让人带杨渊到处送礼,借以观察成都。 杨渊虽然不算聪明,却也渐渐感到不对。 他察觉出来,李瑕是想助宋军破城,因为李瑕恰好有了这个机会。 那么,留给杨渊从李瑕手里逃出去、驱除蛊毒,并把真相告诉阿答胡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 这日是七月初四,夜里,杨渊在驿馆设宴,邀阿胡答麾下的回回人马纳普赴宴。 回回人在蒙古往往充当着打理财政、建造机械的作用,马纳普亦然,他被阿胡答视为智者,相当于军师。 马纳普之所以来赴宴,因是收了杨渊的两块金锭。另外,也对大理感到十分好奇。 但酒过三巡,马纳普极不喜欢杨渊,反而很喜欢杨渊身边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自称“段延庆”,蒙语说得好,而且看到马纳普就让杨渊撤下席上所有的猪肉,又告诉杨渊不要劝酒。 当时马纳普便感觉到,这年轻人似乎懂他的教义。 而在说到回回人在唐时被称为大食人后,段延庆便问道:“大食?可是先知穆罕默德的信徒?” “是!是!” 段延庆带着敬重,又道:“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 马纳普惊喜异常。 他太高兴远在西南一隅的大理国也有人信仰真主。 “安拉是世间唯一的神。”马纳普郑重道。 段延庆道:“我好想诵读《古兰经》,可惜在大理只有佛经。” 马纳普大喜过望,与段延庆侃侃而谈起来。 从教义谈到谋略,从谋略谈到地方风俗,大多数时候都是马纳普在说,段延庆只是默默地听着。 “我早就上表劝大汗,应该派回回人到大理去主理地方民政,蒙古将军们最会打仗,但这些文事,还是该靠我们。” “正该如此。”段延庆应道:“那便不必再担心有段兴智叛乱之事。” 马纳普惊奇道:“你也是段氏子弟,不怕我们分了段氏之权?” 段延庆道:“我是大蒙古国的臣子,当以大蒙古国为先。这次到了哈拉和林,我必向大汗请立回回重臣坐镇大理。” “好,好。”马纳普道:“你也放心,段氏的世侯之位,我们是不会抢的,相反,有了我们主管民政,才是段氏长远之道啊。” 段延庆道:“可惜我只是段氏微末旁支,不知这次到哈拉和林能否觐见大汗?真想向大汗提议,请睿智的回回人坐镇大理。” “这样吧,我写封信,为你引见总管马合木。” 段延庆大喜,终于问道:“太好了,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北上,但不知何时能起行?” “算时间,宋军大概还有六日才到成都城下。”马纳普道,“到时都元帅趁其立足未稳,一举击溃宋军,再抢回剑门关。半月之内,你等便可起行……” 话音未落,有士卒进了堂,向马纳普禀报了一句什么。 马纳普一愣,惊呼道:“什么?!不可能,宋军不可能在今夜攻城!” “宋军真的已在抢攻东面城墙。” “这……” 马纳普话音未落,一柄匕首猛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噗!” 马纳普回过头看去,只见方才还与他谈笑风声的段延庆冷着一张脸,满带杀意。 他缓缓倒下去,只听得一声厉喝。 “动手!” ~~ 包括李瑕在内,所有人都完全没想到蒲择之在今夜就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成都城下。 但马纳普那一声蒙语的惊呼落在李瑕耳中,李瑕立刻就断定,这是真的。 敢奇袭剑门、敢攻打成都的蒲择之,只有这么做才有破城的可能。 李瑕难得有些激动。 他感受到蒲择之与他一样,勇于冒险、勇于破局。 哪怕蒲择之此时并不知李瑕在成都城内,李瑕也在一瞬间就与之有了默契。 川蜀这个危局他们都思忖过无数次,都知道别无选择了,只有一条向死而生的路可以走。 所以,蒲择之决定奇袭剑门时,李瑕决定杀回大理;蒲择之攻向成都时,李瑕北上灵关道。 他懂这一腔孤勇…… “动手!” 李瑕前一刻还在等马纳普写信,想着留着必然有用,但一听消息,毫不犹豫做了决断。 要破敌,这瞬息之间也是关键。 周围的庆符军听不懂蒙语,还不知发什么了什么,还以为是马纳普看穿了李瑕的身份,连忙抢上,扬刀对着马纳普的亲随就砍。 血溅在大堂上。 杨渊吓坏了。 前一刻,他还在想李瑕这么宣宾夺主,马纳普就不怀疑吗?还在想要如何脱身? 下一刻,马纳普的尸体就已倒在他面前。 等杨渊回过神来,堂内马纳普的所有亲随都已授首。 “别杀我!”杨渊猛地跪倒,向李瑕痛哭道:“我带你去杀阿答胡!别杀我!” 他已经顾不得脱身不脱身了。蒲择之这场突袭,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李县尉,求你了,我降了,我降宋了……” “噗!” 回答杨渊的,只有李瑕毫不留情的一剑。 “快!召集人手,立刻为蒲帅开城门!” 各个佰将都是身子一颤,惊呼道:“蒲帅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好一个蜀帅! 正文 第326章 开城门(为盟主“深檐巷转雨声微”加更) 杨奔听得懂一点蒙古语,在堂中听马纳普说要给写封引见信时,他看到了李瑕示意,便转身拿了纸笔。 才端来砚台,他便听到了惊呼声,只见李瑕径直一匕首下去,把马纳普捅翻在地。 杨奔愣了愣,心想好歹写完引见信啊。 转念一想,他又想到蒲帅都在攻城了,马纳普也不可能有心思再写信,不如立刻杀了。 杨奔马上又意识到,他绕了一绕才明白的道理,县尉却是当即便有了决断,这份果断实在是有些惊人…… “噗。” 再抬眼一看,李瑕已收了匕首,接过佩剑,一剑结果了杨渊。 杨奔心想,带杨渊去诈开城门也好啊……哦,这种混乱的夜晚,普通蒙军没几个认得杨渊,带他还多了一个风险,不如杀了。 这些思量不过一瞬间,堂上血迹未干,李瑕已开始披甲。 杨奔连忙与一众佰将去拿了藏好的盔甲穿戴起来。 忽有人拿手在他腰间一捅。 杨奔转头见是宋禾,不由皱了皱眉。 “记住,你这佰将盔甲是于柄的。”宋禾冷着脸说了一句,转身走开。 杨奔冲宋禾的背景道:“他又不是我害死的,当时若非有我,你们全被蒙骑追……” “知道。”宋禾头也不回,“我是告诉你,别做的比于柄差。” “呵。” 杨奔冷笑一声,暗道自己怎可能比那马夫出身的粗鄙人做得差? 他披甲的速度极快,还有时间向李瑕道:“县尉,万一我们开了城门,蒲帅又来不及进城,如何是好?” “不会。” 李瑕语速很快,道:“蒲帅今夜能到,必然已丢弃了所有辎重,要一举攻下成都,逼蒙军巷战。那便不会有试探,只有这一轮攻事,不破城池誓不休。” 杨奔一愣,还没想明白,李瑕已戴上头盔,执佩剑大步而走。 “动作快!” “是!动作快!都跑起来……” 夜色中,八百庆符军穿过成都残破的街巷。 他们之所以能进城驻扎,一方面是因蒙人管治宽松,另一方面也是因城内空阔,几乎已成了一座只有军队驻扎的空城。 …… 早在二十一年前,阔端引兵攻掠川蜀,火烧成都,大肆屠杀,千年古城民无噍类,城中堆积骸骨达一百四十万具。 时人称之为“丙申之祸”,痛哭“昔之通都大邑,今为瓦砾之场;昔之沃壤奥区,今为膏血之野。青烟弥路,白骨成丘,哀恫贯心,疮痏满目。” 十六年前,蒙军再次攻掠成都,时称“辛丑之祸”,连忽必烈幕府谋士郝经也唏嘘不已,赋诗云“子规啼缺峨嵋月,嘉陵江中半江血。” 淳祐五年、淳祐十二年,成都多次被蒙军攻破洗掠,直到两年前被蒙军占下至今…… 李瑕也是第一次到川西,看着这满目疮痍,极受触动。 他很难想象,这残城当中曾经有过数百万活生生的人是如何受辱、丧命于铁蹄弯刀之下。 而今夜,他不必再克制、隐忍…… ~~ “快!动作快!别等蒙军反应过来!” 成都城东,城墙下一片吆喝声响起。 蒲择之抬眼看着夜色下的城头。 他面沉如水,显得成竹在胸,但其实他眼皮跳得厉害。 在世人眼里,他是大宋朝的礼部尚书、是文弱老懦,应该龟缩后方施谋用略。 但他打起仗来,能比武人更血性、更冒险…… 蒲择之不是没尝试过更稳妥的办法。 年初,他也曾上奏请求更多的援兵,朝廷回复他“今处处风寒,皆当援增,又岂止于川蜀?” 这大宋朝确实是“处处风寒”了,两淮、京湖,甚至是两广皆已处在蒙军攻势之下,除了临安行在,何处无战火? 蒲择之细思之后,反而更坚定了收复成都的决心。 成都系川蜀安危,不可不复。川蜀系天下安危,收复成都之心不可不坚。 因此,渡过沱江之后蒲择之毅然下令,不带辎重,全军日夜疾行,抢攻成都。 衔枚疾行至城下,宋军不休整、不造攻城器械,趁夜立刻发动了攻势。 一千死士脱掉盔甲,仅以绳索抛上城头,开始攀城。 在夜里值守城头的多是蒙古汉军,完全没想到宋兵会来,未及反应,已有宋军士卒攀上城头,乱刀斩下。 惨叫与杀喊声并起。 “杀啊!复成都!” ~~ 黄甲奎一刀劈下,血糊了一脸。 他是蒲择之麾下宁远军第三军第十一指挥都头。 比军职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是成都人,他父母妻儿俱埋骨于此,“哀恫贯心,疮痏满目”说的正是他的心境,也是成都屡糟杀戮后无数人的心境。 时隔三年再次回到家乡,黄甲奎不由心头颤栗。 这一战对蒲择之而言是家国大计,对黄甲奎而言则是血海深仇、也是魂牵梦绕。 今夜军中点死士攀城,黄甲奎毫不犹豫就站了出来。 “收复故土,岂缺死士?!” 黄甲奎不怕死,要死他愿死在家乡,杀仇寇、祭亲人在天之灵。 仅是踏上城头,他便一阵哽咽。但迅速看了一眼城门,他还强忍着没马上去抢城门,而是守着城头,等身后的同袍攀上来。 “快!快上来!” 城头上有守军也同时杀过来,箭矢飞射。 也有守军冲到城墙边,劈断绳索,使宋兵摔死在城中之下。 一片乱战之中,黄甲奎没有披甲,身中数箭,血流不止。 但好不容易,宋军死士终于在城头上立足,杀退城头守军的防线。 他们终于可以冲向城门。 “抢城门!快抢城门!” 黄甲奎嘶吼着,收复家乡的喜悦让他浑然不觉身上的伤痛。 突然,一支激射来的利箭,穿透了他的身体。 黄甲奎闷哼一声,低头看了一眼,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他犹不甘倒下,提刀继续向前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哪怕多杀一个仇寇也好! “噗”又是一根长矛捅进他腹中。 黄甲奎不退,大吼着,顺着长矛向前扑去。 矛杆上沾满了他的鲜血,他不顾剧痛,滑到那敌兵面前,聚起最后的力气,一刀斩下。 握矛的敌兵被他的临死前的气势所慑,呆愣在当场,被这一刀砍翻。 这敌兵一倒,黄甲奎也失去了支撑,顺之栽倒。 他依旧不甘。 太想收复成都了,太想亲眼看到宋军驱赶了盘踞在他家乡的仇寇。 不甘心…… 弥留之际,黄甲奎突然望到有一队人从长街那头杀过来。 “开城门!迎蒲帅!” 吼叫声让黄甲奎脑子里猛地一个激灵。 “快!杀开条道,开城迎蒲帅……” 黄甲奎凭最后的意念强撑住身体,瞪大了眼,紧紧望着那队人杀向城门。 终于,他眼中泛起了欣慰的目光。 至少,在死前,他确定成都必复。 “必复……” 他安然闭上眼,迎上黑暗,去找寻他的亲人…… ~~ 黄甲奎身后,不停有人倒在血泊里,亦有人继续向前杀去。 城墙下,火把被丢入蒙军的驻地,大火猛地扬起,吞噬了这一方天地的黑暗。 突然杀出的宋兵已抢到城门前,城头蒙军大溃…… “叙州庆符军,迎蒲帅入城!” 随着这一声齐力大吼,城门被一双双染血的手推开。 “叙州庆符军,迎蒲帅入城啊……” ~~ “进城!” 蒲择之睁大了双眼,紧紧盯着城洞处越来越亮的光芒,在第一时间下令。 他并不怀疑是蒙军使诈。 这一战他轻装奔袭,蒙军若真有这样的埋伏,路上无数次都能杀得他全军覆没。 蒲择之依旧面沉如水,显得很冷静,只有双眼是通红的。 他担着天大的干系力排众议,把川蜀与家国的命运押上,孤注一掷。他承受了太大太多的压力、担忧。 每想到若是这一战败了,他都感到深深恐惧。 就像那火光驱逐了黑暗,他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成了无比的激荡。 “进城!杀敌!” 一声声大吼声中,宋军迅速向城门涌去…… 正文 第327章 复家乡 阿答胡今夜喝多了酒,睡得很早。 他确实没想到那些“藏在盔甲里的羊羔”会在今夜攻城。 算宋军的行进速度,到成都城下还有六七日,还要再扎营下寨、造攻城器械。 阿答胡觉得,想要放开来杀宋兵还要再耐心等着。 然而,睡到半夜,士卒的惊呼声吵醒了他。 “都元帅!宋军已开始攻城!” “什么?!” 阿答胡翻身而起,乱糟糟的胡子上还粘着碎肉屑。 他恍然以为是在梦中,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都元帅,是真的,宋军已攀上东城城墙……” 怒火顶上阿答胡的脑门,他瞬间清醒过来,下令全城御敌。 就在他披甲之时,一道道急信又报过来。 “报!宋军已打开城门!” “额秀特!”阿答胡一边拿起头盔,一边向外冲去,满嘴唾沫横飞大骂道:“额秀特,哪能这么快?!” “报!”又是一名蒙军士卒狂奔而来,“都元帅,大股宋军开始进城了!” 阿答胡提起弯刀大步出了府邸翻身上马,大吼道:“杀宋人!” 蒙军的反应很快,一列列蒙骑从城中四面赶来,聚集了千余人。 阿答胡不敢让宋军在城中整备停当,迅速领着这千余人杀向东门…… 天还未亮,夜色中看不到有多少百姓,成都城更像是战场,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蒙军的吆喝声渐响。 阿答胡被冷风一吹,胸中战意愈发澎湃。 他要杀尽这些敢挑衅大蒙古国勇士的宋人! 突然。 “吁咴咴!”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蒙骑跨下骏马长嘶,仰起前蹄将他们摔下马背。 “铁蒺藜!是铁蒺藜……” “轰!” 火光一闪,又是惨叫声起。 “是火球!” 火球从长街两侧的楼屋上掷下来,砸在蒙军阵列之中爆炸开来,碎铁片乱射。 阿答胡大怒,扭头看去,只见宋军已从两边杀上来,竟还推着拒马角。 “额秀特!这也太快了……” ~~ 却说蒲择之率军入城后,李瑕迎上前,第一时间通报了身份,以免被当作蒙军误伤。 “见过蒲帅,庆符县尉李瑕领民壮迎大军入城。” “我知道你,庆符知县李瑕李非瑜。”蒲择之语速飞快,却不多说,甚至问都没问李瑕为何在城内,立刻又问道:“你可知城中蒙军分布?” “知晓。” “为我带路,迎击寇首。” “是。” “蒲黼,你速取城中拒马,随非瑜推进。” “是!” 蒲择之虽是文官,真打起仗来竟是雷厉风行,派亲子当先杀敌,亲自提刀押阵。 宋军有两成的重甲步兵执矛在前,八成弓弩手在后,有条不紊向前推进。 “靠后靠后!轻甲兵靠后……” 庆符军士卒们被挤到一边,看向那些重甲步兵,暗暗心惊。 火光当中,能看到他们每走一步,鞋底都在石板上留下汗渍。 他们的“步人甲”与“铁浮屠”相似,成塔形一层一层的向上叠加,能做到防护全身。 从沱江到成都三百里余山路,这些兵士身披六十斤重的步人甲,硬是在两天内翻山跃岭跑过来。 隔着面甲,还能听到他们重重的喘息。 李瑕近一年来常有“宋兵不弱”的感慨,今夜这种感受又浓烈了几分。 刹那间,一个念头随着这些喘息刺进他脑里。 就是这些人,不畏艰险一次又一次面对蒙古铁骑悍卫家园,最后却被后世冠以“软弱”之名。 试问这大宋朝的当权者们,情何以堪? 在大宋朝含恨而终的岂止一个岳飞?岂止一支岳家军?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瑕的脚步愈发坚定。 他走在蒲择之身畔,随着洪流般的宋军迎向前去…… ~~ 终于,蒙古骑兵的身影出现在长街尽头。 “吁咴咴……” 蒲择之扬起刀,大喝道:“将士们,我等生于川蜀、长于川蜀,我等祖宗长埋于川蜀,岂容鞑虏践踏?” “不容!不容!” “此战之前,我儿问我‘若败,何颜见家乡父老?’今夜我亦问诸将士,若败,何颜见家乡父老?!” 片刻后,宋军将士齐声响应道:“必胜!” “必胜!” “破虏!” “杀……” 宋军从街巷当中涌向蒙军,气势已在瞬间狠狠地把蒙军压下去。 血不停泼洒在石板路上,甫一开战,胜负已现…… ~~ 换作旁人,很难明白蒲择之那句“我等生于川蜀、长于川蜀”对于川兵意味着什么。 朝廷派来的蜀帅,极少用川蜀本地人。 朝廷永远在担心蜀地偏远、天府可自成一国,因此从不信任本土将帅。连两浙路衢州来的余玠都不信任。 但,蜀人真的很需要一个可以带着他们“保家卫国”的蜀帅。 在川蜀局势几不可逆之际,他们终于等来了一个。 蒲择之乃是三国名士“蒲元”之后,蒲元是诸葛亮的幕僚,曾于斜谷为诸葛亮造刀三千口。 蒲家历代扎根于蜀地。 对于川兵们而言,这代表着蒲择之不会像余晦那样只顾自身前程、把蜀地弄得乌烟瘴气然后一走了之。 余晦还可转任他方,但他们呢?家乡沦丧、亲朋殆尽。 他们要的,也就是个真心想赢的将帅。 只要给他们一个这样的将帅,便是面对再凶狠的蒙古人,他们也能赢下来。 这不是为了向朝廷证明什么,只为保卫他们的家乡。 ~~ 杀声振天…… 阿答胡愤怒地看着步步逼进而来的宋军,看着蒙军惊慌勒马,不停向后退缩。 他终于发现,他处在了最不利的战场……巷战。 巷战之中,蒙军骑兵无法奔跑起来,完全施展不开。 眼看局势危急,阿答胡只能亲自冲锋,试图以个人之骁勇激励士气,挽回局势。 他当然是极为骁勇…… “噗!” 一根长矛捅翻了阿答胡的座骑。 又是数根长矛捅下来。 “啊!” 阿答胡身受重创,怒吼不已。 他犹想挺身力战,但宋兵比他还要愤怒得多,不停地杀向他们的仇寇。 “噗噗噗……” 一矛一矛,捅穿了阿答胡的身躯,直将他捅成烂泥。 宋兵蜂涌而上,犹不泄愤,有人仰天狂啸,有人奋声大哭。 哭声与笑声汇聚,汇成一句齐声大吼。 “我等蜀人,岂容鞑虏践踏?!” ~~ “我等蜀人,岂容鞑虏践踏?!” 李瑕听着这吼声,闭上眼,感受了到他们的激荡涌进自己的血液。 他虽不是蜀人,却与他们血脉相连…… ~~ 与此同时,箭滩渡。 刘整未睡,正凝视着深沉的夜空。 纽璘的大军已近,只在一两日内便可抵达。 但刘整忽然有些想念自己的家乡……河南路,邓州。 邓州离宋朝的襄阳并不远,但处在淮河的对岸,已属于宋朝永远不可能收复的地方之一。 刘整自出生起便是金人,他思念家乡、也思念故国。 金人,这是他对自己最根深蒂固的认知。 若要追溯,这认知或许起于一百二十余年之前,宋廷向金国盟订“南人归南,北人归北。” 简单来说,祖籍或出生在金国疆域范围内的,宋廷承认他是金人,哪怕他逃到了宋境,宋廷也要使其返归金国。 对于宋廷而言,这大概只是一种“必须与金国和谈,敢言抗金者杀无赦”的意思。 对于当时的北人而言,却无异于被故国弃如敝履,痛彻心扉。 但也只是对当时的北人而言了,一百二十余年都过去了,到刘整这一辈,只会对金国之灭亡感到痛彻心扉。 哪怕金亡后他归了宋,也从未觉得自己是宋人。 因为宋人就没把他当成同族,赵方“汝辈不能用,宜杀之”言犹在耳…… ~~ 这个夜色中,箭滩渡的刘整叹息一声,无心再多想,翻身入眠。 成都城内宋军依旧还在狂喜之中,抹着脸上的鲜血,喜极而泣。 他们高举着阿答胡的尸体,高呼不已。 “驱杀仇寇,复我家乡……” 正文 第328章 考校 七月初五。 成都城头上插着宋旗,城中欢呼声始终不绝。 李瑕重生以来少有睡得这么沉的时候,杀敌整夜,他天亮后入睡,再睁眼已是未时。 只见高明月坐在地铺边,傻傻看着他。 “嗯?” “你醒啦,李知县。” 李瑕不由笑了笑,把高明月的手拉到怀里。他少见地听到高明月主动开玩笑,至少代表她在他面前逐渐开朗起来了。 “是啊,知县夫人。” 高明月大羞,道:“快松手,我去给你打水。” “不用,再躺一会。” “嗯?好难得见你赖床。” “今日是特例,小小赖一会。”李瑕道,“难得事情有人扛着,不必我做什么。” 高明月想了想,问道:“你很信任这位蒲帅吗?” 两人经历过太多磨难,她看得出来李瑕少有这般信任他人的时候,这“信任”也包括对其能力的信任。 李瑕确实如此,他深知宋朝早晚要覆灭,从不信除了自己有人能力挽狂澜。 “是啊,蒲帅是蜀人。”李瑕道:“他着实是一心收复成都,我小赖一会应该没事。” 话虽这般说,他很快还是爬了起来,抱了抱高明月,道:“我们可以回庆符了,你不必再跟我颠沛流离。” “我不觉得颠沛流离,跟在你身边……”高明月轻声道:“我很心安。” “女孩子还是要娇养。” 高明月想到这次婚事,也添欢喜。 两人小小地腻歪了一会,李瑕又开始了他的复健。 哪怕是成都这一战的大胜,他也只容许自己放松这一柱香的时间。 “今日难得没有战事,你和阿莎姽呆在驿馆休息吧。” “嗯?你要出去吗?” 李瑕点点头,道:“我去见见蒲帅……” ~~ 昨夜战后,蒲择之忙得不得了,只对李瑕说了一句“非瑜且先去歇了,空了再来见我”。 那种情况下,他有三万大军要调派,完全不差庆符军这小小八百人,李瑕又不是他的旧属,用起来不顺手。 此时李瑕还想着蒲择之未必有空相见,但才走出驿馆,便见一名兵士正坐在门槛上与鲍三闲聊。 “他娘的,城也太破了……啊,李知县起了?蒲帅派小人来带李知县相见。” “辛苦你跑一趟,敢问你贵姓?” “啊?竟劳李知县相问……小人栾回,就是个大头兵。” 栾回受宠若惊,连忙带着李瑕穿过街巷,一路往城楼而去。 路上时不时见有一队队兵士跑过,还有蒙军占据着城中的深宅大院,负隅顽抗。 到了城楼,只见许多将领匆匆而来,领了命令又匆匆而去。 栾回上前通报,蒲择之的亲卫径直便放他们上去。 李瑕踏上阶梯,只听城楼上有对话声传来。 “父亲当知眼下并非设宴庆功的时机,除了逃脱出城的蒙军,成都周围还有大量的戍屯蒙军,该立刻清剿。” “为父何尝不知?但事前便说好攻下成都后必厚赏士卒,万不敢食言。” “何必差这几天?” “蜀中将士,三年前的军赏尚未发放。换作是你,拼死奋战,每每得不到该有的赏赐,心中做何感想?此番将士们信我,肯赴成都血战,岂可辜负?差了这几天,只怕他们又要担忧我与前任蜀帅一般。” “唉。说到底,还是余晦留下的痼疾,父亲上任时间又短。” “克扣军饷、战而不赏、苛待士卒,百年来风气使然,岂余晦一人之祸?”蒲择之叹息一声,道:“尽快办吧,先稳住军中士气。” “是……” 李瑕在阶梯上稍站了一会,虽只听到这只言片语,却能感受到蒲择之的难处。 蒙军就从无这样的烦恼,走到哪抢到哪。宋朝的将帅不同,打起仗来,有太多战场之外的麻烦要操心。 很快,蒲黼领着几个将领大步出来。 “李知县来了,进去吧。”蒲黼拱拱手,道:“今日事多,改日找你长谈。” “蒲钤辖请。” “再会。”蒲黼脚步匆匆又下了城楼。 里面蒲择之回过头一看,道:“非瑜来了,还未问你如何会在成都城内。” 李瑕说得简单,只说大理义军派人来联络抗蒙,自己奉命送其回归大理,被蒙军发现,无奈从灵关道回来。 蒲择之听到“奉命”二字,沉吟道:“朝廷派贾相公坐镇两淮了。另外,吕文德坐镇播州,接下来只怕要面对大理蒙军自西南面斡腹。” “是。”李瑕应道。 蒲择之见他不愿多说,他也不追问,只是喃喃道:“大宋处处风寒,各地守将合该同心协力才是。” “蒲帅所言有理。” 蒲择之淡淡笑了笑,道:“你且坐一会。” “好。” 蒲择之又凝神看着地图,时不时招过麾下将领调派。 他数夜未眠,显得苍老而疲倦,也只能忙中抽空与李瑕聊几句。 李瑕还是头一次看人调派三万大军,丝毫不觉乏味,蒲择之的寥寥数语,他都觉得受益匪浅。 直到有人端上简单的饭菜,蒲择之才招呼李瑕坐了,开口问道:“成都之战,你是如何看的?” 李瑕应道:“未知全貌,不敢置评。” 蒲择之推了推案上几份地图,问道:“看得懂吗?” “我可以看吗?” 蒲择之随意地点了点头,低头吃饭,咀嚼得很慢,似还在思忖。 李瑕已放下碗筷,认真翻看着这几份地图,神色逐渐凝重。 “看出什么了?” “成都之战,只怕是刚刚才开始?” “不错,难得你这年轻人能看出来。” 李瑕指了指地图,问道:“我可以标注吗?” “标吧。” “我从灵关道过来,看到蒙军在成都以西的晋原、唐隆、青城等地还有戍屯,兵力该在两千左右。” 蒲择之沉吟道:“那成都城外还有近万蒙军了。” 他指了指城北一个箭头,又道:“昨夜,歼蒙军一千三百余人,斩杀蒙帅阿答胡。但蒙古宗室阿卜干带兵逃出城了。” 李瑕早已看到这个箭头,有些遗憾。 但想来也是如此,蒙军多骑兵,但凡想要撤退,宋军极难追上。而蒲择之的兵力又不足以封堵成都,有蒙将出逃是必然的。 “那我们要做的,就是要趁这些蒙军失去主帅、指挥混乱之际,尽快全歼他们?” “不错。” 李瑕翻出下一份地图,思忖着蒲择之要如何围堵这些蒙军。 到这里,不得不再次提到余玠的山城防御体系。 成都西面就是高原,东面是云顶山城,北面是苦竹隘山城,南面是三龟、九顶诸城。 这些山城往往都是险峻高山,山顶上却又地形平阔,利于屯田,能让宋军与百姓龟缩于山城当中。 这两三年来,蒙军攻破成都,占据川西,却始终不能攻克这些山城。 蒲择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封锁住剑门关、箭滩渡,把蒙军残部的出路堵死,只能绕着这些山城打转,再一一歼灭。 所谓“关门打狗”,剑门关、箭滩渡是门,成都与这些山城是屋内的桌椅板凳,狗在屋内乱窜,人站在桌椅上打狗。 阿答胡身死,其部残军已成丧家犬,好打。 但若箭滩渡失守,成都的蒙军残部与纽璘部汇合,两只狗合力,人就打不过了;若剑门关守失,汪德臣部再派兵支援,便成了狗群…… 李瑕伸出手点了点箭渡滩的位置,喃喃道:“如此一来,箭滩渡便是重中之重。” “不错。” 蒲择之似乎有栽培李瑕之意,语谈间推心置腹,道:“正是如此,我命刘整刘武仲守箭滩渡,刘武仲旷世之才……只盼他守住箭滩渡,容我歼灭成都残军。” 隐隐地,李瑕从蒲择之语气中听出一丝忧虑。 蒙军虽溃败,但依旧是骑兵。步兵要拖垮骑兵,岂是短时间能做到的? 刘整守得了那么久吗? 短短几句话间,蒲择之已草草吃了饭。 该告知的、该考校的都谈得差不多了,他看向李瑕,问道:“我已命易士英筑凌霄城,川南战事或可稍缓。川西川北却正是用人之际,我有意调你至我军中,你可愿意?” 正文 第329章 差遣 李瑕与蒲择之有相似之处,对时局有相同的判断,在作战时也有默契。 因此蒲择之提出招揽,李瑕并不意外。 但他们之间,亦有根本上的不同。 在收复成都这一场胜仗当中,李瑕也能清晰地看到一个大宋臣子是如何被腐朽的宋廷掣肘,每一步都如此艰难。 “蒲帅节制四川,我这庆符知县本就归蒲帅调派。”李瑕道:“蒲帅只管差遣。” 蒲择之脸上不显,却微有些意外。 他的意思是把李瑕的官职调到重庆府任推官或签判,从此在帐下听用。 但李瑕应得虽好听,却是不肯离开庆符县的意思。 李瑕有其靠山,蒲择之遂也不强人所难,沉吟片刻,果然分派了差遣。 他先是招过亲兵,吩咐道:“去唤杞材来。” “是。” 蒲择之方才向李瑕道:“川西必有恶战,我有意派潼川路安抚使朱禩孙将百姓迁入城中,你协办此事。” 李瑕拱手应下。 蒲择之又问道:“你可明白我的用意?” 李瑕道:“若要以步兵拖垮蒙古骑兵,除了封锁剑门关、箭滩渡,将其困于川西,还需坚壁清野,使其无法在川西获得补给?” “此其一也,”蒲择之道:“蜀川战局,所虑者并非阿答胡这等无脑鞑虏;可虑者,乃叛贼汪德臣之辈。 阿答胡只知劫掳,余玠在时,筑山城、屯兵民于高山要塞,可使鞑虏占不到便宜。然汪德臣立足于汉中,建利州城,筑城积谷,置军屯守。 可恨余晦继任之后,屡战屡败,川西尽失。叛贼汪德臣掳川西之民至汉中、陕地屯田。至如今,利州粮草充沛、城防巩固,已倚为侵大宋之前沿。 此番我若不尽快收复成都,等蒙军于成都戍屯成效一显,则再难收复。” 李瑕听了,便明白过来。 除了为了坚壁清野、围困蒙军;而从长远来看,人口则是蒙宋在川蜀对垒的重中之重。 迁徙百姓避难之事,余玠在任时便一直在做,迁了诸多郡所到山城、聚小屯为大屯。 这也成了余玠的罪状之一,被称为“劳军困民”。 等到余晦继任,接连大败,蒙军占据川西,百姓根本不及撤走。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蒙古人喜欢屠城,但除了少部分人能逃走,大部分斗升小民一辈子埋首田垦,哪懂得该往哪逃。 这些来不及逃亡之人,一部分死于弯刀之下,一部分被汪德臣迁走为蒙军种粮,供应蒙军年年入寇。 不“劳军困民”,便是这样的结果。 …… 李瑕想了想,忽道:“蒲帅,成都城墙残破,川西战火连绵、不利屯田,如今迁百姓入城,往后又要放他们出城种田,难保不再遭洗劫。” “去岁兀良合台从云南斡腹不假,蒲帅既筑凌霄城,庆符军又可为蜀南扼住五尺道。蜀南或可为大军屯田之地,只是苦无人口。何不迁川西之民入蜀南。” 他在地图上点了点,接着道:“我等只须搜集船只,顺泯江而下便可至叙州,再至长江南岸。” 蒲择之没有马上回答,老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好一会,蒲择之才应道:“且等歼灭蒙军残部……” 忽然,有人步入城楼,道:“蒲帅,我同意李非瑜之议,且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当立即迁移川西之民。” “杞材来了。”蒲择之从思量中抬起头,道:“说说吧,为何?” 来的是朱稷孙,他在蒲择之面前站定,拱了拱手,干脆利落抛出了他的理由,道:“我不信刘武仲。” …… 朱禩孙时年四十三岁,字杞材,号南山。淳祐四年进士,先是在京湖为官,曾随李曾伯入蜀,与蒲择之有旧交。 因此,蒲择之就任四川之后,便举荐了他任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负责泸州、叙州、长宁军的军务。 朱禩孙正是李瑕的顶头上司。 此时,他看也没看李瑕,当着蒲择之的面,又道:“刘武仲向来自诩为金人,蒲帅却将箭滩渡托付于他。万一战败,则成都必危……” 蒲择之摆了摆手打断他,道:“你怕的是他守不住箭滩渡吗?你是不愿他立功。” 朱禩孙一惊,连称不敢,道:“蒲帅言重了,我觉无此意。” “那若让你守箭滩渡,你可守得住?” “我有死战之心。” “守不守得住?”蒲择之又问。 朱禩孙略略迟疑,实无信心以同等兵力与纽璘决战。 蒲择之摆了摆手,叹道:“你们不信北归人,但北人亦曾是你我同族同类,刘整更是不世出之将才,若屡加排挤,岂非大宋之失?” 看得出来,对这件事蒲择之是深思熟虑过的。 他也有深深的无奈。 分明刘整是旷世将才,眼下蒲择之兵力不足,麾下有能力守箭滩渡的也只有刘整。 然而百年以来之风气,大宋文武轻视北人,军中将领屡屡打压刘整…… 可若是连一条出路都不给北归人,这样下去,南北汉人莫说同心协力,北面汉人一心助蒙古,大宋如何不亡? 一句“南人归南,北人归北”,遗祸百年。 这百年积弊压在蒲择之头上,有时他实也不知如何做才好…… 朱禩孙不知如何回答,城楼中安静下来。 静了一会,李瑕开口道:“蒲帅,我也担心刘整守不住箭滩渡。” “连非瑜也不信北归人?”蒲择之问道,“你等皆如此,是要让大宋自绝于北人不成?” 李瑕道:“大宋只怕已经自绝于北人了。辛弃疾一生所盼,想要收复家乡,结果却郁郁而终。自偏安以来,大宋从未给过北人哪怕一点信心。 我去过北面开封,见到的北人多不是甘于臣服蒙古,怕是真的对大宋绝望了。朝廷若想用北人,唯有一个办法……” “什么?” “北伐。”李瑕道:“至少要有北伐的态度,哪怕是摆出想收复故土的样子,而不是言北伐者杀无赦。” 蒲择之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 事实上,大宋虽还有主战派与主和派,但主战派也只是主张以战抵御蒙古而已。 北伐?时至今日,敢言北伐者已是整个朝廷的死敌。 …… 李瑕看懂了蒲择之眼中的无奈。 这边三万人守成都,歼一万蒙古骑兵都是捉襟见肘,也只能以一万人守箭滩渡,没有兵力再去增援。 无论信不信刘整,刘整也是蒲择之能用的最具将才之人。 李瑕于是又道:“请迁川西之民到蜀南,如此,无论之后战事如何,此战至少可保全这些人口。” 朱禩孙不再提刘整之事,道:“不错,迁民入城,不如迁至蜀南。” 蒲择之显得更为疲倦,沉思之后终于颌首道:“你们去办吧。” 正文 第330章 箭滩渡 李瑕与朱禩孙下了城楼。 在城楼之时,蒲择之又向朱禩孙提过李瑕为何会出现在成都,让他不必追究。 但朱禩孙还是道:“你不听调派,私往敌境。战事之后,上一封请罪的公文给我。” 他随蒲择之出兵之前,曾征召潼川府路兵马补防泸州神臂城,庆符县民壮也理应在泸州才对。 且他直管潼川府路,实在没办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需要一个交代。 “是。”李瑕应道。 朱禩孙虽板着脸,但其实对李瑕并无成见。 这两年,蜀地接连斩杀兀良合台、阿答胡两位蒙军都元帅,李瑕皆有参与,朱禩孙也是沾了不少功劳。 公事公办之后,两人开始说起接下来的差事。 “川西还有多少人口,我暂时也并不清楚,成都府的户籍已于战乱中失查了。”朱禩孙道,“但有个大概的推算。” 这方面的事李瑕更不清楚,道:“朱安抚请说。” 朱禩孙道:“端平三年之前,整个四川在册户籍二百五十九万户,大概一千三百余万人。其中川西成都府路占四川人口近半,一百一十余户,算来是六七百万人。” 李瑕放眼看去,只见城池残败,寥无人烟,哪有繁华大城的样子? 朱禩孙也转头看了看,缓缓停下了脚步。 他忽然开口道:“我是成都人。” 李瑕也停下脚步,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朱禩孙并非是闲聊,说了这句话之后,语气沉重了起来。 “端平三年,十月二十四日。阔端带蒙军攻破成都,大书‘火杀’二字,下令屠城。他们将城中百姓五十人为一聚,挥刀乱刺,尸首堆积成山……当时,我就在尸山之下。” 李瑕有些惊讶,道:“朱安抚,你……” 朱禩孙摆了摆手,向城中一个方向指了指,道:“就在那边,有个老者一直抱着我。等到晚上,蒙军开始寻找尸山当中的未死者,又是一阵乱杀。 那老者鲜血淋漓,不停涌入我口中,因他相护,我侥幸未死,夜半逃入城外树林。之后,贺知府权知成都府,录城中骸骨一百四十万,城外者不计。” 话到这里,李瑕已听到了朱禩孙的声音里的颤抖与哭腔。 这是一个四旬高官,能让他失态的,也只有这样惨不忍睹的屠戮了。 因是在下属面前,朱禩孙还是强自镇定,红着眼,努力没哭出来。 他背过身,看着成都城,缓了缓情绪。 良久,他才道:“而端平三年之后,蒙军又数次攻入成都府路。二十载……战火、屠城、掳掠,七百万川西百姓……十不存一,想来,也不过仅存数十万人吧?也许有。” 李瑕道:“想来如此。” “十不存一”,只是简简单单四个字,但却是数百万活生生的人被杀成白骨。 朱禩孙道:“余帅在时,迁川西百姓二十余万往云顶、三龟、紫云、九顶等等诸山城,而这几年,汪德臣大肆挟民入汉中、陕地。数十万人,只怕所余不过半数。 这般算下来,我等短时间内,至多能召集十余万人。” 李瑕道:“那便需要大船三百余艘。” 朱禩孙道:“我会派人寻调船只。” “我还担心川西之民不愿跟我等离开故土。” “这点你不必担心。”朱禩孙摆了摆手,道:“蜀地二十年罹遭兵祸,民无完居,一闻马嘶,则奔窜藏匿,苦不堪言。蒲帅能派兵领他们迁移,亦是他们久盼之事。” …… 不得不说,蒲择之、朱禩孙官职摆在那,四川安抚制置使与潼川路安抚使做起事情来,不像李瑕这个小知县那么小打小闹,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但这当然不是易事,他们甚至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能这般劳师动众。 只希望刘整能挡住纽璘,至少为成都多拖一些时间…… ~~ 遂州,箭滩渡。 箭滩渡位于后世的遂宁城东,仁里场涪江渡口。 遂州如今也叫“遂宁”,因东晋大将桓温平蜀后,寓意“平息战乱,遂得安宁”而得名。 此地西连成都、东邻重庆,位于涪江江畔。 纽璘率万余蒙军攻重庆,已到了夔门,却听说蒲择之攻成都,只好调头回来,欲与阿答胡会师,夹攻蒲择之。 他必须再渡过涪江,而要渡涪江,只能走箭滩渡。 刘整便守在此处。 另一方面,余玠任蜀之时,把遂州的治所迁到了涪江东北面的山城“蓬溪寨”。因此,遂州城早已败落,城中并无百姓。 但如此一来,遂州城也无法为刘整支援。 于是,蒲择之又命都统制段元鉴领兵五千人守灵泉山,与刘整互为犄角。 灵泉山在涪江东畔,数峰壁立,有泉自岩滴下,流注不竭,故而得名。山上有寺庙名为“资圣院”,后世改名为“灵泉寺”。 总而言之,这一战,纽璘正面要面对刘整的一万兵力,侧面还要受到段元鉴从灵泉山上居高临下的打击。 …… 刘整的一万兵力,一部分是他从京湖带的旧卒,另一部分则是蒲择之从各地抽调给他的,其中便有遂州武信军。 武信军准备将聂仲由放眼看去,只见越来越多的蒙军纵马而来。 “蒙军来了!”有人大吼一声。 聂仲由握着刀,抬眼看向刘整的旗令,见是命令武信军先迎蒙军。 聂仲由看着正将已领兵上前,于是大喝道:“杀虏!” “杀虏!” 这一战,聂仲由颇有信心。 他早便听说过刘整的大名,金亡之后,刘整归附大宋,在名将孟珙麾下屡建奇功。 聂仲由从北地归来,常听人把李瑕与刘整比较,评的多是“虽逊于刘武仲”如何如何。 事实也是这样,李瑕不过是带十余人拿了个情报回来而已,自然是比不上以十二人夺一城的刘整。 在聂仲由想来,此战,刘整该展现出其才略,领自己击败蒙军…… 一场大战,从清晨杀到下午。 聂仲由浑身浴血,只见握刀的手抖得厉害。 他回过头看去,暗道刘整该把其兵力押上来了。 但那面令旗始终未动…… ~~ 刘整皱着眉望向战场,有些犹豫。 武信军的战果比他预想中的要差一些,这种时候把兵力填上去,只怕损失不少。 然而,战场上已容不得犹豫。 只在这犹豫的短短时间内,宋军的阵线已出现了混乱。 如一根弦,绷到最紧之处,箭还来不及放,“嘣”的一声,弓弦忽然断了…… ~~ “啊!” 惨叫声中,聂仲由转头看去,只见侧翼突然溃败了。 “不要逃!杀虏!” 他犹不甘心,大喝不已。 然而溃败之势一起,任谁也无力挽回了。 刘整的令旗已改为撤军,当先领着他从京湖带来的兵马撤向渡口渡河。 聂仲由身边的兵士也已纷纷转身逃窜。 蒙骑迅速冲锋,不停以弯刀收割着这些宋兵的性命。 没有聂仲由期待中的天下闻名的将才的指挥,这一战败得无比地突兀。 “杀虏!” “哥哥,快逃吧!”林子一把抱住聂仲由,大吼道:“败了,已经败了!快走啊!” “他娘的!他娘的!”聂仲由只觉怒火攻山,大恨不已。 然而兵败如山倒,他只能随溃军一起逃去。 逃着逃着,聂仲由突然一个激灵。 “林子,我们不能再跟着刘整逃了。快,收拢剩下的兵力,马上去成都找蒲帅……” 正文 第331章 满盘皆输 “王统领呢?王统领!” “统领战死了。” “几个正将呢?” “死的死,逃的逃,上哪找去?” “武信军第三指挥的聂将军还在,快,跟他走……” 涪江两岸,涉江的宋军四散而溃之后,终于有小股的人马开始聚集。 他们放眼看去,刘整的大旗已越来越远,唯有武信军准备将聂仲由的旗号高插在涪江西面的卧龙山麓,遂纷纷向那边涌去…… 此战,纽璘斩首二千七百余级,宋兵又被江水席卷,死者不计其数。 大败至此,聂仲由收拢溃兵一千五百余人,连忙领溃军西向成都。 而纽璘占据箭滩渡,派兵渡河,控制了涪江两岸,也火速领兵赶往成都。 蒙军骑兵行进迅速,聂仲由只好避开道路,由山林间行军,先往云顶山城。 蒲择之本还在有条不紊地安排兵力分割阿答胡的蒙军残部,然而东面门户大开,纽璘长驱直入,迅速与成都蒙军汇合。 战局至此大变,蒙军一举扭转了颓势。 七月十日。 从成都逃脱的蒙古宗室“阿卜干”翻身下马,上前抱住纽璘,用力拍着他的背。 “好!好!多亏了你来救我。” 纽璘连忙道:“幸好赶得及,宗王没事就好,都元帅在哪?” 阿卜干长叹一声,道:“宋军偷袭成都,阿答胡战死了,好在脱林带一路护送我逃出来。” 纽璘听了,转头看向阿卜干身后的脱林带,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阿卜干知纽璘心意,阿答胡一死,自然要有一个新的都元帅。脱林带趁乱相救,功劳虽大,却远不及纽璘击败刘整的大功。 阿卜干于是看向脱林带,道:“蒲择之可恶,不停逼杀我等,势不可当。此处距哈拉和林太远,等大汗再定大帅人选已来不及,不如推纽璘为帅,号令诸将,才可破敌。” 这又是蒙军与宋军的大不同之处。 宋军一旦主帅战死,只能等朝廷指任新的主帅。 蒙人没有这许多规矩不谈,领兵打仗的多是成吉思汗家族子孙,或是身边亲近的大将子弟,彼此知根知底。 比如,去岁兀良合台战死,诸将当即推阿术为帅。 此时阿卜干一开口,脱林带当即表态,愿奉纽璘为帅。 新任都元帅人选一定,川西蒙军士气一振,很快便走出了阿答胡战死的阴影。 纽璘是完全够格任都元帅的。 他祖父叫“孛罗带”,是成吉思汗的近卫,随窝阔台汗灭金;他父亲叫“太答儿”,追随蒙哥征阿速、钦察等国有功,拜都元帅。 除了家世不凡,纽璘自己也是屡立大功。他身量极高、相貌英武,远比阿答胡有智略,是最能服众之人。 之后几天,纽璘并未立刻与蒲择之决战。 他先是派骑兵收拢川西蒙军残部。 刘整败得太快,蒲择之尚不及歼灭太多蒙军,很快,纽璘部兵力已达近两万人。 蒲择之无奈,只好收拢兵力至成都,准备与纽璘决战。 纽璘却并不与蒲择之决战,反而调过头去,重新攻打灵泉山。 这一下,完全打得蒲择之措手不及。 宋军都统制段元鉴领兵五千人驻守灵泉山,本是助刘整守箭滩渡,但刘整一日便大败,段元鉴无力阻止纽璘与川西蒙军汇合,只好继续驻灵泉山,指望能与剑门关互为犄角。 “关门打狗”之计,屋内的两条狗已经汇合了,眼下只能盼着守住剑门关,不让它们与外面的狗群汇合。 段元鉴没想到,纽璘竟是先攻灵泉山。 一旦灵泉山失守,剑门关则成孤军,必守不住。那“关门打狗”之计便成了蒙军把蒲择之围困在川西打了…… 七月十八日,蒲择之才得到纽璘兵逼灵泉山的消息。 摆在蒲择之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增援灵泉山、剑门关;要么放弃成都,沿岷江而下,顺长江回师重庆。 增援灵泉山,必是中纽璘的计,大军疲于奔命,被吸引至野外决战;然而放弃成都,意味着彻底放弃川西、弃上万将士于不顾,从此川蜀军心一蹶不振。 思来想去,蒲择之发现只能决战了,他身为蜀帅,没有未战先逃的道理…… ~~ 岷江中游,彭祖山附近。 此地属成都府路眉州。 眉州是苏东坡的故乡,在端平以前在册人口七万余户,人口四十余万。 然而如今眉州已荒废已久,地广人稀…… 半个月间,李瑕随朱禩孙招抚了流民十余万人,领兵带着这些百姓顺岷江而下。 包括庆符军在内,他们一共有兵力三千余人。李瑕本担心这点兵力无法指挥十余万百姓,但这些惧怕蒙古军屠城的百姓实在听话得很,一路上任劳任怨。 虽这般说不好,但他们却给人一种如牛羊般能轻易驱赶的感觉。 七月二十一,李瑕奉令在附近又召集了五千余人回到河谷,却见鲍三上前来,道:“知县,我们捉到几个蒙军探马。” “如何捉的?” “他们在对岸山上探头探脑,正好搂虎也在山顶瞭望,一箭将他们的什夫长射倒,俘虏了两人。”鲍三道。 “带过来我审审。” 这两个蒙卒悍不畏死,不肯轻易开口,李瑕除了用刑,又将二人分开细审,终于对形势有了判断。 他沉思之后,连忙去见朱禩孙。 “如朱安抚所言,刘整只怕是败了。” 朱禩孙大惊。 他嘴上说信不过刘整,心底未必没有不愿意看到刘整立大功的心思,没想到刘整真的败了,且败得这么快。 “这……蒲帅还未传令过来。” 话音未落,朱禩孙身边亲卫赶上前来。 “安抚使,蒲帅急信。” 朱禩孙连忙接过信一看,神色又是一变。 他将信递给李瑕,踱步沉吟起来。 看过信,李瑕亦感到愈发忧虑,道:“仅看这消息,即可知我军远不如蒙军灵活,他们都是骑兵,突破涪江防线之后直扑成都会合,推纽璘为帅,之后重新东向灵泉山,却已布置好探马观察蒲帅动向。” “何意?” 李瑕道:“纽璘不愿放蒲帅大军归重庆。若蒲帅沿岷江而下,纽璘必定立刻杀回川西,于野外冲击蒲帅大军。” 而只看蒲择之信上的内容,李瑕隐隐看出,蒲择之是不愿南逃,而非看穿了纽璘的布置。 由此观之,纽璘的战略嗅觉敏锐,在蒲择之之上。 朱禩孙问道:“蒙军既已望到我等携民南下,是否会调头来抢?” “该不会。”李瑕道:“怎么看,纽璘的意图都是逼蒲帅野战,或等他打通剑门之后围困成都。我担心的是……蒲帅的出路都已被堵死了。” 这是蒙古骑兵的优势,行军迅捷,蒲择之要应对纽璘,便难上百倍。 朱禩孙又踱了几步,喃喃道:“我们该尽快将百姓送往叙州,再带船与援兵来接应蒲帅。这样吧,我写封回信到成都。” 时至今日,刘整一败,宋军已是满盘皆输,李瑕也别无他法,点了点头。 但当他举步出了船舱,心念一转,忽回头问道:“安抚使,派我去送回信如何?” 朱禩孙一讶,问道:“成都危如累卵,非瑜要复归成都?” 李瑕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郑重拱了拱手…… 正文 第332章 逆流 李瑕回到座船上,当即召了诸佰将议事。 他并未多说当前的危局。这种事,告诉这些佰将也无益处,只会引得他们不安。 李瑕只说他要再去成都替朱禩孙传递信件、与蒲择之商议。让庆符军先行回庆符整备,并交代他们回去以后立刻补充兵力练兵。 之所以这般决定,一是因庆符军此次出来已有半年,长年在外只会越打越少,必须给他们休整、扩军的喘息时间;二则蒲择之有三万人,并不缺这八百人的兵力。 各个佰将不知形势,纷纷领命,表示一定将百姓安全护送到叙州。 唯有杨奔请命,要带麾下八十骑沿途护卫李瑕。 他大概是对局势有自己的判断。 李瑕想了想,答应下来。 之后,李瑕接连写了数封长信,嘱咐高明月回庆符交给韩承绪父子。 高明月没有马上接,低着头问道:“能带我一起去吗?” “不行。”李瑕道:“我想让你帮我个忙,我离开庆符太久了,许多事虽有韩老他们在办,终是不放心,有你在,我才能安心。” 他有些愧对高明月,把这小姑娘带出来,如今却要让她先回庆符。 但李瑕没办法,他想给高明月、以及更多人安定,而川北安定,川南才有屏障。 高明月想了想,有些埋怨道:“你就是哄我,知道说让我帮忙,我才不能拒绝你……” 李瑕抱了抱她,道:“你不必担心我。当时北地那种情况我都能活着回来,如今在大宋境内,在三万大军之中,我至少能保自己的命。” “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高明月难得语气有些强硬起来,道:“我大理高家满门忠烈,说到做到。” 李瑕叹息一声,道:“别信我会轻易死。” 能互诉衷肠的时间毕竟不多,李瑕将自己对庆符县接下来的构想一股脑地告诉高明月。 次日清晨,他嘱咐阿莎姽千万保护好自己的未婚妻,便离开了这支队伍…… ~~ 岷江滚滚向南,西岸的驼道上许许多多人正向南涌去,有泸州军、有庆符军,更多的还是面黄饥瘦、拖家带口的百姓。 置身于这股无穷无尽的洪流当中,看着他们每个人麻木又充满苦难的眼神,李瑕愈发深刻地感受到何谓战乱。 相比重生之初,他已改变了很多。 他有了寄托、眷念……而这次认识蒲择之,他或多或少也被其身上的义无反顾所感染。 逆流而上,穿过人潮便花了近一日。 好不容易,李瑕终于跨上战马,奔向成都。 …… 在杨奔看来,李瑕不该守着庆符知县这个小小的官职,而该投入到蒲择之麾下,往后才能城为朝廷柱石。 如同贾似道的发迹,离不开孟珙的提携。 李瑕守着一亩三分地的举动,就显得目光短浅。 杨奔听得懂一点蒙语,也审过那两个蒙卒,推测刘整已败了。而李瑕决定再去找蒲择之,再次让杨奔感到了叹服、感动。 李瑕能对蒲择之有这般忠肝义胆,他杨奔才会对李瑕有同样的忠肝义胆…… 李瑕并不知杨奔脑子里满是这种“士”的美德,他满脑子都在复盘整场战役,隐隐约约把握住了一个关键点,只想要尽快见到蒲择之。 然而,狂奔两日,终于赶回成都,蒲择之却已提兵西向灵泉山。 李瑕吃了一惊,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连忙赶马飞奔向东。 ~~ 灵泉山。 段元鉴忧心不已,已连续派人求援。 蒲择之留在剑门关的守将叫“杨大渊”,如今正面对利州汪德城的攻事。兵力并不足以支援。 而刘整已逃到青居山城,麾下至少还有四千兵力。但段元鉴屡次派人请刘整支援,始终未得到回禀。 七月二十五日,纽璘探到蒲择之已提兵东进,当即命麾下大将“石抹按”领兵攻灵泉山。 灵泉山一战,段元鉴五千孤军已疲,难敌蒙军,大败。 段元鉴无奈,只好领残兵奔往青居山城。 危难之际,他却还不忘通知友军一声。 “快!去告诉杨都统,灵泉山已失,剑门关已成孤城,守不住了……” “都统!蒙军追上来了!” 混乱之际,副都统韩勇转身大吼道:“弟兄们,随我断后!” “韩勇!” “都统快走!莫放过金贼刘整……” 韩勇没说更多,毅然迎向蒙军,力战至力竭,被蒙军斩杀…… 纽璘大喜,一面传令石抹按继续北上,与汪德臣腹背夹击剑门关杨大渊部,另一面下令兵士高悬韩勇之首级,准备迎击蒲择之。 ~~ 段元鉴逃到青居山城,一见刘整,当即大怒,破口大骂。 没想到刘整毫无愧色,反骂段元鉴愚不可及。 “箭渡滩之战,我与纽璘鏖战一日不敌而败,这不假。但换作是你,可有把握能鏖战一日?箭渡滩失守,纽璘已与川西蒙军会合。围灵泉山、攻剑门关,是为吸引蒲帅主力出成都救援,你等不知速退以保全实力,贪图战功,陷蒲帅于险地。你等才是祸国殃民……” 段元鉴盛怒之中,没想到刘整竟还能如此反泼一盆脏水,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啐了一口。 但刘整对局势自有判断,丝毫不理会段元鉴的谩骂,自引兵回重庆府。 在他看来,等战事之后,谁败得最惨、损失最多,一目了然。 ~~ 对于宋军而言,战局几乎是如山崩地裂般直转急下。 灵泉山一被攻破,剑关门守将杨大渊已无力面对两面夹攻的兵力,被蒙军击溃,只好率残部逃往大获山城。 汪德臣当即派精锐骑兵增援纽璘部。 至此,蒲择之已被包围在成都平原,关口要塞尽失。 幸而蒲择之反应快,立刻带兵回成都,试图守着残败的城墙与蒙军决战。 纽璘却不急着决战,指着地图道:“我们先破成都东面的云顶山城,截断蒲择之的归路,将他咬死在成都……” ~~ 此时,李瑕才刚刚策马奔进蒲择之军中。 在利州,汪德臣的兵马终于与纽璘汇合,得知了成都之战的详情。 一年损失了一个都元帅,作为攻蜀总帅,汪德臣也担不起这般重责,飞马将信报传于哈拉和林,请蒙哥汗定夺…… 正文 第333章 云顶城 成都城东五十余里。 李瑕大步进入蒲择之军中,放眼看去,只见士兵疲惫不堪,士气低迷到了极点。 再进到大帐,只见蒲择之正坐在地图前推演,显得愈发苍老。 “蒲帅。” “非瑜竟又回来了?”蒲择之抬头看了李瑕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李瑕递过朱禩孙的信件,道:“朱安抚说,他会尽快从叙州、泸州带兵来接应蒲帅。” 蒲择之看过信,随手收了,道:“幸而将川西百姓迁至蜀南了……你们所言不错啊。” 李瑕看他情绪低沉,不由劝道:“蒲帅不必过于忧虑,暂时而言,伤亡还不算大。” “但局势已满盘皆输了。” 蒲择之复低下头继续推演,嘴里喃喃着。 “回想起来,哪怕一开始决战于野也好,当时纽璘才接手,我以三万人对阵两万蒙军,未必没有胜算。 但纽璘会合川西蒙军后,连破灵泉山、剑门关,已打通了与利州汪德臣部的联络,还确立了其在军中的威望。 而我只能率步兵跟在骑兵后面,眼睁睁看着各地守军被各个击破。疲于奔命……疲于奔命。” 李瑕理解蒲择之的无奈。 纽璘打得又猛又稳,进退自如。 谁又能想到,斩杀了阿答胡之后,蒙军还换了一个远胜阿答胡的统帅?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计,他是骑兵,我们是步军,决战权在他。” 蒲择之推演兵棋的手有些抖,缓慢地又将兵力推回成都。 李瑕问道:“蒲帅打算重回成都?” “否则还有何处可去?”蒲择之道:“蒙军紧缀不已,高举韩勇首级,步步相逼。我军将士疲弊,此时若转回重庆,必被其击溃。” 李瑕伸手在地图上一点,问道:“成都残败,不足为守。不如,放弃成都,去云顶山城如何?” 云顶山城就在成都城东一百里,距此地五十余里。 这是余玠在十四年前修筑的山城,雄踞云顶山顶,借峭壁为城垣,易守难攻。 蒙军攻下成都后,两三年来,一直没能攻下云顶城。 若说蒲择之的“关门打狗”之计已经败了,现在云顶城则已成为屋中最高的桌子,蒲择之应该尽快爬上这张桌子,防止被狗群嘶咬。 然而,蒲择之竟选择过云顶山城而不入,李瑕颇为不解。 蒲择之显然有他的顾虑在,开口道:“并非未想过,但云顶山城数年来受蒙军围困,粮草已尽。姚城守与我商议,言三万大军登城,必无粮草供应。不如守着成都,与云顶互为犄角,引为支援。” 李瑕道:“但我观纽璘打仗,万一先攻云顶……” 话到这里,忽听帐外有人道:“蒲帅,营外有溃兵来投,自称是武信军准备将聂仲由,领了一千三百人。” 听到“聂仲由”这个名字,李瑕不由转了转头。 “蒲帅,这是我的旧识,我去迎他吧?” “竟是非瑜旧识。”蒲择之平平淡淡应了一句,似早就知晓这事,道:“去吧。” ~~ 故友相见,一番寒暄不提,李瑕见过聂仲由,见真是他来了,才引他见蒲择之。 聂仲由一见李瑕就有些红了眼眶,到了蒲择之面前,提起箭滩渡之败,更是神色激动。 然而,他这一路而来,所经历之困厄却远不仅如此。 “末将欲引兵至成都见蒲帅,然而蒙骑四出,封锁道路,我等只好遁走山林,一路辗转。军中粮尽,士卒饿死两百余人好不容易才到云顶山城。没想到云顶守将姚世安不许末将入城。幸而今晨在山林间见蒲帅大军过境,这才追来……” 聂仲由显然有控诉姚世安之意。 蒲择之面沉如水,却并不多说什么,只吩咐人马上给武信军备食。 末了,才对聂仲由道:“云顶城粮草不多,姚城守为人谨慎,或是恐蒙军派了细作,故而未让你入城,你先带将士们就食吧。非瑜,你陪着他们。” ~~ 从大帐中退下来,聂仲由、林子许久未见李瑕,此番相见自是激动非常,絮絮叨叨问了许多。 “小郎君竟是知县了?!啧啧,这般年少的知县,大宋朝开国以来……我也不知有没有过。”林子又转头看向聂仲由,问道:“哥哥,有吗?小郎君是最年轻的知县吧?” 聂仲由不答,看着李瑕道:“临安那些人空口白牙,论你北上奇功,竟言相去刘整甚远,他那等人也配。” “好了。”李瑕道:“先吃点东西吧你们。” “可恨者不仅刘整。”林子大口嚼着干粮,嘴里愤愤道:“还有姚世安。” 提到姚世安,聂仲由也是脸色一沉,重逢的喜悦又消减不少。 “我真不明白,蒲帅为何不罚姚世安?” 李瑕隐隐觉得姚世安这名字有些熟,拍了拍两人的肩,起身道:“你们先吃着,我去打听些事情。” 他穿过营帐,一路问人,找到蒲黼。 “非瑜竟是回来了,好胆气。”蒲黼正忙着清点粮草,一见李瑕便打了个招呼。 “想向蒲钤辖打听些事,云顶城姚城守……” 蒲黼抬了抬手,道:“方才之事我亦听说了。但眼下这大战之际,还能罚一方大将不成?万一乱了军心又如何是好?” 李瑕问道:“云顶城真没有粮草?” “此事,如何说呢。”蒲黼皱了皱眉,沉吟道:“当年,余帅修筑山城,有一条重中之重便是‘积粟以守之’,这些山城上都是能屯田的,粮草必然有。但云顶城最多不过能屯兵九千,难以供应三万大军也是真的。 纽璘已打通剑门关,有了利州的补给。反之,大军若守云顶,只需被围上月余便断了粮,如何坚守?” 李瑕又问道:“若是纽璘先攻云顶,断蒲帅归路,又如何是好?” “岂是那般容易的?”蒲黼道:“云顶城险峻,易守难攻。成都陷落了两三年,云顶城尚且屹立不倒,今有父亲三万大军在侧,更不会被轻易攻下。” 说到这里,他苦笑道:“父亲是思虑过的,守成都,与云顶城互为犄角,这是如今唯一的办法了。” 李瑕想了想,又问道:“我觉得姚世安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听过。” “非瑜自是听过,你可是姚世安的政敌。” “政敌?”李瑕一愣。 蒲黼道:“当年,正是姚世安搜罗余帅之罪状呈给谢方叔。” 这般一说,李瑕便想起来了。 他在临安之时,确实听过谢方叔构陷余玠的内幕。 宋军有一个弊政,叫“举代”,意思是谢任的统帅可以推举一个人代自己的官职。余玠一心革除弊政,在姚世安被举代为云顶城守后,余玠亲率三千人到云顶山,欲让人取代姚世安。 姚世安拒绝余玠率部登城,至此,余玠“威名顿挫”,双方积怨渐深。 而姚世安与谢方叔是世交,遂收集余玠之罪证呈于谢方叔。谢方叔本就与赵葵有怨,余玠又是赵葵一力提拨,遂逼杀了余玠。 姚世安当年就敢不让余玠登城,如今蒲择之刚就任、威望远不如余玠,加之还是新败。这次不能登云顶城,只怕不像他所说的只是粮草问题。 李瑕思忖着这些,谢过蒲黼,再去找蒲择之。 …… 纵观成都之战,李瑕感受到蒲择之在战略大局上几乎已做到最好,但在小战场,其麾下各将显然出了太多的问题。 刘整箭滩渡大败、段元鉴灵泉山大败、杨大渊剑门关大败…… 当然这远不止是蒲择之用人不当的问题,其中有太多宋朝廷留下的弊政。尤其是蒲择之上任不久,确实也没有太多能独当一面的人才。 现在,战局急转直下,云顶城已成关键,但姚世安的举动却再次让李瑕预感到,云顶只怕要成为下一个箭滩渡、灵泉山、剑门关…… 正文 第334章 叛将镌名 聂仲由听得号角声,知道蒲择之要起军往成都了,忙点起麾下一千二百余人,等候军令。 不多时,却见李瑕纵马而来。 聂仲由见他是从中军过来,连忙上前问道:“不知蒲帅安排武信军跟在哪个方位?” 李瑕也不下马,拿出军令,道:“奉蒲帅令,武信军暂归我统领,增援云顶城。” 聂仲由微微一讶,只因是李瑕过来,也不多问,抱拳领命。 李瑕这边还有杨奔的八十余骑兵,两边聚在一起,凑成一千三百人,径直与蒲择之大军分走两个方向,往云顶城而去。 一路走向东面深山,李瑕先命杨奔往前攀高探望,才与聂仲由商谈起来。 “眼下这局面,我有些看不懂。”聂仲由道。 “牵扯的不仅是战局,还有政局,你难免有些疑惑。”李瑕道,“先说战局,剑门关一失守,蒲帅大军已被困于川西。这你明白?” “明白。” “川西难守,唯有成都残城、云顶山城可凭地势挡蒙军攻事。” “这我亦明白。”聂仲由道,“我不明白的是,蒲帅为何过云顶而不入?” “云顶城粮草不足以长期坚守,成都城内还有些粮草,蒲帅不愿弃成都,这是其一。”李瑕道:“其二是,只怕是姚世安不愿迎蒲帅入城。” 聂仲由有些惊讶。 “姚世安把武信军拒于城外,若说是担心其中混有细作,勉强说得过去。但岂敢拒堂堂蜀帅登城?” 李瑕抬手虚按了一下,道:“小声点,此事万莫声张,万一传出去,对蒲帅威望是个重大打击。” “这,姚世安为何如此?” “蒙军占据成都近三年,云顶城始终坚守,大宋才有收复成都的希望。若三万大军入驻,粮草告竭,一旦云顶城被拖垮,那往后更无收复川西的可能了。不若与成都互为犄角而守。” 聂仲由道:“守得住才行!宁可牺牲大军、也要保云顶城不失?我看分明是姚世安存了私心!他这般作派,岂有支援蒲帅之意?” “五年前,姚世安便敢拒余帅登城,何况如今蒲帅一入城,云顶城必成纽璘强攻之目标。姚世安镇守蜀地已久,资历极深。战事在即,蒲帅为大局考虑,不敢动他。” “但我等这次再去云顶城是……” 李瑕道:“我对蒲帅说,以纽璘稳扎稳打的打法,只怕不会轻易与大军决战。很可能先攻云顶,断大军归路,不得不防。” “正是如此。”聂仲由道,“一旦云顶城先破,大军真就完了。” 李瑕声音低了些,道:“但私心里,我觉得宁可壮士断腕,不可遗祸无穷。” 聂仲由一愣,问道:“你是说?” 李瑕没有明确回答,只是抬头望向那高耸入云的大山,随口道了一句。 “我与蒲帅不同,行事没那么多顾忌。” ~~ 云顶山东面山脚下,纽璘已驻军于此。 “都元帅,怎还不攻城?”脱林带道:“赶紧把这破城拔了,别让宋军逃了。” 纽璘不急,道:“宋军走不了,我已派轻骑四处打探,蒲择之敢带兵逃,我们随时可以拦住。” “那这山城总是要打,盯着看还能打下来?” “哪有那么好打?这可是云顶城,打了多少年都没打下来。”纽璘道。 脱林带大奇,问道:“那都元帅到底是什么意思?” 纽璘喝了一大口酒,笑道:“看着吧。” 不多时,有蒙卒带了个汉人进来。 “小人姚逸明,见过都元帅。” 这姚逸明不会说蒙语,自有通译为纽璘翻译。 纽璘仰了仰下巴,让蒙卒扶起姚逸明。 “韩勇的人头你们看到了,这就是敢反抗大蒙古国的下场。” “是,是,都元帅说的对,小人的家叔一直被宋廷排挤,早有投身大蒙古国之意,此番愿献城投降。” 纽璘转头看向脱带林,脸上笑意愈浓。 只听姚逸明又道:“但云顶城其余宋将,如孔仙、萧世显等人,冥顽不灵,不肯投降。家叔打算明夜设宴,杀此二人,迎都元帅入云顶城……” ~~ 云顶城。 云顶城乃“川中八柱”之一。 它东临沱江,一片悬崖峭壁;西面,南面是鱼脊似的山岭作为屏障。唯有北面有山路上山,可谓易守难攻。 北城门建在七星岩的断崖绝壁之处,又建了一个瓮城,以巨大的条石筑成,牢不可破。 瓮城的大条石上,镌刻着一行小字。 “皇宋淳己酉仲秋,吉日,帅守姚世安改建。” 姚世安正站在此处,愣愣看着这行字。 这是他毕生的荣耀,他与云顶山城曾为大宋立下了汗马功劳。 六年前,蒙古大将旭烈兀率四万铁骑直扑云顶,派人上山招降,姚世安与孔仙、萧世显杀其来使,以示死战。蒙军以毒箭、烈火攻城,宋军拼死抵抗,杀得血流成河,终于击溃了旭烈兀的大军; 三年前,蒙军攻打成都,云顶守将之一的吕达率兵五千,以及两万义军支援成都,两万五千人悉数战死,无一人投降…… 筑城十四年以来,大大小小战役无数,云顶城依然屹立于高山之上,蒙军在此战死近三万人,发出“不战而自守”的感慨。 这些,皆是他姚世安曾引以为傲之事。 但如今,他只觉太累了,守了这么多年,蒙军依旧源源不绝。而蜀帅从余玠、余晦,换成了蒲择之,蜀川局势却一日坏过一日。 蒲择之收复成都,也曾给姚世安带来过狂喜,然而转瞬之间,局势又崩坏至此。蒲择之必败,这已是摆在眼前不争的事实。 由狂喜陷入绝望,姚世安突然觉得,自己受够了这一切。 再守下去又能如何?如韩勇一般,人头被蒙军挂在旗杆上不成?就算一时能守住,但谢方叔已去相,功劳再大,还能升迁不成? 降了罢了,往后过些安安稳稳的日子。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没能压下去……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没能压下去。 姚世安凝视着石门上的刻字,在心里与前半生告了别…… “城守!有兵马来了!”瞭望台上,有士卒忽大喝了一声,“看旗号,又是武信军来了。” 姚世安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他大步向瞭望台上走去,只见那如刀仞般的山道上,一支兵马逶迤而来。 ~~ 云顶城内,孔仙正凝视着地图思忖着战局。 他是御前右军统领,兼潼川府路都统使司修城提振官。 这官职不小,但他与萧世显一样,都是利州将领。 利州失守之后,他们退守川地,被余玠调到云顶驻守。 这其中,自然有余玠不放心姚世安的缘故。但余玠已死,且这几年来战事不断,孔仙、萧世显都尽力不与姚世安有所冲突,而是合力守住云顶城…… “将军,武信军又到城外了,正与姚城守在北门对峙。”有亲兵来报道。 “对峙?”孔仙愣了愣,道:“姚城守不是让他们到成都觅粮吗?” “这次说是奉了蒲帅之令,入城增援。” “是。但城守说,云顶城兵力充足,让他们到成都增援蒲帅。武信军不肯走,与城守起了冲突,甚至扬言说……说要攻城。” 孔仙不由皱眉,道:“我去看看。” 他起身向外走去…… 前两日,蒲择之领大军欲登云顶,姚世安认为山城存粮不足以供应三万大军,提议与成都互为掎角而守,蒲择之答应了。 孔仙也认为这是从大局考虑。 至于武信军来投,姚世安拒而不纳,说是让他们到成都找粮,这也是说得过去之事。 但今日之事显然有蹊跷之处。 孔仙一路到北城门,只姚世安领兵正站在城头,手持长弓,一副据城而守之状。 “尔等果然是蒙军细作不成?!” 城下有人喝道:“姚世安,你连蒲帅号令都不遵,反了不成?!” “安知尔等是真是假……” 孔仙眉头皱得愈深,连忙赶上城头。 姚世安连忙拦了拦他,道:“万莫信他,蒲帅才走,武信军便去而复返,安知不是蒙军派来的。” 孔仙还未回答,忽听城下又喊了一句。 “可是孔、萧两位将军到了?我乃庆符知县李瑕,曾扳倒谢方叔,恐是因此,姚城守不愿放我入城,但战事在即,请孔、萧两位将军以大局为重!” 一句话,姚世安勃然大怒,转头吼道:“你血口喷人!本将根本不知你就是李瑕!” 孔仙站到城垛边看去,只见一个高挺的身影已站在城下…… 正文 第335章 顾全大局 只听李瑕喊出名字以及与谢方叔的恩怨,孔仙已不信姚世安那“担心是蒙古细作才不放武信军入城”的说法。 但他又想,大战在即,蒲帅派一个与城守姚世安有党争之人前来增援,与时局有何益? 脑中念头才过,忽听有人大喝道:“开城门!” 却是萧世显已大步赶来,也不上城墙,而是径直命人打开城门。 城头上,姚世安勃然大怒,很快,怒意又化作怨念。 当年余玠千方百计要派人替顶他的世职,又安插孔、萧二人至云顶城掣肘。 如今萧世显一听扳倒谢方叔的李瑕来了,便立刻下令开城,其中针锋相对之意已昭然若揭。 “你们既如此排挤,那便休怪我投降蒙人了。”心中这念头一起,姚世安才觉得气顺了些。 他掩起眼中的怨恨之色,讥嘲一笑,按着佩刀下了城头…… ~~ 城门处。 萧世显神色冷峻,向李瑕一抱拳,自报家门。 “保义郎、利州驻扎、御前摧锋军统制、潼川府路兵马副都监,萧世显。” “见过萧将军。”李瑕从城头上收回目光,透过缓缓打开的城门看向站在那的萧世显,拱手道:“我奉蒲帅之命增援云顶城,军令就在姚城守手中,绝非蒙古细作。” 他回过身,一指山路上排成长长一排的武信军,又道:“此皆我大宋将士。” 萧世显道:“我知道,入城再谈吧。” 他喝令麾下亲卫拦开道路,与李瑕并肩向城内而行,却不再开口。 这人显然话不多。 那边姚世安带人下了城头,道:“本将还在核验信令,萧将军竟如此急切?” 萧世显是客将,放李瑕入城有些越权,于是微微侧过头,避开姚世安那锐利的眼神。 先开口的是李瑕。 “不知姚城守核验好了吗?” 姚世安道:“本将在问萧将军,还不该你答。” “那我也先想问问姚城守。”李瑕道:“若非军令有假,为何不放我入城?云顶城供应不了三万大军粮草,这一千三百援军的粮草也供应不了吗?” 姚世安惊怒于李瑕如此放肆,脸色一沉,冷冰冰道:“本将镇守云顶十余年、血战数百场,还轮不到一介黄口小儿指手划脚。” “这功劳只怕并非姚城守一人所有。” 李瑕丝毫不肯退让,迎上姚世安的目光。 两人针锋相对,场面一时竟是疆在那里。 孔仙不愿还未开战便先起内讧,连忙赶上前,道:“李知县莫再说了,姚城守行事谨慎,多盘问几句罢了。” 说罢,孔仙看了李瑕一眼,眼神有些责怪。 李瑕入城之后这几句话,质疑一个战功赫赫的守将,在他看来已太过没分寸了。 不想李瑕见了他的眼色,竟还不肯低头,依旧直视姚世安。 孔仙忧虑不已,又向萧世显道:“你也是,一时半刻都等不得吗?还不向城守赔罪?” 萧世显虽还板着脸,但还是道:“是,姚城守勿怪。” 孔仙这勉强笑了笑,继续缓和气氛。 “有增援是好事,大家都是大宋将士,些许小事,一笑泯之罢了。大战在即,正该同心协力,合力应敌。” 不得不说,在余玠与姚世安积怨之下,云顶城还能屹立十余年,只怕是多亏了孔仙在其中的转圜。 顾全大局,居功不小。 姚世安也不知在想什么,终是冷笑一声,随手将手里蒲择之的军令抛给孔仙,道:“让他们增守小东门,别在城中乱逛。” 说罢,他扬长而去。 李瑕看着姚世安的背影,不由目露沉思。 他隐隐觉得,姚世安架子颇大,本不该是能这般轻易退让才是。 “为何呢?” ~~ “城守,小姚将军率探马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姚世安道:“你们几个,守在外面。” 姚逸明压低声音,道:“蒙人已答应了叔父的条件。” 姚世安“嗯”了一声,收拾着屉中的金银,语气愈发平淡,喃喃道:“是宋廷逼我至此。先罢谢相,又遣奸党入蜀迫害于我,欲给余玠这误蜀的罪人翻案……是宋廷逼我至此。” “叔父呐,事到如今,莫想这些了。”姚逸明急道:“准备献城吧。” “那就做吧。”姚世安想了想,推开门,招过一个亲兵,吩咐道:“让张威来见我。” …… 张威是姚世安麾下将领。 他与在马江湖大败的张实是同乡同族。 当年余玠与姚世安积怨,张实得余玠重用,张威则在姚世安麾下,哪怕如此,也并未影响张实与张威之间的交情。 他琢磨了一日,这次刚见姚世安便道:“城守,我在想,我或许可以利用与张实的关系,为蒙军拿下叙州、泸州?等助蒙军拿下云顶城,我们便提议巧夺叙、泸,再断蒲择之一条断归路,如何?” 姚世安淡淡瞥了张威一眼,心底有些鄙夷他这种上赶着的样子。 “等成功献了城再说吧,眼前先顾好,你再想往后的功劳。” 张威赔笑道:“城守既已有了决断,此事还有何难?” “此处是云顶城,多的是为了抗蒙连命都不要的蠢货!”姚世安正色道,“目前为止,愿随我等投降的,唯有你我心腹兵马千余人,不得不慎。” “但只要杀了孔仙、萧世显。城中宋兵必乱。再接应蒙军入城,哪怕只有五百蒙军,足矣。” 张威说着,又问道:“末将只不明白,为何放姓李的小子带武信军入城?万一再生枝节……” 姚世安道:“当时再争执下去,万一引孔、萧二人起疑,反而误了大事。” “是。”张威道:“这顾忌也有道理,且容他一两日,反正进了城都是死。” 姚世安点点头,安排起来。 “这样,我明夜设宴伏杀孔、萧二人。张威,你独守北城门,替蒙军开城门;逸明,你安排刀斧手。” 姚逸明不由问道:“叔父何不把那姓李的也请来,一并杀了?” 姚世安沉吟片刻,道:“李瑕……那么咄咄逼人……为何呢?只怕是故意要与我起冲突……试探于我?” 张威与姚逸明对视一眼,不明白姚世安在想什么。 “叔父?” “派三百人看住武信军,别让他们离开小东门。”姚世安道:“明夜,不必请李瑕来。” “为何?” 姚世安道:“蒙军入了城,自能歼灭武信军,没必要多此一举。” 话虽这般说,他其实还有一层顾忌。 姚世安多年为将,又深陷党争之中,最是嗅觉敏锐。他隐隐从李瑕身上感受到一种危险的气味,因此不愿这人靠近自己。 说来可笑,他甚至觉得李瑕是故意想激怒他,趁冲突一起,拔剑相向。 这很荒唐,姚世安明明知道李瑕不可能发现他暗通蒙古之事。 “不可能的。”他喃喃道…… ~~ 次日,云顶城小东门。 东面城墙沿悬崖而建,城墙下山势陡峭,石岩四绝,天然险固。 此处正对着金堂峡,可看到峡谷中奔流不息的沱江。 李瑕已将武信军安置妥当,正看着远处沱江,也能远远看到江边铺天盖地的蒙军营帐。 聂仲由走到他身旁,叹息道:“如此地势,难怪旭烈兀四万大军也攻不下。” “我听说过一句话。”李瑕道,“最坚固的堡垒往往先从内部被攻破。” “从内部被攻破?何意?” “没什么,只是恰好想到了。” 聂仲由脸色郑重了些,问道:“看出来了吗?孔仙对你有所不满。” “嗯。”李瑕道:“他怪我不该与姚世安针锋相对。朝廷有朝廷的规矩,我官小且是客军,才到云顶城便与守将起冲突。他怕乱了大局,不高兴再所难免。” “姚世安本就倨傲,我们进城后却还惹得孔仙不喜。”聂仲由转头望向驻立在小东门城门处的士卒,道:“只怕要一直被闲摆在此处了。” “无妨。”李瑕道:“我是故意激姚世安,他没真动怒才是奇怪。” “激他?为何?” ~~ 另一边,姚世安有条不紊地布置起来。 他安排人手看着武信军,不让其误事;布置由张威今夜守卫城北,准备为蒙军开城;埋伏好刀斧手,宴请孔仙、萧世显。 终于,入了夜。 孔仙、萧世显分别只带了四名亲卫,到了姚世安的住处。 “姚城守,战事在即,酒宴就不必了。”孔仙一进堂便道,“若是有破敌之策,随时召我们吩咐便是。” 姚世安道:“商议如何破敌是其一。另外,昨日我与李瑕有些小冲突,担心你们误会。” 萧世显径直落座,道:“我只管守城,不必对我解释。” 孔仙忙道:“姚城守莫怪。” “哈哈,无妨,萧将军这性子我知道。”姚世安道:“并非是我为难李瑕,而是他年轻气盛,不知好歹……孔将军,你也听到他说的那些话,何等狂妄?” “是,是。”孔仙道:“但这些争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外虏当前,该是合力破敌为重。” “你总是这般说。”姚世安摇着头,苦笑道:“但你从不管我委不委屈。” 孔仙微讶,道:“不过是个年轻人些许气话,何必再放在心上。” “我说的,可不止是个李瑕。余玠派你二人到云顶,岂非是故意针对我?” “姚城守何出此言?”孔仙道:“这些年来,我与萧将军几番拂逆过姚城守?” 姚世安道:“是吗?当年击退旭烈兀,战报上你二人缘何排在我前面?” 萧世显终于不耐,“啪”地一声把手中筷子拍在桌子。 “川中战火连绵,百姓水生火热,你食君之?,却还尽日叫屈,有完没完?!” “萧世显!”姚世安倏然起身。 萧世显淡淡道:“我忍得够久了,休再聒噪,有正事就说,若又是只些长舌闲话,不如放我去守城,你们自喝酒吃菜。” “好啊,好啊。”姚世安指了指萧世显,向后退了两步。 萧世显转向孔仙,道:“你又要说合力抗敌,自与他说,不必理我……” “噗!” 话音未落,一柄匕首刺入萧世显的背脊…… 正文 第336章 腐肉 这日是七月三十,夜里月光黯淡。 依稀的一点夜色中,云顶城更显险峻。 十四余年来,近三万蒙军埋骨此处,却从未攻陷过它一次。 北门前,上山的道路呈鱼脊形状,走在这条路上,仿佛脚下便是深崖。 脱林带仅带一千余人,偷偷攀上山。 这等险要道路,他也暗暗心惊,幸而山旮旯处有姚世安布置好的亲兵接应,之后又匍匐着身子向前,联络张威开城门。 脱林带忍不住舔了舔唇,俯下身来,远远望着城门处的动静。 终于,只听得“咯咯”的响动声,城门缓缓被打开。 “进城。”脱林带低声喝道。 若非有守将投降,蜀中山城至今几无被蒙军攻克,使他不由得有些激动。 他看到冲在最前方的士卒冲进了城门。 稍待了片刻,一切平静。 脱林带也抢进城门,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瓮城门也已打开,蒙军正在控制瓮城。 他这这才舒了一口气。 没有埋伏。 控制了瓮城,云城顶也可以算是拿下了。 紧接着,只听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城内显然有不少人马向这边赶来。 远远有人大喊道:“末将姚世安迎大蒙古国将军入城!” 脱林带大喜,亲自登上瓮城城头,向城中望去…… ~~ 云顶城内。 萧世显低着头,看着胸口处的匕尖以及汩汩而流的鲜血,表情有些茫然。 这些年,他经历过太多箭簇横飞、烈火冲天的战场。 一次次的尸山血海他都趟过来,从未倒下。 连旭烈兀这样不可一世的蒙王宗王也曾在他面前折戟惨败。 但没想到,最后他不是死在蒙人的弯弓之下,而是殒命于同袍之手? 萧世显张了张嘴,问道:“你……为……何?” “够了!”姚世安吼道,“够了!去死吧!” 他似乎恐惧濒死的萧世显还会再扑上来,立刻又向后退了几步,大吼道:“杀了他们!” “保……护孔将军走!” 至此时,萧世显与孔仙身后的几兵亲兵才反应过来,纷纷提刀上前相护。 那边姚世安埋伏的刀斧手已杀起来,双方战作一团。 姚世安不再有曾经杀敌的勇气,又退了几步,向姚逸明道:“杀了他们,拿他们首级到城门,我先去迎蒙军。” 他不愿穿过正在厮杀的大堂,避入后堂,匆匆离开。 ~~ 堂内,孔仙才扶住萧世显,低头看去,只见萧世显断了生机,唯有一双眼还瞪着,满是愤怒与不甘。 孔仙悲从中来,还未哭出声音,背上便挨了一刀。 他闷哼一声,拔出萧世显胸前的匕首,扑向身后那名刀斧手,匕首猛戳。 混乱中,又有刀斧手向他逼上来。 忽听“嘭”的一声巨响,前堂大门处传来几声惨叫,已有人持刀杀了进来。 “孔将军!” 孔仙转头看去,只见聂仲由领着数十人大步抢上来…… ~~ 城北。 脱林带登上瓮城城头后,张威也连忙跟过去。 他不敢离脱林带太近,只是弯着腰,又忍不住向通译问道:“城内那蒙语在说什么?” “在说‘末将姚世安迎大蒙古国将军入城’啊。” 张威道:“那不是姚将军的声音,他也不会说蒙语,也许是……” 话音未了,那队人赶到五十步的距离,突然扬起弓弩,向城头放箭。 箭矢声一响,城头上当即有蒙军栽倒下来。 “杀啊!” 张威大惊,身上便挨了一下,被两个蒙卒按倒。 脱林带大怒,吼道:“你们骗我?!” 不等通译说话,他已明白过来,不是姚世安设计埋伏他,否则他一进瓮城就要遇到埋伏。 只能是姚世安事败了,有城内守将临时反应过来了。 “额秀特!拦住他们!守住!” 脱林带已顾不上张威,命人将他押下去,拔出弓箭,射向宋军。 …… 北城门与瓮城门都在七星岩的断崖绝壁之下,地形狭窄。 而瓮城之中是张威的三百余人,蒙军进城了四百余人,刚刚抢占了城头,一半守着北城城头,一半守着瓮城城头。 还有六百余人挤在北城门外。 若是再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才可在城内摆开阵势,此时却只能穿过城门才能上阶梯支援翁城城头上的蒙军。 “放箭!” 来不及考虑太多,脱林带已下令放箭。 至少,他还有两百人占据了瓮城城头的地势之利,可以凭借弓箭的优势。 “嗖!嗖!嗖……” 这边的蒙军的箭矢居高临下射向宋兵,那边七星岩上也有宋军的火箭射下,点燃了瓮城城头上积积的稻草。 火势猛地窜起。 两轮箭雨过后,宋军已冲向内城墙,有人冲向城门,堵住城门处冲上来的蒙军。有人冲向石阶。 “守住云顶城!”宋军大喊。 “抢下这个山城!”蒙军大喊。 仅仅在片刻之间,血迹已在内城墙的石阶上汇聚,顺着石阶向下流淌。 血流滴在石头上的嘀嘀哒哒声很轻,完全被掩盖在杀响声之下。 ~~ 石顶城内。 孔仙背上的血也不停流淌下来,滴在石板路上。 “聂将军……你怎会来?你怎知姚世安叛变了?” 聂仲由没有回答,只是扶着孔仙向外走去,道:“快!李瑕已武信军去守城门。请孔将军速去调派城中守军。” 孔仙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脚步也不由加快。 聂仲由满眼是焦急,后怕不已。 …… 他根本就不知姚世安叛变了。 李瑕也不知。 但哪怕不知姚世安叛变,他却还是极坚决地要拿下姚世安。 李瑕的原话是“我们要的是一个保证能与蒲帅互为犄角的云顶守将,姚世安绝对做不到。只这一条,就够了。” “只这一条就够了?” 当时,聂仲由完全愣住…… “不错。”李瑕道:“所以我要来云顶城,所以我想要激怒姚世安。莫说怕与姚世安起冲突,我根本就没打算让他继续镇守云顶城。” “可这……” “若我是你,箭渡滩大战之前,察觉到刘整战心不坚,我必取刘整而代之。” “胡说什么?你根本无权更换云顶守将。” “有。”李瑕道:“蒲帅除了让我增援,还让我全权负责云顶城防务。应机行事,关键时可取代姚世安。” “不会吧?哪怕是蒲帅亲至,也未必敢如此行事。” “我有蒲帅的信令。”李瑕道:“我打听了,今夜姚世安邀孔仙、萧世显赴宴。我们趁此机会,拿下姚世安。” “这……这般做,必是遗祸无穷。” “遗祸无穷?”李瑕反问道,“当年余帅亲率三千人至云顶,姚世安拒而不纳。余帅怕遗祸无穷,不敢斩他。结果呢?川蜀局势至此地步,不遗祸了?” 聂仲由愈发愣住,耳畔又听李瑕极坚决地说了一句。 “当此时节,哪有许多顾虑?不必想着两全,世上根本就没有两全的事,要的是决断。” 哪怕是旧识,曾一起穿过北地的险境,聂仲由还是心惊于李瑕如此敢于决断。 他更心惊的是,若非如此,云顶城只怕真要在今夜陷落,川蜀局势真的要再次遗祸无穷。 谁能想到? 不,其实所有人都能想到。 …… 可怜可恨者恰在于此,几乎是所有人都知道姚世安有私心,余玠、孔仙、萧世显、蒲择之都看得出来。 朝堂上不是没人想要弹劾谢方叔、姚世安诬陷余玠,最后却全都不了了之。 因为揭开这事,代表着官家真的枉杀余玠。 到头来,唯有李瑕敢一剑将这块腐肉狠狠剐下。 而宋朝廷的腐肉,远远不仅这一块…… 正文 第337章 夺城之战 李瑕并未与武信军将士相处太多时间,行军、入城、整备、动员,一共也只有三日多的光景。 这点时间,他虽做不到如臂使指,但调度起来却还算不错。 原因很多,比如遂州武信军一直就是这十余年来川蜀抗蒙的精锐之师,甚至还有不少参与过余玠收复汉中之战的老卒。而李瑕是文官、又奉蜀帅军令,天然就代表了权威; 这一千二百余人当中,有五百余人是准备将聂仲由直属,早就听聂仲由、林子细谈过北上之事,每每谈起,聂、林二人都极推崇李瑕,武信军也算久仰他的大名; 在军中要让人信服,以功业为先。李瑕去岁斩杀兀良合台、如今为蒲择之里应外合攻破成都斩杀阿答胡,也已声名渐起; 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杨奔带的八十余人,人人有马、有皮甲,且颇大方。武信军士卒不傻,由此看得出李瑕是个肯给士卒花钱的。 最重要的当然是能力,李瑕不缺这种能力…… 如是种种,李瑕才敢在进入云顶城的次夜便命令武信军去控制姚世安。 “你们也都看到了,我等奉令增援。姚世安却拒而不纳,之后又将我等闲置于金堂崖。不肯合力应敌,反派三百人来防范同袍,岂有抗蒙之意?” “正是如此!”武信军中一名部将大喊道:“上次就不放我们入城,连粮草也不给,早看他不顺眼了!” 这其实不是看得顺不顺眼的事。 李瑕也不答,扬起一道军令,道:“蒲帅早看穿此人私心,暗命我可全权负责云顶城防务。今夜,我等拿下姚世安,以孔、萧二位将军为城守。” “谨遵蜀帅将令!”聂仲由当先抱拳。 杨奔、林子紧随其后。 武信军各部将、队将亦纷纷抱拳领命。 李瑕甚至没试探姚世安派来的三百人是否能放他们离开金堂崖,命林子去召来姚世安这三个部将,二话不说便将人拿下。 猝不及防之间,他们便突破防线,直奔向城中姚世安的府邸。 对于初次随李瑕作战的武信军而言,只觉这位李知县行事唯有四个字以形容……雷厉风行。 正是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北城门处传来了动静。 山上风大,夜风吹来呼呼作响,李瑕突然在夜风中打了个激灵。 他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事,姚世安为何不让他进城?为何摆了那么大的架子又突然偃旗息鼓?为何派人看着武信军?为何不合时宜地宴请孔仙、萧世显? “最坚固的堡垒往往先从内部被攻破……” 一念至此,李瑕果断喝道:“姚世安极可能叛了。聂仲由,你去救出孔、萧两位将军,让他们召集城内守军增援北门。” “什么……” “快去。其余人,随我增援北门。” 仓促中李瑕亦做不到更完善的布置,迅速领着千余人奔向城北。 “潜通蒙古”的大罪近年来多被用来栽赃政敌,冤杀了几名大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李瑕亦不愿以这种恶意揣度别人,一开始只是因姚世安的私心,想要控制住他,换个更适合者为云顶城守将。 远远看到瓮城城头上的身影,听到那随风而来的轻微的蒙语,李瑕已完全确定下来。 “林子,你先领两百人上七星岩,放火矢点燃城头上的干草、以木石砸瓮城里的敌兵。” “是。” “杨奔,一会你领骑兵堵住城门;邱寿,你领一百人支援杨奔。” “是。” “其余人,全力抢回瓮城。蒋金石,你带三百人主攻西面阶梯;马九,你主攻东面阶梯……” 邱寿、蒋金石、马九都是武信军部将,领命毫不迟疑。 若无悍卫乡土之心,箭滩渡大败之后,他们也不会随聂仲由辗转西进了。何况是值此危急之际。 …… 李瑕至今还未指挥过太大的正面战场,其实指挥得并不好。 比如,蒲择之在成都与阿答胡巷战,入城之后便立刻整理队型,披步人甲的重装步兵在前,弓箭手在后,慢慢逼近。每走五十余步便停下重整阵形,以免出现混乱,为骑兵所趁。 当时三万大军分为数个阵列,每一道军令下去,中军先吹号角,等各部以号角回应,才会再传下一道军令。 接近百步时,宋军便开始抛射,为的不是伤敌,而是压敌兵的气势…… 如是种种,李瑕在蒲择之军中看的时候十分受教。 但当夜,这一切都用不上,他仅有千余人,要的是在第一时间内抢回瓮城。 因此,李瑕选择在最开始就告诉个部将战略意图,谁负责堵门、谁负责夺城,仓促间安排得清清楚楚,防止黑夜中宋兵因他指挥不及而产生混乱。 随着李瑕以蒙语暂时骗住蒙将、率部直奔至内城墙前,他们义无反顾展开夺回瓮城之战。 所幸,杨奔、林子、邱寿、蒋金石、马九等人,都是经历丰富的低层将官,宋兵猛冲向内城时阵线虽已不齐,却也不算太乱…… ~~ “杀!” 杨奔一骑当先,持矛杀向内城城门口。 城门不宽,容五人并肩而过,蒙军四人并行,过城门之兵便两两向东、西方向的石阶而上,此时仅在城门前形成单薄的防线。 杨奔杀得突然,这些蒙军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矛重重刺下,扎倒一名蒙卒。 今夜是登山偷城,又正值七月末火热之际,这蒙卒登山时嫌势,卸了皮甲,此时还未披整齐,被这一矛刺透了身躯,惨叫一声便倒地不起。 杨奔要的就是这样一锤定音的气势,却未想到长矛拔不出来,当即弃了矛,换单刀猛劈。 “咴律律!” 很快,杨奔跨下马匹也挨了两刀,将他掀倒在地。 正面战场上,骑兵少有像他这般用的,多是先袭扰、不停地袭扰,直到敌兵疲惫,才在最后发动冲锋;反观杨奔这般冲锋,相当于以骑兵与步卒换命。 但今夜最重要的是要夺回城门,哪还顾得上这些? 杨奔甫一落地,立刻抱住一名蒙卒就地打滚。 “轰!” 他身后,又是一名骑兵撞上来,猛撞进城门之中,人仰马翻。 门内是密密麻麻的蒙军,被撞的怒吼不已。 “夺门!”杨奔嘶声大吼。 “嘭”的一声响,他被压倒在地。 却是城头上有有蒙军被射落下来,尸体砸在一个蒙卒身上,那蒙卒摔倒的同时也把杨奔压倒。 杨奔腰间剧痛,推了两下,却使不出力来推开这两具尸体。 “盾牌手!盾牌手!快!堵住城门。” 邱寿大吼着,迅速派人抢上去。 “杨奔!换步卒堵城门,你带人准备下一轮冲锋……你们几个,把杨佰将抢过来!” “嘭嘭嘭……” 蒙军的弯刀不停劈在宋军的盾牌上。 不时有人栽倒在地,城门很快堆满了尸体…… ~~ 西面石阶上,蒋金石指挥着重甲步兵持矛在前,刀兵随后,又有弓兵站在下面对着城头的蒙军射箭。 他把麾下兵士分为四人一排,四个重甲步兵挤在石阶上,根本没有辗转腾挪的空间,只能奋勇向前厮杀。 他们不停以长矛向蒙军捅刺,相比之下,攀山偷袭的蒙军只披着皮甲,显得吃力得多。长矛每一下捅刺,都能收割前方蒙军的性命。 蒙军虽不擅守城,但现成的木石摆在城头,被他们推下。每一下都轰然砸在这些宋兵身上,令他们惨叫着摔下石阶。 同时,箭矢从城头上射下,不时有宋兵中箭倒地。 宋兵是仰攻,不占地利,这方面就十分吃力,伤亡比城门处大得多。 蒋金石见此情景,心疼欲死,也愈发痛恨投敌的叛逆。 以云顶城内的构造,这地利本该是宋军所有,又能杀伤多少蒙鞑? “娘的!娘的!给老子攻上去,越快攻上去死的弟兄越少!” “攻上去!杀!” ~~ 箭滩渡一战,武信军虽说是溃败了,但他们能与蒙军鏖战一日,其实战力颇为惊人。他们深知眼下不是惜命的时候,一旦让蒙军攻下城,他们都没有活命的机会。 而对蒙军而言,要拿下这个屹立了十四余年的云顶城,今夜是最好的机会。 双方都有血战的决心,战场由此愈发残酷…… ~~ 城头上火光大亮,照得脱林带脸上的汗珠也清晰可见。 他额头上的青筋跳得厉害。 今夜和他想得不一样。他不得不承认,姚世安归附献城的计划受挫了。 伤亡已经太大,如果让城中所有的守军都冲上来,把带来的蒙军全葬送了也攻不下云顶城。 他唯一寄望的是,打败这千余守军之后,姚世安还能控制住云顶城。 或者守到纽璘派来的大股兵力进城。 “守住!守住!都元帅很快就会有增援!” 然而,夜色中,只听得城内又有动静响起…… 脱林带咬牙看向云顶城内,只见两百余人正向这边奔来。 他犹豫不定,若这是宋军增援,他就要退了。 忽然,只见张威喊道:“是姚城守来了!是姚城守……” “快!”脱林带大喜,吼道:“让姚世安攻宋军背面!快……” 正文 第338章 坏事者 姚世安杀了萧世显之后,不等刀斧手杀掉孔仙与孔、萧二人的亲卫,当即便离开了大堂,赶来城门。 在他看来,孔仙必死,城门才是重中之重。 还未赶到,他便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震天厮杀声。 姚世安一听就有些慌了。 “该死,竟来得这般巧。”他大骂一声,心情愈发恶劣。 但他很快就想明白,叛宋之事如离弦之箭,不可能再收回来。哪怕事败了,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能随蒙军逃下山也好啊。 反复无常,比叛宋更危险,那才真的是取死之道。 姚世安大概有一千余愿意叛逃的心腹,派了五百人随张威在北城门,三百人守着李瑕,此时身边仅有两百余人。 赶到内城门,火光中只见是武信军正在夺门,且正在最激烈的时候。 说来,李瑕就像是他命里的灾星,先罢谢相、再坏今夜之大计…… 没时间想这个了,姚世安忙凝神观察了片刻。 他久经战阵,很快就看清了李瑕的兵力分布。 李瑕已将几乎全部的兵力押到战场上。 七星岩上两百人负责以箭矢、木石压制瓮城内的敌军;两百人堵着城头;六百人负责强抢两道石梯。 再扣除聂仲由带去救孔仙、萧世显的两百人,李瑕身边仅有百余人,正站在云顶城内的石阶上,负责观察战局、传递军令,并应对一些突发情况。 没有后备队,因为整个云顶城的守军本该成为他们的后备队。 但李瑕也没想到,姚世安在聂仲由到达之前已赶了过来。 此时,姚世安赶到,来不及重整阵列,已毫不犹豫下令,向李瑕的中军发起了攻势。 “击溃他们!” 没有号角,只有声嘶力竭的吼叫。 蒲择之的三万人、纽璘的两万人、云顶城的七千守军,再加上利州以及宋军在各地的守军,十万人还未开始决战。 在这之前,战局的关键之处成了云顶城。而云顶城的关键在这小小的北城门。 双方各自仅派千余战力,挤在这北城门,又被分割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方阵。 大战之中的小小一役,三百人的一役,在这一刻却成了大战之中的关键。 但这一刻,李瑕、姚世安根本无暇细想他们的胜败会牵扯到云顶城归于谁手,进而牵动整个战局。 “击溃他们!” “杀叛逆!” 李瑕本是站在队伍后方,一回身便直面姚世安的叛军。 他却丝毫不惧,执剑在手,迎着叛军便杀了上去。 他初次领军作战是在五尺道,他身先士卒、激励士气,因为他不会指挥。 而在斩杀兀良合台到后面入大理的战事中,他已经渐渐学着指挥,渐渐开始坐镇“中军”了。 但这不代表他失了勇气。 需要时,他永远敢一马当先,不论是县尉、知县,或成了蜀帅,甚至有朝一日开国建功。 当此乱世,唯战功最重,岂敢懈怠? …… 夜色中,云顶城中防御工事又多,双方是冲到近处才看清对方的旗号,相距不过三十余步。 姚世军的叛军还在张弓搭箭,李瑕已带人杀了过来。 “噗。” 不等眼前的叛军松弦,李瑕已一剑劈开其喉咙。 他有试着在练一些长兵器,比如向刘金锁学长枪。也学了更多的劈砍招式。 长兵器有天然的优势,而近身劈砍,刀更能聚力。因此到如今这宋蒙时期,剑这种兵器在战场上已少有人用,佩剑多为将领展示威仪之用。 但关键时候,李瑕还是更愿意用长剑。 脚步灵活、身手矫健、临阵冷静、意志如铁……这弥补了李瑕在兵器上的不足。 他飞快腾挪,倾刻间又杀两人。 同时,李瑕身上了挨了一刀,但他身上甲胃精良,这一刀并未破皮。 下一刻,武信军已杀进叛军的阵线。 姚世安甫一赶到,还未整理阵列,阵线本就散乱。而李瑕的人却是早以列好阵,随时准备着应对突发情况,这三十余步的距离,并未使他们的阵线散乱。 “噗噗噗……” 武信军长矛刺出,倾刻间收割着叛军的性命。 虽是以少击多,但主将的激励,阵列的优势,几乎是甫一交手,武信军就奠定了胜局…… ~~ 姚世安张了张嘴。 他是老将,战场上的经验远胜于李瑕。 本来想的是,武信军正专注于战场,攻其背面,必可使其混乱。 他没想到,李瑕竟是丝毫不乱,且还身先士卒,让武信军来不及慌乱便随之一股脑杀上来。 这一轮冲锋来得太迅疾,根本没给姚世安施展的时间。 姚世安知道,此时再想力挽狂澜,有一个最笨的办法,即他也冲杀上去,激励士气。 但一瞬间,他却是犹豫了一下。 投降不就是为了保命吗?若还要死战,投降做什么? “嘭!” 一声巨响,几个扛着大箱子走在队伍中的叛军被捅倒在地,箱子砸在地上,“咣啷啷”的响声中,金银铜钱洒了一地。 近处的双方士卒都愣了一下。 那钱币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光亮。 但没人去抢,他们只觉得……荒唐。 这种时候,杀声震天、血流遍地,却掉了满地的钱? 突兀、不合时宜。 谁都爱钱,但要有命花才行啊…… “守住城,所有人重重有赏。”李瑕大喝了一声。 “杀啊!” 血洒在钱币上,宋军继续向前杀去。 姚世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说呢?打成这样了,要赏士卒,还能把这些钱再捡起来送下山吗? 叛军迅速大溃,纷纷四散、跪地投降。 见此情形,姚世安长叹一声,弃了手中的刀,站在那,喃喃道:“我没有叛逆,是被部下裹挟……” “噗。” 李瑕大步上前,一剑捅穿姚世安的喉咙。 这次,称不上什么杀伐果断,姚世安今夜不死只会更麻烦。 李瑕甚至没有再多看姚世安的尸体一眼,只大声喝道:“斩下他的头挂起来给蒙军看。留下一队人收拢俘虏……哦,把钱也收了。” 说完,他迅速转身向北城门走去。 ~~ “姚世安已死!姚世安已死!” 呼喝声从云顶城内传至瓮城城头。 脱林带愣了一下,迅速又扫视了一眼战场,心知不能尽快杀败这些守军,这一战怕是要败了。 只在一犹豫之间,城内号角声大作。原本还在歇息的守军已然向这边涌来。 “额秀特。” 脱林带大骂一声,下令道:“撤。” 最好的机会已经失去,城内至少还有六千有准备的守军,本来,蒙军占下城门,由姚世安为向导,击溃这些守军并不难。 可惜,才进城,还来不及布好阵,姚世安又没能斩杀城内大将……只晚了一步。 只晚了一步,但没办法了。 “撤!” 然而,双方交战之际,撤退岂是易事? 一出口,脱林带已然后悔。 他有一瞬间忘了眼下不是蒙古骑兵跨坐在战马上的时候,他是被堵在内城墙上。 …… 云顶城内,号角声愈来愈响。 孔仙不顾伤势,迅速召集起了守军,向北城涌来。 宋军的脚步声急促,每一下仿佛都重重踩在蒙军,以及张威的叛军心上。 蒙军的撤退迅速成了溃败。 有人不知地形,根本不知除了内城的石阶还有哪里能下城头,混乱中跳下城头,砸在同袍身上。 有蒙卒毫不犹豫执弯弓劈翻张威麾下的叛军,惨叫声一起,使场面更为混乱。 “杀蒙鞑者可饶一命!带蒙鞑人头投降者可免一死!” 李瑕迅速命令将士对着瓮城内的叛军大喊。 “带蒙鞑人头投降者可免一死!” “带蒙鞑人头投降者可免一死……” ~~ 七星岩上,林子只觉自己疯了。 “快!起砲!给我往瓮城里砸!砸死他们!” 两百宋兵都有些疯。 云顶城修建至今,外城墙还一次没被攻陷过,瓮城里至今还未聚集过这么多慌乱的蒙军,任他们肆意砸杀。 “哈哈哈!快砸啊……” ~~ “轰!” 石头再次砸进瓮城,溅起血肉。 脱林带好不容易从绳索上攀下城头,心疼不已。他却没马上逃,而是命人带把张威带下来。 倒不是张威这人性命贵重,而是张威熟悉云顶城的地势,接下来要正面攻城,还有大用。 “你们几个,保护这该死的宋人出去!” 脱林带大吼着,提弯刀杀向瓮城中正在与蒙卒厮杀的叛兵。 “额秀特,连你们这些懦夫也敢反抗?” 一队悍勇的蒙卒领着张威冲出外城墙,脱林带连杀数人,好不容易才使瓮城内的蒙军镇定下来。 下一刻,宋军抢下内城门,从内城冲杀进来。 “撤!”脱林带大喊道。 他满身是血,犹威风凛凛,丝毫不惧。 “轰!” 一块砲石轰然砸下,将脱林带砸倒在地。 ~~ 七星岩上,有宋兵咧嘴傻笑起来。 “嘿,这蒙鞑,自己不走也要保护叛徒走,脑子里有屎吧。” “哈哈哈,这不让我们砸出来了?” “哈哈,砸他们娘的!” …… “嘭!” 有砲石溅起,击在瓮城城头上那一行镌刻着的石字之上。 “皇宋淳祐己酉,仲秋吉日,帅守姚世安改建。” 石屑纷飞中,那“安”字被击缺了一角…… 正文 第339章 神算 一场突袭结束后,等宋军清理完战场已是天光大亮。 孔仙忙了一夜,稍有空闲,却又回到了萧世显的尸体旁,无力地坐在地上。 他背上的伤势只做了简单包扎,便开始连夜调兵、追杀蒙军溃兵,失血过多,使他看起来颇为虚弱。 提在他手里的两个头颅,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咚”的一声。 “姚世安,还有这蒙鞑的首级我给你拿来了。”孔仙喃喃道,“特意带来给你看看。” 他捧起脱林带,把这个残缺一小半的头颅摆在萧世显面前,又把嵌在上面的碎石片拔下来丢在一边。 “嘿,破是破了些,狗东西敢杀进城来,被砸烂了。你看了,也该瞑目了。” 孔仙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想要合上萧世显那双怒目圆睁的眼。 手却有些不舍地停在了空中,最后又落了回去。 “当年你我一同受命为利州驻扎,你不是说终有一日,我们能到利州上任吗?怎么就走了呢?” 孔仙看着萧世显,思绪像是回到了曾经。 那时他们随余帅收复汉中,最后虽功亏一篑,却带回了大量的人口辎重。 萧世显意气风发,“这‘利州驻扎’封得好!此番重挫汉中蒙军,再给余帅两年光景,何愁汉中不复?到时你我兄弟戍守利州,为川蜀之门户。” 但,自那以后,萧世显就越来越沉默寡言,再没那样笑过了。 “不是要一起上任利州吗?怎就走了?” 孔仙颓然坐在那,又低声道:“这些年,我对不起你。你每次都说‘忍不了、忍不了了’,可每次都是我,我总说‘再忍一忍,外虏当前,当与姚世安合力抗蒙’,结果还是被你说中了,他那人重私利远甚公义。” 话到这里,整夜都没来得及哭的孔仙才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是我害死你了啊……我害死你了啊……” ~~ 堂外,李瑕抬了抬手,拦了拦聂仲由的脚步。 “稍待一会吧。” “嗯。”聂仲由道:“昨夜我到这里,姚世安已从侧门离开,只捉到一个姚逸明。” 李瑕问道:“审过了?他知道哪些情报?” “就是一个替姚世安联络的,能知道什么。” “云顶城的兵册、粮册呢?”李瑕问道。 聂仲由道:“没找到,审了姚逸明,他说不知道,或许是在孔将军处也有可能?” “一会问问吧,姚逸明押在哪?” “那边。” 李瑕转身就走,不一会儿再过来,一边走,一边擦拭着剑上的血。 再回到聂仲由面前,他把手里的破布一丢,道:“姚逸明受了伤,没活下来。” 聂仲由压低声音道:“这就杀了?不送到临安交代之后问斩?” “你我又不是没见过朝堂,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昨夜之事,云顶城内将士们都看见了,不需要‘对证’。这种人留着反而多生枝节,浪费人力、粮食。” “可你无权……” “都说了,我有蒲帅的军令。”李瑕随口应道。 聂仲由无奈,唯有叹道:“好吧。” 见堂内孔仙终于平稳下来,二人这才上前。 “孔将军。”李瑕道:“天亮时,纽璘派兵上山,看脱林带已大败又退了。” “幸而有你们及时抢回城门,否则云顶城只怕已失守了。” 李瑕道:“是孔将军及时召集城内守军,我等不敢居功。” 孔仙已恢复肃容,道:“先说战果吧,昨夜歼蒙军三百八十六人,俘虏两百二十四人。歼叛军一百七十三人,俘虏七百零九人……可惜,让张威逃了。” “是。” 这些俘虏如何处置,李瑕并不多言,孔仙是老将,什么都比他懂。 李瑕最在乎的,是云顶城必须有兵力能与蒲择之策应。关于这一点,孔仙比姚世安让他放心得多。 谈了几句之后,孔仙问道:“非瑜是如何提前知道姚世安要叛逆?” 李瑕沉默了一下。 如何提前知道的? 他并不知道。 事实就是,姚世安哪怕不叛,昨夜李瑕也打算拿下他,区别只在于杀或不杀。 这话却是不好对孔仙说,李瑕道:“他不对劲,物之反常者必为妖。” 孔仙不由叹息。 昨日,李瑕刚进城便与姚世安有冲突时,孔仙还心生不悦,结果事情却成了这般模样,让他不知做何感想才好。 末了,他只好叹道:“非瑜神算呐。” 这一句夸赞李瑕无颜承受,只是拱了拱手,道:“孔将军有伤在身,又要操持城中防务,若有差遣,只管吩咐。” 孔仙问道:“你是如何看的?” “多打探蒙军动向,若纽璘再攻城,则坚守山城,拖其兵力;若蒙军攻打成都,则出兵为蒲帅侧应。” “话虽如此。”孔仙道,“但蒙军多是骑兵,便是与蒲帅决战,必是轻骑不停放箭骚扰,切割、削弱我军,有一击必胜之机,才以重骑兵冲击,我等如何为策应?” 话到这里,他苦笑道:“我并非推托,是真对此忧虑。” 蒙军作战,都是先精骑四散而出,凭借骑兵的优势拖垮敌人再冲锋,极少出现那种双方摆成方阵相互厮杀的大战。 比如这次,纽璘就打算先拔掉灵泉山、剑门关、云顶城,把蒲择之逼入绝境。 那便几乎不可能出现蒲择之与纽璘大战正酣、这边云顶城守军突然杀进纽璘后方的情况。 反而是,云顶城守军若敢轻易离开山城,很容易被灵活的蒙古骑兵掉头歼灭。 这道难题,孔仙解不了。 李瑕却道:“但纽璘却未必能一直维持稳健的作战风格,打下去,他总有失误的时候。” 这句话,是李瑕曾经常听到的,赛场上奇迹般的翻盘往往都是有这种战到最后的心态。 说来简单,这种逆境之中能不慌的有几人。孔仙看在眼里,能感受到这年轻人不骄不馁的沉稳。 “李非瑜,是个靠得住的人啊。”孔仙心想道…… ~~ 蒙军营寨。 纽璘虽败却不气馁,面色沉静地在大帐中踱着步思忖。 他身量极高,如同在走动的塔。 张威跪在地上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偷眼瞥见这蒙军都元帅,心中畏惧不已。 好不容易将经过说完了,张威忙道:“小人与姚城守是真心归附,恳请都元帅饶命。” “我杀你做什么?”纽璘道:“起来吧,能把云顶的城防图画给我?” “小人带了,带了。”张威忙从怀中掏出好几本册子,放在纽璘脚下。 他考虑得显然颇周到,除了说要替蒙军招降张实,还将云城的城防、兵册、粮草、屯田位置等等情报一应带了出来。 纽璘拿起地图看了一会,却是不着急先攻山城,下令让兵马先歇息一日。 那黄纸黑线的地图虽简陋,完全可看出云顶山城的布局。 北面是一条上山的险道,东南面的金堂峡是一片绝壁,西面亦是难攀,且上面有宋军坚固的城墙。 宋军的屯田位置集中在南面,因云顶城与别的山城一样,选址都是方山,方山的特点是山高而险、顶上却一马平川。 而城中的粮仓、仓库也多集中在南面。 纽璘思忖之后,认为要破云顶,强攻极难,重要的是烧毁宋军的存粮、物资,等城中粮尽,自然还会有人杀守将投降。 “张威,能带人攀上城南吗?” 张威不敢犹豫,当即道:“小人熟悉云顶地势,能。” 纽璘点了点头,心中已有定计。 论行军打仗,纽璘最佩服的不是大汗蒙哥,而是宗王忽必烈。 在他看来,蒙哥打仗有点一根筋,反观忽必烈灭大理一役,穿山跃岭、革囊渡江、翻跃苍山奇袭龙首关、裂帛止杀……这其中的坚韧、智略、胸怀,才是大将之风。 纽璘更愿学这些坚韧、智略、胸怀,而不是傻傻地抢攻坚城。 …… 两日之后,八月初二。 夜里,纽璘选出百余人随张威由南面攀上悬崖。又命麾下千夫长带队从西面趁黑上山,攻打云顶城西城垛。 受命的千夫长名叫“都剌”,颇为敏捷。 仅凭他这点人马自是攻不下云顶城,但他们本就不是意在破城。 都剌麾下,每个人都背着一捆干草,干草中混了砒霜、巴豆等物,又泼了火油,一旦烧起来毒烟滚滚。 都剌只需命人将干草掷入城头,以火矢点燃,便可烧杀大理的宋军。 更关键的是,趁宋军守卫西城,张威可带人攀上防守最薄弱的南面山崖,烧毁宋军的屯田与粮仓。 如此,再围困宋军,可不攻而破。 三更时分,都剌好不容易才带人攀上了陡峭的高山。 低头看去,只见脚下如同深渊。 他们不敢大声喘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城墙上的守军,果然见到这边的守卫比北城松懈得多。 歇了一会,都剌还没顺过气来,但看宋军还没发现,不由安心了许多。 “宋人……宋人果然想不到我们会攻西面……准备放火烧城。” 他们继续向最后一段山路攀去。 突然,城头上亮起火光。 紧接着,“嗖嗖嗖”的箭矢声响,有火矢从城头上射下来。 有的火矢射进山下深邃的黑暗中,有的落在陡峭的山地上点燃草木,却也有火矢射落在蒙军背上的干草上。 “蓬!” 一触到火油,那一团火燃得极快,背着干草的蒙军还来不及卸下背上的干草,已瞬间吞没了他的身躯…… “啊!” 惨叫声让人不忍听闻。 而越来越多的火矢已从城头上射下来。 都剌抬着头,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幕,喃喃道:“有防备?怎么会?” 下一刻,一团火焰带着惨叫声砸落下来。 “蓬!” 又是一团火焰燃起,惨叫声更为凄厉。 随之而起的还有滚滚毒烟。 这夜的风向是由西向东吹,渐渐地,城中也响起了越来越多的咳嗽声。 都剌捂着口鼻,好不容易才不让自己滚下山坡。 “快!把干草点燃抛上去……” 正文 第340章 烧粮 “是毒烟……咳咳咳……毒烟……” 城头上,守城的宋军也没想到那烟是有毒的,他们也被熏得咳嗽不已,弯着腰,脸色痛苦而狰狞。 “继续放箭!” 站在西城城楼上的守将名叫“羿青”,是萧世显的副将。 羿青向来最敬重萧世显,因萧世显之死,他这两日来情绪十分低落。 今夜他奉命守西城,本以为是孔仙担心他太悲伤找点事情给他做,却没想到蒙军真的会来偷袭了。 看着城下那些蒙卒被烈火吞噬,羿青只觉心中大畅,痛快感让他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羿青也知道那些烟雾里的毒气,他站得最高,却也感到头晕。 但他的眼神却依旧发狂,不停下令继续放箭。 能把这些蒙卒活活烧死,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大快人心? “放箭!放箭!” …… 七月三十的夜里脱林带突袭云顶,这才八月初二,宋军其实也没缓过气来,又陷了这样的战事。 但打仗就是这样连绵不绝,让人透不过气。 人连续几天吃同一道菜都会感到厌倦,何况是一战又一战? 蒙、宋双方士卒都已经历了十数年的征战,哪一个不感到痛苦? 但他们只能继续奔走在战火与毒烟之中。 一个名叫“皮丰”的云顶城守卒射出火矢,努力摒住呼吸,却还是有毒烟进了他的口鼻。 皮丰与羿青不同,看到蒙军的惨状,他并没有感受到痛快,哪怕这一场小仗明明要胜了。 他听得出来,这次来的蒙军大部分都是汉人,那些惨叫声里也不乏乡音。 闻了毒气,皮丰难受得厉害。 他忽然觉得……有什么意思呢?这仗不停地打、不停地打?连喘气都不能喘,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又去摸身后的箭囊,手却不停地颤抖起来。 憋不住了,想吸气。 憋不住了…… 吸了一口气,呛得皮丰整张脸涨得通红,只觉自己要死了。 “要死了……” 下一刻,有人喝道:“所有人撤下城头!” ~~ “不行!” 城楼上,羿青大喝道:“给我放箭!咳咳……把这些蒙鞑全都烧死!烧死!” “撤下城头!砲车来了,以砲击杀蒙军。” 羿青回过头看去,夜色中,只见是李瑕带着武信军赶来。 羿青是感激李瑕的,感激他杀了姚世安为萧世显报仇,也感激他守住了云顶城。 但感激归感激,不代表他就愿意听一个知县的吩咐。 “李知县!大好机会啊!咳……你看,我们能把这些蒙军活活烧死!” 李瑕没有再回答,只是高举着一块令牌,大喊道:“所有人,撤下城头!” 随李瑕一喊,他身后的武信军士卒们纷纷喊道:“弟兄们,快撤下来避毒烟……” “不行!李知县!你要临阵干扰我指挥不成?!” 这种情况下,没有人再听羿青的号令,城头上的守军纷纷跑下石阶,弯着腰大喘气。 ~~ “咳……咳咳……” “快!这里有水!所有人拿布沾了水,包住口鼻……” 皮丰冲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水桶。 拿湿布盖住口鼻,他呼了几口气,终于觉得气顺了些。 “缓过气的弟兄们快去打水救人!” “让一让,让武信军击砲,把火球砲过去就能击杀蒙军!” “快……” 一道道喝令都是有条不紊,局势终于开始好转。 皮丰感受到没那么难受了,忽听到人喊了一句:“快,把他们抬到小东门。杀虏要紧,弟兄们的性命也要紧……” 他也被武信军安排着去打水,并帮助更多被毒烟熏晕的同袍。 莫名地,因为方才这句话,皮丰心头微微一颤,脚步不由加快。 他与另一名士卒抬了一个伤兵再回来,只见局势已稳定下来。西城墙这边人愈发多,却显得井井有条。 良久,有欢呼声响起。 “又胜了!我们又胜了!” 城下的蒙军已经被击退了…… 皮丰想也能想到,这次,蒙军的伤亡一定不小。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之前打了胜仗时那么高兴,听到胜利的呼喝,甚至没有刚才那句“弟兄们的性命也要紧”让他触动。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些走神…… 突然,皮丰被人推了一下。 “快让开,将军要过去了。” 皮丰连忙退到人群之中,他转头看去,正见羿青大步走向李瑕。 这时周围的将官已在重整队列,命令所有人各归其队。 但皮丰却忍不住跟上羿青,往李瑕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 “李知县。” “羿将军,方才情况紧迫,勿怪,我干预你指挥,向你赔个不是。” “李知县当我是何样人?我来,是来向你赔不是的……那啥,我羿青绝非苛待士卒之人,方才是我杀敌心切,太心急了。” “我理解,将士们坚守数年、十数年,本就清苦,这几日连番大战,又闻了毒烟。大家都有情绪……” 皮丰愣愣站在那,听着这些对话声远远传来,忽觉得像是心里被什么堵住一般。 过了一会,李瑕与羿青向这边走来,路过他身边时停了一下。 “杵在这做甚?!”羿青见了皮丰这傻样,不由喝道:“还不归队?!” 李瑕却是走上前,问道:“怎么了?” “小人……小人……” “很难熬吧?”李瑕见他模样,已了解了他的心情,“行伍生涯,艰苦困厄,想不起为何而战了,这日复一日的,想必是很煎熬。” 只听这一句话,皮丰不由大哭。 “小人想娘亲了……小人被毒烟熏的要死了……连杀了那么多蒙军都高兴不起来……但小人没随姚城守叛逃,没有……不懂怎就这样了……高兴不起来……” 李瑕没说话,只听他哭诉。 “那些人里有小人的同乡……是我们那的口音……叫得好惨……他们为啥要用毒烟熏我们……我孬了……孬了……” 最后,李瑕抬手拍了拍皮丰的肩。 “没事,你是好样的。没人喜欢过种日子,这很正常。” “小人是孬种……” “不,你是好样的。”李瑕又重复了一遍,道:“我也受够了,真的,不是你孬。有时我也觉得熬不住了。但,这仗不是我们说不打就能不打的。哪怕降了,也要被蒙人驱使着继续打下去,看到那些被火烧死的蒙军吗?其中有多少是你我一样的汉人?” “嗯,小人高兴不起来……胜了,但高兴不起来……” “不是为了高兴,是为了有一天能不用再这样打仗。”李瑕道:“我们只有一直胜、一直胜,才能决定打还是不打。现在我们没有选择,那就直面它。总有一日,我们会回到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皮丰嚅嚅着,愣愣看着李瑕。 今夜事忙,李瑕没空多说,道:“先归队吧,明夜我们开场庆功宴。” “欸……是!”皮丰傻傻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跑。 有人踢了他一脚,笑道:“傻蛋,打胜了仗还不好?” “就是说啊,又打胜了。” “……” 说起来,云顶城上的仗,宋军可以说是还没输过。 但年年胜,局势一年坏过一年,云顶城守军士气已日渐低迷,这不是两句俏皮话能扭转的…… ~~ 李瑕转头看向夜色,忽见南面有火光窜起。 “怎么了?” “李知县!不好了!南城的粮仓被蒙军烧了。” “告诉将士们不必慌,尽快灭火。对了,明夜庆功宴照旧……” ~~ 蒙军大营。 天光大亮时,纽璘坐在大帐之中听着昨夜的战况。 西面惨不忍睹,宋军竟有埋伏,蒙军烧死、毒死、摔死……损失了近半人。 但毒烟还是使得云城守军混乱,一百蒙军精锐得以翻进南城门,放火烧了宋军粮仓。 这一百人攀上悬崖就摔死了二十一人,放火之后又被宋军堵截,却还是有十八人沿原回返回。 总的来说,纽璘还是满意的。 要知道,他攻的是旭烈兀四万大军都打不下来的云顶城,如今城中粮少,只要再围困半月,何愁云顶城不克? 眼下而言,至少云顶城不能成为蒲择之的支援了。 “石抹按只,你领三千人继续围困云顶,记住,散出精骑,封堵要道,不让宋人下山觅粮即可。” “是。” 纽璘拍了拍盔甲,道:“其余人,随我西进成都。蒲择之这只老山羊中的箭够多了,到了刚宰的时候……” 正文 第341章 主动权 八月初三。 云顶城南的火势已经灭了,士卒们先是清理了西墙外的战场,又被调到城南清理废墟。一派忙碌景象。 羿青走上城楼,只见孔仙正坐在那出神,嘴里喃喃着。 “李瑕……李非瑜……” 羿青抱拳道:“孔将军。听说晚间还要开功庆宴,这大战之际,哪有这种闲工夫……” 孔仙回过头看了一眼。 羿青这人长得五大三粗的,满脸都是胡须,根根如铁,因常年不怎么洗,与血污灰尘几乎结成了一块。 萧世显在世时,少有说过的俏皮话之一就是“羿青你这胡子都能当面甲了”,如今萧世显走了,孔仙便也将羿青当作自己的兄弟看。 “犒劳将士一番也好。”孔仙道,“李知县与你这粗人做事不同,他心细,看得出来将士们士气低迷。” “杀外虏、保家乡,哪个浑球敢不尽力,抽两鞭不就得了。” “毕竟守了这么多年,局势又不见好,连主将都叛逃了。”孔仙道,“人心,又不是铁石。” 羿青知道这种事他说了不算,不再多嘴,又问道:“将军你在这做甚?风大,再把你伤口吹裂了。” “等李知县过来。” “他去哪了?还要将军你等。” “去查看城上水井、水池是否被人投毒,文官心细、心太细了,不服不行。” 这云顶山上,宋军开凿水井十八口、水池三十二个,说来简单,但高山凿井自是艰辛。 守军们有这份吃苦耐劳的坚韧,孔仙却没自信能带他们破局,思来十分惭愧。 姚世显之事,其实对他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以前,他觉得顾全大局是对的,但现在他开始不断怀疑自身,惭愧感始终萦怀在心间,每一件小事都能触动。 羿青道:“我怎听说李知县就没考科举,是北面立功回来的,该是我们武官。武信军那边都传开了,他在北面……” “我知道。”孔仙道:“这份智计,不是普通武官能有的。” 他指了指南面的仓房,又道:“张威逃了、没在姚世安那找到兵册、粮册。李瑕便猜到蒙人要对我们的粮草动手。两日内将粮草搬走,又增强了西面的防事……你我就想不到这一点啊。” 羿青道:“但我就不明白了,哪怕是空仓,为何要放蒙人进来烧了?” “让蒙人估量错我们的粮草,总会有用的。” 孔仙说着,又想到李瑕当时说的话。 “如今蒙军毫无破绽,就像鸡蛋里没有骨头。但我们要有耐心,孵,等到鸡蛋孵出小鸡了,总能找到骨头。而每一点信息误差,都有可能是一个小小的裂缝……” 当时李瑕说着,“嗒”的一声,把城里最后一个鸡蛋敲破,剥了吃了。 孔仙欣赏这种坦然自若,早已不再有刚碰面时的不满。 不知不觉中,他已愿意让李瑕来安排山城防务。 又等了一会,山城中各个将领忙完手头的事情过来,李瑕也到了,众人一边望着山下的地形,一边摆好地图,议论接下来的安排。 孔仙是主将,当先开口道:“先说蒙军动向吧,瞭望到纽璘的大部已经西进了。留下的蒙军或在三五千之间。” 似乎是特意与李瑕说的,孔仙还遥指了一下地形,又道:“从云顶城下山,兵马只能走北面山道,而蒙军大营就扎在北面的东岳庙附近,扼死了我们道路。若想从陡坡与悬崖攀下去,也有小股蒙骑正在四处哨探……” 行军打仗与普通赶路不同,携带着盔甲、武器、粮草,而攀下陡坡悬崖又只能少数人慢慢下,一旦被蒙军发现就陷入被动。 羿青道:“我们有六千人,杀下山去,吃掉这股蒙鞑怎样?” 孔仙摇了摇头,道:“蒙军不会与我们在山下决战。” 他拿出推演的兵旗在地图上摆开。 “蒙军骑兵会散开,此时如何做?若赶向成都,分兵多少人去?多少人留守云顶城?去了之后,蒙骑一路袭扰削弱,直到我们精疲力竭再冲溃我们。 现在蒙骑封锁了道路,打探不到成都的战况。退一万步说,便是能杀到成都,安知彼时纽璘是否与蒲帅开战? 若非是双方鏖战正酣之际,数千步兵杀向野地,只会被骑兵吃掉。到时我等全军覆没,云顶城也失守,蒲帅更无支援。” 孔仙说到这里,回想起三年前,吕达率兵五千、义军两万支援成都之事。 他们战意昂扬地杀出去,锐气正盛之际,蒙军并不与之决战,不停缀着,以轻骑放箭,断粮道、堵去路。 最后,二万五千人就像一头遍体鳞伤又疲惫不堪的熊一样摔在地上,被猎人一刀一刀分割。 聂仲由听了,默然片刻,难免有些泄气。 他知道李瑕劝过蒲择之率军入驻云顶城,但蒲择之却选择与云顶互为犄角而守。现在看来,这互为犄角之计根本就难以实现。 “不如,派人突围,请蒲帅率大军再到云顶城?” 李瑕摇了摇头,道:“城内粮草确实供应不了三万大军。” “为今之计。”孔仙点点头,道:“李知县是如何看的?” 商议到此时,又是一种“明明总是打胜仗战局却一直恶化”的感觉,但只有李瑕还保持着稳沉的样子。 “言之总总,难点在于主动权。步兵对骑兵,主动权总在骑兵手里。他们想打就打,何时打、何地打,都是由他们决定。这不行,应该由我们来决定。” 随着李瑕的开口,这场军议的主导者渐渐从孔仙换成了他。 “步军有步军的优势,未必比骑兵穿插得慢,但要结合地势,山与水……” 城楼中的年轻人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天边云卷云舒,洁白的云又慢慢染上一层金黄。 ~~ 入夜,云顶城上如期开了一场庆功宴。 山城无酒,将士们无非是围坐在那吃些东西,听武信军说些云顶城之外的事,聊解一些独守孤城的苦闷。 皮丰领了些赏钱,但无处可花,只好揣在怀里,感觉不像是以前那般爱钱了。 他就坐在那捧着馍吃着,吃完馍后,他抠着指甲缝里的泥污,像是永远都抠不干净。 “马部将来了,让马部将说说故事呗。” 走过来的是武信军的部将马九。 马九生得一张圆脸,眼睛小、胡须稀疏,没有部将的威风气,笑起来让人感到很好亲近。 “能说什么?该说的都说了,将军们知道你们打了这么多年仗烦了,但蒙人不退,我们只能打下去。” 马九笑了笑,扫了扫那张破桌,在上面坐下来。 这桌子是士卒们锯木钉的,晃个不停。马九也不以为意,笑眯眯道:“但孔将军说了,等这仗打完,找戏班子来,排出戏给大家伙看看。” 皮丰不由抬起头,眼睛都有些发亮。 这种日子里,一出小小的戏,便能成了他的一个大大的期待。 “能演《目莲救母》不?我小时候看过,可好看了。” 马九笑道:“那不随大家伙点吗,想看甚不行。” 皮丰不由问道:“那得是好几出戏?” “嗯,大几十出,唱个三五天的。”马九把脚踩在桌上,看桌子晃得愈发厉害,又放了下来。 一群士卒嘻嘻哈哈,又有人道:“马部将,再说说李知县与聂将军在北边的事呗?” “说说就说说,那北地跟咱们这可不一样。”马九叹道:“蒙鞑治下的地方,那真个是……” 皮丰早忘了抠手指,就那么愣愣盯着马九看。 月光下,马九的圆脑袋随着破桌子晃啊晃,似把皮丰也晃晕了神…… 正文 第342章 缺粮 “正是那时,李知县孤身一人,冲进了东京汴梁皇宫。” “皇宫?!”不少士卒惊呼一声。 马九一拍大腿,桌子更晃,他却是兴奋道:“可不就是汴梁皇宫吗,那宫里有一个北边的大人物,叫甚名字聂哥哥却不能说,但是北面传了几百年的大家族,在唐朝、承平时、金国时都当过高官,如今蒙鞑狗汗身边的高官。 却说这高官正是李知县要见之人,但皇宫中还有蒙鞑狗汗派去的高手,名为‘江北十八怪’,个个武艺高强。 李知县便一人一剑,独战这十八怪,为首第一怪诨名‘吞天蛇’,使得一柄金蛇长枪……” 马九这一点故事,全是林子与他说的。他本就记不清,与麾下士卒们闲聊了几次之后就彻底变了样,此时说来东说一嘴西说一嘴。 皮丰却是听得蒙了,遥想那汴梁皇宫里的一场血战,心驰神往。 “李县尉大喝一声‘呔’!一剑将那吞天蛇的蛇头斩下来,之后便进大殿见了那高官。那高官告诉李知县,要是大宋能多打几场胜仗,他们北边的各个将军便也要起兵反蒙,‘共复汉人河山’。” 话到这里,有人问道:“那就不打仗了?” 马九说得激动,小眼睛一瞪,道:“可不就是不打仗了嘛!” 他腚下那破桌终于是撑不住,“砰”的一声塌了下去,马九摔在地上,哈哈大笑。 皮丰见这一幕,本很是担心,最后却不由跟着傻笑起来。 他从没想过,一个堂堂部将,也能跟他们这些小卒一起乐呵。 这事,归根结底,因李瑕这个知县都从不抖威风,因此马九也不愿拿部将的名头压这些苦守孤城的将士。 “继续说,继续说,说到哪了……” …… 这夜,皮丰翻来覆去睡不着,时而想到这一战过后将军要请戏班来,时而想到汴梁皇宫里的刀光剑影,时而想到天下汉人共同举事再无征战。 想到马九摔坐在地上的一刻,他还会忍不住笑笑。 八年孤驻云顶城,日子过得如漫长的黑夜,一点点小小的期待便成了他的星光。 ~~ 次日,羿青在军中调了千余人,与武信军一起组成了三千人。 小小的整编之后,这三千人被交由李瑕指挥。羿青领一千五百云顶守军,聂仲由领一千五百武信军。 皮丰就在羿青军中。 他本以为是要去支援成都,然而,羿青却是下令,让一千五百人从东面攀下金堂峡。 沱江奔流不息,在这一段劈开两岸的深山,形成了悬崖绝壁。 攀下金堂峡不难,蒙军虽然有游骑哨探,但在这悬崖与沱江之间的狭窄地形上,根本无法调大队人马阻止宋军下山。 但下了山又能如何?挤在江边根本不能攻击蒙军,反而很难再爬回云顶城。 在皮丰想来,这还不如从北面下山。 虽这般想着,他还是在腰间系上绳索,往悬崖下攀去…… ~~ 蒙军营地。 石抹按只听了哨骑的禀报,问道:“下去了多少人?” “慢慢攀慢慢攀,都大半天了也没下去多少人,这一天下来,一千人能下到崖下都难。” 石抹按只嘀咕道:“宋军这不是白费力气吗?” “将军,是否派兵去杀光这些宋军。” 石抹按只摇了摇头,看着地图。 地图很简单,一条沱江,两边都是高山,西面画了个圈代表云顶城。 而金堂峡就只有一条小缝,在这样的小缝隙里骑兵施展不开,又会遇到山顶的砲石……且没必要去打。 “下来的宋军根本哪也去不了,敢从南北方向出来,我们马上能堵死他们,只能重新爬回云顶山。要不就是……渡过沱江?” 石抹按只嘀咕到这里,兀自点了点头,很佩服自己的推断。 宋军派小股人下金堂峡,只能是为了渡江。 “去做什么呢?” 石抹按只想了想,道:“找粮食。城里粮草被烧了,宋军不敢与我们决战,只好派人去找粮食。” 他嘿嘿一笑,因猜出了宋军的意图而愈发得意。 石抹按只没有阻止宋军下金堂崖渡江,阻止也阻止不了,只吩咐了五百骑兵从上游渡河。 “渡过河之后先拖垮这千余宋军,他们粮草不多了,很简单就灭了他们。” “将军,若是宋军就呆在沱江东面的山里呢?” 石抹按只道:“山里能有什么粮食,他们必会出来找粮。不然不用你动手,饿也饿死了……” 作了如此安排,石抹按只不再管这千余人。 在他看来,这宋兵主将实在是蠢得厉害,这种时候还敢分兵,还不如一股脑地杀下山来。 石顶城上的粮草显然不多了。 又过了几日,山上有个名叫“蒋金石”的部将偷偷派人下山来请降,与石抹按只约定八月初九,请蒙军上山夺城门。 石抹按只嘴上答应下来,到了八月初九夜里,却只派了十余人上山。 这十余蒙军上山后躲在岩缝里呆了一夜,天亮时却见宋军从树林里鱼贯而出。 “将军说的不错,宋军果然有埋伏。” 石抹按只哈哈大笑,讥嘲宋军竟还想用这笨办法骗他上山去打攻城战。 “他们都没粮草,围都围死他们了,哪还要攻城?等着吧,急的是他们,很快,他们就会下山想要决战。” 如石抹按只所料,八月十一日,山上粮食告罄的宋军果然杀下山来。 ~~ 与此同时,成都城外,蒙军正在准备攻城。 战场上蒙军造着砲车,一口口大锅摆开正在烹着人油。 纽璘与阿卜干大马金刀坐于大帐之中,身边站了一排人,张威也在其中。 “杀了兀良合台后到大理……段兴智死了……灵关道……成都……云顶山。” 阿卜干问道:“突然审这么多人,要审什么?” “马屁股后粘了一只会蛰死马的毒蜂啊。”纽璘道,“从云顶城过来,走得急,没问清楚这里面藏了这么一个人。” “谁?” “李瑕。” 阿卜干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杀了兀良合台的正是他。” “速不台那儿子不是被叙州史俊斩杀的吗?”阿卜干问道。 他其实是看过阿术传来的战报,但以为是史俊打败兀良台合时,麾下一个将领杀了兀良合台,没将李瑕当一回事,没记住这个名字。 纽璘不同,想过之后便推算出李瑕的整个踪迹,并对其在成都之战中起的作用有了大概的估量。 他没回答阿卜干,反而思虑起云顶城的情况。 “石抹按只对上这人,怕是脑子不太够用。” 纽璘想到这里,招过儿子,吩咐了一句。 “也速答儿,你回去,替了石抹按只……” ~~ 云顶城下,四千宋军杀来,石抹按只见其锐气正盛,并不与之交战。 蒙军行军并无太多辎重,沿途带着牛羊或杀马吃,又可每日四散抢掳。 骑兵一散开,宋军连可攻打的营寨也没有,四千人结着阵列追了一会,见追不到蒙军,只好又向云顶山退去。 宋军一撤,蒙军又掉转马头追上来,也不用结阵,轻骑赶上,对着宋军就是一阵乱射,待宋军回头射箭,他们却又散开…… 如此几次之后,宋军疲惫不堪。 石抹按只对这种打法最是娴熟,哈哈大笑,终于命令重骑冲撞宋军阵列。 蒙军重骑再结成阵列,宋军已慌得厉害,向云顶山城狂奔。 山道狭窄,落在后面的宋军显然已来不及上山,一千余人慌不择路,连忙掉头向南跑去。 那是云顶城西南方向的另一座山,叫“钟嘴梁子”,因为山梁起伏,状如钟嘴。 石抹按只毫不犹豫,立刻下令追击这支宋军。 毕竟云顶城难攻,反正山上又无多少粮草,不如先歼灭这一千余人。 眼见重骑冲不上钟嘴梁子,石抹按只又立刻下令,命一千轻骑绕过高山,继续围堵…… 正文 第343章 看穿 从钟嘴梁子向南,到处都是山峦起伏,道路崎岖。 东南十余里,有个山隘叫“阎王坡”,从钟嘴梁子过来,一路上都是深山窄谷,风出来如同鬼哭。 羿青正在阎王坡上埋伏。 前几日他率军从金堂峡上攀下、渡过了沱江,在东岸的山林里穿梭,从鹰嘴崖到老虎口,又突然折返。 有五百蒙骑一直在山下缀着,被羿青在老虎口与鹰嘴崖之间的山道上击败。是役,羿青并没能斩杀太多人头,却俘虏了数十蒙军。 之后,羿青便率一千五百人在东岸南下,渡过了沱江之后便直奔阎王坡,准备着陷马沟、落石等等。 终于到了约定好的八月十一,羿青不知李瑕能不能按约定把蒙骑引过来打,整个人都焦虑起来。 “头埋低点,拿叶子盖一盖,别被太阳照到亮了。” 羿青踹了麾下部将一脚,猫着腰向山顶走去,路上也检查着一个个兵士。 山崖边,百余士卒手拿着铁锥正守着几个巨石,把它们的边角都凿圆,只有这样巨石才能滚动起来被推下山。 “行吗?莫要到时候推不下去,让蒙鞑逃了。”羿青拍了拍一个士卒的背,沾了一手的汗。 他也不在意,随手在腿上擦了,盯着那石头。 “将军放心,八年,小人凿的石头都数不清了。” 应话的是皮丰,一双手被石头划得血乎乎的。 羿青看了皮丰一眼,踹了他一脚,道:“我记得你小子,回头手上的伤结痂了别总抠它,你他娘的老喜欢抠。” “诶,不抠。”皮丰应道,虽被踹了一下,心头却也暖和起来。 羿青一直以来就注意到麾下士卒的各种习惯,但他的性格不爱说话,怕显得跟个老娘们一样絮絮叨叨。但前次庆功宴上,他也听到士卒们说了些心里的苦闷,因此学着照顾他们。 他拍了拍皮丰的背,道:“看你今日难得精神些,不错。” 皮丰还是怕自家将军,憨笑了下,道:“小人想打胜仗……看戏。” “出息。” 羿青笑骂一声,转身走开,站在崖边望去,眼看着日头渐渐向西,心里又不免嘀咕起来。 “李知县呐李知县,真能把蒙鞑引来吗?” 忽然,羿青眼一眯。 “来了!快……” ~~ 皮丰趴在山崖上,看着友军如同溃逃一般穿过下面的山谷,不多久,马蹄声如雷般远远传来,是蒙军的骑兵正在紧追不舍。 “蒙鞑想不到会有埋伏。”皮丰心想着,手微有些颤抖,不是因为紧张,他都是老卒了当然不会紧张,而是因为兴奋。 终于,下面的蒙骑已追进山谷。 “动手!” 皮丰一个打挺,骨碌碌地爬起来,大喝道:“用力推啊!” “一,二,使劲!”数十个宋兵将士吆喝着,齐力推动着巨石。 他们在悬崖边上埋了几个树桩,计算好了巨石滚到那里会弹起来,砸在下面的山道上。大颗的汗珠从他们脸上滚滚而下,那被凿得圆滚滚的石头晃动了一下,开始向下滚去。 “嘭!”一声巨响传来。 崖上的宋兵欢呼一声,又喊道:“继续推!把蒙鞑堵死!” 皮丰血糊糊的手又破开,在石头上留下一道道血印子。他却浑然不觉,只觉有用不完的劲…… 山风又吹进阎王坡,响起如鬼哭般的哭咽声,把山谷中的惨叫带向钟嘴梁子。 落日熔金,在天边勾抹出一片血红…… ~~ 两日后。 “吁!”也速答儿勒住缰绳,跨坐在马上,冷眼扫视着石抹按只的营地。 石抹按只迎过来,道:“也速答儿,你怎么来了?” “你败了?”也速答儿问道。 石抹按只讪讪道:“小败了一场。” 也速答儿问道:“损失了近千人?” “你怎么知道?”石抹按只脸上挂不住,嘟囔道:“你才来,哪个该死的东西就跟你多嘴。” “我八岁就跟着阿布打仗,这都看不出来,白打那些仗。” 也速答儿说着,翻身下马,手里的马鞭一抖,“啪”的一声狠狠抽在石抹按只身上。 “噢!” 石抹按只痛叫一声,脸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 “这一鞭是替我阿布打的。”也速答儿道,“你挨了,这事就暂时揭过了,回头阿布再亲自罚你。” 也速答儿说着,丢开马鞭,从腰间解下酒囊丢过去,道:“这酒是我请你喝的,我年轻,打了你。但草原上的汉子,胸怀也要像草原一样广阔,你别怪我。” “不怪你,我自己运气不好,中了宋人的埋伏,没说的。”石抹按只痛得嘶了两口气,拿酒痛饮了一口,又道:“但你看着,这仗我能找得回来。” 也速答儿揽着他的肩,道:“进帐说……你不是运气不好,是遇到的宋人太狡猾。打听过是谁指挥的吗?” “谁?” “李瑕。” …… 也速答儿今年只有二十岁,他长得像他父亲纽璘,年纪轻轻就满脸胡子,但他的眼神却很沉静。不仅智勇双全,还会说汉话、会写汉字。 进了帐之后,也速答儿一边听石抹按只说着,一边提笔在地图上画着。 “宋军下了金堂峡后,你派谁过江追击他们?” 石抹按只道:“派了都剌领着五百人去追。” 也速答儿道:“叫他过来。” 都剌上次带人攻云顶西城,被宋军火攻,大败;算上这次,已连接两次大败,进帐之后连忙向也速答儿请罪,也挨了一鞭子。 “你是在鹰嘴崖被击败的?” “是。”都剌挠了挠脖子,应道:“当时损失了一百多人,我带兵逃了三十余里,休整好再追过去,宋军已不见了踪迹……” 也速答儿仔细听了,看了都剌一眼,见他浑身是伤,挥了挥手,道:“去台,把伤养好,偶尔输几仗没事。” “谢将军。”都剌又挠了挠脖子,退了下去。 也速答儿向石抹按只又细细问了阎王坡上的战事,了解了简详的经过。 “不是很厉害的智谋,无非是先遣千余人到东岸,利用沱江甩脱你的哨探布置伏兵,再埋伏你一场。”也速答儿道,“如果是我在,李瑕骗不了我。” 石抹按只不服气,道:“回想起来简单,打的时候怎么能想到……” “云顶城上有粮。”也速答儿道,“张威没能真的烧掉汉人的粮仓。” “有粮?” “嗯,没有粮食那些宋人不可能在野地里绕那么久。看来是李瑕已有准备,早已转移了粮食。” 石抹按只道:“我就是不知道这一点,才中了汉人的计。” 也速答儿道:“有三千汉军在云顶城下,在哪?” “不知道。”石抹按只道:“已经不在阎王坡了,我派了哨骑去找,还没消息。” “应该是李瑕亲自带的。” “你怎么知道?” 也速答儿道:“云顶城守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这样打过。蒲择之特意派李瑕过来,可见这人是有能耐的,只能是他在和你兜圈子。” 石抹按只有些服气,问道:“那怎么做?” 也速答儿闭上眼,把他那双弯曲得变形的长腿架在马鞍上,枕着手思考起来。 “能去哪……要带三千人去支援蒲择之……但他不会直接去,沿途都是阿布的哨探,除非他能歼灭石抹按只……” 想到这里,有哨骑回来,进帐禀报道:“找到宋军了!在南面的五挂山……” “好!”石抹按只转头向也速答儿问道:“怎么做?去咬死他们?” “不。”也速答儿道:“五挂山离这里五十里远,宋军不可能过去。” “为什么?” “他们没有粮食,走不了那么远。” 石抹按只问道:“你刚才不是说他们有粮食吗?” “云顶城上有粮,但李瑕这三千人没有粮。”也速答儿道:“他先派千余人下金堂峡,一人最多携带七日口粮。后面那千余人没携带任何辎重,要敢走那么远,等粮食吃完了,很快就要溃败。” “可明明探到他们在五挂山。” 也速答儿想了想,忽站起身来,道:“他想偷袭我们。” “什么?” “今夜,李瑕必派人来偷营。” 石抹按只不信,道:“哨骑都派出去了,宋军根本就不在附近。” “不,他们就在附近。”也速答儿道:“三千人就在云顶城上,还有三千人就在沱江东面。只等今夜两面夹击你。” “沱江东面?”石抹按只转过头,向沱江望去…… 正文 第344章 失约 鹰嘴崖上,李瑕凝望着江水,聂仲由、羿青正站在他身后等候吩咐。 “石抹按只不过两千兵力,若再派兵去五挂山,营地里便只剩千余人。一旦他们发现动静,不会与我们交战,只会立刻散开。我们要歼灭他们,必须先包围。” 李瑕抬手一指远处江面上的浮桥,道:“马九,你率两百人,先抢夺浮桥。记住,在不惊动大股蒙军的情况下,杀掉浮桥附近的守卫。” 马九站起身,应道:“是。” “浮桥东、西各是三十人,你必须先派一百人从上游泅水过去。不可逃掉一个人,可明白?” “明白!” 李瑕又道:“我们过江之后,会立刻烧毁浮桥。隔绝蒙军向东逃窜的道路。南面是云顶城,孔将军会率部正面攻打蒙军。我们则要堵住西、北两个方向。 羿青,云顶守军熟悉地形,渡江之后立刻西进,在雷打岩设伏;聂仲由,武信军之后再渡江,到小云顶设伏。 记住,不急着先动手。等孔将军率兵下山,蒙军四遁之后再动手。” ~~ 蒙军营地。 也速答儿道:“宋军已渡江三次,他们最多不过两三小船用以运载重物。第一次是在金堂峡;第二次是在阎王坡东面的淮口,从东岸泅到西岸;第三次在淮口从西岸泅到东崖。今夜是第四次……” 他在地图上点了点,道:“我们在这里,东岳庙。东边是野猪林。浮桥就架在野猪林,你上次派五百人到东岸就是走的这里。今次宋军不可能再慢慢渡江,他们只能争夺浮桥,才有可能突袭我们。” 石抹按只问道:“我们趁他们过浮桥时半渡而击?” “不。”也速答儿摇了摇头,道:“宋军人数更多,不要轻易决战。一旦被拖住,云顶城守军杀下来,败的会是我们。” “那怎么做?” “宋人有句话‘未战而先算也’。”也速答儿喃喃道:“阎王坡一战,宋军封堵山谷,使我们千余人少有能逃走的。可见李瑕心狠,作战每每喜欢围堵歼灭,今夜必然也是这般……我们有几条退路?” “两条。”石抹按只道:“向西、向北。” 他在地图上给也速答儿指了出来。 “西边这条路我知道,我今日过来便是走的这里。”也速答儿道,“这里有个山谷叫‘雷打岩’,是个埋伏的好位置。” 石抹按只道:“北边这里有座山也是,这几年被称为‘小云顶’。” 也速答儿道:“石抹按只,带一千人去五挂山,但不要真的去,假意向南的骑兵过了钟嘴梁子后就绕回来,绕到雷打岩,等着。若宋军想分兵过去埋伏,我会率剩下的一千人立刻西进,两面夹击他们。” 石抹按只问道:“要是宋军没分兵呢?” “宋军若不分兵,渡江之后必会全力攻营,我会佯败西进,引他们进入雷打岩,以伏兵杀败他们。” 也速答儿说完,眼中泛起自信的神情,道:“今夜,我必胜……” ~~ 是夜,月光很亮。 马九亲自率了一百人游过沱江,也不披甲,猫着腰,沿着野猪林奔向浮桥。 一百人脚步轻轻的,趁着浮桥边的守军还未反应过来,猛然杀了上去。 战斗结束得很快,马九提着带血的刀,圆脸上又泛起笑意。 “快,去通知李知县,可以过江了……”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几名蒙军士卒正远远望着这一幕,之后立刻翻身上马。 “走,去告诉将军,宋军已开始过江了……” 这几个蒙卒骑术高超,夜色中策马也并不发出声音,迅速奔向蒙军营寨。 营寨里所有蒙军都未入睡,已纷纷跨坐在马上等候命令。 也速答儿听了信报,脸上泛起满意的表情,吩咐道:“准备吧,宋军上钩了。” 之后,继续有哨骑飞马来报。 “报,宋军已过了浮桥……” “报,望到宋军分兵,有一千人向西面雷打岩而去……” 也速答儿翻身上马,喝令道:“大蒙古国的勇士们,出发!杀败这些懦弱的宋人!” “杀!杀!杀!”千余蒙骑迅速向西袭卷而去。 也速答儿知道,石抹按只已埋伏在雷打岩,等宋军一到会立刻杀出。到时蒙骑两面夹击,一个回合便可杀败那一千五百宋军,之后便可驱赶溃兵击败宋军大部。 他策马走上西进的道路,月光下能看到山峦在眼前转过。 有士卒伏身看了地上的脚印,禀报道:“将军,宋军刚才已过去了。” “我知道。”也速答儿应道,智珠在握的样子,还自语了一句。 “幸好我赶到的及时,否则石抹按只今夜又要大败了。” 然而,快到雷打岩时,还未听到杀喊声。 “石抹按只人呢?怎么还没设伏?”也速答儿喝道:“乌热,你带哨骑向前探探,怎么回事……” 箭雨突然射了下来。 “嗖嗖嗖嗖……” “杀啊!” 随着蒙卒的惨叫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宋人的大喝。 “杀虏!” 前方,一列列宋兵正执着长矛,组成了森然大阵。蒙军才转过山路,前排的蒙骑还来不及勒马,已向宋军的长矛阵撞上了上去。 “吁咴咴……” 也速答儿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迅速回过头看向来路。长年打仗的直觉告诉他,还会有宋军赶上来,绝不能在此与宋军作战。 “冲过去!勇士们,宋人立足未稳,杀穿他们!” 也速答儿毫不犹豫,立刻下命冲破前方的宋军。 虽是极短的时间内,他也看出来了。宋军根本没想到蒙军会这么快就到,没来得及到雷打岩埋伏,阵列布置得十分仓促。 这证明他的分析没有错,问题是石抹按只到底去了哪里? 暂时顾不得许多,重要的是逃出生天。 “杀穿他们!” 蒙骑没能提起速度,只能驱马上前,以打头锤、弯弓迎战宋军。这种肉搏并非他们常用的战术,基本上与宋军保持了同等的伤亡。 也速答儿心疼欲死。 蒙军人少,经不起这样的消耗,向来喜欢利用骑兵的优势进行袭扰。今夜这一仗这般打,便是赢了,对他而言也是输了。 好在他观察的没错,宋军确实立足未稳,那宋将也心疼兵力,很快下令让宋兵退向两侧的山地,以箭雨向蒙军攻击。 也速答儿见状,当先冲锋,终于杀穿了宋军的阵线,领溃兵向西而逃。 但至此时,他还是不明白,石抹按只到底去了哪里…… ~~ “哒哒哒”马蹄声响了许久,直到天色大亮,也速答儿终于看到前方狂奔而来的百余蒙骑。 “石抹按只呢?!” 也速答儿策马迎上,盛怒之下还是压着火气扫视了一眼来的蒙卒们,只见一个个狠狈不堪,似经历过一场大败。 “石抹按只呢?”也速答儿再问,声音已十分克制。 “将军。”都剌策马迎上前,声音里满是惶恐,道:“石抹按只将军已经……回长生天了。” “怎么回事?” 都剌也不答,只是挠着脖子,显得很为难。 也速答儿皱了皱眉,策马上前,喝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嗖!” 突然,都剌身后一人张弓搭箭,一箭应弦而出。 也速答儿猛一抬头,只看到那朝面门而来的锋利箭簇…… ~~ 雷打岩。 李瑕已领兵赶来,查看着战场,道:“看来蒙军是换将了。” “只可惜没埋伏成功。”聂仲由道。 “不可惜。反而是长了个教训,要奇袭还得有足够的情报才行。这新来的蒙将厉害,差点就反过来埋伏了我们。” 李瑕神色平静,又喃喃了一句。 “好在他晚来了一步,也好在这次我们多留了一手……” 正文 第345章 谁的命重要 早在云顶城上的庆功宴时,羿青问过李瑕一个问题。 “李知县说我们的将士‘厌战’了,蒙鞑怎就不厌战?” 彼时李瑕想了想,道:“与环境有关吧,我们汉人从事农耕,自给自足。蒙人不一样,他们的妇人孩子放牧,男人全民皆兵,抢掳就成了他们的职业,一天不打仗就断了一天的收成。” 羿青听不懂,嘟囔道:“这话说得也太绕了吧。” 李瑕道:“想来,蒙人也是会厌战。他们打仗是为了抢掳,成都之战却没得抢掳,想必普通的蒙军士卒也厌倦了。” “那为何有姚世安这种叛降的狗贼,少有蒙人叛降?” “蒙人、汉人,其实都一样,只要有理由也会叛降。”李瑕道:“人性都一样,都懒惰,想求生,想过好日子。” 说到这里,李瑕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来,道:“我们可以试试。” “李知县,这是啥?” “小心点,别让伤口碰到了……知道荨麻吗?” “不知道。” “蝎子草知道吗?” “知道,咬人草。”羿青道:“这山林里多得是,蜇到人了痒得厉害,得在伤口上撒尿才能好。” “就是类似荨麻的效果,但是苗巫配的,厉害百倍。”李瑕道:“你下了金堂峡之后,若俘虏了蒙军将领,可以用在他身上,能让他痒得痛不欲生。” 羿青小心翼翼接过那匣子,问道:“然后呢?” “让他拿东西来换解药,蒙军的情报、主将的人头、出卖手下的士卒都可以。最好是在他身边安排人手,再作联络。” “能成不?” “蒙古人并不比汉人硬气。”李瑕道:“如姚世安这般能守孤城数年,已是意志坚定之人,连他也都叛逃了……当然,万里挑一的硬骨头也有,遇到这种,你就别用这东西了,省着点。” “好咧。”羿青又问道:“对了,这真的有解药吗?” “没有。。” “尿也不能解?咬人草都是用尿解的。” “荨麻只是比喻,这里面大概是虫卵,遇血会孵化。” “哦,啧啧……” 几日之后,羿青在鹰嘴崖俘虏了都剌。彼此一见,颇有些冤家路窄的意思。 “哈哈哈,狗鞑,你不是拿砒霜巴豆毒你老子吗?这次就休怪老子以牙还牙了。” 说着,羿青不等通译帮他翻译,径直将黑乎乎的东西抹进都剌脖子上的伤口。 “你们两个,换上蒙军衣甲,跟着这位都将军回营……” ~~ 都剌痛不欲生。 蒙军南下以来最讨厌的就是南边各种奇奇怪怪的草木与虫子,军中常常有水土不服而生病之人,他们将各种病症统称为“瘴毒”,认为豪饮烈酒能治瘴毒。 从鹰嘴崖归营之后,都剌已饮了三袋烈酒,身上的“瘴毒”却始终未解。 都剌一心只想解除这种痛苦,遂把两个宋兵留在了身边,带入了蒙军营寨。 待阎王坡一战之后,李瑕便派俘虏给他递了个消息。竟是用蒙文写就的纸条,封装在蜡丸里,内容是让都剌引蒙军到五挂山去。 没想到这日也速答儿入了营,却是让石抹按只领了一千人假意进攻五挂山。 蒙军才出营,云顶城上当即便点起狼烟。 石抹按之也望见了狼烟,若是平时,他懒得在意这些细节,这次经也速答儿分析过,他才知道宋军果然是有奸计。 “也速答儿真聪明。”石抹按只跨坐在马上,转头与都剌闲聊着。 都剌痒得厉害,额上汗流不止,咬着牙应道:“嘶……是真聪明。” 石抹按只道:“我们过了前面那道山梁,云顶城上看不到了,便绕道回去。” “这么快?” “得尽快去雷打岩啊。” “啧……将军,再往前走几里吧?额秀特……别让云顶城上的守军瞧见了……” 石抹按只忽眯了眯眼,道:“你脖子怎么了?也被虫蜇了?” “没。” “记得阿孛日吗?”石抹按只道:“到了这鬼地方以后得了瘴毒,肚子涨得比马肚子还要大,不停呕血,求我给他一刀送他回长生天。” 都剌没心情听他啰哩叭嗦,忍着痛楚应道:“记得。” “你要是也得了瘴毒,跟我说,我也送你回长生天。”石抹按只咧了咧嘴,道:“放心,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我帮你养。正好你兄弟去年死了婆娘,继了你婆娘。” 都剌在某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将军,到前面的山梁子里……嘶……停一停,往我脖子上撒泡尿……” “你说什么?”石抹按只一愣。 “撒泡尿……听说是宋人的土方子。”都剌道:“别人的尿我嫌弃……只能由将军来了……” ~~ 林子带了八百人埋伏在山坳里。 依照李瑕与羿青的计划,应该是石抹按只驻守营地,由都剌领兵来攻五挂山。没想到来的蒙军竟打的是石抹按只的旗号。 林子犹疑不定,却见前方一骑快马奔来,正是羿青安排在都剌身边之人。 “林部将,都剌打算在前方三里处斩杀石抹按只,请林部将速领兵杀败蒙军……” 林子不敢再犹豫,当即领兵杀出。 这战场并非宋军预先准备好的,但蒙军失了主将,抵抗到了夜里,终于被宋军击溃。 再听了也速答儿之事,林子心惊不已,连忙点了军中百余会骑马的士卒,换上蒙军盔甲马匹,向雷打岩赶去。 天亮时,他们终于绕到雷打岩西面,只见山道中蒙军溃兵正鱼贯而出。 那边也速答儿拨马而出,与都剌大声吆喝着。 林子低着头,目光闪烁着,心想也速答儿才到一日,便能看出那么多布置,若不是都剌这一步暗棋没被看出来,这次只怕要吃大亏了。 “这人不能留。” 心中这念头一转,林子张弓搭箭,毫不犹豫对着也速答儿就是一箭射出。 “噗。” 也速答儿闪身一避,箭支已从他面颊贯了过去,将他两边脸各窜了一个窟窿,血流了满脸。 来不及喊,他身子一俯,拨马便走,重伤之下、危急之际竟还了一箭。 这一箭力道更大,角度更刁钻,径直破开都剌身上的札甲,狠狠钉进都剌肋骨之中。 “将军!”此时后面的蒙卒才反应过来,纷纷抢上,对着都剌、林子就是一阵乱射。 “杀了他们!” “都剌叛了!” ~~ 林子曾北上亳州,见过李瑕刺杀乔琚之事,今日这举动未必没有效仿之意。 然而未能射杀也速答儿,他也不免有些遗憾。想来若是李瑕亲至,必会以蒙语应答,近身与也速答儿接触,施出避无可避之杀招。 “可惜没好好学蒙语。” 正这般想着,箭雨已到眼前。林子连忙一扯都剌的缰绳,率部狂奔。 他这一百人骑术远不如蒙骑,一击不中便不也与蒙骑交战,只能向两边撤去,眼看着七百蒙骑远遁。 “该死!” 战事暂歇,林子想到与大功失之交臂,懊恼不已。再转头一看,只见都剌身上插着几支箭,浑身血流。 “解……解药。”都剌喃喃道。 他这两个字竟是用汉语说的,想必身上难受得狠了,竟是还学会了这词。 林子见连蒙人都能学会汉语,更加生气,捂着伤口吼道:“解药个屁!你这毒根本没有解药!” 都剌虽听不懂,但眼神立即就黯淡下来,他脑子里忽然想了石抹按只临死前说的话。 “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竟还杀我……我的命比你重要的多……” 此时,都剌生气渐去,兀自喃喃道:“我的命……才重要……” 正文 第346章 推进防线 时近正午,也速答儿率兵狂奔三十余里,带残兵逃出生天,才停下来艰难地翻身下马。 战场上,小卒往往只中一点小伤就难以保命。为将者不同,用得了金贵的药,随行还带着医术高超的大夫。 “将军忍一会,小人要把箭从你脸上拔出来……请将军张嘴。” 也速答儿张开嘴,脸上如撕裂般得剧痛,感受到那大夫拿出铁钳伸进嘴里,“咔嚓”一声将箭杆剪断。 “脸上出血不多,但箭上抹了金汁,小人虽有上好的金创药,却也得先为将军清创……只怕还要烙了伤口……这……将军这脸这怕要毁了,小人……” 周围有几个蒙将闻言,拎起那大夫就要恫吓。 也速答儿却是摆了摆手,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道:“让他治。” 他满脸满嘴都是血,声音如同风吹过破屋般漏着风,十分可怖。哪怕只说了三个字也显得极为痛苦,额上的青筋爆起。 一柄匕首颤抖着,被那大夫举起来。 “那……小人就动手为将军清创了……” 那大夫开始割也速答儿脸上的皮肉,并用烙铁止血。也速答儿几乎疼死过去,这种伤势,连咬牙都不能…… 终于,冰凉的金创药敷在脸上,那大夫又拿了止血药塞着也速答儿的嘴。 “将军尽量不要出口水,以免伤口不能愈合……” 也速答儿浑身湿透,不言不语地坐在地上,拿手指在地上写道:“宋军歼灭不了石抹按只的兵马,去把溃兵收拢回来。” “将军,这仗败了,去找都元帅吧。” 也速答儿没说话,只是敲了敲地上的字,眼神中怒火似在跳跃。 他心底念着李瑕的名字,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对方…… ~~ 李瑕扶起林子,道:“你做得不差了。” “我差点就能击杀蒙鞑主将,太可惜了。”林子犹在懊恼。 “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必沉溺于懊恼。”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商讨下一步吧。” 不一会儿,聂仲由、羿青分领着麾下的部将上前,地图也被摆出来。 李瑕先对昨夜的一战进行了一个总结。 “我审过俘虏,蒙军新来的这个将领叫‘也速答儿’,是纽璘的长子,这人很厉害,智勇类其父。他若是再早来两天,这次败的就会是我们。因此,我们不能再掉以轻心,对付石抹按只的奇谋不能用在也速答儿身上,只能正面硬战。 接下来,也速答儿有两个选择,退走与纽璘合力,或收拢溃兵继续堵截我们。无论如何选,他都慢了一步。暂时已不能阻止我们进军了。” 李瑕话到这里,在地图上点了点,指了一个叫“洛带镇”的地方。 “我打算进军洛带镇,此地东距成都五十里,离纽璘的中军大帐不过三十里,随时可打探到成都之战的进展,方便支援蒲帅。” 聂仲由问道:“离蒙军大部这么近,若纽璘先攻我们又如何?” “那就缓解了蒲帅守城的压力。”李瑕道:“蒲帅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喘气的时间,修缮成都城墙,调整军心士气,等待叙州、泸州方面的援军。” “但我们能守住吗?” 李瑕道:“这次击败了云顶城下的蒙军,我们便有时间从容进军洛带镇。孔仙将军会趁这两天运送粮草、辎重过来。” 他在地图上云顶城与洛带镇之间画了画。 “洛带镇离云顶城也是五十里,中间都是山峦。我们要在这些高山之上布置哨岗,使云顶城与洛带镇随时能互助支援。也速答儿新败,已拦不住我们,等他反应过来,就会发现,我们的防线从云顶山向西南推进了五十里。” 聂仲由道:“但我还是不明白,若纽璘大军来攻要如何防守。” “你看这里,洛带镇东面是两座山,滚龙坡、五里坡。蒙军若小股兵马来,我们可在山上以砲石帮助守城。若是大股兵马来,我们便退入山地,伏击蒙军,边打边撤……” 聂仲由凝视着地图沉思了一会,觉得李瑕的计划多少还是有些瑕疵需要补足,但当前的情形确实已只能照这样走了。 半日之后,近三千人便向洛带镇进发,那边孔仙已派人开始清剿山间的蒙军溃兵,并运送辎重。 …… 聂仲由与李瑕并肩而行,道:“你北上之时还不会这些的。” “哪些?” “行军打仗。” 李瑕道:“现在也说不上会,还差得远。没打过上万人的大战,只是些小阵战。” “称得上进益飞快了。”聂仲由道。 “总该要有些进步,都过去一年了。” “我佩服你。”聂仲由道,一副有话就直说的样子,“当年从牢里捞出你,我没想到你能走到这一步。” 李瑕抬眼看着前方的青山,想了一会,忽道:“等这仗打完,我要与明月成亲,到时来喝喜酒。” “那是自然,我还以为你是在想战事。” “战事无休无止,也打太久了。” 聂仲由那张螳螂一般瘦削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意,道:“原来你也有厌倦的时候,我以为你喜欢打仗。” “不是厌倦。”李瑕摇了摇头,一板一眼道:“合理的休息,才能更好的运动,打仗也一样,现在却是连休养生息的时间也没有。” “没办法。”聂仲由道:“自古守四川必守汉中,失了汉中,只有挨打的份。” “是,明明是小胜不断,但始终无法扭转局面。” 聂仲由道:“这般说吧,纽璘已立于不败之地。骑兵或许有小败,但难以被重挫。你我能埋伏千余敌兵,却埋伏不了两万人。纽璘稍有小败,汪德臣即可立刻支援,因此小胜再多,也极难扭转局面。” “我知道。川蜀门户已经丢了,只求能保住了蒲帅大军。” 聂仲由依旧觉得可惜,可惜箭滩渡一败,大局上终究还是输了。如今李瑕做得越好,越让他觉得遗憾。 当初若换李瑕守箭滩渡,结果是否大不相同……聂仲由忽有了这样的感慨。 但李瑕资历、官职显然不够。 “贾似道被调到两淮了。”李瑕忽然道。 “什么?”聂仲由一愣,没听懂。 李瑕道:“我们带回的情报、兀良合台的人头,贾似道有用,他应该已答应我联络杨果了。” “你怎么知道?” 李瑕道:“贾似道到两淮的消息是蒲帅告诉我的,他不会毫无理由就过去,还有去年塔察儿、帖里垓进攻两淮,才到了山东便被李璮动了手脚,很可能与此有关。 从我得知迁为知县那天,我就一直在想这些事。当然,这事需要有更具体的消息才能判断,可惜开年来我就一直领兵在外……太想回庆符县看看了,纽璘耽误了我太多事。” 聂仲由沉默了一下,道:“打败他。” “对了,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李瑕道:“蒲帅只让我增援云顶城,并没有给我处置姚世安的权力。” 聂仲由虽早有预料。 “到了你该知道此事的时候……蒲帅对云顶城发生的事只怕没有预料。”李瑕说出了他的担忧。 …… 如今在身边的这些人当中,李瑕只有在面对聂仲由时才会把心里这些想法说出来。 他也需要喘息,也有许多私事与公事要安排,心里也有忧虑…… ~~ 此时,纽璘正在对成都发动强攻。 蒙军驱赶着俘虏来的汉兵,如蚂蚁一般涌向成都的城墙;砲车抛出尸油凝炼的火球,轰然砸向城中,烈火熊熊。 宋军嘶声叫喊着,奋力将冲上城头的敌兵推下,抱起木石狠狠地砸下去。 远远的,汪德臣从利州派来的精骑已赶来,汇入蒙军的营地。 宋军收复家园的热情已在渐渐消褪,家园已然残败、荒无人烟,而蒙军却越打越多,让人感到无比绝望。 “轰!” 城楼经不住烈火的焚烧,轰然倒塌。 残破的城墙也是摇摇欲坠,落在蒲择之眼里,仿佛是大厦将倾…… 正文 第347章 洛带镇 雷打岩一败,蒙军损失了两百余人。而都剌虽杀了石抹按只,却并不能将蒙军引入宋军预设的埋伏点,因此那支蒙军虽大溃,却并未被歼灭太多。 短短两日之后,也速答儿收拢溃兵,重新聚集起一千六百人。 从这方面而言,也速答儿挫败了李瑕想要埋伏蒙军的计划,避免了本可能发生的覆灭之祸。 只因接手的时间太短,没能识破都剌的背叛,好在,这种小伎俩并不能大量杀伤蒙军。 也速答儿还发现一件事,即李瑕的作战方法其实与蒙军一样。 这边蒙军不愿意攻强云顶城,吸引宋军到野地袭扰,那边李瑕不愿与蒙军野战,则吸引蒙军到各种山坳、峡谷; 这边蒙军招降了姚世安,那边李瑕就招降了都剌…… 自古以来打仗无非都是那些计谋,只看运用而已,李瑕运用得不错。很明显,这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初上战场,正在飞快地学习。 可笑的是,自蒙军开战以来,每每有宋军大将归降蒙古,却少有蒙古将领投降宋朝。这件事不管在蒙人还是宋人想来都是不可置信,仿佛蒙人永远不可能投降。 几乎没有宋人试着去招降过蒙将,唯有李瑕。手段虽卑劣至极,但李瑕做成功了。 这件事,成了也速答儿心底里的一根刺。 “只有懦弱的宋人会叛降,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绝不能允许有宋人敢唆使蒙人背叛,想都不能想……必须只有宋人才是卑贱的、贪生怕死的。” 也速答儿在心底反复念叨着,愈发想要击杀李瑕。 相比起来,脸被毁容反而不那么打紧。也速答儿更讨厌的是李瑕骨子里那股傲气。竟然有自信逼蒙人背叛,愈细想、愈是让他感到李瑕的狂妄。 “让我捉到,我要打碎你的脊梁骨……” ~~ 洛带镇。 从秦至唐初,洛带镇便一直是驿道上的重要驿站,早在三国时便有繁荣街市,诸葛亮兴市时更名为“万景街”,但到了如今,镇子里已是一片荒芜。 八月十五日,又是一年中秋,李瑕率军入驻洛带镇。 一列列兵士穿过杳无人烟的万景街,脚步声急促,却又井然有序。 李瑕选定了万景街上一间破败的客栈作为临时指挥所,入驻之后便将一张张地图摆开。 “粮草不要运进镇上,就留在东面的滚龙坡上,每三日运送一次;岗哨立刻布置起来;还有驿道,马上掘了,陷马沟必须挖到西边的芦苇荡……” 李瑕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指的是洛带镇西边的一片小湖泊。洛带镇没有城墙,这片湖泊便是他们西面最重要的防事之一。 至于南边,则是一条玉带河。 “玉带河上游的玉带湖上须有人去筑堤截水,若蒙军从南面攻来,我们便放水淹他们。羿青,你派人去办。” 手指移到洛带镇北面,李瑕沉吟了片刻,道:“北面无地势可以倚仗,乃是最难守之处。想必很快,也速答儿就要休整好,重新杀过来了……” 羿青听着这些,也不说话,他已经习惯于听从李瑕的吩咐。 反倒是聂仲由虽与李瑕是旧识,却始终保持着独立的思考,问道:“也速答儿是否会领残兵先去与纽璘汇合?” “应该不会。”李瑕道:“等他收拢好兵马,再绕道成都,我们都已修筑好防御工事了。他是惯打仗之人,不会纵容我们在洛带立足。何况还是个年轻人,总有傲气。” 聂仲由瞥了李瑕一眼,目光落处少年人脸上的皮肤细腻光滑,他不由心想李瑕这评价旁人年轻的语调倒有些怪异。 “洛带镇以西至成都,已无地势可倚,接下来正面对敌,唯有死战。不可再心存侥幸了。” “明白。” “我知道今日是中秋。”李瑕道,“但还是要让士卒们连夜筑防,这样吧,今夜我们三人带头,各负责东、南、北三面的防事。” “好。”羿青道:“我就和士卒们说,今年中秋打退了蒙军,往后年年过太平日子的中秋。”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倒也不必许这种不可能兑现的承诺,战事还长……” “哦。” 羿青挠了挠头,他以前待下严苛,如今想宽待士卒,倒不知怎么做才好了。 聂仲由拍了拍羿青的背,道:“走吧……” ~~ 成都。 因是中秋,加之城中粮食也渐渐用尽,被围困的宋军士气愈发低落。 蒲择之有心想要犒赏将士、提振士气,但战事日渐吃紧,显然无力这么做。 这天夜里他只能亲自去往一个个营帐探望士卒。 “蒲帅,我们守着成都,是等朝廷的援兵吗?”一个队将见蒲择之来了,虽感激涕零但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会有援兵来的,叙、泸那边会派兵马来接应……” 蒲择之话到一半便停了下来,以他的地位,本不必对这些士卒多解释,之所以下意识多说一句,无非是因他自己也没底气。 叙州、泸州兵力本就不多了,要从岷江逆流而上前来接应如何能做到? 有时连蒲择之自己也感到泄气,但这不是他一人之事,担负着社稷重担,他也唯有振作精神。 中秋佳节就这般潦草地过去,临安城内也许还是花团锦簇,但西南深陷战乱,早没了半点过节的气氛。 八月十六日,天光未亮,蒙军的号角声便再次响起,又是一轮攻城战。 城楼已被烧毁了,宋军连夜在东城又搭建了一个高台,用以登高远望、临阵指挥。兵士们带着十二面军鼓、号角,以及诸色令旗上了高台,木梁上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蒲帅,战台不稳,你是否……” “川蜀亦不稳,我等遂来稳定危局,又何惧一小小木台?” 蒲择之打断了麾下兵士的劝阻,大步迈上站台。八字步站开,他站在那,便如定海神针一般。 眺目远望,只见稀薄的晨光中,一排排攻城的汉兵方阵已从东面而来。 因人数众多,双方排开列阵便花了许多时间,天光也渐渐大亮…… 幸而川西百姓已被迁移走十余万,蒙军掳掠不到太多人攻城,否则成都只怕已在早几日前便要陷落。 既便如此,蒙骑四出还是从各个乡村搜寻出了上万百姓,驱使着他们攻城,这些人扛着云椅、推着砲车走在最面前,阵型松松垮垮,如同蚁群。 后面便是蒙古汉兵,有十二个方阵,阵型密集,驱赶着攻城的百姓。最后才是纽璘的骑兵,加上汪德臣派来支援的精骑,以凑成两万余人。 这两万余人分为轻骑与重骑。 轻骑便是蒙军的探马赤军,阵型分散,随着号角声四散开来,向成都四面游走而去,寻找着防御的弱点,并不时吆喝着命蒙古汉兵驱百姓去攻打; 重骑则守在纽璘的中军大部,排开阵列,铁甲铿锵、弯刀森然。他们并不有所动作,而是等着宋军败退后再冲锋,以一举冲溃宋军…… 相比之下,宋军这边气势就弱得多,连日来伤亡不断已不足三万人。 蒙军可以集中兵力只攻一点,宋军却不得不分守四面城墙,且守着城杀伤的都是被驱赶来的百姓、汉兵,蒙军却越打越多。 这种情况下,宋军士气愈发低落…… 双方便在这样紧锣密鼓的准备中,渐渐接触。 昨日的攻城战中,成都东面的城墙已坍塌了一段,今日这里将是蒙军的主攻之处…… ~~ 在纽璘的预想中,蒲择之本该更早被击溃。 箭滩渡一战,可以说是大局已定。但蒲择之偏还要垂死挣扎,迁移川西人口、增援云顶城……使得宋军得以吊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也该掐断了。 “今日便是决胜之际,宋军守不出成都,极可能出城而逃。等我命令,冲垮他们……” 正文 第348章 大战与小战 “敢退者,斩!” 十余个蒙军探马赤军从各个方阵之间策马奔来,偶见到蒙古汉兵当中有缩足不前者,便催马过去,手中弯刀毫不犹豫斩下,将头颅悬挂着。 攻城的百姓与汉兵胆颤心惊,不得不全力应战。他们攻向那段已坍塌的城墙,在那里,宋军连夜用木石堵住缺口。 他们奋力推着木盾车、堆土车向前,到了离城墙百步内,城头上的箭矢便倾泄而下,如雨般射落在人群之中,木盾车上嗒嗒作响,更多的人却是惨叫着倒在箭雨之中。 “继续向前!” 后来者便踏着尸体趁着两轮箭之间的空隙冲向城墙。在这个时候,蒙古汉兵们也向城内抛射火球,压制城头的宋军。 蒙军并不指望这样抛射造成多大的伤亡,而是要把堆土车推过去,且任由百姓死在城下,等尸油火球砲射过去,便可燃起熊熊烈火。 “轰!” 火球砸在被堵死的城墙坍塌段,燃起烈火。宋军只好推着沙土灭火。 而城墙下,木盾车、堆土车相继推过来,尸体堆积,越堆越高。而城头上的木石、箭矢、金汁已然告竭。 鏖战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有蒙古汉兵杀进了城墙。 …… “堵住他们!”蒲黼竭力大吼。 今日正是蒲黼负责守卫这一段城墙,眼见已被蒙军攻破,连忙领兵杀过去。 宋军蜂涌向前,以血肉之躯代替木石。 “快准备木石、火球!弓箭手呢?!还不射后面的敌兵?!” 蒲黼急得脸都已扭曲,他放目看去,愈发多的敌兵向这边涌来。而蒙军的砲车也渐渐调整好了角度,不时有尸油火球砸在这段城头,使宋军疲于应对。 “蒲将军,撤一段吧!” “不行!”蒲黼大吼道:“给我堵住他们……” 火球又狠狠砸下来,正砸在蒲黼阵中。 还在端着金汁的宋军被砸倒在地,滚烫的金汁泼了他们一身,惨叫声吓得周围的宋军一片大乱。 “杀进去!破城就在今日!”城墙下的蒙古汉兵嘶吼不已。 “拒马!快将拒马推过来……” 蒲黼还在指挥,才回过头,只见敌兵已涌进缺口,向他这边杀来。 “噗噗噗……” 宋军将士连忙迎上,长矛捅去。然而他们这段城头已被攻得太久,士卒疲惫、武器残钝、阵形混乱,而敌军好不容易冲进城,个个如疯了一般。 蒲黼再次回头望了一眼,见支援的宋军还在远处,被烈火阻隔。 他于是拔出佩刀,迎着这些敌兵杀了过去…… 蒲黼书香门第出身、进士及第,上阵杀敌并非是没有选择,他本可以选择当一个雅致高贵的文官,饮茶品诗。 但他还是选择了随父上阵,在这地狱一般的成都战场上,染着令人作呕的血污,迎上了凶神恶煞的敌人。 “堵住他们!杀……” 长矛与单刀相交,对敌双方都杀红了眼。 终于,有人一刀斩下了蒲黼的头颅。 “我杀了个宋人将军!我杀了个宋人将军……” “破城啊!” ~~ 战台上,蒲择之身子晃了晃。 他把最凶险的一段城墙交给儿子守卫时便曾想过这种结果,却未想到它真的出现了…… 但战场上连给他悼念儿子的时间都没有,他只能调派着兵马,命人堵上缺口。 蒙军的火球还在不时砸落,阻碍着城头上宋军之间的支援…… ~~ 蒙军中军大阵。纽璘跨马坐在一列列重甲骑兵当中,听人禀报着战事。 “都元帅,快要破城了,刚才已冲进缺口一次。” “嗯。” “都元帅,蒲择之把北面的守军调了两千人左右到东面。” “延八都鲁,你去攻北城。”纽璘道:“别让老东西有喘气的机会。” 延八都鲁问道:“宋军要撤,必从南面出城,这会不是会蒲择之的伎俩?” 纽璘不悦,骂道:“叫你去就去。” 末了,他还是解释了一句,道:“宋军一撤,骑兵冲一个回合就能击溃他们,就让他们撤。这在兵法上叫‘围三阙一’,懂吗?” “不懂。”延八都鲁道:“听都元帅吩咐就是。” 这边才吩咐完,忽有几骑快马从东面赶来。 纽璘回过头,眯了眯眼,预感到会是也速答儿的消息。 果不其然,正是也速答儿派人来禀报战况。 待纽璘听说石抹按只身死,还损失了一半人马,却也不发怒,很平静地道:“石抹按只是战死的,就这么说。” “是。” “那支宋军呢?李瑕领着他们上哪去了?” “洛带镇,小将军说洛带镇无险可倚,他会领兵去击败那支宋军,将李瑕的人头带回来。他出发时命我来报都元帅,此时该已到洛带镇了。” 纽璘问道:“为何不早来报我?” “小将军说,都元帅对阵宋军三万人,兵力也吃紧,不需都元帅增援。” 纽璘道:“你去告诉他,这仗若败了,就算是我儿子,我也必处置他。” “是……” 待这几骑蒙卒又策马离开,纽璘有一瞬间皱了皱眉,喃喃了一句。 “还是太年轻了……” ~~ 与此同时,五十余里开外的洛带镇,一场小小的战役也正在如火如荼之际。 也速答儿并未再以骑兵袭拢,他迫切需要一场胜仗稳定军心,树立威望; 李瑕并未再诱敌深入、至山谷埋伏,他迫切需要击败也速答儿,支援成都。 双方竟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决一死战,或多或少,都有些被逼无奈,却也都战意坚决。 战事就在洛带镇北面。 比起纽璘、蒲择之数万大军惊天动地的大战,洛带这一战动静小得多,双方加在一起不过只有四千余人。 “嘭!” 重响声中,马匹砸落在陷马沟里,一名蒙卒惨叫着,试图从沟里爬起来,身体却已被矛尖刺穿。 所幸后面的骑兵及时勒马,正在用弓箭向宋军还击。下一刻宋军的箭矢也射来,射穿了陷马沟里的蒙卒。 “驾!” 有骑兵跃过陷马沟,继续向宋军放箭。 “绕过去!绕过去……” 呼喝声响,控马技艺高超的蒙卒迅速向两边绕道,又有十余骑栽入陷马沟,但已离宋军越来越近。 “推拒马!重甲步兵阵列……” “喝!” 宋军亦爆发出大吼声。 双方互相试探着,接近着…… 也速答儿吐出了含在嘴里的药,开始亲自发号施令,脸上还未结痂的伤口再次流出血来。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需要身边的传令官大喊才能传达出去,但他的眼神里却满是狂意,其中还包含了一些愤怒。 也速答儿确实没想到,仅仅一夜之间,宋军就布置好了这么多陷马沟。 但这只是小道而已,战场上最重要的还是战力、指挥。 很快,蒙军在他的指挥下,并不理会那些结列的重甲步兵,而是由两翼包抄过去,以箭矢攻击宋军的侧翼。 宋军以重甲兵迎战的计划受挫,竟是放弃了北面的防事,向洛带镇缓缓退去。 镇上并无城墙,也速答儿知道宋军这是想打巷战,立刻下令探马赤军绕过宋军大阵,先行赶到洛带镇,堵住宋军归路。 “宋人必有布置陷阱,小心他们火攻。” 果不其然,探马赤军才到洛带镇,城中登时火起,阻断了蒙军的截击的计划。但蒙军事先已有防备,伤亡并不大。 也速答儿冷笑,下令冲锋。 双方互相试探到这里,都没能在智略上赢过对方,也只有硬碰硬的接战了。 随着宋军的缓缓后撤,蒙军终于踏过了各道陷马沟,骑兵们收起弓,换上打头锤,战马在地上刨着土,渐渐提速,撞向宋军的阵列…… “跶跶跶跶……” “顶住!” “杀穿他们!” “嘭!” 巨响声中,有宋兵撞飞起来,砸在身后的同袍身上,也有蒙军的战马被长矛刺穿,哀鸣不已…… 正文 第349章 小战 武信军于箭渡滩一败,能逃出来的也都是丢盔卸甲。此时宋军当中的重甲兵基本都是云顶城的守军,但也不多。 云顶城城防坚固,平时作战不需太多重甲,一共也仅有步人甲两百副。他们排成两排,前排的士卒斜举着长矛,抵御骑兵的冲击。后排挎着斩马刀,准备斩马腿。 宋军这套战法确实能有效的克制骑兵,绍兴年间,岳飞每以重甲步方阵杀败强悍的金军铁骑。 但到了蒙宋交战之际,宋军士卒身披六十斤铁甲,加上兵器,负荷近一百斤,列阵之后往往求战而不得,硬生生被蒙军拖垮。 今日,也速答儿是看出宋军重甲兵仅两百人,才敢与宋军硬碰硬。 以他在战场上的经验,蒙骑只要冲破这两排防线,便可在宋军阵中杀个对穿,摧坚陷阵,长驱直入。 如他如料,蒙军很快将宋军的防线撞出了缺口。 …… 一个名叫“哈日高”的蒙卒摔下马,甩出了手里的打头锤,接连砸倒三名宋兵。 他很快起身,抽出弯弓,如猛虎一般扑向前,斩向一名宋军弓弩手,手中弯刀乱挥,护住周身,努力杀乱宋军弓弩手的阵列。 马蹄声起,又有蒙卒冲进宋军阵中,引起一片混乱。 哈日高大喜,吼道:“杀穿他们啊!” “弓弩手向后撤,盾手、刀斧手补上!” 宋军部将大吼声响起,弓弩手从阵列的缝隙间退后,一列列盾手向前,盾牌横挡。 哈日高一刀砍在盾牌上,突然肩上一痛,不由惨叫。 一个名叫“卞源”的宋军刀斧手从盾手身边转出,持刀劈下。 这刀是斩马刀,刀背厚,刀身重,刀刃磨得锋利,径直破开哈日高的皮甲,将他开膛破肚。 卞源斩杀了蒙卒,满脸都是兴奋之色,只听队将吼道:“盾牌手列阵,刀斧手准备,斩马腿!” 来不及了,一列蒙卒已策马杀来,挥锤猛击,“嘭”的一声重响,卞源头上的木盾破裂。 “斩!” 卞源手中十来斤的大刀横斩,径直斩断一条马腿,血泼在他脸上,带着温热。 马匹轰然倒地,马上的蒙卒正扑向盾手,纠缠在一起,卞源连忙抢上,斩马刀猛劈那蒙卒的背。 “呼……呼……” 喘息越来越重,卞源也累得不轻,喃喃道:“两……两个……” “嘭!” 一柄打头锤砸下,将卞源的脑袋砸得血肉模糊…… 战场上,类似的厮杀不断发生着,很快,交战处的土地已被鲜血染红。 若这般不停地打下去,双方伤亡相当,也许蒙军所有人拼光了,宋军还能剩下千余人。 但这显然不可能发生,只要胜败之势稍显,总有一方会败退。 也速答儿要的就是以气势压住宋军,宋军一败,蒙古骑兵便可追上去,轻而易举地展开屠戮。 时间一点点过去,也速答儿凝望着战场,忽然发现了宋军阵列上的破绽。 他猛地咧嘴笑出来,牵动了脸上的伤势,剧痛。但他浑然不觉,大幅挥动着手臂发号施令…… ~~ 蒙军比宋军更灵活,始终掌握着主攻的权力。 眼看宋军不断加强正面的防线,蒙骑们迅速又策马退后,重新汇聚,撞向了宋军的右翼。 右翼主要是聂仲由的武信军,前一刻还在不断以盾手、刀斧手支援云顶守军,下一刻蒙骑已向他们冲杀上来。 “不许撤!驾矛,顶上去!”聂仲由下令道,声音已喊得沙哑。 这一战让他又想到了箭滩渡,又是一场正面对敌的鏖战,又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为了能尽快支援成都,李瑕放弃了之前迂回纵深的策略,临战之前显得并无太多信心。这一点唯有聂仲由感受到了。 来不及想这些了,蒙骑已撞进武信军的防线。 愈来愈多的蒙骑涌向宋军右翼。如同一杆大锤有力地横扫过来,誓要将宋军砸得分崩离析…… 也速答儿眼中有了喜色。他之所以敢迎战两倍之敌,正是因为骑兵更容易把握住战场上这样的战机。 他比宋将指挥得更出色,有强大的自信能打赢这一仗。 然而,宋军主将的大旗不退反进,已向蒙军迎了上去。 ~~ 李瑕深知武信军的士气不足,箭滩渡一败必然导致他们担忧主将先退,他们确实是今日这个战场上最容易溃退的一支兵马。 因此,李瑕在蒙卒杀入右翼的第一时间,亲自顶上了去。 若论兵法而言,他这一举动显然是错的。 这代表着宋军不会再有后备队,一旦蒙军再有增援,看不到希望的宋军便会立即败退;一旦蒙军杀了他,或砍到大旗,宋军也会立刻溃败。 假设打仗是一场考试,李瑕这次的答卷又错得一塌糊涂。 但打仗从来就不是考试。 …… “破敌!” 武信军部将蒋金石竭力大吼着,嘴里已满是鲜血。 蒙军对右翼的第二轮冲锋就已杀破了他的方阵,他自己也中了一锤。高速冲锋当中抡来的一锤已砸坏他五脏六腑。 蒋金石心知自己必死,不愿再退,奋起余力又喊了一声。 眼前的蒙卒勒马避过,又是一锤砸下。 “嘭!” 打头锤砸在蒋金石的头盔上,他登时气绝,但临死前却死死抱住了锤杆。 身后,宋军的呼喝声大作。 李瑕领兵顶上蒋金石的方阵,长剑斩下那蒙卒的手掌,血喷薄而出,伴随着剧烈的惨叫。 长矛手迅速赶上,将这蒙卒捅下马来。 李瑕继续冲锋,喝道:“列阵!架矛!”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看倒在地上的蒋金石,迅速指挥着兵士补上这段防线。 而前方,蒙骑的下一轮冲锋又到了…… ~~ 也速答儿顾不得擦伤口处的血,认真地盯着战场、听着哨骑的汇报,认为这一战已到了关键时刻。只要能穿破宋军的右翼,甚至直接斩将夺旗,此战必胜。 他没有犹豫,将麾下所有的兵马都押了上去,且催动战马,亲自杀向宋军。 今日这场血战,他必须要赢。 忽然,有号角声响起。 也速答儿已杀入宋军阵中,听到号角声不由回望,只见北面烟尘滚滚,终于,一杆大旗于道路上显现出来。 “是宋军!” “宋军的援军来了!” 也速答儿眉头大皱,暗想这显然是不可能,云顶城至多不过三千人,守城已是勉强,若敢来攻,蒙骑完全可以抢在宋军前面封锁云顶城的道路。 宋军不应该敢如此冒险。 “他们没有多少人……” 也速答儿分明有了判断,但来不及了,蒙军大惊之下已心生退意。 事实上,这支蒙军本归石抹按只统领,也速答儿为将不过两三天光景,胜时还好,一遇挫折,立刻便出现了指挥不顺的情况。 已有蒙骑脱离战场,远远逃开…… 胜败就在这一瞬间。 “撤!” 也速答儿心知今日占不到便宜,果断下命令,勒马便走。 蒙军抛下遍地的尸体,如潮水般向西面撤去。宋军欢呼着,踏过血泊,穷追不舍。 连奔数里,也速答儿顾不得边策马还边回过头看去,只见那赶来的宋军不过百余骑兵,在马尾上系了树枝。 “该死!” 他心中嘀咕了一句,暗想这一仗还没完,再给他机会拉开距离,整好兵马,还可掉转马头冲溃宋军。 “嘭!” 一念至此,前方的骑兵突然勒马停下,也速答儿猛地撞上了去,摔下马来,盔甲在地面上发出闷响,蒙军乱成一片。 “将军!前面又是陷马沟!”蒙卒的声音里已满是惊恐。 也速答儿满脸血流,落在刚战败的蒙军士卒眼里极是狠狈,任他极力稳定士气,蒙军士卒却更加慌乱。 甚至有马蹄踩在了也速答儿腿上。 任他智勇双全,战场之变幻莫测,竟还是让他陷入这等狠狈处境。 “啊……啊……” 因太用力喊叫,也速大答脸上的伤口已完全裂开,任何命令都成了漏风声,也无人再听他指挥了…… ~~ 杨奔领着庆符军的马军六十余人,又从云顶守军中调了四十余擅骑之士,早已候在滚龙坡上,见战事到关键时刻便领兵杀出。 果然将蒙军逼向西面预先挖好的陷马沟处。 这不是太有利的地势,战机稍纵即逝。 “杀上去!” 杨奔毫不犹豫,当即便领着区区百人杀向那乱成一团的蒙军…… ~~ 时尽黄昏,西距洛带镇不过五十里的成都战场上还是杀声震天。 纽璘已命令中军的重骑兵向成都西门进发,随时准备击破宋军大部。 他看得出来,蒲择之很快就要突围了。 战到这时,纽璘其实也很紧张,虽然他看起来一直从容不迫,但临危受命,新任都元帅,要带领蒙军打败蒲择之,于他而言其实并不容易。 他何尝不忌惮宋军的战力?也只有通过箭滩渡、灵泉山、剑门关、云顶城的一场场小战,削弱宋军实力、打压宋军士气,才敢与蒲择之决战。 终于,到了决胜之机。 纽璘专注于战场,老眼旁皱纹愈深,喃喃道:“老东西,别熬了,出来吧。” 终于,有哨骑回报道:“都元帅,宋军要出城了。” “好……” 话音未了,又有丢盔卸甲的蒙骑自东面狂奔而来,远远便扯着嗓子大喊。 “都元帅!小将军败了,请都元帅支援……” 纽璘皱了皱眉,不愿错失击败蒲择之的良机,只好临时抽调中军千余人向东增援…… 正文 第350章 援军 蒲择之并未走下战台,他目光看去,只见越来越多的蒙军已从东城的缺口处涌进城中,宋军已无法将他们杀出去。 成都这座残城守不住了,此事已成定局。为今之计,只能逃回重庆,尽量保全将士。 但要撤也不是说撤就撤的,无序地撤退必将引起大溃败。 蒲择之不停调轮着兵力,将疲备的将士安排到城西列阵齐结,让新力兵顶上城头守卫,摆出要继续死守成都的姿态。 他知道纽璘布置了重骑兵在埋伏。但蒙军披着重甲苦等一天,人马也会疲惫,也需要就食。 须等到傍晚,蒙军人马乏惫之际再杀出成都,免不了一番血战,但若能抵住蒙军攻势,便可趁夜色行军进入岷江峡谷。 这是无奈之计,未必能顺利。却已是垂垂老矣的蒲择之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不远处,又一团火球被蒙军的砲车击入城中,就在战台附近燃起熊熊大火。宋军已没有兵力去扑灭它…… “蒲帅,时辰到了。” 蒲择之回望了一眼蒲黼葬身之处,又迅速转回头,下令道:“鸣金吧。” 传令兵开始击钲,尖锐的鸣金声远远传开,宋军早已得到军令,放弃了城头,转入城内组织着巷战,防止被蒙军咬住。 他们没有纵火烧城,而是保留了这座古城……留待下次来收复。 这是为将者时时刻刻要注意的地方,蒲择之若下令纵火,则会给士卒带去“蒲帅已对川西心灰意冷”的感觉,使士气更为低落。 城墙上,蒙军如蚁群一般攀爬上去,城内的街巷中,宋军如潮水般涌向西城门。 伤员是走不了的,倒在地上哀号,被抢上来的蒙军结果了性命,这让正在撤离的宋军心里堵得厉害。 蒲择之再注意,也无法在这件事上提振他们的军心,只能任他们泪流满面。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因儿子的死,在心里默默流泪。 他下了战台,却是登上西城的城楼继续指挥。 西城城头上的宋军暂还留在城头,不停地放箭,逼退城外的蒙军。之后,城门在缓缓打开,一列列宋军执着长矛杀了出去。 没有口号。 喊什么呢?还乡?这是在收复成都时就喊过的。 总不能喊着“逃命”迎敌,宋军士卒沉默地向前冲着,没有太多时间集结阵列,迅速向前方一排排的铁甲重骑兵杀上去。 宋属火属,军衣多是红色,仿佛与地上的血融为一体,也仿佛是日薄西山的残阳。 他们奔过百步,百五十步,终于冲到了蒙军阵列前百步之内,迎接他们的是蒙军的箭雨,“嗖嗖嗖”破空声响彻。 失去了城墙的凭障,宋军的伤亡激增,第一轮箭雨之下便留下了三百余具尸体,很快,蒙军的第二轮箭雨又射过来。 城头上,蒲择之痛苦地闭上眼。 “一帅无能,累死三军……” 这是他对自己的评语。但评语不重要,再自责也挽回不了将士们的性命。他却还要继续指挥。 痛苦地睁开眼,蒲择之再次向战场眺望。然而,转头之际,他忽然愣了一下。 东面,很远很远的地方,道路尽头似乎有一条黑线在逐渐放大。 蒲择之努力睁大眼望去,渐渐看到,那是一群溃兵……黑甲,蒙军溃兵? 终于,他看清了那些黑点,正是蒙古溃兵,正疯狂地向纽璘的中军大营逃窜,在他们身后,是正徒步追赶的一支兵马……红色军衣…… 蒲择之第一时间回过头,看向纽璘的中军大帐,身子不由自信就是一颤。 蒙军人数还少于宋军,却要围攻成都这个大城、且要布置骑兵拦截宋军,纽璘几乎是把兵分布到了极致,中军大帐不过仅剩千余人守卫。 不,已没有千余人,那正在溃逃的不正是纽璘的中军守卫吗? “援军来了!” 一声大吼突然在西城城头上响起。 “咚!”又是一声战鼓,这是宋军的鼓手一听有援军就兴奋的砸下了鼓棰。 “对!击鼓!”蒲择之喊道:“告诉将士们,援军来了!截住蒙军,别让他们回援!” “咚!咚!咚……” 鼓声突然激烈起来。 此事说来奇怪,同样的声音,但很明显能听出鼓手比原来更激荡。宋军士卒亦是士气大振。 “破敌!破敌!” 他们终于有了口号,仿佛重新有了力气,握紧了长矛,冲向前方的蒙军重骑。 ~~ 蒙古骑兵还在控马,准备迂回一圈从侧面冲击宋军那混乱的阵列,突然见宋军士气大振,皆是一愣。 战场太大,他们不像站在城头上的宋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继续放着箭,准备着大战。 唯有蒙军将领们迅速派出哨骑,去打探到底出了何事…… ~~ “发生了何事?!”纽璘怒吼道。 “小将军……战死了!” 纽璘一愣。 “我们领兵向东支援,没走多久,迎面就是小将军的溃兵冲上来……速度又快,根本拦不住,冲乱了我们的阵列,只听到他们喊‘小将军战死了’,宋军就追上来……” 纽璘似乎不信,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他是了解自己儿子的,也速答儿智勇双全,不可能轻易战死。 但另一方面,纽璘又深知也速答儿为人傲气,还太锐利,没磨成一个沉稳的老将。 在纽璘看来,也速答儿今日根本就没有李瑕决战的必要,偏是想要立功…… 脑中这些念头一闪而过,纽璘迅速催动战马,迎向东面。 他虽是都元帅,却从来不惧亲自冲锋,何况此时中军大帐人少,拉不住溃兵,唯有他亲自斩将才成稳住局面。 马蹄踏在地面,纽璘竟是如离弦之箭般直直迎上奔来的宋军,亲身后二十余精骑见状,迅速跟上去。 “慌什么?!随都元帅杀敌!” ~~ 宋军这边,追在最前头的是杨奔。 洛带镇一战,他在关键时刻杀出,一举奠定胜局,又趁其混乱之际当机立断冲进蒙军之中斩杀也速答儿。 血泼开那一刻,杨奔兴奋得浑身颤栗。 这是他渴望已久的大功,忽如其来地就到了他手中。 可怜也速答儿,一身勇力还没来得及施展,因脸上的伤口剧痛反应不及,被杨奔一刀斩杀。 杨奔亲自高举着也速答儿的头颅,一路驱赶着溃兵冲蒙军的大帐。 突然,迎面一支利箭激射而来。 “噗!” 箭矢破穿杨奔身上的札甲,卡在他的肋骨上,径直向他射落在马下。 “杨奔!”那边邱寿领步卒赶到,护住杨奔。 “人头!”杨奔重伤之下犹大喊道:“人头……” 话到一半,杨奔瞪着眼,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邱寿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向也速答儿的人头,一名蒙将已飞马而来,顷刻间已奔到他面前。 “噗!” 蒙将弯弓劈下,径直砍翻邱寿。 “邱寿!” ~~ 血泼在马头上,纽璘沉着脸,勒马便走。 他有“勇力过人”之称,一刀斩将,竟是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易。 马匹掉了个头,纽璘俯身,拾起地上也速答儿的头颅,收在怀中,策马便去收拢溃兵。 “都元帅威武!”蒙军高声大喊。 纽璘这一冲锋,看似凶险,却算准了宋军狂奔五十里,体力不支。 果然,宋军见此情景,不敢再追,开始列队,步步逼进。 蒙古溃兵们终于有机会重新休整。 局势仿佛便要被纽璘稳定下来…… 渐渐的,落日在西边的群山从沉下去,天地间唯剩稀薄的夕阳光亮。 突然,火光从蒙军中军大帐燃起。 纽璘还在收拢溃兵迎战宋军,转过头看了,不由愣了一下。 “有小股宋军混进溃军之中,杀入营地了,不必理会他们……” 下一刻,十余骑踏营而出。 “阿卜干已死!”有人高举着一颗头颅,用蒙语大喊道,“蒙古宗王阿卜干已死!” 蒙军大惊。 纽璘张了张嘴,只觉心胆俱裂。 这感觉,就像是正在与人专心打斗时,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子,捅进了心肺之间。 “宗王……” 宋军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号角声起,整理好阵列的宋军再次挺着长矛冲了上来。 而蒙军营帐里,火势还在燃烧。 终于,那杆大纛缓缓倒了下去,轰然砸落…… 正文 第351章 义子 李瑕有自知之明,他的战略眼光或许不错,但在具体的战术指挥上其实不如羿青、聂仲由。 因此,在击溃也速答儿的兵马之后,李瑕便将指挥权交由他们二人。他则跨上战马,亲自带着杨奔那百名马军衔击溃兵。 奔三十余里,正见纽璘派来的千余援兵,这些援兵没想到也速答儿败得如此惨烈,被溃兵冲撞,人仰马翻,又不知宋军到底有多少人马,连忙掉头后撤。 正在这时,李瑕命杨奔继续驱赶溃兵,他则领二十余人从侧面杀上,草草换上蒙军衣甲随溃兵而逃,不时射杀蒙军百夫长,增加混乱。 待后面的宋军掩杀上来,蒙军的撤退终于变成大溃败。 十余里官道说远不远,骑兵全速狂奔冲到纽璘的中军大营已勒不住马。 李瑕感到有些兴奋,毫不犹豫便领二十余庆符军杀进蒙军营地。 这绝非正经打法,世间少有主将在这种时候选择亲自闯营。小人物才需要冒险去搏,偏李瑕从不自诩是大人物。 他非常清楚,论大战指挥,他万不可能比得过纽璘。与其以己之短击彼之长,不如剑走偏锋,刺其腹背。 果不其然,纽璘在危急关头依旧稳住了溃军。 宋军力疲,难以在交锋之初奠定胜局,那越打下去只会越难。一旦还在攻城的蒙军回援,倾刻便可击败宋军。 万幸李瑕踏马进了大营,他果断向蒙军大纛冲去。 “放火!砍倒大纛!” 马势迅疾,李瑕俯低身子,持着长剑死死盯着前方,忽见三十余蒙卒护着一个披着锦袍的肥胖男子疾奔。 “宗王快走!宋军攻上来了!” “别拉我,成吉思汗的子孙……嗝……什么都不怕,就是蚊子太多了……” 李瑕听得懂他们的呼喝,喝道:“都元帅命我等保护宗王。” 那边阿卜干饮了好几斤酒才出来,他这人清醒时还算精明,喝醉后却是醉态可掬,拍掌大喊道:“你骑术太差啦……” “嘭!” 疾马猛撞在蒙卒身上,李瑕重重摔飞起来,他就地一滚,犹不忘长剑横扫,划破两名蒙卒的小腿,血雾从伤口中喷薄而出。 二十庆符军也有样学样狠狠冲撞,起身后对着阿卜干的扈从就是一阵狂砍。 李瑕已如猛虎夺食般扑向阿卜干,手中长剑猛刺,毫不留情就捅穿其心口,又扯住阿卜干的肥胖的身躯挡了两下。 “宗王?宗王死了!”其余蒙卒大惊,转身就跑。 “夺旗!” 李瑕用力斩下阿卜干的头颅,立刻又冲向大纛…… ~~ “蒙军大纛倒了!” 成都城头上,一声大吼响起,声音还带着颤抖。 “纽璘死了!援军斩了蒙鞑主帅……” 蒲择之快走了两步,扶着城墙极目远眺,只见夕阳的残影中那杆大纛缓缓倒了下去。 他一个激灵,猛地回过头,吼道:“反攻!” 本已急促的战鼓愈发惊天动地,宋军的鼓手仿佛疯了一般,大汗淋漓,使尽了浑身气力猛击鼓面。 “咚!” 那羊皮鼓面终于经不起他这般狂敲,破裂开来。 鼓手犹不兴尽,不听指令,冲到城墙边,嘶声竭力地大吼道:“胜了!胜了!破敌啊!” 城门外,杀出城的宋军已不需激励,个个状若疯虎地杀向蒙军…… 山峰上那轮落日愈沉,天地间完全成了一片腥红,宋军的红色军衣仿佛是融入这抹红光之中,铺满了成都郊外。 终于,蒙军的鸣金之声响彻了这片红色的天地。 黑色的骑兵如潮水般向北涌去,一点点融入黑夜之中…… 纽璘没有选择。 他任都元帅的时日太短,又未得到蒙哥汗的亲自册封,没有被赐下金符。是阿卜干全力支持,他才得以指挥大军。 阿卜干一死,纽璘绝不敢与蒲择之继续大战。 ~~ 是夜,成都城内又是一片欢腾。 李瑕走过长街,每走一步,都会遇到士卒们围上来由衷地感激与褒扬。 他始终坚持一个说辞。 “并非是我等援军救了你们,是你们拖住了所有的蒙军主力,才创造了这个偷袭蒙军大帐的机会。此战最大的功劳在于你们。” “李知县,小人一辈子不会忘了你。” “往后李知县成了大帅,小人要向人吹嘘,在成都随李知县打过仗……” 许久李瑕才脱离开人潮,时不时还能听到有人在笑,却也能听到有人在大哭。 “蒲帅呢?” “蒲帅在东城……” 这个夜里的喧闹似乎与蒲择之无关。 蒲择之正立在东城城头,看着城墙的缺口发呆。 附近的尸体已经搬走了,但没找到蒲黼的,显然是已被烧成了焦炭。 李瑕走上城头,看着蒲择之那苍老的身躯,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先打破沉寂的是一名跑来询问公务的士卒。 “蒲帅,王将军问粮草之事。” “我一会过去商议。” 蒲择之说罢,转过头,才见到李瑕正站在那。 “非瑜来了,怎不打个招呼?” “见过蒲帅,我也是刚到,想禀报云顶城发生之事。”李瑕说着,见蒲择之动作有些艰难,上前扶了扶他。 月光照下来,离得近了,便能看到蒲择之脸上的泪痕。 两人却并未就蒲黼之死说些什么,蒲择之开口还是缓慢而沉稳,道:“军务繁忙,边走边谈吧,云顶城且先不提,你对成都之战是如何看的。” “纽璘今日虽退却,稳定军心之后必卷土重来。剑门关已失,成都门户大开,残城不可倚,田地荒芜,粮草不足,只怕是守不住。不如再收缩兵力,复图剑门关?” 蒲择之道:“纽璘之所以暂撤,并非实力折损。而是丢了阿卜干,他这临时受命的都元帅名不正言不顺,须等蒙哥正式册封。 算日子,只怕过不了一月蒙军必卷土重来,这点时间,也仅够我们的大军退回重庆,不足以经营成都。” “是。”李瑕见蒲择之心中有数,不需提醒,遂不多言。 蒲择之心想,若调李瑕到军中,或可派他再试着奇袭一次剑门,但他既不愿,加上朝中派系交错,他亦已有靠山,强求不得。 又走了几步,蒲择之有些失望,道:“文华很欣赏你,还说过战事过后要请你吃酒长谈。” “文华”是蒲黼的字,蒲择之一直没提儿子的死,但稍松下心神,还是无意识地提起他。 死了儿子,又有几个父亲不悲伤? 李瑕忽然想到了李墉。 李墉看得出儿子完全换了一个人,却还是留在庆符县,不肯放弃那一丝希望而已。 “非瑜呐。”蒲择之停下脚步,忽问道:“我有意认你为义子,你意下如何?” 李瑕有些不解。 收义子之风,五代时最重。如李克用的十三太保,如朱温传位于假子。宋朝廷最不喜五代留下的军阀风气,《宋刑统》对此做了诸多规定。 当然,规定是规定,宋时收义子依旧盛行,如孝宗朝的名相虞允文,任中书舍人时便敢收比他官职还高的武将为义子。 但这种事朝廷显然不喜欢,尤其是蒲择之在川蜀的身份,很容易落人口舌。蒲择之曾任礼部尚书,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可见蒲择之这提议,并非是为了自己,更多的还是为了李瑕,给予他在官职之外的权力。 蒲择之忠诚坦荡,不怕朝野非议;李瑕不同,不愿太早引起朝廷察觉到他的野心。 且在李瑕看来,世上没有白占有的好处,平白受人馈赠,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他没怎么犹豫,直截了当开口道:“谢蒲帅厚爱,但小子担不起,毕竟是家中独子。” 他素来是这样的性格,想要的从不推却,不想要的便直言相拒,哪怕蒲择之刚死了儿子。 “为何?”蒲择之愣了愣,有些失落,问道:“你不愿?” “我敬重蒲帅,但并未想过认蒲帅为义父。” 蒲择之抬眼看了看李瑕,目光落在那笔直的背脊上,感慨道:“你啊,站得直,性情也直。” 李瑕并未松开扶着蒲择之的手,道:“我性格有些缺陷,尤其在接人待物之事方面,还请蒲帅见谅。” 蒲择之道:“我又不是远之则怨的小人,岂会怪罪你。若因这点小事就感到被拂逆而不悦,我便担不起你的冒死相救了。” 李瑕道:“蒲帅担子太重了。” 蒲择之勉强笑了笑,心想李瑕虽未答应当义子,这份关切却比一个义子的名义更由衷。 ~~ 夜深。 “可惜非瑜年轻官小,否则我卸任之时能举代他主政四川,可安心去职。”蒲择之喃喃了一句。 “蒲帅说什么?” 蒲择之毫不避讳,环顾座下心腹将领,道:“尔等记住,李瑕可为大宋栋梁。” 这是颇为正式的一句评语,诸将皆心中一凛。 “继续议事吧。”蒲择之道:“方才说到哪了?” “是。投降蒙古的叛将罗显在如今正驻守剑门关,末将与他是同乡……蒲帅若想重夺剑门关,末将愿去信一封招降他。” 蒲择之沉吟半晌,道:“剑门关事重,我亲自写封秘信,你想办法递过去。” “是……” 军议之后,蒲择之身后一名幕僚上前,低声道:“大帅今夜行事只怕不妥。当众表态想要举代蜀帅人选,万一落入朝臣耳中,恐误会大帅有视川蜀为私土之意。私自与叛将联络,更容易落人话柄,不可不慎。” 蒲择之没有回答,只是轻叹了一声。 这些事,他又何尝不知呢…… 正文 第352章 关扑 川西一战,因剑门关被蒙军占领,蒲择之最后还是选择退回重庆府。 幸而宋军伤亡不算大,抢回不少人口与辎重,且斩杀都元帅、蒙古宗王各一人,战果多与损耗,算是与余玠收复汉中一役相当。 往后,保存了战力的宋军或许有收复成都的可能,前提是攻克剑门。 此事蒲择之似乎还在谋划。 而李瑕身为知县,不能太久不在任上,八月二十三日,他便启程返回庆符县,聂仲由出城相送。 “将士们都想来送你,被我拦住了。”聂仲由牵着马,望着前方奔流的岷江,问道:“你为何不留在蒲帅军中?” “文官更有前途。”李瑕随口敷衍。 聂仲由却很认真,道:“我想着,你若追随蒲帅,早晚能成为一方大将,领我等继续杀敌。” 他三十七岁的人,大儿子都十四岁了仅比李瑕小三岁,但自从他说过把命卖给李瑕之后,已甘心听从李瑕吩咐,遂有“领我等杀敌”之说。 “有机会的,磨刀不误砍柴功。” “想必等临安的赏封下来,你还能升官吧?” “赏赐该会有的,希望不会离开叙州吧。” 李瑕对升官毫不在意,甚至并不想高升,他更在乎的是在此战当中的成长,在军中建立的人脉与威望。 哪怕各种宋军名义上不归他调派,如今已尽知李瑕之名。 如他所言,往后总有机会并肩杀敌。 聂仲由偶尔觉得看不透李瑕,但他不是多话的人,只是伸手为李瑕整理了马鞍,又道:“保重,成亲了就派人来说一声,我去为你贺喜。” “就这几个月吧,不捉紧的话,只怕等到来年战火又起。” “是啊。” 李瑕最后交待了一句,道:“军中将士的赏赐一定不能薄了,你切记尽力争取,若遇到刁难,就找蒲帅。” 如说笑一般,他又道:“等往后我当了蜀帅,都是我麾下大将,尽早培养吧。” 聂仲由难得扬了扬嘴,道:“军中都传开了,庆符知县李非瑜,年少便立志镇蜀,志存高远。” “是吧,志存高远……你也不必送了,再会。” 李瑕翻身上马,抬了抬手,径直策马而去,身后五十余名庆符马军跟上,扬起一阵尘土。 聂仲由站在那,伫目良久,终是嘀咕道:“走得也太干脆了,一点舍不得都没有?” 他其实是极舍不得的。 但岷江江畔,那数十骑已渐渐消失在山川与天际之间。 “唯见长江天际流。”聂仲由低声吟了一句。 他不会背更多诗,能想到这一句,还是去年北上过采石矶时韩承绪念过,如今回想起来,当时情境已恍如隔世。 短短一年间,李瑕已从一介死囚到名扬川蜀,阵斩蒙古宗王了…… ~~ 庐州。 贾似道已改任两淮宣抚大使,统兵于庐州。 去岁,蒙哥遣塔察儿、帖里垓进攻两淮,以配合川蜀的战局。 这情报正是李瑕等人从北面带回,朝中唯贾似道算是重视此事,派人赴山东与李璮联络。 李璮遂指责塔察儿、帖里垓过东平诸处时“掠民羊豕”,断了大军的补给。 等到兀良合台大败,这路攻两淮的蒙军竟真就不继续南下了。 贾似道布置此事看似轻而举易,实则是洞悉了蒙哥与忽必烈之间的冲突,深知北地蒙军亦不愿深入两淮河流湖泊众多之地。 立下如此大功,可惜却是间谍暗计,上不得台面,劳功不能彰显,贾似道却也不急,反而是自请到两淮镇守。 在他看来,只要官家知道他能干就行。往后多的是增加政绩的机会,还能避一避朝中丁大全的风头。 到任之后,贾似道除了整兵抗蒙,又暗中收集了丁大全之心腹、淮西制置副使袁玠的各项罪证,只等往后扳倒丁大全。 这天下诸事,仿佛成了他笼里的蛐蛐,随意拨弄。 他这人颇为奇怪,在临安时享得了锦衣玉食,到了兵营却也能与士卒同吃同睡,挤在臭气熏天的兵营里躺茅草席也躺得住。 这日,贾似道正在营中与人赌钱。 对方都是袁玠麾下将领,有统制方元忠、副统制曹升、统领袁懿之、副统领陆凤台等等。 他们玩的是“关扑”,就是在罐子里摇铜币,猜有几个正面、几个反面。 这局轮到贾似道摇罐,他随手便将桌前的一堆银块押了出去,道:“纯六。” 罐子里一共就六枚铜币,若六枚皆是正面,则称为“六浑纯”。 六浑纯自是极少见的,赔率又高。 贾似道既押了注,诸将不敢不押。 曹升一看桌上的银块就变了色,赌到现在,他已对贾似道的赌技心服口气服,心知这局又要输,喃喃道:“贾相公,末将没这么多钱了。” “你若输了,写个欠条便是。” “那……纯五。”曹升苦着脸押注。 袁懿之押上一堆交子,道:“纯三。” 方元忠亦是推上一交子,道:“纯三。” 陆凤台见了满桌的钱,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抱拳问道:“贾相公,末将能不赌了吗?” 贾似道还未说话,那边袁懿之已喝道:“陆凤台,莫扫兴。” “不错。”方元忠道:“赌桌上你怕了就退,战场上也要弃同袍逃命吗?” 陆凤台脸色愈发苦涩,道:“那末将押纯五,输了也是欠着。” “都说了,关扑的时候不必这般拘谨。”贾似道只是笑,笑容颇为玩味。 此时龟鹤蒲走进来,递了封信给贾似道,低声道:“阿郎,蜀地的战报。” “摊开。” 贾似道一边看着龟鹤蒲手中的信件,一边随手摇着罐子,“啪”的一下按在桌上。 “开吧。” 陆凤台目光瞥去,见贾似道已专注与信件之上,他又看向桌上的罐子,已被人缓缓掀开。 “一个……两个……六个?这……” 陆凤台只觉一口气堵到胸口,心疼欲死。 很快,一张欠条已摆在他的面前,白纸黑字写着“八百六十一贯”,触目惊心。 陆凤台转头看向袁懿之,袁懿之这会又不说话了,满眼恼怒地瞪着桌子,嘴唇张翕。 方元忠侧过头,如同没感受到他的目光一般。 陆凤台无助,只好在欠条上盖上手印,脸上已满是颓然之色。 “今日就玩到这吧。”贾似道头也不转,道:“龟鹤莆,把桌上的钱收了,至于两位将军的欠条……免了吧,我还不至于要找杀敌的将军催债。” 曹升、陆凤台俱是一愣,再转过头看向方元忠、袁懿之,一眼之间,彼此似乎隔阂愈深。 “那……我等告退。”方元忠脸色阴沉,竟不等贾似道回答,径直向外走去。 袁懿之亦是冷笑一声,跟了出去。 他们背靠袁玠,袁玠背靠的丁大全乃是当今天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还真不太怕贾似道…… 陆凤台连忙抱了抱拳,低声道:“谢贾相公饶了末将这一遭。” 他两头受气,心中满是为难。 才走到门外,忽听贾似道低声念叨了什么,陆凤台不由又停下脚步。 他飞快瞄了贾似道一眼,见他正在沉思,只好又低下头,匆匆离开。 就在刚才,他分明听到贾似道念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李瑕。” …… “娘的,这贾蟋蟀,一天到晚只知道赌。”方元忠才出来就啐了一口。 袁懿之道:“他若没出老千,我名字倒着写。” “呵,当朝大员……轻佻。” “还有你们两个,别跟个狗似的,被算计了知不知道?!” 陆凤台挨了骂,也只是低着头,默默无言。 ~~ “又能赌钱,又能办事,有趣……把这些钱散下去吧,分给这几日投靠过来的将士。” “是。” “十几年练的手艺,非说我是出老千,可笑。” “酒囊饭袋罢了,阿郎陪他们玩玩,赚个乐子不是吗?” 贾似道笑了笑,拈起桌上的铜币摆玩着,心思回转,喃喃道:“李瑕又跑到成都去了?蒲择之阵杀阿答胡……” “阿郎说什么?” “庆符县多久没消息了?” “最近一封消息还是年初传来的,说李瑕要去五尺道。” 贾似道沉吟道:“这么说……我派去的人被他杀了?这小子。” 龟鹤莆不信,道:“他岂有这样的胆子?想必是他人不在庆符,没有消息也正常。” “派人带封口信过去,告诉他……北面的老东西我联络了、临安的小娘子我赎了。再问问他,逢年过节连个礼物都无,像话吗?” 正文 第353章 人口 叙州。 “近来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江春招呼李瑕在茶厅中坐下来,道:“潼川路安抚使卢大人到叙州了你可知道?” 不等李瑕回答,江春自顾自道:“这些,说了你大概也是不太明白的,你官小,许多消息不甚灵通,州官与县官真是大不相同。” “我到了叙州上任,既要安置从川西迁过来的人口,又要筹备兵马与船只北上接应蒲帅。唉,时事维艰,只恐蒙军要攻到叙州来……这官升三转,要愁的事便多了,与为官一县不同,大不相同。” 李瑕道:“通判还未得到消息?纽璘大军已暂退剑门,蒲帅已准备回师重庆了。” “非瑜如何得知的?” “我正是从成都过来。” 江春微讶,摆手苦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从庆符县来的。想必是被卢安抚带去成都了?” “差不多吧。” 从李瑕进门,就一直是江春在絮絮叨叨,消息又不灵通,又爱显摆升官。 李瑕也不好多说在成都的经历,以免江春难堪,只是道:“看得出,通判近来是真的很忙。” “忙归忙,该照应你的,我绝不含糊。”江春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道:“正要派人去告知你一声,淯井监正在查庆符县私盐一事,已捅到了转运使司。” “哦?” “非瑜果然还未得到风声。” “并未听说此事。” “此事难办啊。”江春拍了拍膝,道:“毕竟是一路转运使司,我这小小一州通判,难以插手。你需想办法打点打点。” “多谢通判挂念。”李瑕随口敷衍,提起来意,道:“今日路过叙州,是想请通判帮忙把人口安置到庆符县。” 江春挑眉道:“庆符县?如何安置得了许多人?” “开荒扩城便是。” 江春捻须道:“不瞒非瑜,新任的魏知州对此事十分烦恼,庆符县愿为州衙分忧自是好的。但这赈济难民所需钱粮,有大缺口。” 李瑕道:“依朝廷规定,开荒的田税减免三年。而安置如此多人口,县里钱粮略有些不足,州衙多少也该给些支持,哪怕能减免全县两赋税也行。” 江春良久不答,最后才沉吟道:“我先与知州相议……对了,私盐一事你也上点心,转运使司那边一定要去打点。” “是。” 两人谈到这里,一名下人进了厅,道:“阿郎,卢安抚派来了人来,请李知县过去。” “卢安抚?”江春愣了愣。 李瑕已起身,道:“通判,那我就告辞了。” 江春看着李瑕那笔直的身影离开,眼中泛起些忧色,喃喃道:“看来,私盐一事已捅到安抚使处了……李非瑜,都提醒你上心了。” 不一会儿,江荻、江苍跑来。 “父亲,李哥哥呢?”江苍一进厅便转着脑袋四下看,道:“咦,我听说他来了啊。” 江春懒得应儿子,目光看向江荻,只见她一身男装,腰间佩着长剑,手中握着一卷书,步履从容,愈发像个世家子弟,偏不像是个大家闺秀。 “看你,像什么样子。”江春指着江荻骂了一句,又指向江苍,骂道:“还有你,缩头缩脑,跟在你姐身后像个跟班一样。” “哦。” “都下去吧,李非瑜是办正事之人,岂有工夫与你等孩童胡闹。” 江春打发了儿女,又想到李瑕所言,不由心想这小子麻烦缠身,竟还来央求迁人口到庆符。 “帮他就帮他吧,毕竟成了州官,帮旧属一把……” ~~ 直到次日,江春才从潼川路安抚使朱禩孙处得到了消息,包括成都之战的详细情报。 “非瑜虽年轻,却是个难得的将才。”朱禩孙抚须感叹道:“这次蒲帅来信中还特意提及了他的功劳。” 江春颇为惊讶,暗道李瑕做了这样的大事,到底是如何忍住连一句都不炫耀的。 “他到叙州后,最先便见了你。”朱禩孙又道:“看来,你与非瑜亲厚?” 一时之间,江春已有与有荣焉之感,忙道:“是,亲厚,亲厚。庆符官县廨小,非瑜无处可住,我便安排他与我同住,有违朝廷例制,往上官恕罪。” 朱禩孙点点头,道:“年轻人能展露头角,离不开长者帮扶。” “不敢称是帮扶。”江春露出汗颜之色。 他回想起昨日显摆的州官身份,心中不免有些真的汗颜。 再想到那私盐一事……李非瑜与四川制置使、潼川路安抚使都有如此交情,何惧一小小盐监? 自己那些叮嘱,反倒显得可笑了,难为李非瑜也不戳破。 朱禩孙脸色郑重了些,开口谈起正事。 “川西迁来的十余万百姓之安置,载阳如何看待?” “载阳”是江春的字,他在庆符县时是一县主官,无人以这种口气称呼他。到了叙州则不同,久违地每每被称作“江载阳”。 “此事。”江春道:“迁至长江以南为妥。但人数众多,唯能吏可安置百姓而不生乱。” 话到这里,江春回想起李瑕的前来拜会之事,忽然若有所悟。 原来,李瑕不是有事相求,而是来提点自己的。且进城肯先来看看老上司,亦是给足了面子。 “朱安抚,观整个叙州府,北面容易陷入战事,筠连是羁縻之地,唯庆符县占地最阔,知县、主簿皆能吏,不如将此事交给他们?”江春道:“实不相瞒,非瑜昨日来见我,亦是主动请缨。” 朱禩孙并不惊讶,只淡淡问道:“前期赈济百姓的钱粮如何筹置?” “叙、泸实无钱粮赈济。不如……免庆符县两年赋税如何?” 朱禩孙似乎点了点头,道:“魏文伯这个知州怕事、躲事,你比他勤勉。” “不敢当,不敢当。” “但你等万不能将这些百姓视为负担。蒲帅千辛万苦从蒙虏手中夺回这些人口,不是让你们推来推去的!” “是,绝无此意。” “起来吧,我不是冲你。”朱禩孙道,“公是公,私是私。李非瑜开口要免庆符三年赋税,你还知道减一年,不算差。” “是,是。”江春连忙擦汗,心中已是感激李瑕周到。 “既然李非瑜有此等担当,区区十余万人,也不别再分散各州县了,可交由庆符县衙安排屯田。但川中将士苦无粮草,蒲帅迁置百姓亦是为了早日看到屯田之效,只能免庆符一年税赋。” 官职差了几层,眼界便完全不同。对于江春、魏文伯这些州官而言,要花费精力、钱粮去安置百姓,只嫌麻烦。 朱禩孙考虑的则是大局,一开口气势便不同。 “到后年秋,不仅要有秋税,我还要看到这十余万人开荒的粮食运往重庆府。” “是,安抚使的意思我明白了。” “不要只明白我的意思,遇到多想想为官一任,如何才是对治下好,对大宋社稷好。” 江春连忙拱手,道:“是,置民开荒所需的一切农具、耕牛,州衙一定尽力。” 朱禩孙这才抚须颌首,稍满意了些。 “载阳啊,我招你来谈,而非招魏文伯,并非没有缘由……” ~~ 李瑕已溯符江北上,正在返回庆符县。 刘金锁领着百余庆符军随他一道返程,自见面起便喋喋不休。 “知县你又不在,几位先生只好让我率兵到泸州神臂城。还以为我要去打仗呢,原是替换泸州守军。被当成了民壮,气煞我也。 等朱安抚回来,又调我到他的亲兵营,说是要北上接应薄帅。真是日日都在紧赶慢赶地造船,知县你看我这手……嘿,结果又不去了。你说孬不孬?” 李瑕漫不经心道:“不去不好吗?” “知县和聂哥哥打仗,就我,净日地看家,有甚好的?” “嗯。” “知县你倒是说句话啊。” “别人都要磨砺,你刘金锁最勇猛擅战,因此留你看家。” “嘿嘿。”刘金锁不由咧嘴大笑,“以后知县可别留我看家了,好不?我看杨奔这伤没个三年五载的好不了,他看家最好。” “嗯,不用你看家了。” 李瑕一边思忖着各种事情,目光落处,两岸青山缓缓退开,庆符县城已现在眼前…… 正文 第354章 知县 “李哥哥你快看,这里是主屋,是你的屋子,爹派人翻修了一遍,这床榻、衣橱都是新打的,还有这个梳妆台,也是请城里手艺最好的木匠打的。” 韩巧儿抬手指了指,又道:“旁边是我和高姐姐的屋子,再旁边是阿莎姽姑姑的屋子。祖父和父亲还是住在西厢,北边院角那一片养了好多只鸡,还养了两只会产奶的母牛。以后李哥哥就可以每天吃鸡蛋、喝牛奶了……” “嗯,确实很合我心意。” “还有更好的没说呢。”韩巧儿有些兴奋,脚步匆匆又跑到廊下,道:“那边,原本义父抚琴听雨的小亭子拆掉了,石料用来修城墙。我们新搭了一个木架,李哥哥你不是总喜欢在木架上拉来拉去吗?以后就可以在那里拉了,秋千也移到那边。” 趁这小丫头没完没了说着这些的时候,李瑕转头看向高明月,她白净了些,更显貌美。 高明月微低下头,有些害羞,眼中却有温柔的喜色,欣慰于他安全回来了。 两人于是拉了拉手。 韩巧儿背对着他们,没看到,犹在努力介绍着这官舍中的各种改变。 末了,李瑕问道:“巧儿想过没有,若是我升官了,我们就不住这里了。” “有啊。”韩巧儿道,“前几日听到李哥哥的消息,父亲就说‘只怕这官舍修缮后阿郎一天都未住便要升迁了’,但我们可以把鸡和牛都带走了。 对了,对了,姑姑还我们裁了好几身新衣服。还有,高姐姐和阿莎姽姑姑在那边种了许多草药,制成香膏抹上脸上可舒服,李哥哥你看,我有没有变白啊?” “有,还长高了些。” “有吧?”韩巧儿很是惊喜,踮了踮脚凑到李瑕身边比划着。 大半年未见,她有太多太多话想说。 换作别的孩子大概会忘掉,偏她记忆力好,想说的事一件不落,恨不得如倒竹筐似的一下子倒出来才行。 高明月拉着韩巧儿道:“巧儿,我们晚些再和他说。他刚回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对哦,祖父和父亲就在前衙等李哥哥。” 韩巧儿也乖,马上就停下来,老老实实跟在李瑕后面。 李瑕与高明月并肩走着,问道:“近来辛苦你了。对了,威宁那边需要的粮草可送过去了?慕儒可有来信?” “送去了。”高明月懂李瑕,已掏出一叠清单、信件,一边说着一边分别递过来。 “这是第一批送去的粮食与物资,韩老先生让熊佰将带人走一趟。高年丰本想去,但担心被蒙人得知他在威宁,我没同意。” 李瑕接过清单看了看。 盔甲、兵器等军需庆符县亦不足,只给了高长寿少量,倒是瓷蒺藜火球送了一批,供高长寿稳定局面。 高明月又递了一封信,道:“这是二哥的来信,他在威宁还算好,招了不少大理旧部,包括舍利僧亦与他有所联络。不过,与乌撒部偶有些小冲突,他在尽力维持……” 李瑕道:“阿勒、勒余父子不傻,眼看慕儒在威宁打开局面,很快就会意识到危胁。但在蒙军的压力下,这些小冲突反倒是次要的,阿术可有去攻威宁?” 高明月道:“正要与你说,阿术似乎有攻宋的计划,甚至是从广西北上,打穿湖广,但具体的大哥还在探查……这是大哥的来信。” 李瑕接过信,边看边问道:“他没被怀疑吧?” “大哥没提。” “他那人就是那样。”李瑕道,“有苦处从来不说,要应付阿术,必不容易。” 高琼信上的内容与高明月复述的差不多,信上还附了一份清单,让李瑕派人带物资到大理走私,多是些奢侈之物。 “这些商贸物资准备了吗?” “韩老先生已准备妥当,三日前刚出发。” “嗯,你们做得很好,辛苦了。” 在大理城李瑕中毒一事上,他看得出来,高明月并非那种强势、能代替他统领部下的女子。 但她细致、聪明,能成为一个极好的贤内助。 若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她不像武则天,更像长孙皇后。 把心中这莫名其妙的想法收了,李瑕踏步进了前衙,只见韩家父子已候在廊下。 许久未见,韩承绪有些激动,迎上李瑕。 没有太多寒暄,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阿郎,钱粮不多了……” ~~ 庆符县的地图上,一块块可开垦的土地被标注出来。 “这些年战乱不止,川中地广人稀,并不缺地。朝廷甚至一度规定,自带马匹从军者,分地两顷。当然,分的未必是可垦种之地。” 韩祈安整理着思绪,缓缓道:“荒地好找,但要安置十余万人,初期所需的钱粮……雪上加霜呐。” 李瑕点点头,问道:“如今私盐卖得如何?” “卖得虽不错,可招兵买马、打通威宁,一桩私盐生意实在受不住这般开销。” 韩祈安说着,已翻开账册、拿出算盘,要给李瑕算账。 李瑕目光看去,见他头发稀疏了许多,好在精神还不错。 “以宁先生开始掉头发了?” 韩祈安苦笑道:“算账算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啊。”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这样吧,今年的秋粮不必交了,马上就到九月收粮,先拿出来赈济移民吧。” “是,好在阿郎回来了。这等事,我们还真作不了主,” 算盘啪啪作响,韩祈安提笔算起来。 李瑕又道:“我会再与蒲帅、潼川路、叙州再要些钱粮,朝廷也该有所赏赐。能稍解燃眉之急。” “这部分,我算好之后拿出一个具体的数目来交与阿郎,方便与诸公协调。” “还有,我们的生意不仅要向大理做,往叙州,往长江以东也该一路铺过去了。” “提到此事,何不问问李先生?” 韩祈安停下笔,又道:“长江沿途往来大宗货物,必是商路。但此事我与父亲并不熟悉,如今阿郎幕下最了解宋境情况的,当属李先生。” 李瑕难得迟疑了片刻,问道:“李先生……近来如何?” 韩祈安似乎振奋了些,显然十分佩服李墉。 韩承绪也是抚须点头不已。 “方才一直谈钱粮,想与谈谈李先生之才干,竟是抽不出空来。阿郎请看这几份账册与文书,各个工坊,包括火器坊、制甲坊、矿山,皆是李先生在打理,他若入仕,必是能臣。连房主簿都自称‘才干在李西陵之下’……” 话到这里,李瑕倒是想到一事。 当初李墉任职的余杭县是何等大县。庆符这等偏远下县,加上迁来的十余万人,人口比余杭县也是小巫见大巫。 一个畿县主簿,官职比他这下县知县还高两转,治理一方的能力、经验更不知高了多少。 尤其是这份经验,没有十年光景熬不出来…… “阿郎?”韩祈安又道:“何不召李先生来问问?依我所见,阿郎该将李先生收为心腹。” “嗯,我自有分寸。”李瑕起身道:“才回来,诸事繁杂,一桩一件慢慢安排吧。” “也对。包括房主簿在内,阿郎该有许多人要见,见过之后再长谈不迟。” 李瑕起身,独自出了公房,想了想,向房言楷的公房走去。 ~~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房言楷一抬头,见到李瑕,有些发愣。 他本以为李瑕刚回来,不会这么快见他。 “房主簿还在忙?” “这……” 房言楷站再起身来,拱手,行了一礼,道:“见过知县。” 昔日位在主簿之下的县尉,越过他成了知县,这感觉颇为怪异。 “知县若有吩咐,可召我过去。”他又补了一句。 李瑕却没摆知县的架子,如往常一样搬了张椅子在房言楷对面坐下。 “繁文褥节不必讲了。今日时间不多,我来,是来与房主簿大概规划一下我们这个庆符县接下来的发展……” 正文 第355章 失魂症 “我们这个庆符县……” 待李瑕离开后,房言楷低声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回顾整个对话,这是让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 本以为李瑕少年得志,任了知县,会在他面前摆架子,但这种预想中的难堪并未发生。李瑕自始至终都就事说事的态度。 房言楷遂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了。 到了傍晚时分,他再次抽空来到符江对岸李西陵家中用饭。 他一直没把家小带来庆符,两年来都是独自用饭,如今李西陵算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能与李西陵为友,却不可能与韩家父子这等北归人为友,正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推门入堂,李西陵正在品茶,回过头笑道:“你鼻子倒是灵,今日郝老道长在山上捕了条大蛇,昭成正炖蛇羹。” 房言楷莞尔道:“郝老道长捕的蛇,莫不是蛇妖?” 他在县衙里终日一副古板面容,但中进士前也是诗酒年华过来的,在友人面前也有风趣的一面。 “自然是蛇妖,你我食之,或可羽化飞升。” “莫胡诌了,李知县今日归来,未召你过去?” “他去军营了。”李西陵道:“我份内之事办得妥当,无甚要说的。” 房言楷已在桌前坐下,执箸等着,显得颇为自在。 不一会儿,李昭成端上蛇羹及几样菜肴,郝修阳也落座,四人把酒用羹。 菜肴入口,味道颇鲜美,房言楷本有心夸赞几句,却又将话语收了回去。 因与李西陵成了好友,这李家父子的事他是最清楚的……李昭成喜欢下厨,不喜读书科举。李西陵则认为偶尔下厨怡情可以,但不是男儿正道。 那,再夸李昭成厨艺,便是给友人家中添乱了。 用过饭,饮了几杯酒,房言楷叹一声道:“到了今日,真是在一小儿治下任职了。” “正书欺他年轻罢了。”李西陵捧着酒杯道:“撇开年纪,李知县之人品才干,你可服气?” 房言楷苦笑。 李西陵道:“而我之所以到李知县幕下任事,恰是因他年轻,如此年纪便有此等成就,往后又如何?” “道理我皆懂。”房言楷道,“然自出仕以来,兢兢业业,却始终于此一阶半职打转,连初入仕的少年也爬在头上……” “往后回乡,于亲朋旧友、师生同门间如何抬得起头?”李西陵忽打断了房言楷的话,笑问了一句。 房言楷一愣,半晌,点了点头。 李西陵这句话,正是戳到了他心底。 “他们会说‘听闻正书兄任上那知县李非瑜年不过十七’?为官至此,有何颜面可言?”李西陵又道。 “我亦知这些都是虚枉……” “世情如此。”李西陵道:“故而天下间多的是碌碌无为之辈,放不下其可怜的自以为是。而慧眼识珠者,少之又少。” 他凑到房言楷近前,又道:“房兄,你欲与碌碌之辈为伍,或真心为治下之民施展才干?” 道理房言楷都懂,他许是太孤独,需要有人聊一聊,聊过之后,忽然间释然了许多…… ~~ “房主簿走了?” 刘苏苏进堂,问了一句,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残羹。 “嗯,他蹉跎太久,眼界也窄了。”李墉随口道了一句,问道:“你可吃过了?” “在后面吃过了,在临安还从未见过这般大的蛇,吓得人没胃口。” 李墉看着妾室,叹息了一声。 “相传苏东坡贬官惠州,曾派老兵到市中买蛇羹。其妾室朝云不食蛇,东坡遂称是海鲜,后朝云得知所食为蛇肉,惊吐成疾,病体缠绵数月,香消玉陨。遂有‘高情已逐晓云空’之句,可惜可叹呐。” 刘苏苏回过头,嗔道:“阿郎又胡说了,东坡为朝云引魂时,分明写的是‘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岂是误食蛇羹?” 李墉只是笑笑。 他看到桌上的蛇羹想到苏轼与妾室朝云,又想到了更多。 苏东坡悼亡妻,写“十年生死两茫茫”,之后其侍妾朝云相伴其二十三年,一生辛勤,万里随从,东坡又写下“佳人相见一千年”。 这些,他李墉亦经历过。 但近来,他想到的却是苏东坡的丧子之恸。 李墉思量着这些,开口喃喃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刘苏苏最是明白李墉的心思,不由停下动作,劝慰道:“阿郎,莫太伤怀了。若妾身看,郝道长所言不差,该是得了失魂症,才会如换了个人一般。” “倒非伤怀,只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啊。” “是病,总会有好的一日。” ~~ 那边李昭成提了一个食盒,进了庆符军营。 “李知县可在?” “在大堂上,小人引李郎君过去。” 李昭成进了军议堂,只见李瑕正在那对着烛火翻看名册。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昭成提了提手中的食盒,道:“做了些蛇羹,吃吗?” “不吃蛇肉,不好意思。”李瑕道。 “你以前没这般挑剔,给什么吃什么的。” 李瑕道:“不是同一个人了。” 李昭成在他对面坐下,打开食盒,拿出一盒糕点放在案上,也看到了案上的空盘。 “看来你吃过了,但尝尝这个吧,我做的糖糕,你以前最爱吃。” 李瑕却是又摇了摇头,道:“我不吃甜食。” 他向食盒里看去,见还有两盘时蔬,道:“那两道菜看起来不错。” 李昭成苦笑,端了菜出来,四下一看,见没有旁人在,道:“二弟不认得我了?” “不认得。” “好吧,我本名‘李玞’,算是你族兄,亦是你兄长。是父亲的堂侄,亦是他的养子……” 李昭成有些费力地解释了一遍,这些家族关系有些错综复杂,但李瑕还是听懂了。 简单来说,李昭成是李仁本的嫡孙,他亲姑姑曾是荣王妃。后来,李家被荣王迫害,他被李墉收养,才改了现在的名字。 说来,李墉也是自幼失怙、被伯父李仁本收养,如同一个轮回。 “哦,怪不得旁人说我们家以前深居简出,是这个缘由。”李瑕道。 “我们家”三字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名册,看向李昭成。 李昭成男生女相,个子虽高,长得却颇漂亮,眨了眨眼,道:“是啊。我们家深居简出。” “我打算与……李先生,与他谈谈荣王、忠王一事,但等我忙过这阵子吧。” “你入狱之后,我们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但还没能设法救你,你已经北上了……” “我知道。” 李昭成问道:“你不怪父亲吧?” 李瑕道:“我真是换了个人,不是心生怪罪。” “你就未尝想过,你是得了失魂症?”李昭成问道。 李瑕道:“我的情况,我最清楚。” “你若是换了一个人,可有平生过往?原本又是谁?” 李瑕夹着桌上的菜吃着,随口道:“我原是个……剑客,天下排名第一的那种,死后魂魄占据了这个身体。” “都做过何事?” “无非是每日辛勤练剑。” “为何?” “为了赢,奋斗的人生才有意义。” 李昭成沉默了一下,对李瑕这句话毫无认同感, “或许,是你臆想出来的呢。这些年,李家不得安生,屡遭大灾。父亲不得已,参与到扳倒忠王一事。你见他如此,臆想出一个人来代替自己,牧守偏远之地、练私兵。可有这种可能?” “这是你的臆想。”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与失魂症的症状相合。”李昭成道,“你这人吧,从小做事就太容易入神。” 李瑕沉默了片刻,明白他说的“失魂症”大概指的是“人格分裂”。 他忽然也在想,前世那一辈子,真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不成? 也只是一瞬间,李瑕摇了摇头。 以他坚定的意志,倒不至于被人三言两语就引得自我怀疑…… 正文 第356章 父子 “李郎君和知县聊完了?” “嗯,刘佰将这是换防?” “是咧,这是什么?好香。” “蛇羹,刘佰将吃吗?” “可以吃吗?!” “自是可以。” “太好了!多谢李郎君!” “不必客气,盘子就留下吧,我明日再来取……对了,刘佰将觉得我手艺如何?” “那当然是没得说了……” 李昭成听了刘金锁的夸赞,颇觉满意。 回想起来,当年家中遭厄,他被李墉收养,一开始总觉得寄人篱下该做些什么,遂常跑到厨房帮忙。 后来李墉让他不必做菜,该好好读书,但李昭成是真心喜欢做菜。 一路上想着明天该做哪道菜,他回到家中,只见李墉还在堂上等着。 “父亲,我见过二弟了。” “可看出什么来了?” “确认他是得了失魂症。” 李墉问道:“何以断言?” 李昭成不加思索道:“因为只有这一种可能。父亲千思百想,难不成还能不认这儿子?” ~~ 李瑕本以为回到庆符县之后会很忙。 十余万百姓要从叙州迁来安置,要开荒扩城;庆符军要扩军整编;威宁在建城,需要联络支援…… 忙确实是忙,但几日之后,他发现未到预料中的程度。 房言楷、李墉完全有治理一县的能力,在接受了李瑕的规划之后,许多事都能处置得井井有条。韩家父子亦才干出色,做事愈发得心应手。 李瑕虽不闲,却没有借口回避李墉。 他并非避事的性格,还是与李墉见一面。 “近日,我与昭成兄聊过几次,觉得我们之间或者有些误会。”李瑕颇为坦荡,开口便道:“我不想给你们错误的希望,最后又失望,直说吧,我并非得了失魂症。确实不是你儿子。” 李墉直视着李瑕,并不回避他的目光,但却避过了话题。 “昭成今年十九,还未有字,你却已有了……非瑜。”李墉摇了摇头,道:“本想着待你加冠时取字‘成瑜’,错过了啊。” “非瑜也挺好的,名与字,不过是代号而已。” 李瑕轻轻敲了敲桌面,斟酌着,又道:“去大理之前,有些事我们没聊清楚。我这次回来,听说你做了很多……多谢。” 李墉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许久。 李瑕想聊的话不多,最后问道:“李家与赵禥之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你还记得此事?” “不是记得,查到的。但还有些具体内幕我还不知。”李瑕道,“我虽不是你儿子,但你若信得过我,可与我明说,尽力帮你。” 李墉往椅背上倚了倚,问道:“为何如今想起问这些?” 李瑕坦然道:“我解决问题的思路与你不同,你想的是借吴潜的势,我则认为这乱世之中,兵权才是王道。你留在庆符,应该安全无虞。” “那为何今日又要问?” “不知道聊什么好。” 李墉想了想,也不隐瞒,开口直说。 “大姐当年确实曾让黄定喜服下堕胎药,险害赵禥丧命,谁成想赵禥成了皇嗣,李家也因此陷入大祸。直到五年前,临安城内又发生了一桩案子……你可记得‘魏紫姚黄’?” 李瑕摇头道:“不记得。” 李墉道:“官家之姐四郡子嫁给了魏峻,生下一子,名为‘魏关孙’,慈宪夫人对这个外孙极为宠爱,一日,她在宫中与官家闲聊,想见见外孙。 然而外姓人入后宫,须悬挂腰牌,唯宗室子弟可免。官家嫌繁琐,临机给魏关孙取名‘赵孟关’,称官家义子入宫面圣。 事过不久,临安便有了‘魏太子’与‘魏紫姚黄’的传闻,意思是‘魏子’出身高贵,生母为郡主。‘姚黄’则暗指赵禥,其生母黄氏乃奴婢出生,说是官家有意传位于外甥。” 李墉话到最后,又道:“正当传闻如火如荼之际,魏关孙在赵与芮府内的瑶圃池溺毙了。” 李瑕皱了皱眉。 荣王府他是去过的,那瑶圃池他也路过过。 当时在临安,若非他警机与幸运,只怕也已成为那片荷花池下的一具枯骨。 李墉又道:“彼时,吴潜任右相,闻此大案,震惊不已,恳请官家彻查。结果,官家只以魏关孙这孩子调皮跳入池中游泳溺亡,草草结案。 但吴潜已查到,魏关孙溺毙之日,乃与赵禥同游荷花池。不论谁为主谋,赵禥必定知情,一国皇嗣,不仅智力缺残,且如此凶残,吴潜遂决意不容他继承大统。 偏赵禥受官家包庇,吴潜无奈之下,多方查探找到我,要我指证赵禥并非赵与芮亲生。此事……我本已拒绝。之后,吴潜罢相,便不了了之。” 李瑕问道:“之后呢?” “到了去岁四月,你打死孙天骥入狱,我才意识到,忠王一党亦在查我,大祸临门、避无可避了。 我辞官多年,无人能相护。只好烧了宅子,诈死脱身,联络吴潜的人,答应了他的要求,条件是他会护你们周全……也包括,把你从牢中救出来。” 李瑕沉默片刻,问道:“赵禥不是你儿子?” 李墉摇了摇头,道:“我与黄定喜之间并无私情。” “那为何吴潜会找你作证?” “黄定喜曾有段时间当过我的贴身丫鬟,之后……才成了大姐的陪嫁丫鬟。” “是否还有一种可能?”李瑕道:“黄定喜怀的是李家哪位子弟的孩子,是赵与芮曾想药堕了这孩子,但还是生下来了。赵与芮看官家的几个皇子相继夭折,起了让赵禥继位的心思,因此才对李家灭口。” 李墉又摇头,道:“伯父向来做事仔细,若如此,绝不敢让黄定喜陪嫁。何况,若赵禥不是赵与芮亲生,赵与芮岂敢做出这等坏赵氏社稷之事?”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吴潜废储之心极坚。”李墉道:“他曾说,若再出个如钦宗一般的昏庸皇帝,后果远甚靖康之祸,赵禥……比钦宗去之远矣。” 李瑕不太了解宋钦宗在靖康之变时到底做过哪些蠢事,因此感觉不到吴潜这句话里的深邃恐惧。 李墉拍着膝盖,神色也有些茫然,又道:“我得吴潜相护,得以活命,此事已避不开。他如今已在谋复相位,等到那时……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吧。” 李瑕道:“我并非吴潜所救。” “你在临安,受过梦窗先生大恩,不是吗?” “你竟知道?” 李墉点点头,叹道:“你我受人恩惠,不可不报;伯父一家之血仇,亦不可不报。赵与芮父子逼我至此,也唯有奋起反击。” 李瑕道:“你若去,必死无疑。” 李墉迟疑了片刻,道:“你如今要做什么,我大概能猜到一些。吴潜复相之前,我能帮你多少,我尽力为之。等到往后,你顾好你大兄与姨娘……无论你是否我儿子,想必能够做到。” “也许到时,你未必需要那么做。” 李墉道:“若你肯听我一句劝,我亦要说一句,你所作所为,实不该也。” “你看出什么了?” “我不知你要做到何种地步,但以国力养私兵,我岂会看不出?” “很明显?” 李墉道:“你我受赵氏宗室迫害,此事如房言楷等人尚不知,只以为你立志为蜀帅,而我知晓。” 他带试探的语气,又问道:“你想拥兵自重,借此扳倒赵禥?” 李瑕不答。 李墉问道:“知道吴曦吗?” “不知。” “高宗朝的抗金名将,有七人后来被追封为王,蕲王韩世忠、鄜王刘光世、循王张俊、鄂王岳飞、和王杨沂中、涪王吴玠、信王吴璘。 其中,吴玠、吴璘两人为兄弟,经营和尚原、饶凤关、仙人关等地,屡败金军,保卫秦陇、屏障巴蜀。 吴璘之孙便是吴曦,官至四川宣抚副使,兼任陕西、河东招抚使。开禧三年,吴曦自称蜀王,叛宋降金,将阶、成、和、凤四州割让金国,以铁山为国界。 称王仅四十一日,吴曦便被官军所杀。吴家三世建功西陲、八十年功勋,自此付水东流。且朝廷愈不信任川陕领兵之将,多方挟持。” “因此当今官家完全不信任余玠?恐余玠步吴曦后尘?” 李墉道:“何止不信任余玠,坐镇川蜀的,哪怕是蒲择之,朝廷也未必信任。” “蒲帅?” “为蜀帅者,稍有风吹草动,必被贬谪,蒲择之成不了你的靠山,蜀中绝不容有私兵。” 李墉说着,神态愈发悲观,叹道:“往后你被降罪,逃到大理吧,你不是想娶一个大理女子吗?” 正文 第357章 走近 “我要娶谁,由我决定。” 李瑕感觉到李墉语气中的些许怨气,神色一敛,郑重其事道:“你莫阻挠我。” 李墉笑了笑,莞尔道:“我又未反对你这婚事。” “但你语气中对我自作主张有所不满。” 李墉道:“你既自认非我子嗣,又何必与我强调?” 李瑕道:“因你不信,你神态之间分明将我当成你儿子。” “你要我如何?看着活生生的儿子在眼前,当他死了吗?” 李瑕默然。 李墉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道:“你那未过门的大理妻氏,我并未见过,只是前阵子安排粮草南下时,她吩咐过几桩差事。” “那是我的主意。” “回想当初你欲娶唐安安,我便告诉过你,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究门第相当。”李墉道:“可还记得她?” “不记得,但见过一次。” “不想娶唐安安了?” 李瑕渐觉得谈话过程中,与李墉的关系变得有些奇怪。 他向后倚了倚,摇了摇头,道:“你对我,太多试探了。” 李墉问道:“觉得那小丫头有些心计?” “嗯。” 李墉再次苦笑了一下,眼神却变得和蔼了些,道:“今日你有所问,我皆开诚布公。你我……可以交心几句?至少,我绝不会害你。” “好。” “你想当侬智高?” 李瑕道:“你说话真的太多典故了,我听不懂。” “侬智高与吴曦相似吧,为名将狄青所败,后流亡大理。” “我没打算当侬智高。”李瑕认认真真道。 两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李墉斟酌着,道:“吴潜复相之前,我尽力帮你……无论你是否我儿子。” 李瑕道:“吴潜复相之后,我也不建议你去举证。” “到时再谈吧。”李墉漫不经心,问道:“迁十余万人安置在庆符,你要了多少钱粮?” “免了庆符县一年赋税。”李瑕将事情简单说了。 “你办得不对。”李墉摇了摇头,道:“莫看蒲择之、朱禩孙欣赏你,但公是公、私是私,他们依旧在试探庆符县能拿出多少钱粮,看张远明案、私盐案、走私案当中,你贪墨了多少钱粮。” “不是贪墨。” “且听我说,你与蒲、朱私交再好,但莫忘了他们首先是高官,其次才是你的忘年交。迁十余万人至庆符县,该伸手讨的钱粮却不讨,他们作何感想?” 李瑕道:“我讨了,但蜀中确无钱粮。” “叙、泸二州从未失陷过,重庆府堂堂一方重镇,仅是你庆符小小一县可比?朱禩孙嘴上叫穷,实则要看你有多大意愿要迁置这十余万人。” 李墉话到这里,叹道:“你太想要这些人口,被看出来了啊。” 李瑕微微一凛,意识到自己确实太想要这些人口了。 “如何做?” “叫穷而已。”李墉道,“你千辛万苦谋得官位,行事需要更加将自己视为大宋臣子才是。” 李瑕颇有感悟,点了点头,道:“受教了。” 李墉道:“此事,我替你办吧。” “多谢了。” 李墉摆了摆手,道:“没有我,你也能办得成,看花费多少心力罢了。你对我无所求,我看得出。” 李瑕确实是对李墉无所求。 他直截了当地说了“我不是你儿子”,从未想要拿一段假的父子关系去获得什么,哪怕是一点点归属感。 偏是如此,李墉愈发认定他只是得了失魂症。 一开始,李墉也有无数怀疑,有许多事想要探究。却在李瑕的坦诚中,怀疑变成了无奈、不舍。 想探究的,全被李瑕无情地揭开了,李墉唯一能选择的便成了割舍或不割舍。 李瑕亦觉无奈,该说的都说了,还能逼着李墉割舍不成。 ~~ “你近来有心事?” 这日清晨,高明月坐在秋千上,剥着鸡蛋,看着李瑕锻炼完,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算是有一点吧。” 李瑕接过鸡蛋,目光落处,高明月的手指纤细白皙,与蛋白相映,十分好看。 “遇到难题了?不是很顺利吗,韩老先生还说你会用人,见了李先生一次便能将他引为心腹,尽心做事。连房主簿那么高傲之人也轻易收服了。” 李瑕道:“这事我并非不想说,但不太好说。” “好吧。”高明月倒了一碗牛奶,闻了闻,嫌有些膻,微微皱着眉,还是递给李瑕。 “你今日还去兵营吗?” “嗯,今晚早些回来,你继续教我彝语可好。” “好,我要考考你。对了,昨日听严云云说,在南边商路上看到一只好大的竹熊,很是漂亮,巧儿念叨了一晚上。” “熊猫?” “没有见过,我也不懂。私盐的账我核了一遍,没有错漏,严云云说想再开几口盐井,不过庆符、筠连二地加上南下的商路,卖得还是少了。” “嫁衣的事,让她帮忙安排了吗?” 高明月低了低头,道:“没有……哪有新娘子自己说这些的。” “那我来看着安排。” “那个……二哥不是说等他在威宁立足了,再来替我们办吗?” “不要理他,年年打仗,难得近来稍清闲一点……你也喝一口。” “不喝,太膻了。” “喝了能更白。” 高明月看着李瑕,眼神里似不信又似有些意动。 李瑕递过碗,让她小抿了一口,想早点成亲的念头再次冒出来。 每日清晨也只有短短一段时间能这般说会话,待前衙传来梆声,李瑕换过官服过去处理了几桩公事又去往庆符军营。 ~~ 如今庆符县到处都在大兴土木,符江上又搭了两座拱桥。 走过拱桥,东岸正在建新城,难民也开始从叙州迁来,一派繁忙景象。 李瑕虽将这些事安排给主簿与幕僚们去办,但每日都会抽空亲自与难民聊聊天。 他不穿官袍,也不披甲,只穿着布衣,不时找人问问他们的住宿、赈济等事宜。 “每日有放粥,吃不太饱,能活下去不错喽。不过小兄弟,老汉与你说啊,这城池建在河边不安生哩,得建到山顶上。你说这边那些个当官的……” “老丈放心,庆符县北靠长江,南有群山,还有兵马驻守,不会让蒙军打过来的。” “嘿,小毛孩子,老汉能信你的吗?城墙也无,愁死人……” 这等有见识的老汉往往只是少数,更多的难民多是疲惫麻木的样子,双目无神,似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无,唯在见到那一排排新盖的房舍时眼神亮了亮。 李瑕走到庆符营,只见一列列新兵正在将官的安排下扛着木石。 这是李墉与他商量的,与其操练新兵让他们白费力气,不如干些活……算是权宜之计吧。 但这只是上午的体能训练,之后这些新兵还要练习搏斗、弓马、急救、识字等等。 练兵之事,李瑕一向喜欢亲力亲为,每日只要有空都会过来。 庆符军中已有人私下说:“李知县不像知县,倒像是个将军。” “说什么呢,李知县往后是要当蜀帅的……” 这日,李瑕又是在营中忙到傍晚,李墉再次来见了他。 近来两人会面次数多了些,彼此分明都有些尴尬,李墉却偏喜欢来。 “工坊那边制好了一批盔甲,来向知县汇报一声。” “李先生辛苦了,让人搬到武库,我们过去看看。” 李墉看起来并不辛苦,摆了摆手,道:“还是当年在余杭为官时事务更繁琐,此间民风淳朴,少有那些麻烦事。” 两人并肩走着,李瑕已比李墉高些,侧过头能看到他头上的白发。 到武库看了盔甲器械,眼看周围无人,李墉微叹了一声,道:“你若得空,劝劝你长兄吧。” 李瑕淡淡瞥了他一眼。 李墉近来说话每每都是这般,“你长兄”“你姨娘”仿佛李瑕就是他儿子一般,李瑕也拿他没办法。 “他怎么了?” “心思总在些厨艺小事上,不思进取。”李墉道:“昭成天资聪敏,往后可为你之助力,你请他帮忙做些事,他会听。” “嗯。” 李墉道:“我见了李知县这张脸,不由将你当作儿子了,知县勿怪。” “倒也不必抱歉。”李瑕板着脸道:“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被你看出来了。”李墉摇头苦笑,背过手,向库房外走去。 “对了,可否再帮我做件事?” “知县请讲。” 李瑕沉吟片刻,道:“我的婚事……帮忙筹备一下吧?” 李墉没回头,背对着李瑕,道:“三书六礼确实麻烦,这样,明日让刘娘去县衙走一趟。” “多谢了。” 李墉没回头,迈过门槛,仰着头,忍不住微微笑了一笑。 “刘娘说的对啊,是病,终归会好的……” 正文 第358章 口信 县衙里的梆声日复一日响着,清早时韩承绪渐渐习惯在务公前捧上一杯香茗。 泡的是很便宜的茶叶,他却觉得日子愈发有盼头。 “待阿郎成了亲,巧儿也该过门了。” 韩祈安眯着眼,在图纸上标注着建城的进展,漫不经心道:“小丫头年岁还小,阿郎的意思是说不急。” “不小了。” “好在阿郎娶的是高氏郡主,能对巧儿好。早些晚些的反倒是其次。” “说来,你与巧儿她娘皆是美姿仪,小丫头却是……”韩承绪摇了摇头,苦笑不已。 韩祈安道:“长开了便好,元娘小时候也是这般。” “你又何曾见过巧儿娘小时候?” “父亲忘了?那年陵川诗会我便见过她一次,我十岁,元娘八岁,个子小小的,黑黑瘦瘦……” “以宁啊。”韩承绪叹道:“可有想过续弦?” “孩儿身子骨不好,罢了。” “身子骨慢慢养便是了。” “要不了多久蒙军还会攻蜀,又非太平时节,岂有这等心思?” “仗再打,日子总得过下去。”韩承绪未再劝儿子什么,喃喃道:“算来,阿郎的战功快要传到临安了,莫要被调离了庆符才好。” “阿郎命我给丁大全写封信……” 公房中,父子俩话到这里,县衙的小吏黄时敲门进来。 “两位先生,知县可在?” “今日有桩案子要升堂,知县已过去了。” “来了位信使,派头大得没边。” 韩祈安起身道:“我去见见他。” “韩先生。”黄时道:“那人口口声声,只要见知县。” 韩家父子对视一眼,明白了那“派头大得没边”是何意…… ~~ 方回坐在小厅里等了一会,待李瑕下了公堂过来,他也不起身,安坐如故,淡淡看着李瑕。 “见过李知县。鄙人方回,字万里,徽州歙县人,时年三十。” 李瑕道:“贾相公派你来的?” “正是。”方回整了整袖子,道:“徽州知州魏公赏识鄙人诗才,曾带鄙人至永嘉,得吕太尉引荐至恩相幕府。” “贾相公派你送了信?” “欸,不急,李知县不看茶?你我闲聊几句?” “给方先生看茶。”李瑕在主位上坐下,官气渐显。 方回笑道:“听闻李知县会做诗,曾有‘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之句,可是抄的?” 李瑕淡淡看了方回一眼,有些疑惑之意。 他当时在临安,抄唐伯虎这句诗哄住黄镛,后来黄镛伏阙上书,知道了他的真名,将此诗传开也是有可能的。 “是抄的。” “果然。”方回道:“鄙人有首诗,‘袍絮无堪换,柴钱久未还。有人来问字,赊酒醉花间’,想必李知县正是觑此诗中之意,临摹了诗意。” 李瑕并不客气,道:“没听说过你这诗。” 方回道:“魏公曾赞鄙人可为当世陆游,李知县真未听过鄙人之诗?” “贾相公派你来,要说何事?” “哈哈,李知县年少任官,真是急躁。” 方回说着,见一中年男子端茶上来,摆了摆手,道:“这位兄台,面色腊黄,莫不是有痨病在身?莫碰到茶水……” 韩祈安端过茶水,脸色愈发难看。 方回浑然不觉,向李瑕道:“李知县,这位是你的幕僚吧?借着送茶之际来会会我,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方先生好眼力。” “鄙人前日已到庆符县,四处逛了逛。”方回道:“李知县练兵、治民,为常人所不能之事……” 李瑕神情依旧平淡,看着方回,心中已有些警惕。 却听方回最后道:“但,李知县,你魄力小了啊。” “是吗?” “可知贾相公是如何做的?”方回道:“早在嘉熙二年,贾相公便上奏‘裕财之道,莫急于去赃吏。艺祖治赃吏,杖杀朝堂,孝宗真决刺面,今日行之,则财自裕’,面对地方劣绅贪官,合该狠狠抄没。反观李知县你,上任以来,仅抄了一个张远明,量小了,量小。” 李瑕脸色终于冷峻起来。 方回抬手一指堂外青天,又道:“淳佑三年,贾相公出任沿江、京湖、两淮等地,大力屯田、开垦荒地,不仅供应当地粮饷及筑城所需,且有余粮支援他方,官家赞他‘乘边给饷,服勤八稔,凡备御修筑之费,自为调度,尚有余蓄,殊可加奖’。反观李知县你,迁川西难民,却还伸手向州府讨要钱粮?” “你想说什么?” “李知县要鄙人明说?好!”方回高声道:“你是功是过,是贤是奸,皆在贾相公一念之间!今贾相公遣我来,你却是如何待我?!” “咣啷”一声,李瑕忽起身拔出长剑,提剑走向方回。 “你……你干什么?” “你真是贾相公派来的?莫不是北面细作?” “我……我怎么会是……” 方回吓了一跳,来不及起身便想往外逃,摔在地上,脸色一片煞白。 他一向是这种狂妄性子,想着贾似道能派自己来传话,必是要压一压李瑕气焰。却没想到李瑕二话不说便要以细作之名杀他。 这哪有半点为官之人的样子? 李瑕倒也没真的杀了方回,见他吓得瑟瑟发抖,只拿剑尖抵着他的喉咙。 “贾相公爱开玩笑,派你来,无非是吓吓我。你若当了真,太狂,我杀了你,他也不会怪罪我,你信吗?” “我我我……我不敢了……李知县……别闹……” “有事说事。” “好……好……贾相公遣我带两句口信,还有……还有北边某人给贾相公的回信……” ~~ “方回方万里,此人颇具才名,有几首诗传得很广,我在临安时也听说过。” 李墉说着,缓缓吟道:“‘每逢田野老,定胜市廛人。虽复语言拙,终然怀抱真。如何官府吏,专欲困农民’……此人,有怜民之心呐。” “父亲莫被方回之诗骗了,此人言行不一,人品奇差,士林间多有传闻。”李昭成道:“他写诗讥嘲临安百官依附丁大全‘如君多是折腰人’,转头便赋《梅花百咏》献媚贾似道。” “是吗?” 李昭成道:“孩儿宁不学诗书,也不效此等另令人作呕之才子。” 李墉笑了笑,对这种年轻才子不以为意,沉吟道:“贾似道也在找我。” 李瑕点点头,道:“李先生觉得,他这逢年过节要的礼物是什么?” “看来,我是给你添麻烦了。” “那倒没有。”李瑕道:“眼下你若去找吴潜,必为贾似道所趁,且留在庆符吧。” “嗯,暂且如此吧。” “总之是与你说一声,你注意隐藏身份。” 李瑕说着,起身向外走去。 他只向李墉说了贾似道派人来试探之事,以提醒李墉小心。至于其它的,李瑕并未多说。 而他怀里揣着的,是杨果的来信。 约定好的时间已到,蒙哥果然已派人到北面钩考,清查汉地世侯…… ~~ 庐州。 贾似道举着一柄大刀抡了两圈,喘气不停,拿汗巾擦着脸。 “阿郎何必这般辛苦?”龟鹤莆连忙端着水盆过来。 “呼……出来带兵打仗,不练练怎么行……孟少保当年能将边防托付于我,你却真当我只会斗鸡走犬。” “阿郎不会斗鸡,会斗蛐蛐。” “哈。”贾似道也不嫌脏,径直在校场上坐下,忽道:“算时间,方回已到了庆符县了,也不知还活着没有。” “阿郎怎选派那狂徒过去?” “恶心恶心那小子。激怒了他,便能看出更多东西,正如斗蛐蛐,是需撩拨的。” 贾似道径直躺下,翘了个二郎腿,咬着稻草,看着天空,又喃喃道:“还是临安好啊。” “阿郎啊,你都四十又三了,还这般,人家会说我们轻佻的……” 正文 第359章 布局长远 远处的校场上传来士卒们的呼喝声。 贾似道哼着小曲,翘着的二郎腿晃着晃着,靴尖只随着他自己的调子轻轻点着。 他这人爱玩,女人也多,却从不对此上心,平日哼曲也从不哼香艳曲词,这点便与世间文人不同,他不需彰显自己的风流蕴藉,更喜欢哼自己谱的《促织歌》之类。 “大哉天地生群物,羡尔区区志不伦……” “阿郎,药洲先生回来了。”龟鹤莆小声提醒道。 “那便过去吧。”贾似道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膀子肉,道:“筋骨不似从前了。” 那“药洲先生”是贾似道的幕僚廖莹中。 廖莹中字群玉,号药洲,福建路邵武人,其先祖曾弹劾秦桧,遭罢官。 他是甲辰科进士,却是任官皆不可授,只愿为贾似道门下幕僚。 “哈哈,群玉回来了。” “阿郎,吴潜在庆元府那边……” 贾似道摆了摆手,却是先一指案上的几本书,笑道:“先说你又搜罗到哪些好书。” 廖莹中本是一本正经的模样,闻言竟有些眉飞色舞,忙不迭拿出几本书来,一一递过去。 “阿郎请看这个,你我刊印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已成册了。” 贾似道接过,一摸那封面便赞了一声,道:“装帧得漂亮,质地坚韧。这是抚州萆抄纸?纸宝墨光,醉心悦目呐。” 廖莹中笑道:“阿郎再看这用墨,皆杂泥金,不易退色。” 他说着又递了另几册书,道:“这次又找了些孤本,如这《奇奇集》《悦生堂随抄》,皆佳本也,刊印成册流传,世间又添一缕书香。” 廖莹中乃“世彩堂”刊书世家出身,自幼便立志刊书,认为唯书籍可利于万世。 而世间肯不惜花费重金支持他做这些事的,只有贾似道一人。 在他眼里,贾似道虽声色犬马,却始终力保社稷山川,刊书籍以传文道。有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志向。 比起高谈阔论的满朝文武,爱斗蛐蛐的贾似道才是始终在做实事之人。 “你我刊书,万万要校对好,只出上品书册,莫要计较花费。” 贾似道捧着手中几本书看了,亦是真心喜欢,这般交待之后,方与廖莹中谈起正事。 “吴潜在庆元府如何了?” 吴潜罢相之后,隐居了数年,去岁起复,授沿海制置大使、知庆元府。这次廖莹中到庆元府,便是打探其所做所为。 “吴潜到任之后,修吴公塘、大西坝、北郭碶、澄浪堰等水利;又订立《义船法》,征民间船舶充作战船;代民输帛,一年来所蠲百五十万贯……政绩匪然。” “他确是能臣。”贾似道点点头,道:“试过他了?可愿与我联手扳倒丁大全?” 廖莹中微微一笑,递过一封未拆过的密信,之后拿出火折子,亲手点了桌上的蜡烛。 贾似道拆掉封蜡,仔细看过信,随手放在蜡烛上点了。 一缕烟气冒出,他把玩着手里的火,直到最后一点纸片化为灰烬。 廖莹中道:“阿郎,我担心的是,吴潜比丁大全更难对付。” “若无后手,我怎敢与虎谋皮?”贾似道哂笑一声。 他又恢复了那轻佻的神情,问道:“群玉,你说吴潜是如何想的?忠王有何不好?假设扳倒丁大全之后,吴潜任相,再扶忠王继位,他便可为下一个史弥远,执掌朝纲。” “阿郎谬矣。”廖莹中道:“史弥远之辈,吴潜平生最是深恶痛绝,岂会效仿?” “虽能臣,毫无魄力。”贾似道讥道,“他不当,我来。” “阿郎有把握?” “吴潜复相,必着手对付忠王。试想,若是他命李墉举证忠王之时,李墉反手一击,出卖吴潜,会是如何?” 廖莹中道:“看在官家眼里,吴潜敢阴谋陷害皇嗣,与造反何异?” 贾似道点点头,道:“明知凶险,非要去磕,冥顽之辈……我佩服他。” “可李墉会这般做吗?如此关键的证人,吴潜岂能放任阿郎买通他?” “李墉看似是关键,荣王、吴潜皆如此认为。”贾似道悠悠然道:“可唯有我,看出李瑕才是个人物。” “李瑕……” “他敢把我派去的人全杀了,好大胆子。但由此可见,李墉必已至庆符县。” “吴潜真敢放他去?” “哈,这些自诩义气之人相交。” 贾似道又是讥笑一声,咳了咳,板起脸,模仿起吴潜的样子,抚须长叹道:“守垣啊,老夫谋事,只为大宋社稷。你亦有此公心,愿舍身取义,老夫又何惧放你去见见亲生骨肉?” 廖莹中含笑摇头不已。 贾似道又走了一步,揉了揉眼,仿佛李墉的语气,道:“恩相待我恩重如山,我绝不负恩相!” “阿朗真是将这些人看透了。”廖莹中笑了一会,方才道:“但李墉这等人,只怕不愿背叛吴潜。” “李墉若帮吴潜,必死无疑,而荣王苦苦相逼,绝不会放过他们。李瑕要救父,唯有一条路……立战功,手握重权,直到朝廷不敢动他。” 廖莹中神色一凛,道:“非常人所为啊,竟有这份心志。” “换作你是李瑕,千辛万苦斩兀良合台、击阿答胡,能立下这般大功。岂能甘愿再让李墉去冒死举证?” “他唯有投奔阿郎,助阿郎扳倒吴潜。”廖莹中不由感慨道:“阿郎布局长远,朝中无人可为匹敌。” 这“布局长远”确实虚言,如今丁大全气焰正炽,贾似道才刚打算联手吴潜对付丁党,却已连对吴潜的办法已准备妥当。 “刨除李墉之事,我亦打算收服李瑕,他是个人才。去年丁大全便借着李瑕的功劳更得圣眷。”贾似道却是叹息了一声,道:“但,这只蛐蛐却未必肯入笼。” “依方才所言,李瑕只能拜在阿郎门下。” “你小看他了。今岁成都一战,想必蒲择之会很赏识他,蒲择之背后的李曾伯亦是朝中不小的势力。另外,他至少明面上还是丁大全一党。” 廖莹中道:“李曾伯、丁大全,可没实力、本事参与到皇嗣之争。” “但他们却可助李瑕的功业。”贾似道眯了眯眼,道:“两三年间,此子若不可控制,如何是好?” “一少年人而已,该不至于。” “难说,此子天资类我。”贾似道悠悠道:“需尽快让他心甘情愿服我。” “是。”廖莹中道:“我已将唐安安送至苏州。” 贾似道点点头,沉吟道:“两淮这边,袁玠的罪证我已准备妥当,只能时机恰当,交由吴潜,让他出面对付丁党……接下来,得设法调到京湖。” 廖莹中一愣,问道:“阿郎为何改变计划?” “北面又有情报了。” 廖莹中作为贾似道最信任的幕僚,知道许多隐秘之事,比如,去岁李瑕带回的情报之后,便一直是贾似道派联络了杨果,并挫败了塔察儿攻打两淮的计划。 “哪怕在我们这些宋臣来看,山东李璮做事也太明目张胆了,杨果敢还敢传消息过来?” 贾似道难得深沉了些,压低声音道:“蒙哥似乎要对忽必烈动手了,你可知,如今蒙古在中原的统帅已不是忽必烈,换成了塔察儿。” 廖莹中瞳孔放大,震惊不已。 “这……如此大事,为何朝中一点风声也无?!” 贾似道冷笑,道:“一群尸位素餐之辈,能知道个屁。” 廖莹中犹自震惊,蒙古在中原的第一统帅换人了,宗王忽必烈被罢免,这是何等大事?偏宋朝这边根本就波澜不惊…… 就连贾似道,也是在谈完了如何对付政敌之后才谈及。 “塔察儿,塔察儿。”廖莹中好一会才缓过神来,道:“塔察儿在山东连李璮都压不住,蒙哥怎会用他为帅?” “塔察儿打仗不过尔尔,却对蒙哥有拥立之功,由此亦可见蒙哥对忽必烈猜忌之深。” 贾似道翻出地图,道:“他去年没攻入两淮,今秋又打算出兵攻打京湖。我既得到消息,这退敌的功劳,必是归我了。” 廖莹中道:“北面是否有可趁之机?” 贾似道摇了摇头,叹道:“依杨果信上之意。忽必烈被夺了节制兵马之权,蒙哥派人钩考、对汉官罗织罪名,致使北面人心惶惶。我若可击败塔察儿,或有可能劝北地世侯们与李璮一同叛蒙。但,杨果太天真了……” 正文 第360章 火候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我有些天真了。” 屋中灯火如豆,李瑕与韩承绪相对而坐,捧着那封秘信对谈。 北面之事,李瑕不会与李墉说,只能与韩承绪谈。 “在开封时,杨公告诉我,若宋廷能击败蒙军几次,或可使北面世侯群起反蒙。我没能看出这其中的不妥。” 韩承绪眯着老眼,道:“看信上说的这几件事,确有端倪……去岁李璮之所做所为,可见反蒙之意极坚,竟敢明胆张目断蒙军后勤。此举与公然割据何异?他敢这般做,想必是联络了不少世侯,故而杨公有那般判断。” 李瑕道:“越是如此,我越担心。” 韩承绪明白,叹息道:“李璮之做法,便像阿郎今日就在庆符县起兵造反,火候未到呐。去岁哪怕放任塔察儿到两淮打上一仗也罢,竟是毫不遮掩。” “我之实力,远不能与李璮相比。但他行事太狂,注定难成大事。” “蒙人暂时不动他,无非是蒙哥想要尽快灭宋,又欲对付忽必烈。待空出手来,必除李璮无疑。” 李瑕道:“你若是北地世侯,心存一丝反蒙之念,敢与李璮这等人谋事?” 韩承绪苦笑道:“未必所有人都能看出这些。” 李瑕道:“能成大世侯者,哪一个不是人老成精之辈?” “阿郎担心杨公?” 李瑕沉思着,缓缓道:“我为官以来,与蒙军打过几仗,看待时局与当初有些不同了……要煽动北地世侯举事,小胜是不够的,宋军年年都在打胜仗,却还没到逆转局势的时候。 我们需要一场大胜,收复成都、收复汉中,兵进秦陇、虎眈中原,如此,才能给北人信心。可杨公信上所言,蒙哥钩考中原,汉地百官人心惶惶,‘此大好时机,望尔等把握’?” 韩承绪缓缓道:“托这封情报,今岁京湖战场,贾似道必可击败塔察儿了。依杨公设想,蒙军中原之统帅刚轮换,又遭大败。李璮举事,北地世侯惶惶之际群起响应……” “杨公错了。”李瑕道:“我说兵进秦陇、虎眈中原,是要让北人对我们有恐惧。如今北地人心惶惶不假,但那是对蒙人的恐惧。汉地世侯依旧鄙夷宋廷,唯李璮野心勃勃之辈蠢蠢欲动,如何成事? 杨公将此视为时机,接连传情报与贾似道,却未见他身后之大世侯有所动静。只怕那些人看清形势,转手便要将杨公卖了。” 韩承绪叹道:“可怜一片赤血丹心,到头来只成宋臣之功劳薄、世侯之替罪羊。” “若当初我若未去开封,杨公心灰意冷之下烧了那些情报,不再动作,或可在这次钩考中平安无事。” “阿郎不必如此想。”韩承绪道:“你大败兀良合台,让朝中大臣与之联络,一直在完成对他的承诺。今次是杨公太心急了,他曲辞华美、富于文采,却非谋事之臣。” “不,不是他心急,钩考局已南下了。是我没做到。”李瑕喃喃道:“我太慢了,成都一战,我若有兵力能守住剑门关,或许还有反攻汉中的可能,杨公之处境便大不相同了……真是一步慢,步步慢。” “阿郎?” “我欠他的。”李瑕道。 韩承绪道:“庆符军成军已是速胜,败兀良合台已是万难,阿郎已做到如此地步,还能如何呢?” “该做得更好才对……” 李瑕的眼神也不知在看何处,陷在了思索当中。 韩承绪道:“以阿郎之官位,这些事万难做到,本就得看贾似道那边……” “知道贾似道为何把这封情报给我吗?”李瑕回过神来,问了一句。 “他在敲打阿郎。” “嗯,他在告诉我,朝中只有他重视这些。他提醒我,我必须依附于他才能做成事情。” “那我们如何回应?” 李瑕想了想,道:“我写封信给他,请他派人北上,若杨公有难便设法相救……下个节日是重阳节,到街上买个蛐蛐笼作礼物,一并送给他。” “蛐蛐笼?” “礼物不重要,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行。对了,此事不必告诉李西陵。” 贾似道只派了一个讨厌的书生来,而非军中精锐,这是在表现他对李瑕和李墉并无恶意。 这点李瑕心里清楚,同时也知道,贾似道不可能放任吴潜行废立之事。 暂时而言,两人立场相近,表个态就表个态吧。 …… 李瑕推门出了公房,心思莫名地有些沉重。 杨果给的情报,有些他已经用到了,比如兀良合台攻蜀、塔察儿攻两淮的计划;有些则让他对时局更加清晰,比如他借机看出李璮的心思。 还有一些,诸如北地的人心赋税、旭烈兀的西征、汗廷的斗心争角等等,暂时皆未用到,以待来时。 那来时,就是他们一起畅想过的恢复汉家江山。 李瑕还年轻,还在不断壮大实力,等更好的机会;杨果却已经老了,一个亡国之人,一辈子已不知能有几次机会。 “让姜饭来见我。”李瑕在廊中招了个小吏吩咐道。 不一会儿,姜饭匆匆赶来,断臂上没装钩子,而是装着个铁拳,甫一见面便抱拳行礼。 “见过知县。” “那个全真教来的刺客……俞德宸,近来如何?” “禀知县,他在牢里被关了大半年,每日只是打坐修行。” 李瑕道:“你想个办法,让他从牢里逃出去……” ~~ 次日,庆符军营。 名叫“胡勒根”的俘虏扯着汉话对一个宋禾说道:“不是我养不好,是这个马种不好。” 他是去年十二月攻庆符县时被俘虏的,至今已有九个多月,汉话说得十分利索。 “我看是你不肯尽心。”宋禾道。 因于柄战死之后,马军的另一名佰将换成了杨奔。两人相处得不好,宋禾每每都是冷着一张脸。 “不是。”胡勒根道:“最好的是蒙古马,其次是大理马,这个马种太差了。” “啪”地一声,宋禾给了胡勒根一个耳瓜子,道:“给你三天时间,这些马匹还是这般没体力,你给我滚回黑屋子里。” 胡勒根偷眼瞥着宋禾,也不敢反驳,嚅嚅应了。 杨奔斜睨了这边一眼,心知确实是马种的问题,却懒得为一个蒙古俘虏得罪宋禾,只招了招手,道:“宋佰将,过来一下……” 那边胡勒根自牵着马去洗了,到傍晚时分,他四下一瞥,发现周围看守的兵士竟不知去了何处。 他愣了愣,又是四下一看,渐渐起了逃跑的心思。 他戴着镣铐,穿过马厩后方,兜兜转转,在营寨中找到一个小洞。 “胡勒根”在蒙语里老鼠的意思,他之所以有这个名字,便是因他身材矮小。 这大半年教庆符军的将士说蒙语,常有人提起此事,问他为何这么矮。 “蒙古人又不是每个都高,当然也有矮的。”胡勒根对这些问题十分厌烦,只觉这些汉人实在没有见识。 以前吧,胡勒根还算壮,如今减膘不小,已勉强能从这个小洞钻出去。 这是他计划了好久的,今日终于找到时机。 钻出小洞,他跑进一片小树林,松了一大气,暗自庆幸远处过往的人群没发现自己。 过了一会,胡勒根找到一块大石头,要砸脚上镣铐。 才举起石头,他却是愣了一下。 逃出去了去哪? 回大理那肯定是不去的,远就不说了,那地方又热又湿,虫子又多,他早就不爱呆了。 去投别的蒙军?一个人哪能在宋境走那么远? 万一被捉了,又得被关到那黑屋子里…… 胡勒根心中千回百转,放眼四望,实在不知怎么逃了,只好叹了口气,放下石头,重新走回小洞边,努力钻过去。 在那洞口卡了半晌,他正费着力,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靴子。 胡勒根骇了一跳,抬起头,见到了李瑕。 “第三次了,我说过凡事不过三,下次再逃,我把你的皮剥下来。”李瑕用蒙语道。 “不不不……不是,李知县,我没逃。”胡勒根用汉语道:“我去采……采点草料喂马。” “我一直看着你逃的。” 胡勒根又吓了一跳,忙道:“我我我可是回来了……回来了。” 李瑕问道:“所以呢?你想让再给你减掉一次?” “对对……啊,不不不,我肯定是不会再逃了,肯定没有下次了。” “你汉语说的不错。” “是是,小人可喜欢说汉语了,小人还会成语……老实安分,老实安分。” “起来,帮我办件事……” 正文 第361章 休憩 这日李瑕连着安排了许多事情,一直到夜深了才从庆符军营回县城。 去年每有这种时候,他都是直接在军营过夜。如今不同了,他是知县,早上县衙梆响之后便要签诸多文书,有时还得升堂断案……不过,这些也可以交给县里那位勤于公务的主簿。 李瑕每夜都回去,更主要的原因还是高明月在。她在,那座官廨对李瑕而言才有了家的感觉。 穿过城门,走过长街,沿街唯有沁香茶楼上的灯火还亮着,严云云正站在那。 当时韩承绪收严云云为义女,李瑕稍有些不解。但思考过之后也渐渐明白,这年头的人极重家族。 北地的韩家、宋境的李家、大理的高家也唯有通过家族关系才能凝聚并相互信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对严云云而言,这义女的身份带给她的安全感,再多钱财也带不了。 前阵子,淯井监查私盐一案,让严云云十分紧张。而李瑕一回来,什么都没做,这案子便烟消云散了。 严云云贪慕这种威风,她不必与李瑕有太多亲近,只要偶尔看他从楼下路过,她便能汲取到力量。 这种事说白了就叫“狐假虎威”,茶楼上的这一盏灯火相候,就是她“假借”的过程。 李瑕越有本事、她与他羁绊越深,便越能感到骄傲,面对曾践踏过她的世人时便愈有底气。 不仅严云云如此,庆符县内许多人亦然…… 李瑕走到前衙,进了公房,只见韩祈安依旧埋首案牍。 “以宁先生还未睡?” “阿郎。”韩祈安道:“马上要秋收了,正在核算粮食。今岁不需输税到州府,阿郎又要扩充庆符军,多留些军需。” “你身子骨弱,莫太辛劳,这种可以交给房主簿的事便交由他吧。” “县里出了几桩案子,城东有三个兄弟争产、庙村有个女子与人通奸杀了丈夫……房主簿也忙。” 一县之大,大大小小的案子层出不穷,李瑕一心练兵,不太喜欢断案。身为县尉之时便不太管快班之事,房言楷这主簿便一直兼管刑讼。 当然,这事关民生治安,不得轻忽。可见房言楷着实是为庆符县做了许多事,不论是江春或李瑕主政之时。 “房主簿就喜欢做事,如今也不会克扣庆符军粮草,给他压压担子无妨。” 李瑕说着,推了桌上放凉的药碗到韩祈安面前。 韩祈安捧过药碗,笑道:“阿郎放心吧,我这身子骨每日见好,还要看阿郎成……蜀帅威镇八方。” 李瑕签过当日的文书,与韩祈安随口聊着公务,便向后衙转去,路过房言楷的公房,只见里面还有烛光。 穿过长廊,过了两道院门回到后衙,韩祈安转去西厢,李瑕便拾步进了大堂。 阿莎姽正坐在那对着一筐草药挑挑捡捡,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打招呼,表情有些冰冷。 因李瑕让她制些麻药、金创药,供士卒治伤时用。阿莎姽讨厌被当作小吏一般不停做事,已是许多天都没好脸色。 “你要把药制成膏状,方便保存和携带。”李瑕道。 阿莎姽不回答,但是听进去了。 她本是像女鬼一般的人物,这时却显得有些可怜…… 内堂里,高明月与韩巧儿听到李瑕的声音,连忙跑出来。 “李哥哥,我真的要学那么多东西吗?筹算好难啊。”韩巧儿掘着嘴,委屈巴巴道:“都算了一晚上了还算不出来。” 近来高明月常帮李瑕审阅账册,李瑕便教了她包括阿拉伯数字、简单的运算法则在内的许多东西。 且李瑕认为韩巧儿就在该读书的年纪,又让高明月督促其学业。 小丫头记忆力好,从前韩承绪教她文章诗赋她往往听一两遍即可记下来,十分轻松,遇到算数、下棋之类的事却极为吃力。 对于韩巧儿来讲,这就是日子安定之后的小小烦恼了,但她还是乖的,只敢小小的撒娇,说了一会话之后便被李瑕打发去睡觉。 “我们给李哥哥烧了水,烧水的时候围着火炉,够亮堂,不会坏眼睛。” “还是伤眼,你早点起了白天再读书比较好。” “哦,但是白天你不在,阿莎姽姑姑就都是晚上才起来的。” 韩巧儿嘟囔着,依依不舍地随高明月回了屋。 李瑕在营里弄了一身汗,自去洗漱,只见热水与干净的衣物都已准备好。 洗过之后,他再转向主屋,特意往高明月的屋子绕了一圈,便见她轻轻推门出来。 “巧儿睡了?” “嗯,她明明很困了,一定要等你回来才肯去睡。” ~~ 屋内,韩巧儿翻了个身,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 自从上次的大年夜之后,她已自认为大姑娘了,但越觉得是大姑娘,她越不知该在李瑕与高明月面前如何表现。 明明是想更表现得更自然一点,帮高明月活跃一下气氛,也不给她带去太大的压力,结果却更加被当成小孩子。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韩巧儿看着纸窗外的剪影心想道,“那就等你们成亲了再说吧,明明都长高很多了……” ~~ 屋外的两人已在廊中坐下,高明月伸展了一些手臂,显得有些轻松,道:“巧儿被你照顾得愈发像个小孩子了。” “本来就是小孩子,你也是。”李瑕觉得她们活泼一些蛮好的。 “才不是,人家和你同岁。” “对了,我们的婚事我拜托李夫人帮忙操持,她说十二月比较好,可以准备得妥当,且有个大吉日。” 提到婚事,高明月每每有些害羞。但如今她在李瑕面前也放松了些,敢谈些自己的感受。 “当主母好难啊,以前母亲教导过我,但还是不太会,有太多人和事要管了。” 她坐在那并着脚尖,漂亮秀气又有些沉稳,就是个正在努力成长的小姑娘。 “确实比想像中难。”李瑕道:“本以为成亲是很简单的事,但他们说光是发请柬给宾客,让他们安排好事务启程来,整个过程便要三两月。车马真慢啊……也好,更庄重些。” “都要请谁呢?” “慕儒大概是过不来了,得通知一下,老聂得请,该送些礼物到重庆府与云顶城军中。临安的靠山们也得说一声,显得尊重。” “那你家里?” “家里该有人会过来。”李瑕沉吟道,“对了,还会给你伪造一个身份,便说是自小订亲的人家,户籍李先生在办。” 不论真假,大理高氏称始祖为高翔,乃是三国时的蜀汉大将军,封玄乡侯,如今蜀中亦有其后人。 李瑕身为朝廷命官,与大理通婚颇麻烦,便将高明月的户籍办在蜀中高氏名下,往后要恢复身份也好说。 “那今日太晚了,你早些去睡,明夜我再教你彝语,你再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好,另外还有件事情。我打算出趟远门,得去见个人,大概三两个月回来。” “那……那好吧,你路上一定要小心。”高明月也不问李瑕要去哪,只低声道:“我会把家里顾好的。” “过两日才走,我得先把县里安排妥当了,提前和你说一声……嗯,你回屋吧,去睡了。” “再呆一小会也可以。” 坐在回廊上的一对男女离得更近了些…… 因各自性格的原因,虽相识了一年多,但两人之间的进展始终比较缓慢。 李瑕并不急着让这份感情升温,这辈子他愿意慢慢地了解一个人并与之相处,毕竟结为夫妻是一辈子的事。 这与前世那些露水情缘不一样,他也没有太多经验。 ~~ 从成都归来的这些日子,算是李瑕的一个小小休整。 他有了一个未婚妻,也有了个像爹又不像爹的长辈或幕僚,虽然还在与他们磨合,但那种异乡人的疏离感也在这种磨合中一点点消减。 他安排着县务,很快便到了两日之后。 “知县。”姜饭快步进了公房,低声道:“知县安排的事,小人办妥了,他们已经出发了……” “收拾好了吗?” “好了。” “走吧……” 正文 第362章 劫 庆符县往北的山路上,胡勒根偷瞄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俞德宸,趁其不注意,在树干上做了个记号。 “我说,你等等我啊,我救了你。” 俞德宸回过头,站在那也不说话,但还是等了等他。 他们之所以同行,是因姜饭把俞德宸从牢中带出来,押去营里修寨栏,说是庆符县如今不养牢犯了,所有犯人都得干活。 俞德宸也无所谓,被关了十个多月,已有种在哪修行都是修行的感悟。 干活干了两日,他便遇到了胡勒根,两人悄悄说了几句话,胡勒根得知他也是大蒙古国人,便提出要带他逃跑。 “我告诉你,我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月了,在营寨那边挖了个洞……” 借着胡勒根的充分准备,两人好不容易,终于是逃出了庆符县。 俞德宸暗忖自己幸运,而离开庆符时他回头忘去,发现自己已经没了暗杀李瑕的信心。甚至连李瑕的样貌都记不住了。 回想起来,唯有那个县令女儿还让他印象深刻…… 此时胡勒根迈着小短腿跟上来,问道:“其实我早想逃跑了,但不知要怎么才能逃远,路也不熟。” “我带你去利州,你可入汪帅军中。” “这里到利州也远,你懂路?”胡勒根又问道。 俞德宸只是点了点头,不多话。 “我们在路上不会被宋人捉起来吧?” “先去顺富监,那里有汪帅的细作接应。” 胡勒根眼珠一转,道:“汪帅的细作?” “嗯。” “和我仔细说说吧。” 俞德宸道:“我知道的也不多,总之到了之后我去联络便是。” “汪帅不会将我当成逃兵处置了吧?” “不知,我只是个修道之人。” 俞德宸不爱说话,应过之后便闷头赶路。 “你这人。”胡勒根不满道:“我好不容易学会汉话,我们多聊几句。” “没什么好聊的。” 俞德宸转头向山边看去,只见小小的山路上,一个老妇正在采野果。 “心劫难渡。”他喃喃了一句,也不知是想到什么,目光有些茫然。 “你什么态度啊,我是蒙人,你是北人,我还救了你,你懂不懂大蒙古国的规矩。”胡勒根又道,“快和我说说了,过了富顺监之后,怎么去利州。” 这次,俞德宸连应都懒得应胡勒根…… 两人走到夜里,在一片山林中歇息。 “我去找些吃的。”胡勒根道。 “你别去。” “不找吃的,明日哪有力气赶路。” “你别去。”俞德宸的语气中渐渐有了冷意。 胡勒根不解,向后方看了一眼,啐道:“不去就不去,睡觉……额秀特,还不如当俘虏睡得好。” 他也烦透了俞德宸,铺了些干草在地上,自顾自便睡,一不会儿便响起了鼾声。 睡梦中,胡勒根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俞德宸那张充满杀意的眼。 “呃……呃……” 胡勒根努力挣扎,双手却被俞德宸的膝盖死死压住。 俞德宸额上青筋暴出,眼皮跳得厉害,似乎也很紧张,但眼神中却藏着一缕坚决。 他喘息得很厉害,被他死死掐住的胡勒根却已快要窒息而亡。 忽然,树林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数人箭一般冲上前来,将俞德宸扑倒在起。 胡勒根这才感觉到活过来了,一下挣扎起来,贪婪地呼吸着。 “他看出来了!他看出来了……他要杀我……我才是忠心的……知县……知县,我很忠心……” 李瑕不急不徐地走过树林,看了一眼胡勒根,没理他,径直走到被姜饭等人摁在地上的俞德宸面前,问道:“为何要杀他?” 俞德宸没有挣扎,反而是有些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是你安排我逃出来的?” “嗯。” “你要骗我,揪住汪德臣布在宋境的细作。” “差不多吧。”李瑕道,“为何要杀胡勒根?” 俞德宸偏过头,依旧不回答。 李瑕道:“我听说,你关在牢里的时候,有个姓阮的老婆婆有时会去给你送饭。” “她不是细作。”俞德宸道:“与阮婆婆无关,她没有通蒙……是因为我曾寄住过她家,她心好才照顾我……你别动她。” “我知道。你一个全真教的,为何杀蒙人?” “全真教怎么了?我终南山上的同门从未劫掳过百姓!”俞德宸厉喝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我等不过只是修行之人。” “你等不事劳作,每日于恢弘庙宇当中修行,衣食何来?” “姓李的,你要杀便杀,废话许多。” “杀你做甚?倒是你,奉命来杀我,却吃了我大半年牢饭。” 俞德宸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再给你一次杀我的机会。”李瑕拿过俞德宸的太常剑,随手抛在地上,向姜饭道:“放开他。” “知县……” “放开他。” 俞德宸翻身起来,看着地上的剑,却没马上拾起。 李瑕已持了佩剑在手。 “来。你说的,我火烧重阳观,气死李志常,毁你全真教气运……” ~~ “我全真教只怕是气运不转,由此衰落呐。” “师父,怎么了?” 开封城内重阳观,小道士孙德彧正在与他师父李道谦说话。 李道谦神情低落,抚着长须道:“淳和真人已北上,将与那些秃驴辩论,然这等口舌之争,实看汗廷之心意,这次,汗廷只怕更信任佛教。” “师父,你方才是说‘秃驴’吗?” 李道谦一愣,矢口否认道:“为师何曾说过?哪怕有所争论,但为师也不会对佛教恶语相向。” 孙德彧道:“那是弟子听错了。师父,若是我们输给了佛教,会如何呢?” “师兄们削发为僧、烧毁一部分道经、将各地道场让给佛教所有……这些都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全真教将从此一落千丈。” “后果很严重啊。”孙德彧不由十分感慨。 “此为我全真教之大劫呐。” 孙德彧抬头看着这间略有些简洁的小殿,又问道:“那重阳观我们还重修吗师父?” 李道谦道:“自然要修,重阳观绝不会让给佛教,此乃祖师羽化之地。” “可是我们没有钱了。” 李道谦又是长叹一声,喃喃道:“是啊,钩考局南下,清查河南官员,那些与为师交好的汉官们纷纷落狱,失了这些供奉,自是无钱修重阳观了。” “这日子可真难过。”孙德彧道:“我们会不会也被捉起来?” 李道谦说不出来。 全真教为了重修重阳观已采购了大量的材料,偏遇到钩考局要查赋税。 他也见过那阿蓝答儿一次,只觉对方杀气腾腾,眼下这情形,已有些前途难料。 “师父,你怕了吗?” 李道谦斜睨了徒弟一眼,道:“去做今日的功课。” “是。” 孙德彧老实应了,出了偏殿又摸了摸袖子,那里面藏着他上次采购金漆扣下来的十贯钱。 “要不要给师父应应急呢?”他心想着这些,绕过空旷的道场。 这里本是三清殿,去岁被一把大火烧得不成样子,不久前才被清理干净。 “师弟!”一个稍年长的道士跑上来,喊道:“累我好找,史家二郎来了,要与你论道,你赶快过去。” “啊,史二郎来了?”孙德彧颇为惊喜,心想又要有钱赚了。 他揉了揉脸,才继续摆出恬淡的表情。 “快走吧,千万结交好史二郎,如今这开封城里,唯一还能依靠的唯有史家了。” 孙德彧会意,低声问道:“怎么了?又有哪位大官完蛋了?” “这次是赵经略使……” “不会吧不会吧?”孙德彧轻呼道:“连堂堂经略使都完蛋了,那……那我还和史二郎论什么道啊?快让师父跑吧,我们赶紧回终南山。” “闭嘴,你不知开封城只许进不许出?” 孙德彧被吓得不轻,走了几步却又问道:“那酒楼还开着吗?万一我们也完蛋了,好歹先吃顿好的。” “你觉得呢?城内除了我们重阳观,哪还有安生之处?” 孙德彧再次摸了摸袖里的钱,暗道这情形不妙,可千万别人死了钱还没花完…… 正文 第363章 史家 史樟依旧穿着一身麻衣草履,看着走来的孙德彧,他忽然又想到了姚燧。 去岁,阎复死后,姚燧便与史樟割袍断义,因此他的真心朋友已不多,近来结识了孙德彧,觉得这小道士机灵有趣又率性,倒值得一交。 “史二郎今日怎过来了?” “有件事拜托观主。”史樟拂了拂袖子,显得颇为洒脱,道:“告诉你也无妨。阿蓝答儿迫害赵经略使,家父派人传信于漠南王,却被拦着不让出城。正好观主派人北上参加佛道之辩,故请他捎带口信。” 孙德彧惊讶地张了张嘴,低声道:“这等大事,二郎不必告诉我也行的。” “无妨。家父襄助汉官,已与阿蓝答儿摆明旗鼓。” 孙德彧不敢多聊这些,道:“其实我们也不想与那些秃驴争辩,偏是躲不过去。” “怕输?” 孙德彧嘟囔道:“还不是因为如今佛教更受汗廷信重吗。” “躲是躲不过去的。”史樟道:“佛道之争,由来已久。” 他信奉的是老子、庄子之学,还自号“散仙”,乃信道之人,自是站在道教这一方。 全真教谈起佛道之辩,往往只说汗廷偏心。但史樟与孙德彧聊天,却不必谈政局,反而能说到争辩本身。 “晋惠帝时,道士王浮编写《老子化胡经》,传说老子过西域,至天竺,化身为释迦牟尼,建佛教,世称‘老子化胡’,佛教只是道教之旁支。如此一来,佛教自是极为不满,魏晋、隋唐、宋金年间皆有论战。 如今大汗再召佛道两教辩论,实为平息佛教之愤怒。且不说汗廷信重与否,只谈‘老子化胡’一说,我查阅典籍,唯见《史记》上一句‘西出函谷关而去,莫知所终’,别无记载。既缺乏实据,想必是辩不赢了。” “啊?”孙德彧好生失望。 他入全真教以来,一直是深信释迦牟尼是老子化身,没想到连史樟都查阅不到记载。 “本以为若是输了,那也是因汗廷偏袒,可这样……” 史樟摆了摆手,道:“你我修道,讲究的是清净无为,非是为争抢地盘,成败又何必介意?” 孙德彧道:“话是这么说,但我又不像师父那般修为高深,当然介意。” 史樟笑了笑,问道:“你为何学道?” “自是为了修行。” “知我为何喜欢与你来往吗?”史樟指了指孙德彧,道:“因你为人率真,不虚伪不说谎……说实话。” “好吧,当道士自是为了活下去。”孙德彧道:“我是四川眉山人,因战乱丧亲,寄养在终南山,不当道士哪有吃的?” “还算坦诚。”史樟笑了笑。 “说实话,我就不懂二郎你,分明长在王侯之家,不肯锦衣玉食的享乐,却当个散修之人。” 史樟说孙德彧坦诚,他自己却不坦诚,随口道:“故而说,我比你更有道心。” “那倒也是。” 孙德彧有些发愁地叹了口气,又道:“如今这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全真教若是衰败了,日子就难过了。” 史樟悠悠道:“当年长春真人不远万里会见成吉思汗,为全真教积四十余年福祉,至今享尽喽。” “享尽了?”孙德彧自语道:“我分明还没开始享呢。” “自吐蕃归附大蒙古国后,全真教由盛转衰已成定局。” “就没别的办法吗?” “除非再有一次‘龙虎相会’。” 孙德彧当然知道龙虎相会,却不明白史樟话里的意思,不由颇为疑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也许三四十年后,你我之间便是一场龙虎相会。” 史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平日故意附庸风雅,但偶尔还是忍不住稍显出心中的想法。 他说完,自知失语,但对方只是一个小道士,倒也无妨。 史樟笑了笑,摆手道:“好了,不与你这小道童闲聊了,走了。” 孙德彧看着他施施然然向外走去的背影,犹自不解。 “三四十年?就算万一我成了掌教,能比作长春真人,你却要当成吉思汗不成?龙虎相会,牛皮吹得真大……” ~~ 那边史樟回到家中,立刻便到书房见了史天泽。 “怎去了这般久?”史天泽背对着史樟,正负手看着墙上的地图。 “若孩儿只见过张真人便匆匆回来,旁人便知孩儿有事寻他。因此又找了个小友闲聊了一会。” 史天泽头也不转,淡淡道:“话虽不错,但你老庄之学接触得多了,做事散漫,往后还能做到雷厉风行吗?” 史樟一愣,颇受启发,行礼道:“父亲教训的是。” “阿蓝答儿竟真敢动赵璧。”史天泽沉吟道:“去岁那件事,赵璧是知情者,万一将我供出来……” “依孩儿所见,赵经略使当不至于这般愚蠢。”史樟道:“今日阿蓝答儿扣押赵经略使,罪名是‘克扣军赏’,倘若赵经略使敢供出父亲,反是叛国之大罪。再者说了,他深陷牢狱,唯一能指望的便是父亲。” “事关史家存亡,不可以常理度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是,孩儿不敢大意。” 史天泽道:“我与赵璧共事多年,他是否克扣军赏我最清楚。阿蓝答儿动他,只因他是漠南王的人,且是汉人。” 史樟道:“但我们史家不同。祖父于成吉思汗时便归顺大蒙古、父亲你则是窝阔台汗的汉军三大帅之一,我们史家从未受过漠南王提拔。” “但漠南王以汉法治汉地,我们亲近于他……此事,大汗心知肚明。”史天泽缓缓道:“阿蓝答儿并非不想动我,只是忌惮我手中的兵权罢了。” 史樟感受到史天泽深深的为难,皱眉沉思起来。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墙上的地图上,此时才发现史天泽一直在看地图。 “父亲莫非是在考虑……” “今日赵璧才被扣下,杨果便来见了我。”史天泽语速很慢,显然还在思考,“他问我,漠南王已被夺了兵权,往后汉地将不再以汉法治理,我可愿屈从?” 史樟眉头皱得愈深,喃喃道:“孩儿虽忠诚于大蒙古国,然自幼习得儒道,习得诗词歌赋,亦有经世济民之心……岂忍看中原再沦为牧马之地,连回回人也踩在我等汉民头上?” “杨果亦是如此说。”史天泽低声沉吟道,“案上有几封情报,你看看吧。” 史樟上前,拿起那几封秘信,才看了两眼便吃了一惊。 “这……宋军有这等实力?竟能又斩一都元帅……宗王阿卜干……” 过了一会,他竟是又在情报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李瑕?此人还未死?果然是个祸害……” 史天泽道:“蒙军攻不下蜀地,阿蓝答儿南下钩考,塔察儿攻京湖的情报已被杨果传给宋人,还有山东李璮也在蠢蠢欲动。一切看起来都是举事之机啊。” 史樟手微微一抖,心底突然有些激动。 “父亲,我们准备动手吗?待塔察儿在京湖一败,斩杀阿蓝答儿,未必不能割据中原,只要联络山东李璮,再让宋军牵制住汉中的汪德臣,未必……” “急什么?”史天泽轻声喝骂了一句,“沉不住气。” 史樟愣了愣,自知失态,连忙低下头。 “再等等。”史天泽缓缓道:“过几日张柔会到开封,与他商议之后再谈……” 正文 第364章 钩考 蒙哥汗七年这个秋天,对于中原的汉官而言显得极为难熬。 阿蓝答儿在关中设钩考局,先后查核京兆、河南财赋。罗织罪状、逮捕官员。 八月,负责军粮供给的理财大臣李德辉受到牵连。 汪德臣屯兵于利州,扼四川咽喉,其数万大军之粮草一部分便是靠李德辉调度供给,李德辉一被捉,蒙哥攻蜀的计划亦大受影响。 其后,阿蓝答儿至京兆府,拿下了京兆宣抚使廉希宪、京兆宣抚副使商挺、陕西路宣抚使赵良弼等人。 九月,拿下了河南经略使赵璧…… 几个重臣还只是被羁押,其余官员则纷纷被严刑拷打,死在狱中。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阿蓝答儿这次钩考,旨在除灭忽必烈之势力。 果然,到了九月中旬,忽必烈设置的安抚、经略、宣抚三司已被全部裁撤,北地已有重归混乱之势。 这一切,南边的宋廷完全没能得到消息,史樟却看在眼里。 史樟向来非常清楚地知道,蒙古人不会永远信重汉地世侯,早晚有一日会做清算。因此他自视才高,却不敢显露,故作出闲云野鹤之态。 这次,他隐隐感到会是一个起事的机会。 蒙哥的猜忌没错,北地汉人就是只尊忽必烈这个贤王而不知有大汗。既然这位大汗不肯行汉法,那便让他看看汉人门阀的实力。 史樟疑惑的是父亲史天泽还在顾虑什么,为何还不肯下决心? 很快,阿蓝答儿解答了他的疑惑。九月十六日,河南经略司参议杨果被羁拿。 史樟得到消息,吓了一跳。 “这怎么会?父亲不是一直在保着杨果吗?杨果也不是漠南王的嫡系啊。” 史天泽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开口道:“参议以上,此次被捉拿的官员中,杨果是唯一一个不是漠南王提拔之人。” 大蒙古国很少有科举,但确实有过。那还是耶律楚材在时举办过一场,状元名叫杨奂。 杨果便是被杨奂赏识,从而起复为官,再被史天泽调到开封,从未见过忽必烈。 考虑到这一点,史天泽又道:“看来,阿蓝答儿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杨果有些事做得太不小心了。” 史樟额上已有汗珠在往下淌,强自镇定,道:“两日内……两日内张柔便到,我们与他商议好,劝他一起……” “记得我去岁说过的吗?”史天泽忽然问道。 “孩儿不知父亲指的是哪句话。” “杨果是该保还是该抛。当时说过,极可能是要抛掉的。怎么?大蒙古国才稍打了几场败仗,你便忘了?” 史樟道:“抛了?可眼下这个机会……” “机会?若是机会。漠南王岂会不敢与大汗稍加抗衡便交出兵权?连漠南王都觉时机未到,你我父子算什么,也敢称机会?” 这一点史樟却是一直未曾想到,仔细想了想便感到背脊上一片凉意泛上来。 大蒙古国的实力,蒙哥的威望,谁能比忽必烈更了解?连忽必烈都俯首听命,已说明了太多问题…… “可李璮如何就敢公然割据……” “那是个蠢材,不足与谋。”史天泽冷笑一声,道:“我本想再等等,先做筹备,再等一个更好的时机。可杨果既已被捉了,不能再等了,得杀了他。” “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灭口了。” ~~ 要在阿蓝答儿的牢狱当中杀人自是不容易,此事史天泽自有安排。 而史樟则去了一趟龙亭湖畔的知时园,销毁一些情报。 他向来是以闲云野鹤的面貌示人,出门也不讲排场,只带了几个护卫一路缓缓而行。 才绕过矾楼旧址,那边巷子里却绕出三个道士。 “咦,是史二郎……见过史二郎。” “德彧?你怎么在此地?” “我带我两位师兄出来吃炒菜。”孙德彧道。 史樟的目光早已落在了孙德彧身后两人身上,这两个道士都是身量颀长挺拔,一个二十几余,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俱如高天孤月,质本光洁。 “在下史樟,不知两位道长如何称呼?” 史樟是喜欢结交风流人物的,不由拱了拱手,微微一笑,笑容薰面和风。 “贫道俞德宸。” “贫道张君宝。” 史樟看向那位更年轻些的道士,笑道:“君宝不是全真教德字辈的?” “贫道原是散修之人。”张君宝道:“让史郎君见笑了。” 孙德彧拉了拉俞德宸道:“二郎,这位是我师兄,他师从我们祖庭观主洞明真人,使得一手好剑术。张师兄则是武当山紫霄宫张宗师的弟子……” 史樟微觉好笑,他信道、又博览群书,对武当山也有了解。 宋代皇帝向来信道,宋徽宗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封真武神为“祐圣真武灵应真君”,在武当山上建了紫霄宫。 做这些,宋徽宗是希望真武神能平定北方战乱。 可惜,这种近乎于惶恐的遵崇并没能为宋朝保住北面的疆域,只使得世人渐渐开始信奉真武神,使武当山道教日渐兴盛。 武当山地处十堰,位于襄阳西北方向,属于蒙宋交战之地。有人投蒙,有人归宋,倒也不稀奇。 不过,史樟还是问道:“张道长怎会来开封?” 张君宝还未答,俞德宸已道:“贫道奉师命入宋境办事,与他相识,并受他相救。” “哦?俞道长去办何事?”史樟笑道:“我心中好奇,俞道长若不便说便罢了。” 孙德彧低声道:“师兄,这位史二郎乃是经略府的衙内。” 俞德宸点点头,拱手道:“贫道奉命,诛杀烧毁重阳观之恶徒,李瑕。” 史樟一愣。 “你可杀了?” “自是杀了,首级已交给栖云真人,贫道此来开封,便是为了此事。” 史樟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半晌之后,他才又问道:“确是真的?” “贫道有向道之心,遵太上之律,岂会口出诳言?” 史樟听罢,暂时也顾不上交结朋友,向知时园的方向看了一眼,拱手道:“我有些急事要办。稍候再往重阳观看看李瑕的首级,为俞道长表功。” 俞德宸道:“不过是遵师命而为,何来表功一说?” “俞道长不知,那李瑕于蜀地又办下好大一桩事……我们回头再说,再会。”史樟虽没太多时间,却还是温文尔雅地说了一声,方才趿着草鞋离开。 ~~ “咦,他最后也没跟来啊?” “有要紧事吧。” “好吧,钱还是一样给我啊。” “嗯。” 孙德彧又回头看了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对着日头仔细端详,眼中渐渐泛出光彩来。 “别看了,让人撞见。”俞德宸淡淡道。 “有何关系?我辛苦挣的,又不是偷蒙拐骗来的……” 张君宝转身看向知时园的方向,沉静的目光中带了些许思忖之色,暗道史樟竟是不起疑心,性子未免也太闲散了些…… 正文 第366章 逼迫 史樟张了张嘴,完全没有会过意来。 “这……李瑕怎敢来?又怎会故意露出破绽?太冒险了……此事……” 史天泽看了儿子好一会,见他实在没猜出来,终于开口说起了推论。 “当时张五郎费尽心思尚不能捉住李瑕,终南山上一个不通俗事的道士却能轻易刺杀成功?之后,一个年龄相貌与李瑕相符之人又恰好救了他,跟着他进了开封?” “这……或只是凑巧。” “我不信凑巧。”史天泽道:“若是李瑕来,或是料到杨果有难要来相救,或是有紧要之事要与之商议,偏杨果入狱了,李瑕孤身一人,不论要做何事,必不可少的是要找到杨果背后之人。” 史樟暂时没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闭嘴沉思。 史天泽道:“杨果从未告诉过李瑕联络了谁。因此,李瑕只知有世侯正在观望局势,而不知具体是何人。” “父亲是说,他是想与我们联络,这才故意漏破绽给我?” “这是很明显的破绽……他在试探你。” “试探?” “钩考局大肆缉拿官吏,开封城内人心惶惶,谁会关注西南局势?成都一战的战报尚未传开,谁会在乎李瑕?” “唯有……杨果背后之人?我们?” 史天泽道:“最有实力的世侯就这么几个,杨果又是我一手提拔的,李瑕能猜到是我,这并不稀奇。为了证实这一点,他故意在知时园附近等着,真到见了你,遂确定了史家。” 史樟问道:“他没想到我们要杀杨果灭口?还以为我们一心反叛?” “他当然想到了,否则他便会与你开门见山直说。” “那他这到底是何意?试探我,之后呢?” 史天泽道:“他在暗中告诉我他来了,他想要与我谈谈。” 史樟依旧想不明白,道:“他为何敢冒这么大的凶险?就不怕我杀了他?” “你可有杀了他?他还活着。” “这……” 史天泽冷笑,道:“他仅与你打了一个照面,你未能立刻察觉异常,当机立断杀了他,便不会再有机会。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不见了踪迹。” “就算如此,他凭何确定父亲会与他谈?” “因阿蓝答儿正在钩考,他手里也许有我们通敌的证据。” 史樟道:“我们并未留下证据。” “他就是证据。”史天泽道:“李璮太蠢了,让王荛与杨果联络频繁,阿蓝答儿必是捉到把柄才会捉拿杨果,李瑕这是要将火引到我身上。” “如此一来……我们可否将李瑕与杨果一起灭口?” “在阿蓝答儿的眼皮子底下,你还敢大肆搜捕不成?” 史樟沉吟片刻,问道:“李瑕想与父亲谈?到时我们杀了他?” 史天泽神色复杂,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 他这儿子自然算是极聪明,可惜太年轻了,且从未任官做事,考虑问题远不够周全…… 下一刻,屋外传来喝问声。 “何事?!阿郎正在谈事,不得靠近。” “府外有人送了一封信来……” 史樟大步而出,喝道:“送信之人呢?!” “不见了,只留下这一封信。” 史樟接过信,只见上面写着“史经略使亲启”,字迹工整简练,却少了许多笔划。 他又盘问了几句,直到问不出什么来了,才转回书房。 “父亲,这信还未拆。” “念吧。”史天泽淡淡道。 “是。” 拆开信封,只见上面的字迹与信封处相同,许多字亦是少了笔划,还以奇怪的墨点用来断句。 “竟是从左往右横着写的,当我不会断句?” 史樟皱了皱眉,低声念起来。 “史公见信如晤,多谢你前次提供情报,我受益匪浅,深盼还有再次合作机会。我久闻史家乃燕地世族,百年间周济百姓、兴办私塾,每遇荒年,往往发数万石粮食赈济灾民,豪侠之名著称河朔,四方鸿儒争相归附、各郡百姓感恩戴德。虽大宋未能收复燕云,幸有如史家这等慷慨悲歌之士,为北地汉人传承礼教诗书,大功于万世。” 读到这里,史樟摇了摇头,道:“李瑕这文章狗屁不通,却懂得向父亲献媚……” “献媚?”史天泽淡淡道:“他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难为赵宋有人肯公允地评断一句。” “宋人懦弱可笑之辈,于我等素有偏见。” “我看是你对李瑕有偏见,竟连祖辈功德也忘了。” “孩儿不敢……” “继续念。” 史樟继续看向手中长信。 “我亦听闻令尊在世之时,恰逢蒙军灭金,长驱燕赵,山河残败,生灵涂炭。世乱如此,如何自保。故而令尊携乡民会见铁木真,虽投效蒙人,实为保全百姓之无奈之举。然炎黄子孙安可久屈于鞑虏、任人鱼肉?男人立于世间,岂甘忍此奇耻大辱? 山东李全、李璮父子素有英雄意气,数十年间领红袄军相继抗金、抗蒙、抗宋,从不肯屈服于人,可谓大豪杰。我深为其风骨壮志折服,想必史公亦然,否则史公何以联络四方之士?世乱至此,正是我等汉家男儿兴复神州之际,志岂在封侯? 近来得杨公居中联络,宋军屡战屡胜、李璮肝胆相照,正该力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何以你竟偃旗息鼓,退缩不前?老矣?畏矣?畏阿蓝答儿?阿蓝答儿区区鼠辈便将一代史家之主震慑至斯?我等振兴大业,还需史公否? 我虽年少,倚大宋军力侥幸立微末寸功,斩兀良合台、阿答胡、阿卜干,尚不足激励史公胆气否?若明年,斩纽璘、斩汪德臣,可足以?若犹不足……唯敢问史公,还需斩谁?” 史樟话到最后,语气已有些虚。 他抬头看向史天泽,只见其面色如铁,难看至极。 “父亲……李瑕这是在激你,他好大的胆子。” 史天泽冷冰冰地扫视了屋子一眼,眼中毫无感情,只有无尽的寒意。 史樟吓坏了,忙将手里的信举着,缓缓放到案上。 良久,史天泽开口道:“他并非在激我,他是在告诉我他知道了多少事,也在展示他的实力。” 史樟冷笑道:“可惜,他算错了一点。我们只要将这封信送到宋朝,便可让他得一个通敌之罪。” 史天泽看着案上的信纸,道:“他怎会连这都想不到?” “白纸黑字分明……” “你再仔细看看。” 史樟目光再次落回信纸上,只见上面的字迹已比方才更浅了一些。 “这……这墨迹是会消失的?墨鱼汁?那存不了几天……” “这是他在告诉我们,他明白我们的心思。” 史樟呆立了一会,喃喃道:“那……我们如何做?孩儿去找出他来?” “你还太年轻,比不得张家五郎。”史天泽道,“若我猜得不错,他必已向阿蓝答儿告状我了。去岁他还只会杀人,如今已会借力打力了。” “他到底要做什么?” “还不明白吗?他要把阿蓝答儿钩考的火烧到我头上,逼迫于我……” 正文 第367章 引火烧身 “嘭!” 一声重响,开封城汴河东岸的潘家酒楼内响起陶罐砸落的声音,之后便是哭爹喊娘,不时还响起几声惨叫。 李瑕站在街边,目光望去,只见一队兵士正在酒楼内大肆抢掳,有个中年男子正跪在那哀求不已,旁边是两具尸体,血流了满地都是。 喝骂声中,李瑕也大概听懂了这是在做什么。 所谓“钩考”,查的是钱粮赋税,蒙古对汉地的管理十分松散,要的是每年有钱粮上贡,供应其无休无止的征战。 如今经略使赵璧以“克扣军赏”的罪名被拿下,开封的赋税显然是有大亏空。钩考局遂开始亲自收缴这部分钱粮。 这便像是个粗人占了一片地盘,平时丢给管事的打理,他万事不管。但时不时也要亲自来看看,给管事的几巴掌,搜刮一遍,再告诉管事的“看清楚了,钱粮是这么收的”。 对于史天泽、赵璧这些汉人高官而言,五年心血,将河南治理得井井有条,开封城复见繁荣……却成了被养肥的鸡,拉出来宰一宰。 各级官员被捉拿拷打,惨死狱中,畏钩考如虎,称其惨绝人寰。 而对斗升小民而言,才叫真正的残酷。 环目望去,街巷之中行走的,皆是砧板上的肉而已。 李瑕看了一会,见潘家酒楼中的兵士有十二人,遂转身向一条小巷子走去。不一会儿,前方便听到了哭喊声。 “没了这些粮,小人一家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只见一名老者正抱着一个兵士的小腿恸哭不已,那两个兵士一人背着个小布包,一人拿着件碎花破袍,正对着老者乱踹。 李瑕没去看那老者,开封城内这样的人太多,他顾不过来。 他只是快步上前,袖子里的匕首径直捅在一名兵士背后。 这一下突如其来,那兵士还未及反应便栽倒在地,另一人才转过身,匕首已划过他的喉咙。 装着粮食的小布包落在地上。 李瑕没去捡,也没说话,转过拐角,很快便离开了现场。 七拐八绕,他走近一间破屋,拿钥匙打开门锁,进屋后飞快脱下身上的道袍。 再出门时,李瑕已是衣裳褴褛,脸上也满是污渍,手里捧着一个破碗,如同一个乞丐…… ~~ “你是说,城中有一道士杀了两名钩考局的士卒?” 说话的老者名叫“刘太平”,乃是蒙古大臣,奉蒙哥汗之命协助阿蓝答儿钩考,受任为陕西行省参政知事。 刘太平虽是汉人,却非忽必烈一系。 虽然忽必烈“以汉法治汉地”之政笼络了大部分汉人,如姚枢、郝经这些文人,如张柔、史天泽这些世侯,他们心底里还放不下汉家的礼仪传承,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是让蒙人行汉法,此非卖国,乃融合归化胡人。 但大蒙古国的汉官也并非全部就被这点情怀打动。 如刘太平等人便认为,大汗就是大汗,不论是用汉法治理汉地,还是让回回人来理财,本质上都是为大汗收缴钱粮,有何区别? 忽必烈幕府那些汉人在他们眼里,便像是到了青楼卖身却还自诩清高,可笑。角妓也好,色妓也罢,谁不是为了钱? 这次,蒙哥命刘太平协助阿蓝答儿,分工也很明确。阿蓝答儿要做的是铲除忽必烈的势力,刘太平要做的则是搜刮汉地的钱粮。 因此,近日来在河南“弥补亏空”之事,便是刘太平负责。 今日听了禀报,刘太平喃喃道:“全真教……重阳观……” “叔父说的是,侄儿也认为是全真教所为。”刘忠直拱手道:“侄儿想去彻查重阳观。” 刘太平道:“如今佛道之争激烈,未必不是佛门故意栽赃道门,你莫要先入为主。” 佛道之争,刘太平还是更倾向于道门,只看他这名字便知。 “是,若无确凿证据,侄儿不会乱来。那侄儿这就去重阳观一趟?” “去吧。”刘太平又埋首案牍。 于他而言,这仅是一桩小事,死了两个人,表明有人对钩考不满,意料之中。 刘忠直得了允许,遂点了一队人,往重阳观而去。 他与叔父刘太平不同,他不在意佛门、道门,只想要办好手上的差事。 有人妄敢杀了他的人,管其是道士还是和尚,刘忠直必定要将其揪出来…… ~~ 孙德彧近日并不开心。 他好不容易攒了些钱,开封城里的酒楼与勾栏却都不开,到处人心惶惶,有钱也不知如何花。 “以往只知没钱的烦恼,原来有钱也有烦恼,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我如今却不是圣人,尚需修行。” 他喃喃自语着,才打坐没多久,又忍不住将那两锭银子拿出来。 “尔等扰我清修,恨不能将尔等花出去才好……”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孙德彧忙将银锭收了,才闭上眼,便听有人道:“师弟,有公门中人来了,唤你过去一趟。” “啊?苗师兄,是好事还是坏事?” “来人神色不善,想必是坏事。” “哎哟,那你好歹喊一句‘不好了’啊……” 孙德彧嘴里埋怨着,却是悄悄将袖子里的钱藏到垫子下面,这才忐忑不安地跟出去。 还没到偏殿,便听里面的对话声传来,却是俞德宸又在解释南下杀李瑕之事。 这点事情俞德宸已翻来覆去说了许多次了,听在孙德彧耳里,只觉这位俞师兄真是谎话愈说愈熟练,哪还有半点清修之人的样子嘛? ~~ 偏殿当中,刘忠直已审了俞德宸好一会。 “你真不知那张君宝去了何处?” 俞德宸道:“真不知。” 刘忠直踱了几步,看了一眼殿上的神像,问道:“你可敢当着三清尊者起誓?” “贫道起誓,确不知张君宝去了何处,亦不知张君宝是否宋廷细作。” 刘忠直皱了皱眉,正见一小道士从门外进来。 “你是孙德彧?” “贫道正是。” “有人看见你昨日与张君宝同游,是吗?” “是啊。”孙德彧直言不讳,道:“昨日我带俞师兄与张君宝去吃炒菜。” “其后张君宝去了何处?” “一眨眼就不眼了,说要去找玄逸真人认亲。”孙德彧道:“但我看,他这人实在可疑。” “哦?”刘忠直眼睛一亮,道:“细说。” 孙德彧低着头,眼珠子一转,道:“这位官人,其实我俞师兄是有点呆的。” 俞德宸瞥了孙德彧一眼,皱了皱眉。因公门中人在,只好闷不作声。 “俞师兄自小就在终南山上长大,每日只知功课,不谙世事的。哪里比得了宋人老辣又狡滑,他出远门办这样的事,很可能被人看破了……” 孙德彧先是这般为俞德宸开脱了,这才再次说起自己的推论。 刘忠直听罢,有些讶异。 “你是说,那张君宝是李瑕假扮的?他混进开封做什么?” 孙德彧眼睛睁得老大,认认真真道:“我们全真教派人杀他,他回来……当然是报复啊,也许是要刺杀栖云真人。” “呵。”刘忠直轻笑了一声。 他虽不了解李瑕,却已从今日的调查中得知李瑕乃宋廷知县。 堂堂一县父母,孤身来杀一个老道士?可笑……若那李瑕真来了开封,要做的绝不是这等无聊之事。 思及至此,刘忠直眼中已泛起沉思之色。 孙德彧又道:“不过哦,我俞师兄肯定是无辜的,他就是呆了一点,没准被人利用了。” “对,那张君宝自称是来寻亲的,说的和真的一样,我们重阳观众师兄弟都信了他。谁能想到竟敢当街杀人……” “就是说啊。”孙德彧道:“昨日我与史家二郎说了这个推论,连史家二郎都不信呢。” “史家二郎?”刘忠直忽皱起眉头,凝视着孙德彧,问道:“史二郎又是怎回事?” “我……贫道……” 孙德彧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敢再说。 在他心里,史家那是顶天的人物,这才把史樟搬出来以示张君宝演得好,证明俞德宸无辜。 但此时看见刘忠直神色不善,孙德彧想到这句话怕是要给史樟招祸,后悔不迭。 刘忠直却不放过他,上前一步,逼问道:“说,史二郎是怎么回事?” 孙德彧有些被吓到,手都不知往何处放。 他不说,自有人说。 “昨日史二郎来过,特意来查看李瑕的首级……” 刘忠直还在皱眉思索,又有下属快步进来,低声道:“今日杀人那个道士,有人昨日见到过。” “在哪?” “昨日在矾楼旧址处,有人亲眼看到史家二郎与那道士见过面。” 刘忠直猛地回过头,瞪向孙德彧。 下一刻,俞德宸大步上前,拦在孙德彧面前。 “不错,昨日我们出门确实见到了史家二郎。但我与师弟并不知张君宝之身份,若有罪过,问责我一人便是。” 正文 第368章 威胁 屋中灯火通明,刘太平放下手中的账目,道:“如此说来,那张君宝是宋人细作?” 刘忠直道:“俞德宸南下诛杀那个叫李瑕的宋官,反被对方骗了。来的那张君宝不论是否李瑕,当街杀我两名下属者必是他无疑。” “俞德宸不知情?” 刘忠直道:“这俞道士就是个呆子。受人救命之恩,听人说要北上寻亲,便傻乎乎带了对方过来。” “此人北上,目的何在?” “目前看来,最合理的推断只有一个……联络史天泽。” 刘太平神色郑重不少,缓缓道:“你确定?” “张君宝至开封,立即便见了史樟。”刘忠直道:“史樟这小子,平素只知吟诗作对,但一个将门之子、年少轻狂,不好声色犬马,偏喜老庄之学,穿麻衣草履?这般做派,未免太刻意了些。” “史天泽。”刘太平敲了敲桌面,念叨着这个名字,道:“你可知史天泽为何深受两代大汗信重?此人善察时势。” “善察时势?” “史天泽之兄长史天倪曾任都元帅,领二十四万户。史天倪战死之后,史天泽代其兄之位,手握重权。他灭金立下大功,却面禀窝阔台汗,自请解去都元帅之职,转授史天倪之子史楫。” 刘忠直点点头,道:“此事我亦听说过,史天泽还请奏将史楫之兵权分于其次侄史权。” “这是效仿汉代的‘推恩令’啊。”刘太平道:“中原各世侯,史家称得上数一数二,大汗如何不忌惮?史天泽却把史家之兵权分散于各侄子,既能为汗廷效忠,又不至于权力过大。” “真是忠心耿耿,不如将兵权全让出来。” “那旁人又如何看待大汗?兔死狗烹?史天泽这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是恰到好处,既免受猜忌,又保了史家之兵权。” 刘太平微微讥笑,道:“阿蓝答儿扬言,要杀尽忽必烈之臣属,文官杀便杀了,但中原之地有些人他不敢碰,李璮、刘黑马、张柔、史天泽……这些世侯一旦被逼反了,阿蓝答儿也担不起。” “等大汗灭了赵宋,且看李璮还能蹦跶到几时。”刘忠直道:“依侄儿所见,史天泽未必像他表面上那般忠心耿耿。” “不可妄言,对这种大将,凡事要讲证据。” “可侄儿今日听那李瑕事迹,皆与史天泽有关。李瑕在开封拿到了何物,能让宋廷破格任一个非科举出身的少年为知县?而这知县不惜孤身犯险再回开封,又是为了何物?” 刘太平缓缓道:“我说了,对付大将,须讲证据。” 刘忠直一愣,回想起那“对付”二字,这才明白叔父已经在敲打自己。 “是,是侄儿武断了。” 刘太平不再看着刘忠直,淡淡道:“你手下死了两个人,必须查清楚,明白了?” “侄儿明白。” 刘忠直退出书房,才绕过长廊,便见一名属下快步跑来。 “查到了,昨日,有人在史府附近见过那名道士。” “确定?” “不会有错,那道士扎眼得很,走在路上谁人不侧目。” 刘忠直步履一转,又想马上去见刘太平。 然而想到那句“须有证据”,他硬生生停下脚步,低声喝令道:“给我去找,翻遍开封城也得把他找出来。” “是……” 刘中直凝视着下属的背景,自语道:“史天泽,你既漏出了破绽,休怪我踩着你往上爬了……” ~~ 史天泽讥笑了一声,喃喃道:“杀了两个人……我本以为,他会向阿蓝答儿告状,却只是杀了两个人……” “父亲,这是何意?” “李瑕只需当街杀人,钩考局自会去查此事。那便不难查到你见过李瑕……这些事,由他们亲自查出来,比告密信更让人信服。” “那我们怎么办?” “慌什么?”史天泽道:“你乱了分寸了知道吗?给我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别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史樟这才自省过来,深吸了几口气,沉思了良久。 “两条路,或继续与李瑕联络,满足他的要求,让他离开;或想办法杀了他,尽快平静此事。” “继续说。” “要杀李瑕,首先便是找到他。可眼下形势,我们绝不敢大动干戈,在偌大的开封城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如此说来,竟是只能答应他,可笑……” “够了。”史天泽摇了摇头,道:“我已命人控制了杨果的家眷。” 史樟愣了愣。 “为何……不,孩儿想一想……父亲是在试探李瑕?” 史天泽沉默着。 他极注重培养家族子弟,几个侄子如今都可独挡一面,因为侄子们自幼丧父,不容易被汗廷猜忌。 反倒是他自己的儿子,未能任职,缺少了太多历炼。可再聪慧的人,心性不打磨,遇到大事便容易混乱。 有时沉稳比聪慧更重要。 这也是史天泽愿意花时间与史樟商议的原因,并非是在问主意,而是在暗中磨砺儿子。 史樟额上已有细汗,喃喃道:“父亲莫非认为,李瑕北上是为了杨果?为何有这种推测呢……因为……” “因为换作任何事,贾似道都能比李瑕做得更好,李瑕没必要亲自来。”史天泽道:“开封城并没有值得让李瑕孤身犯险的‘利’,那他很可能并非为了利益,而是为了救杨果。” “可这还是说不通……” 史天泽道:“你觉得说不通,因你凡事只问利弊,不问情义。你自己想想吧,一个少年人,何时将心中热忱丢了?下去吧。” 史樟又是愣了愣,惊讶于史天泽今夜唤自己前来竟只是说这个。 他低着头转出书房,忽又想到了自己把阎复出卖给王荛当替死鬼之事。 那曾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可父亲你不也是一样吗?”史樟喃喃道,“本就是你让杨果联络宋廷,杨果一被捉,父亲你不也是急于灭口吗?” ~~ 同一个夜色下,李瑕正走过杨果府邸附近的小巷,不经意地一转头,他看到了史家的兵士已将那宅院层层包围。 李瑕没有继续凑近,而是隐在暗处,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他看到一个兵士走向树丛,一边解着腰带,打算小解。 李瑕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在帕子上洒了些药粉,径直上前,一把捂住那兵士的口鼻,用力将人拖到树林里。 他手上气力颇大,任对方死死挣扎,始终挣扎不开。 “闭嘴,你听着。回去告诉史天泽,他猜得不错,明日午时之前,我要看到那人从阿蓝答儿手上安全出来,否则对他而言,事情只会越来越棘手。” “呜……呜……” “听明白了你就点头。” 那兵士却是摇了摇头。 李瑕道:“你只要把这句话转述给史天泽,明白了?” “呜……” 那兵士这才点头不已。 “告诉他,明白午时之前若未照办,他会看到后果。” 李瑕依旧捂着他的口鼻,直到他眼睛缓闭上,这才松开手,重新隐进黑暗之中。 ~~ 夜色更深。 史天泽的书房中烛火本已熄灭,却又再次亮起。 “知道了,此事不必对旁人说。” “是,小人绝不敢说。” “下去吧……” 史天泽披着睡袍,独坐于书房之中,目泛沉思。 今日控制了杨果家眷,果然试探出了那小子的目的。 至于那个威胁……他史天泽何等腥风血雨未曾趟过,岂惧一个狂妄小儿的威胁。 他有叛蒙自立的野心不假,但首先他要确保史家的安全。杨果、李瑕有败露的风险,他便能毫不犹豫除掉他们。 去岁之所以让杨果传递情报,杨果只以为是他想要联络李璮。 李瑕孤身前来,以为他还在犹豫是否举事。 但这些人却始终不明白他真正的意图。 “蠢材,关键之处不在赵宋、不在李璮。赵宋懦弱、李璮狂悖,皆不足以共谋大事,再多场小胜也不可以逆势……关键,在忽必烈与蒙哥。” 史天泽喃喃自语着,看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仿佛李瑕就在他面前。 “去岁我为何给赵宋情报?无非忧蒙哥攻下川蜀,则忽必烈‘怠于攻宋’之罪坐实,必然失势。我所等的是这兄弟二人争至两败俱伤。 如今钩考正如火如荼,忽必烈已被逼入绝境,是叛是降仅在一念之间。只须静观数年,时局或有大变,杨果却于此时劝我联络李璮这个蠢材,弄得锒铛入狱。 除了壮士断腕,我又能如何?你个竖子连这点道理都看不穿,竟也敢逼迫我?你小看了蒙哥对我的信任,也小看了史某人的手腕……” 没有人回答史天泽。 到最后,史天泽只是随手一挥,挥灭了案上的烛火。 李瑕于他而言,也只是这一支小小的蜡烛。 蒙哥汗才是那皓月之辉,唯忽必烈这片云彩能稍挡一挡。他史天泽自不会为了那一挥即灭的蜡烛,提前让蒙哥察觉自己的野心。 若要做选择,自然得选凶险更少,利益最大的路走。 “我会看到后果?呵……” 正文 第369章 后果 次日,史樟起得很早,趿着麻履在院子里逛了逛,喝了一碗羹,方才去向史天泽问安。 史天泽才耍过大刀,打着赤膊摊手站在那任婢女擦拭那一身的腱子肉。 “下去吧。”他接过婢子手上的湿布,带着儿子走过回廊,将昨夜之事说了。 李瑕与史樟同岁,却显然比史樟更出色,遂也成了史天泽磨砺儿子的一个磨刀石。 他认为儿子该有同李瑕一样的能耐。 “你是如何看的?” “所谓后果,无非是让钩考局对史家下手。据孩儿所知,刘太平那个侄子昨日已开始暗中查访,盘问了好几个我的人。。但我史家手握兵权,钩考局就算猜疑,也不敢立即有所动作。反观父亲控制了杨果家小,却是随时可以杀人。” 史樟话到此处,正色道:“面对敢威胁我们的人,只有比他更狠。否则一次服了软,下一次他便要提出更过份的要求。” “还有呢?” “父亲与大汗打了一辈子交道,若遇猜忌,自可与大汗分说,胜过被一只小老鼠逼迫。” 史天泽对史樟的分析不作评述,淡淡道:“乱世立足,每个取舍都该谨慎。” “是,孩儿明白。” “你今日做何事?” 史樟道:“刘忠直下了拜帖,约我见一面,我约他到眷园。” “为何?” “孩儿编了一出戏,名曰‘蝴蝶庄周梦’,本定下今日排演。开封城再乱,我自当我的闲云野鹤。” 史天泽淡淡看了史樟一眼,觉得这有些幼稚了。 当然,儿子还小,不必太过苛责,他只是淡淡道:“城里乱,多带些护卫……” ~~ 眷园是座戏园。 如今开封城内不少商铺都被勒令“补足亏空”,导致关门大吉,唯眷园能独善其身,因它是史家的产业。 史家并非是为了赚钱, 史家二郎无意于仕途, 喜曲辞杂剧, 喜老庄之学,弄个戏园子玩而已。 刘忠直递过帖子,踏步进了眷园, 只见布局朴素简约,未见奢华, 戏子们长袖如流云, 正在台上排演。 “不如我跨凤乘鸾朝玉京, 仙家日月永,你只待浩歌一曲酒千钟。见如今春秋七国刀兵动, 不如我柳阴中一枕南柯梦……” 听着那咿咿呀呀的唱词,刘忠直转身走上看台,寻了个位置坐下, 自有小厮端着酒壶上来。 他拈着酒杯, 看着那小厮文雅的背影, 看着戏台上的长袖飘摇, 不一会儿,史樟来了, 施施然然上前,也不称刘忠直官名,拱手道:“刘兄来得早了。” 刘忠直看着史樟那一身麻衣, 笑道:“史二郎演了一出好戏啊。” 这话一语双关,史樟却故作听不懂, 反问道:“刘兄觉得小弟这曲辞如何?” “好!”刘忠直道:“方才听了一句,感触甚深。” “哦?哪句?” 刘忠直看着史樟的眼, 念道:“我欲待说是西,他却来道做东。想尘埃谁识神仙种, 空教我嘻笑不言中。” “哈。”史樟大笑,挥袖在刘忠直身旁坐下。 “说到曲辞……近来我听过一首词,很是触动啊,不知史二郎是否听过?” “刘兄请讲。”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史樟笑了笑, 道:“刘兄原是为了去岁那件事来的?” “算是吧。”刘忠直道:“近来听说了一个人……李瑕。” “此事刘兄去问姚燧,去问王荛,与我何干?” “二郎不喜欢诗词?” “我好风雅,不喜凡俗。”史樟微微笑着, 再次挥了挥袖子,“这作词之人……俗。” 刘忠直倾了倾身子,问道:“怎么说?” “李瑕此人,我略有了解。”史樟道:“他喜乔装打扮,冒充旁人身份。去岁便是这般骗了姚燧与阎复,最后害得阎复身死……刘兄可知,阎复阎子靖,是我挚交好友。” 刘忠直眯了眯眼,看到了史樟眼中的悲伤。 一瞬间,他有些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沉默了片刻,刘忠直才问道:“二郎可有想过,李瑕会再来开封,冒充你喜欢结交的人等,与你接触?” 史樟一讶,反问道:“为何来?” “昨日城中发生了一桩命案,有人杀了我的两个下属,此人是个道士。二郎未听说过?” “竟有此事?” 刘忠直又笑,继续试探道:“是二郎在龙亭湖畔见到的那个道士。” “张君宝?” “二郎初次见他?” 史樟惊疑不定,反问道:“刘兄是说……李瑕会故伎重施,而我是下一个姚燧?” 刘忠直不答,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史樟也沉默下来,愣愣看着戏台。 此时戏台上一个小生登场,有小旦唱道:“好仪表也。看他眉如秋月,目若朗星,真神仙也……” 史樟面露苦笑,叹息道:“那张君宝,便如这曲辞里唱的,神仙人物。可惜可叹呐。” 刘忠直侧目看着史樟,一时也看不出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但总之,今日是没拿到证据。 “托二郎的福,今日看了场好戏,这便告辞了,再会。” “刘兄午间不一起用饭?” “不必了。”刘忠直道:“想必很快,你我还要碰面……” ~~ 史樟站在眷园门外,目送着刘忠直的背影,脸上满是迷茫。 再一转身,他不由讥笑起来。 “哈,无能之辈。” 史家手握重兵,这次考钩开封城中唯史家独见优渥,刘太平算什么东西?就算有所猜疑,也只敢派人这般委婉试探而已。 下一刻,忽听外面有人喝道:“史樟在哪?!” 史樟皱了皱眉转过头,只见一个蒙古将领领着二十余人大步而来。 “史樟在哪?!” 史樟迎上前,开口用蒙语道:“这位将军……” “你就是史樟?”那蒙古将领仰头看向史樟,用蒙语问道。 “正是,我……” “拿下!” 周遭的史家护卫正要上前,只见那蒙古将领拿起一面令牌一晃,大声道:“奉行省丞相之命,钩考史樟,谁敢来拦?!要造反不成?!” 史樟一惊。 那行省左丞相便是阿蓝答儿的官名,但……阿蓝答儿如何敢这般毫无顾忌地动史家? 不等史樟反应,那蒙将身后的汉兵已如虎狼一般扑上,径直按住史樟,任其护卫再多,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这位将军……” “带走!” 史樟惊骇不已,全然不明白到底是出了何样变故。 手腕一痛,他已被捆缚起来,由人拉扯着走过长街。 再抬头一看天色,此时日头当空,正是午时…… ~~ 李瑕蹲在一群乞丐中间,看着这一幕,脸上也没太多表情。 他拈了拈手里的破碗,随手一掷,那破碗划了一道弧线,砸落在眷园门口,同时间人已闪进小巷。 “什么人?!”有史家护卫大喝一声,上前查看碎瓷,只见一块瓷上粘着一封字条。 很快,这字条到了史天泽手里。 上面仅仅只有四个字。 “明日午时。” 四字个入眼,史天泽眼中已满是震惊。 “李瑕……阿蓝答儿……你怎么会……” 正文 第370章 解决 “看,那是……” “史经略使?这是……这是出什么事了?” “要是史经略使也被拿下,河南真的要乱套了……” 长街之上,史天泽正在百姓的指指点点中大步而行,他未着上衣,双手反缚,背上背着干柴。 就这样,他一步一步走进了阿蓝答儿这行省左丞相的临时驻地…… “史经略使,这是做什么?” “我来向丞相负荆请罪。” 史天泽出将入相,在蒙人看来多谋善断。但他用的谋略其实都是众所周知的典故,如推恩令,如今日的负荆请罪……计谋虽简单,用的好才是手段。 “当年汉地不治,人口流散、土地荒芜,大汗遂命我经略河南,近年来做的多了,罪责也多,是为多做多错。总而言之,罪责皆在我一人,与旁人无涉。丞相要罚,罚我一人即可。” 阿蓝答儿盯着史天泽的粗壮魁梧的身躯,看着上面的累累伤痕,眼中有些忌惮。。 他是蒙古人,却不比史天泽孔武有力、老于阵仗。 论战功,他也远远比不上史天泽。之所以能身居高位,只因他是蒙人,是蒙哥的亲信。 这次南下钩考,阿蓝答儿本以为自己与史天泽是有默契的……史天泽不完全属于忽必烈一系,不动史家,史天泽便不应该有过激的反应。 没想到,今日还是出了这样的事。 “你是要我罚你一人,放了其他人?”阿蓝答儿问道。 史天泽道:“不错,请丞相罚我。” “你这是要为难我?”阿蓝答儿又问道:“仗着有大汗宠信,你逼迫我?阻碍我钩考?” 换作是一般汉人官员绝不会这样径直问出来,蒙古人却很直率。 史天泽迅速思考了一下,抬起头,直视着阿蓝答儿,那统领万军的威风气渐渐显露出来。 “既然丞相直说了, 我也不藏着掖着。”史天泽一字一句道:“丞相怀疑我不忠, 捉了我儿子, 那不如直接捉我。” 两个蒙古官高对视着,气氛凝固下来。 正当史天泽准备要面对阿蓝答儿的愤怒质问之时,却见阿蓝答儿眉毛一挑。 “你说什么?我捉了你儿子?” “今日午时, 丞相派人……”史天泽话到一半,说到那“午时”二字, 忽然愣住。 风吹到他那打着赤膊的上身, 他莫名感到一丝冷意…… ~~ 胡勒根威风凛凛地押着史樟进了一间破宅。 再一转头, 见到了身后的二十余庆符军,胡勒根脸上的威风气便垮了下来, 换上了阿谀之色,赔笑道:“让我做的事,我可都办好了。” “知道。”姜饭冷着一张脸, 随手丢了一件衣服过去, “把这衣服换了。” “是, 是, 那个……” “你们几个,继续看着他, 若有异动,立刻杀了。” 胡勒根委屈道:“别这样啊,我多忠心……” “闭嘴。”姜饭脚步匆匆, 爬上梯子向围墙外看了一眼。 “所有人,按照事先的安排, 立刻分散转移……” 姜饭说这些的时候,脸绷得厉害, 显得很是紧张。 他并非是无备而来。在李瑕带着庆符军南下的时候,姜饭就在庆符县教调好手了, 他带着人跟着胡勒根学蒙语,也学着模仿北地的口音,甚至还学着装扮…… 这次北上的二十人,便是姜饭亲自训导了十个多月的细作。他们没有跟着李瑕、俞德宸一道,而是利用胡勒根,假扮成阿术派去哈拉和林传信之人。到了开封之后才与李瑕会合。 除了要救杨果,这趟还要留下十个人呆在开封府。 姜饭能够感受到李瑕布局的长远, 却也忍不住犯嘀咕。 “去岁朝廷派知县北上时,怎么就不知留下些人手?” “因为朝廷已无北复之心。”当时李瑕拍了拍姜饭的肩,道:“但我们有。” 那平平淡淡的语气,却还是让姜饭心底涌进了豪情……虽然做的只是打扮成乞丐之类的小事。 二十人很快就装扮好, 分散从这小院离开。 姜饭一把钩起被装在麻袋里的史樟。 “明日午时,若知县要的人还没出狱,我割下你的一只耳朵送给史天泽。” “呜……”麻袋里传来闷声闷气的声音。 姜饭径直将麻袋装进一个粪水桶,佝偻着身子,推着粪车转过小巷。 半个多时辰后,一队史家的护卫冲进这间小院,踹门而进,却不见任何一个人影。 ~~ “大帅,我们通过查访,发现那队人果然没去钩考局。但搜了几条街巷,还是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外人称史天泽为“经略使”,但史家心腹多以“大帅”称之。 “以李瑕的谨慎,你们找不到的。”史天泽道:“不必找了,都下去吧。” “这……属下遵命。” 史天泽不像张弘道,会做去追杀李瑕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他官职更高,看得更远,做事只会选择危害更轻且更省力的办法,这是为政者与为将者的不同。 要解决眼前的难题,他思来想去,最后提笔写下了一封奏折。 年中,蒙哥拟任他长子史格为新军万户。史格自幼被史天泽教导,年纪轻轻已有名将之姿,自是任得起这个帅位的…… 但今日,史天泽却是奏请任命他二哥史天安的儿子史枢代替自己儿子这个帅位。 史天安两年前已故,由史枢任新军万户,能让史家的兵权分散,减少蒙哥的猜疑,又不至于失势。 这一封奏折写罢,史天泽却又是写了另一封辞呈,请求蒙哥允他告老还乡。 将这两封信折好,也不封漆,他再次去见了阿蓝答儿…… “经略使这又是什么意思?” “如奏折上所述,我决意请辞了。”史天泽仿佛一日之间老了十岁,叹息道:“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是经略使,是非功罪,理当我来承担,今丞相放过我而罪责旁人,如何能心安?” 阿蓝答儿手握着这两封信,只觉怒不可遏。 史天泽的第一封信,是再次自降了实力,在蒙哥面前表了忠心。 至于第二封信……蒙哥野心勃勃要征伐诸国,必须要用史天泽统帅北地汉兵,不可能同意他的请辞。 而目前阿蓝答儿并没有何任何实质证据表明史天泽有罪责。 那这封辞呈无异于是在向蒙哥表明对钩考的不满,矛头直指阿蓝答儿。 “你这是要摆明了和我作对?”阿蓝答儿是有话就明说的性格,竟是又直截了当问道:“要站到忽必烈一边不成?!” 史天泽皱了皱眉。 他真心不喜欢这种把矛盾摆到明面上来说的方式。 一点为政者的含蓄都没有。 “丞相,我儿子被人捉了,或是钩考局的其他人,或是哪个被问责官员的党羽。钩考这场大火已烧到我头上了。我身为经略使,再不出面表态,如何……” “我只问你,是否站在忽必烈那边?”阿蓝答儿竟是再次喝问他。 态度粗砺、直接、实在,且毫不避讳。 史天泽只好说得更明白些。 “至少请丞相释放一些官员,开封官吏,并非所有人都是漠南王的臣属。亦有许多是大汗的忠臣。” 阿蓝答儿虽直接,却不傻,问道:“你认为是这些‘大汗的忠臣’捉了你儿子,逼你表态?那你该做的是杀了他们。” 史天泽道:“请丞相明白一点。汉地不是漠南王的汉地,而是大汗的汉地。丞相把所有汉官都捉了,往后大汗能让谁来治理?” 阿蓝答儿大怒。 史天泽却并不畏惧,上前一步,道:“丞相是想把钩考的大火烧到多旺?烧毁大汗的财产不成?” 听到“大汗的财产”这几个字,阿蓝答儿终于冷静下来。 史天泽放慢语速,缓缓道:“不是大汗的忠臣们捉了我儿子,是有人想利用这把火,烧杀大汗的忠臣。” 这个“有人”,阿蓝答儿只觉得是忽必烈的人。 他终于完全明白了史天泽的意思,是忽必烈的人捉了史樟,激史家与钩考局冲突。 是忽必烈,因他不能平息钩考,于是就故意把事情越捅越大。 “你要释放哪些人?”阿蓝答儿问道。 “张君美、耶律铸、杨果……” “杨果不能放,他与李璮有联络。” 史天泽目光一凝,眼中惊疑之色一闪过而。 “丞相可有证据?” 阿蓝答儿道:“杨果与王文统有书信往来,他暗中见了王文统之子王荛几次。” 史天泽眼中寒芒一闪而过,咬了咬牙,道:“此事,是我命杨果办的……” 正文 第371章 交易 从昏暗的牢房中一步步走出来,杨果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强光晃得一双老眼流出了眼泪。 杨果已老迈,没有倔强地继续看天空,只是低下头、眯着眼,努力适应着。 一路出了钩考局的牢狱,一辆马车已等在外头。 “杨参议,请吧。” 杨果只看这周围的护卫,便知来的是史天泽。 “史公。” “坐下说吧。”史天泽淡淡道,已不再如以往那样嘘寒问暖,甚至对杨果浑身上下的伤口也视而不见。。 “多谢史公相救。”杨果依旧是行了大礼。 “我对阿蓝答儿说,你联络李璮之事是我吩咐的。”史天泽道,语气中有些不悦。 “这他们岂不是会怀疑史家?” “他们当然会怀疑。我也只能说是……早便察觉出了李璮狼子野心,让你去试探,而李璮图谋不轨之事,我已写了奏折禀报大汗。”史天泽道。 杨果愣了愣,没想到史天泽会这样将罪责揽在身上。 “话虽如此,只怕史公还是要惹上无数猜忌,这……” “这必然如此。李璮这个蠢货,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要我去试探吗?!”史天泽话到这里已有怒意,又喝道:“你们……简直是愚不可及!” 杨果愧疚,连忙要拜,谢这样的大恩。 “起来。当我很想救你?还不是被人逼的。”史天泽冷着脸道。 他当然可以故作义气深重、施恩杨果,但没有必要了。杨果早晚会知道事情的始末,现在假惺惺的,倒显得他是个小人。 还不如将不悦摆在脸上,显得他坦荡。 “被人逼的?”杨果诧道。 史天泽道:“上个月,你劝我与李璮举事时我便告诉过你时机不对,你不肯听,沦落至此,咎由自取,我本不欲救你。” 杨果深深叹息一声,眼中已有悲色。 史天泽继续数落道:“你活到这个岁数,竟连局势也看不明白?” “史公说的,我都明白。”杨果终于应道:“如今不是最好的时机……” “呵,你明白。”史天泽嗤笑了一声。 杨果缓慢地伸出手,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见外面只有史家的心腹。 做这动作时,他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他脸上抽搐了一下。 “史公想要的时机,是蒙哥与忽必烈争斗,拼得两败俱伤……但,这样的时机真会来吗?若不来,便永远不举事吗?” 史天泽不语。 杨果又道:“我明白, 以史家如今的地位, 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能保住世代富贵, 举事之心并不坚定……” “什么都不做?”史天泽冷笑道:“你知道这些年我是何等如履薄冰?此事须万分谨慎。” 杨果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只怕谨慎着,谨慎着, 一辈子便这般过去了。” “你以往不是这样的。” “以往,我不曾看到希望。” “什么希望?赵宋小朝廷战胜了兀良合台那个蠢货吗?兀良合台每有小胜便骄傲轻敌, 我早料到他要败。但于蒙古之国力有何影响?”史天泽道:“少一些兀良合台、阿答胡这种仅凭蒙哥信任便任帅、实则能力平平之辈, 蒙古国只会更强!” “不可否认宋军是能牵制蒙古的。” “不够。” “何时才够?忽必烈真敢造反吗?他不敢!”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告诉他‘行中国之道为中国之主’, 不停刺激他的野心,终有一日……” “史公啊, 成大事不可能尽善尽美,总该要冒些风险。”杨果道:“此次钩考,忽必烈不反, 极可能从此失了权柄, 再无机会。” “不, 他不会。” “你想要的两败俱伤才更不会。”杨果道:“蒙军有亲征之意, 万一要召史公出征,岂还有更好的机会?” “够了, 我们争论得够多了。今日没心情再劝你这老糊涂。” 史天泽已从这场谈话中听出了许多东西,什么“冒险”云云,完全不像杨果以往的为人, 显然是受人影响甚深。 “李瑕又到开封了。”史天泽靠在车壁上,似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杨果有些诧异, 问道:“他来做什么?” “来救你,逼我救你, 为此不惜捉了二郎。” 杨果呆滞了一会,嚅了嚅嘴, 心境在这瞬间异常复杂起来。 史天泽沉思了一会,道:“李瑕必然会来见你。而我有两条路,杀了他,或满足他的要求,让他放了二郎……” 不等史天泽开口,杨果已道:“史公放心,李瑕不是没分寸之人, 我会让他放了二郎。绝不伤二郎性命。” 史天泽点了点头,闭上眼,也不再多说。 ~~ 马车一路驰到杨府,杨果下车一看, 只见不少钩考局与史家的兵士包围在外面。 他叹息一声,步履蹒跚地进了门,家眷与仆从们都已围了上来,诉说着担忧与劫后余生的庆幸。 杨果勉力与他们聊了一会,独自步入书房,关上门。 “出来吧。”他缓缓说道。 然而书房里寂静无声,没有人回答。 这让杨果仿佛回到了去年在知时园找李瑕时的场景。 他却还不死心,又道:“小子,出来吧……” ~~ 那边史天泽才乘车回到府邸,门房便快步上前,禀报道:“阿郎,有人送来了拜帖。” 史天泽接过,打开一看,却见里面只有四个字。 “开宝寺塔。” 去岁张弘道搜捕李瑕时,李瑕便曾在开宝寺塔呆过。 但这次,开宝寺塔有不同的作用,李瑕只需找个人到塔顶望风,若史天泽派了人过去搜捕,他早早便可逃掉。 史天泽懒得做这种无益之事,孤身一人走到了塔下的空旷处。 他等了很久,一个挺拔的身影才从远处走来,在离史天泽二十步远之处站定。 “你就是李瑕?” “是。”李瑕道:“令郎在我的人手上,我若有三长两短,他必死无疑。” “闲话少说,提你的要求。”史天泽负手而立,自有一股气度。 相比而言,李瑕的谨慎与试探便显得有些幼稚了。 “请史公将杨公及其一家老小安全送到宋境,到时我放了令郎。” “自作多情,杨果并不想与你南下。”史天泽道:“他是金人,骨子里就看不起赵宋。” “我知道。”李瑕道:“所以,我没去找他,我直接来与你谈,我要你把他从这里赶出去。” “还有呢?” “没有了。”李瑕道:“我这次来,只为此事。” “我凭何信你?” “承诺。”李瑕道:“我初次来开封,是因承诺过要办好这件差事。我也承诺过杨公,会利用好他给我的情报、并保全他一家老少之性命,所以我再次来了。” 史天泽讥笑了一声。 他是真的觉得可笑,眼前的少年人,两次入境皆在高官面前开口谈什么承诺。 古人重诺,今人重利。这世道,早已不是那一诺重于性命的战国时了。他读史书,已无法想象到聂政为何能为一句承诺孤身仗剑入韩…… “简直儿戏。” “你只能信我,不是吗?”李瑕道。 “我可以不要这个儿子。”史天泽道:“我儿子很多。” “但你只把史樟带在身边,你最喜欢这个次子。” “呵。” “你一向很注意培养子侄。其实以你的地位,善终不是问题。你谋划的一切都是为了史家的将来。担心蒙古一统天下之后会对你的子孙下手,兔死狗烹。” 李瑕说着,停了停,又道:“这个交易对你并无坏处,不过是送走杨果一家而已。好聚好散,大家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史天泽反问道:“你以为我在大汗面前解释很容易?” “我没给人当过狗,不知道这难不难。” “小畜牲,你不怕死吗?” “我死不死无所谓,你若拒绝我,你只会更难。” 李瑕上前一步,这一步竟让史天泽感受到了压力。 “你不答应,我不仅会杀了史樟、还会继续构陷你。据我所知,刘太平已十分怀疑你……我干的。” “你还知道刘太平。” “我懂蒙语,做事又尽力,不难了解到。我们也交过两次手了,你能明白我的能耐。” “我从不受人威胁。” 李瑕道:“这并非威胁,而是在告诉你,杨公于我有价值,你放走我们,值的……” 正文 第372章 闲王 张柔策马进了开封城。 他此次来是接受钩考局的询问,但却未带任何账目,只带了五百精锐,个个盔甲齐整,跨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这些兵士,便是他对阿蓝答儿的回答。 入城之前,大部分兵卒驻扎在城外,张柔领着护卫直奔阿蓝答儿的临时驻地。 一方面,他对钩考之事极为忧虑,因这对他治下之地亦是一场大浩劫;另一方面,他鄙视阿蓝答儿。 因张柔是从地方豪雄一路杀到这个位置的,战功赫赫。反观阿蓝答儿是什么货色,蒙哥汗身边的近侍,只掌管过宫廷、帑藏之事。放在汉家朝廷里说,这就是个“佞臣”。。 彼此相见,阿蓝答儿端坐上座,扫视着那披着一身盔甲的张柔,也不请他坐,眼神中带着猎人看猛兽的目光。 有忌惮,也想要猎杀…… “我听闻,金莲川幕府的郝经,是你引荐给忽必烈的。” 张柔不悦,道:“你好大胆子,敢直呼大王名讳。” 阿蓝答儿目光一凝,也惊讶于张柔的刚烈。 他只知张柔这名字是“柔软”之意,却不知张柔字“德刚”,其人性格与字更合。 史天泽尚且不敢在他面前如此顶撞。论资历,张柔还逊于史天泽,敢这般正面冲突只有一个理由——张柔已完全归附忽必烈了。 “不敢?”阿蓝答儿重重将手里的奶茶放下,道:“我告诉你,大汗之所以派我来钩考,忽必烈已犯一百二十余条大罪。称大王?我来,代表的是大汗的意思,你们到底懂不懂什么是君主,什么是兄长?!” 张柔气势依旧不弱,道:“大汗可有罢黜漠南王的王位?若没有,漠南王还是大蒙古国的宗王。” “宗王?黄金家族有这样的宗王吗?!他以汉人这种弱等民治理地方,成吉思汗的传承要不要?!躲在开平建城, 不拼不杀便坐享富贵, 所得钱财比连年征战的大汗还多, 眼里还有没有大汗?!” 阿蓝答儿已是毫不遮掩对忽必烈一系的敌意。 已经捉了那么多人,这本就是一场对忽必烈的公然围剿。他完全不屑于像汉人那样去虚伪的、假惺惺的遮掩。 他放肆宣泄着嫉妒与不满,倒要看看, 忽必烈敢不敢反抗。 那“弱等民”三字入耳,张柔巨怒, 已握紧了拳头, 额头上青筋暴起。 但他没有什么大动作, 只是一字一句道:“张某人灭金攻宋,战功赫赫, 大汗金口玉言称赞为‘拔都’,不是什么‘弱民’。” “我管你弱不弱,我只问你, 账目呢?你有没有帮助忽必烈, 私吞大汗的钱粮?” “历年的账目都已送到开平城。” “张柔!你到底是大汗的臣子还是忽必烈的臣子?!” 张柔掷地有声道:“我自是大汗的臣子。但大汗命漠南王总领汉地, 我正是奉大汗之令, 听从于漠南王,何错之有?” 阿蓝答儿起身, 道:“忽必烈很快就不是汉地总管了,你给我想清楚要怎么做……” ~~ “然后呢?”史天泽亲手给张柔倒了一杯酒。 张柔叹息一声,道:“还能说什么?我是一路主帅, 他这佞臣暂时还不敢动我。但漠南王若被罢黜,我早晚也要被清算。” “打算跟紧漠南王?” 张柔“嗯”了一声, 饮了一口闷酒。 他与忽必烈走得更近,忽必烈的金莲川幕府之中许多谋士都是张柔引荐给忽必烈。换言之, 他们有相同的政治主张。 而史天泽则是忽必烈任命赵璧经略河南之后,被蒙哥派来与赵璧共事的。 “你还有退路, 我没有。”张柔道:“我知道你想打听什么。” 他揣着酒杯,沉吟了一会,犹豫要不要说,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不久前,陵川先生传口信于我,告诉我漠南王打算带着王府所有家眷,回哈拉和林闲居了。” 史天泽一愣, 惊道:“这是何意?” 张柔苦笑道:“你比我聪明,还能看不出?” “漠南王这是要……从此闲居了?” “交权。兵权、财权,全都放手。” 史天泽道:“如此,你竟还敢当面顶撞阿蓝答儿?” “漠南王成了闲王, 大汗也许可消除对他的猜疑,那钩考一事或可消停。但等漠南王到达哈拉和林,大汗的旨意下来,至少还有两个月。这两个月里,阿蓝答儿必要更丧心病狂地迫害汉臣……”张柔道:“我若不强硬些,他便要觉得我是好欺的。” “张兄,你与我说句实话,漠南王到底是何心思?真放手了?” 张柔放下酒杯,迟疑着,最后道:“我也不知,可还能如何呢?谁敢反抗大汗的意志?” 史天泽心中无比失望。 他期待着忽必烈能像个男人一样与蒙哥摆明旗鼓,结果等了张柔数日,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消息。 放弃多年来经营的一切,携家带口去向兄长服软? 真他娘的窝囊。 史天泽举杯饮了一大口酒,只觉心中的野心又浇灭了不少。 有些后悔救出杨果,还因此被蒙哥多猜疑了一分。 但事到如今,后悔也无用了,就当是继续观望一个结果吧。 “张兄,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张柔道:“目前时局,该是众人须你相帮,你竟还有事要我做?” “河南经略府参议杨果杨正卿,不久前被捉了,他那人,你也了解……” 张柔眯了眯眼,淡淡道:“我了解,李璮之辈不足与谋。” 许多事,仅这一句话也就够了。 史天泽道:“我想将杨果调任到寿州。寿州是你的地盘,提前与你打个招呼。” “你疯了?这种时候将他调到边境?要送走他?出了疏漏还不杀,觉得大汗是有多信任你?” 史天泽苦笑,没有马上回答,往后倚了倚,靠在椅靠上,望着亭外的风景。 张柔并不急着追问,他巴不得史天泽放弃这个想法。 但最后史天泽还是叹道:“我只能这么做。” “为何?” “被逼无奈。” “杨果拿了你什么把柄?杀了便是了。” 史天泽道:“没这么简单……此事你想知道?” 张柔犹豫了一下。 这在这一瞬间的犹豫,史天泽拍了拍膝盖,道:“李瑕又回开封了。” 听到这个名字,张柔眼中有惊讶也有怒意。 他再次想到,张家有把柄就在李瑕手上……五郎说的不错,当时不杀掉李瑕,必有后患。 “这小畜牲还敢来?” “嗯。”史天泽道:“说来可笑,我一封疆大吏,被一少年人逼迫至此地步,你只怕不信。” “信。”张柔闷声闷气道。 “拿他没办法了,尽快人送出去。” “不试试别的方法?” “你家五郎与他交过手,结果呢?眼下这关头不必试了,夜长梦多。” “杨果可以到寿州上任,但你尽快找到你家二郎吧……”张柔道:“因为,若让我撞见李瑕,我必杀他。” ~~ “知县,查出来了,今日进城的是世侯张家的人马。”姜饭走进了城内处的一间破屋,低声禀报道:“那批人之后又去找了史天泽。” 李瑕转过头,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去,见到的是个颇丑的妇人。 “怎么扮成这样?” 姜饭羞涩地挠了挠头,头上的劣质珠花乱颤,道:“谷七长得秀气,混进了城中一家青楼当仆妇,我在他那躲几日,到时再换个身份。” “你不像,太容易被认出来了。” “不会啊。”姜饭道:“小人今日打探了刘太平家里许多事情,刘太平有个族弟家里招仆役,老钟、老万三个人混进去了。小人是残废,不好去,但扮成这样联络走动也方便。”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 “这城里乱,若长得太漂亮反而危险,小人虽丑,但安全。” “也有道理。”李瑕道:“想办法把史樟藏到刘家,史天泽若要搜,唯钩考局的人他不敢搜。” “是。” “和我说说刘忠直今日的动向。” “好咧,他也在查史樟的下落……” 李瑕想了想,又道:“过几日,杨公应该会南下去寿州。我会先他们一步、沿途观察。你留在开封,或有变故,砍下史樟一只手送去史家。” 姜饭道:“明白,史天泽若敢施诈,让他儿子跟我一样。” “嗯,等收到我的消息,便放了史樟,你们自回庆符县。” “那万一他们对知县动手呢?” “我不会给他们机会。到了寿州,贾相公接应的人也就到了,没太大危险。” “嘿,这趟路知县可熟。” “去吧,脸上粉再补一补,胡茬冒出来了。” 姜饭摸着脸,低着头往外走去,断臂藏在袖子里,袖口处一条帕子晃啊晃…… 李瑕继续对着一面铜镜粘胡子。 半个时辰之后,一名仪表堂堂的中年书生从破屋中踱步而出,步姿稳当…… 正文 第373章 是谁 开封城西,大武东巷有间刘宅,是刘太平一个族弟的宅院,占地广阔,阡陌相连。 刘太平、刘忠直叔侄在长安城各自建了府邸,到开封来只为钩考,因此借住在大武东巷刘宅。 这日刘忠直从侧门出来,走了一会,忽见到有人拉着板车正在西边巷子里走,旁边还陪着个妇人。 那妇人虽穿着粗布衣裳,身材却高挑,走起路来一扭一扭,随着手里晃动的帕子,香气远远传来。 “良家大娘子,陪着她干苦力的丈夫出门呢。”刘忠直眯了眯眼,“有点骚气。” 他身后几个属下会意,正要上前,那高挑妇人似觉察到什么,已转过头来。 刘忠直皱了皱眉,面露嫌弃之色。。 “别多事了,去眷园。” 他语气冷淡了几分,转身就走。 …… 姜饭轻哼一声,钩子上挂的香帕一挥,自领着那拉板车的汉子拐过巷子,走了好一会,才到一个小门边。 他眉毛一挑,拉车的汉子自上前叩门。 “送菜来了。” 立刻有人开了门。 “把菜扛进来。” “好咧,这地方真大,绕一圈可得好半天……” 小门被关上,几人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 “没问题吧?”姜饭道:“我方才见到刘忠直了,他住哪?” “放心,他住南边那片院子,远着呢。我与老钟管着猪圈,单独一片院子,管事的被我们拿了把柄,其他几个仆役也收买了。” “人藏到哪里?” “就猪圈里,我们已挖了个坑,人放里面,上面茅草盖着就行。二十多头猪围着, 没人能看到, 喂养也方便, 不会饿死了。” “别被猪踩死了。” “放心,我们看着呢。” “记得多给他用药,万一醒了大喊。” “嘴巴堵死了, 再哼唧旁人也只当是猪叫。刘家人才不会来这又脏又臭的地方。” “别大意,给我谨慎些……” ~~ 刘忠直再次来到了眷园, 为了查找史樟失踪的线索, 却是一无所获。 “史樟到底被绑到了何处?”他喃喃道。 眷园中今已无人唱曲, 站在大门处沉思了一会,刘忠直忽见两个少年书生走过。 他眉头一皱, 领人跟了上去,才走到这两个书生背后,听着他们的谈话, 刘忠直却又抬了抬手, 止住了手下人的动作。 其中一个书生他是认得的, 乃洛阳名士宋道的子侄;另一个书生矮胖, 断不可能是李瑕了。 “白先生真的到开封了?” “不骗宋兄,昨日我亲眼看到他来这眷园想要听曲辞, 可惜眷园没人唱戏,他便到那边的酒馆喝了壶酒。如今城中酒楼渐少,也许他还会来。” “你竟识得白先生?” “前年在东平听遗山先生讲学, 他随侍遗山先生左右,有幸见过一面。” “我真心佩服他。去岁不是来了个南面细作吗?写了半阙《天净沙》, ‘枯藤老树昏鸦’,引得北方文士纷纷补填, 但唯有白先生另写了一整首秋词,绝不输南人。” “那南人所作不过残句, 白先生却是整首,自是更高明些。” 两个书生边走边说着这些,不一会儿到了一间破旧的小酒馆前。 “就是这了,啊,白先生果然又来了这边,看到了吗?” 跟在身后的刘忠直听到这里,已明白这两个书生说的是何人……白朴。 白朴出身金国官宦之家, 其父名叫白华,官至枢密院判,与元好问乃是世交。 金国国灭时,白家遭了大难, 元好问收养了年幼的白朴,教他诗书,悉心调教。白朴于是成了北地名气显著的大才子。 刘忠直想了想,令下属们候在酒馆外面,他独自进去,正见两个书生在与一个中年男子说话。 “白先生,我早便听过你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了,‘天那!一个汉明妃远把单于嫁,止不过泣西风泪湿胡笳。’” “你唱得不错。”白朴道。 白朴侧对着酒馆入门处,只能看到一个侧脸,神情有些苦态,紧皱着眉,留着三络长须,但还是气度不凡,光采照人。 他说话带着些河北口音,拈着酒杯,开口接着后面的唱词唱了一句。 “几曾见六军厮践踏,将一个尸首卧黄沙?” “好!竟能亲耳听到白先生……” 刘忠直已走上前,将一枚银符在桌上一摆,道:“两位小郎君,容我与白先生聊几句。” 那两个小书生一见,神色一变,连忙施了礼,匆匆跑开。 “刘忠直,自正本,忝居行省经历官,家叔乃行省参政知事。”刘忠直笑了笑,拾起银符,在白朴对面坐下。 “我亦久闻白先生大名,今日终于有幸相见。” 白朴道:“刘经历找在下有事?” “我虽俗人,偶尔也读些诗词。听说白先生去岁作了首《天净沙》,可是应和了那‘枯藤老树昏鸦’之残句?” “是。” 刘忠直文才平庸,虽听说过白朴的词,却背不下来,问道:“白先生可否再为我念一遍?”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好词啊。”刘忠直抚掌道:“写秋,而全文无一个秋字,比那李瑕高明。” 白朴道:“未见李瑕那首词之全貌,如何知其有无‘秋’字?” “先生认识李瑕?” “只是听说过。” 刘忠直眯了眯眼,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悠悠道:“先生应和李瑕之残句,可是与之神交已久?” 白朴竟也直率,道:“不,去岁写词,只是不服气而已。如今,我在找他。” “哦?”刘忠直大为诧异,问道:“先生在找李瑕?知道他又回开封了?” “史家二郎被劫了。”白朴道:“此事之幕后指使者该是李瑕。” 刘忠直神色凝重了些,问道:“你为何会知道?” “听史帅说的,家父正在史帅幕府。”白朴道:“我与二郎亦是好友,皆喜杂剧曲辞。” “先生贵庚?” “三十又一。” “那是忘年交啊。”刘忠直道:“先生平日重养生?” “练些五禽戏。”白朴自斟了一杯酒喝,道:“刘经历如此盘问于我,莫非怀疑我暗通赵宋细作?” “绝无此意。” 白朴道:“家父之生平过往,不知刘经历可听说过?” “听说过一点,但不知具体详情。”刘忠直招过店家上了一壶酒,又转向白朴道:“愿闻其详。” “家父原是金国重臣。二十余年前,金国国灭,彼时家父确实投奔了赵宋,当了宋朝均州的提鲁官。” “此事我知道。”刘忠直道:“但不知令尊何以又归顺大蒙古国?” “当时,金国的河南总管范用吉联络了赵宋大将孟珙,欲入宋投降,孟珙大喜过望,上书宋廷。但宋廷恐孟珙因此事而实力大涨,以‘叛服不常’为由,拒绝了范用吉的投降。 孟珙自知受朝廷猜忌,心灰意冷,叹息‘三十年收拾中原,今志不可申矣’,主动上表请辞,不久病逝。范用吉于是率兵劫掳宋朝均州,将钱粮送于蒙古国归降。” 听到这里,刘忠直咧嘴一笑,显得极为不屑。 “哈,赵宋一惯如此,窝囊到令人作呕。孟珙算是运气好,没死于莫须有之罪。” 白朴微微讥笑,眼中亦有鄙夷之色。 “见赵宋如此,家父失望透顶,遂跟随范用吉、以及金朝的亡命大臣们北归,投于史帅门下。” 刘忠直问道:“但我听说,白先生是被遗山先生抚养长大的?” “是,一直到家父归蒙之后,元伯父便送我至真定,让我们父子团圆。元伯父待我恩重如山啊。”白朴低声吟道:“顾我真成丧家犬,赖君曾护落窠儿……” 刘忠直拿起刚上的酒壶,给白朴倒了一杯。 “我听说当时先生作了一首《满庭芳》,传为北方文坛佳话。” “那年我不过十余岁,才疏词拙,让刘经历见笑了。” 白朴接过酒杯,仰头饮了一口,他感受到刘忠直的目光,于是开口念了那首小词。 “光禄他台,将军楼阁,十年一梦中间。短衣匹马,重见镇州山。内翰当年醉墨,纱笼支高阔依然。今何日,灯前儿女,飘荡喜生还。” “好词,当浮一大白。”刘忠直举了举酒杯,又问道:“先生如此高才,为何不入仕?” “史帅曾举荐过我,但我推拒了。” 白朴说话时始终看着刘忠直的眼,开口竟是道:“因蒙人残暴掠夺,杀伐太重。我无意入仕。” 刘忠直一愣,手里的酒洒了满桌。 白朴问道:“刘经历可要因这句话捉拿我?” “哈哈,断不可能,断不可能……大蒙古国从不因言兴罪,只是……” 白朴自嘲一笑,道:“刘经历放心。方才我也说了我对赵宋的看法,那偏安一隅的赵氏,我深鄙之……绝无投降赵宋之可能。” “这是自然。”刘忠直神色终于舒展开来,问道:“但先生受史帅恩惠,又与二郎交好,打算找到二郎?” “不错。” “先生在此饮酒是为何?” 白朴道:“昨日,张帅进了开封城。” “所以呢?” 白朴举了举酒杯,以酒杯指了指店外。 刘忠直转头看去,见到了远处的眷园门口,一个中年男子正在盘问门房。 “那人叫‘靖节’,乃是张帅的妻侄,” “先生认为这事与二郎被劫一案有关联?可,是钩考局召张帅来的,靖节查此事也理所当然……” “如今开封城只许进不许出。”白朴道:“李瑕要出城,必须有人接应他出城。刘经历认为,这个人会是谁?” “是谁送李瑕出城?”刘忠直低声喃喃了一句,陷入了沉思…… 正文 第374章 旧案 “我查访了一圈,史二郎确实被人掳走了。但那队人却仿佛泥牛入海,无影无踪。要搜索到李瑕,只能先他一步料算他的去向。” 靖节有些许郁闷,摊开地图,指点起来。 “李瑕为杨果安排的路线是南下寿州,再渡过淮河到宋境淮右。可见淮河必有宋军为他接应。而之所以不走汉中,该是因为顾忌汪德臣。” 张柔不悦,自语道:“他怕汪德臣,却不怕我?” “这……许是他料到了姑父会答应史帅让杨果到寿州上任。。” “哼!” 靖节苦笑道:“另外,史帅与阿蓝答儿说的是派杨果到我们的地盘任职,以此试探我们。” “派人来试探我们,结果这个人叛逃了,史天泽也不怕担干系。”张柔又冷哼了一声。 “史家父子情深吧。此事对我们并无太大的坏处。”靖节道:“但李瑕还敢送上门来,这次必留下他。” 张柔瞥了一眼他那兴致勃勃的神色,淡淡“嗯”了一声。 捉拿李瑕这件事,他已经有些厌烦了。 这就好比家里进了一只老鼠,又灵活又聪明,捉不到、药不死,而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忙,岂有空闲天天捉老鼠? 转念一想,李瑕比老鼠这祸害大得多,必须除掉。 张柔这才打起精神,道:“从开封至寿州沿途,李瑕定会暗中随杨果而行。你先回亳州与五郎商议,把这小畜牲找出来。” “是。”靖节道:“此次我们一定尽力将……” “尽力?你们不必太尽力。”张柔竟是这般道了一句,又道:“此子擅用暗杀,你们注意安全。” “姑父……” 张柔摆了摆手,道:“回亳州之后,加强府邸戒备,府中人如无必要,皆不得外出。” 靖节应了,虽还未开始搜捕,已莫名感到有些受挫。 他点了人手,往开封南门而去,在城门拿出张柔的信令,又被仔细搜查盘问了一番,好不容易才被放出城。 快马奔了两个白天便到了亳州, 靖节进城时天色刚刚暗下来, 他立刻去找了张弘道。 …… “表兄提前回来了?出了何事?”张弘道正俯案在桌前阅信, 转头看了靖节一眼,面上已有忧色。 “天色也晚了,你身子骨不好, 怎又这般操劳。” “并未做甚公务。”张弘道摆了摆手,“是八郎的来信, 他如今已回镇顺天路, 前阵子, 李璮给他去信了。” 靖节坐上,道:“李璮四处联络, 也太明目张胆了。” “他联络的人越多,汗廷越不敢轻易动各大世侯,随他去吧。” “八郎如何说的?” “他给李璮回信, 劝其忠于汗廷。” 靖节点点头, 道:“也好, 往后万一查起来, 大汗也会明白张家的忠心。” “你还未说怎提前回来了?” 靖节叹息一声,苦笑道:“此事, 我亦不知该不该与你说……省得你再多费心?” “阿蓝答儿要逼迫父亲?”张弘道已皱了眉。 “那倒不是……” 靖节转头看去,只见张弘道的书房中挂着一副字画,上面写的是一首《山坡羊》。他知道张弘道是用它来激励自己, 又或许是心底真对那“兴,百姓苦;亡, 百姓苦”有所触动。 可见,张弘道并未放下李瑕之事。 “李瑕到开封了。”靖节道: 张弘道愣了一下, 接着竟是咳了几声。 “咳咳咳……李瑕……还敢回来?” “是啊,又在兴风作浪, 这次招惹了史天泽。”靖节说起了开封城之事…… 张弘道听了,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李瑕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看史天泽的意思,打算放杨果一家人到宋境,及早送走李瑕,草草了结。” “这就遂了那小子的意?” “史天泽并无大把柄在李瑕手中, 无非也就是让杨果递了份情报。把杨果灭口或送走,于他而言虽有差别,但差得不算太大。” “但我们不同啊,我是真的动手杀了镇守官。” “所以, 史天泽肯放过李瑕,我们却得杀了他。” 张弘道苦笑,叹道:“只想到要再次搜捕我,我已经感到疲惫了。” “姑父说不必勉强。到时封锁道路、搜索杨果的队伍,若能找到李瑕,杀了便是。” “若找不到呢?真就让他又做成了这件事,大摇大摆地离开?” 靖节反问道:“既然是找不到,那又能如何?” “先搜吧……” ~~ 两日后,一队人马进入了亳州城。 刘忠直坐在马车上,看向对座的中年文士,问道:“白先生为何怀疑李瑕北上是与张家联络?” 白朴反问道:“刘经历莫不是认为李瑕是来找史家的?” 刘忠直道:“史家确实比张家更值得怀疑。比如,李瑕才进开封当即便见了史二郎。” “他是为了掳走二郎啊。”白朴道:“我并非是为史家开脱。家父为史帅之幕僚,最清楚史帅对大汗的忠心。” “忠心。”刘忠直微微一笑。 白朴道:“李瑕若与史家有所联络,有事只须派人传信便可,根本没必要到开封城,何况如今钩考如火如荼,只怕是想害史家惹上猜忌吧?之后,二郎消了刘经历的疑惑,李瑕见不能让钩考局与史家冲突,这才动手掳手二郎。” “不无这种可能。”刘忠直摸着下巴思索起来。 “还有,去岁李瑕北上,张家为何让一个细作轻易过境?李瑕到了开封,依旧是张家在搜捕,史帅从未插手。结果闹得满城风雨,人却逃了,张五郎真就捉不到他?” “白先生莫非认为张家在暗中襄助李瑕?” 白朴点点头,用手摸了摸唇上的须子,道:“岂不可疑?” 刘忠直试探道:“或许……白先生是奉了史帅之命把罪责推给张家?” “我确实奉了史帅之命,调查二郎被掳之事,之后查到了张家。”白朴道:“至于刘经历作如何想……史帅还真不在乎。” “是吗?” “刘经历,是你要一路跟着我。” 刘忠直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但想到名士总有名士的风范,他也不在意这点奚落,赔笑道:“白先生说得不错。不过,对付这些大世侯,该讲证据,不能仅凭臆测。” “凡事先有臆测,顺着找下去方能有证据。” 白朴又想去摸胡子,伸出手却是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似不经意地道:“还有一桩旧案不知刘经历可曾听说过?” “哪桩?” “去岁,镇守亳州的达鲁花赤额日敦巴日被杀了。” “堂堂一路镇守官被杀,自是听说过。”刘忠直道:“邸琮御下不严,出了叛乱,连累邸家被抄没,丢了世侯之位,全家充军。” 白朴道:“邸琮镇守颖川多年,怎能连手下人都控制不住,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刘忠直不由皱眉沉思起来。 “白先生的意思是……此事或许是张家动的手?” “不好说。”白朴缓缓道:“但张家显然与李瑕有太多瓜葛,蹊跷。” 刘忠直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这汉地的世侯们各怀心思,乱象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想。 之前怀疑史天泽潜通赵宋细作,甚至传递情报,有窥探局势、心怀不忠之嫌。但这种暗地里的小动作在乱世中其实是习以为常之事。 而张家若是真动手杀了镇守官,才叫叛乱…… 正文 第375章 住处 十月初八,立冬。 亳州已下起了连绵的阴雨,天气寒冷起来。 张弘道捧着一碗草根汤站在窗边喝着,听着妻子的絮絮私语。 “这草根汤里是白芷、山苍子、地稔的树根。立冬嘛,没让下人动手,我亲手给你做的,与大姐儿挑了半晌的药材。” 这日子算得上是平静安宁,但近来张弘道心中渐生波澜,兀自想着别的事情。 直到听妻子说起了张文静,他才开口问道:“她近来如何?” “看着倒不像之前那般心事重重,但还是不肯出嫁。我真是不明白,父亲选的那几位名门子弟,许家、王家、郭家,哪个少年郎不是出类拔萃?如许家长子,年纪轻轻,已是苏门山学院的文魁……” 张弘道捧着手里的茶碗,漫不经心地道:“出类拔萃?二十岁的文魁,看起来好像是前程远大。。” “可不是吗?听说连姚公也赞许大郎‘肯自勉励、志趣端正’,往后……” “也就那样吧。”张弘道喃喃道,“平庸之辈,大姐儿看不上的。” “官人说什么?” “记住,依旧不能让大姐儿出门,她那些侍婢也看好了。我要让这后宅一只蚊子也不能进出。” “瞧你说的,立冬了,哪来的蚊子?” 张弘道没回答,直了直疲惫的背脊,放下茶碗出了屋。 自有婢子匆匆跑上来,给他披上轻裘,替他打着伞。他往常宽待下人,今日却是迈着大步,任她们狼狈追赶。 “一边去,别管我。” “五郎,雨水……” 张弘道已穿过小门,走了好一会才到前宅,又拐了两条长廊到了一间偏厅,推门进去。 靖节正在地图前与人商议着什么。 “怎又来了?说好了今日你不必过来。” “安不下心待着。”张弘道皱了皱眉,似乎不太舒服,径直问道:“找到他了?” “没有,半点痕迹也无。”靖节道:“明日姑父便会与杨果一道启程,先到亳州, 再送杨果去寿州上任。但这几日沿途卡哨并未发现可疑人等。” “李瑕还在开封城里?” 张弘道上前, 接过一封封信报查看起来。 靖节沉吟道:“也许打算等杨果动身了, 他再离开开封?” “不无可能……你手里那封信报给我看看。” 靖节有些犹豫,道:“你身子不适,我来处理便是。” “不是信不过你, 是不安心啊。”张弘道已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信报。 靖节无奈,见他已看了, 只好道:“这次你莫太执着。” 张弘道看着手里的信报, 皱了皱眉, 问道:“钩考局又派人来了?” “嗯。来的是刘忠直,刘太平的侄子, 今日刚进城……” 话到这里,已有仆役匆匆赶到门口,道:“郎君, 有客求见, 这是拜帖。” “这么快。”靖节道:“我去见他……” “这……来人是气派不小, 且指名了要见五郎, 说是有公务问询。” 张弘道与靖节对视一眼,眼中浮起忌惮之色。 ~~ “五郎身体欠佳?”刘忠直欠了欠身, 带着嘘寒问暖的语气问道。 张弘道温文尔雅地笑了笑,道:“劳刘经历挂怀,我有些旧疾, 遇到这阴雨天气每每发作。” “可是去岁受的伤?” “有些伤是。”张弘道换了个话题,问道:“刘经历此来亳州可有住所?我为你安排……” “不必, 不必。”刘忠直道:“不敢劳五郎费心。我听说,去岁邸家有部下叛乱, 五郎与镇守官前往颖川平叛的路上遇袭了,因此受的伤?” 张弘道眼中有道不易察觉的厉色一闪而过, 苦笑道:“是,此事我已写了详细始末给河南经略府。” “但据我所知,邸琮并未叛乱,既是他部下生变,为何是你们先接触了叛军?” “那些人越境打粮。”张弘道神态自如,道:“对了,这事邸琮也已认罪了, 刘经历未去问过他?” 刘忠直叹道:“邸家这个下场……问不到喽。” “既然如此,刘经历是冲着我张家来的?” 刘忠直一愣,没想到张弘道会这般直接,忙笑道:“哈哈, 五郎言重了,不过是随口闲聊。” 张弘道不像史樟。史樟会与刘忠直周旋,装模作样地演上一出;张弘道则没这个耐心,也没必要。 “我只负责镇压叛乱,案子是经略府审的,刘经历自去查阅。” 刘忠直脸上也挂不住了,冷冷道:“我随叔父南下钩考,张五郎不愿配合?” “好,配合。我在颖川见到了一人。名叫王荛,如今正在山东益都。” 刘忠直又愣了愣,接下来的话却是问不出来了。 山东益都,是李璮的地盘。李璮这些年取南宋四城自据,加固益都城防,储存粮草,截留盐课……如此种种,许多人都看出其不臣之心。 刘忠直不敢捅这篓子,万一把李璮逼反了,坏了蒙哥急灭南宋的计划。莫说他一个小小经历,包括他叔父刘太平、甚至是阿蓝答儿都担不起。 钩考局气焰嚣张不假,其实只敢对那些俯首听令的汉臣作威作福,真遇到这种敢起兵造反的,反而不敢招惹…… ~~ “娘的,这狗屁世道。” 张弘道送了客,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 “李璮明目张胆、史天泽暗中窥探……这些人不去查,张家忠心耿耿,反受猜忌。” 靖节皱了皱眉,道:“小人得志便是如此,司空见惯,没甚好气的。” “钩考局已对额日敦巴日之死起疑了啊。” “此案已经结了。”靖节道:“刘忠直再怀疑,没有证据,他什么也做不了。” 张弘道摇了摇头,忧心忡忡。 “可你别忘了,李瑕又回来了,这小子知道太多事。” “你当时说的不错啊,不杀李瑕,早晚必成大祸害。”靖节拍了拍张弘道的肩,苦笑着赞道:“先见之明。” “先见之明。”张弘道亦念叨了一句,满是自嘲与无奈…… ~~ 那边刘忠直出了张家,吩咐下属道:“找个地方安置下来。” “是。” 刘忠直回到马车上,只见白朴还坐在那。 “什么也没试探出来,姓张的嚣张得很。” 白朴问道:“张家未给刘经历安排住所?” “不敢住。”刘忠直道:“去找新任的达鲁花赤。” “也好……” 额日敦巴日死后,新任的达鲁花赤名叫“只不干”,只不干是蒙古宗室,是成吉思汗幼弟铁木格的儿子。 窝阔台汗死时,太子贵由还在西征返回的路上,铁木格想要造反称汗,被贵由处死。次年贵由暴卒,第三皇后海迷失垂帘听政。三年后,蒙哥杀海迷失,称汗。 只不干在这汗位之争中侥幸活了下来,等蒙哥称汗便宽恕了他。 这人没什么能耐,一直只是闲着。之所以被派到河南来镇守,也就是地位够高,反正达鲁花赤要做的也就是吃喝卡要而已。 刘忠直与白朴到了,只不干并未出来相见,仆从核验了刘忠直的身份,在镇守府外围寻了一处院子让他们暂住。 至此,刘忠直才安心下来。无论张家多嚣张,至少不会有胆子敢到只不干的府邸来对他下手。 “白先生,我们接下来如何做?张家怕是不好对付……” “对付张家?”白朴道:“我何时说过要对付张家?” 刘忠直一愣,反问道:“不是白先生说的,张家很可能与额日敦巴日之死有关吗?” “这是我推测张家与李瑕有关的依据。”白朴道:“我既未入仕,元伯兄又一向与张家交好,我怎会对付世交?我之所以来,是探查李瑕下落,以期救回二郎。” 刘忠直道:“若李瑕真与张家有勾结,我当然要查明。” “那是刘经历的事,看来你我所谋不同啊。”白朴抚须道。 刘忠直愣了好一会,觉得还是要借助白朴的头脑,只好道:“先生查李瑕以救史二郎,我查李瑕则是为找到通宋之人。目的虽不同,却可相互帮衬。” “你莫与张家说我来了便好。”白朴抚须笑道:“总之,谢刘经历为我找了住处。” “一点小事,白先生太见外了……” 正文 第376章 故人来 张柔并未在开封呆太久,阿蓝答儿虽有意将他留下审查,但塔察儿已出兵京湖,张柔也要随征。 这种有兵权的大将,不是钩考局想动便能动的。即便真有大罪,也只能将证据送到汗廷由大汗处置。 十月十一,张柔的车驾重归亳州。 他去时不过是五百精骑,回来时却还多带了杨果一家老少百余人。 张弘道站在阁楼上看着,眼睛始终眯着,神色凝重。 待杨果一家子在小院安顿下来,他才转下阁楼,一路往书房而去。 “见过父亲。。孩儿看到了别院的情形,这是让杨果将全家带去寿州上任?只怕不合规矩。” “当然不合规矩,但这是史天泽办的,与我们何干?”张柔脱了盔甲,倚在躺椅上,喃喃道:“还是家里舒服啊。” 张弘道忧心忡忡,又道:“到时若是杨果全家叛逃,史家真要担不小的干系,他……” “他被李瑕逼急了,但他总有办法转圜,哪怕送走杨果后称其是被宋人杀了。”张柔道:“我与杨果聊过,他不愿出仕赵宋,便是逃了,也打算隐居山林,风声传不到汗廷。不需你操史天泽的心。” “懒得管史家。”张弘道沉声道:“我只想早点把李瑕解决了。” “有线索吗?” “没有,城内有几个见过李瑕的人,我都已安排出去四处探查,但一直未见到他的身影。” 张弘道声音很低,又道:“杨果家中有百余口人,李瑕是否藏在里面?” “我与史天泽盘查过不下十遍了。你若不放心,自己去查查。” 张弘道苦笑道:“父亲与史帅都没查出来,想必李瑕并未藏身在杨果处……那不如这样,我们把杨果扣在亳州,早晚能引李瑕现身。” “我两日内便要启程攻宋,此事你安排吧。”张柔道:“但不能扣太久,否则万一李瑕杀了史樟,我们便得罪了史天泽。” “是, 孩儿有分寸。” “你有分寸, 但太执着了。”张柔道:“若实在捉不住就算了, 放李瑕与杨果离开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父亲,怎能……” “若是除不掉, 就早些送走那祸害,免得事情越闹越大, 尤其是这种时候。” “可是……” “别与我‘可是’, 你能捉到李瑕当然好, 但也须做好捉不到的准备。还有,别动杨果, 把柄在别人手上,万不能搞得鱼死网破,对谁都没好处。” 张弘道无奈, 拱手应道:“是。” 张柔有些无聊地躺倒, 拉了柔软的皮袄盖在身上, 道:“我小憩一会, 你去吧。” ~~ “父亲竟是这态度。” “姑父是深思熟虑过的,拖得太久, 让那祸害继续煽阴风点鬼火,抖落了我们的事不妥。再说了,万一大姐儿那边……” 张弘道揉了揉额头, 在靖节对面坐下来,苦笑了一声, 道:“显赫门第,还怕这小子不成?” “杨果你要扣就扣些日子吧……还有一件事, 我怕是瞒不了你。” “又有坏消息了?” 靖节一边收拾着文书,一边说道:“刘忠直在查赤那之事, 已查到了赤那与我们家的过节。” 张弘道才靠在椅背上,闻言立刻又挺起身来,眼中满是诧异。 “这么快?!” “嗯,此事太蹊跷了。”靖节的动作停了停,沉吟道:“据我打听到的情报看,刘忠直这人说不上废物,但只是平庸之辈。查起案子来竟能这般有的放矢?” 张弘道神色一凝, 问道:“表兄是说……有人在提点刘忠直?李瑕?” “你觉得呢?” “有可能,我们不是头一次与那小子打交道,他那人……” 靖节也是神色郑重,道:“问题是, 刘忠直暂住在只不干处。” 张弘道思虑着,缓缓道:“这还只是我们的猜测,没有依据,但若我们的猜测是真的,那……李瑕也许已经算到了。” “算到了?” “不用猜就知道,我们若去只不干府上查刘忠直,李瑕必定要设法让我们与只不干、刘忠直冲突……真他娘的,小畜牲。” “去岁这小子还会刺杀。如今已懂得借势,不停挑拨各世侯与汗廷之前的矛盾。”靖节缓缓道:“手段厉害了许多啊。” 张弘道讥道:“他就是叮着鸡蛋缝的那只苍蝇。” “但若不及早解决,这缝只怕要被他越叮越大了。”靖节道:“你还能把只不干也杀了不成。这位新任的鲁达花赤可是位宗室。” “想办法解决吧。” “是啊。”靖节包好一个小布袋,起身道:“我得去一趟鹿邑,把赤那之事的首尾再收拾一遍。” “鹿邑?”张弘道又是一惊。 当时李瑕便是将赤那的人头带到鹿邑,在陈抟塔上乱抛,不少人都瞧见了。也是因此事,张弘道才决意杀了额日敦巴日。 “刘忠直已经找到那了?” “嗯。”靖节道:“他今早已派了人过去。” “若李瑕真在刘忠直身边,必会误导刘忠直以为赤那是为我们所杀。” “我尽力遮掩吧。”靖节叹息了一声。 “辛苦表兄了,我往只不干府上走一趟吧,试探一下。” 靖节道:“你要小心,莫中了暗算。” “巴不得李瑕来刺杀我。”张弘道苦笑道:“否则只怕没机会捉他了……” 话到这里,外面有动静传来,是个婢子的声音。 “五郎。” “何事?” “大姐儿问五郎,近日汤药总不按时喝,可是出事了?” 张弘道脸色微微一变,转头看向靖节,压低声音问道:“那丫头看出异常来了?” “多日不让她的人出府,怕是有所察觉。”靖节道:“我得走了,让姑父去稳稳她吧。” “嗯。” “还有,大姐儿若是出了事,姑父必要怪罪你……李瑕之事,我等尽力而为,实在不行,早些把杨果送走罢了。” “还不明白吗?他便是故意挑拨张家与汗廷,岂能轻易……” “我知道我知道,走了……” 张弘道莫名感到挫败感更重。 心中是极为不甘,办法似乎有千万条,但他发现,自己到现在还一次都没见过李瑕。 ~~ 周南、林叙正候在张家的大门外。 他们是乔琚的好友,曾亲见过“杨慎”,这次又被张弘道召来辩认李瑕。 当然,张家还有如张延雄等人也见过李瑕,但算起来人数必不多,要搜遍亳州城,这些人用起来就有些不足。 好一会,张弘道终于出来。 “累你们久等,家中有些事耽误了。” “五郎不必客气。” 张弘道点点头,道:“随我去一趟镇守官的府邸吧,李瑕有可能藏身在那,你们注意辨认。” “是。” 周南转头看去,见张弘道身边,除了有沈开带着一队护卫,还多了个贼眉鼠眼的矮小汉子,眼珠乱转。 他不由奇怪,多看了对方一眼,只见那汉子脸上竟还带着刺黔,虽洗过,但还能看出是宋朝给重犯刺的印记…… 一行人很快上了马车。 周南忍不住掀开车帘,继续看那贼眉鼠眼的汉子。 “怎么了?” “五郎身边那位,是宋人?” “嗯。”张弘道点点头,“你不必管他,就是个偷儿。” “这时节,有宋人在五郎身边,会不会不妥?” “放心吧,他对我忠心耿耿。” 周南这才安心,正要放下车帘,忽“咦”了一声。 “何事?” “那是白兄,白朴白太素,他怎么来了亳州。” “白朴?” 张弘道眼神中透出些许沉思,道:“那是遗山先生之弟子?我亦久闻他才名。既来了亳州,张家当好生款待,远疆领我过去吧……” 正文 第377章 真假 那街边的落拓身影已转过巷子,张弘道令人停下马车,带着周南、林叙快步跟上去。 “白兄,白兄……” 走在巷中的男子回过头,望之三十出头,相貌清俊,举止隽雅。 “远疆?安道?” “白兄好久不见。”周南快步上前,行礼道:“苏门山一别,已有五年了吧?” 林叙亦上前道:“白兄又清减了许多。” 白朴见到两位故友亦是欣喜,以诗回答道:“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周南、林叙会意,开怀大笑。 这般稍叙了一会别情,周南方才引见道:“这位是张帅家的五郎。” 张弘道上前,拱手笑道:“张弘道,字仲书。。久闻白先生大名,今日终于得见。” “五郎有礼了……” 两个序齿论辈,巧的是张弘道与白朴今年都是三十一岁,白朴年长两月,张弘道称之为“白兄”。 如今北方文坛就这么大,公认的文坛宗主只一个元好问,地位最高的一群名儒是刑州学派,最好的书院则是姚枢的苏门山书院……北方读书人大体都脱不开这些关系。 张弘道、周南、林叙、乔琚等人幼时在张家学馆随郝经读书,之后周南、林叙又去了苏门山。张柔也曾聘请过元好问指点过家中子弟。 因此,张弘道与白朴虽是初见,却有太多共同熟悉的亲友。 “遗山先生身体可好?” “伯父年岁老迈,只怕……” 白朴说着,脸上浮起深深的忧虑与不舍,摇了摇头,叹道:“伯父近来思念旧友,我此番出门便是到各地带口信,方才去见过太宁先生、汉江先生。” 听闻元好问身子不好,张弘道也有些低落,宽慰了几句。 “不仅是太宁先生、汉江先生,张家也该有人去探望遗山先生才是,可惜家父马上要出征了。” “五郎不必费心,伯父只是有书稿想要托付各位先生而已。” “对了,令尊可还好?这次钩考没牵连到他吧?” 白朴道:“不久前传了家书,托史帅庇护, 家父暂时还安稳。” 提到元好问, 白朴有深深的感恩之情与悲惋之色。而提到白华, 他反而没那么关切。 张弘道看在眼里,还是问道:“白兄可知史家近况?” 白朴苦笑道:“不知,我近年一直在伯父左右。” “白兄未听说过史家二郎之事?” “他排出了新曲?” “那倒不是。”张弘道微微舒展了眉头, 也不再多说此事,笑道:“白兄, 我们坐下聊聊可好?” “五郎有事相询?” “算是吧。”张弘道指了指路边的茶铺, 一行人便过去坐下。 白朴显然因元好问的身体忧虑, 神色低落,没心思饮茶。 “我听闻, 白兄去岁做了一首《天净沙》?” “因两句残句有感而作。”白朴道:“实话与五郎言,彼时有些意气之争,我已后悔矣。” “如此说来, 白兄听说过李瑕其人了?” 白朴点点头, 道:“听闻过其人事迹。” 张弘道沉吟片刻, 又问道:“李瑕身边有一人, 名为韩承绪,其子名韩祈安, 娶的是……” “我知道。”白朴道:“以宁兄娶了阿鸾姐。” “白兄认识元氏?” “阿鸾姐自幼失怙,是伯父一手抚养长大。伯父视为我亲子,视她为亲女。” “白兄果然认识韩祈安?” “他们成亲时见过一次, 那年我还是垂髫小童,而他们正当韶华。” 张弘道并不意外, 又问道:“之后呢?白兄与韩家还有联络?” “如何联络?”白朴苦笑道:“金末大乱,家父不在京城、我幸得伯父相救, 白家仅我父子二人得以生还,满门尽数罹难。韩家亦是凄惨, 失落于战乱之中。从此断了音讯。” 张弘道道:“但后来遗山先生得耶律楚材保全,近年白兄亦是才名渐起。日子既好过了,韩家人就没回来寻你们?” “听闻他们被掳到了宋朝,怕轻易不得回。” “白兄还知道什么?” “旁的便不知了,五郎想打听何事?” 张弘道叹息一声,道:“不过有感而发罢了。我有位族叔前阵子叛逃到了宋朝……世乱至此,有时一家人也不得不为不同的朝廷效力, 让人唏嘘啊。” “是啊,故而我与伯父皆未出仕。” 张弘道摸清了白朴的底,不再多问,道:“这样吧, 若我找到了韩祈安,带他去见遗山先生如何?” “那便多谢五郎了。”白朴忙起身行了一礼,道:“伯父近来正思念亲朋,若能见到以宁兄和阿鸾姐,也是大好事。” 张弘道深深看了白朴一会,见他神色坦然,心中最后那点疑虑尽消。 “我还有事,晚些再来拜会白兄,对了,不知白兄在何处下榻?” 白朴抬手一指,道:“不远,就在前面的云岫客栈……” ~~ 这日晚间,刘忠直推开屋门,忙不迭便问道:“白先生,你今日见了张弘道?” “嗯?” 刘忠直笑了笑,道:“还想瞒我,我都听说了,你午间在路上与他偶遇了。” “张弘道告诉你的?” “他岂能告诉我?”刘直忠道:“今日你出门时,他来了镇守府,手底下有几人到处乱瞄,也不知在打探什么,似乎是想栽赃我与李瑕有勾结。” “刘经历与李瑕有勾结?” “可笑吧?简直是指鹿为马。”刘直忠在白朴对面坐下,道:“等张弘道离开,我便派人暗中跟着他们。张家人警觉,不好跟踪,但其中有两个书生没太大戒心,我的人听到他们说话了。” “哦?说的什么?” “还说什么,他们见到你,一路商量着要邀你赴宴,谈论诗词歌赋。” “哦。” 白朴眼中有思虑之色一闪而过。 刘忠直忽然想到一事,问道:“对了,听说元好问……不,遗山先生时日无多了,之前你怎未提过?” 白朴叹道:“一边是生父有麻烦,一边是养父老迈,又能如何呢?” “是啊,世事总难两全。”刘忠直也颇为感慨,“谁活得容易?你知道吧,我娶了个蒙古女人,长得一言难尽,我却还要日夜侍奉她……唉,我年少时,邻家有个姑娘对我有意,可惜可叹呐。” 白朴根本不搭理他这茬,问道:“刘经历可找到李瑕了?” “没有。” “没在张柔的队伍里?” 刘忠直皱了皱眉,道:“张柔这次归来,还有新任的寿州知事杨果同行。杨果本是参议,这边被贬到寿州,却还带了一家老小上任,上百号人,我难以排查。” 白朴道:“那李瑕很可能混在其中了?” “白先生是这般认为的?” “否则张柔急于出征,为何会带这许多人口拖慢行程。岂不有可能是为了藏匿李瑕?” 刘忠直点头不已,沉吟道:“太可疑了啊。” 白朴似有些忧虑,走到窗边负手看着窗外的景色,问道:“派去鹿邑的人何时能回来?” 不经意间,他的语气仿佛是刘忠直的上司。 “后日。” “太慢了,到时也许李瑕已逃出亳州。” 刘忠直问道:“那怎么办?” 白朴沉吟道:“刘经历不妨去试探张弘道一番,说出你的推测,试探他的反应,如何?” “我的推测?我有何推测?” 刘忠直有些为难,皱了皱眉,缓缓道:“张家有不臣之心,遂与赵宋联络。赵宋遣李瑕北上,至亳州,此事被额日敦巴日查觉,于是张弘道杀了额日敦巴日?” 白朴道:“额日敦巴日是如何查觉的?” “我如何知道?” “赤那?”白朴似在思考,更似在提醒。 “赤那?” 白朴道:“我今日出门暗访,听闻赤那一直对张家女有意……那会不会是这样?赤那在追求张家女之时,发现了张家与赵宋细作联络。” “于是张家杀了赤那?因此与额日敦巴日结下死仇?” 白朴道:“想必鹿邑的消息一回来便能印证此事。对了,我还在城内听闻张家有几个得力下属也在去岁死了,乔琚、范渊,他们皆与赤那有冲突……” 刘忠直恍然大悟,道:“有了这些细节,我们的推测很可能是真的。那试探张弘道是否会吓坏了他?” “与其对付张家,不如只捉住李瑕。” “这是何意?” 白朴背对着他,道:“与张弘道做个交易,告诉他‘你所做所为我已知晓,你交出李瑕,我替你隐瞒’,如此,张家免了一场大祸,刘经历立了一场大功,皆能相安无事,岂不美哉?” 刘忠直抚掌而笑。 “好你个白朴,为帮史家救人,又要保全张家,竟想出这般一个主意?” 白朴道:“也是在帮刘经历立功,三全其美,不是吗?” 刘忠直哈哈大笑,道:“但我却觉得你从头到尾都算好了的,把我也算计在里面,哈哈哈。” 白朴没回头,漫不经心道了一句。 “确实,我算计了刘经历……” 正文 第378章 交易 长谈了一夜,次日刘忠直起来,发现白朴竟已不在了,随身的物品也收拾干净,不知去了何处。 “人呢?” “白先生似乎昨夜便离开了。” “你这个傻货,怎不跟着?” “这……经历交代过,要尊重白先生,当时小人还以为他只是出去散散步。” “蠢材。有大半夜散步的吗?” 虽然不悦,但刘忠直想了想也明白过来,白朴是达成目的才走的。 找到了张家的把柄,逼张家交出李瑕,把李瑕押到开封,审一审问出史樟的下落……白朴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且元好问与张柔有交情,白朴显然不愿露面得罪张家,此时离开,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呵,书生。还想着面面俱到,等我拿到李瑕,要审什么还不是我说的算。。” 刘忠直心想着这些,派人去给张弘道下了一封拜帖,约其在宋汤河畔的香阳楼见面。 他决定听白朴的建议,与张家做个交易,各取所需,其乐融融。 之所以不约张柔,因刘忠直这小官还够不上对方,也怵张柔这个百战大将;而之所以不去张家,也是因为心里发怵…… 这般一想,做个交易也蛮好的,既能立功,又不至于把张家得罪死。 ~~ 张柔已准备先出城点兵,明日才能拔营随塔察儿攻宋。 张家正一片忙碌,大堂上,张家子弟女儿纷纷向张柔请安、告别。 “都滚开!老子忙得很。” 张柔喝骂了一句,披好甲胄,转头一看,幼女张文婉正可怜巴巴地站在那。 “二姐儿又怎么了?” “好烦啊。”张文婉鼓着腮帮子道:“一天天的,整个府里全给堵着,我想让桃儿出去给我买东西都不行。” 张柔收起那威风凛凛的神色,赔笑道:“这不打仗了吗,打完仗就好。” “那五哥怎就能天天出门?” 张文婉名字文婉,人却一点都不文婉,开口就是没完没了。 “我的手炉坏了, 府里的手炉都难看死了, 我才不爱用。天又冷了, 五哥分明是想冻死我。还有还有,不是要我学着做女红吗?样式都太丑啦,我想出门寻漂亮的样式……” “好了好了。五郎, 你也管得太宽。二姐儿要什么,你亲自去给她挑。” 张柔无非是到老了喜欢天伦之乐, 愿与女儿、孙子们多说话, 但其实没工夫管这些琐事, 随口说着便大步往外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 看向安安静静站在那的张文静。 “大姐儿?” “嗯?父亲?” “你就没话对为父说?” “女儿祝父亲旗开得胜。” “高兴点,回来再说吧。” 张柔脚步顿了顿,出了大堂。 他一路穿过府院, 兀自嘟囔了一句。 “旗开得胜个屁, 塔察儿才夺了漠南王的兵权就敢攻宋, 蠢材一个……” 那边大堂里张文婉十分得意, 冲张弘道做了个鬼脸,道:“哼, 五哥你可听到了,父亲让你亲自给我挑东西,我今天要派五个婢子出门, 五个。” “你真是烦。” 张弘道轻骂一声,随口让妻子将这点小事安排了, 又嘱咐哪怕只放后宅几个婢子出门,也一定派护卫看好了…… 话说到一半, 前院已有下人来禀报道:“五郎,有拜帖。” “哇。”张文婉道:“五哥你可真是……那么多成年的兄长, 就你没个官职,却一天到晚比父亲还忙呢。” “你可闭嘴吧,小丫头片子嘴叭叭叭的。” “我偏不闭嘴,你有本事再关着我,我要回保州老宅找六哥……” 张弘道脸上带着丝许嫌弃的笑意,手里已接过那拜帖,却是皱了皱眉。 “我出门一趟。” “喂, 五哥你……” “有事找你嫂子。” 张弘道已转身向外走去,出堂时他转头看了张文静一眼。 只见张文静依旧娴静地站在那,波澜不惊,仿佛什么都没想…… ~~ “五郎, 怎么了?” 沈开见张弘道出来,快步迎上前。 张弘道丢过手里的拜帖,道:“刘忠直邀我去香阳楼,他查到什么了?” 沈开道:“没发现他的人去了什么关键之处。” “那你查到他什么了?” 沈开压低声音道:“我收买了刘忠直身边一个亲信,花了……” “花了多少无所谓,说事。” “那亲信说,刘忠直身边有个中年男子,称作‘白先生’,从开封与刘忠直一道来亳州的,每日与刘忠直嘀嘀咕咕,会不会是他一直在提醒刘忠直?” “白先生?”张弘道诧道:“我昨日并未见到刘忠直身边有带幕僚。” “那白先生昨日早早便出门了,但不知去了何处,没查到。” 张弘道皱了皱眉,问道:“这人相貌如何?” “三络长须,相貌俊朗,一看就是名士。” “名士?你见到了?” “没见到,昨夜便不知了去向。” 张弘道眉头皱得更深了,喃喃自语道:“白朴?随刘忠直南下?李瑕通过韩家的关系联络到了白朴?不应该啊,以白朴的为人,绝不肯参与到这等勾心斗角之事……另有其人吗?” “五郎?” “安排一下,我去见刘忠直。” “是……” ~~ 宋汤河畔,丹华楼。 周南与林叙执起酒杯。 “我等敬白兄一杯。” “劳你们破费,菜太多了,可否分几道给那些人?”白朴没有举杯,而是抬手指了指街边的几个难民。 周南、林叙对视一眼,皆有些惭愧,连忙招过店家,撤下几道菜肴,又拿钱让人多蒸些馍馍拿去分发。 “是因白兄来,难得开宴,平常我与远疆断不至于铺张。” 白朴点点头,道:“那就好,生民多难,大鱼大肉,于心不忍。” 也是因为菜实在太多,否则他也不愿在友人面前矫情。 “白兄有大才,又有济民之心,为何不出仕任官?” 面对这个问题,白朴只是摇了摇头,喃喃道:“千古神州,一旦陆沉,几回饮恨吞声哭?” 没有太直白的回答,但周南、林叙已明白,白朴不愿仕蒙、只愿作金国遗民的决心,纷纷叹息一声。 究其根由,白朴年少时曾亲眼看到母亲与家人们惨死战祸,对蒙军恨之入骨。这点,他与他父亲白华不同。 “但我听说,前些年史帅举荐了白兄。” 白朴道:“我拂了史帅厚爱,当时也无颜在真定居留,近年亦不敢去开封见父亲,只好与伯父漂泊为家。” “也好,如今钩考之祸愈演愈烈……” “不谈政事如何?”白朴摆了摆手,道:“若是谈论歌赋文章,山川美景,我们大可欢聚,若是劝我入仕,两位不必破费设宴。” “哈哈,好好,不谈政事,不谈……” ~~ 与丹华楼相距不远处的香阳楼上,张弘道正与刘忠直对座而谈。 桌上仅有两道小菜,两人都没伸筷子去夹,甚至酒也没倒。 “……所以,赤那一死,张家与额日敦巴日结下了血海深仇,是吗?” 刘忠直说到这里,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张弘道脸色则已完全阴沉下来,道:“你是如何臆测出这些的?” 刘忠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可有想过,是李瑕在误导你?” “哈?五郎太可笑了,当我是傻子、能轻易糊弄吗?”刘忠直盯着张弘道的眼,缓缓问道:“五郎只须回答我,你是否杀了额日敦巴日?” “到底是谁在陷害我?!” “五郎莫生气,且冷静。”刘忠直道:“放心,今日你我所言,出你口,入我耳,绝无旁人知晓。” “我告诉你,你被李瑕骗了,他在挑拨张家与汗廷的关系。” “不,这是我自己查出来的。五郎还不肯认帐?” “我没做过,你要我如何认?” “哈?你没做过?”刘忠直道:“根本就不是李瑕在误导我……这般说吧,五郎昨日见到了白朴?” “白朴?” “不错,连你张家的旧友都做出了这样的推测。” 刘忠直才不管白朴交代过不要出卖他,只要能逼张弘道承认,还管这些? “五郎啊,你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但聪明人都已经看出来了。” 张弘道呆滞着,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实在是有些诧异。 白朴? 白朴果然是与刘忠直一起来的吗?被李瑕收买了? “刘经历,必是白朴受史家或是李瑕所托,栽赃我张家……” “五郎,五郎,别解释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真的做了。” 刘忠直话到这里,一字一句问道:“回答我,额日敦巴日是你杀的吗?” 正文 第379章 灭口 “李瑕在挑拨?史家在推罪?这两个说辞虽十分可笑,就当是吧,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张弘道杀了蒙古镇守官。” 刘忠直说着,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眼睛放光,又道:“我发现了你的把柄啊。五郎觉得我辛辛苦苦做这些是为什么?为了真相吗?” 张弘道心知再遮掩已无意义,干脆问道:“你要多少钱?” “钱?”刘忠直讶道:“我要钱?五郎难道不知,我南下是来钩考啊,这一遭下来,我会缺钱?” “你要什么?” “大汗的信重。”刘忠直很干脆。 他是真小人,有时谈交易,真小人比伪君子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张弘道脸色更冷,道:“大汗的信重?我你是汉人,大汗真任信我们?张家都没有的东西如何给你?” 刘忠直道:“简单。交出李瑕,我会为你隐瞒。。” “你觉得他在我手上?”张弘道反问。 “你与他勾结。” “不是。”张弘道很是诚恳,郑重其事道:“我一直在搜捕他。” “五郎,这就没意思了。”刘忠直道:“我对你坦诚,要的也不多,一个小细作而已。你却与我推三阻四?” “问题是李瑕真不在我手中。” “哈哈,当我刘某人好骗是吗?五郎若不答应,额日敦巴日一案,我只好捅到大汗面前……” 张弘道脸色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恰在此时,外面有脚步声响起。 “谁?!” “经历,小人有要紧事禀报。” 刘忠直推开门出去,只见一名下属凑上前来,低声道:“有人见到了李瑕……” “大声说。” “是,有人在城中见到了李瑕!” 屋中的张弘道猛然回过头。 刘忠直已问道:“李瑕在何处?” “没捉到,他只露了个面便混入人群藏匿无踪。” “在何处见到他?” “在……军民万户府门外,我们听到有人喊了声‘李瑕在那里’,才追上去,张家的护卫冲上来,把我们的人冲散了。” “冲散?我的人是在追捕他!”张弘道大步上前。 刘忠直道:“也许吧。若非张家,我们已经捉到李瑕了。” “蠢……”张弘道强忍着没骂出来,咬牙道:“看不明白吗?他故意的,李瑕故意陷害我。” “你先下去。”刘忠直挥退了下属,方才回过头看向张弘道。 “五郎,此事是真的,李瑕在你府中出现。不是我故意诓你,你一问便是。” “不是府中,而是府外。他故意在张家露面, 引我们冲突。他算准了你会怀疑我, 而你犹不自知?” “事到如今, 你还嘴硬?”刘忠直道:“把人交给我,很难?” “刘经历为何不肯信我?利益蒙心了?” “我还能信你?可笑!” “听我说……” “够了。”刘忠直冷笑,道:“我既来了, 要么捉到李瑕交上去,要么把五郎杀蒙古镇守官之事禀告上去。你选……” ~~ 丹华楼。 “傲杀人间万户侯, 不识字烟波钓叟。” 周南执箸敲着酒杯, 洒然笑道:“白兄每有传世名句, 我……” 话到一半,他余光忽看到了什么, 话语顿停,转头看向窗外,眯起了眼。 “元疆?” 周南似乎呆住了, 好一会没回话, 之后才突然一个激灵, 喃喃道:“道安, 你快看!” “什么?” “李……” 林叙已迅速扑到窗边,向楼下的长街凝视。 人群熙熙攘攘。前几日又是下雨, 今日难得放晴,许多人都挤出来晒太阳, 目光来回扫着, 林叙终于见到一个挺拔出挑的身影。 “李瑕?!” 他反应比周南快得多,立刻就转身向楼下冲去, 招过下人,喝道:“快, 快去张府带人过来,给我围住他。” “快……” 就在这小一会工夫, 林叙再转身看向长街,那道身影已消失在人潮之中。 周南也已快步走下来。 “人呢?” “远疆看到他去了何处?” “往南去了。” “快追!” 酒楼上,白朴捧着酒杯正打算开口吟诗,见此情形愣了愣,举步下了城楼。 “李瑕?” 白朴这两日已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眼中不由泛起些许疑惑。 再想到韩家与李瑕有所牵连,他对这宋人也感到十份好奇。于是快步跟上周南、林叙, 涌向长街。 “这些人啊,忙来忙去……” ~~ 香阳楼下,张家的护卫与刘忠直的护卫分列了两排,相对而站, 大眼瞪着小眼。 站在沈开对面的是刘忠直的心腹刘福。 刘福粗壮,勇武不输沈开,眼中带着挑衅之色。仗着主家刘太平是大汗亲信,他用蒙语轻声骂了一句。 “额煞。” 沈开冷着脸,果然不敢反唇相讥。 刘福笑了笑,忽看到对面远远的有一人正在对自己招手。 他连忙跑上前,恭敬道:“白先生。” “张家要对刘经历不利,你们快上楼去保护刘经历。” “这……” “快去!” 随着这一声厉喝,刘福莫名一个激灵,下意识便听从了对话的吩咐,连忙拔刀便向香阳楼上冲去。 “快随我保护经历!” 那边沈开回过头,突然眯了眯着,大喝道:“拿下他!” “滚开!你敢拦我?!” 忽然,长街那边又有一群张家护卫向这边冲来。 “拦开!别挡道……给我拿住他!” 随着这些大喝声一起,两边的士兵如虎狼般冲撞在一起。 街上的百姓登时四散而逃,场面混乱。 刘福还想领人登楼,见张家派来这般多人,惊骇不已,连忙喝问道:“你们做什么?!” “搜捕李……” 突然,那些张家兵士冲来的方向有一支利箭猛地射过来,正中一个刘忠直的护卫。 血溅起,与惨叫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一阵阵怒吼。 “杀人了!” “张家反了!动手,护经历走!” “杀……” ~~ 酒楼上,张弘道凝视着刘忠直的眼,缓缓问道:“最后问一句,刘经历还是不肯相信我?哪怕我赤诚相见。” “五郎莫执迷不悟。你如此维护于李瑕,是心存反意吗?” 张弘道竟是笑了笑,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吧。” “哪怕是李瑕挑唆,额日敦巴日确实是你张弘道杀的,对吧?” “对。”张弘道突然坦然承诺,道:“且已经被刘经历知道了?” 刘忠直拍案喝道:“那你还不把人交出来!” “你也太蠢了一些。” “你说什么?” “蠢得不可救药。” 张弘道盯着刘忠直的眼,眼中满是威慑之意,道:“你以为李瑕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立功?” “哈?”刘忠直忽然有些心虚,道:“李瑕告诉我?你还在妄图混淆视听?” “人竟能蠢到这个地步。” 张弘道讥笑,手已放在袖子里,淡淡道:“不重要了,从你听到李瑕说的那些话之时起,你就注定了……” 下一刻,呼喝声从酒楼下响起。 张弘道的手才握到匕首,刘忠直已冲到窗边看了一眼。 “你要杀我?!” 刘忠直脸色骤变,迅速向门外冲去。 他竟是不敢与张弘道硬拼。 张弘道虽多伤病,却是将门子弟,经历战阵、杀气凛烈。刘忠直虽在汗廷久居,不过狐假虎威之辈,一出变故当即便选择逃命…… “拦住他!”张弘道大喝。 竟决定杀人灭口,一瞬间他已杀意坚决,猛扑上去,手中匕首毫不犹豫捅进刘忠直的后背。 “噗”一声响,血染了张弘道满手。 刘忠直吃痛,幸而方才楼下的吵闹声让他有警觉,否则只怕已死在张弘道的匕下。 张弘道拔出匕首,立刻又捅下去。这次却是捅了个空。 刘忠直已撞门而出,见门外长廊上几名张家护卫冲了上来。 他毫不犹豫,径直冲向走廊尽头,硬挨了两刀,“嘭”的一声撞破窗户跃下…… 张弘道持着匕首大步追上,眼中满是杀意。 …… 今日刘忠直所谈的一切,其实都只是李瑕给张弘道带的一句话—— “我把你杀额日敦巴日之事告诉刘忠直了,你杀不杀他?不杀他,他早晚把这事捅出去。” 张弘道最后竟发现,自己只能杀了刘忠直。 否则呢?就算解释清楚了,刘忠直还会替张家守口如瓶一辈子? 悔不该当初杀一人,今要杀无数人来遮掩…… 还在犹豫之间,张弘道听到下面的打斗,立该就知道这又是李瑕在挑拨离间。 李瑕翻来覆去就是这点招术,次次击在他张弘道的软胁上。 双方一打起来,刘忠直便有机会逃出亳州,上报此事。” 只有杀了,还得立刻杀,甚至没有布局暗中杀人的机会。 张弘道杀心一起,可谓当机立断便动了手,却没想到还是让刘忠直逃了。 “快!封锁亳州城!刘忠直潜通赵宋,给我追!” 正文 第380章 现身 “李瑕就在这附近,他就在这里!” 周南与林叙大喊着,迎了追来的张家兵士,大喊道:“我看到他了,看到他了……” “嘭!” 一声重响,有个浑身带血的人从香阳楼上坠落,竟是又吃力地爬起来。 “张家反了!反了……快护我出城……你们快喊,前任镇守官是张家杀的。” “杀!” “刘忠直通宋!杀光他们!”张弘道的喝令声从楼上传来。 打斗陡然激烈。 “张弘道杀了前任镇守,张家反了!你们敢杀钩考官,要造反吗?!” “刘忠直反了!杀……” 这里是张家的地盘,张家的兵士一听刘忠直已反了,没有犹豫,执刀便杀。 血颇洒在青石板上,尖叫声响个不停。 周南、林叙吓得不轻,转头看去,混乱中早已不见了李瑕的身影。 “该死,每次此人来必有祸乱……” “太宁先生也来了。。” 周南一看,果然看到敬铉正带了更多的张家兵士过来。 很快,有张家士兵上前拉过他们,喊道:“两位书生,敬先生让小人带你们离开此处。” “远疆、安道!你们还好吗?” “白兄,别过来了,快走!” “别伤到百姓。” “快,护住他们……” ~~ 刘忠直浑身剧痛,血流不止,任由护卫们扶着,一路杀砍一路突围。 事到如今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竟然会听了白朴的诓骗,与张家交易。 拿了叛贼的把柄,不上报汗廷,反而跑去威胁勒索,不是蠢是什么? 也是这些日子以来,白朴每每给他谋略无双的印象,才让他轻信了那些话。 “快走……走……” 对面又有张家兵士围杀过来,刘忠直吃力地转头一看,只见侧边一条小巷挤满了想要逃窜的百姓,一时挤不进去。 “从那边走!” 不用他说,护卫们早已向那边奔去。 他们希望能扩大混乱,趁乱逃离。 “赶住他们!”几名张家兵士杀来。 双方对拼,各有伤亡。 突然,一句句喊声传进刘忠直耳里。 “白先生快走!” “白兄……” “你们几个, 护住太素……” 白先生?白朴白太素? 刘忠直惊愣了一下, 只觉灵光闪进脑中, 他恍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不会吧?那…… 他竟是在这刹那忘了危险,用尽全力冲着对街巷口的一个中年书生大声喊道:“白朴?你是白朴?” 那中年书生正抱起一个地上的孩子,闻言回过头, 向刘忠直看过来。 隔着人群,没有对话, 仅一个眼神, 刘忠直已知道, 这个中年书生才是真正的白朴。 “噗!” 又是一声响,利箭透过了刘忠直的大腿, 将他射倒在地。 刘忠直犹抬着头,目光始终看向巷口,那个中年书生、真正的白朴已经转过身, 兀自护着怀里的孩子。 这才是白朴啊, 那么这几日与自己相处的那个“白朴”是…… 刘忠直就那样躺在地上, 眼中是愤怒, 是自嘲、是绝望。 他的护卫已散开逃窜,多已被斩杀, 那“弘弘道杀了镇守官”的喊声渐渐平息…… 张家的士兵们围上来,用力按住刘忠直。 张弘道放下手中的弩,接过一把单刀, 大步上前,走到他的身边。 “李瑕……李瑕……”刘忠直低声喃喃道:“是李瑕……” 张弘道眼中只有鄙夷与冷漠, 一刀斩下。 这里还是亳州城,是张家的地盘。而刘忠直这种蠢货, 再留一刻他都嫌多。 “噗。” 刘忠直手还伸在空中,似想将记忆里那“白朴”脸上的胡子揭下来, 终于无力地垂下,陷入一片黑暗。 …… “立刻封锁亳州!堵截所有道路!” 张弘道喝令着,丢掉手中的刀,面冷如铁。 他重重踹了一脚地上的尸体,嫌恶地骂了一句。 “蠢材……” ~~ 李瑕不慌不忙地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的另一件锦袍。 他并不揭掉脸上的长须,只多戴了一个帽子, 缓缓走过长街,踱上了一间茶楼。 “订了雅间,镇守府吕通译。” “官人请,方才那边似乎出了乱子, 小人还担心官人不来了。” 李瑕随手摸了一吊钱递过去,漫不经心道:“一点小乱子还能不让我喝茶?” “谢官人赏。就是说啊,谁敢耽误官人的雅兴。” “歌姬呢?” “已在雅间候着。” “嗯,谁都不许来打搅。” “小人明白。” 几句话的工夫,李瑕已步入雅间,看也不看那抱着琵琶端坐的歌姬,径直在窗边坐下。 “过来,坐我左边。” 那歌姬抬头偷瞄了他一眼,含羞低头,顺从地坐了过来。 “官人是想先听曲儿,还是……” “听曲,随便弹。”李瑕捧着茶杯,目光已落向远处的长街。 这是他早便寻好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香阳楼的乱象。 …… 刘忠直身边的“白朴”确实便是李瑕假冒的。 李瑕之前杜撰过太多身份,这次唯有冒充成当世名人,才能不容易让人起疑些。 之所以选择白朴这个身份,因李瑕最了解的北地文人就是他。 白朴与韩家有点亲戚关系,成名之后,韩承绪曾收集过其人消息、词曲。 李瑕自然扮不成白朴的相貌,不敢见旁人。但推测刘忠直多年在漠北,没见过白朴。 当时,引着刘忠直去酒馆的便是姜饭手下的探子,名叫“谷七”,便是混入青楼的那个。 谷七生得有些矮胖,面容却是秀气,能扮成书生。 他先是故意结识了名儒宋道的子弟,说见到了白朴、且在刘忠直面前谈论此事,让其以为坐在酒馆中的李瑕真是白朴。 刘忠直果然上钩了,被唆使着到了亳州,且渐渐信任了李瑕。 有了智囊,其人慢慢也就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但李瑕没想到事情竟这般巧,真正的白朴早不来晚不来,竟是在这个时候到了亳州。 有些本来安排好的计划不得不做修改调整,今口便显得有些仓促。 此时他目光在城中的大街小巷移动,计算着张家的兵力布置,准备接下来的去向。 “官人不看看奴家吗?”身旁的歌姬一曲弹罢,柔声问道。 “嗯,继续弹。” 李瑕已推断出张弘道会第一时间封锁城门,且扑杀刘忠直的人,把风声弹压下去。 这需要太多人手,张弘道暂时抽不出人来搜捕他。 烧一把火很容易,灭火的人却要跑断腿。 长街那头只有一队士兵匆匆跑过,并没有挨家挨户查,只奔向北城。 李瑕亲眼看着他们消失在街尾,稍松了一口气……接着发现身旁的歌姬整个人已贴了上来。 “奴家还是头一次见到官人这等人物呢。”那歌姬感受到李瑕的目光,低声念叨道。 李瑕也不推拒,随手揽住她的肩,入手柔腻,漫不经心道:“我也是头一次听你这般美妙的琴音。” “人家弹的是琵琶呢,‘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 “你还懂诗?” 若从街上抬头看来,只看到临窗而坐的两人相拥在一起…… 突然,有敲门声响起。 “官人,有位小郎君一定要见官人,小人拦不住……” 李瑕皱了皱眉,转头向窗口看了眼,又摸了摸腰间的绳索,观察好了若有变故的逃生路线。 接着他倾耳听着门外的动静,道:“让他进来吧。” 他方才一直看着长街,确定没有兵士进到茶楼。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李瑕一直盯着屋门,见到来人,难得地愣了愣。 然后,他无意识地松开了揽着那歌姬的手…… 正文 第382章 祸害 茶楼大堂上,十一岁的张弘毅正端坐在那,身后还站着五个婢子,手里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护卫们三三两两地散坐在周围。 店小二提着茶壶恭恭敬敬凑上前,问道:“小郎君可要添些茶水。” “不要。” “那……小店的马蹄糕好吃,小郎君可要点上几份?” “贵吗?” “这……八十文一块。” “这么贵?”张弘毅直摇头不停,“不吃,不吃。” 店小二愣了愣,恭恭敬敬地退下,腹诽不已。 “穿得这般气派,出门买了那许多值钱物件,却是一帮人干坐、一文钱不肯多花……就没见过这般小气的小鬼头。。” 张弘毅也嗅到茶楼中食物的香味,出门许久,他亦觉得有点饿了,却始终不肯买些吃食。 倒不是没钱,他怀里还揣着一叠钱币、两件金饰,都是今天从大姐和二姐那赚来的。 但他的钱可不是能轻易花掉的……依大蒙古国规据,幼子为质。他十一哥如今便在哈拉和林当质子。万一以后要换成他这个后出生的幼子,他得花许多钱打点。 张柔倒知道小儿子的心思,每次都骂他“蠢才,汗廷要质子,也不会要你这个庶出的,自作多情。” 而在张弘毅看来,智者多虑、有备无患嘛…… 茶楼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弘毅抬头一看正见张弘道,骇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 “五……五哥?” “搜!”张弘道大喝一声,脸色铁青,凝重地似要滴出水来。 他扫过大堂,方才转向张弘毅,皱着眉,厉声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啊?我……我带二姐儿的人出门……买买买了些物件?吃口茶歇歇……” 张弘毅也少见自家五哥如此神色,心中惶恐,又道:“五……五嫂答应的……” “心虚什么?” 张弘道突然想到了什么,扫了那五名婢子一眼,见张文静并不在其中,方才安下心来。 他不再理会张弘毅,大步上了楼,一间间雅间踹门进去搜查。 “嘭”的一声响,待揣开一间雅间的门, 他忽然愣住。 “你怎在此?!” 雅间当中, 张文静独自端坐在那, 捧着茶杯优雅地抿了一口,放下茶杯,不慌不忙道:“咦, 五哥怎来了?” “你没事吧?”张弘道已快步到了她身后护着,转身再次扫视了一圈。 “五哥不必如临大敌, 此处只有我一人。” “一个女儿家好大胆子, 扮成这样混出家门, 你还有没有体统?!不知羞。” 张弘道虽生气,却也不敢过分骂张文静。 等这事到了张柔耳朵里, 张柔可不会问缘由,反而要责他弘弘道对妹妹严厉。 于是话到最后,又成了关切的语气。 “还敢偷跑出来, 也不怕被恶人掳了。” “哪有恶人?”张文静半点不怕, 笑道:“我出来逛逛, 给二姐儿买些东西。谁叫五郎前些天看得紧呢?” 张弘道只看张文静这一身男装, 便知她是如何出来的。 今日张文婉说要派五个婢子出门时他便留了意,特地交代过不得让张文静随这些婢子混出门。 但没想到, 张文静没扮成婢子,反而扮成了护卫。 张弘道看了一眼案上的茶杯,恼火地问道:“李瑕人呢?” “李瑕?” “休要再瞒我, 当我看不出吗?” 张文静随口“哦”了一声,道:“正好遇到他了嘛, 聊了两句。” “没又被拐走算你运气好。” “他若要拐,当初又何必放了我?在山东枣园时他亦能拐了我。” “够了。你个蠢丫头, 他是宋人细作,回头伤着你, 或是占你便宜……” “人家是谦谦君子,从未害过我一个小女子,亦未想过利用于我。如此磊落人品,可比五哥要有风采。” “风采?一个死骗子,死疯子。”张弘道愈发不悦,深吸几口气,问道:“你是如何找到他的?” “五哥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李瑕每次现身, 必登高瞭望、观追兵动向。鹿邑陈抟塔、开封开宝寺塔、微山,次次皆如此。今日他挑出这么大乱子,要看我如何布置人手应对,必会再登高楼。” 张弘道走到窗边, 望向远处的香阳楼,继续道:“香阳楼附近多是两层小楼,适合观测的高楼唯有两座,两楼之中,此楼更方便逃走。” 张文静抿了口茶,道:“有道理。” 张弘道皱眉道:“我自觉反应还算快,李瑕看到我来了、提前逃走亦在意料之中。你竟能比我更快找到此处?” “我比五哥更了解他。”张文静道:“五哥等出了乱子才想到他会现身,而我只打听到五哥要去香阳楼会客便猜到了……何况,他并不躲着我,见我来了不跑,自然能见到。” “他逃到何处了?” “不知。” 张文静说着,眉眼一低,神色黯淡了许多,看着天边的云彩,心头又抹上了少女的愁思…… ~~ 云岫客栈。 白朴经历了这日的一场混乱后十分疲惫,回客栈之后也未让店家送来热水,独自回了客房。 才点起烛火,忽看到眼前有一个人影。 白朴吓了一跳,几乎要喊出声来。 “白先生莫慌,我没有恶意。” “你是谁?” “不妨猜猜?” 白朴端着烛光凑近看了,只见眼前人一身青袍,脸上有三缕长须,相貌清俊,一派名士风范。 “你便是李瑕?” “白先生觉得我扮得像你吗?” “不像。”白朴苦笑道:“我是落魄潦倒之人,远无这般丰神俊郎。” “刘忠直没见过白先生。” “年纪也不像。”白朴道:“你虽贴了长须,但脖颈上没有皱痕,不是三十岁的人。唉,看人年岁,要看脖颈啊。” “受教了。” 可惜,该受教的刘忠直已经死掉了。 李瑕揭下粘的长须、揉了揉脸,恢复了原本的面容,拱手行了一礼。 “晚辈李瑕李非瑜,见过白先生。” 白朴叹息一声,不谈别的,先是问道:“听闻你与韩家伯父有所来往,他家人可好?” “韩老精神还好,以宁兄多病,近年一直在调养,日渐好了。” “阿鸾姐呢?” “晚辈从未见过她,多年前便过世了。” 白朴呆滞了一下,有些伤感。 “伯父前些日子还在念叨,他当年未护住长兄留下的孤女,引为毕生憾事……我又要如何与他说……” “白先生节哀。”李瑕道:“以宁兄与元氏有一女,名叫‘巧儿’,今已有十四岁。” “巧儿?她可有随你来?我能带她见见伯父?” “并未随行。” 白朴叹息一声,苦笑道:“让你见笑了。我等亡国遗民,一朝失散便是毕生难得重逢……” “晚辈理解,韩老也常念叨,觉得愧对遗山先生。” 李瑕说着,又行了一礼,道:“此次冒用白先生名讳,还牵连到了先生,晚辈自知无礼,深感歉意,请先生恕罪。” 白朴摆了摆手,道:“你立志抗蒙,我不过一无用书生……你能用我名字,岂谈怪不怪罪?” 他既摆明了这种态度,李瑕便安心坐下来。 “非瑜今夜来,可是有事相商?丑话说在前头,我虽不仕蒙古,却绝不通弱宋,更不会妨害张家。” “是,人各有志,晚辈绝不为难白先生……” ~~ 张弘道仿佛又回到了去年的开封城,疲倦感压得人透不过气。 杀了刘忠直不是一件小事,他甚至还未想好要如何掩遮。 张柔、靖节都不在城中,也只好去问敬铉。 “太宁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书房中烛火摇晃,敬铉的老脸也布满了愁容,叹道:“李瑕所做作为,无非是告诉我等,若再扣着杨果不放,则为张家引祸……将这小祸害早送走早了结罢了。” “他捏着张家这么大的把柄,就这么放了?” “能捉得到自是好,但既捉不到,便作捉不到的打算为妥。” 听着这些“顺势而为”的话,张弘道深感挫败,再次想到了张文静为李瑕传的那些话。 敬铉道:“若不拦着,待李瑕接杨果过淮河,事情便是史天泽任命的寿州知事叛逃了,此为史家之罪责。而再让李瑕搅动是非,可就成了张家的大罪。” “如何保证李瑕遂了心意之后能放过张家?这次放过他,下次便要变本加厉。” 敬铉道:“眼下当务之急乃善后刘忠直之事。莫忘了,塔察儿才掌兵权,便急不可耐攻宋,此战必败。此时大帅若让人捏了把柄,万一战败的罪责被推到头上,如何是好?因小失大呐。” 这些道理,张弘道听得懂,悔不该当初杀额日敦巴日,竟是越陷越深。 敬铉话锋一转,又道:“当然,五郎之思虑亦有道理。让李瑕捏了把柄,今次退让一步,下次他便要变本加厉……依老夫之意,最好与他谈一谈。” “谈?” “要遮掩刘忠直之事,无非是往史家头上推而已。李瑕若肯配合,此事便易安排。” 张弘道揉了揉额,喃喃自语道:“与李瑕谈?凭他?” 敬铳捻着长须,道:“只须做个表态,他必会再联络五郎,且看吧,很快他便要让人再带口信来了……” 正文 第383章 反对 刘忠直死后的第一个夜里,张弘道还是回屋去睡了一个多时辰。 虽然难题摆在面前,他却已不敢再废寝忘食地做事。三十岁对他而言便像一道槛,过了,明显便感受到劲力衰减的厉害。 这夜似乎是做了恶梦,或许是身上的旧伤发作,张弘道出了一身汗,醒来便发现妻子严淑正在给他擦拭着额头。 “几时了?”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呢,官人再睡一会?” 张弘道握住严淑的手,摇了摇头。 “不了,今日事多。” 严淑低下头,歉然道:“昨日妾身不小心,让大姐儿偷跑了出去……” “不怪你,以她的狡滑,你防不住她。呵,趁着父亲刚走、我有急事出门,她便等着趁这个空隙,装作万事不知的模样。。” “她那眼界,轻易看不上谁。当年乔琚那样出挑的,她尚且不情不愿,与家里闹了好大别扭。如今小姑娘家既开了情窦,谁还劝得了呢?” “你想说什么?”张弘道皱了皱眉,撑起身来,只觉身子骨重得很。 “何不成全了大姐儿?也让那南边来的李瑕做了张家的女婿,为官人与父亲助力。” “妇人之见……你怎知他名字?大姐儿与你说的?” “妾身如何不知,这一年来,几回都听官人在梦里念叨这名字……” “没有。”张弘道哼了一声,道:“休瞒我,你平素从不管这些,若非被大姐儿哄了才怪。” 严淑不敢再隐瞒,老实承认道:“是,昨夜闲谈了一会,她话虽未点明,但意思很明白。” “一个大姑娘家,开口说要许人,不害臊。” “妾身觉得大姐儿说的有道理。这般人物,且大姐儿又认准了,有何不妥?如今也就是父亲不在,若在, 未必反对。反而是官人若不处置妥当, 万一大姐儿往后真不肯再嫁别人, 父亲该有多怪罪……” “这个张文静,哄你来威胁我是吧?”张弘道气得咳嗽不已。 严淑连忙轻轻拍着他的背,眼神中忧色更浓。 “我明白你的心意。”张弘道止了咳, 道:“你是不希望我辛苦应付李瑕,连你也觉得我斗不过他。” “妾身不是……” “我确实不如他。”张弘道喃喃道:“以前父亲说六郎、九郎最有才干, 我心中不服, 多年来拼命想做成事让父亲看看, 结果还是远不如六郎与九郎……人啊,天资便是有好坏, 强求不得。李瑕更是天纵之才,我不如,只能认。” “官人从来不输谁, 妾身只想让官人不那么累。” “我知道。”张弘道揽住妻子, 叹道:“我不同意大姐儿与李瑕的亲事, 并非我小肚鸡肠, 咽不下这口气。李瑕之人品才干确实够得上做张家女婿,何况大姐儿又是这般心意。但时机过去了啊。” “妾身不明白, 男才女貌,美满姻缘不好吗?” “若是去岁我知晓大姐儿心思,亦愿成这桩姻缘。可眼下不同了, 李瑕斩杀了兀良合台、阿答胡,已为蒙古之大敌。汗廷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张家又岂敢让他当女婿?” 严淑愣了愣。 昨夜听张文静说,她觉得极有道理。今日听张弘道一说, 她又觉自己丈夫说得更对。 张弘道苦笑道:“什么‘父亲未必反对’那是大姐儿哄骗你的,欺你柔善, 让你来吹枕边风。若此事真轻巧,她为何不敢与我直说?父亲昨日才出征,之前她怎不说?” “这……大姐儿怎有这么大胆,岂不怕把全家往火坑里推?” “她昏了头了……” ~~ 张弘道离开军民万户府的一路上还在回想着早间与妻子的对话。 他知道张文静不会把张家往火坑里推,但想嫁李瑕是肯定的……她在试探,试探他对此事的态度。 若他态度稍有松动,张文静便要逼着他想办法促成这个姻缘。 办法不是没有, 比如让李瑕改名换姓,但哪怕如此,张家依旧要承受天大的风险。 李瑕不值得。 而敬铉所说的“向李瑕妥协”,张弘道也一直在深思, 这是老成持重的办法不假,但也只是权宜之计,依旧留有后患。 思来想去,还是杀掉李瑕才能根解问题。 城门已经关闭了,刘忠直的消息几日内传不出去。只要拿住李瑕,便可将一切推到他头上,汗廷能信。 因为李瑕的人头值得。 所有人都认为做不到这点,但张弘道还想最后试一次,张柔给了他五天时间,如今还剩三天…… ~~ “他那人,吃饭可仔细咧,看我……就像这样仔仔细细地嚼,嚼碎了才吞。他喝水从不喝生水,多渴都得把水煮开了才喝,不怕烫的。走起路来那就更打眼咧,比我高这么多……怕是还长了,得有这么高,挺得直……” 一个矮小的汉子正对着一排兵士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他努力挺着身子、摆出坦荡的神情,却始终没达到想要的样子,急得抓耳撩腮。 “林书生来了,林书生,你来给他们走一个,总说我不像……” “好。我只见过他一面,便是他化名‘杨慎’那次,他有个习惯值得注意,他说话时会看着对方的眼睛……” 张弘道站在那看了一会,吩咐道:“把白茂唤过来。” “是。” 马上便有士兵上前冲那矮小汉子喝道:“白茂,五郎命你过去。” …… “小人见过五郎。”白茂跑到张弘道面前,马上便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又爬起来。 张弘道却不悦,道:“我说过,不许再这般。耽误事情。” 白茂忙赔笑道:“小人不敢耽误,爬起来得可利索,不耽误。” “带坏风气。” “是,下次一定不敢了,小人就是忠于五郎,忍不住就想跪五郎……” 白茂俯得极低,恨不能把腰缩到张弘道裆里,眼中带着满满的崇敬。 他这般作态并非没有缘由……去年在临安城陷害李瑕不成之后,白茂便被打入了大狱,本该流放到琼州。 万万没想到的是,张弘道竟是让人把他救出来。甚至还把他与老母亲一起送到了北面。 白茂旁的不知,却知自己这案子是宋朝右相办的。这般大案都能捞人,得是多大的官啊? 他隐隐还听到那人官名里有个“秘阁”之类的,一听就十分唬人。 张五郎肯动用这样深埋的在宋朝高官中的细作,竟只是为了白茂这一个事情都没能办好的小人物,已由不得白茂不感激惶恐。 他自己都认为自己不值得。 …… 对张弘道而言,让留梦炎把白茂送到北面来并不难。 至于为何要这么做?除了想更加了解李瑕之外,他心底还有一个自己都没发现的原因。 李瑕身边的人投奔他张弘道……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 “边走边说,重新再给我说一遍李瑕的事,所有。”张弘道语气很冷淡,说着话已走出数步。 白茂连忙跟上,道:“小人头一次见到李瑕是在钱塘县牢……” 这事他已经说过许多次了,但张弘道每次都要让他再回忆一些新的东西,又不能编,让人颇觉为难。 “……他假死又醒来之后……” “慢着。”张弘道忽停下脚步,回过头道:“我记得你第一次说的是他死了?” “是假死,五郎说得对,人不可能死而复生,那只是假死的样子。” “当时你为何认为他死了?” “小人探了,没有鼻息,尸体……不,身体已经开始变冷了……”白茂眼中隐隐有些畏惧。 张弘道摇了摇头,犹是不信,淡淡道:“继续说吧,他当时可有与你说过为何入狱?” “没有。” “他提过唐安安吗?” “没有,小人确定,一次都没提过。” 张弘道又问道:“若说他要成亲了,你认为他会是娶谁?” “啊?要是那两个同行的小娘子中的一个,他肯定是娶那个高氏女,但也说不准咧,小丫头更黏着他……” 正文 第384章 妥协 偌大的城池,要想搜捕到一个人自然不是易事,仅挨家挨户排查便需大半月。 徒费了整日工夫,张弘道依旧是一无所获,在傍晚时回到军民万户府,却见敬铉已在等候他。 “太宁先生。” “今日太素来了一趟。”敬铉开门见山,道:“李瑕去见过他了。” 张弘道一愣。 “李瑕去见过白朴?云岫客栈……” “不必去了。”敬铉叹息着摇了摇头,道:“李瑕必已不在那,他让白朴来与老夫谈了一场。。” “谈了一场?” 纵是张弘道聪敏过人,闻言也是一头雾水,猜不出这是何意。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老夫解释给五郎听罢。” 敬铉抚着长须,缓缓道:“杨果通宋,遭钩考局捉拿,李瑕北上营救,收买了刘忠直,掳史樟、逼史天泽出面求情,任杨果至寿州。之后,刘忠直与李瑕至亳州,被张家发现,遂有了昨日之事。” 张弘道自是听得懂,道:“我亦打算这般遮掩,但没有证据,万一李瑕再构陷……” “史樟就藏在刘家。”敬铉开口,打断了张弘道的话,“这就是证据。” “什么?” “史樟就藏在刘家。”敬铉又重复了一遍。 张弘道始料未及,不由再次愕然,根本没想到这个线索会突如其来地被摆到前面。 “是李瑕让白朴转告我们的?他为何这般做?” “因老夫已答应他的条件,明日便放杨果南下。”敬铉道:“五郎啊,到此为止吧,定下刘忠直通宋之罪,已是我们能办到的最好结果。” “不,先生让我再想想……再想想……李瑕这么快就把史樟的下落告知,我们必有别的办法利用……” 敬铉摇了摇头,道:“能如何做?派人去开封搜刘家?万一被阿蓝答儿发现半点线索,他作何感想?或是五郎是嫌杀了刘忠直不够,还要公然指认刘太平?” 张弘道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喃喃道:“确实不可,史樟不能是由张家所救, 太容易被反咬成故意栽赃了。” “或将此事告知史天泽?”敬铉又问道:“杨果叛逃, 本是史家之罪, 便不怕他反过头来把罪责推到张家头上?帮人一把却落不到好,何必为之?” 张弘道思虑道:“是,先生所言甚是, 史樟的下落,最好还是禀告给阿蓝答儿, 坐实刘忠直之罪。” “那便只能与李瑕合作。” “为何?” “史樟在李瑕手上, 他可构陷刘家, 亦可构陷张家。” 张弘道问道:“但我们如何信得过李瑕?” “信得过。”敬铉道:“五郎可想过,李瑕为何让太素来做这个说客, 且是找老夫谈?” “白朴与史、张二家有私谊。推罪给刘太平这个不顾汉法的奸臣、救出史樟、保张家无罪……皆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 “以往只看到李瑕心狠手辣的一面,但今日之事,老夫却知道此子是有人情的。” “人情?” “五郎当知道老夫说的是何意。” 敬铉说罢, 摆手表示不谈内宅之事, 又道:“总而言之, 老夫擅自作主与李瑕谈妥了。” “谈妥也未必要按说的做。”张弘道问道:“若能借白朴将李瑕捉在手里, 岂不是……” “五郎为主,老夫为幕客, 本不该如此越俎代庖。”敬铉再次打断了他的话,郑重道:“但东翁临行前交代过,若事一发不可收拾, 由老夫代五郎决断。” “父亲与先生这是何意?” “莫再为难老夫可好?已无余地再让五郎任性了。”敬铉脸色更凝重了些,“这也是东翁之意。” 张弘道嚅了嚅嘴, 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他才想才世家子弟的教养, 拱手行了一礼,无可奈何道:“依太宁先生所言便是。” “请五郎将搜捕停了吧。” “好……” ~~ 张弘道回了屋子, 方才颓然坐在椅子上。 去岁没能捉到李瑕,这次本想一雪前耻。 但没想到,李瑕连机会都不再给他,竟是越过他与父亲的幕僚谈妥了。 仿佛是在说“你张五郎看不清局势,懒得理你”,受这种轻蔑比失败更让人挫败。 输得一塌糊涂了…… 良久,严淑拿着一个香囊走进来, 道:“官人也真是的,随身佩戴的东西落在门口也不知道。” 张弘道茫然抬起头,往妻子手上看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腰带。 “掉哪了?” “西院小侧门的门子捡到的。” “我今日未从西院过。” “瞧官人说的, 这香囊还能自己飞到那不成……” 突然,张弘道一个激灵,只觉背脊上一片冷凉,浑身寒毛都竖起来。 “李瑕?” “什么?” “他让白茂偷的……” 张弘道眯着眼,回忆着今日的行程,低声自语。 “出门时分明还在的……见过白茂之后……对,那时才不见了……不可能掉在府门外……必是李瑕让白茂偷的,他在提醒我,他随时能杀我……他在提醒我他能驱使白茂……” 回想起白茂那肝脑涂地的模样,他不由又骂道:“该死……” 严淑愣了一下,手中的香囊已被张弘道抢过。 但张弘道打开一看,却并未见到里面留有字条。 他一时间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错了吗?” 严淑见丈夫这般模样,几乎要哭出来。 “是不是官人多心了?不至于的,不至于的……” 张弘道没理她,自语道:“想不起了啊,怎么掉的……想不起来了……” 严淑大急,连忙跑出去招下人询问。 张弘道就一直坐在那,失魂落魄一般。 良久,严淑匆匆回来,抹着脸上的泪痕,道:“不是李瑕让谁偷的……是落在马鞍上了,下人牵马到西院时掉的……真没有官人想得那般骇人……” “是吗?” “真的,不信官人招他们询问,妾身说的都是真的……” 张弘道呆了良久,摇了摇头,挤出一丝笑容,眼中却满是苦涩。 “好吧,是我多心了,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 是夜,雁儿踮着脚往张弘道的院子里探了一眼,跑过府中的亭台楼阁,一路回了张文静的院子。 “五哥可还好?” “听珍儿说五郎早早便睡了,真是好多日没见他的院子这么早吹灯呢。” “望五哥能早些放下吧,打小心气便高,也就那大骗子能让他这般了。” 雁儿在张文静对面坐下,支着头,问道:“大姐儿,那这事真就过去了?” “那大骗子多聪明啊,知道五哥不好说服,直接找了太宁先生。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一定是谈成了。” “那……他说服了太宁先生,办妥了事,是不是就要走了啊?” “是啊,他又要走了。”张文静也支着头,眼眸一低,泛起无尽的惆怅。 雁儿很是心疼,急忙问道:“那……那……不是要让他来家里提亲吗?” “本来嘛,说好了我帮他传话,结果他又绕过我,另派人与太宁先生谈,都没能再见一面。” “真可恶。” “倒也不是可恶,他就是……不想耽误我。” “什么叫不想耽误大姐儿啊?” “骗我说他要成亲了,也不肯利用我来传话,分明是不想与我牵扯。” “为何啊?”雁儿道,“大姐儿这么好。” “还不是觉得父兄不会同意,得说服他们才行。” “但那大骗子都快要走了啊。” “嗯。”张文静漫不经心的应道,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正文 第385章 转变 雁儿本是贪睡的年纪,这日却是起了大早,抱着个小布包,带着几个婢子跑到前院召来许许多多仆役,把一串串钱币发出去。 “记住,有消息要马上来报给我。” “雁儿姑娘,别院已经有消息咧,昨夜杨知事一家已收拾妥当,正在套马车……” “他们用过饭启程吗?” “这小人就不知咧。” “去问问别院的厨子,这串钱你先拿着,快去快去。那个……门房看到有人来拜访了吗?” “没有,小人这就去候着……” 雁儿要问的太多,她也记不住,于是拿出一张小纸条看了两眼,继续打听起各种消息来。 “西院的花匠是哪个……太宁先生到公房了吗?” “还没有,太宁先生的小孙儿把墨水泼到什么名画上了,先生正在教训孙儿,哭得厉害咧。” “江汉先生呢?何时去送杨知事?” “江汉先生累病了,才起,该是一会还要过去……” “好吧,把那谁……哦,煎药的董婆婆,把董婆找来……还是我去吧,凤儿,你在这等消息,我去把董婆带给大姐儿。” 这小婢子平素懒散的很,近来做这些事竟是非常有干劲,提着裙子便跑得飞快,风风火火的样子…… ~~ 客院当中,敬铉还在骂敬侃。。 他平日里最疼这个小孙儿,但今日被污掉的画作本是要带去送给元好问的,难免生气。 敬铉与元好问同榜,金国兴定四年进士及第,私交甚笃。 若金国不亡,也许以后两人也会有政见不合的机会。但不等他们在官场上施展才华,已是破国灭家。 两个同年一起成了遗民, 交情更深。 看着手中的画, 敬铉骂着骂着却渐渐走了神, 想到了金国皇室被蒙古赶灭杀绝、必无复国的可能,想到如今故友凋零……只觉活得也太苦涩了些。 “我这一代人呐,苟活于世……” 敬铉喃喃着, 丢下懵懂无知的孙子,迈出了小院子, 只见扫地的仆役正在探头探脑的向这边看来。 敬铉缓缓招了招手, 道:“不必探了, 老夫告诉你罢了……今日老夫确实要会客。” “先生,小人……小人……” 那扫地的仆役极为惶恐, 吓的脸无血色。 “去吧,领点赏钱。” 敬铉迈步便走,一边苦笑着摇了摇头, 喃喃自语道:“于嗟女兮, 无与士耽……” 许多事他看得分明, 但除了这句感慨, 并不多说什么,毕竟是东主家的内宅之事。 一路到公房, 只稍坐了一会,果然有人上前禀道:“太宁先生,有客来拜访。” “去把五郎也请来吧……” ~~ “太素坐……老夫还以为李瑕会亲自过来。看来他无此胆魄, 让人失望啊。” 白朴不敢回应,作了一个揖, 在椅子上坐下。 敬铉问道:“你昨夜见到李瑕了?” 白朴道:“今早见了,他看到城内停止了搜捕, 才来见我。” “依他的条件,杨果马上便动身了。” “是, 李瑕也说敬公守信。请打开城门,他再去一趟开封,安排他的人撤出刘家。” 敬铉道:“放他出了城,他不遵守承诺又如何?” “张家快马传信,两日内便可让阿蓝答儿在刘家找到史樟,彼时杨公才到寿州。对双方都稳妥。” “就这般安排吧,半个时辰后我们会打开北城门。” “是。” 公事谈完, 白朴又说起私事,恭敬问道:“不知可否放晚辈出城?晚辈还需赶回获鹿寓舍。” 敬铉道:“太素且等两日,待此间事了,老夫与你一道去见裕之。” “谢敬公。” “你若再见到李瑕, 告诉他,老夫想与他谈谈……些许私事,何时何地可由他来定。” “晚辈一定照办,但只怕李瑕不会再来见晚辈。” …… 张弘道至始至终坐在那捧着汤药喝着,一言不发。 待白朴离开,敬铉道:“今晨李瑕见了白朴,五郎若派人盯着,可捉得到他?” “捉不到,只这两句话,丢张纸条亦可。李瑕之所以还让白朴传话,无非是试探我们的诚意罢了。” “半个时辰后李瑕会从北门出城,五郎可要暗中派人捉捕?” 张弘道摇了摇头,道:“到开封传话亦是小事,李瑕随意派个人去即可。之所以这般说,依旧是在试探。李瑕必还留在亳州城内,观察我们是否派了人手。” “是啊,往常以为此子做事大胆,如今看来竟是谨慎非常。” “他比之前不同了。”张弘道叹道:“去岁还只会杀人,如今已会权衡利弊、联络各方势力……也更惜命。” “他进益了。” “更难对付了。” “何必总想着对付他?便是对付了他,所得几何、所失几何?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为人处事亦是如此。” 张弘道沉默着,眼中泛起了沉思之色。 他一向自觉聪明,今日却难得有了反省。 “诸事拜托先生可好?我去见见大姐儿。” 敬铉抚着长须点了点头,笑道:“五郎也进益了……” ~~ “大姐儿在吗?” “见过五郎,在那边亭子里……” 张弘道点点头,缓步过去。 绕过花木,只见周淑正在与张文静说话。 “无论如何,昨日之事谢过大姐儿了。” “嫂子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 周淑转过身,正见张弘道过来,慌了片刻,又显出温婉的笑容,上前柔声道:“官人今日怎有空过来?” “事情解决了。”张弘道难得笑了笑,眼神比平时释然了许多。 “那就好,官人太辛苦了。” “你先回去吧,我与大姐儿聊聊……对了,今日我会早些回来。” 周淑有些欣喜,道:“那妾身备些好菜等官人。” “嗯。” 那边有几个张文静的婢子从远处跑过来,站在那似有话说,却不敢上前。 张弘道走进亭子,扫视了她们一眼,道:“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哪有做什么。” “你打算借着给江汉先生送药为名,趁他给杨果送别之际,混入杨家的车马。” 既然被看出来了,张文静也不否认,她大大方方看向兄长,道:“父兄挑的那些人我都不喜欢,我的夫婿要由我自己挑。我认定了……李瑕。” “所以呢?” “我要见他一面,告诉他我的心意,让他娶我。” 纵是北地豪门之女,张文静白皙的脸上也是泛起红晕,她偏了偏头,稍抿了一下唇。 有些大胆,也有些羞。 见自家漂亮的妹妹这般姿态,张弘道反而有些生气,问道:“你还要随他私奔不成?” “私奔是傻姑娘才做的事。我要名正言顺地嫁他,将他留下。” “呵,就不怕牵连到家里?” “五哥没办法,他总有办法的。” 张弘道叹息了一声,负手看着湖面。 张文静却比他还要有坦然,问道:“五哥能帮我吗?” 这问题听起来很天真。 像是一个姑娘被冲昏了头,眼里只有自己的小情小爱,旁的都看不到…… 但张弘道默立良久,竟是缓缓道:“好。” 张文静也是惊喜万分,没想到她五哥今日既是这么干脆。 她开心不已,忙行了个万福,眼睛里满是得意与憧憬。 “谢五哥。” ~~ “要见李瑕不难,他肯现身便可以。今日杨果出城,李瑕必定会在暗中观察,我们未必能搜得到他,却能让他主动来见我们。” “对,从军民万户府到南城门这条道上,选一个他必定能看到之处?” “锦楼,你我兄妹不带护卫,仅二人登楼备酒,他会明白我们有事要与他谈。” “五哥就不怕他对你不利?” “何惧之有?” 正文 第386章 狂徒 锦楼。 张弘道、张文静兄妹临窗而坐,让长街上的行人亦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整个酒楼并无太多的闲杂人等,亦没有张家的护卫守侯。 偶有来吃酒的客人,被店家好言劝走。 “鄙楼今日被张家五郎包下了,若非五郎的客人,还是请回吧……” 张弘道随手夹着小菜吃了一会,见到杨果的车马从楼下经过。 “太宁先生已按李瑕的要求做了,他该能看出我并无恶意。” 张文静整理了一下帽子,也不吃菜,只顾着看着窗外,有些期待。 张弘道想了想,忽道:“李瑕要成亲了,这不是骗你,是真的。。” “就是骗人的。” “他要娶的或许是大理高氏。” “我才不信。” 张弘道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 这个小问题他其实并未太在意,李瑕哪怕打算与高氏联姻,毕竟还未成亲。 一个落魄的大理士族,岂能比得上如日中天的张家?何况以自家妹妹的相貌才情,李瑕如何选还有用多想吗? 窗下,载着杨果一家人的马车已经驶过,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李瑕该快来了。”张弘道放下筷子,倒了杯酒喝着,渐又有了自若之态。 追了这么久,终于要见见那人了…… ~~ 李瑕贴近窗纸,透过窗纸上的破洞,望见了张家兄妹。 他裹着一件厚实的大袄,又在外面披上稠衣,遮住了自己的身形,下了楼,在长街上走了一圈,确认周围没有张家的护卫。 那么,张弘道的意思也就很明白了,想要谈一谈。 但这次双方的交易很简单,张家放了杨果、李瑕嫁祸刘家,彼此要做的事都很少,并没有继续联络的必要。 对于李瑕而言, 救回杨果、给北边的世侯埋下些隐患, 已到了离开的时候、 他犹豫了一会, 穿过小巷,又隐进了人群之中…… ~~ 夕阳西下。 “走吧,他不会来了。” 张弘道抬眼看向天边的红云, 喃喃道:“他也许已经出城了。” 张文静显然很失落,却是问道:“该不会是五哥其实暗地里派人要捉他吧?” “你这话说的。”张弘道起身, 又补了一句, “我没这本事。” “是啊, 五哥还真没这本事……但这世上也只他能让五哥这般无可奈何了,放心吧。” “该我安慰你, 而非你安慰我。” “我有什么好安慰?” “李瑕都不来见你,死心吧。” “他没看到我们罢了,我早便知这是个馊主意……” 兄妹俩走过长街, 张文静忍不住又回过头, 望向锦楼上那个窗子。 她努力隐藏的失落在这一回眸间终是忍不住从眼底透出来, 红了红眼…… ~~ 三日后, 开封的消息传回,阿蓝答儿果然在刘家找到了史樟。 杨果已到了寿州, 想必很快也要被接应过淮河。 靖节从鹿邑回来,湮灭了一些证据,收买了刘忠直派去鹿邑的人, 告诉他们刘忠直已被定罪,让他们逃到宋境。 此件事似乎就这般过去…… 傍晚时分, 张弘道才安排完善后之事,门房忽然上前递了一封拜帖。 “何人送来的?” “一个小官人, 很贵气的样子……” 拜帖上没有名字,但张弘道一看字迹, 神情便凝重起来。 他并未说什么,依旧是回了后院用饭,与妻儿说了会话,早早便睡下。 到了深夜,张弘道却是睁开眼,披衣而起,独自离开了府邸。 守在门外的护卫连忙跟上。 “五郎要出门?小人这就去唤人。” “我随意逛逛, 不必跟来……” 这夜是十月十七,月光很亮,张弘道穿过长长的街巷,一路走到双塔寺外, 站在佛塔下的开阔处站着。 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人从阴影处走出来,直走到月光当中。 张弘道回过头,这是他第一次见李瑕,于是上下扫量了对方一会,眼神更为释然。 “难怪大姐儿看得上你。” “跟我来吧。” 李瑕转身便走,且保持着与张弘道的距离,一路到了一间小屋。 张弘道踱步进屋,讥道:“都说你是有个胆量的,今夜看来,行事也太胆小如鼠了。” “我答应过未婚妻子会安全回去成亲,故而小心为上。”李瑕拿起茶壶,倒了两杯温水。 “没酒?” “没有。” “无趣。”张弘道摇了摇头,拿起破桌上的杯子,又道:“我以为你离开亳州了。” “不急,杨公的车马缓慢,初到寿州,不宜马上就逃,我慢慢安排。”李瑕问道:“找到史樟了?” “找到了,亏你能将人藏到刘家的猪圈里,刘太平脱不开干系。” “我的人没事吧?” “呵,都没见到。”张弘道淡淡道:“你找我来只为问此事?那不如问太宁先生。” 李瑕沉默了一会,问道:“你府中有人病了?我昨日看到有几个大夫进出。” “是,大姐儿病了。你待如何?” 李瑕再次沉默,这次却是许久没说话。 张弘道饮了口温水,颇觉无味,将杯子放到一边,道:“当时在锦楼,你看到我们了?为何不来?” “给不了张文静一个交代,不见为妥。” “那为何又来见我?” 李瑕坦然道:“知她病了,放心不下。” “所以呢?” “想见她,想给她一个交代。”李瑕道:“也许我们该谈谈。” 张弘道忍不住笑起来,悠悠问道:“喜欢我家大姐儿?” “嗯。” “想娶她?” “嗯。” “聘礼?” “张家要什么?” “不要什么,甚至不需你入赘。只要你忠于张家,我会与我父亲好好说。”张弘道话到这里,缓缓道:“记住,是忠于张家。” 李瑕微不可觉叹息了一声,道:“来之前我便知道你提出的条件我做不到。” “这条件不难。说句心里话,赵宋的小小知县不值得你留恋,抛了吧。至于大理高氏,没落了,不是联姻的最好选择……” “你的态度我知道。”李瑕道:“我的提议你想必不会同意,但容我估且提一提吧。” 张弘道冷笑一声,道:“那你不必说了,我们不可能让大姐儿随你走,绝无可能。我已经退了一步了,到了你让步的时候。” “不仅如此。”李瑕根本不听他说,道:“她和高氏我都喜欢,都想娶。” 张弘道以为自己听错了,张了张嘴。 接着,他脸色凝固,眼中仿佛冒出火光。 “嘭”的一声,张弘道起身,拍案怒吼道:“李瑕!莫要欺人太甚!” “坦白直说而已。”李瑕直视着张弘道愤怒的眼,认认真真道:“掏心窝子地说一句,我喜欢高明月,也喜欢张文静,我见到她会忍不住笑,不见她会懊悔,知她病了会牵挂……” 张弘道依旧怒火中烧。 但透过李瑕那真挚的眼神,他竟觉得理解对方。他张弘道虽挚爱妻子周氏,却也有五房小妾…… 但,张家是何等门第,绝不容这般羞辱。 “不想死,你就闭嘴。”张弘道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你杀不了我。” “……” “以张家今时今日的权势,我知道说这些无异于羞辱张家。”李瑕道:“但我相信我早晚有这样的资格,五郎信吗?” “信与不信有何意义?”张弘道重新做下,缓缓道:“张家不可能同意这个要求。” “嗯,我知道。” “那你何必找我过来?” “无论如何,我先说出我的态度。”李瑕道:“实话说吧,我想过再次带走她……但与家族决裂,她未必会幸福。” “你敢?!” “我敢,但不愿。我知张柔最宠她,得不到张柔的同意,她跟着我也不会开心。”李瑕道:“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但婚姻是两个家族的事,因此,我们来谈。” “不,可,能。” “未必吧?你知道,我有点本事。” “可笑。大姐儿说你是君子,我看是狂徒一个。” 张弘道气闷地又倒了一杯温水饮尽,嘴里毫无味道让他愈发气闷。 但他明白,李瑕有太多办法可以先试着见到张文静,哄她随其走。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哪知轻重…… 另一方面而言,这或是李瑕对张文静、对张家的尊重。 “大姐儿十七了,是大姑娘了,耽误不起了。” “我知道。” “你既娶不了她,别误她。” 张弘道说罢,掷下手中的杯子,径直转身出了这破屋子。 他觉得愤怒,却又感到庆幸。 庆幸今夜过来了,也庆幸李瑕没掳走张文静。 心底甚至还有隐隐的激赏,为李瑕的坦诚与担当。 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 李瑕知道自己也该马上离开了,否则张弘道一回去,未必不会派人来捉拿他。 但他还是独坐在那,思考了一会。 他早已不是那种炽热的、能不顾一切的少年,面对感情时理智、克制,考虑得也颇现实。 末了,李瑕自语了一句,走出了这间屋子。 “归根结底,还是没有足够的实力……” 正文 第387章 题遗山诗 “查过了?” “查过了,那小宅子是数月前被一个行商买下的,挖了一条地道通往对巷的另一个宅子,所以附近的居民一直没发现有陌生人进出……” “数月前?”张弘道沉吟道:“那怕不是贾似道的人买的,李瑕留在亳州便是为了与之接洽……该死,又骗我。” 沈开问道:“五郎,是否沿着这条线索继续搜?” “搜?他既主动带我过去,你还能搜得到吗?罢了,让这祸害滚蛋吧。” 沈开暗暗松了口气,抱拳应下。 “父亲有何消息?” “大帅已领兵趋襄阳,牵制宋军,配合塔察儿主力下樊城……” 张弘道转头看了一眼窗外,见又开始下雨了,不由哂笑一声。 “塔察儿这蠢才,此后两三月必是霖雨连绵,此时取樊城,脑子不好。” “是,大帅说……会回府过年节。” “有没有骂我?” “没有。”沈开低声道:“太宁先生递的回信小人也偷看了,没说五郎的不是。。” “大姐儿的病信上提了吗?” “太宁先生岂敢在大帅出征时提这种事。” 张弘道皱了皱眉,有些心烦,丢下手中的一封信报,道:“这些都留给表兄处置吧……我去送送他们。” ~~ 今日白朴离开亳州回获鹿寓舍,敬铉、赵复等许多张家门客都与之随行,去探望元好问。 至金亡以来,元好问始终不肯仕蒙,一直在做的事就是以诗存史,编纂了金国已故文人的诗词总集,名为《中州集》,又编有《壬辰杂编》。 当年,张柔攻破汴京之后,金帛一无所取,唯独进入史馆,取走《金实录》以及秘府图书,悉心保护,之后交由元好问抄录。 如今元好问自知时日无多,临终前让白朴寻访故友,为的无非是将这些书稿托付出去。 对于张弘道而言,捉捕李瑕是大事。但对敬铉、赵复等人而言,元好问的书稿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这些天张弘道执着于搜捕、封锁亳州城,敬铉早就不耐烦了,不说而已…… 其实张弘道与元好问也颇有关系。 他妻子出身于东平严氏,其祖父严实、其父严忠济皆一方诸侯。而元好问当年被蒙军俘虏,长年受过严实庇护。 另外,他二哥张弘基早年曾求娶过元家次女元严, 被元严以一首诗拒绝了, 诗云“补天手段暂施张, 不许纤尘落画堂。” 总之这北地稍有名气、地位的人物,多少都有些沾亲带故。 今日出城相送,张弘道看着府中各位先生们神色郑重的模样, 心底不由涌起一阵后怕。 《中州集》《金实录》等等,关系的是中原文脉传承, 二十余年来, 包括张柔在内, 中原多少人物呕心沥血,要保的就是这文脉。 回想前几日真是昏了头了, 非要揪着李瑕不放。这种时候,万一给家里引来祸事、耽误了一代文坛宗主临终托稿…… 张弘道思及此念,额上隐有汗珠沁出来。 待马车将启程, 他终是忍不住长揖到地, 向敬铉称了声谢。 “太宁先生路上小心……晚辈深谢。” “五郎终于明白了。”敬铉抚须叹道:“人呐, 有时不宜太执着。” “是, 谢先生提点。” 远远的,有个小牧童从路边的树林里跑出来, 脸跑得通红,又有害怕,却还扯着嗓子喊道:“哪位是白朴白先生?” 白朴转过头, 道:“在下便是。” “有人……有人给了先生这个。”小牧童扬了扬手中的纸。 白朴连忙上前,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那天与白先生提及的那首诗……他又想起了三句, 写在这里,送给你。” 白朴大喜, 问道:“可是他说从书上看来那赵翼的诗?” “好像是。” 白朴伸手才要接过,那小牧童却又问道:“有有……有钱吗?” 张弘道忙上前, 递了一块小银粒过去。 “太太多了……那人给过一串……再要一串就行。” 张弘道笑笑,递了小银粒,挥手道:“去吧。” 他目光已落在白朴手上那张纸上,果然,又是那熟悉的简笔。 他眼神凝了凝,喃喃道:“这是……给遗山先生的?” “是啊。” “这也……” 白朴喃喃道:“非瑜为人恳切啊……伯父,也担得起这诗。” “是啊。” 张弘道默默叹息, 暗忖为人处事上,竟是又输了李瑕一筹。 纸上那诗虽不全,却是元好问一生写照了。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国家不幸诗家幸, 赋到沧桑句便工。” ~~ 李瑕已翻身上马,向南边疾驰而去。 若有时间,他倒愿意再去北面去见见元好问,毕竟是巧儿的叔姥爷,可惜时不凑巧。 前世读书时,读到赵翼那首“李杜诗篇万口传”,扩展学习,又背诵了赵翼的另一首《题遗山诗》。 彼时李瑕还以为遗山是一座山。 这次见到白朴,李瑕才想起“遗山”原来指的是遗山先生元好问。 可惜时隔多年,经历两世,他已只记得“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一名句。 几日来努力回忆,又听了元好问毕生事迹,虽是想起了首尾两句,终是没有记起全诗,不免有些遗憾…… 李瑕并不觉得今日特意过来送诗没有意义。 七百五十余年的光阴流淌,他却还能与宋人、蒙古国人、金国遗民、大理遗民相处,恰是因汉家文脉数千年来并未断绝。 这其中,岂无元好问,甚至张柔等人的一份功劳? 后世人或许极难理解元好问自诩金人、奉女真为中州正统。但他花费毕生、努力保全的诗词歌赋史集文章依旧是汉家文化。 战祸连天、人命如草的烽火岁月里,这些被宋廷遗弃、被蒙古践踏的中原人,最后能护住的东西,也只有书籍而已了。 他们能信奉的,也只有那一句“中国虽偶无君,若周、召共和之年,而礼义不废,故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礼义不废……还能再要求他们多少? 高于血统、族群,促华夷融合者,或便是这一句一字形成的文明。 唯置身其中,李瑕才感受到这其中的艰难困厄……与坚强。 若说第一次北上时他与北人是纯粹的对手,这次,他已更了解北人,也对今生志向更坚定、更有信心。 于是,那原本已忘记的诗句也再次回想起来。 短短数十字,一番血泪史。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 ~~ 十数日后,有张家心腹从获鹿寓舍赶回来。 “五郎,遗山先生寿终了。” 张弘道叹息一声,道:“可惜可叹,当时情景如何?” “几位先生已在收拾遗山先生文稿……”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张弘道喃喃自语道。 “有一事五郎或感兴趣……遗山先生临终前听了李瑕那半首残诗,反复念叨,以‘知己’呼之,想起身赋词回应,可惜没能起来。” “没能回一首?” “白先生问遗山先生,以旧词相赠可否,遗山先生言‘元光元年’,语未罢,溘然长逝。” “语未罢,溘然长逝。”张弘道重复了一句。 哪怕与李瑕有隙,他也深感遗憾。 他懂诗,知李瑕赠的残句最触元好问心意,若有回诗,又是一段佳话,可惜了。 “元光元年?那是遗山先生及第的次年,意气风发,却恰逢蒙古南侵……该是那首《临江仙》了?” “白先生也问是否回赠《临江仙》,但小人不知。” 张弘道有些惋惜,亦有些羡慕,开口低吟……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半阙词吟罢,仿佛是送元好问。 张弘道瞥着天边,继续念叨着,渐明白元好问为何选这首词相赠李瑕。 ……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正文 第388章 雁丘词 十月底的天气更凉。 张文静自从染了风寒,已卧病半月有余,张弘道对此渐生忧愁。 “你该不会是装病骗我吧?再病下去,父亲回来必要教训我。” “也许是吧。”张文静恹恹的样子。 张弘道无可奈何,只好道:“最新得到的消息,李瑕已带着杨果过了淮河,真走了。” “嗯。” “你何必这样?” “又不是我想要生病的。。” 张弘道再次叹息了一声,犹豫了良久,终于缓缓道:“其实,我后来见过他一面……” “嗯?” 张文静似乎精神了些,抬眼看着他,眼中有了光彩,带着满满的好奇。 “大概在我们去过锦楼的三日后,夜里我与他见了一面,他说他……思慕于你。” “真的?” “嗯,他知你病了,放心不下,徘徊不去。但却与我说他必要娶大理高氏,你若要嫁,他也得两个都娶。明白吗?高氏不是妾,而是两个妻子,亏他说得出口……” 张文静愣了一下,眼中泛起茫然之色。 她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没答应他。”张弘道摇了摇头,又道:“你呢,倒不必自怨自艾。你一个小女子,做得已够多了,总之他已知你的心意,此桩姻缘不成,那也是尽人事听天命了,明白吗?” 张文静显然还未反应过来,愣愣出神。 “我本以为李瑕有多了得,看过不过只是个贪花好色之徒,与世间其余男子别无二致。不值得你这般牵挂……” 张弘道絮絮叨叨说了一会,无非是宽慰妹妹,再贬低李瑕,期望她从失落的情绪里走出来。 “我看他那人无趣的很,既不喝酒也不会说笑,直来直去的性子也傻气……” “我就觉得他很有趣。” “那是你见的人少了,这等花心又狂妄之辈……” “五哥不必说了,我懂他的意思。”张文静虚弱地低声道:“他对我,未必到非我不娶的地步……知了我心意,愿给我个交代, 遂向家里提亲……哪怕是这样, 我亦觉欢喜。” “欢喜个屁。” 张文静恍若未闻, 喃喃道:“他那人……从来直面困厄,家里今日不同意这桩婚事,早晚要对他刮目相看, 许我嫁他。他肯主动来见五哥,便是愿担当下来。” “可笑, 你一厢情愿罢了。”张弘道冷笑一声, 道:“不过是个登徒浪子, 一些夸口之言。” “不,我懂他, 他一诺千金。”张文静道:“至于我,是否愿与高氏共侍一夫?是否能等他到那时……皆是他留给我考虑与选择之事。” “无考虑的必要,感情之事‘你若无心我便休’而已。” “他对我有心。” “可曾给你半颗?” “他是人中龙凤, 便是半颗心也是难得。” “我看你不是病了, 是疯了。”说了半天却听得这一句话, 张弘道愈发气恼。 “我亦不知啊, 此事我以往未曾想过……我亦不知自己对他情深几何,容不容得下与人共享他妻子的身份……让我慢慢想想……” “无甚可想的……罢了罢了, 你要想,至少待病好了才能想。” “嗯。” 张文静沉默了良久,愈发茫然与不开心, 但却振作了些。 她不过是染了风寒,之所以一病不起, 无非是因各种心思……想着自己病了李瑕会不会来看望,等了数日不见他来又渐渐失望, 再想到往后天各一方不知何日想见,遂又意志消沉…… 总之是女儿家心思敏感, 才使病情反复、一时难好。 今日听了这些,醋意也有、不满也有,但她也看到了李瑕的野心与意志。 这野心不仅是要娶两个女人的野心,而是他对往后之权柄地位有相当的自信,才能开诚布公将这事说出来。 若普通男子说要多娶几个,自是可耻。但,王侯将相则不然。 张文静能想到李瑕说这话时, 流露出的那王侯将相的霸道模样…… 他不是哪个女子能轻易捆住的,他始终在锐意向前,极少为谁停留。说来,对她张文静算是难得动了心。 她若愿嫁、愿等, 想必他终有一日会再回来;她若不愿,他亦是尽了心力去求一个圆满。 总归,等不等、愿不愿,是交由她选择。 这答案一时也想不出,张文静却知道,至少得先把病养好。 意志消沉的女子可配不上那样一往无前的男儿…… ~~ “你以往不是爱哭吗?今日怎不哭?” 张弘道又坐了一会,叹息道:“哭出来也好。” “要哭也非对着五哥哭。再者,他既思慕于我,我有何好哭的?或许他娶高氏不过是为了与高家联姻呢。” “自欺欺人。” “五哥,记得元家二姐儿吗?” “自是记得。”张弘道想起当年二哥求娶元严而不得、失魂落魄的模样,摇了摇头,叹道:“你可莫学二哥。” “才不学二哥,他当年若肯振作些,元二姐儿未必不肯多看他一眼。” “怎想到元氏了?” 张文静问道:“听说元二姐儿后来嫁了人,夫家殁了,她去当了道士?” “是,听二哥说过,似乎自号‘浯溪真人’。” “二哥还未忘了她?” “嗯。” 张文静微叹,心有戚戚,问道:“她在何处修道?” “问这做甚?若你暂时不愿嫁人,谁还能逼你不成?唉,元二姐儿怕是赶回获鹿寓舍了……遗山先生寿终了。” 张文静愣了愣。 方才问这些,她未必没有学元严出家修道之意。至此想到元严奔波为父亲发丧的场景,她又不由想起了父亲张柔…… 若李瑕要带她走,她或许是愿意的。 可哪天若张柔也这般逝世,又情何以堪? 张弘道叹息一声,也想到了这些,道:“不得不说,李瑕那人……不是个伪君子。” “他待我……是真心为我考虑过的吧?” “谁知道?许是他没那么在意你吧。” “他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却明知五哥不会答应还是来见了五哥。” “唉,我与你说此事,不是让你作这般想的。” “可我偏是想他,想见他……” “我这当兄长的还能如何?去宋境把他捉来不成?别惹我心烦了,养好了病再谈吧。” “知道。” 张弘道摇了摇头,起身道:“走了,到母亲处挨骂了……你一会把药喝了。” ~~ “高明月?” 张文静又自语了一声,喃喃道:“名字倒很漂亮……” “肯定没有大姐儿漂亮。”雁儿连忙道。 张文静懒得理她,侧了个身自闭着眼想事情,又惆怅又迷茫。 “大姐儿,书房的仆役上午又听到李瑕的名字呢。”雁儿想了想,不知该说不该说,总之还是说了。 “嗯?”张文静果然来了兴趣。 “从北边回来的人说,遗山先生临终前给了他一首词呢……” 屋子里有些药味萦绕,小婢子絮絮叨叨地说着。 张文静心思更乱。 “大姐儿?在想什么?” “遗山先生殁了啊。” “嗯?” 张文静眼望着窗外,想了良久,仿佛心里的迷茫忽有了解答。 她张了张口,低声念叨了几句…… ~~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 又数日,元好问逝世的消息传至淮河以南,河南河北数不清有多少人再次唱起这首《雁丘词》。 李瑕正走在宋境寿春县的小巷中,忽隔着墙听得一座小院中有女子正在唱词,忽觉心头一颤。 一时之间,像是有人拨动了他心里的一根弦。 他再次想到了元好问。 那位北方文雄半生漂泊,却也曾有过年少轻狂之时,十六岁便作出了这样的词句,道尽世间男女之情。 而他李瑕,今日方才真正被这首词触动到……莫名地、不知所起。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掏出一纸彩笺。 这彩笺随他天南地北,已皱得厉害,他却始终带在身上。 …… 巷子里的少年驻足了一会,低头看着手里的纸片渐行渐远。 唯有那小院子里的歌女还在独自唱着词。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正文 第389章 异族 一个茶盏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杨果猛一抬头,老眼已是通红,浊泪滚滚而下。 “你说什么……裕之兄……” “遗山先生与世长辞了。”李瑕郑重行了一礼,道:“晚辈明知遗山先生时日无多,却瞒着此事,将杨公带离北地,对不住杨公。” 杨果与元好问交好,李瑕听白朴提过。 元好问曾两次及第,金兴定五年进士及第、与敬铉同榜;正大元年又以宏词科登第、与杨果同榜。 杨果与元好问同是山西忻州人,同榜兼同乡,且政见相合,皆以金国遗民自居,交情极深。 白朴这次南下,先去了开封,彼时杨果正被钩考,他才又转道亳州。。 李瑕当时特意去见了白朴,除了请他与敬铉交涉,也商议了送走杨果之事。双方的意思都是当此时节,保杨家性命要紧。 包括敬铉之所以爽快答应,亦有这份交情在其中,否则这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这些文人最是能装,皆把心思藏着,唯瞒了张弘道而已。 但无论如何,杨果想到平生第一挚交逝世,自己却在仓皇南窜,自是无比愧疚,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裕之兄……天妒你英才啊……裕之兄……” 杨果今日早些还听到隔壁院里有歌女唱《摸鱼儿·雁丘词》,不由回想年少时与元好问同时及第,酬唱诗词,他答了元好问一首《摸鱼儿·同遗山赋雁丘》。 彼时,两个年轻人风华正茂,春风得意,不想一转眼间已是国破家亡,白发苍苍…… 更未想到, 再一转眼, 故友已逝, 再无相见之日。 悲意泛起,涕泪纵横…… 李瑕见此情形,愈感愧疚。 他从头到尾都没问过杨果愿不愿南下, 钩考局的屠刀已经扬起,彼时确实未给杨果犹豫的机会。 但让一个六旬老者背井离乡, 往后每个故知旧交逝世皆不得相送, 依然让他过意不去。 他不知如何宽慰杨果, 只站在一旁,听着老人的恸哭与追悼。 “裕之兄……我愧对于你……我食蒙古米?, 愧对于你呐……贪夫徇财,智士死名,我南渡偷生, 你文史名世, 合与江河万古……江河万古……” 良久, 杨果哭到力竭, 李瑕忙伸手扶他。 年轻的臂腕扶起老迈的身躯,杨果轻轻拍了拍李瑕的手。 “非瑜, 你要记得裕之兄……他与我不同,比我有气节……” “晚辈记得。” “中都弃、汴京焚,天下丧乱, 累世文献无存,裕之兄不仕蒙人, 以一己之力筑野史亭,搜罗河朔篇章, 编中州巨著,方使我中原人不鄙贱……中原人不可鄙贱啊……须有诗书……须有诗书……” “晚辈明白。” “他说……沧海横流, 身可亡,而史不可无……你莫嫌我等是金人,他怜的是中州百姓,你要听他的诗……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 “是,中州百姓、河朔生灵, 皆我辈同胞……” 杨果还想说些什么,再开口却哑了声,张了张嘴,安静了下来。 一老一少便这样默默地坐了许久。 到最后, 杨果开口念起他答元好问的词来,声音很低,却带着无比的悲凉。 “埋恨处,依约并门旧路。一丘寂寞寒雨。世间多少风流事,天也有心相妒……” 仿佛是一语成谶,那年并门旧路上同赋的雁丘诗,确也只剩寂寞寒雨了。 …… “休说与,还却怕、有情多被无情误。一杯会举。待细读悲歌,满倾清泪,为尔酹黄土……” ~~ 李瑕本有许多事要继续与杨果谈,却也还是给了杨果悲悼亡友的时间。 中午时,他先去安排了车马,再继续转回杨果的住处。 再次走过两条小巷,却见两个书生从一间小宅里走出来。 “一个鲜卑后代的金人死了,有何可悲?你夫妇二人简直可笑。” “刘兄此言差矣。遗山先生是北魏后裔不假,但至北魏孝文帝服汉以来,禁胡服、禁胡语、改姓氏,改拓跋为元氏、改独孤为刘氏,归汉近八百年,经历隋唐、五代诸国,承平时亦为我大宋百姓。如何到了刘兄嘴里依旧是鲜卑人?” “祖上是鲜卑人,世代是鲜卑人。莫说八百年,哪怕八千年,元好问也非我族类。” “刘兄当我不知?你自诩汉氏后裔,实则始迁祖乃汉赵九江王之曾孙。追根溯源,你实为汉赵刘渊之后裔,而刘渊乃冒顿之后。如此说来,刘兄你是勾奴人不成?” “我是宋人!淮西路寿春人!” “遗山先生乃山西路忻州人!” “哈?邓光荐你想想清楚,那里是蒙古、金国治下,元好问是个金人,你悼一个金人,欲叛国否?!” “错的是他?出生在金国是他错了?我大宋丢了半壁河山,莫非所有北人全都成了罪人了不成?!” “生在金国不是他的错,仕金、悼金便是他的大罪!光荐你忘了靖康之耻?忘了女真畜生是如何凌辱我大宋百姓?!” “靖康之耻我从未忘,但汉地的女真人已赶尽杀绝了啊。连蒙人都分得清谁是女真、谁是汉人,刘兄反而分不清?将百余年前之战祸归罪在这些中原遗民头上?” “我说了,身为中原遗民不是罪。但元好问仕金啊,他为何不学稼轩公?” “稼轩公……” 那字“光荐”的书生喃喃了一声,似有无数话想要回敬,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来。 至“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以来,北人南渡,天然就是罪。 辛弃疾天纵之才,勉强得以在宋朝立足,但那郁郁不得志的一辈子……身为宋人又有何可说的? 说了,又是一桩大罪…… 李瑕看着这两个书生争执的背影,莫名感到一股悲凉。 他深知这邓姓书生为何说不出话来。 要想北人南渡,首先一点,宋朝廷绝对不能承认金国的法统,且必须坚决、不容余地。 但早在高宗一朝,朝延既已在法统上默认了南北割据,且奉金国为正统……只能说是遗祸数百年了。 …… 前方两个书生还在边走边谈。 “光荐无话可说了?元好问仕金,便是卖国贼,你为一卖国贼之死悲悼,不觉羞愧、不觉耻辱?” “是啊,耻辱……” “我等身为宋人,合该痛骂那些仕金、仕蒙的卖国贼。骂得多了、骂得狠了。北人才知大宋才是中州正统……” “苟安江南的中州正统?” “光荐?” “一时失言了。罢了,我不识元遗山,不过是觉得他文从孔孟、诗从杜甫,行汉家之礼仪、著汉家之衣冠……我受过他文章启迪、因其诗词触动。如此而已。” “卖国贼的文章诗赋也配?” “刘兄啊,我等身为宋人,骂北人一句‘卖国贼’容易,可若是设身处地……” 这邓姓书生话到一半,回过头见到李瑕,眼中有些许惊惧之色泛过,须臾即散,最后作了一揖,苦笑不已。 刘姓书生亦回过头,喝问道:“跟着我们做甚?你有话要说?” 李瑕拱了拱手,道:“说来说去有何益?不如收复山河。” 一句话之后,李瑕也不再跟着他们,自转过小巷…… ~~ 在这蒙宋之际活得越久,李瑕越不愿评点当今人物。 丧乱之下,连是非功过都显得混沌。 直到百年后,才有人能结束这片混沌……朱元璋。 以往不觉得,如今见到的宋人、金人、蒙人、大理人越多,李瑕才愈发深刻地感悟到朱元璋之功绩。 若说“日月重开大宋天”,这“大宋的天”却还从未包括大理与云燕十六州。 真定史家、顺天张家,至大宋立国之日起便未当过一天宋人,这甚至是从五代就遗留下来的问题。 人说朱元璋有哪些哪些过失……于这世道活了一遭,李瑕已不敢想像,若蒙元之后再无大一统的汉家王朝,又是何等景象? …… 他思量着这些,一路回到杨果的处住,只见杨果已平静下来。 “非瑜来了,丑话说在前头,老夫绝不仕宋……” 正文 第390章 耻辱 “仕宋……我辈并非没想过,二十余年前金亡之时便考虑了。” 杨果抚着膝盖,眼神中泛起回忆之色。 “那年,文举兄与裕之兄商议南渡之事……” 李瑕问道:“文举兄?” “白华白文举,也就是白朴之父。”杨果叹息一声,自语了一句“好吧”,方才继续说起来。 到了南边,他连唤故友字号,也无人识得了。 “白华与元遗山商议南渡之事,遗山赋诗曰‘梦里乡关春复秋,眼明今得见并州。古来全晋非无策,乱后清汾空自流。南渡衣冠几人在?西山薇蕨此生休。。十年弄笔文昌府,争信中朝有楚囚’……你可明白诗中之意?” 李瑕沉吟道:“遗山先生的意思是,如今还能看到家乡,南渡后却无还乡之日。晋室并非不能保全中原,但不顾百姓逃了,他愿学伯夷、叔齐,守节而终?” 杨果点了点头,叹道:“稽之往史,我汉民若不能立足中原者,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北返者。当年南梁灭亡,庚信作《哀江南赋》,为我辈之鉴。” 李瑕不知庚信,眼中有些不解。 “你啊,得多读书。”杨果叹道,“庚家以世功为族,仕过周朝、汉朝,随晋室南渡,立足百余年,到头来,南梁灭亡,依旧是沦为阶下之囚,‘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何等悲怆? “意为即使南渡了,早晚还是要被蒙人破国灭家?反正都是亡国奴,何必背井离乡?” “当时白华不信,说‘许是庚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将儿子托付给遗山,独自南渡投宋……他不仅劝金国大将范用吉投宋,还曾去信邀过张柔一起投宋。” “张柔?” “宋、蒙联手灭金时,张柔叛金投蒙,曾与宋军大将孟珙合攻金国蔡州, 孟珙曾在战场上救过张柔一命……之后蒙、宋决裂, 白华认为张柔记孟珙救命之恩, 或有叛蒙投宋的可能。” “只这份恩情,怕不足以让张柔南归?” “是啊,张柔得信, 大笑‘吾拥兵起家之人,宋廷敢纳否?’此事遂传为笑柄。” 李瑕明白, 这“笑柄”怕是宋廷成了北人笑柄, 宋廷最怕的就是这种拥兵自雄之人。 杨果摇了摇头, 叹道:“后来文举兄如何,你可知晓?” 李瑕道:“听白朴先生说过, 朝廷拒不纳范用吉,孟将军自知被猜忌,抱憾而终。” “孟珙之死, 可惜可叹啊。”杨果道:“总而言之, 我们这些金国文人二十年前不仕宋, 如今更不可能了。” 李瑕今日听了两个读书人谈话, 倒也理解杨果的心情。 他在小厅中走了几步,往门外望了一眼, 回头问道:“杨公不愿仕宋,随我拥兵造反又如何?” 杨果看向李瑕,眼神里有惊讶之色闪过, 但一会儿之后又消散。 “去岁你我便谈过要复汉家河山,可知老夫当时是如何想的?” “杨公欲拥史天泽或李璮举事?” 杨果反问道:“你之势力, 比这些世侯如何?” “暂时还不如。” 杨果叹息道:“不怕你暂时势力弱小,怕的是你为宋臣, 并无起事之时机。” 李瑕道:“我却认为成事看人,史天泽无担当, 李璮无远略。我虽不才,自认比他二人强。” “宋廷可容不得地方势力。” “我有信心影响朝局。这么说吧,接下来几年内的相位之争,我已掌握了其中关键。且我居西南边陲之地,朝堂无力触及。” “是吗?如今有多大地盘了?”杨果漫不经心问道。 李瑕拿出地图,大概的指了指。 “杨公请看,我欲在此建城, 为昭通府……此为威宁城……筠连州……庆符县……” 杨果虽听说过西南地形,却从未亲眼见过,眼看这地图上的城池,不由大惊。 “六百里山川, 皆在你手?一府两州一县?!” “虽还有些不服化的山民,收服起来应该不难。” “这……山东李璮之地盘也只比你稍大些啊。” “那不一样,西南这一带,山高路险。” 杨果抚须不已,眼中依旧有骇然之色,喃喃道:“老夫并非未见过山,山西亦多山。西南再荒芜,亦是不小的地盘……” “看起来是不小,人口少了些。” “北地亦是人烟稀少矣。” 李瑕不语。 山西确实有山,但盆地也多,与川滇黔交界之地那完全是不可比的。 杨果再怎么听说过西南的险峻,没亲眼看到显然是想象不出这六百里山川是什么样子。 反正,该说的都说了,也不是刻意要骗杨果。 “一府二州一县……六百里险要山川……北连巴蜀,南通大理,据长江上游……非瑜远胜老夫预想啊。” “杨公真见了,莫失望才好。” 杨果忽然神色一敛,肃容问道:“老夫问你,莫非是要将老夫诓去,助你做个西南王?” “不是西南王,是一统河山。” 很荒谬,很狂妄,但李瑕竟就这般平平淡淡地说了出来。 杨果又问:“真有收复河山之意?” 李瑕神色郑重了些,道:“今岁北上,晚辈所思所想已与去岁有所不同。‘收复’二字不仅一人之功业,却是中原万万人及子孙后世之命运。” 他有些不知如何说,脑子里却想到了北人与南人日渐加剧的矛盾,北人无家无国的无尽悲凉,南人终日惶恐的惴惴不安。 就像今日见到的那两个书生……生在金国的元好问,仕金、悼金,被宋人指为卖国贼,耻辱吗?是元好问的耻辱、亦或是赵宋朝廷的耻辱? 岳飞词云“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待到孟珙灭金,这大宋满朝开始狂呼“靖康之耻已洗雪!” 但看李瑕看来,只觉更加耻辱。 曾经的治下之民头上换了一群人奴役他们,便是雪耻了吗? 金国灭了,北人宁归蒙古也不愿归宋,可称为雪耻吗? 北人真就愿活在蒙古治下吗? 那么多人活的比猪狗都不如,却还不肯、也不能回归故国,情何以堪? 重活一世,李瑕真的看不到北人的尊严,也没看到南人还有一丝尊严…… 北人的尊严在何处?在史天泽的“未食一粒宋粟”,还是在张柔的“吾拥兵起家之人”?不过是蒙人手中一柄随时可弃的刀,杀向同胞、然后夸夸其谈地自我安慰? 南人的尊严在何处?在岳飞的“天日昭昭,天日昭昭”,还是在孟珙的“三十年收拾中原,今志不可申矣”?然后活下来的人们指着北面所有人大呼国贼? 纵使李瑕一个后世人置身其中,冷眼旁观,亦觉痛心疾首。 “杨公,去岁你我谈收复河山,如今再次见面,该谈的是……你我收复河山。” 杨果抬头看着李瑕,能看到他眼底的坚决。 虽没聊太多,但杨果能感受到眼前这年轻人比史天泽、李璮等等世侯要坚定太多太多。 “好……好!” “宋廷不收北归人,我收。” “老夫只盼此生还有还乡之日。” “只要杨公能活到八十岁,你我必复山西。” “太久喽、太久喽……” “等得到,杨公长命百岁。” “依旧是感觉被你诓了,空手套白狼啊……话说回来,你真有一府二州一县之地?” “六百里山川,杨公一看便知……” 正文 第391章 欣赏(为盟主“林三木”加更) 李瑕在宋境很难找到文人效忠,手下的幕僚一直不足。如今接了杨果,算是又添了杨家许多个读书人。 他给杨家人安排了车马,让他们缓缓启程,李瑕却是要快马先赶回庆符县,路上还得去先见贾似道一面。 此番接百余人过淮河、且得从淮右到蜀南,少不了贾似道的襄助,贾似道交代李瑕去见他,也只能去一趟。 当日中午,李瑕仔细叮嘱了杨果许多琐事,比如到了蜀地不可饮生水、备好药材防水土不适等等,方才跨上快马,先行一步。 杨果目送李瑕策马远去,不由又长叹一声,对新的历程有忐忑又有憧憬。 “活到临了,谁能不思乡?只愿真有那一日吧……” ~~ 贾似道如今驻在鄂州,准备溯汉江而上、支援樊城。 十一月初八,他正在军中与士卒做角斗之戏,被一个力士摔在泥坑里半天爬不起来,便听心腹上前禀告有人求见。。 “他?这么快便到了。” 贾似道又躺了一会方才起身去会客。 他自己身上的泥水也未擦,见了李瑕,却笑着一指,道:“看你这狼狈样,如何来的?” “骑马。” “何日动身的?” “初二。” “怪不得,我消息未到,你人未到了。”贾似道拾了条布巾丢过去,道:“擦擦,雨天疾马狂奔,也不怕摔死,何知古来多少名将坠马而亡?” “时间赶,事情多。” 贾似道洒然一笑,道:“说吧,这番北上开封做了何事?” 许多事贾似道都知道,因前次他派了人到庆符县,李瑕请他帮忙救出杨果。 贾似道虽答应了,显然没尽心,李瑕都把人接到寿州了,他的人方才过淮河。 这亦在李瑕意料之中,总之杨果之后的行程能安全便是,还能苛求这些宋官多少? “接杨公到寿州以后,我打探了几个消息, 听说忽必烈已放权了, 携家小到哈拉和林见蒙哥……” 待这些事说完, 贾似道问道:“你救了杨果,怎不救赵璧?” “我不识得赵璧,他是河南经略使之一?”李瑕想了想, 问道:“忽必烈的人?” “你推测看看。”贾似道擦过脸,好整以遐泡了杯茶。 “赵璧是忽必烈的人, 当时我若去将他劫出来……可使钩考局起疑, 加剧蒙哥与忽必烈的冲突?” “现在才想到, 晚了。还有吗?” 李瑕问道:“你与赵璧联络过?” “岂需联络?不过,你若救他, 必是值的。” 李瑕点点头,已会意过来。 这亦是他愿来见贾似道的原因。不得不说,为官为政, 贾似道暂时还高出他太多, 只言片语便可让他收获颇丰。 贾似道吹了吹茶水, 道:“蒙哥嫌忽必烈攻大宋不利, 磨拳擦掌要换帅,终于逼得忽必烈交权……试想, 倘若大宋真是战事不利,往后忽必烈岂非终老草原,一生清闲?” “不错。” “去岁能传兀良合台攻蜀之情报, 明岁为何不能传塔察儿、汪德臣之情报?” “未必吧?” 贾似道笑道:“你当蒙古人莽撞?旁人不提,忽必烈的金莲川幕府里可都是读书人, 何样鬼主意想不出?真以为忽必烈能放手?” 李瑕若有所思,问道:“既如此, 贾相公为何不传信让我救一救赵璧?” “你北上之事,又何曾与我说过?一个朝廷命官, 擅离职守!” “贾相公如今任两淮宣抚使,跑到荆湖路来无妨?” 贾似道不生气,反笑道:“奉朝廷调令支援樊城,我做事不可像你擅作主张。何况,我是官家的小舅哥,你又是谁?” 李瑕听了,只觉贾似道这人吧, 想的比做的多。 倒不是他做的少,说来他做的比一般宋朝重臣多很多了。但其人分明极聪明,偏是有些事看透了又不肯尽全力。 “你在腹诽我?”贾似道悠悠问道。 “嗯,在想贾相公为人聪敏, 就是太顺遂了。” “你可称为我之知己。”贾似道不怒反笑,得意问道:“平生顺遂,为之奈何耶?” “无可奈何。” “闲话少谈,开封之事不甚重要,没来由须我等大宋官员去救一蒙古官,且看便是,忽必烈必有后手。” 贾似道说着,指了指地图,道:“至少这塔察儿,休想立下寸功。” “是,贾相公高屋建瓴,佩服。”李瑕随口夸了一句。 “虚情假意。谈谈丁大全、吴潜之事,我已大致想好如何踩着此二人拜相,需你助我。” “好。”李瑕别无可谈,唯干脆答应下来。 贾似道遂觉有些无趣,问道:“你明白?” “待贾相公要对付吴潜了,派人说一声,我父子尽力便是。” “痛快。”贾似道凝目看向李瑕,又问道:“你可是以为我将党争视为正事,而战局次之?” “贾相公如何想的?” “无可奈何啊,若不居相位,如何操天下权柄抗蒙?你未到高位,只怕不明白。” 李瑕想了想,还是应道:“满朝诸位相公,确实属贾相公最有能耐、且决心抗蒙。” “你知晓便好。有几个消息……京湖李曾伯上奏,称蒙军恐从大理攻自杞国、斡腹广西,请调淮左兵马增援……” 李瑕也不知是松一口气还是更担忧,一方面威宁城的压力能小很多,另一方面宋朝的防守压力却很大。 不得不说大宋的名将打防御战皆当世顶尖,李曾伯身在京湖,对各地的防线了如指掌,川蜀危急救川蜀、两淮危急救两淮、两广危急救两广。 贾似道亦是了得,整日一副轻佻模样,却万事洞若观火,消息渠道十分…… 才思量到这里,李瑕忽然又想到,自杞国的消息未必是李曾伯打听到的,也可能是吕文德报给贾似道,贾似道再传给李曾伯,让其上奏调兵。 否则,怕要让人怀疑是贾似道故意给吕文德增兵。 这才是政坛高手,竟是差点又被其玩世不恭的样子骗过去…… 贾似道看着李瑕沉思的样子,似乎颇觉有趣,问道:“想到何事?” “贾相公厉害。” “岂用你说?知道就好。接着说吧,你莫与蒲择之走太近,他这蜀帅长久不了。” “为何?” 贾似道也不卖关子,道:“有人秘奏他潜通蒙古。” “蒲帅潜通蒙古?这不可能。” “可能不可能你我说的不算,朝堂只看证据。” “有何证据?” 贾似道哂笑一声,道:“告诉你也无妨,蒲择之与叛将罗显暗中通信,想必消息已到临安。当然,如今纽璘急攻成都,朝廷暂时不会动他,可谁知是否秋后算账……对了,此事非我所为。” “可能帮蒲帅一把?” “帮?如何帮?朝廷可还未定罪,你能未卜先知?总之少与蒲择之往来,一个蜀人任蜀帅,无论如何都长久不了。躲过今次还有下次,注定的。” 对于贾似道而言,这又是随口敲打李瑕。 “再提醒你一句,此间乃大宋治下。大宋待将帅与蒙古不同……蒙古哪怕知道世侯有异心,只要未公然叛逆,皆可放任不管,将百姓榨出钱粮即可;而大宋,要的是长治久安,哪怕是明知蒲择无丝毫异心,也要防范于未然,否则万一动乱一起,损的是大宋子民,你可明白?” 李瑕点点头。 “明白就好,可知我为何等在此地?” “不知。” “飞虎军。”贾似道指了指案上的兵符,道:“我已调飞虎军来助我破敌。” 李瑕眯了眯眼,有了危险的预想。 贾似道缓缓道:“我在告诉你,唯有身居相位,我方能毫无掣肘;也在告诉你,你那点小打小闹无用,莫学辛弃疾。看清楚是谁在力保大宋山河。” 不得不说,这句话让李瑕感到了莫名的寒意。 下一刻,贾似道却是哈哈大笑,揽着他的肩道:“非瑜啊,我真是……太欣赏你了。情不自禁、情不自禁。我待你,恰如当年孟少保待我……” 这是李瑕近来再次听人提起孟珙。 当年孟珙罢官,将边防托付于贾似道;往后贾似道老去,未必不会托付给李瑕。至少此时听起来颇为真诚。 但,孟珙还有收复中原之志,到了贾似道这里,只剩下力保大宋河山了。 那句“待你,如孟珙待我”可到了那时,还剩下什么? 正文 第392章 鲜衣怒马 “走吧,你我这一身泥水,入城沐浴一番……净日与这些军汉厮混,我亦是烦了。” 贾似道拉了拉案边的绳索,廊外的铃铛响了两下,龟鹤莆小跑着探头过来。 “阿郎。” “唤上药洲先生,到鄂州城里沐浴、用饭。” “是。”龟鹤莆看了李瑕一眼,小意道:“阿郎对李郎君真是重视……” “滚蛋。”贾似道骂道,“他不吃你这套。” 龟鹤莆眉开眼笑,转身便跑。。 “边走边谈。”贾似道一扯那湿哒哒的袍襟,迈步便走。 李瑕扫视了一眼这公房内成堆的公文,暗想里面该有许多有用的情报,却也只能跟出去。 “成都一战,战报已到临安。旁人功过不提,你这竖子定是有功的,但朝廷不易封赏你……年方十七,又无功名。” “过了年便十八了。” “十八如何?我十八那年犹在临安街头走鸡斗狗,分外怀念啊。”贾似道感慨一声,道:“有几个官职,你选……大理司直事、枢密院计议、崇政殿说书……” “可以选?” 贾似道笑骂道:“你这话却似放屁,旁人如何选,你我议定了,自找你那靠山丁青皮谋划。” 李瑕道:“知筠连州也不错。” “筠连?那是羁縻州吧?叙州所辖,你官职不够,或添设一个判官……” “权知筠连也不错。” 李瑕如今已明白,“权”大概就是“权且”之意,“权知筠连州”便是“暂代筠连知州”之意。 贾似道却是讥笑一声。 “先回中枢,备考后年科举,待中了进士再谋外放,方是平步青云之道,十数年内你便可至我如今地步,可明白?” “我还是想留在川蜀抗蒙。” “不听我劝?”贾似道眯了眯眼,有些不快。 那边廖莹中已提着伞从廊下走过来。 李瑕要给贾似道一点面子,应道:“后年的科举,我参考便是,倒不必回临安备考。” “你说考就考?表面文章也该做做,你诗赋不错,经义、策论……罢了,李墉既在你处,自去问他。明岁先过了解试再谈。” “是。” “其余事,你自让丁青皮出力。” “是。” “多读书、多练字。”贾似道随口道。 那边廖莹中已到了近前, 贾似道指了指李瑕, 道:“便是这小猢狲了, 见到了?” 廖莹中笑了笑,向李瑕作了揖。 “廖莹中,字群玉……” “走, 雨大,不必骑马, 徒步而谈。”贾似道不耐烦见礼, 接过廖莹中手里的伞, 脚步不停。 他分明身上满是泥泞,偏要打着一柄小伞, 也不知在遮什么。 李瑕一路策马而来,又渡了江,反正湿透了, 打不打伞已无区别。 一行人仅带了两个护卫, 也不穿官服, 径直出了军营。 如今宋军水师横于长江, 他们则是前往长江以南的鄂州城。 回过头,还能望到距岸边两百余步远有一块巨礁, 名为“龙蟠矶”,石势蜿蜒,矫若金龙。 “望见西面那百里樊川否?西山, 山上修有吴王避暑宫,乃是三国时孙权避暑读书之所, 晋时该为西山寺。”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那西山襟着长江拔地而起, 恰成一副极美的山水画。 “鄂州是好地方。” “不错。”贾似道大笑,“由西山北眺, 正可望到长江对岸的赤壁战场,所谓‘岂是英雄真避暑?遥看赤壁好鏖兵!’令人神往啊!” 雨大,身后江水滔滔,贾似道的声音很大,意气风发。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辛弃疾此言差矣, 只须有周公瑾当世,何愁无孙仲谋?!” 李瑕问道:“贾相公欲自比周公瑾?” “周公瑾无我命长。但蒙军若敢渡长江,亦教他樯橹灰飞烟灭。” “可惜孙仲谋不能北伐功成。” “你不懂的……待进了鄂州城,我再告知你, 为何不能北伐。” 贾似道这人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今日已与李瑕谈了许多事,从北地的情形谈到谋求相位,从西南官场谈到李瑕的个人前程,此时步行往鄂州城,脚步依旧有力,指点河山,面上毫无倦容。 这一点,贾似道比蒲择之强得多。 蒲择之指挥三万大军事必躬亲,熬得几乎油尽灯枯,贾似道却如闲庭信步,每日嬉笑打闹,随时可抛下军务自去逍遥。 李瑕方才匆匆一瞥,只见到其有幕客近百人,处事井井有条…… 一路都是泥泞,待进了城,几人身上更是惨不忍睹。 贾似道却安之若素,打着柄小伞缓步走着,与李瑕指点街道上的景致。 “阴雨连绵,樊城一战必胜矣,倒是路上的小娘子少了许多。我听闻成都那边小娘子们喜在绣花鞋底雕个小屉,置花粉于其中,走起路来淡香依依,可是真的?” 李瑕道:“成都只有白骨累累,无此盛况。” “可惜可叹,还是临安好啊。” 李瑕放目看去,只见鄂州城还是极繁华,长街上商铺林立、摊贩聚集,一柄柄小纸伞如荷花开在青石路上。 这吴王古都便是在十一月的寒雨中也景致宜人,一路向南,隔着南湖还能看到远处的莲花山伫立在烟波当中。 庆符县与北地诸城远无这般繁华。 庆符因是西南边陲小县,无甚可说的;史天泽、张柔将治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但比起鄂州城,开封、亳州只能用“民生凋敝”四字形容。 即便如此,贾似道依旧怀念临安繁华。 “贾相公方才说进城了与我说为何不能北伐?” “一会再谈,你且看那个小娘子,身段窈窕。” 贾似道既未着官袍,半点没有当朝要员的样子,拉着李瑕嘻嘻笑道:“如此二八佳人,你就不……” “兀那鸟厮!你指谁?!”突然一声喝骂从对街传来。 五六个少年郎正站在一间胭脂铺外,冲着贾似道便冲上来,指指点点大骂不已。 李瑕目光落处,只见一名少年衣襟上绣着“忠义社”三个小字。 他再一扫,很快便发现这些少年是练家子,武艺未必有多高,大抵上与英略社那些人差不多。 宋朝民间打拳使棒的人多,以前嚷着要收复燕云,后来喊着要北复河山,哪怕朝堂上已绝了这心思,民间这些呼声却一直不减。 宋人又喜欢结社,蹴球的结“齐云社”、唱曲的结“遏云社”、相扑的结“角抵社”,哪怕只喜欢纹身的也可以结个“锦体社”…… 总之民间就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社。 李瑕不欲招惹这些人,忠义不忠义另说,这几个少年一看就是那种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平时没事干,舞枪弄棍自诩英雄。 他以前听过一句话,叫“黑老大也怕小年轻”,意为根本没必要与这种没轻没重的毛头小伙一般见识。 没想到贾似道这一国之相竟非要向对方回骂。 “指她怎了?需你们这些小畜生啰唣?” “老腌臜货,还敢应口?戳你咩,你个老裸!” “小泼皮鸟嘴里奶腥去没,老子看你头上胎毛便觉可笑,也敢在老子面前撒泼?!” 贾似道这骂人的功力竟是不弱,大步上前,指着这些少年郎便是破口大骂。 隐隐还有些兴致勃勃的样子。 “你要么样?!” “只管夹七带八嘈,老子没你娘那鸟兴!打啊!” “这老蹩三太凹奏鸟!呼他两哈子!” “……” “搞了!” “戳他咩!搞了……” “嘭!”一声大响,一个少年冲上前对着贾似道就是一拳,紧接着两名护卫抢上,对着这群少年便揍。 “都他娘别亮身份、别喊人!揍这群孙子!”贾似道大喊一声,丢开手里的小伞,当先便扑上去。 …… 李瑕退了一步,站在檐下看着这一幕,实在不明白贾似道在做什么。 好歹也是国之重臣,与几个屁大的毛孩子厮打,再轻佻也有些过份了。 仔细一看,廖莹中竟也在人群中打得不亦乐乎。 龟鹤莆一脸无奈,却没有亮出身份的意思。 下一刻,巷角传来大喊声,一群少年拿着棍棒冲上来。 “哪来的含鸟猢狲,欺到我忠义社头上,兄弟们,擂死!” “揍他们啊……” 再一看,竟是有二三十人…… 李瑕无奈,只好连忙抢进去拖着贾似道要跑。 但紧接着棍棒已经抡到面前。 …… “谁他娘敢告官谁狗娘养!”贾似道又挨了几下,终于一拉李瑕转身就跑,却还不忘回头大骂,“一群孬种唤那许多人来,找你娘吃奶去吧!” “还嚷你母滴老锅盖!有种别挟着屁眼跑啊!” “敢告官的生儿子没屁眼……” “老子告官?老子是你先人!觑你?跑得掉底咧老裸……” 身后的骂声渐远。 贾似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是哈哈大笑。 “李非瑜……我与你说……老了,老了……当年在临安市上,便无人打得过我……” “我看你是老得太慢。” 贾似道回头看了一眼,犹在大笑不已,仿佛能从那些少年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 “哈……犹记当年,架鹰走犬,鲜衣怒马……” ~~ 鼻青脸肿的龟鹤莆跟在后面,满脸都是委屈,腹诽不己。 “哪有甚鲜衣怒马?太公走时你才十一岁,太夫人管教又严厉……自己瞎想出来的吧……” 正文 第393章 贵势之家 三国时,孙权与周瑜商议建都大计,听到城东虎头山上凤鸣,遂筑凤凰台,改鄂县为武昌,定都于此。 凤凰台座落于南湖之畔。 南湖古称南浦,正是江淹《别赋》中“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南浦。 离凤凰台与南湖不远处,有一间别院,是吕文德家中产业,取名凤园。 此园建的极尽奢华,仅是浴池便有一般人家两个前堂大小,池中不停有温水注入,又有出口供水流出。 贾似道将身子沉进热气腾腾的浴池,好一会才冒出头来,大笑着晃着脑头。 “呼……离临安以来,许久未有这般舒坦。” 他感慨一句,向刚更完衣走来的李瑕看了一眼,啧啧了几声。。 “群玉,你看这李非瑜……” 李瑕身材自是不比说的,贾似道虽是文官,却也颇健壮,甚至寥莹中这个文人亦有些膀子肉。 李瑕沉入水中舒展了片刻,游了两圈方才在贾似道与廖莹中附近坐下。 “哈,要游到大江里游,这是浴池。”贾似道笑道:“但你这少年人,竟是暮气横秋,方才还想坐壁上观?” “为救贾相公,我亦挨了两棒。” “便当是捶打了。你我是上阵杀敌之人,这点小阵仗何足挂齿?” 说话间一排靓丽侍女推门进来,个个只裹着一段布匹,赤脚走到池边,伺候他们洗浴。 李瑕任身后三名侍女解了长发梳洗,叹道:“上阵杀敌之人,丢开士卒如此享乐,妥吗?” “又非未与他们同食同寝,难得你来,借个院子招待你一番罢了。” 李瑕也不多说什么,问道:“方才贾相公说,为何不北伐?” 贾似道笑了笑, 仰着头, 闭着眼, 随口道:“那群少年郎,结了个‘忠义社’,满怀热忱要保家卫国的样子, 非瑜觉得,他们可想收复河山。” “该是想的。” “读书都不肯下力气读的浪荡子, 家中父母拿他们没办法, 才任他们这般结社胡闹, 图的是个清净,真当所有人都志气昂昂?” 李瑕道:“我不明白。” 廖莹中叹道:“非瑜也看到了, 这些忠义社的少年多是家境殷实。穷苦家的孩子,家活都顾不过来,岂能将力气闲废在这些事上。今日少年热气, 嚷着要收复河山。明日朝廷真要北伐, 钱粮何从支取?要的是这些殷实之家的赋税, 到时最先反对北伐者, 便是这些少年之父母。” “个个嘴上感的正义凛然,真到了要交钱出力之时, 且看吧……”贾似道笑了笑。 李瑕显然未被说服,摇了摇头。 他身后侍女正捧着他的头发,不由也低头笑了笑 廖莹中道:“非瑜去过北地, 觉得北地如何?可富庶?” “北地仅有残破、衰败,远谈不上富庶。”李瑕想到北方那凋残的样子, 也不知从何说起。 “非瑜试想,你若是江南百姓, 偶尔遥想收复中原,固然心觉壮哉, 可次日醒来,朝廷须征税征兵,征民夫役力,须你背井离乡,抛妻弃子,你可愿意? 打下了残破的北方,朝廷须迁都, 庙宇宫殿急待重建,你往后数十年皆须供应这笔赋税,你可愿意? 南富北穷,收复中原之后, 朝廷必要‘损有余而补不足’,再从富裕的南方征收重税,以赈济遭受饱兵灾之北地,你可愿意? 民间‘收复山河’之呼声不绝,官家、朝堂百官真不愿功成、受千古称颂?端平年前,官家力排众议出兵河洛,结果呢?满国上下喊得热闹,真到出兵之际,几人站出来?到如今,南人不愿北复,北人反愿意打来。” 廖莹中话到此处,长叹道:“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犹厌言兵呐。” 李瑕听着这些,愈觉这宋朝已完全是个烂摊子。 偏安一隅显然是偏安不了的,满朝官卿指着百姓称他们不愿北伐,百姓也指责着朝廷无力收复河山,总之是吵吵嚷嚷,最后不了了之。 “可若不能北复,蒙古驱北地汉人反复来犯,仅是守,又能守多久?万一天下覆亡,所有人可就愿意?” “不愿又如何?”廖莹中叹道:“这道理,几人看得明白?” “看不明白,可与他们说。”李瑕道:“川人皆明白若汉中不复,则川蜀危亡。莫非仅隔一条大江,江南人便不明白……” “正是因隔了一条大江,江南人便不明白。”贾似道忽然开口道,“世人皆短视,以为长江天险阻隔,蒙人便不能南下。你待如何?” 他转头瞥了一眼李瑕,神色间似乎严厉了许多。 “且先不谈北伐与否,仅如今抗蒙之军需,朝廷已是不足。每每加派,却仅加于贫困之民。农夫田土日少而差役日重,膏腴土地集于贵势之家,满朝官吏士绅坑壑一气,权势日盛,兼并日滋,且只求偏安一隅,安稳渡日,谁能愿拿钱粮动兵?与其说‘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不如说是‘锦衣玉食犹厌言兵’。” 李瑕透过浴池上腾起的热气看向贾似道,一时只觉这个人极为矛盾。 “贾相公何意?” “论兵先论财赋,论财赋,先论遏富济贫。不抑兼并、不废和籴,何谈财赋?何谈动兵?何谈北伐?” 那边廖莹中默默无言。 几个侍女缓缓下了浴池,温柔地捧起他们的脚,为他们修剪指甲…… 李瑕看了那侍女一眼,又看向贾似道。 “贾相公,你便是这与士绅富户坑壑一气的权势之家吧?”他直言不讳问道。 有那么一瞬间,贾似道愣了一下,眼神中泛起迷茫之色。 “是啊,我正是集膏腴土地之贵势之家。然……贵势之家如我有远见者,几人欤?” 李瑕倒没想到他话锋一转,后面接着的是这样一句话,未免太自傲了些。 他问道:“贾相公想如何做?” “不谈这些了。”贾似道苦笑一声,闭口不再谈。 他摊开手,拥过一名美姬,又恢复了平时那吊儿朗当的模样。 但心中似乎有些事情正在犹豫,等着下一个决定。 李瑕发现,越与贾似道相处,却是越看不透他,这个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伪装,从未展示过他的真面目…… ~~ 贾似道手里感触着那滑腻的皮肤,闭上眼看到的仿佛是两个少年时的自己。 一个是十一岁丧父,日夜在母亲严加管教下习四书五经的刻苦书生;一个是大步走在临安街头呼朋引伴的纨绔子弟…… 明明想要反抗母亲那苛刻的教诲,盼着梦生醉死、逍遥自在的日子,年少时无比期待要那么过一辈的。 偏是抹不掉那些母亲那些期翼。 “你可敢忘你父、祖之功业?” “孩儿不敢忘……” 有时贾似道亦不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想成为怎样一个人…… 正文 第394章 轻薄儿 三人聊到后来,贾似道意兴阑珊,自拥着美姬去歇了。 廖莹中今日肩上挨了一下重的,任由人捏着,那侍女一双素手虽轻,依旧疼得他不时嘶出声来。 “满朝皆言东翁‘失大臣之礼’,非瑜今日见识了?” “大开眼界。”李瑕道。 “可知东翁为何如此?” “爱玩?” 廖莹中叹道:“东翁不是纨绔子弟出身,而是少时太苦,功成名就后才放浪形骸。” 李瑕问道:“那是……报复性放浪?” “东翁如此,只怕与父、祖旧事有关。两辈人清廉刻苦半生,不得善终……” 浴池中水始终是那个温度,李瑕听着廖莹中缓缓述说,渐渐了解了贾似道的生平。 贾家说来显赫,乃汉代名世贾谊之后。。 贾似道的祖父名“贾伟”,贾伟曾镇守四川开江,越级上书揭发数名大将之罪行,被挟怨报复,含冤而死。 贾似道之父名“贾涉”,贾伟冤死时,贾涉年方二十,奔走申诉,伏阙上书,泣诉十年,终使贾伟沉冤昭雪。 之后,贾涉入仕,出任淮东制置使,极力招揽起义叛金的山东义军,也就是李璮之父李全率领的忠义军。 嘉定十二年,山东七十城“归三百年之旧主”,次年,严实应召归顺,太行山以东之地尽归宋朝版图。 贾涉又激励山东义军北伐,传檄中原“以地来归及反戈自效者,朝廷裂地封爵无所吝”,金国大震,称“宋以虚名致李全,遂有山东实地”。 但好景不长,宋廷很快负担不起山东义军花费,称“未有毫发之益, 而所丧巨亿万计”, 而李全势力壮大后, 渐有割据之心。 彼时贾涉已察觉李全野心,不停以利诱、分化的手段防范李全,丞相史弥远却一意拉拢李全, 不断授以高官。 贾涉夹在其中左支右绌,精疲力竭之际, 朝中不停有人弹劾他养虎为患, 全盘否定了他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 至此, 贾涉心力俱疲,身患重病, 同年金兵大举进犯,贾涉带病出战,大败金兵, 回师途中病亡。 其后, 代替贾涉之职的许国、徐晞稷等人手段极端激起李全的叛变, 宋廷又丢山东之地, 虽杀李全,但李璮、严实皆叛宋成为蒙古世侯…… 贾涉死时, 贾似道不过十一岁,且是庶出,其生母胡氏是贾涉的小妾。且贾伟、贾涉为官皆有清廉之名。由此可见, 贾似道显然不是从小就是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 通过廖莹中的诉说,李瑕大概能够想象得出年幼时的贾似道承受的是怎样的管教…… 父、祖皆含屈暴毙, 家族重担压在一个小小的庶子头上,要何等刻苦读书才能振兴家业? 一直到贾似道十九岁时他姐姐才入宫、次年被封为贵妃;三年后他以父荫入仕;再三年, 进士及第;中枢任官三年,改任湖广统领, 至孟珙麾下;两年升任户部侍郎;又两年以宝章阁直学士兼沿江制置副使……可谓平步青云。 之后二年间,孟珙、贾贵妃相继逝世,贾似道升官的速度却未减,十年间已入枢密院事、封临海郡开国公…… “世人皆言东翁乃纨绔子弟浅薄鄙陋,全凭惠顺贵妃裙带得以晋升。然惠顺贵妃薨后十年,东翁方才真正崭露头角。” 廖莹中说着,叹息一声, 又道:“旁人出任沿江、两淮,粮饷无支,贫民困苦,唯东翁不仅不伤百姓, 粮饷自为调度,且尚有余蓄支援他方。仅凭裙带,可做到这一点?说来,竟唯有史岩之当年说了句公道话‘似道虽有少年习气,然其材可大用也’。” 李瑕点点头,道:“贾相公确是有真本事的人,但少年习气也是真的。” “我未见过贾家太公,但说来,是板刻正直之人。想来……东翁少年时读书太苦,心底恨太公……” 李瑕明白廖莹中所言之意。 在一个孩子眼里,父亲、祖父为国尽忠一生,换来的只有壮志难酬、中寿而亡,留下孤儿寡母。母亲每日里的喝骂都是要他如何维护贾家的清正忠义之名,无非是“你若不上进,欲辱父祖荣光否?”之类的…… 物极必反,贾似道成年后如此放纵,只怕有一份抵触在其中。何况其人仕途确实太顺遂了,心高气傲,自负非常。 廖莹中道:“今日,非瑜也顶撞了东翁许多句,东翁丝毫不怪罪,显是极欣赏你……可知为何?” 李瑕道:“我对贾相公有利处。” “不仅如此。”廖莹中叹道:“东翁家里想让他活成非瑜这样啊。” “我这样?” “坚忍、沉稳,如何说呢……” “自律。”李瑕道。 “是啊,东翁常念一首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贾相公虽未生在贞观开元时,已是‘斗鸡走犬过一生’了。” 廖莹中苦笑道:“但他依旧想过要像你一样活。” “放不下?”李瑕问道:“既恨父辈的忠贞勤勉,又须得继承这份忠贞勤勉?” “非瑜可知,这是谁的诗?” “不知。” 廖莹中长呼一口气,方才缓缓道:“王介甫。” 李瑕在宋朝活了这么久,亦是博学了不少,问道:“变法的王安石?” “走吧,洗得差不多了,更了衣再谈……” ~~ 李瑕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隐隐有些开始了解贾似道。 谁不喜江南繁华,谁不喜锦衣玉食、终日逍遥?但国业家业风雨飘摇,该担负的,谁也躲不掉。 贾似道嬉笑怒骂的背后,是少年习气未消、或是对家族命运的反抗、或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掩饰……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愿为五陵轻薄儿……王安石……” 脑子里默念着,李瑕忽感到自己被轻轻捏了一下,低头看去,见是那在帮自己擦拭、更衣的侍女朱唇轻咬,眉目传情。 “官人若想要,其实……” “这不代表想。”李瑕道“我自己来吧。” 他披了衣服,虽不多言,神色间却是不愿被打搅的态度。 “是,奴婢引官人过去……” 推门到了另一间屋子,里面温暖如春,赤脚踩过厚厚的毡毯,躺在躺椅上,方才那侍女温柔地拢过李瑕的头发开始擦拭,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小炉上烘着。 两名侍女过来,继续为他修剪指甲;又有一侍女捧上瓜果,开始泡茶水;隐隐还有丝竹之声起。 屋中的温度、身下柔软的躺椅、少女温柔的手……样样都让人感到舒适。 不一会儿,廖莹中过来,两人方才继续说起话来。 “非瑜一路奔波,可乏了?” “不乏,正好头发是湿的,请药洲先生接着说吧。” 廖莹中舒服地哼了一声,道:“王介甫那诗,还有前四句,‘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这何尝又不是东翁的写照?” 李瑕微微笑道:“不像吧?” 在他以为,王安石与贾似道完全是两个评价,一个是名垂青史,一个是遗臭万年。 廖莹中道:“说来可笑,东翁与王介甫完全是两样人,王介甫为人朴素、不迩声色,其妻为其置一妾,王介甫见之,问‘何物也?’,岂不可笑。” 李瑕点点头,仅这三个字,他便能感受到王安石的古板。 “之后呢?” “王介甫问那女子身世,得知是丈夫欠了官债卖她为人妾,遂赠钱,放她夫妇团聚。”廖莹中道:“他那人……苏老泉说他‘囚首丧脸’,只这四字,你便可知一二。” “囚首丧脸?”李瑕再次在这些读书人面前显得有些无知。 廖莹中道:“面垢不洗、衣垢不浣,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 王安石那执拗、邋遢的样子马上在李瑕脑子里形象起来,确实与贾相公是两个极端的人。 李瑕知道廖莹中不会无缘无故谈王安石,再想到贾似道先前所言,问道:“贾相公莫非想当王安石?” “谁敢当王介甫?”廖莹中低声喃喃道,“非瑜未听人骂吗?‘矫情立异之臣,启靖康之祸,葬大宋半壁江山,流毒四海,遗臭万年’……若非局势至此,东翁岂敢效仿?” 李瑕不由诧异。 他见的事多了,却未想到今日还能听到这样的话。 就贾似道这等青史唾骂的大奸臣,竟还有脸嫌弃王安石遗臭万年? “……” 正文 第395章 墓志 关于王安石变法,李瑕在重生前知道的大多都是肯定的评价。重生以后,偶然听到文人议论时事,多是贬低之言,也并未太过关心。 变法失败了,遭受非议也是在所难免。 但李瑕却没料到,在当朝,王安石竟是被口诛笔伐,尤其是靖康以后,时人多是认为“国家一统之业,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 反观贾似道,如今虽有轻佻之名,无非白日狎妓、教官家斗蛐蛐,百官嘴上非议,其实皆以为无伤大雅,不少人心底还承认“其材可大用”。 当今官家用人的水平……在丁大全拜相以前一直被百官颂扬的,至少杜范、吴潜、董槐、谢方叔等人官声都不错,包括对贾似道也是量才而用。 此事说来可笑,但目前为止,在大宋官场上,贾似道的名声还真是远远好过王安石。尤其是在这“阎马丁当”为祸朝纲之际,他甚至还能被百官划到忠臣良将的范畴中。。 听了廖莹中的述说,李瑕不由暗自摇头,提醒自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看法,不能用后世的眼光来对待当今的人心、看法…… “如此说来,贾相公亦欲变法,又恐如王安石一般身败名裂?” “限田之策,汉代董仲舒始议,之后历代皆有,为抑富扶弱之图,却皆不见成效。王介甫为人执拗,强力推行,致扰民致乱,弊大于利……” 廖莹中说着,长叹一声,又道:“东翁亦犹豫啊。若鼎顶革新,恐覆王介甫之覆辙,身败名裂尚只是其一,万一再酿成大祸,只恐社稷不存;但,大宋积弊丛生,若不思变,如何拿出钱粮抗蒙, 只怕是……” 李瑕道:“还是社稷不存。” “东翁常言, 谢方叔庸材, 惯会一味上书劝官家,实则毫无魄力,尸位素餐之辈尔。当今天下, 须有英豪挺身而出。” 李瑕似有触动,又似没有, 只默然不语。 廖莹中道:“贾家两代忠正之臣, 东翁自诩‘轻薄儿’, 但终究是未忘家训。” …… 这边两人说着话,侍女们已开始替他们捶腿揉肩。 为李瑕烘头发的侍女偷眼看去, 只见另一侍女素手按着李瑕的腿,已起了大变化。 她不由暗想道:“他这人,嘴里正儿八经的, 心里……” 便是这一晃神之间, 有焦味传来, 是她手上一小缕头发烤焦了。 “呀。”这侍女慌忙跪倒。 廖莹中皱了皱鼻子, 正要呵斥,李瑕已摆手道:“无妨, 不差这两根毛发。” “非瑜说无妨便无妨吧。”廖莹中笑了笑,意味深长。 还待再谈,又有婢子快步上来, 禀告道:“先生,有位官员想见贾相公。” “何事?” “奴婢不知。” “带他过来吧……” 不一会儿, 一个中年男子过来,隔着屏风赔笑道:“药洲先生有礼了, 不知恩相进城来……” “你既来了,孙知州怎么不来?”廖莹中淡淡问道。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孙知州家的小衙内今日在城中被人打了, 受了伤,孙知州正在……” “不必来了。”廖莹中道,“东翁已歇下,尔等该忙便去忙吧。” “是。” “告诉孙知州,大军驻扎城外,莫弄得鸡飞狗跳,万一查到是军中将校进城惹事, 给他添不自在。” “谢药洲先生提点……” 经这一打岔,廖莹中谈兴渐减,感到有些疲惫,遂安排人带李瑕去歇, 自向贾似道的屋子行去。 贾似道说是要歇息,却是未狎玩也未睡下,正坐在火炉边翻看账目,很认真的模样。 “东翁。” “如何?” “想必李非瑜该真心顺服东翁了。” “他那人啊。”贾似道低声道:“便像我爹年轻时,勤勉、有大志。” “也同样是家逢大难,少年奔走。” “但我爹是伏阙泣诉,他却是养兵自雄。” “东翁是想说……” 贾似道摇了摇头,漫不经心道:“莫小看了他。” “是。” 廖莹中见贾似道无意多谈李瑕之事,遂看向他手里的账册,问道:“东翁在算军需?” “军需……呵,自端平入洛,边储一空,至今与蒙古恶战二十余年矣。每岁督军以七百万计,京湖犒赏以五百万计、沿边命帅以三百万计、诸将招军以二百万计、蜀中抚谕以一百万计……” “朝廷岁入不过一万二千余万,而其所出乃至二万五千余万,这仗……不知如打了啊。” “是啊,遣一兵、发一弩,皆仰国库。财用空竭,如血气凋耗之待毙人。” 贾似道摇了摇头,递过手中的账册。 廖莹中接过,眼睛一眯,看到的第一列是赵葵当年办张灯宴便花了三万贯。 再翻下一页……赵葵当年招兵钱超支,挪用了荆湖路钱粮十数万贯。 廖莹中不由愣了一下,问道:“这是……赵葵的账目?终于查到了?” “不错,吕家人方才送来的。” “东翁决定了?” “既起了念,难消。用今日那些小畜生的话说,搞了。” “东翁深思呐,我当你是哄那李非瑜……” “公田法是开源,但还需节流。”贾似道缓缓道:“待我拜相,必查清军中贪墨,当从三京败事者起……” ~~ 李瑕穿过玉宇楼阁,仿佛看到了吕文德贪墨的无数军资。 但暂时而言,没人敢动吕文德分毫。 不说吕文德与贾似道的关系,如今吕文德已完全是这大宋朝的中流砥柱。 若无吕家军,大宋的防线不说一触即溃,也要很快分崩分析。 而今日廖莹中那番言语李瑕也听得明白,无非是夸赞贾似道的一片守国之心,要让李瑕服膺。 效果有,李瑕对贾似道改观不少。 他觉对贾似道公心确实有、能力确实出众。大厦将倾之际,能挺身而出,贵势之家出身却敢与所处的阶级相违,抑富扶弱,也实在是慷慨之气…… 但,大贪惩小贪,本就可笑。 王安石变法哪怕是败了,其人也是先正己、再正天下;贾似道立身便不正,只怕越是慷慨报国,越遭人怨恨。 想到这里,李瑕忽然又想到张居正……于是不得否定自己的想法,脑子也混乱起来。 “明人是如何评价张居正呢?” 李瑕心中暗忖着,不等侍女铺好被褥,在锦榻上躺下。 “你们去歇了吧。” “官人,奴婢们……” “我累了,去吧……” 李瑕没看她们那漂亮又委屈的脸,闭上眼想着事情。 贾似道说王安石新法未必不可行,误在未审国情、独执己见。但再洞愁形势,这大宋朝真是靠变革便能救吗? 即使解了钱粮的燃眉之急,这醉生梦死、不思上进的朝廷守又能守多久? …… 李瑕窝着温暖舒适的被窝里,终是轻叹了一声。 “可惜你这般款待,我却无动于衷……” ~~ 这一天显得极漫长,但天色还是慢慢暗了下去。 李瑕自觉今日一番见闻使自己对时局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心志愈发坚定,只想一觉醒来快马奔回川蜀,因此安然入睡…… 而灯火下的贾似道已少了白日里的轻松姿态,皱起眉头,露出忧愁之色。 他曾痛恨父亲贾涉为国忧劳至死,心底起誓绝不效仿。但家国的命运竟还是鬼使神差般压到了他的肩上。 这辈子,想为“五陵轻薄儿”却是不可得了。 他父亲的墓碑上刻的是“若夫制阃勋业,则有国史在”,而他贾似道,决定挽大厦将倾,在国史上为父亲再添一句。 “贾涉制阃有功,及其子,灼然于覆国灭种之祸,毅然以一身担天下安危,扶危定倾,功盛矣……” 正文 第396章 志合 清晨,贾似道捧着一杯清茶坐在火炉边,看着跪在面前的小婢子,失望地摇了摇头。 “没成?” “奴婢差一点就成了。” “没成就是没成,差一点又有何用?说仔细了。” “是,奴婢夜里偷摸着进去……” 贾似道吹着茶水,问道:“几时?” “丑时二刻左右。” “他该睡得很沉才对……接着说。” “睡得很沉,奴婢上了榻,很快便与他抱在一起……” “挺着?” “嗯……很……很挺……” “蠢丫头。”贾似道轻骂道,“怎未直接成了事?还去抱他。” “正要……正要解他的亵裤,被他抱了……他似作了绮梦,伸手摸奴婢……便没了气力……” “然后呢?” “迷迷糊糊的……他忽然问……问奴婢何时来葵……” “你如何说的?” “奴婢答前几日,但他说……说奴婢鼓胀,该是……危险期?似是这个词,奴婢只好老实招了半月前才来的……接着便被他赶了出去。。” “危险期?” “奴婢也不知是何意。” “你不知才怪。” “请恩相责罚。” “责罚你做甚,去吧,是你没这命。” 贾似道挥退那婢子,看着她窈窕的身影一路退出花厅,转头向廖莹中道:“李瑕这人真是无趣。” “我以为东翁会觉得有趣。” 贾似道笑了笑,道:“是啊,便如斗蛐蛐,轻易被驯服的蛐蛐便不是好蛐蛐了。” 廖莹中抚须沉吟道:“昨日我分明看他对这小婢子有怜悯,未想到还是如此无情。” “他很老道,并非不好女色。而是对我有所防备,不肯诚心归服。” “说来,他昨日从头到尾都没提起过唐安安。” “提了便显得他在乎,你莫看他待人冷淡疏远,其实还是心软。呵,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是否将唐安安送给他,卖个人情?” “斗倒了吴潜再谈吧。记住,我是要收服他,而非巴结他……” ~~ 李瑕昨夜被闹醒后许久没能入睡,又想了很多。 依他的长远谋划,必须要收复汉中,如此才能保全川蜀、控御关陇。 汉中能不能收复暂且不谈,一旦收复,以川蜀之力,根本无法面对蒙军的疯狂反扑。 那必须有京湖、两淮等大战场的策应与支援、倚仗整个宋王朝的实力来抵御。 如此一来,朝堂上的政治同盟就太重要了。 比如余玠,其靠山赵葵失了势, 余玠便很快身死名裂, 蜀中大好局面也因此而崩溃。 而李瑕需要的是一个能给予他强大军事支持的中枢重臣, 丁大全显然不可能有这种魄力。 算来算去,唯有一个贾似道。 昨日听廖莹中说了许多,李瑕得到了几个信息。 一是, 贾似道的父亲贾涉、恩帅孟珙都是志在恢复中原之人……这表明以后有说服贾似道的可能; 二是,贾似道若掌了权, 很可能会着手推行变革……到时, 这或会是一个在蜀中排除异己的机会。 虽说贾似道与李瑕的志向有本质上的不同, 一个要治大宋积弊、一个要打翻了重来。但他是李瑕眼下唯一可以选择的同盟。 政治同盟不是说结便结,从贾似道派个小婢子过来勾引便能看出, 他要的是绝对的控制。 李瑕想要不被轻易摆弄,又要交好于贾似道,却也不是易事。 只说昨夜那个小婢子。李瑕若一个不慎把人收了, 便是表明了效忠之意, 往后一旦与贾似道意见不合, 贾似道的态度就大不相同。 比如, 万一留下个孩子,贾似道大可养上几年给这母子安排个身份, 贾家亲戚云云,逼他停妻再娶……听起来不要紧,但这是驯化的过程。 烈马之所以是烈马, 一开始就不能吃人喂的草。 而若不收,显然是不给面子。 果然, 到了清早,李瑕一见贾似道, 便见他臭着张脸,满是不悦…… ~~ “多谢贾相公款待, 我今日也该启程回庆符了。” “你何时走,不是你说了算。”贾似道淡淡道。 廖莹中笑道:“坐吧,一会尝尝这荆湖的豆皮。” 李瑕也不客气,掀了袍襟坐下,道:“昨日与药洲先生闲聊,发现一桩趣事。” “喂了巴豆都憋不出屁来的人,也能有趣事。” “我听说吕文德吕太尉是樵夫出身。砍柴时掉了一只鞋子, 长一尺八寸,恰好被赵葵看到,赵葵称此人必为力士,遣人探访其家, 遂留在帐下听用。” 贾似道冷着脸道:“莫与我谈那三京败事者。” “贾相公每以‘三京败事者’呼赵葵,可见是有收复中原之志啊。” 贾似道故意要给李瑕脸色看,捧着茶也不应。 不成熟…… 李瑕恍若未见,继续道:“吕文德在赵葵失势后又投靠贾相公,如今看来,贾相公对他是极力支持?” “并非是我支持吕文德,而是吕文德愿听我调遣。” 一句话,李瑕想好的说词便被堵死…… 他这人做事向来果绝,仿佛从未有难倒他的事,但……确实不擅于巴结人。 贾似道不耐,道:“废话少谈,想说什么便说吧。” “贾相公能否如支持吕文德一般支持我?” “吕文德听话,你不听话。” 李瑕问道:“不知哪桩事我未按贾相公吩咐办妥?” “好你个小猢狲,当我没脸皮说出来是吗?!几次给你挑了小娘子,你拒而不纳,不给面子是吧?”贾似道喝骂道,“我看是待你太好,得寸进尺!” 这种低劣手段,他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李瑕早有准备,道:“贾相公为我庇护唐安安,我感激不尽,不知何日可以接她?” “回了临安再谈。” 廖莹中微微一笑,笑方才贾似道说的分明是“斗倒了吴潜再谈”。 主幕二人看着李瑕,皆要看看这个向来傲气的年轻人在拒绝了当朝显贵之后还能说些什么找补回来。 “非瑜呐,东翁抛下繁重军务,亲自招待你,可你……年轻人要懂礼数。” 李瑕道:“贾相公与吕文德以利合,然我与贾相公,以志合。” 贾似道笑了笑,是在讥嘲…… 去岁斗倒了谢方叔,只是两人之间第一次接触,彼此了解不算多。 昨日的一番款待,贾似道有试探了解李瑕的意思。 但反过来,李瑕也在评估贾似道。 “贾相公与我皆有保社稷河山之志。我想告诉贾相公一个事关重大的秘密。” “是吗?” “我在北地得到一个消息。”李瑕道:“蒙哥很可能在这两三年内亲征,而忽必烈,将在蒙哥入宋之后刺杀他。” 贾似道又笑,很轻佻,显然不信。 李瑕握着茶杯,眼神愈发笃定,一字一句又道:“蒙哥很可能会在两三年内死在宋境,这消息是真的……” ~~ 这确实是李瑕心里的秘密之一。 以他所知的历史常识,比如忽必烈才是蒙古灭宋时的大汗、蒙哥虽不是被杨过打死了但似乎是死在攻宋的战争中…… 再结合如今的所见所闻,忽必烈已放弃了权柄回草原养老、而蒙哥急于攻宋…… 这种情况下,要形成最后由忽必烈灭宋的可能,那么很可能蒙哥就是在这两三年内死的。 这次北上救杨果,让李瑕确定了这一点。而眼下也到了将这个消息告诉某一个当朝重臣的时候,既是早做准备,也是换取最大的政治利益。 昨日了解了贾似道之后,李瑕并非服膺,他不愿被贾似道选择。 是他选择了贾似道。 当然,不能说是未卜先知,那么以“忽必烈要刺杀蒙哥”为说辞是最好的选择…… ~~ “忽必烈能得手?” “我们只需做好蒙哥身死的准备。” 贾似道看着李瑕,眼中那轻佻之色渐去,问道:“若消息是假的又如何?” “贾相公要我如何?” “你辞官到我幕府做事如何?” “好……” 正文 第397章 回家 时间已到了腊月初五,庆符县里,韩巧儿坐在秋千上看着树上的枝桠,也不知在看什么。 “你就不怕冷吗?”高明月走来,在另一个秋千上坐下。 韩巧儿转过头,理所当然道:“我是北人啊,当然不怕冷……不过,我出生起就在南边了,还没见过爹娘说的大雪呢。” “我也没见过大雪飘飞,只见过苍山覆雪。”高明月低声道:“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高姐姐也想李哥哥了吗?” “他应该快回来了。” 李瑕本是说十一月回来,如今已到了十二月,她们自是不由得担心…… 韩巧儿想了想,问道:“回来了,你们便成亲吗?听李夫人说,婚事已经筹备妥当了呢。” “嗯。。”高明月低下头。 “高姐姐,有没有觉得李夫人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嗯?” 韩巧儿拿手指支了支下巴,却是说不出来…… 下一刻,只听前衙一片叫喊声。 “是李哥哥回来了!”韩巧儿欢呼一声,站起身拉着高明月便跑。 才到前院的小门边,只见一个身影转进来。 “李哥哥……” 韩巧儿才想扑进去,一见李瑕怀里抱着个小东西,不由瞪大了眼。 “啊……这是什么?” 李瑕浑身上下脏得不成样子,脸上满是尘土,头发已和泥水结成一团,裤角与靴子亦是被泥水糊住。 “骑马比坐船也快不了多少,早知如此还是坐船回来……哦,这是竹熊,在路上捡的,东面山林里在打仗,小家伙孤零零的,我便带回来了,它已断了奶,可以吃些嫩竹子……” 高明月一会看看李瑕,一会看看他怀里的小竹熊。 要说的东西太多,她比往常也活泼了许多。 “我让人去烧热水,你快洗洗,淋了雨吗?莫病了……啊,它好可爱,去哪里找嫩竹?对了,东面是有些仗,朝廷要收服僰人, 但有几个小部落叛了, 长宁军正在围剿……” “不急, 慢一点,巧儿你找个暖和的地方安置它。杨公到了吗?我绕道去了鄂州一趟,他们不会比我晚太多。” “还未到, 倒是姜饭已经回来了,韩老与你说过吗?杨公会来吗?那派人每日到路上接吧, 你腿脚受伤了吗?” “姜饭这般快?也对, 他从汉中走。我安排人去接杨公便可, 有吏员领着他。腿没事,骑马骑的, 这次骑术能好不少,对了,这个给你们……” “李哥哥, 这是什么?” “一些好用的物件, 我从一个大户家里拿的……” 久别重逢, 三个人便这样一句话里回答好几个问题不停说好久, 有些热热闹闹的样子。 韩承绪等人在前衙走廊上看了一会,脸上浮起笑容, 知道李瑕不会太快过来议事,转身向公房走去。 “走吧,让知县歇一歇……” 李瑕不在时, 各种事情虽然都不耽误,但唯有他回来了, 他们才感到有了主心骨。 ~~ “我就说吧,当时我撤出开封时, 便是知县说事成了,当时他马上便要渡过淮河, 肯定没事的。” 公房里,姜饭话虽这般说,却还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韩祈安不由笑起来。 虽有太多事情要告诉李瑕,但不急在一时,慢慢来吧。 他看了眼姜饭的钩子,问道:“姜钩子,你这钩子上怎还有油?” “这不是方才给阮婆家里送了两块腊肉吗?挂钩子上了。”姜饭道:“这次到北面能成事, 阮婆也是功不可没。若没有她,哪能叫俞道长相帮?” “你用这钩子杀过那般多人,少挂些吃食。” “洗干净了,有甚打紧。”姜饭大笑。 因李瑕回来, 他心情显然好了不少,道:“与韩先生说个有趣的,昨日我刚回来,洗了个澡,往这手上装的是钩子,往腚上一抹……那叫一个血淋淋咧……” “只抹到腚?” “可不是吗?” “好吧。” “韩先生不信?” 姜饭起身便脱裤子给韩祈安看。 正此时,门被推开,严云云走了进来,正见姜饭拿腚对着韩祈安。 “呀,都流血了?” “啊!” 姜饭大吃一惊,忙拢着衣袍,一张脸已是通红。 “你你你……怎不敲门就就进来……这可是……公房重地。” 严云云平日多戴着半张黑漆恶鬼面具,今日难得戴的是那张彩羽面具,盖住了受伤的左脸,显得颇为明艳。 她一年来掌着盐业,气质比以前有了大变化,少了俗媚,多了几分清冷。 姜饭一看她,脸更红。 “是,是,我错了,打搅姜班头与兄长好事……听说知县回来了?” “知县才回来,没那么快见我们,有事?” “送账册过来,再给父亲带些年货。”严云云说着,又扫了姜饭一眼,笑道:“大小也是县中一霸,还能臊成这样?老娘什么没见过?” “没有好事,我我……我……” 姜饭还待再言,严云云已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韩先生,她……” 韩祈安摇了摇头,道:“无妨,她不会误会的。但你往后为阿郎办隐秘之事,万不可再这般咋咋呼呼。” “是。” “北面之事也不必再与我说,直接与阿郎禀报。” “我不是不知县令何时回来吗……” 韩祈安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作为北人,李瑕在开封安插细作之事他当然非常感兴趣。 但他知道越是感兴趣,越不该过多地插手…… ~~ 后衙,李瑕已去沐浴。 高明月与韩巧儿蹲在那看着那懒洋洋趴着的小竹熊。 屋中点了炉子,不像外面那般寒冷。铺在地上的被子已被滚得脏脏的,那小竹熊终于找到舒服的姿势,不再费力翻滚,闭上眼呼呼大睡。 “高姐姐,它好可爱啊,腿怎么能这么短,也太短了吧?能不能爬得动哦?” 高明月点点头,想到几个月前与李瑕闲聊曾经说起过竹熊,没想到他还记得……嗯,当然也可能是路上正好看到它陷在战乱里才捡回来。 但李瑕一路紧赶慢赶回来的样子她却也是见到了,心底显然是在意她的。 他那人平时总是什么也不说,但每一件对高明月好的事,她全都能发现且记得…… 好一会,李瑕洗过澡出来,笑道:“你们不必在这里傻看了,它也累了。” “好,你还去军营吗?” “不急,明日再去吧,年前该不会再有战事。”李瑕自然而然拉过高明月的手,道:“也是难得喘口气。” “嗯,我给你把头发擦干,一会吃些吃食早些歇吧?” “看看这些东西,都是从当朝副相那要来的。”李瑕明显在高明月面前话多了些,拾起带回来的小包裹,“这是剪指甲的小钳子,我看你与巧儿平时修指甲都能修一天……” “因为我们要修得漂亮呀,别人都是用咬的呢……” “这块玉石紫晶镜是用来看东西的,韩老眼睛不好,可以用这看字……” “哇,这个好厉害?高姐姐你看……” “真的?字都变大了。” “这玉石紫晶太贵了,否则倒可用来做望远镜,明日我到工坊看看再说吧……” 这些小小的物件对李瑕而言都是常见,或者说是落后之物,但对于两个女孩子而言都有些新奇,每一样都能讨论很久。 李瑕也不觉得无聊,一件一件的给他们摆出来,似也在其中找到许多乐趣。 他这人性格疏离,因此其实是不太容易融入这个时代的。 今日却发现,归属感并不是一桩桩功业带来的,而是这样一句句无聊的家常闲话。 …… “这包是什么?” “沙窝豆丝……你尝尝。” 李瑕拿了一根喂给高明月尝了一口。 “嗯?” “味道有些怪。” “因为要炒过才好吃吧。”李瑕拿起剩下的半根吃了。 高明月有些羞,低下头,故作平静道:“你今天心情很好啊。” “回家了,心情不错……” 正文 第398章 休憩 天还未亮,高明月醒了过来便再睡不着了,只好睁着眼看着帷幔发呆。 其实昨夜里睡得也不早,打发了韩巧儿先睡之后,她与李瑕还说了会话才各回各屋。。 到现在,拢共也过没多久,有三四个时辰吗?但又想见他了是怎么回事呢? 高明月也不想清楚,侧了个身有些苦恼起来。 “去看看他吗?” 这念头忽然窜出来,在心里有些挠人。 李瑕昨夜就讲过很多类似于“马上就要成亲了,我们可以稍微大胆一点自由一点”的话,此时想起,便让她觉得……他真是料事如神。 梳洗了一番,高明月轻手轻脚地走过长廊。 腊月里的天亮得迟,此时才朦朦胧胧,天边还挂着几颗残星,少女的裙裾轻摆…… 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转头看去,见阿莎姽从小厅出来正要回屋睡觉,高明月不由吓了一跳,忙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缓步到了李瑕屋外,先是轻轻推开外屋的门进去,到了里屋、脱了鞋提着,脚步更轻。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躲在屏风后往里面偷瞄了一下,很快便听到李瑕的声音。 “嗯?明月?” “不是……不……是我……就想看看你醒了没有。” “刚醒来,你过来……” 李瑕还未完全清醒,从被窝里伸出手,拉住高明月的手。 “你的手好冰,坐下盖上被子,我们说说话。” “是否我把你吵醒了?” “不是,平时醒得便早,今日想多懒一会,但到点还是醒了。”李瑕拉着高明月在床边坐下,舒服得叹了声,“这两年难得有这般清闲的时候。” “这被褥舒服吧?李夫人特地派人到叙州城里打的,说是庆符少有这般料子。” “很舒服啊,明月屋里也是吗?” “嗯,我与巧儿一人一床,冬天睡可暖和了。但巧儿嫌热, 总说自己是北方人不怕冷, 其实从小就活在南边……” 虽说想见面, 但见了面又哪有许多正事要说?无非是这些琐碎的家常。 说着说着,李瑕已把高明月拥进被窝里。 小姑娘本来叽叽喳喳的,被他一抱, 吓得一下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我先去让厨房把早餐做了……你今天吃三个蛋配豆丝怎么样?” “不急,再抱一会。” “不好吧?” “都快成亲了, 也不做什么。” 高明月有些抗拒, 一边感受着李瑕暖和的身子, 一边犹豫着要不要逃开,但一双脚被李瑕夹着。 她缩了缩趾头, 渐渐没那么冷了,也放松了些。 “那你……不要乱来。” “不乱来。” 高明月这才埋在李瑕怀里,感到很舒服。 “嗯?在家里歇着, 就别把匕首放在榻上了, 万一伤到自己。” 李瑕闻着她发丝的香味, “嗯”了一声, 道:“过几日便成亲了,再等等……婚事都安排好了吗?” “我也不知, 不过李家夫人很上心呢,现在全县都知道李知县要成亲了,乡亲们送了好多东西过来。” “说到李夫人, 有件事告诉你。”李瑕道:“不过需要保密。” “秘密吗?” “嗯。” 哪怕李瑕不屑于去冒充他人儿子,但明面上却也撇不掉与李墉的父子关系, 该定的名份早晚还是得定。 换句话说,坦诚是他给李墉的, 身份却是属于世俗的。 另外,如今李墉做了那么多, 李瑕虽为人疏离,偶尔也难免心软。 这次去了鄂州一趟,与贾似道有了默契,说出来问题也不大。 “其实,李西陵便是李墉,是我的……‘身’父。” “嗯?” 高明月抬起头,惊讶地瞪大了眼。 李瑕道:“在临安时你也听说过, 他得罪了人,只好隐姓埋名,不好相认。” 高明月愣了愣,也不知想到什么, 忽然慌得厉害。 “那怎么办?我……我待李夫人……待她就……就……” “没事的,刘苏苏并非我的生母。” 高明月才不听李瑕劝解,仔细回想了这些日子与刘苏苏的相处,认认真真确定自己没有失礼,方才舒了口气。 “怪不得李夫人提议接亲时从李家接过来呢。”她小声嘀咕道,“想必还是想相认的。” “嗯。” 对李瑕而言,不愿多提这事,说过了也就换了个话题。 “我们成亲时慕儒……我也该改口叫二哥了,他能来吗?” “二哥怕是来不了,带了封信过来,他与蒙军打了一仗。” “我知道,刚回来便听韩老说了,蒙军急着攻入广西,该不会大举对威宁动兵。” “嗯……二哥有些生气,说我们太急了,他抽不出空过来。” “他是担心你嫁得不够风光,但风光是给旁人看的,日子过得好或不好,看我们自己。” 高明月低声道:“我明白……能嫁你……很欢喜很欢喜。” 这是她少有的告白,说完又把头埋进李瑕怀里。 两人便这般窝着,在冬日里体会着彼此的温度。 “你之前不是说吗?以前有很多露水情缘,以后要纳很多妾……但都没看到欸。” “嗯?想见她们?” “只是觉得奇怪啊,都没见到。” 李瑕搂着高明月,道:“以前我自认为是花丛老手,实则那些女子多是因我的优秀被吸引而已,未必有多少真情……近来发现,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擅于谈恋爱。” 什么“我的优秀”这样的话显得十分自夸,但李瑕的语气平平静静。 他以往未经历过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或是不顾敌国恩怨也痴心相付的深情,如今方知这其中有大差别。 这感受大抵上便是“都是平常经验,都是平常影象。”“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 高明月有些听不太懂,嗔道:“明明就很……” “就很什么?” “就很招女子喜欢。嗯?不把匕首拿开吗,不会有刺客的……” 李瑕已低下头,吻了过去…… ~~ 韩巧儿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第一件事便是去挖了小竹子喂小竹熊。 她站在院里看着前面的小小竹圃,想了想,表情渐渐坚定起来。 像是立了什么大志向。 “得要种一片大竹林才可以。” “养一只太孤单了,种片大竹林多养几只。” …… 冬日的天一点点大亮。 喂小竹熊的时光惬意而悠闲,好一会高明月才过来,蹲在韩巧儿身边,眼睛亮亮的。 “高姐姐,你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啊。” “李哥哥还未醒呢,方才我到他屋门口,一点动静都没有。” 高明月又想到那长长的吻,脸上泛起红晕,道:“你啊,只顾着喂它,自己吃过了吗?” “一会等李哥哥活动完,大家一起吃……高姐姐,你今天好漂亮。” “我们天天见面,不都一样吗?” “明明不一样。” “对了,姑姑呢?” “她应该不久前才去睡的,估计她昨儿在这里坐了一晚上看着这小胖墩,我坐下来的时候毯子还是热的。” “好吧。”高明月捋了捋发丝。 两人闲聊着,很快便闻到厨房那边传来的香味。 比起平时,这香味显得格外好闻。 “李哥哥回来了可真好啊,要是不用打仗,他哪也不用去,该有多好。” “是啊,不用打仗该有多好……” 正文 第399章 凌霄城 这一年腊月,战火其实还是不断。 京湖战场,塔察儿对樊城发起了最后的攻势;两淮战场,史枢已出兵配合塔察儿;川蜀战场,纽璘已重据川西,准备来年再攻重庆。。 西南,阿术已驱兵进入宋朝羁縻地罗氏鬼国,将与吕文德战于播州。 却有些小小的地方被人忽略了,长江天险与川滇的群山夹着的蜀南。 去岁兀良合台的侵蜀之战并未伤及这里;大理的蒙军受到了重创,斡腹攻宋已显得吃力;成都之战宋军虽败,蒙军却也吃了不小的亏……这些,给了庆符县休养生息的机会。 小县城在年节之际显得十分详和,甚至还隐隐显出些繁荣的样子。 同时,蜀南还有一座山城也在这一年建成——凌霄城。 凌霄城处于长宁县与兴文县交界,可由长宁河向北直达长江,随时支援北线的长江战场。 蒙军若从大理再攻蜀南,凌霄城则可出兵扼住五尺道。 因此兀良合台侵蜀之后,蒲择之不惜花费大量钱粮、劳力,马上下令修筑凌霄城。 李瑕推断蒙军明后年不会来,放心大胆地建了威宁城。但蒲择之地位不同,考虑的亦不同,若无凌霄城,重庆府随时有腹背受敌的危险。 许多战略亦受影响,比如宋军如何还敢放心出川西、川北? 大理蒙军是转向鬼氏罗国了不假,这不能说明凌霄城没有意义。或许恰是因为有凌霄城,阿术才暂时不敢攻蜀南。 这是宋朝蜀帅与蒙古大理都元帅之间的博弈。 论对五尺道的防御,庆符县、筠连州远比凌霄城更近,但地势不好,没有这样险峻高耸且山顶平坦的方山。 李瑕选择在平地、大宋官方选择山城屯兵,是出于对自身实力及蒙军战力的微妙判断。 李瑕不像普通宋军那般畏惧蒙军,他赞同余玠的山城防御体系,但认为不能仅凭山城,而该以山城扼住要道,以点扩线、以线扩面,在抗蒙同时保证军民生息。 总而言之,凌霄城的战略意义与庆符军有了一部分的重合。 那么,驻守凌霄城的长宁军与庆符军必须形成默契,才能更好地分配兵力,甚至在抵御大理蒙军的同时支援长江防线。 十月,凌霄城筑城,易士英马上便派人往庆符县请李瑕,但得到的回复是“李知县公务去了”。 直到了十二月初八, 李瑕料理好县中事务, 才东往凌霄城见易士英。 路途不远, 两地相距不过百余里。但山路弯弯绕绕,慢慢骑马也要八个时辰。 夜里露宿歇了一夜,次日清里, 李瑕才抵达凌霄山下。 抬头看去,山高而直, 笔耸入云。 上山的山路只容一人通行, 向导在前, 姜饭跟着向导在前护卫,李瑕后面还跟着两个护卫。 “知县要小心, 前几日下过雨,这地上的青苔滑得很,还有毒蛇出没。” “嗯。” “这条路人称‘四十八拐’, 难走咧。还有另一条路更难走, 得从悬崖上过吊桥, 怕死个人。” “是啊, 如此地势,蒙军绝难攻下……” 走了整整两个时辰, 中午时,李瑕才攀上凌霄山。 凌霄城规模比云顶城还要浩大,在山下看去仿佛是一块天然的巨岩, 走近了才认出是城墙。 登上山头之前,迎面便是一段半人高的石墙, 这是用来供宋军蹲在后面射箭的。若蒙军攻山,这道防线可使城门处从容布置兵力。 一声喝问自石墙后响起。 “来者何人?!” “庆符知县李瑕来访, 求见易守臣,这是信令……” 好一会儿之后, 守军仔细确认了信令无误,才移开箭簇放行。 李瑕俯身钻过小洞,再一拐,便看到了城门,左边是天然的巨岩,右边是万丈深渊,道路仅有一步宽, 稍不留意便坠入悬崖尸骨无存。 “放知庆符县事李瑕入城!” 吱吱呀呀的响声中,城门被打开…… 眼前豁然开朗。 放眼看去,是一望无际的平地,远处的营盘外田亩井然, 近处的校城上士兵齐整,正可谓是“四十八拐天梯立,断颈岩下一线天。烽火台上狼烟举,跑马场前鼓角喧……” ~~ 进了城,转头看去,只见城门边的巨岩上刻着一列小字,字迹清晰。 “宋兴昌乙卯年,鞑贼自云南斡腹。越明年,制臣蒲择之以天子命,命帅臣朱禩孙措置泸叙长宁边面。又明年,城凌霄,为屯兵峙粮、出攻入守据依之地。闰四月经始,冬十月告成。长宁守臣易士英任责、潼川路总管朱文正督工……” 李瑕默默看着那“制臣蒲择之”五字,心头也不知做作感想。 想到了成都之战,想到贾似道所言蒲择之已被弹劾,还想到大宋军民抗蒙二十余年,川中流血数百万人…… 这种情况下,还有一座新城筑起,屹立于高山,是何等决心? 莫然的,仿佛有浩然之气扑面而来。 天地沧桑、历史洪流。 何谓千古?何谓功业?眼下是史书还是当世? …… “李知县!” 李瑕听得喊声,回过头,只见是祝成大步奔来。 他在这寒冬腊月还披着盔甲,显然是刚操练完,走近了一看,他脸上还挂着豆大的汗珠。 “李知县!你终于来了,守臣等了你好久!” 祝成摊开双臂似想抱李瑕,却硬生生止了一下。 李瑕摊了摊手,两人方才抱了一下,祝成于是哈哈大笑。 两人交情说不上深,但李瑕替祝成揽过火烧大户林园之事,又送过长宁军粮食,倒也值得他这般热情。 “快走吧,易守臣刚点完了兵,正在用饭,我带你过去……” “好。” 李瑕转身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跃过城墙,能看到远处的群山,让人感觉天地山川皆在眼下,顿生豪情…… ~~ 中午的菜肴很简单,一碗粗粮盖着两块腊肉和一点腌菜,再配上一碗淡如水的热汤。 一城守将也好、一县知县也罢,就坐在小板凳上与士卒们一起吃了饭。 “凌霄城新筑,菜还未种好,让非瑜见笑了。” “易守臣客气,汤下肚了暖和。” 易士英笑了笑,道:“听说你要成亲了,拿何物送你作贺为好……对了,带了两卷兵书……” 他四下看了看,见别无旁物,遂带着李瑕向住处走去。 山城显然清苦,不比在长宁县时。 李瑕目光看去,见易士英瘦了很多,脸颊包着骨头,胡须也白了不少。 半年筑如此浩大之城,显然艰苦异常。 简单的寒暄过后,他们坐在摇摇晃晃的长凳上,说起正事。 “成都一战,未免可惜呐。” 易士英没有茶叶,自拾了些干炭烧火煮水,嘴里叹道:“犹记前番相见,我与你评刘武仲,未想到再见面,他已历箭滩渡之败。” “箭滩渡之败确实太可惜了。”李瑕道:“近来听了许多事,从宋金争战、到联蒙灭金、再到抗蒙这些年,大宋有太多次机会,志士前仆后继,却每每功亏一篑……不知是为何无力把握这些机会?” 二十余年间有多少英雄事? 仅李瑕听闻的便有孟珙灭金、赵葵兵出河洛、贾涉经营山东、余玠镇守川蜀……俱让人惋惜。 易士英不知如何回答,默然半晌,摇头苦笑道:“我听闻战报,亦是苦思数月,但想来,蒲帅便是换我守箭滩渡,亦是守不住。” “不知朝廷对刘整如何处置?” “蒲帅已上书请罪,揽下了过错。幸而,成都之战非无战果,斩杀阿答胡、迁十余万人口,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易士英缓缓扇着火,又道:“如今凌霄城已筑成,我欲迁五千人上山屯田,非瑜意下如何?” “好,我回县之后便安排。”李瑕道:“再送些粮食与物资上山,马上要过年了,山上军民也该过个好年。” 易士英爽朗大笑。 他虽是文官,但久在行伍,自不是婆婆妈妈的性子。 “如此,老夫那两卷兵书便值了……太值了。” 李瑕亦笑,真心喜悦。 说笑过后,易士英拍着膝头,眼中有喜色,亦有忧愁,问道:“非瑜对接下来的战事如何看待的?” 李瑕笑容敛去,认真地回答起来。 “我敢断言,明岁蒙军之攻势必更凌厉,战事之规模将远胜往年……” 正文 第400章 推论 搭在火炉上的水壶看着有年头了,水烧开后咕咕作响,水从破裂的壶盖上溅出。 易士英缓缓扇着烟气,徐徐问道:“非瑜因何敢说‘断言’二字?”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反而道:“我辛苦从北地带回来的情报有数十册,记载了二十余年间蒙古国诸事,可惜朝中少有人肯细看。” “非是不肯看。”易士英道:“而是未到我等手中。” 这句话李瑕听得明白,那份情报他交给了丁大全、贾似道。 丁大全无心理会这些,贾似道虽拿了情报,却也不会整理给别的官员……因为党争。 李瑕懒得多管朝中党争,他已接回了杨果,不再害怕北面的线人身份泄漏,于是将当初得到的情报、加上他记忆中的历史信息,给易士英分析起来…… “之所以敢断言,是对蒙古形势的推断。。二十余年间,蒙古人内斗也十分激烈。成吉思汗铁木真死后,汗位由窝阔台继承。窝阔台先是联宋灭金,后大举南侵。 当年,川蜀战场,蒙军西路统帅是窝阔台的次子阔端,阔端攻破成都,屠戮我大宋子民以百万计。 京湖战场,蒙军中路统帅则是窝阔台的三子阔出。阔出是窝阔台最喜爱的一个儿子,也是他选定的汗位继承人。 但就在端平三年的京湖战场上,发生了一件事。” 易士英沉吟道:“江陵之战?” “是,阔出在襄阳病死了。” “非病死。”易士英道:“乃被我大宋将士飞矢击伤,不治而亡。” 李瑕道:“嗯,情报上说阔出是病死的。” 易士英抬头望向窗外,目光中带着追忆。 “端平二年起,蒙军连破襄阳、随州、郢州、德安等地,京湖防线千疮百孔。危难之际,是孟少保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江陵之战、黄州之战先后大胜,收复襄樊,退敌于夔州、兵出川蜀,可谓力挽狂澜……” 追忆之后,易士英道:“阔出该是死在江陵之战, 可惜只中乱箭, 未能檄首。” 李瑕近来发现蒙古国有一个德性, 每有大将战死,战报上永远都是说死了,或喝酒喝死的, 或水土不服死的。 比如成都之战,蒙古国传递给各方世侯的消息都是“会阿胡答、阿卜干死”, 仿佛是“正好阿胡答、阿卜干死了, 所以这战打成这样”, 只有仔细打听的人才知具体经过。 也许蒙宋这段历史之所以不为后世人熟知,一定程度上也与蒙人修史语焉不详有关。 “接着说吧。” “阔出之死看似平静, 其实已埋下了蒙古汗位之争的种子。”李瑕道:“窝阔台阔出死后,一心将汗位传给阔出的儿子失烈门,那一年, 失烈门还只是个很小的孩子。” “嫡孙?” “蒙人不讲嫡庶, 窝阔台有六个皇后, 长子贵由、三子阔出都是其六皇后所生。” 易士英嗤道:“蛮夷。” “情报上称这六皇后为‘乃马真后’, 乃马真想要立长子贵由继位,但窝阔台为了孙子的汗位, 将贵由派去西征,这便是‘长子西征’了。” 李瑕说着,摇了摇头。 他以往便听说过“长子西征”, 知道这一战蒙古人横扫欧亚大陆……厉害是真的很厉害。 但仔细想过后,反而觉得窝阔台把贵由、拔都、蒙哥、不里这一群黄金家族的长子全派出去, 只怕不是为了“打击东欧列强、震慑西欧”,也许只是为了保证孙子继位而已。 “后来, 窝阔台喝酒喝到中风而死,乃马真并未将汗位给失烈门, 而是她自己揽权称制……” “妇人称制?” “是,她主政蒙古国四年有余,待贵由西征归来,方才将汗位传给长子。但,贵由称汗后,依旧是由她垂帘听政。” “蛮夷。”易士英再次评论道。 李瑕道:“蒙古汗位不仅由大汗指定,还需经过大朝会推选。当时, 拔都拒不参加大朝会推选贵由。” “拔都是谁?” 对于易士英而言,蒙古国太远,孛儿只斤氏子孙也太多了,没有情报来源, 实在是认不全,何况拔都一直是在蒙古的西线作战。 “铁木真的长子次孙。”李瑕道:“总之,贵由继位第二年,便要去讨伐拔都。” “唉……” 李瑕知易士英为何叹气,道:“守臣不必惋惜,当年不是没有北复之机,那正是余帅镇守四川,谋复汉中之时。余帅若未冤死,趁机攻克汉中,川蜀局势不至如此。” 这话,李瑕是故意说的,末了还补了一句,道:“当然,我们经营好了三大防线。” 易士英良久无言。 “贵由在讨伐拔都的路上病死了,似乎也是酒色过度。贵由的妃子于是仿效乃马真称制,被称为海迷失后。” “又是妇人主国?” “是,之后的蒙古国汗位争夺,惨烈远甚于我大宋党争。” 李瑕拿起一块布,把炉火上的水壶拿下来,思考着如何最简洁地向易士英描绘贵由死后蒙古宗室之间的血腥争斗。 “……总而言之,直到七年前,拖雷家族的蒙哥夺得了汗位,杀尽了窝阔台家族的反对者。而这场争斗,除了刀兵相夺,还有财富之争。” “财富之争?” “蒙古国洗卷了偌大的疆域,孛儿只斤氏个个富可敌国。”李瑕道:“要争权夺势,必须往分封在各地的宗王、将军、大臣处送钱,以此收买人心。 因此,蒙人最重视财宝。他们不像我们大宋君权至高,蒙哥欲要子孙汗位稳固,必须尽快攻下我大宋,攫取江南钱财,确保财富远胜于诸王。 这次他为何对忽必烈动手?便是因忽必烈经营中原,聚齐了太多的财富。他既已逼忽必烈交权,又是嗜战之人,我认为他有亲征之意。” 李瑕这一番话说了很久。 他不是漫无目的的闲扯,之所以与易士英说这些,一则他需要长宁军对之后两三年的形势有所预备; 二则,也是给这些困守山城的将士一个心理暗示……蒙古不是铁板一块,不是看起来那般难以战胜。 还有更多的原因,比如,在长宁军面前展示他的战略眼光,一点点让他们信服;让困守山城的易士英能了解更多蒙古的情况,助其更了解蒙古势态。 易士英听罢,眉宇间更显忧虑。 “非瑜认为鞑首将会亲征?” “是,若分析蒙哥如今处境,他极可能会做这样的决定。” 李瑕对易士英的说辞与贾似道不同。 因为贾似道对这些看得很明白,但无利则不动,李瑕只能抛出足够打动他的情报; 易士英不同,在乎的是抗蒙战争本身、想的是保卫一方,李瑕要分析的是形势。 “我会递封信给蒲帅,向他提出你的推测。” 李瑕道:“到时,叙、泸方面必会面对蒙军的大攻势,庆符军与长宁军如何协防,当早作安排。” “请你来便是为了此事。”易士英沉吟道:“我看庆符军已扩军至两千余人,建制……” “我已请奏朝廷,建制很快便要下达。战乱之中有些违制之处,望守臣理解。” 易士英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战事若起,请庆符军分出一部分战力驻守凌霄城,则长宁军随时可全力北上支援长江防线,如何?” 李瑕道:“依我之见,不如将庆符军与长宁军合练,如此,需调步兵时调步兵、需调水师时调水师,战事漫长时还可轮调出战,使伤员得以养伤、疲师得以休整、城池得以驻守、长江防线得以支援,岂不更妥?” “合练?” “合练而不合编,让将士们互相熟悉,作战时亦有大益处。” 易士英初听这想法,一时未及深思,但转头看向李瑕,只见这年轻人眼里满是真诚。 良久,他赞许地用力点了点头。 “你练兵不易,甚有无知者私下诽议庆符军乃私军,今日相谈,方知非瑜未挟半点私心,一腔热血,忠忱坦荡……” 正文 第401章 宋挥玉斧 烧好的热水终于可以喝了,易士英捧了茶杯饮了一口,只觉从喉咙到肺腑一片滚烫。 恰如李瑕对大宋社稷的热忱。 蜀南这一带,本就是长宁军的防线。蒙军从大理国攻来之前,长宁军并无大大的防御压力。 没想到反而是蒙军自西南斡腹之后,这边建了凌霄城,那边庆符军渐渐成军。 易士英对此本有忧虑,担心李瑕年轻气盛且将兵将视为己物,不肯与长宁军协作。 费了那般多钱粮,各自作战甚至还可能互相牵制。。 没想到,李瑕竟是毫不忌讳他多管庆符军闲事,还主动提出合练。 “庆符军成军不久,需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便请易守臣多费心了。如今蜀南暂时安定,便可先派一部分兵马到庆符县操练,年节前再运些物资上山……” “如此一来,岂不是长宁军吃你的、喝你的?” 李瑕抬了抬手中的杯子,道:“今日我亦喝了守臣家的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话其实一点都不好笑,但两人还是碰了碰杯,很是开怀。 就着白开水,竟也喝出了好酒的氛围。 关于如何合练又商量了许久,时间过得很快,渐渐已到傍晚。 “非瑜有经济之才啊,短短一年间,使庆符县日渐繁荣,财力、物力已远胜长宁县。” 易士英这“经济”二字指的其实是“经邦济世”,是颇高的赞赏。 李瑕愧不敢当,道:“脱不开朝廷和民间的支持,蜀南初经战火,不少大户人家捐出……罢了,与易守臣直言,我为官时短,处事有许多不稳妥之处,还请恕罪。” 这道歉是该的,长宁军的军需大多来自淯井监,李瑕的私盐生意越滚越大,一定程度上其实是侵占了长宁军的供应。 但易士英摆了摆手, 道:“非是要谈这些, 皆是为大宋守国。但我听闻, 非瑜在开辟与大理的商道?” “是。” “前些日子,庆符县出动劳力,以火药炸山, 拓修了五尺道?” 李瑕又点点头应了。 这事是他北上前安排的,李墉与韩承绪一起做的。 五尺道并不是整条道路都那么狭窄险峻, 而是其中部分险峻之处限制了它的通行。 从秦修五尺道到汉晋修南夷道, 最后到唐修石门道, 这条路已四百余年未有大修过。 四百余年间,已有了火药的运用, 不再需要秦人那种“积薪烧岩”的艰苦办法。 李瑕暂时还没实力重修整条路,只能将庆符往威宁城的难行之处炸开,以期加快两地之间的往来。 没想到易士英却是摇头道:“此事欠妥了。” “不知何处欠妥?” 易士英抬手指了指, 道:“筑凌霄城, 为的便是据险要之地以拒蒙军。岂有化险峻为通途之理?” 李瑕道:“有一事我始终未想明白。蒙军攻入大理, 据称死于瘴气者十万人, 便当是夸口之言,但忽必烈攻下大理后很快北返, 近年来,大理蒙军与滇地诸部鏖战,入蜀南、攻自杞、攻交趾、攻罗氏鬼国, 伤亡惨重,所余不到万人。为何朝廷宁花大力气筑凌霄城, 而不试着反攻大理?” “岂是易事?大理君臣皆降,兵将皆已效忠蒙古。” “然大理人心未降, 今岁舍利佛揭竿起事,聚众二十万人。若有我大宋官军配合, 未必不能将蒙军从西南驱逐。” 易士英沉默了一会,缓缓道:“我大宋立国初年,王全斌平定四川,曾献地图于朝廷,谏言乘势取大理国。当时,太祖皇帝手执玉斧,划地图之大渡河, 言‘此外非吾有也’,近三百年来,我大宋从未向大理动兵。” “因祖训而不出兵,岂非荒唐?如今大理已在蒙古治下……” “其中自有因由, 太祖皇帝实鉴于唐与南诏之事。南诏附唐、叛唐反复,甚至一度攻破成都,唐大兴发兵伐南诏,双双灭国,遂有‘唐之祸基于南诏’之说。为何?因滇南地势险峻……” “滇南地势险峻?蒙军为何不怕地势险峻……” “此等大事,自有官家与庙堂诸公定夺,非你我一介地方官……” 两人互相打断了对方几句话之后,李瑕忽然道:“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蒙蒙跨革囊……说来说去,就是这大宋朝廷骨子里的软弱与不思上进。” 易士英愣住。 他是真的愣住了,完全没想到李瑕会突然间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 所谓“汉习楼船”,汉武帝发兵征伐西南,被洱海相阻,而土著熟悉水战。汉武帝遂在长安仿造滇池、开凿出一个“昆明池”练水师,最后派郭昌领军入滇,设立益州郡,统治云南。 所谓“唐标铁柱”,唐朝与吐蕃争夺四川边境及洱海时,唐中宗遣唐九征为讨击使,击毁吐蕃城堡、切断了吐蕃与洱海的通道。唐军大胜,勒石建碑,以记唐朝对洱海地域的有效统治。 所谓“元跨革囊”,忽必烈南征大理,过大渡河后,为金沙江所阻,命令将士杀死牛羊,将牛羊皮吹成革囊,强渡大江。 汉唐之强、蒙古之强,首先便是这一往无前的决心、无可阻挡的霸道。 唯有宋,挥玉斧以划大渡河,此外非吾有也,遂西南不通中州三百年。 …… 这些典故,易士英都知道,但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它们类比,相反汉唐的雄风,这大宋朝廷显得那样可悲可怜。 那句“骨子里的软弱与不思上进”,刺耳,惊心。 良久,易士英才反应过来,猛地掷下手中的水杯。 “咣啷!” 响声中,那滚烫的热水洒了一地。 恰如李瑕对大宋社稷的热忱。 “李非瑜!你住口!” 李瑕却不住口,又缓缓问道:“鉴唐与南诏之祸,遂不取西南。那鉴于靖康之耻,是否连河洛也该不要?” “你太放肆了!还不给我住口?!咳咳咳……咳……” “易守臣费心力、熬肝胆,修筑了这凌霄城,其山高也、险也,便是数十万蒙军只怕也未必攻下。可有何用呢?真抵得了蒙军斡腹?真保全得了川蜀?” 易士英气得大咳不止,眼睛都已通红,看向李瑕,摇了摇头,道:“你年轻……咳……万不敢妄议朝廷社稷……牢骚太多,误你前程……” 李瑕恍若未闻,继续道:“以此地之险峻、以军民之奋勇,或许临安城被攻下,凌霄城依旧屹立,但只会守,守不住社稷江山。” “李非瑕……你够了!” 易士英站起身,强止住咳嗽,手指几乎顶到李瑕鼻子上。 “莫再让我听到一句妄议之言,给我停止拓修五尺道,否则一旦蒙军入蜀,你担待不起!” 他许是还将李瑕当成敢言直谏的忠臣、想说些逆耳良言,虽然盛怒却也不至于对李瑕不利。 “留在凌霄城好好反省!想明白错在何处了我再放你下山!” 一句话说罢,易士英大步踹门而出…… ~~ 李瑕独自坐在屋子里,神色平静。 他并非是激愤之下才说这些,而是故意激怒易士英,为的是在其心中埋下种子。 再发怒也没关系,待到他今日所有的推论成为现实,易士英便会陡然发现这年轻人眼光如此长远、料事如此之准。 待到他打通大理,易士英便会发现五尺道之事错的是谁。 一件事,两件事……也许会有一日,易士英能回想起这段对话…… 李瑕其实也不愿算计易士英。 彼此初识正是在五尺道上,彼时的易士英虽也儒雅,却威风凛凛。短短一年间,为了修筑这凌霄城,他已熬得枯瘦。 李瑕敬重他。 但也怜悯他,将满腔忠贞、一身孤勇全放在这清苦的凌霄城上,受困于全无开拓之心与远见的朝廷。 在一个冠军看来,赢得敬重很好,但赢得胜利更好。 “一起赢吧。”李瑕拾起地上的碎陶,如此喃喃道…… 正文 第402章 争吵 李瑕在凌霄城住了一夜。 他知道易士英有君子之风、爱才之心,不会真拿他这个口无遮拦的年轻人如何。因此他十分坦然。 次日两人再见面,易士英看李瑕从容自处的模样,便知李瑕并无反省,不由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易守臣莫忧,昨日确是我心急了。这样吧,五尺道是疏是堵,我请奏朝廷,由朝廷决议,如何?” “唉,好吧。” 李瑕指了指叠好的被褥,道:“昨夜易守臣将这住所让于我……” “非是让于你。。”易士英道:“老夫本要去兵营值宿。” “总之这份厚待,小子深谢。”李瑕行了一礼。 说来,贾似道请李瑕到凤园奢华招待,也未得到如此礼谢、 易士英也歇了怒火,板着脸道:“朝廷自有章程,仗如何打须遁例而为。你自诩才高,却不可事事依你的主意,可明白?” 李瑕道:“我认为被动防守终是不妥,因此有些激动了。” “年轻人棱角太锋利,是祸非福。” “谢守臣提点。” 易士英无权羁留李瑕,得了个台阶,不再说什么“想明白了再放你下山”,瞪了他一眼,递过手中的两册兵书。 “我看,该给你些修身养性之书才是……下次来领罢了。” 李瑕笑了笑,伸手接过。 一本是《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另一本是《武经总要》,皆是易士英的手抄本,书的内容都不多,却有许多感悟写在上面…… “如此厚礼,小子惶恐。” “该惶恐的时候不惶恐。”易士英低骂一声,轻笑之后又板起脸,喝道:“祝成!送李知县下山……” ~~ 李瑕一路穿过校场,在城门处见到姜饭。 “知县。” “到哪滚了一身泥?” 姜饭不敢隐瞒,低声道:“也没什么,就……打了一架。” “嗯?” “有个长宁军校官看到小人,和同伴小声嘀咕‘怎有个残废’,小人耳尖听到了,跟他绊了几句就打起来了。” 祝成一听,脸色便沉下来,怒道:“哪个狗娘养的?!” “祝将军莫急。”姜饭忙道:“他一开始不知道小人是庆符军,打过了之后,便说要置酒赔罪咧。” 李瑕问道:“这山上有酒?” “那没有,他给小人打了个欠条。” 祝成道:“给我看看。” 姜饭一只手掏了一会, 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树皮。 祝成看了, 眉头便拧起来, 只见上面只刻了个酒壶的图案,也没签押,实在看不出是麾下哪个混账。 “姓甚名谁也没写?” 姜饭显然不打算出卖对方, 赔笑着收回了那块树皮,道:“小人也不知他姓名。” 祝成啐了一口, 道:“吃了庆符的粮, 打庆符的人, 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待我找到了抽他几鞭子。” “无妨, 不打不相识。” 李瑕见姜饭对那长宁军校将颇为回护,心知没起什么大冲突,小打小闹而已。 “他们能交朋友亦是好事, 望往后两军能亲如兄弟。” 祝成暗想姜饭也是傻的, 收了个白条, 嘴上却是笑着应道:“定会亲如兄弟, 李知县的为人真是没得说了。” 几人缓缓出了城门,祝成执意要送李瑕下山, 说是将命在身,不容推拒。 山路狭窄,也只能一前一后走着聊天。 “前几日我从东面路过, 见长宁军似在与僰民作战?” “不是甚大战,如今主要是以招抚为主, 免得这些西南夷投了蒙古。但这些僰人啊,嚣张得很。易将军看仅仅招抚不行, 只好拉拢分化,灭了几个小部族, 杀鸡儆猴,才让几个大部落肯坐下来好好谈。” 李瑕道:“我到蜀南一年来,听闻僰人源远流长,与汉民共居千年,事农耕,被称为‘诸夷中最贤者’?”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了,易将军说是诸葛丞相那时候了。”祝成道:“到了我大宋朝, 僰人都不知叛乱过多少次了。” 他抬手一指远方的群山。 “李知县你看那边,那就是僰王山,山上有九丝城,真宗朝时, 斗婆、斗望、斗郎先后起兵反宋,打了两百年,直到政和五年轮缚大囤之战,平定了十余万僰人叛乱,遂有我长宁军建于此地,镇守一方,为的就是防僰人再叛。” 李瑕点点头,认为冲突两百余年,宋朝对待僰民的策略或许是有些问题。 “长宁军中,有会说僰语之人吗?” 祝成想了想,道:“有几个僰人俘虏。” “可否借调给我?” “自是可以,过几日我带兵到庆符县合练,到时带上给李知县。” “多谢祝将军了。” “多大点事?李知县对僰人感兴趣我就多说些……” 一行人缓缓走下崎岖的山道,边走边闲谈。 祝成在后面说,李瑕在前面听着,思忖着结合后世的经验与今世的见闻该如何教化僰民。 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场闲谈也许避免了一个部族的消亡…… ~~ 一趟奔波,李瑕在次日下午赶回庆符县,韩祈安在城墙上看到他,远远迎上来。 “阿郎回来了,杨公到了,刚与房主簿吵了一架……” 韩祈安近来听闻元好问之死,有些失落、愈发怀念亡妻,平时却是不显,行事依旧是矜矜业业。 他苦笑着,低声说起来。 “杨公午间到的,我们的人在叙州码头接至县内,住所亦早已准备妥当。百余人车马入城,房主簿听说北地名儒归附,亦随父亲去待招,初时相谈甚欢,还一起逛了县城,但聊到金国法统、科举便吵了起来……” 哪怕都是读书人,吵起架来也就那样。 先是吵法统,无非是些老生长谈之词,之后又吵到科举。 房言楷很是嘲笑了一番金国的科举,认为杨果这种宏词科进士没有真材实学。 杨果举例辛弃疾在金国落榜,却还能到宋朝作官,可见宋朝进士不如金国。 房言楷反问“安知稼轩公不是无意仕金、故意落榜?哪怕真落榜,稼轩公之词才比杨公如何?如由可见,女真科场何等腐朽。” 杨果一时哑然。 房言楷又问“女真若为中州正统,考科为何还将女真人与汉人分考,特设女真进士科,女真人仅考一场便可为官?” 杨果年老,语速本就慢些,之后再论两朝科场经义水平高低,更是争不过房言楷。 …… “吵完了?”李瑕问道。 “是,房主簿尚有案子须处置,开堂去了。杨公犹在闷闷不乐,正在城头上。” 李瑕抬头看了城墙一眼,上了城头,只见杨果正负手独立在那,望着庆符县城发呆。 “杨公到了,晚辈有失远迎,失礼了。” 杨果转头看了李瑕身后的韩祈安一眼,知道李瑕已听说了争吵之事,觉得有些丢脸。 老人这种情绪如何说呢……下不来台。 “让非瑜见笑了啊。”杨果叹息一声,指了指县城,又道:“过往老夫还觉得,我等汉官将河南治理得井井有条。如今见此小小县城如此繁盛……自愧弗如呐。” 说罢,他终是恢复了名儒的气度,又道:“老夫家中几个子弟皆是庸材,不知可否遣他们随在房正书身边,学治理之道?” 李瑕闻言,不由颔首。 杨果这一手颇高明,既是顾全大局,向房言楷表明冰释前嫌之意,又能磨砺家中子弟、使他们尽快融入。 另一方面,房言楷幕下若多了几个北地来的年轻气盛之人,难免有些小小的麻烦。这算是对房言楷的小小报复与考校。 甚至,还能试探李瑕对庆符县的掌控程度…… “好。”李瑕道:“此事我来安排,房主簿会答应的。” 杨果抚须而笑,终于是消解了初来乍到便被奚落了一番的不快。 “庆符县如此繁盛,不知筠连、威宁二州如何?昭通府如何?” “筠连羁縻之地,威宁城新建,昭通还未建城,远不如庆符。” 杨果摆手道:“毕竟是交通要道、占地广阔之地,差不了啊。” “待杨公看过便知。”李瑕道:“我须到营地一趟,安排些事务,杨公可愿同去?” “好,好,今日便一睹庆符军风采……” 正文 第403章 接风 庆符军如今已扩军至两千余人。 因成军时短,将才不足,每个佰将领兵两百。看似只增百人,管起来却难了许多。 幸而这段时间战事稍歇,给了他们慢慢适应的机会。 李瑕提议与长宁军合练,除了怀有以后收服长宁军的心思,也确实急需向长宁军学习练兵之法…… 这日,刘金锁依旧是在校场上操练士卒。 他觉得兵营生活很是快活,白日里虽忙,傍晚时大家就可以蹴鞠,晚间的课业有些讨厌,但也能听些故事。 偶尔歇息之后还能与同袍们喝酒吹牛。。 简而言之,玩伴多。 领兵两百说费力不费力,每日依条例操练即可,士卒们基本能做到令行禁止。但真要去打仗,调动起来,刘金锁便有些心虚了。 这不像几十人,光用嗓子喊就行,得传令分派,他没把握。 “鲍独眼,明日打一仗吗?!”借着歇息时,刘金锁向鲍三大声问道。 “又演练?”鲍三擦着脸上的汗,他方才亲自揍了几个站不直的新兵一顿,累得满头大汗。 “不然呢?多演练着打几仗,上了战场才有底啊。知县说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啐,练好了没,一天到晚就要打打打,就属你的队最歪。” “哪歪了,你看,多直!” “去把那几个腼着肚皮的扳正了再说。” 刘金锁瞪眼一看,立马大骂道:“汪三两,你个睁眼瞎,又他娘是你的人!你这一什要是不会站,给我再去跑一百圈……” 鲍三听着他的嗓门,有些羡慕。 刘金锁这人看着老,其实才二十多,每天像有用不完的劲, 不像他鲍三, 筋骨已经开始松了, 天一冷,眼窝子都疼。 “知县来了,站好。” “啧, 那老头一看就是个大官……” ~~ “精兵,非瑜练了支精兵。” 杨果站上点将台, 目光望着那一排排齐整的队伍, 久久不愿移开。 他不得不承认的宋朝的物力更强, 士卒的盔甲、武器都属精良。而李瑕治军也远胜他的预想。 李瑕道:“可惜人还是少了些。” “人少不怕,只要心气在便好。”杨果犹不愿移开目光, 喃喃道。 他对蒙军与中原汉军颇熟悉,不由作了一番对比。 “北地精兵也有、杂兵也多,良莠不齐, 不谈史公与李璮、严实之间的战力差距, 便是各路史家军亦各不相同。而非瑜治军显比北地世侯用心, 无怪乎能屡斩大将。” “杨公过誉了, 这些人还需磨砺。” 李瑕不介意多陪杨果看看。 之前谈论地盘,六百里山川实则是蛮荒之地不足以让杨果死心塌地效忠, 唯有庆符军才是李瑕最大的实力。 “我有意让杨公到昭通建城,到时遣派一队人随杨公南下。扫除当年敢不附从者,杨公看两百人可足矣?” “足矣, 有如此两百精兵再招募山民,暂保一方治安足矣。但若是蒙军攻来, 还需非瑜派军策应。” “那是自然……” 李瑕目光扫过校场,心中思忖着到时选谁随杨果去昭通。 “知县。”刘金锁大步跑来, 高声问道:“我们再演练一场如何?让我与鲍三再打一仗呗。” “等我安排便是。天色也晚了,收兵用饭吧。” “是!” 刘金锁先是抱拳应喏, 方才敢问道:“知县,好久没跟我们一起用饭了,聚聚吗?” “去吧,一会派了杨公家过来,就在军中置酒接风……” ~~ “杨公?!” 刘金锁瞪目看了杨果一眼,喜道:“知县,当初给我们情报的就是这位杨公?” “正是。” “大熟人啊!”刘金锁道:“现在可以说杨公身份了?” “嗯。” “兄弟们, 我老刘可没骗你们啊,去年我随知县杀入开封城,就是这位杨公给了我们重要情报。” 诸佰将唰地一下纷纷起身,大声道:“敬杨公!” “坐, 诸君且坐……” “和你们说,亏得杨公,我才知道蒙古许多事。”刘金锁声音大极,“兀良合台要打来,我早就知道。” “刘大傻子,你也能看得懂情报?” “看不懂我还不会听吗?我告诉你们,北地的世侯……哦,是谁我就不说了,早晚得和我们一起打蒙鞑。” “怕是你不知是谁吧?” “哈哈,我知道,但不告诉你们这些傻子。”刘金锁大笑。 他显得很是忙碌,说完又转向杨果,道:“杨公啊,知县与你会面之时,我就在开封城。你可有听过我的事?” “好,好……听说了,听说了。” 杨果与这粗莽人实在不知说些什么,一时竟恍然觉得还是与房言楷相处更自在些。 李瑕是特意将接风宴置在军中的。 他有时不太讲世俗礼法规矩,诸如文人、武人不好并坐之类。 文雅也好、粗鲁也罢,当此国难之际再区分开来若免也矫情太多。 他甚至打算哪天把房言楷拉到这军中来,与这些浑身臭气的汉子们厮混数日。 相比宋朝文官,北地文人反而没有太多轻视武人之心,此时杨果虽不适应,却并不感到被冒犯。 他听着这些大嗓门,渐渐还是感受到了庆符对他的欢迎,也感受到了李瑕麾下这支兵马确实有收复之志。 “刘大傻子说的对!往后让杨公联络,到时南北汉人共击蒙鞑,何愁蜀川难守。” “嘿,你们知道吗?我祖母是陕西人……” “……” 杨果听到后来,渐渐放开,向李瑕道:“将领有志气,士卒方有志气啊。” 李瑕转过头,问道:“杨公说什么?” “说你们很好。”杨果朗声道。 刘金锁大笑。 “哈哈,当然好,我们打赢了好几仗呢。” 这夜里,多是刘金锁在说,说等来年战事不紧了,他要将柳娘接来,以后复汉中、复关陇,到汴京去定居。 “临安行在有甚好的?待回了汴京,我老刘就是京师人了!” 杨果只饮了两杯酒,但似乎有些醉了,大笑道:“好一个京师人!到时老夫与你同回开封,回去!” “对,回去!” ~~ 夜深。 杨果一家被安置在了庆符县。 哪怕要去昭通建城,也非急于一时之事,必须先熟悉李瑕这个势力,接着准备妥当,这些,会由韩家父子与他接触。 李瑕送了杨果,又稍忙了一会,方才踏着月色返回了县衙。 这一趟去凌霄城,五日未见家里人,他亦是有些想念。 这情绪……重生之初是没有的。 走过院子,绕过回廊,推开偏厅的门,一阵暖意拂面而来。 厅上,高明月与韩巧儿正在陪小竹熊玩,屏风后一抹黑色的裙摆一闪而过。那是阿莎姽见李瑕回来,跑掉了。 因李瑕想让她帮忙收服深山老苗,她嫌烦,近来一直便躲着。 当然,阿莎姽自有其神秘气质,只有在李瑕眼里显得很傻气罢了。 “回来了?喝酒了吗?” “没喝,下午本想先回家一趟,正好杨公到了,带他到营里与佰将们见见。” “嗯,知道你回来了我们便放心,你自忙你的,不用担心家里。” “怕是只有年前这段时间闲适些,多陪陪你们吧。” “李哥哥不知羞,好几天没见,怎就叫多陪了……” 李瑕笑了笑,随意在毯子上坐下,拿着小竹子掰着。 近来忙着的事虽然轻松,却能让他感受到势力正在一点点积蓄。 而若说年节前还有哪桩大事没办,想来便是成亲了。 转头看去,只见桌案上已摆上了好几匹红绸,喜烛亦已做好送来,很快便要开始布置…… 正文 第404章 筹办 年节愈近,庆符县又添了两个集市,热闹氛围似有胜过叙州城的架势。 安置了十万余川西人口之后,城墙外已建起了一片片屋舍商铺,使得县城的规模扩大开来。 腊月二十,一队百余人车马由南边缓缓而来,马车上载着一个个箱子,引人侧目。 他们一路穿过城外的新城大街,进到南城门。两个领队的管事一路张望,互相交谈着。 “大宋还是繁华啊,看这巡兵是多,但城门怎么无守卫?” “城外房屋人口远胜于城内,守着城门还有何用?” “也该再建新城墙才是。” “这恰说明此间兴盛之快,郡主这位夫婿实有大才干……” 在拥闹的长街上走了不多时,迎面一队巡捕大步走来,拱了拱手,问道:“你们运货来,关税可缴过了,烦将凭证给我查看。。” 两个管事对视一下,只觉这般客气的胥吏真少见。 “我等非是客商,家中主人命我等前来送嫁,敢问县衙可是往前直走?” 那快班班头吃了一惊,看向那一辆辆马车,暗骂沿途的关卡竟也不派人来报,忙引着他们去县衙。 …… “黄金二百两、白银五千两、玉如意六柄、龙凤呈祥珐琅盘一套、彩绘鸳鸯图夹纻胎漆奁一副……” 小半个时辰后,李瑕接待了来人,之后拿着一份长长的礼单给高明月,两人交头商量了一会,皆有些迷茫。 “我的嫁妆?” “嗯,高琼……大哥派人送来的。” 高明月又瞄了那礼单一眼,有些被吓到,抬头问道:“统矢城也不富庶,大哥竟拿出这么多钱财置办?” “他那人做事太周到,怕是预料到了二哥的情形。我算了一下,置办这些礼物,他该是尽了全力了。” 宋朝风气就是这样, 送女儿出嫁时攀比嫁妆。比如苏轼的弟弟苏辙嫁女时便卖了一块好地, 得钱九千四百贯为女儿作嫁妆, 自言“破家嫁女”。 这种士大夫间的攀比也传到民间,使宋朝常常出现嫁女时“红妆十里”的场景。嫁妆多少,直接影响到新妇在婆家的地位。 高琼世家子弟出身, 了解宋朝风俗。又料到高长寿如今在威宁尚需要李瑕帮衬,置办不起嫁妆, 于是掏了这份钱财。 不仅是破家送嫁, 且还担了莫大的危险, 一旦让蒙古人发现这统矢城主所为,一个“通宋”的罪名下来, 甚至是灭家之祸。 但高琼还是这般做了,既是高氏“三王一帝五封侯”的颜面不能丢,也是对李瑕的看重。 “那你收了吧。”高明月说着, 将礼单塞在李瑕手里, 彼此手又碰了一下, 滑滑的。 “我听说嫁妆是女方的私产。”李瑕难得开了个玩笑, 道:“盗取妻财是犯了《宋刑统》的。” “那我……我给你用了嘛。这么多东西,我安置不来。” “于礼法不符的。” “不符吗?” “我也不懂, 应该是吧。” 两人都是第一次成亲,对着眼看了一会,各自笑了笑。李瑕又俯下身在高明月嘴上啄了一口。 “总之成亲以后你来处置, 眼下肯定是不能动。” “去问问李夫人吗?” “也好。” 高明月温温柔柔道:“那你快去,莫因这些耽误了你的公事。” “好, 对了……大哥还送了几个婢子给你,你需去见见。” “好, 那我去后堂了。” 说走又不走,两人又拉着手私语了几句, 李瑕方才去往前衙。 他们的婚期在二十六日,已没剩几天了,后衙的院门上已贴上了大红“囍”字…… ~~ “高家送的?” 李墉看过礼单,道:“嫁妆太厚了,换成普通物件,莫说十里红妆,可摆数十里。相比而言, 我们李家的聘礼有些轻了。” 李瑕微微皱眉,对“我们李家”四字有些许抵触,但又不好说什么。 他平平静静道:“倒也不讲究这些,这些物件如何安置?” 李墉道:“新妇私财, 无甚好安置的。你往后若要动用,须先问过妻子。还有,公财、私财你务必分清,不敢将妻子嫁妆用于公事,两头不沾好……” 絮絮叨叨,都是些为官、为夫的经验之谈。 李瑕不喜见李墉便是如此,时而流露出些父子教导儿子的姿态,操心的又多。 “谢李先生提点。” “高家既如此周到,想必也派了人来作为娘家帮忙操持?” “是,两个管事都是带着夫人来的。” 李墉把礼单递回去,抚了抚膝,道:“我让刘娘与亲家人商量,大理国远,能在婚礼前赶来,高家人费心了。显赫世家,虽国灭亦有底蕴,李家还是高攀了啊。” 李墉并非势利之人,只是人情世故难免,宋朝风气又是如此。 高长寿总想着等有了实力再安排妹妹的婚礼,并非事出无因,为的便是高明月在夫家能有底气。 可惜到头来这嫁妆又是高琼出的,想必对高长寿而言是颇感挫败。 李瑕忽然想见高长寿一面,聊上几句,告诉他大丈夫尊严不在钱多钱少,高琼有这份家资,又在蒙古人治下受了多少屈辱? 世情细思,每每让人唏嘘…… ~~ 入了夜,刘苏苏轻抚着一件大红新衣,轻声道:“这孩子十月便出了远门,妾身便想着待他回来又要长高些,果然,幸而当时便留了些尺寸。” 李墉捧着一封公文看着,随口应道:“马上便十八了,长不了多少了,再长也太高了些。” “是啊,一晃眼都这般大了,比官人还高些。” “未加冠,终是个孩子。” “成家立业了,待封赏下来,许是官位比官人当年还高了呢。” “无官才叫一身轻。”李墉摇了摇头,问道:“今日见过高家人了?” “嗯,说来是几个管事,大理国在时个个亦是高官,对高家忠心耿耿,说话亦极客气。本打算置间大宅,但妾身与他们言,到时从我们家里迎亲,他们亦不反对。” 李墉放下公文,沉吟道:“庆符军两千余人,酒怕是不够吧?” “大郎到叙、泸去买了,今日方到。”刘苏苏道:“酒钱还是赊的,韩老说待明年封赏下来再还给人家。另外,郝道长说他造了些烟花,到时热闹热闹。” “将那小子的火药用于烟花,郝道长怕是要一番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李墉问道:“派出去的喜柬可都回复了?” 刘苏苏起身,拿出一个小匣子,笑道:“今日到的回信,想着待你看完了公文让你过目。” “先操心儿子的婚事吧,没几天了。”李墉笑叹一声,拿起匣子里的回信一封封看起来。 刘苏苏已执笔准备记下,以安排酒席。 “蒲帅果然是不能来,派人送了贺礼,想必这两日便到,我明日遣人到路口等候……对了,朱安抚使的礼重了,年节时提醒我备一份厚礼去拜会。” “不该二郎亲自去吗?” “这小子如今狂傲得很,不肯应付这些虚礼……所以说,为官之人,若无幕僚怎行?我来之前,他仅韩家父子二人。” 烛光下,李墉摇了摇头,眼神中添了一丝无奈,但其实是乐于帮李瑕做这些的。 刘苏苏将这心思看在眼里,温婉笑着,低头书写着酒席上的位置排序。 “二郎军中那些友人,皆未回信?” “是,今日还未收到,包括他最常提及的武信军聂仲由亦未有答复。” “军中之人强求不得,看这情形,怕是来不了了。到时若未来,将几个佰将安排到这几桌,切记,文官与武官,南人与北人须分开坐。” ~~ 李墉这一家人为李瑕操持婚礼,亦是颇费了一番苦心。 喜物的采买、酒席的菜肴、宾客的名单……一桩桩一件件安排着,终于,到了腊月二十六日,李瑕迎娶高明月的日子…… 正文 第405章 婚礼 腊月二十六日。 天还是黑的,鸡鸣声未起,县衙里已是一派灯火通明。 “锣鼓到了没有?花轿怎么还未布置……” “那几张桌子摆到房主簿院里去,动作快点……” “阿郎起来了吗?” “严姑娘已带人去给知县更衣了……” “杨老夫人与通判夫人去请了吗?” “杨老夫人马上就到,江通判昨夜才到的县里,想必没那么早起……” 听着外面的吵吵嚷嚷,李瑕打了个哈欠,坐在那由着婢子们为他妆扮。 他心底其实并不太在意习俗,却也不抗拒。只有在严云云拿着脂粉要往他脸上抹的时候他才摆了摆手。 “脸就不用抹了。” “是。。阿郎头发是不是勒太紧了?” “有点。” “我给阿郎松一松……” 李瑕侧头看去,只见主屋那边已挂了红帐子,那是昨夜高家人来布置的,被褥、帐衾俱换过了,高明月的衣物鞋袜锁在柜子里。 往后便是两人同寝了……唯想到这个,他才有些期待。 也希望这场白日的繁文褥节早些过去,快些到夜里才好。 严云云才为李瑕扎好头,一转头便见李昭成脚步匆匆跑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盒子,里面装满了喜钱。 “知县记得,起轿前给轿夫先发喜钱,这叫‘起檐子’,到了新娘家有人‘拦门’便发这些、遇到‘障车’发这些,若是过未桥时这一匣钱快用完,务必与我说一声……” 李昭成滔滔不绝说着,严云云见他漂亮,目光不由落在他喉节上,抿着嘴无声地笑了笑。 李昭成感觉到被人看着,一转头,见了漂亮的彩羽面具与半张脸,他脸微微一红,又道:“严姑姑是吗?韩老到处找你。” “姑姑?好吧,我这就过去,你给阿郎把大红花戴上,天马上要亮了……” 李昭成又向屋外看了一眼,向李瑕低声道:“恭喜二弟。” “谢了,有吃的吗?” “有,肉丝糕、胶枣、粟子,你想吃什么?都是我做的。” 李瑕愣了愣,瞥了一眼铜镜里的李昭成,见他已从袖子里掏出好几包油布包好的零食。 “肉丝糕吧。” “你如今喜欢吃糕?” “不。”李瑕很坚定,道:“只喜欢吃肉。” “那我下次做些肉干。”李昭成想了想,还是小声道:“一会接亲时, 你拜一拜父亲吧……” ~~ 高明月是昨夜里带着一众女伴与下人到李家去的, 为的是让李瑕能够过来接亲, 在县里走上一圈。 她比李瑕更早开始妆扮,已穿好了一身青质色的嫁衣,头戴花冠, 肩披霞帔,明艳动人。 手里持着一柄团扇轻轻转着, 她偶尔向眼前的铜镜看上一眼, 不由便感到羞涩。 韩巧儿支着头坐在一旁, 看着婢女为高明月添妆,不由就看直了眼。 刘苏苏一进来, 眼睛便亮了亮,含笑道:“新娘子可真漂亮,天仙似的, 李知县有福气。” 高明月张了张嘴, 最后还是唤了一声“李夫人”, 又轻声道:“能嫁他是我的福气。” 刘苏苏为她整理了一下花冠上的金饰, 悄悄递了些吃食过去。 “今日还有得忙,你趁着唇上的胭脂还未点, 先垫垫肚子,莫饿着了。” “多谢李夫人。” 高明月抬头看着刘苏苏,眼睛亮亮的, 又道:“我一介孤女,幸得李先生与李夫人费心为我筹备婚事, 恩同父母。等会儿接亲,我与……与李瑕给你们敬杯可好?” 刘苏苏看着她的眼, 明白了她的意思,泛起欢喜之色。 “好, 好……不过给我家官人敬杯茶就好。” 刘苏苏虽扮成“李西陵”之正妻,但自知是妾,不敢受李瑕的茶,却为李墉欢喜。 她抹了抹眼,又看向韩巧儿,道:“巧儿饿不饿?你也快吃些东西。” “多谢李夫人,你待我们真好。” 刘苏苏笑了笑, 目光有些意味深长,怜爱地摸了摸韩巧儿的后脑勺,方才赶去忙着各种事情。 绕过挂满了大红灯笼的回廊,进到大堂上, 只见李墉正坐在那核对着宾客名单。 刘苏苏上前,低声道:“定帖上写的家世依旧是官人的名讳,可惜不敢公开……幸而新娘子识大体,说让二郎给你敬杯茶……是以父母之礼。” 李墉动作停了停,却不抬头,道:“嗯……拜堂时也莫安排他们跪拜,鞠躬便好。他如今为人傲气,怕是不喜欢跪礼。” “那是否潦草了?” 李墉难得笑了笑,道:“他们这小两口啊,怕是只想早些结束了婚宴,好独处。又岂会嫌潦草?” 两人还在低声说着话,已有下人快步从前院跑进来。 “出门了出门了!新郎官出门了……” ~~ 吹吹打打,锣鼓始终不停。 高明月梳妆完毕,听着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很快又听到李瑕的声音,似在与人念催妆诗。 等了好一会,终于见到李瑕一身红衣、俊朗如玉,正被人群簇拥着向这边院子走来。她忙用手里的团扇遮住脸。 稍稍侧过头,透过团扇看去,只能隐隐约约看到李瑕的身影。 这一眼,竟是与平时全然不同,她心头想到他往后便是自己的夫婿,一时如被蜇了一下,有些痴了。 …… “请新娘子拉着彩布。”喜婆提醒道。 高明月一手持扇,另一只手缓缓伸去,握住那缕彩带。 欢呼声起,贺词纷至而来。 “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 “仙娥不负前来约,下赴人间伴玉郎……” 高明月被婢子们扶着,随李瑕往前堂拜别。她接着团扇挡着,再次侧眼看向李瑕,发现他正在看她,脸红了一下。 李瑕却是向她示意了个眼神,像是再说“我们先应对应对他们,晚些再说话。” 两人于是会心一笑…… 到了堂上,这一对新人向李墉、刘苏苏敬了杯茶,感谢这些日子他们对高明月的恩情。 李墉是何感想不提……李瑕对婚俗兴趣缺缺,满眼只觉高明月今日好漂亮。 一杯茶敬了之后,在“送亲”的高喊声中,他们终于向县衙而去…… …… “李知县好福气!” 到处都是人们欢快地喊着,胥吏们个个穿着便衣,腰间扎着红带子,在路上散发着喜糖。 彩布被收起,高明月由李瑕亲手扶着,缓缓抬起脚上了花轿,回头看去,只见李瑕放下轿帘的动作很慢,能让她多看他一眼,于是莫名安心。 她坐在轿中,听着满城百姓的祝贺,心中愈发欢喜亦愈发紧张,手里的团扇也忘了放下。 一路兜兜转转到了县衙,依旧是李瑕先下马亲自来接了高明月。这大概是他坚持的,知道这位新娘子比较羞涩。 撒了谷豆,高明月抬脚跨过,抬眼一看,见李瑕眼中是带着少有的欢喜。 他这人素来是平平淡淡的眼神,今日显然是不同的。 之后的习俗许多,但高明月心底却已只剩李瑕这样的眼神。 周围的欢声笑语和喊声都似隔得远了。 “青衣转毡褥,锦绣一条斜……” “郎才女淑皆前定,利市缴门红……” “富贵荣华禄万钟,新娘坐富贵,娘家人喝酒走送……” “新郎高坐……” ~~ 刘金锁站在宾客中转头又向外看了一眼,喃喃道:“聂哥哥与林子怎还不来呢?” 韩祈安轻轻捅了捅他,小声道:“你放心吧,未出什么事,但遂宁军被调到川北增援了,来不了。” “哦,没事就好。”刘金锁放下心来,干脆不再等聂仲由,连忙欢呼起来。 “知县好福气!哈哈……” 高明月已被先请入房中坐富贵,而李瑕则被请到大堂上高坐。 所谓高坐就是在大堂上摆了一张床榻,上面再放一把椅子。李瑕坐下之后,喜婆先敬了他一杯酒,杨果的夫人作为最年老的妇人又敬了他一杯酒。 几杯酒后,李瑕方才被请下来,去接高明月拜堂。 “喜鹊成桥,以度人间玉女;鸾凤引驾,忽来天上神仙。炉香初焚,圣驾齐临。谨告皇天后土,日月星光,满空真宰,新人致忱,虔躬下拜……” 终于,一对新人牵着彩缎拜了天地。 李瑕长舒一口气,看向高明月的目光不由深沉了几分。 他前世从未想过要要成家,然而今生与眼前这女子缘定三生,竟是如此的自然而然。 透过团扇,他能看到高明月偷偷露出来的那双眼,满带深情。 此后,便是夫妻了…… ~~ “喜成!红叶传书,锦屏射雀,终成秦晋之好于斯日;白头偕老,鸿案相庄,愿结琴瑟之欢于永年。” 至此,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宾客们纷纷入席,等李瑕再出来提酒答谢。 而那一声声贺词良久未落。 “佳偶天成,白头偕老……” “百年好合,多子多福……” 正文 第406章 红烛 一场婚宴没来甚大人物,但热闹还是很热闹的,前衙后衙以及周围几个院子全摆了酒席,整条长街亦布置了流水席,供大半个县城的人都能吃上几口酒菜。 符江东岸的庆符营已是每什都发了两坛酒,个个兵士都能吃上喜糖与喜蛋。 相比而言,反而是新房这边最为静谧…… 屋中点着红烛,光影摇晃,新娘一人独坐在榻边,正是“灯花笑对含羞人”。 高明月侧耳听去,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吵嚷声,至于是敬酒还是划拳她却分不清了。 她趁着屋中没有旁人,伸手往后摸了一把,摸到一颗大红枣,犹豫着要不要吃,又恐弄花了唇上的胭脂。 正思量间,听到外屋有人推门,接着便听到李瑕说话的声音。 “多谢江夫人提醒。。” “哟,李知县既急着入洞房,妾身便不叨扰了……” 高明月吓了一跳,连忙把手里的大红枣丢到身后,又捡起团扇遮着脸。 偷眼看去,李瑕捧着一个酒盘过来,先放东西放在桌上,又转身绕过屏风,到外屋把门栓好。 听到那“嗒”的一声响,高明月愈发紧张,脚下一双红绣鞋的鞋尖抵在一起,又缩了缩。 “嗯?不将团扇放下来吗?”李瑕已走了回来在她身边坐下,声音里带了笑意。 说来,两人前段日子天天见面,此时这团扇再遮着确实有些没必要。 高明月于是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团扇。 她头上的花冠还在摇晃,头发盘着,比平时的小女孩装扮添了几分风韵,眉毛画过,脸上了妆,两颊泛着嫣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抹了腮红,肌肤光洁白晳。 李瑕大概喝了些酒,脸色有些许酡红,消解了些他平素的冷峻气息,他胸前还挂着一朵大红花,有些傻气, 却也显得更俊朗, 甚至有些可爱。 对视的这一眼间, 两人的呼吸都似停滞了许久。 许久,高明月轻轻扇了扇手里的团扇,侧过头去。 “看呆了?” 她语气有些娇羞, 有些嗔意,还有些欣喜。 李瑕点点头, 道:“记得在护君山上, 我头一次摘下你的面罩, 被你惊艳到……今日也是。” 高明月显然很开心,飞快又看了李瑕一眼, 低下头去。 “怎这般早就过来了?外间酒宴还未散呢,你这新郎官也不去谢客。” “不爱吃酒,宾客也都是天天相见的, 不必久陪。” “会不会不合礼数?” “无妨, 成亲终究是两个人的事。” “嗯……巧儿和小竹熊怎么样了?”高明月有些不好意思问, 但实在是很担心, 低声道:“大家都这么忙,会不会忘了喂?” “放心吧, 都喂得很饱。”李瑕问道:“头上这个花冠重不重?我帮你摘下来?” 高明月与他熟悉,不说客气话,老实应道:“是有些重, 不过还要先结发吧?方才听到你与江夫人在外面说了。” “嗯,不劳她, 我们自己来就行。” 李瑕起身从盘子里拿起剪子,手抚过高明月的脑后的青丝, 小心翼翼剪了一小络下来。 “你来剪我的……” 两络头发在两人指尖合成一络,用红绳绑着, 打了个同心结……之后,高明月的手被李瑕握着,彼此凑得更近了些。 结发为夫妻。 这个小小的动作,显然有极不同的意义,高明月注视着李瑕,眼中已有了水雾。 “官……官人……” 李瑕俯身,凑近了些。 “等等……还有……合卺酒……” 那是李瑕方才端进来的酒器, 一个瓠瓜被剖成了两个瓢,柄上用红线连着。共饮了这杯酒,表示两人合为一体,亦表示从此同甘共苦。 “酒好甜啊。”高明月捧着瓢, 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李瑕凑得近,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味,还能看到她唇上的胭脂因酒水而变得亮亮的。 他笑了笑,忽感到自己还挺喜欢婚俗里这两个环节,比起白日里不停发喜钱、不停行礼有趣太多了。 放好酒器,李瑕把两个瓢合在一起,拿红线绑着,又成了一个完整的瓠瓜。 他帮高明月拿下头上的花冠,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红花,重新坐回榻上,伸手揽高明月入怀。 “以后就是夫妻了,多多关照。” 高明月没有推拒,头在李瑕胸膛上蹭了蹭,低声道:“你记得吗?在下蔡城那个哨站……” “记得,你把母亲留下的银链子给我扎头发,我对外说你是我浑家。” “你不知羞,那时候……人家才不是你浑家。” “但如今是了。” 高明月“嗯”了一声,低声道:“其实……那天夜里,我一直没睡着,心想你这人……怎能这般厚脸皮。” “嗯?不厚的,你摸摸。” 高明月的手被李瑕握着往他脸上摸去,从他直挺的鼻抚过他唇上的胡茬子,一点点抚到他脖颈下。 放在他胸膛上之时,她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肌肉,又飞快地缩起来。 脸颊上已是一片滚烫。 “嗯?” 高明月羞道:“你嗯什么……我不小心的……” “不喜欢?” “有一点点好奇,就一点点。” “你自己的丈夫,想看也不要紧的。” “真没关系吗?” “没事的,你也知道每天很辛苦才练出来的,还有背上的。”李瑕一手环抱着高明月,一手牵着她的手,“还有这里的……” “好硬……我的就……” “就什么?” 桌上红烛摇晃,榻上的两人拥着,李瑕低下头,俯在高明月耳边柔声追问,她始终就是不肯回答。 于是窸窸窣窣声起,呼吸愈重…… 帘帐被放下来。 一双靴子掉在地上,接着是一只红色绣鞋。 待另一只也掉落在地上,高明月已完全坐在李瑕身上。 “唔~~” 长吻了不知多久,两人再分开,她眼中已是一片迷离,覆在李瑕身上的小手却是不愿再拿开。 “其实……好奇很久了……唔……” 衣裙被推在一边,分不清是谁的。 高明月渐渐沉浸在这样的温柔缱绻之中,脑子里迷迷糊糊,只觉被什么硌得难受,伸手去推。 …… 过了一会,她却吓了一跳。 “不行的……肯定不行的……唔,真的不行……好吓人……” “不怕,不疼的。” 高明月脸上红晕未褪,紧紧闭着眼,偷瞄了一眼,又迅速闭上。 “不行不行……我们就亲亲好不好?” 她身子向后缩了缩,腿紧紧绞在一起,这一刻极为动人。李瑕却很有耐心,温柔地又抱住她。 “和亲亲一样不疼,更舒服。”他感受着她身上的香味,低声安慰道:“放心,不疼的,你放松……” “唔~~” 李瑕有些经验,知女子初次的疼痛往往不是因为破裂,而是因害怕而引起的痉挛。 他看得出高明月极是害怕,已有了抗拒的小动作。 这种时候,再情动也不能着急…… 李瑕动作愈发温柔,似三月的春风轻抚。 良久,桌上的红烛已快燃尽,远处的酒宴声渐歇,帷慢中的两人依旧未觉。 “李瑕……唔……我好喜欢……” 李瑕温柔地握着那双如玉般的脚丫子,一点点往上。 他凝视着高明月闪动的睫毛,果断且毫不停留…… “啊!疼!好疼……疼……” “明月乖,很快就不疼了……” “不……唔……” ~~ 合卺报喜有金鸡,灯花羞退雀声啼。琴瑟和鸣鸳鸯配,绵绵瓜瓠步云梯…… ~~ 红烛上的烛火缓缓熄下去,一缕月光从纸窗上透进来照在案上,案上的两络头发打着同心结。 旁边盛合卺酒的瓠瓜亦是合二为一。 一切都显得美满。 又许久,远处的欢宴已然停息,屋外的院子一点点安静下来。 …… 唯有屋中的帷幔却还在无风自动。 床榻也在晃动。 高明月脸上泪痕已干,紧紧咬着牙,极努力地不肯喊出声来,娇喘却怎也掩不住。 李瑕始终在引导着她,温柔却有力,俯在她耳边低语不停。 “呜呜!呜……”高明月突然用力抱紧了李瑕,打颤着,如同被狂风吹得乱抖的花枝。 两人在微薄的月光中对视着,眼中已有与以往全然不同的情意。 这情意绵绵而来,似将他们完全淹没…… ~~ 一夜春宵苦短。 几番枕上联双玉,寸刻闱中当万金…… 正文 第407章 成家 天光大亮。 庆符县衙里,昨夜的酒宴残留的桌椅还未收拾,几名婢子早早起来转动了井辘轳打水。 辘轳声起,传入主屋当中。 地上散落着新衣,乱成一团,榻上两个人相拥着。高明月才入睡,听到动静惊了一下,“呀”地轻呼了一声。 她脸上残存着红晕,一转头见李瑕已睁开眼看着她,大羞不已,连忙躲进被子里。 但还是被李瑕拥了个满怀……或者说本就是紧紧贴着他入眠的。。 “怎么了?吓到了?” “天亮得也太快了吧?”高明月轻嗔着,有些不满,“才睡了一小会。” “不急着起,今天我哪也不去。” “嗯……” 被子里的声音渐低,只有那满头的青丝还铺在外面。 “好喜欢你……” 听高明月忽然说出这一句话,李瑕愣了一下,不由扬起微笑,他亦觉缱绻。 他又想去亲吻她,却被轻轻推了一下。 “不行的……疼……” “我们可以换一种方法。” “可是真的好疼……晚……晚间……好不好?” “好。” 话虽如此说,两人又是良久温存。 李瑕低头看去,见高明月脸上还有泪痕,颇为心疼,道:“你再睡一会?” “我们该起来了,得去给父亲和姨娘敬杯茶。” “不急,明日再去也可以。” “不行的,那他们该怎看我这个儿媳……” 高明月才想起来,秀眉一蹙,却是浑身无力,又被李瑕搂住。 “不急的,腿脚也不方便。” “那……下午再去?” “嗯。” 高明月之前也曾走南闯北,并不娇气,但昨夜癫狂,终是吃不消,只好任李瑕拥着。 闭上眼,眼角犹带着情意…… 李瑕想到自己那般有经验,一会高明月若是盘问起来又该如何说。 但高明月并未盘问,只是拥着他,乖巧又温柔的样子,又对他叽叽喳喳的说话。 “我还以为……亲亲就会有孩子呢……那天你刚回来,我们不是……不是亲了吗?后来我还担心了好久,不过,有孩子也很好……” 她似还舍不得睡,说了很多很多,但声音还是渐渐低下去, 缩在李瑕怀里睡着了。 李瑕听到院子里的动静, 想起身嘱咐她们动作轻一些。又怕惊醒到了高明月, 最后也没动,任她枕着自己的手臂。 疲惫感袭来,渐渐还是睡了过去。 ~~ 韩巧儿伸出手, 轻轻推了一下门,没能推开, 于是轻手轻脚地走开, 又回到偏厅上陪阿莎姽和小竹熊。 “李哥哥与高姐姐还在睡呢。” “当然, 他们做了一晚上快活的事。”阿莎姽淡淡道。 “什么是快活的事?” “以后你就明白了。” 韩巧儿犹不明白,“哦”了一声, 问道:“阿姑姑一晚上没睡吗?” “说过,我不姓阿。” “嗯,我记得啊, 我记性可好了。但我要把你和我姑姑区分开来。” “那为何不叫她‘严姑姑’, 要叫我‘阿姑姑’?” “因为她是我祖父的女儿, 你不是。” 阿莎姽似乎被说服了。 韩巧儿又问道:“平时你不是天亮了就去睡吗?” “睡不着。” “为何?” “想我丈夫了。” “我爹也想我娘, 他和你一样的。”韩巧儿说到一半,低下头偷看了阿莎姽一眼, 想说话却又不敢说。 阿莎姽对她爹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应也不应,显得有些孤独。 韩巧儿无奈, 只好和阿莎姽说些昨夜在酒席上听说的各种事,哄她开心。 “你知道我义父吗?就是江县令……不对, 现在是通判了,昨天义父义母也回来吃喜酒呢, 本来他喝酒喝得脸红红的,一听你在, 脸色就白了,好像被吓到了。还问郝道长怎么回事,郝道长就跑去放烟花了,烟花也太好看了吧。” “我看到了。” “你看到我义父了?” “烟花,很好看。” “过年还有呢,郝道长藏了好几个烟花,答应到时让我也点一支, 他们对我都好好啊。” 阿莎姽道:“因为只有你说要放烟花,冥王才会答应让那老牛鼻子做烟花。” “真的吗?”韩巧儿颇为开心。 过了一会,她又有些懊恼起来。 “可惜聂大哥、高大哥……哦,还有林大哥, 他们都没来。其实我以前有点讨厌林大哥,但是他们不在,我又觉得李哥哥和高姐姐的婚礼上少了点什么。” “冥王不在乎。就算成亲时只有两个人,他们也很快活。” “我也好想和李哥哥、高姐姐在一起啊,可他们不带我。” 阿莎姽瞥了韩巧儿一眼,正要说话,远远的听到前衙传来一声梆响,韩巧儿便唰的一下站起来。 “呀,未时了,我得去帮祖父做事……” 毯子上的小竹熊抱着竹叶打了个滚,小丫头跑得飞快,已跑出了偏厅。 ~~ “李哥哥,你起了?祖父说李先生送江通判他们去一趟叙州,他去营地放一部分士卒回家过年……” 傍晚时,李瑕终于起来,在院子里做些锻炼。韩巧儿就站在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 李瑕知道李墉的心意,懂这个“儿子”不喜欢俗礼,干脆就避开,省得他新婚之后还要去拜……称得上颇为贴心了。 “祖父还说‘礼金已经算过了,就放在公房里,须阿郎过目,有几位大员送的厚礼,须阿郎心中有数’……” “难为你能记得这么多,以后就叫传声筒吧。” 韩巧儿咯咯直笑,道:“那也太难听了吧。李哥哥,高姐姐呢?不出来吃饭吗?” “她有些不舒服,想再躺一会。” “那我去看看她。” 韩巧儿又转身跑掉,总之是一天到晚很忙的样子。 一路进了主屋,她敲了敲门,问道:“高姐姐,我能进来吗?” “巧儿?” 绕过屏风,韩巧儿吸了吸鼻子,侧着头嘀咕道:“一股奶香味呢。” 榻上还挂着帷幔,高明月侧身背对着她。 “高姐姐,你不舒服吗?” “没什么,就是成亲太累了……巧儿,帮我把剪刀、针线,还有红布拿过来好不好?” “好啊,可是你怎么了?要缝什么吗?” “嗯……嗯……倒也没什么,被匕首划伤了,脏了被褥,要缝补一下……” “那严重吗?我去拿金创药吧。” “不用……嗯……你李哥哥已经帮我敷过了药,过两日就好……” ~~ 三日后,已是腊月三十。 李瑕与高明月这对新人方才出门往李墉家去致谢,也是拜年。 堂上并无外人,高明月捧着一杯茶,娴雅地行了个万福礼,道:“儿媳敬过父亲。” 李墉接了茶,脸上泛起笑意,连连点头。 “好啊,好啊。” 高明月又行礼唤道:“姨娘,大哥。” “不必多礼。” 刘苏苏忙又拿出一个玉镯子上前给高明月戴上。 李昭成则捧了个小匣子放在案上,道:“这是父亲给你们小两口的新婚礼,对了,晚间的年夜饭一起吃吧,明早记得来拜年,父亲给你们再包个压岁钱。” 高明月很开心,抬头看向李瑕,眼睛亮亮的。 李瑕只好点点头,道:“也好,那请李先生一家晚上到县衙用年夜饭。” “欸,既无旁人,不必再装了。”李昭成又跑去拿了好几个油布包出来,道:“你喜欢吃肉丝糕,这是我特意又做的,一并带回去。” 李瑕坚决强调道:“我并不喜欢吃糕点。” 李昭成笑了笑,道:“打开看看吧。” 李瑕无奈,随手接过一个打开。 “嗯?大哥哪弄来的牛肉,别是耕牛……” 话到一直,李瑕猛地停下话头,自己都觉得诧异。 那一声“大哥”自然而然,仿佛是嘴里的肌肉记忆一般,开口时候全然未曾反应过来。 李墉抚须而笑,与刘苏苏对视一眼。 “说的再多,还不如几斤牛肉啊。” “这孩子,打小便是嘴馋……” …… 高明月不知他们都在笑什么,但看家人和睦,亦觉得欢喜,也忍不住笑弯了眼。 李瑕十分无奈,觉得到了这年年末,自己像是被某些东西牵绊住了一般。 但,感觉似乎也不坏…… ~~ 这是大宋兴昌五年的最后一天。 蜀南虽未下雪,却也寒风冽冽。 通往庆符县的官道上,两骑骏马正在狂奔。 “快!” 马上的骑士被寒风刮得几乎睁不开眼,身上的伤口亦因此再次裂开来,他们却还在不停挥鞭…… 正文 第408章 预留 这是蒙哥汗七年的最后一天,张柔紧赶慢赶,终于在这一日赶回毫州城。 “吁!” 翻身下马,手里马鞭一丢,也不看迎上来的那许多人,张柔大步便往军民万户府走。 “进堂再说。” 说也无甚好说的,仅仅一句“塔察儿败了”。 诸人毫不意外,他们就从没想过要帮塔察儿攻下樊城。 “幸而未耽误大帅回家过年。” 张柔心情不好,啐了一口,道:“未耽误?老子还想回顺天老家过年,娘的!” 于他而言,亳州不过是镇守之地,年节时还是回老家更为热闹。。 他的儿子们也多在顺天。 张柔的长子早夭,次子张弘基如今坐镇顺天,三子、四子亦在顺天辅佐;六子张弘略刚被任命为河南行省参议,代了杨果之职;七子张弘彦任忽必烈侍卫军副指挥使;八子张弘规被调任至新军;九子张弘范才出仕,已被任为行军副总管;十一子张弘庆在哈拉和林为质。 如今在跟前的,只有五子张弘道、刚从苏门山书院回来的十子张弘正、十二子张弘毅。 再一想,若不能选出一个担当家业的,往后若是十多个儿子要分家……张柔又是一阵烦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都杵在跟前做甚?!要老子披着盔甲随你们吃年夜饭不成?” “是,请大帅稍歇。” 一众人纷纷退下,唯有张弘道低着头站在那,似有话要说。 张弘道在张柔面前实在没甚底气,家中十个兄弟,从小就与族中兄弟们舞枪弄棒、吵吵嚷嚷,他看得出来张柔早烦他们了。 “父亲,孩儿……” “本事没有,心气倒高。”张柔尚未听张弘道说,往椅背上一靠,没好气道:“不自量力。” 大过年的,也不好太教训儿子,张柔语气一转,叹道:“自己想想,你十七岁时在做甚?弄大婢子的肚子、私奔?差点毁了与严家的亲事。害老子骑马追了你数十里。” 张弘道惭愧,头埋得更低。 他与李瑕交手以来, 一直把李瑕当成与自己同等的对手, 此时才想到若换年少的自己与之相比, 只怕更要被耍得团团转。 但该说的还得说,他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 大姐儿那心思,只怕是……” “唉, 从头开始, 仔细说吧……” ~~ 待回了后宅, 张柔看着家中妻女,火气消了些。 他一共娶过三个妻子, 又有数房小妾。 第一任妻子李氏早亡,出生于高平李氏,两代进士之家; 第二任妻子靖氏为张柔生了大多数儿女, 十年前过世了。靖氏之父靖安民乃河北九公之一; 第三任妻子毛氏, 乃大名府世家望族出身, 与元好问之妻同宗、与副元帅乔惟忠之妻是姐妹。 妾室马氏, 其父曾任金国步马指挥使;妾室赵氏,乃汪古赵氏之旁支…… 总之, 张家之联姻,基本已涵盖了北地稍有实力的人物家族。 如今张家主母是毛氏,毛氏续弦张柔时已三十有余, 十年来并无所出,但她家世显赫, 待子女也好,张柔几个年轻的儿女都是她一手抚养长大。 这日张柔回来, 毛氏喋喋不休说的亦是张文静之事。 “……病了好一阵子,妾身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也怪我这个当母亲的不是生母, 不敢严厉……” “知道了,今日年节,你先去操持吧,我与大姐儿谈谈……” 不一会儿,张文静进来。 她却是已痊愈了,还带着三个婢子,一个捧着小火炉, 一个捧着一匣膏药、一个捧着一盒糕点。 “父亲先烤烤火,女儿备了膏药,给父亲贴上吧?” 张柔拍着膝盖道:“是啊,南边那地界, 日日下雨,寒气重得厉害,为父这老寒腿不行喽……不行喽。” “女儿便猜到了,贴完这膏药,再给父亲捶捶背,明日啊再让大夫拿老姜袪袪湿。” 张柔不由大笑。 “果然还是大姐儿懂事,不像你几个兄弟,每每惹事。” “那父亲再尝尝这米糕,女儿亲手做的。” “亲手做的?”张柔很是惊讶,“怎还学着下厨了?” 张文静认真点了点头,道:“什么都学一些嘛,女儿也大了。” “好,好,大姐儿聪慧,做的米糕一定好吃,为父尝尝……” 那米糕做得确实漂亮,摆得也整整齐齐,张柔拿了一块,但一口下去,竟是硬梆梆,半点也咬不动。 老牙疼得厉害,他好不容易咬了一点下来,神色有些尴尬,却是道:“嗯……味道很不错。” “不错吧?”张文静已站到张柔背后,捶着背,问道:“母亲与五哥一定向父亲告女儿的状了吧?” 张柔不答,再次拍了拍膝盖,道:“南边那地界,我们北人真是呆不惯,湿气大不提,吃的也不同,说起话来也一句都听不懂,不好,不好。” 张文静偏不顺着他的话头,反问道:“若真是不好,父亲何必辛苦想打下来?” 张柔叹道:“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张文静笑了笑,问道:“听说,前阵子有位族叔在军中犯了错,从杞州逃到宋朝去了?” 张柔前一刻还在吊诗文,下一刻已破口骂道:“狗崽子。” “从河南到宋境,路途如此之远,六哥真就捉不到?”张文静道:“当时钩考愈演愈烈,不是家里想留一招后手?” “休得胡言!女儿家的,管这些做甚。”张柔叱喝一声。 他脾气收放自如,很快换了个话题,道:“你啊,惹你母亲很担心,她待你们一向如亲生的……” “说到母亲,当年乔副帅任金国定远大将军,父亲屡屡去信招降他,他皆不肯从。可后来呢?父亲生擒乔副帅,让他与父亲成了连襟,如今他已是张家最大的助力。 女儿近来在想,我张家起势向来是靠包容、而非排挤吧?父亲立足中原,靠的是忠心否?还是靠联姻各家,使得张家根深蒂固?” “联姻?为父想联姻许家,你为何不肯呐?” “看不上。”张文静嗤笑一声,道:“话到这里,女儿想告五哥一状。” “你又欺负你五哥。” “才不欺负他。说到许家子弟,比起……李瑕那人可差得远了。五哥当时在开封做的便不对,换成女儿去做,必能为父亲拉拢了一个了不得的人才。” 张柔不答。 张文静又道:“若李瑕能与乔副帅一般,父亲必如虎添翼。” 张柔闭上眼,脑中想到了乔惟忠这个连襟……连襟……女婿…… 此事他并非没想过,早在去年,他便问过敬铉是否能留用李瑕。 可惜,彼时还是轻看了其人能耐…… 如今再回想在微山追捕一事,张柔不得不承认,当时张文静的提议是对的,错的是自己…… “时机过了啊。” “女儿敢说,父亲今日若不信女儿,来日还要感慨时机过了。” “呵,是吗?” “女儿来想办法,如何?” 张柔“哼”了一声,道:“本该是为父教训你,你竟敢在为父面前耍些小聪明。” 张文静笑道:“这两年,女儿也有所长进嘛。” 张柔沉吟了许久,本要骂张文静的话终是没再说出口,只是缓缓道:“明年吧,明年为父擒了那小子,让他入赘我张家,只要他肯,一切都好谈。” “父亲……” “我不管他是否有妻室,有也得给我休了,从此对张家死心塌地,一如乔孝先当年。若他不肯,你便死了这条心。” 张文静低头不言。 张柔语气很冷峻,不容反驳,又道:“为父已退了一步,此事只能如此。” 作为父亲、作为一家之主,他这个表态,确已尽了力,挥了挥手,让女儿退下,不再多谈。 他并未告诉张文静为何能确认明年必擒李瑕。 说到底,在大势面前,李瑕已成了小事。 张柔独坐在那思索了良久,起身转进书房,打开墙上的暗格,从当中拿出几本册子。 这是去年在微山从李瑕手里夺来的情报。张柔当时便认为这是李瑕故意留下的…… 他熟练的拿起其中一本,只一翻,便翻到了中间的某一页。 “戊申年,诸王会于阿剌脱忽剌兀之地,拔都首倡推戴,言蒙哥聪明睿知,可为大汗,众悉应之……” 张柔眯了眯眼,目光再次看向那“蒙哥”二字。 那里被人画了个圈,旁边写着六个用血迹写的简笔小字,字迹很是潦草。 “蒙哥死,蒙古裂。” …… “小子,你这是何意?”张柔低声喃喃着。 远远有爆竹声响,再有半日,便要到蒙哥汗八年…… ~~ “马上就是兴昌六年了。” 庆符县,李墉侧耳听着远处的爆竹声,轻叹了一声。 于他而言,吴潜拜相的计划只在这一两年间,到时,还能陪在家小身边的日子也就尽了。 他心知这大概会是自己平生过的最后一两个年节。 “走吧……郝道长先请。” 郝修阳换了一身崭新的道袍,拍了拍李墉的肩。 “大过年的,叹哪门子气,走,到县衙吃年夜饭……” 正文 第409章 新年 姜饭带着人走进沁香茶楼,随手丢了一袋钱给店小二。 “我请弟兄们喝杯茶。” “是,姜班头请坐,坐这桌吧。” “我就不坐了。”姜饭道,“严掌柜在楼上?我上去给她拜个年。” “掌柜不在楼上,似乎在后院。” 姜饭于是向后院走去,只见严云云在廊下擦头发。。 她显然是刚梳洗过,面具也未戴,见了姜饭,刻意将烧伤的那边脸对着他。 “姜班头怎有空过来?若是来讨公务开销,自去找我兄长,如今做事可得讲章程。” “嘿,就是来喝杯茶。你今儿这年夜饭咋安排?” “到县衙与父兄团圆。” “你年年到县衙过年,叫我好羡慕。”姜饭笑道:“大过年的,偷儿也多,快班忙不过来,请我帮忙,得夜深了才得空找鲍哥哥喝两壶。” 严云云懒得听他说后面那些,随口道:“羡慕便去找我父亲,你也当个干儿子。” “我哪有高攀韩老的命?能给以宁先生当干儿子我也是美的。” 严云云笑了笑,道:“所以脱了裤子对着我兄长?” 姜饭一愣,忙道:“这事怎就过不去了呢,你可别误会……不是那回事……” “我管你们。滚吧,别在老娘这聒噪。”严云云转身回了屋。 姜饭傻站在院里挠了挠头,懊恼地叹了口气,重新回到茶楼。 “班头,方才罗媒婆从前边走,说是要给你相门婚事咧,嘿……袁员外家的女儿,不得了的大户人家。” “一边去,别烦老子。” “大过年的,班头咋还骂人咧,喝水喝水。” “拿开,这白水能有茶有味吗?” ~~ 严云云到了县衙,先是去公房,只见韩祈安还坐在那忙着。 “大过年的,兄长竟也不歇?” 韩祈安头也不抬,道:“眼下幕僚多了, 县务若还需阿郎烦神, 便是我失职……对了, 你上个月盐卖得不错。” “冬天嘛,腌菜的人多。来年只要叙、泸不打仗,叫兄长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仗怕是要打, 但既是做生意,该伸手过去便莫犹豫。” “既是这样, 兄长帮忙杀几个人?”严云云在韩祈安身边坐下, 云淡风轻道:“叙州那个盐商对我的人下黑手了。” “死人了?” “嗯, 死了两个,丢了两百斤盐。” 韩祈安点点头, 道:“知道了,大过年的跑来说这种事。” “红红火火嘛。” 韩祈安显然不打算让对方过了初一,自出了公房招过一个小吏, 道:“帮我找姜班头过来。” 他再转身回了公房, 便听严云云道:“姓姜的对我有意思, 兄长需敲打他一下。” “我问问阿郎吧, 阿郎若是同意你和姜饭……” “我配不上。”严云云笑了笑,“走吧, 吃年夜饭去。” ~~ 才到后院,便见韩巧儿提着个小篮子跑过来。 “父亲。” “走路慢点,女儿家要娴静些……李先生他们到了吗?” “到了, 在大堂和祖父聊天呢。” 韩祈安点点头,自去大堂。 韩巧儿方才转向严云云, 道:“姑姑来啦?和你说个好玩的,房主簿到杨公家里吃年饭呢。” “房主簿怎会过去?” “杨公派人请的。” 严云云道:“如此看来, 杨公处事很厉害,我该学他。” “我们去房主簿家里挖竹子吧?你看, 隔着墙就有好大一片竹圃。” “能过去吗?” 韩巧儿点点头,道:“李哥哥和高姐姐也去,门房会放我们过去的。” 严云云犹豫片刻,道:“那你们去吧,我带了些年货,先放到厨房。” “好吧。” 韩巧儿并不强求,自在这边稍等了一会, 便见李瑕与高明月换好衣服过来。 “走吧。” 高明月问道:“我们挖房主簿家的竹子,真的没关系吗?” 李瑕道:“那是县衙的竹子,不是房主簿的。” 韩巧儿道:“可是房主簿真的很喜欢那片竹圃,他上次还与祖父吟东坡诗‘可使食无肉, 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李瑕道:“竹子就是小竹熊的肉,无竹令它瘦。” 高明月与韩巧儿皆是抿嘴而笑。 “李哥哥,那为什么竹熊吃素还那么胖啊?” “……” ~~ “这条鱼我来做吧?” 厨房里,李昭成踱步进来,探头看了一眼,终是手痒,指了指案上的鱼,向两个厨娘道:“我看你们是打算清蒸,但这种鲫鱼不适合清蒸,做份鱼汤,再做份鱼粉,可好?” 他对李瑕家的厨娘不太满意,她们只知道蒸煮,年夜饭上已有好几道白灼的菜了。 莫不如他上手做几道好菜。 至于辅料,李昭成已带来了,他将两个厨娘遣去打水,磨了磨菜刀便开始动手,嘴里不自觉哼起歌来。 “张家寨里没来由,使它花腿抬石头,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 一回头间,忽见有个身影站在一旁,李昭成吓了一跳。 “啊?韩家的严姑姑?” 严云云听了便有些不太高兴,道:“李家郎君哼的这曲子可有些诽谤朝廷?” 李昭成腼腆地笑笑,道:“我喜欢到酒楼吃菜,听旁人唱的有趣,学来了,莫说出去才好。” 见他这笑容,严云云气消了些,放下手中的年货,问道:“怎是李郎君在做菜?” “喜欢做菜。” “闻着倒是很香。” 李昭成又低头处理鱼,道:“还以为你也要说‘君子远庖丁’。” “你常做饭?手怎这般好看?” “仔细不切到手就好。你要洗手吗?给你舀杯温水?” “不必了……对了,李郎君与阿郎是亲戚?” 李昭成不动声色,反问道:“怎会这般问?” “觉得奇怪,西陵先生大才,怎会远远跑来投在阿郎幕下,且那么快便与我义父地位相当。” 严云云这话算是颇为尖利了。李昭成却只是温雅地笑了笑,道:“那倒不是,我家中遭难,受庇于李知县。” “原来如此,那是我想多了,先前问过兄长,他叫我莫打听。” 李昭成道:“不过是低贱门户,我只盼以后能开个酒楼。” 严云云放松不少,笑道:“我亦是差不多,受庇于阿郎,只想开个茶楼。” “同是天涯沦落人?帮我把姜拿来吧……” 不一会儿,鱼下了锅,香气腾起…… ~~ 这场年夜饭,李知县家人多得一桌坐不下,遂分了男女各一桌。 阿莎姽讨厌与太多人一起用饭,本想躲开,被李瑕喝令了回来。 李瑕少有教训人的时候,这次到凌霄城被易士英骂过了,学了易士英的口吻。 “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便是鬼,今夜也得给我落座吃饭。” “冥王也不喜欢与这些俗人一起用饭。” “不……我还挺喜欢的。” 阿莎姽无奈,只好不情不愿地走进厅堂,在高明月身边坐下。 她闻了闻面前的杯子,露出疑惑之色,也不等旁人落座,自举杯喝了一口,了然地点了点头。 “桃浆,好喝吗?”严云云笑道:“那位李家郎君做的。” 阿莎姽不喜欢她,没答,自闷头又夹菜,吃了一口又有些疑惑。 今日的菜显然比平时那些清淡的好吃许多。 …… 李瑕坐在主位,包括李墉在内都是坐在他的下首。 哪怕算是父子,但彼此对这个座位排次都是安然受之。 但李瑕不像江春那般会活跃气氛,今年这场年夜饭就比去年乏味许多。 他只打算快些吃完,到营里陪陪戍营的将士们。然后,再早些回来。 另外,菜还不错……他只是不喜欢甜食,也愿意吃的清淡,不代表他尝不出什么好吃。 “今年多谢韩、李两家,还有郝道长为我操持,我敬诸位一杯。” 李墉笑道:“既是一起过年节,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韩承绪已笑,道:“李先生说的不错,阿郎见外了。” “今日过节,不必将我看作知县,只当是个晚辈。我这人无趣,你们只管说笑,莫要拘束。” 气氛显然不是像李瑕这样来活跃的,厅堂上众人对视一眼,更加沉默下来。 还是刘苏苏敢打趣,笑道:“你们莫为难知县了,小两口新婚燕尔,巴不得早点吃完年夜饭……且敬酒吧。” 众人这才大笑。 严云云起身道:“要我说,今夜都休提战事,谁提便罚酒一杯,我来出几个商谜,猜不出的亦罚一杯。” 气氛遂热闹不少,李瑕转头看去,见高明月亦在看着自己,两人对视了一眼,高明月点了点头,表示很想猜谜。 李瑕微微笑了笑……接着,门房跑来。 “知县,有人来拜访,是军中人,受了伤的,像大老远跑来的……” ~~ 聂仲由带着林子进了门,转头看去,见李瑕大步而来,不由咧了咧嘴,有些歉意地笑了笑。 “说好来给你贺喜,我来晚了。” “不晚,年还没过。” “哈……” 聂仲由大步上前,熊抱了一下李瑕,哈哈大笑。 “没带贺礼,欠着可行。” 李瑕拍了拍林子的背,拉着两人,道:“先把伤势处理了再谈,在哪受的伤?” “增援苦竹隘,被汪德臣所部拦截了,我只有二十天的休整时间……” “苦竹隘?怎么会在这时候有战事?” “今年与往常有些不同,利州蒙军来势很凶……还有,纽璘只怕马上要攻叙州了,我马快,消息该是这几天就到……” 李瑕转头看去,正见家里人从厅里出来,个个看着聂仲由,眼中泛起忧色。 …… 严云云方才刚说过“谁提战事便罚酒一杯”,她却不敢让眼前这个不停谈论着战事的汉子罚上许多杯酒。 她与韩祈安对视一眼,颇担心才铺开的盐业生意。 无论如何,这个年节的热闹氛围便这样突兀地被打断了…… 正文 第410章 奔波 因不速之客的到来,几个男子又去了前衙商谈,唯几个女子还留在后衙的厅堂上守岁。 不一会儿,阿莎姽去给聂仲由处理了伤口再回来,严云云便问道:“叙、泸会有战事吗?” 她年前才打了三十余口盐井,雇了上百户川西迁移来的难民制私盐,准备打开长江上游的生意,自是急得不行。 “没听。” 阿莎姽似乎已感受到吃年夜饭的乐趣,反问道:“猜谜?” “不猜。”严云云捏着手指,生怕今年办砸了事情,明岁此间便没了自己的位置。 她一直便担心李瑕是初时无人可用才任她一个女子,如今有了李家、杨家子弟,随时要换掉她…… 高明月想了想,决定拿出些主母的气势来,道:“你有些太紧张了,不必如此,继续说方才的商谜吧。” 她如今已把头发挽起,开口已不似先前那般小女儿的姿态。。 严云云吃了一惊,莫名定下心来,捋了捋耳边的头发,笑道:“是,那我便出一个字谜抛砖引玉……躬身自省长此生。” 这字谜,亦是她在向高明月表心迹的意思,表明她会自省,不再如此紧张兮兮。 “可是一个‘张’字?” “是。” “高姐姐好厉害。”韩巧儿笑道,“再来一个,我也要猜。” 刘苏苏笑道:“先罚一杯再说……” ~~ 前衙公房,韩祈安已找出地图。 “我军并非没有防备,月前传来的邸报便提醒各地年节之际要注意防务。叙、泸这边,张实张都统会迎战纽璘,朱禩孙朱安抚使措置钱粮。” 聂仲由才裹好伤,道:“探马得到的消息,汪德臣支援了纽璘一万兵马……” “换身衣服再说吧。”李瑕从里间翻出两件衣服丢给聂仲由和林子,“你十多日前受的伤,伤口怎还能裂开?” 林子接过,道:“我也说怪,聂哥哥这伤总不愈合。” “不打紧,皮肉伤, 划得不深。” 李瑕摇了摇头, 道:“凝血功能差。怕是你去年……哦, 前年,在龙湖中的那几箭伤到肝了。” 郝修阳对战事不感兴趣,对这事却很好奇, 问道:“何谓凝血功能?” 李瑕素来喜欢健身亦喜欢养生,道:“血液凝结的速度, 自愈能力, 与肝脏有关, 所以说睡眠很重要,要给肝脏休息。运动也很重要, 可以弥补缺眠对身体的损伤。” 郝修阳大笑,道:“束发之年如此养生,了不得, 了不得, 有我道门资质。但为何说肝、血有关……” 韩祈安转头看去, 眼中透出些了然之色。 他看得出, 李瑕对今年的战事有所预料,并不紧张, 这才不急着问战事而是说些旁的。 可惜,郝修阳虽感兴趣,聂仲由却对这些漫不经心, 笑道:“大丈夫受些小伤,哪要婆婆妈妈的。” “那不一样, 比如我与慕儒,睡的沉、动的多, 体质便好。你不同,你得注意, 莫再轻易受伤。” 李瑕其实是颇为郑重地在交待聂仲由,而不是在随口闲聊。 “好。”聂仲由披好衣服,道:“接着说吧,成都之战后,蒲帅见成都残破、剑门关又不在手,只好徐徐退回重庆府休整,但同时也遣兵苦竹隘、大获城。” 他在地图上指了指。 苦竹隘在剑门关西南方向的小剑山上, 也是像凌霄城那样的山城,但山顶的面积小得多,驻兵不多,仅有数百人, 自给自足。 大获城则在剑门关东南方向的大获山上,亦是山势奇险,乃川中八柱之一。 这两座山城一左一右卡在剑门关入川的道路上,易守难攻,这些年蒙军摧城灭地,却始终无法将它们攻下。 可惜苦竹隘兵力太少,不能起到阻挡蒙军的作用,只能作为一枚钉子,钉在后方。 “这次,汪德臣不知发了什么疯,猛攻苦竹隘、大获城不止。蒲帅派去的援兵被挡在嘉陵江口,遂派我们遂宁军再去增援,亦被拦了出来。” 韩祈安道:“蒙军不惜伤亡也要攻克苦竹隘、大获城?” 李瑕去过云顶城、凌霄城,知道这种山城有多险峻,蒙军付出再惨重的代价也未必攻得下来。 “很明显,蒙军今年会有大动作。” 聂仲由道:“蒲帅也是这般认为,派探马打探蒙军情况,果然发现纽璘重据成都之后,在岷江造船。” 李墉道:“长江天堑在此,叙州城、泸州神臂城皆易守难攻,蒙军定攻不下城,目标该还是重庆府?” 韩祈安提笔标注着,蒙军的攻势渐渐连成了一线,包围了川蜀。 “不像往年啊,今岁似不像要对川蜀防线施压……有必须夺下川蜀的意图……” 李瑕起身又点了两根烛火,侧耳听着远处的爆竹声,沉思了一会。 “蒙哥要亲征了。”他忽然道。 “什么?” “不会吧?” “阿郎何以确定?” 李瑕先是指了指地图上的成都,道:“去年成都一战,纽璘败了,他并无都元帅金符,阿卜干一死,他无法统御兵马,只好退入利州。如今却准备攻叙、泸,说明他收到了蒙哥的任命。且很急,太急了。” 他说着,又指了指苦竹隘。 “苦竹隘驻兵不过数百人,汪德臣为何一反常态,非要拿下?怕蒙军入川之后这数百人侵扰粮线?不。” 李瑕语气愈发确定,道:“只有蒙哥要亲自来了,汪德臣才必取苦竹隘。一个蒙古大汗亲征,若是连这样的小寨都攻不下,成何体统?” 李墉总觉得李瑕太武断了。 他说不上来,只感到这推断听起来合理,但其理由似乎不能得到这样的结论…… 旁人却都已信服,各自沉吟。 聂仲由眼神炯炯,道:“非瑜该到蒲帅军中才是,此仗蒲帅若有你襄助……” 李瑕便没在听他说这些,目光落在地图上,考虑的与聂仲由不同。 所谓“危机”,有些事对旁人而言只看到危险,他却是在考虑其中蕴藏的机会。 “首先,我们得击败纽璘,保蜀南不被战火波及……” ~~ 姜饭才换了身衣服,把匕首揣好,向两个手下道:“赏钱都放回家里了?” “是。” 这两个手下与白日里那些打探消息的人不同,沉默而木讷,只是咧嘴笑了笑,表示对这大年夜出门办事的赏钱很满意。 “船雇好了。” “走吧,到叙州城送送年货……” 姜饭有些兴奋,想到明日是大年初一,一大早就把人做了,对叙州那些奸商的威慑显然不一样。 然而才出门,只见一名小吏快步跑来。 “姜班头,知县唤你过去。” “这就过去。”姜饭心中虽疑惑,脸色却还是平平静静。 这是李瑕教他的,有时让人看出疑惑这点小情绪也能影响许多事。 姜饭学得很好,只有在少数人面前没能绷住。 他一路脚步飞快,进到县衙,忙不迭便给李瑕拜年。 “知县,小人不用去杀盐商了吗?” “事情有变化,要杀的不只这一个……你坐吧,等韩先生安排。” “是。” 李瑕起身,向韩祈安道:“那便辛苦以宁先生了,我带聂将军去营里见见故友。” ~~ 今年庆符军中依旧有许多未能回家的士卒,校场上灯火通明、搭了个戏台,上面正唱着《说岳》。 这出戏是李瑕请人根据说书人的故事编的,除此之外还有好些新戏,之所以先放这出,是因晚些韩承绪、杨果等人都会过来,顾忌他们的情绪。 刘金锁正坐在人群中嗑着瓜子边看戏边吹牛,忽听人喊“知县来了”,他倏地一下便跳起来。 “知县来的这般早?都让开,我去迎……立正!” 大喝了一声,人群仿佛被炸开一条通道,刘金锁哈哈大笑,大步而走,很快又是一声欢呼。 “知县!咦……聂哥哥!林子!” 聂仲由被猛地熊抱了一下,身上的伤口疼得厉害,却是大笑道:“许久没见你刘莽夫,壮了不少。” “哥哥,憋坏我了,知县打仗从不带我,不然上次便该见你……不对,那啥,快来看戏。” “不急,杨奔在哪?他伤可好了?” “哥哥竟还认识这个臭脸,他一会上台唱《杨令公》,我们坐那边看。” 聂仲由道:“见过你了便是,再到营中逛逛,我们今夜便走。” “今夜便走?那哪成啊……” “本就是赶来给非瑜贺喜。”聂仲由颇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刘金锁的肩,又道:“你好好听知县的话,不必愁没有仗打。” 刘金锁好生失望,老老实实地应了。 李瑕又带着他们绕着校场边走边谈,见了些在成都一战中并肩作战的同袍,聂仲由眼看时候不早了,停下脚步,拱了拱手。 “我还得赶回遂宁军,这便走了,来日再会。” “嗯,我找了船只,你们在船上歇一夜,明日到了长江对岸再骑马……” 聂仲由这次赶过来,真只是为了向李瑕贺喜,见上一面即走,他与林子在营边的小码头登上船。 “保重。” “保重。” 小船沿江而下,远远还能听到军营里传来的戏腔。 “两河豪杰齐待命,复燕云岂止是岳家孤军?义师劲旅终必胜,英雄何必泪满襟,权当作塞雪立马黄龙痛饮……” 正文 第411章 稳妥 蒙哥汗八年,正月初八,纽璘趁宋军年节懈怠之际,攻克了简州。 重占成都之后,纽璘相当于扼住了岷江上游,可顺岷江而下,攻打叙州,但他行军谨慎,决定还是先拿下简州。 简州即简阳,有“天府雄州”之称,在成都东面一百里,地处沱江中游。 拿下此地,纽璘便可控制沱江,由沱江直抵泸州,切断了叙、泸之间的联络,进而顺利击败叙、泸的宋军。 还有一个好处是,沱江比岷江更方便运送辎重,可用于今年战事。 纽璘的战略目的与兀良合台相同,顺长江直指重庆府,与另几路大军会合。 首战告捷,蒙军据岷江、沱江上游,开始以牛羊皮制造筏子,对下游的叙、泸虎视眈眈…… ~~ 这一年是大宋兴昌六年,一直到正月十四,叙州城才收到简州失守的消息。。 叙州知州魏文伯得到消息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大气。 “如此,蒙军已无攻打叙州的必要了?” 魏文伯前几日便得到了纽璘要侵略叙、泸的消息,各方传来的都有,甚至还有南边庆符县传来的。 他紧张了十余日,终于得知简州失守了,想来蒙军便可沿沱江而下,直接攻泸州,再去重庆……不对,泸州有重兵驻守,该是泸州守军击退蒙军才对,战火不至于波及到叙州。 魏文伯思考到一半,及时纠正了脑中的想法,正色又道:“本待与纽璘决一死战。” 江春却是问道:“知州所言甚是,但……” “但什么?” “但蒙军未必不会攻叙州,一旦让他们在长江以南立足,叙州可就太危险了,陷孤立无援之绝境啊。” 魏文伯这才悚然而惊, 一想也是, 北面成都的蒙军随时可顺泯江而下, 与东面泸州的联系万一被切断了,蒙军再渡过长江,便完全包围了叙州。 “不会吧?”魏文伯问道:“张都统早有准备, 到时会迎击蒙军。” 江春的眉头不由深深皱起,小心翼翼提醒道:“兴昌四年, 张都统在马湖江大败了。” 魏文伯抚着长须, 很是苦恼, 试探道:“败了一次,这次该不会再败了吧?” “岂敢谈必胜?” “万一败了, 蒙军会掉头攻叙州?” 江春真的有些不烦恼了。 讲来讲去,讲这么久了,这个知州还抱着侥幸, 一直纠结在这个问题上。 这辅官便是不如主官好当。 “知州啊, 蒙军便是不攻进城, 也必定要在叙州境内洗劫一番, 到时你我治下子民何辜?” 魏文伯深以为然,心知如此一来, 官途可就毁了,遂问道:“依载阳之意,如何?” 江春道:“调兵增援泸州, 知州以为如何?” “叙州兵力守城尚且不足,岂有余力增援泸州?” 江春终是抛出自己的主张, 道:“庆符县李瑕屡有战功,可调其协防沱江, 知州以为如何?” 魏文伯捻着须尾,思索起来。 江春还在暗地里骂魏文伯是个傻子, 魏文伯却忽然问了一个让江春无法回答的问题。 “倘若蒙军是佯走沱江,实则走岷江、攻叙州,又如何?” 江春一愣。 魏文伯又道:“若调走庆符军,而蒙军又兵出岷江,切断了泸州支援的路线,我等岂不亡矣?” 江春张了张嘴,发现这位知州其实一点都不傻。 再仔细一想, 这一战很可能出现的结果是,蒙军顺沱江击败了泸州兵之后便直扑重庆了。哪怕要掠夺叙州,有庆符军增援,叙州便有损失、也不会太多。 到时比较各州府的功过, 这边也许还算是有功的。 反而是把庆符军调过去,万一跟着张实栽了,叙州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知州之意是?” 魏文伯道:“我等严防蒙军顺岷江而下,调庆符军扼住长江南岸。载阳觉得如何?” 两个老油子你一句、我一句,皆是很尊重对方的样子。 江春隐隐觉得,自己像是要被魏文伯说服了。 怎么看,这般布置都更稳妥一点。 他不自觉的微微颌首,道:“知州所言甚是啊……” 嘴里那个“但”字含了良久,江春犹豫着该不该说。 魏文伯郑重道:“莫看蒙军摆出一副攻泸州的样子便掉以轻心,我等宋臣有守土之责,必须保叙州不失。” “是,是。” “我看,明日的元宵灯会也罢了吧,当此时局,该以战局为重。” 江春问道:“既如此,元宵灯会之花费……” “唉,该已到了各商户手中,只看能追回几成喽。” 江春又是一愣。 简州失守的消息是今日才到的不假,但纽璘要南下的消息却是十日前便到的,这笔钱…… 出了衙署,江春只觉晦气。 他自知不如房言楷那般勤勉但还算是清廉的,没想到这次却摊上这般连蝇头小利都不放过的上差。 “这点骨头也啃,同样是丁党走狗,比李非瑜差远了……” ~~ 这日还家,轿子才落在府门前,江春便听门房上前道:“阿郎,有客来访,这是拜帖。” 江春接过看了一眼,道:“岂还需拜帖,人呢?” “在偏厅相候。” “下次再有庆符县来人,请到大堂相候。” “小人明白了……” 江春先去更了衣,方才到偏厅,只见李昭成正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两人之前见过一面,在李瑕的婚礼上。 “哈哈,李贤侄来了,令尊可好?” “家父无恙,让小侄来给通判送些元宵礼,还捎了韩伯父的礼物。” “坐,坐,不必多礼。”江春含笑又看了李昭成一眼,赞道:“李贤侄一表人才啊,可曾婚配?” 李昭成有些腼腆,应道:“谢通判关怀,小侄自幼便订了娃娃亲。” “哦?我听闻李家是遭了难方才躲在郝道长处,女方家里不曾悔婚?” 李昭成道:“是小侄有幸,未遭岳家嫌弃。” 江春掩着眼中的失望之色,抚膝道:“好,好……” 李昭成又行了一礼,说起正事,道:“听闻蒙军攻克了简州,且在大肆造船、沿沱江修浮桥,似有水陆并进,兵发泸州之势,知县有意请令协防沱江,想问通判是如何看的。” 江春暗暗心惊于李瑕情报之快,道:“此事今日我便与知州商议过。然,蒙军若是佯攻泸州,实攻叙州又如何。” 李昭成显然愣了一下。 “这……造的船只在沱江,怎搬到岷江?” 江春道:“以防万一罢了。” “可此战……” 江春摆了摆手,叹道:“贤侄想说的,老夫皆明白。但这是魏知州之意,小心无大错啊。朱安抚使、张都统未下调令,必是有信心守住沱江,岂须你我操心?” 李昭成无奈,只好应道:“如此,小侄这便回复知县。” “贤侄不如留下过完元宵?” “谢通判美意,家中父母在,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 李昭成离开江春府邸,却并未离开叙州城,而是拐进一条小巷,四下看了看,敲开了一处宅门。 “李郎君回来了,怎说?” “魏文伯无意调庆符军增援沱江。” 姜饭一愣,问道:“为什么?” “怕丢了叙州。” 姜饭不明白,又追问道:“明摆着蒙军要先打泸州啊,叙州怎会丢了?” “魏文伯不想冒险,怕是信不过张实,叙州在上游,他赌蒙军打败张实后会直接去重庆。” “李郎君你莫怪我笨,但我还是不明白。”姜饭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李昭成道:“你我不敢做主,派人回庆符县请知县定夺吧。” ~~ 次日是正月十五,李瑕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招过了韩祈安。 他随手将李昭成传来的信件丢过去。 “请以宁先生辛苦一趟了,我让高年丰带兵与先生同去。” “是否带李西陵同行?” “不必了。”李瑕道:“李昭成既参与了,李西陵不会出卖我们。” 正文 第412章 自作主张 沱江奔流不息,在金堂峡与云项山城擦肩而过,又下简州、资州、富顺监,由泸州汇入长江。 年节才过,继简州失守之后,资州亦迅速失守。 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的朱禩孙急忙迁富顺监之人力物力至虎头山城。同时,宋军都统张实横舟于沱江江面,准备迎战纽璘。 双方各自布置,互相打探,也渐渐摸清了对方的兵力。 纽璘号称五万大军,实则一万五千兵力,战船两百余艘,连破简、资二城,士气高昂; 张实号称六万大军,暂时只召集二万兵力,战船五百余艘,因位居下游、又先丢两城,士气不免有些低落。 对这一战,张实并无信心。。 他似乎还未从马湖江之败的阴影中走出来,对水战有恐惧。而纽璘用兵远比兀良合台谨慎。 川蜀宋军面对的远不止是纽璘这一路兵马,汪德臣对苦竹隘、大获城正在展开激烈的攻势,使蒲择之捉襟见肘,并无兵力支援张实。 “朱安抚使,可否调蜀南兵力前来?”这日张实终于还是向朱禩孙开口问道,“听闻成都一战,庆符知县李瑕又立了功?” 朱禩孙道:“魏文伯担心蒙军攻叙州,数日前已调李瑕守岷江。” “荒唐!”张实道:“简、资二州已被夺,蒙军大肆制船造舟于沱江之上。不先守泸州,反守叙州,魏文伯有私心,朱安抚使不责他,反任他胡为?” 朱禩孙不悦,道:“其顾虑并非没道理,成都尚有数千蒙军,若是偷袭叙州,击张都统之腹背,又如何?” “云顶城尚在,蒙军安敢弃成都?” “战事无定论,小心为上啊。”朱禩孙道:“此事,我已派人问过李瑕的意见,他亦是认为庆符军守叙州更为稳当。” 张实问道:“朱安抚使只要下了调令,还能调不来一点兵力吗?” 朱禩孙终于不悦,反问道:“张都统, 两万人守江犹不足, 差这一千人吗?” 张实一滞, 默然不语。 朱禩孙目光落处,发现张实的背不再笔直,已有些佝偻, 且说话时总是避着人的眼睛。 这个川蜀大将已没了以往的自信…… “唉。”朱禩孙长叹一声,缓缓道:“张都统也该明白, 魏文伯、李瑕皆朝中丁……丁相之门生。我虽受命措置叙泸防务, 也该顾虑他们意愿。李瑕愿守叙州、不愿来泸州, 强调过来,区区千余人, 于战事有益否?” 张实苦笑,道:“我是想到史俊破兀良合台之事,觉得那小子是个福将。” 朱禩孙点点头, 不再提李瑕之事。 他当然看得明白, 魏文伯不愿支援泸州是出于私心。 至于李瑕, 也许是真担心叙州防务出问题, 也许是因与魏文伯同为丁党……总之,是让人有些失望。 …… 时间渐渐到了二月中旬, 纽璘命麾下大将完颜石柱为前锋,当先顺沱江而下,遭到了宋军的阻击。 双方展开激战, 蒙军顺江而下,占了地利, 士气亦更好。 其船只多为牛羊皮所造小船,十分灵活, 士卒纷纷跃上宋军船只短兵相接。 鏖战之际,又有两千蒙军骑兵从两侧山谷杀出, 由两岸夹击宋军,抢夺船只。 张实布下的第一道防线由此被蒙军撕破,只好退守长江口。 纽璘稳扎稳打,一路建造浮桥,水陆并进,欲趁胜与张实决战…… 对于宋军而言,势态至此已极为不利。 朱禩孙显然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突破了沱江防线, 一旦蒙军再击败张实,便可直逼重庆,动摇整个川蜀防线。 他再也顾不得蒙军是否有攻叙州的可能,严令叙州必须出兵支援泸州…… ~~ 叙州。 “知州说什么?李瑕的兵马不见了?” 江春疑惑地反问了一声, 完全不明白这是何意…… 元宵节过后,魏文伯便调了李瑕协防叙州,很快,李瑕欣然领命,与祝成带了六百庆符军、六百长宁军北上,抵达叙州。 当时魏文伯大喜,宴请李瑕,一起盛赞了丁大全,且定下了要死守叙州的主张。之后李瑕便领着这一千两百人驻守岷江上游。 没想到今日却有人来报,这支兵马不见了。 “是啊。”魏文伯面露忧容,道:“有人看到他领兵溯江而上了。” “溯江而上?往哪去?嘉定?眉山?成都?”江春很是吃惊,道:“莫不是他发现了蒙军踪迹、去追击了?” “问我,我如何得知?”魏文伯很是不悦,道:“你与李非瑜熟悉,可知他为何如此?以往这般不听调派、擅自作主?” 江春忙摇头不已,道:“非瑜向来……最是听上差吩咐,绝不会自作主张,今次如此,想必是事出有因。” “不会是投蒙了吧?”魏文伯忽向前倾了倾身子,低声问道。 江春一愣,隐隐觉得他这语气不太对。 这句话本该是正色叱喝才对,然魏文伯语气里却有些……试探问询之意。 “不会,非瑜不是这等人,他家小还在庆符县。”江春嘴里应着,心中已感到了忧愁。 这李瑕,既知蒙军南略,不去守泸州、不驻守叙州,擅自带兵离开,到时无论如何都是一桩大罪,莫要被牵连到了才好。 魏文伯更是愁得几乎要将胡子捋秃了,不住喃喃道:“到底是去了何处……眼下朱安抚使命我派兵支援,可叙军一共仅三千守军,万一败了……” “知州,安抚使既有调令,怕是不得不从了。” “这李非瑜!” 魏文伯低声骂了一句,终是只能调守军千人,沿长江北岸前往支援张实…… ~~ 二月二十一,夜深,张实望着沱江与长江的交汇处,听着那滔滔水声,脸色愈发愁苦。 他已数日难眠。 以往在余玠麾下时张实屡立奇功,但独当一面之后却每每受挫,如今更是想不出在这样的地势当中要如何破敌。 忽然,有士兵小跑着过来,低声道:“将军,有人要见将军,还给了这个……” 张实低头一看,讶道:“是他?” …… 半个时辰后,朱禩孙被唤醒过来。 “张都统?何事?蒙军袭营了。” “不是。”张实的声音里带着兴奋之色,道:“我有破敌之策了。” 朱禩孙大喜,便听他缓缓说起来。 “我有位同族兄弟,名叫张威,曾驻守云顶城多年,去岁被姚世安逼迫,无奈之下投降了蒙古。但他对我大宋忠心耿耿,不愿久侍鞑虏,愿拨乱反正。” 朱禩孙脸上的喜色渐消,疑道:“若是蒙军使诈又如何?” “我与蒙军交战多年,何曾见过这些蛮夷能使计谋。”张实道:“且我与张威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我信他。” “张都统。” “朱安抚使信我一次如何?”张实道:“请朱安抚使明日暂代军中事务,我亲自见张威一面,商议里应外合破蒙军之计。” 朱禩孙才醒来,脑子还有些混沌,不由揉着脸思索。 “安抚使是不信我?” “非也,但此事……” 张实坚决道:“马湖江一败,实我平生奇耻大辱,蒙蒲帅不弃,继续留用我守叙泸,今岁若不能破敌,我何颜再领兵。便是明知冒险,我亦不愿错过这机会,还望成全。” 朱禩孙长叹一声,终是点了点头…… 正文 第413章 控制 “你说什么?!” 江春惊呼一声,身子晃了晃,几乎栽倒下去。 “败了……大败了!张都统被俘虏了,朱安抚使领着残兵逃回神臂城……我们这一千兵马才到叙、泸之间的老君山,便遭蒙军攻击……只我们几个逃回来……”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张实又败了?竟败得这般快……不对,堂堂大将,如何就被俘了?” “张都统被同族兄弟诱骗去商谈,结果便被捉了……” “荒谬!简直一派胡言!” 叙州城内几个官员闻言,如同被火烧屁股一般,纷纷跳起来。 “不可能,便是杜撰也杜撰不出这等事!” “打仗非儿戏,岂有此理?!” “……” 一片呼喝声中,魏文伯还坐在那里,面如死灰,嘴里不住地喃喃道:“我料到了、我早便料到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江春转头看向魏文伯,哪怕心中鄙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知州还真是对的。 就不该把叙州守军交给张实这个蠢材,如今倒好,不仅泸州军败了,叙州兵力还捉襟见肘。 当个通判烦死了,还不如当县令…… “载阳,载阳。” “知州,你唤我?” “你们几个都下去,我与江通判谈几句。” 魏文伯挥走旁人,看向江春,忧心忡忡地问道:“载阳啊,你与我说句实话,那李非瑜到底是去了何处?” “知州,我真是不知啊,这……非瑜是丁相门生,该与知州更亲近才是。。” 魏文伯又看了江春良久,似乎想说些什么,眼神中满是犹豫,最后却又做罢。 “既如此,你速去准备防务。” “是……” 魏文伯眯着眼看着江春退下,喃喃道:“真是靠不住,一个个都靠不住……” ~~ 叙州城如今已然封了城,但与史俊当时的坚壁清野不同,魏文伯根本没迁走城外人口, 只是简单草率地关闭了城门, 禁止百姓出入。 这般做自是有许多好处, 不会有难民来挤占城中的住处、不会消耗粮食,使叙州城还能暂时保持风平浪静…… 李昭成走过大碑巷,转进一间小宅, 姜饭正坐在院子里磨刀,光着半个膀子, 显出臂上硕大的肌肉。 “姜班头不冷吗?” “不冷。你莫看我断了一只手, 这只手还是壮的吧?” “壮的。” “还有人说我扮成女人时看着瘦。”姜饭笑了笑, 继续磨刀。 李昭成搞不懂他,打过招呼便进了大堂, 只见韩祈安与严云云正对坐着,商量着什么。 “兄长不如将城北马员外这座宅子也标上?” “可,此处十个人便足矣。” “怕是不足, 这马员外有个小金库, 修在主卧下面。” 韩祈安道:“你怎知晓?” 严云云冷笑, 悠悠道:“他嫖过我……” 话到这里, 她见李昭成进来,自嘲地笑了笑, 又道:“前年也是蒙军攻叙州,我跑到庆符。如今却是在蒙军攻城之际跑回来,胆子大了不少吧?” “少说些闲话, 正事要紧。”韩祈安淡淡道,“你先去歇着, 等我们办妥了你再来接手这些生意。” 严云云站起身来,向李昭成点了点头, 自回了卧房。 李昭成提起桌上的茶壶,给韩祈安倒了杯茶, 问道:“韩叔父可否为小侄解惑?” 韩祈安接过茶杯,目光依旧落在手里的情报上。 他案上还摆着一副地图,是叙州的城防图,把大街小巷、衙署、粮仓等等地图标注得清清楚楚。 饮了一口茶,韩祈安照着手里的情报,在地图上的衙署四周又写上了几行数字,似在记其守卫人数。 “你有何不明白?” 李昭成道:“李知县为何不守泸州、亦不守叙州?又去了何处?” “守了二十余年, 可改变得了局势?”韩祈安随口反问,对另一个问题却并不答。 “可知县并无调令,擅自离开驻地,万一……” “谁说无调令?是魏知州调知县来, 亦是魏知州调知县去。” 李昭成依旧有些不解,再次问道:“我们呆在这叙州城中又是为何?” 韩祈安终于停下了手中之事,抬起头,道:“今夜我们再去见见江通判,到时你便知晓了……” ~~ 入夜。 江春见到韩祈安,很是惊讶。 “韩先生是如何入城的?城门已封了……” 韩祈安笑道:“正月便入城了,已在城中一月有余。” 江春又吃了一惊,道:“这是何意?非瑜到底领兵去了何处?” “知县认为,我军居于岷、沱两江下游,无地利可守。且张都统有两万大军,多他那千余人亦无用,遂去寻找战机了。当然,知县也未想到张都统败得如此之快……” “是啊,谁能想到,但……” “但知县已有布置,且留下一桩大功劳于江通判,到时合力破敌。” 江春还是没能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看李昭成,又看了看姜饭,问道:“何意?” “可有地图?” “自是有的。” 韩祈安道:“对了,这功劳不便绕过魏知州,不如将他也请来,我为知州与通判参详。” “也好。”江春终是松了一口大气,忙派人去请魏文伯。 …… 李昭成站在一旁听了,渐渐明白了李瑕的用意。 看来,李瑕根本不认同朱禩孙、张实、魏文伯、江春等等叙泸守臣的计划,因此一开始便不打算受调令驻守泸州或叙州。 张实失之地利,士气又弱,打败仗是可以预料、且极难挽回的……虽然没想到他能败得这么快。 总之,李瑕与其把庆符军带去一起败,不如等合适的时机抛出自己的打法。 韩祈安留在叙州,便是寻找适合的时机,说服魏文伯、江春配合。 只是不知他去了何处…… 李昭成想到后来,暗自点了点头,认为如此一来整件事便圆融了。 过了一会,书房外传来了通报声,是魏文伯到了,江春亲自去迎了他进来。 “哼,李非瑜便是有破敌之法,也不该如此行事,可知……” 魏文伯话到一半,一直默默立在一旁的姜饭突然走上前,一手猛地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抬起。 李昭成眼一眯,分明看到姜饭手里装的不是钩子,而是一柄匕首,正利落地划破了魏文伯的喉咙。 “噗噗噗……” 血如泉涌,声音良久不绝。 李昭成完全看呆了。 江春也是直着眼,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仿佛置身梦中。 他突然身子一颤。 “不要喊。”韩祈安道:“江通判请冷静,你是巧儿的义父,我绝不愿伤到你。” 江春到了嘴边的尖叫还未能喊出来,吓得连忙闭上嘴,却是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姜饭看都没看他一眼,已快步往书房外走去。 过了一会,廊上响起两声惨叫,是魏文伯的护卫被除掉了。 韩祈安又道:“江通判,蒙军马上便要攻叙州了,没人会在意魏知州是如何死的,人们更在意的是……由谁来守卫叙州城,击败蒙军,是吗?” 江春根本已被吓傻了,双眼无神,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韩祈安并不着急,转头又看了李昭成一眼。 …… 李昭成显然也被吓得不轻,俊秀的脸上一片惨白之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喃喃了一句。 “杀官了……杀官了……” “李郎君是怎么认为的?”韩祈安问道。 “我……我……”李昭成咽了口水,努力镇静下来。 他开口想说自己是李瑕的兄长,绝不会告秘,但忽然又想到眼下还不知李墉的心意,只好道:“我会……会说服父亲……” 韩祈安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如此,大家便是一家人了。我便直说了,阿郎要控制叙州城……江通判?需我再说一遍吗?” 正文 第414章 雏 泸州治所原是在处于沱江与长江交汇处的泸川县,蒙军入蜀后,治所先后迁于榕山、安乐山、三江碛,最终筑城于合江县神臂崖。 神臂城居于下游,并不能控制沱江入口。 二月末,蒙宋两军于江口一战。宋将张实被俘,宋军大败,安抚使朱禩孙领军逃至神臂城。 纽璘立刻攻占了泸川县城,虎据长江,其军势之盛,旌旗辎重百里不绝。 至此,蒙军几乎已可以放舟东向、攻打重庆府。 但纽璘并不急,他的战略目的是准备与涪江、嘉陵江、渠江等几路大军合攻重庆,如今他这一路进展顺利,远甚另几路。。 他不像兀良合台那般容易骄躁,且吸取了其教训,认为应该先攻下叙州以及泸州神臂城。 最不济,也该把宋军船只全部摧毁。 三月初二,纽璘亲率骑兵沿江岸向叙州进发,完颜石柱领水师溯江而上,直逼叙州。 ~~ “蒙军来了!” 凄厉的叫嚷声划破叙州城的夜晚。 李昭成随韩祈安走在长街上,忽听那边院子响起杀喊声。 “救命啊!” 他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浑身是血,由一群下人搀扶着奔出来,其人背上还插着一把刀,正痛得嗷嗷直叫。 之后便见二十余个黑衣汉子嘴里嚷着蒙语从那大宅院中追出来,挥刀便砍。 “啊!” 长街上的行人吓破了胆,纷纷掉头鼠窜,城中登时混乱起来。 唯韩祈安冷静地驻足看着,待那群黑衣汉子又重进了大宅院,方才道:“放心吧,城门还未失守,蒙军并未入城。” 李昭成凝视着那满地的血泊与尸体,摇了摇头,喃喃道:“太血腥了……太……” “你觉得血腥?”韩祈安道:“你可知汴京被攻破时死者几何?成都破城死者几何?” 他叹息一声,放缓语速,又道:“我算过,今夜不过杀六百余人,且皆是城中为富不仁者与助纣为虐之辈……” “韩先生何以确定?”李昭成颤声问道:“富与不富、仁与不仁,只在先生一念之间,这些人……死生皆凭先生操控?” “这是乱世。”韩祈安道, “我不欲与你分辩其中道理, 我只告诉你我们会如何做……奉阿郎之令, 高年丰已带了两百人潜入城中,今夜他们将在城中大开杀戒。名单是我与严云云亲手拟定。 魏文伯谄媚丁大全,知叙州, 未必没有监视阿郎之意。此人横征暴敛,上任不过一年已贪二十余万贯。仅说年节之前, 先贪墨花灯钱七千贯, 又借取消灯会之名派人勒索城中商铺。 其人合党羽数十人, 以沙土调换叙州粮仓,私卖官粮;私吞马湖江之战中受伤士卒之抚恤;裁撤叙州守军, 吃空饷;以应战之名强征渔民船只,贩货发卖……这些,是你与姜饭入城后查到的, 非我骗你。” 说到这里, 韩祈安摇了摇头, 道:“阿郎虽与丁大全有过合作, 但绝不容丁党祸国殃民,时机一到, 必与之分割。” 说话间,两人已走了数十步,李昭成转过头, 指了指方才的宅院,问道:“这户人家又做了何事?” “黄员外, 开青楼的,叙泸这边从各村落偷来的小女孩多是卖到他手里。” “可他家中也有……” 韩祈安摆了摆手, 道:“只要不反抗,‘蒙军’会把人当成俘虏绑走, 天一亮,江春会带叙州军将这些俘虏都救出,我们要的,是叙州城的钱粮与产业。” 李昭成又问道:“那城北的马员外呢?又做过何等恶事?” 韩祈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信任严云云,她拟的名单自有理由。” “是吗?”李昭成依旧觉得心里堵得慌,又问道:“蒙军攻城之际, 做这些……真的好吗?” “正是因蒙军攻城,才有机会做这些。” 韩祈安拍了拍他的肩,又道:“你是初次经历这等事,有些不自在, 这在所难免。今夜好好歇歇,明日去看着江春……” 李昭成并未再说更多,随韩祈安回到住处,只见严云云正坐在烛火边理帐。 有几个袖上沾着血的汉子正站在她身旁,低声说着什么。 走近了,李昭成便渐渐听到严云云的声音。 “我不管这些,直系男丁必须杀了……” 她声音里满是冷意,与年节时的笑语不同。 李昭成听了,心里便有些抵触严云云,向韩祈安点了点头,自回了屋躺下。 脑子里还是今夜见到的血、城里那一派混乱的景象。 他终于意识到,李瑕与以前不同了…… 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昭成忽听到推门声,有人走了进来。 “李郎君怕是睡不着吧?” 是严云云,她在榻边坐下,伸展了一下身子,揉着脖子,叹道:“好累。” 李昭成抬眼看去,隐约能看到她的身形,勾勒出饱满的曲线。 他侧了侧身,显是不习惯严云云靠得这般近。 “严掌柜不是盐商吗?怎还做这些?” “阿郎需要什么,我便做什么。”严云云笑道,“只要我能做到。” 李昭成问道:“今夜城中死的这许多人,你确定没有无辜之人吗?” “当然不能确定,但若拿不出钱粮来给阿郎练兵,待蒙军破了城,又要死多少人?” “你这道理说不……” 严云云忽欺身下来,在夜色中盯着李昭成的眼,道:“我知道李郎君怎想的,你对我的态度变了。你责怪我,比责怪兄长还多……因为我是女人,你见不得女人狠厉,对吗?” 她凑得太近,李昭成极不自在,偏过头,不说话。 “我以前是当妓子的,这叙州城内不少人欺负过我,我借着这个机会报复回去了……你是这般想的,对吗?”严云云问道。 “有吗?” “有。” 李昭成躲了躲,道:“果然……我问过,城里许多人说马员外是大善人,你公报私仇。” “你要向阿郎告状?” 李昭成“嗯”了一声。 “好啊。”严云云笑了笑,道:“那我说的更多些,你好告个仔细了。马员外那人,不举,每次召我过去……你知道木驴吗?” “木驴?” 过了一会,李昭成见严云云没再多说,转过头看去,正对上她的眼。 他愣了一下,心头那点火气是消了下去。 “严姑娘,你……” “罢了,你要告状便告吧,没人能质疑我与兄长对阿郎的忠心。” “你没公报私仇便是。”李昭成道,“也尽量少牵扯些无辜之人吧……” 严云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笑问道:“你没碰过女人?” 李昭成害臊,连忙背过身去,缩着身子道:“你走吧。我已想明白了,我会好好办事。” 严云云却已贴了上来,用丰腴的身体抵着他…… “果然,还是个雏。”她笑了笑,凑在李昭成耳边,长长舒了口气。 “别这样……严姑娘……别……” …… 天光渐亮,李昭成睁开眼,茫然地扫了屋内一眼。 若非鼻间残留的一抹香味,他恍然觉得那是一场梦。 推门而出,走到堂上,他终于看到了严云云。 她依旧坐在那,面前摆着一叠又一叠的契书、清单,手拨动着算盘,头都未转一下。 “严……严掌柜。” “起了?兄长让你去江通判府上。” 李昭成听着这淡淡的语气,愣了一下,有些失落,低声道:“我们单独谈谈,可好?” 严云云抬起头,道:“好啊。” 院子里已不见了那些染着血的黑衣人,只有短襟打扮的汉子们偶尔来回。 李昭成长叹一声,道:“我骗旁人说自小有婚约,但其实是没有的,我可以娶……” “就当什么都未发生过吧。”严云云道。 李昭成一愣,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低声问道:“你对我……不满意?昨夜是我初次……后来……” “我很满意。”严云云笑道,“这辈子有过许许多多次,昨夜我是最欢喜的,这是真的。” “那你……” “好的感受,一次便够了,我不想毁了它。往后你还是叫我‘韩家姑姑’吧,你我不宜成亲。” 严云云显然比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 她似乎变得自信了许多,说话间有了更强的气势,又道:“阿郎说的不错,公是公、私是私,不宜与下属有这种瓜葛,确实有太多不便。仅此一次,往后我不会再破例。” 李昭成完全愣住了。 严云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被人嫖了一辈子,昨夜,因你解了心结,多谢……也很抱歉。” 她挥了挥手,自转身而去,毫不留恋。 李昭成怅然若失,默立在那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能移开目光。 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这次到叙州于他而言实在是经历了太多。 ~~ 这日傍晚,蒙军已兵临叙州城下。 李昭成带着江春在城头看了一眼,忽又想到严云云说的那个“雏”字,觉得自己这样的江南书生在蒙人面前与小娘们也无异。 他转头看看姜饭的臂膀,有些羡慕。 心底却也有股气概油然而生,李昭成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 又许久,城头上响起一声惊呼。 “守?就我们守?!你看看这叙州城里有什么?” 江春惊慌失措,语气已有些激动,指了指自己,“我一个文官、你一个病秧子,还有……” 他又指了指身边的姜饭、李昭成。 “一个断手的残废人、一个唇毛未生的孩子……我们怎么守?!以宁啊,告诉我,非瑜到底去了哪?” 正文 第415章 上游 叙州城内有什么,纽璘很清楚。 他在老君山把叙州的援兵击败,俘虏了不少溃兵,把叙州城的兵力打探得一清二楚。 史俊知叙州时,城中有守军五千;马湖江一战张实抽调了两千人、皆被兀良合台所俘;史俊击败兀良合台后,又补充兵力,恢复至三千余人。 但魏文伯到任后,裁撤兵额吃空饷,短短一年,使叙州守军不过两千人。因而,魏文伯一直拒绝支援泸州,直到张实的第一道防线溃败,在朱禩孙的强令之下才勉强调千人支援…… 得知这些消息后,纽璘对攻下叙州已有了十足的把握。 他再次派张威去劝降魏文伯。 一个知州,敢如此吃空饷,临战会是如何反应,已是显而易见之事。。 果然,等张威回报,传来的确实是好消息。 “大帅,魏文伯答应了开城门纳降。” 纽璘问道:“叙州城内紧闭,你是如何联络到他?” 张威应道:“小人派人在城下喊话,称有故友欲与魏文伯一叙,他果然放下了吊桥让人进了城。魏文伯早有投效之心,一听便答应了,但城内还有一些官员不肯投降,欲与大帅约定时日,取叙州。” 纽璘走上战台,向叙州城望去。 如今完颜石柱的水师还未抵达,纽璘仅有骑兵五千,驻军于营盘山上,与叙州城之间隔着一条岷江,南面则是浩荡长江。 这样的地势,要强取叙州确实不容易。 纽璘任江风吹拂着自己的小辫子,沉思之后开口道:“就在明夜,你先入城,控制住魏文伯,在三更开城门,拿下三江口,我会派兵乘小船渡过岷江。” 张威连忙答应。 他正要退下, 想了想, 自觉立了功劳, 终于敢鼓起勇气,小声问道:“大帅,能否留张实一命?小人一定劝他归顺。” “放心吧, 我会给张实一个机会。” 张威大喜,连忙道:“谢大帅!小人一定为大帅拿下叙州!” …… 小船摇摇晃晃, 再次渡过岷江, 于三江口的合江门码头上停下。张威下了船, 抬头看了眼叙州的城墙,犹自害怕城头上有宋军放箭。 所幸, 城头上的宋军如未见到他一般。 只有一队巡兵上前,低声问道:“可是张威张将军。” “正是。” “魏知州久等了,请张将军入城商议。” ~~ 纽璘又等了一日, 完颜石柱还未到。 但也许不必等水师到了, 纽璘安排了三百精锐, 赶制了些皮筏子, 在夜里悄悄泛进岷江。 他则亲自登上山顶,望着对岸的情形。 纽璘目力极佳, 远远的只见城墙上有火光晃了晃,来回移动了五次。 这是与张威约定好的信号,一切顺利。 三百精锐蒙军渐渐到了合江门, 点起火把做了回应…… 忽然,纽璘转头向麾下大将车里问道:“害死我孩儿的李瑕, 是叙州庆符县的官?” “是,大帅。”车里道:“等拿下叙州城, 我愿带兵扫平庆符县,为也速答儿报仇!” “李瑕还是只管一县?” “好像是。” 纽璘眼神冰冷, 讥笑了一声。 “我们草原上的勇士,十五岁便统领一军的多……” 话到一半,纽璘脸上的讥笑突然凝固住,喝道:“鸣金!把人召回来!” ~~ “动手!” 叙州城头上,高年丰大喝一声,城头上当即有箭羽向蒙军船只射去。 他则亲自领着两百庆符军、以及三百叙州军,向江岸边还在下船的蒙军杀了上去。 城头上, 姜饭手里的钩子已狠狠插在张威的脖子上。 “我来。”李昭成喝了一声,大步上前,提刀将张威的头颅砍下。 血洒了李昭成满身都是,他手有些抖, 却是捧着那头颅绑在旗竿之上,喝道:“通敌者死!誓守叙州!” “誓守叙州!” 城头上兵士纷纷大吼,一根根火把被点亮,照着江岸。 在那里,五百宋军已杀入混乱的蒙军之中…… ~~ 小挫之后,纽璘克制住了怒火。 他深知为将者最重要的便是沉住气,怒而兴兵往往不会有好结果。 他耐心地等待着耶律石柱的到来,一边开始制造砲车,掠劫人口,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攻城。 三月初八,蒙军方才开始了强攻叙州。 砲车狠狠砸出巨石与火球,重重砸在叙州城内;船只停泊在江岸,对着城墙不停放箭;俘虏们从甲板上架起云梯,试图攀上城头。 纽璘知道叙州城的守军不多,早晚抵挡不住这样的攻势,而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攻城。 攻下叙州,他便可以放心的扫荡蜀南,再包围神臂城。如此,东向重庆便再无腹背之忧。 说实话,他很担心在杀往重庆的路上再被人衔尾而击,尤其是李瑕就在叙州…… 纽璘心里很在意李瑕,这是他必破叙州的原因之一。 他本以为这次会再遇到那个年轻人,没想到战到现在,还未得到对方的一点消息…… “大帅!大帅!” 远远有快马奔来,赶至营盘山前,放声大吼。 “急报,急报!” …… “报都元帅……密里火者将军在云顶城下被宋军偷袭了……被山上山下宋军夹攻,大败……” “云顶山下哪来的宋军?!” 纽璘终于大怒。 他不过两万兵力,自领一万五千人南下,便命密里火者领五千人驻守成都。 因云顶城没能拿下,他又命密里火者一定要围住云顶山。 “是庆符军,庆符军不知是从何而来,趁夜偷袭了密里火者的大营,云顶守军也杀下来……” “额秀特!” “宋军合兵之后,又攻下了简州,火烧简州粮草,已摧毁浮桥十余座,夺船造船,现已沿沱江直逼资州。资州告急,请都元帅支援……” 纽璘暴怒,呼吸加重,紧握着拳头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大帐里渐渐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 首先,纽璘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反攻资州,不是为了城池。 城池不重要,但一旦让宋军封锁了沱江上游,他们便可随时顺江偷袭蒙军的辎重。 而纽璘这一仗的战略目的,就是为了打通长江水路,为其他几路大军运输辎重,以攻克合州、重庆府。 屁股若被堵了,哪还能叫打通了水路? “鸣金。”纽璘咬着牙道:“命完颜石柱立刻率水师驻守泸川县,看守辎重。骑兵随本帅赶往资州,所有人,现在就上马!” ~~ 资州。 资州即“资阳”,是沱江中游重镇。也是如今蒙宋双方的拉锯战场。 此地二十余年间多次被双方兵马占领,已是残破不堪,生民殆尽。 纽璘并未留太多兵马守资州城。 蒙军向来不爱守城,且所有人都没想到宋军会有兵力反攻资州。 因此,李瑕毫不费力便攻下了资州城,只等纽璘调头回来。 从一开始,李瑕的战略计划就与张实等人全然不同。 张实是一方守将,想的只有怎么守。但陆战打不过,水战又处于不利之地,怎么守得住? 李瑕不同,他想的是战略层面的问题……蒙哥要打下四川,重点在合州、重庆。纽璘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为蒙哥伐蜀做准备,运送辎重、合围。 那很简单,不让纽璘顺利打通去往重庆的水路。 所以要攻敌之必救,而不是只会守、守、守……守着一场不可能打赢的仗。 李瑕便直截了当地率兵北上,甚至不去与大宋的官僚体系周旋,请示、分析、等候批复、等待调令……等忙完这些,只怕蒙军已杀到长江了。 唯有当机立断,才能力挽狂澜。 …… “哈哈,李知县妙算,我们是否马上派人联络朱安抚使,夹攻蒙军?”祝成大笑着走上城墙,向李瑕问道,“若能击败蒙军水师,毁其船只,便可使其无力再攻叙、泸。” “不,纽璘马上要回来了,他必是以骑兵于陆地掩护水师,眼下还不是交战的最好时候。” “那我们如何做?” 李瑕沉思着,缓缓道:“反攻成都,再击败成都蒙军一次。” “为何?”祝成问道,“可是,叙、泸战事吃紧……” “不必只盯着小战场。我们攻下简、资二州,逼纽璘回师,已解了叙、泸之围。” 李瑕随手捡起四块碎石摆在残破的城墙上,又道:“纽璘这一路一共仅两万人。有我们在云顶城,他必须留下兵力守成都。那么,只要歼灭他的兵力就行,歼灭哪一股都是一样的。” 说话间,他随手一拨,把城墙上的一块碎石拨下。 祝成想了想,笑道:“明白了,歼灭哪股都一样,我们找好打的打。成都的蒙军追在我们后面,一定想不到我们会杀个回马枪。” “不错,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正文 第416章 伏击 若仔细看地图,川中各个山城的选址都是极有讲究的。 九顶城位于岷江;云顶城位于沱江;灵宵城位于涪江;大获、青居城位于嘉陵江;得汉城位于渠江;钓鱼城更是三江汇流之地…… 这些山城不仅地势险峻,更重要的是其地理位置,扼住水陆要道,构建出宋朝在川蜀的整个防御体系。 可惜在余玠死后,山城虽还屹立,却已发挥不出其作用。 往往是宋军在山城上自给自足,蒙军大摇大摆从山城下绕过。这次纽璘南略便是如此,他攻不下云顶城,却可派兵围困城中宋军,自取简、资二州。 而李瑕的破局方式很简单,重启余玠“以点带线”的防御策略、盘活云顶城守军,从最上游破坏纽璘的计划。 李瑕深知已改变了一些历史进程,其中一定包括云顶城未因姚世安之叛变而陷落,且蒲择之成都一战未损失过重、退出川西时给云顶城补充了一部分兵力。。 这便是他的机会。 他悄然带兵北上,命人攀上金堂峡联络了守将孔仙、羿青。之后果断偷袭了围困云顶的蒙军密里火者部。 ~~ 密里火者本抱怨纽璘不肯带他南下,害得他没有仗打。 在他看来,围困云顶城是很简单之事,只需在山下驻扎,看宋军是否敢下山来? 因此,他将五千兵力分开,两千人驻守成都,三千人围困云顶。 没想到一场偷袭,杀得他措手不及,连夜奔逃了数十里,点齐兵马发现损失了近千人。 密里火者很快冷静下来,打探消息,得知宋军已火速取简、资二州。 他忙飞马报纽璘,同时也提兵追击。 之所以大败了一场那是因被宋军偷袭。这次则是陆地正面交战,他自信能反过来击败宋军。 …… 三月十一,春雨连绵,沱江水势也开始上涨。 密里火者正冒雨行军。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万一让宋军偷袭了都元帅的辎重,一切罪责都要被算在他密里火者头上。 沿江而行,渐渐到了简州与资州交界处的鹅颈子。 放眼望去,能望到烟墩山,绕过烟墩山,得再往前行军二十里, 方可看到资州的城池。 依蒙军习惯, 沿途必要撒出哨马, 观望地势。 密里火者亦是如此,抬手止住队伍,大喝道:“哨马先上山顶瞭望, 其他人避进树林里歇息!” 他透过雨幕望去,恼火地啐了一口。 心里当然也急, 但越靠近资州, 越容易再中了宋军的埋伏, 行军不可不谨慎。 下马进了树林,密里火者骂骂咧咧找了棵大树坐下, 拧着湿漉漉的靴子,破口咒骂这恶劣的天气,浑然忘了自己最敬畏的就是长生天。 “动作都快点, 哨马回来了没有?!” ~~ “来了, 等你们很久了。”皮丰心中暗暗念叨。 他正趴在淤泥当中, 透过面前的草丛看去, 便见到了那两千余蒙军正在树林里歇脚。 草叶上,一只青虫正扒在草叶子的背面躲雨。 它本以为有人来了, 吓得缩起来,但时间越久,它渐渐感受不到人的温度与动静, 于是壮着胆子爬出来,在树叶的边缘咬了一口。 皮丰其实看到了这只虫子, 但他不动,任由雨水滴在身上, 身体越来越冷冰。 他是云顶城的守卒,曾跟着李瑕打赢了成都城那场解围战, 如今已升为队正。 年节时,孔仙、羿青依承诺请了戏班子到山城上唱戏,皮丰很高兴,可惜年还未过完战事便起。 皮丰对此是很恼火的,被围困在山城上,日复一日仿佛又要回到那艰苦守城的岁月,怕看不到转机。 但今年的转机来的很快, 围城不过一月,他值守金堂崖时便遇到了攀援而上的庆符军。 “李知县带兵来破兵了……” 仅这一个消息,皮丰便觉有了信心,之后, 解了云顶之围,李瑕还拍了拍他的肩。 “好久不见,对了,请你吃个喜糖。” 那喜糖入口甜丝丝的,而李瑕也对云顶将士说了很多。 “我奉朱安抚使之命前来。”李瑕没拿出将领,继续侃侃而谈,“我们要击败川西蒙军,再次收复成都。有媳妇的团圆,没媳妇的便给你们说个媳妇。这里,是我们的家园,不能永远守在山上……” 简简单单的话语,羿青便义无反顾地带了两千人随李瑕下山。 因为他们知道随着李瑕打仗,能胜。 皮丰趴在雨中的身体渐冰,心却愈发火热。 打胜仗、说媳妇…… 眼看着树林里的蒙军下马、歇息,他只觉这一场胜仗越来越近了。 终于,随着一声哨响,皮丰猛地跳起来,执长矛大吼。 “杀啊!” ~~ “杀啊!” 密里火者突然听到杀喊声,身子一颤,手里的靴子掉落在地上。 在他看来,宋军必定是要沿沱江而下奇袭纽璘,因此,完全没想到宋军竟已早早埋伏在这个树林里。 甚至连他派哨马登高瞭望的位置也计算到了。 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伏击。 “额秀特,是跟老子有仇吗?!为何总是偷袭我?!” 脑中念头一转,密里火者顾不得穿上靴子,起身大吼道:“快!上马!上马!迎战……” 他迅速向马匹跑去,赤脚踩到一块尖利的石子,脚底鲜血长流。 “额秀特!” 蒙军当中“额秀特”之声此起彼伏…… 此地名叫“鹅颈子”,因为地势狭长弯曲,东面是沱江、西面是一道山梁子,夹着的官道如鹅的脖颈“曲项向天歌”。 宋军不知在那山梁子里埋伏了多久,一朝杀,先是向官道两侧堵死了蒙军的去路,逼着蒙军不能策马冲锋,只能肉博。 他们个个都是湿漉漉的,身上还沾着叶子,脚下却还绑着草履。 在这雨水天气,马蹄也要打滑,反而是宋军的草履跑得最是稳当,顷刻已杀到了近前…… 直到此时,去往烟墩山上打探的哨马才扬起大旗,示意前方有敌军埋伏。 然而,马蹄声已然响起。 四百骑兵绕过烟墩山,如一柄尖刀刺向正处在一片慌乱之中的蒙军…… ~~ 此次随李瑕北上的一共有六百人,宋禾、杨奔领的是四百骑兵。 骑兵是极难训练的兵种,这四百人成军不到一年,骑术都很一般,马匹也不太好。但今日还是杀出了跟蒙古骑兵一样的气势。 另外还有两百步卒则是由俞田率领的。 李瑕选择带上俞田,则是因为他是嘉定军出身,对川西地势熟悉。 三名佰将共带了六百人,另有六百人则是祝成率领的长宁军。 李瑕到凌宵城向易士英提出要与长宁军“合练”之时,便在考虑着拉拢这支兵马,祝成便是他第一个要收服的对象。 早在兴昌四年,李瑕赠送粮草给祝成时便已在起了这心思。这次,他要让祝成与庆符军一起胜利。 就好像云顶守军名义上也不归他统属,却已甘心听他调派。 另外,李瑕再一次没带刘金锁,因为刘金锁够忠心,于是被派往凌霄城与长宁军合练,听从易士英的指挥……参战的机会必然有。 因为纽璘的大军还未受到太大的损失。 对于李瑕而言,两次偷袭密里火者都还只是牛马小试,真正可怖的是纽璘的一万五千人…… ~~ 三日后,雨势渐渐转小。 烟墩山依旧耸立在一片烟雨当中,一列列蒙军自南面转过山梁,奔向鹅颈子战场。 “快,去报都元帅……” 半晌,纽璘策马而来,在一棵大树前勒住缰绳,看着那具被绑在树上光溜溜的无头尸体。 尸体的腿脚已被野狗咬得残缺不堪,但纽璘认得出,这是密里火者。 纽璘巨怒,额头上的筋暴起,但还是强自静定着,道:“散出哨马,给我找到这支宋军。” 小雨还在下,血水从树干上缓缓流淌下来,有士卒上前收拢了密里火者,马嘶声传开,蒙骑四出,向四面八方奔去寻找着宋军的下落…… 正文 第417章 遇强则避 三月十六日,春雨未歇,沱江已进入汛期。 浪涛声传入帐篷里,纽璘那双杀意腾腾的眼还在凝视着地图。 他想到也速答儿十岁的时候在草原上遇到一匹狼,也速答儿独自杀了它,拖着狼尸回到家里来,一见到他便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没想到来到南边,也速答儿又遇到了狼,但这次,那孩子已回不来了,去了长生天…… 想着这些的时候,有人走进了帐篷。 “告诉我,李瑕去了何处?”纽璘开口问道。 他没有转身,语气如同帐外的寒雨。 车里不由自主有些寒怕,禀报道:“看宋军行迹,好像是缩回云顶城了。。” “我不听‘好像’,确定吗?” “确定,哨马已查探过沿途的足迹,宋军肯定是去云顶城了……” 纽璘并不意外。 他做过许多设想,宋军不敢与大股蒙军交战,比行军速度也比不过,伏击密里火者之后,只能向北撤。 因为向南会遇到蒙军大部;向东要渡过沱江,向西要翻过龙泉山脉,都太冒险了。 李瑕的选择不多,守简州、攻成都,或退回云顶城。 而退回云顶城确实是最好的选择,能将难题反抛给纽璘。 “你接下来继续南略叙、泸吗?我就在云顶城上,随时会再杀下来;分兵来围堵我?试试,也速答儿去岁便没堵住我;或者你可先攻云顶,我四千人守,你一万人攻,很公平……” 耳边仿佛能听到李瑕的叫嚣,纽璘皱眉思忖着。 两万兵力本就不算多,如今损失了将近三千,再次分兵已不适合。哪怕补上五千人围云顶也未必围得住李瑕,而南下的兵力若不足,摧毁不了叙、泸水师,便无意义。 纽璘考虑之后,下令道:“派快马将情况告诉完颜石柱,命他坚守泸川县城,别被宋军偷袭。等本帅拿下云顶城,再提兵南下……” 之前不攻云顶城, 并非是他攻不下, 而是没有必要。 一个山城哪怕能自给自足, 围困上一两年,山上的守军自然会受不住,再等重庆陷落, 必然会有人纳城投降。因此,当时强攻云顶城不值。 现在不同了, 既然宋军可能随时下山打乱他的战略布署, 不惜伤亡也要拿下这根钉子…… ~~ 三月二十日, 春雨停歇,纽璘已集兵于云顶山下, 大修砲车,准备攻山。 云顶城难攻,这不假, 但去岁姚世安叛变加上蒙军凌厉的攻势, 山城上的粮草、物资已然消耗大半。 蒲择之撤离成都时仅补充云顶兵力至三千余人, 正是因为深知山城上种的粮至多养活这些兵力。 一旦蒙军不惜代价攻城, 至少可破坏山上守军春耕,宋军士卒其实不傻, 很清楚开春种不了粮,必定扛不过今秋,他们会感到绝望。 同时, 张实的大败也会给他们带去压迫感…… 蒙军极擅长打心理仗,比如屠城便是一种强大的心里震慑, 成吉思汗时期,攻掠的无数城池便是这般不战自降。 纽璘命人从四处驱赶来宋人百姓, 将其逼上高山,消耗守城擂木、滚石。 被砸成重伤的百姓若一时未死, 便被驱赶在云顶城下,终日哀嚎,继续给守军压力。 吸取第一次攻云顶失败的教训,他不再冒进。 他深知面对李瑕这样颇有打仗天赋的将领,最重要的是不犯错。不犯错,便能凭实力碾过去,不给投机打仗之人翻盘的机会。 “不能急。”纽璘一次次地告诉车里, “攻这样的险要之地,要徐徐图之。” 车里其实不急,反而觉得纽璘表面上看着冷静,其实还是带着给儿子报仇的私心。 攻云顶城的理由有那么多, 但最根本的,还不是因为李瑕就在山上。 不过纽璘还是显得很慎重,一遍遍地分析着。 “去岁我太急了,只想先击败蒲择之,没耐心在云顶城久耗,召降姚世安、派都剌趁夜攀山偷袭,反而露了破绽让李瑕捉住。这次不同,我们有时间,宋人有句老话,叫‘愚公移山’,把云顶山铲平了,也要歼灭这些宋军。” 车里连忙应道:“都元帅说得对,这些宋人也是奇怪,统兵的张实是个大蠢货,反而是个小知县每次坏我们大计,该先除掉他。” 纽璘懒得听这些马屁,目光又落向眼前那高耸的山。 今日天气不错,终于出了大太阳,蒙军的砲车抛出尸油火球,砸上山林,点燃了潮湿的树木,腾起滚滚浓烟。 这样的攻城手段不能立刻破城,却是立于不败之地。 纽璘仔细想过,李瑕不可能有办法打败自己…… 接着,远远有哨马从南面狂奔而来。 “报都元帅!” 纽璘回过头,眼神逐渐阴翳。 他已隐隐预感到,又会有坏消息……但不应该的。 “报都元帅,资州……资州又被宋军攻下了!” “你说什么?!”车里赶上前问道,“什么叫资州被攻下了?哪里来的宋军?” “一支宋军自西面杀出,杀了资州守军,抢夺了船只和辎重,顺江而下了。” 车里还是满脸疑惑。 “西面?那是山林子,宋军有多少人……” “啪!” 突然一声大响,纽璘已一巴掌把车里打翻在地! “额煞!你还敢问哪来的宋军?!” 纽璘终于克制不住满腔的怒火,抢过一根鞭子对着车里就抽。 “我让你追查宋军踪迹,你就这样敷衍我?让我的勇士如同狍子一样被遛得团团转!” “都元帅……都元帅……我真的发现宋军的踪迹,他们确实是逃到云顶城……” 纽璘更怒,手中的鞭子“咻”地一声,打得车里的脸皮开肉绽。 “还不明白吗?!李瑕根本就不在云顶城!” ~~ 牛皮筏子漂浮在沱江之上,被江水不停拍打。 李瑕被江风吹得眯着眼,注视了沿岸奔跑着的四百骑兵一眼,目光又落向沱江。 在伏击了密里火者之后,他确实让羿青带着两千人以及缴获盔甲马匹回了云顶城,并伪造出痕迹,做出所有宋军都撤向云顶城的样子。 而他则带着庆符军与长宁军共一千余人撤进了西面的山梁子。 他们借着雨势,掩藏自己的踪迹,不敢起营、不敢生火造饭,只敢躲在树林与山洞间嚼着冰冷的、被雨水泡烂的食物。 有人病死、有人伤势过重没得到医治……但没有人当逃兵。 雨中,蒙军哨马在发现了宋军退往云顶城的踪迹后,便未再起过怀疑。 坏天气能让懒惰、粗心的人更加迟钝。 李瑕笃定,蒙军不擅守城,不会留太多兵力看守残破的资州城,毕竟资州周围并未发现宋军。 而资州城有船只。不多,足够载他的人。 李瑕完全是学习纽璘的打法,四百骑兵沿江策马、近八百士卒操舟而下,水陆并行,直指泸川县城。 他还是不敢与纽璘决战。他的目标,是完颜石柱。 …… “我说要击败蒙军水师、毁其船只,非瑜却说纽璘骑兵要掉头回来了,果然如此。” “所以,我们先击密里火者,绕过纽璘。”李瑕道:“现在,我们可以去击败蒙军水师、毁其船只了。” 祝成迎着江风大笑,道:“每一次都避强击弱,捡好打的打,早晚能把纽璘拖垮。” 他丝毫不在乎己方只有千余人,眼神中满是期待。 “想来,易守臣要出发了吧……” ~~ 凌霄城下,长宁河畔。 易士英按着佩刀大步而行。刘金锁、许魁、茅乙儿几个庆符军佰将亦纷纷跟着他身后。 刘金锁似乎才被教训过,神色恹恹的,低着头。 开了年,他便带兵到凌霄城与长宁军合练,确实是受益良多。 但收到张实大败的消息后,他也依着李瑕的吩咐,将一封密信递给了易士英。 “易守臣,我家知县说,时局如此,丈夫守国当奋不顾身……那啥,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具体的战略都在信里了。” 彼时,易士英看罢手中密信,竟是当即大怒,拍案怒斥了一通。 “李非瑜好大的胆子!老夫必要参他一本,罢了他这知县!” “……” 刘金锁被喷了一脸唾沫,自是不敢再在易士英面前放肆,只觉好生委屈。 但短短一日,易士英竟是已点齐兵马、船只,下令增援泸州。 …… 两千精兵脚步飞快赶下凌霄山,易士英始终面沉如水。 他大步上了船,扫视了士卒们一眼,没有更多的语言,开口仅有两个字。 “开拔!” ~~ 泸州神臂城。 朱禩孙凝视着眼前的信使,缓缓问道:“这是易守臣的意思?” “是,守臣言‘丈夫守国当奋不顾身’,当此长江防线危急之际,他不愿困守孤城,唯请决一死战。” 朱禩孙环顾了一眼点将台,哪怕犹觉泸州军新历大败,士气低迷,却还是下了决心。 “传我命令,准备反攻泸川县城,夺回入江口……” 正文 第418章 遇弱则击 只听“完颜石柱”这个名字,便可知其人乃是金国宗室远支出身。 到如今,金国宗室基本上已被蒙人杀得差不多了,便有少数存活者也多改了汉姓、隐于汉人之中。 究其原因,蒙金之间有世代血仇,成吉思汗的曾祖父合不勒便与金国血战多年,合不勒死后汗位传给其弟俺巴孩,俺巴孩被金人钉在木驴上处死。 这场极尽羞辱且残酷的处死之后,金国每三年便出兵北伐蒙古,屠其青壮,掳妇孺为奴,时称为“减丁”。 杨果之前诗中所说的“年年春水复秋山,风毛雨血金莲川”,指的便是金人血洗金莲川这段往事。 如此深仇大恨,蒙人复仇的屠刀斩下时自是毫不容情。 而完颜石柱是少数能投靠蒙古而存活下来的,他父亲名叫“完颜拿住”,早在成吉思汗伐金之前便追随他讨伐西域、河西。。 总而言之,完颜石柱如今还活着,绝不是因蒙人的宽仁,而是来之不易的侥幸。 他深刻明白这一点,因此养成了谨慎的性格,仕奉蒙人小心翼翼,打仗也小心翼翼。 纽璘之所以把水师、辎重全放心交给他,为的也是他的稳妥。 完颜石柱入驻泸川县城后,在沱江上大造浮桥,如此,蒙军便可随时趋往东岸。宋军若想从神臂城过来偷袭,首先便要在山路上遇到蒙古骑兵的攻击。 他又驱赶百姓砍伐了大量的木桩,趁着大江的汛期,随时可以浮木击毁宋军船只。 他还命人将叙州营盘山上的砲车尽数运来,布置在泸川县城头。 对于宋军而言,要想逆流而上攻打位于沱江西面、长江北面的江口之城,又没有陆地兵马配合,已是难如登天。 完颜石柱犹嫌不足,他思来想去,又认为叙州守军也有冒险攻打泸川的可能,另外,纽璘哪怕击败了云顶城宋军,其溃军也可能冲击泸川。 于是他每日派出哨探,往西、北两个方向探查,防止百里范围有宋军动向。 能布置的防务都布置了,完颜石柱也没有放松心神。 没办法,以他的姓氏,须比普通的蒙古人努力很多倍才能安身立命…… 三月二十四日, 晴空万里。 完颜石柱站在泸川城头望去, 只见沱江、长江的江面还在上涨。既是因前些天的春雨, 也是因两江上游的积雪已开始融化。 极目远眺,完颜石柱被壮阔江景触动,不由低声吟道:“霜清玉塞, 云飞陇首,风落江皋。梦到凤凰台上, 山围故国周遭。” 他名字虽俗, 但女真人从白山黑水走出来, 入主中原百年,深受诗礼簪缨浸染, 诗文还是读过的。 他念的这词,乃是完颜璹所写……虽然整首词几乎每一句都是化用的古人诗词。 总之完颜石柱心中的诗意、惆怅、壮志交汇,情绪复杂之际, 便见东、西两面皆有哨马飞奔而来…… “报!” “报!” “将军, 宋军有近万人从下游的神臂城出发了……” “将军, 上游也发现了宋军, 从长宁河入江,渡过大江, 水陆并行,攻过来了……” 这是完颜石柱预想中最坏的情况。 蜀南的宋军从上游攻来,还是配合着泸州宋军。那么, 万一让上游的宋军先破坏了防御布置,对付下游宋军的优势就减少了许多…… 以完颜石柱这谨小慎微的性子, 只是优势减少就已十分不高兴。 …… “轰!” 砲车抛出巨石,有的砸落在长江江面上, 激起水柱。 偶有几颗砸在长宁军的战船上,若能正好击沉船只, 带走的便是数十长宁军士卒的性命。 易士英站在舰战之上,放眼看去,只见先行登陆的庆符军已列队缓缓而行,长矛林立,渐渐与蒙军接近。 长宁县属叙州,在泸川县上游,长宁军的船只是顺江而走的, 速度很快。 但有时速度快未必是好事,还需控制行船速度才能与陆上的兵马配合。这极考验为将者的指挥能力。 易士英不停发号施令,旌旗摇摆,指向北岸, 让长宁军向岸上的蒙骑放箭。 这便是水陆并行的好处,船只可帮助步卒压制敌人的骑射。 “守臣!看……蒙军水师动了,他们要放浮木击泸州军……” 易士英眯着眼望去,也望到了泸川城上的大旗。 完颜石柱用兵谨慎,根本不给长宁军配合泸州军的机会,竟是提前放了浮木。 这种一板一眼的打法并不出彩,但少有纰漏,易士英便知道,哪怕两个方向加起来的兵力两倍于蒙军,此仗要胜不付出些代价是不行了。 “传我命令,全速行军,击沉蒙鞑船只!” 战鼓声响。 “咚咚咚咚咚!”五声之后,各战船亦是击鼓回应,表示收到了命令,宋军战船纷纷扬起帆。 帆声烈烈,行船速度猛地加快,袭向江面上铺开的蒙军船只。 易士英又回头看了一眼陆地,只见六百庆符军与四百长宁军并肩,与五百余蒙骑已撞在一起…… “刺!” 随着刘金锁大吼一声,麾下副佰将、什将们纷纷大吼,第一排的长矛径直向蒙骑刺去。 “吁律律……” 有战马悲嘶着倒下,也有蒙骑挥动大锤、弯刀,居高临下将宋军兵卒打倒在地。 蒙骑的任务是拦截,不愿在此与宋军死磕,纷纷掉转马头向后撤去,企图拉开距离,再利用弓箭消耗宋军,毕竟江上的船只已经离开。 但很快,只听泸川城里鸣金声传来,完颜石柱已下令让这些蒙骑收兵。 这又是完颜石柱打仗与一般蒙古将领不同之处。 女真人早已没了百余年前的血勇,打仗也开始讲究兵法布阵。 反句话说,蒙人不喜欢守城,但完颜石柱会守城,有城墙可守,他并不想与宋军野战。 “别放他们跑了!”刘金锁大喊着,几乎要挺着长枪亲自追上去。 跑了两步,他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是统领两百大军的将军了,连忙又抢过旗帜,亲自摇动着,招呼许魁、茅乙儿以及长宁军追。 “杀!” 东路宋军向泸川城席卷而去。 他们的兵力不多,目的不在攻下城池,而在牵制蒙军兵力,接应下游的泸州军。 这一战的胜机,就在这微妙的配合当中。 ~~ “快!” 朱禩孙已喊到嗓子冒火。 他率兵八千人,兵力远胜于易士英,但逆流而上,又面对江面上不停撞过来的浮木,行进却艰难万分。 逆流攻和逆流守,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张实虽屡战虽败,却是经验丰富的大将,面对纽璘的攻势也只敢守。因为他知道命令将士溯流而上要花费太多的体力。 未战而力竭,兵家之大忌。 因此,他将兵马交托给朱禩孙时便交待,万一有不测,只能倚神臂城守长江江面,万不敢反攻。 朱禩孙与易士英都是文人,但易士英久任长宁军,朱禩孙却是长年任宣抚司机务出镇叙、泸两年,还是第一次亲自指挥。 他道理虽明白,却少水战的经验,满腔振奋出兵,却眼看着战船在浩荡的长江江面上打转,急得团团直转。 他也不敢命民壮拉纤,担心被岸上的蒙骑射杀,船只失控。 这日的风向又不对…… 仿佛是张实的霉运落在他头上一般,声嘶力竭地大喊,其实根本是无效的军令。 站在战船上那高高的战台上望去,宽阔长江与天交接,远处的长宁军与蒙古水师如黑点一般。 但他们似乎已开始鏖战,为了接应泸州军。 “易时辅如此尽力,此战若败在我手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终是文人习性,攻势不顺,朱禩孙已是满腹愁苦…… ~~ 大江辽阔,江上箭矢如蝗,砲石如雨。 水战与陆战不同的是,看不到太多的鲜血。船只与船只、船只与城池都隔得远,视线里看到的都是远景,遂显的没那般惨烈。 但事实上,其残酷远甚陆战。 陆战时,便是被卸下一条胳膊,嚎哭震天,这个人也有活下去的可能。而水战,一块砲石,一颗火球,便可能带走一船人的性命…… 只是箭、砲的准头都不高,拖长了战斗的过程。 宋、蒙两军便这般鏖战了两个多时辰。 完颜石柱本有些紧张,转头望去,见下游宋军还是进展缓慢,松了一口大气。 战局至此,他已看得明白,此战的胜负便在泸州军赶到之前,蒙古能否先击败长宁军。 幸而还有时间。 “不要急,下游的宋军过不来。” 完颜石柱下令收缩水师向泸川靠拢,放慢砲车抛石的速度,以求准确击毁宋军船只。 他显然比朱禩孙更冷静,发号施令有条不紊。 这一战,他已有了信心。 他虽五千人,虽非纽璘主力,却也不是宋军可以任意拿捏的弱旅…… “将军,北面有急报!”突然,有士卒大喊道。 完颜石柱皱了皱眉,这种时候他根本没有工夫去听信报,又担心耽误了紧要军情,于是转头向他二弟完颜真童道:“你去,看是不是都元帅传令了。” 说罢,他又郑重交代了一句。 “不必开城门。” …… 泸川县南面对着长江,正是蒙宋水师鏖战之处; 西面是叙州方向,庆符县还在准备着攻城; 东北面则正对着沱江,此时还无战事…… 完颜真童赶到北城,放眼望去,只见几匹快马已沿着沱江狂奔至城下,正是他兄长派到北面的哨马。 “哨马归营,发现了宋军兵马!” 六名骑士在城门外勒住马头,任马匹打着转,想要入城汇报。 “宋人攻城,暂时不能开城门。”完颜真童喊道:“宋军有多少援兵?!” “有千余兵力,已在五十里外……” 城上城下,双方喊的都是蒙语,换作旁人确定了哨马身份便开门放其入城了,但完颜真童得了吩附,并不开城门,只顾问道:“打着什么旗号?” 那哨马不识汉字,只好下马拿弯刀在地上划了一个字。 完颜真童看不清楚,只好探出身子,眯着眼看。 “嗖!” 城下一支利箭突然射来,正中他的抻得长长的脖子,“噗”的一声,透过脖颈而出。 城头上的蒙军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完颜真童身子一趴,已死在城垛上,那箭簇上的血还十分清亮。 “将军……” 正文 第419章 简单 “砒你娘,不开城门。” 杨奔叱骂了一声,翻身上马。 “撤!” 六名骑兵不等城头上箭雨落下,当即便走。 方才扮成蒙军哨骑在城下诈门的便是杨奔,他诈门失败,当即便拿出箭杆假意写宋军旗号,背对着城门拉弦,一转身便射中了那名蒙将。 杨奔这人,有些小心眼,睚眦必报。他去岁在成都城外被纽璘一箭射成重伤,一直怀恨在心,向搂虎学了箭术苦练,为的便是找回场子。 今日张弓射死一员蒙将,他方解心中之怒。。 快马狂奔,绕过泸川北面的官陡山,杨奔一抬头,便见李瑕正站在山间眺望。 “知县!小人无能,未能成功……” “看到了。”李瑕语气平静,转头向祝成道:“准备攻城,但不必急着强攻,我们在城北起砲。” “来得及吗?”祝成有些焦急。 “来得及。” 李瑕却一点都不急,指了指岸边的羊皮筏子,那上面还满载着蒙军的攻城器械。 “器械都是现成的,泸川城池残破,很快就能击破城门。” 两人脚步很快,祝成还有疑惑,边走边问道:“万一蒙军杀出城来又如何?我们仅有一千人。” “不会。”李瑕的语气很笃定,“看那些哨马,看他严令不开城门,说明完颜石柱是个很谨慎的人,过于谨慎了。以他的风格,必会派兵增援北城,但不会出击。如此一来,易守臣的压力会减少很多。” “但这是打仗,你如何确定?” “打仗和比……比武是一样的,要观察对手,分析他的心态。”李瑕道:“信我,完颜石柱会因为他的过分谨慎而输掉这一战。” ~~ 打仗有时候必须有放手一搏的勇气。 当然,是时机还是陷阱,这极难分辨,因此久仗者常常认为打仗极需要天赋。 纽璘有这种天赋。 他身长体壮, 勇力过人, 且从小就随父亲征战沙场。与一般蒙人不同, 他还读得进兵书,善于谋略。 论行军打仗,纽璘认为自己远胜兀良合台。 之所以选择和兀良合台比, 因其人一生转战万里、战功赫赫,甚至有一箭射死大真国皇帝这般惊人战绩, 但这都是他作为偏帅、先锋军的作为。其人任主帅时, 从未打出过大胜, 还老是打败仗。 马湖江一仗就是明证,在纽璘看来, 兀良合台深入敌后,根本就是个大傻子。 纽璘要在同一个地方大胜,打碎宋军的长江上游防线, 证明他才配得上大将之名。 兀良合台有的勇猛, 他有。兀良合台没有的谋略, 他也有…… 但, 资州两度失守,宋朝小知县李瑕像是两巴掌抽在了纽璘脸上。 “都把你儿子干死了, 你还在这狂。” 纽璘想要报复的、想要证明的一切都得靠赢得这一仗了。 他盛怒之后,反而愈发冷静,认为比起云顶城, 先歼灭李瑕那小小的千余兵马才是关键。 眼下的情况急转直下不假,但也是难得的机会。 宋军要攻完颜石柱, 至少要调动万人以上的兵马。这些龟缩在坚城里的胆小鬼终于敢出来了,正是一举歼灭的好时候。 只要一万骑兵能及时赶到, 宋军必败。 且叙州和神臂城将再无兵力。 比行军速度,纽璘不信蒙军会输, 他决意放手一博,再次与宋军决战。 骑兵势疾如雷,火速南下…… ~~ “你们继续攻,纽璘给我们的时间不会太多,今日之内必须破城。” 李瑕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日影西坠,已时近黄昏。 完颜石柱打仗中规中矩, 并不求今日就击败宋军。因他是守方,只要扛过今日,宋军不能一鼓作气,明日更不可能攻下城。 至于后日, 也许纽璘的大军已赶到了。 李瑕也很明白,宋军现在没有与纽璘决战的资格,一旦上万蒙古铁骑赶到,局面必会再次崩溃。 他无论如何也要今日破城。 偏偏破城的关键在人数更多的泸州军,其战船还在逆流中被蒙军船只阻截。 李瑕忽然转身,喝道:“俞田,带你的人随我上筏子。” 俞田没有多问,径直抱拳领命…… ~~ 朱禩孙也知道战事到了关键时候。 但逆水行舟,无非是靠人力和风力,人力即划桨和拉纤,而长江这种水势,单靠人力还不行,有时候船宁可抛锚等风。 “东风不与周郎便啊!” 眼看日影西沉,正急得团团转之际,朱禩孙忽听有人道:“安抚使!快看……” 他放眼看去,只见十数只筏子从沱江撞入江口,撞向蒙军船只,之后向这边飞快漂来。 “快接他们上船!” …… 李瑕爬上战船,直起挺拔的身子走向朱禩孙。 他眼神里隐隐有些恼火,却又克制。 成都之战时,朱禩孙迁移百姓,做的十分妥当;之后,为张实措置粮钱也是井井有条……总之今日之前,这位潼川府路安抚使是很称职的。 但就是这一仗,易士英率长宁军激战了整日,泸州军的战船还在长江打转,攻不破蒙军水师防线。 “非瑜从何处赶来?将士们太累了,不停划浆全用在对抗江流……” “请安抚使下令,船只北靠,由北岸登陆。”李瑕径直道。 他与朱禩孙其实关系不错,但这种时候,已没时间给双方互相见礼。 “北岸登陆?” “是,北岸蒙军不多,我军可径直杀上岸。” “如何过沱江?” “走蒙军浮桥。”李瑕道:“伤亡必然有,但此战必胜……” 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只为告诉朱禩孙这个简单的小办法,李瑕冒险泛舟而下,损失了五十余庆符军士卒的性命。 因为朱禩孙想不到。 他能金榜题名、任一方重臣,绝不蠢。为了溯流而上,他想了非常多的办法。 泸州军这一整天,对抗江流、对抗风力、对抗蒙军,体力告竭犹在死撑,不可谓不艰难。 但朱禩孙就是没能想到从北岸杀过去,因为他估量不出岸上蒙军的战力、判断不出宋军在蒙军箭雨下能否登陆、预算不出泸川蒙军的兵力分布。 这是久经沙场之人才能有的能力。 文官节制武将当然也可以做得很好,大宋朝很多擅战的文官,但朱禩孙不属于这种。 他没有打仗的天赋。 …… 可惜的是,大宋节制兵权的文臣、皇帝们,犯下的比这还愚蠢的、令人更瞠目结舌的小错误不胜枚举。 ~~ 夜幕降下,宋军并未停止攻势。 血在沱江上的浮桥前泼开,洒入江水。 泸川城头上,完颜石柱闭上眼,惨然一叹。 这一仗,他并未犯任何大错。但还是输了。 也许该趁着北面那一千宋军立足未稳之际,果断带兵杀出,只要在水战未败之前击败对方,还有一丝胜机。 可惜,谨慎如完颜石柱,没有这么做。 他太害怕失败,担心泸川失守,纽璘一言不合斩杀了他。 敢把孛儿只斤氏钉在木驴上处死的完颜氏…… “轰!” 北城门被砲石击破,宋军已渡过浮桥,攻进城内。 完颜石柱转过身,下令城内的蒙古骑兵们突围,将战况禀报给纽璘。 他自己却没走,依旧站在那,看着身边的亲卫。 他们都是女真人或北地汉人。 良久,完颜石柱道:“你等,想活?” ~~ 脚步声沉重而整齐,宋军穿过泸川城残破的街道,长矛上满是鲜血。 火把映照着断墙,蜘蛛网与灰烬在火光中闪过。 偶尔还能听到一声“额秀特”的吼怒,接着便是惨叫声,那是躲藏的蒙卒被宋军找出来。 李瑕按剑走过长街,远远便看到一身白衣的完颜石柱被宋军按着跪在地上。 “渭南人,金石柱,不得已而仕蒙虏,今愿弃暗投明,归三百年之旧主,伏乞……” 李瑕没说话,走过去,拔出剑,一剑捅穿了完颜石柱的胸膛。 他没问朱禩孙。 因为纳降一个完颜氏,在大宋朝会很麻烦。 让完颜氏与韩承绪、杨果这些北人混在一起也会很麻烦。 李瑕不愿沾惹这些麻烦,听都不想听完颜石柱多说。 “将这些俘虏押上、尽快寻找城中是否还有幸存百姓,立刻移至叙州城。” “李知县,朱安抚使……” “朱安抚使命我全权清理战场。”李瑕道。 他虽年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那泸州军小将有些害怕,忙低下头,看着李瑕手里那带血的长剑,心中更添畏惧。 下一刻,李瑕却是拍了拍他的肩,问道:“你们今日辛苦,高姓大名?” “汪……汪大头。” “名字好记,到了叙州我们开个庆功宴,去忙吧。” 李瑕说罢,转头向南面看去,只见易士英正带着将士向这边走来。 易士英脚步依旧沉稳,脸上满是血迹。 但在火把的照耀下,李瑕还能看清他很不高兴。 “守臣生我气了?” “李非瑜!你好大的胆子……” 易士英话还未落,祝成已“噗通”一下在他面前跪下。 那护膝砸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极响,正在押送俘虏的汪大头听了身子一颤,都觉得痛。 “请守臣莫怪李知县,若有责罚,末将愿一力承担。” “你担得起吗?!”易士英径直抬脚将祝成踹开。 李瑕已迎了上去,礼貌地笑道:“守臣息怒,我来担。但当务之急,该是送走辎重人口,撤出泸川才是。” “你个竖子!老夫……” “时辅,才打了胜仗,为何动怒?”朱禩孙已大步赶来,抚须道:“眼下不是教训后辈之时……立刻搜索全城,看是否能找到张都统。” 李瑕身后的杨奔微眯着眼,心头忽有些思量。 仅在战后这几句对话之间,杨奔恍然已有些意识到,为何李瑕总比别人更能打胜仗…… 正文 第420章 意外 “若问我的看法,我们放弃泸川城。” “放弃泸川,便等于放弃了沱江入江口,把长江天险丢给纽璘。” “这便是泸川一战的意义。”李瑕道:“我们抢下蒙军辎重、船只。失去船只的蒙军短期内便无法渡长江。骑兵的优势不再,滞困于此。” 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岷江、沱江、长江,指尖划了一个圈。。 “以步克骑,地形是关键。我之所以能比纽璘更快赶到,打出时间差是其一,沱江的流速是其二。同理,蒙军失了船,到泸川城之后行进必将艰难。” 朱禩孙转头看了易士英一眼,见其正在思忖,遂问道:“不可挟大胜之势与纽璘决一死战?” “没有意义。”李瑕道:“泸川一战是上游攻下游,我们侥幸赢了。现在居于下游,该换一种打法。其士卒疲惫、伤者甚众,不宜决战。” “既如此,便撤吧。”朱禩孙道,“运载物资人口需时日,顺江到神臂城却快。” “安抚使,我建议只以两千人操船回神臂城,其余兵马走陆路到叙州为宜。” 李瑕对泸州军的实力已了解的很清楚。 张实本有两万大军,与纽璘大战之后损失了三千余人。 当时朱禩孙只能带着剩余的兵马回神臂城,因为神臂城在沱江入江口的下游,撤过去更快。 这次泸川一战,朱禩孙带八千兵力出战,神臂城还留下八千兵力。 “我认为神臂城的兵力是完全足够防守的。”李瑕道:“纽璘不太可能在没有水师的情况下强渡沱江,去攻打长江边上有水师协防的神臂城。” 易士英开口了,他点了点地图,道:“但从泸川到叙州,两百里路途,很可能会被纽璘的骑兵追上。” “我打算先在两地之前的老君山驻扎,牵制住蒙军。如此一来,纽璘向南渡不过长江天险,向东攻不下神臂城。向西,需面对我们近万驻扎于老君山的兵马……” 李瑕显然是早早便通盘考虑过的,侃侃而谈。 这其实本就是余玠当年以垒守蜀的打法,利用山川河流将蒙军骑兵拖入不利战场。 可惜的是,余玠死后,余晦无能,至如今蒲择之已无力全盘调动起这些防线。 首先便体现在用人上,张实擅山地战而非水战,然蒲择之才经营蜀地两年,并无威望调换张实; 朱禩孙文气太过,毫无临阵指挥经验;易士英只是凌霄城守,职责所在只是要防备蒙军从大理攻过来…… 李瑕与这些大宋臣子的不同在于, 他的野心远不止于庆符一隅。 大宋臣子只能深缩于疆界内、在凌霄山筑城, 无法探查大理蒙军虚实。 但要防大理蒙军, 这些,如何比得上以大理人驻守威宁? 眼光突破桎梏,才能将长宁军这支精兵从凌霄城调出来, 才能在职责之外看到云顶城的作用……最终重新盘活以垒守蜀的防线。 要有雄才大略,先将眼量放宽。 可惜, 朱禩孙、易士英听着李瑕的战略布置, 还是感到了为难。 一个是泸州知州、一个是凌霄城守, 要他们把兵力分派到叙州去,顾虑必然有…… “非瑜, 且让老夫考虑片刻。”朱禩孙长叹了一声。 “是。”李瑕行了一礼,退出了这残破的衙署,在廊下吐了口气。 …… 朱禩孙与易士英商量之后, 还是答应了李瑕的提议。 李瑕稍感安心。 他也理解这些上官的难处。本来, 若战败, 罪在张实。朱禩孙、易士英只要守住神臂城、凌霄城, 至少不会有大过错。 他们能做这般决定,已是将前程性命押上。 尤其是易士英, 从战火未起的蜀南杀过来,胜了无多大攻劳,败了罪责深重。 ~~ 三月二十六日, 纽璘兵至泸川,见完颜石柱已惨败, 辎重船只皆为宋军所夺…… 泸川县,这个泸州原本的治所已成一座空城。 至此, 纽璘击败张实之后取得的战果已被李瑕完全扳了回来。 但纽璘依然有信心能赢,他在派出哨马的同时, 已开始分析宋军的动向。 “他们只能向神臂城或叙州城撤退,若撤往神臂城,即是放弃上游,我只要攻下叙州,可抢了蜀南的粮食和人口。因此,李瑕必选叙州。算时日,步卒不能这么快就抵达……车里!带先锋军, 追上去,拖住宋军!” 一如纽璘所预料的一样,宋军果然只撤到了叙州、泸州交界处的老君山。 可惜的是,此地周围群山林立, 有岩顶、羊耳岩、陡壁岩,皆是易守难攻。 宋军已安营下寨,在山上开挖了深深的壕沟,车里率领的三千先锋兵马并不敢马上发起攻势。 对于车里而言,得到的命令是拖住宋军。而现在,宋军确实被他“拖”在了老君山。 纽璘得到信报,脸上露出冷笑。 “李瑕很聪明。但他留在老君山就意味着他撤不走了,早晚要与我决战……在山野里,与我的骑兵决战。” ~~ 老君山位于长江北岸,隔着长江相对的便是颇有名的李庄镇,那里曾是古戎州州治所在,如今人口已迁到叙州。 之前一千叙州兵去支援张实,便是在此处被蒙军伏击。 “我们只怕是撤不走了。”易士英望着山下的蒙古骑兵,开口说道。 他说话时板着脸,不苟颜笑。 就好像,他想用浩然正气影响李瑕,将其变成一个本份的臣子。 “是。” 李瑕在岩石上铺开地图,不慌不忙地拿石子压住地图的四角,以免被山风吹跑了。 “蒙军在东面,长江在南面,北面不能去。我们只能去往西面的叙州城,那必须渡过泯江。” “而蒙军马快,一旦我们渡江,必被半渡而击。” “所以,我们只能与纽璘决战。” 易士英问道:“能赢吗?我们的粮草并不多。” “不好说,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那边宋禾走上来,禀报道:“知县,姜饭到了,俘虏了一个蒙卒。” “人呢?” “在那边,朱安抚使正在审……” ~~ 宋军只带了少量的辎重,在山上扎营之后,住的都是抢夺来的蒙古帐篷。 若在山下望来,也许会以为是哪支蒙军下寨于此。 这是蒙人入蜀以来甚少发生的事,亦是纽璘的耻辱。 但李瑕却嫌这些帐篷住得并不舒服。 他与易士英下了崎驱的山坡,看到朱禩孙正在帐篷外审讯俘虏,杨奔站在一旁翻译。 那俘虏是个身材矮小的蒙古人,满脸都是胡子,在交待着某些重要军情。 只见朱禩孙往前走了几步,抚着长须,又问了一句话。 异变突起。 被押在地上的蒙卒突然挣脱了宋兵的控制,猛地用头一顶,重重撞在朱禩孙肚子上。 “保护安抚使!” …… 厉喝声响,易士英已大步向那边跑去。 李瑕速度更快,跃下小坡,几步到了那蒙卒面前,抬脚将人踹飞了出去,落在草丛当中。 押送那蒙卒前来的姜饭连忙扑上去,提刀便砍。 惨叫声中,易士英忙转身向朱禩孙奔去。 他自是忧虑,眼下这两军对垒之际,主帅若有三长两短…… “安抚使!” 不等易士英奔到面前,李瑕已扶起朱禩孙进了帐篷。 易士英大步跟上,掀开帐帘,只见朱禩孙已昏迷过去,李瑕正在给他包扎,白布上染着鲜血。 “安抚使磕坏脑袋了。”李瑕回过头道,眼中已有忧色。 易士英正待开口,忽听帐外有士卒大喊了一声。 “守臣,蒙军攻山了。” “我去指挥。”易士英道,“此事暂莫声张,以免乱了军心。” “是,希望安抚使能早些醒来……” 正文 第421章 让权 “胡勒根呢?” “小人已将他当成尸体搬到无人处,改扮成小人的下属。” 姜饭低声说着,之后又汇报起叙州的情况来。 “江通判愿意配合,韩先生说一切顺利,这是他给知县的信。” 李瑕接过,先大略扫了两眼,道:“朱安抚使受了伤昏迷不醒,你将他接到叙州去养伤。” “是。” “如今蒙军在攻山。我派一队人掩护你们从西面走。。” “知县放心,小人必将朱安抚使平安送到叙州。” “韩先生知道该用什么药为安抚使疗养,可保证他平安无事……” 此时老君山下正是杀声震天。 李瑕知道那是蒙军试探性的攻势,并未太过在意。 他一边沉思着,又交代了姜饭几句,开始安排宋禾带兵帮姜饭从西面突围。 事实上,今日的意外正是李瑕一手布置的。 因为一旦朱禩孙知道叙州知州魏文伯死了,必会派人到叙州暂代知州之职。 不会是江春,资历还不够。 李瑕要保证在这兵荒马乱的一段时间内彻底控制叙州城。 第二个理由是,他要整合泸州军。 朱禩孙官位高,能统领泸州军不错,但做不到如臂指使,因军中将士其实多是由张实一手操练的。 必须要替换掉一批军中将领,才能更顺利地指挥。 朱禩孙定然不敢在眼下这关口做这些,易士英也未必敢。 反而是朱禩孙一旦“昏迷不醒”,为了稳定军心士气,易士英才有可能支持李瑕整合泸州军。 老君山上,庆符军一千余人,长宁军两千余人,泸州军六千余人,只要李瑕能与易士英达成默契,将三支兵马拧成一股,将远比事事先询问朱禩孙要来的高效。 李瑕并不急着谋夺控制权,在这种中规中矩的山地战中,易士英才是最富有经验的那个,李瑕愿意听他指挥。 想必又能学到很多。 …… 是夜,易士英思忖着目前的局势,眉头已深深皱起。 “出了这等意外,谁都不想。安抚使伤到脑袋,而军中药材不足。我担心再过一两日,纽璘亲率大军到了,连西面道路也封锁了。我擅自作主立即送他到叙州医治, 还请恕罪。” “该是如此, 救人要紧。” “至于眼前的战事。”李瑕道:“两军对垒之际, 主将突然受伤,我等已陷入险地,唯有请易将军暂统大军, 主持战局。” “我?” 易士英转过头,眼神中带着诧异。 隐隐还有些试探之意。 李瑕直视着易士英的眼, 很认真, 道:“唯有易将军能解此危局。” 易士英眼中的疑惑似乎消散了些, 脸色成了为难与犹豫。 本心上,他实在不愿做这种越俎代庖之事。 依惯例, 这种时候当有副安抚使,甚至添差安抚使,或宣抚使等等大员出面。 但, 易士英明白, 这些文官绝不足以对阵纽璘…… “依我的意思, 当趁着事情还未传开。请易将军召泸州军所有统领、统制前来军议, 执安抚使信令,统率诸将。若有不从者, 撤之。再以庆符军、长宁军控制各营,以免生变。” 李瑕语气有些忧虑,又道:“唯有易将军出面, 将士们才不会因安抚使受伤而惶恐。甚至,会更有信心。” “不妥啊。”易士英叹道。 “是战局重要, 还是章程重要?请将军以近万将士、以叙泸百姓、以大宋安危为重。” 李瑕不再劝,他知道易士英拎得清轻重缓急。 简单来说, 这就是他设计逼迫着一个大忠臣去揽兵权。 君子可欺之以方。 良久的沉默当中,易士英想了很多。 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是李瑕布置了这场意外, 须臾又否认了这个想法。 这场意外,李瑕并不能够暂统兵权,且真心要推他易士英出面……说明这年轻人并无私心。 总而言之,这似乎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 两个时辰后。 “朱安抚使积劳成疾,暂有不适,命本将暂代泸州军,尔等可有异议?” 泸州军第五指挥第三都的都头汪大头站在自家指挥使身后, 听着帐中易士英沉稳的话语,心里并不惊讶。 又换了一个主将。 开了年,这已是第三位主将了。 朝廷怎么说就怎么打,无甚好想的。 汪大头隐隐还觉得, 眼前这易将军、李知县比朱安抚使打仗还更可靠些。 “张都统是被俘的,朱安抚使怕是明知自己不会打仗,所以才交权了吧?”他心想道。 果然,帐中安静了一会之后,诸将纷纷拱手道:“我等听令。” 大家显然全都认为安抚使这位文官,不如长宁军主将更擅指挥。 本以为这场军议就要这样波澜不惊地结束。 不想,易士英竟是命人端上一叠功劳册,沉声道:“那好,本将今夜便来核实军中饷额,以及近日来诸位的表现。奋勇杀敌者赏;退缩不前者罚;克扣军饷者,严惩不殆……” 李瑕站在易士英身后,目光落向泸州军诸将,仔细审视着。 这支川军称得上精锐,军纪可以说是不错。但大宋将领们中饱私囊的风气当然也有,且很多。 这风气是从开国起便有的,太祖皇帝兵变称帝,对兵权很是忌惮,曾说过“朕选擢将校,先取其循谨能御下者,武勇次之”,表示喜欢“循善恭谨”之人。 当时王全斌平定后蜀,加害百姓,大肆贪墨,纵情享乐,满朝文武一致请处以极刑,宋太祖却对其既往不咎。 到了高宗朝,名将张俊克扣军饷、侵占地田,仅靠租房收入便年收钱七万余贯。家中金银堆积如山,为防止被偷,于是铸成大银球,起名“没奈何”,意为贼也推不动。 如今的吕文德富到何等程度,李瑕也已稍有窥见。 要控制兵权,要整合兵马,肃军纪是最快也最危险的办法。 一方面,能把军中蛀虫尽快清除,使勇武者迅速归心。另一方面,也容易引起哗变。 果然,帐中马上骚动起来, “易守臣,你这是何意?”有将领大声问道,“朱安抚使呢?为何不是他亲自来主持军议?” “不错,莫非易守臣是要夺权不成?” “看来必是夺权了,这是在排除异己?” “我等要见朱安抚使……” “……” 一片呼喝声之中,汪大头低着头没说话。 哪些上差平日里吃着空饷,作战时缩在后头……这些事他这种小校将最是清楚。 今日,易将军、李知县若能将这些人清出来,或许是个出头的机会。 但谁知道呢,且看看再说。 下一刻,只听脚步声齐齐响起,帐外的长宁军、庆符军将士已围了过来。 …… 帐中少有人注意到李瑕,他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眼神中满是坚决。 他说过,这一战很危险,却也是机会。 他的对手远不仅是纽璘,借着这战乱之际,他还要让这潼川府路焕然一新。 谋取整个蜀南的计划,他要开始铺展开了…… ~~ 同一个夜色中,纽璘在烛火下凝视着地图上的老君山。 “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何不及早与我决战?不怕粮草告罄吗?” 他想不通的是,很明显,战事越拖对宋军越不利。 李瑕为何要拖? 总不能是在忙别的事…… 有人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都元帅,急报……” 纽璘抬起头,一瞬间以为又是什么坏消息。 然而,一封密信已递了过来。 纽璘迅速拆开,看着上面的回鹘文,眼神渐渐凝重。 他走出营帐,抬起手放在胸口,向长生天恭敬地行了一礼,眼神中不再是自信与骄傲,而是带着些许惶恐。 想了良久,纽璘道:“把张实送往利州。就说,我已俘虏了宋军主将。很快就要歼灭叙泸宋军,兵发重庆……” 正文 第422章 九斿白纛 暮春时节,莺飞草长。 马蹄踏过荒草,一路北上。 这一小队骑兵在三月底从纽璘军中出发,日行两百里,仅五日便北上至剑门关,渡过嘉陵江,直奔利州。 张实全身捆缚,被横绑在马背上,头朝下颠簸了五日,血气倒流,只觉头昏脑胀。 他听着那一声声蒙语的吆喝,努力抬起头,看着横在面前的雄壮城池,怒气渐起。 “汪……汪德臣……” 川蜀的宋将往往极恨汪德臣,因其人年轻时侍奉阔端。阔端即窝阔台次子,曾屠戮川蜀数百万人。。 当年余玠收复汉中,正是汪德臣击败了余玠,使得汉中一役宋军功败垂成。 这些年,汪德臣为蒙古攻蜀总帅,经营利州,与宋军交锋不停,大肆掳掠川中人口至汉中筑城屯田。 他便像蒙古的一柄利剑,十年以来始终亘在蜀川头上。 张实便是这柄利剑之下快要被逼疯了的宋将之一。 今日,张实终于看到了汪德臣经营的利州。只见城墙沿山而建,高且坚固,屯田一望无际,被俘虏来的百姓衣衫褴褛,正在田间为蒙人耕作。 入了城,一排排仓房排开,显然粮草丰沛。 更让张实诧异的是,蒙军兵马极多。 满耳都是马嘶声,各种各样的语言此起彼伏。 人喧马嘶,山河震动。 张实拼命抻起脖子,却看不到那些军队的尽头,心中已有骇然之色。 利州,远比他想象中更具实力。 为何会是这样? “嘭”地一声,如草料被摔在地上。 张实被几个蒙卒丢下马,又扯起来,向大营内走去。他想抬头看看那高耸的旗杆上的旗号。 他刚才隐隐看到那似乎是两个极大的、白色的、圆形的,有马鬃飘扬的大纛。那是他从未见过的…… 然而才抬起头,他已被两个蒙卒摁了下去。 无法挣扎,目光只能看到脚下。 白毯铺开,一路延伸到一顶巨大无比的帐篷里。张实走在边上,他感到摁着自己的蒙古兵有些颤抖。 为何颤抖,因捉了自己这个都统而激动? 才进了大帐, 张实膝上一痛, 已被踹得跪在地上。 他来不及抬头, 猛的听到四周的大笑。 营外的蒙卒们呼喝起来,惊天动地。 张实有些被吓到了,缓缓抬起头, 感到帐中站着许许多多、将近有百余号人,个个身材魁梧, 凶神恶煞。 居中的主座上, 一个身穿华贵白袍的男子正坐在那, 身后站着一排如虎狼般的护卫。 目光顺着那白袍往上移,一张威严、冷峻的脸落在张实眼中。 这人一点笑意都没有, 深沉、孤寡,阴翳的眼神里满是冷意,又有执掌世间生杀的无上威风。 张实蓦地感到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连忙低下头, 不敢再看。 蒙哥。 是蒙哥。 居然是蒙哥, 他竟是亲自来了。 对, 方才营外看到的那是九斿白纛,蒙古大汗亲征了…… 心惊良久, 张实知道自己完全慌了神。 周围那些蒙古语的喝问声不止,他全然未能听进去。 …… 有人走上前,扶住了张实。 张实茫然抬起头, 见到的是汪德臣。 他奇怪地发现,在蒙哥面前, 对汪德臣的恨意也不那么深了。 这柄抵在川蜀咽喉的利剑,也就是蒙哥的一条狗而已。 “张实, 听到了吗?大汗亲征,亡蜀灭宋, 只在两年之内。你想要死,还是活?” 汪德臣的汉语很流利,却带着奇怪的口音。 张实抬着头,看着汪德臣,却是发起愣来。 汪德臣的嘴角泛起些讥讽的笑意。 他的络腮胡粗短而硬,脸上满是伤痕。 但他其实很年轻,三十六岁。 宋朝能做到大帅的, 不少都是先读书科举,再领兵打仗,身居帅位时往往已到暮年。蒙古任帅不同,汪德臣十四岁便随侍阔端、十七岁便领兵伐蜀、二十一岁便袭爵统领总帅府。 这十余年间, 与余玠、余晦、蒲择之交锋,且每占上风的,便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锐利不可当。 “你……不是汉人?”张实愣愣问道。 在蒙哥面前,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忽然问这句话,显得有些傻。但汪德臣还是回答了,只是脸上讥讽之意愈浓。 “大蒙古国汪古族人。” 汪古族祖居于巩昌府,唐时亦属于中原王朝,自诩为晋王李克用后裔,先属辽、后属金。 算是沙陀人,但与汉人、回鹘人、西夏人、辽人、金人混居。因此,汪古族通晓各种语言文字,多以通译为业。礼佛、读书、尚儒。 汪德臣之父名叫汪世显,历任金国巩昌府同知,兼参议帅府机务,后任总帅。 金亡时,汪世显不愿降蒙,多次遣使向宋朝请求内附。 时宋朝四川制置使赵彦呐尚在与中枢沟通,久无结果。而阔端已兵至秦陇,汪世显遂降蒙古。 之后,宋人多骂汪家为“叛臣贼子”。 汪德臣素来觉得宋人滑稽可笑。 他汪家祖祖辈辈一日宋人未当过,甚至连汉人也不是。就因饱读经书、崇尚孔学,或因请求内附而不得,便成了“叛臣”? 金亡时,如汪家这样本想投靠宋朝,最后不得不降蒙古的地方武备有太多太多。 …… “大蒙古国海纳百川,岂有不兴之理?!赵宋懦弱闭塞,岂有不亡之理?!江河汇流入海,大势所趋,张实,你要顺势而昌?还是逆势而亡?” 汪德臣劝降到最后一句,目光灼灼,看向张实。 张实低下头。 汪德臣又讥笑了一下,侧过身子,让开。 张实正对着坐在那始终一言不发的蒙哥,终于俯下身子,在地毯上磕了个头。 “罪人张实,愿降大汗。” 蒙哥还是没笑,起身,走到张实面前。 汪德臣遂提醒道:“亲吻大汗的御靴。” “是。” 蒙哥冷着脸,接受了张实的投降,重新坐下,开口用蒙语道:“把他带下去,劝降苦竹隘。” “是。” “史天泽到了吗?” “已到营外等侯。” 蒙哥拿起一个酒囊,痛饮了一口,眼中满是沉思,好一会才道:“带他进来。” 很快,史天泽快步进到帐中。 他披着甲,上面满是尘土,靴子上也全是泥泞。 自从收到旨意,他率军从开封一路赶来,半日不敢耽搁,终于是赶在今日抵达了利州。却还是没能在蒙哥之前抵达,迎接大汗。 一进帐篷,史天泽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是一方重将,往日颇得蒙哥礼遇,今日却诚惶诚恐,姿态比张实还低。 “大汗,臣有罪!” 蒙哥注视着史天泽匍匐在那的身子,终于笑了一下。 很敷衍,他真的很不喜欢言笑。 “史天泽,你是本汗最信任的人,不必这样,起来,你儿子还好吗?” 一句话,史天泽又是身子一颤…… ~~ “叔父,大汗可有降罪?” “大汗还是不苟言笑啊。” 觐见之后,史天泽回到营中,摆了摆手,不让侄子史枢上前扶他。 因他的中衣已被汗水浸透。 心虚所致。 去岁蒙哥钩考忽必烈,让史天泽误以为有起事之机。不想忽必烈那般快就屈从了,放弃一切权力,带着家小回了漠北,如今正在主持佛道辩论这等琐事。 更不想,蒙哥竟是突然决定亲征宋朝。 蒙哥汗不是金、宋那些无能的皇帝,其汗位是由铁血与战功铸就,西征时亲手灭亡诸国,这是无上的威望。 这次亲征,便是要让所有遗忘了这一点的不臣之人回忆起被征服的恐惧。 史天泽是真的被吓到了。 差点被杨果、李瑕害死了…… 他转头向史枢问道:“兵马都安顿好了?” “已扎了营。”史枢道:“我问了利州军,大汗只从汗廷带了四万精兵,沿途召集兵马,今兵力已达十万。各路世侯,一得召令,莫敢有不从者。” “安顿好就行,去换身衣服,晚些再随我觐见……大汗有犒赏。” 史天泽说着,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记住,大汗是雄主。他不像金、宋那些妇人一般的皇帝终日提心吊胆担心我们有反意。在雄主面前,你只需臣服……其实,不必我多说,你见到大汗便明白了。” 史枢依旧不明白。 他时年三十七岁,任新军万户,持金符,却还是第一次觐见蒙哥。 ~~ “哪个是史天安的儿子?” 劳军宴上,随着蒙哥汗那威严的声音响起。史枢忙放下酒杯,上前用蒙语应道:“臣在。” 他不敢看蒙哥,只觉大汗那目光如同鹰视。 再想到史家的私心,心中惧意愈浓。 蒙哥却是带着褒扬的语气,道:“你久镇东方,这次不怕路途长远,辛苦赶来,很好。” “臣父、祖深受大汗重恩,臣愿以死报君恩哪怕万分之一。” 蒙哥没笑,但上前亲手拍了拍史枢的肩,简短而有力地道:“你来当先锋。” “臣,肝脑涂地!” 史枢忽然明白了史天泽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眼前的大汗对一切异心都心知肚明,但有极强大的自信能让天下臣服。 与他相比,赵宋那些终日惶惶的皇帝,比老妇还要懦弱,可笑至极。 如此大汗伐如此弱宋,必将一举扫平…… ~~ 然而,仅在数日之后,史枢便在军议上听到一个让人诧异的消息。 “什么?” “张实入了苦竹隘,非但没有劝降赵宋守将杨立,反而与杨立一起坚守……” 史枢转头看了汪德臣一眼,只见这位攻蜀总帅脸色真的很难看了。 帐中气氛已阴沉下来。 这是蒙哥汗入蜀之后做的第一件事,遇到的第一个关卡。但,张实竟敢戏耍他。 连史枢都觉胆颤心惊。 他不明白张实到底是如何想的,在见过了大汗之后还敢如此,疯了不成? 坐在那的蒙哥汗没有说话,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他的怒火。 史枢转过眼,偷瞧了叔父史天泽一眼,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 他连忙出列,抱拳道:“大汗,臣必为大汗踏破苦竹隘,诛此叛逆!” ~~ 四月二十日。 几匹快马奔至泸川,马上的金甲骑士翻身下马,将一个大麻袋丢在纽璘面前。 纽璘惶恐迎上,问道:“大汗可有吩咐?” “自己看吧。” 纽璘也不敢唤人,亲自上前,解开那麻袋上的绳索。 只这当口,发黑的血迹已从麻袋中一点点浸到他的脚下。 一条胳膊从里面掉出来。 那扯裂的肉皮还连着筋,肉血模糊,极是骇人。 纽璘伸手又掏出几块血肉,终于摸到了头发,提出一个头颅。 “张……张实?” “这宋人胆敢欺骗大汗,大汗把他五马分尸了,你留着用吧。” 纽璘想了想,问道:“苦竹隘,攻下了?” “大汗亲御六军远征,没有攻不下的城。”信使理所当然地应道:“大军已向大获城进发……” 正文 第423章 压力 纽璘把张实的头颅放在案头。 他看着张实那完全扭曲了的面容,还能感受到其人死前,被马匹拉扯的身体是承受了何等剧烈痛苦。 “你太可笑了。”纽璘喃喃道,“敢欺骗大汗……你居然敢欺骗大汗……” 张实没有回答。 那屡战屡败的不甘、中计被俘的耻辱、孤守山城的勇气,全已化为挣扎的表情。 纽璘不得不承认的是,张实打水战不行,守山城却很厉害。竟在蒙哥汗的攻势下,与杨立凭数百兵马,让十万大军几乎无计可施。。 最后,还是史枢亲自率了数十精锐,以绳索攀过万丈深渊,趁夜偷袭,吓得苦竹隘裨将赵仲武以为城已告破,献城投降。 苦竹守军不过数百人,面对十万大军,唯一个凭借的便是高山地势。一旦有蒙军进了山城,难免有人会瞬间崩溃。 但这一战,还是险之又险才攻破苦竹隘。 纽璘还打听到,战后,蒙哥让妻子也速儿亲自端酒给史枢。 自蒙古立国以来,还从未有可敦赐酒给臣下的,史枢受此殊荣,既可见蒙哥对史家的信重,亦可见其对张实的愤怒…… 纽璘想着这些,额头上渐渐冒出了冷汗。 他本该已击败叙、泸的宋军,放舟重庆,可眼下大汗已入蜀,看着旁人一个个立下大功,唯他还在这里与一个小小知县对峙? “传令,兵发老君山,本帅要亲自攻山……” ~~ 老君山上,大旗翻飞。 战鼓与号角喧扬。 李瑕与易士英的甲胄上都沾着血,是泸州军一部分将领的血。 临战之际却要动手铲除同袍,易士英心情自是不好。 何况,粮草也快吃完了。 李瑕倒不介意这些,他忧虑的是纽璘打仗太稳了, 这一战再拖下去, 对宋军十分不利。 “那是什么?” 易士英忽停下动手, 向一个方向眯着眼看了良久,最后摇了摇头,道:“非瑜看看, 老夫看不清晰了。” 李瑕目力不错,沉吟道:“像是……一个人?” 很快, 山下有惊呼声响起, 接着有士卒跑上来喊道:“是张都统!” “蒙军把张都统杀了!苍天啊, 五马分尸了!” 恸哭声轰然而起,泸州军中一片哭嚎。因这三年来, 泸州军一直是张实亲手操练,对不少士卒都是恩重如山。 “张都统!” “……” 易士英、李瑕却皆松了一口气。 “幸而张实未降。” 这话他们都没说出口,但心中都是这般想的。 堂堂一军统帅, 能中蒙人那样低劣的伎俩, 谁又能将他救得回来? 万一降了, 必能鼓动不少人叛变。 哪怕今日只是他的尸首……若还能称得上尸首的话, 哪怕只是他被挂出来,泸州军也已军心大乱。 蒙军的号角声起, 趁着宋军方寸大乱之际,开始攻山。 依旧是以箭雨压制,再推着土车去填宋军挖设的壕沟, 再往后是砲车抛出火球点燃山林。 大火点燃树木,浓烈的烟气腾空而起…… ~~ 纽璘抬起头, 注视着眼前的山林,眼神带着期待。 他以往打仗从不靠期待, 从来都是自信能胜。 但今日不同,他很难去向蒙哥汗解释, 为何会在一个小小知县手上受挫,因此期待能顺利一些。 可惜,张实之死带给泸州军的震慑,远远未达到他的预想。 泸州军确实出现了片刻的混乱,但很快就平息下来,随着战事的进行,竟隐隐有些哀兵的气势。 “不可能的。”纽璘自语道。 他没去看具体的放箭、抛射、冲锋。 在都元帅这个层面, 他主要在意的还是双方的军势。 “你不可能让军中所有将领都不起异心,主将惨死,总会有人乱了心神。就像赵仲武献了苦竹隘受降。可为何到现在为止没有一道防线出岔子?你如何做到的?” 纽璘夹了夹马腹,策马绕着老君山而走, 目光在每一条攻山的道路上梭巡,寻找着宋军的破绽。 没有。 他愈发不明白…… ~~ “好在我们事先整合了泸州军。”易士英指挥着防御,冷不丁向李瑕说了一句。 “是,幸而长宁军、庆符军刚刚斩杀了一批临阵畏缩的将领,目前是将士们最忌惮军法的时候。” 李瑕回答着,看向了不远处正在灭火的汪大头。 就在方才,一颗火球正好砸到了易士英指挥台前方两里处,吓得周围的宋军士卒魂飞魄散。 但易士英、李瑕都是面不改色,继续指挥。 汪大头当时还在为张实恸哭不已,抹着眼泪,领着兵士砍掉着火的树木,以沙土灭火。 有时打仗并非每一刻都是刀枪相向,而是不停地劳作,搬石头、搬木头、推车……等到哪一方体力告竭,随着而来的才是杀戮。 这一战,泸州军多是被安排在后方做这些事,否则眼看着主帅被五马分尸的躯体挂在那,如何能全心应战? 这便是易士英的经验。 也是他的公心,把自己人派到最危险的地方。 李瑕知道,这样的仗越打,守山的这一万人将会越发有凝聚力…… ~~ 天边的云渐渐染上一层金黄的光晕,纽璘也渐渐感受到了压力。 这一日的攻山战他打得很好。 消耗了宋军的体力,以及大量的木石、沙土,山底的壕沟被填了三道,拒马被破坏了两层。 但不够。 蒙哥没有催纽璘一句话。可张实那一块一块的身体却说了很多。 “你俘虏来的宋军都统毫无用处,他戏耍了你的大汗。” “史枢奋不顾身,渡万丈深渊拿下了苦竹隘这样的险峻山城。” “老君山比苦竹隘险?李瑕比杨立这个杨再兴的后人还难对付、比张实这个都统还难对付?” “你一个蒙古都元帅,比不上史枢这个汉军万户?” “大汗统率六军下嘉陵江,你要让大军在重庆府等你?” “……” 纽璘本有很多时间。 如今却已蹉跎在三江之地。 他在心底求长生天不要让日头落下,让今日的战果再大一点。 长生天没有听到他的祈求。 落日最后的余晖洒尽,强迫他鸣金收兵…… “传令下去,集结所有兵马,明日继续强攻老君山。”纽璘沉思了良久,终于下达了命令。 车里不由问道:“都元帅,守沱江的兵马也撤回来?” 之所以问,因为这是纽璘围攻老君山之初就在布置的防线。 为了防止云顶城的宋军再次下山攻过来,纽璘分出了一部分兵力散在沱江中上游,切断了云顶守军与老君山的联络。 “可万一云顶守军来支援……” “不怕。”纽璘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缓缓道:“我想过了,若孔仙敢派人来,也是我们的机会。” 他在地图上点了点,语气有些狠厉。 “云顶守军若至,我们调头先包围他们。逼老君山的宋军与我们决战。” 车里认同这个战略。 原先的打法更稳妥,是纽璘一贯的风格。 眼下这个打法也没什么不好,冒一点风险,但蒙古骑兵在陆地上一向是无敌的,不惧怕这点风险。 ~~ 老君山,宋军大营。 “我们的粮草至多再坚持五日。”易士英道,“非瑜真有破敌之策?” “有,但纽璘太会打仗,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成功。”李瑕道:“前几日不说,是因还未见到实施的可能,但现在有了。” 他凑到易士英耳边,低语了两句。 易士英愣了愣,哑然,沉思,随后苦笑了一下。 “希望能成吧,我倒从未想到,你能将成事的关键,交付给他人。” “易将军为何这般说?” “你这竖子,凡事只信自己,不是吗?” 李瑕想了想,道:“我也信我大宋将士。” 难得听了一句忠诚之言,易士英有些欣慰,颔首道:“说得好啊,我大宋将士摒五代之陋习,守土卫民,使生黎安定,前所未有者。” “前所未有或许是,但更重要的该是往后,希望往后生黎能更加安定。” “是啊,等击败了鞑虏。”易士英喃喃着,目光又落在地图上,道:“接下来这几日,战事必逐渐艰难,你我要稳住泸州军的士气,明后日等他们从张都统的死讯中镇定下来,哀兵之势便可用了。” “我亦是如此想的。”李瑕道:“我打算今夜便开始激励将士。他们守山疲惫,便不召他们出来了,我带人一个个营地去慰望。” “好,防线需趁夜修复……” 两人商谈着,过了一会,李瑕从地图上抬起头来,发现易士英已坐着睡着了。 他微微叹息一声,也不知何日能与易士英剖明自己的志向,不知到底有没有那一日…… ~~ 如易士英所言,后几日的守山之战愈发艰难。 纽璘显然是突然间发了狠,集结了所有的人手开始强攻。 宋军居高临下而守,暂时虽伤亡不大,但箭矢、木石,甚至金汁都渐渐不足。 而一旦李瑕说的那个破敌之法没有实现,粮草用尽,好不容易才稳住的士气很可能会在一瞬间崩溃。 那就是兵败如山倒了。 一日、两日……时间渐渐到了五日之期,易士英已开始只发半日粮草,愁得又添了半头白发。 李瑕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很自信,少有年轻人似他这般坚韧。 但他也开始时不时地眺望向南面的长江。 “知县,我们要是败了,我可游不过长江。”刘金锁挠头道。 “那我们就在江北立足吧……” 正文 第424章 攻山 春雨时节已过去了一段时间,长江的水势却还在上涨,这是因上游的积雪消融。 北岸的老君山下,蒙军再一次发动了攻势,他们已推平了所有的壕沟,由蒙古汉军组成的先锋开始向山坡上冲锋。 宋军的箭矢显然已耗尽,稀稀疏疏,难以造成多少伤亡。 滚石顺着山坡砸来,大部分蒙军已学会避开,但总有些运气不好的被砸烂了半片身体,倒在地上惨叫。 自有蒙卒小心翼翼上前,一刀将这样的伤员结果,以免影响了士气。 车里驻马于山下,抬着头,仔细观察着宋军的反应,良久才向纽璘所在的位置奔过去。 “都元帅,宋军的粮草肯定要吃完了,我看他们推木石的速度慢了许多。。” 以木石守山,当然不是只有“推”这一个动作,还要砍伐、开凿、搬运等等,体力能否跟上便体现在这一过程中。 显而易见,宋军撑不了太久。 纽璘却还是不太满意。 一天的粮食对半发还能抵两天,到时又可以对半发,就算是饿着肚子、啃着树皮还守城许多天的宋军,他也见得多了。 “我要的是歼灭他们,尽快。” “依我看,他们顶多只能再撑三天。”车里道:“是不是先把勇士们撤下来,只要继续堵死西边的道,饿也能饿死宋军。” 蒙人一贯的打法都是不停袭扰、拉扯,等敌人崩溃了才冲锋,因此往往数百骑便能破万军,且伤亡极少。 但纽璘这次已完全不计伤亡,极强势地命令道:“继续全力攻山。” 车里感受不到纽璘的压力,暗暗抱怨这样的仰攻太费力。 希望宋军能快点崩溃吧。 而纽璘虽然急,看到胜机已经显现出来,也松了一口气。 远远的,又有哨马奔了过来。 纽璘转过头,眯着眼望去,担忧是蒙哥又派人来询问战况,诸如“你何时带辎重到重庆”之类。 辎重还在神臂城。等歼灭了老君山的宋军,还要再打神臂城……额秀特! 好在,那些哨马不是来催促他的。 “报!都元帅, 资州……” “资州又丢了?”纽璘反问道。 这次反而是那马上的哨探愣了一下, 应道:“是, 我们只有几个哨马,不能拦住这些宋军。” “何时丢的?” “不是很清楚,我们探到资州时, 并没有见到宋军的旗号,走近了才被宋军的箭矢射出来, 宋军藏在那附近, 应该已有几天了……” 云顶守军会来, 这在纽璘意料之中,他撤回守卫沱江的兵马时便想到了。 最多来两千人, 改变不了战局。 纽璘再次望向老君山,沉思着,自语道:“你们守着老君山, 就只是等这两千人?那我赢定了。” …… 这日蒙军的进攻十分顺利。 宋军的木石不足以形成足够的威胁, 蒙军渐渐已攻上了山腰。 纽璘已在想着等歼灭宋军, 该如何为也速答儿报仇。 把李瑕五马分尸, 像张实死时那样? 不,还是该交给大汗, 便是五马分尸,也该由大汗来下令…… ~~ “杀啊!” 汪大头嘶声怒吼着,愤起手中的长矛, 将眼前一名蒙古汉军刺倒在山坡上。 正要收回长矛,他却发现那矛尖被另一名蒙卒死死握住。 矛杆上沾着血, 很滑,正一点一点的从他手中被拉走, 那蒙卒也借着力冲上来。 汪大头转头看了一眼,只见方才还站在身边的二壮面门上中了一箭, 已无声无息倒在那。 他不由大怒,放开手中的长矛,拾起地上的石头便奋力砸过去。 一柄弯刀正要劈向他面前,那持刀的蒙卒却是被石头砸倒过去,惨叫着滚落。 汪大头来不及喘气,突然身上一阵巨痛传来,整个人已被击飞出去。 那是几个蒙卒正扛着一根长长的攻山锤冲上来。 汪大头摔伤在地, 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打出来,再难爬起来。 远远的,他听到山顶上有鼓声传来。 “守住啊!” 那是刘金锁的声音。 这大块头嗓门大得很,这几日与汪大头也处得颇好, 因他很热情。 前几日守山,长宁军、庆符军已精疲力尽、伤痕累累。刘金锁也中了许多箭,若非身上的皮甲厚实,又站在高处,只怕已死了。 “大头啊,守山的时候,箭从下面射来,你要护好你的裆。”这是换防时刘金锁说的。 哪怕受了伤,也依旧是情真意切地交代。 汪大头在一瞬间想到很多…… 泸州军就比庆符军弱吗? 都统已经死了,还是那般惨死,自己这些人要给他丢脸? 易将军、李知县清除了那些军头,提拔了自己,要给他们丢脸吗? “啊!” 汪大头愤怒地吼叫着,努力想要撑起来,目光落处,蒙军已突破了他这层防线。 疲惫、饥饿,还有伤势使得宋军已很难再守住这个阵地。 “补上去!” 大喝声响起,只见李瑕领着庆符军从山上杀下来,与蒙军撞在一起。 汪大头已支起身子,接过一柄长矛,目光往着李瑕的背影,踉跄着,大步跟上去。 战到这一刻,他已感到要守不住了。 奋起余力支撑着,也只求不丢脸。 他想到李瑕说的“到了叙州我们开个庆功宴”,暗道看来是不能实现了…… ~~ 纽璘死死盯着山顶,期待着今日便能击败宋军。 方才那个哨骑却又转了回来。 “都元帅,有件事很奇怪,我看到南边的长江水涨高了,但沱江水下降了。” “沱江的水势不会降的。”纽璘道。 他不仅比别的蒙将多谋略,且对地利熟悉。 为了练水师走长江,他对蜀地江流有十足的了解。 他是如今蒙将当中最先筹建水师的一批。 也是少有的善于学习的蒙人。 “别看雨已经不下了,但沱江的水源充足,比我们草原上的鄂尔浑河水量还要大。它有五个源头,汇入它的支流很多。” “但哨骑说,沱江的水位下降了很多。” “这不……” 纽璘的脸色突然凝固住了。 “鸣金收兵!快!先灭云顶宋军……” 远处,已有隐约的、如闷雷般的声音响起。 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轰然碰撞。 纽璘回过头向东北方向望去,只觉天地还是那般平静,闷雷声很远。 渐渐的,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睛越眯越细。 终于,他看到天地交界之处出现了一条白线。 “水?” 确实是水,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席卷而来,带着吞噬一切的可怖气势。如同一条巨龙从沉睡中苏醒,张牙舞爪。 “长生天。”纽璘喃喃道。 蒙古骑兵纵横捭阖的气势,在洪水面前也不堪一击。 统率万军的大帅眼看着那洪流,所有的武勇、豪气已失了用处,再想说些什么,依然还是那三个字。 “长生天……” “轰!” 洪水已重重撞在西北方向的龙丁山上。 如同猛兽撞击着牢笼,愤怒地发出咆哮,掉头向南奔来。 它的目标是长江。 而所有拦在它面前的,都将被撕碎,吞没。 “咴咴咴咴!” 汹涌的波涛还未至,蒙军的战马已开始恐惧,不停刨着地面,努力将背上的人甩下来。 骑术再好的蒙卒也无法控制住战马,被掀下马背。 马蹄铁重重踏在这些惊慌失措的蒙卒身上。 “轰隆隆隆隆……” 浪潮越来越高,纽璘已能看到那涛峰上起伏的树木。 他眼看着那根树木重重砸向他大营后方的哨塔,将其砸得粉碎。 “跑!” 惊呼声起,整个老君山下所有人都在叫喊着,以不同的语言喊着同一个字。 “跑!” “跑!” ~~ 战场上,兵器刺破皮肉的声音不时响起。 汪大头眼里目光落处,只有蒙军黑色的衣甲。 渐渐的,他突然发现,眼前的黑色似乎在往下褪去,又被从下面冲来的黑色洪流挤成一团。 他有些茫然地向四周望了一眼,突然愣住。 山下,那是……洪水。 战鼓声更响,易士英的战旗摇晃,传递了最简单的命令。 “杀敌!” 汪大头只听到一声“杀敌”,之后便看见洪水凶猛的拍向蒙军大营。 天地间只有一个声音。 “轰!” 正文 第425章 沱江 巴山蜀水这片土地上有句话叫“治蜀先治水,水兴方得城安”。 从李冰筑都江堰以来,蜀人便重水利,筑堤防洪、挖渠灌田,遂有天府之国之称。 沱江亦是如此。 它不同于岷江的泾渭分明,它的水网错综复杂,甚至还有岷江水流淌其中。 沱江也有三峡,分别是金堂峡、月亮峡、石灰峡,江上滩多水急,飞流溅沫,滔声震耳。 大宋承平时,有诗云“五月江流万里滩,迅如飞电劈群山,荆云峡雨须更过,白帝江陵朝暮间”,说从月亮峡到长江,再到江陵,一日便可到……当然,是夸张的手法。 出了这沱江三峡,水道就一波三折。。 水势百折,减缓了流速,河槽得以蓄水,减少了洪水泛滥。 也向东南改道,形成了泸川这个三角洲。 在汇入长江的河口,沱江江面极为宽阔,“两江环合,弥漫浩渺”,如同大海,泸川人将此称为“海观”。 泸州县城里便有一座“海观楼”,在前些年的战乱里被焚毁了。 总之,李瑕与孔仙分析过,认为沱江的水势是足够大的,足以水淹蒙军。 但因水势太大,不好在短时间内放水。 于是他们选择了两个地点,一是在资州治下的内江县,便是李白诗里“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的地方。 云顶城守军等蒙军放弃了沱江的守卫后,利用渠道,将釜溪河改了道、筑好堤,引江水至釜溪河。 第二地点在富顺临下游,石灰峡下方,云顶守军趁江水减小之后, 以炸药炸开山石, 堵住了沱江至此拐向东面的河道。 这里, 还有一条小溪汇入沱江,名为“安溪”。 当上游的釜溪河承载不住水势,江水重新奔过石灰峡, 被逼得冲破了小小的安溪河道,溪水倒灌, 迅速便向正南方向奔去。 这一片地势低洼, 乃是南溪县所在。 之所以有县城, 自是因可作长江码头。 李瑕为何守在老君山?为何迁移百姓? 为的,便是等江水袭来。 …… 哀嚎声中, 一部分蒙军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江水袭卷着,迅速向长江流去。 “轰!” 又是一声巨响, 滚滚长江之水奔来, 与沱江水汇在一处。 巨浪将洪峰上的蒙卒与马匹狠狠拍打下去, 随着浪涛向东, 再向东。 这是长江。 “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长江。 ~~ 易士英老眼凝望着山下的洪水,深吸了一口气。 落在他眼里的那些蒙军, 不久前还不可一世的蒙军,此时正漂浮于江水之上,如同一只只蝼蚁。 他很清楚, 这场洪水不会太久。借的是釜溪河道里蓄积的水势,一条黄龙袭卷过后, 沱江水很难再继续倒灌进安溪。 要歼灭蒙军,只有这一日的工夫。 他郑重下令道:“所有人, 杀敌,将蒙鞑杀下山。” 战鼓声愈响。 洪水的咆哮声渐低, 宋军的杀喊声却良久不绝。 “杀啊!” 有不少蒙军在见到洪水的那一刻,已向老君山上涌来。 比起纽璘的将令,洪水更能激励他们上山。 拥堵着,人仰马嘶。 而宋军的屠刀已然落下。 血泼洒了一地。 ~~ 李瑕本是冲锋在最前面。 他亲自领庆符军冲上前,并非是为了堵住防线的缺口。而是因为他其实是第一个见到洪水的。 在蒙军最恐惧之际堵住上山的通道,甚至反攻回去。 这片刻的交锋便可奠定胜局。 而等到大势已定,李瑕便提着沾满血的长剑一步步退回后方指挥。 若说他在五尺道与阿术交锋, 比的是血勇;在成都一战与也速答儿交战,比的是战术。 这次对阵纽璘,比的便是战略了。 纽璘想要拖垮宋军的体力,他则想要摧毁蒙军的心志。 事实上, 真正被洪水带着的蒙军不过一成,两成?然而蒙军的心志已被击垮。 天时、地利、人和更重要,临阵斩杀多少人反而只是细枝末节了…… 李瑕心里总结着这些,目光扫过战场。 蒙军的战旗已经倒了,找不到纽璘。 “那就,要马匹、盔甲武器,以及俘虏。”他低声自语着,向易士英走去。 所有的宋军都处在亢奋之中。 唯独李瑕还很沉静,显得有些无趣。 “胜了。”易士英凝视着战场,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胜了。”李瑕在他身旁站定,收剑入鞘,道:“请易将军确定战况后,命蒙军弃械投降吧。” 易士英点点头,问道:“你何以确定纽璘会急于攻老君山,而放松沱江的防备?” “去岁末,我便断言过,蒙哥必定亲征……” ~~ 川东战场,蒙哥已进军至大获城。 蒙哥此次已决意灭宋,亲征的原因有很多。 最支持他成为大汗的家族兄弟拔都,已经死了; 他的同母兄弟旭烈兀,率军西征,灭西方诸国,战功赫赫; 他的同母兄弟忽必烈,经营漠南,得到了数不清的财富和威望; 他的堂侄子海都这些年正在逐渐纠集部众,成了窝阔台系诸王的首领…… 还有一个问题是,成吉思汗曾逼诸王发誓,只要窝阔台还有后人,汗位就必须在窝阔台后人中传递。 他蒙哥虽然是拖雷的儿子,但也是窝阔台的养子,得到汗位理所当然。 但,若想把汗位再传给自己的儿子,必将遭到黄金家族的诟病。 蒙哥迫切地需要一场大胜,告诉所有蒙古人,他们的大汗蒙哥、成吉思汗的直系孙子,依然是最骁勇的战士。 同时,他也要在灭宋之后,在他威望达到顶点之际,违背成吉思汗的遗训,立他的儿子为继承人。 伐蜀灭宋,势在必行。 任何敢挡在他面前的人,都将被他踏平。 灭宋之战,分为三路大军,将在湘潭会师,然后顺长江东下,直取临安。 东路军由塔察儿为主帅,十万人攻略荆襄; 南路由兀良合台之子阿术带大理蒙军及仆从军万余西南攻向潭州; 蒙哥则亲率西路军攻川蜀…… 而蒙哥的西路军又分为好几路,蒙哥由剑门关走嘉陵江;莫哥由洋州走米仓道;孛里叉由潼关走沔州;纽璘由成都走长江。 这攻川蜀的各路兵马,将在合州钓鱼城汇合。 也许是,为了展示大汗的威风,其余几路进展并不快。 比如纽璘,分明已早早地击败了宋将张实,如今还故意徘徊于叙、泸…… 蒙哥理解。 也乐于展示他的战无不胜。 在拿下了苦竹隘之后,他又攻破了鹅顶堡。在兵围大获城之前,拔除了大获城周围可引为支援的宋军要塞。 至此,大获城已成了一座没有支援的孤城。 大帐中,蒙哥拿着酒囊,漫不经心地喝着酒。 汪德臣明白他的意思,喝问道:“谁能为大汗拿下大获城?!” 先是用蒙语,之后又用汉语重复了一遍。 很快,一个降臣迅速跪倒,颤声道:“罪臣王仲,愿为大汗劝降大获城守将杨大渊……” 听了汪德臣的翻译,蒙哥淡淡看了王仲一眼,神情中只有冷冽。 入蜀以来,宋人真是个个不同。 有人宁死不降,有人降而复叛……但,每一座城,总有那么些人献城投降。 蒙哥看不起这些宋人,心想,到底有没有那么一座城,能自始至终不降。 他咽下了口中的酒,开口道:“去吧……” ~~ “蒲帅一定很艰难。” “是啊。” 老君山上,才取得大胜的易士英、李瑕商议着如何向蒲择之报捷,很快,胜利的喜悦已成了深深的忧虑。 蒙古主亲征,至此已能确定。 哪怕李瑕,甚至更多人早早便猜测到了,宋军的防备依旧不足。 如何巩固住叙、泸防线的胜果,之后再支援合州、重庆,马上便成为迫在眉睫的难题。 “一旦细想起来,还真是让人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 李瑕不似易士英那么忧虑,他的目光已落在地图上的叙州。 他知道的,蒙哥会死在这场战争中。 那么,且让这个蒙古主去势如破竹好了,李瑕已打算好要经营叙州,积蓄反攻的实力。 这般想着,心底忽有些隐隐的不安泛起,如被针扎了一下的心悸。 但那道灵光又像一缕尘烟,李瑕捕捉不到。 他从未如此过。 “无妨的。”他告诉自己,“许多事已经改变,都是好的改变……” 正文 第426章 露馅 老君山东北方向有座小山,名叫“啄蛛山”。 洪水退后,李瑕与易士英策马上了山顶,向北望去,能看到潮湿的泥土中有一排马蹄印子。 李瑕已学会探看踪迹,判断这至多两千人。 “看来洪水来时,纽璘是逃到此处躲避了。”易士英叹道:“可惜未能斩获他。” “云顶守军还在北面堵截,纽璘未必逃得掉。”李瑕道:“哪怕是逃了也无妨,免得蒙哥再派大将来攻。。” “能为重庆府分担些压力才好。” 易士英看向李瑕,又道:“我等食朝廷俸禄,不可畏惧。” 李瑕自然不是畏惧什么,不希望被影响了经营叙州的计划而已。 但他还是老实应道:“多谢易将军教诲。” 望着这山川河流,只见洪水平息后的山野一片静谧。 与河道易变的黄河不同,沱江的河道稳定,积蓄的洪水势头过去之后,很快便回到自己的河道。 “只盼蒙鞑的入侵也如这场洪水一般,能尽快退去。”易士英颇为感慨。 李瑕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从不抱这种侥幸。 西面有信使策马奔来,不是由老君山而来的,看起来是叙州的信报。 果然,潼川府路安抚使朱禩孙已经醒了,命人送来了粮草,且命易士英速回凌霄城镇守,命李瑕领兵至叙州交还。 易士英的职责本就是守凌霄城,对此毫无异议。 “那便先请易将军去安排。”李瑕道,“我往富顺监去见见云顶军。” “也好,等你回来,长宁军再出发。速去速回,军令如山,不可耽搁了。” 易士英心中有些感慨,李瑕这区区知县却能联络各地守军,能力确实是强的,往后他官位必是在自己之上。 只盼他能成为大宋栋梁。 “还有,你多带些人,小心些。” 易士英又叮嘱了一句,拨马回老君山。 李瑕与那信使走在后面。 “知县,朱安抚使还未醒来,韩先生已控制住叙州了。” “我知道。” ~~ 这次从云顶城带兵下山的是守臣孔仙,羿青则负责留守。 因为孔仙是文官出身,这些年筑城修墙,富有经验。挖渠决堤比羿青更为适合。 可惜的是, 他们并未截住纽璘的残部, 让千余蒙军突破了防线向北跑了。 “无妨, 让这都元帅回成都也好。”李瑕道:“请孔将军移步,接下来的川西战局我有些想法……” 李瑕与孔仙再次长谈良久,又赶回老君山。 一次胜仗之后, 叙、泸兵马也要各归驻地了…… ~~ 叙州。 江春登上城头,眼看着宋军正在渡过岷江, 不由心情大好。 “安稳了啊。” 如今潼川府路安抚使朱禩孙暂驻叙州养伤, 暂命江春权知叙州事, 奏章已然写好了,今日便要送往行在。 江春自是没想到只在家中坐着, 官阶竟还能更上一步。 如今看来,那魏文伯之死不过是小事一桩。 比起纽璘大军压境……不,听说蒙古主已亲征川蜀, 在这样的大事面前, 死一个知州算甚? 想必近日来, 有不少安抚使、宣抚使、转运使、知州、都统、统制死掉了。 待名单送到行在, 朝廷哪还看得过来? 守着城,坐等升官, 岂不美哉。 当然,就在前两日,江春还不是这般想。当时因害怕纽璘攻破叙州, 吓得他好几夜没合眼……俱往矣,俱往矣。 “非瑜!” 江春很快便看到李瑕那鹤立鸡群的身影从船上下来, 他连忙下了城头,亲自迎上去。 “非瑜又立大功,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本想要拍拍李瑕的肩以示嘉奖, 手抬到一半,江春意识到不妥,袖子一扫,已换了个挽扶的动作。 “多亏江通判,哦,江知州。”李瑕道:“多亏知州运筹帷幄,遣庆符军、长宁军支援……” 江春还在摇头, 道:“欸,不是知州。只是安抚使暂令我权知……” 话到一半,他突然住口,惊疑道:“是我?是我运筹帷幄的?” 李瑕微微笑了笑, 心照不宣。 江春大喜,强忍着没眉飞色舞出来,压着声音问道:“是我遣你北上联络云顶、取资州,再下泸川?” “是,但不知魏知州当时是如何说的?” 江春会意,低声道:“放心,此事你只管交给哥哥安排。” “知州是巧儿义父,我不敢称哥哥。” “那便唤伯父,伯父,莫显得生分……”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韩祈安、李昭成、高年丰这些心腹都在,只少了姜饭。 “姜饭呢?” 韩祈安上前,低声道:“本是要过来迎知县的,但某些人有所异动,我命他去办了……” ~~ 与此同时,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转进了叙州城的衙署,一路进到一间公房。 房中坐着一名中年官员,名叫“卢宜舟”,乃是御使台官员,出任潼川府路观察使。 大宋朝十分重视对地方的监察,朱禩孙这个安抚使本就属于中枢出来安抚地方的了。 但安抚使被作为“帅臣”,难保没有枉法,甚至叛逆之事。于是朝廷又经常派按察使、观察使到各地。 基本上,一个州府,从转运使、安抚使,到通判等等,皆属于监察官。可见宋朝对地方之防备。 总之,卢宜舟的职权主要是为朝廷监管朱禩孙。 他随军到了泸川,待朱禩孙受伤之后又随其到叙州。 之后,隐隐查觉到了不对…… “黄大夫来了,可有发现异样?” “有。”黄素仁放下手中的药箱,道:“小人今日去为军中伤者施药,借机询问了几个兵士。其中有一人,朱安抚使遇袭之时,他正在附近值守。” 卢宜舟倾了倾身子,问道:“问到了?” 黄素仁道:“当时,朱安抚使被撞倒后,并未马上昏迷,而是被李瑕扶进帐里之后才昏迷的。” “确定?” “是,那人分明看到朱安抚使向李瑕摆了摆手,像在说没事。” 卢宜舟面露沉思,道:“这般看来,我去见朱安抚使时,闻到的气味真是麻药?” 黄素仁显得极是笃定,道:“依观察使所述,该是醉仙桃,用以保证朱安抚使始终在昏迷之中。” 卢宜舟眯着眼,揣磨了好一会,喃喃道:“如此,魏文伯之死也是李瑕做的了?此子有大野心啊。” 黄素仁有些兴奋,上前两步,低声道:“观察使只要上报朝廷,必有重赏,可别忘了小人的功劳。” “现在上报?找死吗?你且看看这城内城外,那些兵将听谁的?别露了声色,万一让那李瑕看出来。” “这……小人晓得。” 卢宜舟从袖子里掏出一袋钱先递过去,犹自暗忖不已。 “如何借着此事,连丁大全一起扳倒才好。斗倒奸党,方叫青史留名……可魏文伯分明也是丁党,李瑕为何连他也杀了?” 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观察使。”有小吏道:“朱安抚使醒了,请你过去。” 卢宜舟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他正在商议秘事,没想到竟有人已凑得这般近了,暗骂小厮没看好门院,挥了挥手,让黄素仁前去开门…… ~~ 通判府中,江春正与李瑕谈得正酣。 “非瑜啊,你是懂我的。我为县令时,县务能尽托于正书之手,为何?信任也。依我看来,为主官要的便是这用人不疑的气度……” 话到这里,有李瑕的士卒上前道:“知县,姜班头来了。” 李瑕转头向江春问道:“去伯父书房谈,可好?” 江春一愣,下意识便感到又有事,但还是硬着头皮道:“这是自然。” …… 这书房是魏文伯死的地方,在那之后江春已不太愿意进来。 想到过阵子要搬到州衙去了,暂时懒得换地方而已。 不多时,姜饭领着两个人,各拖着一个麻袋过来。 “你们先下去吧……对了,守好院门。” “是。” 姜饭这才转向李瑕,道:“知县,事被这两人发现了。” “难免的,放出来吧。” 麻袋被扯下,卢宜舟便见到了坐在那的李瑕。 卢宜舟光着脚,嘴里塞着一双袜子,眼神中满是惊骇,但也透露着些思索之色。 在姜饭拿下他袜子的一瞬间,他忽然开口道:“李知县莫杀我,我告诉你几桩要紧事。” 不等李瑕回答,卢宜舟立刻开始说起来。 “丁大全很快便要被罢相了……” 正文 第427章 问罪 “哦?” 听到李瑕这一声反问,卢宜舟稍松了口气,组织着话语,缓缓道:“去岁末,李知县便向易守臣说过,推测蒙古主将亲征?” 李瑕见他不喊,也颇有耐心,看了看神色僵硬的江春,又看了眼吓得直哆嗦的黄素仁,方才点了点头,道:“是。” “易守臣派快马将这个推测告诉了朱安抚使、蒲帅,他们皆认同你的推论。” “这我知道。” “但你可知,蒲帅的加急奏书送到临安行在之后,如石沉大海?” 李瑕算了算。 他在凌霄城见易士英是十二月初八,蒲择之得到易士英的传信大概在十二月中旬,蜀川的消息送到临安是顺流而下,最快十八日可达。 行在至少能在年节没过完之前得到消息。 但现在已是五月……石沉大海? 这显然是不应该的,旁的不说,贾似道显然也已得知蒙哥亲征。。 卢宜舟见李瑕沉吟,又松了口气,道:“李知县也知道,我久在朱安抚使身边,许多易将军不知道的,我皆明白。据朱安抚使所言,丁大全把持朝纲,在官家面前,连如此军国大事也隐而不报。” “是吗?丁大全为何这般做?” 卢宜舟一愣。 错愕之后,他方才高声道:“自是因丁大全掌枢密院事,却无退敌之能,担心陛下另选贤明,粉饰太平,讳言边事。此獠不诛,大宋必亡!” “很有道理。”李瑕道:“你是聪明人,不必在我面前振臂高呼,说,你想要什么, 能为我做什么。” 卢宜舟不由又是一愣。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唇, 带着些小心, 缓缓道:“李知县,我明白你的处境,事实上朱安抚使根本就不信任你。” 李瑕扫了江春一眼, 见其正呆若木鸡,也不泡茶, 于是拿起案上的开水给自己倒了一杯, 慢慢喝着, 听卢宜舟继续说。 “成都之战后,朱安抚使看似欣赏你, 其实已对你有所防备,迁川西百姓一事,他曾私下与我说过, 实试探于你。因你出身丁党, 而朱安抚使素来最恨丁大全。 泸州一战, 张都统多次想要征召你。朱安抚使却想看看你与魏文伯走得有多近。若非张都统被俘, 朱安抚使害怕朝廷归咎,绝不敢依你战略。” 话到这里, 卢宜舟迅速瞄了李瑕一眼。 “你果然察觉出来了?你告诉易将军蒙古主亲征之推论,朱安抚使本该亲自问询于你,但他没有。成都一战之功劳, 你至今未得封赏。故而你早就察觉了。” 李瑕笑了笑,不回答。 此时回答了, 便相当于承认自己药晕了朱禩孙。 卢宜舟略有些失望,又道:“但李知县你的处境只怕也不好, 我懂你的。此次丁大全隐瞒战事,我们已传信给朝中忠直之臣, 将共同弹劾丁大全。到时,丁党必定倒台。” “你们?” “这般说吧,我们已联名百人,太常寺主簿王应麟、中书舍人洪芹、侍御史沈炎、右正言曹永年、监察御史朱貔孙、监察御史饶虎臣……” 李瑕懒得听卢宜舟念。 上得了台面的一个都没有,全是些虾兵蟹将冲锋在前。 真正的重臣总是躲在后面。 “够了。” 卢宜舟又小心试探道:“李知县也知丁党前途堪忧,果断与其划清界限,遂有了魏文伯之事, 然否?” “你真想知道?” 卢宜舟闻言哑然,勉强苦笑了一下,又道:“但我知你的为难,当此局势, 两头不靠。惶惶之际,难免会做出些……慌乱的举措。” 话到这里,他已渐渐有了自信,抬起头,看着李瑕,很诚恳地道:“李知县,你手里有兵,能立功,我对付你没有好处。你我可以有同一个政敌,我们可以帮你。” 李瑕放下手中的茶杯,点了点头。 “你确实告诉了我很多,这段时间以来,我了解到了这大宋朝奋勇抗敌的将士们如何想的,了解到了奸臣们是如何想的……唯独对你们这些‘忠直之士’的想法有些缺失。 我也一直不太清楚,蒙哥入蜀之际,临安城里到底在做什么。 多亏了你,现在我知道了,也放心不少。” 卢宜舟笑起来,道:“你放心,我可以保证,丁大全被问罪之时,不会牵连到你。” “蒙军都已入蜀了,扳倒丁大全再布置防御,来得及?” “这……蜀中不是有如非瑜这样的壮士守国吗?必能胜的。” “朱安抚使之事呢?” “我奉朝廷之命监察潼川府路,官职虽卑,但朱安抚使亦属我监察。” 李瑕走上前,伸手解卢宜舟手上的绳索。 卢宜舟自知保全了性命,终于是放松下来,揉着手上的勒痕,又道:“非瑜真是聪明人,你已杀太多人了。留着我,我保证对你更有用处。” “你不会背叛我?” “哈?且看如今潼川府路这形势,我敢吗?” 李瑕点点头,看了江春一眼,问道:“伯父,你如何看的?” “啊?”江春又是惊愣,又是大舒了一口气,道:“卢观察使说的不错啊,我等为臣子的,偶尔须便宜行事,但都是为了社稷。” “不错,为了社稷。”卢宜舟道:“为了社稷……” “噗。” 李瑕忽然按住姜饭的手,将他手里的刀捅进卢宜舟的胸膛。 卢宜舟愕然,愣愣瞪着眼看着李瑕。 “忠直之臣?你们有扳倒丁大全的本事,却揭不破他粉饰的太平?这太平,到底是丁大全粉饰的,还是大家配合他一起演出来的?” 李瑕不慌不忙,道:“看来,朝中忙于争权,暂时是管不到西南一隅了。” 卢宜舟恍然才明白,李瑕那带着嘲讽的“我放心了”是何意思。 他已直挺挺地倒下。 江春眼见着血泼洒在书房当中,惊得完全呆在那里。 李瑕让了一步,淡淡扫了姜饭一眼,道:“记住,下次杀官,不要先把人捆起来。” “小人……小人不明白。” “手腕上会留下勒痕,得先让他活血,明白了?” 姜饭呆呆看着卢宜舟的手,点了点头。 他上前,摁住了黄素仁,便要去解其手上的绳索。 “这个就不用了。” “是。” 又是一声“噗”响。 江春吓得不轻,惨白着一张脸,良久才缓过神来。 回不了头了。 “非……非瑜啊,这……这总不能将所有的上官都……都……” “没关系。”李瑕道:“朱安抚使是被卢宜舟下药弄晕的,明白吗?” “为……为何?” “当时,老君山上,卢宜舟见势不妙,派人弄晕了朱安抚使,想掌控兵权投蒙。没想到易将军镇住了局势,卢宜舟一计不成,于是退而求其次,让我送他到叙州。” “那……那现在,卢宜舟死了,朱安抚使该醒了?” “伯父想得周到。”李瑕道,“这样吧,卢宜舟见我率军归来,担心他与纽璘的传信已被我知晓,带着朱安抚使乘小船逃跑,打算献神臂城降蒙……朱安抚使醒来之时,会正好看到有士兵为了救他,在船上杀了卢宜舟。” “这……各种细节可要安排妥当了。” “伯父说的是。” 这一声声“伯父”入耳,江春多希望李瑕不要再这般唤自己了。 承受不起…… ~~ “姜饭,你挑几个信得过的人去,你就不要去了,朱稷孙认得你。” “是。” 姜饭抱拳应了,转身出去。 屋中仅剩下李瑕与韩祈安。 “我本以为阿郎会一直控制着朱禩孙。” “拖太久了不好。”李瑕道:“杀了也不好,引人怀疑。” “但要做仔细了,万一朱禩孙起疑,他知道自己是如何晕的。” “没关系,黄素仁一直就是他身边的军大夫,当时我弄晕朱稷孙时故意打开过他帐里的药箱。黄素仁与卢宜舟过从甚密,证据很多。” 韩祈安道:“若他醒来,要调走泸州军又如何?” “我打算带泸州军到成都去。” “这么快?” “时不我待。”李瑕道:“在战功面前,一切的诡计都只是小道。我们要的是一直胜利,而不是把所有心思用在对付谁。” “是。”韩祈安懂自省,道:“阿郎要的是叙州城、泸州军,这是本;朱禩孙只是末。是我没分清。” 话到这里,韩祈安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啊,蒙哥亲征之际,这宋廷朝堂上想的依旧是党争。” “在他们看来,做的也没错,不除奸党,何以专心抗蒙,攘外必先安内嘛。” 话虽如此说,李瑕显然懒得掺合这些事。 是以他一刀捅死卢宜舟。 丁大全肯定不是好人,但对付丁大全的就全都是好人吗? 大宋朝这场雪崩当中,有几片雪花是无辜的? 无论如何,仅从今日之只言片语当中得到的消息,李瑕已预感到,宋廷对川蜀的支援必然缓慢。 孤军奋战的蜀人,真能击杀蒙哥吗? 他突然再次感到心悸,这次,他似乎捉住了那缕飘渺的担忧…… 正文 第428章 人事 对于李瑕而言,现阶段有两件大事,一是把势力扩张到叙州、甚至整个潼川府路;二是打赢或者说襄助宋军打赢蜀中这场大战。 他向来对兵权很紧张,始终是亲手抓的,放在民生治理的精力相比便要少些,如此一来下放权力之后,用的人便很重要。 庆符韩承绪、李墉、房言楷;昭通有杨果;威宁有高长寿。 如今将触角伸到叙州,韩祈安除了身体不好,能力与忠心都是毋庸置疑的,他负责总揽全局。 李昭成负责处理文书事务;高年丰负责领兵镇压;姜饭负责刺探情报找出不臣之人;严云云负责接收产业。 一开始他们都有些吃力,直到江春配合,压力才减少许多。 “江春此人,并非表面上那般无能,他任庆符时万事托付房言楷,却不失主官之尊,即可见一斑。。” 说完了近况,韩祈安指了指府衙的方向,开始评点江春。 “官场老油子,知进退,懂分寸,放得下权,操得了实务。阿郎往后必然有些官位谋不到,可以江春之名义来控制地盘。” “比如潼川府路?” 韩祈安闻言不由会心一笑,问道:“想必朱禩孙立下大功,不久也该升迁了?” 言下之意已很明显。 先推江春知叙州,待明年朱禩孙把位置腾出来,再把江春推上潼川府路安抚使的位置。 李瑕问道:“能让他归心?” 事实上,他这次来见江春、包括当面杀卢宜舟,算是对江春的一场面试。 “阿郎官位虽低,但下有兵权,上有丁大全、贾似道支持。”韩祈安又道:“反观江春,其最大的靠山是礼部尚书牟子才,但牟子才与丁大全不对付,马上要罢官了。” “韩先生已打听清楚了?” “特意去与江苍、江荻这两个孩子聊了聊,得知江夫人很担心江春的仕途,终日抱怨。因去岁牟子才写了一篇碑文,将丁大全比作高力士,惹得官家大怒。牟子才已在前年累次上疏请辞了。” 李瑕已很懂这些门道, 所谓“上疏请辞”就是在走罢官的流程了。 把丁大全比作高力士, 那就是把当今官家比作唐明皇了。 看得出, 官家很讨厌这个比喻,认为唐明皇不配和他比较。 “总而言之。”韩祈安又道,“江春需要一个新的靠山。” “还是以宁先生细致。” 控制一个江春, 看似很简单,杀魏文伯、卢宜春就好。 若稍往深里想, 还需要李瑕在叙泸一战的战功。 但这都只是浮在表面上的东西。 政治之事, 最根本的还是权衡利弊, 若非牟子才那一篇碑文,江春未必会轻易配合。 一句“江春需要一个新的靠山”便是韩祈安的本事所在, 只由高年丰、姜饭来办,一百个他俩都控制不了江春。 “我大概会在半个月内出兵成都,兵力在八千人左右, 叙州城供应得了这些军需吗?” 韩祈安拿出账册, 给李瑕算起账来。 “叙州城内是有不少钱粮的, 叙州军月费十七万贯, 魏文伯党羽月取十一万贯,此项折计九十八万七千五百三十六贯;另有城中士绅大户, 马家折计二十二万三千四百三十六贯、黄家十七万九千……” 李瑕目光已扫过那几十户富绅,直接落在合计那一栏。 总数是很吓人,六百万贯有余。 但在战争面前, 又算不上什么了。 李瑕听蒲择之说过一嘴去岁川蜀的军费开支,四千万贯。 抗蒙二十余年, 宋朝财政已到崩溃的边缘……是早已入不敷出。 韩廷凭天才般的理财手段在强撑着,滥发交子、和籴民粮等等。 贾似道之前说要均田、打算, 不是闲来无事随口说说的…… 韩祈安每次算账都很认真,一笔一笔说了很久, 终于说到结余。 “扣除掉各种支用,还有转运司今年要上缴的……” “不缴了。”李瑕道:“这两年叙州以无力向朝廷输税。我看了你的安排,都很好。但再添上几笔开支。重修合江门码头及符江渡,要让叙州到庆符的船只往来更便捷;修符江渡到庆符的官道,直道至少要有三十尺宽,容兵马辎重急行。要让叙州到庆符的交通往来半日可达。” 韩祈安拨动着算盘,脸上渐渐泛起了些为难之色。 但他还是道:“耗资几何暂不好说, 只可先算出大概的数目……但阿郎放心,此事我必办妥。” “我还没说完。”李瑕道:“在岷江上建桥,在岷江东面上的营盘上重建叙州军营,筑墙起砲, 倚为犄角之地;还要征兵两千人,继续练兵,我会把鲍三、伍昂调过来……” 他不是临时起意,已从怀中掏出几页图纸,与韩祈安仔细说起他的要求。 良久,韩祈安叹息一声,道:“阿郎真打算攻成都?” “势在必行了。一则,纽璘新败,不能让他缓过气来;二则,得赶在朱禩孙收回权力前收复成都;三则,越拖,我们只会越穷。” 李瑕只有在谈到钱时才叹息。 “靠我们一锄头一锄头的种,收入总是有限的。眼下这点钱粮还是杀鸡取卵才得来的。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扩张才行。” “那,先挤出八十万贯供阿郎出兵。” “一百万贯。”李瑕道:“先犒赏了将士,办场庆功宴,我答应过他们。” 韩祈安点了点头,知道这个数目减不了了。 近万大军,一场仗下来,赏钱大抵从五贯到三十贯……朝廷从来是拿不出的,只能一拖再拖。 他向屋外看了一眼,叹道:“造反比当官难多了啊。” “是啊。朝廷可以拖,我们要收服军心就不能拖。” “杨公已启程往昭通建城了。”韩祈安伸出五个手指,道:“这笔费用,拿不出。” “先挤一些,我拿下成都了再想办法。” 韩祈安点点头,道:“严云云倒有两个开源的法子,一是酒榷,酒业专营;二是放利,效王安石的青苗法,放贷于民,每半年取利钱三分。但皆不以官府名义,以商行名义。” “若做得好,一能多积些粮食,二能让百姓免受高利贷盘剥。但只怕弄得不好反而让百姓遭殃。” “在叙州试试吧。”李瑕道:“办法都是好的,关键在施行。” “是,那我们拿个章程给阿郎过目。”韩祈安道:“另有一事,我们这次拿下来的田还是依原来的章程分了?” 李瑕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道:“以军功为先。往后分田,凡效忠我们的士卒优先。” “阿郎这是何意?” “我近来在想,要复汉中,要北伐。没有激励是不行的……” 两人虽只说了几桩事,时间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 韩祈安退下之后,李瑕才准备歇下,姜饭却又来求见。 “进来吧。” 姜饭抱拳道:“知县,小人已把朱安抚使送走了,安排得很妥当。必保他顺长江而下,耽误不了知县的大事。” 李瑕做事仔细,又反复追问了细节,方才点点头,道:“你做得不错。” 姜饭挠了挠头,笑了笑。 “怎么?还有事?” “知县,小人有点私事……” 姜饭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道:“小人看上严掌柜的了,能不能请知县作主……” 李瑕并不吃惊,问道:“你管着谍报、暗杀之事;严云云打理生意。职任多有须配合之处,比如她要扩张生意,难保时不时要你杀几个人。你们若成了亲,必要调走一个。哪个?” 姜饭显然早便想过这事,挠了挠头,低声道:“严掌柜一个女人……以前知县无人可用才用她,小人是这般想的……那啥,换个人顶替她也成吧?小人看李郎君就很聪明,能管那些事。” 李瑕笑了笑,问道:“你实话说一句,是真喜欢她,还是因她是韩老的义女?” 姜饭一愣。 他低下头,没有马上回答。 既像是自己也迷茫,又像是不敢实说。 “小人……小人……” “没关系。”李瑕道:“当时庆符军新建,那么多人中我选了你来做这些,便是因你聪明。” “小人不聪明。” “那是你还没意识到,当时你反问我‘邬通反了?’这一句话,足可见你聪明,懂站队。若出身好些,你的前途未必输给江春。” 姜饭老老实实道:“小人确实是想过……严掌柜是韩老的义女,小人若娶了她,便算是韩老的女婿……等知县你再与韩家结亲……小人也能与知县有亲……” “想的倒也没错。” “说起来,那么多弟兄里,就小人有这个心眼……小人也觉得自己心眼太多了,有点坏。” 李瑕笑了笑,道:“不必有这种顾虑,这是你的眼界、你的聪慧。我用你,用的便是你这的心眼,自信些。” 或许是因出身、或许是因断了一只手,姜饭把聪明与狡诈当成一回事,害怕因为有心眼被人说三道四,有时便有些畏畏缩缩。 他想了一会,又道:“不过,除开韩老的关系,小人还是看上了严掌柜。” “你看上她什么了?” “她够狠,她做起事情来……小人也不知咋说。” “她有主见,不畏首畏尾。” “对对,她身段也好。”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那不是喜欢她,是想成为她那样的人。你看,你很清楚,怎么样才能做好我的情报头子。” “小人不明白……” “严云云不适合你,你也不懂她。你若懂她,便不会说让她放弃差事,她最缺的是安全感,嫁给你不会有的。” 姜饭似乎并不诧异。 他这人看起来不聪明,但很多事心里有数,只是还不够成熟。 李瑕又道:“我打算让军中适龄的将士与流亡难民的女子婚配,你带个头吧。” “小人听知县安排。”姜饭老老实实应下。 “你我之间,不管你是不是韩老的女婿,不讲究你是不是我的亲戚。我信重你,是为你这个人,明白吗?” 姜饭因这句话自信了不少,重重点了个头。 …… 李瑕并不觉得开导姜饭是浪费了时间。 基业草创之初,哪有那么多现成的人才。 都是要靠他一手培养,过程当中,这些起于微末的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他要靠他们做事,却也要好好帮他们解决烦恼,帮他们成长…… 正文 第429章 赏罚 五月初六。 叙州城内大摆庆功宴。 汪大头如今已被升为都头,又领了三十贯的赏钱,高兴得浑然忘了身上的伤势。 但与刘金锁对饮之后,汪大头却又转而开始羡慕起庆符军来,怀里揣的赏钱也不那么让人兴奋了。 “哥哥你是说,庆符军每次放饷都是实打实的?” “都说了,莫叫我‘哥哥’,我才二十六,比你还少两岁。” 汪大头愣愣看着刘金锁,道:“哥哥骗我吧?” “骗你?”刘金锁眼一瞪,道:“骗你做甚?你自去问问我弟兄们,还有杨奔、宋禾、俞田他们,哪次不是足额发的。” 汪大头也没工夫解释其实他问的是刘金锁在年纪上骗人,凑近了,问道:“李知县立了不少战功了吧?怎还是知县?” “不然咧?我家知县立功太快了啊!消息送到行在,一来一回不得几个月。。官家才给知县定好一个职位,再一看,咦,又立功了,又得换一个官位……官家也不容易啊。” 汪大头听了,只觉十分有道理。 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 整场庆功宴,他便傻愣愣地坐在那听刘金锁说啊说,什么北面为谍,什么面见官家,什么斩杀兀良合台。 “说来,抗蒙这些年,我们这边死的,蒙鞑那边死的,大将多了去了,兀良合台还真不算什么,那个什么蒙古的王,叫什么萝卜干的,也是我家知县杀的……” “李知县要是能统领潼川府路就好了。”汪大头下意识应道。 他自己也意识到不对,转念一想,认为要是易将军为帅、李知县为副帅,这仗打起来又能赢,日子也好过。 想着这些,汪大头却没意识到周围已坐了一群兵士,都在听刘金锁说故事。 这些军汉喝了些酒,个个都有些上头。 再加上怀里还揣着赏钱, 一股意气上来, 纷纷喝道:“对!该推李知县主镇叙泸!” “张都统之后, 正该由李知县继任!” “我们这些个糙汉说的哪算,该由朝廷任命……” “再任个不会打仗的来怎办?” “问问朝廷,为何还不给李知县升官?!那么多蒙鞑白死了不成?!” “……” 汪大头酒气上来, 想到要是再被调回神臂城打憋屈战可就坏了,大喊道:“兄弟们!去州署给李知县讨个说法!” “好!” 若没人阻拦, 这些一时冲动的汉子可能真会去把江春围起来问个究竟。 好在那边已有一名泸州军统领过来, 大喝道:“做什么?!反了天了不成!汪大头, 你他娘脑袋晃得都要掉下来了,扶好!坐下!” …… 一场小闹剧就这样无疾而终, 好像诸将士们的愿望并不重要一样。 但十多天后,对李瑕的封赏竟真的到了。 这是对去岁末成都之战的论功行赏,朝廷的信使在三月底到达了重庆府, 因战乱不敢西向, 直到老君山一战的战报加急送到重庆, 信使才继续来叙州。 李瑕谋求的官职在丁党的安排下很顺利, 官衔升承议郎,知筠连州事。 筠连说是“州”, 其实也属于叙州管辖,以李瑕的理解来说算是“县级州”,不像叙州是“地级州”。 总之还是升官了。 在李瑕的计划里, 庆符一个小小县城,有房言楷主事便可以。他自己到筠连州上任, 可以连结昭通。 但眼下的战事还是稍稍打乱了他的安排。 他于是亲笔写了几封信,分别给高明月、韩承绪、李墉, 对后方之事做了安排。 另外,从重庆府来的除了信使, 还有蒲择之的一个堂侄,名叫“蒲帷”。 蒲帷的父亲名叫“蒲元圭”,是蒲择之的堂弟,如今任大良城守将。 蒲帷未随父驻守山城,而是一直在族学读书,后随在蒲择之身边。 “久闻李知州大名,今日终得一见, 果然是器宇轩昂……” 蒲帷眉宇间有些忧色,有些潦草地寒暄之后,很快与李瑕说起正事。 “伯父对李知州很亲厚,托我带了句话。” “蒲兄请讲。” “今岁川蜀局势会很艰难, 伯父是不赞成你调到筠连的。蜀南有长宁军守卫足矣。” 李瑕问道:“蒲帅之意,还是调我到重庆府。” “不,伯父说,若非瑜有能耐,可试着调到嘉定府,牵制成都蒙军。” “蒲帅只有这一句交代?” “是啊。”蒲帷有些踌躇,犹豫了一会,还是实话实说,道:“事实上,伯父已不太指挥得了川中兵马。” 李瑕闻言不由诧异。 他并非没有预料,在鄂州时,贾似道便说过,朝廷要动蒲择之。 李瑕回庆符后,借着成亲送请柬之际,也将这个消息传信给蒲择之。 但他确实没想到,会是在战事这么吃紧的关头就有动作。 蒲帷思来想去,认为蒲择之虽没直说,但派自己过来,还是有些事想告诉李瑕。遂不隐瞒,继续说起来。 “局势不太好啊。你上次传给伯父的信,他看了,朝廷果然已不信任他。只是临战不宜贬帅,暂时未罢免伯父。但,朝廷已命吕文德为保康军节度使、四川制置副使、知重庆府。” “吕文德?”李瑕又吃一惊,问道:“那播州如何防御?阿术可是领兵自西南北上了。” 蒲帷苦笑,道:“整个大宋只有一个吕文德,自是何处吃紧,调往何处。” 李瑕只觉从老君山回了叙州之后,听到的每一个消息都让人浑身难受。 他突然意识到,这只怕与自己告知贾似道那句“忽必烈要杀蒙哥”有关。 派吕文德来抢功吗? 蒲帷显然是为蒲择之委屈的,道:“吕文德虽还未到,但这任命一下,川蜀哪个将士不知伯父已失势?岂还肯听命于伯父?” 这便是在这大宋朝为官,靠山比功劳重要的体现。 同样经历了成都一战,蒲择之饱受猜忌;李瑕擅自行动,最后反而升了官。 “朝廷知道蒙哥亲征了吗?”李瑕问道。 “伯父也不确定官家是否知道,但中枢重臣们,如贾似道、丁大全必已早早知晓。” 李瑕有些愧疚。 但他也明白,蒲择之不被信任,根由还是蜀人不得为蜀帅。 除了成都一战功亏一篑。另一方面是,与蒙哥这一战,蒲择之不论是胜是败,朝廷都会更加不放心,不如早些换帅……偏偏又换不了。 与其说贾似道、丁大全在对付蒲择之,不如说他们是在为官家先把隐患去除。 这一番操作让人头皮发麻,但仔细一想,却又有理有据? “这局势。”李瑕摇了摇头。 “局势?”蒲帷道:“蒙军已连破苦竹隘、长宁山、大获城……伯父心疾如焚,却无力扭转,已气病了。” “大获城……” 李瑕已顾不得惊讶,迅速翻出地图。 苍溪大获城,在嘉陵江中段。 若说蒙哥的第一个战略目的地是合州、重庆,如今竟已走过了一半的路? 自己还在这有条不紊准备着反攻成都,蒙哥却已势如破竹。 若这个蒙古大汗未死,至今所有的谋划瞬间便要满盘皆输。 “苦竹隘怎么破的我知道,击败纽璘之后,我俘虏了一些蒙军。但长宁山、大获城……” 蒲帷先是指了指长宁山。 “蒙军攻下苦竹隘后,马上驱兵长宁山鹅顶堡,此处守将是王佐将军、徐昕将军,彼时仅余二百兵力,据山而守,奋力拼杀,使蒙军折损甚众。不想,苍溪知县王仲献了鹅顶堡出降。王佐将军见山城失守,自刎殉国,徐昕将军等四十六人被俘,不屈殉难。” 川中每一个失守的山城几乎都是这种情况。 壮志守城的英雄很多,但总是有人献城投降。 蒲帷又指了指大获城,道:“之后,蒙军攻大获城,王仲又去劝降大获城守将杨大渊,杨大渊怒而杀王仲。” 李瑕听他称王佐为“将军”,对杨大渊却指名道姓,已隐约猜到了后续。 “但大获城还是丢了?” “是,杨大渊虽杀王仲,但后来抵不过蒙军攻事,还是献城投降了……” 李瑕的目光久久不能在地图上移开。 蒙哥的势如破竹,像是在督促着他,逼着他不能继续在叙州休整,必须要更快的行动了…… 正文 第430章 川西 李瑕对杨大渊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去岁,杨大渊曾随蒲择之攻克剑门关,之后死守关城,直到宋军箭滩渡、灵泉关大败,他无力再守剑门关,才撤回大获城。 那一场大战中,蒲择之分派出去的诸位大将,如刘整、段元鉴、杨大渊等人之中,杨大渊是打得最好的一个。 但如今蒲帷再提起这个名字,已深为鄙夷。 “当时,杨大渊斩杀王仲,伯父还大赞他的忠义,没想到……呵。” 李瑕道:“想来在那一刻,杨大渊还是想与大获城共存亡的。怕是到后来,实在守不住了?” “具体的情况已探不到了。。”蒲帷摇了摇头,道:“除了他长兄杨大全早年在叙泸战场上殉国,杨大渊家族皆在大获城内,想必是为保全家小吧。总之蒙军招降了大获城已是铁一般的事实,如今已兵进青居城,一路耀武扬威。” “这样的大将投降,对局势的影响很坏吧。” “非常。” 蒲帷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杨大渊历任夔州路马步军总管、兼管劝农营田事节制、屯戍军马制置使、东路安抚使、金州都统、知阆州。 余帅在时,命杨大渊修筑篷州运山城、命王坚将军修筑大获城。后有感于大获城、钓鱼城是蜀中重垒,移王坚将军守钓鱼城,移杨大渊守大获城。 合州钓鱼城是重庆府屏障,苍溪大获城则是‘蜀口’,是防御蒙军由川北南下东川之重要通道。 可以说,川中八柱之中,大获城之重,仅在钓鱼城之下。杨大渊一旦降蒙,首先便使嘉陵江防线全盘崩溃,进而影响到渠江防线……后果不堪设想。伯父探到消息后,言‘蜀中防御,或将毁于大渊之手’。” 蒲帷很想要告诉李瑕,蒲择之正面临着的,是何等困厄处境。 但语言始终没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蒲择之的内外交困,上被朝廷猜忌,下遭大将叛变,对外有蒙古大汗亲提十万大军杀来,对内已被架空了兵权无法自如调度。 李瑕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个老人撑着病体勉力支撑的样子。 他并非没有选择,只须在朝中安心任礼部尚书,不接手川蜀这个烫手山芋即可。 蒲帷说到后来,对杨大渊的恨意愈发浓重。 “家父如今孤守大良城、扼渠江防线。因杨大渊之降, 已是独木难支。倘若……倘若家父战死, 则杨大渊便是我不共戴天之仇寇, 早晚诛杀此僚。” 李瑕点了点头,目光又看向地图。 简而言之,重庆重镇面前是合州钓鱼城。钓鱼城最重要的几个屏障差不多已被蒙哥打破。 段元鉴守的青居城大概是守不住, 只看蒲元圭能否守住大良城,为钓鱼城挡住东北方向的蒙军了。 “那我们出发。” 李瑕站起身来, 道:“请蒲兄随我去一趟嘉定府, 可好?” 蒲帷一愣。 他其实不太明白蒲择之为何在这时将他派来找李瑕。 只为告诉这个小小的知县最新的战况吗? 告诉了又有何用? 但蒲择之既然提出过让李瑕想办法调任嘉定府, 想必是有深意的。 蒲帷于是问道:“但你的任地是在筠连……” “蒲兄放心,我已请示过朱安抚使。”李瑕道:“他已将兵符交于我……” ~~ 嘉定府即眉山、乐山一带。位于叙州以北, 岷江上游,与成都府接壤。 这里是蒙宋战争二十余年来,最饱受蹂躏的地方之一。 嘉定府第一次失陷就是成都被屠一百四十万人之时, 那一年, 川西人口死于屠刀之下者十之七八。 之后, 蒙宋双方在成都拉锯, 嘉定府作为川西主战场,更是十不存一。 昔日的苏东坡故里, “千载诗书城、人文第一州”,至今几已成了鬼域。 仅余三龟、九顶两座山城扼住岷江上游,倚为叙州门户。 去年, 蒲择之幸而未遭大败,退出成都时, 置军增驻三龟、九顶城,以期稍缓川西局势。 兵力不多, 两个山城加起来不过千余人。 李瑕的战略目的很简单,整合庆符、叙州、泸州、嘉定、云顶兵力, 再次收复成都。 他一开始就不愿去合州主战场,在那里,高官大将无数,轻易便能夺了他的兵权。 反而是借着纽璘击败张实这个空隙,川西宋军群龙无首,使李瑕可以借机整合各地驻军。 他便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贼,看着蒙哥大军攻向川蜀腹地, 从边缘绕了上去。 一旦收复成都,便可从上游控住岷、沱两江流域,随时出兵偷袭蒙哥后方,或是直插汉中。 再凭借沱江、龙泉山脉的隔绝, 使蒙军难以再夺回川西。 …… 休整二十余日是不太够的,除了要让士卒们恢复体力、调养伤势,李瑕还要想办法更好的控制叙、泸军,做到如臂指使。 这很难。 私心里,李瑕有些想念高明月了,想回庆符看一眼,却是耽于公务。 而随着川东战场上的坏消息不断传来,已没时间再给李瑕准备了。 就在五月二十七日,兵发岷江,北向成都…… ~~ 纤夫们拖着岷江上的船只,兵士们沿江而行。 一名泸州军统领停下脚步,向队伍里看了一眼,招过汪大头。 “你问了没?” 汪大头愣了愣,道:“统领是说,让我问刘兄弟李知州的事?” “废话,到底是知哪个州?” “刘兄弟说他也不懂那几个字怎么念。” 沙宝随手就在汪大头盔甲上一拍,骂道:“你个蠢货,光长这么大脑袋。” “沙统领,你到底在琢磨什么?” “他娘的,我觉得调令有问题。” “不是,统领没见到兵符吗?” “见了。”沙宝道:“调令、兵符都有,但李知州到底是哪的官,我没搞明白。” 说着,他颇为费力地从甲胄间掏出调令。 汪大头奇道:“咦,统领你不是不识字吗?” “老子让二呆念了,但这几个字他也不认得。” 沙宝看着调令上那“权知筠连羁縻州事”,很是为难地皱起眉,道:“二呆只认得这个‘连’字,可这连州在哪,兄弟们都不知道。” “我看李知州与江通判说话的样子,李知州的官比江通判大不少咧?” “废话。知州当然比通判大。” “那统领你还琢磨,调令有了、兵符有了。李知州封赏又快又多,听他的打胜仗不好嘛?” 沙宝道:“你懂个屁,以往任命大将都是要兼防御使的,这次我就没听到这几个字,都统也没个。” 汪大头笑道:“原来统领是想升官了。” “滚。” 沙宝又骂了一句,踹开汪大头,独自沉思起来。 他这人是粗鄙不文的武夫不假,但作为高阶将领,对领兵的流程还是熟悉的。 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知县……或者说知州,突然统兵收复成都,怎么想都有问题。 就这样想了两日,兵马已出了眉山。 沙宝压不住心中的疑惑,终于打算找李瑕问个清楚…… ~~ 蒲帷也打算找李瑕问个清楚。 因为,李瑕带走了嘉定府三龟、九顶城仅剩的千余兵力,且是以朱禩孙的名义。 如今蒲择之被架空的消息还未传开,嘉定守军本是蒲择之派遣,其中还有人认得蒲帷,不疑有假,老老实实听从了李瑕。 但蒲帷觉得,李瑕的调令很可能有假。 一开始只说“去嘉定府一趟”,如今怎么看,都是要去攻成都。 朱禩孙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胆子擅作主张? 但蒲帷转念一想,李瑕就有这胆子吗?擅自调兵,绝对是大罪…… 这日还是在行军,蒲帷赶向李瑕的军中,正见沙宝也向这边大步而走。 “沙将军也要见李知县。” “对啊,蒲郎君也是?” …… 那边李瑕还在策马而行,转头向这二人看了一眼,朗声道:“两位一起过来吧。” 沙宝性子更直爽些,大步上前,拱手道:“李知州,敢问……” “我知你们要问何事。”李瑕径直道:“安心打仗,纽璘仅胜三千余残兵,我们收复成都再说。胜了,众将士皆有大功。若败了,一应罪责到不了你们头上。” 一句话,沙宝满腔的疑惑又都问不出来,站在那好生难受。 他是武将,在文官面前实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哈,那没事了……” 下一刻,只见前方有探马狂奔回来。 “报!见到蒙军哨马了!就在前面……蒙军已发现我们!” 那边蒲帷还未开口,李瑕已拨马上了道旁的山城,喝令道:“传令下去,船只马上停止前进,就地卸下辎重,安营扎寨!” “是!” “杨奔、宋禾,追杀蒙军哨马!” “是!” “刘金锁、俞田,守住北面道路,掩护大军安营;许魁、茅乙儿,带人占领制高点。沙宝,你带全体下寨……” 沙宝还在发愣,再一抬头,只见李瑕竟已安排好了各个将领。 他再也顾不得太多,急忙大步向麾下队伍跑去。 到了这个份上,还管甚调令,先抢下成都再说…… ~~ 此地已是成都府境内,远处的岷江上游,蒙古哨马正奔得飞快,尖利的鸣镝声四起。 很快,有狼烟从山头窜起。 …… 成都城头上,纽璘还在思忖如何挽回些局面,再将败绩上报蒙哥。 没想到宋军竟这么快就反攻过来。 川东那样的形势,宋军不去救重庆,竟是杀到成都来了? “快,速向大汗求援!” “咴咴咴……” 马蹄立刻扬起灰烟,往北绕过龙泉山脉,转道东南,疾驰而去。 纽璘拔出弯刀,大喝道:“蒙古人绝不困守城中,随我击败宋军。” 一个个蒙卒跑过校场,牵马向城南汇合。 哪怕只有三千余残兵,纽璘依旧是不打算消极防御,而是决定趁宋军立足未稳,奇袭一次。 对他而言,成都不重要,灵活的战术才能拖垮宋军…… 正文 第431章 缓缓推进 岷江由两条河汇流而成。 一是金马河,是岷江正源,直接从西北方向的都江堰流过来;二是府河,是岷江支流,被都江堰分流之后,先流经成都,再汇入岷江。 金马河与府河汇流在彭祖山下。 此地称为江口,即后世张献忠江口沉银之地。 如今李瑕就驻军在彭祖山上。 他做过推演,认为纽璘绝不会死守成都,守城不是蒙古人的打法。 哪怕宋军三倍于蒙军,纽璘也一定敢率军奔袭,趁宋军立足未稳之际先打一场野战。。 蒙古骑兵在战场上总是占据主动,打野战,怎么也吃不了亏。 所以,李瑕每日行军时都考虑过扎营的位置。 果然,府江上很快便出现了蒙军的皮筏子。 ~~ 时近黄昏。 沙宝站在山腰上,极目远眺,只见那些顺江而下的皮筏子上堆着柴薪。 有火光闪动着,点燃了柴薪,向下游急窜而去。 “娘的,好在李知州下令卸了船只。” 沙宝低语一声,对李瑕又信服不少。 说心里话,他原先不是很喜欢李瑕这人,觉得这人不喝酒、不吹牛,与他们这些武夫处不到一块。 易士英也古板,但年纪大啊,年纪大就有威望……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只听山顶上有人大喊道:“蒙军来了!” 沙宝眯起眼,只见远处尘烟滚滚,接着,一支蒙军出现在府江对岸。 “哈哈哈。” 沙宝放声大笑。 “你们游过来啊!兔崽子们,爷爷在对岸等着你们!” ~~ 纽璘抬头看去,夕阳下的彭祖山上,宋军的营防井然有序。 他本以为这场奔袭会是出其不意杀进正在行军的宋军之中,没想到遇到的竟是这样防备森严的阵仗。 “那是‘李’字吗?” 纽璘策马上前,以马鞭指着山头上的大旗向通译问道。 “是。” 纽璘眼中泛起一道寒芒,拨马退回了军中。 之前在叙、泸战场上, 宋军高挂的一直都是潼川府路安抚使的旗帜。 反倒是如今换成了小旗, 让他更为忌惮。 纽璘仔细观察了李瑕的布置, 知道绝难轻易击破对方。 显然,这一战李瑕打算稳扎稳打,缓步推进。 一般来说, 战场上是不需要太多奇谋的。往往只有弱势的一方需要出奇制胜。 之前每一次交锋,都是李瑕处于劣势, 要想方设法扭转局势。 现在, 轮到纽璘来面对逆境了。 “我们还没输, 我们是骑兵,不惧他来多少人。” 是夜, 纽璘指着地图,向副将车里道:“这里离成都还有一百里,宋军要到成都必须要渡过府江, 在平地上行军, 我们随时可以失败他们。” 车里问道:“但他们一边扎营一边行军呢?” “那大汗的援兵也能及时赶到。”纽璘道:“记住, 优势还在我们。哪怕成都丢了, 也没关系,只要切断宋军的粮道, 我们早晚能拖死他们,把牛羊马匹都赶出城,随军携带。” 车里明白纽璘说的这个优势。 更少的辎重困扰, 更快的行军速度,更强的野战能力。这些, 足以让蒙军立于不败。 最简单来说,哪怕退走, 把成都让给宋军,宋军拿什么维持?从叙州到成都的补给线那么长。 “可是……大汗会怪罪我们吧?” 纽璘沉默了。 这才是他迎战李瑕面临的最大压力。 大汗势如破竹, 唯有他这一路败了,若再丢了成都…… 皱眉想了良久,纽璘终于喝道:“你以为李瑕就没压力吗?大汗很快要攻下蜀地,这种时候,李瑕不领兵去救重庆,反而来攻成都,只要他进展不顺, 马上就要被论罪!” 纽璘有些狂躁地重重踹了一脚桌案,咧开嘴大笑起来。 “车里,你提醒我了。李瑕比我更拖不起,更输不起。羊羔一样的赵宋皇帝是怎样对待将士的?” 他踱了几步, 又道:“看着吧,打到最后,丢盔弃甲逃跑的,会是李瑕。” ~~ 李瑕于夜色中指了指对山下的平原。 “诸位将士请看,这就是成都的田地,天府之国的良田。” 李瑕才安排好防务,立刻便召集了麾下的将领们。 他要做战前的动员,但没急着分析敌我优劣,反而说起这些不相干的事。 “去岁我随蒲帅收复过成都,当时,我们是抱着重返故乡的心情来的,但成都已没有故乡原本的样子,白骨累累,不见故乡人。但这次不同,我们是来重建家园的。” 李瑕不擅于长篇大论的激励士气。 他做不到像蒲择之那样,一句“我等生于川蜀”,便能让三军振奋。 他只能用最平实的语言,向将领们描绘他规划的样子。 “蒲帅与朱安抚使制定了一个大计划,他命令我们要收复成都,堵住剑门关。如此一来,蒙哥便被堵在我们蜀地的群山与河流之间。 马上要到夏天了,蒙人承受不了南方的炎势。而我们会从后方偷袭蒙军,关门打狗。这一次,蒲帅有绝对的信心击杀了蒙古大汗……” 话到这里,诸将哗然。 “真的吗?!” “这……” 李瑕背对着他们,身板笔直,道:“我们已经击败了纽璘的上万大军一次,这之前,你们可曾想过?我不怕告诉你们,朝廷已派吕文德增援川蜀,为的就是这一个计划。” 蒲帷听到这里,已是完全愣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瑕,全然没想到李瑕会编出这样的弥天大谎。 刘金锁扫视了泸州军、嘉定军的将领们一眼,哈哈大笑。 “好!配合蒲帅,灭了蒙古主!” 李瑕一语带过,又道:“这是机密军情,你等莫要泄露了。但你等可放心向士卒们拍胸脯保证。这次收复成都之后,我们绝不会再失守。 我们要分了这天府之国的良田,请佃户为你们耕田。杀敌愈多者,田亩愈广,待你等麾下士卒退伍,便可坐拥此地良田美宅……” 李瑕虽不擅长描绘这些,但这些士卒们却可为这个前景添上各种各样的细节。 ~~ “真就要把蒙鞑从蜀地赶出去?!” 营房里未点烛火,汪大头盘膝坐在那,看着麾下的队正们,眼睛一瞪,道:“那还有假?!” 须臾,他笑了笑,拍着膝盖道:“这可是成都府啊。到时我在成都城分间宅子,城外有百亩良田,等我家那小毛头大了,不再打仗了。给他说房媳妇,靠着田里的收成供他读点书,考个进士老爷……” “嘿,小人没都头这么大志向。还养个进士儿子,那得花多少钱,几辈子都挣不来。有田了,小人自个种都行啊。不打仗,吃得饱就行。” “不是,都头。真分了成都的田,蒙鞑不再打过来?” “知州也说了,那得要把汉中也打下来才稳当些。”汪大头道:“知州是要当蜀帅的,你知道余都帅吧?当年就要收复汉中。” “那小人要是有了田,能引渠不?” “傻不傻啊你,看到山下那府江没?那就是灌田的水,都江堰你懂不?” “不懂。” “傻子,我告诉你啊,这成都的田是最好的,都江堰把水……啧,反正这不用你愁。” “不打仗了,有一年收成,我给我娘再添件大袄子。我就和她说,莫舍不得穿,佃户给咱种出来的,哈哈哈。” “出息。”汪大头骂了一声,道:“都滚去招呼士卒们卖力打仗……娘的,你们的脚真臭。” “没脱鞋呢,脱了熏晕了都头。” “滚滚滚。” 汪大头骂着,却觉心里滚烫。 ~~ 次日,蒙军退兵二十里,只派哨马瞭望宋军动向,希望能与宋军野战。 出乎纽璘预料的是,李瑕并未急吼吼地行军,而是在府江对岸大修壕沟,设置拒马方才缓缓推进。 整日下来,不过行进了五里。 纽璘心中大怒,暗骂李瑕这般慢腾腾行军,到成都又要二十日。 “我不信你真拖得起……” ~~ 同时,朱禩孙再次回到了叙州城。 他顺长江而下,几乎漂到了重庆府境内,才转回神臂城,却又急忙赶回叙州,自是因有极要紧之事。 “你老实告诉我,兵马去了何处?” 江春额上已有微薄的汗珠,道:“安抚使,我真是不知啊。自从蒲帅派人来了,非瑜便与来人带兵离开了。” “你是说,是蒲帅调走了兵马?”朱禩孙板着脸问道。 “这……不知。” 朱禩孙脸色愈沉。 他心中却有件事犹豫着要不要问出来。 思忖了良久,他还是问道:“我受伤时,我的官印、虎符,是谁收了?” 江春很是惊愕,恰到好处地愣了一下。 “朱安抚使,你的官印……丢了?” 江春焦急地踱了两步,又喃喃道:“那之前的一切,击败纽璘、守住叙泸,皆不是安抚使的命令?” 朱禩孙默然片刻,拂袖道:“没有。” 想了想,他补了一句。 “官印没丢。” 江春长舒一口气,抚着胸膛道:“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都不傻,因此,沉默了良久。 良久之后,还是朱禩孙先妥协了,招了招手,命江春附耳过来。 “派人去告诉李非瑜,不论之前发生了何事,我既往不咎……但,到此为止了,把兵马带回、物件归还。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江春身子一颤,没动。 朱禩孙强压着怒气,又道:“马上。莫等我上报朝廷,要了尔等身家性命,悔之晚矣。” 正文 第432章 抗压 桌上放着一张成都府路的地图,河流山川颇为详尽。 韩祈安抬手摆弄着兵棋,把雕刻得唯妙唯肖的步卒、马匹、营寨一一在成都平原上摆好。 每推进一步步卒,他便把营寨往前摆一摆。 这是“步步为营”的打法,李瑕出征之前便与韩祈安商议好的。 在堂中来回踱步的江春却看不惯韩祈安这从容不迫的样子,再次敲打着桌案。 “以宁兄啊!你说句话,朱安抚使逼迫至此,如何是好?!” “怕他做甚?”韩祈安道,“他连官印都没,能奈你何?” “你这话说的,一旦战事过去……” “一旦战事过去。泼天大功,足以将所有功过是非盖下去。。”韩祈安打断了江春的聒噪,道:“阿郎常说‘每临大事,须有静气’,载阳兄坐下说吧。” 江春苦闷地坐下。 韩祈安又眯眼看了一会地图,方才移开目光,道:“近日,有几封信从临安送来给阿郎。告诉载阳兄一个消息吧……程元凤罢相了。” 江春一惊,问道:“那我妻家叔父?” “牟公已告老,归湖州安吉。” 两句话,江春心中如惊涛骇浪,喃喃道:“丁……丁相?” “如今丁大全、马天骥居相位、主枢密院、掌军国事。” “前阵子我还听卢宜舟说朝中已有百官联名,要对付丁党。” 江春话到一半,已恍然大悟。 他轻呼道:“所以,程相公罢相了?” 再想到李瑕杀卢宜舟那果决的一刀,他方知李瑕对官场形势的把握何等老辣。 不。 不是李瑕老辣,而是靠山大,丁党背后可是阎贵妃和董大珰,要何样消息没有。 该死,真让人羡慕…… “相位之争,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玩的。”韩祈安随手丢出两个信封,“看看,有资格的都有谁。” 江春接过,只见一个信封上署的是“天台促织生”,一个是“履斋居士”。 他皱眉一想,吓得不轻。 韩祈安道:“天下间三大战场分为川蜀、京湖、两淮。如今有人正在主镇京湖、有人正在支援两淮。皆不欲在此时动丁大全,一群小猫小狗上窜下跳,何用?” 江春是老官油子了,一听就明白韩祈安说的是何意。 李瑕的上头除了丁大全, 还有贾似道、吴潜。 现在仗打成这样, 贾似道、吴潜暂时抽不出空对付丁大全, 三方显然是保持着某种默契。 哪怕是以后,丁党倒了,李瑕还有两个大靠山。 脚踩三条大船, 惧一朱禩孙? 韩祈安见江春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知道自己这番话没白说。 “请载阳兄告知朱安抚使, 叙泸一战之功劳已报往临安行在, 他很快要升官了。到时, 官印兵符移交给新任潼川府路安抚使即可,眼下不必忧虑。” 江春已完全明白了。 “这个。”他将手里的两个信封放回韩祈安的桌上, 指了指,轻声道:“这怕是不宜与他直说吧,我如何让他信我?” 韩祈安目光又落回面前的兵棋上, 道:“还有一个筹码是, 成都一战, 我们必胜。” “以宁兄, 何以确定?” “方才与载阳兄说了许多,皆是阿郎为政之道。”韩祈安道, “孙武言‘兵者,国家大事’,阿郎理解为‘战争是政治手段’。” 江春一愣。 “纽璘将再次输给阿郎。输在, 他比阿郎背负了更大的政治压力。” “以宁兄啊,你这遣词造句。”江春摇了摇头。 韩祈安笑了笑, 道:“有权力的地方就有政治,哪怕是蒙古人。” …… 若全盘剖析川蜀这场大战役, 所有的政局状况都是对宋军不利的。 朝堂上还在勾心斗角、蒲择之正受到猜忌、川东战场上将士离心,便是川西战场上, 李瑕也在与朱禩孙争权。 但,这一切的不利,竟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李瑕全都化为了有利的政治因素。 高官重臣们在争权,那好,趁着这权责混沌之际,李瑕正好借这些重臣的名义,收服茫然不知所属的士兵, 直捣蒙军最薄弱之处。 只要能胜,又可凭借战场上的胜利,把一切遗留下的政治危机压下去……形成发展势力的良性循环。 ~~ “关键是,得打出胜仗才行啊。” 江春回到府中细思之后, 隐隐觉得,自己是被韩祈安唬住了。 贾似道、吴潜那两封信谁知道是真的假的。 便是真的,那能署名的信里又能有多少机密事。 倘若李瑕败了,这些重臣还不是说弃了李瑕就弃了。 到时以下克上、谋夺兵权,甚至更可怕的罪名压下来,那真是要人全家性命的…… “烦死了,何日才能调回临安?” 当然,临安城的宅院那般贵,不搏一搏也休想过得舒服。 人生在世,好日子岂是易得的,便是为官者,也得辛苦进取。 总之既没了退路,想许多又有何益处? 江春抛开这些烦心事,往江苍处走去。 还未进院子,便听到里面传来了蛐蛐的叫声。 江春眉头一皱,大步赶进屋中,正见江苍将什么东西收进怀中,捧起经义诵读。 “好你个小兔崽子!为父为你拼死拼活,你却在此胡闹。” “父……父亲说什么?孩儿正在苦读……” “闭嘴!拿出来!” 江苍大骇,不情不愿才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 一本《促织经》被缓缓递到江春面前。 让人一看就恼火。 这是贾似道写的书,其人门下又有世彩堂、乃刻书的世家,因此这书制作精良,书价又便宜,流传得很广。 当世文人对此事极嫉妒,深恨贾似道文章传世,却是这等不务正业。 江苍已伸出手板,道:“孩儿知错。” “唉。” 江春叹了口气,把这书收回怀中。 “你这小兔崽子,终日不求上进,终日玩商谜、捶丸,现在还斗起蛐蛐了?不读经义,往后当个败家纨绔吗?!” “那……贾相公也玩这些啊……” “人家是官家小舅子,你比得了吗?你有貌若天仙的姐姐吗?” 江苍低下头,眼珠子一转,道:“父亲,大姐偷跑出去帮韩叔父做事了。” “你说什么?” “上次韩叔父来看我们,给二姐儿带了礼物……” “哪个二姐,唔,巧儿。” 江苍用力点点头,道:“韩叔父说事务太多,账都算不过来,大姐儿便跑去帮忙了,一个女儿家,终日往外跑,不成体统……” 江苍说着,偷瞥了江春一眼。 本是祸水东引之计,没想到江春却只是“哦”了一声,接着继续训斥了他一顿。 好不容易挨了骂,江苍眼见江春转身离开,凑到门边一看,竟见到奇怪的一幕。 走在庭院中的江春已将《促织经》打开,开始背诵起来。 “论曰,天下之物,有见爱于人者,君子必不弃焉……” “怪哉。”江苍抵着门缝喃喃道:“父亲何至于此?” ~~ 傍晚时,江荻从后门回到家中,才转过后院的小门,正见江春坐在石凳上看书。 她吓了一跳,片刻又镇定下来,从容不迫笑道:“父亲,天色将暗,莫看坏了眼睛。” 江春翻着书页,淡淡道:“又去哪了?” “官府为了防御蒙鞑,正在修城募兵不是吗?女儿会些筹算,去出一份力。” “为父就不喜欢你现在说话这调调,半点姑娘家的天真气也无。”江春也不多骂她,问道:“说吧,今日做了哪些事?” “就在衙署公房里算账,核算码头的各项开支用度、核算支援北面的粮草。”江荻笑道:“女儿想着,为叙州城办事,也能替父亲分忧。” “嗯,莫要抛头露面,算账算腻了随时不去也行。” “知晓的。父亲放心,韩叔父很照顾女儿。” 江荻在石桌边坐下,看了眼江春手里的书,想看看他在读什么。 江春却是将书反扣过来,随口应了一句。 “呵,我们家与韩家,也算是一根绳……一家人了。” ~~ 若说这段时间叙州城内的形势,大概便如江春家中的氛围一般波澜不惊。 这是李瑕那近万兵马背后的情况。 而纽璘这一路兵马背后的形势,还要“好”得多。 就在李瑕、纽璘对垒于成都平原之际,蒙哥已攻破了青居城…… ~~ 青居城守将是段元鉴。 去岁正是他扼守灵泉山,协助刘整防箭滩渡,结果刘整大败,连累段元鉴的副将韩勇阵亡。 为此事,段元鉴痛骂了刘整大半年,认为北人不可靠。 而今蒙哥攻来,段元鉴正要领南人拼死一战时,他的裨将刘渊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青居城就此陷落。 蒙哥未费吹灰之力。 之后数日,这位蒙古大汗稳坐帐中,收到了一封又一封捷报。 运山城守将张大悦,被杨大渊招降; 石泉军守将赵顺,投降; 隆州守将投降; …… “报!大汗,杨大渊已劝降大良城守将蒲元圭,大良城已降!” “恭喜大汗!蒲元圭乃蒲择之亲族,此人一降,重庆几已入大汗囊中。”汪德臣大喜,出列道:“伐蜀灭宋,指日可待!” 随着这一消息传来,蒙哥那如同鹰隼般的眼睛已落在了地图上。 汪德臣连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地图上,涪江、嘉陵江、渠江,这三江之上的各个山城都已被拔除。 大军往重庆府,只隔了一个合州钓鱼城了。 听着蒙哥嘴里发出的那低沉的蒙语,汪德臣按着刀,转身,大喝道:“谁为大汗招降王坚?!” “臣,晋国宝,愿往……” 恰在此时,远远有人喊道:“大汗!急报!” 蒙哥转过头,眯了眯眼,似打算听听又有什么好消息。 …… “都元帅纽璘传来战报。” “念。” 汪德臣低头一看,愣了愣,道:“纽璘于长江……大败?大败。成都遭宋军万余兵力反扑,请大汗增援……” 他语速很慢,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怀疑这是在作梦。 但汪德臣知道这不是梦。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蒙哥一眼…… 正文 第433章 冲锋 纽璘已退守到成都。 他望着那步步为营逼近的宋军,眉头深深地皱起,如刀刻一般。 “都元帅,到底打不打啊?”车里凑上前问道。 三千余蒙军能吃牛羊马匹,辎重压力比近万宋军小,这不假,但也要吃饭的。 这成都附近已无处可劫掳,辎重又在泸州丢了,拖下去也不是事。 纽璘转头喝道:“怎么打?!宋人懦夫披着重甲,每走一步都要设拒马、壕沟,怎么打?!” 实话实说,这样的仗纽璘不是没打过。 这些年,被他活活拖死的宋军也不是一支两支了。。 但他不想冒险。 再输……已经不能再输了。 车里也纠结,道:“既然不打,我们退吧?成都就是座空城,丢了就丢了,再抢回来就好。” 这话,本也是纽璘说的。 成都是空城,让给宋军,宋军也守不住。 因为城内没粮。 从叙州运粮过来,那么长的辎重线,蒙古骑兵随时可以切断。 一千人就可以让成都守军断粮,饿上十天半个月,莫说一万宋军,十万人也能拖垮。 这是必胜之法。 但,大汗都快打到重庆了,这边再把成都城丢了? “……” 纽璘良久无言。 车里只好再次问道:“不打也不退,我们守城?” 让骑兵下马,上城头守,与宋军打守城战。这显然不可能会是纽璘的选择。 十八天了。 他苦等着李瑕露出破绽。 但没有。 李瑕始终是坚定地贯彻步步为营的打法,看起来就是……时间很多的样子。 纽璘恨不能亲自冲到李瑕面前,重重掴一巴掌,问一问他。 “你就不急吗?!大汗马上要攻破重庆府了,到时蜀川全境陷落,你还在这慢吞吞地打?!” 时已至此,纽璘必须做一个选择。 是放弃成都, 以必胜之法拖垮宋军;还是冒险决一死战。 他挺起胸膛, 一字一句道:“出城, 迎战。” 他说话时眼神中透着坚毅。 脸上的胡须根根都坚硬如铁,风吹也吹不动。 草原上的男人顶天立地,不会委曲求全。 …… 号角声如呜咽。 蒙军再一次弃守了成都, 策马奔向了宋军的阵线。 他们的战术并不是排得整整齐齐去冲撞宋军,而是在离宋军八百步之外便散开。 聚如丘山, 散如风雨。千骑分张, 可盈百里。 若从天上看去, 近万宋军排得整整齐齐,站成几个紧密的方阵, 蒙骑便如散在它们周边的散沙。 蒙骑人数虽少,却分布在数倍于宋军的地域。 他们围绕着宋军,开始放箭。 箭矢并不密集, 多是射落在宋军的盾牌之上。 日头很晒, 披着重甲的宋军士卒浑身大汗淋漓, 却还要高举着重重的盾牌防御。 若是时间充裕, 蒙军可以这样骚扰好几天都不发起冲锋,直到宋军精疲力竭。 但李瑕的令旗已开始摇动, 命令宋军继续向成都前进。 仿佛是没看到蒙军一般。 …… 纽璘策马绕着宋军的方阵奔跑着,寻找着他们防御薄弱之处。 像是野兽猎食,想要找到下嘴的地方。 但没有, 宋军一天只打算行进五里。 重甲兵、长矛兵、弓箭手一层层布置,连粮草辎重都始终围在里面。 再这般下去, 明日宋军便可进成都。 到时打巷战不成? 又是长长的号角声,蒙骑开始向纽璘所在的方向集结…… ~~ 车里觉得纽璘疯了。 他明白, 纽璘这是要放弃一贯的打法,冲锋进宋军之中, 展开肉搏。 这绝非蒙军的长处。 灵活的豹子猎杀公牛,也要把公牛咬出伤来,等公牛流血到力竭。 直接冲上去,也是会被牛角顶伤的。 “都元帅!” “长生天,保佑我!”纽璘挥舞着弯刀,让传令兵将号角吹得愈发响亮。 蒙骑聚在一起,并不急着马上冲锋, 而是不停呼啸着。 马蹄刨着地上的土,咴咴叫个不停。 三千骑兵,有的一人两骑,有的一人三骑, 聚在一起,方阵远远大过宋军。 压迫感、杀气冲天而起…… ~~ “蒙骑要冲过来了!” 蒲帷大喊着,终于感受到了与蒙古骑兵野战的压力。 他听蒲择之说过,一般士卒站在阵地上,看到蒙古人骑在马上呼喝,很容易被蒙骑的气势压垮,从而溃败。 蒲帷之前不明白,至此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马群原来很可怕,骑在马上的蒙古人居高临下,天然就能给人带来恐惧。 而主动权掌握在蒙人手里,攻与不攻都由蒙人决定,宋兵只能站在那胡思乱想,时间越久,腿越软。 “非瑜!你看……后面!后面!蒙军绕到后面集结了……” 李瑕却很平静,道:“我知道。” “你还不快变阵?” “不能变阵,否则蒙人很快会换一个方向进攻。” 李瑕的语速很快,已大步走开,不再理会蒲帷。 “击鼓!” “停止前进!各方阵守好自己的防线!” “咚!咚!咚!” …… “娘的,就快要到成都了……” “都闭嘴!”沙宝大吼一声,喝道:“击鼓回应!” “咚!咚!咚!” “盾牌手放下盾牌,歇一刻钟!”沙宝大步走着,用尽全力大吼道:“都他娘的放松!把力气给老子缓过来!” 汪大头背对着他,听了这些命令连忙重复着,对麾下的士卒大吼。 也不是第一次跟蒙古人打仗了,他们都知道蒙古人其实非常狡猾,冲锋之前都会想方设法耗尽宋兵的体力。 有时候紧张地等了一天,蒙古人又不打了。 但,这次,李瑕已与所有将士仔细说过整体的战略。 “蒙人一定会冲锋,他们拖不起,他们的心已经乱了……” 汪大头其实没太听懂。 但他知道李瑕的意思。 “都他娘放松!放松,又不是没击败过鞑子!我们年年都在打胜仗……给老子笑!哈哈哈!” 这是这些低阶将领的经验,以帮助士卒们放松紧绷的神经、僵硬的肌肉。 但只有几声尴尬的笑声。 每个人的呼吸都很重。 ~~ 李瑕的呼吸也很重。 这是他第一次与蒙古骑兵进行大规模的野战。 他有一辆小战车,三个人的高度,爬上去之后视野能稍微好一些。 远远的,只见蒙军的大旗已开始前倾。 李瑕眯着眼,屏息,张嘴…… “来了!” “咚!咚!” 战鼓很有韵律,提醒着后翼的兵马。 “来了!” 沙宝放声大吼道:“盾牌手!举盾!” “长矛手!架矛!” “箭上弦!” “……” “轰、轰、轰……” 马蹄踏在地面上,引起大地的震动。 …… 李瑕眼睛愈发眯起来,这是被太阳照的。 这时还是上午。 宋军是从东南方向往成都进发。纽璘特意绕到了他们的后翼,从东边发起攻势。 宋军向阳。 太阳光照在盔甲上,亮得晃眼睛。 与阳光同来的蒙军显得更加可怕。 “后翼死守住!两个侧翼准备!小心蒙军随时改变进攻方向!” 李瑕发号施令着,忽然目光一凝。 他发现,纽璘冲锋在最前面。 这个蒙军都元帅竟还保留着身先士卒的优良传统…… 只这走神的一瞬间,纽璘的大旗忽然指向了另一个方向,蒙军掉头,转向了宋军的右翼。 …… “盾牌手!”刘金锁竭力大吼。 在听到鼓声之时,他已开始防备。 但没想到蒙军真是冲他这边来了。 “都他娘的稳住!拖住蒙军,马上会有支援……” “咴咴咴!” 已有马嘶声响起。 那是有蒙骑掉进了宋军前面的壕沟。 但其后的蒙骑竟是毫不犹豫跃过壕沟,径直撞上宋军。 “杀啊!” “杀……” 这一战的决胜点很简单。 纽璘若能在宋军合围之前,使这个方阵的宋军溃败,他便可胜。 李瑕若能在这个方阵溃败之前,合围住蒙军,他便可胜。 血已泼开,胜负便交由士卒了…… ~~ 成都以北,绵竹。 一支五千余人的蒙骑正在策马狂奔。 为首的蒙军将领名叫“刘黑马”,本还在嘉陵江上游准备扫除宋军残部,得令便驰援纽璘。 他是蒙军都总管万户,长年镇守陕西、山西,此次亦随蒙哥出征。 蒙哥重刘黑马之才,早有意让他替纽璘经略成都。 因为在蒙哥的计划里,纽璘攻到重庆府也不用回成都了,接着去攻临安就可以。那么,成都就需要一个懂治理的人来经营。 但他们都没想到,纽璘竟已败得那样惨。 “快!” 战马径过渡地绵远河,飞速向成都进军…… ~~ “杀!” 纽璘手中弯刀劈砍如飞,身后的蒙卒亦不停抢上,直杀得宋军士卒纷纷倒地。 纽璘知道很可能会有援军。 但再有一两日,宋军便要进成都。 他至少要阻拦住宋军入城。 这事关整个家族的荣誉,他何惧亲上战场? …… 刘金锁怒吼着,奋力抵住前方不断后退的盾牌手,脚底却还是被推着向后滑。 他没想到一个蒙古都元帅打起仗来这么凶。 宋军从一开始气势就被压住。 刘金锁很想挺起长枪上去捅翻了纽璘。 但他知道自己还真干不过对方。 都是打老仗的人了,不说纽璘的高头大马,不说纽璘如虎狼一样的亲卫,只说臂膀,纽璘也比他刘金锁还粗上一大圈。 “要是冲上去,被纽璘砍翻了,麾下的兵卒溃败了,整场仗就输了。”刘金锁算的很明白。 当然,这不是他就怕了纽璘。 “抗住!等合围了蒙军!老子再捅死他!” …… 终于,最先合围过来的是杨奔。 但庆符马军和蒙古骑兵完全比不了。 不是步卒上了马就能叫骑兵的,庆符马军还缺少长期的训练,不敢硬对硬与蒙军拼杀,只能堵住蒙古的左翼,使其不能灵活转向。 “快啊!” 刘金锁身前的盾牌手已倒下。 他架起长枪,亲自迎着蒙骑杀去。 再抬头一看,纽璘已没入阵中,指挥着后排的蒙军放箭。 …… 沙宝正大步疾奔。 他清楚地知道刘金锁撑得很艰难,极需他攻到蒙军的右翼形成夹击。 “快!” …… 李瑕向前倾了倾身子。 他恨不得亲自上阵,敌一敌纽璘。 但他没有,他深呼吸着,再次在心底复盘了一遍,心知这一战自己比纽璘要稳妥、要冷静。 视线落处,红色的洪流正在努力包围着那黑色的洪流,胜负将要有分晓了…… 正文 第434章 杀阵 “快!列阵!”沙宝一声令下。 他终于领着兵马赶到蒙古的右翼,停下脚步,脸上的横肉还被盔甲晃的颤颤巍巍。 “架长矛!” “唰”地一声,甲胄的摩擦声响起。 宋军很快整理好方阵。 他们没有立即向蒙军逼近,但盾牌与长矛林立,如同一道钢铁之墙,堵在蒙军右侧。 ~~ 纽璘转头看了一眼,扬起弯刀,指向的依旧是正面的庆符军。 “击溃他们!” 弯刀斩下,后排的蒙军又是一阵箭雨。。 箭雨落出,有宋军士卒惨叫着倒地。 “别退!” 刘金锁已捡起一面盾牌,护住麾下的士卒。 他还不忘探头向远处望了一眼,望到了泸州军已赶到蒙军右翼。 刘金锁不由兴奋地大吼起来。 “堵住了!堵住了!快!” 这没头没脑的呼喝,士卒们都不明白是何意。 好在,很快李瑕已下了新的命令。 军旗摇动,战鼓急促。 宋军的中军已压上战场,各个将领大喝道:“已围堵住蒙军!反攻。” 长长的号角被吹响,互相回应。 “反攻!” 许魁转头看了一眼,迅速又回过头来,大吼道:“火球!点!” 他脸上满是汗水,眼神却很是坚毅,举首投足间动作利落,挺着背、抿着嘴,一丝不苟。 他比刘金锁更有将军的气势。 随着许魁下令,小小的砲车上一个个瓷蒺藜火球被点燃。 “抛!” 宋军用力一踩,砲杆猛地弹起,将瓷蒺藜火球抛向蒙军后阵。 “杀!” 茅乙儿、俞田等方阵开始向前冲去,呐喊着支援刘金锁…… ~~ “轰!” 瓷蒺藜火球在蒙军阵中炸开,铁片、瓷片乱飞,四处激射。 “咴咴咴!” 吃痛的马匹惨叫着,掀下背上的骑士,开始横冲直撞。 已有蒙军向左右两面杀去,正迎上泸州军那长矛如林的铁壁。 鲜血不停地洒下,遍地都是尸体…… 蒙军显然在这一刻开始大乱。 刘金锁见状,大喜。 他单手高高举起手中的盾牌,重重向前砸去。 手里的负重一轻,他只觉力气澎湃,挥舞着长枪, 冲向纽璘所在的方位。 “杀蒙鞑!” “杀啊!” “别乱了阵型!” 茅乙儿迅速带兵补上这个阵线, 大吼道:“长矛手!” 他声音拖得很长, 三个字喊完,庆符军长矛手已扬起手中的矛,斜斜指着蒙军的马头。 “大刀手!” 另一处, 俞田也在怒吼。 刀手已俯下身子,手中大刀横握, 迎着马腿。 “刺!” “斩!” 战马悲嘶…… ~~ 纽璘见状, 大怒。 这种时候所有人都杀错了头, 他的任何指挥都已无效。 纽璘干脆再次拨马上前,向宋军将领杀去。他要斩将夺旗, 激励身后的勇士们。 珊竹带的纽璘,是草原上的英雄! 腿一夹,马匹便乖乖上前。 纽璘控马, 比宋人走路还要顺畅。 马蹄扬起, 重重踹飞一个宋兵。 纽璘弯刀斩下, 刨开另一个宋兵, 血涌如注。 下一刻,一个矫健的身影扑上来, 一柄长枪以极刁钻的角度猛扎向纽璘。 “鞑贼受死!” “铛!” 火花四溅,纽璘的亲卫已赶上来,挡下刘金锁这一枪。 纽璘杀气腾腾的目光看去, 只见这虎头虎脑的莽汉兴冲冲地又扬枪杀来。 “额秀特!” 纽璘又控马,马蹄踹翻了刘金锁。 弯刀正要斩下。 下一刻, 车里赶上来,竟是问也不问, 一把扯过纽璘的马头便走。 “都元帅,快撤啊!” “别拉我!杀溃他们!” 纽璘已杀到眼红, 没注意到随着宋军的合围,已有部分蒙军从后翼逃离了战场。 若再打下去,真要被完全包围了。 “都元帅,拉开距离再冲锋也好啊!” 纽璘如牛般喘息着,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迅速往四下看了一眼,夹着马腹便走。 尖锐的鸣金声响起。 …… “想走?进了你爷爷的杀阵, 狗鞑子还想走?!” 刘金锁本已在地上滚了两圈,要躲纽璘的攻势,爬起来一看,不见了大功劳, 不由破口大骂。 他马上挺枪追上。 “别走了鞑贼!” ~~ 李瑕眯着眼,凝望着阵线,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敲打着战台的栏杆。 他确实在悄悄地调兵围堵蒙军。 宋禾的两百马军很快就要堵住蒙军的后翼,只要再拖一会,嘉定军、泸州军便能围上去,把包围圈闭合。 突然,蒙军的鸣金声响起。 后翼的蒙军在宋禾围堵之前,开始撤离。 “想走?” 李瑕眼中有狠色闪过,喝道:“传令下去,分割蒙军阵型!” 号角呜咽。 宋军很快收到李瑕的命令,开始分割包围。 他们要把蒙军截断,至少留下一半人。 ~~ “别让他逃了!” 沙宝死死盯着那杆蒙军都元帅的战旗。 仗都打到这份上了,要再放跑蒙军,他绝不答应。 张实那被五马分尸的身体时不时还浮现在沙宝的脑海中。最亲最敬的都统被那般惨烈地处死,压抑了许久的恨意,在此时喷薄而出。 大胜就在眼前,血气上涌,使沙宝整张脸都涨红得厉害。 “杀过去!堵住他们!” 战到这时,双方的阵线都渐渐散开了。 正在交锋的士卒已全然听不到指挥,只顾着挥动武器。 沙宝大急,扬起佩刀便冲,亲自带兵狠狠插进蒙军阵列的最中间。 泸州军士卒们纷纷跟上。 如同一柄尖刀将蒙军一分为二。 “包围他们!”沙宝大吼。 “歼敌!”隔着半个战场,刘金锁大吼,“杀虏啊!” …… 从清晨杀到正竿,地上的影子越来越短。 接着,影子又渐渐被拖长……血泼洒而下,尸体倒下,盖住了人影,人影却很快又铺上尸体。 激战一直在持续。 小半数的蒙骑已脱离出战场,策着马远远跑开。 这些都是蒙军的后翼,他们奔出两箭之地才驻马,回头看去,只见都元帅与另外大半蒙军都被包围了。 整个战场外围只看得到宋军那鲜红的衣甲。 “杀回去!救都元帅!”有千夫长大吼道。 有些士卒还在犹豫着,不也。 但他们目光落处,都看到那杆帅旗还高高扬着,不断向宋军阵中移动。 “都元帅还在杀敌!救他啊!” “但都元帅鸣金了……” ~~ “嘭!” 纽璘策马撞飞一个宋军士卒,狂怒不已。 他本想拉开距离再冲锋一次,没想到反而被宋军切割、包围了。 战到现在,只有个人武勇还能挽回了……也许。 终于,纽璘找到了一个正在指挥的宋军高阶将领,于是向那边杀去。 “杀了他!” 沙宝不退反进,提刀便迎上纽璘。 这个蒙古都元帅确实是太凶猛了,且身边都是最强壮的蒙卒,但沙宝反而战意澎湃。 手中长刀紧握,他瞪向朝自己杀来的纽璘,扬刀。 “嘭!” 一声巨响,另一名蒙卒从侧面冲来,马头撞在沙宝身上。 纽璘策马跟上,一刀砍进沙宝的脖颈。 弯刀汇聚着巨大的力量,径直从沙宝的脖颈劈到他的胸甲处。 纽璘手一带,弯刀又顺滑地离开沙宝的身体。 “拿他的头颅!”纽璘大吼。 终于斩将了,他还想着或许能击溃这个方向的宋军。 “咴!” 突然,纽璘跨下的战马倒地,将他掀起,向地上抛去。 却是沙宝死前犹高扬着手中的刀,硬生生以余力剖开了纽璘的马腹。 满地都是血、内脏。 纽璘就地一滚,宋军已然抢上,一时数不清的长矛捅来。 “杀!” …… 车里已感到绝望了。 他拉着纽璘走的时机还是晚了,只让半数骑兵脱离了战场,反而使得主帅与另外半数骑兵陷在包围当中。 “大胜!” 猛地便听到宋军士卒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吼声。 抬头看去,只见一杆长竿被高高杨起。 那上面是一颗头颅。 至死犹虎目圆瞪。 “都元帅!”车里痛哭。 他想说是自己害死了纽璘。 不该撤的。 “都元帅……” 一片阴影突然罩来,帅旗正缓缓倒下。 “轰!” ~~ “轰!” 脱离了战场、重新积蓄了马力再次冲锋的蒙骑们愣住。 他们才冲到宋军面前,猛然便见那杆帅旗倒了下去。 “纽璘已死!”宋军放声大吼。 “都元帅!” “快走啊!” ~~ “命杨奔、宋禾率马军追击!” 李瑕一见蒙哥帅旗倒下,又是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但宋军已士气大振,欢呼声漫山遍野。 李瑕不得不提高声音,大吼道:“马军追击!” “其余人,歼灭被围蒙军……泸州军继续包围!” “蒲帷!蒲帷!马上带嘉定军进占成都……” “哨马传告叙州,让叙州城运粮!” 号角声阵阵。 李瑕顷刻又大吼道:“泸州军的号角呢?!为何不回应?!” 他按着佩剑,大步走下战台,一边继续发号施令不停,一边向泸州军走去。 “继续与山上哨探联络,都给我动起来,小心蒙军还有援军……再吹号,让泸州军回应!” “报!沙统领战死了!” 李瑕目光一凝,脸色不变,继续大步而行,亲自指挥泸州军围剿。 他未因眼前的大胜狂喜,也不因沙宝之死而触动。 不是他冷血,其实是他……太紧张了。 这一战打到现在,没有一个将士发现李瑕的紧张。 但,李瑕深知自己是完全输不起的,输了,他将比纽璘还惨,是真的万劫不复。 方才站在那指挥时,他也极是煎熬,无数次恨不得亲自冲上去,至少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出来。 盔甲下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 好在,终于胜了…… 但还不够。 李瑕抬眼望向北面那正在飞快逃离战场的千余蒙军,决心要歼灭他们。 如此,才能有时间巩固成都…… 正文 第435章 驰援 马蹄声急促。 千余蒙军溃兵驰过,四百庆符马军在后面紧追不舍。 风刮过杨奔冷峻的脸庞。 他并没有让跨下的马匹跑出全力,因为身后的马军士卒跟不上。 论骑术,四百庆符马军还远远比不上蒙人。 蒙人往往一人三马,有时,在奔驰中甚至能直接跃上另一匹马。 而庆符马军连在马背上放箭都做不到,打起仗来很多时候还要下马步战。。 他们只能算是行进速度更快、能运更多物资的马上步卒。 即便如此,李瑕在这四百人身上的花费还是很大,甚至可养三千普通步卒。 杨奔对此也着急,但急也没用,练骑兵就需长时间的训练。 换作别的时侯,他们肯定不敢以四百人追逐千余蒙骑,但今日不一样。 “快!向西!”杨奔突然大吼道,“把他们赶到黄牛山!” 宋禾也看到了前面的地形,迅速指挥起来。 前方就是青白江。 青白江南岸有一座小山,叫“黄牛山”。 庆符马军速度突然加快,向蒙军溃兵左侧包围,将其逼迫至黄牛山。 悠长的号角声便在此时响起。 黄牛山上,有两面宋军的旗帜忽然高高扬起,迎风翻飞,一面上书“御前右军统领孔”,另一面是“御前摧锋军副统制羿”。 是云顶守军。 孔仙、羿青趁着纽璘与李瑕对垒之际,已悄悄领兵下山,等着伏击蒙军。 他们倒是没想到李瑕能一举击败纽璘,但与蒙军打了多年,他们明白蒙军一旦进攻不利,便会拉开距离。 换言之,纽璘哪怕突围而出,想要打“必胜”的迂回战,也很可能遇到云顶守军的埋伏。 这一战,李瑕是无论如何也要击败他。 当然,到了此时,云顶守军只要配合庆符军,歼灭蒙军溃兵。 “将士们!歼虏!” 孔仙扬起大刀,放声喝道:“收复家园,绝不容一个胡虏再站在成都!” 羿青则很直接,喊道:“杀虏!下山娶媳妇!” 云顶守军人人振奋。 杀声震天。 逃窜而来的蒙军溃兵大惊,有十数骑一头扎进云顶守军挖好的壕沟当中…… ~~ “成了!” 杨奔狂喜。 他是最了解李瑕计划的人之一,知道李瑕马上要着手的就是经营成都。 那么, 能否歼灭这股蒙军溃兵, 就关系到接下来能抢到多少时日。 这是关键的休整、喘息的时日。 蒙军溃兵虽只有一千三百余人, 但等他们缓过气来,哪怕只是骚扰后勤线,也能带来大麻烦。 “守住江面!别让一个蒙鞑逃过青白江!” 杨奔这人心狠, 已是下决心一个溃兵都不放过。 他要让纽璘战败的消息传都传不出去。 …… 这一刻,所有的宋军都处在兴奋之中。 然而, 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的雷声。 杨奔一愣, 转头看去, 望向青白江对岸。 隔得不远,还有一条河, 叫“濛阳河”。 更远处,是低矮的山。 一条黑线出现在山与天交际之处,正在一点点放大。 雷声愈响。 “是蒙骑!”有人大喊道。 杨奔咬了咬牙, 心头大恨。 “干, 真他娘快。” 宋禾大骂一声, 吼道:“快!通知孔将军!蒙军援兵到了!” …… 孔仙已看到了。 他极目眺望, 看到北面的蒙军援兵来势汹汹,至少有上万匹马。 蒙骑往往一人三马, 数千兵力也能奔出极大的阵仗,先声夺人。 兵马未至,已将宋军的气势压了下去。 “他们还未过濛阳河。”羿青大声道, “来得及先歼……” “来不及了!”孔仙吼道:“鸣金!撤军!” 羿青犹有不甘,道:“我们已拆了桥……” “快!”孔仙重重一脚踹在他腿上, 吼道:“别给老子啰嗦!快鸣金!” 幸而他够果断。 北岸,蒙军援兵毫不犹豫开始泅水过濛阳河。 甚至过了河的蒙骑不等身后同袍, 径直向这边奔来,一箭射在青白河北岸的草地上。 “走!” 鸣金声中, 宋军不敢再与蒙军溃兵交锋,流水般地向成都狂奔。 “掩护云顶军!” 杨奔大喝着,从马上射出一支箭。 他也不看射没射中,拨马便领人为云顶守军断后。 宋军一共不到两千五百人;而两股蒙军一旦汇合,有六千人往上。 杨奔再狠,这样的仗也不敢打。 …… 羿青本有些不甘。 但随着蒙军援兵全部出现在视野里,他终于明白这仗不能继续打了。 万一让那千余蒙军溃兵反应过来, 拖住宋军,就全要交代在这里。 怕什么来什么。 羿青还在组织宋军撤退,已有三百余蒙军溃兵掉转马头,向他这边杀将上来。 “你们护孔将军走!” 羿青大吼一声之后, 命令麾下停止撤退,阻拦这些蒙骑。 如此,才能让孔仙组织起有序的撤退。 否则一旦被拖住,等蒙军援兵过青白江,撤退就会变成大溃。 “嗖嗖嗖!” 箭雨袭下。 惨叫声不绝。 眼看着蒙军援兵已在泅马过江,羿青焦急万分,亲自冲上前线。 “轰!” 正在此时,庆符马军赶上,向蒙军溃兵抛掷出所剩不多的瓷蒺藜火球。 蒙军溃兵终于不敢再追。 杨奔向羿青喊道:“快走!” 他拨马又去与宋禾汇合,为别的宋军救急。 羿青吸着气,挥了挥手,好一会才向麾下兵马喊道:“你们……跟杨奔走……” “将军,你受伤了?” “没有。”羿青话音未了,摔在地上。 …… 马蹄阵阵,已有蒙将领着兵马泅马过了青白江,向这边疾驰。 羿青才被两名士卒扶起,忽有一箭“嗖”地射来,力透他的一名士卒。 羿青再次摔倒,用力一推另一名士卒,吼道:“走啊!” “我扶将军走……” 又是几箭射来,射透了这名士卒的喉咙。 那蒙将箭术显然极高超,见羿青盔甲,知他是宋军将领,有意要活捉他。 羿青摔在地上,已爬不起来。 他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的皮丰已掉头,要跑回来扶他。 “别过来!撤!” “将军!”皮丰脚步不停。 羿青回头看了一眼,见那蒙将马速快得吓人。 他毫不犹豫提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皮丰,你能娶个媳妇,信我……老子绝不降!” “噗!” 血从羿青脖颈上喷涌而出。 皮丰悲哭一声,转身就跑。 他身后,那蒙将的马蹄声还在响着,须叟又停了,显然是懒得理会他这个小兵,俯身去割羿青的头了。 皮丰想回头,却又不忍回头,只得玩命地狂奔。 很快,那蒙将结集了麾下兵马,才再次追上来。 …… 皮丰跑得气喘吁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想要停下,休息。 干脆死了,也好过这样受累、受怕。 突然,前方传来了鼓声。 “咚、咚……” 像是在激励着他。 皮丰强撑着,又跑了数十步。 终于,他看到了前方是一列列的宋军方阵。 盔甲映照着夕阳,泛着金黄的光亮,雄壮,让皮丰感到震撼。 他忘了浑身的疲惫,继续向前狂奔。 有箭矢落在他身后,射死了那些跑不动的宋卒。 但蒙军的马蹄声渐渐减缓下来。 …… “向两侧跑!整队!” 听着宋军将领的吼声,皮丰一鼓作气冲向宋军的两翼。 放目看去,宋军的阵列看不到尽头。 …… 李瑕已率着宋军大部向这边赶来,接应了云顶守军。 宋军排开队列,严阵以待。 他依旧很沉静。 李瑕这辈子,交锋的第一个大将就是兀良合台。 他从兀良合台身上学到的就是……打了胜仗,千万不能骄傲,随时会丢掉性命。 因此,他很认真地布置战后的每一个环节,也做好了蒙军援兵会来的准备。 虽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但李瑕并不惧怕。 他开口命令道:“扬起纽璘的头颅!” “必胜!” “必胜!” 宋军狂吼。 “咚咚咚咚”的战鼓声中,一颗头颅缓缓被长杆升起…… ~~ 刘黑马勒住缰绳。 他极目眺望了一会,喝道:“停止进军,让纽璘的人来见我。” 很快有蒙卒俯在他面前,放声恸哭。 “都元帅战死了!” 刘黑马没有更多的表示,下令道:“收兵,往东面斩龙山驻营。” 他是久经战阵之人,绝不会在千里奔波、立足未稳之际与大股宋军鏖战。 …… 夕阳中,双方的军阵就这般对峙着,缓缓后撤。 蒙军撤入斩龙山,宋军撤入成都城。 ~~ 是夜,一杆宋旗被插上成都的城头。 李瑕走上一段塌陷的城墙。 这里,是蒲黼葬身之地。 蒲择之来不及收拢儿子的尸体便撤离了成都,纽璘也不愿修复这段城墙。 但李瑕这次回来,打算搬开这些残石、安葬里面的骸骨,并在成都……长治久安。 可惜,蒙军援兵支援的速度太快,打乱了他预想中的节奏。 想必蒙哥已快到钓鱼城,而他连休整的时间也没有,这让他有些恼火,恨不得一剑捅死蒙军援兵的主帅。 但李瑕在夜幕中站了良久之后,还是逼着自己平静下来。 “无论如何,至少我收复了成都。这一局,还是我赢了……” 正文 第436章 劝降 纽璘任都元帅不到一年,声名还不显。 刘黑马与纽璘不同,是早年间便名震天下的大将。 蒙古灭金最关键的战役之一“三峰山之战”中,刘黑马随拖雷,以少胜多,一举击溃金军十五万主力。 此役,刘黑马亲手俘虎了金国大将完颜合达。 威震中原之后,“刘黑马”这个名字便为时人悉知。 听起来像个山贼流寇。 但其实他是豪族出身,有名有字,本名刘嶷,字孟方,文武双全。。“黑马”不过是他的乳名。 刘家是契丹后裔,祖上为辽太宗耶律德光。辽亡后,避祸改了汉姓,迁居济南历城,成了金国人。 刘黑马的祖父一辈,出仕金国,在张家口一带做官,早早降了成吉思汗。 若只听他名字,世人多半要骂他一句“汉奸”,但刘黑马连汉人也不是。 当然,因慕汉唐之强,边民在宋代之前都汉化得很快。辽、金都自诩为华夏正统,称宋朝为“汴寇”。 刘黑马便是如此,他认为“吾读文史,彬彬不异中华”,也认为大蒙古国会与契丹、女真一样,成为中州正统。 总之,他乳名虽粗浅,其人本身却是文治武功的将相之才。 …… 站在斩龙山上,眺望着成都平原,刘黑马摇头不已。 “阿答胡、纽璘……蠢才。成都不该是这般经营啊。” 其长子刘元振颌首道:“在利州时,见汪帅经营得利,未想成都竟是如此满目疮痍。” 刘黑马叹道:“诸将皆言,图蜀当破重庆。却不知成都才是控制全川、雄视西南之重镇。以天府之气候,以都江堰之水利,水旱从人,不知饥馑。五年前若能经营得当,何必还要大汗亲征?” 刘元振深以为然。 “纽璘勇武过人, 于治理之事着实是蠢材。若能如北地世侯般, 宋人岂敢有反攻成都之心。如今他兵败身死, 草秣也无、民丁也无,父亲立足未稳,要如何收复?” “先派人往利州, 运些辎重来吧。” 刘元振问道:“成都城外尚有军屯,是否派兵去抢占?以稍解粮草困厄?” 刘黑马摇头, 道:“你可知兀良合台是如何败的?马匹误食了宋人下过巴豆的草料。莫去管那一星半点的。” “是。”刘元振又问道:“但若拖下去, 让宋军修筑城墙、巩固防御……” “打仗不能急, 纽璘便是输在心急。” 刘黑马凝望着山下荒芜的田地,沉吟了片刻, 又道:“让培之来见我。” ~~ 半日之后,一名中年男子坐在吊篮里,被拉上成都城头, 从容不迫走到李瑕面前。 “自古两军交战, 不斩来使。还望阁下莫要杀我。”他笑着, 向李瑕作揖道:“在下贾厚, 字培之。斩龙山上的大蒙古国主帅正是家姊夫。” 李瑕漫不经心问道:“你是来招降我的。” 贾厚笑道:“不急,不急。可否先给杯水喝?赶了五里路途, 实是又渴又饿。” 蒲帷皱了皱眉,向李瑕附耳道:“这人有心计,想看我们的军粮。” 李瑕不以为意, 安排兵士去端了食物和水给贾厚。 一块锅盔饼、一块烤好的马肉、一碗热汤。 贾厚拿那锅盔饼咬了一口,没咬动, 拿汤泡着,入口有些咸味, 里面有豆豉、肉末、咸菜掺着。 好一会才吃了小半块,竟已觉十分饱胀。 “贾先生不吃马肉?”李瑕问道。 贾厚摆了摆手, 道:“谢阁下款待,饱了。” 他目光再次落在案上的马肉上。 昨日李瑕与纽璘交战,今日军中有马肉不稀奇,只怕还很多。 只从这锅盔饼来看,李瑕随军携带的粮草还不少…… 当然,这是李瑕故意让他知晓的。 另一方面,贾厚昨日吃的也是马肉……刘黑马千里疾驰, 粮草带得不多,这瞒不过去。 “罢了,免了互相试探。”贾厚笑起来,道:“实不相瞒, 我家大帅已派人往利州运辎重;阁下则需修整城墙。双方都不愿马上开战,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聊聊?” “哦?刘黑马愿降大宋?” “阁下说笑了。”贾厚道:“今日入城,见民生凋敝。在下心中亦觉悲戚,成都城内……如今可有三千户人口?” 李瑕神色平淡,道:“数百万人为蒙军所屠,你却来假惺惺哭祭不成?” 蒲帷眼中亦泛起冷意。 若非有不斩来使的成例,他颇想劝李瑕斩杀了这贾厚。 贾厚却似未察觉到这股杀意,叹道:“那是窝阔台汗在时的旧事了,自佛道传入蒙古,加之我辈中原人出仕,大蒙古国已渐通牧民之术……” “这些年,蒙哥屠的城少吗?” “阁下只看到屠戮,却不见大蒙古国之变化?”贾厚道:“只说我家大帅,曾奉旨巡抚天下, 体察民情,治抚民生。曾遇到应州郭志全叛乱, 胁从文武官员有五百余人, 有司议尽屠戮, 大帅却只诛为首数人, 余悉从轻发落。” 话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李瑕,又道:“我非是劝阁下马上归降,只是想教阁下明白我家大帅是何样人。他确有怜惜成都百姓之心,欲经略成都,复天府之国之繁荣。当今大汗身畔,常有此等仁人志士。” 李瑕毫不动容,但还是抬了抬手,示意贾厚继续说。 “前些时日,大汗拿下了大获城。” 贾厚的每一句话都在斟酌。 来劝降李瑕,必然要说出一些蒙军的进展,以显示实力。 而李瑕之所以愿听他说,必然也有打探情报的心思。 那这其中的分寸就需要把握了…… “大获城守将,杨大渊,此人是宋军在川蜀的宿将了。名望、资历皆不低。”贾厚道,“初时,他斩杀了大汗派去劝降的使者,一意孤行。大汗震怒,遂有屠尽大获城之意。” “是吗?” “但,杨大渊很快便明白,孤城难守,他绝难抵抗蒙古大军。为了满城百姓性命,他决心归顺。大汗本有意斩他,但在我家大帅、汪总帅的劝说下,大汗还是赦免了杨大渊,拜其为都行省侍郎,任以帅位。” 贾厚话到这里,看了李瑕一眼。 见李瑕并不惊讶,贾厚反而有些惊讶。 要知道,杨大渊是蒙宋开战以来,投降的最高阶将领,其影响几乎覆盖了半个川蜀战场。 李瑕要么是早就得到消息;要么是养气功夫极好。 无论如何,都比贾厚预想中难对付。 “阁下对此事如何看待?”贾厚只好问道。 李瑕不加思索,道:“杨大渊这个叛徒。” 贾厚一愣,苦笑起来,摇着头,抚须道:“杨大渊乞活数万人性命,为民而反宋。此为忠于民事。阁下难道认为,他为了一己之臣节,合该让数万人身死不成?” “屠刀在蒙人手上。若大获城数万人死,该怪的是谁?” “为官、打仗,不是论是非曲直,求的该是结果。” 贾厚又道:“此事亦可见大汗之心胸。在阁下看来,你屡斩大蒙古国大将,大汗该恨你,必要斩杀你?” “不是吗?” “大谬。”贾厚正色道:“蒙古人素来只敬英雄。纵观蒙金、蒙宋之战,多少英雄本是与蒙古为敌,而一朝归顺又得大汗宽宥信重。此等气魄,赵宋可有?” 李瑕摇头。 凭心而论,他确实没办法说赵宋皇帝在这方面比蒙古大汗有气魄。 或者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蒙古大汗是争雄天下的统帅,赵宋皇帝是牧守社稷的政客。不是同类人,根本就不可比较。 贾厚显得极为自信,又道:“阁下不必担心投顺后会受到大汗的清算。我家大帅连杨大渊都保得下来,何况是你?阁下若肯归服,大汗必任你阃帅蜀南,镇守一方,统兵牧民,世代封侯。大帅可一力担保,绝无虚言。” 蒲帷脸色大变。 他近来见李瑕行事,认为李瑕是担得起蜀帅……至少成都府安抚使之职的。 但朝廷没给这个权力,李瑕擅自揽权显然有诸多隐患。 恰是蒙古给出的这条件,能消弥这些隐患,甚至给到了更大的权力。 贾厚已扫到了蒲帷的脸色变幻,继续道:“时势至此,蒙古国一统天下,大势所趋。我辈所为,不该为生民谋太平?大帅欲经略成都,还百姓安乐;亦愿扶阁下镇川南。到时,川北川南,你我汉人世侯合力,造就一方乐土,岂不幸甚?” 见李瑕不答,他又道:“当然,不敢奢求阁下马上答应,但还请相信大帅的诚意。” “我信。”李瑕颌首道。 蒲帷脸色又是一变,忙道:“可笑。何谓大势所趋?我看,蒙军年年战败,也敢妄言一统?” 贾厚不慌不忙,向李瑕拱手,问道:“可有地图?” 经过先前的一番话,又不见李瑕反驳,他已有了很大的信心。 “有。” 李瑕不介意听贾厚多说,随手拾了一张什么都未标注的地图,在堂中铺开。 贾厚随手便指点起来。 “大宋的整个防御,其关键在京湖战场襄樊之地。欲破襄樊,当先破蜀。而川蜀之关键则在重庆……阁下可知,大汗已进展到了何处?” 李瑕很感兴趣,问道:“何处?” 贾厚笑笑,手指划过涪江、嘉陵江、渠江,在重庆西北方向不远的合州圈了圈。 “不怕告诉阁下,自开战以来,大汗已斩宋将张实、杨立、段元鉴、杨礼、郑炳孙、王佐、徐昕等人;连破苦竹、青居、大获、运山、石泉、大良诸城。纵横捭阖,所向无敌。想必就在此时,钓鱼城业已投降。亡宋,指日可待……” 正文 第437章 不斩来使 合州,钓鱼城。 “将军息怒,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大宋礼仪之邦,不可贻人口实。” 王坚正虎目圆瞪,瞪着前面的晋国宝。然而身子却已被属下的幕僚死死抱住。 “放开。” 尚敏才又低声劝了一句,方才放开王坚。。 站在厅上的是晋国宝。 他浑身汗流不止,低着头不敢去看王坚,心中却恨意上涌。 晋国宝与王坚曾同在余玠麾下共事,早年有故交。 这次,晋国宝随杨大渊投降蒙古,眼见各个山城守臣迅速投降,蒙哥长驱嘉陵江,愈感到了宋朝必亡。 本以为此次前来合州钓鱼城,定能劝降了王坚。 这是一番好意,要保王坚全家性命,没想到王坚一言不合反要杀人? “永固,你何必如此?蜀地几乎全归大汗,仅余合州、重庆及川南几座小城,只要你开城归顺……” “你还敢多言?!”王坚咬着牙,犹在克制着杀意,“我当你来递蒙虏消息,你竟数典背宗,卖国求荣?!” 话到此处,他自知若再说下去,必忍不住斩杀了这个“使节”。 满腔痛惜,只化作一声叱喝。 “滚!” 晋国宝既失望又庆幸。 失望的是未能说服王坚,庆幸的是总归保住了性命。 他悻悻然不敢作声,任士卒上前扣押他。 “将这叛徒捆了,丢下山去!” 王坚吩咐过后,坐在厅上,犹觉气闷。 “呵,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是何道理?” “将军,匈奴尚不杀苏武。我大宋岂可比匈奴尚不如?” 尚敏才俯下身,又轻声道:“将军若杀晋国宝,既便往后打了胜仗,朝廷只怕还是要和谈的,介时一追究,反而是将军之大罪。” “我知道, 不用你多说。” 王坚当然知道。 以宋朝对辽、金的旧例, 必定是要和谈的。 “是。”尚敏才松了一口气。 少顷, 王坚不甘,又道:“杨大渊便斩杀了王仲。” “王仲献长宁垒,投降时害死了王佐将军, 另当别论。”尚敏才道:“杨大渊先是图一时之快,到最后却又选择投降, 斩使之事, 险害了他全家性命。” 尚敏才这般说, 不过是感慨世事无常。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坚反问道:“你是说, 不杀晋国宝,便当是留条后路?” 尚敏才一愣,忙道:“学生绝无此意!” 王坚冷哼一声, 起身踱了几步, 眼中再次泛起杀意。 …… 晋国宝被丢下山坡, 滚得头破血流, 蹒跚而行。 不多时,却有两个士卒从山上赶下来, 再次邀他上山。 “哦?永固又请我回去?” 晋国宝只当王坚改了主意,大喜。 他重新上山,再次坐进竹筐, 被提进钓鱼城。 然而,当从竹筐中出来, 抬头一看,只见竟已身在校场。 宋军整齐列队, 声势骇人。 王坚一身盔甲,正站在点将台上, 面沉如水。 “永固……永固。”晋国宝惊得魂飞魄散,唤着王坚,大喊道:“你我相交多年,你不能……” “来人,将叛贼晋国宝斩首祭旗,誓死抗虏!” “永固啊,两国交兵, 不斩……” 王坚没有理会晋国宝的哭号,喝道:“点炮开刀!” “咚!” 炮响,大刀斩下,一颗头颅滚落…… ~~ 成都, 斩龙山。 “培之能平安归来就好。”刘黑马亲自迎了贾厚,长舒一口气,道:“我还担心那李非瑜会杀你。” “姐夫放心,他并非莽撞之人……” “他可有投顺之意?” 贾厚低声道:“他愿与姐夫见一面。” 虽这般说着,但他却是讥笑了一下。 刘黑马见了他了这表情,脸色一冷,不再着急,缓缓道:“进帐再谈吧。” 他们进了帐篷,驱退侍从,仅留下刘黑马的长子刘元振、五子刘元礼,商谈起来。 “我与李瑕说了当前蜀中的局势,大汗离破重庆府仅有一步之遥。他便答应与姐夫相见。” “只怕有诈?”刘黑马问道。 贾厚点点头,道:“想必是如此了。” 刘元振疑惑道:“二舅何以确定?李瑕露了破绽?” “并无破绽。”贾厚道,“但我看他那人,言谈举止虽彬彬有礼,骨子里实有股傲气。我多次提到大汗, 观他眼神,他不以为然。这是演不出的。” 刘元振道:“放几句狂言, 称自己不畏惧大汗, 谁都能。但,从骨子里就不将大汗放在眼里的, 真有这等人?” “大郎若见了那李非瑜便知。” “如此说来,我倒盼着与他一见。”刘元振朗笑,颇有豪气。 他相貌疏朗,举止洒脱,两句话间不显得像蒙人走狗,一副想早些与李瑕相识的样子,颇有魏晋之风。 反而是刘五郎刘元礼更显沉稳,坐在那沉思半晌,方才开口道:“莫看父亲今日有心招降,李瑕的处境其实很危险,他不该看不明白这点。” 贾厚道:“是啊,姐夫暂时不动兵,不代表歼灭不了他。一旦我方粮草送到,他便完全陷入被动。” “成都是座孤城、残城。无辎重他根本守不住。”刘元礼道:“父亲用兵稳重,非纽璘之辈可比,他以步敌骑,很难赢。不投降,还在等什么?” 贾厚道:“因此,他说愿与姐夫见上一面。” “欲借机害父亲?” “必是如此了。”贾厚转向刘黑马,笑问道:“姐夫可愿见他?” 刘黑马毫不犹豫,只吐出一个字。 “见。” “姐夫好气魄。” 刘黑马摆了摆手,道:“此子虽年少,却有英雄气概,赵宋这滩浅水留不住此等蛟龙,唯大蒙古国能海纳百川,此必然之势。” 刘元振笑问道:“父亲是惜才?” 刘元礼道:“父亲是真心怜川蜀百姓。” 刘黑马叹惜,不受这等吹颂,道:“一旦合州能降,川蜀便是尽归大汗,再打,于李非瑜之辈已无意义,能兵不血刃最好;而合州若不降,我等也须尽快顺长江而下重庆,早点劝降也好。” “可他只想杀父亲。” “哪怕他要杀我,亦可勉力一试。” 刘元振又是洒然而笑,问道:“孩儿代父亲去见他,如何?” 刘黑马摆手。 贾厚有些神秘地笑了笑,又道:“姐夫,今日还有一事甚是有趣。” 刘家父子三人皆转过头看他。 贾厚卖完关子,才不慌不忙道:“今日,我提到大良城守将蒲元圭已投降,李瑕身边有一年轻人忽失了态,大呼‘不可能!我爹绝不可能投降!’,虽被李瑕喝住,这句话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蒲元圭之子?如何会在李瑕军中?” 贾厚道:“当我提到杨大渊已降,李瑕并不诧异,想必便是蒲元圭之子传递了消息。但当我提到青居、运山、大良城皆降之时,李瑕分明有些惊讶。可见这蒲家子是五月末左右到李瑕军中。” 刘黑马目露沉思。 “蒲元圭之子吗?” “想必蒲元圭之降,对这孩子打击很大。” “那便想办法私下见他一面吧……” ~~ 成都。 蒲帷犹神色呆滞,良久才开口道:“非瑜,你信吗?父亲投降了?不可能的……” “你希望他殉国吗?” 蒲帷张了张嘴,一时竟是答不出来。 “我以为,父亲会守住大良城,力拒鞑虏。” “说起来很容易。”李瑕解了身上的盔甲,里面的衣服又是被汗水浸透。 如今已是仲夏,天气炎热起来,便是不动,也要大汗淋漓。 “别的不说,将士们在烈日下披甲守城、修筑城墙都是煎熬,今日军中又有三十七人中暑。叫别人丢了性命去守一座山城,张张嘴就可以。可你爹,是真的要面对数百倍于他的蒙军。他的命是他的。” 蒲帷问道:“你是说……父亲便是降了,也是对的?” “我说他错了,又如何?他为自己的命运作决定。”李瑕道,“当然,他若帮着蒙军攻来,我遇到他,必杀他。” “我不懂你是何意。” “个人的选择个人负责。”李瑕道:“你不必为他的选择负责。” 蒲帷低下头,喃喃道:“我成了叛贼之子……叛贼之子……伯父该怎么办才好啊。” 提到蒲择之,李瑕脸色也萧索下来。 对于蒲择之而言,此事必然是雪上加霜。蒲元圭是他的亲族,大获城杨大渊、运山城张大悦,皆是他的心腹爱将。 这么多亲族、心腹投降,朝廷不可能再信任蒲择之这个蜀帅。 眼下这个关头,蒲择之能有多煎熬,李瑕想像不出。 蒲帷失魂落魄地坐在那,想着这些,突然自语了一声。 “我若是伯父……只怕也要心想着……不如……降了吧?” 一句话,蒲帷忽然一惊,连忙又转向李瑕,道:“我不是……” “那我们也降了吧?”李瑕忽然道。 “什么?” “开玩笑的。” 蒲帷问道:“你……你也会开玩笑?” 李瑕道:“你父亲投降了,朝廷怕是要加罪于你,我以下克上,擅自领兵出战,罪责亦是不轻,你我往后如何是好?” “我亦不知……以前,从未想过这些,一心只有保家卫国。”蒲帷眼中满是苦意,道:“父亲以前,也只想保家卫国。” “那便一心保家卫国,旁的事,你莫多想了。” “可眼下这形势……” “我有办法。”李瑕拍了拍蒲帷的肩,知眼下宽慰再多也无用,只能让他慢慢接受。 “你暂时不必多想,等击败了刘黑马,我再与你细谈往后。” 蒲帷愣愣点了点头,闭上眼,脑海中父亲屈膝乞活的画面却依旧挥之不去…… 正文 第438章 各有算盘 成都城的西北一百二十余里便是都江堰,座落于川西高原与成都平原交界。 都江堰以北不远,有一条山涧小溪汇入岷江。 小溪两畔各有高山,名为“两夹岩”。两片山相距一箭之地,中间夹着深谷。 李瑕与刘黑马便是约在两夹岩见面。 双方各只派百余扈从,李瑕由南面登山,刘黑马走北面,到了之后隔着深谷交谈。 “知州,没发现埋伏!” 山顶上传来刘金锁的叫喊声,显得颇为欢快。。 熟悉刘金锁的人听了,便能明白李瑕是没什么诚意要投降的,否则刘金锁该是忧虑才对。 果然,很快又听刘金锁喊道:“杨奔你捅我做甚,还瞪老子?你眼里长钉子了是吧?!” 大好山川,一派自然景象,鸟语虫鸣之中多了这些叫喊,李瑕只觉聒噪。 他早便知道刘黑马不会有埋伏,拾步向山顶走去。 今日没披甲胄,只穿着一件长衫,仿佛外出郊游的翩翩公子。 隔着深谷,刘黑马却是不曾派人先探一探,径直走到了崖边,已站在那等着李瑕。 这份气魄,便压了李瑕一筹。 “幸会!”刘黑马看李瑕终于走上来,远远抱拳,放声喊道:“老夫早知你年轻,今日相见,原是这般年少出挑,好!” 喊声被山风吹散,还是能听出他很和气。 不像威名赫赫的将军,更像文官。 “幸会。”李瑕放大音量,道:“刘将军也与我想象的不同!” “哈哈哈,常有人如此说!”刘黑马大笑,“可惜,非瑜你太小心,太惜命了,否则你我把酒相谈,岂非好过隔着悬崖喊叫?!” “我惜命, 想活得长些。”李瑕道:“希望刘将军亦能如此!” 刘黑马并不生气, 还在笑, 摆手道:“哪怕双方交战,你我却无仇怨,不必如此针锋相对。” 他深吸一口气, 又笑道:“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若不必打仗, 岂不美哉?!” “那便请刘将军撤军吧!” 李瑕并未被刘黑马和煦的语态感染。 两人能站在这里闲聊, 无非是因为一方正在准备粮草、一方正在准备防御,仗暂时打不起来而已。 时机一到, 蒙军杀将过来,才不会管天气好不好。 “大老远赶来,岂有轻易撤军之理?!”刘黑马道:“但非瑜今日来见我, 动静不小, 想必赵宋朝廷早晚要得知此事, 到时罪你‘潜通蒙古’, 你如何是好?不如降了吧?!” “谢刘将军关心。”李瑕转头向群山以东望去,道:“但只要杀了你, 想必朝廷不会怪罪我吧?!” “哈哈哈!”刘黑马再次放声大笑。 山谷中有回音响起,真是声震四野。 “年轻人,戾气莫要太重。老夫很欣赏你, 想招你当女婿,你意下如何?你莫看老夫今年五十又八了, 膝下有十六个女儿,最小的几个还未出阁, 正好与你相配!” 李瑕眯眼看去,虽隔得远, 却还能看出刘黑马身姿矫健,不像五十八岁。 “谢刘将军厚爱,我已娶妻了!” “又如何?我大蒙古国没那许多规矩,你若归顺,多娶几个,谁能说三道四?老夫便有妻氏九人!” “是,蒙古习俗, 弟收兄妻、子征父妾,不以为耻,晚辈敬谢不敏!” “老夫诚心相劝,非瑜哪怕不欲归顺, 何必每每反唇相讥?”刘黑马还是不恼,笑道:“放心,老夫是真心想与你作翁婿。” 一番说辞,刘黑马显得极是恳切。 若在外人看来,难免会想,你李瑕何德何能,人家见面便要嫁女儿给你?世间哪有般好事都让你赶上了? 但在李瑕而言,并不认为刘黑马的条件有多优厚。 他每日全力以赴做事,读书健体、务公打仗,从未有一丝松懈。每一场胜场、每一分实力,都是他努力拼搏的结果。 他足够优秀,有足够的资格,刘黑马当然要提出配得上他价值的条件。 这并非什么天降馅饼。 相反,相对于李瑕的野心而言,满面笑脸的刘黑马, 给的实在太少。 他懒得再纠缠,再开口, 又是一句冷言冷语。 “我说了,今日来,是取刘将军性命的!” 那边, 刘金锁与杨奔搬了个巨弩, 正悄摸着要爬上山顶。 “知州怎还告诉这老贼了?”刘金锁小声嘟囔道,“我还打算悄悄射死他呢。” 杨奔面容冷峻,淡淡道:“杀着不在这里。” “那我们还搬?” “你话真多……快!” 山顶上,刘黑马闻言犹不后退,高声道:“哪怕如此,老夫依旧想再劝你一句,你娶了小女,往后与刘家同气连枝,大汗必能宽待于你!” 对面山崖,刘金锁、杨奔动作突然加快,已搬着巨弩冲上山顶,对着刘黑马便开始瞄准,转动着绞轴。 刘黑马身后已有扈从跑上来,边跑边惊呼。 “大帅快退后!” “不急。”刘黑马道:“非瑜不必急于答复!成都城破之前,老夫等你回复!” “杀了他!”刘金锁大吼。 他满头大汗,松开绞轴。 杨奔一手扶着弩架,一手放在机牙上,眯眼望着对岸的刘黑马,竟为对方气势所慑。 “放!” “嗖!” 一支弩箭倏然离弦,向山崖对岸激射而去。 没有试射过,这么远的距离一般是不会准的。 刘黑马巍然不动,任那支弩箭钉在山崖前。 这是老将的经验,只看地势、距离,他便判断巨弩的第一箭射中的可能性极低,敢赌上一赌。 他再次大笑,道:“老夫像你这般年岁时,曾独自出行,遇金兵百人围蒙卒十三人,奋剑入围,手杀金兵数人,使十三人皆得脱困。区区一箭,岂伤得了老夫?!” 一时豪气冲天。 但刘黑马还是马上转身便走,不再给李瑕第二箭的机会。 “哈哈,今日所言,非瑜慢慢考虑……” ~~ “孔仙到哪了?” 李瑕脚步飞快,在山坡上疾行,一边问道。 杨奔有些懊恼,跟上他的脚步,道:“东面山顶的斥候探到,孔将军已出三道堰。” 这两夹岩的两座山看起来近,但道路不同,要从这边山顶下去,再绕到对岸要走上大半日。 而在东面的平原上,孔仙正带着一支两千余人的宋军疾行,誓要围杀了刘黑马…… ~~ 成都城。 “报!” 一名嘉定军的小将赶进残破的衙署大堂,道:“今日我等带队在南城修墙,见一蒙军哨马在林子探头,被我等俘虏了。” 蒲帷从大堂中走出来,道:“李知州、孔将军都不在,先押下去吧。” “但蒙军今日似有所动作……” 嘉定军本就是蒲择之布置,随李瑕时间最短,李瑕一直也是通过蒲帷来发号施令。 因此,这小将本就是来请蒲帷去审的。 蒲帷正待转身,闻言想起了什么,于是道:“我来审吧,人押在何处?” …… 时值盛夏,午时,城中远比高山上酷热。 一路上,只见士卒们在烈日下搬运木石,辛苦难当。 蒲帷见了,也觉心中不忍落。 半晌之后,他走进城南一个营寨,只见一个蒙古汉军俘虏被缚在那,垂头丧气的。 “他身上怎没有伤?” “嘿,这厮窝囊得很,与队伍走散了,马匹又中暑了,被我等围了也不反抗。” “队伍?”蒲帷反问道。 “对,正是因此怕是蒙鞑有动作,这才急忙去寻将军们审审他。” 蒲帷点点头,道:“我知晓了,你们下去吧,我问他几句。” “郎君不要我等守着吗?万一这厮伤了郎君……” “不必了。” 不一会儿,其余兵士离开,蒲帷看着帐中那汉子,问道:“你们今日有何动作?” 那汉子抬起头,竟是一扫先前垂头丧气的模样,咧嘴一笑,眼神里满是得意。 “蒲小郎君不问问你爹如何了吗?” 一句话,蒲帷突然大怒,操起旁边的马鞭便重重抽在对方身上。 “不许提我父亲!不许!” “嘶。” 那汉子挨了两鞭,皮开肉绽,吸了一口气,才道:“蒲小郎君,你盼着你爹死……是吗?” 蒲帷眼眶通红,不答,叱道:“说!你们今日有何动作?!” “小人名叫何三春,关中扶风县人,阿爹是金军,手底下有三十多人……金亡那年,小人七岁,阿妹才一岁半。记得阿娘那时候病得厉害,阿爹在阿娘的床边哭了好久,最后抱着阿妹说,他要降了,这事,小人记得很清楚……蒲小郎君有家人吗?” “闭嘴,回答我的问题!” “好,好……别打我。”何三春苦笑着,道:“大帅算到了李瑕要杀他……五将军已率兵去接应了,将军派小人来见你。” 蒲帷一愣,已明白过来。 李瑕要埋伏刘黑马,只怕已被识破了。对方是故意支开李瑕、孔仙,为的是劝降自己? 这何三春,是故意出现在嘉定军的防线。 “你休想。”蒲帷大怒,一字一句道:“我杀了你。” “蒲小郎君,真不想知道你爹如何吗?我家将军听闻,你母亲、长兄、长姐、姐夫、侄子,好多亲人都在大良城。” 蒲帷已转身去拿刀,手却抖得厉害。 “小人不怕死。”何三春又道,“但蒲小郎君这么做值吗?赵宋还能再信你吗?我家将军已传信给你爹,说要让你们再见一面……” “我不要见他!” 蒲帷执刀便要去劈何三春。 但刀挥到一半,他终是没能完全劈下去。 “父亲他……他……” 正文 第439章 有其父必有其子 斩龙山上。 各帐篷里的蒙卒、汉军都打着赤膊,刘元振却是一身长衫,显得文质彬彬。 傍晚时分,他走上在山顶,站了许久,待见到西面尘马飞扬、旌旗摇摆,他方才舒了口气,拂袖往山下迎去。 …… “吁!” 刘元礼勒住缰绳,催跨下战马向一旁而去。 他身后的扈从亦跟着他让开,显出正策马而来的刘黑马。 “孩儿恭迎父亲,幸而父亲安然无恙。”刘元振迎上前道。。 刘黑马翻身下马,道:“一点小埋伏还伤不到我。但那李非瑜……比我预想中还要英姿俊伟,卓尔不群。对了,还阴险毒辣,怪不得能杀纽璘。小小年纪,是个人物。” 刘元振也有傲气,但为人却大方,闻言并不心生妒忌,反而朗笑道:“自武仙、完颜陈和尚、孟珙等人相继离世,父亲已少遇到值得振奋之敌手。如今乱世又出英杰,可喜可贺?” “不错,可喜可贺。” 刘黑马整理了被风吹散的胡须,摇头笑了笑,往营帐中大步而走。 刘元振跟上,问道:“父亲没能劝服他?” “那般优厚条件,他竟不为所动。”刘黑马眉头一皱,沉吟道:“这小子不守道义,敢偷袭我……观之,不似迂腐人,偏却如此,怪哉。” “不肯归顺,又非为气节……莫非,为谈更好的条件?” “难说。” “再不然,因其心中有傲气?” “也许吧。” 刘黑马不去猜李瑕,问道:“派人联络蒲帷了?” “父亲甘冒奇险,为孩儿创造时机,自是顺利联络了。” “他如何说?” 刘元振笑道:“他设法将孩儿派去的人放回来了。” “成了?他如何说的?” “明夜他会出城相见。” 刘黑马淡淡点点头,并不觉惊喜。 “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不出所料。” “父亲比李瑕技高一筹。若能尽早收复成都,父亲还能赶在大汗之前到重庆劝降蒲择之。” 刘黑马摆手,道:“切记,为将者不可贪功。先拿下成都……” ~~ 次日,夜深。 蒲帷带着嘉定军修城,悄悄策马离开, 直奔成都东面的青龙湖。 他独自过了东风渠上一座浮桥, 再行不远, 绕过树林,便在青龙湖边看到一个荒废的祠堂。 蒲帷有些忐忑,下了马, 动作缓慢地把马绑在一棵小树边。 他犹豫着,举步想往祠堂走, 却抬不动脚。 有些想要转身返回…… 有三人从祠堂中走出来, 其中两人是贾厚、何三春。 为首的中年男子气宇不凡, 蒲帷却未见过。 “蒲小郎君来了,请进吧。” “你是?” “济南刘元振, 字仲举,时年三十又六,请蒲小郎君论序。” 听着这熟悉的读书人腔调, 蒲帷放松不少, 回礼道:“渠州蒲帷, 字运筹, 时年二十又五。” “运筹请。”刘元振笑道,“夜里不敢点火, 好在这祠堂破漏,有星月之光可借,亦有自然之趣。” 蒲帷闻言, 心神又放松下来,在刘元振的引导下走进堂中。 “本以为蒙虏帐下, 皆茹毛饮血之屠夫,未想到, 竟有仲举兄这样的文雅之士,可惜了……可惜了仲举兄之风采。” 刘元振微笑, 忽道:“我父子欲归宋。” 蒲帷一愣。 刘元振神色关重,继续道:“条件简单,只需宋廷敢纳刘家,今夜我便劝说家父。” 蒲帷脸色泛起苦意,低下头。 他又想到了李瑕说的“那我们投降吧”那句玩笑话。 若说李瑕是开玩笑,刘元振这一句话,却深刻地刺到了蒲帷。 宋廷最怕的就是刘家这种军阀、地方武备, 怎可能敢纳刘家? 刘元振笑了笑,拿起一个软垫递给蒲帷,自己就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坐下。 蒲帷不坐。 “运筹坐吧,先给你报个平安, 令尊一切安好。” 蒲帷听了,终是在那软垫上坐下,转头看向刘元振,张口却未说话。 刘元振道:“当时之情形,我略知一二。杨大渊归顺之后,先劝降了运山城,青居城也已被大汗拿下。如此,宋军嘉陵江防线全面告破。渠江大良城腹背受敌,粮道已断,不可能守住。” “我明白……” “令尊已为赵宋尽了最后一份力,臣节不亏。他护住妻儿、护住满城百姓,在我眼里,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蒲帷闻言,身子一颤。 刘元振向后倚了倚,举止愈发洒脱, 叹息道:“莫要被赵宋那套君臣纲常骗了。大蒙古国从辽、金手中夺得中原,以为中夏正朔。很快,还要一统河山,还百姓安乐。 此等关头, 运筹你若负隅顽抗, 对得起谁?父母?你父母已归蒙古,赵宋早晚必杀你。往后江山一统,你岂不可笑?令尊不拘小节,下顾家小,上顾大义,故而称伟丈夫,你真该见一见他,好好听他教诲。” 坐在一旁的贾厚微微笑了笑。 他仔细观察了蒲帷的表情,知道事成了。 远处有蝉声传来,夜风吹散了白日的炎热,颇为恬人。 堂中几人又谈了几句,话题转到正事上来。 …… “李瑕为何不降?” “他还想着击败刘……令尊。”蒲帽话到最后,还是换了个称呼。 “凭什么?” 蒲帷既开了口,不再隐瞒,道:“他一万人守城,你们六千人攻城。他占了地利人和,因此有信心。” “可成都荒芜,并无多少粮草。”刘元振道:“我们是骑兵,又有利州运粮之便,困也困死他。” “他说,能运粮来。不仅是粮食,还有守城物资。” “从岷江下游?异想天开。” “不是岷江。”蒲帷犹豫着,良久,终还是开口道:“是走……灵关道。” “灵关道?”刘元振一愣,好一会,哑然失笑。 “好个李非瑜!” 蒲帷已低下头,微微叹了一声,道:“不仅有辎重,还有援兵……两路。” “两路?” “是,一路从马湖江西向,从江源走灵关道;另一路,由大理北上……” “大理?” “具体我不知,但李知州显然是心有定计。”蒲帷道:“他曾说,若持久对峙,他必胜,但休整、经营成都还须时日。宋军已有援兵从京湖赶赴重庆,或可击败蒙古主,介时,他要反攻汉中,不愿被你们拖着,想要速胜,故而昨日设计伏杀令尊。” 刘元振再次愕然。 好一会,他摇了摇头,苦笑道:“疯子,这是个疯子……面对我父,竟还妄想速胜……我父子还耽误他反攻汉中了?哈,反攻汉中?” 蒲帷闭上眼,道:“仲举兄可知,他与我谈这些之时,我竟有些……信了。” “我明白,有些人总能让人信服。” “我并非小看令尊,但川西战局,确还有一线战机。”蒲帷道:“可我不信的,是川东战局,连父亲也投降了,川蜀是真守不住了,大宋守不住了……非瑜是在赌,但只怕他赌不赢。” 刘元振深以为然,道:“我佩服他,川西之战,他打得不错。可惜,对宋廷寄望过高。” “是啊。” 蒲帷仿佛是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喃喃道:“我……对宋廷太失望了。” 刘元振与贾厚对视了一眼,各自微微颌首。 “运筹可控制多少人?” 蒲帷道:“嘉定军是家伯父留下的,随李瑕出战不到一月,更听我的命令……有把握控制的人数,在八百人。” “李瑕之辎重何日出灵关道?” “估计尚有十余日。” 刘元振点点头,沉吟了一会,低声道:“既如此,到时你我这般……” ~~ 这夜,一个身影从东风渠东岸返回,快马奔回成都。 连夜修城的兵卒们并未在意到蒲帷离开了一趟,且有些久…… 正文 第440章 谨慎 刘黑马之所以选择驻扎在斩龙山,颇有讲究。 斩龙山的位置在成都城东北方向,处在成都城与云顶山城之间。今云顶守军虽有两千人进了成都,却还有千余兵力守在山上。 占了斩龙山,一则断了两地的互相支援;二则等利州的辎重送来,李瑕很难从西南方位骚扰蒙军的粮道,反过来,刘黑马可往南断李瑕粮道。 但他确实忽略了成都城西面的川西高原。 说到川西地势……唐广德二年,暮春初夏,安史之战刚刚结束,杜甫回到成都浣花溪草堂,马上要举荐入仕,遂提笔写了首诗。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东吴万里船,指的是船只顺岷江而下长江,扬帆万里。 西岭千秋雪,指的是成都西面的岷山上积雪长年不化。 高原、平野、大江,构成天府之国得天独厚的壮阔景象。 “本以为宋军支援会走‘东吴万里船’,但没想到走的是‘西岭千秋雪’。” 这夜听到刘振元的回报,刘黑马摇头苦笑道:“若让小子计得,此战之后,他真要‘一行白鹭上青天’了。” “不至于。” 贾厚道:“哪怕真让他从灵关道运送了辎重、援兵,他至多能守住成都,待大汗攻克重庆,李非瑜依旧徒劳无功。” “但到时再招降他,条件便不同了。”刘元振道,“大汗急于下长江,会师京湖,一举灭宋。介时李瑕若能守住成都,哪怕不能反攻汉中。选择归顺,他也有更大的好处。” 贾厚道:“大郎认为……李瑕是因此才不肯现在就投降?” “只有如此才说得通。” 刘元振轻呵一声,缓缓道:“若非蒲帷,我们真的有被李瑕击败的可能。” 刘黑马侧过头,仿佛受到了冒犯。 他眼神中满是威严,一字一句道:“那就击败他。” …… 六月二十三日,第一批从利州送来的粮草到了青白江北岸,刘黑马派两千骑兵前去接收。 同时, 成都宋军也有了动作。 李瑕派兵在城外挖设壕沟, 建寨起营, 布置拒马,将防线向东北方向外扩了十里。 他像是要步步推进、包围斩龙山,截断蒙军辎重线。 对此, 刘元振与贾厚推演着兵棋,下了一个结论。 “这是虚招。” “何以见得?也可能是要断我们的粮道。” “不可能。”刘元振道:“李瑕明知他做不到的, 步卒断骑兵粮道, 笑话。城池不守, 想打野战不成?” “那他此举,是意在将我等注意吸引到成都以东了。”贾厚笑道:“他的粮草要打西边来了?” “不错, 你且看吧,今夜蒲帷该有消息递来。” “声东击西。若非早便知晓,险些要被李瑕骗过去。” 是夜, 有宋军兵士悄然潜行自斩龙山, 递了蒲帷的消息。 …… “果然是空营!” 刘元振见过蒲帷派来的人, 再回到大帐, 眼中已有振奋之色。 地图上,成都东北方向摆着一个小小的木雕栅栏, 摆着三个红色小木人。代表着李瑕刚刚布置的防线和三千兵力。 刘元振一把将这些兵棋拿开,道:“假的,这营寨之内根本没有守军。” 刘元礼问道:“确认了?” “李瑕作势反扑, 实则已率兵六千余人,出发西向, 分守温江、崇州、大邑、邛崃等地……成都城内,仅余守军四千人, 由孔仙暂守。” “蒲帷与嘉定军在成都?” “在成都,他能控制近千人, 明夜扼守东门,约定献城投降。” 刘元振随手拈起两枚兵棋,在地图上一推。 “一举攻克成都城,击杀守军,收服一部分宋军兵力。” 贾厚点点头,又指了指西南方向,道:“同时伏击李瑕于西岭, 此战必胜矣。” …… 次日,刘黑马没用长子刘元振领兵,而是派了五子刘元礼去取成都。 “你大兄聪睿,但锐气太足, 反倒不如你稳重。”刘黑马叮嘱道:“切记须先试探宋军是否有诈,不可焦躁。” 放在一般人家,幼子往往比长兄浮躁些,但刘元礼不同。 刘元礼时年不过二十四岁,行事却比刘元振还要老成许多。 “父亲信不过蒲帷?” “蒲帷已无为赵宋死节的必要,递的情报该是真的。但难保李瑕有更多布置。” 刘元礼点点头,道:“孩儿明白了,此战要胜。胜的同时,还要谨防李瑕有后手。” “明白了便好。”刘黑马对这个儿子更为放心,道:“去吧。” 刘元礼遂领了兵符,出帐,翻身上马,提兵两千五百人直奔成都北面宋军新设的防线。 平野辽阔,马蹄踏着荒草,精锐骑兵袭卷而过。 …… 奔到目力可及宋军防线之处。 忽见远处腾起两道狼烟。 鸣镝之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咚咚咚咚”的战鼓声。 仿佛还听到有“敌袭”的呼喊。 显然, 宋军已瞭望到了蒙军的攻势。 “吁!止!” 刘元礼勒住缰绳, 高高举起手, 喝令骑兵暂停行进, 整备阵列。 他转过头看去, 只见许多兵卒到现在还是光着臂膀, 盔还放在马上。 这不是士卒们散漫,事实上刘家治军十分严谨。 但这些兵马中似乎都是北人,以汉人为主,还有犯了罪的蒙古人、色目、沙陀、回鹘、女真、契丹人等等。 他们之前都是镇守关陇、山西,初到南方,实在是受不了炎热的天气。 在烈日下暴晒,太容易中暑,反而打不了仗。 刘元礼虽怒,却也体谅士卒,在确定了环境安全之后,他便让士卒先到树林避过正午的日头,一边散出探马,观察宋军反应。 骑兵占据着主动权,想何时打就何时打。反而宋军不得不在日头下严阵以待。 刘元礼一直没闲着,从探马传来的消息分析,宋军在成都城外设的很可能是空营。 这一个多时辰,几乎没见到什么人活动。 日跌时分,他先派出五百人去闯营,意在试探。 “驾!” 五百骑兵奔向宋营,有几骑跌进壕沟,却未见到宋军箭矢。 他们绕过拒马,冲向宋军营寨…… ~~ “真是空营吗?” 刘元礼喃喃着,极目眺望。 突然,杀喊声大作,冲进宋军营寨的五百骑后阵一片慌张,显然是中了埋伏。 “果然有诈。” 刘元礼心想着,并不觉诧异。 李瑕能斩纽璘,显然不是等闲之辈,谨慎些果然是没错。 刘元礼正打算撤回五百骑兵,回营禀报,紧接着,他忽然眉头一皱。 “不对。” 他目光猛落向成都城,只见城中毫无动静。 刘元礼心中一个念头猛地窜起,暗骂一声“好你个李非瑕,层层布置”。 心念一起,他旋即大喝道:“全军听令!” 号角声起。 “冲锋!” 两千骑兵如离弦之箭,轰然杀向宋军营寨。 刘元礼脸色冷峻,策马奔进宋军营寨,只见前方不过数百宋军正如潮水般退去,从木板上跑过沟壑,向成都城逃命。 “不必追了!” 刘元礼懒的追击这些许人马,目光扫过,驱马上前,踢翻一口大锅,只见里面仅有一锅清水。 竟是差点便被李瑕骗了。 “快!传消息给我父亲,宋军必已兵出西岭,让父亲速去围堵!” “是!” “全军下马休整,喂马、造饭,待入夜,随我取成都城!” …… 以刘元礼沉稳的性子,也已断定刘元振的判断没错,今夜果然是克敌致胜的良机。 只希望白日这一场试探,不会有所耽误吧。 他抬头看向天色,只见日影西斜……还来得及。 ~~ 入夜,刘元礼派数百人携空马向东而走,伪造出不愿攻城,已撤军的假象。 他则亲自带兵,也不骑马,悄然潜行,摸至成都东门。 抬眼望去,城墙上守卒不到千人。 由此算来,城中竟真是仅余四千兵力,分守四面城墙。 “放信箭。” 弦动,一支信箭射上东城墙头。 刘元礼眯着眼,就着月光以及墙头上火把的光亮,见到一个身影拾起了信箭,往城楼走去。 他顺着那个身影,见到有两个宋军将领正站在那,似在交谈。 拾箭的士卒过去,向其中一个将领附耳说话。 突然,那将领猛地拔刀,劈翻了另一个宋军将领。 身影俯身下去,很快便重新站起。 扬手,抬起一颗头颅。 “孔仙已死!欲活命者听我号令……开城门!” …… 吱吱呀呀的声响中,成都城门大开。 刘元礼思忖片刻,经过白日的试探,他已确定这不是诈。 是他灵光一闪,从细微的破绽中识破了李瑕的布置。 他果然一挥手,领着兵马大步向城洞奔去。 “进城,控制城门!敢抵抗者,格杀勿论!” 正文 第441章 陷城 夜色中,刘黑马亦在策马狂奔。 傍晚,他得了刘元礼的消息之后,确认蒲帷所提供的情报是真的。 刘黑马信任长子的才智、也信任五子的谨慎。 于是,他留下刘元振、贾厚领一千兵力守营,亲自提兵向南。打算星夜驰到新津,在三渡水码头渡过金马河。 然后,直奔邛崃,出其不意偷袭李瑕腹背。 毫不犹豫,雷霆一击…… 远处的群山像在倒退,骑兵疾驰过荒野。。 纽璘的残部作为向导,奔在最前面,忽指着前方的金马河大喊。 “刘大帅!看,前面果然没有宋军,宋军没打算从岷江运粮!” “快!渡河!” 刘黑马不打算让李瑕占据了西岭一带的有利地势,军令极严厉。 …… 整整狂奔一百五十里,仅花费了三个时辰,他们到了邛崃县以东的墩子山。 算起来这速度似乎不算快,但这时近三千人行军,且还渡过了金马河。 放眼当世,已是可怖的行进能力。 刘黑马也不得不下令兵马休整,同时散开哨马四下打探。 许久,有哨马归来,禀道:“大帅,探到宋军营地。” “在何处?” “固驿。” …… 固驿是邛崃县城外官道上的必经之路,因此刘黑马并不惊讶,他就是冲着此地来的。 他亲自攀上墩子山,眯眼看去,于夜色中望向固驿,却不见营火。 看了好一会,他才隐约望进一顶顶军帐的轮廊。 果然,李瑕正在派兵防守各处关卡。 “拿地图来……莫点火。” 刘黑马接过地图,就着月光看着,手指从灵关到的出口划向成都。 “辎重只能走这条路。”他喃喃着,似在对李瑕说。“北面有南河,粮草必须在固驿集散。这是你最可能亲自镇守之处。” 他眯着眼,又思忖着李瑕的分兵布置。 两百里官道,六千宋军要防守这条辎重线也不易。 刘黑马判断李瑕最多有千余人守在固驿,而南北的宋军要赶来接应,至少还须一个时辰。 足够了。 “传令下去,人衔草、马衔枚, 压过去, 偷袭这支宋军。” “是。” 刘黑马没有说要活捉李瑕。 他很欣赏那年轻人, 也真心想招其为婿,但战场上,没有这种心软。 夜色中, 蒙军已扑向固驿的宋军营帐。 终于,一声惊呼打碎了山野的宁静。 “敌袭!” “杀了他们……” ~~ 成都。 刘元礼提刀而走, 抬头看向从城头上走下来的蒲帷。 他不像兄长刘元礼待人和气, 也不因蒲帷杀人献城而感动, 始终沉着脸。 “先命你的人放下兵械!” 蒲帷停下脚步,似乎有些被吓到。 他看着刘元礼, 缩了缩脖子,将手里的头颅提了提,问道:“仲举兄呢?” 书生总是这样, 大事临头, 还关心些细枝末节。 刘元礼目光四下一扫, 见城内其余宋军还未反应过来, 放松不少。 他没工夫与蒲帷闲扯,命令麾下校将领兵去控制成都另外三座城门, 方才走向蒲帷。 “今夜兄长留营守卫,由我接手成都。你已斩了孔仙?告诉我城中兵力布防。” 一句话里好几件事。 蒲帷显然跟不上刘元礼的节奏,又问道:“你们不会杀我?” 刘元礼沉声道:“令尊早已归降, 你亦是大蒙古国官宦子弟,放心。” 他伸出手, 又道:“不必紧张,把头颅给我。按我说的做, 我保你无恙。” “好。” 蒲帷脸色很苍白,愈显得紧张, 忘了继续往前走,竟是又喃喃道:“我没想过要杀孔将军,但我也不知是如何回事……” 刘元礼脚步很快,离他愈来愈近。 “无妨,我明白,杀人是这样的。但眼下不是谈这些的时候……” 刘元礼话到一半。 蒲帷突然将手里的头颅猛抛过来,转身便跑。 “轰!” 一声巨响极突兀的炸开, 惊天动地。 刘元礼脚下的地面剧抖,将他整个人都掀翻在地。 “轰隆隆隆……” 随爆炸而来的是整个东城门轰然倒塌。 “嘭!” 高高的城楼已砸落下来,缓缓地、重重地砸在那些控制着东城门的蒙卒身上。 “啊!” 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木石滚滚而下,尘灰飞起, 如大雾生起。 簌簌声中,整个城门竟是已被完全封死了。 …… 倒在木石之下的蒙卒有的已被砸死,有的半片身子稀烂,有的只断了手脚,还在血泊里翻滚。 构成一副地狱景象。 幸而未被砸到的,也已吓的四处逃窜。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袭卷的箭雨。 “嗖嗖嗖……” “杀虏啊!” “杀!” 也不知是哪来的一声大吼,城中突然火光大亮。 “咚咚咚……” 战鼓响起。 脚步声整齐,逼近。 ~~ 刘元礼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抬起头看去,只见派去控制另外三个城门的蒙军已又向这边逃来。 他们身后,宋军披着重甲,推着拒马,扬着长矛,正一步一步向这边堵围。 中计了! 千防万防,到头来,竟还是中计了…… 刘元礼才爬起来,背上猛地又是一阵剧痛。 “噗!” 他喷出一口鲜血,再次摔倒在地, 五脏六腑都觉得辛辣。 城头上的宋军已开始向这边抛射木石。 金汁撒下, 巨臭。 又是一片惨叫…… “五将军!” 混乱中,有亲卫冲上前,护着刘元礼想逃。 却不知可往哪逃。 成都早便没有了瓮城,但眼下这情形,宋军从各个巷子包围过来,将他们堵死在此处,已真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刘元礼再次转头望向城门。 可惜,哪怕他的目光再不甘,被木石封死的东门却不会再开了。 他恍然明白过来,这十余日来,李瑕不是在修筑城池,而是在城门上堵木石、填火药,为的便是今夜这一刻…… “不可能的……他不该算到……不可能算到我们会招降蒲帷……” 这般想着,刘元礼目光逡巡想去找蒲帅,却忽然看到脚边有一个圆滚滚的头颅。 他眯了眯眼,终于看清那是个被俘虏的蒙卒。 “该死……” ~~ 城头上,蒲帷站在那,脸上满是大汗。 只觉后怕、心惊。 他眼神并未聚焦,丝毫没去看那纷乱的战场。 渐渐的,脑子里回想了很多很多。 …… 那日,贾厚初次来招降,说到大良城守将蒲元圭已投降蒙古。 “不可能!我爹绝不可能投降!” 当时蒲帷有些情急,毫无防备地便喊了出来,想要为父亲辩驳。 他没注意到,贾厚听到这句话,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还有一丝惊喜。 但李瑕注意到了,出言喝止了蒲帷。 事后回想,蒲帷亦自知失态。 “非瑜,我确实不该那般情急……所幸我一介罪臣之子,不至于泄了军情吧?” “我观那贾厚是个聪明人,必会想办法利用此事。他们若再派人来接触你,你将计就计便是。” “真会派人来?” “有可能,多做准备吧。我提出要见刘黑马一面,到时我与孔将军出城,为他们创造机会。” “若真是如此,我需诈降?但我初出茅庐,如何瞒得过刘黑马这等老辣人?” “蒲兄名‘帷’,字‘运筹’,想必能运筹为帷。” “非瑜不必打趣我,这名字……是家父起的……” “好吧。” 彼时,李瑕拍了拍蒲帷的肩。 “你不必刻意去装。刘黑马看的是局势,令尊降了,你若不肯降,呆在宋朝也是死路一条。我与你说‘我们降了吧’,不是开玩笑,而是你确实无奈。” “是无奈。” “对朝廷很失望吧?蒙哥要亲征的消息早便递上去,朝廷却始终在猜忌蒲帅……往后,蒲帅、你,都不可能再得到朝廷信重。” “我……确实心灰意冷了。” “那便是了,你心怀这种无奈、失望,他们能在你身上看到你的困厄、茫然、不自信。” “……” “感到要露馅的时候,想想余帅、想想蒲帅,想想这川蜀战场有多让人绝望,想想投降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非瑜就不怕我真降了?” “哦?那你就降了吧。” “……” “总归,你见过他们之后,还是要回来见我。” “我若真降了,你还能再说服我复归大宋不成?” “不能。”李瑕道,“还是那句话,等击败了刘黑马,我再与你细谈往后……” ~~ 城下厮杀依旧,火光与血光之中,蒲帷闭上眼,感受到的只有信任。 李瑕虽没直说,但他感受得出来,李瑕是完全相信他不会投降的。 时局危在旦夕,前途一片渺茫然,他要坚守从小到大那保家卫国的志向时,是需要有什么东西来支撑一下的。 不用多,只需要一点点的支撑就够。 蒲帷闭上眼,再次在脑海中看到了他父亲屈膝乞活的画面。 他在想,当时父亲若是能得到多一点的信任,是否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 “年轻人呵,热血未凉。” 孔仙指挥着战事,偶尔瞥见了身后的蒲帷,心中亦有些感慨。 也许,这年轻人经历的世情再多些,这次就降了。 孔仙再次想到了姚世安…… 之后,他又摇了摇头。 至少,他自己年岁与蒲元圭相近、经历与姚世安相同,却从未想过投降。 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谁又能断言有其父必有其子…… 正文 第442章 陷营 邛崃,固驿。 邛崃自古有“天府南来第一州”之称,此地饱经沧桑,西晋之后,为僚人、南诏、吐蕃所扰。近年来蒙宋战乱不息,此地早已是满目荒凉。 四野并无人家。 北边的南河静静流淌,西面的崇山峻岭如冲天的高墙。 一道官道从西岭中蜿蜒而来,直抵在南河浮桥边。 破旧的驿舍周围建起了许许多多的营帐,麻袋堆积成山。。 单轮板车围在营地之外。 一看便知是宋军粮草堆积之处。 守营的宋军立在那,似因太过疲惫懒得走动。 突然,一声大吼打破了这夜的宁静。 “敌袭!” 号角声兀地响起,刘黑马的蒙军不再悄然潜行,毫不犹豫发起了冲锋。 马匹提速很快,哒哒的马蹄声响动起来,渐渐势如奔雷。 箭如雨下,之后,一道黑色的洪流,猛然撞进营帐之中。 “点火!杀!” 火势起得很快,一点就着,火龙窜起、翻滚,贪婪吞噬着麻袋、帐篷,烧红了半边天。 夜幕被驱散,眼前大亮。 …… 名叫“札拉嘎夫”的蒙卒驱马踏进了营地。 他是纽璘麾下,在纽璘大败时侥幸逃出了宋军的杀阵,因对地势熟悉,今夜奉命为刘黑马作向导。 他左手抛出火把,右手的弯刀一挥,砍翻一个惊慌失措地从帐篷里冲出的宋兵。 “额秀特……” 札拉嘎夫仿佛听到了句熟悉的骂声。 他愣了一下,转头四看,见宋军的反抗并不激烈。 在火光中奔走的宋兵全都没拿兵器,没穿盔甲,只在那慌乱奔走。 札拉嘎夫低头看去,只见到那被自己砍倒的宋兵尸体还躺在地上,穿的是宋军的里衣不假,但额上的头发被剃了一半,分明像个蒙人。 “额秀特!” 札拉嘎夫大骂一声,拨马便向刘黑马所在处赶去。 此时,营寨里已响起许许多多蒙语、汉语的大喊声。 “我们是都元帅纽璘麾下的勇士……被俘虏的勇士……” 札拉嘎夫大怒, 暗道这些该死的家伙, 竟被俘虏了这么多。 哪怕不能随都帅元战死, 就不能像自己一样及早突围而出吗?! 鸣金声突然响起。 不需要札拉嘎夫再去报信,刘黑马已发觉了不对,下令撤军了。 “走!” 札拉嘎夫一夹马腹, 却是被后面冲上来的骑兵撞了一下,他退了两步…… 突然。 “呼……” 山风吹来, 传来了低沉却吓人的声音, 远处天光一亮。 天亮了? 札拉嘎夫眯着眼, 向东眺望。 他揉了揉眼,又转向南边…… “是火!是火!” “轰!” 不仅是四面的山野有大火熊熊燃烧, 宋军营寨中突然炸出巨响,火势冲天。 那是一堆燃烧的麻袋突然炸开。 “轰!” 火龙一怒,直冲云霄。 札拉嘎夫吓呆了。 他这辈子, 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火柱, 十余丈的高度, 声势骇人。 “别烧了!不是粮草!不是粮草……” 来不及了, 宋军那所谓的“粮草”已接二连三的轰然燃烧,火势袭卷向地面, 点燃荒草。 那荒草中显然是泼了火油的,火蛇迅速地奔袭,将蒙军裹在其中。 “啊!” 听着这撕心裂肺的惨叫, 札拉嘎夫猛然一个激灵。 有军号在响,但惨叫声更大声, 完全把那军号的声音盖下去。 札拉嘎夫没心情听刘黑马还在下什么命令。 比牛马还要愚蠢的色目元帅,竟能中了南人的计。 “咴咴咴!” 札拉嘎夫跨下的马匹反应速度比他还要快得多, 受惊之后根本不等札拉嘎夫驱赶,已疯了般向东狂奔。 一路上, 全是慌乱的蒙卒,马匹撞在一起,怒骂声、惨叫声、马嘶声……好不容易,札拉嘎夫撞出了战场。 他再一次突围还生。 吹来的风也带着呛人的烟。 “咳咳咳……” 但他抬头一看,只见东边的火势已包围过来。 惊鸟冲天而去、野兽乱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过不去了!” 像是对马匹喊叫,像是让身后的同袍别再撞上来, 札拉嘎夫大吼一声,迅速勒马向北。 他知道北面有一条河,只有河流能在这时候救命。 一边逃命,一边解掉身上的甲, 札拉嘎夫还回头去看一看刘黑马的令旗。 混乱中早已找不到那杆旗帜。 但显然,刘黑马没领兵向北突围。 色目元帅就是蠢,逃都不知往哪逃…… 火势已越来越大,札拉嘎夫咬了咬牙,驱马迅速奔过火墙。 “啊!” 炽热的火焰灼烧着他,他痛得撕心裂肺。 但他必须冲过去,否则很快就要被熏死。 终于,“噗通”一声,他纵马跳进了河流。 与他同时冲出火海的还有十余名蒙卒,纷纷大喊着,渲泄紧张的情绪。 “额秀特!” 札拉嘎夫泅在滚烫的水中,放声大骂。 他再一次从战场上逃脱生天…… “噗!” 箭从对岸袭卷而下,其中一支利箭透过札拉嘎夫的胸膛。 血在水中荡开,他身子一沉,一会儿浮起,无声无息向下游漂去…… ~~ “放箭!” 杨奔站在南河北岸, 脸色冷峻。 对岸的大火照得他眼睛发酸, 他却始终凝视着那大火, 计算从火中冲出的蒙卒数量…… 杨奔曾在两夹岩上与刘金锁说过“杀招不在这里”, 真正的杀招在此, 固驿, 出了灵关道之后的第一个驿站。 依李瑕料想,一旦放出假消息,以刘黑马对地形的把握,极有可能会来此。 哪怕刘黑马没算到。南北官道上还有三个这样的伏击点。 那些堆积的麻袋里也并非粮草,而是火药、火油、干柴。 庆符军押着俘虏忙了许多天,并非是从灵关道运粮食,而是从成都搬引火之物布置埋伏。 终于,一场大火燎天,蔓延方圆十余里,烧红了半个邛崃。 “娘的!”刘金锁率兵从北面的埋伏点赶来,狂呼道:“我早说我来守邛崃,换你去守大邑。果然,蒙鞑是来攻邛崃!” 到了这个时节,刘金锁又开始不穿衣服了,光着个膀子,身上的纹身被对岸的火光照得红彤彤,更添一份香艳。 他凑近了杨奔,又大笑着问道:“哈哈哈,这下,鞑贼刘黑马跑不掉了吧?!” 杨奔扫了刘金锁一眼,有些嫌弃,道:“不好说,我现在还没看到刘黑马从这边突围。你看,蒙鞑只有散兵冲出。” “那他太慢了!” 刘金锁声音很大,因为对岸的火烧得太旺,响声太大。 “只有北面有河,他不从这边突围,还能走哪?!” 杨奔皱眉,道:“连你刘大傻子都能想到,看来,刘黑马不会从北边突围了。” “哈?你在骂我?!” 杨奔思忖着,懒得理会,自语道:“刘黑马是名将,不会轻易束手就擒,但还能从何处突围呢?南面?” 刘金锁大步上前,道:“喂!我把援兵排开?” “不。”杨奔道:“你带兵往南边增援宋禾。” “我说杨臭脸,你是不是傻?都说了,只有北面有河。” “人家是名将,不会这般简单!快去!” “再是名将,遇到火也只能用水来克啊!” “刘黑马再无动作,他全军便要被烟气熏死。眼下不来,必是往别路去了,明白吗?!”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也有道理,你说的不错!” 杨奔心中依旧有些没底,喃喃道:“你知田忌赛马吗?” “哈?”刘金锁将耳朵凑过去,问道:“田鸡杀马?菜?” “田忌赛马!孔将军是中等马,对阵攻成都的蒙鞑,是下等马;阿郎是上等马,去袭斩龙山营地,蒙鞑守军是中等马;固驿蒙军是上等马,由刘黑马亲自率领……” “那我们是几等马?” “阿郎不强求我们击杀刘黑马,你说呢?” “不杀怎行?”刘金锁大吼道:“管他黑马白马、上马下马,爷爷定将他捅成死马!好个狗厮,还敢与爷爷作本家!” “那你还不快去南面支援?!” “好!” 刘金锁提枪便走,领兵从东面绕过大火,往南去支援。 时间一点点过去。 从大火中突围而出的蒙军散兵越来越少。 终于,火中的动静越来越轻。 杨奔看着眼前的大火,愈发确定刘黑马要么往南突围了,要么马上便要被熏死。 “死吧,刘黑马。”他冷笑着,昂了昂头。 突然。 “咴律律!” 几匹快马从火中猛窜而出,摔进河中。 水花溅起,发出“嘶”的声响。 杨奔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火光中涌出数不清的身影…… “放箭!” “啊!” 蒙卒惨叫声惊天动地,却是一个接一个冲进河水当中,也不反攻,径直向下游漂去。 这是有组织的突围。 刘黑马竟是集结了大火中的所有蒙卒,忍着烟熏火燎,一直等到宋军防御松懈,方才迅速突围。 杨奔兵力不足,箭雨竟是不能尽数杀了他们。 “放箭!” “咳咳咳……” 漫天都是咳嗽声,越来越多的蒙卒死在河中,却已有人开始向东游走…… “放箭!” “佰将,没有箭支了……” “给我沿着河追,绝不可放走刘黑马!” 杨奔大吼一声,脸色愈发冷峻。 他真的太想斩杀刘黑马这个名将了…… 正文 第443章 战果 斩龙山。 刘元振与贾厚对坐着,依旧在推演兵棋。 “天快亮了。”贾厚打了个哈欠,眼皮都有些打架,叹道:“为何还未有消息传来?” “五郎的性子,二舅也知晓。”刘元振笑道:“他从小做事便一丝不苟。犹记得他与六弟玩跳格子,我出门前他便在画线,等我归家,两人还未开始玩,格子却是划得整整齐齐。” “是啊。。”贾厚没精神,随口敷衍着。 刘元振也有些累,聊天的兴致却还高,又道:“也不知父亲是杀了李瑕,或是俘虏了他。此子有些意思,可惜,遇到的是大蒙古国。” “那人,长相十八岁,待人接物却老成。”贾厚又打了个哈欠,评价道:“没多大意思,远不如大郎风趣。” 刘元振笑了笑,提起水囊要给贾厚倒水。 “没水了,我吩人送来吧。” 他转身往帐外走去,掀开帘子一看,只见天边已有薄曦,一夜将要过去。 刘元振望着山边,默默站了一会,没有唤人,而是转身走了回来。 “二舅。” “嗯?”贾厚困得头直点。 “侄儿与你说件事,你莫吓到。”刘元振道:“我们中计了,被包围了。” “大郎莫说笑。” “未曾说笑,昨夜送粮草来的民夫是宋军假扮的。他们已经聚集起来,马上便要破寨……” 贾厚一愣,陡然惊醒过来。 困意烟消云散,他眼睛一瞪,诧道:“大郎还不喊惊守军防御?!” “来不及了。” 刘元振摇了摇头…… 下一刻,惨叫声、喊杀声传入帐中。 贾厚又是一惊,惊的是声音竟是那样近。 他倏然而起,冲到到帐边掀帘一看,不由瞪大了眼…… 天还未亮,朦朦胧胧中, 只见一列列身影正穿梭在营寨之间。 “啊!” 从帐篷中冲出的蒙卒还揉着眼, 显得困倦, 迎面一刀便劈砍下来。 惨叫声是那样突兀而不真实。 那些杀人者显得有条不紊,一边杀人,一边还喝令手中没有兵器的蒙卒跪下投降。 这些, 还仅是扮成民夫混入营寨中的宋军。 营寨外,还有一排排的宋军列着阵, 一点点逼近过来…… 前一刻, 贾厚还在与刘元振闲谈, 此时眼中所见,已是血光四溅。 恍在梦中。 “这还如何守?” 刘元振已走到贾厚身旁, 开口道:“错在我,中了李瑕的计……先降了吧。” “大郎?!” “降了吧。”刘元振很果决,抬手便解开头上的发髻。 他眼神中的苦意一闪过而, 缓缓道:“至少, 我还要再见到父亲与五郎。” ~~ “知州, 蒙军主将降了。” 李瑕转过头, 有些诧异。 他准备了很久,先北上, 洗劫了蒙军的粮草,再命人扮作民夫,连夜将粮草运到斩龙山。 之后, 他亲兵带兵绕了一大圈,绕到斩龙山东面, 包围住整个蒙军营寨。 如此,方才发起攻事, 理应外合,以确保必胜。 越是看似轻松的战场, 其实越是长时间的体力劳动的结果。 但,才动手,蒙军主将竟是降了。 李瑕确实出乎意料…… 不一会儿,他看到披着头发,只穿了一身单衣的刘元振、贾厚,在宋兵的押解下向这边走来。 刘元振没有下跪,直视了李瑕一会, 开口道:“恭喜,这一战非瑜胜了。” “是。”李瑕坦然应道:“我胜了。” “回想起来……记得那夜,蒲帷说你打算速胜,我以为你是疯了。” 刘元振自嘲地轻呵了一声, 又叹道:“不想今日,我已成了阶下囚。你竟真是速胜了。” 哪怕是废话,这样的感慨对于刘元振而言是免不得的。 谁能想到?三峰山一战成名的大将、灭金之功居北地世侯之首的刘黑马,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败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 即使重来一次,刘元振也不敢相信,这事真的发生了。 他回顾着一切,忍不住开口问道:“蒲帷是诈降?”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转头看去,只见营寨中的蒙军已开始投降。 偶有些悍不畏死的想要反抗,宋兵扑上去两刀便将对方结果。 李瑕方才转过头,道:“不错,他没想过投降,从来就没有。” “看不出来。”刘元振苦笑道:“我竟是一点也没看出来,他装得很像。” “不是他装得像,是你太自负。” 刘元振一时无言。 他其实更想问的刘黑马、刘元礼的处境,但被俘之人,要先展示出自己有用,才是保命立身之道。 “你虽胜了,但改变不了大汗将要灭蜀的结果。”刘元振道:“到时, 你若愿投顺大蒙古国,我愿为说客,为你得到最大的利益。” “是吗?” 李瑕转过身,有些漫不经心。 刘元振眯了眯眼,又道:“想必你与蒲帏也是如此说的吧?蒲元圭还在大汗帐下,蒲帷助你使诈,不怕害了一家老小性命?你们打算先战后降,如此才说得通。” “也许吧。” 李瑕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但也不打断刘元振。 “二舅说得不错啊,非瑜真是无趣之人。” “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李瑕忽然道。 刘元振一愣。 “什么?” “我也会说笑。” 刘元振回过神来,尴尬地苦笑了一下,摇着头表示这并不好笑。 “若非身为敌国,你我或可成为朋友。”他很是真诚地道,“非瑜觉得呢?” “俘虏还不配和我做朋友。” 刘元振又是一愣,笑道:“路还长,非瑜必定会有想与我为友的一日,川东战局如何,你我拭目已待。” “好,拭目已待。” 东边,一轮初日从远处的龙泉山脉缓缓升起,天光愈亮。 ~~ 李瑕所面对的蒙军主帅,似乎一个比一个厉害,但他们的战果却是一个比一个惨…… 成都平原上的六千余蒙卒经过这一夜,竟是完全被宋军击败。 入成都城的两千余蒙军、守斩龙山的千余蒙军,死伤近半,其余全数被俘,无一人逃脱。 陷于固驿大火中的两千余蒙军,仅不到五百人突围…… “末将没找到刘黑马。” 两日后,杨奔甲胄在身,却还努力向李瑕行了个大礼,满脸自责地道:“请阿郎责罚!” “罚你做甚,我说了,不强求。”李瑕道:“具体说吧。” “是……刘黑马命人已尿浸透布匹,裹住口鼻,硬生生在大火中弹压住士兵,直到马上要被烧死了,方才下令突围。末将没能料到他有如此狠辣,判断失误……” 此事,似乎对杨奔打击颇大。 他素来也有些自负,总觉得天下名将不过尔尔。 但这次若非早已设下陷阱,而真刀真枪摆开,杨奔知道自己绝非刘黑马之敌手。 李瑕点点头,淡淡道:“你长了教训便好。” 之所以李瑕不亲自去固驿设伏,因为路途太远、耗时太久,庆符军整整花了十日才埋伏妥当……他不敢离开成都那么久。 而麾下能独当一面的也只有杨奔,能做到这般战果已比李瑕预想中要好。 更何况,能磨砺出麾下一个将领,未必不始擒杀一个蒙军大帅。 蒙古多的是将帅,不说宋军,李瑕这两年都杀了好几个了,杀也杀不尽。 反而是麾下将领,培养出来的并不多。 他想着这些,转头看向刘金锁。 “你说说吧,有何感悟?” “我早说了刘黑马要从北面突围,能克火的就是水。”刘金锁终是没忍住炫耀,但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杨奔说的也有道理,这事不怪他,我也没想到刘黑马能坚持那么久。” 李瑕耐着性子,问道:“那你为何没有主见?” “我还以为杨奔比我聪明,原来我才是最聪明的那个!” “你那是聪明吗?”杨奔冷哼一声,轻声道:“脑子转不过弯。” “嘿,我给你说好话,你还摆脸了。你倒是会转弯,转来转去被人绕晕了。” “阿郎面前,休要再聒噪。” 刘金锁大恼,须臾却又愣了愣。 他前日只想着打仗,没注意到杨奔对李瑕的称呼似乎有了变化…… 他挠了挠头,暗道等这一战的消息传出去,知州必然也要名震八方,升官是肯定的。 升个官换个称呼确实是有些麻烦…… 脑中这念头打转,刘金锁再抬头看向李瑕,恍然感到他与以前初次北上时,有了大不同。 “威风气。” “嗯?” “末将看阿郎,好生威风……” 正文 第444章 权知筠连事 六月末旳庆符县颇为炎热,为了避午时的日头,韩巧儿每日都在屋里躲到傍晚才到院子里玩。 她以前自是没这么娇气,但如今日子不一样了嘛。 “走,我们去隔壁吃竹子。” 小竹熊打了个哈欠,倒也听话,翻了个身,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懒洋洋地跟着韩巧儿。 从前衙绕过长廊,能见到各公房里一片繁忙。韩巧儿习以为常,带着慢腾腾的小竹熊又绕到房言楷那个院子的门前。 “咚咚咚。” “房婆婆在吗?我们家的小竹苗被它祸祸完了,今日来吃你们家的了。” 很快,院门被打开。 房言楷家中仆役不多,管事的是从老家带来的一对同族的老夫妇。那房婆婆开了门,满是皱褶的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 “姐儿来了?韩老先生与阿郎在院子里谈话。” “咦,主簿今日竟有闲情。”韩巧儿提起手里的小篮子,道:“这是给你们带的冰酪。快吃快吃,一会就化了。” “那小人再去备些糕点,一会送到院里,姐儿先往院子去吧。” 那边小竹熊已迫不及待自往竹圃的方向爬进去,韩巧儿只好赶快赶上。 凉亭里,房言楷正与韩承绪对坐着,各捧着凉茶在喝着。 见小竹熊来,房言楷摇了摇头,向韩巧儿道:“莫让它拨弄了我新种的荔枝,能吃的我已剪好了。” “嗯嗯,还是主簿家的竹子长得好呢。” 韩承绪转头笑道:“忘了与你这丫头说,该称‘房知县’了,莫失了礼数。” 韩巧儿忙跑到凉亭前,行了个万福,唤道:“恭贺房知县升官,官运亨通,多福多贵。” “借巧儿吉言,去玩吧。” 房言楷笑笑,目光落在小竹熊那肥嘟嘟的身子上看了一会,忽而叹了一口气,向韩承绪问道:“你准备妥当, 近日便要走了?” “家当还未拾缀, 但就在这几日了。”韩承绪拍了拍膝盖, 叹道:“去岁才翻修了院落,倒有些舍不得。” 李瑕迁了“权知筠连州事”,人虽未归, 已将官印送来,咐嘱韩承绪先行置措。 如今, 李墉已赶去筠连安排, 很快, 高明月、韩承绪也要过去。 幕僚、家眷去上任,这绝非正常章程, 但如今战火连绵,也只能特事特办。 “若非知道李知州是故意谋求这个官位,我还当他是被明升暗贬。筠连羁縻州以往皆任苗、彝、僰人首领为世袭土官, 仅于名义上归服。” 房言楷话到这里, 摇了摇头, 又道:“元丰年间起, 方有中州官员上任,但并无实权, 筠连之民生兵事,依旧由土官掌握。” “简单而言,统而不治。” “是啊, 统而不治。”房言楷道:“便如当时那巡检邬通,便是世袭土官, 素来不服管束。否则长宁军又何必舍近求远,选择驻于凌宵城?” 韩承绪道:“长宁军做不到的, 我家阿郎做到了,邬通被剿了。” 房言楷点点头, 道:“李知州若亲赴筠连,必治理妥当,甚至改羁縻地为归化地亦可。但他既未归,你等又何必急在一时。” “形势急迫,缓不得啊。”韩承绪道,“何况,说到羁縻地苗、彝、僰诸族之治理, 主母比阿郎还要适合。” “是吗?” 房言楷显然不信。 李瑕那妻子高氏甚少出面做事,给人的印象不过是个柔弱的小姑娘,又岂能代李瑕打理深山蛮夷之事? “与房知县直言也无妨。”韩承绪道:“主母之身世……她历代祖先,会盟滇东三十七部, 为彝民诸部之主;融合西洱河蛮、僰人、哀牢人、西爨白蛮、滇池汉人,为白族首领。” 房言楷一愣,讶道:“竟不是南郡高氏,而是大理高氏?” “不错,高氏主大理国百五十年,主母自有手段归化小小的筠连羁縻地。”韩承绪道:“且还有阿郎这朝廷命官之名义,另有兵权、钱粮。” 房言楷点点头,对此事不再操心。 “庆符军……” “自是要带走。”韩承绪道:“如此,房知县也不必再操心军饷。至于营盘,改作安置难民之用吧。” 如今庆符军被李瑕带走了一半,刘金锁、杨奔、宋禾、俞田、许魁、茅乙儿皆随军出征。 高年丰领人增援叙州; 伍昂、搂虎随着杨果南下昭通; 庆符县内,仅余鲍三、熊山坐镇,不过五百多兵力。 而南北的局面一旦被打开,庆符县地处李瑕势力之中心,驻军已不需太多, 能维持治安即可。 李瑕亲自北上,韩承绪自是要将剩余兵力南调,以成外实内虚之势。 今日这一番对谈, 房言楷已听得出来局势的不同。 李瑕的志向, 从来不在庆符小小一县之地。 可笑, 当初却还与其争县尉之权。 而如今李瑕一调任,一个知县的官位便轻而易举地落了下来。 …… 待太阳落山,韩家祖孙向他告辞,带着小竹熊缓走过小径。 “房知县,我们走了。”韩巧儿抬手挥了挥。 房言楷笑笑,起身拿起花锄,亲自整理着竹圃。 “弄得一团乱啊。”他摇了摇头,把被小竹熊扒拉在地下的竹子重新插好。 忽然感受到了离别前的不舍。 他原本看不起北人,也看不起西南蛮……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情绪。 以房言楷的聪明,隐隐也感受到了李瑕正在渐渐形成割据之势。 从庆符县开始,他的势力正在迅速地向南北扩张,无潼川府路安抚使之名,却有其实…… 但“割据”二字再浮上脑海,房言楷又摇了摇头。 “绝非如此,他的志向在蜀帅,否则岂能留我治理庆符?” 若真是要割据,庆符县这个人口最多、民生最安定的居中之地,必须要留信得过的人才是。 这般想着,房言楷又安心下来。 或是因小小县官眼界太低,或是他自欺欺人,谁能知道呢? ~~ 那边韩巧儿与韩承绪回到院中。 韩巧儿一边拿竹子逗弄着小竹熊,吸引它动一动。一边问道:“祖父,我听到你与房知县说话了……李哥哥怎将庆符县留给他呀?” “他是朝廷命官,不留给他还能留着谁?” “那我们这宅子也要给他吗?赋税、兵源他还能给李哥哥吗?” 这两个问题,一个天真小气、一个却语切实局。但在韩巧儿眼里,似乎同等重要,自然而然便问了出来。 “叙州都握在手里了,庆符县的赋税、兵源还跑得了吗?” “那房知县会不会告李哥哥的状?” “不会,他的官是谁谋来的,他心里清楚。” “好吧。”韩巧儿道:“可我好舍不得这宅子,好不容易才有地方落脚……” 韩承绪笑了笑。 他飘零半生,这次去筠连却并不觉得是漂泊。 “不必舍不得,相信很快,我们便要随阿郎往成都了。” 韩巧儿眼睛一亮,马上便心生向往。 …… “高姐姐,祖父说李哥哥很快能接我们去成都呢。” 是夜,韩巧儿跑到偏厅,只见高明月还在与阿莎姽说话。 “嗯,我知道的,不过去成都之前,筠连之事我们还得替他办妥当。”高明月应了,转头又看向阿莎姽。 “姑姑说,是吗?” 阿莎姽显得有些无奈。 年前,李瑕便在打主意要她帮忙收服南边的深山老苗。 阿莎姽对此并不排斥,她排斥的是李瑕拿出了各种章程。 诸如资以农具及耕牛,教其耕作云云;又有几年免粮,收成缴征几成;还有兴办义学等等…… 这与阿莎姽想像中大有不同。 她本以为是自己带着冥王到了各个老寨,请出巫法……总之是充满着神秘气息。 作为苗巫,实在是本能的厌恶那些章程。因此,李瑕在时,阿莎姽一直躲着他。 高明月与李瑕不同。 出身于主大理“妙香国”的高氏,苗民、彝民、僰民对鬼神的信仰如何,她很了解。 近来,她已劝服阿莎姽帮忙收服了好几个庆符的老苗寨。 非是以大宋朝廷之命,而是以李瑕之名。 甚至,每提到这件事,阿莎姽已然有些雀跃…… “是。” 听到高明月的提问,她点头应了,还舍得多说一句。 “我们会让古戎地的苗人皆服冥王。” “辛苦姑姑了。” 高明月能为李瑕做的,便是效仿先祖会盟三十七部的做法,让筠连之地各族出一个共主。 她近来渐渐也有了些当家主母的气势,合着手放在膝上,又道:“官人这新官虽未上任,但筠连定能被治理得很好。” …… 韩巧儿站在一边听了,有些听不懂,只知道是要让人服她李哥哥的意思。 前几日,她还听到高明月对韩承绪说了一句“能劝服的部落我必尽力,但若哪个首领、峒主、寨主不服,挥兵尽除便是。” 韩巧儿当时便觉得有些威风。 “高姐姐好厉害啊,怪不得能做正妻。”她不由心想,“我可做不到这些。” 筠连诸部族服不服李瑕还不知道,她反正是对高明月心服口服……嗯,其实一直都是。 “我说李哥哥升了官却跑成都去,原来,这筠连知州是高姐姐。” 高明月听了韩巧儿这句吹捧,有些微微讶然,又觉好笑又觉得意。 在亲近之人面前,她颇有些幼稚,遂摆出官架子,道:“那你这小女子,还不拜见本知州……” 话到一半,她绷不住,又莞尔而笑。 这回,阿莎姽不仅觉得冥王的神秘气息被破坏,连妙香佛法也不那么庄严了…… 正文 第446章 失言 龙泉山脉横亘于成都东面,分割了岷江、沱江水系,也分割了川西、川东。 这些年,宋军在成都战场节节败退,只能依靠龙泉山脉旳地势与蒙军纠缠,李瑕也先后驻军其中的云顶山、彭祖山。 没想到世事变幻,形势完全反了过来。如今却是刘黑马率五百残兵退入山地,借地形躲避宋军的围剿。 情况很糟。 刘黑马坐在树荫下,掀开衣袍一看,身上被灼烧又被河水泡过的伤口已经开始发烂。 亲兵刘乙拿着匕首上前,道:“大帅,小人这就割了?” “割。” 刘黑马面不改色,抬起头,看着枝桠间漏出的几点天空。 不一会儿,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上沁下来,他咬着牙,竟是到最后也一言不发。 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这般顽强,短短半日,军中又死了十余个伤兵。 刘黑马才处理过伤势,马上便起身向那边走过去。 “大帅。”刘乙又上前,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低声道:“把他们烤了吧?” “啪”的一声响,刘黑马一巴掌便抽他脸上,骂道:“同生共死的兄弟,你能说出这等话来!” 周围垂头丧气的士卒纷纷转头看来。 刘黑马面沉如水,喝道:“战败了,是我的过错。但你们个顶个都是好样的,都是随我从北边来的骁勇之士,烈火焚身哼都不曾哼过一声,愣是从岷江游过来。还有气的,给我咬牙活下来!等突围到了川中,养上两月,往后还是荣华富贵!” 他走了几步,狠狠瞪着一个个士卒。 “但要有哪个撑不住了,现在说,我给他一个痛快。我没能带你们回故土安葬, 但也绝不吃你们身上一块肉。能撑下来的勇士有的是本事, 抢南人的粮食!” “大帅说的不错, 到川中,带回兵马,抢南人!” 那颓靡的士气高涨了些, 刘黑马让人刨坑将死者埋了,又召过刘乙, 道:“你也是勇士, 换作死的是你, 我能让人吃你的肉吗?” 刘乙颇惭愧。 但他这人凶狠,竟是道:“小人要是死了, 请大帅割了我的肉吃,糙是糙了点,大帅能活就行!” “狗猢狲……” 话到这里, 那边已有哨探匆匆跑回来。 “大帅, 发现宋人了……” 刘黑马面色不变, 下令起行。 他打算往南, 沿山脉而走,宋军若还敢追, 过了嘉定府之后,他便可洗劫沿途村庄。 甚至,脑子里一个奇袭叙州的想法已渐渐成形。 但接着, 却听那哨探禀道:“只有几个宋人,分别在各个山谷里大喊, 说要单独见见大帅,送还俘虏。” 刘黑马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浮起些诧异之色。 “送还俘虏?” 他喃喃了一声,转身向山坳走去。 良久, 远远有山谷中的回声传来。 “刘黑马……马……马……马……佰将愿只身见你……” ~~ 半日后,杨奔独自走过山谷。 他知道山顶上有蒙卒的哨马在眺望着他,以确保宋军没有追过来。 终于,前方出现几个蒙卒,上前一把摁住杨奔,蒙上他的眼,带着他又走了许久。 待到眼前一亮, 他便看到刘黑马坐在大石上。 “又是个小兔崽子。”刘黑马见杨奔年轻,笑了笑,开口便道:“你打仗不行,这么多日还追不到我。” 若以杨奔以往的性子, 定要被这一句话激怒,但此时却是点点头,承认下来。 “是,你刘黑马老于阵仗,我不如你。但我还年轻,早晚比你会用兵。” 刘黑马大笑,道:“今日一刀斩了你,且看是否还有早晚。” 杨奔道:“你敢杀我,我家阿郎便杀了你两个儿子、一个妻弟。不如试试?” 这威胁,刘黑马并不当回事。 他是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不需要提着刀上前吓唬杨奔,只坐在那本身就有杀伐气。 他两句话无非是为了试探杨奔的性格,试出来了,便懒得计较,大咧咧道:“说, 李瑕欲如何?” 杨奔不答,反而问道:“你败成这样,打算如何禀报蒙哥?” 刘黑马一听便了然,道:“他希望我谎报军情,以免大汗再发兵攻成都?” 杨奔咧了咧嘴,但眼中毫无笑意。 刘黑马没有马上回复,沉吟道:“如此看来,李瑕并不愿为重庆府分担……他有私心啊。小子,你是宋将,还是李瑕的人?” “我家阿郎并非不愿分担,而是料定蒙哥必败。” “是吗?”刘黑马感慨道:“你可知,没有一个朝廷再能如大蒙古国一般善待武将,裂土分封、世袭官爵,予兵、予权……” “不知你在说什么。” “那是因你不知李瑕之目的。”刘黑马道:“也是因你领的兵太少。” 杨奔皱了皱眉,懒得想,道:“只说答不答应阿郎的条件。” 刘黑马思忖片刻,权衡着这一战之功过,揣测着李瑕之目的……再一看杨奔那张死人脸,觉得与这小子谈论无趣,直截了当地道:“还有什么条件,一并提出来吧。” “你需让利州支援粮草过来。” “李瑕给我什么?” 杨奔道:“我们不会再追击,并放了刘元振。” “只放元振一人?”刘黑马摇了摇头…… ~~ “我明白了。” 刘元振转过头,那张被烈日晒得红彤彤的脸上大汗淋漓。 他喘了两口气,看着刘金锁,却是笑道:“李瑕欲与家父谈判,对吗?你等露出破绽了,不修城防,反而大修屋舍,看来,是认定大汗不会再派大军攻成都,为何呢?” 刘金锁正要挥鞭抽这不干活的劳役,闻言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素来好奇心就重,不由问道:“为何呢?” 刘元振道:“眼下你等亦需休整,李瑕希望让家父谎报军情,隐瞒成都大败,然否?” 他一边说,一边放下了手中重重的石块,沉吟着,又道:“暂时不互相动兵,静观川东战局,此为于双方皆有利之条件。” “哈哈哈!”刘金锁大笑道:“还互相用兵?用你娘咧,你那黑马老爹还有兵用吗?” 刘元振有些无奈,对着这么个莽汉,道理讲起来也累。 “家父虽无兵,却可让大汗暂不再出兵……甚至,还能给李瑕粮草。” “给粮草?”刘金锁眼前一亮。 “不错。”刘元振道:“从利州调的粮草只到了一批,后续还会再调。” “能给我们?” “只要谈妥了。” 刘金锁问道:“就像我们和辽、金打了败仗,得给钱一样。” “这……差不多。”刘元振道:“与岁贡的道理相类,今次是我方败了,给尔方纳贡。” 刘金锁恍然大悟,拍头道:“怪不得……以往莪还说朝廷怎总是和谈,辽金又怎能答应,原来打了胜仗,再和谈,有这般好处。” “正是如此,战事资财靡费……” 刘元振话到一半,见刘金锁瞪着大眼,显然是听不太懂,于是换作更浅显的白话。 “言而总之,和谈比打仗要划算。你我双方有话好好谈,比继续打仗划算。明白吗?” “你爷爷听得懂。”刘金锁道:“但那黑马小儿真就能谎报军情?嘿,你们这战输得可不小。底裤都被扒了,光腚上了大街,还能瞒得住?” 刘元振毫不介意那些“爷爷”“小儿”的字眼,笑了笑,拉着刘金锁走了几步。 脚下的铁链作响,终于是走到了树荫下,他舒了口气,缓缓坐下来。 “刘大哥且听我说,谎报军情自古皆有。远的不说,只说你宋朝,徽宗年间,宰相王黼便曾花钱六千二百万贯,从金人手中买了六座空城,向宋徽宗报捷。” 刘金锁张了张嘴,讶道:“还有这样的事?你这猢狲,莫是拿言语诓你爷爷?!” “欸,天下间何等光怪陆离之事未有。”刘元振笑道:“我等北人豪爽,无这许多歪心思,编也编不出这等事。” 刘金锁大受震憾,犹不敢相信,只觉如何看都是假的。 刘元振又道:“还有,宋金灭辽之际,童贯以百万贯赎回燕京等空城,称‘大宋已收复燕云’,因此获封广阳郡王。” “真的?” “千真万确。” “乖乖。”刘金锁摇头不已。 刘元振又笑,道:“如今成都一战,不过万余兵力,小打小闹。家父瞒一瞒大汗,定能做到。李瑕若有此意,我可诚心襄助。” “嘿,那你说说,然后呢?” 刘元振揉着腿,沉吟道:“等川东战事消息,若大汗胜了,李瑕只有投降这一条路……” “可去你的吧!”刘金锁一巴掌便摔过来,骂道:“你这猢狲。” “刘大哥莫怒,且听我说完……” 刘元振三十余岁,但保养得宜,在刘金锁这二十几许的糙汉面前一口一个“大哥”却也不显得突兀。 他避了一避,整理着头发,道:“只说各种可能,此为其中之一。倘若到时大汗大胜,李瑕愿归顺,只须归还俘虏,家父可保他一世前程,双方安稳。” “狗猢狲,你还说!” “再说大汗若败了。”刘元振不急不徐道:“大汗若败了,那一切便如李瑕所愿,成都一战便算不了什么,家父之败绩亦有了借口。总之眼下休战,对双方皆好。” “哈哈哈哈,你那狗屁大汗,肯定是要大败的!” “哦?刘大哥何以确定?” “因为他的腚要被捅了!哈哈,忽……”刘金锁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重重踹了刘元振一脚,骂道:“狗猢狲,你是俘虏还是爷爷是俘虏?!审爷爷?!” 刘元振眼睛一眯,须臾又朗笑起来,道:“说了这么多,一句话,家父与李瑕有谈判的契机,刘大哥莫总出手打我,我值许多钱粮……” 正文 第447章 更聪明 刘元振脸色虽不显,脑中却依旧回想着刘金锁方才那一瞬间旳神情。 “你那狗屁大汗的腚要被捅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刘金锁那份得意从眼神中冒出,根本就藏不住,也做不了伪。 待那个“忽”字出口,又硬生生止住之后,刘金锁分明是极为懊恼。 一个咋咋呼呼的莽汉,演不出这样复杂的神情。 那,此事多半是真的了。 忽什么呢? …… 脑中飞快思忖着这些,刘元振脸上却丝毫不显,仿佛根本就没注意到刘金锁这句话,再开口,已换了别的话题。 “当然,除了让家父谎报军情、运来粮草,李瑕或许还需我联络蒲元圭。不必如此折磨于我,只需放了我与二舅、五弟,我必然会全力配合。” “哈哈哈,你真是稻杆敲锣,响的没。”刘金锁似乎松了口气,尬笑两声,大声道:“不可能轻易放了你的!” “只求刘大哥能为我美言几句。” 刘元振一直在笑,笑容并不谄媚,颇爽朗,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他眯眼看着刘金锁身上的刺青,又道:“刘大哥身上这花样好漂亮,是临安人?” “爷爷不是临安人,但在临安长大。咦,你怎知道的?” “看这技法、画风便知,天下唯有临安能绣这等精细的花样,有这斑斓色彩。” “别提了,那狗娘养的东西,坑了老子好多吊钱。” 好话没说对地方,刘元振笑了笑,自然而然又换了个话题,问道:“刘大哥与李知州也是在临安相识?” “嘿,可不是吗, 那时候, 我随阿郎北上, 那可真是……” 这句话终于是搔至刘金锁痒处,他将手里的鞭子一放,便夸耀起来。 刘元振听得那“北上”二字便留了意, 眼底泛过一丝波澜,含笑听着。 可惜, 不多时, 刘金锁再次反应过来, 陡然住了嘴。 “好你个俘虏,劳役不做, 哄得爷爷在此给你说故事!” 他这人情绪变幻急如雷雨,说怒就怒,已起身去捡起地上的鞭子, 又要打刘元振。 刘元振忙道:“大哥息怒, 今日真是累狠了, 你我是本家, 又相谈甚欢,饶了我这一遭可好?” “好个屁!爷爷也没你这样的本家。你抬眼看看, 这成都城几百万人都是蒙人杀的,你给蒙人当狗,不如给爷爷当狗, 好好修修这城!” “大哥且听我道来,屠蜀之事, 尚在窝阔汗之时,下令者为二太子阔端。今大汗即位, 杀窝阔汗一系诸王,亦是为蜀中生灵报仇……时过境迁矣。” 面对的是不晓事的莽汉, 刘元振张口便是一套说辞,又消了刘金锁一半怒气。 其后,他眼中精光一闪,又道:“到了如今,蒙古诸王之中,亦有不少心怀仁义。僻如世子真金,取汉名, 习儒学,此皆我辈汉人劝导之结果。” 话到此处,刘元振悄悄打量了刘金锁一眼。 果见那莽汉讶道:“真金?忽必烈的儿子?” “咦,刘大哥竟知世子之名?” “爷爷我知道的事可多了!” “佩服。”刘元振蜻蜓点水般试探了一句之后, 不敢就此话题多说,笑道:“你看,你我皆汉人,皆怜民生艰苦……” “闭嘴吧你!给爷爷去干活,方才闲聊花了多少功夫统统补上!今日不将这屋子修完,一口吃的都休想有!” “啪”的一声,鞭子再次抽下来。刘金锁说翻脸便翻脸,毫不含糊。 ~~ 远远的,李瑕正站在城头上看着这一幕。 过了一会儿,刘金锁“登登登”爬上城头,道:“阿郎,小人跟那小子聊了一阵了。” “都说什么了?” “说了好多。有些记得,有些记不得了。” “捡你记得的说。” 李瑕耐心听着刘金锁絮絮叨叨说了一会,问道:“忽必烈要趁着蒙哥出征之际,在草原上造反。此事你告诉刘元振了没有?” “没有。” 刘金锁先是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一般,之后想了想,却是又道:“不对……我好像说漏嘴了,又好像没有。我说他的大汗要被捅了腚,但还好我反应过来,停住了, 他没发现。好险好险” “嗯, 去吧。” 刘金锁脚步一抬,却又犹犹豫豫地停下来。 “阿郎啊,我真是不明白。” “有何不明白?” “为啥要让我跟那小子聊天?要聊些什么阿郎又不说。” 李瑕道:“我只是想了解了解刘元振。” 刘金锁又问道:“那我万一泄漏了机密,怎生是好?” 李瑕沉默片刻,道:“放心吧,你不会泄漏的。” “真的?” “嗯,你比他聪明。”李瑕道。 刘金锁大喜。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敢相信,但这话既是李瑕说的,肯定是真的了。 他不由满心欢喜,只想着等杨奔回来,一定要告诉杨奔“阿郎说,我比刘元振还聪明!” …… 看着刘金锁离开的背影,蒲帷向李瑕问道:“这便是你说的,刘金锁能把刘元振骗了?” “不错。” 蒲帷道:“刘元振那人极聪明,且被莪骗过一次,真能再上一次当?” “好吧,那我方才说错了。”李瑕道:“不是刘金锁把刘元振骗了,而是我把刘金锁骗了。” 蒲帷笑了笑,完全明白过来。 李瑕又道:“接下来,换蒲兄去看着刘元振……另外,再给令尊写封信吧,杨奔就快回来了。” “非瑜笃定刘家父子能答应我们所有要求。” “他们不会拒绝的。”李瑕道,“这是双赢的合作。” 蒲帷点点头,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问道:“忽必烈真要在草原上造反?” 李瑕回答得很干脆。 “对,就是这样。” …… 待蒲帷走后,李瑕揉了揉脸,难得显得有些犹豫。 局面对他而言渐渐有些为难起来。 一方面,要解决眼下的各种困难,他必须让刘黑马、蒲元圭这些在蒙哥帐下的将领心生惊疑。如此,才能得到他们一小部分的配合,得到钱粮、情报。才能守住成都,继而有反攻汉中的可能。 但另一方面,李瑕渐渐意识到,自己插手的太多,是否会改变某件事? 以往,他认为一切都是大势。 蒙哥伐蜀是大势所趋,蜀中山城坚垒、宋朝民众抗蒙热情高昂亦是大势所趋。蒙哥该是在两股大势的轰然碰撞中死掉……这其中,他李瑕所为暂时还不足以影响这两股大势。 但若蒙哥之死原本只是意外呢? 李瑕的犹豫便在这里。 做的越多,他的顾虑也在一点点的堆积,终有了些迷茫。 他想着想着,忽然脱掉身上的盔甲,绕着成都残破的城墙跑起来。 …… 夕阳一点点落下,李瑕也不知跑了多久,大汗淋漓,双手撑在膝上大口地喘着气。 “呼……呼……” 隔了很久,他再次对自己说了那一句话。 “你是冠军。” 冠军不止是荣耀,而是百折不挠,一往无前。 哪一次,你上场前,是寄望于对手有伤病? 蒙哥死不死的又如何? 他不死,你便怕了吗? “来啊。”李瑕喃喃着,再次直起身躯,迈动了脚步。 晚风躁热,城池荒废。 但热血与汗水洒下,又像是在给这荒废之城浇水施肥,要让它重回繁华昌盛…… 正文 第448章 阴谋 数日后,遂宁,灵泉山。 此地位于成都东面三百里,蒲择之收复成都时曾命段元鉴驻守,协助刘整守箭滩渡,后被蒙军攻破。 刘元振牵马在箭滩渡上了小船,渡过涪江,拖着疲惫旳步伐上了山,终于再次见到了刘黑马。 “父亲!” “元振!” 父子二人对视良久,眼眶皆有些发红。 “父亲竟伤得这般重?” “小伤,无妨。”刘黑马看着刘元振那被晒到脱皮的脸,摇了摇头,道:“你受了不少苦?” 刘元振回想起在成都干的那些苦活,把伤痕累累的手藏在袖子里,不欲让刘黑马看到。 但他肚子里还是“咕噜”了一声,声音很响…… 不一会儿,吃食被端上,父子二人谈起眼前的局势。 他们能有这舒服的处境,显然,都是答应了李瑕的某些条件。 “战败之事,莫与人言。”刘黑马脸色深沉,隐隐有些尴尬,道,“有宋军突围,故而我追击至此。如今大军犹驻于成都城外,与宋军对峙。” “孩儿明白,利州的粮草还会继续调往斩龙山?” “嗯。” 刘黑马应了,闷声闷气的。 这事说起来真是无甚意思,他也不欲再谈。 刘元振擦了嘴,道:“李瑕让我给蒲元圭带封口信,‘若有变故,蒲帷可为后路’,希望蒲元圭能给他回信。” “依他所言,他便放了仲厚与培之?” “不,李瑕说的是……不按他说的做,他便杀了五弟与二舅。” “这小畜生!” 纵是刘黑马涵养颇好, 也忍不住骂了出来。 眼下, 他考虑的已非如何击败李瑕, 而是如何遮掩败迹。 他任都总管万户,统领西京、河东、陕西等地,地盘是自己的, 还有些兵马,如今已派人回去再调。 但担忧的是, 李瑕之后的反应。 “若有变故?”刘黑马问道:“李瑕真是笃定大汗会败不成?” 刘元振斟酌着, 缓缓道:“孩儿在成都时, 得到了些蛛丝马迹。” 他复述着与刘金锁闲聊时的细节,最后道:“一个身在南边宋军中的小校将, 对草原之事有如此了解,怪哉。” “刘金锁不是故意与你说的?” “绝不是。” 刘元振很是自信,又道:“孩儿是何样人, 岂能连个傻子都糊弄不了?他没开口, 肚子里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已一眼将他看穿。” 刘黑马点点头, 喃喃自语道:“漠南王如今在哈拉和林,主持佛道辩论吧?” “说到此事, 还有个细节,刘金锁认识不少全真教道士。”刘元振道:“孩儿曾听到他与旁人闲谈,聊到一句‘到时我们去抢了终南山, 那些牛鼻子可富,佩的剑都是西夏剑’。” 刘黑马眼一眯, 目光灼灼地看着儿子,道:“莫卖关子, 你如何想的?” 刘振元开口,有些迟疑着道:“漠南王莫非与宋廷有所联络?” 话不必挑明, 刘黑马明白这当中的意思。 有些事,他是最明白的……忽必烈的威望远远不能与蒙哥相比,甚至因其行汉法治汉地,蒙古诸王颇有抵触,骂其大逆不道。 因此,刘黑马揣度忽必烈的野心,该是如察合台、拔都一般分封, 据漠南,为中州之主。 而不可能统治得了偌大的大蒙古国。 成吉思汗的子孙们,也不可能容忍重用汉人的忽必烈成为大汗。 绝不可能。 这道理,刘黑马以为忽必烈懂…… 他不由沉吟道:“漠南王若真有此心, 为何不与我说?” “父亲,我们与漠南王亲厚,这不假。”刘元振道:“但去岁大汗钩考中原,并未牵连到父亲与史天泽。漠南王只怕……并不信任父亲了。” 刘黑马与汉人无异,从心底上说,蒙哥与忽必烈之间,他更倾向忽必烈。 但刘家与史家一样,是成吉思汗时便投效的宿将,不需要依附忽必烈也能得到蒙哥的信重。 一定要站队的时候,刘黑马的选择确实难说。 总之,他与忽必列亲近,但非心腹。 “即便如此,你的猜想也不妥当。”刘黑马道:“漠南王是何等英雄,不至于让李瑕得到这般机密的重大情况。” “若是漠南王与赵宋中枢有所联络又如何?”刘元振道:“李瑕年纪轻轻,竟能任如此高官,背后势力必不小。” 话到这里,原本不该挑明的也直说了。 刘元振不再藏着掖着,语速加快,道:“且李瑕笃定大汗会败, 为何?此子出身微末, 能屡挫名将、收复川西,其背后若无一股大势力推动,孩儿真不信。而这股大势,赵宋中枢尚且没有。” 刘黑马眼神一凝,脸色愈深沉。 刘元振越说越自信,侃侃而谈道:“李瑕不肯归顺大汗,非因迂腐,那是为何?到底是谁给了他这样的底气?!” “不,因你看不透李瑕,故而有所臆想。漠南王不会如此,他岂能不明白,他的威望不足以震慑诸王,一旦造反,只会让大蒙古国四分五裂?!” 刘元振沉默。 他皱了皱眉,也开始怀疑是否自己想多了。 父子二人安静了许久。 忽然,刘元振扬起嘴角笑了笑。 “四分五裂又如何?”他喃喃道。 刘黑马眯了眯眼。 刘元振道:“大蒙古国四分五裂了,那又如何?如此广阔的疆域……如此广阔!” 便是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大蒙古国之疆土。 “分崩为四国,五国,哪怕十国……漠南王只要称汗,他治下之土也将远胜于历朝历代!便是当今大汗,真能维系住这大蒙古国?弹压得住窝阔台、察合台系诸王?何必管它是否分崩离析?!” 刘元振倏然起身,目光灼灼。 “父亲!漠南王真有称汗之志啊……不,他该称帝,称帝才是啊!” 刘元振突然激动起来。 他与刘黑马不同,他更看重往后,也更有蓬勃之气。 “北人劝了漠南王这么多年,‘今日能用士,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为的不正是如此吗?我等习儒练武,上马取天下、下马治生黎,只为到草原上行蒙古之礼?不!中州不当为汗国,当有煌煌王朝!” 刘元振搓着手,一边说一边踱步。 “煌煌王朝,此方为我辈之不世功业。金莲川幕府那些老家伙也是这般想的。今日之一切,皆出于其谋划,如此方说得通!漠南王真愿回哈拉和林清闲终老?赵宋不该由大汗攻打下来,它只能由中州之主来取!” 他紧紧盯着刘黑马,劝道:“父亲,该由一个正统皇帝来取赵宋。金莲川幕府那些人,要拥立一个皇帝!不是大汗,是真正的天子!” 不是生在辽、金、蒙古的北人,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他们心底,渴求的就是一个皇帝,一个如秦汉隋唐的国君,而不是什么大汗。 千百年来,深深刻在骨子里。 为此,刘元振已微微颤栗。 刘黑马没有说话,脸色深沉得厉害。 随着儿子的分析,他确实已能揣测到一场阴谋的轨迹。 漠南王饱受猜忌,金莲川幕府因此联络赵宋,联手要让大汗亲征失败。待大汗威望大跌,无法威慑诸王,便只能重新让亲兄弟来主理漠南。 李瑕还不足以有这个实力。那么,赵宋这边,有某人与漠南王达成了默契,遂派李瑕北上相谈,之后在川蜀布局,对大汗形成了包围之势。 此人之目的比漠南王还要狠辣,不打算让大汗活着回草原?借此收复汉中。 能与漠南王搭上线、布这样的局;且重用李瑕这个起于微末的年轻人、并全力支持。 深谋远虑、慧眼如珠……赵宋中枢到底是谁有这般能耐? 丁大全? 刘黑马久在北面,实在是不识得几个宋廷重臣。 因自史嵩之丁忧去相之后,宋廷宰相换得既快,个个还生怕与北面有所交集。 他也是出征前才打探到,当今之丁大全任相不久,据说名声不太好。 没想到,竟是如此老谋深算之辈。 无怪乎赵宋皇帝如此信任他。 刘黑马不由大生忌惮。 …… “父亲。” 刘元振又开口唤了一声,劝道:“漠南王没告诉我们,但他知道的,只要事成,我们会拥护他的。” “傻孩子。”刘黑马道,“不会有比大蒙古国更善待武人的王朝……为父是世侯,不是文官。” “可往后呢?乱世总会终结,父亲的子孙后代真能世世代代袭爵?父亲不也说过吗?诗书才是不朽,文官才是盛世最好的归宿。” 刘黑马摇头。 他一辈子活在乱世,只有兵权才让他心安。 刘元振苦笑,道:“孩儿明白父亲心意……但,我们败了啊。” 刘黑马终于叹息一声。 是啊,败了。 败了便无资格再做决择,眼下,最好的选择竟还真是支持漠南王。 …… 这一场谈话,无形中彻底动摇了刘黑马的战意。 他自己都能预料到,川蜀之战,往后他做出每一个选择时,都会回想起今日琢磨出的那一场阴谋…… “按李瑕说的,你替他联络蒲元圭。”刘黑马缓缓道,“为父会再手书一封,派人送去成都。” ~~ 半个月后,成都。 李瑕截获了利州送来的粮草,且相继收到了刘黑马、蒲元圭的回信。 这些,都是他计划之后、努力达成的小小成果,总能让他心安。 反而是盼着蒙哥去死,这种飘渺的期望总是让人不安。 “成功,果然还是靠自己一步一步得来告谱,投机不适合我。”李瑕心里如此感慨道。 他从蒲帷手上接过蒲元圭的信,摊开,扫了两眼,脸色渐渐凝固下来。 信上的内容并不复杂。 蒲元圭称蒙军正如火如荼对钓鱼城展开攻势,并劝降蒲帷与李瑕。 虽是劝降,字里行间却暗藏着一些消息。显然,刘元振并未与蒲元圭说透,但提点了些什么。 李瑕对这个态度很满意。 他忧虑的是情报上传达出的战况。 “钓鱼城……此处若被攻破……” 蒲帷道:“钓鱼城若失守,重庆必守不住,则川蜀亡矣。” 这是毋庸置疑之事,李瑕自然知道。 “运筹先去忙吧,我想事情。” “好。” 李瑕长舒一口气,倚在椅靠上,闭上眼。 他的一切计划,皆是建立在“蒙哥死”这件事上。 眼下,需要做出一个决断。 是等在成都,等蒙哥战亡,马上提兵汉中;还是支援钓鱼城,亲手补上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正文 第449章 俯瞰 叙州。 江春近来心情极好。 收复成都旳消息传来,泼天大功突然砸在头上,想不开心都难。 封赏虽还未下来,但改变已然开始。比如,牟珠向来善妒,前几日竟是提议要为他纳一房妾氏。 江春却是摆手拒绝了。 非因不想,他极想。 但他是聪明人。 牟家因牟子才辞官,在官场上势弱了不假,但牟子才也因此名声大燥,一旦起复,便是要成为重臣的。 比如……往后新帝登基时,便最需要起复宿儒。 他江春眼下是立了功,升官指日可待。 但此时纳妾,牟家人如何想? 两家联姻,是要携手并进的。 妾什么时候纳都行,不能在这时候纳。 为官,先要会为人处事。 不过,虽拒绝了妻子的提议,江春还是感到美滋滋的。 再没人能说他是依靠岳家晋升,他的前途,是因他的功劳! 连在安抚使朱禩孙面前,江春底气也壮了不少。 …… “载阳慧眼识珠,放手用人,又镇守叙州,筹措军需……前途无量啊。” 见了面,在堂中坐下,朱禩孙也不得不褒扬江春几句。 江春行礼笑道:“一切皆是朱安抚使指挥有方,非瑜也称,幸有安抚使运筹帷幄,遣他北上复成都。” 朱禩孙苦笑。 随着程元凤罢相,他知道自己便是“立下大功”,晋升也有限。 很快,江春……甚至李瑕的官位都要在他之上。 故而,谁人不恨丁大全? 只可惜,当初程相公窘于章程,拘泥小节, 不敢大胆起用李瑕。 到如今, 想这些已无用了, 朱禩孙摆手道:“成都既克,非瑜也该向我回报调令了。另外,如今川东战事如火, 蒲帅严命我守住泸州防线。” 这话,言下之意很简单……把信印还我, 我还要回泸州带兵。 江春当然听得懂, 但偏要装傻充愣。 “朱安抚使此话怎讲?非瑜不是已派人报功了吗?” 朱禩孙道:“我打算让非瑜统兵镇守成都, 两地路远,战事由他权宜决断。载阳认为如何?” 他说得更为直接了……你想怎样就怎样, 但把信印还我。 江春道:“朱安抚使所言极是,不过,安抚使之职权, 何须问……” “江载阳!” 朱禩孙终于拍案喝道:“我受够了你的官腔!莫再我面前推诿了事, 只说信印能不能物归原主?!” 江春骇了一跳。 他只觉朱禩孙这位上官的涵养还不够。 太沉不住气了…… “安抚使息怒, 息怒。我虽不明安抚使所言何意, 却可派人问非瑜……” “够了!蜀川危在旦夕,你还在这虚言客套!看看你这模嘴脸, 有一点为国为民的样子没有?!” “是,是……官印不在我手中,我真需要派人到成都去问。” 江春故作惶恐, 心中愈发摇头。 冲我发火? 你的官印丢了,我不揭破, 你冲我发火? 事实上,朱禩孙能坐到这个官位, 江春如何想,他都一清二楚。 但换作谁在这种局势危急之时丢了官印能不急? 他开口, 打算继续敲打江春…… 恰在此时,有小吏小跑到堂外。 “安抚使、江知州,外面有人求见,送来了这个……” 那是一个锦盒。 朱禩孙打开一看,却是愣了一下。 他目光落处,只见他的各个信令皆在其中。 “这……” “安抚使,是否要见来人?” 朱禩孙拿着那个锦盒, 抬起头,张了张嘴,没有马上回答。 他知道,李瑕不太可能轻易将这东西还回来…… 此时, 一个身影已踏进了大堂。 “朱安抚使,许久不见……” ~~ 凌霄城。 校场上的士卒还在列队操练。 点将台上,易士英负手而立。 这是七月中旬,天气最热的时候,阳光照下来,能看到他身上还冒着热气,他却始终披着重重的盔甲,没有一丝一毫想去休息的意思。 但,易士英心里是忧虑的。 重庆府的消息前几日已到了。 重庆之门户,合州钓鱼城已被蒙古大军围了两月,消息不通,情报不知。 蒲择之也派人问了叙、泸方面的情报。 而更具体的指令,还要等叙、泸的情报传回重庆,再由蒲择之定夺,是否需下长江支援重庆…… 易士英忧急如焚。 他已隐隐感受到蒲择之已失了指挥全局的权力,只看这消息传递的速度便知。 万一, 等重庆需要支援的消息传来……甚至重庆府还未做出决断,已被蒙军攻破…… 另一方面,易士英绝不也擅自带人离开驻地。 不合章程是其一。 蒙军若趁叙、泸兵力空虚之际再袭卷而来,攻破叙、泸防线, 重庆更要腹北受敌。 正想着这些,易士英忽听到山门处传来鼓声。 只有一声,该是有人上山了。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看去。 过了许久,几各长宁军兵士领着两名信使大步走进凌霄城…… ~~ 若能从天上俯看整个川蜀,如今的川西、蜀南显得十分平静。 战火突然被隔绝在龙泉山脉已东、长江以南。 岷江、沱江,依旧流淌入长江,不为人世间的杀伐所动。 而目光若顺着长江奔腾的河水向东……到了重庆府,很容易便能感受到此间的紧张、匆忙。 …… 重庆府。 蒲择之病了。 他却还是每日强撑着病体到制置府大堂上关心战事。 “京湖的援兵到了吗?” “还没有。” 答话的是蒲择之的幕僚梁松垣。 事实上,如今制置府中也几乎只剩下这些幕僚了。 能调的将领都被派去增援钓鱼城,调派不动的,也不会听蒲择之的召唤。 计划收复成都时,麾下大将云集。 刘整、杨大渊、段元鉴、韩勇、张大悦、蒲黼、蒲元圭…… 至如今,若不听调、若投降、若战死,如树倒猢狲散。 大败之前,首先感受到的是孤独。 “我倒真希望,吕文德能早些来。”蒲择之喃喃道,“川蜀,急需这位四川副制置使领兵增援啊。” 梁松垣听了,心中却是另一番感受。 事已至此,蒲择之所考虑,依旧不是个人前程权柄。 他是真希望吕文德能早些到,夺了他这四川制置使的权柄也好,只要能守住钓鱼城、重庆府,守住大宋社稷的门户。 可朝廷呢? “东翁啊,当初学生便劝你,莫要试图招降罗显。那是叛国投蒙之人,东翁与他扯上干关,便是再收复了剑门关又如何?如今蒲元圭一降,东翁……” “住口。” 蒲择之打断道:“说局势……突破蒙军防线了吗?” “还没有。” “算算……重庆还有多兵力能支援钓鱼城……” 梁松垣苦笑道:“若说眼下或许还肯听东翁调遣的,也唯有潼川府路朱安抚使了。” “派去的消息……传回来了吗?”蒲择之有气无力地问道。 下一刻,堂外有人跑来。 “大帅,好消息,好消息……” 蒲择之重病中身子一振,忙道:“快说!” 梁松垣接过信报,快速扫了一眼,道:“京湖大胜!京湖大胜!贾相公领吕将军击败了蒙军塔察尔部……” 蒲择之却是又一愣。 “你说什么?吕文德先去了京湖?怎会如此?发生了何事?” 他不觉得喜,反愈发感到局势要塌下来…… 正文 第450章 东山再起 泸州,神臂城。 成都府路、潼川府路一共有兵马近两万人,包括云顶、嘉定、叙州、庆符、泸州、凌霄城等所有守军。 其中一万余人已被李瑕调至成都,接连与纽璘、刘黑马大战,疲惫至此,必须要休息,且镇守成都。 成都旳将士们累了,可以休整。 李瑕却是马不停蹄赶到泸州,瞄上了已休整好的近万人……朱禩孙留在泸州的八千兵力,以及长宁军。 他借朱禩孙之名义,开始夺取兵权。 八月初,兵马终于齐集于神臂城。 看起来十分充足。 但,其中精锐兵士不过四千人,其余皆是临时抽调的辅兵、乡勇、民壮。 而川西、蜀南两地也因此极为空虚…… 且这是整个潼川府路仅剩的一点家底,不到万人要守成都后方、重庆上游,整整两州十四县之地。 一旦被调离,任意一支小股蒙军便可长驱直入。 那么,叙、泸被攻破,成都成为孤城,也必然失守。从而,川西、蜀南覆灭。 朱禩孙本认为李瑕夺兵权是为了巩固叙、泸防务,进而巩固成都胜果。 他没想到,李瑕集兵之后,竟提议要带兵离开。 “非瑜明白这个后果吗?连蒲帅也不敢轻易调动叙、泸这点兵力。为何?一旦叙泸失守,便相当于让出长江上游,局面只会更坏!” “我明白。”李瑕道:“但请朱安抚使放心,如今蒙军的川西主帅刘黑马,绝不会轻易发兵来攻。” “便是他只剩一兵一卒,蒙哥尚有十余万大军。你莫太狂妄了。” “我的意思是,刘黑马不愿来攻。” “理由呢。” “不方便告知安抚使。” 李瑕竟是这般直截了当地随口应付了朱禩孙。 不是他故作神秘。 而是,与刘黑马谈判、借忽必烈的阴谋去诈刘元振……这些事,终是不能与人明言的。 引导这股势,慑住了刘黑马,才使得川西、蜀南暂时安稳,可集兵于一处。 但接下来呢? 蒙哥不死,后续的一切计划都不能施行。 李瑕当然可以等着, 慢慢休整, 慢慢积蓄力量…… 王坚斩杀晋国宝之事, 已通过蒲择之的情报传来。守将有如此坚决的意志,以钓鱼城之地势,也许还可以守很久。 若蒙哥会死, 钓鱼城是最有可能之处。 这是李瑕依据后世所知做的猜想。 但,一旦有了变化, 各种可能皆有。 一则, 钓鱼城并非没有被攻破的可能。 它地势极险, 可大获城、青居城、运山城、大良城,哪一处不险要?王坚意志坚决, 可张实、杨立、王佐、段元鉴,哪一个意志不坚决? 万一有哪个心志软弱的宋将被李瑕顶替了位置,留在钓鱼城中, 一刀斩下王坚的头颅…… 二则, 钓鱼城能守得很久, 蒙哥还会死吗? 恰如李瑕曾与易士英所言“等到临安城破, 大宋灭亡,凌霄城也许还在”, 钓鱼城也是一样,它是极重要的战略位置。 但位置再重要,也不是不能绕。绕过钓鱼城, 走万州、走夔州,一样可以顺长江直下京湖。 变数太多了。 …… 李瑕走上神臂城的城头, 望向浩荡的长江水。 他极目远眺,似想在历史的洪流中找到一些头绪, 但找不到。 蒙哥,这是统治疆土最广、掌握权势最大之人, 让当今已知世界所有人都因他的弯刀铁蹄而颤抖、恐惧。纵观整个人类历史,无人可出其右。然而,比起史册上那一个个响亮的名字,他又显得如此籍籍无名。历史课本上不记录他的名字,后世大多人只知道成吉思汗、忽必烈。 王坚,兴元府都统、兼知合州,官职不算大, 地位不算高。在四海诸国被蒙古铁蹄踏灭之际,他孤守钓鱼城,斩杀使者以示决心,迎击当世最强大的兵马, 何等气概?然而,史册没有为他单独列传,鲜为人知。后世人多是戏说杨过杀了蒙古大汗,而又有多少人知王坚之名。 这一战,湮在层层迷雾中,并未在历史的洪流中得到配得上它的讨论。 李瑕很想要透过迷雾,一窥它的壮阔。 当然,它一定已因李瑕而有所改变,虽然不知改变了多少。 …… 李瑕首先就不知道,蒙哥攻蜀的时间提前了整整大半年。 因为兀良合台之死。 这个蒙哥最亲近的大将死在蜀南的消息,使蒙哥更早的开始筹备攻宋。 之后,是宗王阿卜干死在成都,更促使了蒙哥提前决意亲征宋朝…… ~~ 这一年是戊午年。大宋兴昌六年,蒙哥汗八年。 八月,蒙古大军已包围了钓鱼城两个月。 蒙哥驻军在钓鱼城东面五里的石子山; 汪德臣在钓鱼城西面驻扎, 负责初期的主攻; 史天泽则驻扎在南面,沿嘉陵江摆开兵力, 防止重庆宋军的支援。 十多万蒙军将山城围得水泄不通。 这两个月间, 蒙哥并未下令强攻钓鱼城,而是先拿下了钓鱼台南面的水军码头,阻断了山城与重庆之间的联系,并摧毁、俘获宋军战船数百艘。 之后,蒙军一边包围、一边休整,以躲避夏日炎热的天气、恼人的蚊虫。 这个时节抵达钓鱼城下,对蒙军而言,有坏处,也有好处。 坏处是,北人显然不习惯重庆的酷暑,军中疟疾肆虐,还未开战便出现了大量的伤亡。 但蒙哥入蜀以来,接连大胜,正是士气振奋之时,疟疾对军心的打击并不致命。 正好,在经历过漫长的行军,攻打沿途堡垒之后,士卒确实需要休整,又可对钓鱼城守军形成压迫。 终于,出伏天一过,天气便渐渐转凉下来。 接下来是漫长的秋冬,有大把的时间任由蒙哥伐蜀。 …… 八月七日,阴天。 号角声起,蒙军再次开始强攻钓鱼城。 汪德臣率先领兵攻打镇西门。 这个城门建在山上,山势极为陡峭,仅有一道山梁上山。 蒙军的砲车无法抛射上去,只能搬着云梯,试图架在陡峭的山坡上攀城。 伤亡自然极大。 不时有人从悬崖峭壁上跌落,漫天都是蒙军的叫喊…… 石子山大营,蒙哥坐在大帐中,巍然不动。 除了爱喝酒,他并不贪于享乐,永远都是默沉寡言的样子,威严而深沉。 “大汗,刘黑马派人来报战况了,他还在成都与宋军对峙,连打了几场大胜仗。但他抵达成都时纽璘已战死,他只有骑兵支援,不能攻城,准备从陕西再调兵来,为大汗攻下成都,尽快赶回重庆……” 每听到成都的情况,蒙哥便感到恼火。 他不是冲刘黑马,而是冲纽璘。 珊竹带的纽璘,智勇双全,蒙哥对他寄予厚望。然而,去年到今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大败了,连性命与麾下的勇士也丢了。 “纽璘辜负了他的大汗,长生天会惩罚他,告诉刘黑马,别再让我失望。” “是。”信使退下。 但不一会儿,有人从帐外走了进来,附耳对蒙哥低声说了句什么,隐隐还能听到“忽必烈”三个字。 蒙哥皱了皱眉,不悦,淡淡道:“继续吧。” 很快,下一个信使又匍匐在蒙哥脚下。 他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惊惧之色,在蒙哥的凝视下瑟瑟发抖。 “大汗……宗王塔察儿……” 蒙哥沉声道:“塔察儿又败了?” “是,宗王还是没能攻下樊城……” 听了这样的坏消息,蒙哥反而不太生气,至少脸色十分平静。 “成吉思汗的子孙,出现了废物。”他如此评论一句,下令道:“派人回命忽必烈统左翼诸路蒙古、汉军征京湖,以明年为期,与我会师于临安赵宋行在。” 随着这一声令下,石子山大营更加忙碌起来,起草着大汗的诏令,派最快的马匹送往草原…… 去年,在中原轰轰烈烈的钩考使得忽必烈失去了所有权柄。然而到了今日,突然间,蒙哥竟决定再次起用这个同胞弟弟。 许多人完全不明白大汗为何要如此。 但有心人却能隐隐感到这场战事背后,还有一场暗流涌动。 ~~ 数日之后,刘黑马收到了蒙哥的命令,同时也听说了忽必烈重新统率大军的消息。 他惊出了一头冷汗。 “大汗这是察觉到什么了?” 刘元振亦是惶恐,良久才喃喃道:“大汗这么做,理由太多了,也许是预感到攻宋不利,不得已起用漠南王。” “也许是大汗听说了漠南王要有所动作,将他调离草原。” “不。”刘元振摇了摇头,“这也许就是漠南王的谋划呢?我们猜对了……我们真的猜对了。” “太险了啊。”刘黑马喃喃道。 “不论无何,漠南王东山再起了。”刘元振咽了咽口水。 因蒙哥与忽必烈之间的交手,他分明也已感到害怕,却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父亲看到了吗?漠南王挺过来了,猜忌、钩考……连大汗也不得不承认,只有漠南王能得中原人心。这次,我信我一定是猜对了。” 他不愿放弃他的猜想,既恐惧又兴奋。 “相信孩儿,很快,便到了我们押注之时……” 正文 第451章 入援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已过了中秋节。 蒲择之没心情过节,他终日埋首于情报、地图之间,试图想出办法破解眼前旳危局。 得不到太多消息,但可以想见,中秋之后蒙军对钓鱼城的攻势必会越来越猛烈…… 蒲择之对钓鱼城的地势有强烈的信心,相信只要是正面攻防战,钓鱼城短期内定然能守住。 但地势是死的,一旦有叛逆杀主将而降,或蒙军绕道……太多状况都能导致川蜀覆灭、大宋灭亡。 作为四川制置使,蒲择之远远比钓鱼城守将王坚要忧虑。 他急需吕文德统兵入蜀。 支援钓鱼城只是其一,坐镇重庆才是关键。 唯有如此,万一钓鱼城破,重庆才有兵力再阻一阻蒙军,让大宋长江防线有时间布防;哪怕蒙军绕过钓鱼城,重庆守军还可衔尾追击,断蒙军粮道。 换言之,重庆必须要有兵力,既是与钓鱼城互为犄角、也是守这道防线的意义所在。 然而,蒲择之千盼万盼,却没想到吕文德这个四川制置副使竟是到京湖去支援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 苦等到八月二十一日,终于,他听下属禀报。 “大帅,援军来了!” “总算来了。”蒲择之长叹一声,撑着病体起身,道:“取兵符来,准备移交吕副帅吧……” “大帅,不是吕副帅的兵马来了,是叙泸兵马来了……” 蒲择之一愣。 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否老糊涂了,忘了曾经调过叙泸守军。 “扶我……到朝天门看看。” “是……” 蒲择之咳嗽着,在扈从的搀扶下吃力地登上朝天门城楼。 长江在此地回环,一派壮阔景象。 江风很大,老人的身躯愈显得孱弱。 他极目眺望,望到长江上游有数不清的船只正扬帆而来。 为首的大船上旌旗烈烈,一面旗上, “宋”字迎风展开;另一面旗上则是“大宋潼川府路安抚使朱”。 蒲择之却想到了另一个人, 李瑕。 他猜得到这支兵马因谁而来。 眼前这一幕, 仿佛是让他回到了成都城外时,猛然听到那一句“迎蒲帅入成都!” “关键时候,每每是非瑜来啊。”蒲择之低声自语道…… ~~ 府衙。 “你等先去歇着, 我与非瑜单独聊几句。” 蒲择之既开了口,很快, 堂上其余人都退下。 这是他对李瑕的信重。 “你莫非是拿了杞材的信印?或是威胁了他?” “是。”李瑕很坦荡。 今日再见面, 他目光看去, 只见蒲择之苍老了许多,再无当时的威风凛凛。 只过了一年, 已熬枯了这位蜀帅。 “万一蒙军攻潼川府路又如何?”蒲择之问道,脸色有些难看。 “不会。”李瑕道:“刘黑马中了我的计,不会轻举妄动。” 他沉吟着, 对蒲择之还是说出了大部分的实话。 “去岁我北上, 曾探得一个情报, 忽必烈将派人刺杀蒙哥, 故而料定此战大宋必胜。我有意借忽必烈之势威慑刘黑马,但不敢直言, 以免他提醒蒙哥防备。遂骗刘黑马,言忽必烈将在草原造反……” 分析了许久。 李瑕最后总结道:“刘黑马心底还是倾向于忽必烈,他以为川蜀之战有忽必烈在幕后推手, 必会静观其变,不至于再攻潼川府路。” 这事太复杂, 蒲择之低头消化了良久。 末了,他喃喃道:“赌一把也好, 也只能如此了。” 李瑕道:“当然,忽必烈刺杀蒙哥, 未必会得手,故而我还是领兵来了。” 蒲择之走了神,想了许久,方才问道:“这消息,你还与谁说过?” 李瑕犹豫片刻,坦诚答道:“贾似道。” “果然如此……” 蒲择之惨笑一声,眼中已俱是苦意。 李瑕预感到不好, 问道:“可是出了变故?” “吕文德并未入援川蜀,往京湖去了,与贾似道打败了塔察儿。” 李瑕一愣。 他凝神思考了一会,渐渐想明白这其中的关键。 当时, 为了得到贾似道的支持,李瑕不得不拿出有价值的情报与之交换。 但,贾似道自有一番思量。 他竟是……并不想要击杀蒙哥的功劳。 有时候,功劳太大,反而是杀身之祸。 那么,在贾似道眼里,蒙哥既会死,便不必忧虑川蜀战场。只等蒙军退了之后,遣吕文德去夺权便好。 对他而言,京湖才是取功业的好去处。 …… “天下三大战场,两淮是我大宋防御最有底气之地,三里一沟、五里一渠,可遏蒙古骑兵。川蜀多山,道路难行。因此,京湖战场其实是蒙军破我大宋的关键。” 蒲择之怕李瑕不明白,于是缓缓解释起来。 “但为何蒙军却年年主攻川蜀呢?因为他们没有水师,无法正面攻破京湖。简单而言,京湖是大宋的内层篱笆, 川蜀是外层篱笆。蒙哥要先打碎外层,才能攻入内层。这道理,朝中重官与官家都明白。” 李瑕听懂了,道:“换言之,川蜀破了,还有京湖。官家虽担心外层篱笆坏了,但内层篱笆若坏,他更恐惧,这是远忧与近忧的区别。贾似道守住京湖,功劳比守住川蜀更大?” “此为其一。”蒲择之道:“其二,大宋已无力北伐。这战,打胜了也只是守住而已。和谈是必然之结果。” “和谈?战事正如火如荼,便要考虑和谈吗?” “是啊。”蒲择之又咳了两声,问道:“我说和谈是必然,你可知为何?” 李瑕点点头。 宋朝便是打赢了,也不可能消灭蒙古,正常而言,那就只能和谈。 蒲择之又叹道:“若是吕文德与蒙哥对垒之际,蒙哥真死了。待到和谈之际,吕文德岂有好下场?” 李瑕明白。 莫说忽必烈要刺杀蒙哥本就是他编的,哪怕是真的。一旦和谈,忽必烈也必须表明态度。 “当年,开禧北伐之后,史弥远暗杀韩侂胄,处死苏师旦,割下此二人头颅,派使臣王柟送到金朝和谈……往事历历在目,贾似道、吕文德岂敢效仿韩侂胄、苏师旦?” 蒲择之显然是心灰意冷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李瑕一时竟分不清这是贾似道的错,还是宋廷的错。 往事历历在目,近的是韩侂胄,远的还有岳飞。 杀得金人闻风丧胆,那到了宋廷要与金朝和谈之际,不杀岳飞怎行? 贾似道口口声声要保大宋山河,却不敢当岳飞。 终究是入官场时日尚短,李瑕当时没能预料到这其中还有这般龌龊思量。 “我弄巧成拙了。” “不怪你。”蒲择之叹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至少,非瑜领兵来了。” 李瑕起身,拱手道:“任凭蒲帅差遣。” 他敢夺朱禩孙之权,与纽璘一战、与刘黑马一战,因为这都只是万余人的战役。 李瑕经验虽少,却曾看过蒲择之指挥三万人,勉强敢试试手。 但二十余万人的大战,便是天才,也不可能初出茅庐便轻易上场。 因此,李瑕依旧是抱着谦虚学习的心态,愿听蒲择之指挥。 他自信,但不自负。 “咳咳。”蒲择之谈了这么久,显然已极是疲惫,撑着精神道:“潼川军远道而来,且先休整几日……到时,你可敢支援钓鱼城?” “敢。” “不求你能胜……十余万蒙军,不是你能击败的。但……须让钓鱼城军民看到,大宋未曾抛弃他们……” 还是那一句话,坚城险寨,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大获、青居、运山、大良城皆是如此。 必须要有援兵,否则,蒲择之真的怕王坚步了段元鉴之后尘…… ~~ “都统。” 王坚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刘渊,感到有些疑惑。 “看,蒙军又攻山了。” 下一刻,副将张珏指着山下喊道。 王坚又转过头向城墙下看去。 “噗!” 一声响,余光当中,只见刘渊一刀斩下张珏的头颅! 王坚尚未反应过来,一柄大刀又已劈下来。 “你……” 他猛地惊坐而起,只觉浑身大汗。 “是梦啊。” 喃喃了一声,他微微苦笑,才想起刘渊是段元鉴的副将…… 无心再睡,王坚起身向南面的护国门走去。 不必再披盔甲,他本就是卧甲而眠的。 …… 夜色深沉,副将张珏正在城头巡视。 “来了?白日还需换都统指挥,夜里何必再过来?”张珏道:“放心,蒙军未曾夜袭。” “做了个梦……” 张珏听罢,苦中作乐地笑了笑,道:“看来都统是信任我,没梦到我斩了你的头。” “可知我为何杀晋国宝?”王坚道,“怕的就是军中有人效刘渊杀段元鉴、王仲杀王佐之事。” 被围城已近三月,王坚在士卒面前显得极为自信。向来言钓鱼城天险,必能守住。 唯独在张珏面前,他偶也会流露出这样的担忧。 川中八柱,以及一个个险峻山城皆已失守。钓鱼城已成川蜀破灭前最后一个堡垒。谁真敢说一定能守住? 他是抱着必死之心在守城。 “放心吧。”张珏只能已眼前的战果来宽慰王坚,“汪德臣猛攻镇西门一月,徒劳无攻,才转而与史天泽合攻护国门,可见其黔驴技穷。悬崖天险,岂是他……” 下一刻,厮杀声突然从护国门下的峭壁上响起。 “夜袭!” “蒙鞑夜袭啦!” “……” 正文 第452章 护国门 南面旳护国门是钓鱼城八个城门之中最雄险之处。 城门前,有一段根本没有路。 打开城门,前面就是一片空空如也,一脚踏出去便要摔下悬崖。 唯有边上有一片垂直的岩壁。 宋军在岩壁上凿孔,铺设了可拆卸的栈道以供平时进出。 战时,栈道一拆,便只剩一个城门孤悬在悬崖上,仿佛只有神仙才能进出。 这样的地势,只让人一看便感胆战心惊,几乎没有攻克的可能。 因此,开战以来,蒙军主攻方向是西边的镇西门,至少还有山梁子上山。而宋军布防,护国门兵力亦是最少。 没想到,今夜汪德臣却派敢死之士以绳梯攀上山崖,一边偷袭,一边开始架设栈道。 从岩壁上攀上去的蒙军士卒好不容易才在城墙上立足,惊魂未定,当即便与宋军厮杀起来。 “夜袭!” “夜袭!” 哨声四起,值防的宋军并不多,惊起,持械而上,有的死在蒙卒的弯刀之下,也有人以长矛将蒙卒捅下山去。 “啊!” 惨叫声在悬崖上回荡不绝。 但这支奇袭的蒙卒终于是隔断了城头宋军对山下的防御。 “快!铺栈道!” 山崖下的蒙军再无忌惮,点起火把,扛着木梁子便冲上前。 “咚!咚!咚!” 大锤横砸,将木梁钉在岩壁上。那是宋军拆掉栈道后留下的洞口, 木梁子钉上去,马上便有人递上木板,继续向前捶打下一根木梁。 “杀!” 山上有箭矢射下来。 一个正在铺木板的蒙卒被一箭射中要害,惨叫不已。 这是一个“八都鲁”军,意为勇士,听起来好听,其实只是炮灰。以前,是犯了罪的蒙人组成,如今几乎都是色目人、汉人。 他们打的都是最惨烈的仗, 往往都是上战场除了驱口之外最先死的。 但八都鲁的军籍是蒙人, 只要攻陷护国门, 他们便能成为蒙人,上等人。 这蒙卒一边惨叫着,一边还想挣扎。 下一刻, 后面督军的十夫长一刀劈下,将他丢下山崖。 “后面的, 继续铺!” “盾牌手!” 鼓起勇气的蒙卒继续上前…… …… 汪德臣就在不远处指挥着。 他身材矮小, 却很强壮, 一双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极为冷峻。 今夜,他有攻破钓鱼城的自信。 这是蒙军围城、攻城以来, 创造的最有利的一次战机。 钓鱼城绝对是天险。眼前的地势,能让每一个攻城者感到绝望。 但越是这样的天险,一旦城门被拿下, 守军会在一瞬间心智崩溃。 因此, 张实、杨立坚守苦竹隘时, 史枢以绳索荡过悬崖, 赵仲武马上便吓得投降。 同样的道理,只要汪德臣能拿下城门, 便能摧毁城中一部分守军的意志。 打仗,有时打的便是人心。人心比地势脆弱。 这次,将是他汪德臣为大汗拿下钓鱼城。 “不惜一切代价, 给我杀进去!” ~~ 随着蒙军势如破竹地南下,各地都有宋军与百姓避入钓鱼城中。如今山城上有数万军民。 明面上的兵力有近两万人。 但实际上, 真正披甲持械,且经过操练的精兵只有四千余人。 蒙军两个月的围城, 一个月的猛攻,逼着王坚将兵力都布置到了南北方向。因护国门地势最险, 此处的兵力是最少的。 汪德臣这一次偷袭,像是一柄匕首,猝不及防刺进了王坚的背后。 幸而他与张珏衣不解甲,正在附近巡视,才得以稳住局面。 “都不要慌!将军正在护国门!” “将军正在护国门,早已料到了蒙鞑偷袭……” 张珏命人在军中大喊,首先便稳住了局面, 谨防别的城门有守军被吓破胆。 比起张实,他们治军显然更严谨,更细致。 在十余万蒙军面前,宋军的防守根本经不起任何一点疏漏…… “快!喊醒所有士卒, 增援!各城门严守,防蒙军再偷袭别处……” “擂石!放!” 张珏不断发号施令,亲自冒着箭雨登上城墙一看,只见蒙军已快要把栈道铺到了城门前。 “该死……增援呢?!速调增援过来!” “张将军,王将军命你坚守城门。他要领兵走飞檐洞……” 张珏听到将令,猛地回过头,张了张嘴,有心想要去劝劝王坚。 下一刻,一支利箭从他脸边飞过,差点便射进他眼睛里。 张珏恍然未觉,却知眼下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 “继续守城!”他大喝道。 不必再派人去回复王坚了,劝也劝不动的…… ~~ 飞檐洞位于护国门东边不远。 它原本只是山顶岩石上的一道裂缝,因顶上修建了城墙,裂缝上方被堵死,便成了一条暗道。 裂缝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外面被植被盖住,极为隐蔽。 王坚顺着绳索攀援下山, 站在山坡上喘着气,转头望去, 只见西面的蒙军已完全架设好了栈道,正在猛烈攻击护国门。 而此时, 一个个兵士正从飞檐洞钻出来,下面聚集了不到五十人。 “来不及了,杀过去!” “将军,还有弟兄们……” “杀!” 王坚拔刀在手,沿着陡峭的山坡而行,竟是直扑蒙军后方。 其身后近五十宋兵见主将如此,亦纷纷冲上…… ~~ 此时护国门前激战正酣,宋军的擂木每砸一下,都要带走数个蒙军性命。 但宋军毕竟是措手不及,已有越来越多的蒙军抛上钩绳,拼了命地爬上城头。 汪德臣抬着头远远望着这一幕,目光逐渐兴奋。 “传令下去,随时准备入城!全军给我大喊‘城已破,降者不杀’。” “是。” 很快,蒙军号角声又起,呼喝不止。 “城已破!降者不杀……” “啊!” 一声惨叫兀地响起,山坡上的灌木丛中,一员猛将斜斜冲杀过来,撞在一个蒙卒身上,将其撞下山崖。 “破虏!” 如虎啸山林,数十宋兵竟是如神兵天降杀进蒙军后阵。 人数虽少,山道却极窄,后阵的蒙卒慌乱之下连忙迎战。 但这种山地战,蒙卒显然比不上熟悉地形的宋兵,短兵肉博之间,很快便被五十宋兵占领了一段山道。 冲在前面的蒙卒失了支援,登时大乱。 汪德臣眼见破城就在眼前,不想遭此变故,大恨不已。 但再不甘,今夜于他而言,良机已逝。 ~~ 终于,激战一夜,随着鸣金之声起,攻护国门的蒙军终于退去。 张珏长舒一口气,几乎跌坐在地上。 他却顾不得休息,忙去迎王坚。 打开护国门,眼前的栈道已被砸落,险些一脚踏出去踩了个空跌落悬崖。 “快铺栈道接应将军!” 张珏停下脚步,目光看去,只见王坚浑身是血,正踩着一根木梁,倚在岩壁上歇息。 蒙军临时搭的栈道晃动着,让人看着便觉腿软。 “将军小心!” “娘的,死了三十多个最精锐的将士。” 王坚如今兼知合州,文雅了许多,但武夫出身,有时还免不了爆粗,啐了一口便骂道:“汪德臣这死狗,早晚杀他!” “将军先回城再说吧。” “待我歇过气来……” 好不容易,扶着王坚再回了城,张珏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这一战再次守住了钓鱼城,于他们而言却是险之又险。 地势再有利,若非王坚临机应变、勇气非凡,也许钓鱼城失守便在这一夜。 而且虽是胜了,对接下来的防御压力亦是大增。 蒙军的每一次进攻成果,都给城中军民多添一分压力,弓绷得太久,总会有崩裂之时。 …… 此时天光大亮,钓鱼城上守军还在收拾着战场,准备擂木以应付下一场战斗。 忽听士卒禀报,东面又要攻山。 王坚不顾疲惫,赶到东新门,于城头望去,只见山下蒙军旗鼓摆开,又在准备攻山了。 却有几个蒙军士卒在开战前上山威慑。 “不怕告诉尔等,我大军已扼住重庆道路,攻破礼义山城、梁山城、合州旧城,尔等已困守山野,再无支援! 可知合州旧城是由谁所破?降将杨大渊是也,正是顺天而昌,逆天而亡!尔等莫要执迷于穷途,否则,屠尔全城……” 山城上,张珏皱了皱眉,冷笑不已,便要下令砲车装石,准备砸死这几个劝降的蒙卒。 王坚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必砸死他们,让砲石击在近处。” “为何?” “莫让蒙鞑算到我们砲石距离。”王坚道,“几个小鱼小虾,不值的。” 他全然不理会山下的叫喊,举手投足皆显得自信。 但,得知杨大渊攻破了合州旧城,还是给他这位合州知府带来了深深的忧虑。 钓鱼城失去了支援,不能再与其它宋军再通消息,这必然给军心带来极大的打击。 眼下中秋已过,对蒙军最不利的天气也已失去。 接下来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钓鱼城必定会面对蒙军无数次的猛攻,以及如昨夜这般的偷袭。 士气能撑多久?城能守多久?王坚实无把握。 哪怕如此,他还不忘担忧重庆,重庆可没这样的地利。 若不能牵制住蒙古大军,让其绕过钓鱼城,继续坚守也会失去了意义。 王坚不由眺望向南,望不见重庆,只能在心里默默提醒着蒲择之。 “蒲帅,要派援军来,既为振奋钓鱼城军心,也为示敌以重庆之强……” 正文 第453章 分兵 钓鱼城南面,蒙军大营。 史天泽于清晨登上小山,望向钓鱼城城头上旳宋军大旗。 “昨夜,汪德臣未能攻克啊。” 史枢点点头,应道:“功亏一篑了。” “你若到了大汗面前,莫露出兴灾乐祸之色。”史天泽交代了一句。 “侄儿知晓。钓鱼城毕竟与苦竹隘不同,王坚用兵,远胜张实、杨立。昨夜若换了侄儿,战果必远不如汪总帅。侄儿不会因此而自大。” 史枢眯着眼,紧紧盯着钓鱼城,依旧在思忖破城之法。 史天泽余光瞄了史枢一眼,忽然想到一事,道:“你可发现了?军中所有人都只想着要拿下此城。” 史枢理所当然应道:“大汗入蜀以来摧枯拉朽,只在此地休整了两月,又遇到如此冥顽不灵之宋军,不破城如何能甘心?威势又何在?” “于战局而言,意义不太大了。”史天泽道:“钓鱼城乃重庆门户,攻之,实为了保障辎重,只需围住山城堵住守军既可。” 史枢摇头,道:“但大汗不会放弃的。” 蒙哥确实不急。京湖战场上,塔察儿败了,而忽必烈还未南下,不必现在赶去汇合。 “我并非是要劝大汗放弃攻钓鱼城,夏季已过,有的是时间破城。” 在见过大军被酷暑、湿气、蚊虫折磨得不成样子之后,史天泽庆幸是在攻城之前度过了夏季。 否则若是长期攻城不利再迎来酷暑,这仗就难打了。 眼下,他已对拿下钓鱼城充满了信心。 “我打算向大汗请命,分兵攻重庆。” 史枢一愣,问道:“叔父有把握?重庆为赵宋重镇。钓鱼城未破,叔父带不走太多兵力。” “我估计,重庆并无太多兵马。”史天泽眼中微泛思量。 史枢道:“侄儿听闻,蒲择之乃李曾伯旧属。” 史天泽摆了摆手,道:“你消息迟滞了。赵宋已迁李曾伯为广南制置使、知静江府,防御阿术。如今赵宋在京湖之统帅, 乃贾似道。” “叔父是说……重庆没有援兵?” “动动脑子。塔察儿败得如此之快, 宋军该有多少兵力布在京湖, 何来援兵入蜀?蒲择之若真有兵力,为何不支援钓鱼城?” 说话间,史天泽愈显从容。 “如今, 杨大渊既得合州旧城,重庆又失一屏障。我顺江而下, 谁人可挡?囊中之物, 此时不取, 更待何时?” 蒙哥此次伐蜀,若要从麾下大将中说出最受倚重的两人, 必有汪德臣、史天泽。 两人中,汪德臣擅猛战,史天泽则擅稳战。 若重庆有兵力, 史天泽绝不愿冒险。 但他洞若观火, 已从各种消息、迹象中捕捉到了战机, 料定此次必能稳稳当当拿下重庆这个川蜀的防御核心…… ~~ 数日之后, 王坚再次登上护国门城楼,望眼望去, 只见嘉陵江上,数百艘战船扬帆,岸边军士如长蛇, 正徐徐顺江而下。 “史天泽去攻重庆了。” “是,他不介意让我们看到。”张珏沉着脸, 道:“甚至还派人投书上山,问将军是否敢出城去支援重庆。” 王坚走了几步, 手扶在城垛上,探出头, 似想看得更清楚些。 他不让麾下的将士们看到他的脸色。 守钓鱼城,已耗尽了他的心力。 他承受不起重庆失守的后果,却不可能率兵去支援。 这让他倍感压力,比上战场还要难熬得多。 他目光落处,山城下,一片壮阔,三江汇流成的大江奔腾向南…… ~~ 涪江、嘉陵江、渠江在此汇流, 故有“合州”之名。 也因此,它是为当今之军事重镇。 合州旧城本在涪江与嘉陵江之间,依山傍水,风景独好。 自余玠将州城移至钓鱼城之后, 旧城中已是人口稀少,但还有宋军兵马守卫,与钓鱼城互为犄角。 杨大渊破城之后,得到汪德臣之命,焚毁城池,以威慑钓鱼城军民之心。 于是,大火扬起,冲天烟气直上云宵。 钓鱼城上军民如何气愤不提,合州以南,一座高山上亦响起了怒骂声。 “杨大渊!老子噢你娘!” 大宋行在临安府骂人的话也多,但最脏的字眼往往也显得雅气。 林子骂过之后犹不过瘾,提着刀恨恨瞪向北面,只想手刃了杨大渊才能甘心。 聂仲由却是摇了摇头,道:“姓杨的留了手,不然合州一战,弟兄们要死绝了。” “留了手?” 林子颇惊讶, 目光一扫, 看向山间那些死里逃生的士卒, 又不愿相信, 又只能相信。 他们是遂州武信军, 守的本是遂宁。蒲择之收复成都失败后被调往青居山。 之后, 杨大渊至青居城劝降了刘渊,杀了段元鉴献城。 混乱中,聂仲由眼见仗还未开始打,城池就已丢了,只好领着数百残兵一路南逃。 他们是步卒,在方山丘陵地带躲躲藏藏,路上还要小心蒙军哨马。 紧赶慢赶,竟还没有蒙军一路破城而下快。 比起其他路能退回钓鱼城的兵马,他们运气不算好;但比起被蒙军追上的各路残兵,已算是幸运的。 待赶到合州,钓鱼城已被蒙军包围。 聂仲由好不容易进了合州旧城,才稍稍补给,竟又是杨大渊领兵杀来。 这一战,他确定杨大渊是故意放开南门,且没有马上摧毁宋军浮桥、没有布置伏兵掩杀。 “我听说,杨大渊投降之前,还斩杀了蒙军前去劝降的王仲,可见此人确有忠义的……这次看来,他之所以投降,或许真是为了大获城中满城百姓吧。” “呸!”林子啐了一口,骂道:“那也是叛逆,忘了祖宗,该杀。” 聂仲由苦笑。 杨大渊这样,反而让他感到局势的艰难。 这说明,投降蒙古的,远远不仅是那些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之人。 此次蒙哥亲征,自杨大渊以下,已有许多有战功、懂局势的宋将投降。 “非瑜曾与我说过,软骨头的、硬骨头的,都只是少数。大部分人属于……中间的那批,这部分人的倾向,往往就是大势。” “哥哥。”林子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聂仲由无奈,当时李瑕说这些之时有许多艰涩之词,他实在难以复述。 他想说的是对杨大渊这类人投降感到忧虑,偏偏没办法让林子理解。 “走吧。” 聂仲由也懒得再说,站起身,领着残部继续翻山越岭。 回想当时随李瑕战成都时,武信军还有千余人。 如今,却已只剩三百余人。 再多的士卒,聂仲由已无力带出来。 他们艰难跋涉,三日后,行到了重庆府碚州境内,进入了缙云山。 ~~ 缙云山有白云缭绕,似雾似烟,气象磅礴,故称“缙云”。 山脉被三江合一的嘉陵江从中间切断,形成一个峡谷。 之前,武信军为躲避蒙军,一直避在山林里走,上了这样的高山才敢靠近河流、官道观望。 “往山顶走,隐藏行迹,小心些,别遇到蒙军。”聂仲由嘴里嚼着树皮,下令道。 如今蒙军围攻钓鱼城,一般不会有哨马到这边,但他们已谨慎惯了。 没想到,走着走着,忽听前方传来叫喊。 “有蒙军哨探!” “杀了他们!” 聂仲由迅速吐出嘴里的树皮,当即下令。 “马九,东面围过去!邱寿,带人散开,一个也不许逃……” 山上不过十余蒙卒,只注意着东南方向,没留意到后面有宋军摸过来。 三百余人围杀十余人,不一会儿,尽数射死。宋兵马上便摸出水囊、肉干分了。 聂仲由却没心思吃,快步向山顶爬去。 很快,他便听到了马九的大喊。 “将军快来看!” 登上山顶,聂仲由趴在巨石上探头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只见峡谷当中,蒙军船只、兵马,正在向南进发,一眼望不到头。 “这至少有两万人吧?他们要攻重庆?”聂仲由道:“我们得加快赶路了。” “可弟兄们没力气了……” 马九话到一半,忽愣了一下,抬手一指,指向东南方向。 “那是什么?” 聂仲由转过头,眯起双眼。 他隐隐看到,在蒙军队伍前方,峡谷出口的树林里,有隐隐的光亮闪过。 阳光照在盔甲上的光…… “伏兵?重庆的伏兵?” 正文 第454章 峡谷 “头埋低!谁让你们拔刀出鞘旳?!” 易士英压着声音喝骂着,眼神中已有怒气迸发。 被他骂的是几个泸州军的士卒,慌慌张张收了刀,重新趴回地上。 易士英抬头望了北面缙云山一眼,担心蒙军哨探望到兵器的反光。 他按着刀,穿过阵列,走到了李瑕身边,道:“让这些士卒设伏,太冒险了。” “是啊。” 李瑕正在注视着东面一座江对岸的小山。若是蒙军有异动,那里会有红色的旗帜招展;若是蒙军进发了,则是绿旗。 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军中有不少将士是张实将军与纽璘决战之前从各地征调的民壮。打防守战可以,打伏击战确实不足。” 防守与伏击不同。 防守时,民壮搬运擂木、抛射砲石也能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伏击不同,看的是一支军队的短板,要求所有人不能露出破绽。 不是百战之师,没有从上到下如臂指使的指挥,做不到。 眼下这批泸州军,并没有经历过老君山之战、成都之战。 李瑕、易士英接手指挥的时间还太短,冒然带着他们伏击蒙军,从一开始便埋下了不少隐患。 这些,他们当然明白。 他们本是领兵支援钓鱼城,没想到史天泽已率军杀下来了。 双方差点要面对面撞到一起。 好在,史天泽行军动静更大,又有沿途的山民赶来报宋军,才使宋军能仓促设下埋伏。 这一战,狭路相逢,不打也只能打了。 史天泽之所以来,便是料定了重庆兵力不足……这是真的。 相比吕文德的数万黑炭军精锐以及水师。叙泸这由民壮与正规军杂糅而成的近万人,在这种大战场上,根本不算什么。 必须得给史天泽一次迎头痛击,让其误以为是吕文德的援军到了。 否则,蒙军马上就会知道潼川府路空虚,随便再派一大将攻叙、泸,即能扼住长江上游。 那重庆就完了。 因此,李瑕、易士英这一战之目的并非击败史天泽, 而是恫吓。 甚至, 进而让钓鱼城的守军看到吕文德的援兵来了……当然, 这是更难实现的战略目的。 连李瑕也感到无奈。 这不是数千人的小战,眼前是两万蒙军水陆并进,其身后还有十万大军。 蒙哥入蜀以后, 随着各地世侯赶到、随着杨大渊等宋将的投降,兵力一直在不减反增。 这种情况下, 若是蒙哥不死, 不可能有人能力挽狂澜。 局势如此, 无准备的仗也要打、不妥帖的策略也要执行……是被动者的无奈。 …… 李瑕望了良久,终于, 望到了对岸的山顶上有绿旗摇晃。 这次运气不错,行军必登高望远的蒙军哨探并未发现埋伏。 “蒙军来了。” 李瑕探手摸了摸高明月送给自己的护身符,收好。 他提剑在手, 热了热身。 易士英也看到了绿旗, 开始布置一道道军令。 “请非瑜率长宁军为先锋, 如何?” “是。” 李瑕拱手应了。 凭借前世的眼光, 他在大战略上还不错,但具体的战术层面依旧不如易士英有经验。 既是报着学习的心态, 亦是为了这一战能打得更好,在蒲择之命他领兵出战时,他依旧是推了易士英为主将。 这两人的相处因此很奇怪。李瑕制定战略, 指挥易士英出战;到了具体作战时,又是易士英指挥全军。 他们却都很习惯这种方式, 十分有默契。…… 李瑕大步赶到长宁军阵前,祝成已领兵在此埋伏。 “蒙军的哨探没发现我们, 准备。” 没有鼓声,没有号角, 宋军悄然传递着命令,一个个缓缓拔刀…… ~~ 涪江、渠江水汇入嘉陵江之后,水势愈大。 江水回环过合州、钓鱼山,破开云雾山脉、缙云山脉,冲向碚州、重庆。 它在缙云峡谷江面最窄,水势最急。 因此,这段路有“嘉陵小三峡”之称。 史天泽面对这样的地势, 也不得不停下休整。 他麾下有一万人,加上史枢的五千先锋军。 还有,在钓鱼城南水军码头俘虏的战船数百艘。蒙哥又拨了一部分投降的宋军,给他凑了五千水师。 这支水师新降, 还需磨合。因此,蒙军原本并不急着攻重庆。 哪怕如此,两万兵力,水陆并进,已是近乎无敌…… 史天泽抬头看向缙云山,只见山顶上旗帜摇动,没有鸣镝声,说明哨探没发现前面有埋伏。 他挥了挥手,下令,命先锋军继续前行、命水师以五十艘战船协行。 史天泽打了一辈子仗,当然不会把两万大军一股脑的塞进这十里长的峡谷。 让一部分兵力先行,扼住峡谷首尾,方可从容进军。 这与是否有埋伏无关,是行军的常理、大将的经验。 …… “出发!” 史枢跨坐在战马上,驱兵沿着峡谷而行。 这是江边供纤夫拉纤的小路, 狭窄处仅容两三人策马并行。 兵马徐徐。 行了十余里,眼看着前方只要出了峡谷, 江势马上要开阔起来。 忽然。 “嘭!” 瓷蒺藜火球从上方抛落下来, 落在蒙军阵中。 这瓷蒺藜火球并非是靠火药的威力直接炸伤人马, 而是爆炸后激射出铁片, 被射伤的蒙卒惨叫不已。 马匹受惊, 嘶仰。 一片大乱。 “有埋伏!” 史枢遇敌不慌,翻身下马,吼道:“传令史杀仙,领前军立刻前进,突破宋军防线。敢后退者,杀无赦!” “传令单运德,江船立即加速,给我从江面上射杀宋军!” “史杀武,你领两百最精锐的勇士绕后,给我攀上崖顶,速歼山上伏兵……” “嘭!”火球不停在前方炸开。 “堵住马耳!继续行进!” 不得不说,史枢极为冷静。 他自小从军,随父辈大战金国,打仗经验丰富。此时突逢变故,他的反应才使得蒙军稍安。 峡谷道路就这么宽,若是慌乱撤了,不说挤不回去,哪怕逃回史天泽阵中,蒙卒们也要遭军法处置,唯有听命向前。 …… “杀过去!” 史杀武走在最前面,得到史区命令,立刻领兵冲杀。 他是史家家将。 当年蒙金之战,史家长房史天倪被金国大将武仙诓骗去赴宴,杀于宴上。史家深恨武仙,家将多以“杀武”“灭武”为儿子起名。 至今,这一辈已成为史家最忠心、最骁勇的一批家将。 史杀武张弓搭箭,向宋军抛射,同时不断驱赶士卒上前。 此地已是峡谷尽头,宋军堵在前面的宽阔处,站成一排又一排,借由地势,形成了十余人应战一个蒙卒的优势。 史杀武必须把宋军的防线向后推,让蒙军能够在宽阔处集结。 这很难,因为山上的宋军还在不停袭击。 尸体很快在道路上堆积。 眼见前面的士卒越来越少,史杀武操起打头锤便冲上去。 “嘭!” 他马术出色,控马跃踏在一个宋兵盾牌手肩上,硬生生以马踩死对方。 打头锤猛击,倾刻击杀三名宋兵。 后面的蒙卒见他如此,士气一振,涌上前,奋力挤出峡谷,与宋军对垒肉搏。 ~~ “长矛手!刺!” 宋军长矛如林,猛然刺去。 长宁军由李瑕指挥,既堵死了峡谷出口处,又不断据高处抛射蒙军。 正常而言,只要守住这一段防线,更早溃败的一定是蒙军。 但史武杀竟是以一人之勇,几乎要逼退宋军。 且嘉陵江上,蒙军战船本抛锚缓行,已加速驶到峡谷下游的平缓江面,往岸边靠拢,开始向宋军抛射箭矢。 这场伏击,因史枢的从容应对,蒙军竟渐渐从慌乱中镇定下来,试图翻转战局。 李瑕迅速命祝成补上防线,同时转头向后方的江岸看去。 蒙军水师还须易士英指挥后军防御,才能保证他这边的优势。 ~~ 一杆大旗在山坡上竖起,上书“大宋保康军节度使、四川制置副使吕”字样。 大旗下,易士英注视着战场,眼中透着焦虑之色。 不擅水战……这是他与李瑕的短板。 叙、泸水师自张实马湖江大败后便受重创,这次虽俘获了纽璘的船只。易士英也不敢率船队溯嘉陵江而上。 打水战,据着下游不是不能胜,但很难。以守反攻,需要强大的实力与指挥能力。这方面他确实比不上吕文德。 另外,以水师往合州,必被蒙军哨马探到。 因此,李瑕大胆的提出以步兵穿插缙云山脉,奇袭蒙军,同时扼住峡谷。 没想到又撞到了史天泽。 蒙军有水帅,宋军却没有,开战便吃了大亏。 若不能重创蒙军一次,易士英便很难让人相信头上这面吕文德的大旗是真的。 “传命王益心,务必领泸州军将蒙军船只钩到岸上!” …… “冲锋!” 泸州军部将王益心拔出刀,放声大吼。 呜咽的号角声起,他第一个冲了出去。 后方的大股宋兵亦迎着箭雨向江边冲。 被箭矢射中者惨叫着倒在地上,身体还在抽搐不已,但其余士卒还是冲到了江边。 “把船拉过来!” 王益心亲自抡着手中的绳钩,重重抛出去。 他曾经随张实打过马湖江之战。 当时,他们的船只就是这样被蒙军硬生生拖到岸边,从水战变成陆战。 世事变幻莫测,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蒙军有水师,宋军没有。 这次竟是宋军要用这个方法对付蒙军水师。 他娘的!蒙古人还有水师,钓鱼城南水师码头上这些人……唉。 王益心也不好开骂。马湖江一战,他自己也被兀良合台俘虏了。 当时,若不是史俊击败兀良合台,他今日只怕也成了蒙军…… 总之,一雪前耻,就在今日! “快!拉啊!” “快帮将军!全力拉一艘船,后面的就好打了!” …… “射死他们!” 后面一艘战船上,蒙军水师将领单运德不停大吼。 他与王益心不同。 马湖江一战只关乎能不能挡住兀良合台,且当时主将张实已逃,王益心别无选择,因此被俘虏后还可以归正。 钓鱼城一战却关乎大宋国运,且南水军码头被攻破时,钓鱼城还在,主将王坚正在拼命救援,单运德却是第一个降的,他投降之后,十三名水师将领自刎殉国。 单运德后路已断,没了归正的可能,便只能一心襄助蒙古,要为大汗立功。 随着他的指挥,战船上的箭矢袭卷。 “噗噗噗……” 宋军的鲜血流入嘉陵江。 王益心负伤,犹不肯退,誓要将船只拉到江边。 那铁钩处有一段铁链,船上的士卒正在奋力劈砍。 宋兵见他如此,一拥而上,有人护住王益心,更多的人则喊着号子,拼命拉着绳索。 至此,战况已愈发胶着…… 正文 第455章 战机 随着战事旳推进,史枢驱马上前,终于看到了峡口处的战场。 “宋军也是仓促设伏。”他下了判断。 山崖上砸落下来的瓷蒺藜火球已少了很多,因宋军很难临时携带大量武器上山。 江上没有铁索横江,没有船只。 这些,都是有利条件…… 另外,史杀武也没让他失望,已抢出了十余步远的距离。 这距离虽短,却可让蒙军并排开来与宋军作战。 当然,蒙军这边道路狭窄,远远比宋军不利。 但无妨,这一战的关键,其实是史枢派去从后方攀崖而上的史杀仙,以及那两百最精锐的勇士。 只要史杀仙能及时占据制高点,并绕后袭击宋军,便可胜。 此地,僵持住、保持不败即可。 史枢眼神中的凶狠之意泛起,满是自信。 ~~ 李瑕目光淡定,仔细扫视着战场。 江边、峡口,这两处的战况已到了最激烈的时候。 待看到史枢的大旗还在向前推进,李瑕微微有些出乎意料。 不是所有将领在遇到伏击之后还能如此临难而上的,比如在资州伏击密里火者时,蒙军惊慌之下,很快便溃败。 思忖了片刻,李瑕抬头看向山崖,猜测史枢必是要派人绕道,否则便不可能不退反进。 看来,蒙古汉军比蒙军更适合川蜀的地形。 一念至此,李瑕毫不犹豫喝道:“随我增援祝成!” 他已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 祝成正与史杀武战到酣时。 两人作为将领,拼杀主要还是为了立威,提振士气。但每有危险时,各自身后的亲卫也会立刻顶上来保护。 因此,史杀武虽略占上风,却始终不能击杀祝成。 “铛!” 打头锤与大刀相交,火星四渐。 忽然, 史杀武发现祝成身后宋兵出现了些许混乱, 他正要驱马上前, 捉住这战机。 下一刻,一队精锐宋军补了上来。 “杀啊!” 长矛猛刺,逼退了好几个蒙卒。 史杀武大惊, 只看这阵势,心知必是宋军主将亲自杀来了。 对方也太急了, 这才打多久? 不容他细想, 一个矫健的身影已猛扑到他马前。 寒光一闪, 一柄长剑以刁钻的角度刺来,“噗”地刺进史杀武的大腿。 “啊!” 史杀武怒吼一声, 露了破定。 祝成大刀斩下,一刀便斩断了他的脖子! “万胜!万胜!” 宋军士气一振。 …… 峡道上,史枢猛然抬眼, 怒发冲冠。 他方才其实已看到宋军又有了调动。 守峡口的宋军主将突然领着最精锐的一队人补防了上去。 史枢也认为对方出手太早了, 还没到关键之时…… 但没想到, 史杀武竟是只一回合便被斩杀。 眼看宋军已重新堵上来, 史枢一夹马腹,当即便亲自杀上前去。 “突围!” “嘭!” 蒙军低落的士气再次被提升起来。 …… 然而那边李瑕却已拉着祝成退开。 命令盾牌手补上, 先挡一挡史枢之锐气。 祝成大口喘着气,眼看史枢如此勇猛亦是心惊不已。 他此时才望向那逼近的蒙古旗帜,喃喃道:“史枢?怪不得能偷袭苦竹隘成功, 确是当世猛将。” “你来指挥。”李瑕看都不看史枢,语速飞快道:“他必然分兵攀山了, 亲自上阵是为了牵制住我们。” “狗鞑又攀山偷袭……” “无妨,你也只须牵制住他便好。” 李瑕说罢, 点了两个长宁军部将,下令道:“你们随我走!” 早在岁末年初, 他让长宁军与庆符军合练,目的就是为了指挥起来顺手。此时战况如此,两百人毫不犹豫便向山崖攀去。 “走,最快速度上山。” “李知州放心,我们是什么人?凌霄山上的守军!” ~~ 战事不停。 江边已是血流成河,宋军终于拖了一艘战船到江边,登船肉搏, 并试图以钩绳把别的船只也拖过来。 单运德大惊,连忙下令战船往江心。 但如此一来,蒙古水师对史枢的支援便减轻不少。 战事遂由最初的激烈,渐渐转而僵持…… ~~ 日影一点点西移。 史杀仙终于是带着两百余人攀上了山崖, 摇动旗号,以告之史枢。 很快,山崖下的蒙军已看到了这旗号。 “将军快看!” 史枢提振了士气,已退到了后方,抬头看去,终于是长舒一口气。 “成了。” 他大吼道:“传命全军,我等已占据山崖,此战,必胜!” “必胜!” 蒙军士气大振,欢呼不已。 宋军因此出现了些许慌乱…… 史枢见此情形,愈发自信。 这将又是勇者的胜利。 他没被苦竹隘险峻的悬崖吓倒,又岂会惧宋兵这一场准备并不充足的伏击? 大蒙古开国以来第一个由可敦亲手赐酒的猛将,谁人可挡? 跨坐在马上的身躯挺了挺,史枢准备着,趁宋军大乱时冲杀过去。 果然, 过了一段时间,峡谷上的宋军已不再抛射火球与箭矢。 “到了。传告全军知晓, 我们已占据山崖……” “嘭!” 突然, 一个头颅砸落在史枢面前不远处。 很快,越来越多的头颅随之砸落。 “嘭!嘭……” 史枢眯着眼看去, 赫然见到是史杀仙带去的人…… 他一愣,抬起头,只看到峡谷上方人影绰绰……宋军正在开凿山顶的巨石。 不可能来得及。 但史杀仙已败,极可能已死了,没人能阻止宋军。 蒙军会慌,有人在头上凿石头要砸下来,不管他要凿多久,会慌就是会慌。 又是一片大乱。 史枢知道,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他不甘,咬牙又望向嘉陵江面……自己可以撤,战船可不能逆流而撤。 “鸣金,撤!敢乱阵线者斩!” 史枢够果绝,掉转马头,立即便撤。 随着鸣金声起,蒙卒纷纷掉头,不敢再战。 然而,北面不远处,就在史杀仙攀上山岩的位置,已有宋军随着绳梯杀了下来。 “破虏啊!” 当先一个宋军小将咬着刀,竟是松开绳梯一跃而下,砸倒一个慌张掉头的蒙卒,很快起身,执刀乱砍。 “蒋金石!你娘的……” 山顶上有人大吼一声,话音未落。蒙军已冲上去,弯刀乱砍。 那武信军部将蒋金石才杀三人,已被砍倒在地,犹虎目圆瞪。 蒙军还未喘过气来,只听“嘭!”一声大响,又有好几个宋兵落地。 “破虏!” 既有一将奋勇,其后的宋兵怒火上来,大吼着,已是状若猛虎,硬生生把形成长蛇阵的蒙军分成两段…… ~~ 山崖上,聂仲由双目圆瞪,犹不敢相信随自己一路南来的部将蒋金石竟是这般轻易便没了。 再一转头,只见李瑕已捉着绳梯往下爬去。 “非瑜你等等……” 聂仲由连忙跟上,喊道:“这路太险。” “没有五尺道险。” 聂仲由是从北面赶过来的,连翻了两个山谷,到这片山林时,正见到李瑕在与史杀仙厮杀。 他当即便领兵杀向史杀仙后方。 那史杀仙也是凶猛,可惜没想到后面还有兵马,陷入重围,很快便大败。 李瑕亦觉惊喜,来不及叙旧,马上便下令阻断史枢归路。 纵观川蜀整场大战,若蒙哥不死,歼灭数百上千蒙军,意义已不算太大。因为以蒙哥的打法,北地汉人不死光,他都不会放弃攻宋。 因此,李瑕这一战本只为恫吓史天泽。 但既有了战机,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一员史枢。 …… “将军!前方有宋军截断了道路!” “不可能,给我杀过去!” “宋军人数很多,怕是有近千人。” 史枢大怒,犹不肯相信。 宋军若能从容布置上千人在峡谷上,这一战根本就不该是这种打法。 他坚信自己的判断。 事实上,不管信或不信,他已经只有杀过去这一条路走了。 在后面,祝成已领兵追击上来。 史枢冷着脸,不断拨开士卒,驱马向前。 …… “啊!” 峡谷纤道上,被宋军偷袭的蒙军已完全大乱。 撤退本就容易形成溃败,更何况是如此被包夹在狭窄的道路上。 当越来越多的宋军攀爬而下,排成阵列,慌乱的蒙军只能手足无措地推搡。 马匹嘶鸣,落水声不绝。 战局已定。 “降者不杀!”渐渐的,宋军已开始大喊。 李瑕看向那面大书“伐蜀先锋、征行万户史枢”的蒙古大旗,还是希望能活捉史枢。 然而,旗帜越来越近,史枢的战意却越来越浓。 他砍杀着那些想要逃窜的蒙军士卒,终于杀到了宋军面前。 “吕文焕还是范文虎?!来与爷爷一战!” 李瑕没回答,喝道:“长矛手!刺!” …… “咴咴咴!” 马匹的惨叫声起,双方展开最后一场战斗。 ~~ 嘉陵江上。 单运德目光向北眺望,眼神中泛起悲凉之色。 这一战,他作为新投降蒙古的将领,打得不算差,以数十战船牵制了宋军五千的兵力。 另外,有两艘船被宋军钩住,单运德确实是下令后撤了一点。 他想着蒙人凶猛,必能赢的,打稳一点……没想到,竟是败了。 史枢可以撤,他却不可能逆江而逃。 再想投降也不得。单运德彷徨了一会,大吼道:“快!向对岸靠!” 来不及了,王益心是个狠人,已驱使着抢来的战船,狠狠撞向了单运德的座船。 “嘭!” 两船相撞,宋军迅速扑上来,继续展开肉搏。 单运德大怒,连忙下令迎战…… 下一刻,只听岸上的宋军一片欢呼。 “胜了!胜了……蒙鞑先锋史枢已死!” 单运德立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犹不可置信。 猛地,有人吼道:“杀叛逆,重归大宋!” 一刀斩来,单运德未及惨叫,一颗头颅已落在甲板上…… ~~ 另一颗头颅被挂在旗杆上缓缓扬起。 史枢死前,犹豹眼圆瞪,凶神恶煞。 他勇武过人,极是能打。 但死了就是死了。 李瑕有心活捉他,可惜蒋金石战死,其麾下的武信军正是悲恸、愤怒之际,在加上史枢不肯降,还在大杀四方……李瑕也不愿拦着这些将士。 只能说是,蒙古可敦的一杯酒,让史枢力战到了最后,阵亡。 正文 第457章 华蓥山 次日,战场清点完毕。 史枢部伤亡、被俘两千余人,数十船只尽数被扣下,水师千余人投降。 宋军伤亡亦不小,因蒙军水师能在船上抛射大量旳砲石、箭矢,对岸上的宋军造成杀伤。 一战之后,两军便开始对垒。 宋军“吕文德”部驻扎于缙云山脉,大起砲石,扼住蒙军下重庆的道路。 蒙军史天泽部驻扎于嘉陵江上游的云雾山脉,堵住宋军对钓鱼城的支援。 史天泽显然因为史枢之死大为愤怒,同时又还保持着理智。 在被伏击之后,他变得更加谨慎,不再让宋军有偷袭的机会,接连挫败了宋军想要溯流支援钓鱼城的试探性攻势。 易士英、李瑕渐渐明白,他们绝对不是史天泽的对手。 论兵力,史天泽一万七千余人,他们不到一万人。 地势上,史天泽据嘉陵江上游,他们据于高山,防守有余,进攻不足。 更重要的是,史天泽驻地离蒙军大营并不远,随时可得支援;他们这边,碚州并无力兵,重庆亦捉襟见肘,很难形成支援。 哪怕只说个人能力,史天泽打了一辈子仗,历经灭金之战、攻宋之战,乃当世名将。 易士英文官出身,从戎十余年,只有剿小股僰人、防御小城池的经验。 至于李瑕……从来只打投机取巧之战。目前为止,擅长的只有两种打法。 一是,依靠史俊、蒲择之、易士英在正面战场牵制住蒙军,他以小股兵力破蒙军偏师,创造出战机、战果。 二是,利用地形, 步卒快速穿插, 引蒙军进入狭窄的山谷地形, 形成伏击、包围。 总之,他只在有利情势下打。 与史天泽正面交战,李瑕自问没这个本事, 差得还太远。 单挑倒是敢试一试。 …… 对垒数日之后,宋军已不再敢出兵试探能否突围史天泽防线。 “眼下这局势, 进取已不可能。”易士英站在山顶上, 向北眺望着, 又道:“要守住缙云山防线已是大不易。” 李瑕道:“论地势,缙云山远不如钓鱼城。钓鱼城若失, 缙云山便毫无防守价值。” 他们驻军在这里,是为了支援钓鱼城,却难以突围而出。 若仔细想想, 还不如退回重庆保存实力, 以免钓鱼城失守后, 他们孤军被围。 但易士英、李瑕都没这提这个主张。 “牵制住史天泽也好。”易士英道, “虽说,这一两万人对蒙军而言是九牛一毛。” 今日, 李瑕似乎已考虑好某些计划,开口道:“请易将军在此继续牵制史天泽。再分千余精兵给我,如何?” 易士英转过头, 问道:“你有何主张?” “正面对垒我们远非史天泽之敌手,那就用我最擅长的打法试试吧……” ~~ 若看地图, 能看到四川与重庆交界处是一道道褶皱般的山脉。把川中平谷,与川东、重庆的山岭分隔开来。 只有嘉陵江切断了这些褶皱般的山脉, 汇入长江,形成了从川东进取最便捷、平坦的道路。 这便是重庆府能成为重镇的原因之一。 除了嘉陵江水道, 要进入重庆,必须翻山越岭。 嘉陵江西岸有云雾山脉、缙云山脉。而在东岸,第一道横隔在蒙军面前的是“华蓥山脉”。 当然,若蒙军肯翻过华蓥山脉,也可绕过重庆,取万州,顺长江而下。 但蒙哥大汗不会如此。 他要一路踏破宋军的坚城高垒, 扫平一切挡在他面前的敌人。 摧枯拉朽,不必绕道。 虽不打算翻过华蓥山,蒙哥兵围钓鱼城之后,还是派兵扫平了华蓥山西麓的宋军寨垒, 即渠州礼义山城。 为蒙哥攻破礼义山城的蒙军将领叫“李庭玉”。 李庭玉是陇西人,自诩为李克用之后。 他父亲名叫李节,在汪德臣之父汪世显麾下为将,后随汪世显降蒙。 因此,李庭玉如今成了汪德臣的总帅府知事,领银符,任蒙古都总领。 他和汪德臣都是得到了蒙哥赐的蒙古名字,汪德臣叫“田哥”,李庭玉则叫“忽兰吉”。 李庭玉也好、李忽兰吉也罢,虽有蒙古名字,为人却十分文雅。 礼义山城被攻破时,宋朝渠州知州张资自刎殉国,李庭玉收拢了张资的遗体礼葬。 另外,他并未下令焚烧山城,而是驻军于城中,安抚投降的军民…… 九月十五日。 李庭玉得到哨马回报,称是有一支千余人的蒙古汉军由北面而来。 他接过对方的调令一看, 有些诧异。 “史楫?” …… 若问三十年前史家威名最盛者是谁?不是史天泽, 而是他长兄史天倪。 史天倪建清乐军, 所向无敌,为大蒙古国打下了整个河朔。 直到中武仙之计、英年而亡。 史天倪死后,史天泽继任统帅,灭金后,却向窝阔台提出自解其职,将帅位还给侄子史楫。 史楫,正是史天倪之子,史家长房长孙。 他继承了史天倪的功爵,授征行万户总管、真定兵马都总管,赐金虎符。 这也是史天泽的聪明之处,蒙哥因此信重他,授五路万户、中书右丞相,另赐金虎符。 不久前,他二兄史天安之子史枢巧取苦竹隘,蒙哥亦赐金虎符。 由此,史家一门三万户,无比显赫。 打起仗来,史楫必然甘愿受史天泽指挥,但,其人本身的爵位并不低于史天泽。 这样的人物到了,李庭玉不敢怠慢,连忙下山去迎。 目光眺望,只见一杆大旗上绣着“征行万户总管、真定兵马都总管史”字样,千余兵马自北而来,黑色皮甲风尘仆仆。 李庭玉眯着眼,待对方行军到近处,稍加打量,只见个个都是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精兵。 不愧是北地雄军…… ~~ “末将利州都总领李忽兰吉,见过都总管。”李庭玉迎向史楫,抱拳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 史楫三十七八岁模样,脑袋上宽下窄,面容瘦削、冷峻,眼珠很大,有些鼓出来,透着一股肃杀气,颇有大将之风。 他不苟言笑,随手抛出金符便丢给李庭玉核验。 李庭玉连忙接过,低头看去,只见金符上刻着个虎头,虎头下是一排回鹘文“征行万户总管”,背后是个“史”字。 核验无误,他忙将金符递回,又交出自己的银符。 史楫不接,转头扫了一眼身后的一个年轻将领。 那年轻将领上前,核验了银符,递回,笑道:“李总领是汪总帅麾下?” “是。”李庭玉接回银符,问道:“不知尊下是?” “史樟,字敬先。” 史樟话到一半,见李庭玉没太大反应,遂又道:“家父讳名‘天泽’。” “竟是史郎君当面,失礼了。”李庭玉一惊,忙又行礼。 史樟笑笑,他话也不多,颇有世家子弟风采。 “真定与汉中相隔千里,今次若非大汗亲征,差点无缘与史家英杰相会。” 李庭玉寒暄着,安置史楫兵马入礼义山城休整,又设宴招待史家这两个堂兄弟。 忙了许久,三人才入堂坐下。 史楫坐了主位,李庭玉、史樟分左右而坐。 李庭玉先敬了酒,道:“前些日子才见了史大帅与史枢将军,听说是他们分兵攻重庆去了。” 史楫显然有些倨傲,并不开口说话。 史樟问道:“哦?家父与堂兄如今可好?” “似乎还在与重庆宋军对峙。”李庭玉应道,“便是有消息,也不会传到末将这里。但哨马远远望到嘉陵江对岸有兵马驻扎,想是史帅大营。” 史樟点点头,道:“我大半年未见父亲,让李总领见笑了。” 他说话带着些许河南口音,许是在开封待久的缘故。 李庭玉问道:“史帅既已领兵追随大汗征蜀,怎还再调兵马来?” 史樟道:“李总领有所不知,家父驻守开封,我堂兄枢驻守邓州,离蜀地近,到的便早些。” 他说着,转向史楫看了一眼。 史楫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某驻真定,路远,来得迟了。” 李庭玉道:“原来如此。” 史樟又笑道:“我与诸堂兄不同,平素只喜诗文戏词,不知兵事。这次是家父担心堂兄不擅与人交际,故命我候在开封,随堂兄一同前来。” 李庭玉笑道:“不知兵事?史郎君自谦了,分明是身手矫健。” “哦?” “冒犯了。”李庭玉看向史樟那俊秀不凡的面容,眯了眯眼,笑道:“郎君看着瘦,又披着甲,但猿臂蜂腰、肩宽背阔,末将还是能看出来的。” 史樟道:“家父管教严苛,逼我习武健体,家风如此。” 他这从容气质颇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短短相处,李庭玉亦仰慕其风采,又敬了杯酒,道:“郎君与都总管若不急,不如休整几日,到时与末将一同去见大汗,如何?” “李总领不是驻守于此?”史樟问道。 李庭玉道:“末将是汪总帅麾下,攻破此地,很快便要迁人口、物资回营复命。” 史樟道:“不设兵于礼义山城?” “为何要设兵?” 史樟想了想,问道:“便不怕宋军从这边攻来?” 李庭玉摇头笑着,抬手一指东边的华蓥山脉。 “史郎君不知川蜀地势啊,往东,似这般的高山还有五六重。宋军若要翻山越岭支援钓鱼城,辎重如何运送?” “若是数万宋军运送辎重呢?” “哨马自然能得到消息。” 史樟又问:“那,若是小股宋军穿插又如何?” 李庭玉笑了笑,道:“小股宋军,翻过华蓥山,与我大蒙古国骑兵战于平野不成?末将巴不得有宋军来送死。” 史樟舒了口气,道:“如此说来,宋军不可能出现在渠州了?” “正是如此……” 正文 第458章 雨夜入营 李庭玉显然不认为会有宋军放弃走嘉陵江河谷,冒着巨大旳风险翻山跃岭到渠州来。 听了史樟这一番言论,他便有些确定史樟说的“不知兵事”是真的。 但李庭玉颇喜欢史樟,有心帮忙想让这位史家郎君尽早熟悉战事,以免在大汗面前失了分寸,于是说起如今蒙哥攻钓鱼城的情况。 “……大汗入蜀以来无往不胜,唯独在这钓鱼城遇到了阻挡,至今已围城四月有余,犹不见宋军疲态。” 史樟问道:“莫不是有大将不肯尽力?” 李庭玉摇头,道:“大汗金帐即在眼前,谁人敢不效力,远的不说,便说半个月前,董文蔚将军为激励将士,亲自搬云梯,冒着飞石,登崎岖而上与宋军苦战。” “入城了?” “差一点,可惜伤亡惨重,无奈退军。”李庭玉叹息道,“之后,董将军之侄董士元代叔父攻城,率精锐登上城头,惜因后援不继,被迫撤回。” 史樟道:“惊心动魄。” “不错,惊心动魄。” 李庭玉深以为然,点头不已。 “末将随汪总帅与川蜀宋军交手十余年间,王坚声名不算显赫。没想到,竟是如此狠角色。” 虽是对垒为敌之人,但李庭玉对王坚却也真心佩服。 史樟似因此对王坚也好奇起来,问道:“此人很了得?” “岂止是了得?”李庭玉道:“敢与大汗对阵,只说这份胆魄,便是世间少有。” 他起身,翻出一份钓鱼城的地图来。 这地图已有多处磨损。 看得出来,李庭玉每有空闲,便是在琢磨如何攻破钓鱼城之事。 “钓鱼城确实是险峻非常,让人见之即感慨上苍……长生天鬼斧神功。但只凭险峻拦不住大汗, 王坚此人, 确是名将之资。” 李庭玉说着, 手指划过镇西门、护国门,又道:“自攻城以来,我军有两次几乎要得手, 皆因王坚及时支援而功亏一篑。王坚,有勇有谋有威望, 心志极坚, 可谓是人如其名。” 史樟凝视着地图, 道:“我素来认为赵宋必亡,没想到, 长生天能赐赵宋这许许多多良将。” “是啊。”李庭玉唏嘘不已,道:“可惜,王坚名将之资, 困于臣节, 迷于穷途。他若愿降, 为大汗效力, 必能威镇四海。” “自是如此。”史樟笑了笑,有些讥讽, 道:“赵宋君臣猜忌,远不如我大蒙古国。” 他低下头,随手摆弄着桌上的筷子, 又道:“李总领可发现一事?我大蒙古国世侯子弟往往兄弟相亲,少有间隙。史家, 以及与我相熟的保州张家、历城刘家,皆是如此。” “确实如此, 汪总帅家中,亦是兄弟同心。” 史樟道:“因大蒙古国从不吝于封赏, 从不猜忌武人。故而英杰不愁无建功立业之机,将门子弟不必争一点家财。敢战、敢立功者,不愁出路。” “正是如此!史郎君见微知著啊。” 随着这一席话,他不由佩服起史樟。 这份眼力、这份对大蒙国古的忠心……无怪乎史家能一门三万户,得大汗信重。 “以郎君之才干、出身,往后必为国之柱石。”李庭玉不由感慨。 史樟拱了拱手,应道:“樟虽年少, 亦有建功立业之心,今初上战场,还请李总领能多多提点。” 李庭玉见他如此谦逊,更添亲近, 忙笑道:“这是自然,你我皆为汉军,正该同气连枝。” 一场接风酒,宾主尽欢……除了坐在主位的史楫。 史楫始终冷着一张脸,也不知到底是谁得罪了他。 但李庭玉与史樟聊得义气相投,已渐渐忘了看史楫脸色。 多饮了几杯之后,酒气上来,更是放开不少。 “请史郎君再饮一杯。” “李总领唤我‘敬先’即可。” “万不敢如此。” “我与你说,不必如此客气,我史樟史敬先……不摆架子。” 史樟似有些醉了,扶着李庭玉的肩,低着头摇了摇,又道:“去岁,我被宋人细作关到猪圈里……哈,平生之辱。” “哪个宋人敢如此?末将必杀他。” “不提了,不提了。待你我随大汗灭宋,一雪此辱。不……不, 非为这点小辱, 该是为了大蒙古国, 为了大汗……” 史樟说着,踉跄几步, 走到门边,站定,负手而立。 “只须沙场为国死,何必马勒裹尸还?!” …… 李庭玉转头看去,心想史家郎君这诗,有字平仄不对。 但这诗中的才华与气魄、这少年郎的风采与壮志,还是深深刻在了他脑海中…… ~~ 数日后,大雨。 钓鱼城西面,汪德臣大营。 入了夜,有快马入营。 “报总帅,李总领已移来礼义山城之人口与物资归营。” 汪德臣还未解甲,正坐在大营中思忖着什么,闻言转头看了看更漏,自语道:“还未到两更……” 他这才起身,竟是亲自出营,冒雨去迎李庭玉。 此时天色已暗,三千余蒙军押解着物资、驱赶着俘虏正在依次入营。 有士卒们抬着篷布又搭了挡雨篷,要点篝火,被汪德臣喝止住了。 他目光看去,只见李庭玉正领人在营门处指挥,笑着大喊道:“忽兰吉回来了。” 若在平时,汪德臣多称李庭玉字号,但如今大汗金帐就在东面的石子山,汪德臣遂以蒙古名呼李庭玉。 当然,蒙哥有大气魄,也不会介意这些小事。 “见过总帅。如此大雨,总帅万莫亲自来迎。” 李庭玉连忙上前,请汪德臣避进帐篷,抱拳道:“末将不负大帅与总帅之命,取礼义山城……” “我明白,不必多说。”汪德臣道:“今夜不便点营火,让将士们辛苦些,先卸了辎重。” “是。” 汪德臣眯了眯眼,忽问道:“兵马还多了?” “正要与总帅说,是真定史楫的兵马到了,随军的还有史帅二子史樟……” 汪德臣竟是一眼便估算出对方兵力,问道:“只来千余人,这么少?” “说是真定兵马被塔察儿抽调了,史楫又想觐见大汗。” 汪德臣皱了皱眉,道:“他为何不去南营安顿?” “史家兄弟热忱,帮末将搬运物资,偏赶上大雨路上耽搁了,入夜才到,不如在营中安顿一宿。” 汪德臣这才点了点头。 他近来攻山死伤非常惨重,千余人完全安置得下。 “夜里不便觐见大汗,明早再让史楫去觐见……对了,说到史家,史枢战死了。” “什么?” “宋将吕文德到了。”汪德臣淡淡道,“此事大汗自会与史家兄弟说,你不必多事。” “是,末将明白。” 汪德臣转头看去,见千户赵重喜已匆匆向这边赶来,他脚便移了一步要过去,临走又嘱咐道:“莫让他们随便走动。” “总帅不见见史楫?” “时不凑巧,你守好营。” 汪德臣说罢便走,身材虽矮,步履间却威风凛凛。 李庭玉一愣,只觉总帅未免失礼,但随即明白过来……汪总帅今晚要再次奇袭钓鱼城。 ~~ “总帅军务繁忙,一时抽不出空,史总管莫怪。” “汪总帅为国辛勤,我与堂兄万不敢有怨言。能有营帐安顿,免了我们连夜搭营,已是感激不尽。” “史郎君太客气了。遇上这天气,真定军还帮忙运输辎重,这才误了时辰。是末将该称谢……” 李庭玉回到寨门处将情况说了,见又是史樟出面,心中不由微有些疑惑。 相处数日,史楫始终不苛言笑的样子……又不是哑巴,未免太傲了些。 “请吧。” 史楫点点头,转头向兵将们喝道:“随李总领走,莫打拢了利州军。” “喏!” 李庭玉抬头看去,只见真定军将士已卸下马背上的物资,在雨中有条不紊列好队,缓缓牵马走在营中。 他们也与主将一个性子,永远不声不响,听到吩咐就做。 精兵确实是精兵。 史楫这千余人,比得上一般军队三四千人。 穿过营地,史樟环目观察了一会,忽问道:“汪总帅今夜要攻山?” “敬先竟看出来了?”李庭玉道。 “雨夜攻山,不容易啊。”史樟感慨道。 李庭玉回营之后,不再像在礼义山城时那般健谈,只是点点头,嘱咐道:“还请史总管、史郎君约束将士,以免将士互相有冲撞。” 史楫见李庭玉态度与之前不同,脸色便有些怪异起来,眼神都有些飘浮。 史樟却还是从容模样,如走在自家营中。 “李总领放心,我堂兄治军严谨,绝不至于。” “是啊。”李庭玉笑道,“看得出来。” 史楫脚步不由停了停。 李庭玉正要回头看他,史樟已抬手问道:“可是前面那片营地?” “正是。”李庭玉收回目光,为史樟指路…… 到了地方,自有兵将过来安排马匹绑在何处,入厕需到何处。 忙了半晌,快到二更时,史楫、史樟终于是进了帐篷。 “守好外面,莫让人靠近……” 正文 第459章 壁虎 二更。 汪德臣站在大雨中抬头看了看,执刀在手,低喝道:“出发!” 没有鼓声,没有号角,一道道军令传递出去,五千蒙军精锐悄悄向钓鱼城西北方向旳奇胜门攀去。 山道湿滑难行,汪德臣却是一声不吭,亲自走在前面。 上了山腰之后,每走一步,他便要将绑在腰间的绳索勒在旁边的大石上,往上走站稳了,身后的士卒才能将绳索解了,再向他抛过来。 如此天气攻山,自然是苦不堪言。 但在汪德臣看来,这场雨是天赐的良机。 大雨天,山上的宋军必然松懈,绝对想不到他会攻山…… 行军良久,到了三更天,蒙军才终于攀到山上稍宽阔之处休整。 汪德臣抹了抹头上的雨水,语气狠厉,下令道:“赵重喜、剌乎,你们带兵偷袭奇胜门;石抹术虎,你与我带大部抬云梯跟进。” “是。” “今晚,必为大汗取钓鱼城。” 商议停当,赵重喜当即便往上爬去。 赵重喜虽姓赵,其实是唃厮啰后人,祖辈曾经附宋,被赐姓为赵,后又降蒙古。 赵重喜身手了得,曾经给阔端当过侍卫,之后被赏给汪德臣,被汪德臣提拔为得力干将。 他攀爬山崖极厉害,在军中有“壁虎”之称。 攻钓鱼城这些日子,汪德臣让他挑选军中擅登山之士,组成一支百人的奇兵。 为的,就是这一夜的奇袭。 …… 大雨中, 赵重喜、剌虎领着百余人爬过湿漉漉的岩石, 抬头看去。果然, 雨夜中,宋军并无兵士在城头上守城。 “好机会。” 赵重喜咧嘴一笑,也不用绳梯, 开始攀爬城墙。 他真像一只壁虎,浑身都有种危险的气质。 终于, 手指顺着岩缝往上一摸, 赵重喜摸到了钓鱼城奇胜门的城垛…… ~~ 奇胜门背后是马军寨。 名为“马军”, 其实山城上并无骑兵。而是因这片山形似马鞍而得名。 马军寨是土家族寨子,祖辈为巴人, 世世代代居住于此,捕鱼、耕作,与汉人毗邻而居, 语言风俗几乎与汉人无异。 当年, 余玠以冉璡、冉璞兄弟之策, 建钓鱼城。冉氏兄弟多次上山, 说服了马军寨,约定让宋军上山驻屯, 与寨兵同耕同住,同保平安。 宋军带来了大量的物资、耕种技术,马军寨也帮忙宋军御敌。 十五年过去, 马军寨与钓鱼城守军已与一家人无异。 如今的寨主,汉名叫“骆望山”, 既是王坚的下属,也是王坚的朋友。 这一个雨夜, 骆望山的风湿腿疼得厉害,坐在岩洞屋里, 眉头越皱越深。 “明儿个,你带两个娃到内城里去住,我与王将军说好了。”他没来由这般说了一句。 “不去。” 骆望山的妻子阿吉脆声声地应道:“你在哪,我在哪。” “唉。”骆望山叹道:“不仅是你们娘儿几个,还有寨子里的女人、孩子,都得迁进去。男人们才能安心守城。” “那就迁。”阿吉道,“但我留下陪着你。” 她正守在床边, 免得床上两个孩子掉下来。四岁的是男孩,两岁的是女孩。 “哪天鞑子要是攻破了城墙……” 阿吉不等骆望山再说,转头便道:“攻上来啊,就我们这山, 有本事再爬上来。就我一个女人,也能搬得了石头砸死这些鞑子。” 她的名字是“岩脚”的意思,她母亲生她时难产,下到钓鱼山脚时倒在地上,却是硬生生将她生了出来。 阿吉和她的名字、她的母亲一样,坚强得厉害,抡着锄头能翻地翻一整天,一网的大鱼也能扛上山。 什么蒙古大汗,什么十余万蒙军,她不了解是什么,但她不怕。 “祖祖辈辈的家在这里,明个儿跑到内城,以后又学着别人去什么五陵,我哪也不去。” 骆望山见妻子如此,又是深深叹了口气。 有件事他没说。 因今日的大雨, 蒙军没有攻城,他得了闲工夫,跑去找寨里的老祭师卜了一卦。 “大凶……祖神说, 这是大凶之兆。寨主再帮着宋人守下去,整个寨子都要死绝!” 当时, 祭师瞪着眼盯着骆望山,浑身都在颤抖。 “寨主,所有人都会死绝的……降了吧。” 一整天,骆望山都没能忘掉这个预言,才有了今夜与妻子这场谈话。 他世代信仰主神……如今却更信任王坚,只希望能把老弱妇孺从马军寨迁走。 独自想着这些,骆望山起身,走到床边,拉过小女儿藕一般的胳膊,在络腮胡上蹭了蹭,逗得她咯咯直笑。 “阿爹,我也要,还要骑大马。” “好,好。” 骆望山背起儿子,向阿吉道:“你要留下,我逼不了你。但等天晴了,先把寨里的……” 下一刻,一声惨叫远远传来。 骆望山还弯着腰在揽儿子,猛地转头向西面看去。 石屋里还是一派安详,但远处已有嘶吼声响起。 “敌袭!敌袭……” “护好崽子!” 手里的孩子被放下来,骆望山已向外冲去。 他冲进雨幕,脑子里祭师的话还在不停回响。 “死绝……死绝……” 雨声、惨叫、卜言在他脑子里混作一乱。 “死绝就死绝!” 骆望山猛地大吼一声,虎目圆睁,只觉终于清静下来,他从寨民手中接过大刀,大步赶往城墙…… ~~ 这个雨夜里,确实是没有宋军在城头上守卫,但城墙下却有许多马军寨军民驻扎、值防。 赵重喜攀上城墙之后,还是惊动了这些人。 赵重喜要做的就是尽快让更多人登城、杀掉马军寨军民、夺下奇胜门。 时间很紧,对双方都是。 “剌虎!杀过去!” “其他人,接人上城!” …… “快!攀城!” 汪德臣声嘶力竭,亲自将手中的绳梯向上抛去。 蒙军士卒见主将如此,纷纷效仿。 奇胜门城头上,赵重喜已率精锐之士攀上城门,连忙喝令不止。 他接过绳梯,用力在城头上绑好。 “来!可以上来了!” 蒙军士气大振,纷纷攀援而上。 …… 石抹术虎已激动起来,他用力扯了扯绳梯,上面绑得很结实。 于是,等麾下的士卒爬上去之后,石抹术虎便咬住弯刀,沿绳梯而上。 站上城门,只见城内已有马军寨军民被惊醒过来,呐喊着向这边冲,剌虎正在带人围杀。 这般扫了一眼,石抹术虎已是大喜,吼道:“夺门!” 他当先便向城梯下冲去,大步奔向奇胜门。 “拦住蒙鞑!” 十余个宋军士卒原本是在门洞里避雨值守,纷纷扬起刀迎上来。 石抹术虎脚踩着积水、泥泞,冲到一个宋兵面前,弯刀斩下。 他是契丹人,与石抹按只同族,金亡后,他从小就随族人投降蒙军,活到三十多岁,近二十年都是在战场上度过。 眼前的宋兵却只是个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脸色黝黑,眼神还带着质朴。 “耕地的娃儿。”石抹术虎脑中泛起这个念头,带着些讥嘲。 一刀斩下,质朴的宋军少年无力抵抗,已死在刀下。 “杀过去!” 蒙军一拥而上。 …… “咯咯咯咯……” 汪德臣瞪大了眼。 他的目光透过雨幕,透过黑夜,隐隐看到奇胜门在眼前缓缓打开。 近五个月……终于。 “进城!”汪德臣激动得浑身颤抖。 “进城!” ~~ “寨主!城门破了!城门破了……” “快!速请王将军支援!”骆望山大喝一声,却没退,继续向前冲去。 “所有马军寨的男人,随我杀敌!” 骆望山已忘了那个占卜,也忘了曾有寨民与他说过,遇战该让官兵先上前。 他只有一个念头……夺回城门,守住。 不像王坚是为了报国,他根本没想过要报效朝廷。 这里是他的家,强盗进来了,必须赶出去……如此而已。 ~~ 钓鱼山下,西面大营。 雨还在下,一个帐篷外站着一列兵士,把帐篷围成一圈。 这些兵士全都穿着蒙军盔甲,紧紧抿着嘴。 他们有种奇怪的气质,像是……刻意的沉默,让人一看便觉得不舒服。 而帐篷内,史楫与史樟正在低语。 “今夜便动手?” “只有今夜有机会,这里太多人认识史楫。天一亮,我们必被拆穿。” “我有个想法……我们改变计划,去袭击蒙哥如何?” “不,成不了。” “冒险一试呢?” “我说过,这是下下策。也说过,我必须到钓鱼城。” “我不明白为何一定要去钓鱼城。” “我必须了解局势走向,才能掌握……” 话到一半,两人突然停下,转头看向帐外。 隔着帐篷,他们分明听到大雨中已有马蹄声传来。 紧接着,便是蒙语的大喊…… 正文 第460章 原计划 当汪德臣攻向钓鱼城奇胜门时,一个名叫“木剌忽”的蒙古怯薛军奉命到了西营。 木剌忽先是见过了汪德臣之兄、巩昌元帅汪忠臣。 待听说李庭玉已归,他又见了李庭玉。 “忽兰吉,你回营了,怎不去觐见大汗?” “末将递了战报,未得回复。”李庭玉蒙语说得十分流利,又道:“以为大汗已歇息了,不敢求见。” 他在木剌忽面前表现出一副恭谨模样。 怯薛军乃蒙古大汗宿卫,连普通士卒的地位也高于一般千户官。 木剌忽大笑,道:“没有,大汗关注夜袭奇胜门一事,还在等待结果。” “那末将这便去汇报礼义山城一事。”李庭玉道:“对了,真定府都总管史楫已领兵到了,是否领他一同前去?” “史楫?” 木剌忽反问一声,却是笑了起来,道:“他居然也来随征了?前几年大汗接见史楫时,我就在边上。” 说这话时,他无意识地掂了掂手。 这是个掂黄金的小动作。 李庭玉便明白过来,木剌忽曾经收过史楫不少好处。 “末将这便派人去请史总管。” “我去请。”木剌忽大咧咧道。 他不顾大雨,径直往帐外走,一翻身,轻轻巧巧地上了马。 李庭玉连忙招呼了士兵,与木剌忽一起向真定军营地行去。 木剌忽作为大汗宿卫,不仅身材魁梧、相貌威风,见识竟也不差,一边策马一边谈论。 “史楫这人很聪明,我记得很深,大汗授他金虎符,让他治理真定。他说‘兵、民之权不可并一人,请大汗分帅将之权,由臣而始’,因这话,大汗很喜欢他。” 李庭玉笑应着,心头却忽然疑惑起来。 他这几日与史楫相处,分明是木讷寡言的模样,很难与木剌忽描述的那个史楫联同起来。 李庭玉望向雨幕, 终于隐隐感到有哪里不对…… 他又想到, 今日清晨已预料到要下大雨, 他主张晚一日再行军。但史樟极力要求赶路,这才在夜雨里仓促抵达了大营。 李庭玉本以为史樟是急着到南营,早些见到史家将士。 但真到了钓鱼城下, 史樟却更愿意到西营来驻扎,似乎是刻意避开南营。 为何呢? 思量着这些, 眼前已到了真定军的营地。 一个个真定军士卒转头看来, 眼睛中像带着警惕…… 李庭玉忽又想到史枢之死, 心念一动,连忙拉住木剌忽的马绳。 木剌忽却已大喊道:“史楫, 哈哈,还不出帐来迎老朋友?!” 他用蒙语喊的,声音很大。 很快, 帐篷里有人用流利的蒙语应道:“来的是哪位将军?” “不是将军, 鄂嫩河的木剌忽来了, 还记得你送我的金子吗?我来请你去见大汗。” “原来是木剌忽将军……” 这几句蒙语对答落入耳中, 李庭玉舒了一口气,暗想自己多心了。 史家郎君那份见地、阅历, 怎么可能有假? 这一刹那,前面的帐篷已有人掀帘而出。 同时,木剌忽喊道:“你……” “嗒!” 弩箭激射。 “噗!” 木剌忽话音未落, 一团血浆从喉间迸出,随着大雨被冲刷下去。 这威猛的怯薛军尸体已轰然砸落马下。 李庭玉猛地瞪大了眼。 “杀了!” “噗噗噗……” 一个个真定军突然端起弩, 对着李庭玉及其身后随行士卒便是一阵乱射。 “敌袭!”李庭玉目眦尽裂,大吼不已。 他掉转马头便要走。 “快!鸣镝报……” “咴咴咴!” 战马已被两支弩箭射中, 嘶鸣着,将李庭玉掀下马背。 他就地一滚, 要拔腰间的刀。 几个真定军士卒猛扑上来。 “非瑜,留下他劝降……” “杀了!” 蓦地又是一声喝令。 李庭玉仓促间转头看去…… “噗!” 一刀斩下,李庭玉眼前黑了下去,最后的画面是史樟喝令着持剑上前…… 头颅滚滚而落。 ~~ “仔细查看,一个活口不许留,不许让任何人报信!” “所有人立刻集结,动作快!” “盔甲外披上红布, 刀出鞘、箭上弦,见蒙军立刻射杀,不许迟疑!” 李瑕已不再继续伪装成史樟,大步走在营地间发号施令。 他神情气质在一瞬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更锐利、更威风。 “林子、马九、邱寿, 领你们的人,准备随我攻汪忠臣!” “是!” “王益心,你领人去惊蒙军马匹,务必冲乱整个大营!” “是……” 脚步声在夜色中响起,千余人列阵极快。 他们是李瑕花了好几天,从近万宋军中挑选而出的,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且身材高大、体力充沛。 其中百余人对地势十分熟悉,作为向导引路渡过嘉陵江,顺着纵向的华蓥山脉一路驱马北上。 十二天,他们在荒山野岭间行军四百余里,遇山开路、遇水造桥,一直走到通川江峡谷。 通川江后世称为州河,由大巴山脉东北方向流向渠江,也是唯一分割开华蓥山脉之处。 扼守此处的重镇便是渠州礼义山城, 已落入蒙军之手。 如李庭玉所言,宋军不可能翻越华蓥山到渠州。 但, 蒙军却能堂而皇之地经过礼义山城。 所以李瑕要他们冒充史楫部兵马。 兵符、旗帜、盔甲、武器、马匹皆是从史枢处缴获的, 只有一部分经过稍加伪造。 若只面对礼义山城的李庭玉, 李瑕有信心能瞒得过去,这是他颇擅长之事。 可到了蒙古大营, 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曾经见过史楫,一眼拆穿这个伪装。 李瑕利用大雨、故意拖慢李庭玉行军速度,趁夜进入汪德臣大营。 他知道瞒不了太久,打算一见汪德臣便一弩射死对方。 没想到汪德臣竟也在利用这场大雨准备偷袭,没有见“史楫”。 这对李瑕而言是更好些的情况,他可以更从容地搅乱蒙军,上钓鱼城。 …… 聂仲由却在这一夜看到了新的机会。 不仅汪德城没有发现他的伪装,蒙哥还派人来召见“史楫”。 这远比聂仲由预想中的更顺利。 他走到木剌忽的尸体前,伸手便去剥对方的盔甲。 忽然,李瑕一把拎起他,道:“不必剥了,准备袭营上山。” “你听我说。”聂仲由道:“我可以扮成这个蒙卒,持他令牌进石子山营地,刺杀蒙哥。” “不可能成功。”李瑕果断拒绝,道:“蒙哥大汗有多少宿卫知道吗?不可能让一个生人近身。” “我明白,但我试一试……” “没工夫耽搁在这种明知不可能之事上了。”李瑕语速飞快,“假冒敌军,有一个关键,必须在对方起疑之前出手。” 他扯着聂仲由快步而行,语气已渐渐严厉起来。 “便好比李庭玉,他虽是蒙将,但自幼习儒。我近日与他交谈,得知他曾在蒙哥面前为杨大渊求过情,主张安抚百姓,善待驱口。这样一个人,是以后能拉拢的对象,我若能俘虏他,有诸多好处。” 说到这里,李瑕话锋一转,又道:“但方才这情况,若有一丝犹豫,让李庭玉冲出包围,他只要喊一嗓子,我们和这千余将士必死无疑。” 这是冒险入敌营的危险之处。 随时会被揭破,随时会死。 最忌讳的就是贪心。 李瑕很清楚,时机只有雨夜入营这短短几个时辰。 至于刺杀蒙哥,根本不可能,他目前毫无这样的打算。 他之前说过“若实在不行,我去刺杀蒙哥”。 这是他在把最坏的可能列出来。 偏偏这一句话落在聂仲由耳里就挥之不去,直接忽略了前面的“若实在不行”。 所以,李瑕很少开玩笑,平素也尽量少说话,不是因为他这人无趣,而是要做大事,每一句可能会让人误解的话都很麻烦。 说回目前,对李瑕而言,局势还没有到“实在不行”的地步。 既然历史上蒙哥会死,他打算去找出这个原因,亲手去把握这个走向。 答案极可能藏在钓鱼城。 为此李瑕敢冒天大的风险。 但刺杀蒙哥成功的可能性极渺茫,他也绝不可能活着回来。 在李瑕眼里,自己的命比蒙哥值钱。 他低声喝道:“我们冒险,是为了搏出生机,不是来送死。你给我区分清楚。” 聂仲由道:“我明白,你继续原本的计划,但让我去试试。” 他说着,却是笑了笑,眼中浮起坚定。 “我去刺杀蒙哥,万一成了呢?这场大战,我们要胜,必须有敢死之士,必须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决心,不是吗?” 聂仲由想再说些什么,但不会毫言壮语。 最后,他再次念了当年程元凤给他的那句诗。 “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我是过河卒,死了不可惜。” 聂仲由至今还未能成为一个大将。 但他的志气没变,依旧愿洒过河卒的血,守住身后的疆土…… 李瑕终于停下脚步,深深看了聂仲由一眼。 一时间,他也想了很多很多。 这次来是要把握走向,但走向是什么?也许就是某个宋军士卒不顾一切也要杀死蒙哥呢? 而自己来了,反而要阻止吗?因为觉得不可能?但蒙哥会死,这个可能性原本又有多高? 这念头闪过,李瑕忽有些意动。 他难得感到掌握不住热血与冷静之间的平衡。 “让我去。”聂仲由又道。 李瑕开口,语气带着克制。 “继续按我的计划来。你说过,你的命卖给我了。” 他在极力保持冷静…… 正文 第461章 马军寨 怎样才是厉害的主帅? 有人能以利驱人;有人能鼓舞人心;有人能振奋士卒的热血,让他们舍身赴死。 更难的是,当手下人被热血冲昏脑袋时,还能完全控制住他们。 比起释放,保持克制要难得多。 好比一条奔腾的大河,有人能顺势利用它,但有几人能遏制住水势? 一份天大的功业摆在眼前时,内心的渴望,便成了这波涛汹涌的大河。 …… 汪德臣大步走进奇胜门,兴奋得浑身热血上涌。 让他头都有些发昏。 眼下要做的是先占住外城,守住战果,等待后续的兵马上山,一举拿下钓鱼城。 “杀进去,先攻下外城!” “快,传令大营!” “……” 发号施令之后,汪德臣亲自提起弯刀,杀入了马军寨军民之中。 “噗!” 一个个敌人在他面前倒下。 蒙军士气大振。 “随总帅杀敌啊!” 血汇入积水,军靴踏过,不断向前。 汪德臣连续劈倒数人,发现这次死在自己刀下的是个老者,连武器也没有,手里拿是柄锄头。 他有些疑惑。 之所以选择奇胜门进行奇袭,是因他知道负责这一段守卫的是乡兵,战力比宋朝官兵要弱。 但确实没想到,乡兵中还有这样的老头子。 接着,汪德臣又咧嘴笑了笑。 原来这就是钓鱼城内部。 把合州百姓迁到山城上,与山民同住同耕,不仅在此驻军,还在此繁衍生息……何等懦弱?! 懦夫才不敢守丰饶之地,携民上山。 “哈哈!给我杀!这钓鱼城根本就是个虚架子……杀!” ~~ 钓鱼城虽是在山上,但与普通城池一样,里面生活着许许多多百姓。 面对蒙军,钓鱼城展示的是坚不可摧的一面。 面对生活在城内的人们,它提供水源、田地,给予了他们乱世中的一片安详。 今夜,是第一次有敌人攻进城墙。 乡兵的驻地、民舍、田地、菜圃渐渐暴露在蒙军面前。 战斗已成了巷战。 而马军寨虽在钓鱼城内, 但寨子所在的马鞍山其实也是一个小山头, 与内城之间有一个小小山坳, 如同马鞍。 内城墙立在平缓的山坳上,远不如外城墙那么险峻。 这也是马军寨一直没有迁寨民入内城的原因之一,他们没想到, 险峻的外城墙能被蒙军攻下。 屠刀劈来,女人、孩子哭声渐起。 骆望山听着, 只觉撕心裂肺。 “守住!把战线推出去!” 他杀入了蒙军之中, 每一刀劈下都带着恨意。 然而, 奇胜门一开,源源不断的蒙军已冲杀进来, 仅凭马军寨的乡兵显然是守不住。 终于,“噗”的一声响,骆望山的盔甲被劈开, 鲜血喷涌而出。 “寨主!” 周围的乡兵连忙冲上, 护住骆望山便向后退。 蒙军又杀来, 终于, 有宋兵迎上去,挡下蒙军的攻势。 边打边退, 骆望山渐渐被拉到内城墙下。 他却突然嘶吼一声,挣扎着转过身,不肯再退。 透过雨帘, 他已看到了内城城头上立着的一道身形……王坚。 王坚支援得够快。但还是晚了,眼下再打开内城门, 会让整个钓鱼城失守。 宋军只能放下吊篮,把将士吊下城头。 “别抛擂木, 先把马军寨妇孺带上来!” “拦住蒙鞑!” “……” 骆望山愣愣看着那被吊篮送进内城的妇孺,喃喃道:“太慢了啊。” 他当然知道, 要想护住寨子里所有人,他最好的选择是投降…… 下一刻,王坚已亲自坐进吊篮,从城头上落下。 “王将军来了!杀敌啊!”宋军大喊不已。 “夺回奇胜门!” “……” 骆望山一声不吭,握着刀又转身冲向城门。 有乡兵冲上来拉他,被他一把推开。 “马军寨的男人们,守住!让官兵把咱们的崽儿送上去!” “跟着寨主杀敌啊……” 骆望山没有找王坚多再说什么。 这么多年的老朋友, 王坚是什么心意他已完全明白……钓鱼城不能丢,但王坚愿与马军寨军民同生共死。 那他骆望山呢? 强盗来了,然后就背叛朋友、违背承诺,向强盗投降? 巴人守护祖宗的土地, 从来不是靠下跪…… ~~ “随寨主杀敌啊……” 阿吉正背着两个孩子跑着,听到那叫喊声传来,猛地回过头。 孩子哭得厉害,雨夜里杀喊声不绝。 阿吉却看不清自家的男人到了哪里。 她忽然把身上的两个竹筐拿下,交在一个族人手里。 “带着娃走!” “阿妈!呜呜……” 哭声愈响,竹筐里的孩子努力把头上盖的布掀掉,伸手想要他们的母亲。 阿吉却已奔进了夜幕中。 …… 没有火把,没有星月的光亮,到处都是黑乎乎的。 “噗!” 前面一个乡兵被箭矢射中,倒在地上。 她连忙就地一滚,不顾浑身的泥泞,捡起一柄弯刀便扑向十余步外的一个蒙卒。 弯刀一割,比镰刀锋利得多,那蒙卒惨叫着摔倒,阿吉跃起,重重劈下。 她跟了骆望山这么多年,武艺并不弱,力气又大, 一刀便斩破蒙卒的皮甲, 要了对方的命。 “寨主夫人!” “我男人呢?!” “在那边……” 阿吉大步跑着, 只见不远处已有宋军在结阵。 她渐渐也听到了宋军中的呼喝。 “王将军, 奇胜门丢了!守内城吧……” “内城不能再丢了啊!” 忽然,蒙军汉军的大吼声也传来。 “王坚在那里!杀了他!” “噗噗噗……” 王坚没有退,领着宋军又迎上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阿吉不在乎王坚,她胡乱地在黑暗中奔走,只想找到骆望山。 然而,之后听到的只有宋军、蒙军的喊杀声。 “王将军!保护王将军!” “张将军!张将军在哪?张将军……王将军重伤了,命你全权指挥!” 阿吉连忙向那边冲去,黑暗中根本看不到张珏,她只能大喝道:“张将军,救我男人啊!” “骆夫人?”张珏大喝道:“王川,你领人支援马家寨乡兵!镇西门的兵力调来没有?!” …… 忙乱中,阿吉随着王川的兵马又向北面杀过去。 渐渐地,听到了北面的大喊声。 “抢回寨主!” 前方正是乡兵与蒙军的战场。 “支援马家寨!” 王川连忙带人冲了上去。 阿吉也提刀就冲,不停挥刀、挥刀,眼中泪水打转。 终于,有十余乡兵从蒙军的杀阵中拖出一个人来。 “阿山!”阿吉大哭着扑上去。 她看着骆望山被一路向后拖,直到一个稍安全些的小石屋旁。 “阿山……” 骆望山也不知中了多少刀,眼中毫无光彩,只在看到阿吉时振奋了一下精神。 “崽……崽……” 骆望山喃喃着,用尽最后的气力想说些什么。 前方战场上却有官兵大嚎起来,把他后面的话盖了下去。 “王川将军战死了!快!报张将军……” 骆望山不由瞪大了眼。 脑海中,祭师的占卜再次回荡,“马军寨死绝……死绝……” 他只感到,无比地愧对祖宗,眼睛渐渐黯淡下去…… 突然。 一声突兀的叫喊硬生生传了过来。 “蒙军退了!” “蒙军退了……” 如回光反照般,骆望山身子一振,努力听去。 好一会,他才听到有人喊出了现在的情形。 “是蒙军后阵被攻乱了……” “传张将军令!包围蒙军,莫放走了汪德臣!” “……” 骆望山想牵动嘴角笑一下,但不能。 他心里想道:“马军寨没有死绝……崽儿能活下去……活下去……” “寨主!” 恸哭声响起…… ~~ 这边宋军悲喜交加之际,汪德臣却是陷入了无比的震惊之中。 “总帅!宋军攻上来了!” “给我拦住他们!” 汪德臣大吼着,心里却明白这次又要功败垂成了。 有宋军从后方攻上来……这分明是不可能之事,但居然真的发生了。 如此一来,后续的兵马定然是上不了山了。只凭眼下的人,根本不可能攻克奇胜门内城……事实上,被前后夹击,想逃出去都很困难。 “走!” 汪德臣喝令着兵士拦住宋军,同时已果断决定要撤军。 然而,城门外的宋军涌上来,竟是将他堵在了钓鱼城里…… 正文 第462章 钓鱼城 依汪德臣的计划,他亲领精锐悄悄上山、抢下奇胜门,便可通知他的兄长汪忠臣带兵上山了。 因此,汪德臣派了麾下将领阿隆在山腰处接应汪忠臣。 阿隆是沙陀人,身材敦实,虽是猛将却不擅于爬山。 他领了百人在缓坡处一直等到四更天,终于听到了山下传来的动静。 雨幕中,隐隐有云梯被扛了上来。 “奉副总帅之命,前来支援总帅!”有人大喊道。 阿隆连忙迎过去。 “奉总帅之命,在此接应副总帅!” 两边如此对答,阿隆也有些想笑,谁让汪家就是这么威风…… 走到近处,那云梯忽然兜下,一把卡在他脖子上。 “哈哈。。”阿隆还在笑,道:“扛稳啊,这路是不好走……啊!” 话到一半,那云梯猛地向后一拽,直把他带下山去。 “哎呦!” 敦实的身子滚着,直滚到那些兵士面前。 数柄长矛毫不留情,猛地捅下来。 “噗噗噗!” …… “云梯抛了,傻不傻?” 林子领着兵士捅死了阿隆,迅速挥手下令先锋抛下云梯。 他咧嘴笑着,蹲下身割下阿隆的头颅。 这雨夜,挂着头颅,对面也难以看清,起不到威慑作用,他干脆向蒙军中用力一抛。 “上去,杀。” “杀!” 山腰上的蒙军还在瞪着眼,看不太清发生了什么。 “将军?阿隆将军?” 头颅砸落到蒙军之中,惊起一阵大乱。 “杀啊!” 宋军已冲上,长矛乱捅…… 林子只觉浑身畅快。 他这次随李瑕一路到钓鱼城,再次见到了李瑕从容哄骗敌人,仿佛回到了当时的开封。 不同的是,李瑕已越来越娴熟,身边也不再是仅有林子这一个帮手,有了千余锐士。 那当然是必胜! “哈哈, 汪德臣会奇袭, 当我们不会吗?!冲杀上去!” …… “将士们, 我对蒙人说‘只须沙场为国死,何必马革裹尸还’,他们还认为我们是来为蒙古而战。但这诗还有前两句……” 大喝声盖过雨声, 李瑕做着最后的激励。 “军歌当唱扬大刀,誓扫胡虏出山关!” 这诗, 李瑕上辈子只听过两次, 知道是抗日诗。 虽然没背诵过, 但它显然是极好记的。哪怕记不全,塞几个字, 先不论韵律在不在,诗魂还在。 将士们不会去追究这些平仄韵脚对不对,他们感受得到那份豪情。 还感到了骄傲。 看, 我们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们这些蒙人, 我们是来做什么的……誓扫胡虏出山关。 “誓扫胡虏!”宋军轰然应和。 “誓扫胡虏……” “攻山!” 随着这一令下, 宋军当即便攻向奇胜门, 直杀蒙军后方。 蒙军还在专注攻城,完全没想到身后会有宋军偷袭, 当即大乱。 阿隆的残部被驱赶着,撞进蒙卒之间,慌张大喊道:“宋军来了!宋军来了!” 他们说不出对方有多少人, 只能如没头苍蝇般大吼,把惶恐漫延开来…… “宋军来了!” “宋军杀上来了……” 宋军将士这些日子憋着不开口, 偶尔说话都只是简短的应喏,也是憋得狠了, 此时释放开来,一個个都无比兴奋。 “杀啊!” 每一刀劈下, 他们都要大吼,士气更压蒙军一筹。 “我等乃宋军!支援钓鱼城来了!” “杀光这些胡虏!” 渐渐地,还有人放声大唱。 “军歌当唱扬大刀,誓扫胡虏出山关。” “只须沙场为国死,何必马革裹尸还……” …… 豪迈的军歌冲出雨幕,传到了奇胜门里。 马军寨寨主骆望山还张大了眼,努力想多听些消息, 却断了气息。 宋将王川已身中十数刀,缓缓倒下,盔甲撞在雨血中的岩石上。 更多的是,不知姓名的将士与马军寨乡兵, 尸体铺在泥泞之中。 何须马革裹尸? 重伤的王坚在担架上努力支起身子,望向了城门。 “扶我过……” 此时王坚重伤之下,心神稍松,纵是坚毅如他,话到一半也是昏死过去。 战场更前面,张珏已下达了反攻的命令。 “别走了汪德臣!” 宋军兵士、乡兵士气大振,纷纷奋起气力,冲杀向蒙军。 在他们背后,晨光已悄悄泛起。 雨天不见太阳,但天色已渐渐亮了…… ~~ “保护总帅!” 蒙军千户剌虎大喊着,试图率兵挡住张珏的攻势。 奇胜门已经被堵死,大量的蒙军在马军寨中乱窜不知该往哪逃。 汪德臣的大旗竖在西面城墙处,正在收拢兵马,打算攀下城墙撤军。 剌虎不打算撤。 他能被汪德臣选为先锋,因他不怕死。 总要有人断后。 如剌虎所愿,宋军杀到了他面前。 弯刀与长矛相交…… 随着各个城门的增援兵力的抵达, 宋军越来越多,不停杀破蒙军断后的防线。 剌虎身边还愿意死战的蒙卒已越来越少。 他已浑身是伤,大吼着向张珏杀去。 “保护总帅……” 张珏大刀斩下,将他斩倒在地。 “杀汪德臣!” …… 汪德臣眼看着麾下将领的旗帜一面面倒下去, 眼中怒气迸发。 他不怕死,若还有一线胜机,他必然敢冲上去与宋军死战到底。 但现在连这一线胜机都已没有了。 转头向城墙上看去,坡很陡,那支宋军奇兵正守在山道上。 汪德臣喝道:“赵重喜!你带人先下,占住山道!” 赵重喜没有犹豫。 攻城时,他是第一个上的;撤退时,也需要他先攀下城墙开道。 在腰间绑好了绳索,赵重喜精锐便往下攀。 “嗖嗖嗖嗖……” 宋军的箭矢射来。 一个个由赵重喜训练出来的精锐惨死在箭雨之下,尸体跌落城墙,滚下山崖。 “下城墙,杀了这些宋人!” 赵重喜如壁虎般的身躯灵活地移动。 同时,他还左右摆荡,躲着箭雨。 终于,他下了城墙…… “噗!” 一根长矛猛地激射而来,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是一名宋兵眼见有蒙古将领要逃,忽然便冲到陡坡上,只凭双手便把长矛掷出。 “武老七,好样的!”正在指挥的聂仲由不由大喊。 武老七大喜,他天生力气极大,但抛矛其实准头不高,这次运气却好,那蒙古将领自己在那晃来晃去,正好被钉死。 “我立大功了……” “嗖!” 城头上,石抹术虎一箭射来,径直射中武老七。 这个才立了大功的宋兵,脸上喜色未褪,径直翻落山崖。 “放箭!拦下这些蒙军!”聂仲由大怒,连连喝令将士放箭。 城头上,蒙军也不停射箭掩护。 他们据着高处,箭矢更有利,一时竟逼退了山道上的宋军。 …… “王益心,你带人守住奇胜门!不容有失!” 李瑕喝令着,见蒙军已不敢从奇胜门逃,连忙又率兵去支援聂仲由。 眼下这情形汪德臣要逃,只能下城墙,再从陡坡杀过来。 “原地放箭,不必冲到城墙下。” 随着李瑕的增援,宋军箭雨更加密集。 蒙军想要从这段城墙下来的计划登时受挫。越来越多的蒙军为了活命,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有的掉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有的被宋军箭矢射中。 也有能活命的,捉着树枝向下滑去…… 李瑕不急,任这些幸运者逃下山。 他只有千余人,很难围杀数千蒙军,首先要擒杀的是汪德臣。 时间一点点过去。 钓鱼城内的宋军已围杀过来,城头上的蒙军逐渐走向绝境…… 李瑕手握着长剑,等着看汪德臣是要跳下城墙逃命,或是战死? 终于,只见那个身披华丽战甲的身影在亲兵的保护下,以绳索荡下城头,在陡坡上站定。 “射杀汪德臣!” 李瑕、聂仲由纷纷喝令。 汪德臣没有逃,竟是冒着箭雨集结亲兵。 这等地势,两百余人摔死,才让他最后集结起了数十人。他们嚎叫着,向李瑕这边杀过来。 汪德臣竟是放弃了活命的可能,誓要斩杀胆敢偷袭他的宋军将领。 隔着一箭之地,一股怒气扑到李瑕面前。 “杀!” 矮壮而强悍的身躯冲在山坡间,手中弯刀高高扬起,汪德臣虎目圆瞪,声势骇人。 他真的很好奇这支宋军是如何出现在自己身后的。 杀过去便知道了。 “冲散这些宋人!” “轰!” 一声巨响,擂木、大石从城头滚滚而下,重重砸向这数十蒙古精兵。 “嘭!” 一块大石砸裂了汪德臣的头盔,将他的身躯径直砸扁在山岩之上。 血肉成泥。 雨水一时也未能冲刷干净。 李瑕依旧从容,把长剑放下,目光看向城头。 立在城头上的,已是一个个浑身浴血的钓鱼城守军。 …… “我等奉四川制置使蒲帅之命,支援钓鱼城!” 城头上的张珏没有多问,喝令道:“迎援军入城!” 他转过头,又补了一道命令。 “告谕全城!朝廷没有忘记我等,重庆没有放弃我等!” 很快,城中军民士气大振。 经历了最惨烈的战斗之后,他们终于又看到了希望。 “援军来了!重庆的援军来了……” ~~ 李瑕走过马军寨。 到处都是尸体,以及围着尸体恸哭的普通百姓…… 这景象,与他想像中不同。 李瑕本以为钓鱼城是一座军垒,它雄伟、坚固,如擎天大柱撑起了半个川蜀的防御。 走进来,才能看到这里有那么多的老弱妇孺、那么多战阵经验并不丰富的乡兵。 一夜间,上千无辜者惨死…… 李瑕本认为蒙哥会死在钓鱼城下,于是,觉得这里能守住是理所当然。 根本就没有什么理所当然。 若能守住,那是无数人的壮烈牺牲换来的! 他李瑕,以后世人的眼光、从结果反推,觉得理所当然?却难免忽视了这全城军民付出的到底是怎样惨痛的代价。 满城军民以超乎常人的意志拼死挣扎……他李瑕只想看蒙哥死不死? 终于,这满地的尸体落在眼里,压得李瑕透不过气来。 他进城,首先明白的是……蒙哥若死,那也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功业。 是四千兵卒、两万乡兵、数万百姓……这些人以他们的不屈,硬生生磨掉了蒙古十余万大军的锐气、心智。 是这满城军民,硬生生把能征服世界的蒙古大军熬成了无用之师…… 正文 第463章 良将 包括李瑕在内,都不知道有哪些事已被他改变。 蒙哥伐蜀提前了大半年,使蒙军避过了攻城失利后的炎热天气; 吕文德没有及时入援…… 这些,反而给钓鱼城的防御带来了更大的压力、使得本就凶险的钓鱼城更加摇摇欲坠。 而李瑕也弥补了一些。 若没有他入援,马军寨的军民也许会尽数战死。 也许汪德臣攻占外城后,会认为王坚已到穷途末路,于是孤身到城下劝降;也许还会被砲石砸死…… 也许会,也许不会,不重要了,它们已完全偏离了原本的走向。 而钓鱼城的命运,蒙哥的命运,甚至大宋与大蒙古国的国运,也陷入了一片未知。 只能拼命去挣…… ~~ 初进钓鱼城,李瑕还在观察这个山城。 首先,张珏带着他去见王坚。 “昨夜一战,王将军伤得很重。。我虽还未查看过将军伤势,但以他的为人,若非重伤晕厥,绝不会退下战场。” 张珏时年三十四岁,身材魁梧,相貌俊伟。 余玠建钓鱼城那年,张珏才十八岁,刚从征入伍。 十五余年来,他除了随余玠、王坚出征,其余光阴都在钓鱼城上度过。 张珏作战勇猛,常身先士卒,又曾经随着冉氏兄弟苦学谋略,文武双全。 李瑕见了如此人物,不由又想到之前与李庭玉谈论的“大宋多良将”。 试想,若钓鱼城上只有王坚,而无张珏,昨夜城池已失守了。 主将、副将,皆能谋擅仗,确实是极难得之事。 “希望王将军伤势能好转,也幸而还有张将军能接过指挥。” 李瑕这句话平平淡淡,张珏却能听出他的真诚, 道:“也幸而李将军及时率援军赶到。” 他急着去看王坚, 脚步匆匆, 但还不忘给李瑕介绍起钓鱼城内的地形。 看得出,这是个做事效率极高之人。 …… “那是大天池。” 进入内城后,张珏指着马家寨西南方向的一個大池塘, 道:“王将军领军民开凿水沟而成,泉水汪洋, 旱时不涸, 可棹舟撒网, 捕池中鱼鳖。城中还有小天池,以及水井、水塘……” 李瑕目光看去, 只见那大天池有五百步之宽,竟是一个山顶上的湖泊。 “看来,水源不会是问题。” “不仅是水源。”张珏指了指远处的山麓间的田地, 道:“百姓于山间开垦田地, 且在春季下山抢耕、秋季运粮上山, 城中储备大量粮草。” 他们走过大天池旁边的岩地, 只见到处都立着舂碓、石碾、轮碾。 昨夜虽经历了一场大战,仍有百姓正在冒雨碾面, 一切繁忙景象。 李瑕还看到了火药作坊。 之后是财库、牢房…… 上了一片断崖,到了山顶最中心,穿过跑马道, 又绕过军营、石照县衙,才隐隐看到将军府。 这一路走来耗时颇久, 李瑕身后诸将领都不由暗暗咂舌这山顶之大。 哪像是山,根本就是个能容纳十万人口的城池。 ~~ 进了将军府, 一个名叫“赵安”的年轻将领走上前来,向张珏低声汇报。 “将军本打算要见见援军将领, 死活不肯退,末将趁他昏过去了才抬回来医治。” “伤势如何?” “很重,但扛过来了。”赵安道:“一醒来便问骆寨主,末将不知如何回答……” 张珏叹息一声,领李瑕往里走去。 其余将领则留在外间,由赵安招待。 此间说是将军府,其实是借用了护国寺的一个院子, 陈设很是简朴。 李瑕与张珏穿过短短的走廊,一个满手是血的大夫从厅中出来。 “张将军且看,都是从王将军身上剐出来的……” 只见这大夫手里拿着一堆箭簇,血从他指缝间流淌而下, 触目惊心。 “唉,请张将军提醒王将军吧,满城军民系他一人,万莫再如此冒险了。” “如何劝得动……” 张珏谢过大夫,与李瑕进了厅中。 王坚已醒了,唇上毫无血色,喃喃道:“君玉来了……马家寨……” “马家寨保住了。”张珏不提骆望山,忙引见李瑕,道:“这位是筠连李知州,奉蒲帅之命入援。” “李瑕李非瑜,久仰王将军。” 李瑕没以官场礼节相见,但这“久仰”二字却十分诚恳。 “我听说过你……少年英气……屡破蒙鞑……好,好。” 王坚努力要起身,伤口已有些破开。 张珏连忙上前按住他。 王坚伤重,却还是探头看了李瑕一眼,目光很是热忱。 这或许是武将与文官的不同,于武将而言, 每日睁开眼都是死生难料,只要能并肩杀敌。管你是何派系、有何靠山。 “昨夜……多谢你。钓鱼城……受你大恩。” “万不敢当。”李瑕道。 他见王坚如此伤重, 不敢多说。只简单提了重庆形势…… “总之, 蒲帅没有放弃钓鱼城, 重庆暂时也没有危险,王将军只管放心。我还要安置兵马,下次再来探望。” 王坚却拉着他们,不让走,又问起昨夜战况。 张珏无奈,只好一一禀报,最后道:“大胜了,我等斩杀了汪德臣,稍后将他头颅提给将军瞧瞧。” 如此胜仗,他难得也开了个玩笑。 “可惜是砸烂了,将军看不清这鞑贼面目。” 王坚勉力一笑,喃喃道:“多少年了……总算是弄死这狗猢狲。” 思忖片刻,他又开口分析道:“杀汪德臣……即断鞑主一臂膀……之后,该示威……挫其心志……” “是,蒙军受此大挫,接下来几日必放缓攻城,将军且安心歇养。” 张珏说罢,又要与李瑕离开。 “君玉……到大天池里……捞几尾鱼……送给鞑主。”王坚再次留住他们,嘴里喃喃交待着。 张珏脚步一停,思忖片刻,明白过来,应道:“我让人再做百张炊饼,一并送给他,如何?” “好,好。” 王坚这才放心,老实躺好。 “那城中防事拜托君玉了……非瑜,待我养好伤、退了敌……置酒向你致谢……” ~~ 一番相见,谈的虽少,李瑕已有些佩服王坚。 不仅是重伤之下还能强撑的毅力,其智计也是非凡。 汪德臣一死,蒙哥必大为震惊。连攻蜀总帅如此奇袭都不能攻克钓鱼城,必然会有人提议请蒙哥围而不攻,等钓鱼城断粮。 此时城上再抛出粮食,示威,又能重重打击蒙古士气。 事情虽小,却可见王坚对战事之上心。 若等蒙哥一死,能领钓鱼城将士一起追击蒙军,何愁汉中不复? 这大宋,绝非没有良将、没有战力,关键是如何用。 这些,想得远了。 但李瑕心中,却不由埋下了期待。他才钓鱼城不久,眼界却已开始一点点越过蒙哥,隐隐看到了更长远之处…… 正文 第464章 换帅 见过王坚之后,张珏正要带李瑕去安顿兵马。 却见赵安从外面跑回来,道:“张将军,有群孩子在门外哭闹。” “哭闹?” “都是昨夜战死的兄弟们的儿子,末将也不好驱赶……” 这事情是小事,但若处理不好也要凉了军中士卒之心。 张珏虽忙,还是马上向将军府外赶去。 李瑕走在后面,只见十余个半大的男孩正整整齐齐跪在那。 他们小的不过五六七岁,大的不过十一二岁,个個额头上系着白布,脸上挂着泪痕。 “张将军来了……” 张珏认得这些军中子弟,抬起手,一个个指过去。 “王立、史炤……尔等之父兄为国捐躯,朝廷自有抚恤,王将军也绝不会苛待孤儿寡母,不须尔等来闹!” “张将军,我等不是来闹事的。”为首那名叫“王立”的男孩抬起头道。。 他不过七八岁大,小脸绷得紧紧的,强忍着才没哭出来,又道:“我等是要来从军的!” 说罢,重重磕了个头。 张珏闻言,微微一愣。 “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说甚胡话。” “请张将军允我等从军,杀虏!”王立掷地有声。 张珏语气终是柔和下来,挥手道:“等尔等大了再说。” “我要杀虏!我爹说了,一定守住钓鱼城。蒙鞑打一年,他就守一年,打十年他守十年,打二十年,那就由我顶上。” 王立的声音还有些哽咽,眼神中却满是坚决。 “现在……现在爹走了,我来守!” “对,我们来守!”一群男孩纷纷哭喊道。 “大言不惭。”张珏轻骂了一声,走上前,一把将王立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他的眼泪鼻涕。 …… 好不容易安抚了这些孩子, 让赵安将人送去, 张珏看着那些背景, 依旧唏嘘不已。 “王立这孩子,小小年纪,已不简单啊……他爹王川, 昨夜支援马军寨时战死了。” 李瑕点点头,他入城时便看到了王川的尸体。 张珏叹息道:“我十八岁从征, 上山, 呆了十五年……这些孩子则是从小就在这里长大, 又不知还要待多少年。” 李瑕问道:“张将军没想过,哪天不用再守着山城?” “不守怎行啊?蜀中这地势, 只有山垒能防蒙古骑兵。”张珏道:“王将军与我,已做好了一辈子守山的准备……前提是,若未战死。” 大宋这局势, 已无人敢言“收复”二字。 对于这些将领而言, 既不认为大宋会亡, 当然只能一直守下去了。 张珏想到这里, 不由更添感慨。 “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 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古有愚公移山,今我等守山、守国,唯有以愚公之志。” 这大抵算是这些钓鱼城将领之间一个自嘲的小笑话。 李瑕并不觉得好笑。 这些英才良将, 本不该困守于这一方山城,本该到更大的天地去施展更大的抱负。 卫青直捣龙城、收复河朔;霍去病长驱漠北, 封狼居胥……这是为将者该有的志向。 大宋到了王坚、张珏这一辈,这些志向却已被某些东西扼杀了。 那等到像王立这些孩子长大, 再拼命,还能有多少作为? 李瑕愈发希望, 能改变这些人的命运。 “张将军可想过?若有朝一日能反攻汉中,自不必再守。” “非瑜太年轻,想得简单了。” 张珏摆了摆手,显然完全不认同李瑕这态度。 他与王坚,皆是余玠“构垒守蜀”之策的具体执行者。 论对川蜀战局的了解,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们。 反攻? 岂还有反攻的可能? 张珏不由提醒了李瑕一句,道:“做事, 务必脚踏实地,万不能好高骛远……哈,今日初见,莫怪我啰嗦。” “张将军能提点我, 是待我赤诚,多谢还来不及。” 李瑕话锋一转,又道:“当年余帅构垒,是为守蜀不假。但之后马上便要图复汉中不是吗?防守反击,只防守不反击怎行?” “道理说得容易,做不到皆是假的。”张珏微微苦笑,不欲就此无益之事多谈。 他还很忙。 李瑕也就点到为止,刻意保留着与张珏之间这点意见冲突。 ~~ 钓鱼城便这样,一点点的向李瑕展示出它的壮阔,以及它的无奈、局限。 而山下包围着钓鱼城的十万蒙军,像是要将李瑕与这个山城的命运狠狠地揉在一起。 是日,大雨未歇。 有蒙军士卒逃回了汪德臣的大营,将一个个消息递给了汪忠臣…… ~~ 说到陇西汪家,是由汪世显开始发迹。 汪世显死后,留下的爵位官职本该由其长子汪忠臣继承。 但汪忠臣自认为能力远不如二弟汪德臣, 于是把世爵、二十州都总帅之位让给汪德臣。 那年是乃马真皇后摄政,很欣赏汪忠臣之胸怀, 遂任他为巩昌元帅、副都总帅。 此事之后,汪忠臣给人的感觉……好像能力不高。 但事实上,汪世显能斩杀宋朝名将曹友闻、四川制置使陈隆之, 皆有汪忠臣的功劳。 甚至,曹友闻曾兵围汪世显,只差一点就要杀掉这个蒙军总帅,也是汪忠臣冲入宋军阵中,亲自斩杀十余人,拼命将汪世显救出重围。 这是他善于打仗的一面。 到了忽必烈远征大理时,汪忠臣监督嘉陵江漕运,愣是在宋军眼皮子底下把辎重运给忽必烈。 这是他善于治理的一面。 总之,汪忠臣绝非无能之辈。 只是他做起事来,不愿像汪德臣那般拼命。 这次汪德臣亲领精锐奇袭钓鱼城,便是由副总帅汪忠臣坐镇大营,准备领后续兵马攻山。 没想到,突然有宋兵在营寨中展开偷袭。 宋军惊了所有的战马,使战马踏进各个帐篷,踩伤蒙兵无数。还在列队的蒙军猝不及防,不知宋军从何而来、有多少人,只以为神兵天降,纷纷乱窜。 营中精锐都已被汪德臣带走,汪忠臣不可能让杂兵镇定下来,于是立刻收拢亲兵,奔向南面大营请求援兵。 他反应够快,已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了损失。 一直忙到天亮,等汪忠臣借别部蒙军杀回来,宋军已登上钓鱼城。 事已至此,他深知汪德臣夜袭计划必已失败。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汪忠臣只盼着二弟能平安归来…… 一等又是半日。 终于,有士卒回来禀报了汪德臣的下落。 “报!副总帅,总帅……总帅被宋人挂上奇胜门上了……” “什么?!” 汪忠臣犹不敢相信。 “舜辅……舜辅……不可能的……” 他喃喃着,摇头不已。 “你不可能死的……从小到大,越危险的事你越要去趟,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你说过你是受长生天眷顾……舜辅……” 没有时间给汪忠臣哀悼死去的二弟。 很快,蒙哥命汪忠臣前去觐见。 ~~ “嘭!” 汪忠臣才到大帐外,便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还能听到大汗正在用蒙语咆哮。 “是谁给他们顽抗的胆子?!破城之后屠光他们,要让这山上不见一株草、一棵树,更不见一个能喘息的宋人!让他们明白大蒙古国的大汗不容忤逆,没有人能阻挡蒙古的铁蹄弯刀……” 蒙语极适合用比喻和排比句。 蒙哥平素不苟言笑,但愤怒起来,那怒火也能如排比句一样滔滔不绝,慑人心魄。 汪忠臣不敢马上进去,在帐外稍等了一会,才进帐匍匐在蒙哥脚边恸哭。 “大汗!我二弟……田哥……田哥被砸成烂泥了啊!” “起来!” 汪忠臣连忙起来。 蒙哥的声音如铁一般,道:“不要哭哭啼啼。你继任总帅,负责攻破钓鱼城。” 汪忠臣真心不敢违逆蒙哥,但还是道:“臣无能,愿推举二弟之子汪惟正为总帅。” 这话乍听之下,像是汪忠臣怕担事。 他名字叫“忠臣”,但似乎没有“德臣”那么忠心。 大帐中气氛一凝。 显然,蒙哥不悦了。 其实他明白,汪家军五千精锐被重挫,汪忠臣也好、汪惟正也罢,已不可能像汪德臣那般好用。 汪忠臣连忙又道:“臣必辅佐汪惟正,为大汗拿下钓鱼城!” 蒙哥缓缓坐下,渐渐恢复了冷静。 他忽然想到,如今汪德臣才战死,若是世爵与总帅之位没有交给其子,必然寒了大将之心。 刚才竟然被愤怒冲昏了头,差点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好在,汪忠臣够顾全大局。 这般一想,汪忠臣果然是忠臣。 “召汪惟正入蜀,受总帅之位。” “是,大汗英明。” 蒙哥脸色依旧不好看,却已不再是冲着汪忠臣了。 而是愤怒于钓鱼城让他开始丧失冷静。 他开口又下令道:“命史天泽回驻钓鱼城,负责主攻……” “大汗!” 话音未落,竟有人出列打断了蒙哥。 这是自蒙哥大肆屠戮窝阔台汗一系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汪德臣一死,蒙哥终于感受到,威严受到了挑衅。 这才是他愤怒的原因…… 此时说话的是蒙哥的爱将术速忽里。 术速忽里是蒙军中少有的智将,开口便滔滔不绝。 “大汗已攻下大半个川蜀,还没归附的,只有几个小城。钓鱼城与重庆就像是野狗都嫌难啃的骨头,不值得在这里耗费宝贵的时间。不如遣一个有威望的老将,率五万精兵,围住钓鱼城,与刘黑马部相互呼应。大汗就可以率军东进……” 正文 第465章 莫测 术速忽里说到这里,蒙哥愈发不高兴了。 他却还在说。 “大汗东进就像利箭刺穿赵宋破口袋一般的防线,破万州、夔州,攻下瞿塘三峡。然后出师荆州,在鄂州与东路军会合,打下临安。那样一来,重庆、钓鱼城像是被母羊丢弃的小羊羔一样孤立无援,守军就算不投降也要逃了……” 一番侃侃而谈,术速忽里显然是出自一片肺腑。 他说的都没错。 蒙哥是战场上的天才,完全能明白这个战略很中肯。 但,这破坏了他作为大汗的威严。 他这个大汗之所以亲征,为的是让诸王再想起他的战功。。 他要摧枯拉朽,证明他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中最能征善战者。如此,汗位才能彻底巩固在他的血脉上。 绕过钓鱼城?让“大汗败了”的传闻在草原上流传? 绝不可能! …… 汪忠臣偷偷抬眼一看,连忙大喊道:“请术速忽里将军闭嘴!你这言论就像是烂在额尔浑河边的腐肉,臭气熏天!难道你以为大汗攻不下这小小山城吗?!” 大帐中还有许多蒙语并不熟练的降将,低声向通译问了,也纷纷大喊起来。 “不错!破城已功在顷刻之间,术速忽里迂腐之言,大汗万不可信!” “……” 论打仗,他们或许不如术速忽里。但揣测上意,术速忽里远不如这些人。 同时还有许多真心认为钓鱼城马上就要被攻破的蒙古将领也纷纷叫嚣起来。 “术速忽里,你老了吗?像是钝了的弯刀,连羊羔都砍不动了!好好看着,我们马上要杀进钓鱼城!” 终于是稍稍挽回了蒙哥的威严…… ~~ 数日之后,史天泽率军回驻钓鱼城下。 他已经看出来了,吕文德的援兵未到重庆,缙云山上只有不到万人的兵力。 这支宋军没打出真正的旗号,暂时分不清是何处兵马。 史天泽猜测,或来自上游的叙州、泸州;或来自下游的万州、夔州。 若是前者,刘黑马就太无用了;若是后者,那便是大军东向的好机会……当然,蒙哥不可能同意。 因此,史天泽暂时不打算禀报这個猜测。 若猜测是真的,要么得罪刘黑马、要么触怒一心攻打钓鱼城的蒙哥。 若再给史天泽半个月,他完全有把握击败缙云山上的宋军, 继续兵向重庆。 可惜的是, 汪德臣一死, 史天泽只能回师。 南面临近嘉陵江,兵力不好展开,因此, 史天泽先是把营地移到钓鱼城西北方向,作为主攻方向。 在展开攻势之前, 他还了解了汪德臣之死的前因后果。 …… “史帅, 并非是我推诿。事实便是, 那支宋军,确是以史楫之名进入大营。” 汪忠臣坐在史天泽对面, 脸色有些憔悴,又道:“李庭玉虽死,但其军中不少人都是这般说。” “我明白。”史天泽道。 史枢已战死, 这事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史家头上。 史家只是被冒名的受害者, 真正犯了过错的人是李庭玉……也死了。 汪家、史家都有大损失, 却都没有互相怪罪。 他们能在大蒙古国立足, 最明白眼下该同心协力。 “这个宋将,便是在缙云峡谷害死子明之人。” 提到史枢之死, 史天泽不由神色黯然。 他顿了顿,才缓缓道:“他拿了子明的金虎符,北上渠州, 混入大营,偷袭汪总帅。此人对史家、对蒙古很熟悉, 能治兵、能打仗、能说蒙语,还胆大包天……” 汪忠臣问道:“史帅知道是何人所为?” 史天泽默然片刻, 摇了摇头,道:“不知。” “是吕文德麾下?范文虎?” “也许吧。”史天泽淡淡应道, “不论这宋将是谁,待攻下钓鱼城便知晓了。” 话虽如此,待他回到帐中,独自一人时,终是忍不住恨恨骂了一声。 “狗崽子!只恨去岁没宰了你……” ~~ 钓鱼城中,李瑕与张珏正站在城头上谈论军情。 如今已是十月,前些天的大雨之后, 天气已开始转凉。 “过几日便是立冬,这对我们而言不是好事。”张珏叹道,“想必在酷暑到来之前,蒙军的攻势都不会停止。” “汪德臣一死, 蒙军已休整几日。”李瑕指了指山下新增的营地,道:“看来,很快就要重新展开攻势了?” “让他来。”张珏冷笑。 他又问道:“非瑜了解蒙古情报,认为会是何人主攻?” 李瑕想都没想,道:“史天泽。” 张珏点点头,道:“我与史天泽交锋过一次,败了。当时蒙军才兵临钓鱼城下,史天泽与汪德臣分攻南北一字城墙,攻下了水军码头。他确实很会打仗,比汪德臣更稳重。” 李瑕忽指了指前方,道:“他来了。” 张珏目光看去,只见一小队蒙军正沿着崎岖的山道缓缓而上。 “不像是开始攻城了。” “刚领了军令,总要先来叫阵。” 只见那一小队蒙军已在山腰上停住,其中一个蒙卒开始攀上险道,对着城头大喊。 “冒充都总管来偷袭的无胆鼠辈!敢出城与我家大帅一晤否?!” 喊声在山间回荡开来。 “无胆鼠辈……敢一晤否……” 李瑕大喊道:“史天泽, 敢与我单挑否?!” 那蒙卒愣了愣,还挠了挠头,转头又向后面的队伍中看去。 张珏拿出弓来, 准备一箭射死这蒙卒。 但下一刻,那蒙卒已回过头来, 喊道:“听着, 我家大帅已知你是何人!” 张珏不由止住了动作,眉头一皱。 “史天泽知是非瑜来了,那叙泸兵力空虚之事……” 站在李瑕身后的聂仲由听了,也不由担忧起来。 他听着李瑕与张珏分析战局,明白若让蒙哥知道是叙泸兵在支援重庆,便要怀疑刘黑马已败,必再派兵去攻叙、泸空虚之地。 “这就很麻烦了。” 聂仲由上前一步,低声道:“史天泽已看出来了,我们却不能传递消息到重庆,让人回守叙、泸。” “当不至于。” 李瑕想了想,走到城垛边,开口喊道:“我是不会承认的!” ~~ “不会承认的……” 喊声在山间回响。 山腰处,史天泽听了,默默无言。 好一会,李瑕不再有动静,依旧问史天泽敢不敢上前单挑。 这种无聊事,史天泽懒得做。 李瑕这一句话,说承认也是承认了,史枢果然便就是他杀的……竟敢与史家结如此血仇。 但说不承认,李瑕也确实就是不承认……意思是“我也能把你做的事抖出来”。 至少,他史天泽不敢跑去对蒙哥说“那个宋将叫李瑕。刘黑马可能也被他击败了,刘黑马真是太没用了。” 这些事说太明白了,不仅得罪刘黑马,还要引蒙哥怀疑。 李瑕能轻易冒充史楫,他史天泽再马上猜测出这人是李瑕……相互之间如此了解,那到底是有何勾结? 蒙哥这位大汗能容人,却绝不是好糊弄的。 那么,最好还是攻上钓鱼城,杀了李瑕,一了百了。 思绪终于转到攻城之事上。 “走,明日开始强攻!” 史天泽下了令,再次回头望向眼前的高山坚城,深深地皱起眉。 “若是汪德臣攻下马军寨后能守住,那便好了。至少能有个制高点……” ~~ 若没有李瑕,汪德臣很可能占住马军寨。 而马军寨所在的马鞍山,便能成为蒙古攻城的制高点。 可能,蒙哥会登上马鞍山,亲自擂鼓,振奋士气。 再可能,蒙哥还会在马鞍山上建一座高高的望台。 还有一丝可能,宋军的砲石能打到这个望台。 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可能,望台正好能砸到蒙哥…… 但,李瑕挽救了马军寨,使得马鞍山这个制高点没有落入蒙军之手。 那之后的一切可能,必然已不会发生。 …… 如今,这边史天泽还在为汪德臣攻城的计划被挫败感到可惜。 另一边,李瑕并不知道,他的努力,在冥冥之中再次把局势推向更不利的方向。 世事往往便是如此……风云莫测。 正文 第466章 稳攻与速胜 次日,史天泽开始进攻钓鱼城。 他的打法与汪德臣不同。 汪德臣打仗猛而急,一直以来都是要想办法突破钓鱼城的城门,以求攻破一处,以点破面。 史天泽则是稳而缓,倾向于破坏钓鱼城的防御,想办法摧毁守军士气、烧毁城中粮草。 他主攻的方向是地势最缓的镇西门。 蒙军士卒不再拼命从陡峭的山路上把云梯搬上去,而是在山腰开始大兴土木,开凿山道。 不像在打仗,倒像是在建城。 但死伤并不比之前少。宋军的砲石不停砸下,蒙军死伤无算,在岩石上铺设的木板也常被砸毁,不时有人惨叫着摔下山梁。 史天泽又命人堆石建垒,防止宋军砲石。遣精锐趁夜上山,泼尸油,点燃城墙下的草木。 若宋军不能及时以沙土灭火,岩壁被烧得炙热,蒙军便如辛勤的蚂蚁般将一桶桶水搬上来,泼下。 受热严重的岩石遇水,终于破裂开来。 这是“积薪烧岩”的方法。 史天泽不仅烧城墙,还用这办法开凿山路。 十多日间,蒙军终于在山腰处凿出能容纳千余人旳平地,开始往更前面堆土建垒。 像是愚公移山,数万人步步为营,缓缓向钓鱼城推近。 史天泽似乎是想把砲车架设到能够抛射到钓鱼城之处。不仅能以砲石杀伤宋军,还能抛火球烧毁城中粮草…… 但伤亡太重,且推进缓慢。 蒙哥已开始派人催促。 十月十四日,史天泽匆匆赶赴石子山大营。 才进大帐,名叫“古剌”的怯薛军统帅已上前一步,说话也直接。 “攻京湖的中路大军已启程两月有余,大汗不能再等在这钓鱼城下了。这样开山造路,真要再攻十年吗?” 古剌之所以这般说,是因前阵子宋军从钓鱼城上抛下了两尾三十多斤的大鱼,以及面饼三百余张。 且留书曰“尔再攻十年,亦不可得”。 不少蒙古将领因此又气又急,潜意识里生怕要在川蜀久留。 大军中已有急躁氛围,显然容不下史天泽这种打法。 史天泽对此亦觉无奈,好在他早有腹案。 “请大汗容臣细禀。开山造路攻镇西门,只是明面上的攻势。” 他两步上前,走在地图前指点起来。 “大汗请看此处,臣已命人悄悄开凿一条暗道……必拿下钓鱼城,战事只在旬月。” ~~ 钓鱼城。 李瑕近来一直与张珏守城,受益良多。 张珏用兵与易士英有许多共同点,皆是罚赏分明、厚待士卒。但易士英打仗更古板些,张珏则更灵活多变。 张珏擅用斧,编练了一队斧头军。哪个城门告急,他便带斧头军杀过去,常常是冲在最前面。 他指挥打仗时镇定自若,让李瑕觉得他像诸葛亮。但战场上一旦出现危机,他又会暴怒如雷,冲锋陷阵,突然便成了张飞…… 总之,这人智计有,勇武也有。且胆量极大,是真不怕死。 副将如此,主将王坚估计也是差不多的类型。 这日蒙军退去后,不久前才执斧将一个攻上城头的蒙卒劈成两块的张珏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颇喜欢与李瑕谈论战事,似乎有往后要将钓鱼城交给李瑕守卫的想法。 “看来战事还要持续很久。我等做好了长年守城的准备,此为久战之利;可若等蒙军推进到能向城中击砲,却为久战之弊。” “确实是有利有弊。”李瑕道:“但我认为未必会久战。蒙哥应该不会接受史天泽这般慢慢攻城。” “何以见得?” “蒙哥已围城五月有余,他是大汗,拖得越久,越损他的威严。便好比一个壮年汉子与孩子斗殴却久久不能取胜。” 张珏点点头,目光中泛起沉思之色,道:“但只须我等不露出破绽,史天泽休想速胜。” 李瑕点点头,道:“汪德臣打不了史天泽这种沉稳仗,但史天泽却可以打得出汪德臣那种奇袭。我让人拿了一物,到……” 话到这里,有人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赵安匆匆赶来,抱拳道:“王将军已能起身,想要见见李将军。” 张珏近来忙于守城,已有数日未下城头,闻言有些诧异,问道:“王将军伤势好了?” 赵安道:“还未痊愈。但将军心急,才止了血便要关心军务。” “又是这般。”张珏摇了摇头,道:“非瑜,一道过去吧。” …… 到了将军府外,正见一名将领从里面走出来。 这人披着盔甲,身材高壮,脸色也有些黝黑……走到近处才发现是骆望山的妻子阿吉。 “嫂子?” 张珏颇讶异,看着阿吉这身装扮,不由道:“你这是?” 阿吉额头上绑着白布,还在为骆望山守丧。但白布外还戴着头盔,像是她继承了骆望山守护乡民的职责。 “张将军。”她向张珏抱拳,又转向李瑕再次行礼,道:“恩公。” 这声“恩公”因当夜蒙军偷袭,若非是李瑕领援兵到来,只凭钓鱼城守军,只能守住内城,夺不回马军寨,寨中军民很可能要死绝。 当时还有一桩小事,抱着阿吉一双儿女逃命的族人中了流矢,来不及进内城,也是因有了援兵,这两个孩子才幸免于难。 李瑕连忙称不敢当,只说能守住寨子,是军民浴血奋战的结果。 这番感激之后,阿吉才转向张珏,道:“寨子里的大家伙推我为寨主,以后马军寨我来守。” “王将军同意了?” “就算我是女人,但也能杀敌。”阿吉道:“那夜我杀了五个鞑子!” 她语气虽然铿锵,但在张珏面前还是有些不安。 今日她自己披了亡夫的盔甲出来,请王坚让她领乡兵守城。 王坚没同意。 不仅是因她是女人,而是王坚与骆望山多年老友,不能看着老友走后,遗孀还要上战场,若有不测,一双儿女无人照料。 此时张珏只看阿吉没有正面回答,便明白了王坚的答复。 “嫂子且回家为骆大哥守丧,打仗的事交由男儿们。至于寨主的人选……” “不是我想当,是大家伙要让我当这寨主。” 阿吉死了丈夫,正是情绪激动之时。 但一个质朴的山间妇人,这其中的理由却说不清楚,只好喊道:“以前余帅和两位冉先生把马军寨围到钓鱼城里,说能更太平。现在我男人死了……等你和王将军也走了,寨子归谁管?!” 这件说来话长,当年余玠让冉璡、冉璞兄弟筑城,说服了马军寨。但余玠已逝,冉璡、冉璞兄弟辞官回乡。 此事之后,马军寨乡民已不那么信任朝廷,这些年全凭骆望山与王坚的交情在维系。 现下这情形,马军寨不太愿意让朝廷干涉他们的寨主人选,土家人也有土家人的习俗。 “嫂子请放心,此事我与王将军一定会商议妥当。”张珏道:“最好是将寨子迁进城内,我们再派兵守奇胜门……” 阿吉大急,却不知怎么办才好,抬脚便走。临走前反倒向李瑕说了一句。 “恩公有空了,到寨子里来,大家伙想再谢谢你。” …… 将军府中,王坚正在缓缓踱步。 他伤势未愈,微凉的天气里,他额头上也沁满了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 “君玉、非瑜来了。” “将军方才见过了骆家嫂子?”张珏问道。 “不错。”王坚沉吟道:“奇胜门只由乡兵防守总归不妥。偏城中兵力尚不足以守卫八道城门。” “那也不能让嫂子女流之辈领乡兵厮杀。” “嗯,马军寨死伤已够惨重。”王坚道,“好在我已命人炸毁了奇胜门下的山道,西北面暂无攻势。此事我再斟酌吧。” 张珏点点头。 奇胜门十分险要,汪德臣前次夜袭失败,短期内蒙军不至于再一次偷袭。 这两位守将谈过此事,接着便要说起镇西门的战况。 而李瑕却忽然插嘴,说起了方才在城头上未说完之事…… “不如就任骆夫人守奇胜门如何?” 正文 第467章 地道 一场偷袭战之后,奇胜门下的险道已被宋军用火药炸毁,成了整个钓鱼城战场最偏僻之处。 山下已不见多少蒙军,唯有城墙屹立在高高的山崖之上。 这日,史天泽只带了几名随从,不打旗号,悄然策马行到了这片山崖之下。 “见过史帅。” 一个蒙军将领从崖边树丛里钻了出来。 此人名叫“张云”,是汪德臣麾下大将。 汪德臣死后,其子汪惟正还在利州,暂未赶来继任都总帅。 张云暂听汪忠臣之命,汪忠臣则让他全力配合史天泽攻城。 “暗道挖得如何了?” “史帅请看。”张云脸上还沾着些尘土,抬手指了指崖壁。 史天泽下马,走进树丛。 只见前方是一片崖壁,有一处天然凹陷了两丈有余,形成一道夹缝。 夹缝中挂着绳梯,可以攀援而上,但只能到半山腰。 而半山腰处,却有一个人工挖掘的洞口。 两个月前,汪德臣发现了此处,命张云悄悄带人挖暗道直抵奇胜门内。 但挖着挖着,里面有块巨石根本挖不通。汪德臣只好放弃这个计划,转而带人雨夜偷袭。 而史天泽更有办法。 “多亏了史帅的积薪烧岩之法。” 张云道:“末将命人烧了足足半月,终于打通了这块巨石,后面果然还是沙土。” “是沙土就好。”史天泽问道:“还有多久能挖通?” “两天。”张云应道。 史天泽点点头,又命哨探悄悄往山上打探,过了良久,回报道:“史帅,奇胜门依旧是由乡兵防守。” “好。”史天泽转向张云,交代道:“行事小心些,莫让宋人发现。” “是,末将十分小心。”张云十分自信。 这片崖壁垂直,顶上的宋人根本望不到凹陷处里面。 且蒙卒运送沙土时,皆是从树丛间走。 “他们必定想不到我们还会再攻奇胜门。”史天泽拍了拍张云的肩,勉励道:“等拿下此城,我为你向大汗报功。” “谢史帅给末将如此机会!末将必登城为汪总帅报仇!” ~~ 有些泛紫的画面里,能在树从的缝隙间看到史天泽。只见他抬手拍了拍什么人,翻马上马…… 王坚又眯了眯眼,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穿过树丛,向南而去。 “此人必是史天泽无疑了。” “王将军还看到什么了?”李瑕问道。 “有人在运送……沙土。”王坚道。 张珏放眼看去,只见到山崖下郁郁葱葱,什么都看不到,只好问道:“沙土?” “想必是蒙军正在悄悄挖暗道。” “非瑜真是了得,又说中了,蒙鞑竟还想偷袭奇胜门,一而再、再而三。” “如此看来,史天泽用兵比汪德臣更阴险……” 王坚通过这几日的歇养,终于能重新登上城头。他握着一个圆筒往山下看,良久才依依不舍地放下。 “透过这望筒一看,远处之景仿佛近在眼前啊。” 张珏有个伸手的动手,想接过看看。 但王坚没发现,摸着手中的圆筒,已转向李瑕,问道:“真是好物件,是如何制作的?可难?” “不难。”李瑕道:“将两块玉石紫晶打磨,反复试验。” “玉石紫晶……” 王坚本有意命人仿制,听得这四字,一时滞然。 他叹息一声,苦笑不已。 钓鱼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绝不会有这种奢侈之物。 “看来非瑜为了战事,不惜花费啊。” 他们仿佛已认为李瑕是大户出身。 李瑕道:“我亦清贫。是贾相公为人大方,送了我几块石头。” 王坚虽然极是喜欢这个望筒,但这般贵重之物,也不好多再把玩,递还给李瑕。 他又不忘交代道:“你务必收好,莫落入蒙鞑之手。” 李瑕却不接,应道:“宝剑赠英雄。这望筒由我留着,远不如在王将军手中有用,还请将军笑纳。” 张珏向他们瞥了一眼,有些羡慕。 王坚摇头,道:“太贵重了。” “不如打胜仗贵重。”李瑕道,“玉石紫晶我还有些,只是未及多造望筒。等造好也送一筒给张将军。” 张珏闻言一笑。 王坚不是婆婆妈妈之人,亦是哈哈大笑,道:“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彼此间旳关系显然更亲近了些。 倒不是说李瑕贿赂了王坚……若送的是两个玉石紫晶般的贵重之物,王坚只怕要翻脸。而李瑕送的是胜机。 以王坚的为人,嘴上不说会回礼,心里却不会忘。 他将望筒又递给一旁的阿吉。 “嫂子也看看吧。” 阿吉披着盔甲上前一步,接过望筒,学着王坚的样子眯眼向山下看去。 远处的情景被拉近,本看不到的事物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由吓了一跳。 泛紫的画面里,已不见了史天泽的身影,但不时能从树丛间看到匆匆穿过的蒙军士卒。 阿吉不由更佩服起李瑕来。 这位宋将不仅救了马军寨,还劝说王坚让她带领寨民守寨,且制出这样厉害的物件,再次破坏了蒙军偷袭的阴谋。 一个相貌好、待人亲切、能力出众的恩人,谁还能不敬重? 阿吉小心翼翼擦了擦那望筒,递给王坚,道:“王将军放心,这次,奇胜门不会再丢。我会狠狠杀他们,给望山报仇。” 王坚点点头。 他之所以让阿吉继任寨主,不过是为了让史天泽掉以轻心。 且在王坚看来,兵马交锋根本无关恩仇,只为家国。 总之他是朝廷将领,所思所想与阿吉全然不同。因此,说起战事,王坚依旧只与张珏、李瑕等人讨论。 “史天泽见我军依旧只以乡兵守奇胜门,近日必将展开偷袭。君玉,你时刻准备将计就计。” “是,到时让这些蒙军入瓮,叫他们有来无回。” “都说说吧,有甚杀伤更多蒙鞑的方法。” 其实如何将计就计,李瑕都说过了,但王坚颇重视培养校将,还是让诸将议论。 一個名叫“张万”的将领便站出来,道:“当放更多蒙军入城……” “……” 至此,钓鱼城军民击败汪德臣之后,再击败史天泽一次,基本已成定局。 但,这还不能够解钓鱼城之围。 李瑕脸上挂着微微笑意,心里却是犹觉不足。 他入城,想看的是王坚如何击败蒙哥。 目前为止,反而是李瑕一直在挫敌立功…… 只听诸将七嘴八舌说了一会,赵安提议道:“不如带队兵马出城,从后面堵住蒙军,再用烟熏死他们?” 张珏摇头,道:“山下蒙军必众,不好派人下山。” 赵安挠了挠头,下意识转头看了李瑕一眼。 显然,李瑕这么多天在钓鱼城不是白呆的,他已树立起自己的威望。 在许多将士心中,他的地位几乎已仅次于王坚、张珏…… 王坚却忽然站起身。 因听了这些议论,他似有了新的想法,踱了几步,也不说话。 想得太专注,竟是忘了唤旁人,独自向城内走去,像要去翻地图。 走了几步,王坚才回过神来。 “君玉、非瑜,你二人随我来。” 李瑕、张珏对视一眼,只好命诸将各守防线,随王坚向城内走去。 王坚一路上低头思量,直到进了将军府,向亲兵吩咐道:“守好外间,勿让人靠近。” “是。” 李瑕与张珏进堂,只当王坚是要布置如何在奇胜门设伏。 但王坚开口,说的却是一个新的计划,关于李瑕真正期待之事…… 正文 第468章 勇者(为盟主“niema”加更) 斜阳透过连窗纸都没有的窗框照进厅堂,兵器架上的长刀泛起黄光。 王坚重伤未愈,脸上本无血色,却在这样的光亮中显得红润了些,眼神很郑重。 “我有个想法。”他开口,缓缓道:“蒙军能以暗道偷袭,我等亦可以从暗道偷袭蒙军。” “王将军是想?” “待史天泽偷袭奇胜门之际,蒙军东面必疏于防备。” 话到这里,王坚终于道:“我欲领精锐出城……斩杀鞑主。” 这最后四个字出口,李瑕愣了一下。 恍然以为听错了。 他没想到,刺杀蒙哥的计划,不是由他提出的,而是王坚。 说实话,李瑕微有些失望,若只是刺杀,他何必入城? …… 但王坚显然不是脑子一热才有了这疯狂的念头。 他对战场势态的掌握,远非聂仲由可比。 不等李瑕、张珏开口,他已转身摊开案上地图。 “鞑主如今驻扎于石子山,此地处钓鱼城东面五里,隔着脑顶坪、深涧沟,皆为不易安营扎寨之处。” 王坚语气平平淡淡,手指却有些颤抖。 “我们要出兵偷袭,当走东面。而钓鱼城除了八道城门皆有蒙军重兵围困。小东门、东新门,亦是如此。但蒙军不知,东新门不远处,有一岩洞,名‘皇洞’,乃是岩壁上本有的裂缝,我军修筑成墙后,改建为暗道,为战时出入之用……” 不得不说,王坚深谋远虑。 他修筑钓鱼城时,刻意留下了好几个这样的暗道。隐于山崖草树之间,使宋军能神出鬼没。 之前汪德臣偷袭护国门,也正是王坚从飞檐洞出城,攻汪德臣后方,才解了危局。 “从皇洞攀援而出,以绳索直抵悬崖之下,可避开攻城蒙军,穿过脑顶坪、深涧沟,直抵石子山鞑主大营……” 王坚重新重重在地图上的石子山点了点,一字一句吐出两个字。 “杀之!” 手指一点之间,一股杀气蓬勃而出。 堂上安静下来。 王坚长舒了一口气。 短短几句话,他已说出了一个简单明了的计划,似用尽了浑身力气。 这计划很粗糙。 十万大军之中取敌主帅首级,难如登天。 王坚没说成了如何,败了又如何。 出于忠肝义胆,不问生死前程。 这一点上,李瑕远不如王坚。 李瑕更惜命,相比也更自私些,虽有冒险拼命的时候,但从不会忠而忘死。 …… 张珏看着地图,沉默了良久。 然后,“嗒”旳一声,张珏拿起挂在腰间的斧头,放在地图上。 “我去。” 简促有力地吐出这两个字,张珏眼神间已有狠色。 他竟是咧嘴笑了笑,道:“将军伤势未愈,且还须坐镇钓鱼城。我去偷袭鞑主,杀之。” 王坚摇了摇头,道:“正是因我伤势未愈,城中防务须你操持,故而我去。” “没有主将去冒险,而副将安坐城中的道理……” “主将说的算还是副将说的算?!”王坚喝令一声。 张珏硬生生住了口。 一句话,可看出王坚极有威望。 这两人都是喜欢亲自冲锋陷阵的将领,但只有王坚在时,能让张珏每次都老老实实在后方押阵。 “我去偷袭蒙哥之后,你守好城。”王坚又郑重道。 张珏极不情愿,盯着斧头,还希望能用它将蒙哥劈成两瓣。 但在王坚的目光下,他还是低下头来…… 王坚于是又转向李瑕。 “非瑜,你入援而来,但我从未把你视为外军。你务必帮君玉守好钓鱼城……” “王将军。”李瑕忽然打断了王坚,问道:“认为刺杀蒙哥能成?” 王坚道:“我只管偷袭,不管成败。” “那好。” …… 一直以来,李瑕以刺杀解决过很多问题,且自认为擅长此道。 正是因为擅长,他认为这不可能成功。 十万人中取蒙古大汗首级……这不是只有决心就能办到的。 因此当聂仲由提出要假扮怯薛军杀蒙哥,李瑕犹豫过后,一口否决了。 他认为那是送死。 今日王坚提出这件事……有何不同? 王坚不是聂仲由。 李瑕能完全指挥得了聂仲由,暂时而言却指挥不了王坚,也改变不了其心意。 这是其一。 另外, 李瑕知道蒙哥会死,但不知怎么死。他来钓鱼城,就是要看看守将王坚是如何做的。 这是整场大战中,最有可能击败蒙军之人。 结果王坚却说,要去刺杀蒙哥? 李瑕若反对,便是推翻自己之前所有的猜测与计划。 他不愿、不敢再反对。哪怕他分明觉得,刺杀不可能成功…… 很矛盾。 也许,聂仲由说的才是对的。 “这场大战,我们要胜,必须有敢死之士,必须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决心。” “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 当陷入绝望与矛盾,唯有以天大的决心毅力,舍生忘死地去拼。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是对是错,李瑕已分不清。 那就干脆不分了。 干就是了…… “那好。”李瑕开口道:“我随王将军去。” 王坚摇头道:“不必,袭营只需猛士,非瑜是智将……” “我很猛。” 李瑕的语气稀疏平常,但十分笃定,又道:“我剑术也很高明,还会蒙语,也确实很擅长刺杀。” “你还年轻,不怕死?” “我不想死,也不怕死。” 王坚注视着李瑕的眼睛,带着些审视之意。 良久。 他点了点头,道:“好。” 事情就这样简简单单定下来。 他们都已从兴奋中平静下来。 异常的平静,像是打算好要出钓鱼城踏青一般…… ~~ “真带我去杀蒙哥?!” 半个时辰后,聂仲由惊呼一声。 “噤声。”李瑕道:“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你先平静下来。” “好。” 聂仲由重新坐下,深吸了几口气,最后却是咧嘴笑了一下。 他那冷峻的脸,笑起来也不好看。 “我忽然想到初见你的时候,我到钱塘县牢去挑选帮手……犹记得你说让我带你去做事时的眼神。” 聂仲由回忆着,颇为感慨。 “如今,已是你带我做一番大事了。” 李瑕虽未笑,眼中也有笑意,道:“我没骗你,我做事经常能做成。” “这次也能成?” 李瑕摇了摇头,道:“机会太渺茫了。” “但王将军也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不是吗?” 聂仲由书读得不算多,近来却每喜欢拽文。 他以前在临安时不喜文官,到了川蜀却发现,文官也有能打仗的,也看得通透了。发现人品好坏,与各人有关,非以文、武区别。 提到王坚,李瑕点点头,道:“他确实是猛将,值得敬佩。当然,在蒙人眼里,他一定是个疯子。” 聂仲由道:“张弘道俘虏过我时,每次提起你,也骂你作‘疯子’。” “我不疯。我那是陷入绝境,只能拼命去搏。” 李瑕基业草创之前,确实是像疯子一样拿命去拼,但他本身其实很冷静。有些看起来危险的事,他都是做好了许多备用计划才去冒险。 随着实力的增长,他打仗时已很少冲锋陷阵,也越来越少有孤身行动。 成亲之后,他还更加爱惜自己。 聂仲由却看不明白这其中的不同,道:“在我看来,你与王将军一样。” “不一样的。王将军是愿为大宋社稷死。我不同,我拼命是为了活命。” 李瑕已开始渐渐向聂仲由表露不臣,暂时也只到这个分寸。 也许之后,他还会明目张胆地说“我不会为了大宋社稷死”。 活下去再说…… 聂仲由却对李瑕很有信心,道:“但有了你帮手,王将军这次或许真的能成。” “我也是这般期待啊。” 李瑕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始终觉得,王坚偷袭蒙哥的计划并不周全。 “只靠刺杀,必有反噬。”李瑕喃喃自语着,似隐入了沉思。 聂仲由默默等他沉思了一会,却见李瑕忽然起身。 “你去何处?” “我到钓鱼城里转转,找些物件。” “我帮你。” 李瑕摇了摇头,道:“头绪还未理清,我先看看……这样,你先挑选人手。” “好,要带哪些人?” “当然是军中最精锐,最敢死之士……” ~~ 若说史天泽再次偷袭奇胜门,是历史的惯性。 那么,李瑕一次、两次接连阻止了马军寨的失守,便是连这惯性都已被他打破。 蒙哥已不会再有在马鞍山上筑望台、被砲石的砸到的可能了。 李瑕却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不知道他正在寻找的历史走向已完全偏离。 若问这其中还有什么没有改变。 大概是这场风云际会之中一个又一個的人。 他们还在奋不顾身、赴汤蹈火,一如往初。 …… 王坚走过一个个将士面前,血从他破开的伤口中流下,他浑然不觉。 “现挑选敢死之士,家中独子且父母妻儿在者,不用;娶妻室未得子嗣者,不用。出列者当知,此番有去无回。” 话音才落,已有一校将当先而出。 “将军当我等畏死耶?!庞顺忠,愿往!” “向厚,愿往,有去无回就有去无回!” “……” 正文 第469章 敢死 王坚兵力多,能挑选非独子且有兄弟能尽孝传嗣之人。 李瑕没有这个条件,挑人只看是否精锐、敢死。 校场上,一个个将士出列,自报姓名。 “林子。” “不必这般大声。”聂仲由道,“万一被有心人注意到。” “是,我叫林子。” “邱寿。” “马九。” “王益心。” “吕敢。” “劳三田。” “荆轲。” “嗯?” 不少人纷纷转头看向这个叫荆轲的汉子。 “荆阿大,这不是你说笑的时候。”王益心叱喝道,“将军是叫你报本名!” 王益心深感丢脸,因这荆阿大正是他泸州军中将士。 “小人没说笑,这就是小人新起的名字。” “闹呢?!” 荆阿大头一低,嘟囔道:“小人想着要是战死了,唱名的时候,能有个威风的名字……” “像话吗?”王益心大骂,“让你报名字,是抚恤要寄到你家里。到时人家到了你那小村里,扯嗓子一喊‘荆轲家在哪’,哪个知道是谁?你那老母能领到抚恤?” 这么一说,荆阿大只觉好有道理。 他一直嫌自己的名字土气,不久前又听聂仲由说了荆轲刺秦的故事,心潮澎湃,于是便改了。 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事情。 荆阿大挠了挠头,傻乎乎问道:“那喊‘荆轲荆阿大’成不?” “你他娘,还给老子闹呢?!”王益心火冒三丈。 正在前方桌前提笔写字的李瑕站起身来。 走到荆阿大面前,李瑕拍了拍这憨汉子的肩。 “死都不怕的好汉,名字不好听有甚打紧。你做了英雄事,旁人提起‘荆阿大’只会称赞敬佩,谁敢说名字土?” 李瑕其实是不愿说这些,他自己会觉得……像是在哄骗士卒去送死。 但,这些将士愿意站在这里,他还是要告诉他们一句—— “你们报效家国,值得骄傲。” “是!小人叫荆阿大!” 这些人便是这样,哪怕许多次告诉他们不必用谦称,却始终是改不掉。 “别再称‘小人’,再喊。” “是!老子荆阿大!” “荆阿大!”王益心忍无可忍,骂道:“你够了没有?!在谁面前放肆!” 李瑕却难得笑了笑。 他一笑,周围的将士们轰堂大笑。 “方才是王将军先放肆的……” 兵册上,荆阿大旳名字被墨笔勾了出来。 只见后面地址齐全,李瑕于是将抚恤钱写下,道:“继续报吧……” 像是阎王勾生死簿。 但因有了这场小小的打岔,反而显得不那么悲凉。 就这样,王坚挑齐两百人,李瑕挑齐一百人,合编为一支共三百人的敢死队,准备着夜袭石子山大营…… ~~ 史天泽也在准备夜袭钓鱼城。 白日里,他不停派兵强攻镇西门,整整将战线往前推了半里。 这是崎岖险道,每一步都沾满了士卒的血。 以大量的伤亡争得这个胜果,蒙军已摆出要继续开凿山地以架设砲车的架势。 到了傍晚时分,史天泽向蒙哥禀报道:“大汗,暗道已通,臣今夜便命精兵入城,打开奇胜门、镇西门,战事可定。” 蒙哥起身,亲自为史天泽倒了杯酒。 “史卿劳苦功高,等拿下临安、回到哈拉和林,本汗必大行封赏。” “谢大汗!” 史天泽不敢效关云长温酒斩华雄、回来再喝。要攻下钓鱼城,鏖战一夜都不够。 于是,他双手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蒙人嗜酒,认为酒能治百病,那酒杯也是硕大,史天泽脸都有些微微发红。 他重重一叩首,转身去统兵,盔甲叮铛做响。 …… 若有选择,史天泽并不愿这样奇袭。在他看来,诡道只可偶然一用。若一次次失败,会使得军心焦躁。 其实已然焦躁了,围城五月有余,再不破城,大汗的伐蜀大计将要大坏,他史天泽也难以好过。 不得不孤注一掷…… “郗元勇,你与张云为先锋,今夜必须破城。” “是!” 史天泽招了招手,让郗元勇更近些。 这郗元勇是他的心腹大将,许多秘事皆知晓。 “记住,进了钓鱼城,遇到李瑕,务必杀之……” ~~ 此时,李瑕正侧身走出皇洞,离开了钓鱼城。 夜风吹拂而过。 他的头发已扎好,穿戴着蒙军盔甲,腰间绑着一根绳索,由几个宋军士卒拉着,将他缓缓往下放。 山崖上岩石锋利,他一步一步踩着垂直的崖壁,双手拉着绳索,手臂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夜黑,看不到下面有多深。 也不知爬了多久,李瑕终于下到了崖底。 “下一个。” 王坚正坐在地上闭目养神,向厚正在为他包扎又破开的伤口。 虽已有两百余敢死之士聚集,这片树林里却还是一片安静。 直到最后一个勇士下了山崖,王坚才起身。 “出发。” 三百敢死之士默默前行,心中滚烫。 十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似乎是每一個男儿从小的英雄梦…… ~~ 蒙哥坐在大帐中,又饮了几壶烈酒。 心思渐从钓鱼城移开,他思量的不止钓鱼城,而是整个大蒙古国。 “今日西征军的消息到了,旭烈兀已灭了木剌夷国。” “木剌夷国又在何处?”蒙哥的妻子也速儿问道。 也速儿今年三十七岁,算不上多美,但她的姑祖母孛儿帖是成吉思汗妻子,她的姐姐忽都台是蒙哥的上一任妻子。 忽都台死后,也速儿便嫁给了她的姐夫,成了当今大蒙古国的可敦。 她已生了一个女儿。 蒙哥也不缺儿子,指定继承汗位的是三子玉龙答失,忽都台所生。 也速儿希望姐姐生的这个孩子成为日后的大汗。 大蒙古国不像中原讲究父死子继,汗位要经过忽里台大会的推选,往往只会选择如日中天的壮年。 蒙哥今年五十一岁,等他老死,玉龙答失正当壮年。 因此,也速儿根本没有生个儿子继位的心思。 这夫妻俩心思一致,于是都对旭烈兀这个战功卓著的兄弟十分忌惮。 此时,蒙哥也不回答木剌夷国在何处,开口道:“本汗要在旭烈兀西征归来之前,拿下赵宋。” 一句话,也道出了大蒙古国西征的目的。 占领世间所有疆域是其一,蒙哥确实有这样的野心。 而这野心之外,西征,常常也是蒙古汗位之争的手段之一。 支开旭烈兀,再以灭宋之威,立儿子为继承人…… 但,在小小的钓鱼城下,已耽搁了五个多月! 若非蒙哥气度恢弘,早暴怒如雷了。 夫妻闲话了一会,也速儿见天色已晚,劝道:“破城的消息不会这么早传回来,大汗先歇吧,破了城还有的忙。” 蒙哥一辈子东征西讨,不至于因一点战事睡不着,点了点头,任也速儿替他解盔。 他这人不好声色,睡前也少有太多活动。 很快,呼噜声如雷响起。 …… 睡到半夜,也速儿翻了个身。 如今虽是十月,南边也比草原上热得多,她穿着单衣犹觉出汗,把胳膊从被子里拿出来,还擦了擦额头。 耳边是大汗的呼噜,渐有些燥热难眠。 她伸手想推推蒙哥,又想道一会也许还会有捷报传来。 今夜,显然是不适合的…… 忽然,传来一声隐隐的惨叫。 也速儿心想,宋人的惨叫声隔着这么远也能传来吗? 下一刻,她听到,那似乎是蒙语的惨叫。 “……” 鼾声顿止,蒙哥突然翻身而起。 “史天泽攻下钓鱼城了?” 倾耳听去,又过了一会,远处的叫声渐渐清晰,也渐渐逼近。 “额秀特!” “敌袭!” “敌袭,宋人偷营了!” “保护大汗!” “……” 正文 第470章 怯薛军 钓鱼城,马军寨。 “噗。” 随着一声轻响,地面上隆起一个土包,之后悄然破开。 一名蒙军士卒探出头,四下看了看,又马上缩回去。 “宋军没有防备。” “快!上去……” 他很快爬出。 左手边就是那曾经让人绝望的城墙,而他已在城里。 很快,又是另一名蒙卒从地道钻出。 “一个个上去,别急着动手,先集结。若有宋军发现,立即射杀。”张云吩咐着。 之后,他回过头道:“告诉郗将军。” 百余丈长的地道中,一个个蒙军士卒向后传递着消息,终于,传给了郗元勇。 “快,告诉史帅!” 郗元勇吩咐过后,向前一步步爬去。 他很是武勇过人,身材更是壮硕,挤在地道中很是难受,但却对今夜充满了信心。 而在他身后,有哨探从悬崖攀下,跑去向史天泽报信。 “史帅,宋人没有发现!张将军入城了,郗将军也在准备入城……” “好!” 史天泽大喜,开始发号施令。 “张云将打开奇胜门、郗元勇将杀向镇西门。” “哈哈,宋军果然想不到!” “诸位,破城只在今夜,务必尽力,为大汗平定东南扫除眼前障碍!” “愿为大汗效死!” 诸将振奋,纷纷领命出兵。 由此,大部蒙军开始向钓鱼城西面、西北面悄悄集结…… ~~ 与此同时,也有人悄悄逼近石子山。 石子山座落在钓鱼城东面五里,就在嘉陵江畔。 因蒙哥的大帐就驻扎在山顶,整卒山已被团团守卫起来。 营寨中亮着篝火,远远看去,山的轮廓被火光映照在大江前,风景很美。 但这是个杀人的夜。 …… 今夜负责值守山道的蒙军将领叫“木花里”,与成吉思汗时的大将木华黎同名。 蒙古同名的人很多,但木花里其实是党项人。 他父亲原名“曲益德”,曾是西夏大臣,投降成吉思汗后改了蒙古名字“察罕”,为蒙古国平定西夏,封都元帅、兼领尚书省事。 察罕给儿子取了个蒙古名字,家族完全融入蒙古。 木花里是千户,看起来将职不高。 但蒙哥宿卫、怯薛军千户绝不同于其他路军,一般的汉军元帅在木花里面前也得点头哈腰。 身份如此之高,木花里为蒙哥宿卫时还是兢兢业业。 虽然辛苦,但再熬一两年,必前途无量。 有个可以参照的例子,同样是大汗宿卫出身的……兀良合台。 木花里身世虽比兀良合台差一些,但往后分封了,肯定不止是都元帅、万户侯。 他又不像兀良合台为人自大,运气又差。 今夜史天泽正在奇袭钓鱼城,很快要有捷报送来,木花里不敢松懈,于是坐在山道上的大石上饮着酒,唱着歌。 “猛虎狂啸,勇士挥刀。今日年少,明朝垂老……” 蒙古语旳歌声飘荡,颇好听。 突然,前方黑暗的山道中有人大声唱和起来。 “金色帐下,地域广阔。何须相残?各自开拓……” 这人显然没有唱歌的天赋,调子跑得厉害。 但他的声音还很年轻,也很好听,蒙语字正腔圆,带着豪放的气魄。 木花里大笑,站起身来,与对方同唱。 “斡难河源,一汪圣泉。我族昌盛,子孙繁衍!” 一首歌唱罢,木花里哈哈大笑。 他看着黑暗中走来的人影,问道:“哈哈哈,是哪位将军归营?” “博尔忽之子,巴特尔,秃鲁花军中副千户。” 对方语气中满是自豪,反问道:“是哪位将军守营?” “察罕之子,木花里,大汗宿卫,怯薛军千户。” “木花里将军安好吗?” “安好!” “贵体康健吗?” “康健!”木花里再次大笑。 这是蒙古贵族之间的问候礼,在这该死的战场上,已有一阵子没有听到了。 每天,只有那些急躁的将军在喊“到底要何时才能攻下这个被长生天诅咒的山城”,让人烦也烦死了。 对面的巴特尔已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高大,英俊,脸上满是络腮胡子,两条辫子从头盔中垂下,有着浓郁的草原风情。 “可惜,不能问将军今年夏天的水草丰美、牲畜肥壮吗。”巴特尔道。 木花里太喜欢这样充满了蒙古习俗的问候了。 毕竟,作为党项后裔,他再像蒙古人,骨子里始终有些不自信。 “虽然不在草原上,但相信今年牲畜一定很肥壮。等大汗掳掠了临安的财宝和女人,日子会更加快活!” 木花里大笑着,又问道:“巴特尔,我之前怎没见过你?” “木花里将军,你忘了我了吗?!”巴特尔很惊讶,“想不起我的名字了吗?” 说实话,博尔忽、巴特尔,真是蒙古最常见的名字了。 作为蒙哥宿卫的木花里,听过叫巴特尔有十余人,一时还真是想不起来是哪个。 他只好将手里的酒囊抛过去。 “哈哈哈,原来是你啊,巴特尔,我请你喝酒!” 巴特尔一把接过酒囊,仰头痛饮。 木花里道:“但是牌符还是要核验……” “不敢让我的木花里哥哥为难。” 巴特尔笑着,一手还拿着酒囊,另一只手已伸入怀中。 他拿出了一枚金光闪闪的牌符。 木花里一愣,有些惊讶,伸手便去接。 “金虎符?我的好安答,你说你是千户……” 下一刻,酒囊猛地扎在他脸上! “嘭!” “噗!” 一只匕首刺下来,倏然扎进木花里的喉咙,鲜血狂喷。 至死,木花里还没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可以到长生天问问兀良合台,该如何从大汗宿卫成为世间名将…… 周围的蒙军一愣,只见巴特尔已从腰间拔出长剑。 他身后的亲卫也突然如猛虎般扑来。 “杀!” …… 九斿白纛还在夜风中飘扬,充满了威严。 它象征着大蒙古国至高无上的大汗正驻军于此。 其中,立在山腰处金帐前的那两顶九斿白纛,为今夜前来偷营的宋军指引着方向。 王坚扬刀在手,从黑暗中而出。 他步履坚定,脚步迈得又大又快,顷刻间已杀到营门处。 方才扮作“巴特尔”诈门的李瑕正持着长剑不停地杀人。 李瑕不是挥剑乱劈,而是从容走动,每一剑刺出,都能刺中一個蒙卒的喉咙。 王坚不同,手中大刀乱斩,当即便将一个还没反应过来的蒙卒劈死在地。如神魔乱舞,大开大合之势。 “杀鞑主!” 王坚根本不顾身后将士,一马当先,直接冲上山腰的中军大帐。 六十岁的人,动作迅捷,丝毫看不出不久前还重伤在身。 “跟上将军!” 庞顺忠大吼着,紧紧跟住王坚,助他砍杀两边的蒙军。 “金帐!金帐!” “杀!” “……” 不是王坚鲁莽、不会指挥,而是这种夜袭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快”字。 蒙军今夜在钓鱼城西北方向发动攻势,宿卫蒙哥的怯薛军根本不会想到宋军能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这里。 那么,最初,就是蒙军最混乱之际。 也是一瞬即逝的唯一时机。 必须握撑住。 王坚身先士卒,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让敢死队杀进那顶金帐…… ~~ 杀喊声很快传到了山坡上的第二道防线。 山坡处,负责防第二道防线的怯薛军将领名叫“阿塔赤”。 阿塔赤已大吃一惊。 “敌袭!敌袭!”山下已有蒙卒向这边狂奔。 “说清楚!”阿塔赤狂吼道:“哪来的敌人?!” “啊!” 还在奔跑的蒙卒膝弯处突然中了一支弩箭,摔倒在地,惨叫不已。 阿塔赤不用再问了。 他已看到了从黑暗中冲出的宋军。 当先的宋军将领手持着一柄大刀,竟有所向披靡之势。 只见他一刀斩下,斩杀了那报信的士卒,已山坡的营寨狂奔。 “快啊!放……” 一息之间,夜色中越来越多的宋兵出现。 “放箭!” “额秀特!” 阿塔赤甚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这些人是来刺杀大汗的,这是确认无疑的。 “放箭!放箭!” 一排蒙卒连忙张弓搭箭,瞄向宋军。 他们搭箭的工夫,宋军已冲进了离他们半箭之地。 “噗噗噗……” ~~ 箭雨落下。 “保护将军!”庞顺忠大吼。 “别管我!杀蒙哥!” 面对射来的箭雨,王坚脚步不停,低下头,以头盔顶在前面,继续狂奔。 “叮!” “叮叮叮叮……” “噗噗噗……” 有箭矢射在王坚头盔上,他不管不顾,连身后死了几个将士都不看。 只一轮箭雨,他已杀至蒙军面前。 “嘭!” 王坚纵身一跃,砸裂了寨栏,就地一滚,撞倒数名蒙卒。 庞顺忠紧随着他,见状,手中大刀横飞,杀退那些攻向王坚的蒙卒。 “杀上去!” 王坚的每一句命令始终指向前方那个金帐,丝毫不顾自身安危。 这形成了一股强烈的杀气。 一往无前! …… 怯薛军多是蒙古贵族,听不懂汉语。 但,他们能感受到这支宋军身上可怕的杀气。 打仗,打的便是这种气势。 蒙军连续攻城不下、军心焦躁,又突然遇袭,本就是最慌张之际。 再面对如此猛将,他们手中动作便慢了许多。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阿塔赤还在狂呼不已,指挥人上去杀王坚。 然而,王坚是拿命来鼓舞士气,阿塔赤则靠吼,比不了…… “噗噗噗……” 短兵相接,死的多是蒙军。 王坚根本不在乎杀多少蒙军,才爬起身来,已迅速向前方金帐的方向猛冲。 唯有敢阻挡他的人,才会面对他那狂斩的大刀。 …… 若说在钓鱼城上指挥时,王坚像一块磐石,此时的他就像是一支利箭。 势疾如电,猛如惊雷。 正文 第471章 突杀(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11) 张云从地道中出来,目光环望,夜色中的马军寨显得格外静谧。 两个多月置身逼仄之中辛苦挖掘,一朝功成,他按着刀柄的手都微微有些颤抖。 “你们守在这里接应郗将军,去开镇西门。” 他集结了百余蒙军,向奇胜门冲过去。 前方城墙在眼前展开,显得颇为壮阔…… “啊!” 忽然,一个蒙卒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抱脚痛叫。 “是铁蒺藜!” 来不及了,第一排蒙卒已刹不住脚步,纷纷踩上铁蒺藜,一片鬼哭狼嚎。 “有金汁!” 混乱中,有人俯身查看,只见前方的地面上铺满了铁蒺藜、木刺、竹刺,一股臭气扑面而来。 这些刺尖上显然是被金汁浸过,踩中者一双脚必然发烂,废了。 “宋人有埋伏!” 场面登时大乱,从偷袭到被埋伏只在眨眼之间。 这支奇兵已失去了锐气。 “放箭!” 突然,一声大喝,箭雨如蝗。 整齐的脚步声起,宋军从两侧杀出。 长矛阵整整齐齐,毫不留情捅向蒙军…… 张云又惊又怒。 一场仗,他还没开始打就已经败了。 奇袭便是如此。成功了,能以极小的代价攻破城;但一旦被查觉,孤军深入,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 这道理,史天泽显然明白,故而不情不愿才肯用奇袭之法。 久在汪德臣麾下的张云,却到此时才感受到这种绝望。 绝望涌来,张云心知无路可退,只好持刀大吼。 “将士们!总帅正是在此壮烈捐躯!今夜我等又遭宋人埋伏,若退,必死!” 也幸而这支蒙卒都是精锐,没在恐惧中一刀斩了张云投降,还能容他继续鼓舞士气。 有士卒被驱使着继续冲向城门,踩在铁蒺藜上,嚎叫不已。 “唯有打开城门,迎大军入城,才有一线生机!” “杀敌!为总帅报仇!” “你们都是八都鲁,死地求胜,从此便是高贵的蒙古人……” “……” 阿吉手持大刀,已杀入蒙军之中。 她也听到了对面那蒙古汉军喊的“报仇”二字。 报仇? 她的丈夫、族人之死,她的家乡被践踏,找谁报仇? “杀!” “八都鲁们!”张云大喊,“你们是大蒙古国最……” 阿吉已如猛虎般扑向了他,手中大刀猛斩。 “铛!” 张云亦勇武,仓促间竟能抬刀格挡。 他丝毫没看出眼前这矫健的身影竟是个妇人,只觉手臂被震旳发麻。 阿吉咬着牙,将刀向下一压。 她从小打猎、干农活都是拼了命地卖力气,硬是熬出了一身的神力。 当年老寨主要骆望山娶阿吉,骆望山嫌她粗壮不愿,偏老寨主就是看中她这份吃苦耐劳的性子。成亲之后,夫妻才渐渐相得益彰。 阿吉虽没学过武,但常年看骆望山与王坚、张珏等人比斗,对这些劈砍的技巧竟已熟于心底。 她一压刀,刀刃滑下,砍在张云手上。 “啊!”张云痛叫。 阿吉挥刀又砍。 “呼!” 刀风如虎啸。 寒芒一闪,张云人头已落在地上。 血泼了阿吉一脸,她眼睛一酸,几要大哭出来,满腔气愤堵上来,想喊些什么。 “把这些鞑虏强盗杀出去啊!” 这是骆望山每次守城时喊的话。 现在轮到她了。 “随寨主杀敌啊!” 马军寨乡兵只感到他们的寨主还在…… ~~ 城头上,张珏眼看入城的百余蒙军已被围杀,当即开始发号施令。 “传令下去,命马军寨乡兵火烧地道!” “赵安!你领兵打开奇胜门,于山道埋伏!” “张万!随我去镇西门,佯装遇袭,痛击蒙军!” 随着这一道道命令,宋军迅速行动起来。 马家寨军民提着火油、抱起柴薪,涌向地道。 “巴豆来了!快往干柴里填,熏死他们!” “点火!” “洒砒霜……” 这些办法,多是蒙军攻城时用的,以巴豆、砒霜添在柴薪中,能滚起毒烟。 没想到,宋军今夜也有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后续还想从地道口出来的蒙军被砍倒在地。 火油泼洒而下…… “走!” 郗元勇大吼着,下令撤退。 他已顾不上史天泽交代的各种命令,比如不能留李瑕活口。 眼下他想要活都是千难万难。 “快让后面的蠢货转身!” “别他娘的再堵进来了!” 百余丈长的狭窄地道,后面的蒙卒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完全没办法立即后撤。 郗元勇被卡在那,进也不能、退也不能。 很快,火已点起,烟气在地道里蔓延开来。 “咳咳咳……咳咳……” 饶是郗元勇有一身勇武,已完全不得施展。 他只能咳嗽着,感受着强烈的痛苦。 “啊!杀了我……” …… 这一切,史天泽尚不知晓。 他依旧在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大部蒙军。 哪怕是奇袭,他也比汪德臣更稳妥,要借奇兵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奇胜门、镇西门两处城门。 这能把蒙军的人数优势发挥到更大,让宋军疲于奔走。 “传令全军,出发!” ~~ “人呢?!” 石子山上,阿塔赤还在愤怒地大喊。 “十万大军!人呢?!还不来支援?!” 各处的护驾兵马根本来不及集结。 “嘭!” 宋军已完全撞破了营寨,一杆大旗轰然而倒。 王坚已冲到阿塔赤身前。 双方对视了一眼。 阿塔赤眼中满是惊愤、紧张、激动;王坚的眼却像死水一般平静,这是因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平静中却又有无尽杀意。 “杀啊!” 阿塔赤扬起弯刀就砍。 王坚俯身,一扑。 “铛!” 弯刀砍在王坚背甲上,劈裂了铁札片,劈出一道血痕。 王坚硬挨了一刀,头盔重重顶在阿塔赤身上,将他撞翻出去。 如同一头牛。 同时,也有两名宋军扑向阿塔赤,嘴里大吼道:“我们拦住他!你们随将军斩鞑主!” 宋军紧随王坚冲上,浑然不管两面的蒙军围上来对着他们乱砍。 这里,是拱卫蒙哥的第二道防线。 已破。 …… 阿塔赤被两个不要命的宋兵拖着,不能顺心指挥,急得嗓子冒烟。 “围住他们!” “额秀特!” “称海!” “称海……” ~~ 称海是蒙哥的宿卫将领,守卫的是今夜的第三道防线。 若说这三道防线是按将领身世排的,也有些道理。 最外围的木花里,党项都元帅之子; 中间的阿塔赤,蒙古都元帅之子; 最靠近蒙哥营帐的称海,则是怯薛军统帅古剌之子。 今夜,大汗之安危已系于古剌、称海这对父子。 “阿塔赤,我额你娘!” 此时,称海还没准备好,眼看前方阿塔赤防线失守,压力顿增。 他要疯了! “拦住他们!” 情急之下喊出的命令并不有效。 有的蒙卒下意识地张弓,有的则冲了上去。 称海一看,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再组织像样的防御了。 他只能拨刀而出,亲自迎上王坚。 “拼死保护大汗!” 至此,蒙军宿卫措手不及之际,危险已开始逼向了他们的大汗。 …… 厮杀,离那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金帐已仅有一箭之地。 帐帘被掀开,有人走了出来。 那是个高大魁梧的身躯,只穿着一身白色的毡袍,披着微卷的头发,浑身散发着严酷的气场。 有时,他像是一个神明。 像是长生天降他来统治这世间…… “大汗!” “请大汗避开!” 蒙哥没有避,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了前方。 视线所及之处,他已经能看到王坚…… 正文 第472章 时机 在这样危急的局势下,蒙哥眼神中没有一丝害怕,透露出的,还是强大的自信。 他就沉着地站在那,神情孤峻,像是在审视着王坚。 “大汗!” 怯薛军统帅古剌已披甲赶来。 今夜,能让宋军突然杀到这里,古剌难辞其咎。 但现在,他只能惊喊道:“请大汗避一避!” 蒙哥头都没有回。 “本汗,十五岁东征西讨,二十五岁挂帅统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灭不里阿耳、钦察、斡罗思诸国,使大蒙古国的舆图达到历古未有的广阔。但,本汗已在这小小的山城下被阻挡了半年……” 古剌更急,火燎一般,恨不能直接绑着蒙哥躲避。 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啊。 “现在!”蒙哥突然大喝,盖过了前方的厮杀声,“连懦弱的宋人也杀到了本汗面前。” “大汗……” 古剌忘了焦急,只感到惶恐。 “十余万大军入蜀,你们说钓鱼城太小,大军施展不开,那为何宋军能到这里?本汗的十万大军,包围不住一座小小的城池吗?!” 古剌额头上汗水不停流淌,流进他那茂密的胡子,他不敢擦,咽了口水,大声道:“请大汗暂避,我必为大汗斩杀这些宋人!” “怯薛军,成吉思汗组建旳怯薛军,木华黎、赤老温、博尔忽、博尔术……哪一个名字不能让天下人颤抖地匍匐在他们的马蹄下?!” 蒙哥说着,终于低下头,瞪着古剌。 “现在的怯薛军只会喝酒吃肉、在女人的肚皮上打滚,成了养老的地方?!你们,还举得起弯刀吗?!” 古剌终于感受到了大汗的滔天巨怒。 这比宋人的刺杀还要危险。 今夜,宋人可杀退,但大汗的耻辱要如何雪洗? 蒙哥的威仪之下,古剌不再惊慌失措。 他倏然站起,拔出自己的弯刀,高举。 “怯薛军!” 古剌大喊道:“大汗在看着你们!你们要把成吉思汗时代传下来的荣光丢尽,把耻辱刻到骨子里吗?!” “不!” 如今的怯薛军早已充斥着蒙古贵族子弟,远无当年的威风。 但,他们依旧是世上最强悍的一支军队之一。 慌张一过,他们依然能知耻而后勇。 一队队兵卒举着盾牌过来,兵卒加快脚步,奋力将盾牌竖在蒙哥身前,大吼道:“誓死拱卫大汗!” 古剌大步向前,开始指挥防御。 很快,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称海,正在与宋军厮杀。 …… 称海听到了父亲的呼喊声传来,也听到了蒙军的脚步声渐渐整齐。 他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有心想退到金帐前。 因王坚的攻势太凶猛,他已抵不住了。 “保护大汗!”称海大吼道。 这个命令很聪明,他不说“我们退到大汗面前”,只说要过去保护大汗。 蒙军开始边战边退,向山腰撤去。 随即,宋军压力一轻,缓过劲来。 王坚此时才得空抬头。 他看到了那金帐前的阵势,只见一个身着白毡袍的身影渐渐隐在盾牌之后。 王坚不由身子一颤,激动起来,额头上青筋毕露。 那是蒙哥。 只要杀了蒙哥,可解钓鱼城之围,可挽大宋社稷。 “放箭!射死他!” “咯吱咯吱”声起。 这是宋军在上弦的声音。 …… 古剌双目一瞪。 他绝不能让宋军有一支箭射到这里来。 “称海!不许退,挡住!” 古剌知道儿子很危险,此时蒙军宿卫还没集结完毕,宋军攻势正是最凶狠的时候。 但蒙哥就站在他身后。 蒙哥要的,不仅是安全,还有威严。 古剌只能坚决地下令。 “有敢退一步者,立刻射杀!” 称海才来得及向后迈出两步,听到父亲如此决绝的命令,不由止了脚步,脸色涨得通红。 “啊!” 他怒吼着,冲向王坚。 一刀,两刀…… 王坚抬起大刀,不停格档着称海的攻势。 他已经六十岁了,不复壮年时的力气,更何况是重伤未愈,连夜奔袭斩杀,冲到这山坡上。 方才差点能凭气势逼退称海。 结果这个壮年蒙古男子又卯足了劲杀上来…… 弯刀更能聚力,每次劈在大刀的刀杆上,都能留下一道深深的砍痕。 “嗒。” 随着称海猛地一刀劈下,王坚的长刀终于断成两截。 他已力竭。 …… 宋军三百敢死者以利箭之势,冲破怯薛军两层守卫,杀到了蒙哥面前最后一层防线。 至此,如强弩之末,已有疲态出现。 随着称海这队人的阻挡,不可避免地耽误了时间,越来越多的蒙军已向这边涌来。 局势渐渐向于宋军不利的方向倾斜。 …… “将军!” 庞顺忠眼见王坚遇险,连忙纵身一扑,猛拉扯住王坚,将其扑倒在地。 称海弯刀劈下,正中庞顺忠腰上。 “保护将军!” 庞顺忠重伤,犹不退,挣扎起身。 他身后,两名宋兵抢上,硬是拽着死活要上前的王坚退了两步。 称海又一刀,斩进庞顺忠肩胛骨。 “你们杀了那宋将!” “啊!” 庞顺忠死死握住称海的大刀,硬是以骨头扛着刀起身,一扑,一口咬住称海的手。 称海大怒,另一只手拿起腰间挂的短匕,猛捅。 “噗噗噗噗……” 庞顺忠眼睛渐渐灰暗下来,牙齿却还深深嵌进称海手背上。 “死啊!”称海怒吼…… “噗!” 王坚竟是已从麾下将士手中挣扎而出,大刀斩向称海。 这一刀,已无力砍断骨骼,卡在称海脖子上。 王坚一时无法拔出刀来。 …… 周围蒙军大惊失措。 但蒙哥、古剌就在身后,他们不敢溃乱。 “守住!” 古剌眼见着儿子在面前战死,悲痛欲绝。 但他还是马上大步而出,指挥着怯薛军继续防御。 于他而言,勇士的荣耀、大汗的信重、丧子的哀痛交织在心中……唯有歼灭了这些宋人,才能稍缓他的痛苦。 “不许退!杀!” …… 一战至此,对于宋、蒙双方都无比惨烈。 或为了杀、或为了保蒙哥这一个大汗,越来越多的血流淌而下,越来越多的人死去。 而这,于蒙哥所拥有权力只是冰山一角。不仅是数百人、数万人因他而生而死,乃至数万万人,甚至是几乎当世所有民庶,命运皆由他掌握。 他的命,无比贵重。 蒙哥深知这点。 他就这样把自己无比金贵的性命摆在这里,冷冷地看着王坚。 …… 王坚离蒙哥只隔着这么一点距离,却如隔着高山深堑。 他弃了手中的大刀,还想扑上去。 却有校将扑上来,扯着他就向后退。 “将军,时机错过了!趁蒙军还没合围,退吧……” “李将军,快劝劝将军!再不退就来不及了……” “李将军呢?!” 战场上一片混乱,这个最冷静的宋军校将转头看去,突然发现,许久没有见到李瑕了。 潼川军一百人,自从进了石子山大营后,竟是不知去了何处。 “李将军……” 这三个字传入王坚耳中,他渐渐冷静下来。 “别喊了!” 王坚喝令一声,抬头环望,以极快的速度观察着战场上的形势。 蒙军络绎不绝赶来,拦在金帐前。 以蒙哥性命之重、怯薛军防备之重,已不可能让宋人再靠近蒙哥。 哪怕好不容易冲到这里,机会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或者说,一开始就极难成功。 正文 第473章 突围 这一路而来,王坚已厮杀到淋漓尽致。 他能如莽夫一般不管不顾地冲,但一旦发现不再有机会,他也能迅速调整心境。 再次环顾了石子山一眼,只见某处有火光一闪而过,王坚才大喊起来。 “尔等鞑虏听着!” 喊声中,丝毫听不出他有懊恼。 只有英雄的威风气势。 “任尔等不眠不休,我等早晚必取蒙哥首级!” “早晚必取蒙哥首级!” 处在厮杀中的宋军将士亦纷纷大吼道。 今夜哪怕不能斩杀蒙哥,他们也要重挫蒙军士气。 带着将士重新再杀出去,方能让蒙哥始终心怀恐惧。 这是王坚做为钓鱼城守将“智”的一面。 “走!” 王坚下了令,哨声响起,宋军迅速掉头。 仅这一进一出的变阵,可见王坚治军之严谨,这些精锐的纪律已胜过了怯薛军。 李瑕那百人不知到了何处,易士英的两百敢死队进攻时不过只伤亡二十余人。 虽如此,一旦开始撤退,还是迅速产生了大量的伤亡。 一个个将士倒下,百余人在营寨中左冲右突,试图在被合围前冲出石子山。 ~~ “宋人要撤了!” 古剌大怒。 一般而言,今夜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护大汗,蒙军将领看宋军要撤,心底是不愿追击的。 到大汗面前请罪、报功才是正事。 但,蒙哥之所以亲自立在那长篇大论,就是绝不容宋军能来去自如。 若如此,与重重抽他一巴掌何异? 古剌明白大汗的愤怒,于是喝令怯薛军杀上。 他必须将这支宋军全部歼灭在这里…… “留下他们!” 夜色中,蒙军如黑色的潮水向宋军包围过去。 ~~ 向厚感到非常非常可惜。 他是王坚点将时最先站出来的校将之一,因为全家都生活在钓鱼城上,他真旳愿豁出性命来杀了蒙哥,解钓鱼城的危急。 若问他有什么想对蒙古大汗说的,那就是“屠城?老子先屠了你!” 今夜,已经冲得这么近了……向厚无比想要冲上去再搏一搏。 但王坚既然判断没有机会了,向厚再不甘心,出于对王坚的信服,也只能听令掉头,杀出去。 他不是怕死。 而是王坚说过“若事不成,也要拼命杀了出去,这对蒙军也是另一种打击”。 向厚很听话。 他知道王坚受了伤,于是大步冲在最前面。 很快,他再次迎上了阿塔赤的防线。 向厚不怕阿塔赤,他刚刚就从这里杀过来,现在还要再杀回去。 “狗鞑子!老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 “又来?” 阿塔赤他正在后方组织兵力围攻。 他的防线已被攻破过一次,这已经是宋军第二次向他的防线杀过来。 而且,不像蒙哥身边的层层重围,阿塔赤这里已是整个石子山大营中蒙军最散、最少的防线。 宋军变阵比他快得多,不等他列好阵,已杀到了他眼前。 阿塔赤大怒,吼道:“拦下他们!” 无论如何,他不能再放走这些宋军。 “叮!” 蒙卒们执着圆盾顶上去,挡住了几名宋兵的长矛…… 向厚虎目圆瞪,努力收着长矛,再次捅向阿塔赤。 但蒙军太多,已有人上前砍断了他的长矛。 “呼!” 弯刀带风斩下,阿塔赤大步而上,砍倒向厚。 他抬手指向王坚,吼道:“额秀特!围死他们!杀光他们!” “啊!” 向厚临死犹不肯倒下,竟是再次扑向阿塔赤,口中鲜血喷在他脸上。 阿塔赤没想到这宋将如此顽强,被喷了一脸的血,弯刀又是猛劈。 “走啊!走啊!别被鞑子留下……你们这些鞑子休想……” 向厚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 阿塔赤满脸都是血,狂吼道:“拦住!” …… 任宋军勇士再勇猛,终究是人少,比蒙军少了太多太多。 最初的猛烈攻势虽能杀得蒙军大乱,但等蒙军这样一点点顶住,人数的差距便开始迅速显现。 蒙军终于稳住了阵脚,开始围杀上来。 突然。 “杀啊!” 山道另一边,也不知从哪冒出了近百人。 这些人全披着蒙军盔甲,唯半边身子披着红布,斜斜插进阿塔赤的阵线。 “是宋军!” “额秀特!又有宋军!” 这已是今夜阿塔赤第三次被宋军冲杀了。 防线还没完全整理好,他正全力命令士卒堵住王坚,全然没防备两侧。 登时大乱。 阿塔赤他转头看去,只见一道矫健的身影挥剑刺翻了几名蒙卒,已快到了自己身侧。 “配合李将军,杀了这蒙将……” 阿塔赤脸上狠色毕露,稳住下盘,弯刀扬起,蓄力。 只等对方到了身前,他弯刀狠狠斩下。 他对这一刀很有信心,要将这宋将劈成两瓣。 “噗!” 剑尖已刺进了阿塔赤的喉咙,快、准、稳。 “呃……” 李瑕一剑刺死阿塔赤。 干脆,利落。 他迅速又扫了一眼石子山中的形势,眼看蒙哥大帐周围重兵层层,果断放弃了继续杀蒙哥的打算。 “掩护王将军突围!” 李瑕这百人还算是生力军,当即杀开山坡上的防线,让王坚先冲向营门,他则领人挡了挡古剌的追兵。 “你们先走!” 王坚没问李瑕方才去了何处,是否成功,果断领人冲向营门。 “走啊!下次再来……” 蒙军今夜大部分时候完全是混乱的。 先是遇袭大乱,之后又全都涌去保护蒙哥,此时营门处的兵力还没完全合围。 王坚边杀边走,到了营门处回头看去,两百死士至此已不到百人。 再后方,李瑕的百人亦是在古剌的攻势下瞬间倒下了大片…… “非瑜!走!” 然而古剌的兵马已赶到,死死拖住了宋军。 武信军部将邱寿眼见蒙军来,大喊道:“你们走啊!我来断后!” 他当即捡起地上的两个盾牌,双手举着,转过身,向蒙军撞了上去。 邱寿麾下将士见了,立刻有样学样。 他们没有犹豫,既来,就敢死。 “嘭!” 数十蒙军重重撞在他们的盾牌上,竟是没能将他们撞倒。 就是这二十余个宋军,硬生生挡住了蒙军的洪流。 弯刀从盾牌上方不停劈下来,邱寿肩上登时血肉模糊。 “邱寿!” 聂仲由转过身,双目已是通红,想要重新杀回来。 “走啊!”邱寿大喊,“我等着看……” 声音戛然而止,他已被蒙军砍倒。 李瑕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条山道上,蒙军如潮水般已将邱寿那二十将士淹没、吞噬。 “走。” 聂仲由咬了咬,继续向营寨外杀去。 三百死士所剩已不到半数,边战边撤,开始向西面突围…… ~~ “追!一个都不许逃!” 古剌不停下令,一边派遣兵马去追,一边命怯薛军继续拱卫蒙哥。 而石子山大营外,越来越多的蒙军正在赶过来。 “咴律律!” “古剌统帅,我前来护驾!” “阿哥潘!”古剌喊道:“快追宋军!” 赵阿哥潘是今夜除怯薛军之外,最先赶来的蒙军将领。 他是赵重喜的父亲。 当年之所以让儿子去给阔端当侍卫,是因赵阿哥潘非常看好窝阔台汗的二太子阔端。 没想到,贵由称汗、阔端病逝,赵重喜难以升迁,只好到了汪德臣麾下。 赵阿哥潘只好拼命立功,这次终于被蒙哥选为先锋大帅。 父子二人才想分别大展拳脚,又没想到,赵重喜死在了不久前雨夜偷袭马军寨一役。 带着立功的心,带着对宋军的恨,赵阿哥潘当即便领骑兵向宋军追上去。 “别让他们逃了!” “追……” 正文 第474章 敢战(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2/11) 金帐前,蒙哥的脸色愈显冷峻。 他没有受伤。 怯薛军再混乱,毕竟人数多,终究是没让宋军太靠近他们的大汗。 但蒙哥依旧极不满意。 宋军想杀他就来、想走就走……这已是他毕生的奇耻大辱。 “大汗!长生天庇佑,大汗安稳吧?” 随着惊呼声响起,一众大将臣子纷纷赶来。 “臣等救驾来迟,请大汗赐罪!”当先开口的是大良城降将蒲元圭。 蒲元圭学蒙语学得很快,短短半年,一般的交流已然无碍。 他一边喊着,一边跪倒在蒙哥身前,抬起头,满是关怀之色。 其余降臣不甘其后,纷纷恸哭。 蒙古大将术速忽里见不得这些人模样,很是不高兴,大声道:“都别嚎了!” 哭声一顿。 “大汗!”术速忽里大步冲到蒙哥面前,喊道:“请大汗马上迁移驻地!” 蒙哥转过头,眼神中有寒芒闪过。 “术速忽里!你觉得本汗会害怕宋人吗?!” “宋人不是狼,只是被逼急了的野狗,大汗当然不怕他们。但营地里很可能还有他们留下的刺客,请大汗马上离开!” “术速忽里,你曾经追随成吉思汗南征北战。”蒙哥喝道,“但你现在还有蒙古的勇士的样子吗?是你太老了,辅佐不了年轻的大汗了吗?!” 术速忽里大怒。 他资历确实很高,是成吉思汗留下的老将,也是这大营里唯一敢劝说蒙哥之人。 “我虽然老了,但从不怕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汗考虑。” “这是战场,不是你草原,你要本汗像追逐肥美草地旳牧民一样迁移吗?!” “不,大汗不是普通的牧民,但因为尊重,所以才要离开。汉人有句话,君子……是怎么说的?” 术速忽里话到这里,看向了降人们。 诸降人却都不应。 在他们看来,对比大宋,在大蒙古国当官可太容易了! 大汗的心意不需要让他猜,从来都是摆明了的。 不用担心大汗其实想走又抹不开面子。 这位傲视天下的大汗,是真真切切不愿避开宋军锋芒。 逃? 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大汗连夜避王坚,传为万世笑柄? “术速忽里将军!” 蒲元圭倏然起身,喝道:“你怎么能把大汗与懦弱的宋人相比?!” 一句话,正气凛然。 术速忽里一愣,竟是无言以对。 蒲元圭鞠躬行了一礼,问道:“难道在老将军眼里,大汗还要学宋人的自保之法吗?” “你这个降人!大汗的安危你能承担吗?!”术速忽里吼道。 蒲元圭当然不能。 他转向蒙哥,又行了一礼,却是话风一转。 “大汗当然丝毫不惧怕宋军,但大汗留下,难免会让诸将军瞻前顾后、不能全心杀敌。” 同样是劝说,他这话就好听得太多。 诸臣正是此意,亦纷纷劝谏。 “为了战事着想,臣请大汗暂渡嘉陵江,到南岸大营驻扎!” 也有蒙古大将口无遮拦,喊道:“等拿下钓鱼城,不记录这事……” “将军住口,都说了,猛虎怎会害怕羔羊?” “……” 苦劝良久,蒙哥终于有了迁营之心。 他开口,正要下令。 忽然,有信马狂奔而来…… “报大汗!史帅大败了!” 随着这一声喊,才遭过宋军偷袭的石子山大营中气氛一滞。 “……” 蒙古诸将其实也不算太诧异。 毕竟,钓鱼城地势本就难攻,想必史天泽听说大汗遇袭,一时乱了军心也是有可能。 然而,那信使还在继续报着军情。 “宋军大部追着史帅大军,向东面杀过来了!” 蒙哥猛然转过头。 他像是一匹被挑衅到了极点的狼,呲着牙,要将眼前的敌人活活撕碎! ~~ 天光渐亮。 若俯看整个钓鱼城战场,能看到宋、蒙两军交锋的战线正在不断东移。 夜里,张珏埋伏在镇西门前的山道上,重创了史天泽的攻城兵马。 史天泽连忙领溃军逃窜下山。 张珏却没有缩回钓鱼城中,而是率五千人追赶。 钓鱼城南面悬崖紧临嘉陵江,走不通。史天泽只能由西逃向北,再转而逃向东。 因此,各处的蒙军渐渐被裹胁进追击战之中。 没有人明白宋军这是在做什么。 哪怕史天泽偷袭失败,溃军的逃跑最初能使蒙军混乱,但蒙军犹有十万余众。 一旦蒙军稳住阵脚,轻而易举便可吞下这支胆敢出城野战的五千宋军。 野战中,宋军还能打赢二十倍之敌? …… “宋人疯了吗?” 石子山大营中,地图被铺开。 蒙古宗王莫哥、孛里叉一左一右站在蒙哥身边,神色怪异。 汪忠臣抬手在地图上指点着,分析着宋军的战略目的。 “据史帅传回的战报,防守钓鱼城的是宋副将张珏、夜袭大汗营帐的是主将王坚。张珏会突然出兵野战,很可能是与王坚有约定……” 汪忠臣话到这里,迟疑了片刻,才道:“他们妄以为能行刺大汗成功,打算趁大军混乱之际,以数千人破我十万大军。” “太狂妄了!” 确实是太狂妄了,钓鱼城宋军竟然放弃天险之城,妄想以刺杀、野战击败蒙古大军。 但这确实是目前唯一的解释,宋军被守城的压力逼疯了。 那么,接下来的战事就很简单了。 蒙哥无恙,大军也不会乱。只等史天泽整理好溃军,随时可以歼灭张珏部。 而赵阿哥潘此时正在脑顶坪包围王坚部。 蒙古大军必胜! 无论如何推演,得到的结果就只有这一个。 ~~ 太阳已从东方的群山间升起,洒下万丈光芒。 十月中旬的天气正好。 广袤的战场一望无际。 马蹄扬起尘烟。 “吁!” 史天泽终于勒马。 他已退兵到了钓鱼城东面三里之处。 前方,蒙古各部大军已赶来,密密麻麻,连绵不绝。 身后,麾下的士卒也已从惨败中回过神。 地道偷袭失败,确实让史天泽吃了大亏。 但没想到,张珏竟敢追击下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其实是史天泽在引着宋军,将他们吸引到钓鱼城东的宽阔平野。 反击的机会到了。 “击鼓!” 史天泽扬刀大喝。 “将士们,我等没有败!昨夜之偷袭,正是为了引宋军至此!” 传令兵们放声大喊,将史天泽的话语远远传开。 还在奔跑的蒙军渐渐停下了脚步。 “你们看到了这里的地势了吗?!” “你们看到前方的援军了吗?!” “宋军步卒竟敢追蒙古骑兵至此,他们已入死地……” “告诉本帅……你们能胜吗?!” “必胜!” “必胜!” 蒙军士卒大吼着,一扫先前颓势。 令旗开始摇晃,一道道军令下达。 如猛兽回头,张开了血盆大口…… ~~ 张珏停下脚步,高高举起手。 “传令,停止追击!” “各方阵列阵,准备迎敌!” 一个个宋军将领听到号角声,大步穿梭在士卒之间。 “列阵!” “列阵!” 最前方的阵列上,张万一边整队,一边大吼着问道:“你们信任王将军吗?!” “信任!信任!” 张万又问道:“王将军将斩杀鞑主,你们信不信?!” “信!信!” “那我们就与鞑虏决战于野,将他们赶出钓鱼城、赶出川蜀,你们敢不敢?!” “敢!敢!” “重甲兵,上前!长矛手,蹲下……准备迎敌!” …… 战鼓、号角、呐喊声传开,惊天动地。 隔着一里地的距离,脑顶坪上,李瑕与王坚就守在这里。 他们已仅剩一百人,因被赵阿哥潘追杀,只好逃到这小山之上。 像是成了入笼的困兽。 但李瑕眼中没有丝毫惧意。 他持着长剑,目光扫过山下赵阿哥潘的兵马。 接着,李瑕无视了他们。 他抬眼,望向的是远处的石子山。 “蒙哥,且看是我的手段,还是你的命运……” ~~ 石子山上。 蒙哥缓缓登上山顶,每一步迈出,都有君临天下的雄风。 在这钓鱼城下,他受到了最坚决的抵抗,遭遇了最凶狠的刺杀。 还被宋军如此挑衅,那些人就像是一只母羊,胆敢在狼群面前张开腿撒尿。将他作为大汗的威严践踏。 围城半年,如此种种! 今日,终于要见分晓。 蒙哥便要在此,亲眼看着这支宋军的覆灭…… 正文 第475章 决战 “御!” “嘭……” 尘土弥漫。 宋军重甲步兵的盾牌重重竖在地上。 难以想像,他们披着重甲,一整夜从山上杀到山下,又追击了这般久,是如何坚持住的。 “举!” “唰……” 长矛手纷纷提起手中的长矛,斜指向前方。 盾如墙、矛如林,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防线。 这只是宋军的第一个方阵。 这样的方阵一共有九个,称为“九军八阵”。 张珏领中军居于正中,四个面、四个角各有一军。 如此,无论蒙军攻哪个方向,张珏都将高居于将台,不动如山。 这也代表着他不破敌便不后退的决心。 九面不同颜色的令旗竖立,会分别向九军发号施令。 战鼓渐起。 “咚、咚、咚……” 宋军虽只有五千人,却摆出了极大的阵仗。 若说当世,蒙军野战无敌,但宋军的野战未必就完全不行。 说远的,有岳飞。而说最近的例子就是曹友闻。 二十年前,蒙古五十万大军攻蜀,曹友闻领数万重装步兵迎敌,野战十战十胜,攻陷蒙古十余座军营,蒙军血流二十余里,阳平关外尸积如山。 不料大雨连绵,宋军绵裘尽湿,不利于徒步作战。曹友闻终败于汪世显之手,自刎殉国。 连汪世显也感叹“蜀将军真男儿也!”盛礼以葬曹友闻。从此,有“蜀中再无能野战之宋军”一说。 今日,张珏誓要打破这个说法,于二十年后,让宋军再有野战胜绩。 他仿佛已要发狂…… ~~ “狂妄至此。” 史天泽也在整军,他看着张珏摆出旳阵形,心中已不屑到了极点。 宋军必败之势,却不想着随时退入钓鱼城,竟还敢摆出九军八阵,等着被蒙军包围。 可笑。 蒙军不用列阵,安抚了马匹,拿随身的干草喂着,之后驱马四面八方跑动起来,开始围绕着宋军的大阵寻找突破口。 像是野兽猎食,先观察着猎物。 所有的蒙卒都感到很欢快。 在此半年了,每天打的都是最烦的攻山战。今日终于是他们最拿手的平野之战。 随着马匹的跑动,蒙军已完全忘了夜里遇袭的慌张。 这是新的一天,风和日丽,也是他们将大胜的一天。 …… 终于,双方各自调整完毕,随着长长的号角,蒙军向宋军的阵线冲了上去。 箭雨盖下,如乌云蔽日。 ~~ 蒙哥一步步走上了石子山上的望台。 他已有数十日没登台了。 石子山离钓鱼城太远,望不到攻山的景象。 蒙军也没能抢占到马鞍山这个制高点。蒙哥并不知道,他因此躲过了被砲石击中被望台砸倒的命运。 他依然雄心勃勃,从容而自信。 眺望远方,只见蒙军数万骑盈张,分分合合,如同黑色的海水正在汹涌。 那箭雨便如海水拍起的巨浪,向宋军盖下。 数万人攻五千人,这是毫无悬念的一战。 但蒙哥并不觉得枯燥。 已等了半年多了,今日这是半年攻城以来的一场盛宴。 “酒来!” 有士卒端上烈酒,蒙哥随手接过,又望向了脑顶坪。 那只是一个小山包,形如脑顶,但是宋人束着发髻的脑顶,因山顶上还有一座小峰。 近百胆敢刺杀他的宋人就聚在那小峰之上。 赵阿哥潘正在围攻…… “推砲车去支援阿哥潘。”蒙哥开口道。 脑顶坪这地方,几块砲砸下去,宋人也就完了。 领命的蒙将叫“来阿八赤”,是术速忽里的儿子。 来阿八赤不像他父亲事事劝说大汗,他听话的多。 很快,蒙军推出砲车,艰难地向脑顶坪推过去…… ~~ “给我调汉军来!” 赵阿哥潘已下了战马,瞪着脑顶坪,眼中满是怒火。 他儿子赵重喜非常擅于攀爬悬崖峭壁,那是因久在利州。赵阿哥潘不同,麾下多是骑兵。 上山的山道只有一条,陡峭得厉害。被宋军扼守着,蒙军只能下马排成一队攻山,兵力施展不开。 赵阿哥潘嫌这般攻打太慢,只好再调兵来,从四周再攀上去合攻。 但不用他请援,很快,汪忠臣已亲自领兵赶到。 脑顶坪敌人虽少,尚不过百,但钓鱼城主将王坚在此,且胆敢行刺大汗,已成蒙军必杀之人。 太大的功劳摆在这里,蒙军个个争先,攻势猛烈。 “杀上去!” …… “杀啊!” “将军,箭矢用尽了!” “石头也找不到了!” 山顶上,王坚听着这一声声大喊,放眼向山下看去,只见攻山的蒙军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里不是钓鱼城,缺少城防、兵力,根本没有守住的可能。 “把蒙鞑刺下去!” 宋军挥汗如雨,手中长矛不停挥刺,将一個个攀上来的蒙卒刺下。 “啊!” 惨叫声络驿不绝。 “嗖嗖嗖!” 蒙军的箭矢也抛射上来,如暴雨般落在宋军身上。 名叫“劳三田”的宋将头盔上叮铛响了两声,不由计上心头,喊道:“拿蒙军的箭射他们!” 他确实有些机灵,马上俯身拾起一支箭,张弓便向山下射去。 “噗。” 劳三田也痛叫一声,却是后颈上已中了一箭,血流不止。 “你娘!” 他痛得厉害,顾不得再捡箭,再拿起长矛向山下捅去。 “后退!”李瑕的喝令声突然传来。 “离开崖边,列阵!” 劳三田只觉喘不上气,听了命令正要退步…… 突然,一根钩绳抛上来,钩住了他的脚。 下面的蒙军用力一拉,他身子向后一仰,当即便滑落下去。 “三田!” “啊!” 战场上,登时有五人被这钩绳扯下山去,夺了性命。 “后退!列阵!” 王坚、李瑕、聂仲由、王益心各自领二十余人,分守着四个方向,已离开崖边列阵后退。 很快,蒙军们纷纷爬上来。 “刺!” 长矛齐捅,猛地将这些蒙军扎下山去。 下面的蒙军被砸得鬼哭狼嚎。 “刺!” …… 荆阿大端着长矛猛刺了数十次,只觉从双手到腿肚子都在打颤。 他要没力气了。 从昨夜一直杀到今天早上,中间只吃了一块面饼。又累又困又饿又渴,恨不能直直栽倒下去。 “当英雄啊!” 他大喊着激励着自己,再一次刺出长矛。 长矛扎在一个刚爬上山的蒙卒身上。 那蒙卒怪叫一声,低头一看,发现这长矛上已没了矛头,只有一根棍子。 荆阿大与他对视一眼,皆愣了愣。 “啊!” 双方各自大吼起来,那蒙卒身后就是山崖,退无可退,只能顶着矛向前冲,荆阿大也是奋力顶住。 边上的二牛正要帮忙,一支箭射来,将他射倒在地。 “二牛!” 荆阿大恸吼,那蒙卒前进两步,一侧身,手中弯刀已劈了过来。 “噗。” 王益心补上,将这蒙卒捅了下去。 荆阿大惊魂未定,连忙俯身又是拾起一根掉落在地上的长矛。 手才握到那矛杆,看到二牛已经死了,眼睛又是一酸。 他才明白,英雄从来不是好当的。 没有时间让他感悟,蒙军已又杀了上来。 这样的攻山战中,蒙军伤亡远高于宋军。 但蒙军无穷无尽,宋军却仅剩数十人…… “王将军,突围回钓鱼城吧!” 终于,王坚麾下有校将感到了绝望,嘶喊道:“末将为将军断后!钓鱼城不能没有主将啊!” “继续守!”王坚喝道。 “就不该听李将军的,不该上这小山啊……” “住口!全心杀敌!” 那喊声很快被惨叫湮没。 李瑕像是没听到一般,身影还是那般坚定。 他守的是面对着山道的东边,防守压力最大,但守得却是最稳。 将士们见他如此,也随着镇定下来,强压着心中的绝望。 时间一点点过去。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将士倒下,连李瑕眼底也不由浮起一丝焦虑之色。 长剑再刺,一个蒙卒仰身倒下,有一道阴影盖上那临死前的狰狞面容…… 视线暗了些。 仓促间,李瑕抬头看去,只见一片乌云飘过,挡住了阳光。 他忽然恍惚了一下。 一直以来,他都是极自信之人,这个刹那却觉得前世所取得的成就根本不算什么。 比起治下疆域横跨欧亚的蒙古大汗,他李瑕摘的金牌,含量比得上蒙古军中一个拔都吗? 蒙哥如今之权势,便如天上这片硕大的乌云,罩住了整片天地…… 正文 第476章 手段 “当世无人可敌蒙古铁蹄。” 蒲元圭站在石子山顶,望着史天泽与张珏交战的场面,心中不由感慨万分。 他之所以选择投降,因杨大渊与他深淡过如今的局势。结论是,以蒙军之强,破蜀灭宋已成定局。 所幸者,蒙哥大汗虽然好战嗜杀,但不像窝阔台汗那样只知屠掳。他要的是统治,要宋人臣服、纳贡。 这也给了宋人保全家族的机会。 蒙军本就是最强之师,又能宽用士人,蒙哥确是雄才大略之主。 蒲元圭并非没有犹豫。前阵子,刘黑马之子刘元振前来汇报军情时、曾暗中见过他一面,带了一封信。 他儿子蒲帷随李瑕收复了成都。 再加上蒙军久攻钓鱼城不克,这让蒲元圭起了窥探局势之心,想要留一条后路……直到今日亲眼见到蒙军野战的威风。 他忽然明白,宋人的一切挣扎都是无用,这退路不该留。 “大蒙古国必胜!”周围忽然响起欢呼。 蒲元圭回过神来,只见战场上如黑色洪流的蒙古骑兵破开了宋军的两个方阵,杀向了张珏的中军。 史天泽马上要大胜了。 石子山上蒙古诸将已望到了这一幕,欢声雷动。 “大蒙古国必胜!”蒲元圭连忙大喊。 他也为这气势震憾,不由自主地为归顺雄主的选择感到骄傲。 大汗能亲统大军,挥师灭国,何等世间豪雄?! 追随如此英主之后,再回想起临安城里那个只会苟且偷安官家,呵,往事只让人感到耻辱。 “咚!咚!咚!” 大鼓声响,蒙军的战歌起,震撼山岳。 这是早在成吉思汗之前就有的习俗,蒙军每逢大战先祭祀,常常阵势一列便吹奏乐器、继以战歌,在鼓钲声中作战。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为大汗旳荣耀,擂响黑牦牛皮幔战鼓,骑上黑色快马,穿上铁硬铠甲,拿起弯刀与利箭,上沙场!” “咚!咚!咚!” “挽弓长射,终生驰骋,河山才是大汗的全部财产……” ~~ 史天泽也听到了石子山上传来的那汇成一片的歌声、铙钹声、鼓声。 他知道,大汗正在看着自己。 大胜就在眼前了。 “冲锋!” “为大汗的荣耀!” 马蹄如雷,蒙军杀向了张珏的中军。 九军八阵已破两阵,宋军的防线告破只在顷刻。 张珏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指挥中军列阵,迎击蒙军的猛攻。 阵线像是在巨浪中摇摆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 …… “守住!” “敢后退者,斩!” 宋军的令旗摇摆,战鼓完全被石子山上的蒙古阵乐盖下。 见此情形,张珏突然操起大斧,跃下了战台。 他双眼通红,儒雅之气尽消,如猛张飞般大步冲向蒙军。 “杀啊!” 阴影从尸山血海上缓缓移开。 一缕阳光洒在一张张失去了生机的脸上…… ~~ 李瑕抬起头,眯了眯眼。 天空中,那片乌云正在向北漂移,边缘处云卷云舒,似要渐渐消散开来。 这像什么呢? 李瑕并非有想像力的人,只感到无比的疲倦…… 而眼前,还是有越来越多的蒙军正在杀上来。 他身边,并肩的战友已越来越少了。 突然,只听有将士恸声大喊。 “王将军!” “聂哥哥!” “……” 李瑕转过头。 “嘭!” 走神的瞬间,一柄弯刀劈来,他匆忙持剑一挡,人已被一个蒙将击飞出去。 李瑕吃痛,再爬起身来,只听“铛”的一声,荆阿大已举矛挡在他面前。 “噗……” 一柄弯刀的尖,从荆阿大背上穿出,血淋了李瑕一脸。 李瑕忙起身,向前杀去。 “英……英雄……” 起身的瞬间,他分明听到荆阿大的呓语。 这是最后的拼杀。 突然…… “轰!” 像一道惊雷。 “轰隆隆隆!” 蒙军战歌顿止。 天地间,只有那轰隆声回荡开来…… ~~ “打雷了?” 史天泽心想着,转头看去,脸色瞬间凝固。 赵阿哥潘、汪忠臣也感到脚下微微一震,同时回过了头…… “轰!轰!轰!轰!” 又是四声巨响。 石子山上,蒙军的惊呼声震撼山岳。 只见,石子山一片烟火弥漫,那高高耸立的望台晃动着,缓缓向下砸倒。 “轰!轰!轰!轰……” 同时,又是数声巨响,山顶的一块巨石轰然砸下,顺着山坡向下滚去。 山坡上黑色的人影如同被砸起的尘屑,四散开来。 高高的大旗脆弱不堪,一杆一杆倒下。 “嘭!!” 巨石轰然砸在半山腰的平缓处。 两顶九斿白纛晃了晃,随之砸进漫天尘烟之中。 金帐…… 金帐已不见了! “啊!啊!” 看了这场面,连不在石子山上的赵阿哥潘也在狂吼。 他握紧了拳,血涌进脑袋,必须这样吼叫,才能消解这一幕幕带来的冲击。 “轰!轰!轰!轰!” 爆炸声竟还在继续,整座石子山上都在晃动…… ~~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第一声爆炸响起声,蒙军的战歌正唱到第三遍。 蒙哥智将术速忽里正站在望台下,跟着鼓乐放歌。 他没有随蒙哥一起上望台。 因为还在置气。 术速忽里希望蒙哥能迁营,没想到宋军正好要在今日决战,蒙哥决意要观战。 大汗要亲自临阵鼓舞士气,术速忽里已找不到理由反对,他摆着臭脸,不宜陪蒙哥一起观战。 望台上,只有蒙哥,以及莫哥、孛里叉等宗王。 术速忽里虽没上望台,但站在山顶上也能看到远处的战场。 他看到了宋军的大旗摇摇欲坠;近些的脑顶坪上,蒙军已攀上山顶…… 忽然,术速忽里闻到一丝奇怪的味道。 转过头,只见望台边的石缝中夹着一块漂亮的紫色石头,在阳光下泛着亮光。 “这是什么?” 火光闪过。 “轰!” 术速忽里还在走向石缝,突然被一股巨力猛推出来! “嘭!” 背甲重重砸在地上,他只觉眼前一黑。 “轰!轰……” ~~ “轰!” 离望台更远些的蒲元圭才转过头,人已跌在地上。 耳朵里一阵嗡鸣,他听不到一共响了几声,只看到四周一片大乱,人踩着人,场面混乱。 一片阴影罩了过来。 蒲元圭抬头看去,只见那望台已晃动着,缓缓倒下来。 “啊!” 他翻身就滚。 “大汗!大汗!” 慌乱的视线中,竟还有蒙将想要去扶住望台。 “轰!” 山顶上石块激射,将他们打倒在地上抱头惨叫。 “长生天啊!”到处都是蒙语的哭喊…… 蒲元圭顾不得这些,踉跄向南面山崖跑去。 大火已从山林间各处燃起。 他转身,又向北面的山道跑去。 “轰!轰!轰……” 爆炸竟还没停,只见前方一块巨石轰然向山下砸去。 ~~ 怯薛军统领古剌正守在山道上。 他亲眼看到了那块巨石下方的火药被点燃,腾起烟火,然后,发生了最激烈的爆炸。 巨石被炸断,晃了晃,落下…… “跑!” “嘭!嘭!”冲击声惊心动魄。 眼看巨石要砸过来,古剌纵身一跃,摔下山道边的山坡。 荆棘割在他的脸上,耳边惨叫。 一声痛哼,古剌摔下山坡。 转头一看,只见那巨石已然砸落在了山腰处,上面还沾满了血肉。 “金帐……金帐呢?” 古剌一脸茫然,之后恐惧地发现,金帐就在那巨石之下,已成了一片扁平。 “这……” 他不知该如何承受这一切。 前方的树丛边上,有光一闪,“呼”地便起了大火,吞噬着树木,迅速蔓延开来。 古剌没想着要灭火,他向山顶望去,心想……还好大汗不在帐里。 “快!保护大汗!” “保护大汗!” …… 石子山上,望台轰然砸落。 “嘭!!” 尘烟腾起,木屑纷飞。 正文 第477章 命运(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3/11) 脑顶坪上,攀爬上来的蒙军被杀了下去。 后续的蒙军已停止了进攻。 所有人都在回望着石子山。 李瑕拄着剑,艰难地抬着头,不停地喘息着。 “呼……呼……” “将军……我们成了……”倒在地上的荆阿大努力咧开嘴笑着,喃喃道,“我也是……英雄……” 他腰间还是不停有血流下,已无力起身去看石子山。 “我们成了。”李瑕喘着气,摔坐在地上,道:“你们都是英雄……会有人到你们的家乡唱名,诉说你们的事迹,提起你们的名字,然后称赞……” 话到这里,李瑕转过头看去,只见荆阿大脸上满是骄傲,却已没了气息。 良久无言。 “你们是英雄。”他又重复了一句。 为了这一切,已牺牲了太多人。 “非瑜。” 重伤在地的王坚艰难地喊了一句。 他抬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望筒,缓缓地,用受伤的手将望筒放在眼睛上。 李瑕转过头,看着王坚。 眼中有悲凉,但笑了一下。 王坚也勉力笑了笑,道:“若我活下来……你再送一个吧……” 他手中的望筒,里面已是空空如也,镶着的两片玉石紫晶已不见了。 …… 不仅是这两片玉石紫晶,李瑕说的“贾相公送的”那许多块,已全用在了这次旳布置中。 除了玉石紫晶,他们还用了大量的燧石。 前日李瑕与聂仲由说“找些物件”时,便去了城中的火药作坊。 火药作坊就在大天池畔的岩地上,里面有位匠人曾经是修墓的,给李瑕说了墓里的长明灯为何能永不熄灭。 那匠人拿出了几块层状燧石……这种石头泡在水中会腐烂,而水份干了之后又会迅速自燃。 放在墓室里,墓门一开,空气流动,燧石便起火;墓门一闭,火便熄灭。故而叫长明灯。 昨夜,王坚偷袭蒙哥之时,李瑕便带着这些物件赶去山顶布置。 玉石紫晶用以聚光,下面铺着燧石用以引火。 李瑕要确保哪怕阳光并不充足,依然能够点燃火药。 当时所有蒙军全部心神都放在守卫金帐上。李瑕等人虽假扮成蒙军,但全是生面孔,必不能靠近蒙哥,到山顶却是很轻易。 山顶的望台、巨石,在下方填上火药; 山道上铺上燧石、火油、干草; 还有蒙军马厩、粮仓…… 这种种布置当中,最有把握让蒙哥去的地方,就是望台。 只需在石子山能望到的地方展开决战,蒙哥必登高观战。 这才是张珏领兵追击史天泽的原因。 宋军不是被史天泽引到了既定战场。而是,蒙哥被宋军引上了山顶高台。 还有一点点的运气。 今日是晴天。 破晓之际,张珏是望到了东面缓缓升起的太阳,才下令追击;王坚是看到了那一缕晨光,才下令上脑顶坪。 而他们本身,亦是洒在这大宋河山上的一缕光。 有一缕,就能让天地一片光明…… ~~ “若蒙哥不死,你与五千将士皆成被吞下的饵。” “我张珏愿做这饵,且相信将军必不会让五千将士白死!” 此时,张珏脑中蓦然回想起王坚出发前所言。 他已望见了石子山上的乱象。 眼眶一酸,他扬起手中大斧。 “将士们!将军已杀鞑主,破敌就在眼前!” “万胜!万胜!万胜!” 已经没有任何声音能盖住宋军的欢呼。 石子山上已无战歌,战场前方的蒙军都是一片沉默。 疲惫至极的宋军仿佛一瞬间又生出用不尽的力气,扬矛,冲杀。 ~~ 钓鱼城,东新门。 “已经得手了?” 爆炸声传来,城头上的赵安身子一颤,激动起来。他转过身,看向满城宋军,喊道:“将军已杀鞑主!” “万胜!” 城中万余乡兵、数万百姓,俱是欢呼不已。 “出城!歼敌!” …… 小东门。 城门缓缓打开,阿吉大喊道:“马军寨的,随我杀!” “歼敌!” 钓鱼城已不再留守兵力。 两道红色的洪流从山道上袭卷而下…… ~~ “鸣金,回营保护大汗!” 史天泽看着从钓鱼城杀下来的宋军,无心再战。 他很清楚,要收兵必须趁早。 否则一旦有不好的消息从石子山上传下来,再收兵就晚了。 这段时间,蒙哥亲征,以大汗的无上威风将他那些小心思完全压住。但现在,讲究的是保存实力。 他终究是汉军世侯…… 鸣金声一起,一个个将领已大喝道:“保护大汗!” 箭雨停下,战马被勒住,开始转头东向。 ~~ 脑头坪。 赵阿哥潘发呆了良久,才抬头看向山顶。 山顶的宋军已只剩不到五十人,再有两轮攻势便可歼灭。 但蒙军已退了下来,还在关心身后大营发生了什么。 “杀上去!”赵阿哥潘喝令道,“大汗无事,你们只管杀了这些……” “咴律律!” 马嘶声打断了赵阿哥的命令。 是汪忠臣正领着兵马,向石子山狂奔。 他眼尖,已发现了钓鱼城正在出兵。 何况,攀爬山壁、仰攻宋军,这是以命换命。之前士卒们肯上,因他们是八都鲁军,斩了王坚,能有大功。 现在大营里出了何事尚且不知,谁愿拼命?万一再被宋军堵住…… 这些权衡在脑中一闪而过,汪忠臣已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去救驾。 “随我保护大汗!” 汉军一撤,赵阿哥潘已是进退两难。 他和汪忠臣不同,他奉了蒙哥的死命令,必须要歼灭这支宋军。 此时退了,若大汗无事……不,大汗有长生天庇佑,一定不会出事。 “看什么看!继续攻山!” 蒙卒皆不情愿。 这一会功夫,他们身上的汗水被风吹得已凉下来,只感到湿漉漉的。 且汉军还撤了。 “将军!围住这山,山上的宋人跑不掉,大汗……” 赵阿哥潘大怒,吼道:“攻山,大汗要的是这些宋人的人头!” 他还没能看到,钓鱼城的宋军已向他杀来;也没看到史天泽已撤军,张珏正在领兵掩杀过来。 …… 二十年来,宋军难得地在野战中击败了蒙军。 以五千人敌十万人。 每一个在奔跑着、厮杀着的宋军将士都知道这一场大胜足以光耀青史,只觉热血上涌,激动万分。 哪怕如此,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一仗的意义。 他们并不知道,蒙哥脚下那望台一倒,改变的是整个世界的历史进程…… ~~ “嘭!!” 尘烟腾起。 望台砸在地上那一刻,灰土撒了蒲元圭一脸。 他死里逃生,在地上又一滚,目光看去,只见宗王孛里叉重重摔在地上,战盔里的身躯血肉模糊。 惨不忍睹。 孛里叉在这一瞬间成了蒙军入蜀以来,战死者中身份最尊崇者……暂时而言。 蒲元圭缓缓移动目光,看到了宗王莫哥抱着柱子,被望台砸在地上时的剧烈振动振了下来,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目光再移,蒲元圭只觉呼吸都要停了。 那摔倒在尘土之中正七窍流血的,不是大汗蒙哥又是谁? “大汗!!” “大汗!!” 诸将狂嚎,群臣恸哭。 他们未曾想过,威猛如天神的大汗,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面目倒在自己面前。 怎么办? “快请萨满来!” “术速忽里将军!术速忽里将军……你说话啊!” “父亲!”术速忽里尸体边的来阿八赤还在恸哭,转过头看到这场面,又是大惊。 “父亲归长生天了!。”来阿八赤喊道:“快!快救大汗!” “大汗!” “来阿八赤将军快过来……” 来阿八赤大哭不已,冲上前不敢碰蒙哥,情急之下转向莫哥,惊道:“请宗王作主……” “宗王……宗王……” 莫哥勉强支起身,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沸。 他是拖雷的第九子,蒙哥同父异母的弟弟。 莫哥不像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三人与蒙哥同母,因此地位低些,但此时已是大军中唯一能作主之人。 他伸出颤抖的手,也是不敢触碰蒙哥。 他真的担不起…… “快,快鸣金收兵!” 声音急了些,莫哥又呕出一口血来,面容完全扭曲。 “所有人都不许离开……把那些降臣全扣下……绝不能让消息传出去……” “退,退往江对岸……” 正文 第478章 进程 蒙军如潮水般退过,之后是宋军掩杀而来。 脑顶坪便如一块岩石,任潮水拍打,犹自矗立。 赵阿哥潘还在试图攻上山顶。 在他看来,如史天泽、汪忠臣这些汉军世侯太短视了。 此时石子山大营遇袭,蒙军大乱,唯有斩杀宋军主帅,才能迅速平息乱象。何况,宋军主将就在这里,不过区区数十兵力。 王坚一死,至少战场上的局势还能挽回,甚至继续攻破钓鱼城。 可以说,赵阿哥潘是眼下最冷静、最忠诚,且处在战场关键处的蒙军大将之一。 他看准了宋军最大的破绽,坚决地继续强攻脑顶坪…… 半个时辰后,阿吉便提着赵阿哥潘的头颅,一步一步登上了山顶。 血滴在阿吉脚边,手里的脑袋晃动着,她目光看去,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山顶的李瑕,之后才看到了因重伤坐在地上的王坚。 “马军寨已击退山下蒙军、斩杀蒙将!” 阿吉将头颅放在王坚面前,似想证明什么。 王坚笑着点点头,已无意再劝阿吉一介妇人不必太要强。 钓鱼城守住了,这些乡民往后又可过些安生日子。 一场惨烈的战争之后,只让人觉得,没有什么比安生日子更让人向往…… 阿吉再次转头看向李瑕,只见李瑕脸色平淡。 相比于周围众将士的欢喜,他的神情显得太过于冷清了些。 她是直率性子,开口便问道:“李将军,这样的大胜仗,咋不高兴些。你高兴了,将士们才好庆功。” “意料之中旳事,没有太大惊喜。” 李瑕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随口应了一句。 这一句话中的从容笃定,让诸将惊讶,又佩服不已,只觉李将军运筹帷幄,神机妙算。 李瑕却不是在故作淡定,确实是真没太大的惊喜。 蒙哥会死在钓鱼城,这是他结合后世的信息、当世的情报之后,早便预想到的。 也许这个进程因李瑕而改变了很多……但,他拼命去做的,说到底也只是在保证原本的结果依旧发生。 毫无成就感。 谁能说清这是他的手段还是蒙哥的命运?暂时甚至蒙哥死了没有还不确定。 目前为止,李瑕并未看到自己对天下局势有多少改变。 这只是历史进程而已…… ~~ 蒙军虽败,史天泽、汪忠臣等人撤退得却是及时,并未形成大溃。而是以保护大汗之名,回守石子山。 宋军追击蒙军到了石子山前,见蒙军势众,难以攻破,遂停止了追击。 蒙军亦无心再战。 双方各自鸣金。 …… “将军,大胜了!” 张珏大步上了山顶,将手中的战斧往地上一抛,大笑着到了王坚与李瑕面前。 他的盔甲已破裂,透出里面的皮开肉绽的伤痕。 “好!好!”王坚不能起身,正在由兵士包扎伤口,疼得满头都是汗水。 宋军开始救治伤员,清点战场。 张珏则又走到李瑕面前,重重拥了拥他,这才转头望向石子山。 只见蒙古大军已收缩至大营,密密麻麻一片,石子山南面人影绰绰,显然是在大造浮桥,准备渡河撤退。 “钓鱼城之围终于解了……” “继续攻蒙军大营,如何?”李瑕忽然道。 张珏摇头道:“不妥。” 他绝非怯懦之人,又道:“我军人少,士卒疲惫,又不擅野战,而蒙军大乱之后现已缓过气来,且驻扎于山下。连夜作战,太冒险了。” 王坚一边处理着伤口,强忍着痛楚和疲惫,亦是开口道:“非瑜……万不敢贪功冒进……兵力皆聚于城外,野战二十倍之敌……后果不容轻忽……” 这是事实。 一万五千余宋军放弃身后坚城不守,在空城外与十万蒙军继续作战,显然不可能。 能逼蒙军撤军,已是钓鱼城能做的极限。 局势每每如此,宋军年年胜,却不足以扭转局势,一年差过一年。 但无论如何,今年又守住了川蜀…… ~~ 史天泽又向远处的宋军阵线看了一眼,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翻身下马,向石子山大营走去。 他脸色很疲惫。 五十六岁的人,连夜偷袭、撤军、决战、再撤军……只觉得少有这样漫长的一天。 山上的火势还未完全扑灭,到处都是怯薛军在奔走。 兵荒马乱。 从征数十年,史天泽还是头一遭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战争的折磨。 山道上,来阿八赤迎了上来。 来阿八赤是术速忽里之子,正经的蒙古勋贵大将。与那些契丹、党项、汉、吐蕃人不同。 史天泽不敢怠慢,脚步加快,上前问道:“大汗如何……” “大汗受了些伤,没大碍,正在准备渡河到对岸大营。”来阿八赤已迅速应道。 “长生天保佑。”史天泽不论心中如何感想,庆幸不已。 来阿八赤又道:“好在史帅回撤及时,没让宋人攻上来……” 莫哥说了,要控制住降人。 但在蒙古人这里,北人和南人其实是不同的。史天泽这样的汉军统帅,绝不是降人,而是此次入蜀蒙军的主力之一。 来阿八赤安抚了史天泽,又道:“史帅一定要守住大营,保证顺利迁营。” “将军放心,宋军必不敢……” 话音未了,只听远处传来了号角声。 “报!宋军在列阵!又要攻过来了!” 战报传来,史天泽硬生生把嘴里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他还算镇定,道:“我麾下将士疲惫,请大汗调生力军协防大营。” 来阿八赤沉默了良久,道:“史帅放心,你先迎敌,大汗马上会派兵支援。” 史天泽又向石子山看了一眼。 目光落处,大量的蒙军正向石子山南面涌去,正在搭浮桥准备渡河…… “来阿八赤将军,请务必劝大汗一句。” 史天泽本不想说,但已不得不说了。 “眼下的情况,绝不可迁营。只要大汗不退,遣各部支援我,必可击败宋军,甚至拿下钓鱼城。” 来阿八赤明白,应道:“好,史帅先迎战,我一定劝大汗。” 军情如火,史天泽不再推辞,郑重一抱拳,重新向军阵中大步而走。 …… “大帅!宋军又攻来了!” “传令下去,全军上马!” 史天泽麾下的士卒才下马,不少人已脱了盔甲正在啃干粮,此时又听到战鼓,纷纷哀号不已。 军心显然不堪用。 但史天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自有不凡之处。 他换了一匹战马,驱马走在军阵之中。 “大汗无恙!” 开口这四个字,让不少将领定下心来,纷纷大喊起来,将这消息向全军传开。 “大汗无恙!今夜将杀牛宰羊,犒赏诸将士护驾之功!” “好!好!” 蒙军士气稍振。 “击鼓、鸣钲!”史天泽继续驱马上前,嗓子已喊到冒烟,“贺大汗洪福!” 鼓声起,蒙军不断重复着他的话语,激励着越来越多人的士气。 终于,史天泽的阵列开始重新整备。 “将士们!宋人不知道我们的大汗受长生天庇护,他们妄想与天为敌!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我们将击败他们,拿下钓鱼城!南面的财宝、女人任你们劫掳!” “只要再打这最后一战!我们有十万大军……” ~~ “咚!咚!咚……” 战场双方都在列阵。 之后,宋军先完成了椎形大阵,开始逼向蒙军。 一杆大旗迎风而立,上书“升兴元府都统王”,而旗下站着的却是李瑕。 他说服了王坚与张珏。 “我们应该继续与蒙军决战。” “为什么?万一钓鱼城失守……” “因为我们要守的,远远不止一个钓鱼城!”李瑕掷地有声。 王坚能舍生忘死、杀入万军之中,胆气本就惊世骇俗。 他所顾虑的,是蒙哥没死且稳住了军心,那么宋军野战必败,钓鱼城必失。 李瑕却是另有一番分析。 “若蒙哥已死,蒙军必定掩盖消息,以求安全撤离。我等今日不杀上去,要等来年再迎击数十万蒙军不成?” “若蒙哥受伤未死,我等今日不杀上去,要放他收兵养伤、稳定军心?” “哪怕蒙哥毫发无伤,我等还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吗?只等蒙军明日休整妥当,再攻钓鱼城或长驱东向……到时,再想拼死一搏已不可得!” …… 历史的进程到这里,对李瑕而言,只是刚刚开始。 他是冠军,要的是超越,完全不满足于参与到一场大战中看到“蒙哥死、蒙军退”这样的既定结果。 这远远不配成为他的人生抱负。 接下来,才是他要做出的改变…… 正文 第479章 孤注一掷 时近黄昏。 血泼散在两军交锋的土地上。 蒙军右翼,一个名叫“孟伯阳”的蒙古汉军将领跨坐在战马上,握着弯刀,看着前方不断向前逼近的宋军大旗,脸色沉重。 孟伯阳是涿州范阳县人。 涿州这地方,早在宋辽澶渊之盟时,就成了两国的边界,范阳县属辽。 到了宋金灭辽时,涿州曾短暂的被宋收复过,辽涿州守将郭药师以城降宋。 但没多久,宋、金战起,郭药师降金,涿州又属金。 孟伯阳少时读过几年书,认为唐代之后,中原王朝历经了辽、金两个正统王朝,南边那个称作“宋”的小小割据势力,竟始终不肯归服中州。 在他眼里,宋人这些南蛮子分裂了天下,该杀。 这次随征,孟伯阳本以为这一战会很轻松。 没想到竟打到了如此地步。 他已经很疲倦了,从昨夜打到现在,他只吃了两把干粮。 说好的十余万大军必将在野战中击败区区一万宋军,说好的大胜之后大汗亲自召见,赐酒肉庆功…… 但放眼看去,前方全是宋军,后面的蒙军始终没来支援。 听说是大汗的望台倒了,正要撤过嘉陵江。 孟伯阳不由想起许多事……比如他家业很大,有大量的田庄、铺面,之前漠南王经略中原时,他每年收入颇丰。 去岁的钩考虽然没牵连到他,但家中佃户都被征为驱口,各个产业更是凋敝下来。 若是大汗攻下江南只是抢一圈,他必也少不了封赏。但等到往后没有军功封赏了,子孙旳营生从何处来? 田地荒芜,然后在江南放牛吗? 简而言之,在这些汉军中下层将领眼里。行汉法、治汉地的漠南王,已潜移默化地有了很大的威望。 之前,孟伯阳没敢想这些,但今日大汗的望台一倒,心思免不了就活络起来。 “赵义,你说,大汗没事吧?”他向身边的副将问道。 “将军,打仗呢。”赵义才开口,肚子就咕隆响了一声。 “我在想……”孟伯阳话到一半,摇了摇头,道:“算了。” 赵义四下一看,低声道:“我知道将军在想什么……大汗只怕是逃了,留我们在这里断后。” 孟伯阳没说话。 “将军,我饿得厉害,实在没力气了。”赵义又道,“蒙古人再不来支援,我们真要死在外乡,这离涿州可远。” “放心吧,大帅有分寸的。” 孟伯阳眼中忧色更浓,抬眼又看向前方。 前方的阵线上,宋军还在缓缓前向逼近,要不了多久,就要杀到他面前了。 他握着手中的弯刀,又看向史天泽的大旗,目光闪动起来。 “大帅啊,大汗要是逃了,你可莫让弟兄们送死……” ~~ “宗王!不能再退了!” 石子山上,来阿八赤不停向莫哥苦劝。 “再不支援史天泽,这些汉军马上就要溃败了。” 莫哥面如金纸,还半倚着身子,道:“不是……不是让汪忠臣……支援了吗?” “可宋军就不攻汪忠臣啊。” “那……就让他顶上去!”莫哥根本就无力起身去看战场上的兵力分布。 来阿八赤大急,抬手一起,道:“汪忠臣若让开防线,宋军便可由西面绕到山南,直攻浮桥,大汗还怎么走?!” “咳咳……你要我怎么做?” 来阿八赤几乎要喊出来那句“宗王你起来看一眼!”但他知道,莫哥现在的情况不能乱动。 “请宗王下令,停止迁移,先击败宋军。” 莫哥脸色更难看,毫无血色的脸上阴晴不定…… 蒙军有十余万人不假,但现在兵力还未及时调动,一部分散在渠州、涪江、嘉陵江各要道,以及钓鱼城四处。 史天泽领两万余兵力守在石子山大营前,汪忠臣领两万兵力分守左右。 怯薛军在大营守卫,其它兵力正在大造浮桥准备迁营。 本以为只靠汉军三四万人完全可以击败宋军,没想到战事越拖越久,史天泽已有败退之势。 归根结底还是军心不定。 现在,只能放弃迁营,集中兵力击败宋军了。 但莫哥真的担心,继续让蒙哥滞留在石子山会发生什么。 他犹豫之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扶本汗起来……” ~~ “蒙哥至少是重伤了。” 宋军大旗下,李瑕指挥着战事,给王坚做了判断。 “目前为止,蒙军军心还是乱的。史天泽撑不了太久,很快要败了。” 王坚还躺在担架上。他身中十数创,新伤带着旧伤迸发,起身都起不来,更遑说指挥了。 李瑕与张珏的本意是先派人送他回钓鱼城,但王坚决意不肯。 哪怕是在担架上,他也决意要上战场。 既是因没他在,李瑕很难指挥顺利,也是他实在承受不了这一战败了的风险。 这一战,孤注一掷,确实是贪功冒进了。 “非瑜……不可大意……” “好。” 李瑕始终盯着战场前方,眼看着史天泽前军支撑不住,却还不肯派中军支援,便示意到史天泽已有保存实力的心思。 大汗生死未知,他不保存实力才是怪了。 知己知彼。 “传令下去!命张珏攻蒙军右翼!” 王坚的大旗挥动,号角声起,传令兵高举起一面黄色令旗,指向蒙军右翼。 很快,张珏也命人吹号回应。 中军战鼓大作。 之前的作战中,宋军一直是以赵安、阿吉带来的生力军主攻蒙军正面。而张珏部这支最精锐的部队也得到了歇息。 此时李瑕已看出蒙军右翼阵列松散,到了一举撕开蒙军防线之时。 张珏身先士卒,执起大斧便猛冲。 他是甘愿让李瑕“协助”王坚在中军指军,自己则做为先锋的。 因夜袭蒙哥一事,他已能看出李瑕在战场上的能耐。 大战之际,哪还管谁为主,谁为副,杀敌才是正理…… “杀啊!” ~~ 蒙军右翼正是孟伯阳所在的方阵。 他知道自己的阵列松散,但这样撤退方便。 孟伯阳看得很明白,大汗要迁营了,没有让麾下弟兄送死的道理。 眼看宋军杀来,他已决定向史天泽中军收缩。 只希望宋军将领明白,大汗不会等在山上,而是会渡过嘉陵江。 让开道路,让宋军去攻汪忠臣的兵马就行,那才是去浮桥的方向。 果不其然,只见史天泽的令旗扬起,正是让他收缩防线…… 忽然, “咚!咚!咚……” 石子山上战鼓声大作。 随后,战歌又起。 “蓝天之下,所有土地,属于大汗!蓝天之下,所有胜利,属于大汗!” “大汗!大汗!”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起。 有一人再次站在了石子山顶。 他高大、魁梧,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身影。 石子山大营内,蒙军由衷欢呼起来。 “大汗!大汗!” 当世,至少在如今,除了蒙哥,不会再有人能有这样的威望。临安城内的官家赵昀不会站在他的军队面前,让他们如此欢呼。 “大汗!” 蒙军欢呼着,加入了战歌的唱和。 “在大汗的铁蹄面前,除了屈服或死亡,无路可走!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大汗!” “……” 大旗摇晃。 蒙哥命令停止迁营,所有蒙军上马,攻宋军; 命令怯薛军不必宿卫,攻宋军; 命令汪忠臣不必守山下道路,攻宋军。 蒙哥是大汗、是雄主,指挥打仗远远比莫哥霸气得多。 同时,史天泽旗令一变,下令全军迎向宋军。 蒙军士气已完全不同…… ~~ “赵将军,退吧!” 一个名叫“韩忠显”的宋军小将猛地拉住了赵安。 “退吧!” 赵安一愣,被从前线拉了回来。 他抬头看去,已感受到了蒙军士气的变化。 “鞑主没事,没事啊!等蒙军包围过来就来不及了!”韩忠显大喊道:“马上就入夜了,现在退,或许还能回钓鱼城。” 赵安没有收到命令,犹豫不决。 “将军!”韩忠显又喊道:“将军不知吗?根本不是王将军在指挥!李瑕就是在用将军试探鞑主死没死,以确认功劳……退吧!” ~~ 宋军大旗下,李瑕并不下令退兵,反而下令道:“传令全军,冲锋!” “告谕全军!蒙军只想吓退我们,坚持住,大胜只在眼前!” 他目光看去,夕阳中,只见到赵安的阵线出了混乱。 李瑕皱了皱眉,当即拔剑在手,亲自向前大步而行。 “大旗跟上,随我破敌!” 是笃定了必胜也好,或孤注一掷也罢,宋军的大旗竟真就这样向着士气正盛的蒙古大军迎了上去。 正文 第480章 胜利(为盟主“blackmoon413”加更) “杀啊!” 当身后那排山倒海欢呼“大汗”的声音响起,孟伯阳转头望去,只见山顶上已再次竖起九斿白纛。 那大纛之下还有个身影。 他知道,不用撤兵了。 大汗醒了,那便如那蒙古战歌中所唱的“胜利属于大汗”。 接着,史天泽的旗令一变,孟伯阳不再收缩,而是迎向了张珏。 “援兵很快就到,杀败宋军,今夜摆酒肉庆功。” 别的,不必多想。 战场太小,他的骑兵排得太密,没能冲锋起来,但跨坐在马上,他还有居高临下的优势。 很快,双方交锋。 孟伯阳一马当先,弯刀猛劈,气势如虹。 这不仅是他的气势,更是他身后属于大蒙古国的气势。 相比之下,宋军的气势显然弱了太多…… “嘭!” 孟伯阳劈倒一个宋军,战马也冲进了宋军阵中。 蒙军右翼已与宋军厮杀在一起。 ~~ 战场中央,宋军主将的大旗正在前向移动。 李瑕大步而行,他看到了赵安的犹豫,明白这些将领对他李瑕的指挥还有所顾忌。 那便身先士卒,证明他不是要用将士们旳牺牲,去试探蒙哥死没死。 “蒙军正在虚张声势,杀过去,大宋必胜!” 韩忠显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什么。 “敢后退者斩!” 李瑕大喝一声,人已杀向了蒙卒。 赵安见他如此,不敢再犹豫,终于领人杀了回去。 “继续杀敌!” ~~ 俯瞰整个战场,宋军的整个阵线都显得单薄。 随着全军的冲锋,椎形阵已形成了个“一”字。 而蒙军却密密麻麻,渐渐要将他们包围。 ~~ 聂仲由攻的是蒙军的左翼。 他兵力少,与王益心、阿吉等部配合,一开始只是要起到牵制作用。 但战斗突然激烈起来,他们的压力就大了许多。 马蹄声起,聂仲由向东面看去,只见前方一大股蒙军骑兵正在绕道,要包抄到宋军后方。 “拦住他们!” 聂仲由今日已受了伤,伤口虽仓促包扎过,但动作一大,血就不停地流出。 林子连忙拉了他一下。 “哥哥你指挥!马九,我们上!” 宋军本就单薄的阵线又被拉长,显得更加单薄,随时有被蒙军冲破的危险。 林子不明白李瑕所言的“必胜”有何根据,但他信任李瑕,一心要撑下去。 “别怕,蒙军在虚张声势!” “他们的大汗要死了……” 只有林子,哪怕在战场最危急之时也始终记得李瑕的吩咐。 他渐渐发现,喊着这些话,对面的蒙卒确实会显得犹疑一些。 原来望台倒下时的动静,这些人都没忘。 “马九!让人喊啊!” …… “快!让马军寨支援!” 聂仲由依旧是提刀向前杀去,浑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 忽然,他转头看去,见到了又有一支蒙军汉军向这边支援而来。 那旗号是……刘渊? 聂仲由愣了一下。 他认识刘渊,因遂宁军曾与段元鉴一起守过青居城。 当时,段元鉴正要组织抵抗蒙军,是刘渊一刀斩杀段元鉴,献城投降。 苍天有眼,让聂仲由在战场再次遇到刘渊,他怒火涌上心头,毫不犹豫便冲了上去…… ~~ 石子山营地。 山腰处蒲元圭走出帐篷。 原本,宗王莫哥本已下令将他们这些降人看管起来。 但蒙哥醒后,已下令放开他们,依旧大胆任用,极显雄主之魄力。 青居城降将刘渊就是因此请命去增援。 但蒲元圭却是只站在那,望向了山下的战场。 只见宋军的“一”字阵线已渐渐被蒙军包围…… 蒙军又快要大胜了。 蒲元圭想了想,反而转身又回了帐篷。 “把书籍信件收拾一下,快!” ~~ 天色将暗,战场上却还是金戈铁马,杀伐不止。 对于蒙、宋双方而言,这本是一场早该结束的战斗。 连张珏也已有些不明白,李瑕为何笃定能胜。 蒙哥的大纛还竖立在山顶。炸倒望台似乎也只是徒劳…… 再回过神来,只见不远处,族弟张万已倒了下去。 “张万!” 张珏悲吼一声,手中大斧猛掷出去。 大斧回旋,“噗”的一声劈进那个杀死张万的蒙将脸上,血溅开,极是骇人…… ~~ “赵义!” 孟伯阳见副将身死,勃然大怒,纵身一跃,手中弯刀已劈向张珏。 张珏失了武器,混乱之中侧身一避,肩上便中了一刀。 “将军!” 宋军士卒连忙冲来,抢回张珏便向后撤,阵线大乱。 依靠张珏身先士卒激励起的士气终于是开始跌落下去。 宋军人数的劣势已开始显现…… ~~ “去支援两翼!” 战场中央,李瑕竟是一边杀敌,一边还关注着两翼的战况。 他一剑刺死一名蒙卒,猛扯住赵安便大喝了一声,接着手一推,将赵安推进军中。 再抬头一看,只见石子山上的怯薛军还没赶到战场,李瑕似乎松了口气。 但局势还是越来坏。 史天泽打算包围宋军,不停的将兵力分派往两翼,既吸引宋军中军入围,也意在削薄宋军的阵形。 他确实是宿将,虽然从昨夜到现在已败了两场。 李瑕于是断然放弃了与两翼的联络,在派出援军之后,只领着兵力已不多的中军,杀向史天泽的大旗。 这打法,像是完全中了史天泽的陷阱。 史天泽大喜,马上下令先包围宋军中军…… ~~ “酒!” 石子山顶上,蒙哥忽然伸出一只手。 “大汗。”来阿八赤小声地唤着,想要劝说什么。 然而,蒙哥的手却未放下。 来阿八赤无奈,只好端过一个酒囊,小心地放进蒙哥手里。 他斜站在蒙哥后方,目光看去,能看到这位大汗的侧影。 随着烈酒入喉,只见大汗那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正在此时,来阿八赤看到有人快步跑上山来,支支吾吾的样子。 “大汗……” 蒙哥没有回头。 来阿八赤只好大喝道:“说!” “大汗,宗王劝大汗……浮桥造好了,请大汗尽快过江,不能再耽误了……” 蒙哥还是没有动。 下一刻,来阿八赤眼睛一瞪。 “噗!” 视线里,一口酒与血混合的血水从蒙哥口中狂喷而出。 “大汗!!” “大汗!!” …… 再喊也已无用了。 “嘭”的一声响,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已重重砸倒在地。 众人目光落处,只见蒙哥双眼圆睁,已完全气绝。 也许这位蒙古大汗真以为酒能治百病;也许他是想用酒来压住胸口的喷涌…… 无论如何,蒙哥没能盖住那一口要从五脏六腑中喷出来的血。 一代大汗,临死前犹有雄心壮志,强撑重伤的身体为三军壮胆。 但,争不过生死。 …… 蒙军的战歌还在唱着,然后,戛然而止。 “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 “大汗!!” …… 山顶上的蒙古诸将还在想要如何掩盖蒙哥的死讯。 但鼓乐就摆在这里,转过头的鼓手停了手中的鼓棰。 接着,战歌一停,所有士卒都已看了过来。 夕阳在山边投出最后一抹余晖。 蒙哥已死在余晖散尽之前,在众目睽睽之中。 ~~ “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大汗。” 战歌已从天地间飘散。 山下的战斗还在继续,越来越多的蒙军却已明白,宋军就是故意的,强攻过来,就是为了逼死他们的大汗…… ~~ “走!” 蒲元圭已领着家小以及三百亲兵,趁着营中蒙军混乱之际,从石子山大营西面穿了出去。 他曾经离倒塌的望台最近,亲眼看到了蒙哥的伤势,确定这位大汗不可能撑得住。 鞑子无知,真以为酒能治百病,可笑。殊不知唯有莫哥说的才是对的,扣押降人、尽快撤军…… 可惜,妄想与天争。 蒲元圭已有了决定,他要走上蒲帷为他留好的退路。 一路往西,到成都去…… ~~ 蒙军右翼,孟伯阳听到那战歌一停,不需回头,马上有了预感。 大汗果然是重伤了!明明已经猜到了。 他在地上一滚,躲过宋军的长矛,头也不回逃…… ~~ 蒙军左翼,刘渊下意识转过头想看看山上发生了什么,一柄长刀已斩了下来。 “叛逆!受死!” “噗”的一声,像是刘渊一刀斩杀段元鉴时那般干脆。 ~~ 蒙军中军,史天泽知道,自己这一撤,必然要大溃。 但若不撤,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汗已倒下了,若是宗王再倒下,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撤!撤……” ~~ 兵败如山倒。 若说白日那场炸山,蒙军还不敢确认大汗如何了,只是小败一场,还能借营地守住兵力。 夜幕降临前这一战,却是真正的大溃。 …… “掩杀上去!以蒙人首级换军功……” 李瑕已厮杀得浑身浴血,还在持剑向前。 这一战,他一直笃定能必胜。 他已不仅仅只擅长刺杀,而是已学会排兵布阵。 在开战之初,史天泽兵力吃紧,而汪忠臣与其它蒙军始终不肯上前时,李瑕便看出,蒙哥必然伤重。 只有这样,蒙军才会迫不及待要渡过嘉陵江迁营。 之后,蒙哥出现,蒙军所有兵力包围上来……若是意志不坚者或者会怀疑之前的判断。 但李瑕不会。 蒙哥若无事,根本不需要以十万大军围困区区一万宋军。 至少会分兵先取钓鱼城,防宋军撤回。 岂不见怯薛军声势浩大要从山上赶来支援,但真正到战场的始终只有汉军? 有时,越凶的敌人,越是纸老虎。 越遮掩,越说明蒙哥伤重。 …… 若蒙哥死在川蜀,其大军却能遮掩死讯,从容退兵,那到底算是改变了什么? 李瑕不知道,只知道宋朝还是会走向灭亡。 必须在正面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击溃蒙军主力,斩首、歼敌,重挫其兵马。 这才是他要在原有的进程之外做出的改变……之一。 正文 第481章 溃逃 凡大战,往往是在胜负见分晓之后,才能开始产生真正大量的伤亡。 比如,宋军溃逃了,相互踩踏、为夺路而自相残杀、大批人弃械投降。 否则,一万五千余人,只要不投降、不溃败。哪怕是十万蒙军一刀一刀地砍,一天一夜也砍不完。 蒙哥现身激励三军,为的就是让宋军速败。 先有胜败,才有大伤亡。 所以士气很重要。 也许就差一点,也许差很多,当时没人知道宋军士卒们那根心弦还能绷多久。但,蒙哥先撑不住了。 他一死,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宋军绝不肯退败、更不可能投降了。 那,只能由十倍于宋军的蒙军退败。 无关战力、无关人数。 假如史天泽的两万汉军愿意留下,杀上三天三夜,一定能杀光宋军;假如十余万蒙军还能同心协力,绝对能杀光宋军…… 但战争不是这样简单的计算。 是人心。 大汗死了,就算杀光宋军,又能如何? 每个士卒都心知肚明,十余万人绝不可能共心协力。 那就很简单了,谁逃在前面,活。 落后者,死。 大量的伤亡,由溃逃开始出现…… “撤!撤!” 史天泽吼道:“北走!帅旗跟上!” 他勒马便走,目的很明确,北上,渡渠江,沿米仓道至汉中,再归河朔。 至于宗王莫哥? 史天泽眼里已无莫哥,他只想到漠南王忽必烈已重掌统帅之权…… “咴律律!” 战场上,孟伯阳又是翻身一滚,挥刀斩下一个骑骏马前来喝令他继续攻宋军的蒙人,一把操住缰绳,翻身上马。 “随帅旗走!” 孟伯阳大吼不已,额头上青筋爆起。 方才与宋军鏖战他都没这般拼命。 晚一步,是要死的…… 张珏已杀上来,又捡起了大斧,遇敌就砍。 “掩杀过去!杀虏!” 宋军长矛乱刺,直将那些尚未反应过来的蒙军刺下马匹…… 夕阳已完全在西面群山中沉没,夜色深沉。 慌不择路的蒙军看不到帅旗,不少人向石子山上奔去。 张珏已改变了打法,喊道:“驱赶溃兵!驱赶溃兵!” 他不再执斧乱劈,这样一斧一斧的砍杀实在太慢了。 宋军被他喝令着,排着横队,只捅向那些试图反抗旳顽横之人,将蒙军溃兵赶向石子山上还在冲锋的怯薛军…… “啊!” 惨叫声大起。 其实不少蒙军连宋军在哪都没看到,只见前方的同袍哭嚎着冲来,连忙转身就跑。 山坡上,古剌领着怯薛军还想挽回局势,溃兵已冲到眼前。 “敢冲阵者杀!” “放箭!” 怯薛军还在放箭,溃军已冲了进来。 弯刀乱斩,为了夺路活命,溃兵已不管前方是谁…… 同时,山上鸣金之声大作,莫哥已下令大军迅速渡过嘉陵江,撤往南岸。 古剌自己也是军心大乱,根本拦不住这些溃兵,才想后撤,怯薛军已轰然大乱,汇入溃兵的洪流,到处乱逃。 这些宿卫皆是蒙古贵族子弟出身,已不可比成吉思汗时的怯薛军。 大汗之死、溃败、鸣金……古剌脑子里一团大乱。 “大帅走啊!” “走啊!” 有士卒在护着古剌要走。 古剌回过头,想到要守住大汗的尸体。 他毅然扬起弯刀。 “大帅!走啊!”士卒们已是哭求。 “大蒙古国的勇士!”古剌怒吼道,“你们忘了……” 下一刻,他被撞在了地上。 才想起身,一双脚已踩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还想要拉着他的士卒松开了手,转身就逃。 古剌弯刀挥舞,连劈倒四五个溃兵。然而,还未支起身,臂上一痛,手中弯刀已落。 越来越多的人踩过他的身体。 他已没了声息…… ~~ 李瑕努力压下心中的兴奋,试图看清四散的蒙军。 他更想要大量杀伤的是汪忠臣部,这事关接下来收复汉中。 但夜幕已降下,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幻,已不可能完美地实现战略计划。 汪忠臣是连总帅之位都能让给弟弟的人,理智到了极致,马上就领兵向西撤。 蒙军终究是马快,史天泽、汪忠臣这种一旦见机不妙就逃的,已很难掩杀。 故而,张珏当机便驱溃兵杀上石子山,冲溃蒙军大部。 这与李瑕想要的相左,但确实是此时最好的选择。 一则,蒙哥的尸体,蒙古的宗王、重臣,都在石子山大营中,且兵马多是蒙古诸千户军、怯薛军、质子军,真蒙古人,杀之功劳最大; 二则,这些蒙军就在山上来不及上马。 三则,南面就是嘉陵江,蒙军想渡过浮桥,掩杀到江边,效果最好…… 有舍有得,李瑕眼看时机如此,当即放弃追赶汪忠臣部,下令宋军从石子山两边围过去。 “伤员退下!其余人保持体力追击!” “驱赶溃兵,敢返身抵抗者,立杀!” “敢组织溃兵者,立杀……” ~~ “宋军杀过来了!” “走啊!” 江边风很大。 数万蒙军已齐聚在大江两岸,连绵近二十里。 还在列队渡江的蒙军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乌泱泱一片,是慌乱的溃兵已冲了过来。 场面大乱。 惊天动地的哭嚎。 “咴律律!” “噗通……” 嘉陵江对岸,宗王莫哥已被抬上一座小山。 今日,诸将都认为他指挥的不对。 但事实证明,他一直都是对的。 他在望台上抱住了柱子,所以蒙哥重伤、勃叉里死了,只有他伤势最轻。 之后,他认为蒙哥重伤,不宜再待在石子山,应该尽快退兵,蒙哥却指责他怯懦。 结果呢? 若是依着莫哥的主意,蒙哥此时已退过嘉陵江。 史天泽就算抵抗不住宋军,退回石子山大营而已,损失一些汉军,又算得了什么? 退败一场而已,绝对不至于有现在的惨状。 甚至,之前围攻钓鱼城之事,莫哥心里也不赞同。 顺江东向,拿下临安,赵宋都灭了。一座小小的山城,到底有什么非要攻下来的必要? 此时,看着江对岸的蒙军被溃兵冲散,莫哥咳嗽着,连下了几道命令。 “传令下去,丢了马匹的士卒,不许过江。” 莫哥没有盲目想要保全更多的士卒。 他知道,在这川蜀之地,丢了马匹的人回不去了,只会拖累大军。 “派信使去重庆……告诉他们,大蒙古国可以撤军,和谈期间,宋人不得攻击大军。” 莫哥相信,宋廷会答应这个要求,因为迫于京湖的压力,和大蒙古国的国力。 说了这两句话,他感到肺腑里疼得厉害。 但还有最后一道命令。 “传令下去,一定要把……把大汗送过江。” 这是眼下非常重要之事。 说完这些,莫哥只觉这个夜冷得厉害,让他这个来自北方的人都承受不了。 他挥了挥手,打算撤离。 他打算率军由西向北,控制住合州旧城杨大渊的兵力,驱其为向导,先返汉中。 忽然,有士卒上前。 “宗王,刚刚过河的将军们说……” 一句话入耳,莫哥又闷咳了两声。 “不要胡说。”他如此应道。 但心思却不由从战场上移开。 …… 当年,正是莫哥与拔都等人一起拥戴了蒙哥即汗位。 现在,又到了汗位空悬的时候。 莫哥虽没有继承汗位的资格,但同样是作为拖雷的儿子,他也一定要让汗位在拖雷一系中传承下去。 玉龙答矢太年轻,没有机会了。 旭烈兀,西征走了太远了。 忽必烈、阿里不哥,该把这个消息传给谁呢? …… “我的哥哥们,你们命真好,有个好额吉。” 心里念叨着,莫哥没有再回头去看江对岸一眼。 他再绝情,也不敢多看…… 正文 第482章 诋毁 “让大汗渡江!” 来阿八赤领着最后一支还算整齐的兵马,抬着蒙哥的遗体到了江边。 他已将他的父亲术速忽里火葬了,骨灰洒向了山川。 来阿八赤之所以做这个选择,是因为身在川蜀,深陷战事。 但,火葬是吐蕃佛教传入大蒙古国这些年才有的习俗。 此事若是细思起来……作为蒙哥宿卫、掌管蒙哥膳食的来阿八赤,与接受过上师八思巴灌顶的忽必烈,都信奉吐蕃佛教? 当然,此时没人深究这些。 来阿八赤敢火葬父亲,却不敢轻慢大汗的遗体。 尊贵的大汗必须被带回漠北草原,天葬。 “敢拦路者,杀!” 这支怯薛军毫不犹豫便扬刀向前方拥堵着的蒙军砍去,护卫着大汗与重臣们缓缓移向浮桥。 “都冷静啊!”有蒙古大将大喊道。 此人名叫“撒察”,也是怯薛军千户,此时眼见蒙军聚在江边互相砍杀,终于决定要做些什么。 撒察认为,眼下这场面,不该是这样。 他想得很简单,只要能让蒙军们冷静下来,完全能反过头来击败宋军。 他脱离出来阿八赤的队伍,大吼道:“大蒙古国的勇士们!我们至少还有两万人在江边,能让懦弱的宋人追着我们砍杀吗?!” 来阿八赤大怒,吼道:“撒察!你给我回来!” 撒察不应,高举着弯刀,还在试图组织起有效旳防御。 “勇士们!随我杀敌……” “走!”来阿八赤连忙下令,“快护大汗过江!” …… 石子山上,李瑕已注意到了撒察。 他绝不容许有任何一个蒙将试图组织起有效的反攻。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林子正在地上刨坑,挖出了十余个没有被引燃的火球。 李瑕抬手一指,道:“别毁了浮桥,让他们挤。” “明白!” 林子顺着他的指尖向山下望去,夜色中,只看到江边竟还有蒙将想要收拢队伍。 “弟兄们!给我攒足了劲!丢他娘的!” “起火!” “鞑虏们!爷爷赏你们的……” ~~ “走!” 来阿八赤大吼不已,拼命带人往前杀去。 他们的弯刀每次斩下,斩杀的都是他们的同袍。 而看着他们杀过来的蒙军也完全丧失了理智,吼叫着又提刀向别人杀过去…… 一片大乱。 撒察则是让百余蒙军冷静下来,似乎向力挽狂澜已近了一步。 “你们在怕什么?宋军吗?!你们真的看到宋军了吗?!在杀人的有几个是……” “轰!” 瓷蒺藜火球已在离他不远的山脚下爆开,铁片飞溅。 只这一下,已将撒察那天真的想法彻底打碎。 战争绝非他想的那样,只要兵力更多,战力更强就行的。 已没有人能让这些混乱的人冷静下来。 理智? 宋军要做的,就是绝不让他们还有一丝理智…… 战马悲嘶,撒察已被撞下马来,才摔在地上,已被重重踩了一脚。 他犹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大蒙古国战无不胜的勇士们,不可能会这样的…… “啊!” 血泼了撒察一脸。 那是一个疯狂的蒙卒为了去浮桥上,狠狠砍杀前面的人。 “冷静下来啊!”撒察苦劝。 马蹄重重踏下! 又踏碎了一分理智。 “咴律律!” 似乎连战马都嘲讽撒察的不自量力。 除非蒙哥复生,再洒下万丈光芒,让这些蒙军顶礼膜拜。否则,绝无任何人能消除他们的疯狂。 慌了神的溃兵还在嚎叫,冲杀,任何一个想活命的人都只能向浮桥边挤。 这是唯一的活路。 挥动弯刀,杀掉同袍,才能挤到更前面。 追逐他们的早已不是宋军,而是恐怖。 数不清有多少人被推入汹涌的嘉陵江。 江水被染红,浮尸截断了江流…… ~~ “渡江!” 来阿八赤终于杀到了江边,连忙命人护送大汗的遗体上浮桥。 他麾下的怯薛军足够冷血,始终毫不犹豫地斩向自己人,才从混乱中开辟了一条血路。 来阿八赤松了一口气,正要驱马离开。 忽然,夜风中传来一句蒙语的叫喊。 “是忽必烈毒死了大汗!” 一刹那,来阿八赤只觉天地寂静下来。 那些杀喊、惨叫,他已全然听不到。 “是忽必烈毒死了大汗……” 那人还在喊。 显然,这支护卫着大汗、重臣的队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对方就是喊给自己这些人听的。 “是忽必烈……” 来阿八赤勃然大怒,转过头,狠狠扫视着身后的人群。 夜色中,只见弯刀乱舞、马匹嘶鸣,一派人间炼狱景象,根本找不到那几个口出狂言之人。 “将军!走啊!” “走啊……” 来阿八赤驱马踏上浮桥,策马向前冲去。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在这瞬间想了很多很多。 大汗最后饮的酒,必然是无毒的……他亲手递过去的,很确信没有毒。 但如何证明? 验大汗的尸体?不可能。 或者……等冲到对岸,命人把浮桥上那些人全推下去? 不,这太疯狂了。 来阿八赤摇了摇头,再次回头,望向石子山。 他似想要看清,到底是谁在诋毁漠南王…… ~~ 李瑕依旧站在石子山上。 此时若是白天,他能望到一副极尽壮观的景象。可惜,夜色削减了这份壮观,平添了无数惨烈,更像地狱。 李瑕的心思却已从眼前的地狱转开。 他等了很久,终于有一队宋军押着几个蒙人上前。 人未到近前,蒙语的呼叫已响起。 “我们喊了!说好的只要喊了就放我们回草原……” 李瑕却是用汉语命令了一句。 “杀了,尸体丢下山。” “噗……” 李瑕看着那些滚落山崖的尸体,这才用蒙语自语了一句。 “阿里不哥,恭喜,你得到了我的支持,不客气。” ~~ 张珏走上山顶,手里那大斧一丢。 凝固的血浆扯动了他手上的伤口,生疼。 张珏咧了咧嘴,笑道:“我不敢学蒙语,怕朝廷以为我要潜通蒙古。” 他显然是听到了李瑕的自语。 但也不再就此多说什么。在他心里李瑕是干大事之人,往后成就要比他高得多。 “之前,非瑜说要反攻汉中,我说不可能。还拿愚公移山的例子以示固守之决心……哈,今夜想来,是我狭隘了,向你道声服气。” 一句话,可见张珏之心胸磊落。 也不等李瑕回答,他累得往地上一躺。 “真不敢闭眼啊,只怕一醒来,发现皆是场梦,我犹在钓鱼城中苦苦守城。” “张将军放心,不是梦。” “不可思议。”张珏喃喃道,“如此一战,真不知后世该如何评述我等……不可思议……” ~~ 惨叫声持续了一夜。 直到快天亮时,蒙军心中恐惧开始渐消,宋军不敢再追击,俘虏了嘉陵江畔来不及渡江的数千蒙军。 嘉陵江上的血水许久未曾褪红,浮尸积在浮桥上,铺满了整个江面。 是役,蒙军至少折损了两万数千人,大部分都是溃败之后为抢夺浮桥而死。 这是继曹友闻血战成都之后二十年来,宋军战果最大的一场胜仗。 若再算上蒙哥之死……那便是如张珏所言“不知如何评述”了。 正文 第483章 马不停蹄(为盟主“色如多”加更) 十一月初三。 这是战后的第三天,宋军诸将齐聚钓鱼城将军府。 他们完全是人人带伤。 “蒙军分为三股撤军,史天泽、汪忠臣分领汉军,该是从米仓道、金牛道退去,莫哥连夜奔走合州旧城之后挟杨大渊之兵力,追上汪忠臣,双方合兵。” 李瑕指着地图,道:“如此一来,蒙军两万余人走米仓道;五万余人走金牛道。” 王坚躺在软椅上,不必起身看地图也对川蜀局势了然于心。 “如此看来,不宜追击了。” 张珏看了李瑕一眼。 因觉得李瑕又会要主张继续追击,他遂将这边的理由一一剖析。 “蒙军虽然大败了一场,但兵力实在太过于雄厚。如今蒙哥之死对军心之挫伤已渐渐减弱,他们绝不会像夜里那般容易崩溃; 蒙军皆是骑兵,且一路上的山城要寨皆已投降蒙古,论行军速度、地利,皆不在我方。何况城中士卒皆已疲惫,兵力少,又是步卒,实难继续与蒙军野战……” 其实张珏不说,李瑕也明白。 说到底,蒙哥在战场上暴毙,这才是宋军能大胜的原因。 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蒙军已缓过气来,再求战,必然要大败。 钓鱼城的兵力确实也是不足,这两天只是清理战场、掩埋尸体便已忙不过来,也无力追击…… 李瑕敲打着地图,斟酌了许久,还是开口说了实话。 都是同生共死过的袍泽,他已能信任钓鱼城这些将士。 “我打算先赶回成都,领成都守军奇袭利州。” 一句话入耳,张珏抬起头,有些惊喜。 王坚却是微微一讶,问道:“此事,帅府同意了?” 这两人之间,张珏更活络些,王坚则更古板些。 李瑕道:“我已奉了蒲帅之命。” 此事,他只不过是向蒲择之提过一嘴。但以当时的情况,蒲帅之显然不可能下令让李瑕去收复汉中。 这不是玩着闹的事。 重庆兵马本就捉襟见肘,根本连一个多余的兵力都没有。 至于成都那一万守军,弃守大江上游重镇,跑去反攻汉中,根本是儿戏。 谁都不可能想到蒙军这次能败得这样惨…… 王坚、张珏都明白,李瑕不可能领了军令,偏他说这话时一脸坦荡。 想必就是有这样厚的脸皮,才能一次次乔装改扮,与敌人谈笑风声。 王坚不愿戳破李瑕,只好默然不应。 李瑕并不打算再去一趟重庆与蒲择之商议。 怎么说呢……川蜀宋军就这么一点儿,分守各地都不够。为何别人都调不出兵马,李瑕能?情报。 李瑕跑得勤快,对局势了解得透。知道蒙军的行军脉络。能把蒙军暂时不会攻打之处旳兵力抽调出来。 这极讲究时机,机会只出现在极短的时间内,必须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若再去重庆,一来一回又是十数日,耽误不起。 总之是……成都守军打累了,李瑕便跑去领泸州守军;泸州守军打累了,他便跑来领钓鱼城守军;现在钓鱼城守军累了,他又要回去领成都守军。 “我领成都守军先行,王益心则赶回重庆府,领泸州军、长宁军,溯嘉陵江而上作为支援。到时,也请钓鱼城守军支援……” 随着李瑕的侃侃而谈,一个大概的计划已摆在王坚、张珏面前。 它还很粗糙,且包含了太多不确定。 …… “非瑜当知,此事不是我与君玉答应便行的……咳咳……蒲帅能否派兵、能否供应军需?京湖是否需重庆府支援?甚至……蒲帅还能否作主?” 王坚话到这里,道:“太急、太险了。” “是,太急了。”李瑕非常清楚这计划很不妥当,但还是道:“只问王将军、张将军可愿尽力而为?” “非瑜,何不先收复川中各个山城?徐徐图之……” “一间屋子,抵挡强盗的门,应该在屋外,而不是靠屋内的桌椅。若每次强盗来过,我们只能把这些桌椅修修补补,永远不去堵上门,岂不是永远要被强盗打劫,直到一无所有?” 李瑕道:“若这不包括汉中的半个川蜀是一间屋子,门应在大巴山脉。若整个川蜀是间屋子,门应在秦岭……要守整个神州大地,那便要杀到阴山敕勒川。” 有些粗浅的比喻,说不上多豪迈。 阴山敕勒川,对王坚、张珏而言,却是太遥远的地方。 他们感受到了,李瑕之志向远比他们更远大。 两人对视一眼,思忖了许久。 他们不是在为自己害怕,而是不愿轻易答应却做不到,害了李瑕与将士性命。 无令调军,不是轻易之事。 李瑕笑了笑,道:“我真是奉蒲帅之命收复汉中。” 这不是玩笑,这是他不受阻挠的决心。 王坚、张珏终于是点了点头。 “好!” ~~ 说来,李瑕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权知筠连州”,但他要统率川蜀上万兵力却是显得理所当然。 仿佛这些将士就该听他号令一般。 其实以他近年来的功劳,再加上有大靠山,必然会升迁。 只是临安太远,消息传递的速度赶不上他立功的速度。 士卒们也不傻,最是能直观地感受到跟着谁打仗有前程。 比如钓鱼城将士就发现,大胜之后,李瑕从未谈过一句关于他自己的论功行赏,对此毫无期待。 李瑕更在意的是如何犒赏士卒,承诺拿下利州之后,以利州之粮草犒劳。 对上,他不求官、不谋爵;御下,他只问能为将士们做什么,从不驱使士卒为他谋一己之私。 一个极富个人魅力,带着蜀人保卫家园,且一战大破十余万蒙军、斩杀蒙古大汗之人……官职高低,对他而言似乎已不太重要了。 至少,阿吉听完这场军议,已决定到时不论王坚、张珏是否北上,她必领马军寨支援。 ~~ 当日,王益心便乘舟而下,往重庆,请蒲泽之发兵。 李瑕则牵马离开了钓鱼城。 他来时,领了一千余人,伤兵暂留钓鱼城中,能随他往成都的已仅有七百人。 …… “诸将士不必再送,相信很快便能再会。” 夕阳下,王坚抬起伤臂,抱拳。 “待到汉中重聚,与非瑜痛饮。” 李瑕虽不爱喝酒,但还是笑应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七百骑向西袭卷而去。 王坚等人却许久还驻立在山坡上。 “少年壮志,让我自觉年轻了许多。” “将军本就未老。我等在这小小山城消磨了太久,也该有新的志向了。” “汉中?”王坚喃喃着,眼中渐有期翼。 “不止。” 张珏没忘记李瑕那些话,目光已向北望去。 “阴山敕勒川。” ~~ 与此同时,保州。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郝经吟到这里,感慨道:“遗山这诗好啊,若说这中州万古英雄气,大帅认为当今天下谁有?” 张柔已然会意。 他凑近了些,悄声问道:“汉制?” “汉制。”郝经抬手指了指天,低声道:“答应了。” “不仅如此。”他眼睛还亮了亮,又道:“仲谦请求漠南王,此番攻宋,以罚罪、救民、不嗜杀为旨。大帅可知漠南王如何应的?” “如何?” “必为卿等守此诺。” “真盖世明主。” 两人皆笑了笑,了然之后,避过此事不再谈。 此时,他们是在忽必烈的大军之中。 忽必军得到蒙哥命令,五万大军由开平启程,须在明年开春前抵达京湖。 张柔正在随征之列,今日才抵军中。 见过忽必烈之后,他迫不及待又来见了郝经,问出了心中颇关心之事。 显然,这是忽必烈默许的。 郝经原本就是张柔幕下,经其引见,才入金莲川幕府。 两人也是许久未见,大事有书信来往,许多小事却未及详谈过。 …… “简章被宋人杀了?”闲话之后,郝经免不了要提到乔琚。 乔琚是他的学生,随他到了张家,才得以受张柔看重。 “是。”张柔点点头,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瑕?” “陵川先生也知此子之名?” “不仅是我。”郝经道:“连漠南王也知他名号。一是,前些日子,全真教口口声声说是此子气死了他们的掌教。” 张柔已不关心全真教。 佛道辩论,全真教已输得一塌糊涂。 显然,汗廷如今更在乎拉拢吐蕃。 “除了全真教……” “还有兀良合台、阿答儿,以及宗王阿卜干之死。” 张柔又问道:“漠南王如何评价此子?” “安得如李瑕者用之。” 张柔神情莫名,拍了拍膝盖,长叹一声,有些遗憾地喃喃道:“我低估了漠南王之雄伟气度啊。” 郝经亦叹息。 学生被杀,他与李瑕是有仇的,做不到如忽必烈这般心胸宽广。 “大帅与我说说李瑕其人?” “从何说起……他杀了赤那的人,在墙上题了你郝陵川之诗,‘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此句,我近来感触颇深……” 郝经眯了眯眼,心头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这诗,是感慨金亡所作。 金灭赵、欺宋,最后蒙古杀来,金国上下比辽、宋皆惨。 但读书人终归只会嘴上说说,李瑕那小子,却是杀人以血字提诗,初出茅庐便是凌厉之气。 此事说到最后,郝经问道:“大帅打算如何对付此子?” “谈之何益?”张柔沉默片刻,道:“许是,他如今已死在伐蜀大军弯刀之下。” “是啊。” 张柔摇了摇头,压下心头的些许烦恼,站起身道:“好了,军务尚忙。” “是,攻下整个汉地才是要事……” ~~ 川蜀的消息太远,尚未传来。 而忽必烈的大军还在马不停蹄南下,欲直插宋朝防御腹地…… 正文 第484章 节度使 若问这兴昌六年十一月,大宋的全盘战局如何,少有人能直观了解。 毕竟,人的眼睛只能看到眼前,对千里之外发生了什么无从知晓。 吕文德算是对天下事最清楚的人……之一。 先是西南战场。 去岁,阿术攻打交趾,交趾国主同意附蒙攻宋。今年初,阿术从大理经罗氏鬼国攻宋,交趾却并未依照约定出兵。 吕文德率军阻截,不等阿术至播州,便将这路蒙军击退; 之后是京湖战场。 塔察儿去岁秋攻樊城不利,今春继续猛攻。吕文德由播州北上,与贾似道大破塔察儿大军; 最后是川蜀战场。 十一月,吕文德终于率军溯长江而上,入蜀支援。 在吕文德看来,蒙军攻蜀的三路大军马上要全败在他手上。 纵观整个大宋,兵力已捉襟见肘,处处面敌。 唯他吕文德,辗转四战。 他不仅转任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还建节两镇,官封保康军、宁武军节度使,此为武将之最高殊荣。 因为大宋只能倚仗他。 吕文德,已是大宋武将第一人。 吕家军,已是大宋唯一能战之师! …… 当然,吕文德也看不到千里外的局势。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播州之后,阿术已率三万大军灭自杞国,杀入广西,再次攻宋;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京湖之后,忽必烈已率五万大军南下,直插京湖重镇…… 这些坏消息暂时还未传来,吕文德却是先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 十一月初五。 三万大军溯江而上,直抵钓鱼城下,吕文德立于战船上放眼望去,只见漫山遍野还是宋军在清理战场,搜索蒙古溃兵。 王坚虽伤势未愈,已赶到江边相迎,将整场大战前后一五一十说着。 “李瑕?”吕文德忽抬手打断王坚,问道:“确定是知筠连州的李瑕李非瑜?” “正是。” “不对。”吕文德道:“朝廷才收到李瑕收复成都之战报,本帅已举荐他为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兼知益州、兼管内劝农营田事节制屯戍军马……其人该在成都,不可能出现在合州钓鱼城。” 王坚道:“当时他确实赶到了钓鱼城,现今已赶回成都。” 吕文德被拂逆,大怒。 可他大略算了时间,也知王坚不是胡言乱语,一时无言以对。 “继续汇报。” “是,李瑕援兵赶到,与城中守军阵斩汪德臣……” 良久。 到最后,吕文德脸色愈发难看,只问道:“蒙哥如何死的?” “战到正酣,暴毙而亡,许是伤势过重。不过,筠连知州李瑕通蒙语,审问俘虏,得知乃蒙古宗王忽必烈命人鸩杀之。” “可笑,你让本帅如此上报朝廷?” 王坚知吕文德这是何意,抱拳不应。 李瑕曾私下与王坚说过,可将他李瑕的功劳隐去一些,改说是重庆帅府命人支援、指挥此战。 但,王坚不愿。 一是一,二是二。 “末将所言,俱是事实,吕帅可一一核查。” “为何不趁胜追击蒙军,收复青居、大获等诸城?” “末将兵力不足。” 吕文德点了点头,道:“王将军一战拒十万敌寇,朝廷必有嘉赏。暂归钓鱼城镇守,安心等待高升……” “末将不求升迁,只请吕帅……” 王坚打断了吕文德的话,吕文德也绝不让他将嘴里的话说完。 “本帅军务繁忙,你去吧。对了,蒲择之入蜀以来,寸功未立,连失诸城,现已出川解职,四川兵马由本帅节制。” 王坚一愣。 不等他再开口,几个校将已上前拦了拦他。 “王将军,请吧。” “吕……” “来人!开堂议事,本帅要趁胜追击蒙军!” …… “娘的,好在蒲择之先去职了。大哥要是晚来一步,岂不被这老头压得死死的?” 吕文德旳三弟吕文福一直站在后面听着。 吕文福因兄长提携,屡立战功,已至招抚使之高位。 他们樵夫出身,如今虽个个高官厚爵,但私下说话也从不遮拦,王坚才被带出去,已开始叫骂不已。 吕文德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翳之色,道:“贾相公是说过忽必烈要弄死蒙哥,但老子没想到,王坚能打出这种胜仗……真他娘的,就差一点。” 吕文福犹不信,问道:“大哥,这种胜仗……莫不是假马地?” “假不了。” 吕文德道:“旁人看不出,你我兄弟这种惯上沙场的一看就知真假……猢狲。早在下游十里,老子就嗅到这大胜的味了。” 言语间,完全没有因大胜而开心的样子,反倒很是不快。 吕文福素来了解自己这个兄长,打仗是真能打,对底下人也是真大方。 但,好嫉妒,爱排挤他人,这也是出了名的。 满朝士大夫背地里说他“性尤忌切而贪宝”,形容得极是贴切。 “什么叫白来?老子才是蜀帅!”吕文德啐了一口,又道:“真他娘的,王坚、张珏、李瑕……老子真他娘好生嫉妒。” 他这人,虽好妒,倒也坦率。 “大哥,我看李瑕这小子也不地道。”吕文福道:“既把这情报给了贾相公换消息,还趁机跑来捞功劳。” 这事,他已看明白了。 李瑕知道忽必烈要杀蒙哥,特地赶到钓鱼城来,正好蒙哥一死,宋军攻上去……就这么简单。 至于王坚说的那些偷袭蒙军大营云云,他是不信的。 吕文德却想了想,目泛思量,喃喃道:“老三,你说有没可能?李瑕是骗了恩相,说不定忽必烈根本没下手,蒙古主就是被他们炸倒望台砸成重伤而死。” “怎么会?”吕文福讶道,“不可能那么早就料到能成。” “是啊,如果是这样,这小子就太可怕了。” “我绝不信。” 吕文德咂了咂嘴,也摇了摇头,有些疑惑。 “那就真他娘怪了,恩相说姓李的小猢狲顶呱呱聪明。怎会跑来出这要命的风头?他就不懂?这跟一般打仗可不一样,弄死蒙古主,外恨、内忌,连老子都不敢立这功劳。” “乳臭未干的一小娃,哪能懂这些?”吕文福道,“立功心切呗。” 吕文德自己不敢领这样的泼天大功,心中却忍不住嫉妒。 事实上,他等到了蒲择之去职的旨意,领兵入蜀,时机刚好。 稍微掩饰一下,钓鱼城这一战就是他节制四川后打出来的。 只须说他牵制了蒙军,给王坚、李瑕等人创造了斩杀蒙古主,破敌大胜之机。 既不招蒙古人恨,有大功,又不至功劳太过反遭猜忌。 有贾似道在朝堂,这就是真的。 且李瑕也是贾似道的人,一定会分功…… 这些,吕文德都知道。 那还嫉妒什么呢?这些人的官位还是不能比得上他吕大节度使。 才能。 他嫉妒这些人的才能。 有才能,却不投靠他吕文德,让人恼怒。 …… “大哥,既然要领了这功劳,弄死蒲择之吧?”吕文福又道,“王坚就是个武人,守在钓鱼城,别的事都不知。蒲择之却是个门清的,不弄死,早晚有麻烦。” “算了,让他回乡吧。” “我有个主意,弹劾他勾结蒙古,让朝廷流放了他,中途找个人弄死他……” “恩相说了,放他一命。” “为何?” “老子哪知道?!”吕文德啐道,“一個老废物,还理他做甚……” 正文 第485章 缩影 重庆,朝天门码头。 一身布衣的蒲择之回过头,见易士英领着王益心过来,叹息一声。 “上了船再谈吧。” …… 小船在江边晃着。 “蒲帅,末将到重庆的一路上见江上万舟齐发,见是吕文德旗号,末将特地绕过他来见你……” 王益心不知该如何说,话到这里,已是哽咽道:“打了大胜仗啊!大宋多少年没见的大胜仗!怎还是这样了?” 蒲择之拍了拍膝盖,笑道:“打胜了就好,你看,你们打了胜仗,这些父老乡亲免遭战火牵连,好啊,多好啊。” “蒲帅……” “老夫解官了,莫再这般。” 易士英拍了拍王益心的肩,道:“是,不必如此,战报尚未传回临安。等到时,朝廷知道了蒲帅的功劳……” 蒲择之摆了摆手。 他心里如明镜一般。 将士们能杀敌寇,能改变川蜀遭蒙古大军攻伐的局势。但……改变不了大宋的官场。 立国三百余年日积月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是一场大胜能改变的。 他蒲择之,以蜀人出身担任蜀帅,上任之初,就注定不能长久。 亲族蒲元圭携家带口献大良城一事,更是让朝廷深深忌惮。 斩蒙古主的大功不是他蒲择之在任时立下的还好,若吕文德不来抢功,那才真是他蒲择之的杀身之祸。 蜀地大家族,随时能全家投降是其一,还立下大功、尽得蜀人之心? 至于吕文德这种真尾大不掉旳,朝廷反而没办法,倒成了唯一的倚仗。 好在吕文德贪财善妒,臭名远扬,士大夫与百姓骂声一片,能让朝廷放心。 这些,蒲择之明白,也理解朝廷的难处。 “老了,老了,看你们胜了,已别无所求了,再到行在叩谢了君恩,也该告老归乡了。” 王益心不由大哭。 余玠死后这些年,他在泸州军的日子不好过。 先是随张实在余晦麾下总打败仗,被杀得丢盔卸甲;随张实在马湖江大败,被俘;好在被史俊救回来,今年又被纽璘杀得溃不成军; 终于是打了一场旷古烁今的大胜仗,蒲择之又要去官了。 “蒲帅,李将军命我来找你领军令……要我领弟兄们溯江而上……你这一走,李将军怎么办啊?我办不成这差事……误了大事……” “大好男儿,哭甚?” “我高高兴兴地来……办不成差事。” “你是个将军,莫哭了。” 蒲择之拍着王益心,道:“朝廷的旨意既到了,非瑜该是升了官……时辅,你领着潼川府路的兵马回去。告诉非瑜,不要急着收复汉中,先与新任的蜀帅打好交道。” 易士英点点头,道:“吕文德……” “莫看他名声不好,论行军打仗,我远不如他。” ~~ 蒲择之看人颇准。 吕文德人品虽不好,打起仗来却十分有一手。 之后几日,竟是真让他追上了蒙古宗王莫哥,大胜了一场,斩蒙古千余人。 …… 莫哥退到了青居城。 不是莫哥不想早日退兵,但伤兵、溃兵太多。 当夜大败之后,许多蒙古骑兵四散而逃。他若不在青居城立足,设法收拢,这些不熟地势的骑兵根本不知如何回归军中。 且莫哥自己伤势也重,受不了长途跋涉的颠簸,必须有地方稍作休整。 同时,他派兵扼住从青居城往利州的道路,准备之后走金牛道。 莫哥与汪忠臣、杨大渊等各部汇合,兵力已有五万余人。 换作蒙哥、忽必烈,有五万大军,还是能把整个大宋打下来。 但莫哥不同,他已完全改变了蒙哥在时那种霸道的打法,龟缩防守,只为养好伤撤军。 见此情形,李瑕、王坚很快便放弃了追击。 他们一个擅长偷袭、一个擅长守城,手中兵力又不足,根本拿莫哥没办法。 吕文德不同,所率三万吕家军是大宋如今最精锐的战力。 宋军昼夜急行军三日,由钓鱼城水路陆路并进。 蒙军哨马探到宋军攻来,莫哥命杨大渊领兵迎敌。 杨大渊大造浮桥,封锁十余里涪江江面,使吕文德水师不能行。 吕文德遂摆开步卒,与杨大渊决战于野。 莫哥又遣汪忠臣带骑兵支援杨大渊。 随吕文德入蜀支援的京湖大将刘整、向士璧以奇兵杀上,焚毁蒙军浮桥,宋军水师赶到战场。 蒙军毕竟士气低落,杨大渊、汪忠臣遂大败而退。 吕文德挟大胜之士,逼至青居城下。 他当然不敢继续强攻,蒙军有骑兵之利,又有杨大渊这样熟悉地势、能守山城的降将。强攻占不到便宜。 另一方面,吕文德在重庆时,已见到了莫哥派遣来和谈的使节,当时,他将使节赶了出去。 这一战之后,莫哥不得不再派人与吕文德和谈…… ~~ “本帅说了不算,尔等若有诚意,自提出条件,本帅着人递往行在,面呈陛下。” 吕文德面对使臣,威风凛凛,又喝道:“否则休怪本帅挥师收复青居城,叫尔等有来无回!” 话虽如此,其实不管是莫哥还是吕文德都知道,蒙哥一死,现在蒙古根本没人能作主与大宋和谈。 无非是双方都知打不出结果,莫哥想要拖延时间休整,吕文德想要战功,各自成全罢了。 于是莫哥又随意指派了个连官位都没有的汉人携国书往吕文德军中,任其送往临安。 至此,钓鱼城一战李瑕、王坚之功吕文德虽未抢,但节制四川,逼退蒙军的大功已到手。 且对官家的赤诚忠心亦天日可鉴。 …… 向士璧身在吕文德军中,对此极是不屑。 他是绍定五年进士,如今官任京湖制置参议官、兼知峡州。这次蒙军大举攻宋,他散尽家产募兵,奉命随吕文德入援。 对吕文德打仗的才能向士璧很佩服,初时也因能随吕文德这样的名将出征而兴奋不已。 但之后见吕文德为官多年竟还是大字不识,言谈举止傲慢跋扈,两人就已渐渐相处不洽。 这次,向士璧与刘整立下大功,但吕文德却把他们的功劳隐去不提,论功行赏只顾麾下吕家军……更是让人勃然大怒。 再说与莫哥和谈一事,吕文德虽无错处,但完全是一心谋私的模样。 向士璧虽也领兵,终是文人心气,纵观军中,唯刘整与自己处境相似,不由与他每每大骂吕文德。 刘整亦是义愤填膺,问道:“既如此,请向将军亲自上表报功,如何?” 向士璧有些犹豫。 他是客军,暂在吕文德麾下,越过帅府报功,终究是官场大忌。 “武仲可愿与我一同上表?” 刘整苦笑道:“我是北归人,不求功劳,罢了。” 他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 向士璧见此情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上表据实以述,并弹劾吕文德…… ~~ 钓鱼城一战,宋蒙之间的形势且不提。 但蒲择之去官之后,川蜀官场显然有了大变化。 吕文德、向士璧、刘整、王坚等人之间的关系,或就是小小的缩影。 甚至是这大宋王朝的缩影…… 正文 第486章 剑门天下险(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4/11) 这一年,大宋安排在川蜀的将领们,若一眼看过去,称得上将星云集。 吕文德、刘整、王坚、张珏、向士璧……他们每一个,都有过极耀眼的战功。 诸如,三千人直捣汴梁、十二人破信阳、三百死士夜袭十万大军,放在青史上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名将风范。 但,这些人聚在川蜀,局势反而显得有些微妙起来,各自原有的气势像是被袍泽将军们抵冲掉了一样。 与他们对阵的蒙古诸将很快就有了直观的感受。 这支宋军战力更高,远胜过打钓鱼城时遇到的那些宋军,但,仿佛少了些……锐气。 莫哥在山顶观了宋军阵势,对此有个评价。 “那些守着钓鱼城的宋军就像是才断了奶的狼崽子,还不强壮,但恶狠狠的;现在这些宋军像是牛,坚硬的角、强健的体魄,但只有被惹怒旳时候才会顶人,你看,他们还在吃草……” 话到这里,他还咧嘴笑了一下。 “草原上的牧民,才会走路时,就知道该怎么杀牛了。” 汪忠臣道:“是像牛,他们还会斗角。” 莫哥没懂这个笑话,也懒得懂。 …… 二十多天之后,莫哥的伤势稍缓,估摸着能承受住路途的颠簸了,便下令撤军。 他才不会管那个被送往临安议和的信使到了哪里。 根本就不在乎。 他又不是大汗,答应的任何条件都不算。 就让那些永远恐惧着大蒙古国的宋人慢慢的期待着和谈吧。 等到有了新的大汗,铁骑与弯刀依旧能征服这片土地。 伤亡?莫哥从不在乎伤亡。太阳升起与落下的地方,都是大蒙古国的土地,只说淮河以北还有数不尽的汉人可以征发。 蓝天之下,所有土地,都属于成吉思汗的子孙…… ~~ 从四川到汉中,能让大军走的道路只有三条。 西边的金牛道,中间由巴中到汉中米仓道,以及荔枝道。 莫哥选择走金牛道。 因为一开始撤军时,他就是向西逃了,根本不可能走荔枝道。 且蒙军辎重不足,无心劫掳,需要粮草。 金牛道经剑门关、利州。既有剑门天险确保宋军不会追击,又有利州粮草补给。 金牛道当然不止这么长。事实上,它是由成都往汉中的道路。 说到成都,莫哥没忘了还在攻成都的刘黑马,已派人去命刘黑马领兵赶来。 这日,已快行军至汉原坡,哨马才回来。 “报宗王!刘黑马听说大汗……听说消息,已撤回陇西。” “额秀特,这个刘黑马!” 有些大事,莫哥本打算等刘黑马到了再谈的,但没想到竟已撤走了。 莫哥伤势好转,又脱离了宋军的追击。在入剑门关之前,必须作出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 “来阿八赤、汪忠臣……你们都知道,马上就要到剑门关了,等出了汉中,就是陇西。” 莫哥缓缓道:“在那里,浑都海、阿蓝答儿、刘太平、霍鲁怀,这些都是阿里不哥的人。” 一句话,来阿八赤、汪忠臣神情一动,有些惊喜。 “宗王,你下决心了?!” 莫哥点点头。 阿里不哥、忽必烈,都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现在,他把蒙哥已死的消息递给谁,谁就能抢先一步争夺汗位。 论感情,莫哥与阿里不哥更亲近些,两人年纪相仿,从小玩在一块。 但论势力范围,莫哥先是随阔端屠蜀,食邑又封在河南……帮助经营漠南的忽必烈,显然好处更多。 马上要到的利州是汪忠臣的地盘,汪忠臣显然是支持忽必烈。 再不表态,莫哥也担心自己的安危。 “我要支持忽必烈当大汗。” 相对而言,蒙古人还是坦率的。 莫哥直言不讳道:“到了利州,把消息封锁住,我们派人告诉忽必烈大汗的死讯。” 来阿八赤、汪忠臣大喜。 “宗王明智!” 但莫哥咳了两声,脸色转为郑重,开口却又问道:“来阿八赤,大汗的酒……” “不是我!”来阿八赤马上应道:“大汗根本就不是中毒……” “我知道。” 莫哥打断了来阿八赤的辩解。 “额秀特,你忘了?我和大汗是一起摔下来的,我能不知道吗?额秀特!咳咳……额秀特!” 来阿八赤一时无言。 莫哥一旦下定决心,也是毫不顾忌,问道:“你知道蒙古将领和怯薛军中,有多少人听到了那句话吗?长生天像是没赐给他们脑子,他们居然能相信这样的蠢话。” 他瞪了来阿八赤一眼,又道:“忽里台大会上,诸王,还有大汗的儿子们会支持谁,还用我说吗?” 汪忠臣早就在想这些事了,道:“只要宗王答应,到了利州,我们把人控制在城里,只许进,不许出。” 莫哥稍稍满意。 这就是他今日谈话的目的。 他要让忽必烈看到他做出的支持。 “快到剑门关了,都注意些,别等过了关隘,有人跑去漏了消息……” 突然。 远远传来了叫喊声。 “宗王!宗王……” 莫哥大怒。 他正在与人商议这般要紧之事,早已下令不许让人靠近。 但那哨马还是一路赶了过来。 “宗王!剑门关……剑门关……宋军正在打剑门关!” 听到消息的一瞬间,他们完全不相信剑门关会出现宋军。 哪里来的宋军? 蒙哥入蜀以来,苦竹隘、大获城、青居城是一路扫过去的。 整个川蜀,所有的宋军只在钓鱼城、重庆,如今唯有入援的吕文德还在蒙军大军南面。 根本不可能有宋军。 “不可能!” “绝不可能!” ~~ 春秋时,秦国骗蜀王说,要送五头金牛给蜀王。蜀王很高兴,派力士开凿蜀道。 于是,秦惠文王派司马错沿蜀道南下成都,灭了蜀国。 这便是金牛道。 金牛道途经大小剑山之间的阁道三十里。其中,大剑山中断之处,壁高千刃,天开一线,奇险无比。 因此,诸葛亮在此修建剑门关。 诸葛亮五次出祁山,姜维十一次北伐,皆经此地。 所谓“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剑门关是真的险峻。 关隘两侧峰峦仿佛是倚天长剑,仞高万丈,它几乎从未被正面攻破过。 但,邓艾偷渡平阴道、王全斌抢渡来苏……剑门关自古也不缺这样的故事。 李瑕要收复剑门,要的就是一个“快”字。 这些日子,吕文德入蜀与莫哥对峙,李瑕却始终在快马狂奔,日夜赶路。 抵成都之后,他更是一刻未歇,直接便点兵杀向剑门关。 便是睡觉,也是绑在马背上让人牵着马行军。 抵剑门关后,李瑕的打法也与历次抢关类似,偷渡而已。 他虽喜扮作蒙军,但这峡谷中阁道连绵数十里,便是要诈开城门,兵马也无从隐藏。近万兵力与千余兵力根本是天差地别。 剑门关南北两侧,北坡陡、南坡缓,其实是更适合由蜀人抵御北兵。 李瑕命杨奔领小股骑兵偷渡来苏。 他自己则领主力猛攻南面,非是为正面攻破关城,而是吸引蒙军,为杨奔创造时机。 如今蒙军在剑门关的兵力并不多,二千汉军,只需奇兵杀出,蒙军必溃退。 …… 十一月末的寒风凛冽,杨奔正贴着墙一步步走在猿猱道上,额头上冷汗直冒。 猿猱道之名,来自李白诗中“猿猱欲度愁攀援,西当太白有鸟道”一句。 绝壁之上,每走一步,都让人胆颤心惊。 终于,杨奔听到了前方的杀喊声正激烈。 他不由加快脚步…… 待好不容易跃下山道,一双脚已是软的。 目光看去,已能看到剑门关上的守军正在全力防备…… “杀过去!” “杀啊!” 先到的十余宋军依然心跳得厉害,大骂杨奔是疯子。 “杀!” 曾是云顶城守军的皮丰此时已编在杨奔军中,还在猿猱道上艰苦攀援,忽转头一看,只见远处尘烟滚滚。 “蒙……” “不许喊!” 皮丰大叫一声,吼道:“杀!”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蒙军来了! 皮丰脚步愈快,差点被一块小石子绊了个踉跄,再看那悬崖绝壁,只觉心都要跳出来。 他却是一把握住一根枯藤,要荡过前方的“之”字形栈道。 “啊!” 李瑕是疯子、杨奔是疯子,他皮丰也能当疯子! 因为蒙鞑大军要到了,要尽快拿下剑门关。 拿下剑门关,再不用苦守云顶那小小的山城。 “川蜀是我们的!” 吼声回荡在山谷之间,皮丰已喊破了喉咙…… 正文 第487章 稳扎稳打 “蒙军来了。” 蒲帷快步而来,在李瑕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哨马探到,蒙军在十余里外。” 李瑕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向孔仙走去。 他们正在猛攻剑门关不假,但道路太狭窄,只有排头兵可以杀上南坡。后面的宋军则负责放箭、抢救伤员、运输物资。 中军这边,一列列的兵士则只能仰首等待着入关。 孔仙正在大喊着激励士气。 他长年镇守云顶山城,知道攻这种奇险之地,攻心比攻城要有用得多。 “将士们听到了没有?!北面的奇兵已经杀到,很快我们就要收复剑门……都喊起来,吓破那些蒙鞑的胆!” “告诉他们!他们的鞑主已经死了!” “我们的李将军斩杀的!” 宋军们轰然叫好。 却也有校将凑到孔仙身边,道:“将军,编个歌呗,这样哇哇地喊,能吓到那些蒙军吗?” 孔仙还未开口,后面士卒又是一阵声浪。 李瑕来了。 带着击杀蒙哥的消息回到成都,他的威望已在军中达到顶点。 所有人都想听听钓鱼城之战具体是如何回事,李瑕却没时间与他们多说,一直是不停地行军,行军。 他带回的七百余精锐也是累惨了,大多数已没有体力进剑门关,包括有伤在身的聂仲由,被留下镇守成都。 只有林子等数十人还能继续随征,各种事迹也就是从他们口中传开。偏又没个详细的,让所有将士心里痒痒旳。 全盼着攻下剑门关,拿下利州,好好庆功。 李瑕每走一步,两边的宋军纷纷挺直腰板,甲胄皮革摩擦的声音“唰唰唰”让人振奋不已。 孔仙一转身,当即便抱拳道:“李将军。” 论官职,他这御前右军统领、兼潼川府路都统还高于李瑕一个权知筠连州。 以前,有事是李瑕与孔仙商量,请他如何如何;如今李瑕虽还未升迁,孔仙已是只打算听令。 一个简单的表现就是,李瑕不必再解释“蒙军来了”,只请孔仙指挥继续攻城。 “李将军放心!” 孔仙接过令旗,又道:“但有吩咐,李将军派人传令即可!” 这支兵马的指挥显然更高效起来。 李瑕转身又向后军走去。 “俞田、宋禾!各领一千人,随我走!” “是!” 又是齐唰唰的脚步声,道路两侧的士卒还在列阵向前攻关城,道路中间的士卒大步向另一个方向走。 队列齐整,煞是漂亮…… ~~ 一路到阁道入口处的山林,俞田、宋禾领了吩咐,便开始向山崖两侧攀援。 俞田心头火热。 他也是马湖江之战时被俘虏过的宋军,在庆符被李瑕救回来,从此就跟着李瑕,经历了大理、成都诸战。 只领着百人的佰将们并未在这些大战中崭露头角。他们更像是在被李瑕一点点拉扯起来,慢慢地成长。 到如今,俞田感觉心里有种冲动,想做些更大的事。 钓鱼城守军能打出一场旷古之战,他们这些最早跟着李瑕的旧部更该打出大胜来。 满腔热忱,杀到剑门关来,他娘的却被堵在这阁道里,就两千人守军。根本轮不到俞田这些排在后面的人来杀。 好在,大股的蒙军来了。 这想法很奇怪…… “别蹲着,脚会酸,给老子趴下,叶子盖住头盔,埋低。” 俞田已经很熟悉怎么埋伏了。 这是他们最擅长的打法。 他布置好兵力,火折子备好,把瓷蒺藜火球在面前排开了,又骂道:“看什么看?要你们看吗?蒙军到了没,老子会看。趴着眯下,别睡过去了。” “一个个把命令传过去,放一半蒙军过去,等老子喊。” “传过去,一半蒙军过去,等他喊……” 一会之后,这片山林又恢复了平静。 ~~ 良久,马蹄声起,尘烟阵阵。 先到的是一支探马赤军,杀向剑门关。 已没时间给蒙军登高望远。 李瑕登高而望,并不下令马上开始攻击,他打算等大股蒙军进了阁道,堵住路口,截断蒙军。 计划有些冒险,需要保证在蒙军杀到剑门关之前,杨奔的奇兵能惊溃关城上的守军。 但他敢冒这个险,他对麾下士气正盛的将士们有信心,也知道蒙哥死后的这支入蜀蒙军战意并不高。 千余蒙军才进山谷。 突然,只见远处蒙古大军扬起的烟尘已不再向进,旗令摇摆。 李瑕看得懂蒙军旗语,知那是大军就地扎营之意。 他皱了皱眉,果断喝令。 “动手!” “嘭!” 火球开始砸下,宋军从山林中杀出。 …… 但李瑕却有些失望。 蒙军没有入套? 为什么? 埋伏被看出来了? 不应该的,蒙军绝对想不到会有近万宋军在攻剑关门。眼下应该不顾一切抢回关城才对。 不,不是蒙军看出来了。 而是局势变了…… 那五万余蒙军就在那里,转攻为守了。李瑕在心里问自己,有办法击败他们吗? 没有。 他只会利用川蜀的山川快速机动,吸引锐气正盛的蒙军进入预设的战场,埋伏、偷袭;利用坚城要塞与蒙军相持,利用一切办法混入敌军,杀将斩旗…… 这些打法曾一次次让他打出胜仗。 但现在,行不通了。 兵法有正奇。 兵法正道,要的终究是实力,大量的兵力、强大的战力;奇道只是将大战场分成小战场,使自己在小战场上的实力辗压敌人。 蒙哥一死,蒙军不会再像战略进攻时那么容易进入埋伏。 大战场不能分成小战场。实力不够,就不适应眼下的战场局势。 甚至,山垒守蜀的时代或许将就此过去。 往后若忽必烈大量起用汉军,必然会改变原有的草原战术。 随着汉军成为主力,也许宋蒙战场上,更多的将会是大规模的对垒会战。 这正是李瑕还远远不够成熟,且一直在尽力避免的打法。 不仅是他不擅长,放眼整个大宋,自孟珙死后,已再没出现过帅才。 …… 山下那小股的厮杀还在继续。 李瑕却觉得不满足,感到恐惧,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恐惧。 像是在成为冠军的路上,每一秒都可能被别人反超。 他必须更快速地成长起来,成为帅才…… ~~ 莫哥领着大军才赶到剑门关十余里外,眼看前方那阁道有十余里长,当即便下令大军停下。 不像李瑕想得那么多。 他想得很简单……不想打。 如果是小股宋军,当然是马上夺回剑门关。 但,这支宋军能如此迅速地攻打剑门关,其主将必是有能耐之人。 在不知对方兵力的情况下,冒然进入狭窄的阁道……那不是长生天没赐脑子是什么? 换作是之前,蒙军横扫川蜀时,或许会有将领一头扎进去。那是立功心切。 现在,还立功给谁看?大汗都到长生天了。 汪忠臣心忧利州,倒是倾向于立刻进发剑门关,还在策马赶到莫哥身边想要劝一劝。 人还未到,只听前方杀喊声大作。 “报!前方探马赤军中了埋伏,被宋人截断了……请宗王支援!” 汪忠臣才想要上前请命,只听莫哥已大喝道:“鸣金!收兵!” 顿时,鸣金声大作。 ~~ “宗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没弄清楚这个可怕的山谷里到底有多少宋人之前,我绝对不去!” 莫哥还有句话没说。 “我不是那個愚蠢到一定要在钓鱼城磕破头的哥哥。” 汪忠臣沉默了一下,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很在乎利州,毕竟弟弟汪德臣辛苦经营了十余载,这不假。但事实上,汪家的根基在巩昌。 就好比,张柔镇守亳州、史天泽经略开封,但他们始终是“顺天张家”、“真定史家”。 眼下,安全撤离川蜀,助忽必烈继位,才是保证巩昌汪氏利益的根本。 当然,剑门关也不能说丢就丢。 汪忠臣冷静下来之后,立刻便派哨马去打探。 直到天黑下来,在汪忠臣打探战况的时间里,剑门关已落入宋军之手…… 正文 第488章 小官 莫哥这几日迷上了养生。 他命人每日宰杀一只牛,把自己放到牛腹里,希望如此一来身上的伤势就能痊愈。 汪忠臣、来阿八赤站在大帐中,看着摆在满地的血淋淋当中那个“人头牛身”的莫哥,一时也是莫名其妙。 “宗王,你这是……” “牛血的好处,你们不懂。” 这是蒙古大夫治伤的妙招,因此蒙古大夫往往有神医之称。 莫哥感受着牛腹的包裹,开口有些吃力,问道:“打探清楚了?” “是,宋军该是成都来的。”汪忠臣道,“我估计,刘黑马应该是败给李瑕了。” “李瑕。” 莫哥闭上眼,喃喃了一声。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听到李瑕的名字。 早在青居城,他与吕文德和谈之时,吕文德便说过“本帅麾下王坚、张珏、李瑕便可破尔等十万大军,本帅大军亲至,更当……” 吕文德显然是故意的,不想让蒙古人把大汗的死记恨在他头上。金国和西夏的教训摆在那里。 当时使臣转述,莫哥只当李瑕是钓鱼城守将之一,与成都那李瑕重名。 就像草原上有很多“巴图”“巴特尔”。 这事听起来很蠢,但汉人的名字重音又多,又不像蒙古人旳名字有直白的字面意思,其实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非常难认的。 再加上,成都和钓鱼城隔得太远。 现在回想起来,很多事的脉络就清晰了。 “宗王,有没有可能是这样,李瑕先击败了纽璘,又击败了刘黑马,然后赶到钓鱼城,又赶到成都,所以成都的宋军才能这么快就……” “额秀特!” 莫哥大骂不已。 “额秀特!额秀特!死了几个都元帅、宗王了,还有大汗!为什么每次在地图上,你们都没标出李瑕在哪里,有多少兵力?!” 来阿八赤、汪忠臣对视一眼。 汪忠臣只好命人去把杨大渊叫过来。 四个人汉语、蒙语讨论了很久。 莫哥终于发现了一个极可笑的事实。 迄今为止,李瑕根本就是宋朝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没有名义上的任何一点统兵之权。 他的名字,出现在蒙军战报上时,前面永远有一串宋军大将的名字,史俊、蒲择之、张实、朱禩孙、易士英、王坚、张珏…… 蒙军亦不可能在地图上标注宋军兵力分布时,找到李瑕的兵力在哪。 “兀良合台、阿卜干、阿答胡、纽璘、汪德臣、孛里叉……我大蒙古国战死了这么多元帅,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这么小一个官?!” “臣不知。”杨大渊应道。 “他说什么?”莫哥问道。 “宗王,他说,赵宋太愚蠢了,必被蒙古灭亡……”汪忠臣答道。 莫哥大怒。 “这显得我也太愚蠢了!明白吗?!和这样愚蠢的敌人打仗,让我看起来就像一个瞎了眼睛的蠢牛!” 来阿八赤、汪忠臣看着裹在牛腹里的莫哥,一时又是无言以对。 …… 无论如何,眼前的剑门关丢了。要么就打过去,要么掉头走米仓道。 当然,也有别的办法。 比如直杀成都,再顺江下叙、泸,千里迂回至吕文德后方,破重庆,顺长江而下,与忽必烈会师,直捣临安。 事成,必灭宋。 若此时,处在莫哥这个处境的人是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或者李瑕,必然有此魄力。 但莫哥没有。 他不需要。 他只需要从牛腹当中钻出来,吩咐一句。 “走米仓道,让我看看,吕文德敢不敢与大蒙古国的勇士在野战中交锋。” 是,他莫哥相比那些同父异母的哥哥们,是个庸人。 但相比当世其它将领,莫哥也是最顶尖的一批,领五万余大军,稳扎稳打。 谁能拦他? ~~ 利州这个地方,与汉中还隔着大巴山脉,要到汉中还要穿过绵长崎岖的金牛道,其实属于川蜀地界。 但它又是剑门关以北,与川蜀被天然划分开。 因此,他才能成为蒙古攻蜀的前沿阵地。 汪德臣在此屯田,既不需从汉中运输粮草,又不担心宋人反攻。 那么,拿下剑门关之后,摆在李瑕面前的路有两条。 一是,攻利州,然后沿金牛道反攻汉中,若是顺利,能赶在蒙军从米仓道抵达汉中之前堵死蒙军。 二是,扼住剑门关,关门打狗,把蒙军拖在川蜀,若能击败蒙军,挟大胜之势,破利州、攻汉中将势如破竹。 李瑕没有冒然下决定。 他很担心莫哥会直趋成都。 因为如果是他,一定会作这個选择。 李瑕遂派出大量的哨马,远远观察蒙军的形势。 …… 夜色中,剑门关两侧的峭壁看着依旧吓人。 宋军的欢呼声许久未停。 远远还能听到刘金锁在大喊大叫。 “兄弟们看过来!皮丰这小子真是胆大,哈哈,有我老刘的风采,就说,那么险的悬崖,一跃,跃过来咧,要我这身板,上都上不去……” “皮大哥,当时你咋想的?” “哪还能想,吓得魂都掉了……” “哈哈,你们没看那些蒙军吓成什么样了,老子当时就在南面攻城,正见那些蒙军转头,以为神人下来了,尿裤子咧……杨臭脸,你说句话啊,你这次有两下子……” “寻常事,没什么好说的……” 李瑕一路听着这些,走上城头。 风大,安静了些。 孔仙正站在城头上,转头道:“李将军放心,大可先去歇歇,我守着城,绝不会丢。” 他守了云顶城十余年,确实有底气说这话。 “不是信不过孔将军,我等哨马回来。” 孔仙走到李瑕身边,指了指北面,道:“我和世显还有个差遣,利州驻扎,哈……我们是利州的官。” 话到这里,也不知道说什么。 萧世显已经死了,孔仙却还想带着他的遗志到利州上任。 “当年余帅也打回过这里,去年蒲帅也打回这里。”孔仙拍着城垛,又道,“真怕又只是一场梦啊。” 这话,李瑕听着耳熟。 他转过头,问道:“孔将军认为,我们该先打利州还是先攻莫哥?” “若问我,先打利州。”孔仙道,“蒙古主都死了,我不信莫哥敢去成都。” 这便是为帅比为将的难处了,还要考虑大局。 此时,远处有马蹄声起,是哨马回来了。 “报!吕帅大军就在蒙军后方,吕帅邀将军共击蒙军……” 正文 第489章 帅令(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5/11) 吕文德追着莫哥,本是要将蒙军赶出川蜀。 这日,哨马回报,蒙军到剑门关阁道不入,已安营下寨作严守之态。吕文德一听就猜到了大概。 蒙军都到眼前了却不过剑关门,只能是因为前面有宋军,甚至已经攻下剑门关。 有这个实力又能出现在这里的宋军将领,不难猜。 接下来的局势,吕文德也能推演出来。 李瑕还在打剑门关的时候,莫哥都不肯杀过去。等打下关隘,莫哥肯定更不愿意攻坚了,一定会掉头走米仓道。 能放蒙军走吗? 原本是能。 原本吕文德觉得这仗只能打成这样了,够了。 但现在李瑕堵住了一头,他吕文德亲率大军赶过来,却堵不住另一头,面子呢? 才入蜀任帅,丢这么大一脸,节度使的威风在哪? 吕文德脸色又阴翳下来。 他不仅好嫉妒、贪财,他还好面子、跋扈。 说起身上的毛病,他太多了。 但还真就不怕死、不怯战。 从一介樵夫,一刀一枪从血海里杀成了两镇节制使,从西南打到京湖,从京湖打到巴蜀,他什么时候望风而逃过? 简单来说一句话。 “老子是大宋第一武将!你能打的敌人,老子也能打!但打完仗,功劳是老子的!你敢跟老子论功劳,老子弄死你!” 他就是这么一粗人,不识字,不搞孔夫子那套礼啊、让啊的。 主意定了,那就是不能被李瑕比下去,必须跟莫哥打。 但这仗……却也太难打。 要堵住米仓道,首先就得收复巴中。 蒙军是骑兵,步卒肯定没办法比蒙军先到。 那就只能分兵,大军先挡住蒙军,派小股兵力夺下巴中。 攻城伤亡重,让向士璧、刘整这些猢狲去……打下了,功劳是他吕文德的。打不下?军法处置。 这么一分兵,三万人就剩两万五千人,要在野战中阻住蒙古五万人,一定打不过。 那就让李瑕带兵出来,前后夹击。 能不能胜另说,先拼他娘的。 …… 吕文德既有了战略,半点不婆婆妈妈,马上便派哨马绕过蒙军,去剑门关递信。 他一边等李瑕回复,一边立刻便开始在嘉陵江两岸布防,切断莫哥东向巴中的道路。 这种数万人的大战役,全然不同于数千人旳拼杀,抢占要地驻军才是第一要义。 虽是初次入蜀,吕文德却对地势成竹在胸,首先派兵占的就是大获城附近、阆中一带。 吕军家被称为“黑炭团”,将领基本都是吕文德亲族,以及家乡的樵夫、炭农。 这些人向来与他一心,俸禄丰厚。随吕文德转战四方,哪怕到播州、罗氏鬼国那种穷山恶水,也从不叫苦叫累,确实是百战之师。 “兄弟们!老子这次不是闹着玩。立了功,全都加官进爵,哪个敢挫了老子的威风,他娘的就埋在蜀地当炭烧……” 吕文德帅令一下,吕家军连夜行军,竟是在一夜之间拉开防线。 暂时而言,今日之大宋,还真就只有他有这份兵力、有这份能耐…… ~~ 剑门关。 当夜,李瑕派出的哨马带回来了吕文德的信使。 来人也姓吕,叫“吕大用”,是个魁梧汉子,因是与吕文德隔了两个村的同乡,在李瑕面前也一副大咧咧的模样。 …… “李将军问那许多做甚,大帅叫你打,打就是了!” “易士英将军、王坚将军、张珏将军没带兵来吗?” “嘿!”吕大用有些不耐烦,道:“把兵全带出来,那后方谁防?粮草谁运?李将军要不会打仗,听大帅的就行!” “蒲帅……” “都说了,蒲择之罢官了,到临安去了。” 吕大用瞪着李瑕,又道:“我说李将军,你别是怕了蒙鞑吧?没甚好怕的,吕家军从南杀到北,从东杀到西,都不知打了多少胜仗了!” 李瑕于是也看着吕大用。 他目光冷冽,直将这汉子看得发毛起来。 “干啥?我可说了,李将军升官了,哈哈,到大帅面前领官吧。” “刘金锁。” “在!” “带这位壮士去歇息,今日收复剑门正好小小庆功,好好招待他。” “好咧!” 刘金锁、林子上前,按着吕大用就走。 不一会儿,还传来了刘金锁热情的笑语声。 “嘿,兄弟,你这匕首蛮漂亮,送我行吗?” …… 孔仙在一旁看着,也感受到了吕家军的跋扈。 但跋扈是一回事,大局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久前才表露过对收复利州的急切向往,此时却又犹豫起来。 “恭喜李将军升官……” 李瑕对此倒不在意,沉吟之后,向孔仙道:“接下来的战事,不必急着下决定,我们先哨马打探利州虚实,如何?” “正是此理。” ~~ 这夜,杨奔正坐在那与士卒们闲聊,算是对今日收复剑关门一役的战后总结。 说着说着,宋禾走过来,也不打招呼,向杨奔说了一句,转身又走掉。 “这仗打得不错,有点本事。” 杨奔不由笑了起来。 当时在大理,于柄战死,杨奔代其任佰将以来,宋禾还是第一次夸他。 笑着笑着,杨奔抬头一看,见城头上李瑕招了招手,连忙跑上城头。 “阿郎莫非是铁打的?也该歇一歇。” 李瑕摆手,示意他上前,问道:“聊聊你在吕家军时的事?” 杨奔一听,莫名有些紧张。 “阿郎,我没有……” “没事,我就想了解了解吕家军。” 杨奔这才松弛下来。 “当年我杀了人,被刺配充军……听说吕文德能战,麾下还有一大将叫夏贵,此人也是获罪,刺双旗于面上,被称为‘夏旗儿’,因战功受吕文德提携。遂想方设法调到吕家军中。” 他眯了眯眼,目光带着回忆。 “吕家军能战确实是能战,军中皆是勇悍之人。但贪也是真贪,京湖原有兵力二十万,兴昌三年,吕文德知鄂州,裁兵十余万,将定额军饷据为己有,此事满朝皆知,他反以为荣,称三万吕家军、胜三十万兵力。 再就是,吕家军排外。非吕氏亲族、同乡、樵夫、炭夫出身者,立再多劳功,也永不得提拨。我出生入死,京湖两年、播州两年,连个队正也不是。后来才知,夏贵能一路升迁,不仅因他勇猛,还因他是吕文德同乡。” 李瑕问道:“见过吕文德吗?” “未曾。我在他女婿范文虎麾下,呵,尽日只在军中打马球,随他耍戏者才得升迁。” 杨奔说到这里,不满之意愈显,啐道:“怎样的兵、怎样的将。一群悍夫狂徒,骄纵武阀。” “吕文德邀我们共击蒙军,你怎么看?” 杨奔想了想,道:“阿郎若兵出剑门关,蒙军必掉头主攻我等,吕文德只会任我等死战,他自守嘉陵江,等待战机。” “若有战机,他能战?” “能。” 虽然不满,但杨奔不得不承认这点。 “吕家军不怯战……不过,战后论功,又全是吕家军之功劳。” 李瑕点点头,算是有了大致了解。 杨奔沉默片刻,抱拳道:“若问末将,私心实不愿阿郎随吕文德出兵。但大局为先,若吕家军大败,川蜀大好局面必毁于一旦……两相为难,请阿郎定夺。” “那吕文德为何不退?放蒙军走米仓道便是。” “末将不知他怎想的。” 李瑕拍了拍城垛,道:“吕文德是料定了我必须听他的啊。” 他沉吟着,又喃喃了两个字。 “蜀帅……” ~~ 那边吕家军已赶赴苍溪、阆中布防。而吕文德大营中,刘整听到命令,却颇有异议。 “吕帅,末将认为不必取巴中。”刘整未接过军令,而是抱拳道:“末将可带兵翻过山林,伏兵于米仓道,重挫蒙军……” “放你娘的屁!” 吕文德大怒。 “山有那样好翻,还修米仓道做甚?!你无非是嫌攻城费兵力,你们这些客军入援川蜀,满脑子只顾着保全实力?!难怪你在箭滩渡败成那样……” “吕帅明鉴!箭滩渡之败,蒲择之予末将之兵力本就不足……” “老子明鉴个屁,老子管你?!叫你把巴中打下来,军令如山,你受还是不受?!” 刘整怎么看都认为他的计谋都比吕文德高明得多。 偏是官职被吕文德压着,没办法。 但他脾气也不小,冷着脸上前,单手接了令,转身就走。 吕文德见此情形,怒喝道:“俞兴,你带一千人随他们去!” 他麾下大将俞兴会意,咧嘴一笑,故意大声应道:“大帅放心,没人敢不听大帅之令!再自以为是也没用!” …… 事实上,吕文德也意识到了刘整的打法更好一点。 但也有风险,取巴中无非是损失大点,反正的也不是折损吕家军。 最重要的是,战该怎么打,由他吕文德定。 按蜀帅说的来。 正文 第490章 赛跑 剑门关一派繁忙。 “吁!哨马冯友三,探利州归营!” “上前来看!” 北面城头上宋禾亲自探头看了,见确是麾下士卒。 “望楼!阁道上可有蒙军尾随?” “报!数里未见尘烟!” “开城门,放哨马入关……” 南面城门倒是开着,一队队宋军士卒正在伐木,补充城头擂木,大起砲车。 每隔一段时间,便是十数骑哨马袭卷而去。 灰尘滚滚的阁道中,也有快马奔来。 “吁!再传,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重庆,保康军、宁武军节度使吕帅之令……” “娘的,就知道催催催,一天三道军令,烦死个人……望楼!阁道上有没敌兵跟着这些信使的尾巴?!” “城下信使等着!我家将军军务繁忙!” 刘金锁对着城下大喊一声,转身走过城头,一路上只听叮叮当当,都是打造砲车、云梯的声音。 “咚”的一声,云梯架在内城墙上。 “攻城!” 一队宋军噔噔噔从云梯窜上来,吓了刘金锁一跳。 那是俞田在带人操练,演练攻城战法。 再往城中校场上一看,一个方阵的宋军还在列队。 “老俞!要不要老子带人砸你?!攻城哪有这么轻巧……” “滚开,别挡着老子的人……” 刘金锁哈哈大笑,大步向城楼走去,路上还被林子撞了个满怀。 “你个不长眼的猢狲。”林子嘴里还叼了个锅盔饼,掉在地上,捡起往刘金锁嘴里一塞。 “皮丰在哪?” “那呢……你传令?啥事?要不让我……” “闭嘴,关你屁事。” 刘金锁又哈哈大笑,上了城楼,只见一队哨探匆匆下来,显然是刚汇报过利州情报。 “报!吕文德又派人来了!”刘金锁大喊道。 “等着。” 刘金锁就进去等着,听着李瑕正与孔仙、杨奔议论。 …… “没有偷袭利州的机会了,只能强攻。” “剑门关天险,将军攻下剑门关这么大动静,利州必然已得到消息,守军有了准备。” 李瑕抬手在地图上标注着。 “汪惟正……据我了解,此人是汪德臣之长子,他年岁与我差不多,字公理,有个蒙古名,叫‘扎刺儿’。” 孔仙问道:“将军何以知道这些?” 既知道李瑕已迁任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益州知州,虽官印还未领,孔仙已摆好了姿态。 何况,钓鱼城一战的消息还没传到临安,等到了,李瑕必然还要升迁。 “我有个朋友叫李庭玉,闲聊时说的。” 刘金锁听林子说过李瑕混入礼义山城之事,听得“朋友”二字哈哈大笑,被杨奔瞪了一眼。 李瑕没理他们,沉吟着,缓缓道:“算来,汪德臣死在钓鱼城。汪惟正很可能是奉命从巩昌过来袭爵,到利州停下……这人是新任的总帅,但还没拿到金虎符。” 孔仙虽不了解汪惟正,但随余玠打过汉中,对汪家还算有了解。 “汪惟正年轻,该不足虑,汪家兄弟却个个难缠,汪直臣、汪良臣、汪翰臣、汪佐臣、汪清臣……但凡有一个在利州,这仗就不好打。” “是啊。” 李瑕还在低头标注。 “我们尚未完全探清楚利州旳兵力,仅说目前哨马打探到……昭化城有五千兵力。” 昭化是座小城,处在白龙江与嘉陵江交汇处,是从剑门关出了阁道遇到的第一個城垒。相当于利州的又一个门户。 “推算可知,利州城中,只怕总兵力能逼近三万人。”李瑕道。 孔仙问道:“有这么多?” “甚至不止。” 杨奔道:“阿郎是算上了后勤?” “是,蒙军后勤称‘奥鲁军’,虽然不全是战兵,守城却是绰绰有余。”李瑕道:“便是奥鲁军,战力也比我们的乡兵强。” 孔仙听了,有些失望。 李瑕与他说过,眼下的两个选择,孔仙是倾向于先收复利州、兵进汉中。 但世间事没那么容易,今日打探了利州的情报,便知情况远没有他预想的那样乐观。 “那……强攻利州,必然陷入僵持了?” 李瑕道:“目前情形,便好比一场赛跑,我们与莫哥都想去汉中,这是终点。我们要攻下利州,走金牛道;莫哥要击败吕文德,走米仓道。” “是。” “那么,分析敌我。我们只有近万兵力,还要分兵守剑门关,最多能派八千人攻城;而莫哥有五万余人。我们弱,莫哥强。” 孔仙道:“但我们士气高。” “士气是一时的,随着攻城战的持续,士气会跌的。” 李瑕又分别在地图上指了指利州,又指了指吕文德大营的位置。 “汪惟正,兵多将广、粮草充足,守着汪德臣经营了十余年的利州城;吕文德,初次入蜀,仓促布防。” 孔仙点点头,应道:“末将明白了,我们若选择先攻利州,一旦莫哥击败吕文德,走米仓道先抵达汉中,利州城就有在汉中的五万大军为后援。” 杨奔补充道:“哪怕我们先攻下利州,只要莫哥比我们先到汉中,就可堵死金牛道。” 孔仙长叹一声,道:“如此一分析,看来,最好的选择还是与吕文德先合攻莫哥。” 他指了指地图上的剑门关。 “我们拿下了剑门关,利州的守军不能穿过剑门关参战。如此,蒙军不能集中,我宋军却可集中兵力,能挽回不少劣势。” 杨奔有些气闷,从鼻孔里深深呼了一口气。 他被范文虎挑选出来,派到李瑕身边刺探消息时,还抱着“最后再立个功劳,看你们提不提携我”的心态。 但之后他也明白了,其实就是范文虎看他不顺眼才挑他。 另外几个探子都被李瑕杀了,可见这本就不是好差事。 时至今日,受到重用,他反而对吕家军观感更差。 杨奔真不愿看李瑕受吕文德驱使,偏眼下这形势就是这样。 “阿郎,我也认为先攻莫哥为妥。” …… 李瑕思索了良久。 现在与以前不同了。 以前他从来是绕过坚城,挑好打的地方打。这是为将者的打法。 但现在讲究大的战略布局的实现,再难打,会牺牲再多人的仗也得打。 良久,李瑕终于开口。 “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我们该先攻利州,抢先入汉中。” 孔仙、杨奔皆是一愣。 “可利州短期内攻不下……” “这不假。”李瑕道:“但我们更不可能歼灭莫哥的五万蒙军。” 说着,转头看刘金锁在守门,李瑕又道:“刘金锁,你说说。” “阿郎,我说啥?” “为什么我们不能歼灭莫哥。” 刘金锁大声道:“嘿,蒙军五万人,我们跟吕文德加起来,也就三四万人。蒙军是骑兵,我们是步兵。步兵哪能在野战歼灭骑兵?多简单的道理。” “那和吕文德合攻莫哥,目的是什么?”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末将不知道!” “我们的战略目的在哪里?” 刘金锁道:“这个末将知道!汉中!” “说的好。” 李瑕起身,道:“我们的战略目的是汉中。利州是第一站,不管攻多久,必须得攻下来,避不开,绕不掉。” “若不打利州,我们还攻莫哥做什么?难道就为了把战场划定在川蜀,等莫哥粮草用尽,逼急了他,散出骑兵四处掳掠不成?” “我说过,这场赛跑,我们目前处在劣势。但不能觉得赛跑赢不了,就把对手拖在起点,这没用,我们要的是赢,是最后的胜利。” “那么,结论很简单。我们要打下利州,且还得让吕文德在这之前挡住莫哥。” 孔仙、杨奔都愣了一下。 “吕文德……他肯吗?” “刘金锁,去告诉吕文德的信使。”李瑕道,“我军伤亡惨重,须休整数日,请他先守住防线。数日后,我们必听命攻莫哥。” “阿郎,刚说的不是先攻利州吗?怎又变了?” “你这汉子。”杨奔骂道,“忒实诚……” 正文 第492章 打都打了(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6/11) “额秀特!” 莫哥爬上山头,向嘉陵江望去,只见吕文德的兵力依然布置在江对岸。 “杨大渊,你不是说吕文德必退吗?” 杨大渊听至莫哥叫自己,抬起头,等通译又复述了一遍,他方才应道:“吕文德不该如此不惜兵力,想必再强攻两日,宋军必退。” 其实杨大渊也觉得奇怪。 吕文德什么德性,他了解,无非想等李瑕前后夹击,由李瑕承受蒙军主功…… 而蒙军也做足了准备,打算随时掉头杀向剑关门。 但,李瑕既没派兵出关,吕文德竟还肯这般硬扛?转性了不成? 只能说是没被打痛。 杨大渊决定给吕文德来一下狠的。 他当即便向莫哥请命,愿派人夜袭宋军。 是夜,杨大渊命侄子杨文安只领五百精兵,在下游泅马渡过嘉陵江。 杨文安虽年轻,却有名将之姿,先是突然杀进吕文德大营,辗转突杀,踏营纵火烧了一座粮仓。 其后,他立刻掉头杀向大获城。 大获城中蒙军、以及投降蒙古的汉军本已被吕文福攻打数日,快到了崩溃之际,忽见杨文安杀来,士气大振。 是役,杨文安五百骑踏营、入援大获城,硬生生把蒙、宋双方之军心士气扭转过来。 吕文德的败退,几乎已只是时间问题。 …… “干他娘的小畜生!杨大全好歹为国殉难,生了这样没屁眼的龟儿子!” 把杨大渊、杨文安叔侄骂翻了天,又追溯了其祖宗十余辈,吕文德这才怒气稍歇。 他已决定不打了。 两万余宋军,野战拖了蒙军十余日,他这一战打得已经不孬。 放眼十余年宋蒙战场,都算是极难得的战果。 之所以要撤,算是这次他让雁啄瞎了眼,看错了李瑕。 本以为李瑕是个热血守国的,没想到只是自保的孬种,比刘整尚且不如。 等撤了军,先把刘整、向士璧军法处置。因为他吕文德都守了这么久,他们还没打下巴中。 然后再把李瑕军法处置,因为此战罪皆在李瑕。 忽然。 “报!大帅,南面有百余骑奔来,看旗号像是剑门关守军。” “现在才来。” 吕文德啐了一口,大步走上望台,只见对岸百余宋军正在策马狂奔,后面还有百余蒙军哨骑在追。 “大帅,是否令战船接应?” “接应个屁,让这小猢狲自生自灭。” 隔得远,隐隐能看到那百余宋军在江边驻马,得不到船只接应,又掉头向后面的百余蒙军冲杀上去。 毕竟是在宋军的防线,那些蒙古哨马不敢硬战,射了一轮箭雨,撤了。 望台上的吕文德哼了一声,这才下令让战船过去…… ~~ 李瑕大步走过吕文德旳军营。 这营中将士确实与别的宋军不同,个个魁梧有力,盔甲齐整,武器精良。 若作个比较,钓鱼城虽有两万兵力,其实有盔甲武器且经过长年训练的官兵仅四千余人,且都身材干瘦,盔甲残破。 吕家军这两万数千人则个个精锐,若再征发乡兵,便能称数万大军。 这还只是吕文德带入川蜀的,他还有不少兵力在吕文焕、夏贵等人麾下。 大宋第一武将的实力便体现在这里。 李瑕目前确实远远没这份实力。 …… “请李将军缴械,单独进去。” 前面的大帐是敞开的,一排锐士挡上前。 李瑕不以为意,将随手的佩剑递了,转头向身后的亲兵们道:“你们在帐外等等。” 他走进大帐,抬头看向吕文德。 李瑕已经很高了,吕文德则是高到了离谱的程度,站在那像是一个巨人,长手长脚,确实是天生的战将。 这一见面,李瑕才明白,为何当年赵葵只看到路边掉落的大鞋子会大吃一惊,派人去寻找吕文德。 巨人般的战将立在那,一生转战二十余年,杀气凛然,气势骇人。 李瑕的身板依然挺直,不卑不亢,丝毫未因其气势所慑。 “拿下!” 吕文德扫视过李瑕,忽然喝道:“贻误军机、军法处置!” “吕帅若不怕下不来台,大可拿了我。”李瑕不等帐中士卒上前,已笑应了一声。 “唰!” 帐外,李瑕带来的百余兵士已拔刀在手,动作整齐划一。 这些人显然也是精锐。 吕文德大怒。 他还真不怕这些人。 但他确实没真打算把李瑕怎么样。 贾似道交代过,让他与李瑕好好相处,合力立功,以谋相位。 吕文德外表粗莽,但又有些精明。 他很早就看出大宋朝的武将该怎么混,比如朝中必须有靠山,不然官家说不信任就不信任。 早年,他倚靠的是赵葵。 谢方叔取代赵葵为相后,他又投靠谢方叔……但合不来,于是阿附贾似道,从此如鱼得水。 此时帐中的力士已上前,李瑕眼神却依旧很平静,随手还把玩着一个物件。 那是个蟋蟀笼子…… “住手!老子与他开玩笑看不出来?滚出去!” 吕文德没有为了掩饰什么而大笑,他不需要。 他心里不痛快,便表现出来,懒得演。 官家纵容他,因为官家不喜欢有心计的武臣。就喜欢他这样爱嫉妒,与同袍相处不好的,还因为贪财名声大臭的。 当然,得真会打仗。 待帐中诸将都出去,吕文德开口又骂。 “狗崽子,你为何不出兵?!” 李瑕并不马上回答,反问道:“末将这一路走来,见大营残破,听说是杨文安偷袭了吕帅?” “哪個混球与你说的?” “看来,杨文安要一战成名了……” “少他娘激老子,老子不吃这套。说!你为何不出兵?” 李瑕坦然道:“因为,我要很快打下利州了……” 吕文德一愣,接着便是勃然大怒。 突然, 一柄大斧被吕文德操起,猛地向李瑕斩下! 他动作不算快,但这一下竟是全力相击。 劈山之势。 “呼!” 风声烈烈。 李瑕急忙一避,已在地上滚了一圈。 “嘭!” 帐中摆地图的大台已被吕文德劈得四分五裂。 “都别进来!” 吕文德大吼一声,再次劈向李瑕。 李瑕滚了两圈,举起帅椅向吕文德砸过去。 “嘭!” 巨响声中,木屑纷飞。 李瑕趁机拿起兵器架上一柄长枪,猛刺吕文德。 两人都是毫不留手,真是想把对方弄死。 “铛!” “铛!” 火花四溅。 吕文德的大斧不同于张珏的短斧,而是斧身极重、杆极长。 他手又长,舞得虎虎生风,帐中几乎没有能躲的地方。 李瑕两次要被扫中,拿长枪硬挡了,虎口巨痛,五脏六腑都觉翻沸。 “小畜生!去死吧你!” “嘭!” 一根柱子已被吕文德砍倒,帐篷整个倒塌下来。 李瑕却是故意躲在这柱子前面,趁机跃上,长枪猛刺。 枪尖倏然捅向吕文德的喉咙…… ~~ 帐内打斗声传来,帐外吕文德的人听了命令不敢上前,李瑕带来的士卒却已站不住了,纷纷要杀进去。 “保护将军!” “谁敢动手?!” “来啊……” 突然,只听帐内吕文德、李瑕双双喝道:“都别动!” ~~ “呼……呼……” 吕文德喘着气,一手死死握着枪杆,一手持着大斧。 “你个小畜生,小畜生,利用老子挡着蒙军,你他娘跑去攻利州,还没人敢这么耍老子。” “没有吗?”李瑕问道:“贾相公算不算?” “还敢提恩相?!老子容你够多了。就算弄死你,恩相还能与我翻脸不成?” “吕帅没这么想,不然就叫人进来了。”李瑕道:“吕帅明白的,留我活着,你好处才多。我马上要收复利州,还要收复汉中,这些都是在吕帅的指挥下做到的。” “老子不需要。”吕文德啐骂道:“老子节制两镇,还要个屁的功劳。” “节制两镇算什么?末将希望吕帅更进一步,授三衙,授太尉,授少傅,封公,封王……” “放你娘的屁!官家不可能再封我。” “贾相公如今参与到什么事里,吕帅又不是不知道。” “大不了不混了,老子剁碎了你,一了百了。” “那就剁,我麾下那些将士就到临安去。事情便成了李非瑜斩杀鞑首,收复汉中在望,吕文德为争功阵前擅杀大将,使大事功败垂成……” “你还敢威胁老子?!” “不是威胁,把利害挑明了而已。吕帅杀了我,我们一起完蛋。还不如一起升官发财。这一战,吕帅要做的不难,挡住蒙军一阵子而已,反正打都打了……” “你他娘的,利用老子就是不行!” 李瑕摇了摇头,道:“世人都说吕帅跋扈而贪财,但我认为是此为自保之手段。其实,吕帅并非这样的人。不如收了脾气,我们坐下来好好谈……” “放屁,老子就是跋扈贪财!老子就是爱钱,就是不容忤逆!” “那我们合作如何?拿下汉中,多的是发财的机会。吕帅你想蒙哥一死,也许要休战了,便如宋辽之时,若汉中为榷场,可由你我控制着……” 帐中突然安静下来。 吕文德太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了。 他肯跟莫哥谈,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吕帅的南湖凤园,末将随贾相公去过。”李瑕又问道:“花费不小吧?” 见李瑕到现在,吕文德第一次咧嘴笑了笑。 “小畜生,难怪恩相喜欢你。说,老子顶莫哥多久?你才有把握拿下汉中。” “一个月……” “放屁,就十日。” “再有二十余日便是年节,不如……” “闭嘴,就十日。” “打都打了,不如何多几天……” 吕文德说一不二,喝道:“日子一过,老子立刻撤军。” “蒙军马快,若先抵汉中,则万事休矣。” “你他娘野战打五万蒙军试试!” “末将确实不如吕帅善战。” “那就十日。” 吕文德心意已决,丝毫不肯退让。 他是蜀帅,他说得算。 正文 第493章 死穴 到了入夜,当李瑕那百余骑奔向夜幕,重新赶向剑门。吕文福看着倒塌的大帐,无奈地大摇其头。 “要弄死谁,排挤打压,罢官流放,哪怕逼反了都行,多的是法子!大哥怎么能动刀呢?” “没动刀。”吕文德正在想事情,漫不经心道,“老子动的是斧子。” 吕文福“啧”了一声,道:“刘整、向士璧那样嚣张,大哥尚且没杀。李瑕至少还算客气,还是文官,不就是晚来几日吗,哪至于……” “闭嘴,他不没死吗。” “死了就麻烦了。”吕文福大急,“堂而皇之动手杀官,不怕被当成造反吗?” “小畜生激老子,故意散老子气性,懂没?” 吕文福一愣。 他倒没想过李瑕有这般心计……不过,他大哥的气性是该散散。 他走上前几步,凑在吕文德耳边,聒噪没完。 “李瑕暗地里是恩相的人,明面上却是丁大全门下。今日杀了他,让丁大全拿到我们的把柄,坏了恩相大事……” “闭嘴!” 吕文德一脚踹在吕文福腿上,骂骂咧咧道:“老子明白,不用你吵吵。走,去你帐里,有重要事说。” …… 兄弟二人进了帐。 “地图拿来。” 吕文德大马金刀地坐了,抬手在地图上用力一摁,道:“我们搞下这里,等和谈了,跟蒙古人开榷场。” “汉中?”吕文福摇头,道:“这地方不妥当,路难走。” “放屁,北面就是陇西,再北就是山西,开榷场方便得很。路是难走,难走才好,朝廷管不到。” 这兄弟说话粗糙,算计却精明。 吕文德手指一划,也能把成都天府之国,以及汉中聚宝之盆的好处说得明明白白。 向北出了蜀道,是丝稠之路,贸易方便。 而蜀道一扼,蒙人难以打来,朝廷难管束。 “这就与辽金时一样,打完了仗,和谈,纳些贡、称个臣,边市一开,大把大把的钱币还是归我们赚,大宋又是三百年繁盛。” 吕文福已经完全会意。 “那大哥好比当时的吴玠,据险守住全蜀,位列七王。再加上与蒙古人贸易,那真是世世代代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就是这个理。” “吴家要不是出了一个蠢材吴曦,叛宋自立,如今还是富贵绵延。我只怕我们吕家百年后也出一个这样的不肖子孙。” “哈哈。”吕文德摆手道,“那是蠢材,自不自立的,能占了汉中,有权有钱,与王爵还有甚差别?” 吕文福自觉说了个笑话,抱拳向天,道:“吕家必与国同戚。” “莫说那远旳了。”吕文德脸色却是阴沉起来,道:“看出来没?李瑕这小畜生在捏着老子的鼻子走。” 吕文福一愣,道:“我觉得这小子人不错,肯分功,肯分好处。” “蠢材。”吕文德怒啐一口,“你想想清楚,不是他肯分老子好处。是他在占老子的好处。” “大哥是说,等拿下了汉中,弄死李瑕,我们自己吞了?” “废话。” “行。”吕文福眼中精光一闪,道:“我来想办法,叫朝廷捉不到把柄。大哥万莫冲动,如今日这般……” “别他娘给老子聒噪,老子真要杀他,他已经躺了。” 吕文德闷声闷气道了一句,拍了拍膝,又道:“毕竟还是大宋的臣子,能如何乱来?” 虽跋扈财贪、谋的门户私计,但与兄弟私语间,他竟流露出了对大宋的一份忠心。 多或少且不论,但其人若没一份忠心,如何能守国二十余年,周旋三边,历大小百余战? ~~ 一直到天色将明时,百余骑才奔回剑门关。 为了绕过蒙军防线,这一路绕得实在有些远。 “歇两个时辰,赶往昭化城。” “是!” 刘金锁翻身下马,腿酸得厉害,差点摔得将脸砸在地上。 但这样的疲惫也堵不住这汉子的嘴,才下马就叫嚷起来。 “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吕文德真要杀了阿郎咧。” “不会。” “阿郎怎就能确定?”刘金锁瞪大了眼,“都动斧了!” 林子一脚便把刘金锁踹进关城。 “闭嘴吧你,赶紧歇了。” 刘金锁这才向前走,嘴里还没完没了。 “吕文德可真高啊,我还以为他是树妖变的……” …… 李瑕虽懒得回答刘金锁,其实一开始就清楚吕文德拿他没办法。 很简单,吕文德再跋扈,归根结底还是宋臣。 一个樵夫起家的武将,远远没有北方世侯的底蕴。 史天泽、张柔、汪德臣这些门阀,数代人经营地方,土地、财赋属于他们。 吕文德不同,粮饷皆仰赖朝廷,被朝廷捏着死穴。 所以,借吕文德一百个胆,都不敢在明面上杀朝廷命官…… 李瑕却真敢杀了吕文德。 他不忠心、没底线。 有底线的人必然斗不过没底线的,怒而拔刀,也不敢真砍。 这件事的本质,是吕文德这个大宋臣子,节制不住李瑕这个野心之辈。 自古以来之定理。 另外,养兵是世上最费钱的事,吕文德吃空饷吃得再有钱,却没有真正属于他的财源。朝廷想动他就能动他。 吕文德必然会对在汉中开榷场一事动心。 或许他没想这么深,但出于本能,也抵挡不住。 这点,李瑕无比确定。 要节制大将,便要清楚其行为的深层动机。 就好像要牵着牛走,就得先学会钩住牛鼻子。 李瑕在很努力地学。 …… 进了营房,李瑕解了盔甲躺下,今日领到的官身诏命掉了下来。 他才想起看了看自己如今的具体官位。 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兼知益州、兼管内劝农营田事节制屯戍军马…… 官名很长,实权大了许多。 由此,李瑕也揣测到了中枢是如何想的。 成都一战斩杀宗王阿卜干的功劳只得了個权知筠连,可见,官家是关注到了他。 丁大全也没办法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太过拔擢他。 这次不同,能一跃青云,因为在打仗、因为成都残破,也因为……官家怕了。 这就是李瑕与当世所有臣子的不同。 旁人官升三转,会对君恩深重感激涕零。他却只是随手将官印一抛,一眼把这赵宋皇氏的软弱看穿…… 他在无尽的疲倦中睡去。 两个时辰后,李瑕又翻身而起,喊起那百余困顿的亲兵,策马从剑门关北门出城。 ~~ “上马!” 阁道崎岖,吕大用站在关城下向北望去,转过身,只见剑门关的城门已被关上。 李瑕不至于因为吕大用几句冲撞就杀了他,但当时懒得回复吕文德,遂把这信使扣在军中。 至于以后,吕文德会不会更生气? 李瑕不在乎。 “快上马啊,犹豫什么?”刘金锁拍着吕大用的肩,又道:“你不是说了吗?你们吕家军打仗从来不孬。” “不是。”吕大用平日虽嚣张,此时脸上却满是茫然,道:“大帅真让我随你们打仗?” “不然咧?你看,我家将军都领了官身了,看到那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的旗子没有?” 刘金锁左手一指,右手拍着腰间的匕首又哈哈大笑。 “不过,你到了我们军中,得听军令,否则军法处置。” 吕大用真是烦恼,不情不愿地翻身上马,嘴里还在嘟囔怎么送了个口信就成这样了。 刘金锁已在他马腚上一拍。 “咴!” 马蹄扬起尖烟。 “走喽!打利州去喽……” 正文 第494章 攻城之法 吕文德很明白,要让李瑕收复汉中,他这边必须挡住莫哥。 不然,让汪忠臣带着两万余巩昌军到汉中了,还打个屁。 也就是趁着现在,蒙哥死了、汪德臣死了、蒙军被堵在川蜀、利州那小娃汪惟正还没有正式继任为总帅……才让李瑕有了一点点机会。 所以李瑕才拼了命也要抢时间,从钓鱼城回到成都,从成都打到剑门关,一路火急火燎。 换别的人,想着蒙古大汗死了,川蜀也能喘口气,歇一歇。 这气一喘,还想收复? 歇过劲来,别说汉中、利州、剑门关了……就连苦竹隘,一辈子都甭想摸着。 简而言之,李瑕的整个战略,他吕文德很懂。 端平入洛时,他随赵葵打到三京,也他娘的是一样的情形。 为了让吕家能占据汉中、大搞边贸生意,再挡十天就再挡十天! 吕文德撒了狠,遂亲自提兵去攻大获城。因为大获城就像一枚钉子,钉在宋军的防线上。 本以为手到擒来,但没想到杨文安这小畜生熟悉地形,硬生生将他的攻势挡下来。 连续数日,攻城不下。 吕文德甚至还中了杨文安一箭。 那箭卡在他的明光重甲上,虽不致命,但像是在三军阵前甩了吕文德一巴掌。 “吕黑炭!老子瞧不起你!”山城上,杨文安放肆狂呼。 于是大获城上的降军雷动,对着山下的宋军齐声大骂。 “让吕贪财入蜀,还不如降了蒙古!” “粮饷归了黑炭团,宋朝从此必要亡!” “……” 显然,杨大渊镇守大获城时很得人心,城中人又因他投降而活命。 “他娘的,全都是叛逆!数典忘宗!” 战到这地步,吕文德也是火气上来,起誓要宰了杨文安,把人头送到临安请功。 ~~ 莫哥却是故意放缓了正面江防的攻势,遣杨大渊亲领了骑兵两千人绕道三百余里。 之后,趁吕文德强攻大获城之际,杨大渊突然杀出,蒙军齐攻。 眼看宋军两面受敌,杨文安果断率军杀下。 至此苍溪完全失守,吕文德无奈,只好下令后撤至阆中。 在与李瑕做了约定之后,他已苦守了十二日…… “李瑕有消息没有?!” “最近的消息是三日前到旳,说是……马上就要拿下利州。” “娘的!还没拿下利州?利州到汉中还有三百多里蜀道!” 吕文德大怒,手中战斧挥个不停,喝骂不已。 “老子算是看明白了,他根本不可能拿下汉中,耍老子玩呢!老子守了十日又如何?蒙古人现在驱马进米仓道,闭着眼走都能比他更快到!” 吕文福亦深以为然,问道:“大哥,要不算了?” “算了?” 吕文德皱眉想了想,问道:“刘整、向士璧拿下巴中了没有?” “向士壁攻城卖力,差点便能破城……” 吕文德拧着眉毛,很是纠结。 他又仔细看了军中伤亡,虽觉心疼,但只要再撑几日,等攻下巴中,局势便大不相同了。 “大哥?怎么说?” 吕文德思来想去,终是咬了咬牙。 “再打几日。” “为何?” “老子先弄死杨文安这小畜生。” 吕文德竟是不肯再退,一面在阆中布防,一面不停地派人催促刘整、向士璧攻巴中,催促李瑕攻利州。 ~~ 李瑕离攻下利州还远。 他必须先拔掉利州南面的昭化小城。 这件事,李瑕甚至都没与吕文德说过,反正吕文德也不十分了解这边的具体地势。 到如今这年头,还有几个宋军到过剑门关以北? 昭化在利州城南四十里,位于白龙江、嘉陵江、清江三江交汇处。若在高山上望去,能看到这里的山与水互相环绕,像是在打太极。 它是金牛道的必经之地,也是剑门关的阁道的出口。 昭化古为汉寿县治所,即“汉祚永寿”的汉寿。 蜀汉时,刘备就是在这里驻兵操练,之后取成都;诸葛亮六出祁山,不停奔忙在金牛道上,丞相府便设在这里;关索的妻子鲍三娘也是战死在这里。 可以说,它见证了整个蜀汉的沧桑历程。 到了这里,李瑕忽然对蜀汉人那种“汉祚永寿”的理想,不断北伐的志气有些许的体悟。 …… 局势当然很急,但李瑕攻城还是不疾不徐的样子。 他还是头一次打正经的攻城战,确实不太会。 不仅是他,论攻城经验,当下的宋军步卒,还真是比不上蒙古骑兵。 这种情况下,李瑕认为越急越容易出错,欲速则不达。 他每日攻城前,都会派士卒对城中大喊一番,说的无非是蒙哥已死,蒙军被堵在川蜀。 “父老乡亲们!有多少是从蜀川被掳到这边的?大宋已击败蒙军,愿意回归故国的,莫要再上城头卖命了!” “将军怜惜百姓,不愿攻城造成太大伤亡,切莫再执迷顽抗……” 这般喊话之后,宋军才会以砲石砸城头,掩护士卒在城下堆土,建起一道道土墙。 十余日来,甚少有架云梯强攻之时。偶到夜里,才会有宋军试着以绳梯偷袭。 ~~ 此时守昭化城的蒙军将领叫“李庭望”,正是李庭玉之弟。 剑门关被攻破时,李庭望大惊不已,连忙遣快马到利州,请汪惟正出兵支援。 但这几日,见了宋军攻势,他已有把握守住昭化,遂又遣麾下亲兵李错将战况报于利州。 李错快马到了利州,只见城内城外一片繁忙。 原本为了支援蒙军攻钓鱼城,利州支出了大量的辎重……没想到局势突变,来不及将辎重运回城中。 “报!奉千户之命,传报昭化战事……” 很快,汪惟正亲自见了李错。 汪惟正时年不过十八岁,与汪德臣一样身材并不高。但他的样貌却清俊得多,浑身有一股儒雅之气。 他额头上还绑着白布,是在为亡父戴孝。 “不需急着派兵支援,庭望已能守住昭化?” 汪惟正以前唤李庭望都是以叔伯礼仪,如今继任总帅,却也能端得出架子。 “是。”李错恭恭敬敬应道:“千户说宋军并不擅攻城。” 汪惟正为人谨慎,又细问道:“何以见得?” 李错道:“不论是扎营的位置、砲车的位置,都不太对。千户还说,且宋军太妇人之仁,不敢附蚁强攻,不知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汪惟正放下心来,道:“那便请庭望再多守几日,待利州整缮完备再派援兵前往。” 他说完,又赏了李错,让其下去歇着,之后,便转向坐在一旁的汪翰臣。 “五叔认为侄儿的应对如何?” 汪翰臣摇了摇头,道:“李庭望说的不对。” 汪惟正一讶,问道:“为何?” “附蚁攻城才是最蠢的。”汪翰臣道:“攻城有三层境界,一曰法,二曰术,三曰道。法者,地道、水淹,而云梯附蚁伤亡最大;术者,诱敌、策反、围三阙一;道者,避实就虚,不攻坚城。” “侄儿不明白……不攻坚城,如何破城,为何称为攻城之‘道’?” “大汗若不攻钓鱼城,直取临安。那,钓鱼城也就相当于被攻破了。” 汪惟正沉默片刻,叹息一声。 “侄儿明白了。” 汪翰臣点点头,道:“宋军不以云梯附蚁攻城之‘法’,而欲策反城中将士,此攻城之‘术’,更高明。” “何以破之?” “年节将至,厚赏城中将士,以安军心。” ~~ 昭化城外。 李瑕捧着兵书,缓缓道:“所谓攻城有法、术、道三层境界,我初学攻城,便从最简单的学起。” 孔仙笑应道:“我看不然,将军故作笨拙、迟缓之态,迷惑城中守军,此为攻城之术。” 刘金锁挠了挠头,向林子看了一眼,小声问道:“什么意思?” “地道挖通了。” “不是……挖个地道而已,怎就成了什么法术了不成?” ~~ 是夜。 昭化城西,一个角落传来“哒”的一声响。 土方被人推开,一柄铁锹抻了出来。 之后,皮丰跃出地道。 “走,开城门……” 正文 第495章 快了(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7/11) 蒙军哨马当然不会到处宣扬大汗死了,利州这边根本没得到详情。 这种事,必须由诸王、元帅当面细谈。 李庭望只听说过,有宋军冒充史家军,骗了他兄长李庭玉,入援钓鱼城。使汪德臣、李庭玉皆战死。 其后,蒙军大败的消息才传来,剑门关便落入敌手。 在他看来,是刘黑马得到大军战败的消息,由米仓道撤退。成都宋军追击,转头顺势取了剑门关。 所以,这一战,李庭望不知己、且不知彼。 这是情报的差距。 李瑕要把握的就是这个差距。 也许很快,李瑕的威名就要传开,各路蒙军在面对他的时候都会谨慎得多。 但眼下还没有。 李庭望轻敌了,松懈了,没发现宋军地道,胜负已定。 …… “杀过去!” 皮丰大吼着,领着从地道出来的宋军杀到城门。 “咯咯咯”的响声中,只见一支支宋军已列阵于前方。 “嘭!” 吊桥砸下,宋军已冲入城中。 “降者不杀!” “大宋收复失地,不伤百姓!所有人放下刀械……” “持械者,格杀勿论!” 叫喊声传开,零星的惨叫声却也不时响起。 …… 待李庭望惊起,披甲出来一看,只见城中一团团火光亮起,五千守军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已有小半数弃械投降。 马嘶声传来,那是一队蒙古奥鲁军正策马向北城狂奔。 很快,城北已传来了厮杀声。 那宋军将领竟是连围三阙一的道理都不懂…… 李庭望呆呆地站在那。 他没想过自己会败得这样轻巧。 想过投降,又想到汪家的恩重如山。 说心里话,他效忠的并非蒙古国,而是汪家。 最后,李庭望提起刀,终是领着最后旳亲卫向北面杀去…… “勇士们!冲过去!” 跟着他的亲卫越来越少。 因为只要是汉人,不着甲、不持械,就能活。 宋军已喊话喊了十余日,说会运送人口到成都去分田种地。 城一破,有一个人投降,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脱掉盔甲。 谁说宋军的喊话无用? 李庭望心中悲戚,一路杀到城北,身边已仅余十余人。 箭矢无情射下。 “杀啊!” “……” 李庭望终于被砍倒在地。 两个亲卫临死前摁住他,用身体将他盖住。 “将军……解甲……活下……” 不远处,宋军还在对着地上的尸体补刀,不时响起“噗”的一声。 李庭望已真不知该做何选择。 忽然,前方有蒙语响起。 “你们都是蒙古人?” “额秀特,草原的勇士不会向羊羔投降……呃……” “别跟这逞能,我告诉你们几个消息,蒙哥死了……对,就是你们尊贵的大汗,被他弟弟忽必烈毒死了……” “不可能!” “你不用管可能不可能,去吧,赶回草原,告诉阿里不哥,大宋愿意与他和谈,如果他是大蒙古国的可汗。” “听明白了吗?大宋要与阿里不哥和谈,你只说这一句也可以。但是,汪家是忽必烈的人,你们不能进利州,会被杀掉。” “需要马?好,还给你,新的大汗会重重的赏赐你,你的牧场会一眼望不到尽头,羊群多得像天上的云朵……去吧,回草原,回你的家,想着蒙古包与奶茶,别回头,不然就死。” “……” 那人的蒙语说的很好,流畅而优雅。 李庭望从尸体下抬起头,目光看去。 他见到的是一个高挑笔直的身影,对方也回过头,看到了他。 ~~ “你和李庭玉长得很像。”李瑕道。 “你认得我长兄?” 李瑕没回答,打量了李庭望一会,道:“你若愿意做个汉人普通百姓,我送你到昭通城去,种田,或者教书……” “你认得……我兄长?”李庭望却是努力支着身子,问道:“你不是从成都来的?” “我说的,你不答应吗?” “告诉我!你认得我兄长?!”李庭望嘶声大吼,拖着伤腿想要上前。 李瑕抬了抬手,止住想要上前杀了李庭望的士卒。 “李庭玉和我说了很多……他说,四川地广人稀,蒙古宜安抚民力,善待驱口,应严禁蒙人驱汉军如奴役。” “你是钓鱼城来的……你杀了我兄长和大帅?是你吧?我感觉到了……” “你们兄弟读过书,懂礼仪,若肯答应去……” “我不答应!”李庭望怒吼道:“我杀了你!为兄长报……” “杀了,厚葬之。” 李瑕吩咐了一句,转身,拍了拍一个蒙古俘虏的头,继续问着:“你真不想回哈拉和林吗?” 在他身后,李庭望的尸体已倒在地上…… ~~ 刘金锁在地上刨了个坑。 “呼!”他长舒了一口气,道:“杀了那么多敌人,阿郎怎想起要厚葬了?” “局势不一样了。”李瑕道,“在绝境里是没功夫招降敌将的,我们以前一直在绝境。往后,会遇到越来越多有可能归顺的人,得先把样子做出来。” “哈?我以为阿郎敬重他。” “那倒不是,他兄长也礼葬了礼义城守将张资,投桃报李而已。” 刘金锁不解,又嘟囔道:“啥时候才能有蒙古汉军归顺?” “时机还没到。”李瑕随口应道:“但快了,等拿下汉中,我们就会开始有了势,属于我们的势……” ~~ “等老子拿下汉中,与封王也无异……” 吕文德喃喃自语,似在激励着自己,眼神也渐渐凶狠起来。 “大哥,真不能再打下去了。”吕文福在一旁苦劝道:“阆中城防残破,根本守不住,再不撤,要被蒙古骑兵包围了。” “撤。”吕文德道。 吕文福这才长松一口气。 下一刻,却听吕文德道:“往巴中撤,老子要亲自打下巴中!” “大哥?”吕文福眼睛一瞪,惊道:“你疯了?那战船怎么办?” “让师夔带着水师先撤。” “没有水师,我们拿什么跟蒙古人打?” “巴州城。” “刘整、向士璧可还没攻下来,太冒险了。” “那怎么办?”吕文德怒骂道:“你以为老子想打吗?但三千将士都填进去了,白损失了不成?打都打了!小畜生马上就要攻下利州,还差这几日光景?!” “总说快了快了!说好的十日攻下利州,眼下都……” 吕文德显然极是火大,一把扯住吕文福,又咬牙切齿道:“等拿下汉中,你想办法弄死李瑕这小畜生……” 突然,鸣镝又起。 “报!望台探到,蒙军调数千兵往东去了……” 吕文德一听就知,莫哥这是要包抄自己了。 “娘的……传令下去,鸣金,撤军!” 吕文福连忙去布置,边走边抱怨不停。 “这川蜀的仗,比京湖还难打。” “废话,丢了汉中,川蜀还能好打吗?” 吕文德骂骂咧咧不停,大步赶往军中。 他已经非常狼狈了。 ~~ 李瑕看起来不狼狈,正有条不紊地向利州城进发。 但他心中已愈来愈焦急。 他估算吕文德最多还能再守五天;而他率军从利州出发抵达汉中这段路最快也要七八天;蒙军人多路远,但马也多,走米仓道也是七八天左右。 那么,留给李瑕攻下利州的时间只有五天。 而他攻打五千人守卫的昭化小城就花了二十余天,又如何在五天内打下三万人防守的利州城? ~~ 利州城楼上,汪惟正放眼望去,看着远处那些不肯在利州城停下的蒙古人纵马向北,思索着他们要去做什么。 然后,他回过头,看到了南面扬起灰尘,宋军的旗帜远远而来。 狼烟腾起。 利州城关上城门,开始警戒、布防…… 汪惟正还有些稚气的脸已经严肃起来。 他端出总帅的气势,开口,掷地有声。 “传旗语!本帅起誓,绝不退回巩昌,必与吾父经营十年之利州城共存亡!与城中军民共存亡!” 正文 第496章 归家子 利州即后世的四川广元,位于四川盆地北部、嘉陵江上游。 它完全不属于汉中,与汉中之间还隔着整片大巴山脉。 但利州在剑门关以北,地势也不如剑门关险峻。 也就是说,宋军若只扼守剑门关,利州就会被隔绝在川蜀之外。 它虽有“川北门户”之称,但作为蒙军的“攻蜀前沿”确实更为适合。 宋军最后一次到利州还是在十年前,余玠统兵北伐,三战三捷,一路沿金牛道打到汉中,之后被汪德臣击退。 之后,便是汪德臣经营利州。 忽必烈进军大理时,曾见过汪德臣一面。 正是这次会面,使得利州蒙军一扫如阔端屠蜀时那样的残暴作风。 忽必烈允许汪德臣置行户部、漕司,免徭役,减课税,造纸币,发盐引,通商贩,运粮,招集流亡百姓归家种田。 由此,利州水陆交通畅通,商旅通行,屯田起效,军饷逐年丰绰,贮备有余。 对于汪惟正而言,利州是他父亲的心血,那便也是他的家园。 必须守住。 ~~ 李瑕麾下也有不少就是当年从汉中、利州逃难到蜀南的。 比如,茅乙儿是汉中兴元府人,许魁是利州人。 这次北上,许魁心中极不平静。 他从庆符县离家时,并未与母亲、妻子说过是要打利州,当时只以为要守住泸州。 后来,反攻了成都,开始大半年的戍屯。 许魁也分了成都的田,眼看着一年快过去,想着明年把妻小接到成都……没想到李瑕从钓鱼城回来了,带着他们直奔剑门关。 当时许魁心里就乱糟糟的,军议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剑门关一战,他与刘金锁、茅乙儿正面仰攻,拼了命也没能攻上去,最后是杨奔带人绕后拿下关城。 许魁心里便憋了气,骂自己窝囊。 昭化城一战,他带人每日在城下大喊,劝那些老乡归降,最后是皮丰带人挖了地道攻下城。 许魁更觉不是滋味,他总觉得该做些什么,但打仗不是激动就行的。 比如,杨奔有勇有谋才能独自领兵、皮丰守云顶城多年最会开山凿路……许魁以前就是个种地的,当了佰将之后,也只会听令行事。 他真的很想站出来一开口就能说说仗该怎么打。 ~~ “利州城据山、据水,末将先说山,利州东北,摩天岭、米仓山横亘;西面有龙门山;南面有剑门山;东南有大栏山包围,可谓群山环绕。” “再说水,利州城居于嘉陵江上游,与南河交汇之处。我军兵力无法于山、水之间展开,攻城不易。” “最后是兵力,包括辎重兵、奴仆军、水手在内。利州至少有三万能战之力,我军仅有八千人,三千余俘虏……” 孔仙指点着地图,侃侃而谈。 许魁就不懂了,他们是如何知道这些地名旳。作为利州人,这许多山脉的名字许魁都没听过,只知道一些叫青顶子、白岩子之类的小山。 李瑕问道:“能否绕过利州城?” 孔仙道:“兵马绕不过去,利州乃金牛道必经之路。便是利州城之外,汪德臣也构筑了大量的城垒、砲石,不攻城,我军无法前行。” 他上前两步,手在地图上点着。 “何况,便是绕过了利州,北面还有朝天峡、牢固关、五丁关等等险要关隘……” “许魁,你是利州人,怎么看的?” “这……” 许魁被李瑕点了名,先是一个激灵,立刻抱拳,腰杆一挺,却是好半天不知怎么说。 “大将军,利州城大变样了……小人有些认不出……” 林子小声提醒道:“浮桥、船只、小心蒙军偷袭。” 许魁依旧不解何意。 到最后,他还是屁都崩不出一个…… ~~ “咚!咚!咚!” 一场军议过后,许魁自觉没出息,卖力地扎营筑防,手里拿着一杆大锤子,将一根木桩死硬往土里敲着。 “佰将。”有士卒上前来唤到。 “叫啥佰将,大将军说了,战后要论功,我们佰将得升千将咧……” 许魁不应,又猛敲了两下,才想起转过头问他们喊自己做什么。 “何事?” “茅佰将来了……” 茅乙儿走上前,让士卒们下去。 他抱起一根大木桩,竖立在地上,双手扶着,让许魁砸。 “小心些,莫打到我的手。” “咚!” 许魁一边砸,一边问道:“你营扎好了?跑我这来。” “商量商量嘛,这利州要怎打,给大将军提个主意,你不利州人吗?” “你汉中人,逃难时走哪过来的?” “忘了,山山水水的,不都一样。”茅乙儿苦着脸,道:“饿得要死了,还管路?” “你说……我们怎就看不明白这地势?”许魁喘着气,道:“以前……就懂看这地肥不肥……哪想过好打不好打,我一利州人,我都不知道这是必经之路……川北门户。” “我说,许大力,你想收复利州不想?” 许魁眼一瞪,好半天才哑着声道:“怎不想?” 他抬手用力一指西面的群山。 “祖宗……祖宗都在这!” 简简单单几个字,茅乙儿已感受到许魁心里堵得满满的。 “当着你祖宗,你倒是说个法子啊!指条能攻城的小道也好啊!” “大变样了!”许魁吼道,“十多年了!离家十多年了!全是田、桥、城寨……都不是以前有的!” 他手里的大锤子一砸,上前一步,已是眼眶通红。 “要法子我想不出,就只会拿长矛捅!” 突然。 鸣镝声起! “蒙军攻来了!停止安营……” ~~ “咚咚咚……” 战鼓声起,蒙军的船只已在嘉陵江上聚集,起锚,向下游驶来。 利州城在嘉陵江东岸,城池对江处就是山崖。 只有到了下游七里的江湾处,西岸才有一大片空地,宋军就驻扎在此。 此时,汪翰臣见宋军立足未稳,当即便提水师顺江来攻。 “抛锚!” 一个个大大的铁锚被丢进江里,船只止住。 “放箭!” 号旗一摆,箭矢毫不留情便向宋军袭去…… 汪翰臣任蒙古奥鲁兵马元帅,“奥鲁”简单来说就是家属﹑辎重之意。汪翰臣负责的就是利州后勤。 他麾下的精锐战兵不多,更多的还是民壮,但甲胄、武器充足。 凭借着李庭望在昭化城抵住宋军的二十余日时间,汪翰臣已将这些民壮简单的整编好。 今日,他带一千余战兵,三千民壮、水手出战,既是要给宋军一次迎头痛击,也是为了练兵。 汪翰臣很清楚自己的战力,目的也很明确。 “传令下去!小船放箭,击退岸上宋军!” “战船稳住船身,准备击砲,砲击宋军旗纛!” 这些船只多是运辎重用的,只有三艘战船上载着砲车。 咯咯的砲杆拉动声响起,蒙军开始调整射程。 一块砲石砸在李瑕大帐前方不远处。 “轰天雷!” “点火!” 蒙军当然也有火器,包括轰天雷、飞火枪。 只是蒙哥伐蜀时,一路上宋军望风而降,骑兵行进极快没带太多。加上钓鱼城那地势,轰天雷也抛不上去,起不了什么作用。 轰天雷与宋军的瓷蒺藜火球差不多,点燃之后砲射出去,爆炸开来,靠铁片伤人。 “嘭!” 一颗轰天雷落在宋军阵中,爆炸开来,铁片乱飞…… 汪翰臣眯着眼,犹不满意。 因战船在江水中晃动,很难准确地将轰天雷抛到宋军大旗中…… ~~ 李瑕站在一座小山丘上观着战场上的形势。 他并不因蒙军的火器乱了阵脚。 手中的望筒缓缓转过,他锁定了汪翰臣的战船…… ~~ 许魁听得战鼓声,迅速回头看向大纛。 很快,他看到了令旗所指的方向。 “盾牌手!” 叮叮当当,宋军高举起盾牌。 “锥子呢?!锥子给我……会水的!随我杀过去!” 许魁已在脱自己盔甲,他麾下两百余人,大半都是当年的庆符巡江手,水性颇好。 解了盔甲后,百余人便在盾牌手的掩护下冲上前去,跃入嘉陵江。 “噗!” 寒冬腊月,江水冰凉刺骨。 许魁冻得浑身发僵,拼了命地就向蒙军的主战船游去。 …… 这乱世,想活都难。许魁以前见过太多官兵守土牺牲之后,朝廷发不下抚恤,家小过得极凄惨,饿死都是小的,死了还干净。 如今他许魁不一样了,便是战死了,老母亲和妻儿也能过得舒坦。 用大将军的话说就是“让大家没有后顾之忧”。 脑子里也就想着这些,许魁从江面探头看了一眼,只见前方战船上箭矢已再次射了过来。 “噗噗噗……” 江面上血水荡开。 许魁深吸一口气,重新潜下去。 一切的喧嚣仿佛停止下来。 江底冰冷,却也清静。 许魁用尽了全力,猛凿着蒙军的战船。 一下,两下…… 这次来是要收复利州的,这是他的家乡,他心情复杂,偏一个方法都说不出来,只能拼了命去打。 正文 第497章 谁家 缙云山一战时,王益心用钩绳把蒙军船支拖到岸边作战,是如今江防战最常用的办法之一。但伤亡会更大,战事也会拖很久。 许魁更疯狂,在冰冷的江水里,硬是把汪翰臣的战船凿穿了…… 当战船的船尾缓缓下沉,船上那些战场经验不足的奥鲁军比蒙古老卒更容易乱。 有一枚轰天雷没能及时抛射出去,在砲车上轰然爆炸,铁片激射。 汪翰臣迅速放下小舟,下令撤退。 这只是一场试探性攻事,他只打算趁宋军立足未稳时挫宋军士气,没有死战的必要。 但这位门阀贵胄、蒙军奥鲁元帅,确实是败在了许魁这一无名之辈之上了。 在汪翰臣看来,败得太轻巧,可谓耻辱。 他无法感受到许魁花了多大的勇气,下了多大的决心。 这一战对于下江凿船的百余宋军士卒而言,是生死艰难。 …… 一艘艘船只拼了命地划桨,想要溯江回到利州。 但顺江攻下来容易,逆水行舟却难。 宋军在岸边疯狂地追赶,抛出钩绳,俘虏一艘又一艘的蒙军船只。 而下游江面上,一具具被冻到失去了知觉的宋军士卒尸体浮起,被江水裹着向下游漂去…… ~~ “元帅!” “元帅……” 汪翰臣感到江风吹来有些冷,裹了裹身上的战袍,下了小船,进了利州城,大步走上城楼。 他脸色如常,似乎并不因这场小败而挂怀。 城楼上,汪惟正已迎了下来。 “五叔无恙就好,我在此观战,见五叔本要大胜,不想船只意外沉江,甚忧五叔安危。” “总帅。” 当着众将士,汪翰臣还是向汪惟正抱拳行礼,道:“不是意外沉江,是被宋军凿了。” 只说了这一句,他已走到城楼边,观望着后续回来旳船只。 待见到他麾下近千精兵的船只溯江而上,归入利州码头,汪翰臣当即便下了军令。 “传令各砲台!砲击宋军追兵!” 汪惟正走了两步,站到汪翰臣身边,低声道:“五叔,现在放砲石,怕要误伤后面的船只。” “当断则断,不能让宋军追上来,万一扩大战事,有溃兵冲到城下。” “可……” 汪惟正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噎了回去。 他五叔这场试探性的攻事,至少丢掉了百余艘小船,千余民壮……前后还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 汪翰臣转头看向汪惟正,神情有些尴尬,却是语重心长起来。 “今日这一战,我败得……不好看。” “五叔,我没有如此认为。” “败就是败了。”汪翰臣道:“我确实低估了宋军,看得出这支宋军战力不俗,士气高昂,领军的是个能人……并非是因为败了才夸大对手。” “宋军士卒能不畏死,严冬下水凿船,当是强军。”汪惟正道:“若换我领兵前去,定未想到战船会被凿沉,甚至不能及时撤军……” 汪翰臣这才点了点头。 他最担心的,就是汪惟正年轻气盛,见己方有三万人,敌军仅八千,便要出城迎战。 这次由他出城试探,虽是输得难堪,好在探明了宋军战力,接下来仅守城池便是。 “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李?李瑕?” 汪翰臣显然是听过李瑕之名的。 一路回到府中,他马上便翻出近年来的所有的战报、信件,要把李瑕这人了解清楚。 ~~ 嘉陵江畔,吕大用眯着眼看去,只见几个宋军士卒合力从江岸把一具尸体拖上来。 “是敌方主帅!敌方主帅已死!”刘金锁大喊一声,欢呼不已。 “让我看看!”吕大用努力向前挤去,偏是被周围的宋军挡着,近不到前。 “快!送给大将军……” 吕大用看着那队士卒跑过,一把拉住刘金锁,问道:“真斩了敌方主帅?这么快?” 刘金锁反问道:“你看到蒙军主船沉了没?” “看到了。” “那不就是了,那汪惟正年轻气盛,非要来观战。没想到被许魁凿了船,可不就死了。” “就这样拿下利州了?” “那可不。”刘金锁大咧咧道:“你不看蒙古主都死在我家将军手上。” 吕大用犹觉茫然,喃喃道:“昭化那么小的城都打了二十多天……” “战场不就这样。”刘金锁大笑道:“都按你这样算,还打啥?大家拿着算盘算算,这座城归你,那座归我,哈哈!” 吕大用啐道:“娘的,没让你见见我吕家军的能耐。” 过了一会,林子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吕兄弟,我家将军唤你过去。” 吕大用遂跟着林子往大帐走,已不像初来时那般趾高气昂。 …… 到了帐外,便听里面李瑕正与孔仙在议事。 “今日阵斩汪惟正,想必马上便要破城了?” “难。城中守军虽无主,但没见过我们攻城,未必会很快投降。” “强攻几日而已……” “报!大将军。”林子喊道:“吕大用来了。” “进来吧。” 李瑕看到吕大用,难得笑了笑,道:“当时你来传信,本将扣了你两日,为的是筹谋收复利州之事,莫在意。” 吕大用愣愣看着李瑕,好一会才傻傻点点头。 李瑕抬了抬手,林子便端了个匣子上前。 “这是汪惟正的头颅、大旗。你快马带回给吕帅,只说‘请再拖莫哥十日,大事可成’。” 吕大用这才又回过神来,道:“李将军放心,我不会跟大帅说你扣了我。” “好,军情如火,你须快马走葭萌关小道,绕过巴中,我会派熟悉地形之人领路……三日内,必须见到吕帅,可能做到?” “好!”吕大用大声道:“放心!我以前当樵夫的!什么老林子没钻过。” “好!真壮士!去吧。” 吕大用捧着匣子就走,才两步,又回头道:“李将军,我的匕首被你的人拿了……” “事急,再会时还你。” 吕大用虽是粗人,手捧着一方蒙古总帅的头颅,也是豪气顿生。 “李将军再会!” …… 孔仙看着吕大用出了帐,深深叹息一声。 “这可行吗?” “一步闲棋,若能让吕文德多拖几日也好。”李瑕道,“总归不费事。” 孔仙揉了揉脸,显得疲惫至极,道:“今日扎营只扎了一半。明日安好营,还要造浮桥……战还未打,三四日光景已过。” 李瑕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已完全消散。 孔仙又道:“我观汪翰臣退兵后的布置,此人能战。” “不错。若非许魁奋勇,今日这一战,胜负难料。” 孔仙更忧虑,斟酌着,道:“若不能收复汉中,是否退而求其次,先拿利州……” “没有汉中的川蜀,就像是本该有四面墙的房子少了一堵墙。” 李瑕说着,补了一句,道:“而且,机会只有这一次。” 孔仙道:“末将何尝不明白?但哪怕再多十日,利州城……” “不到最后一刻,总会有办法。”李瑕道:“孔将军容我再想想。” “好。” 孔仙虽应了,犹觉汉中已不可图,能赶在蒙军增援前拿下利州,巩固住战果已难得。 李瑕已起身道:“我去看看伤兵……” ~~ “他们如何了?” “禀大将军,都冻伤得厉害,没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地。” “无论如何,务必尽力救治,需任何药材,直接找我……” 许魁迷迷糊糊中听到李瑕与随军大夫的对话声。 他努力睁开眼,喃喃道:“大将军……弟兄们……活了几……” 李瑕走上前,也不避讳,开口道:“三十一个,但我向你保证,这三十一个,每一个我都会全力救回来。” “他们……为收复我……我家乡……” 李瑕听得懂那含糊的话语想说什么。 他拍了拍许魁,道:“我知道,你近来心里事多,近乡情怯……都是这般。” 许魁忽然想哭。 他是粗人,头一次听到“近乡情怯”这词,只觉猛一下就击到他心头上。 “将士们不仅是为了收复你的家乡,他们也是在保自己的家乡。” 李瑕拨弄着篝火,让许魁更暖和些,话锋一转,又道:“但我今日审了几个俘虏,可知他们如何说的?” “小人……末将……” “汪惟正说,利州是他的家乡。他父亲治理十年,使利州民生安乐……” “不!” 许魁大怒,强撑着就要起来。 他事实上根本不知利州是不是民生安乐,但就是不容允汪惟正这么说。 否则,他做的一切,领着百余号兄弟下到冰冷的水里,冻死了八十七号人,又是为什么? 李瑕摁住许魁。 “民生安乐我不知是否真的,但无论如何,不够。你的家乡父老,当着下等人、驱口、贱民……下等人的安乐,远远不够。” “对!不够!” “当然,这道理用嘴是讲不清的。那简单,你养好伤,到利州城里去,让汪惟正亲眼看看……这里到底是他的家,还是你的家。” 正文 第498章 相投(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8/11) 巴中。 傍晚时分,一日的攻城战又落下帷幕。 鸣金声中,俞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下望台,一路气冲冲进了大帐。 许久,浑身浴血的向士璧才提着刀回到大营。 俞兴冷哼一声,道:“看出来了?刘武仲攻城根本未尽全力,这几日他皆是这般。” 向士璧丢了手中的刀,摇头不语。 他是君子,不愿背后诋毁。 俞兴冷笑一声,又道:“莫以为我不知,你越过吕帅,上表报功……” “俞将军!”向士璧大喝一声,打断了俞兴的话。 他清瘦的脸上满是怒色。 “向某报功,仅为一己之官业前程?!我麾下将士们舍家弃业,由京湖入援川蜀,奋死厮杀,一文钱抚恤未有,养得起家吗?!” 俞兴不提还好,既提了,向士璧越说越怒。 “凡有险战、恶战,由他们冲锋在前,凡论功行赏,尔吕家军当仁不让。但哪个不是爹生娘养,无定河边哪具白骨,不是其家小梦里人?!” 俞兴道:“向将军,我并非与你说这些……” 向士璧已开始解甲。 俞兴摇头不已,眼中满是不屑,又道:“无论如何,僭越上表有违官场定例……” “嗒。” 向士璧把盔甲丢在地上。 他一身的中衣还沾着血,上面满是补丁。 “向某已捐出所有家产,募兵抗虏。若俞将军认为我贪功,我今日便将话放在这里,往后受朝廷一文赏钱,叫我不得好死……” 俞兴扫了向士璧那破旧的中衣一眼,丝毫不为所动,脸上却是浮起笑意。 “向将军啊,言重了。我非与你争功,想说的是,刘整可没与你一起上表吧?你为刘整报了功,他却躲在你身后……” 向士璧笑了一下。 笑容里,是对牛弹琴的无奈。 他与俞兴说的是一腔热血,俞兴满脑子里却还只是排挤同袍。 多说何益。 “向将军是正人君子,没猜透刘整这等人的心思,可知他拿你当枪使。”俞兴上前一步,道:“巴州城是攻不下了,此战,坏在谁人身上,向将军也是亲眼所见。” 向士璧实不愿在大战之时讨论这些,摇了摇头。 俞兴大讶,问道:“向将军,莫非要与北归人同甘共苦不成?这些北归人心怀叵测,你已吃了一次亏,还甘愿被他利用?” “俞将军。”向士璧道:“再请武仲谈一次,明日全力攻城,如何?” 俞兴抬手指了指他,叹息不已。 “事到如今,还对刘整抱有期望……唉,向将军,你啊!” 下一刻,有人掀帘走进大帐。 俞兴抬头一看,见是刘整,脸色便难看起来。 “刘武仲!今日攻城,为何裹足不前?!” 刘整脸色淡淡的,应道:“我算到莫哥马上要领兵前来,再攻巴州城已无益。若真要挡蒙军退路,不如由我绕道米仓道设伏。” “自以为是!”俞兴怒喝道,“听你旳还是听大帅的?!” “打仗,是该胜,还是该败?” 俞兴大步上前,抬手便指着刘整的鼻子,转过头与向士璧道:“向将军,你看到了,此人……” “噗!” 血溅在向士璧脸上…… 却是刘整突然出手,持匕首已捅穿了俞兴的脖子。 向士璧就这般看着俞兴缓缓栽倒在地。 然后,他看到了刘整。 刘整咧了咧嘴,眼中满是快意,把背挺了挺,显得昂扬了许多。 “别喊,向将军,你不恨他吗?不恨吕文德吗?” “武仲,你不能……” “向将军,随我降蒙,如何?” “来人!刘整反了!” 同时,帐外已有杀喊声响起。 电光石火之间,向士璧转身去捡地上的刀。 “噗!” 一柄匕首从他背后刺进。 向士璧低下头,看到匕尖上的鲜血不断往下滴,滴过他带着补丁的中衣…… “我对不住你。”刘整低声道,“叛宋,我问心无愧,唯独对不住你。但你我身为敌国,不得已而为之了……” 随着这句话,刘整伸出手,合上了向士璧的眼。 “动手!” …… 当宋军大营中的杀声响起,刘元振正坐在刘整的帐篷中,慢条斯理地举着酒喝着。 喝到第六杯,刘整走了进来,把手里的一个首级一抛。 刘元振举着酒杯避了避,笑道:“欸,武仲兄莫将此贼的脏血溅到我杯里。” 刘整笑了笑。 听刘元振骂俞兴的血脏,让他感到莫大的快意。 “仲举放心,俞兴不过千人,已被我围杀殆尽。”刘整坐下,道:“向士璧的两千余人本就深恨吕文德,今日又攻城力竭,几已降了。” 话到这里,他脸色黯然了些,道:“除了数十人自刎随向士璧去了。” 刘元振遂将手中酒泼在地上。 “敬向公。” “仲举为何敬他?” “忠义之士,虽为敌手,亦可敬。” 刘整看着地上的酒渍,默然。 刘元振却是又倒了一杯酒,郑重看着刘整,道:“武仲兄在我眼中,亦是忠肝义胆之士。”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刘整摆了摆手,叹道:“我非忠肝义胆矣。” “于家国之利而言,武仲兄弃暗投明,忠义千古。” 刘元振话罢,指了指自己,又道:“你先前问我,为何敢单骑入营,不惧死乎?一个道理,家国利大,身死事小。” “家国利大?”刘整倾了倾身子,问道:“仲举真未骗我?” 刘元振极自信,开口铿锵有力,再次向刘整强调了他们的抱负。 “能行中国之道,得为中国之主。” 他说罢,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臂。 刘整咀嚼着这话,大为振奋,只觉数年来的屈辱尽去。 他心结尽去,抬起手臂,重重与刘元振撞了一下。 两人交臂大笑。 “你我果然义气相投!” …… “至此,许多事我可与武仲兄明言。”刘元振挑了挑烛火,缓缓道:“从何说起呢。” “钓鱼城。”刘整道:“我听说,蒙哥是被漠南王毒死的?” 刘元振手中的动作停了停,故作镇定,笑道:“武仲兄从何处听说?” “军中多有人传,似乎蒙哥死的那一夜,便有蒙人发现了。” 刘元振眼中泛起思忖之色,沉吟道:“未必。” “未必?”刘整不信。 “漠南王必然不会做此事……或有可能,是金莲川幕府中有人布置,武仲兄能理解?” “当然。”刘整道:“我不在乎蒙哥是谁杀的。” 刘元振这才道:“据我推测,金莲川幕府或有人联络了李瑕,遂有了钓鱼城……大汗……之事。” “果然。”刘整道:“一切都是你们设计好的?” “不错。” “李瑕亦是漠南王的人?” 刘元振沉默下来,好一会,才开口道:“武仲兄需明白两点,其一,天下必属大蒙古国一统,蒙军之强,无人可挡。” “是。” “其二,大蒙古国必归漠南王统治,因为只有他承认汉制。眼下对汗位最有危胁者,当属阿里不哥,其人反对汉制,至极矣。” 刘元振话到这里,一字一句道:“我辈汉人,只能拥戴漠南王,此为唯一之决择,天命所归。” 刘整郑重抱拳,道:“天命所归。” “那便是了。”刘元振道,“如此,李瑕是谁的人,不重要……” 刘整道:“那,必须杀了。” 刘元振深以为然。 他自知是目前将局势看得最清晰之人。 很早之前,他便已做过猜测,李瑕与漠南王有合作,要除掉大汗。 后来的一切都不出他所料。 因此,刘黑马极忌惮李瑕,从米仓道撤军之后,便留下刘元振在巴中。 目的有两个,一是设法救出还被李瑕扣在成都的刘元礼、贾厚。二是防止李瑕与漠南王合作结束之后,会翻脸对漠南王不利。 果然如此。 蒙哥一死,李瑕便首鼠两端,开始趁机谋汉中,到处放谣言的人也正是他。 简直鼠辈! 那么,刘元振要做的很简单,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为漠南王把留在蜀川的隐患除掉。 他已派人前去联络汪忠臣。 可以确定,巩昌汪家必然会支援漠南王,他还有把握让莫哥做出对的选择。 击败吕文德,之后以大军歼灭李瑕,可稳住西南局势。 如此,汉人世侯方可全力襄助漠南王先继承汗位……之后建制称帝。 心头想着这些,刘元振眼神中满是振奋。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向刘整低声说起来。 “吕文德尚不知你已叛宋,可趁机将其斩杀。” 刘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咬牙道:“我早有此意……” ~~ 是日,吕文德才边战边退,撤离了阆中,抛下水师,只领步卒趋往巴中。 他打算与向士壁、刘整合力,先攻下巴中,再守几日。 为那该死的李瑕争取拿下汉中的时间…… ~~ 而在利州城,汪家叔侄在一场试探性的进性失败之后,已开始收缩防御,如同一只乌龟完全缩进了龟壳。 孔仙望了城头上的敌军防事,终于忍不住再向李瑕劝道:“将军,汉中已真真收复无望,为稳妥计,当只谋利州。不如放开莫哥,请帅府大军支援?” “时间还未到,孔将军答应过让我再想想。” “将军若有定计,可否先告诉末将?” 李瑕终于从地图上抬起头,道:“我还在等一个消息,先说了,怕孔将军失望。” 孔仙道:“已心急如焚,岂还怕失望?” “好吧,我在等援军。” 显然,李瑕亦有与之义气相投之人。 “我离开钓鱼城之时,与王、张两位将军有过约定。我信他们……” 正文 第499章 消耗 李瑕欲攻利州,并非带兵杀到城下便可以开始攻城的。 安营扎寨,建起一道防线,以防城内蒙军杀出来。如此才能在利州城外立足。 之后,他必须先占据利州西面龙门山脉上的各个山顶。 否则这些制高点在蒙军手上,既能抛下砲石、轰天雷杀伤宋军,还能窥探到宋军的所有动静。 仅做这些,宋军连利州的城墙都没摸到,十余日已然过去。 转眼已是腊月二十九,年关已至。 大宋兴昌六年、大蒙古国蒙哥汗八年,两国在无休无止的战火中终于马上要度完这一整年。 …… 皇泽寺。 这是武则天的祀庙,位于嘉陵江西畔的悬崖上,与利州城隔江相望。 武则天便是出生在利州,她父亲武士彟曾任利州都督。因此,武则天称帝后改造了川主庙,取“皇恩浩荡,泽及故里”之意,改名皇泽寺。 如今,皇泽寺已是利州蒙军在西岸的最后一个制高点。 驻扎在寺外的蒙古汉军们也想要过年…… 名叫“许桥头”的蒙古汉军坐在一石头上,弯着手指头算了算,转头向他的百夫长“张强”说了一句。 “头儿,过年了,丢几个轰天雷,听个响呗?” “闹呢?”张强骂骂咧咧,“才剩几个了,是给你个猢狲听响用的吗?” 许桥头咧嘴一笑,露出黑乎乎旳牙。 张强想了想,却也兀自喃喃道:“到哪搞些爆竹来才好。” “城里才有咧。” 许桥头拍着脖子上的虱子,望向大江对岸的利州城,道:“也不知蒙古贵人们过不过年。” “关你屁事。” 许桥头只是笑,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活得麻木,一年到头唯一的盼头也就是过年了。但今年过年又不能回家团聚,连爆竹响都听不着,也就没甚指望了。 许桥头是个瘸子,本是利州西的青坪子许家岩人,几年前战乱时逃难了。 后来,听说蒙古人在利州招抚流民归乡种田,他半信半疑,反正也活不下去,就随着乡民回来了。 没想到真有田种。 每年的收成当然是缴上去,但能留下够他活的田粮,日子也就重新安生下来,觉得蒙古人也不错。 偏是天杀的宋军又要打过来,打过来又守不住,糟蹋了他的田。 这次汪大帅征兵,人人有酒肉,守住利州还有封赏。 许桥头馋那一顿肉,信汪家的名声,遂当了蒙古汉军。 眼见宋军凶狠,把别的山头全打掉了,下一个就轮到皇泽寺……许桥头也没啥感觉。 反正,他就只是听天由命地活。 忽然,杀喊声响起。 “宋军来了!” “哪啊?” 许桥头瞪大眼向山崖下望去,只见嘉陵江水浪滔滔,哪有宋军的影子。 “后面!后面……从山里杀出来了……” “天杀的宋军!大过年的,就不能过完年节再打吗?” “一点规矩都不讲。” “蒙古爷爷都躲进城里喽,要我们这些苦哈哈们卖命。” “腊月底送了命,正月的孤魂野鬼漫山飘喽。” 终究宋军还没冲到跟前,这个百人队犹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絮絮叨叨地开始调整砲车。 第一轮抛射,先是将石子装进砲车里。 许桥头把死重死重的绳索绑在肩上,如同一头老牛般任劳任怨。 他心里有气,想喊些什么。 于是任那绳索把他勒得满脸通红,他大吼了一句。 “狗娘养的们!大过年打仗,老子恨死你们喽!” “抛!” 砲杠被他们重重拉下,石块向山林中重重砸去…… 然而,前方已有溃军惨叫着冲过来,之后是提着刀的宋军大步追赶过来。 血一铺开,许桥头就吓傻了,转头就往砲车后面躲。 “千夫长躲进皇泽寺啦!” “杀过去!”张强还在大吼,不停挥刀赶着士卒们冲上去迎战宋军。 许桥头往砲车下又缩了缩,只见整个山崖上都是人在跑。 惨叫声传来,他吓得直哆嗦。 一条血流缓缓流下,流过他的膝盖…… 之后,有大喊声传来。 “父老乡亲们听着……上等人躲在利州城里,躲在山垒里,让你们风餐露宿地卖命……值吗?!” 一开始,许桥头没仔细听。 但渐渐的,他听出了宋军喊话带着利州的口音。 “收复利州,分田种地……三年不纳征,不纳贡……不纳贡,不作下等人……” “重归大宋,到营里过年,听戏听曲……” 远处,还有人用利州话唱起山歌。 “去背火纸来背盐,婆娘娃儿都靠它,千年茶树留木门,万里茶道绕嘉川……” 许桥头探出头,想看看仗打完了没有。 目光落处,只见张强已点了一個轰天雷,抱着它径直向宋军阵中冲了上去。 “兄弟们别信这些猢狲,莫忘了汪大帅给我们的好日子!” 许桥头瞪大了眼。 他知道,张强这百夫长原是总帅府的一个兵,才新任了百夫长。说是守住利州城,就能进八都鲁军,当上蒙古人。 前方,张强已冲到了宋军当中,扬起手,想把轰天雷抛出去。 “嘭!” 铁片四溅,一地的血肉横飞。 十余个宋军惨叫着倒在地上。 但没有更多的人随着张强一起冲。 这个百夫长用自己的命,让许桥头在年节前终于是听了个响…… ~~ 利州城头上,汪翰臣抬头望着对岸的悬崖,只见蒙军的大旗倒下,一柄宋军旗帜被插了起来。 “十一日,李瑕拔掉了我们十三座山头啊。”汪惟正道。 “那又如何?” 汪翰臣很清楚,这些制高点掌握在蒙军手上有用,能打到宋军营地。宋军不得不拿,但拿了,对攻城并无大用。 接下来,宋军还是要造浮桥,从嘉陵江对岸过来攻城。 “这些杂兵,本就是用来拖住宋军的。”汪翰臣道,“死了不可惜。” “拖住宋军?”汪惟正问道:“五叔,我们三万人,宋军仅八千人,为何要拖?打得越久,利州之损失岂非越大。” “不可小觑了李瑕。”汪翰臣道:“多翻阅近年川蜀战报,李瑕之名虽列于诸多宋将之后,然凡我军大败,皆遇此子。他年岁与总帅相仿,却已任宋军成都总管。” 汪惟正讶然。 他这个年纪继任总帅,平时再谦虚,骨子里也自认为是天下间最年轻的帅才。 不服输的念头便泛上心间。 汪翰臣又道:“钓鱼城之战,我蒙古大军大败了一场,士气正低,总帅又继任不久。宋军则不然,乃锐气正盛之际。故而越拖越有利……另外,很快大军便会撤到汉中。到时便可不战而胜。” 汪惟正这才完全明白,为何说城外那些兵力是用来放弃的。 以那些没用的杂兵,消耗掉宋军的攻城时间…… ~~ 许桥头已成了俘虏。 他被绑着手,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宋军大营。 他背脊很弯,始终还是那副听天由命的姿态,唯得听到一声锣响,他才抬头看去。 远远的,只见宋军大营中央搭了个台子,上面有人敲着锣,扯开嗓子大喊起来。 “腊月二九,年关将至,既入了营中,不是袍泽兄弟,便是父老乡亲……” 许桥头忍不住便停下脚步,傻愣愣地望着,听那人用戏腔报着明夜要在这台上唱的戏目。 想起来,家乡最后一次有这样的年味还是在很多很多年前,那时他才五六岁,坐在村口的板凳上感受着那热闹…… ~~ 李瑕站在小山包上,正向南面望去。 这一整年,真是一直在打仗,仿佛无休无止,他当然也有想见的人。 远远有哨马奔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报大将军,利州城蒙军在城头喊话,请歇战两日……” 李瑕回过神,不用想便明白汪家叔侄是何心思。 拖而已。 “到城下回复他们,可。” “是!” “再替我递句话,‘久闻汪家世代喜收藏书籍,阔端屠蜀,鞑虏争抢金玉财帛,唯汪世显搜寻典籍,捆载而去。今趁此歇战之际,可愿借阅一书于我?’” ~~ 汪惟正听着城下喊话,愣了一愣,方才负手道:“且问对方信使,李瑕欲借何书?” “城下宋人听着,我家总帅相问,尔欲借何书?” 不一会儿之后,城下宋军大喊声便传了上来。 “《墨子》,不知汪家可有?!” 汪惟正又是一愣,喃喃道:“这李瑕,好狂妄……” 正文 第500章 哑谜 傍晚时分,哨马归营,将一本书籍递给李瑕。 “大将军,这是从鞑将那要来的书……” “将军小心,恐书上有毒。” 孔仙连忙上前,隔着布先把那书接过,待一看是本《墨子》,不由笑了笑,抛在一边。 “将军若欲看墨家典籍,让末将默录一本便是,何必向汪惟正借?” 李瑕拿起那书,道:“孔将军放心,汪惟正不会在书上抹毒。算时间,他须臾便给了书,来不及抹毒……且,汪家乃典藏世家,不会坏这名声。” 孔仙唏嘘不已。 北地世侯有士族遗风,多有护书之人,从未听过有抹毒于书之事。 反倒是大宋这边,偶有士大夫以此手段暗杀政敌。 如史嵩之杀杜范。 这才是他如此紧张的原因。 “将军为何要在此时看《墨子》?” “以往我太不了解先贤典籍了。”李瑕道,“近来观兵书,说攻城之法、术、道,其中‘道’者似与墨家‘非攻’一说有契合之处,寻来看看。” 孔仙虽知李瑕战意坚决,但还是提醒道:“将军当知,‘非攻’并非‘非战’。” “是,我明白。” “当今天下,蒙鞑肆虐,民不聊生,天命殛之。我等御寇驱虏,此为义战,上合圣王之道,下合国家百姓之利,确合‘非攻’之说。” 李瑕翻开书,找到孔仙说的这段,反问道:“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孔仙道:“正是如此,顺应民生天命,除暴安良。” 李瑕点点头,道:“尽信书不如无书,兵书也好、墨子也罢,各取其精华。利州一战我要如何打,很简单,且已明白告诉汪惟正……利州民心在我,城必克。” …… 暂时而言,这还是一个哑谜。 因为纵观整个战场,李瑕分明已失去了进取汉中的时机。 甚至,他已经连攻下利州的时间都耗尽了…… ~~ 腊月三十。 吕文德兵抵巴州城下,欲与俞兴、向士璧、刘整合兵。 他自是没想到刘整已设下伏兵,才策马入营,几支暗箭便向他激射而来…… 幸而,向士璧麾下副都统曹世雄其实是假意投降刘整,在此关键之时突然反水。 “刘整反了!” 曹世雄及时杀出,直扑那些放暗箭的叛军。 他不过只有十一人,却是打乱了刘整的布置,吕文德因此避过要害。 “给老子杀了刘整!平叛!” 吕文德勃然大怒,当即提兵围杀刘整。 此时大营中,刘元振的亲随惊见有变,护着刘元振便要走。 “松开!”刘元振大怒,一脚踹开亲随。 “大郎快走啊!吕文德兵力雄厚,刘整本就不是我们的人,何必与他同死?!” “武仲兄诚心归顺,我既来招降,万无弃他不顾之理!你速去命巴州城守军赶来,若迟了,我一死而已!” 话罢,刘元振竟是单人匹马,直冲战场。 “将士们勿虑,刘家长子犹在,蒙军随后便来!” “只须杀败吕文德,大蒙古国必赐有功者金符、银符,刘某以人头作保!” 原属于刘整、向士璧麾下的降兵本都是悍勇之辈,偏随吕家军出征以来从未有过封赏,见蒙古人如此大方,登时士气大振。 刘整本有退意,但感念刘元振之义气,遂身先士卒,策马冲上,便要斩杀吕文德。 吕文德负伤在身,见叛军如此锐气,又担心巴州城内蒙军杀来,只好撤退。 这一撤,便成了大败。 刘整却是猛将,叛宋之后仿佛是如虎脱笼。趁胜掩杀,直追了宋军二十余里,斩首三千余人,方才回了巴州城。 刘元振为人极大方,已备好酒肉犒赏叛军、大行封赏。 这个大年三十,巴州城一片沸腾。 而吕文德的防线已全盘溃败,再无力阻挡蒙军…… ~~ “刘整!杨文安!全他娘是忘了国恩的狗畜生!斩尽杀绝!斩尽杀绝!” “大哥,大哥,莫牵动了伤口……大过年旳,就别骂了吧?” “闭嘴!他们那不会下蛋的爹娘捡回来的狗崽子!老子……咳咳咳咳……” 骂了一夜,吕文德终究是没办法挽回战局。 他便这样迎来了兴昌七年。 这次入蜀,已成了吕文德战场生涯中少有的失利。 若要怪谁,首先还是怪李瑕非要堵住剑门关,不肯放走蒙军,且还诓骗他谋什么汉中。 于是到了大年初一,吕文德便转而大骂李瑕。 “小畜生,老子一定要杀了他!省得他如刘整一样叛宋……” 而这日,吕大用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本该更快到,但巴中已失,只能绕过山林小道,耽误了许多日子。 “祝大帅新年大吉,小人带汪惟正的头颅……” “老子吉你娘!”吕文德已没心思再听李瑕马上要拿下汉中这种鬼话,“你怎没死在蒙军箭下?” …… “什么?!李瑕曾把你扣在剑门关数日?!” “是。”吕大用道:“他的人还摸走了小人浑身上下许多东西,不过,利州真是马上要攻下了……” 吕文德大怒,上前一脚踹飞地上那颗头颅。 “还他娘唬老子?!老子必要杀了这姓李的小……” “大帅!” “大帅!” “快!请大夫……” 吕文德由此在晕厥之中度过了兴昌七年的大年初一。 ~~ 同时,莫哥已率大军赶到巴中,与刘元振、刘整合兵。 得了刘元振分析,蒙古宗王、将领们终于对李瑕其人的野心与能耐有了更多了解。 李瑕意图攻汉中这样狂妄的设想,也被摆到了他们面前。 莫哥大怒,火速兵进米仓道,准备抵达汉中之后马上派人支援利州。 同时,他遣汪忠臣返回攻剑门关,以牵制李瑕的兵力,缓解利州压力。 新年尹始,蒙军终于从钓鱼城之战的困厄局面中走了出来,重新把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 而李瑕与汪惟正约定停战了两日,一直到正月初二才开始继续攻城。 宋军在嘉陵江上大造浮桥,试图能让兵力直抵利州城下。 但利州守军能在城头将木石抛射到江中,摧毁宋军的成果。 又数日过去,宋军依旧难以摸到利州城墙。 …… “五叔,我真是看不穿,李瑕到底是名将还是庸才?” 汪惟正感受到守城比预想中轻松许多,抬手一指,道:“李瑕既舍不得伤亡,不敢猛攻。岂还有攻下利州的可能?” 汪翰臣眯着眼,也是没能思考出李瑕到底要如何攻城,最好只好道:“莫忘了昭化城之战,此子用兵虚虚实实,或是在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汪惟正沉吟道:“可我们已派哨马四处查探,宋军并未挖地道、筑坝蓄水。” 这是他们从昭化城失守中得出的教训,担心李瑕明面上是在缓攻,背底里又搞偷袭。 偏偏没有。 汪翰臣苦思无果,摇了摇头,道:“谨慎便是。” 汪惟正笑了笑,调侃起来。 “李瑕能在年节之时同意歇战,显然是顾忌利州民心,生怕百姓怨宋军不让他们好好过年。但这等疲弱攻势,真能收拢人心不成?异想天开罢了。” “民心?无用之物罢了。”汪翰臣喃喃道:“何况,利州谁不感念二哥恩德……” 远远的,有哨马从北方而来。 “报!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 “我等奉巩昌军元帅、权便宜都总帅府事、汉中屯戍汪良臣之命,领兵八都鲁军一万人,来援!” 汪惟正大喜,道:“是四叔的援兵到了。” “莫开城门!”汪翰臣却是皱了皱眉,抬手喝道,“我观李瑕用兵,最喜偷袭,先核验清楚再说。” 过了一会,吊篮将两个援兵校将拉上城头,却真是汪良臣麾下偏将赵定远。 “末将见过总帅、五元帅。” 汪翰臣望向北面金牛道,沉吟片刻,问道:“四哥可好?” “两月前四元帅得到先总帅战亡消息,悲痛欲绝,卧病不起,末将离汉中时,才稍有好转。” 说到汪德臣阵亡的消息,汪惟正不由眼眶一红。 赵定远又道:“四元帅近日收到刘家传信,称是先总帅乃为宋将李瑕暗算,故而,他得知李瑕正在攻利州,本欲亲自提兵来为总帅报仇,但他病体……” “什么?!”汪惟正才听到一半,已怒发冲冠。 “李瑕?!” “李瑕?” 汪翰臣惊问道:“怎会是他?他是从成都提兵来的,钓鱼城……” 川蜀这个地界道路难行,消息难通。但随着刘黑马回到陕西,已开始向各方世侯传递消息。 由此,李瑕的所做所为、战略意图,已开始被越来越多的蒙军将领知晓,再难遮掩…… 正文 第501章 帅才(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9/11) 汪惟正失神了很久。 他在巩昌时得知父亲战死,却不知具体是哪个宋将所为,当时连钓鱼城的蒙军都全然不知李瑕之名,蒙哥只急召他觐见。 他南下到利州,得知蒙古大军在钓鱼城大败了,便驻扎下来,等待具体消息。 与李瑕交战的这些日子,汪惟正全然没想到江对岸那个与自己同岁的宋将李瑕……竟是杀父仇人。 呵,还借了本书给他,仿佛是一桩战场留墨香的美谈。 让人无尽的愤怒涌上来! 直到许久之后,汪惟正才得以冷静,思考着要如何杀了李瑕。 但其实不用思考。 城坚墙厚、粮草充沛,又得了一万强兵支援……怎么看,必能击败李瑕。 “父亲在天有灵,且看孩儿为你报仇雪恨!” ~~ 正月初六。 得到汉中援兵的利州军一改之前的谨慎作风,开始反攻宋军。 利州之战,像是此时才真正开始。 但与预想中宋军攻、蒙军守的场面不同,反而成了蒙军主攻、宋军主防。 蒙军船只从利州码头驶出,再次逼向对岸的宋军阵地。 西岸的山顶上,宋军占领的砲车至此才开始起到作用,不停向蒙军船只砲射木石。 战事甫一开始,便完全打破了之前的平和,陡然惨烈。 每日嘉陵江上都抛下大量旳尸体。 初六,蒙军在砲石攻击下被砸毁船只三十二艘,损失仆从军两千余人,宋军死伤四百余人。 初七,蒙军被砸毁船只二十六艘,损失仆从军不到两千人,宋军死伤近五百人。 初八…… 宋军的木石箭矢越来越少,战亡越来越大。 蒙军消耗了宋军之后,才开始派遣出战兵,渐渐占了优势…… 正月十一。 “嘭!” 巨石从山顶砲车上抛出,砸中江面上一战船上,船翻,百余蒙军落水。 不时还有大石砸来,江面上水花溅起,但比前几日已稀疏了许多。 “救命啊……” “继续前进!” 蒙军将领李错大喊着,立在战头,喝令船夫继续向西岸划去。 李错是李庭望的亲兵,原本是来利州报信的。 没想到,人还未回去,昭化城已失守、李庭望已战死。 李错怒火攻心,誓要为李庭望报仇,遂请命为先锋。 他这种亲兵升上来的将领带不了多少战兵,汪翰臣只拨了两千仆从军给他,用来消耗宋军的木石、箭矢。 死的那些人不可惜,李错却活到了今日。 他自恃勇猛,非要再立些大功。 “靠岸!” 战船才靠岸,李错直接领人杀了上去。 他手中弯刀猛斩,顷刻便杀了一个宋兵。 “守住江防!”一个宋军校将眼看砲石之下还有蒙军船只杀上岸来,连忙提兵过来防御。 李错看得出他们很是疲惫。 毕竟宋军仅有不到八千人,蒙军却有四万余人轮流出战。 “杀破他们!” …… “铛!” 弯刀与长矛相交,两支兵马很快交锋在一起。 “放箭!” 嘉陵江上,十余艘战船迅速漂来。 这是一小支蒙军精锐,趁着宋军木石不足之际终于杀到江岸。 “噗噗噗。” 后面的宋军惨叫着倒下。 与李错交锋的这一小支宋军很快被支援上来的蒙军包围,苦苦支撑。 “死吧!” 又鏖战良久,李错一刀斩下,终于是斩杀了那名宋将。 “啊!”被包围的数十宋军大怒,提矛杀上…… ~~ “俞田!” 刘金锁刚杀退自己防线上的蒙军,领兵支援俞田,正大步狂奔。 不想,只见到俞田倒在了那蒙将刀下,刘金锁心头大恸。 他蓦然想起在剑门关时,俞田还在苦练攻城。 结果,云梯都还没架…… “你娘的!去死啊!” 短短六个字,刘金锁箭步如飞,竟已杀到李错面前。 李错正在心里念叨着“千户,看到了吗?我要为你报仇……” 这念头未歇,一柄长枪已猛刺过来。 李错奋力去挡,但对方力气极大,挟怒而击,竟是径直贯穿了他的胸甲。 “死啊!” 刘金锁怒吼一声,继续向前方的蒙军冲杀上去,状若疯虎…… ~~ “报!俞田战死了……” 战台上,李瑕闭了闭眼,又迅速睁开。 “传令下去,茅乙儿带人顶上。” “是。” 李瑕又迅速喝令道:“再催山顶砲台,务必杀伤蒙军……” 忽然,有哨马从南面奔至。 “大将军!苦竹隘杨奔、剑门关宋禾同时派人……” “说。” “汪忠臣已率两万余兵力,猛攻剑门关!” 李瑕猛然转过头。 那哨马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眼神。 像是……赌徒瞪着要开盘的骰子? ~~ “李瑕,去死啊,去死啊!” 利州城头上,汪惟正已完全失去了原来的风度翩翩,他紧握着拳,不停在心里诅咒着。 这一战,他显然能大胜。 李瑕会因为狂妄,深陷死地。 低估了大蒙古国的国力,以为大汗一死,就能为所欲为? 蒙宋交战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个蒙古世侯占领的城池,能让这些软弱的宋人攻打下来。 汪惟正心中无数念头闪过,已不可自拔。 “报!” “报……总帅……” 直到有哨马到眼前了,汪惟正才反应过来。 “何事?” “汉中求援!” “什么?”汪惟正回过头,“哪里?” “汉中求援!宋将张珏偷袭汉中……” 汪惟正愣住。 他猛地重重捏了自己手掌一下,只觉一股剧痛传来。 “你再说一遍……谁?哪里?情况如何了?!” “只知……才发现宋将张珏领两万兵马来攻,已有宋军趁夜偷袭了东门,元帅据内城而守,但城中兵力不足,急请支援!十万火急!” ~~ 若俯瞰整个汉中、川蜀的地势,可以看到有三条由川蜀通往汉中的路。 由西向北,分别是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 最西面的金牛道上,数不清的蒙军正在围攻李瑕这部兵马……汪忠臣率两万余人猛攻剑门关、利州已聚集了四万兵马。 而在中间的米仓道上,莫哥正率两万余蒙军赶往汉中。 这些几乎已是川蜀所有能调动的蒙军兵力。 去岁蒙哥从草原出发时带来了四万大军,沿途征召世侯的汉军聚集十万余人。 草原来的四万大军有半数折在了钓鱼城;而史天泽已领着两万余人火速退往河南。 剩下的,几乎都已在金牛道、米仓道上。加上利州蒙军,再加上抽调来的汉中一万兵力。 为何要这般打? 攻李瑕不到一万人的兵马,真需要六万余大军? 蒙军也并不明白。 剑门关一失,分割在南、北两地的蒙军根本无法及时联络,不知利州形势; 吕文德一堵,莫哥被断了北上的道路,不能及时北上,不知汉中情形如何; 汪德臣一死,汪家对李瑕仇深似海,汪良臣一得到利州消息,立刻派兵驰援; 米仓道一开,莫哥便果断决定歼灭李瑕所部,要消除“忽必烈通宋”隐患…… 一时间,剑门关到利州、这段短短的金牛道上,蒙军前后包夹。 没有人想到,还有一支宋军,在这时候从最东面的荔枝道杀了上去。 荔枝道,由重庆直抵子午镇,西向便是汉中。 在重庆府、合州,正是王坚、张珏、易士英、王益心、阿吉等将领所统的钓鱼城守军、泸州军。 他们答应过李瑕,哪怕未得朝廷调令,也必定支援。 李瑕形容这是一场他与莫哥的赛跑,而他的跑道上,阻碍太多了。 但,这从来不是他的个人赛…… 利州坚城墙厚,重兵守城,李瑕根本没有五日、十五日之内攻下的可能,但他却可以引起蒙军的高度紧张。 他还可以挑起汪家的仇恨。 一开始,他便未选择附蚁攻城,还是占下西岸制高点,为的就是守。 守他吸引来的所有蒙军,为袍泽友军创造机会,拿下汉中。 只要拿下了汉中,那夹在汉中与剑门关之间的利州,何须强攻? 他向汪惟正借阅《墨子》,谈“兼爱非攻”,预示的,便是这一切…… ~~ “攻城有法、术、道三者,攻城之道,即不攻坚城。故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利州城头上,汪惟正已看出李瑕的打法,其后,便回想起汪翰臣论攻城之事。 “古来,擅攻城之道者,汉高祖皇帝,一万人直捣关中,可谓出神入化……” 汪翰臣却忽然大吼道:“鸣金!” 继续攻李瑕? 李瑕完全可以守退剑门关,为何硬扛在这里?分明就是为了拖住利州的兵力。 必须收兵,必须立刻支援汉中。 因为汉中远远比利州重要,汉中才是接连川蜀与巩昌、与蒙古国的要地,汉中一失,利州便是死地。 “五叔,再攻几日,只要再攻几日,必可杀了李瑕……” “立刻鸣金!”汪翰臣一把拉开汪惟正的手。 他已没有工夫教这屁都不懂的小娃儿。 ~~ 嘉陵江畔,李瑕放眼望去,只见蒙军如潮水退去。 他疲惫地摔坐在地上。 “攻城之道、兼爱非攻……要学得还有很多,还有……” 他心想着,开口,喃喃了两个字。 “帅才。” 为帅,比为将,难太多了。 如这一战,要调动太多路兵力,除了他这一路,还必须让吕文德拖住莫哥以确保张珏一路有足够的时间;也要考虑太多的地势、敌我的反应…… 为帅者,当谋全局。 李瑕还不是蜀帅。 但放眼蜀地,莫哥、吕文德、汪惟正……这一个個大元帅,试问,谁主局势? 正文 第502章 北移 钓鱼城。 王坚站在城头上,向北眺望了良久。 刚过了年,他已五十七岁,重伤之后已完全没了以往的体力,缓缓坐下来。 周围没旁人看到。 张珏已带走了城中几乎所有的青壮,这段城墙并无人守卫。 王坚倚着城垛,独自消解着心中的情绪。 击退十万蒙军、斩杀蒙古大汗,这旷古未有的大功之后,人无非还是活着,依旧会有孤独、会有忧虑。 远远的,有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王坚咬了咬牙,撑着墙,又站直了身体,转头看去,只见是一群少年兵持着长矛排列走过来。 他们大多已有十三四岁了,最小的是走在最前面的王立,过了年才九岁,脸上的表情却一本正经。 “见过将军!” 王坚笑了笑,道:“大过年的,你们不在家里帮忙做事,跑来城头做甚?” “守城!” 少年们齐喊,掷地有声。 “张将军带兵杀鞑子去了,城中还有男儿守城!” 王坚只是笑,脸上的皱纹已不像战时那样坚毅,多了几分和蔼。 “你们继续巡视,我扶王将军回将军府!”王立喊道。 他手一伸,将长矛递出去,转身。 身材虽然小,但每一个动作都在用力。 王坚任王立扶着,缓缓走下城头。 “钓鱼城,从来没这么安静过,真像是个山头喽。”王坚道。 王立懂事,应道:“等张将军杀完鞑子回来,还热闹的。” 他们才下了石梯,只听城头上旳少年兵们已大喊大叫起来。 “有兵马!” “怎么做?怎么做?” “报将军!城北有兵马来了……” “看旗号啊,看旗号啊,我爹就是那么说的……” “怎么看呀?” 好一会,才有眼尖的少年大喊起来。 “是大宋的战旗,是‘吕’字,看!是两个口……” ~~ 吕文德走进将军府,在大位上坐了,怒瞪了王坚一眼,喝道:“兵呢?!” 王坚抱拳道:“禀吕帅,末将已命张珏、易士英统兵北上荔枝道……” 他从李瑕离开钓鱼城说起。 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很简单,且历来兵家常用,并不稀奇。无非是李瑕、吕文德两路兵马都是用来吸引蒙军主力,为张珏创造机会。 “砰。” 案上的破茶碗突然砸在地上,打断了王坚的叙述。 瓷片四溅。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蜀帅?!”吕文德勃然大怒,怒叱道:“你他娘的知不知道这是大罪?!” 王坚知道。 从来没有一个蜀帅,敢贸然调走钓鱼城、重庆府的兵力。 此乃长江上游重镇,社稷之门户,一旦兵力空虚,以蒙古骑兵之迅速,宋军步卒根本来不及回防。 万一重庆失守,大宋便有亡国之祸。 哪怕明知蒙哥死后,莫哥无心攻打重庆,也绝不能赌。 也从来没有一个蜀帅敢不上报朝廷,擅自作主北复。 当年,大宋联蒙灭金,朝堂上争来辩去,许久才决定端平入洛。待宋军收复三京,立足未稳,蒙军已至。 机会只在一瞬间,谁敢擅作主张? 王坚本也不敢,但他与李瑕同生共死,从十万人大军中杀出来,性命都不在乎,又如何能吝于给一个承诺? 承诺之后,如何反悔? 他承受着吕文德的怒火,无法辩驳。 吕文德确实有愤怒的理由。 三万吕家军于野战中硬生生抵抗了五万蒙古骑兵近一个月,阵亡数千人,吕文德也负重伤。 但这些川蜀将领们,却从头到尾都瞒着他堂堂蜀帅。 “王坚!是否老子对你太客气了?!” “吕帅息怒,此事是末将主使,其他诸将,皆是受末将欺瞒。” 王坚话到这里,已脱了头上的盔甲,吃力地摆在地上。 “一切罪责,末将愿一人承担。” 吕文德怒气不消,一字一句道:“你担不起,再大的功劳,都抵不了你的罪……” ~~ 见过了王坚,吕文福又上前劝吕文德消气。 “大哥何必置气?无论如何,这四川制置使是大哥,收复汉中功劳始终是大哥的。李瑕当时说的清楚,绝不敢抢……” “别与老子提这小畜生!”吕文德暴喝一声。 吕文福吓了一跳,生怕他又晕过去。 “咳咳咳……还不清楚吗?这小畜生从头到尾都在算计老子……派人去杀了他,我不论你用何手段,老子要他死。” “是,是,一定弄死他。”吕文福道:“但,不如等收复了汉中?” 吕文德不应。 吕文福又低声提醒道:“大哥,榷场。” “嗯。” 再大的脾气,吕文德终究是闷哼了一声。 吕文福不明白他为何有这般大的脾气,是,确实被李瑕耍了不假。但只要张珏能攻下汉中,总好过白损失了那许多兵力最后什么也没有吧? ~~ 而见过吕文德之后,王坚担忧的却不是个人前程性命。 他到了吕家军中,费心打探……之后,脸色渐渐忧虑起来。 李瑕的整个大方略基本成功了,但必然会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变故。 比如,刘整叛了。 若刘整不叛,李瑕或还能让吕文德在巴中多守一段时间。 但现在莫哥已然北上,张珏既要堵住米仓道,还要攻下汉中……可想而知,压力极大。 王坚忧虑不已,思来想去,又招来麾下唯一还留守在钓鱼城的将领赵安。 “你快马至剑门关,告诉非瑜吕帅大败之事,请他务必及时支援君玉。” 赵安却不马上走,反而脸上满是关切,小心问道:“将军,吕帅对你……” “快去!” 王坚眼一瞪,怒叱了赵安一句,将其赶走,自己则转身再次去恳求吕文德派兵支援张珏…… ~~ 而蒙军的消息却是更快。 正月十四,还在强攻剑门关的汪忠臣便得到莫哥的快马急信。 “你说什么?!” 汪忠臣难以置信,喃喃道:“宗王在米仓道被宋军堵了,这怎可能?” 他摇着头,已是跌坐在椅子上。 “该死,李瑕强攻利州是假……汉中……汉中!” “传令下去,全军立刻北上米仓道!” 汪忠臣觉得自己就像個无头苍蝇一样在这里来来回回乱跑。 就是不认为自己能在短时间内突破李瑕的防线,才选择重回米仓道。 李瑕的名声、事迹,突如其来地砸在他面前,迅速引起了他深深的忌惮。 ~~ 汉中这地方的位置实在是紧要,是从关陇入蜀的必经之地,亦是蒙军要撤退的必经之地。 眼下,蒙军最要紧的就是支援汉中。 万一汉中被宋军抢占,那就更得在这之前离开米仓道。 否则,所有被困在川蜀的蒙军都成了困兽,真真正正成了被关起门打的狗。 整个川蜀战场的重心正在全面北移,不约而同地杀向张珏。 ~~ 在钓鱼城,吕文德怒发冲冠地拒绝了王坚的苦求。 “老子最后再说一次,老子要还镇重庆,重庆绝不容有失!” ~~ 唯有李瑕开始对利州发起了最凶猛的攻势。 他很清楚,自己会是张珏唯一的援军…… 正文 第503章 家乡 利州。 “五叔,为何要走?我们分明能守住……” “赵定远的兵马在百牢关被宋军堵住了。”汪翰臣低头看着地图,提笔在金牛道到汉中出口处的百牢关圈了一下,眼中泛起思量之色。 宋军能出现在百牢关,为何呢?是拿下汉中了,还是考虑深远,抢先了四哥一步? 此时汪翰臣耳边又响起汪惟正的喋喋不休。 “哪怕让汉中援军回去,利州城依旧是兵多城坚,完全可挡李瑕,待解了汉中之围,我们……” 汪翰臣不应,思量良久,起身便要往外走。 汪惟正伸手拉住他,道:“侄儿不明白为何要走。” 他壮起胆气,瞪着汪翰臣,又补充了一句。 “侄儿才是总帅。” 汪翰臣心急如焚,耐着性子道:“再不回防汉中,一旦被宋军堵死,我们会死。” “侄儿不怕死,只要能杀了李瑕为父报仇……” “够了!” 汪翰臣终于大怒,吼道:“有工夫异想天开,不如多看两眼地图!” 汪惟正一愣。 从小到大,他还从未被人这般吼过。 而案上那张地图已被揉成一团,砸在他脸上。 “杀李瑕?他站着让你杀?人家往剑门关一退,你这三万杂兵攻得下吗?!你看看这利州的位置,金牛道上一座小城,前后一堵,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地。到时谁当你是个总帅?!争着、抢着,拿你的人头去投降李瑕!” 汪翰臣也是已忍了三四日,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尽数抖出来,也自觉失态。 他拍了拍汪惟正的肩,脚步匆匆,又去安排兵马。 汪惟正蹲下,捡起地图,愣愣出神。 十九岁的总帅,走到哪里都是所有人敬着,用献媚的目光看着……他曾感觉,天上谪仙也不过是自己这般。 结果,战事才有不谐,一切都被拆穿了。 蹲了许久,汪惟正才收拾好心情,往城中校场找到汪翰臣。 汪翰臣毕竟成熟,并未将方才的争吵放在心上,道:“总帅,依我之意,我们领城中八千战兵北上,余下旳废……余下兵力,继续守卫利州。” 汪惟正似乎有些变了,点点头,问道:“粮草是否烧了?” 汪翰臣一愣,之后摇了摇头,道:“不必。我们之所以走,怕最坏的局面而已。一般而言,利州能守住。” 汪惟正道:“能战之士早已被父亲、大伯带走,随大汗伐蜀。仅存的八千精兵皆在此,那两万驱口,真能守住?” “守城不须战兵,能往城下抛木石就行。”汪翰臣道:“利州环山靠山,城高墙坚,两万人完全能守住不到八千人的攻城。 “五叔所言甚是,正常作战,宋军确实没有攻破利州的可能。” 汪惟正却变得比汪翰臣还果绝,道:“那不如留下一队心腹,李瑕若攻不破利州则好,万一利州将破,便纵火烧粮,如何?” “总帅说的是。”汪翰臣感受到了汪惟正的变化,道:“方才……” “五叔不必多言,侄儿明白。”汪惟正道:“巩昌,才是汪家的根。” ~~ 汪惟正已完全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与吾父经营十年之利州城共存亡、与城中军民共存亡。” …… 但就在利州城外的嘉陵江畔,还有人记得汪德臣的恩惠。 许桥头脸上挨了一拳,跌坐在地上,又爬起来,抬手指向了面前的许魁。 “好……打得好!”许桥头大哭着喊道。 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瞪着许魁,向后退了一步。 “许鬼斗,你他娘本事了,当官了……打我……我活该被你打……我活该把最后一袋粮给你逃难……” “我记得!”许魁怒吼道:“但你个龟孙不许在老子面前说汪家好!” “老子活该欠你的,就你有本事,你娘活得久,让你能讨上媳妇、有娃……老子呢?光棍一条,死喽就死喽。”许桥头喊道:“老子活该欠你的。” “这是粮的事吗?!你当了鞑子兵!” “老子是个种地的……” 许魁冲上前,吼道:“蒙古人就是嚼着你种的口粮杀下来,你知不知道他们杀了我多少袍泽弟兄?!” “就你个龟孙有弟兄……老子能管得了吗?树皮没得啃,要不是汪大帅招你老子回乡种地……” “我去你娘的!”许魁抬脚便踹。 许桥头抱着头大喊道:“踹死你老子啊……踹死啊……村里哪个人不说汪大帅好……许鬼斗你个龟孙再也别回村里……” “你还说!” “这些年谁给你扫你家的坟?!” 许魁突然停下脚,红了眼眶。 许桥头在地上滚着,大骂起来。 “你们打下来……又咋样?能把村里人全迁到哪个山垰垰去……当个死在外面的野鬼……明年蒙古人再打回来,你们又逃……把全村人害死!害死!” “你还要我打你!” 突然,有人快跑过来,拉着许魁,提醒道:“将军过来了。” …… 李瑕走到许桥头身边,伸出手。 “起来。” 许桥头敢在许魁跟前撒泼,那是知道许魁不会动真格的。 他又不知哪个东西叫“气节”,怕死得很,更不敢在李瑕面前嚣张,看都不敢看李瑕。 “小小小……小人……” 许桥头舌头如打了结一般,话都说不出来。 李瑕道:“方才你们吵的,我都听到了。这样,我向你保证,这次收复利州之后,不会再有蒙军入蜀抢掳,一个都不会有。” 鬼使神差地,许桥头问道:“真的?” “真的,川蜀的门户在汉中,我们打到汉中。” 许桥头不懂这些,壮着胆又问道:“田……真还给我们种?” 李瑕道:“你们给蒙人种田,一人种十余亩地,年产八十石粮?当然,田有肥瘠,我问了几個俘虏,这是大概之数。” “小人种二十亩……能种出百石粮食。” 李瑕道:“翻垄、除草、种地,一般男子种八亩地已是吃不消,你腿脚不便,能种二十亩?” “能咧。” “可觉活得像牲口?” 许桥头忘了李瑕是个将军,脱口而出道:“人哪有牲口活得好?那些马啊、牛啊,精养着咧。” “蒙人征你多少粮?” “全……全都拿走咧,每月发口粮……” 李瑕道:“我收复利州之后,三年免征,每年农闲时三个月徭役。三年之后,田税三十税一,每年两月徭役,人头税不收。你算算,多久能攒下钱娶媳妇?是否活得像个人?算过之后,再说是汪德臣好,还是我好?” 许桥头不傻,不用算。 但他不信,只好傻愣愣看着李瑕的靴子。 看着看着,他又感觉到……这个将军是来真的,嘴里说的话没有一句空话,是实打实算过的。 李瑕的手还伸着,道:“起来。” “小人……手脏,小人自个起来……” 李瑕于是拍了拍许魁的肩,道:“凡事不要气急,遇到老乡就与他们好好说。不必争论是否汉奸,只说你在蜀南的生计。” “大将军,末将明白了。” “伤好了?” “好了!”许魁大声应道。 李瑕道:“可愿为攻城先锋?” “末将领命!必破利州!” ~~ 正月十五,元宵。 汪翰臣、汪惟正已领着精兵去支援汉中,又挑选了几个心腹将领率两万余兵力继续镇守利州。 短短半日之后,宋军便开始攻城。 这次,当先攻城的是昭化城以及附近山垒中被宋军俘虏的蒙古汉军。 “看,宋人也开始驱赶俘虏来送死了。” 守城的蒙军将领讥嘲大笑,随后下令道:“放砲石!给我砸毁他们的浮桥!” 砲石抛出,那些俘虏们开始鬼哭狼嚎…… 但渐渐的,局面开始不对起来。 宋军并非驱使俘虏搭云梯、附蚁攻城,只是拼命地搭着浮桥过来,其后是喊叫声传来。 “五娃在城上吗?我是你大哥啊!” “开城降了吧!汉中收复了!蒙古人逃了……” “朝廷分田免征了……” 各种各样的喊话声传来,城头上抛下的擂木渐渐少下来,偶尔还有城上的蒙古汉军产生了斗殴。 “别抛石头!我顺子叔在下面……” 这一日攻城,宋军依旧连城墙都没摸到。 就这样的攻势,打到宋军死光,利州都不可能被攻下…… 蒙军将领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强烈不安。 他们心里很清楚,李瑕连偷袭汉中这样的“攻城之道”都用了,又怎么可能再用强攻这种笨到要死的“攻城之法”。 利州不可能被强攻下来,但,失守已是必然。 总帅、元帅都逃了,谁都不傻…… 他们也只能派人安抚士卒,谈论着汪德臣的恩惠、许诺守住城后必有封赏。 士卒们千恩万谢,之后却暗自嘀咕起来。 “能信吗?” “总帅说共存亡,人呢?” “逃喽,见势不妙,赶紧逃喽……” ~~ 是夜,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整齐的叫喊声。 “投顺朝廷,过元宵啊!” “投顺朝廷,过元宵啊!” “……” 利州城由此一片大乱。 “快!烧粮草,撤出利州!” “烧粮草!” “……” “将军们要烧粮了!” “不能烧我们的粮啊!” “开城门!守住我们的粮!” “反了!反了啊!快开城门!” “杀蒙鞑!” “……” 许桥头一瘸一拐地跟在许魁身后冲进了利州城。 他不停地向每一个遇到的人喊叫着。 “你们被鞑虏欺负,活得不像人啊!”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激动。 也许是愤怒于蒙古人真要烧毁他辛苦种出来的粮,虽然这些粮从来就不属于他。 “来啊!把鞑子从我们家里赶出去!” 正文 第504章 汉中(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0/11) 汉中为何重要? 因为秦岭山脉横绝汉中以北;大巴山脉横绝汉中以南,只间只有汉中这一块盆地。 论东西交通,它西可进祁山,东可下长江; 论南北交通,每一条蜀道都必须经过汉中。 不论是穿过秦岭的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还是穿过大巴山的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 大宋南渡之时,张浚曾上书宋高宗,称“汉中形胜之地,前控六路之师,后据两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号令中原,必基于此!” 宋高宗并未同意把行在设在汉中,却让张浚经营此地。 张浚又重用吴玠,遂有了大散关和尚原大胜,使大宋在汉中、川陕、荆襄、江淮形成一字长蛇防线,保了大宋百年太平。 到了蒙金交战之时,金国以重兵扼潼关、守黄河,使成吉思汗也无法攻克。 之后,窝阔台联合宋朝,借道汉中,顺汉江而下,出南阳,之后北上与拖雷会合,围攻开封,灭金…… 若说川蜀居于荆襄上游,汉中却还居于川蜀上游。 它群山环绕,关隘险固,蜀道难行;同时却又四通八达,河流纵横,沃野广袤。 兵家必争之地。 此时每一个疯狂赶往汉中的人,都明白这些道理…… ~~ 正月二十三日。 张胜站在米仓关上,向南眺望,只见前方的山道上,数不清的蒙军又向这边杀来。 他已领兵在此守了整整十八日,抵挡了莫哥的两万余蒙军……真正从草原上来的蒙军。 就在前日,汪忠臣已领着两万余蒙古汉军赶来,使蒙军兵力多达五万人,在狭窄的山道上连绵数十里。 吕文德三万精锐,尚且抵不住这支蒙军。而张胜麾下,已仅剩八十一人。 “还能喘气的,都动动……” 张胜拄着刀,艰难地走了两步,指了指前方的关城上的垛口。 “老麻,你领十个兄弟守这里,至少杀一百个蒙鞑……” “统领,我们只有十七支箭了。” 张胜愣了愣,咧开满是裂痕的嘴笑起来。 他不再下命令,沉默了良久才道:“弟兄们,我给你们唱个曲儿……是出发前张将军教我旳。” “嘿,统领这嗓子,有甚好听的?” 张胜却不理他们,开口唱起来。 “刘邦令筑大坝关,秀水环流似江南。紧锁川陕南北道,不是英雄莫叩关……” 声音粗哑,到最后却渐渐高声起来。 张胜是在对冲来的蒙军喝骂着。 “不是英雄莫叩关啊!” 事实上,张珏命他去抢占的是更南面的大坝关,如此,抵达不住时还可以退一步,再退守这米仓关。 但蒙军来得太快,张胜没来得及。 到现在,他已无处可退了。 只能在这粗哑的歌声中,迎击着蒙军。 “杀啊!” 宋军放箭射去,举着石头砸去…… 米仓关极险,有“一关锁住陕川黔”之称,宋军虽只有数十人,却足足又抵抗了蒙军半日。 但今日攻打关隘的已不是草原来的不熟山地战的蒙古人。而是汪忠臣麾下长年在山林里穿梭的蒙古汉军。 他们耗尽宋军的箭矢,攀援而上。 “捅下去!” 张胜怒吼着,以长矛不停乱捅。 但宋军人少,最后还是有蒙军爬上了关头。 “噗……” 张胜倒在血泊里。 他不甘地瞪着眼,看到了石墙处有一行刻字。 “大宋绍兴三年二月十五,金贼犯汉中,弓手任荣拒敌……” 这是百余年前,与他一样的人刻下的。 一代一代,总有宋人,不屈。 他于是用最后一丝气力,抬起带血的手,想在后面写上些字。 他要把他麾下的将士们名字都写上。 但张胜却发现,自己记不清老麻名叫什么了,多少年了,一直就叫他老麻…… “噗。” 有蒙军走过,补了一刀。 …… 傍晚时分,莫哥终于登上了米仓关。 “连夜行军!支援汉中!” ~~ 正月二十六日,蒙军主力终于兵出米仓道。 隔着汉江一望,只见汉中城头上插着的,是一面残破的宋军旗帜。 好在,汉中城外,依旧有三座蒙军大营。 北面尘土飞扬,不时有小股骑兵汇入蒙军营中。 …… “怎么回事?!” 莫哥一进汪良臣大营,开口便极是不悦。 “宗王。” 汪良臣连忙拜倒,道:“我丢了汉中,有罪!” 莫哥一见此情形,反而不好说什么,瞥了身后汪忠臣一眼,道:“起来,我又不是大汗,你向我请罪没用,说怎么回事。” 汪良臣这才站起身。 他时年不过二十八岁,却显得极为憔悴,不是因为体弱。 汪良臣与他二哥汪德臣感情最好,因此被任为权便宜都总帅府事,简单而言,就是暂代巩昌,使汪德臣能专心经营利州。 蒙哥伐蜀,因汪良臣在巩昌极有作为,遂调到汉中戍屯,操办大军粮饷。 后得知汪德臣战死,汪良臣便痛心成疾,没想到还在病中,便丢了汉中。 …… “年前,我得到战况,听闻害死二哥的李瑕正在攻利州,遂遣兵万人前往支援。没想到,却有宋军从荔枝道攻来,待哨马探到时,他们已渡过汉江。我才下令闭城头,北城已被偷袭。 攻汉中者,宋将张珏,此人悍勇,仅以两百人扮作溃兵,先行分散迂回至汉中北面。待宋军大部一至,立即杀来。两百人俱持大斧,攻势猛烈。而当时汉中城,仅有数千杂兵……” 汪良臣话到这里,汪忠臣已出列为弟弟说话。 “宗王,汉中不似利州位于与赵宋交战之地,已十年未有过战事。大汗亲征时,便带走了汉中兵力,李瑕又吸引了万人……” 莫哥不耐,道:“我知道,继续说。” 汪良臣道:“当时我急忙率军意图抢回城门,没想到……张珏勇悍狡猾,我才下城头,便中他一支冷箭。之后,大股宋军杀入城中。我无力抢回城门,只好退入内城。又与宋军鏖战五日,士卒哗变,无奈退出汉中。 但请宗王相信,我已拼死守城,宋军近两万人,亦是伤亡惨重。是役,我共中了宋军四箭,但张珏也中了我两箭……” 汪良臣说到这里,解开身上的衣甲,扯下裹伤的布条。 莫哥目光看去,只见汪良臣胸膛上一个箭孔几中要害。 汪良臣说的简单,但这一战显然极惨烈。 宋将张珏……钓鱼城之战时,莫哥亦见识过对方的勇武谋略。 汪良臣尚在病中,兵力不足、士卒战力低下、城门被抢,却还能与张珏战到这种地步,也可谓猛将。 “不怪汪元帅,谁都没想到宋人会攻汉中。”莫哥很清楚,眼下还得继续拉拢汪家。 “请宗王放心,末将虽暂时退出城池,却立刻调来了汉中各地守军,目前十四县兵马已赶来,包围了汉中城,使宋军不能再派兵驻守各蜀道关隘……”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汉中城,也就是兴元府城能做为据点控制整个汉中。但好在宋军立足不稳,才刚打下汉中,不能出兵扼住各条蜀道,就不能封锁蒙军。 那蒙军还有歼灭这支疲惫宋军、收复汉中的机会。 莫哥也是大舒了一口气,想来也是,宋军就那么点兵力,能占下汉中城已是侥幸。 “准备攻城吧,必须尽快收复汉中,越快越好。” …… 待诸将商议停当,莫哥挥退了旁人,只留下来阿八赤与诸汉军领将。 “总算是退出川蜀了,你们都知道,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 汉中城头上,张珏望着蒙军摆开攻势,知道自己的族弟张胜已经死了。 他在攻打汉中城之前,便分兵去守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本打算拿下城池后,再派兵去支援。 但没想到伤亡惨重,至今已只剩一万余能战之力。 且汪良臣以骑兵包围了他,援兵根本派不出去。 反而是蒙军的兵力越来越多…… 张珏不敢指望李瑕能突破利州军来援,亦不认为重庆府还敢再出兵。 他终于明白,余玠当年收复汉中一役,为何在已有战果的情况下主动撤回。 终究是大宋实力不足…… 正文 第505章 抢攻 正月二十八。 蒙古大军已开始猛攻汉中城。 汉中之城垣,可追溯到战国,秦修南郑城。 汉、隋又大规模修葺过。 如今这汉中城也叫“兴元府”,治所在南郑县,即内城。 且有外城,外城墙周长四十二里、高三丈,外引堰水泾流为护城河。 整个城防壮美坚固,恢宏壮阔。 因汉中城在汉江北畔,蒙军主攻的是北、西、东三面。 而在汉江南岸,也有无数蒙骑散开,等宋军逃跑后掩杀…… ~~ 望台上,刘元振与刘整并肩而站,望着蒙军如潮水般向城墙拍上去,像是在观海。 “末将愿请命破汉中。”刘整道。 “不必。”刘元振道:“宗王已得到消息,利州汪惟正、汪翰臣、赵定远已领一万八千兵力赶来。” 刘整略略一算,蒙军竟要在汉中集结八万兵力。 他冷笑一声,问道:“区区张珏,竟也值得?” 刘元振笑了笑。 这不是张珏值不值的问题。而是大汗死后,谁不害怕自己成为被堵死在川蜀的那个? 此为人心。 “雷霆之势,收复汉中亦是必然。”刘元振摆了摆手,懒得再去看战场,道:“我已向宗王提议,先回京兆府。” “长安?” “不错。”刘元振道:“自漠南王受封中原以来,陕西、山西由家父镇守。而民生政事,由廉希宪、商挺诸公处置……但前年,大汗派了阿蓝答儿、刘太平南下钩考,裁撤安抚、经略、宣抚三司。” 刘整对北面形势并不熟悉,侧耳恭听,思考着这些话里的意思。 简单而言,汪德臣、刘黑马、史天泽、张柔掌握着陕西、山西、河南、河北等地的兵权,他们虽亲近忽必烈,却始终听命于蒙哥。阿蓝答儿不敢动这些世侯。 但,阿蓝答儿却大肆迫害了忽必烈麾下的文官。 现在,蒙哥死了。 “阿蓝答儿如今任陕西行省左丞相,名义上节制陕西、河南政务。”刘元振道,“武仲认为,他会是谁的人?” 要是在宋朝,刘整就会说“自是大汗的人”,但在大蒙古国,不玩这些虚的。 刘整一抱拳,当即问道:“杀了?” 刘元振眯了眯眼,道:“家父已领兵归陕西,却还不动手,武仲可知为何?” “阿蓝答儿有兵?” “不多。”刘元振问道:“可知六盘山?” 刘整道:“山高太华三千丈,险居秦关二百重?” “不错,六盘山不仅地势重要。且还是成吉思汗归长生天之处。历代大汗每次南征,必往六盘山祭祀,此处为大蒙古国行跸所在,有重兵镇守。” 刘整已明白,问道:“六盘山的大将,是阿里不哥的人?” “浑都海。”刘元振点点头,道:“阿里不哥的人。” 刘整并不了解六盘山、浑都海,但已对局势有所领悟。 刘元振道:“明白了?为何汪良臣会丢了汉中?为何汪翰臣火急火燎从利州撤回来?他们虽未明言过,但心底里清清楚楚,汪家可以把利州丢给宋人,早晚还能抢占回来,而眼下最重要旳是必须尽快赶回巩昌,防止浑都海生变,为漠南王……即为明日之陛下,平叛。” “明白。” “区区张珏,不值八万大军围攻。但我们要快,必须在阿蓝答儿与浑都海合兵之前稳住陕西局面。” 刘整再次郑重抱拳。 他已经清楚,自己归附蒙古之后,第一桩真正的大功劳会在何处。 汉中城内一点点宋军不足为虑,那个敢迫害漠南王的阿蓝答儿,其人头颅才值得。 ~~ 刘元振能想到的事,汪良臣也很清楚。 在京兆府,在整个陕西、河南、甚至是整个中原,哪个世侯或官员不恨阿蓝答儿? 钩考之惨烈历历在目,漠南王都被逼得交出了所有权力、回草原自罪。 一旦蒙哥死的消息传开,阿蓝答儿便成必杀之人。 刘黑马已赶回京兆府,迫不及待扬起了屠刀,恨不能立刻斩下阿蓝答儿的头颅,以示心意、首倡拥戴漠南王。 一旦刘黑马动手,当然不仅是杀阿蓝答儿一个人,而是整个陕西震动。 那么,六盘山的浑都海必然马上起兵。 到时汪家若还没调兵回巩昌,何人可挡? 好在世侯们互相通气,约定好一齐动手。 汪良臣心思根本就不在守汉中,想着等长兄汪忠臣领兵归来,足以稳住巩昌,遂把麾下兵力遣往利州,打算快刀斩乱麻歼灭李瑕。 偏偏这时候,汉中丢了…… 趁着大汗的死讯还在封锁之中,必须要尽快收复汉中。 …… “传告下去!喊话让城中人给我杀宋军、开城门,否则破城之日,莫怪我不念旧情屠城!” “四弟不必着急。”汪忠臣眯着眼看着城头,笑了笑,道:“宋军分守如此长的城垣,每面城墙不过三千余兵力,撑不了多久。” 他挥了挥手,便要让人领汪良臣下去养伤。 汪良臣不走,依旧是坐在望台上。 “大哥且让我亲眼看着攻下汉中。” 汪忠臣遂将身上的大氅解下,给汪良臣披上。 兄弟二人对目前的局势都心知肚明,不必多说什么,沉默地观战。 蒙军有六万余人,又驱赶来了许多山民送死,对三面城墙都形成了络绎不绝的攻势。 砲石、尸油火球纷飞,砸在城头上燃起熊熊烈火。 能看到城头上的宋军越来越少。 远望,并不能完全感受到那种惨烈。 当然,汪家兄弟这辈子也都感受得够多了…… 傍晚时分,蒙军杀上了城头。 汪家兄弟站起身来,屏息等待破城。 但只见百余持斧的宋军猛冲过去,在城头上与蒙军展开肉博。 “那便是张珏的亲卫队了?” 汪良臣“嗯”了一声。 汪忠臣眯着眼,能感觉到张珏这些亲兵的勇猛。 他们直把那一片城头铺成了血红色,硬生生将蒙军击下城头。 但汪忠臣开口,语气却是淡淡的。 “没剩几个了,再有一次登城,汉中即可攻下。” 近百壮士战死,在帅台上的人说来,也就只有这一句“没剩几个了”。 汪良臣叹息一声,道:“张珏……死在今日,还是明日?” 汪忠抬头看了看天色,招了招手,向亲卫吩附了一句。 “差不多了,让那個降将去招降吧。” ~~ “力夫,你起来,杀退了蒙鞑,今晚吃肉,汉中城里多的是肉。” “将军……你答应过……葬我在巴渠……” “你不会死,不会死。”张珏摇头。 “巴渠……” 那王力夫喃喃着,已再没了声息。 张珏从血泊中踉跄而起,转头看去,见一段城墙边的士卒都呆站着,于是拖着脚走过去。 “干什么?!蒙人退了?” “将军你看。”阿吉抬起手,指向了城外。 此时另外两面城墙上蒙军的攻势未停,唯独这边相比而言有些寂静。 张珏的目光顺着阿吉的手看去,愣了一下。 好一会,他猛得抢过一把弓,拉开便射。 “赵安!老子去你娘的!” “嗖!” 箭矢激射而去,钉在一面木盾上,嗡嗡作响。 赵安跨坐在战马上,抬起头,大喊起来。 “钓鱼城的兄弟们!王将军遣我传信,请李将军来支援你们,但我未到剑关门,便被俘虏了……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们不会有援军!” 张珏大怒。 他做梦都没想过,钓鱼城会有人投降。 唯有再次张弓。 但赵安却是缩在盾牌里,张珏数箭都被挡下。 “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为何要来打汉中?!你们有几个是汉中人?!” 赵安大喊不停。 “我不怕死!但我为何投了?我受够了!你们都被骗了!王将军根本就没有调令!他犯了大罪了……我们拼死拼活地打了这么多年,本已立了天大的功劳,转眼间说不要就不要了!但他想过我们没有?!” “张将军,投了吧!不值当的,你明知道这次打汉中无功有罪,为何要蒙骗弟兄们……” 张珏巨怒,怒吼道:“韩忠显!你个龟孙子出来!老子知道是你窜掇着赵安!” 钓鱼城之战后,张珏便听说过韩忠显曾拉着赵安要撤,本打算军法处置,但终究是大胜了,不宜追究。 张珏一辈子赏罚分明,唯在这一场旷古的大胜中宽容了一次。 此时他一吼,便见赵安身后有个脑袋探了一下。 “嗖!” 利箭激射,径直钉进韩忠显的额头。 赵安大惊失措,连忙后撤。 “攻城!攻城!张珏冥顽不灵,杀了他们!” …… 稍停了一会,以进行劝降之后,蒙军再次发起了攻势。 但宋军的士气却已低落下来…… 正文 第506章 来得及 箭矢抛射上来,落在宋军的头盔上叮当作响。 有砲石砸在城垛上,碎片乱溅。 张珏低着头,回想着赵安之事。 他知道赵安被俘后为何会投降……本以为钓鱼城之战是最难的,打完了,便该论功行赏,往后躺在功劳薄上一辈子吃喝享乐。 结果却发现,守国之艰难,不会因为蒙哥的死而改变,它漫长而绝望,不容人松懈。 从军入伍之时,一个个都说要保大宋河山。 保大宋河山,容易吗? 终于,当有人发现这比想像中难无数倍,遂说算了、受不了、坚持不住了…… 张珏很难过。 赵安的投降,比死还让他难过。 他似乎也开始忘了,为何一定要伪造将令收复汉中,把麾下好儿郎带到汉中来送死。 忽然,有人猛拉了张珏一下。 “将军!听到我说的了吗?!”阿吉大喊道:“看!易将军派人来了……” 张珏回过神来,向城中看。 只见几个士卒正在向东城这边狂奔而来,挥手大喊着什么。 汉中城实在太大,不像钓鱼城。 张珏心想,已经没有兵力支援易士英了啊。 “援兵来了!张将军,有援兵来了!杀败了一支蒙军……” 张珏一愣,往东面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见到,他马上便抬脚往西城冲去。 “援军来了!守住城!” …… 张珏一路奔到西城,放眼望去,只见西南方向数不清的蒙古骑兵正分散着撤退。 再后面,有宋军正在列队追赶。 一柄大旗划入张珏的视线。 “是非瑜来了!他到了……” 张珏下意识地便挺直了身子,像李瑕那般。 赵安投降带来的难过,在这刹那间已在张珏心里烟消云散。 要守这大好河山,千难万险,从来都不是容易事,这个过程中必然不断有人倒下。 也会有如赵安、韩忠显这般心志不坚者离开。 若要张珏说出一个始终坚决、始终不畏惧困难之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李瑕。 现在,李瑕来了。 依旧带着铁一般坚韧的意志。 隔着数万蒙军,张珏已大受鼓舞。 …… “都打起精神来!赵安这个软蛋算甚?!看看是谁来了!” 张珏放声大骂着。 但事实上,西城这边多是长宁军,并未因赵安投降而打击士气。或许张珏是在对自己吼。 他既有粗豪一面,又有文雅一面,喊完,须臾又哈哈大笑,放声狂呼。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 赵安还在东城下攻城。 渐渐的,他听到城内的宋军在喊着什么。 喊声一点点汇聚,终于,落到了他耳边。 像是此时才开始回应他旳招降。 “男儿到死……心如铁……” 赵安愣了一下,抬起头,望向汉中城上的宋军。 曾经还是同袍,如今已成了敌人…… ~~ 城外望台上,汪忠臣眯了眯眼。 他的目光落向西南方向,只见汉水南岸,有骑兵奔进了视野之中,看起来是败兵。 旗号还未显出来,但不难猜…… “从西面过来的。”汪良臣走上前,“是五弟?被李瑕击败了?” “一言难尽啊。”汪忠臣叹息一声。 他已开始下令暂缓攻城,派兵去接应汪翰臣,以免败兵冲散了大阵。 “过浮桥之后务必守住。” “是……” 平野上,蒙古骑兵如潮水般又涌向西南方向。 很快,已有骑兵快马奔来,喊道:“宗王召两位巩昌元帅!” 汪家兄弟对视了一眼,无奈走下望台。 “五弟虽只管奥鲁军,战阵经验却是丰富,如何一败再败?” “大汗都败了,败给了……”汪忠臣停了一下,缓缓道:“你务必记住李瑕这个名字……” ~~ 是夜,诸路汪家兵马终于集结,安营下寨。 汪翰臣虽大败,好在撤退有序,并未再发生不可控制的溃败。 但李瑕却挥师跟在他身后,攻破了百牢关,出金牛道,占据了定军山。 莫哥急召汪家兄弟们议事,但没召见汪惟正。 他又不是大汗,赐不了金虎符,见个娃儿做什么? 汪惟正只能在营中独坐。 良久,终于听到帐外动静传来…… “大伯、四叔、五叔。” “总帅还未歇?” 汪惟正一见汪忠臣便红了眼。 他不再端着总帅的架子,大步上前,像个孩子般大喊道:“大伯,可知我们如何败的?我们是被李瑕从利州一路撵过来的!李瑕太快攻下利州了,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偷袭了辎重……” “我知道,总帅不必激动,且先去歇歇。” “若早知有数万大军在收复汉中,又何必退出利州?一退,父亲十年经营之民心尽失!”汪惟正抬手一指,道:“收复汉中,缺我们这一万余人吗?!” 汪忠臣道:“我知道,五弟已与我说过,他做的没错。” “可现在我们丢了利州,接连大败,像傻子一样乱跑……” “至少我们汪家的兵力齐聚汉中了。”汪忠臣道:“再无被堵在蜀川之虑,你可知大汗……” “我不管什么大汗!我知父亲……” “总帅!”汪忠臣突然大喝了一声,打断了汪惟正的喋喋不休。 还是汪良臣上前一步,道:“眼下局势复杂,非一两句话能说清。但请总帅记住,保全汪家实力要紧,不可耗费精兵。” “局势、局势!”汪惟正大吼道:“父亲的仇你们都忘了吗?!” “啪!” 汪良臣给了汪惟正一巴掌。 叔侄对视了一会。 顷刻,汪良臣自己却又红了眼。 他因汪德臣之死最是伤心,但伤病交加之际还在拼命支撑门户,最听不得汪惟正这句话。 “你给我记住,二哥的仇是重,但家业更重。” “谁的家业?谁才是总帅?!” “回了巩昌再与总帅细禀吧……来人!带总帅去歇。” …… 帐中,三兄弟摇了摇头,分坐下,已开始彻夜详谈。 “五弟真见到有蒙骑早在李瑕抵利州前便北上了?” “是,当时我便疑心。” “四弟没拦下?” “大哥,汉中有多大?当时……咳咳……当时连我也尚未得到消息……” “该死!” “如今回头一看,还是史天泽精明,一见事有不谐,立刻撤兵,够果断。” “立刻回巩昌?” “汉中如此重地,还能不要了不成?” ~~ 同一时间,莫哥也在与来阿八赤商议。 “听汪翰臣的意思,很早就有部民骑马往北走了,也许回了草原,也许去见了浑都海。” “利州的部民?怎么会知道大汗的消息。” “李瑕。” “额秀特!” “宗王别急,浑都海还没起兵,先收复汉中,再稳住京兆,来得及。” 正文 第507章 定军(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1/11) 定军山。 定军山位于汉中西南,地处于金牛道出口处。 它属大巴山脉,其山脉有山峰十二座,号称“十二连峰”,包围着一个天然洼地,可戍屯万余兵力。 三国时,刘备便是在此击败了曹军,由此崛起汉中。 诸葛亮大布八阵图、黄忠阵斩夏侯渊,皆是在此。 故而偶有人说“得定军山则得汉中,得汉中则定天下”。 当然,说说而已。 李瑕已驻军定军山,却远未有得汉中、得天下的迹象。 至少汉中战场上的八万蒙军,依旧是野战无敌…… 李瑕拿下利州之后,有两万余仆从军归顺,但他并未将他们带出来。 因这些兵力实在没有太大战力,守城抛抛木石还行,走金牛道追击蒙军反而会成为拖累。 且带不了那么多辎重。 李瑕只带了六千步卒,一路而来猛攻汪翰臣的后军。 在这天梯石栈相勾连的崎岖栈道上,蒙古骑兵的优势全然不能发挥,只要有战马受惊,便横冲直撞,把前方的蒙军撞下山崖…… 另外,汪翰臣的战意并不坚决,只想趋往汉中。 但到了平原,李瑕的六千兵力便不足以改变局势。今日,主要是起到激励汉中城内守军的作用。 只看兵力分布,宋军显然还没有占领汉中的实力…… ~~ 李瑕没有搭帐篷,站在山间,抬眼看了看天。 这是正月末,月光黯淡。 但望了许久,李瑕终于还是等到了云层中透出的一钩弯月……他遂觉心安了些,抬脚向山林间的士卒们走去。 “都歇好了吗?” “好了!” 李瑕点了点头,看向一身黑衣旳茅乙儿,以及他身后十余精锐。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 茅乙儿咧嘴一笑,道:“能战死家乡,落叶归根,末将死而无憾。” 也不知他是与谁学的成语。 李瑕道:“不准死,务必把我的信送到。” “是!” “去吧。” 这十余人迅速离开。 李瑕又继续往前走,目光在一列列士卒身上逡巡着。 “蒙军以为我们占了定军山要安营下寨。但我们没有,露宿山林,风吹雨打,你们可觉辛苦?” “不辛苦!” “不辛苦是假的。”李瑕道:“但蒙古人想不到我们能吃多少苦、受多少累,故而,我们必胜。” “必胜!” “出发。” ~~ 汉中城,望江门城头上,张珏正站在夜色中望着汉江上游。 他相信李瑕必然要派人来联络。 这是默契。 一直到三更时分,江面上火光一闪,张珏眯眼看了好一会,终于看到隐隐约约的黑影顺着江水浮下来。 “噤声。” 张珏大喜,压低声音吩咐道:“快,放下吊篮,快。” 然而。 “发现宋军!” “放箭!” 只听对岸呼喝声起,树林中有蒙古伏军杀出,对着江岸上的羊皮筏子便放箭。 蒙军将领中亦有不少聪明人,竟是猜到了宋军会趁夜派人入城。 很快,江对岸火把亮起,一列列骑兵冲来,拦截江面。 张珏亦吼道:“放箭!砲石!” …… “噗!” “噗……” “佰将快走……呃……” “噗通!” “射死他们!额秀特……” “快!掩护!” “拉他们上来……” ~~ 汉江下游不远处,杨文安正跨坐在战马上,看着江面上漂下来的尸体。 “拉过来。”他开口咐吩道。 过了一会,有蒙古汉军士卒大步跑来。 “报将军,每具尸体都搜到了信。” 杨文安愣了愣,道:“给我……” ~~ 汉中城。 篝火旁,张珏正守着身中了两箭的茅乙儿。 “张将军……我傻得很……将军怕我转述不清楚……写了信……” 张珏连忙接过,先是扶着茅乙儿重新躺下。 “好,好。你先养伤……我看看。” 那是一个牛皮包裹,打开来,里面的信纸有点湿,字迹却还在。 张珏往火边凑了凑,眯了眯眼。 “君玉兄与诸袍泽见信如晤。诸君收复汉中,功业不朽,英名千古。瑕不才,不能顷刻杀退城外之敌。然请诸君放心,今已联络蒙古阿里不哥,其人诚慕我汉家威仪,热爱和平,愿与大宋议和,此大事,尚待陛下决断。 阿里不哥又言,挑拨蒙哥侵宋土者,忽必烈是也。因其狼子野心,使川蜀生灵涂炭,蒙哥亦死于我大宋将士之手。有鉴于此,已命六盘山大将浑都海、陕西行省左丞阿蓝答儿清剿忽必烈同党……” ~~ 同样是篝火旁,杨文安捧着从宋军尸体上搜到的信,一句一句念着。 自有人翻译给莫哥等人听。 “……” “瑕直言,此狗咬狗也。所幸,吕帅已扼大巴山蜀道,严防蒙军南下。只待浑都海兵至长安,扼秦岭蜀道。则,汉中蒙军如入瓮之鳖,至必死之地。 诸君只须再守城数日,蒙军必退。若不退,唯请诸君死节,瑕随后便至。黄泉道上,两万英魂共候蒙军八万瓮中之鳖,值否?是谓大丈夫死得其所……李瑕拜上。” “额秀特!” “额秀特!” “宗王,李瑕是故意让我们看到这信的,不要上了他的当!这个被长生天唾弃的奸险小人!” “够了!” 莫哥大怒,吼道:“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但谁来告诉我,他为何会知道浑都海、阿蓝答儿是阿里不哥的人?!” “宗王息怒……阿蓝答儿钩考之事闹得人心惶惶,他他他……他与漠南王不和,人尽皆知,而浑都海驻兵六盘山,本就是为了给阿蓝答儿撑腰……此事……” “禀宗王,李瑕此人,本就是细作出身,去过河南数次……” 一时之间,大帐中,蒙语、汉语嗡嗡作响,通译已愣在那里。 “额秀特!” “请宗王息怒,依我看,李瑕是故意吓唬我等,反而可见他心虚。只需以雷霆之势歼灭这些汉中宋军,再出秦岭,还来得及……愣着做甚?给我译给宗王听啊!” 忽然, “报!宋军夜袭……” 莫哥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转头在大帐中看了一圈,像是看谁能说一说,为何李瑕那一点点兵力敢夜袭自己这数万人的大营。 然而,那哨马奔到近处,却是大喊道:“报!阳平关急报,宋军偷袭关隘,请求支援……” 话音未落,又有哨马奔来。 “报!鸡头关失守!” 莫哥张了张嘴,转头看向地图。 阳平关,通往陈仓道的要塞; 鸡头关,通往褒斜道的关隘。 这是蒙军北撤的道路。 …… 为何汪良臣丢了汉中城之后还能聚起兵力? 因为他把几乎整个汉中所有的兵力都调过来了…… 从来没有一个蒙古将领认为,宋军会去秦岭蜀道,连汉中都立不住脚,去关陇做什么? 暂时而言,宋军确实没有北上的必要。 但,蒙军有。 ~~ 李瑕的信确实是要给张珏,只是不忌惮于信被蒙军看到而已。 否则不必让人冒死,直接递话给蒙军就行。 但李瑕不需要递话给蒙军,因为浑都海、阿蓝答儿哪怕不搭理李瑕,也本就是忽必烈的生死大敌。 这不是挑拨,蒙哥死的消息送到就够了。 李瑕的所做所为,已是一场阳谋。 “你们以为攻下汉中,再对付浑都海来得及?那好,我再堵住陈仓道、褒斜道,你们还来不来得及?” ~~ 天光破晓,汉中城。 张珏已有了必胜的信心。 他把李瑕的来信抄录了数十份,贴在城中各处,找来人大声宣读。 “将士们听着!这一战,要么我们拿下汉中,要么我们拖死蒙军!简而言之,两个字……必胜!” “必胜!” “必胜!” …… 来阿八赤听着从汉中城头上传来的呼声。 他已不敢确定还要几日才能攻下汉中城。 而攻下汉中城之后,又要几日才能打下阳平关? 他闭上眼,想了很久,最后走向莫哥。 “宗王。” “额秀特,说!” “宗王该知道,这些兵力是漠南王的,是用来争夺汗位的……必须尽快带回去。” 莫哥神色萎靡起来。 他在石子山上受的伤还没好。 蒙哥伐蜀之战,至此已持续了一年,所有人都已成了强弩之末。 哪怕是好战的蒙古人,也对这个死了大汗之后在山地中被围追堵截的战场感到了厌倦。 良久,莫哥开口道:“派一个信使……去见李瑕。” ~~ 其后,阳平关与蒙军大营间信使往来了几日。 二月初三,莫哥带着四万人北上子午道,向长安进发。 二月初六,李瑕领兵放开了阳平关,回驻定军山。 当天夜里,汪家兄弟迫不及待便领兵西进陈仓道,急赴陇西。 大军被区区六千人吓退,说来丢脸,但他们没有后悔,只感到后怕。 再晚一步,陇西局势就坏了。 因为就在二月初五,京兆消息传来,阿蓝答儿已领兵杀出长安城,直趋六盘山,欲与浑都海合兵。 …… 无论如何,自曹友闻死后十余年,蒙军终于离开了汉中。 ~~ “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 “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 “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 “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 浑身是伤的张珏斜站在汉中城门处,站着站着,忍不住唱起了稼轩词。 忽见前方旌旗招展。 宋军欢呼起来,盖住了那唱词的声音。 …… 李瑕抬头看了这雄伟城池一眼,策马进了汉中城…… 正文 第508章 丁当 二月初七。 欢呼声中,李瑕正与张珏往汉中府衙走去。 他本不想说的,但最后,实在是不能装作没看到了,只好问了一句。 “张将军哭什么?” 张珏开口,声音吵哑,问道:“非瑜可知王将军官职?” “知合州, 钓鱼城守将?” 张珏道:“王将军是兴元府都统,兼知合州。” “汉中?” 李瑕如今常读书,懂得也多。 汉中治所秦时称“南郑”,唐时称为“梁州”,后来唐德宗因叛乱逃到梁州,很喜欢这里, 于是以年号冠名梁州为“兴元府”, 抬为与京兆府同级。 到如今,汉中在行政上还是叫兴元府。 因大宋失地太多,不少将领都挂着失地的官职,比如,利州驻扎孔仙。 总之,对于朝廷而言,汉中的治所已经迁到了……重庆钓鱼城。 直到真正收复了汉中,张珏才感受到那长年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带来的无比屈辱。 “我……”张珏挺了挺背, 抹了脸上的泪, 道:“兴元府统制张珏,今日方无愧于受领的俸禄。” ~~ 这日李瑕才进汉中城,远隔万里的临安城自是不可能收到消息。 事实上, 朝廷连钓鱼城之战后的封赏还未完全定下来。。 时近午时, 丁大全与董宋臣正在选德殿上等候官家。 若让朝中忠正之士来说,这“阎马丁当”中的“丁当”二人聚在一处,又要祸国殃民,偏是官家如今就只信重他们。 近来官家已甚少在文德殿开大朝, 多是内引奏事, 听丁党启禀朝政。 因去岁末, 阎贵妃病了一场, 终于答应了董宋臣引新鲜人入宫侍奉官家,以维持地位。 风帘楼本就是董宋臣的产业。 宦官开青楼,除了日进万金,这些年早早调教了不少合官家口味的姝丽。 毕竟,还有谁能比董宋臣这个近侍更懂官家? 尝了新鲜,今日便是连内引奏事,官家也姗姗来迟…… “丁相勿急。” 董宋臣吩咐了小黄门再给丁大全添酒,笑道:“昨日官家与季大家排了支舞,直到三更天,恐还得晚些。” 丁大全亦好女色,否则也不会抢儿媳,闻言会心一笑。 “想起来,风帘楼这一批,最出彩的似乎不是季惜惜?” 董宋臣压低了些声音,凑近了,低声道:“昨日,我亦与官家说……本有位唐安安,比季惜惜还要妙些,可惜让贾似道赎买了。” 丁大全微微颌首,问道:“官家如何反应?” “官家正是爱煞了季惜惜,无甚反应。但……” 丁大全于是又倾耳过去。 只听董宋臣那尖细的声音微有些颤抖起来。 “但之后,官家似不经意般嘀咕了一句,开青楼的也管斗蛐蛐的。” 丁大全抚须,皱了皱眉。 斗倒了谢方叔、程元凤之后,丁大全已是权势滔天,偏还觉得不足,如今已瞄上了贾似道。 倒不是他小心眼,权力便是如此,由不得人。 不扳倒贾似道,早晚也要被贾似道反咬一口。 琢磨着官家这意思,先是“无甚反应”表明乐意看重臣们之前有嫌隙,后面那一句话,却是敲打,要他们有个度。 想到在官家心里,贾似道的地位与自己差不多,丁大全的脸色就难看下来。 “丁相也不必忧虑。”董宋臣笑道:“眼下丁相圣眷正隆啊,川蜀之大胜,全赖丁相用人有方呀。” 丁大全不喜,反而愈发阴沉,道:“大官可提醒了官家?钓鱼城是为李瑕之功劳,吕文德分明为贾似道派去抢功……” “丁相哟,我的丁相公。”董宋臣拈着兰花指打断了丁大全的话,“官家喜欢哪个,咱们能不明白吗?李瑕那小子才多大年岁?要真拿了那许多功劳,教官家往后如何用他?” 他扭了扭身子,又道:“十九岁的方面之臣,哪次封赏不叫人头疼?便是阎贵妃也觉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咱们润些功劳出去,细水长流,方得长久。” 丁大全懂这些意思。 他不在乎李瑕这木头会不会被风摧,他要的是自己的功劳比贾似道大。 但没办法,贾似道一系的吕文德,就是比丁党一系的李瑕受官家青睐。 “钓鱼城一战之封赏,枢密院议过了。”丁大全开口道:“与大官先通通气?一会上报官家。” “官家心意,咱们得先说清楚。”董宋臣道:“王坚一定不能再留在川蜀了。” “湖北安抚使。”丁大全道:“衔领前左领军卫上将军,爵封清水县开国伯。” 谷篠 董宋臣不在乎。 王坚又不是朝中谁的人,管他去哪。 “那钓鱼城守将?” “重庆都统马千,调为兴元府都统兼知合州。” 丁大全从袖中拿出一本奏折,递给董宋臣。 其中是川蜀诸多将领的迁任安排。 董宋臣看到最后,奇道:“李瑕呢?” “不知官家心意?” “太年轻了啊。”董宋臣摇了摇头。 丁大全道:“知成都的人选尚未榷定,李瑕……” 大宋往往是由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成都,任官到这一步,便是蜀帅了。 但还是因为失地太多,这些年的蜀帅一直是兼知重庆府。 之所以李瑕收复成都之后,朝廷没有设置成都知府,便是想再看看,到底能不能守住。 现在,守住了。 丁大全虽不提四川安抚制置使,只说知成都府,但显然是想把吕文德从四川挤出去。 “不够格。”董宋臣再次打断道。 丁大全无奈,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那……迁吕文德知成都府,李瑕知重庆府?” 他还是那个谋蜀帅的心思。 说不定,吕文德再丢了成都呢? “丁相,咱们不能这般贪啊!”董宋臣跳脚道,“都说了,说了官家更信重吕文德。” 丁大全只好再次试探道:“御前诸军都统、成都安抚副使、兼知嘉定府?” 董宋臣不语。 丁大全道:“大官,贾似道有吕文德,我们可就只有李瑕这一个真能打仗的。” “是啊。” 董宋臣悠悠然吐了口气,笑道:“阎贵妃也是这般说,要是蜀帅是咱们的人那该有多好,而咱们的人里,也就这么这么個李瑕。” 丁大全深以为然。 大宋就这么点大地方,若连川蜀都不能掌握,他还当什么权相? 董宋臣话锋一转,却又接着道:“但,官家前阵子说过一句……李非瑜宰相之才,可惜还未有功名吧?莫像赵葵,到了朕要用他时,说甚宰相须用读书人。” 丁大全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什么宰相之才那是好听的,实际上,官家是想压一压李瑕了。 李瑕坏就坏在太年轻,立功太多。 “丁相想明白了?”董宋臣道:“官家不愿封赏他。” “不封赏他?那我们的功劳在何处?”丁大全道:“哪怕先封赏了,再寻个由头调回临安压着也好。” 董宋臣这才拍着膝道:“有了丁相这句话,那便写上吧。” 丁大全叹息一声,知道蜀帅的人选还是争不过贾似道。 蒙古主都死了、蒙军都退了,川蜀的仗也打完了,李瑕这次没机会了。 至于下次? 要不了多久,官家必要将李瑕调离川蜀…… 董宋臣看着丁大全在奏折末尾添了一笔,方才准备去迎官家。 才到殿外,却见一个小黄门慌慌张张跑过来。 “官家动身了?” “大官,今日不内引奏事了,小朝会,请丁相到大殿小朝会,像是出大事了。” 董宋臣吓了一跳,惊道:“又是哪个杀千刀的弹劾咱们?” “不,像是战事不妙了……” ~~ 是夜,汉中城。 月光下,李瑕不知疲倦地穿梭在汉中的大街小巷,想要尽快熟悉这里。 他很清楚,汉中北指秦关、南控川蜀,是王业之基。 但要真正由他控制汉中,必须成为蜀帅。 暂时而言,大宋有本事守蜀的,就是他与吕文德。 这是实实在在的本事,官职、年龄都无法掩盖他的本事。 那么,等消息传到临安,他与吕文德就只能留下一人。 好在,两人之中还能留下一个…… 正文 第509章 老实人 夜深。 营房那边的庆功宴已渐渐停息下来。 李瑕逛过了这一片宁静的汉中城,重新转回府衙。 大宋的兴元府衙设在汉台。 这是刘邦当年封汉中王时留下的行宫,历代几经改造,已无汉代楼台,成了衙署所在。 大宋有官员感慨过“留此一掊土,尤为汉家基”。 此时李瑕目光看去,只见庭院荒芜, 弥漫着一股马粪味。 林子见李瑕站在院子里不动,不由上前问道:“阿郎,是否让人洒扫一遍?” “不用了。” 李瑕摇了摇头,暂没感受到太多的归属感,遂又转身离开。 “到南郑县衙落榻。” 林子挠了挠头,心里奇怪的很。 因李瑕已派人到筠连去接家眷与幕府过来, 这事办得隐秘,但就是由林子安排的。 分明有在汉中不走的意思。。 再算时间,钓鱼城之战加上收复汉中的功劳,堂堂益州牧还不能升个兴元知府不成? 到什么南郑县衙去啊…… 到了县衙后舍,李瑕又寻了烛火纸墨,在桌前坐下,把烛光挑亮,执起毛笔。 他的人如今已分布在大理、威宁、昭通、筠连、庆符、叙州、成都、剑门关、利州……在整个西南边陲连成一线。 但身边已没有一个能商量的文人,所有难题都只能自己想。 想了许久, 李瑕才落笔。 “再拜蜀阃帅吕公台启。” “依公神机妙算, 今汉中已复,此诚家国大幸。瑕已空置汉王台以待公来,莼鲈之思,望穿秋水。另, 蒙人同意和议,将遣使论互市一事。公宜派遣商旅, 屯备货物, 盐酒绢瓷, 多多益善。” “又闻吕家军伤亡惨重,瑕不甚惶恐,自知不敢奢求谅解。先前所谈分润, 不敢受矣。愿调任鄂州为国尽忠。唯求凤园为居,得片瓦遮头;求汉中一成之利,解贫寒困厄。瑕无志气,衣食唯仰赖吕公。” 一封信写罢,李瑕看了看,放在一旁。 他提笔又写起下一封信。 “顿首再拜恩相赐鉴……” …… 待到次日天光微明,林子捧着水盆推开门,只见李瑕已然起了。 “昨夜烛火到四更才熄,今日也起得太早了吧?” “下次让你去歇,不必守在外面瞧我的烛火。” 林子笑道:“阿郎做了这好大事,哪能不怕被蒙人刺杀了,我总得守着。” 李瑕颇觉有道理,道:“你去选些信得过的兄弟来编支亲卫。” “我来领?” “不行,你与刘金锁须到临安去一趟。” 李瑕招了招手,便让林子上前,仔细交代起来。 “这封信你抄录一份,投书到谏台。” “阿郎,可这,他们会弹劾你。” “无妨,依我说的做。” “……” 一个时辰之后,二十余匹快马便奔出汉中城,各自散开,往几个不同的方向。 其中两人四骑,渡过汉水,便直奔荔枝道。 ~~ 荔枝道顾名思义,唐玄宗为了给杨贵妃运荔枝所修。 荔枝道是从重庆涪陵到汉中,之后还要再走子午道,至长安一共两千里路途。 荔枝这种东西采下之后,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因此,唐时快马走完荔枝道、子午道,总共就三日。 故而苏轼说“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 李瑕的信使飞马疾驰,只走完荔枝道亦花了七日光景。 依然还算极快,可见李瑕邀吕文德至汉中的诚意。 …… “哪個意思?小畜生不知道老子不识字?!” “大哥,李瑕的意思是说,汉中、以及功劳都归我们,他只要榷场一成之利,还有鄂州凤园。” 吕文德其实听得懂。 但皱头还是紧紧拧了起来,兀自又骂了一句。 “小畜生。” “大哥,有何不妥?” 吕文德偏过头,犹有些不敢相信,喃喃道:“他真收复了汉中?” 吕文福弹着手中的信,感慨不已。 谷慷 “便是孟珙再世,不到二十岁时也无这般能耐,啧啧……这叫人如何说呢。” 吕文德板着脸,道:“孟珙都不如老子。老子两镇节度,他才一镇。” “是,是,孟珙、李瑕皆不如大哥。” 吕文德大怒。 “吕老三!休以为老子不知你心里怎想的!” 吕文福无奈,苦劝道:“大哥啊,何必妒忌一个竖子?他才多大年岁?有生之年如何能比得上大哥?” “老子便是嫉妒!”吕文德阴沉着脸,咬牙道:“收复汉中……” 哪怕再复盘了一遍,他也知道换作自己肯定做不到。 吕文福没有这份心气,只重实际利益,坐在那漫不经心抠着脸上的结痂,等吕文德气消了,才开口问了一句。 “大哥,如何说?去汉中吗?” “不去。” 吕文福大讶,惊问道:“为何不去?” 吕文德那高大的身躯向后一仰,直把那定做的太师椅压得咯吱作响,思忖着。 他说不清缘由,但本能地感到若去汉中会有危险。 二十余年险象环生的战场,吕文德对危险有最敏锐的嗅觉。 “老子不信这小畜生。” 他一字一句道:“老子被他哄骗了许多次,再也不会上他的当。” “李瑕又能如何?还能杀了我们不成?”吕文福道:“他没这胆子。” “老子不管他如何做,他做他的,老子做老子的,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大哥啊,汉中还能不要了不成?” “急甚?!”吕文德道:“老子是四川制置使,汉中本就归老子管,上个奏折,举荐个兄弟……就你吕老三,你去知兴元府便是。” 吕文福大喜,又问道:“那李瑕呢?” “这收复汉中的功劳,老子不要了。” “为何?!这到手的大功……” “蠢材!”吕文德啐道:“你蒙了眼,收复汉中、驻守汉中,两回事,懂吗?!” 吕文福显然不懂。 吕文德没那耐心与他解释,拍着扶手,道:“老子偏不接李瑕的招,偏就如实上报朝廷。李瑕私自出兵,伪造军令,唆使王坚、张珏……” “大哥?!这是两败俱伤啊!” “不,你不懂。” 吕文德向东南方向一拱手,道:“重要的是陛下的看法,陛下喜欢老实人。” 他说罢,“嘿”地一声笑出来,显得极是憨厚。 能任帅一方,吕文先首先很明白该如何当官。 吕文福若有所悟。 他一思忖,也渐渐明白过来。 李瑕名义上知益州事,实际已主政成都府。再加上斩蒙古主、退蒙军、收复汉中的大功,往上一升,便有可能与吕文德分庭抗礼。 两人之间,必须调走一个。 那么,能留下的,只能是陛下信得过的。 而不是看功劳。 “大哥,李瑕不是说想要调到京湖吗?我们再传信给恩相。只言李瑕跋扈,镇不住他,先把人调走,然后再找机会……” 吕文福话到这里,手刀一划。 ~~ 汉中。 李瑕与张珏走在田垄间。 立春已过,开耕稍有些晚了。 但毕竟还是二月上旬,依旧是开垦的好时节。 “原来君玉兄对屯田之事如此了解?” “说来惭愧,随王将军守钓鱼城数年,多数时候便是在田间种地。” 张珏说着,却是道:“但,若蒙鞑再次入侵,汉中必为首当其冲之地。依我所见,眼下不该召流民归乡屯田,宜寻一高山,筑山垒……” “蒙鞑不会那么快入侵。”李瑕道,“在那之前,必须是由我们北伐,否则必亡。” “北伐。”张珏喃喃了一句。 他许久才回过神来,开口又问道:“非瑜想过没有?朝廷未必会命你我留戍汉中……” “想过。”李瑕坦然道:“我欲谋四川制置使之位,君玉支持我吗?” 张珏愣了愣,苦笑起来。 这是他认识李瑕以来,第一次听李瑕说想要谋官。 “我能如何支持?” “请君玉兄弹劾我。” 正文 第510章 破防(为盟主“王二郎二”加更) 临安,枢密院。 这是大宋执掌军务的最高官署。 但临安城太挤,连枢密院十二房也只有御街旁的逼仄之地。 丁大全难得在公房中摆开地图,眯着眼看起来。 若说他任宁德路主簿时还是务实之官,如今平步青云、宰执天下,却对兵事颇为疏忽了。 在二月初七,临安得到消息, 有数万蒙军出现在淮河以北,官家大惊,终于舍得从季惜惜身边离开,每日关心战事不辍。 到今日,已是二月二十七日,淮西的详细战报终于到了。 丁大全必须先理清楚, 再向官家禀报。 站在他面前汇报军情的是一个名叫“陆凤台”的统领。 丁大全之前并不熟悉这个武官,只知是袁玠麾下。 丁党在各地领军的党羽,如今地位最高的有两个,蜀中李瑕,淮左袁玠。 袁玠任沿江制置使,这次是首当其冲面对忽必烈之攻势。 而陆凤台之前并不受袁玠重用,能被派来传报军情,或是因……需要有人替罪。。 “二月十五日,蒙军渡过淮河, 当日便拿下了大胜关。” 丁大全抬手止住了禀报, 在信阳的位置找到了大胜关。 这是淮河以南,地域上算是河南的,今属淮西南路。 当年就是刘整以十二骁勇收复的信阳…… 在脑中整理着这些, 想好了面见官家时能说什么, 丁大全才道:“继续说。” “同日,张柔攻下了虎头关。” 丁大全悚然而惊。 纵是他城府深沉,也不由问道:“这么快?!” 虎头关位于黄州,虽也属淮西南路, 地域上却已是荆湖,离信阳有三百余里远。 都能想到,官家必然大怒。 “一日失地三百里, 是否五六日蒙军就要打到临安?!” 丁大全仿佛已听到官家的喝问。 他冷汗直冒,开口,已控制不住语调,问道:“虎头关险要之地,如何……如何能这么快失守?” 陆凤台道:“蒙军飞马行至光州,张柔遣其子张弘彦为先锋,径直冲溃了我军,驱溃兵破了虎头关。” “袁玠如何回事?!竟能败成这个样子!” “恩相息怒。末将……还未说完。” 丁大全愣了一下。 只见陆凤台抬起手,移到了长江。 丁大全目光错愕,已不敢看。 但陆凤台的声音还是响起。 “十八日,蒙军抵达长江北岸。” “你是说……淮西……三日……被打穿了?” 丁大全问过,不等回答,自己先勃然大怒,吼道:“你从淮西过来最快也要六日。来啊!让本相听听,还能有何战况?!” 面对丁大全的狂态,陆凤台低下头。 但声音里有种很奇怪的平静。 这人真的很怪,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平静非常。 “十九日,蒙军准备渡江……” “不可能!”丁大全不信,叱道:“无稽之谈!蒙人根本没有水师,不可能……” 陆凤台道:“袁帅……得罪了沿江百姓,蒙军一至,长江渔民尽数献渔船于蒙军,并充作向导。” “你告诉本相,为何‘得罪’百姓?!” 陆凤台不敢答。 “说!” “淮西百姓说袁帅……横征暴敛,说蒙军才是吊民伐罪的仁义之师……” “够了!我大宋军民浴血抗蒙二十余年,不容你如此污蔑!” “嘭!” 丁大全拿起一枚砚台猛砸在地上。 那是一枚贡品澄泥砚,泽若美玉,储墨不耗,积墨不腐,冬不冻,夏不枯,写字作画虫不蛀。 只这一枚砚台,能买临安内城一个三进落的院子。 丁大全说砸就砸了。 陆凤台低着头,看着地上晶莹的碎片,似看到了丁大全维护百姓抗蒙热情的决心。 良久。 丁大全摇了摇头,喃喃道:“本相知道了……” “恩相,末将……还未说完……” ~~ “当!” 一個金杯被砸在金砖上,没碎。 但选德殿上,大宋官家赵昀的怒火没人能承受。 “丁大全!你竟敢如此辜负朕的信任!” “臣,罪该万死!” “陛下!丁大全任用袁玠,坏江防大事,臣乞斩丁……” “滚下去!” 赵昀即位以来,还是头一次在大殿上对朝臣发这般大的火。 这个“滚”字,诸臣也都是头一次从官家嘴里听到。 但没人敢提醒官家注意天子之礼仪。 又一会之后,丁大全眼看方才扬言要斩自己的曹永年灰溜溜地退出选德殿,才敢稍稍抬头。 “继续说。” “二月二十日,蒙军自阳逻堡渡江,鄂州守将吕文信率水师迎战,与蒙军董文炳部遭遇。战至最后,吕文信战死,战船被俘获二十余艘,将士溺死无数……” 赵昀已闭上眼。 丁大全还在说。 “之后,蒙军迅速渡过长江,兵围鄂州城……” 大殿上安静了许久。 其后,赵昀沙哑的声音才响起。 “告诉朕,你是在说……长江天险丢了?!” 没有人敢回答。 谷軘 对于临安城而言,眼前的这场战事,比蒙哥兵围钓鱼城还要可怕无数倍。 钓鱼城背后还有重庆、万州、荆州,有整个京湖防线。 鄂州呢? 居长江天险以南,距临安不过一千五百里。 蒙军渡过淮河才几日?亡国之祸竟已轰然砸在眼前! “谁来告诉朕?!长江天险是否丢了?!” …… “陛下!” 一片寂静之中,有人拜倒在地。 “臣,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饶虎臣,请斩丁大全。” 赵昀怒吼道:“说有用的!” “陛下!臣刘能,请陛下迁都!庆元府吴潜治理有方,兵马充沛,其地有天台山有屏,请陛下迁都……” “陛下不可!” “……” 嗡嗡嗡……赵昀只觉血往脑袋上冲上来,臣子们说什么都听不清楚。 即位以来,他头一次感受到,亡国之君的名号离自己那么近。 也不知过了多久,视线才清晰起来。 只见那晃动的大殿渐渐稳固住,饶虎臣重重磕了一头,高声道:“请陛下斩丁大全以定民心,是为抗蒙之首要之重!再召樊城贾似道火速驰援鄂州!召淮东、两浙兵马勤王!” 赵昀没有马上说话,因心跳得厉害,好一会才镇定下来。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知道自己被忽必烈吓坏了。 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也太快了,整个江北防线的坍塌,快到另人发指。 “传……” 嘴里这一个字吐了许久,赵昀才开口道:“传旨,召贾似道火速驰援鄂州……召吴潜勤王……” ~~ 这场小朝会整整持续了一日,至黄昏尚未结束。 选德殿上完全乱作一团。 丁大全始终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他宰执天下的权柄仿佛要就此结束…… 但不知何时,殿外有个小黄门站在那探着脑袋,着急地直打转。 “陛下,陛下。” 董宋臣忍不住上前提醒道:“陛下,又有要紧军情到了。” 赵昀不由打了个颤,抬头向殿外看去,如坠冰窖。 “陛下,是否让来人进来禀报?” 赵昀似乎是点了点头。 他直直看着前方,太害怕听到那个消息是“鄂州失守了”。 “……” “你说什么?” “禀陛下,川蜀大捷!四川安抚制置使吕文德奏言:成都步马总管兼知益州事李瑕已收复汉中,然李瑕伪造军令,唆使王坚、张珏私自出兵,臣难定功过,奏启陛下明断……” 赵昀愣了愣,心想这种时候收复汉中有何用? 但这李瑕,竟如此能征善战? 待听到后面的话,他又感到了勃然大怒。 李瑕竟敢如此越权?! 收复汉中?谁命他收复汉中?蒙军都打到鄂州了! …… “陛下!臣有罪!” 忽然,趴在地上丁大全大哭道:“是臣命李瑕权宜行事,臣殚精竭虑谋川蜀局面,未考虑到淮西之败,此皆因臣用人不当。今臣恐贾似道不足守鄂州,荐李瑕驰援,必为陛下驱退蒙虏。” 赵昀脑子里一片混乱。 愤怒退去,他已明白收复汉中终究是大功。 并非因收复了汉中,才让蒙军攻到鄂州。 丁大全举荐之人,一胜一负,不算太差。 李瑕确实不能再留守川蜀了,该调守京湖才是。 远? 一旦鄂州有失,务必迁都。 那么,再远的将军,都得调回来。 “给朕爬起来,召李瑕火速顺汉水下长江驰援鄂州,若鄂州有失,数罪并罚!” ~~ 是夜宫城落钥时,丁大全才拖着脚步出了宫,只觉心悸不已。 其实,吕文德的战报昨日便到了,一到枢密院,便被丁大全截下。 因他一看便知,吕文德是要惹李瑕被猜忌、要调走李瑕,以独镇川蜀。 此事本不能遂了吕文德的意,蜀帅该是他丁党的。 但,今日丁大全一听说自己重用的袁玠让淮西烂成那般模样,便知自己要完了。 唯有李瑕收复汉中一事是救命稻草,不管是功劳、是猜忌,先领了再谈。 袁玠既不堪用,只能再调李瑕保鄂州。 之后李瑕是被雪藏、还是被供起来,比起相位而言,有何打紧? ~~ “有何打紧?” “非瑜没听清吗?”张珏身子微倾,道:“哨马到襄阳,听说忽必烈渡过淮河了,许是已抵长江,那便离临安只一步之遥。” “便是过了长江又如何?”李瑕不紧不慢道:“蒙哥既死,忽必烈不管到哪,必须回去。” “真的?” “我只担心朝廷要调我去打这毫无悬念之战。” “不好吗?拒敌长江天险,必然是大功一件。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岂有这般年轻的宰相?功劳太过,有害无益。再说,便是拜相了,也救不了大好河山。” “不如在汉中戍屯,剑指秦关?” “远不如在汉中戍屯。” “但你我说的不算,朝廷说的才算。” “是啊,想要为帅一方,在朝中没点手段怎行……” 正文 第512章 恐惧 大内。 受厘殿里烛光明亮,香炉上不见烟雾飘起,却泛出淡淡的馨香。 这是最上等的熏香,半点不呛人。 “咚”的一声响,一个木球撞在桌案上,香炉晃了晃,掉在地上。 宫女们吓了一跳, 连忙抢上去拾起它,免得火星燎到了地毯。 “球呢?我的球呢?” 赵衿提着一根球杖跑过来,探头探脑便往案子下瞧。 她身上挂着条彩带,把袖子裹成了箭袖,脚下却未着鞋,只有双罗袜在毯子上踩来踩去。 这又吓得宫女们花容失色, 连忙呼道:“公主小心, 莫踩到了炉子。” 这动静终是吵到了屏风后的阎容。 “小祖宗,也不看几更天了, 为何还不肯安生?” 赵衿持着球杖便往屏风后走,笑嘻嘻在贵妃椅边一坐,道:“打捶丸呀,你病了不能动,偏我能动,气是不气?” 阎容笑了笑。 她尚在病中, 脸色苍白,这一笑少了平日那能使君王独宠的风情万种, 却多了分我见犹怜。 “我哪怕不是你母亲,养你这般多年, 也该算是你忠心侍婢吧, 非要来恼我。” 赵衿头一偏,摸了摸阎容发丝下的玉枕, 问道:“那你问问, 哪个侍婢用得起这物件?” 阎容悠悠道:“我这算甚?你倒可去那季惜惜处瞧瞧, 便连盂盆也是金的呢。。” “不稀得瞧她。” 赵衿哼了一句,打了个哈欠, 显得有些迷糊。 “既困了便去歇, 赖在这做甚?”阎容说了两句话已有些累了,有气无力道:“没来由过了病气。” “过了病气也该你管,哼,累死你个祸国的妖精……” 赵衿嘴硬,眼皮子都重得厉害,转头又吩咐宫人道:“撤了火烛,我今夜在这歇了。” 阎容不领情,埋怨道:“明知我喜欢亮堂,你偏要撤了火。” “呸,活该老胡子们骂你烧民脂民膏。”赵衿推了推阎容,“让我躺。” “椅子小。” “谁叫你病了不肯回榻上躺着。” 阎容低声喃喃道:“官家今日可还在前殿议事……安知是出了甚要紧大事……” “你脑子笨死了,非要干政。”赵衿真的困得不行了,嘀咕了一句,往玉枕上一靠便迷糊过去。 阎容招了招手,让宫女扶自己起来,绕过屏风,在殿门前的椅上坐了。 “到底是何事?董宋臣也不遣人来报。” 话音才落,终于见一个小黄门紧赶慢赶跑来。 “贵妃恕罪,大官一直在官家身边,脱不得空……” “快说,出了何事?” “听说是,蒙人渡过大江了,打到鄂州了……罪在袁玠,大官说,这次不知能不能保住丁相,问贵妃保还是弃?” 阎容才听第一句已是花容失色,眼皮一翻,竟是已吓晕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阎容只觉身子沉得厉害,本又好转的病似乎突然加重。 “蒙蒙蒙……蒙鞑子到到到……到哪了?” 她一直都知道的,女真人杀破汴梁之后,大宋宫眷有多凄惨…… 不远处有哭声传来,阎容抬起沉重的眼帘看去,见到是赵衿正抱着膝缩在床角大哭。 “呜呜呜……爹爹不要吓我……” 阎容又抬起头,只见那個坐在那的身影不是官家又是谁? “官家……” 赵昀没有说话,只有隐隐约约的哒哒哒的声音传来。 那是他放在桌上的手在抖。 他正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想止住颤抖。 “陛下,陛下……” 阎容又唤了两声。 赵昀回过头。 他已完全没了往日那一国之君的威仪,双目无神,眼神里只有无尽的恐惧与呆滞。 那颤抖的双唇毫无血色,抖动着,发不出声来。 阎容没有再问,只感到无比的恐惧与绝望涌上来。 她头沉得厉害,觉得自己得病死了才好。 越快病死才越好…… ~~ 赵昀本在选德殿下连夜与诸臣商议,这诸臣不包括丁大全,赵昀已不再信任他了。 这个商议的过程中,赵昀几次差点要失态。 因此,听得禀报说阎贵妃与瑞国公主出事了,他便借口出来透透气。 真到了这里,反而没心情管妃子与女儿。 谷颞 他只是坐着。 这宫里,也只有这里能容他找借口坐一会。 但,还没缓过神,那些无能的臣子已如催命一般催过来…… “陛下,参知政事饶虎臣有急事求见。” “陛下?” “陛下?” “陛下,左相丁大全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嘘……让陛下在此缓缓,再去见那些外臣。” 整个宫殿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赵衿的哭声还在响。 又是良久之后,再次有尖细的声音响起。 “陛下,该上朝了……” “让朕再呆会!”赵昀突然大怒,吼道:“朕还能跑了吗?!朕能跑到哪?!” “奴婢该死……” 这边话音未落,董宋臣又跑了进来。 “陛下!陛下!” 赵昀转过头,目光落处,只见董宋臣手里拿着一封信。 他下意识便觉是鄂州丢了,如遭电击,身子不由往后一缩。 “别……别拿过来……” 赵昀嚅了嚅嘴,背也佝偻下来。 好在此时没有朝臣在,他不必再拼命掩饰恐惧。 贵为天子,害怕起来也与普通人无异。 不,他该比普通人更害怕。 靖康之耻犹在眼前。 钦、徽二宗的身影仿佛在眼前萦绕。 “请陛下御览。” “不……这是梦……” 董宋臣连忙跪在地上,双手将那封信呈到赵昀面前,尽可能地以最温柔的语气道:“陛下,真是要紧事。” “不……容朕缓缓……” “好事,陛下,好事。”董宋臣咧开嘴,努力地笑,却更显渗人。 他也不知道这事,能不能说是好事…… 赵昀终于伸出手,接过那封信。 入眼,他愕然了一下,似乎没看到什么好事。 直到其中某行字入眼,他整个人才僵住。 像是呼吸忽然畅快了,那窒息感猛然被打破。 赵昀一把拎起董宋臣的衣领,问道:“真的?” “陛下……内臣……奴婢未看过这信,不知……” “你说是好事的!”赵昀大怒,吼道:“你说是好事的!” “奴婢该死。” “休以为朕不知情!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一句话入耳,躺在那的阎贵妃吓了一跳,几乎魂飞魄散。 董宋臣大哭,趴在地上涕泪相交。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够了!阎马丁当,你们把这事给朕说清楚,何谓‘今蒙哥既死,其弟势必归争汗位’?可确定?” “奴婢……奴婢是内臣,真不知何意。丁相只说,李瑕既能阵斩蒙哥、收复汉中,实有力挽天倾之能,他断言蒙鞑不必忧虑,必有道理。” “还有呢?!” “陛下,丁相……丁大全正在选德殿恭侯。” “快起驾!” …… 阎容紧闭着眼,吓得连睫毛都抖得厉害。 然而再一睁眼,她却发现这殿里已不见了官家的身影,唯有赵衿已止了哭,抬着头,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 “快,找个人去打听打听,阎马丁当又怎么了……” ~~ 选德殿。 饶虎臣正对丁大全怒目而视。 同样是有十万火急之事,偏丁大全能让宦官传话,他却不能。 终于,只见御辇疾疾赶来,饶虎臣忙上前,疾呼道:“陛下……” 内侍们却一拥而上,将他拦在殿外,拥着丁大全匆匆入内。 “陛下,臣真有要事启奏!” 正文 第513章 稻粱谋(为盟主“无语之人”加更) 回顾钓鱼城一战,那望台轰然倒塌,蒙哥重伤,早晚都是要死的。 但当时李瑕决心要击溃蒙军,一为收复汉中,二为振奋人心。 这一战还改变了一件事……即蒙军无法掩饰蒙哥的死讯。 十一月初蒙哥死,十一月二十日宋廷在收到钓鱼城战报之时, 已经知晓蒙哥死了。 丁大全甚至要以功任李瑕为御前诸军都统、成都安抚副使、兼知嘉定府。 偏是这种情况下,忽必烈大军杀来,宋廷依旧是大惊失措。 个中原因,李瑕与张珏说过。 大宋中枢对蒙古汗廷那种隐秘的争端有所了解、还能提点官家之人,本就没有。 且贾似道既要立滔天大功,更是竭力安排。 一些明智之人, 如江万载、高达、张世杰……均已被他调往京湖。 剩下的,已被一手遮天的丁大全从官家身边排挤出去。 谁还能提醒官家? ~~ 赵昀近来虽然愈发贪图享乐、愈发怠政,但终究是不蠢。 回到选德殿时, 他已冷静下来。。 “告诉朕,你确定忽必烈势必归争汗位?” “臣……确定无疑。” 丁大全拜倒,下了他的赌注。 他只能相信李瑕。 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赵昀不太相信,道:“说原由,朕不听虚言。” “臣入枢密院以来,日夜研读当年李瑕带回的蒙虏情报, 对漠北汗位之争略有了解。蒙哥有弟八人,其中, 同母弟三人……” 丁大全不仅是收到了信, 还见过了林子,开口并不怵。 “……蛮夷如此,故而臣推断,蒙哥一死,其弟必为争位而大打出手。故, 以枢密院命四川制置使吕文德挑拨蒙古争端,一举收复汉中!” 赵昀已渐渐开始恢复了理智,道:“白日你可不是这般说的。” “陛下明禀, 枢密院真下令吕文德,千真万确,有据可查,请陛下核验。臣只是不明白为何吕文德会推却收复汉中之大功……故而不敢反驳。” “不敢反驳?”赵昀问道:“你堂堂宰执,惧吕文德乎?” “臣该死。” 丁大全匍匐于地,道:“臣与贾似道有隙,如何言语,皆有进谗言之嫌。” 赵昀偏要问。 “‘贾公将于京湖大有作为’,此言何意?” “臣不敢言。” “朕赐你无罪,言。” 丁大全沉默许久,缓缓道:“贾似道预料到忽必烈要退兵,故而……欲立大功。” “他为何不向朕禀奏?” “臣亦未向陛下禀奏。”丁大全道:“蒙哥死后,臣虽猜测蒙古或有争端。但此事空穴来风,臣绝不敢确认。否则将士懈怠,臣便是千古罪人!” 赵昀冷哼一声。 丁大全又道:“直到汉中收复的消息传来,蒙军数万大军,不敢与我大宋千余人交锋,急退关陇,臣才敢与陛下说出猜测……” “你是说,贾似道亦如你这般作想?” “是。” “朕要听真话。” 丁大全再次匍匐,道:“臣不敢说。” “说。” “淮西败得太快,事有蹊跷。” 赵昀大怒。 他冷冷盯着丁大全许久,却是没把怒火发出来,又问道:“李瑕与吕文德走得很近?” “臣……臣听闻……钓鱼城一战后,李瑕与吕文德抵足而眠、契若金兰。” 丁大全话到这里,又高呼道:“陛下明鉴,臣于李瑕,不过是惜其才,提携过他一次。绝非党羽。李瑕传信于臣,称‘言尽于此’,实有投靠吕文德之意。” 赵昀脸色冷下来,许久不说话。 殿外,饶虎臣还在高呼。 “陛下,臣有急事求见……” 赵昀喜怒不定,终于开口,向丁大全道:“到大殿领百官候着。” “官遵旨。” “传饶虎臣……” ~~ “陛下!臣认为,当此兵危战凶之际,万不可将入援大事托于李瑕!” 饶虎臣才进殿,已双手将一封信件奉上,又道:“昨日,有人往谏台投书,臣请陛下御览!” 赵昀看过那信,不露声色。 “爱卿如何看此事?” “臣,弹劾成都府路步马……” 赵昀打断道:“成都安抚副使。” 饶虎臣一愣。 “因鱼台战功,数日前朕已迁李瑕为成都安抚副使、兼知嘉定府。” “臣弹劾成都安抚副使李瑕私交重臣、收受贿赂!弹劾四川制置使吕文德潜通蒙古!” 赵昀摒退左右,道:“朕问你,如何看此事?” 饶虎臣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明鉴。李瑕、吕文德私下勾结,沆瀣一气、无法无天,绝不可放任此二人如此下去……” 赵昀没有马上说话。 他目光落在手里那封信上。 这是有人抄录了李瑕写给吕文德的信。 没有太多话让赵昀感到生气。 什么“唯求凤园为居、求汉中一成之利”,司空见惯之事。 唯有一句,让赵昀极是在意。 “愿调任鄂州为国尽忠……” 为何想去鄂州?显然,李瑕极确定忽必烈会退兵,巴不得到京湖去立功。 跟着贾似道。 这些臣子,心里算定了有惊无险,却故意惊唬他们的君王,就为了那天大功劳。 想到这里,赵昀眼中已没了怒意,只有寂寥。 天子,果然是孤家寡人…… 哦,对了,只有吕文德不想要这个大功劳。 谷驋 因为樵夫老实巴交? 不,因为吕文德想守在川蜀,为了能在汉中与蒙人互市。 从此,钵满盆满,再不用仰赖朝廷调度粮草。 如此一来,吕家军就真成了吕家军。 ……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赵昀开口,长叹了一声。 饶虎臣大哭,拜倒道:“陛下!陛下切莫伤心,值此风雨飘摇之际,臣却控诉大将,臣有罪!” 他磕了头,又道:“然,绝不可将社稷大事托付李瑕,臣请调遥郡团练使高达驰援鄂州,助贾似道解鄂州之围……” 赵昀已完全恢复了君王气度,亲自起身,扶起饶虎臣。 “起来,到大殿候着。” ~~ 远处,朝鼓已响,赵昀却未急着去大朝会。 赵昀想了很久,召来董宋臣。 “调李瑕驰援的旨意发了没有?” “禀陛下,还在中书省,只等天明再……” “收回。”赵昀道。 董宋臣连忙应下。 赵昀起身,踱了两步。 “拟旨……调吕文德火速驰援鄂州。” 简简单单一句话,其余的自是有董宋臣添上。 赵昀看着他写就圣旨,道:“盖印吧。” 他眼神中还在泛着思量。 既然吕文德与李瑕契若金兰,交好到如此地步……此二人必然不能同时留在川蜀。 先抛开李瑕不说,吕文德必须调走。 赵昀不会治吕文德的罪,但绝不容许吕家军掌握财源,渐渐脱离朝廷掌控。 此事毋庸置疑,不须犹豫。 处理完这桩事,赵昀继续踱起步来。 “再拟旨,调高达入镇重庆、调李瑕……罢了。” 董宋臣一愣,停下笔来。 “陛下?” 赵昀摆了摆手,没再多说什么。 把吕文德调走之后,川蜀由谁守是个问题。 但不能这般轻易换将,襄阳亦是重镇,高达不能轻调,且鄂州局势还未明朗,随时要再调高达增援。 另外,汉中才收复不久,现已调走吕文德、王坚,更不宜再调走李瑕了。 蜀帅人选,再次成为一个难题…… 先让李瑕镇着汉中再谈吧,此子至少不似吕文德兵强马壮,又爱做生意。 呵,当效狄青,仗节临戎,辅圣推忠? ~~ 天光微亮。 随着天子入殿,大朝会已然开始。 而在内宫的受厘殿,阎容饮尽一碗药汤,脸上又有了神采。 她不久前才吓破了胆恨不得当场病死,但转眼听说蒙军会退,又马上嚣张起来。 赵衿不由贬她道:“十足足的小人姿态。” “是是是,请瑞国公主先去歇了,我这不聪明偏要弄权小人又要兴风作浪了。” 阎容慵懒地笑笑,招了招手,唤过一个宫人。 …… 听过禀报,一声得意的冷哼响起。 “呵,说来说去,还是本宫的人有本事。满朝士大夫如走狗,哪個有本宫的眼光?” “贵妃所言极是……” 接着,小黄门孙安匆匆跑来。 “贵妃,大官遣奴婢带句话。” “嗯?” “蜀帅的位置该是咱们的了,眼下已只差一步,贵妃只须与官家说一句……” 阎容眯着眼,愣愣出神。 接着,孙安递了个小匣子过来。 阎容不接,问道:“何物?” “贵妃说笑了,自然是外臣求官的奉例。” 这是惯例了。 人说“阎马丁当”,但事实上,阎贵妃、董大官才能代表天子的一部分态度,丁大全、马天骥只是在外朝为他们办事的。 一般人求官,奉例给到丁大全,每隔一段时日孝敬给阎、董即可。 但偶有些连丁大全也摆不平的,好处才须得送到阎贵妃面前。 比如,谋一个四川安抚制置使需要多少花费? “李瑕孝敬的?” “是。” “打开。” 孙安在宦官里都属于最贪财的,一边把那小匣子缓缓打开,一边已不由期待起来。 蜀帅啊,这宫里还没打点过这般大的官,这么小的一个匣子里,得装多少临安的房契…… “嗒。” 孙安一愣,好生失望。 那匣子里就一个小小的金制杯子。 工艺倒是很漂亮,配得上要谋的官吗? “这……镀镀……镀金的,奴婢一看便知。” 阎容笑了笑,招了招手,让侍婢拿了个荷包过来,抛了块银锭给孙安。 “拿着吧,跑来跑去传话,也担风险。” “谢贵妃!”孙安大喜,道:“那贵妃可不是赔了?” 阎容悠悠道:“可不就是赔了吗?一个镀金杯子换这般大一个官位。” “贵妃,是两个。” “两个?”阎容又向那匣子里看去,确实只有一个杯子。 “怕贵妃方才没听清。”孙安提醒道:“除了李瑕任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兴元府,还有张珏任四川安抚制置副使、兼知成都府。嘿,真有他的,就这般不值钱一物件,换两个高官哩……” 正文 第514章 臭名 忽必烈兵围鄂州,使得大宋朝廷动荡。但民间的传言自是滞后得多。 寻常人家不知战事,临安城里依旧是祥和繁华。 茶楼酒肆还有人在高谈阔论。 “你们可知,去岁就在大内凤凰山,真真现了凤凰。” “真的?” “嘉瑞之兆啊,所谓‘有王出,则凤凰见’。” “老丈此言何意呀?店家, 再温壶酒来……请老丈坐。” “这有王出,王是何人?自是预示着官家要有后了。” “啊!此事可不敢妄言。” “无妨滴,无妨滴,老朽句句属实,君不见,官家本有意改年号‘开庆’?” “老丈胡言了, 今岁是兴昌七年。” “那是因蒙古主提兵杀至川蜀, 耽误了、耽误了,遂今岁还是兴昌七年。” “哈哈,川蜀将士已斩杀蒙古主,驱退蒙鞑了。为庆贺此事,前日我才被拉去酒宴,醉了整整一夜,却还不知详情。。” “倒酒倒酒,老朽来与你细说。你可知吕文德、王坚、李瑕、张珏等大将之名?” “自是听说了的……” 隔壁的布店里,一个中年女子抱着布匹走了出来, 听着这些讨论,驻足不前。 她似觉得这几人颇有见地,打算听上一会。 “……正所谓是,一番鏊战大汗死, 英雄从此扬青史!” “好!” “好!” 待那老者说罢,酒肆间轰然喝彩。 突然,却有个粗莽的声音响起。 “嘿,你们这些人才知钓鱼城之战, 我来告诉你们吧, 眼下啊,连汉中也收复了……” 站在布店外的中年女子听了这声音,颇有些诧异,快步赶到酒肆外。 目光看去,果见一条大汉正挤到人群中,往桌上一站,哈哈大笑道:“我来给你们说说……” 中年女子遂笑了笑,自在一旁的石板凳上坐下,听着他们议论汉中一战。 喝彩声又响。 有人放声大喊道:“我意已决!往后平生最敬佩之人,李瑕李将军!” “呸!” 那粗莽大汉却是倾刻间变了脸,高声道:“说战事归战事,老子最鄙视李瑕人品!呸!” “壮士此言何意?” “老子从叙州来,最知李瑕这人臭名昭著,贪财好色,为祸乡里,鱼肉百姓,无恶不作……” 坐在外面的中年女子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须臾又笑起来。 她也不管,就抱着布匹在那继续听。 “……再说叙州有户人家姓薛,住在城东咸熙巷九里宅,是有口皆碑的大善人,薛家生了个女儿,小名‘宝钗’,长到年方十六,那叫一个脸若银盆,眼如水杏,怎么说来着,如花闭月……” “羞花闭月,如花似玉。” “哦,羞花闭月……你这人,莫打岔!薛宝钗许了大户贾家之子贾宝玉,那贾宝玉也是有口皆碑的温良人物。好一个珠联璧合,天赐良缘。没想到啊,那天杀的李瑕自见了薛宝钗,色心一起,恶向胆边生……” 酒肆中嘘声一片。 “那贾家本是大户人家,行善积德,到头来被李瑕迫害得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干干净净,一无所有!” “这位壮士,你说的这些,可是真的?” “还有假?老子地名人名哪一个没说。那贾宝玉遭此大厄,逃到了千佛台当了和尚,亲口与我说的。偏李瑕还不放过他,派人追杀,贾宝玉不知又逃到何处,不然你大可找他对质……” “是是,壮士一看就不是说谎人。” “那当然,老子金六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从来不说谎话。与你们说,李瑕在四川做的恶事可不止这些,那是‘杀人夺妻李非瑜,他为刀俎我为鱼’,坏事做绝,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哩!” “还有?壮士再说说。” 那站在桌上的大汉转头一瞧,忽瞧见外面那中年女子。 谷滂 他愣了一愣,忙不迭便道:“不好了!我婆娘长得漂亮,李瑕一路派人追杀我!我得走了!”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这大汉跑到酒肆外,接过一个中年女子手里的布匹,与她并肩着走了。 “咦,她这婆娘也不怎漂亮。” “老气了些,不过让人看着蛮舒坦……” ~~ “你怎在这里?” “出来买布,正巧遇到你跟人说书。” 刘金锁看了看手里那匹布,颇显快活,问道:“给我做衣服,我给你说,过两月汉中那边可热,我可不穿衣服。” 柳娘笑了笑。 她看刘金锁的眼神像是个母亲,又带着些仰慕。 两人其实已成过亲,是正儿八经的夫妻了。 但说来,柳娘不是甚正经人。 这年头,无父无母的孤女,多得是到青楼里卖笑的。她姿色不好,营生也差,但好在有眼色会说话,没沦落到皮肉店,年轻时勉强还能在有点小排场的欢场里混下去。 几年前,十余个军官来嫖,姿色好的姑娘都被挑了,独留下柳娘。 她看着最后坐在那的刘金锁,颇觉新鲜,只觉对方长了副豪横模样,竟能那般扭捏。 “我就在这等他们出来,行不?” “军爷是嫌奴家长得不好?” “那不是,你可漂亮哩。但我娘以前说过,不让我嫖……” 熟识之后,柳娘便觉得刘金锁与那些花言巧语的书生们全然不同。 他一身没羞没臊的刺青,人品却极好。 她赎身时,问他借钱,他二话没说,把在淮左立功的赏钱全给了,大概拿她当兄弟。 “你与旁的妓子不同。”刘金锁当时说。 但后来禁军拖饷,却又是柳娘一直接济刘金锁。 彼时柳娘盘了个院子,教了三五个姑娘弹琴唱曲伺候人,依旧是下贱营生。 生意很差,只有少许落魄到去不了上等青楼的老书生光顾。柳娘也没甚志气,最多是不让那些命苦又没姿色的孤女流落到皮肉店……能稍好一些些。 她对刘金锁自嘲说“卖身养你保家卫国”,刘金锁红了脸,两人就好上了。 那时候,他们都是临安城里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一个随时会战死、一个也就勉强维持让人不齿的生意。 上次刘金锁从北面回来,找人借了一百贯钱,两人便成了亲。 这次他再从川蜀回来,却大不相同了。 说是升了统领,等他家大帅主政四川,还得升统制。 说是到汉中去,往后再到开封去,当京城人…… 柳娘不在乎这些,她见的起起落落多了。只觉得自己配不上刘金锁,又知道他这人不在意那些虚名,她遂收拾着家当,准备随他去汉中便是。 此时,夫妻二人并肩走着,柳娘问道:“你终日大帅长,大帅短的,今日怎诋毁起来了?” “嘿,你方才看到那老头没?谏台一个御史的管家,说给他听的。” 刘金锁回头,抬手一指,压低了声,道:“等这些话传开了,大帅就是真大帅了。” 他私下里其实是絮叨性子,嘿嘿笑道:“大帅,多威风。这些年啊,我们都觉得他的官位配不上他的本事。宁可不叫官名也要叫阿郎,叫将军也得加个大字……现如今啊,可算该有个威风的官位了。” 柳娘不知那李大帅有何本事,倒想起一事,问道:“昨夜林子拿出去那几样物件,有何讲究?” “送礼嘛,谋官不得送礼吗?一副字送宰相、一个金杯送贵妃,大帅让我们在战利品里挑的。” 柳娘倒吸了一口气。 “可……那王羲之的字是伪造的,那金杯也是镀金的……” “你可别乱说,不可能是假的!” 刘金锁大手一挥,语气不容置疑。 “我今早才见过林子,他还说了,丁大全得了王羲之的字欢喜得不得了,怎么说来着,爱不肆手、爱不肆手,哈哈哈。” “官人为何发笑?” “不知道,林子就是这么笑的……” 正文 第515章 蜀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516章 人物(为盟主“sjkxjkk”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517章 家眷 “阿术离开了大理了……” 李瑕捧着手里的信看过,心想着此事,计算着阿术行军速度。 阿术去年年底出兵,带走了蒙古三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万余大理军。灭自杞国、破老苍关六万宋军,长驱直入。 另外,蒙古万户白银又领万余兵力出大理,收拾了自杞国的残局,为阿术之后援。 高琼一直到年节前再探得了消息,暗中传书高长寿。 高长寿遂又派人来告诉李瑕。 信使到筠连见过韩承绪,韩承绪急派人往成都。 到了成都,却只见到了聂仲由,遂只好继续赶往剑门关、利州、汉中…… 好不容易才终于在三月十日赶到山河堰。 这路途遥远崎岖,这封信在三月间已穿越过五尺道、牛金道,三千余里山山水水。 李瑕了解阿术的打法,以其人用兵之迅猛,只怕把宋境整个打透了,临安还未收到消息。 有一个变数……兀良合台死了。 兀良合台是猛将不假,但性情狂傲,短智少谋。论领兵之能,只怕还不如其子阿术。 但李瑕再一细想,反正吕文德也是名将,倒不必自己来操心。 他继续看信。 高琼只知大理如今由蒙古宗王不花坐镇,但不花有多少兵力,其中蒙军几何、大理兵几何暂未探知。 思忖片刻,李瑕收了信,道:“你一路辛苦……” 话音未落,那信使头一仰,已累得瘫倒在地,只好命人扶去歇了。 李瑕又在山顶上看了韩承绪的信,算算时间,再有七八日光景,家眷也要到了。 “车马慢啊。” 他心头感慨,目光向南望去,只觉这荒凉的汉中平野,暂时还未有家的感觉。 …… 从汉中往北的几条蜀道之中,子午道出口离长安城最近。 而褒斜道的入口离汉中最近,就在汉中城正北。 褒斜道基本是沿褒河而开凿。 褒河由北向南流入汉中。 山河堰就建在褒斜道与汉中平原的交界处,把从山谷中流出的褒河水引渠,灌溉大片的农田。 要修水利不是易事。李瑕首先规划旳是军屯,由士卒们来修建河坝,再把这片最好的良田分给士卒。 良田以军功授。 其余田地招人归乡认领。大部分都是无主之田,由官府租赁于流民耕种。 三年免征是不假,指的是田税。那田租自然是要缴的,每亩定额交粮一石,可收成后再缴。 等这些田地分完,再是外来流民开垦荒地。 当然,流民无余钱购种子、农具,可向官府借青苗贷,二分利,可用粮抵…… 李瑕无幕僚在身边,独自一人也只能规划到这些程度。 他必须要搜罗到大量的人才,修改、补足、完善、实行整个田制。 眼下而言,士卒们兴水利,灌溉的首先便是自己的田地,倒也热情十足。 李瑕还在等懂水利的人来,这段时间做的便是在山河堰安营备粮,核算军功、清丈田亩分下去。 除了这些士卒之外,每日也有许多百姓赶来,想为这些士卒当佃户者有之,想从军分田者有之。 李瑕遂又遣人招募流民,发放工钱修坝…… 竟是比打仗还要热闹。 忙得昏天黑地,到了三月十三日,李瑕遂向张珏道:“后日诸事烦君玉兄安排可好?” 张珏今日气不顺,因他麾下有校将问能否把汉中的田换到重庆去,还说“将军你不是重庆府的官吗?” 当时张珏便答不上来,因为现在是李瑕擅作主张在分田,又不是朝廷在分田,最后只能骂上一句“滚蛋!你自去重庆府问吕制使要!” “公务繁重,我一人可安排不来。”如今张珏与李瑕熟悉了,说话也直接,“非瑜何事?” “我家眷快到了。”李瑕道,“我往金牛道走一趟。” 张珏笑了笑,问道:“我是否也该将家眷接来?听说王将军升任湖北安抚使了。非瑜无论如何帮我谋个兴元府都统、兼知洋州也好。” 这还是收复汉中以来,他第一次谈自己的官位。 李瑕不答,淡淡道:“君玉兄趁着还能留在汉中时,多做些事吧。” “话莫这般说,待我将家小接来,你我为通家之好,你家中可有兄弟?我家四妹尚待字闺……” “免了。”李瑕已向外走去,道:“你弹劾我,我记仇。” 张珏愣了愣,脸上泛起笑意,冲李瑕大声骂道:“李非瑜你个猢狲,老子与你势不两立!” ~~ 次日,李瑕安排着诸事,以期能空出几日时间去接家眷。 “报大将军,昨日一场雨,山塌了一段,把石门关的城楼砸倒了。” “我一会过去,茅乙儿,你去把剩下的流民安置到汉王山;阿吉,你去看看坝上的水涨……” 李瑕话音未落,又有人来。 “报大将军,重庆府调令,命易将军立刻回驻凌霄城;命张将军立刻回驻钓鱼城。” “信使呢?” “在汉中城,已见过易将军。” 李瑕道:“把信使扣了,你去见祝成,让他劝易将军,汉中防御吃紧,他暂不宜轻离。” “是。” “方才说到哪,阿吉,你带人到坝上看看,若水势涨了,万不可出了人命……” “报,大将军,张将军已带人去了石门关,说是他来处置。” “好。”李瑕稍松了口气,“那这样,我们继续……” “报大将军,阳平关传信,五日前有流民至陈仓道来,至前日已聚六百余人,称是陇地战乱,请求归附。许魁恐其中有蒙古细作,不敢开关,问如何处置……” “报大将军,勉县有十八人携假田契冒领田亩……” 总而言之,如今驻扎各地的都是李瑕麾下一群武将,大事小事,全不懂如何做,每日尽是派人来问。 只有一个暂守在汉中城的易士英能稳住民生政务。 而吕文德显然是想先把易士英、张珏这些人调走,以对付李瑕……这事倒不必理他。 但还是忙。 李瑕忙来忙去,不由又向南望去。 他还是要去把家眷接来,等幕府到了才能理顺。 虽然他的幕府也没几个人。 “传命下去,以后报信在帐外排队,待我……” “报大将军,栈道外有千余兵力到了,称是从筠连来,是将军家眷……” ~~ “知县……不是,知州……知……” 鲍三、熊山正领着护卫们爬上山坡,抬头一看,见李瑕迎面而来。两人连忙抱拳,却不知该如何唤了。 一年多未见,李瑕相貌不变,却比从前多了太多的杀伐之气。 鲍三、熊山似都有些被吓住,呆愣愣的。 李瑕已大步上前,在两人肩上一拍。 “阿郎。” 有人唤了一声,李瑕转头看去,便见韩承绪踉踉跄跄从湿滑的山道上赶上来。 之后是李墉。 “韩先生,李先生。” “阿郎怎还迎下来了?” 李瑕迎过去,目光扫过这支队伍,其中有许多苗、彝、僰人。 中间还有一队三十余人的女兵,俱是僰女,个个脸色黝黑,眼睛凶狠,持着长矛,杀气冲天,看起来竟比他麾下许多士卒还有战力。 待她们的队伍分开,便听有個小姑娘“哎哟”了一声。 李瑕目光看去,正见高明月牵着摔在山坡上的韩巧儿。 她们既未骑马也未乘车,高明月裙摆上已沾满了泥泞,韩巧儿更惨,一跤跌在地上,虽未受伤,也溅了一脸泥。 “这也太滑了吧。”韩巧儿没哭,反而笑起来,“还好我把小胖墩留在山下。” “我拉你起来,翻过这段山坡便见到你李哥哥……” 高明月忽感受到什么,转头向山上看去,立刻便见到了李瑕。 她愣了一下,已有些痴了…… ~~ 寒暄过来,一行人重新向山坡行去。 高明月与李瑕并肩而行,迫不及待就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放心,没受伤。”李瑕道:“怎这般快到了?我算时日,你们该是三五日后出金牛道。” 高明月正在抬头傻傻看他,见他转头看来,她忙又低下头。 她想了想,拉了拉李瑕的衣角。 “嗯?” 李瑕俯下身,便觉耳边吐气如兰,轻语声响起。 “因为……想快些见你,就催了催。” “怎不派人与我说一声?” “知道你忙,故意的……” 两人的手便牵了起来。 高明月袖子里攒着一个药瓶,因听李瑕说没受伤便没拿出来,牵手时李瑕便收进怀里。 “好多人看着呢。” “昨日下过雨,山路不好走。” 李瑕本已在城里安排好了住所,倒没想到高明月直接跑到这山野里来。 她今日穿的襦裙很是漂亮,想必是为了相见特地打扮过的,结果沾了一身泥,却也一句都没说。 想到这里,李瑕便要蹲下来背她。 不等他动作,高明月却是知其心意,笑道:“没事的,以前逃难的时间,更难走的路也走过。” 向前大步走了一步,她回过头,道:“你看,你妻子可不是什么柔弱女子。” 新婚后分别了一年再相聚,高明月显然极是欢喜,眼睛亮亮的。 她来,是要与李瑕同甘共苦,绝不肯给他多添一点乱子。 唯一有些懊恼的是没换一身方便爬山的衣服,因当时急忙忙只想快点见到他…… 正文 第518章 夫妻 李瑕的帐篷就设在褒河畔的石门山上,从山上看去,能望到山河堰六坝。 韩承绪与李墉在来的路上便推算到李瑕跑来此地是为了修水利,两人在路上已商讨了许多。 此时望到褒河两岸那如蚁群般的士卒、劳工,却还是震惊于李瑕的手笔。 李墉负手立在崖边,良久,摇了摇头,只评述了四个字。 “一塌糊涂。” 韩承绪苦笑,道:“也算可圈可点。” 李墉轻呵一声,显出京县主簿的官威,道:“就那般堆麻袋,如何夯得实?” “阿郎身边少了文人,也只能如此了。” “依我之见,今日地湿路滑,且让劳役歇了,明日你我拿出个章程再动工如何?” 韩承绪点点头,抬头向天上望去,喃喃道:“老夫不熟汉中地势,且日头不出,连山阴山阳也看不出……” 李墉一听便知韩承绪是懂水利的。 但他更懂。 因他曾在吴潜幕下做过事,而吴潜正是当世第一的水利能臣。 李墉亦拿出本事来,指派人往各个山头上插旗,以观山谷里的风势,规划何处建水车。 而不是像李瑕那门外汉,到处开渠,浪费人力。 …… “哦?我寻了许多当地老者问过,才决定如此引渠的。” “这些人或懂水利,却不会全盘统筹,阿郎且稍待两日如何?” 李瑕忙道:“韩老、李先生才跋山涉水而来,太辛苦了。” “不辛苦。” 韩承绪笑了笑,抬起手,把袖子翻起来,露出里面厚厚的棉袄。 “阿郎且看,年节前,主母与巧儿才张罗着制了贝吉袄,暖和且轻便……” 他年岁已高,显得有些絮叨,说过了周身衣物又说一路上那马车如何稳当。 “回想起与阿郎相识前当俘虏的日子,何谈辛苦。倒是巧儿这丫头如今太过娇气了,太过娇气。” 李瑕正看着韩承绪脸上旳皱纹出神,那边韩巧儿已抱着一叠脏衣物从李瑕帐里出来,闻言便不依道:“祖父胡说,我才不娇气。” 韩承绪抚须笑笑,拉着李墉自去望山看水。 李墉方才官气十足,到了李瑕面前却半句话没有,随韩承绪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沧桑地自语了一声。 “身量也窜得太快了啊,莫再长高了……” “西陵说什么?” “没什么。” “且让小夫妻好好聚聚吧……” ~~ 李瑕掀帘走进帐中,只见高明月正跪坐在地毯上给他擦盔甲。 终究已是夫妻,她不再似成亲前那样一见李瑕就羞。 “你这里怎一点也不脏不臭?二哥要是没嫂子在身边,臭烘烘的。” “因为我从小就独自在外比……”李瑕道,“那时便要勤收拾、要养成严于律己的习惯。”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把那件被划破的衣服藏起来这才收拾的。” “那倒不是。” “真没受伤吧?”高明月睁大了眼。 “破了内甲,划了点皮,没事。你亲眼看看?” “嗯?” 李瑕已解开衣襟往前走了两步。 高明月脸一红,些许慌乱之后便强自镇定下来,毕竟是自家丈夫,不能让他吓退了。 目光落处,他胸膛前果然是添了一道小疤,已然结痂了。 “伤得真不重。”李瑕又向前一步,“你摸摸看便知道,疤很浅。” 过分的自律才淬练出的体魄,随着他掀了衣袍,宽厚的肩背至腰上的斜斜线条便摆在高明月眼前。 她脸上一烫,已是飞霞满面。 偏知李瑕是故意逗自己,她于是还想勉力维持主母颜面。 “我又不是……又不是没摸过。” 细若蚊吟,并无高明月想要的气势。 “我是说疤。”李瑕道:“新添的,你确实没摸过。” “我说的……说的也是……” 高明月脸更红。 她如今已盘起发髻,比当初更有些风韵,睫毛扑棱着,似想看他又不敢,平添一丝柔情似水。 李瑕又往前凑过来,低头想与她对视,她羞得避开。 于是他看向她肤若凝脂的脖颈,见她还挂着他送的银链子。 高明月感觉到李瑕的呼吸触到耳垂,终于是受不了他这般有攻击性的亲近,伸手轻轻推了推他。 “大白天的,你不要……这样。” “嗯?” 高明月又羞又急。 “你欺负我……” 李瑕遂拥住她,感受着她的柔软。 真被拥着了,高明月反而放松了下来,贴着李瑕的胸膛,平静了许多。 “一会巧儿要进来了。”高明月道:“嗯,我看了你这营地……夜里,我与巧儿一起睡。” “那我呢?” “我们在地毯子上铺床就行。” “我也想睡地铺。” “不行的……” 李瑕问道:“你怕我?” “我没有……嗯,有一点怕。”高明月轻声道:“但更多的还是很想很想你……” 两人互诉了几句衷肠,帐外传来了韩巧儿的说话声。 “高姐姐,衣服挂起来了。” “好,挂起来散散湿气就好。” “我还把鸡蛋拿出来了,放哪里煮呢?” “你进来吧……” 这边高明月给李瑕系了衣襟,那边韩巧儿已掀帘进来。 一年多未见,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大概是与李瑕有些生疏,或是嫌在山坡上跌了一跤被瞧见,她进帐之后不似从前那般一见李瑕便扑上来唤他。 韩巧儿只是背着手,踮了踮脚。 “怎么?不认识了不成?” 直到李瑕开了口,她才有些娇憨地展颜笑出来,跑到火炉边坐下。 “李哥哥。” “长高了不少。” “嗯嗯。”韩巧儿用力点点头,看着李瑕,等他继续夸。 李瑕道:“这次能收复汉中,也有你的功劳,幸而当初你背下那些情报。” 韩巧儿鼓了鼓腮帮子,似有些小小的生气,但须臾即逝。 她终究还是极开心的,一点生疏打破之后便叽叽喳喳起来。 “李哥哥,我们在筠连可厉害,二十七个寨子都服高姐姐,说是认冥王为苗彝僰共主。厉害吧……李哥哥,你还在奇怪阿莎姽姑姑为何没与我们一起来吧?” 李瑕这才发现此事,点点头道:“是啊,她怎没来?” “祖父说,新任的筠连知州须等义父升任了潼川府路安抚使才能举荐成我们的人,让阿莎姽姑姑留在筠连暗中控制局面。” 也是难为韩巧儿记忆力好,其实不了解这话是何意思,却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然后然后,阿莎姽姑姑问祖父如何控制局面。祖父说,你不必管事,但若有人想插手阿郎与大理的贸易,就……祖父说到这里,就把我赶出来了,但其实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偏将我当成小孩子。” 李瑕于是笑了笑。 韩巧儿遂又懊恼起来,道:“李哥哥,我就是贪玩,话又太多了,是不是显得很傻?” 李瑕明白她是何心意……十六岁了,不愿再被当成孩子。 “不是‘显得’很傻。” “是吧。”韩巧儿颇开心。 她低头看炉上的水开了,把鸡蛋一颗颗放进去。 高明月侧看着李瑕,开口似说了四个字,没发出声音,但李瑕听得懂。 他却并未马上点头。 ~~ 是夜。 “巧儿睡着了?” “嗯。” “过来吗?” “不要。” 帐中细碎的低语声响起,高明月终还是往李瑕那边靠了靠,耳语道:“你不要乱来。” “好。” “……” “等回了城里……好不好?嗯……等回了城里,纳了巧儿好不好?” “她既过得开心,看她长大后的心意便是。” 黑暗中,李瑕的声音坦然,又轻声道:“既说到此事,我有两件事该与你说……” 正文 第519章 信使(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11) 鄂州。 忽必烈这次南征,一改成吉思汗、窝阔台时期的屠城作风,举“吊民伐罪”之旗,又严肃军律,下令“军士有擅入民家者,以军法从事”。 此举确有用,淮西百姓恨袁玠入骨,视忽必烈为王师,助蒙军渡了长江天堑。 但过江之后,便不再有这样的局面,随着高达入援,战事已僵持下来。 忽必烈遂驻军于南岸的浒黄洲,与宋军对峙。 他在城外建起一座五丈高的望台,每日登台指挥…… 三月十八日。 贾似道领军抵鄂州城外。他本就驻扎在汉阳,顺江而下,赶来得十分从容。 忽必烈望见宋军援兵将至,便下令猛攻。 蒙军大将张禧、张弘纲父子遂请命,愿率敢死队破城。 张禧是张柔之族人,但在他父亲那一辈已举家从保定迁往山东。 张家投降蒙古后,张禧先是随蒙古元帅察罕转战四方,不为蒙人所喜,险些被处死。 后来,经张柔引荐,他投奔忽必烈,从此死心塌地,最是忠诚。 …… “要是不能为漠南王破城,我父子愿战死不退!”张禧脸色涨红,用蒙语大声喊道。 忽必烈虽说是重汉制,但并不会汉语。 他眼见张禧如此激动,仰起头、闭上眼,有悲悯之态,道:“本王,不允许你们父子二人都战死。” “求漠南王信我!” 忽必烈无奈,终于沉声道:“你们父子必须留下一人,让本王能厚待勇士血脉。” 张禧极是感动。 “请漠南王等待末将破城归来!” 他重重一抱拳,一边夺过张弘纲手中的长枪,转身便去点兵。 “你、你……随本将杀敌!” ~~ 望台上,看着敢死队冲杀前向,忽必烈转头看向张柔,不由赞赏道:“张家,都是勇士啊。” “请漠南王放心,哪怕强攻不利,臣也有办法攻破鄂州……” 话到一半,张柔忽见北面有呼叫声响起。 他转头望去,是长江上有几艘小船打着蒙军旗号向南岸划来。 那似乎是……西路大军的旗号。 “漠南王,大汗也许快要到了。”张柔道。 忽必烈却没向西望,而是转头向东面望了一眼。 他看向的是临安城的方向,喟然而叹。 “三路大军就要汇合了,像是奔腾的色楞格河,但本王很担心啊,担心大汗不肯听我劝言,屠戮了这些可怜百姓。” 说罢,忽必烈用生硬的汉语又道了一句。 “苍生何辜?!” 张文谦、郝经等人顿时红了眼,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哽咽道:“臣等,求漠南王务必劝阻大汗!” “本王真能劝住大汗,放下他的屠刀吗?” 高高的望台上文臣、武将际会,在这几句仿佛是废话旳话之后,渐渐地,却有了即将搅动天下风云的气魄…… ~~ 鄂州城头。 “破城!” 张禧确实猛将,且麾下皆是如他般不要命的敢死勇士。 他们竟是冒着宋军的木石、箭雨、火球,硬生生杀上鄂州东城城头。 此时贾似道的援军将至,高达没想到蒙军还能杀上来,又惊又怒。 “随本将拦住他们!” 高达亦是能冲阵的猛将,亦是亲自杀上去,领亲卫杀穿了张禧的敢死队。 …… 城外,张弘纲正率兵掠阵。 眼看高达冲杀过来,张禧有危,他不由心急不已。 若在平时,张弘纲便要劝父亲回来再找机会。 但今日不同,想到漠南王的恩重如山,他咬了咬牙,干脆又领兵冲杀上去。 “随我破敌!” 城上擂木不停砸下。 待张弘纲攀上城头,随他登城的两百人已只剩十余人。 “杀!哪怕我父子俱死,誓破此城!” “杀啊……” ~~ 望台上的张柔又回看了鄂州城一眼,认为张禧父子有些过于拼命了。 他想派兵把他们救回来,但知道漠南王的意思,不敢擅自作主。 于是张柔再次看向岸边那几艘船。 却见船只靠岸之后,有几个蒙军士卒下船,向这边急奔而来。 果然是西路军信使。 川蜀攻下了,真快。 张柔不由想到,宋人真是软弱无能啊。 虽总有那么一些宋人如岳飞、孟珙,仿佛是经天纬地之才,做着惊天动地之事。但,实则是逆天而为、不知所谓。 这天下格局如今已然很清晰了,先灭宋、再顺应天意助漠…… “报!漠南王,漠南王……” 信使已奔到了望台下,迅速爬上来。 张柔眯了眯眼,认出他们是史天泽麾下。 看动作,他们隐隐有些慌张。 是史天泽出事了? 若是如此,是其人窥探局势之心被大汗察觉了,或是钩考又继续…… “你说什么?!”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忽必烈如雷的喝问声已起。 张柔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信使已小声汇报过一句。 “是真……真的……无耻的宋军偷袭了石子山营地……” “……” “望台被炸倒,砸倒后,大汗已经重重……重伤了,濒临长生天了……” “……” 张柔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接着,他迅速瞥了忽必烈一眼。 只见那张满是威严的脸上带着些许不信。 “不可能。” “这……” 周围一片惊叱之声。 那信使见众人不信,已吓得跪倒在地。 “真的,真的啊……” “漠南王。”张文谦上前,道:“不如先下望台……” 忽必烈抬了抬手,却是指向鄂州城,道:“遣兵,把本王的勇士救回来。” ~~ 张禧浑身浴血,已身中十八箭。 其中还有一箭是高达亲手射出的,贯穿了张禧的腹部。 “父亲!” 张弘纲已杀红了眼,好不容易,冲到了张禧身边。 “破城……开城……” 张禧抬起手,指向的犹是前方。 他竟还不愿退。 “那孩儿……” 突然,城外鸣金声大起。 “王命!撤回!” “张将军,快撤回来……” 蒙军大喊着,抛出箭矢,掩护敢死队撤退。 张弘纲感动不已,拉住张禧便走。 “父亲!漠南王命你活下去!” “拦住他们!”宋军将士大喊。 张弘纲回过头,远远看到高达。 他猛地将手中的长矛掷去。 “走!” …… 高达正担心蒙军要杀向城门,已提前拦截。 蒙军却突然撤了,他只好折回身,想要留下对方,却忽听破风声传来。 高达连忙就地一滚,躲过那激射而来的长矛。 再一起身,只见张家父子已被蒙军拥下了城头…… ~~ “等等再说,先去迎勇士。” 忽必烈见重伤的张禧已退出鄂州城,下了望台,亲自迎了过去。 一众文臣武将连忙跟上。 其中不少人轻声交谈起来。 “大汗真死了?” “嘘。漠南王真雄主也,此时尚且先顾将士。” “……” 张柔大步跟在忽必烈身后,待看到那血淋淋的张禧,忙大喝道:“张德穆,你不许死!没看到漠南王不顾紧要军情也要你活下去吗?!” 忽必烈上前一探,见张禧如此伤重,沉声喝道:“快取‘麒麟竭’来!” “漠南王,麒麟竭已不多,如果……” “去取!” 这麒麟竭乃滇南之神药,树干中有脂液凝红如血,俱活血之奇效。 忽必烈南征大理时得到了几副,如今军中已所剩无几。 此时张弘纲一听,连忙跪倒大哭,叩谢恩典。 忽必烈没有马上离开,只是站在张禧身旁,似沉思着什么,如同一座静默的神像。 直到亲眼看着张禧服用了麒麟竭,又被放进了刚宰的牛腹之中,他方才开口。 “继续说,说你带来的噩耗。” “……” 良久,忽必烈问道:“本王最敬佩的兄长、天地间最尊贵的大汗,在去年十一月初长生天就带走了他……可为什么你们现在才到?” “小人跟着史天泽元帅退出汉中之后,就受命给漠南王报信,绕过襄阳时被宋军发现了。” “襄阳?当时襄阳……又是高达?” 张文谦上前一步问道,脸色有些疑惑起来。 “是。” 张文谦沉吟道:“他为何到得这般快……唔,你继续说吧。” “等小人赶到淮河,漠南王已渡河了,此时,刘黑马元帅的信使也到了。” 这些信使竟还不是同一拨。 另一人已上前,道:“漠南王,小人是陕西刘黑马元帅麾下,奉命来报信。” “说。” “剑门关已经丢了,利州……” “……” 张柔已渐渐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若是编的,反而不会有这般离谱之事,没人敢这么编…… 忽然,他再次愣住。 因一个熟悉的名字传进他耳朵里。 李瑕? 张柔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信使的声音还是真真切切地传过来。 “刘帅认为,宋人在川蜀的防御,全都是李瑕在布置……” “史帅也这样认为,钓鱼城一战时,李瑕……” 张柔已失了神。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 他脑海中,仿佛听到了张弘道的声音。 “父亲,李瑕不除,早晚必是大患啊!” “父亲,非孩儿无能,李瑕……” 忽然,响起的又成了张文静的声音。 “父亲此事做的不妥,若让女儿来办,或许已为张家觅得一个奇才……” “父亲且等着瞧吧,他早晚必让你刮目相看……” 张柔摇了摇头,驱散脑中的念头。 此时西面鄂州城上的杀喊停息下来,宋军欢呼着迎了援军入城。而北面的长江水还在奔流不息。 于是,一首词又不自觉得从心头泛起。 那是一首初听时带给他无比愤怒,此时却完全打到了他的心底的词。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 “近日,总想到李瑕杀简章时留的那首词啊。” 次日,郝经叹息着,抚须道:“大汗英雄盖世,竟就这般……是非成败转头空,谁又说的清呢?” 张柔没说话,他已在营中枯坐了许久,似乎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郝经又道:“大帅切莫如此失态,万一让漠南王以为你是……” 张柔回过神来,问道:“漠南王是何意?是否退兵?” “如此大事,消息又如此仓促,难分真伪,岂可轻易定夺?” “那这鄂州?” 郝经道:“今日漠南王问了我一句话……是该先取圈养的家禽犒赏将士?还是先猎野兽于漠北?” 张柔明白了,点点头,道:“我今夜便破鄂州城。” 郝经起身,道:“请大帅打起精神,再去见漠南王为妥。” 张柔送他出了帐篷,独站在营边,揉了揉脸。 “唉。” “父亲。”张弘彦走来,脸色有些难看。 “何事?” “孩儿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说。” “有人朝我们营地抛了……这个。” 张柔转头看去,脸色巨变。 入眼的鲜红仿佛是刺疼了他。 那分明……竟是一张聘帖…… 正文 第520章 雄主 张柔至今尚未见过李瑕。 彼此距离最近的一次……是在微山,他布兵层层围剿,逼得李瑕只能抛下从开封得来的那一大摞书册,险险脱身。 可张柔偏是在那书册里看到了李瑕留下的六个字。 “蒙哥死,蒙古裂。” 一语成谶。 这是巧合,还是布局?张柔还未想透。 他只知道他的掌上明珠,与那李瑕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今大汗死讯传来,如天崩地裂使他心思完全乱了。 他从张弘彦手中抢过那一纸聘帖,独自向帐中走去。 “父亲,此物蹊跷,能是谁……” “滚开!” 张柔大吼一声,入帐一把扫掉案头上的所有物件,把聘帖放在案头。 他坐下,眯着眼看去,见这帖册是封了蜡的。 它没被打开过,张弘彦算是懂事。 李瑕是如何将其抛进营地的? 联络了高达?对,高达在襄阳封锁水陆道路,禁止信使传递消息,且火速来援鄂州,必然是得到了情报。 或者,信使里有被李瑕俘虏过的?不无可能。随手丢个东西而已,未必不是某个士卒受了他的威逼利诱。 甚至……金莲川幕府有人与李瑕勾结?金亡以来,也曾有许多人欲投宋,难保这些士大夫中没人包藏祸心。 …… 暂无足够的证据,张柔推断不出。 他盯着聘帖,眼中带着警惕。 李瑕会说什么? 能说的太多了,阵斩大汗旳威风、挑拨张家的计谋? 或是如之前那六字谶言,他会给出下一个预示? 眼下这局面,李瑕每一句话都能搅起轩然大波。 张柔深吸一口气,脸泛郑重。 他拿出匕首,割开了眼前的聘书。 缓缓打开…… 瞳孔微张,张柔凝神看去,愕然了一下。 空的。 这代表何事? 示诚?不逼迫张家、仅求聘之意? 示威?既杀尔大汗,岂还需多言? 恰是未落一字,张柔反而一颗心都被李瑕紧紧攥在手上。 他不由大怒,重重将聘书砸在案头。 心中疑惑未解,终是难安。 张柔起身来回踱步,忽然回头,仿佛想到了什么。 他点起一支火烛,小心翼翼地将那聘书放上去烤着。 “竖子,给老子说话……” 许久之后,依旧只有轻烟在那红色的聘书下缭绕。 …… 张弘彦站在帐外,等了许久,终于见张柔大步而出。 “父亲,漠南王召……” 张柔仿佛未闻,大步走向营寨边。 张弘彦目光看去,只见他父亲那魁梧的身躯已蹲在地上,似乎是在……玩沙子? “父亲?” “滚开!” “是……” “回来!” “是,父……” “去,拿些果子、腐肉来。” 张柔一把摔掉手里的细沙,目光看到地上有蚂蚁爬过,似又灵光一闪。 他极是专注地伸出那杀人无数的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只蚂蚁,轻轻放在那聘帖上。 “来,小东西们,让我看看,他到底写了什么……” ~~ 天边云卷云舒,终于,腿脚已开始发麻的张柔撑起身来,悠长地叹息了一声。 泄气、无奈,还有一丝惶恐。 无论如何,回家了再谈罢,李瑕若真心求娶大姐儿,必还会派人来。 在此之前,如其所愿,此事已搁在张柔心中,无法释怀。 如鲠在喉。 张柔将聘帖收回怀中,揉着脸,至少使表面上看起来平静了,举步往忽必烈的大帐中走去。 他知道,必然还要听到很多次那人的名字。 李瑕。 李瑕…… ~~ “李瑕之所以能及时提兵剑门关、利州,可见此子早有预谋。换言之,在钓鱼城之战前,他便已料想过……大汗受长生天召唤。” 张文谦说到这里,自觉荒谬,停下了话头。 郝经叹道:“仲谦公,真以为有此可能?” 张文谦踱了几步,环目看了看这帐中,仅有这郝经、张柔等寥寥几个漠南王的绝对心腹在此。 他遂把话摊开了直说。 “你我皆知,大汗身边掌管膳食之人,是来阿八赤。” 郝经上前两步,低声道:“可我等从未让来阿八赤在川蜀就……” 张文谦抬了抬手,止住郝经的话。 道理很简单,大汗在川蜀暴毙,那西路大军归谁掌管便成了未定之事。 岂能比得过三路大军齐聚临安,之后再…… 谁又能想到,蒙古开国宿将术速忽里之子、掌管大汗膳食的来阿八赤,却是漠南王的人? “但若有变故?” 张文谦这意思是……我等未让来阿八赤动手,漠南王呢? 郝经低声道:“仲谦公与仲晦公谋划多年,终于使近二十万大军南调,岂能弃十余万兵力?” 张文谦沉默了片刻。 若非漠南王、若非金莲川幕府所为,他实难相信李瑕能有那么大的能耐。 来回踱了两步,他开口道:“史天泽遣人言,当夜军中有传言称……大汗乃中毒而亡,此事何解?” “太多可能了。”郝经道:“我等远隔万里,雾里看花,如何能分辨。” 张文谦道:“我谈几种可能。” 他捻着须,缓缓又道:“来阿八赤露了破绽,真动了手;或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 郝经问道:“李瑕?” 张文谦道:“若又是此子,他何以对局势如此洞若观火?连这种秘事都知晓?” 郝经默然。 话不说透,他们终是不安。 张文谦倏然回头,目光扫过郝经、张柔,开口,一字一句道:“诸位认为,我们之间,是否有人与李瑕有所联络?” 郝经一愣。 张柔缓缓抬起头,神色平静,如同石塑。 “无论如何,北地必然有人泄露了情报给李瑕,或多或少,但必然有。” 张文谦说着,抬起手,指向张柔。 “德刚,你。” 张柔呼吸一顿。 张文谦却又指了指郝经。 “伯常,你。” 接着,他抬手指了指自己。 “我,张仲谦。” 张柔暗自松了一口气。 接着,只听张文谦将金莲川幕府一个个人都点了出来。 刘秉忠、姚枢、杨惟中、商挺、廉希宪、许衡、赵璧…… “王文统……” 张柔心头一紧。 事实上,他清楚李瑕的情报从何而来……正是王文统唆使杨果所做。甚至王文统之子王荛,还曾想把张弘道亦拉下水。 此时,张文谦将“王文统”三个字拖得很长。 似乎已察觉了什么。 张柔不得不开口了。 他斟酌着,缓缓道:“方才说到河南经略使……赵璧赵宝臣,我想起一事。” “哦?” “李瑕初次到开封时,犬子便曾追剿过他,可惜未能成功。而去岁杨果迁任寿州后,全家叛逃……想来,不知是谁在包庇纵容?” 张文谦沉吟不语。 赵璧之事,他其实是知道的。 当年兀良合台伐蜀,其人是怯薛宿卫出身,大汗心腹。 岂有漠南王经营十余年不能灭宋,反而让兀良合台功成的道理? 故而,姚枢禀过忽必烈后,透露了兀良合台的消息,但也只这一个消息而已,绝没有更多。 有人趁机收集了别的情报送了出去? 杨果? 杨果身后又是谁? 王文统? 李璮? 但哪怕是这些人,也绝不可能助李瑕做到这一步,绝不可能。 张文谦仿佛就要捉到所有的脉络,但觉得还是最重要的一环猜不透。 “仲谦公。”张柔再次开口,“是否还有一种可能?整件事……或是大汗在试探漠南王?” 张文谦点点头,道:“不太可能……但若真如此,只须走错一步,则满盘皆输。” 他终于不再说“李瑕”这两个字,踱了两步,又道:“故而,漠南王还在等之后的消息传来,在这之前,须攻破鄂州,以振士气。” 几人商议到这里,忽必烈终于抵达大帐。 张柔连忙起身,抱拳道:“报漠南王,臣已命麾下部将何伯祥造鹅车掘洞数日,今夜便可破城!” 忽必烈目光落在张柔脸上,注视了许久,忽然拍了拍张柔的肩。 “尽快破鄂州,马上还要接应阿术。” 只听这一句,张文谦面露喜色。 他知道方才漠南王已见了阿术派来的使者,显然,阿术不像兀良合台那般死板…… 而无论西面消息是真是假,先拉拢阿术,进可灭宋,退可壮大实力。是眼下最稳妥的策略。 懂人心,知进退,不折不挠,气象恢宏…… 这便是漠南王,天下之雄主! 正文 第521章 鄂州之战 “敌袭!敌袭!” 夜深时,鄂州城内突然响起喊杀声,枕戈而卧的士卒们连忙爬起。 “南城!蒙鞑挖地洞进来了……” “杀敌啊。” 一团团火光随即亮起,照亮了鄂州城,却见蒙军的身影越来越多。 厮杀良久。 有宋兵狂奔至城楼。 “报!张盛将军战死了……” 张盛便是蒙军初至时假意归附、借机守住鄂州的功臣,竟是至此战死。宋军将士不由大惊。 贾似道不以为意。 他站在战楼上,向城东南方向看了一会,道:“蒙军既已打通暗道,今夜能堵住一时,其兵犹可源源不绝。” 高达大急,抱拳道:“末将去杀败蒙军,堵死地道……” “没用的。”贾似道高声道。 “我已说过,你杀,蒙军犹能入城;你堵,蒙军犹能再掘。此事如治病,庸医只知治标,而我贾师宪不屑学庸医,所做所为,治本、治根!” 高达只觉贾似道心高气傲,暗自不喜。道:“蒙军攻城甚急,望公拿出破敌之策。” 贾似道轻笑一声,喝道:“高达,你领兵去围堵蒙军。江公,请你带人修筑木墙,随战随修,不容蒙军入城。” 高达颇觉贾似道讨厌,却也不得不承认其人真有本事。 他与江万载应了,连忙便领援兵前去。 …… 江万载是名臣江万里之弟,时年五十二岁,身体却还康健。 他年轻时是武选入仕,曾随孟珙一起收复葵州,二十一岁就因功封殿前禁军都指挥使。 之后他又参加科举,进士及第,转文阶,累官升迁。 去岁,牟子才致仕,江万载官任礼部尚书。 江万载仕途上走的这条路,亦是贾似道想要为李瑕安排的。 以武功入仕,科举入文阶,方有望跻宰执之列。 当然,这条路很长,君不见二十一岁的殿前军都指挥,已走到了五十二岁…… 此时贾似道看着江万载的背影,忽又想到了李瑕。 那个年轻人,竟已收复了汉中? 平心而论,贾似道承认自己欣赏李瑕,视他为门生,甚至铺了一条康庄大道给他走。 李瑕却不走。 想登天梯? 待抽出手来,贾似道便要将这天梯敲碎,看着李瑕跌得头破血流。 到那时,他才会走上前,伸出手,告诉李瑕一句。 “老老实实跟在本相后头走,莫快了。” ~~ 张柔本以为,地道一挖通,蒙军可源源不绝杀入城中,鄂州必破。 但一夜的战事过去,他不得不承认……贾似道是奇才。 换作别的宋将守城,只会拼命与入城的蒙军厮杀;贾似道却是一边作战,一边在地道入口处建起木墙。 蒙军再入城,兵力已无法展开,如入瓮之鳖…… 终于,张柔无奈,只好下令退兵。 待到晌午,忽必烈登上望台。 只见鄂州城内竟是在一夜之间筑起了环绕四面城墙内的木墙,再掘地道入城也已无用。 不止是一段,而是整整四面城墙。 时间如此之短促,工事如此之繁重……贾似道这份才干,忽必烈也不由欣赏,于是遣人招降。 使者去了又还,却是回禀道:“漠南王,贾似道笑问王……何不归争汗位?” 话音未落,一员蒙古大将已出列怒喊。 “宋人太嚣张了!” 这大将名叫“拔突儿”,道:“宗王如果不是听了这些汉人士大夫像狗屁一样旳话,鄂州怎会有胆子不降?” 拔突儿骂完,又请命道:“只要宗王能允许我去屠两个小城,一定能让鄂州城的宋军吓得跪在宗王面前……到时我不要赏赐,只要宗王治张文谦、郝经这些士大夫的罪!” 忽必烈淡淡扫了拨突儿一眼,似乎愈发深刻地了解到他的根基在哪里。 “住口!贾似道也是士大夫,一人便拦下了十万大军,你却敢怪罪本王的先生们?!” 张柔正站在一旁,眼见张文谦等人听了这句话又感动地要跪下。 他虽满怀心事,却也只好跟着一道感激涕零。 …… 随着贾似道的入援,鄂州愈发变得坚不可摧。 而张柔在听说了大汗的死讯后,也开始败迹渐增。 之后二十余日,他攻城,皆是毫无战果。 四月初九,哨马探得宋军吕文德部已从重庆沿江而下,将抵鄂州。 张柔奉命领军于岳阳阻截吕文德,大败。 ~~ 四月十一日,吕文德之援兵进入鄂州城。 与此同时,贾似道刚见过一行人。 …… “恩相,方才出去那人……是从临安来的吧?” 吕文德大步进了堂,颇为讨好地拜见过贾似道之后,回头又向门外看了一眼,嘀咕道:“有几人我面熟。” 贾似道面容平静,淡淡道:“你不必管。” “恩相叫我别管,我一定不敢多问。”吕文德憨笑一声,又道:“也一定不敢多嘴。” 他这巨人般的身材,凶神恶煞的面容,在旁人面前时如同鬼神。到了贾似道面前,却显得如小狗般乖巧。 “朝廷已调任你为京湖制置使了。”贾似道丢了一份诏令过去,“不必再回重庆了。” 吕文德一愣。 若说召他援鄂州,他还想着能回去,此时却如遭重击。 高呼道:“恩相,官家这是为何?!那李瑕想来鄂州、我想镇川蜀,为何想来的偏不调来,不想来的……” “为何?”贾似道似乎讥笑了一下,啐道:“正是因此,你还问为何?” 吕文德愕然,瞪大了眼犹不敢相信。 官家这也太…… “那四川制置使是谁?” 贾似道不悦,拍案喝道:“吕文德!你才到鄂州,战事你不问。你七弟吕文信战死,你亦不问,只顾官位富贵是耶?!” 吕文德眼一红。 “恩相!我心里苦啊!老七死了,我当然难受,堵得慌。但他为国事死了,这是吕家的荣耀,我还能怎么办?多杀蒙鞑子给他报仇便是。便是我死了,其他兄弟也是这般。” 他说完,上前两步,却是凑到贾似道耳边,又道:“我也知道,京湖制置使地位比四川制置使还高,但恩相可知道,汉中那地界开榷场……” 贾似道轻笑一声,一把推开吕文德。 “长这般大个,不长脑子。” 吕文德恨不能立刻破口大骂“小畜生”,偏这是在贾似道面前,只能憋回去。 他哭丧着脸,道:“恩相,我被李瑕那小畜生耍了,心里好苦……” “够了。” 贾似道招了招手,吕文德忙将耳朵凑过去。 “哪怕要互市,榷场设在何处,谁说得算?” 吕文德一愣,已会过意来。 “恩相,要和谈了?方才那些人……官家……” “不该问的别问,哪怕要谈,也得让蒙人先死了南下之心,仗打好了再说!”贾似道吩咐道:“你既来了,守住鄂州城。” “恩相呢?” 贾似道抬手在地图上点了点,道:“阿术兵至潭州,朝廷恐他向东杀穿江西,我欲移镇九江,主持两淮、江西防线。” 吕文德对京湖地势了如指掌,不用看地图已惊呼道:“可蒙军已包围鄂州,恩相如何突破而出抵九江?” “携七百精兵,足矣。” “恩相,这太冒险了……” 贾似道还在笑,摆了摆手,道:“待我突破蒙军包围,布置了东面防线,忽必烈方知他不能在短期内攻至临安。否则,大宋便是他争汗位前先吞下的一块肉,明白了?” ~~ 眼看着吕文德退下,贾似道倚在那,眼中的笑意渐渐散去。 他思索着李瑕为何任了四川制置使。 仅凭收复汉中的大功吗?不可能。 李瑕必然是用了其它的手段,且是在明知吕文德是自己人的情况下。 显然,李瑕还不懂何谓敬畏…… 正文 第522章 攻守(为盟主“寸青丝年华”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523章 危而复安 蒙军士卒走在长江岸边,上了踏板登船,在岸边留下一个个染着血迹的脚印。 江边潮气重,渐渐地,这些血脚印成了一地的殷红。 阿术站在大船外,往长江里啐了一口,以示讨厌坐船。 但终于能离开大理那瘴气弥漫的鬼地方了…… 忽必烈已许诺,将封他为征南都元帅。 阿术也有足够的资格,他灭自杞国,一路北上,大小转战十三战,号称击敌四十余万。 船只驶离江岸。 阿术回头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曾让万户白银领了万余兵力掠后……但似乎许久没得到这路人的消息了。 不知走到哪里了。 “就让白银自己打穿了宋朝过江吧,一点都不难。”阿术心想道…… ~~ 贾似道已赶回鄂州,此时正站在西山上眺望着蒙军退兵。 眼前的大江烟波浩渺,江岸与江面上的蒙军连绵数十里……皆因他而退。 让人意气风发。 贾似道不由又想到当时与李瑕走在江畔时,遥指这西山说过的话。 “岂是英雄真避暑?遥看赤壁好鏖兵……蒙军若敢渡长江,亦教他樯橹灰飞烟灭!” 一语成谶。 …… 终于,最后一批蒙军船只消逝在视野里,贾似道从无尽的自我激赏中回过神来,招过廖莹中。 “可统算出来了?伤亡几何?” “禀阿郎,鄂州一战,战死一万三千八百余人,至沿江副使吕文信以下,大将战死十五人,有都统张盛……” 随着这一句话,吹来的风仿佛也带着血腥味。 贾似道闭上眼,微仰着头,长须飘动。 “可惜啊。” 他可惜的是无力再追击蒙军。 贾似道又想到当时与李瑕的谋划…… 当时,他们都以为忽必烈得到消息便会立刻回争汗位。 小瞧对方了。 就连贾似道,虽知道袁玠必败,也没想到淮西百姓会怒而助蒙军渡过长江。 那时真是被吓得不轻。 还有,忽必烈始终是深沉得可怕,让人猜不透,十万余蒙军摆出先灭宋旳架势。 这使他不得不冒险移镇九江,最后还要提出议和。 “阿郎,观朝廷这几年财赋,抚恤银尚不足。”廖莹中道:“这岁贡的白银、绢匹……” “不给。”贾似道淡淡道。 廖莹中一愣。 贾似道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搓了搓脸,拉开自己的脸皮,笑了笑。 他卸下了面对战事时的压力,再次显得轻佻起来。 “我一文钱都不会纳贡给蒙人,他退兵了,能拿我如何?” 便是廖莹中这最熟悉贾似道之人,也恍然感到错愕。 贾似道已哈哈大笑。 “可是官家……” “无妨无妨,官家既‘不知’此事,那便是我擅作主张,且让忽必烈治我个欺君之罪罢了?哈哈,我偏就是个小妾生的浪荡子,走鸡斗狗的无赖汉,言而无信。” 廖莹中摇头笑笑。 他纵观青史,也未见过如他阿郎这般人物,感慨万千。 “绐许岁币,只怕阿郎是得罪死了蒙人啊。” “千军万马尚且不惧,得罪又如何?”贾似道讥笑道:“我贾师宪还有投降忽必烈之日乎?” 廖莹中看着他那洒脱而去的身影,心中更添敬意。 贾似道已位列宰执,却能亲自率军,入援被十万余蒙军包围的鄂州,一夕筑墙,挫蒙军速破鄂州之谋。 不惜安危,七百骑突围,移镇九江,振奋败军士气,数日间拉起两淮、江西防线,使蒙军不能东向。 历数古来名相,又有几人能做到此等有勇有谋之地步? 他不由笑喊道:“阿郎神仙人物,学生赋词以贺,如何?” “念。” “记江上春风,鲸嫠涨雪,雁徼迷烟。一时多人物,只我公、只手护山川。争睹阶符瑞象,又扶红日中天……” ~~ “只我公、只手护山川!全赖恩相,使社稷危而复安……” “诸君同贺!舞乐莫停!将那醉倒的叉出去……” 是夜,凤园欢宴,觥筹交错。 到最后,贾似道与吕文德也不胜酒力,各自倚在几个美婢怀里随口交谈。 忽有人上前,低声道:“恩相,临安之事,查清楚了。” 贾似道眼中醉意消逝,手在美婢腿上一撑,支起身来。 “说。” “丁大全之所以还得官家信重,因是收到了一封信,据查,是李瑕……” “拿到信了?” “从宫中抄录了一份,请恩相过目……” 吕文德旁的未听清,但“李瑕”二字入耳便神色清明起来。 他嘿嘿一笑,道:“恩相,我就不明白了,追随恩相如此之妙,怎还有人不识好歹?” ~~ 汉中。 李瑕才送了张珏往成都赴任。 他不曾把聂仲由以及他留在成都的兵力留给张珏,反而把阿吉以及马家寨的乡兵留了下来。 张珏自然不愿意,但蜀帅说的算。 于城头上望着张珏的兵马过了江汉趋往金牛道,李瑕望着滔滔的汉水,心里又在考虑造桥修路之事。 很快,有士卒上前小声禀道:“大帅,往临安的人回来了。” …… “我们本想赶在朝廷信使到之前赶回来哩。结果江面封了,两淮又不通,只好南下走陆路,想从荆湖南路绕来着,可倒好,听说是阿术把南面打透了哩,到处兵荒马乱的。反倒是朝廷的信使能进鄂州,比我们还快……” 刘金锁絮絮叨叨说到这里,偷瞄了李瑕一眼,只觉这一身大红官服好威风,跟个新郎官似的。 可惜,没能把大帅要的人找回来,让大帅再当一次新郎官。 “大帅,可我们……没能找到唐安安及侍女年儿,误了这事。” 李瑕道:“无妨,此事我办便是。阿术这支蒙军的情况,你们知道多少?” 林子道:“我们过益阳时,阿术已打过潭州,不过我打听了。听溃兵说,南边还有一支蒙军,听说迷路了……” “迷路了?” “有个溃兵是那般说的,说他家将军称那支蒙军已在南面窜了好一阵子,收拢他们准备伏击,立个功劳。” 李瑕沉吟道:“蒙军万户白银?” 他从袖子中拿出一张小地图,标注了一下,眼中泛着思忖。 宋蒙交战这么多年,迷路了这种事还从未听说过,一时也让李瑕摸不准,疑惑白银莫不是虚虚实实要攻临安,或返回大理。 此事暂时先放下,李瑕问道:“去看过蒲公了?” “去了,蒲公如今已去官,本想回渠州养老,但不愿与我等同行,说是等京湖事定了再启程。” 李瑕明白蒲择之的心意,不愿牵连自己罢了。 再想到蒲择之是因“潜通蒙古”出川解职,而非告老致仕,他遂问道:“临安居不易,钱留下了?” 林子道:“蒲公不收,刘金锁夜里又送去了。” 刘金锁道:“是哩,家里米缸都没米了,我次夜又去买了两袋米倒满了。” 李瑕点点头,又问道:“丁大全可有说谁人知重庆府?” “说是,吕文德调任京湖制置使之后,还兼领夔州路策应使。至于夔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的人选,恐要等京湖战事之后。” 这些事,丁大全不敢写在纸上,全要让林子口述。 也难为林子,好不容易才背下来。 “丁大全说,大帅年少便独镇一方,不是为官之道,还是想办法调回朝韬光养晦才好,今岁朝廷要开恩科,他有大好处给大帅。” “他还说……” “嘿。”刘金锁道:“他话可真多哩。” “你闭嘴。”林子道:“丁大全还说,大帅阃帅一方,朝中打点花销也大,奉例每年都是有定例的,川蜀的一些实缺,尤其是转运使……” 李瑕不予理会,淡淡道:“这事不用说了。” 贪官奸党终是那副德性,嘴上说着有大好处要给,暗地里又是敛权谋利。 当他李瑕是袁玠。 …… 说心里话,李瑕虽算到了忽必烈会退,但两淮防线的崩溃的速度……着实吓到他了。 丁党祸害之下,百姓相争投蒙。 摧枯拉朽。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这话从来不是说着玩的。 再放任丁大全为相,只怕川蜀的架子没搭起来,宋王朝的架子便要塌了。 待蒙位汗位之争告落,挥师南下。两淮、京湖若还是这般一触即溃,谁还能以一个川蜀独撑? “丁大全……贾似道……官场上真是没有永远的朋友或敌人……” 正文 第524章 安家 入了夜,院子里摆着许多红木箱子,韩巧儿还在月光下逐一清点里面的物件。 她也不用纸笔,每掀开一口箱子看一会,就能想起是否有什么东西落下。 小竹熊跟在她脚边,笨拙地捧着一根竹子,正啃得起劲。 “哎哟……小胖墩你怎么总跟脚,差点踩到你。” 韩巧儿一转头,见李瑕回来,忙又跑上去。 “李哥哥。” 她如今声音颇甜。 “吃过了吗?” “吃过了,知道李哥哥不会回来吃,我们就先吃了。” “在做什么?” “马上要搬到帅府去,我帮大家收拾。”韩巧儿点着手指头道:“我们从筠连带了好多物件,都是庆符县时候用的,锅碗瓢盆从北搬到南,又从南搬到北,一件没少。” 李瑕正与小竹熊对视,它显然不记得他了,懒洋洋地爬开,自往竹圃里钻。 “那你是头功,亏得你都记得。” “那当然,旧物件不丢,家业会越来越大的。李哥哥,这次搬到帅府,是不是很久不用搬了?” “下次若能搬到开封去,想必韩老便高兴了。” 两人随口说着,韩巧儿已跑去拿了湿布给李瑕。 “下午我与高姐姐去帅府看过了,也太大了吧,就是洒扫起来费事。雇了三十多个婆婆,扫了一整天才扫一半……” 李瑕从水井里提了水,一边洗漱一边道:“当时没有正式受官,才暂居在这南郑县衙……” 李瑕一开始不落榻兴元府衙,其实是预备着若吕文德真来了,还得设法对付。 比如实在闹到兵戎相见了,把吕文德摁在汉台杀掉他也做得出。当然,这只是以防万一的备用计划。 他做事,向来有很多计划。 …… 高明月正坐在屋子里,执笔在纸上简单画了总帅府的格局,专注地思考着。 汉台虽是汉高祖刘邦为汉王时的行宫,其实早就毁在战火中了,只留下一座高台。 如今的府衙本就是大宋承平时建的,虽占了这位置,其实与汉王行宫无关,格局亦是照着官署布局,前衙务公、隔着院墙是官廨内宅。 内宅屋舍很多。 高明月考虑的却是……张文静、韩巧儿、年儿的屋子如何分。 还有,往后再有妾室该住在哪里。 她听李瑕说过,他北上中箭,得张文静相救;在临安重伤,又得年儿收容,如今既安定下来,已派人去接这两位救命恩人兼红颜。 于高明月而言,年儿是很容易安顿的,张文静的身世却不同,不得不仔细考虑。 屋外响起李瑕与韩巧儿旳说话声,不一会儿,李瑕走进来。 高明月从图纸间抬起头,忙上前给李瑕换衣服。 “在想什么?这般认真?” “文静的屋子,西厢的几间采光不好,东厢的却又小了些,窗外亦看不到花木。” 李瑕道:“此事不急,我估错了张柔回亳州的时间。” “无论如何,先将屋子备好了,以免人来了再搬。”高明月问道:“年儿还有多久能到?” “没找到。”李瑕道:“林子、刘金锁已回来了。” “她没事吧?” “没事,想必贾似道很快会有书信来……” 人没接到,高明月不由有些失望。 倒不是深盼家里多些女人,而是这几日来,她已做好了许多准备。 身为主母,可是有非常多的学问,既要让家中和睦、又不能让人觉得她弱,总之是很难的。 好不容易安排了,李瑕却是一个都没接来。 高明月不由偏了偏头,打量着李瑕,漂亮的眼睛里带着些许打量。 “嗯?为何这般看我?” “官人说情缘很多,偏到如今一个也未见着呢。” 李瑕苦笑。 “看来,你是认为我在吹牛了?” 高明月莞尔道:“到现在一个妾都还没有,还说要纳很多呢。不如,巧儿先……” 李瑕上前,在她耳边轻语了一句。 高明月又红了脸,轻轻推了他一下。 她虽已与李瑕成亲,私下却始终有少女的娇羞姿态,被李瑕搂着说了几句体己话之后,又问道:“我们把这张床也搬过去,好不好?” “临时拿木板拼的,不是什么好木头。” “可是。”高明月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我们用过的……我们的床,不想留在这里……你不要笑话我嘛。” 李瑕目光落处,她已低下头。 他知道她性格便是这样,在意私密,有点洁癖,也留恋与他的一点一滴。 就像是韩巧儿最害怕搬家。也见过家国破碎、曾经四海漂泊的高明月,则是很在乎与李瑕一起躺过的床。 “好。”李瑕道。 “我是不是有点傻?” “很漂亮。” “嗯?” 听了这一句答非所问的话,高明月一抬头,对上李瑕的眼,她便想逃开。 原来她这郎君天天那般打熬身子,便为了欺负人。 “腰真的酸了……官人去找你要纳的那许多小妾……” 趿着绣鞋的脚才要迈开,裙角轻轻一摆,却又依依不舍地停下,须臾,又踮起了脚尖…… ~~ 次日。 李瑕终于搬进了兴元府衙,因他是四川制置使,衙署便是帅府,气象自然与庆符县衙大不相同。 虽未做太多修缮,只是仔细打扫了一遍。但汉台占地本就广,衙署的布局亦是恢宏,除了公堂、官房、库房,还有军议堂、点将台,甚至还有一片跑马场。 至此,李瑕算是正式在汉中安了家。 高明月她心细,知道李瑕在钓鱼城之战后很容易成为蒙古人的眼中钉,又怕他对自身安危不上心,因此在筠连召了不少女兵,很快便将整个帅府的护卫布置好。 反倒是李瑕的兵力都派遣出去屯戍或守卫蜀道,反而没多少人在身边。 他穿过后院,一路走向前衙,倒感觉到了些蜀帅的威风。 “大帅。” “大帅……” 拐过回廊,走进议事堂,李瑕跨步而入,只见堂中只有韩承绪一人,正在整理案上的册子。 如今张珏、易士英相继回师上任;李墉尚在山河堰主持水利。 暂时,李瑕已仅余韩承绪这一个幕僚在身边。 空荡到有些寒碜。 “阿郎来了。” “韩老请坐。” 韩承绪感慨道:“想起初至庆符县时啊,县衙虽小,五脏俱全。汉中刚收复,真是一无所有啊。” 李瑕玩笑道:“本想把林子、刘金锁召来凑数,但长宁军一撤,城内还须有将领巡视治安……今日,我与韩老议事,人虽少,却能定下最重要的计划。” “我无诸葛之才,否则可与阿郎效隆中对,岂非美哉?” 李瑕道:“愿与韩老作汉中对。” 韩承绪抚须而笑,之后摆手不已。 他知道,他之于李瑕,远不如诸葛亮之于刘备。 “阿郎心有定计,小老儿为阿郎拾遗补缺。” 两人各自坐下,沉吟着,准备商议接下来的计划。 “我不确定蒙古的汗位之争要持续多久。”李瑕先开口,缓缓道:“但我们必须在三年之内,理顺整个川蜀的局面……我思绪很杂,烦请韩老为我匡正。” “阿郎请说。” 李瑕看了看这空荡荡的议事堂,道:“先谈人事吧,我已派人将杨公、以宁先生、李昭成、聂仲由等人请到汉中。” “那昭通城?” “我命蒲元圭、蒲帷父子先到昭通。” 韩承绪问道:“阿郎信得过蒲元圭?” “信不过,但我信得过蒲帷。”李瑕道:“还有,蒲元圭有降蒙之罪,不宜出现在我幕府。” 韩承绪沉吟着,提醒道:“阿郎宜调高长寿坐镇昭通、蒲元圭辅之,蒲帷、伍昂镇威宁。如此为宜。对了,杨公北上时让搂虎随行护卫为妥,路上虽安宁,也显重视。” “韩老高见。” 李瑕点点头,提笔给高长寿写信。 韩承绪又道:“虽有房言楷主政叙州,潼川府路安抚使易士英却不是阿郎的人,把以宁调回来……” “无妨。”李瑕道:“幕府无人,为之奈何?只要易安抚能使潼川府路兴盛,不在意是谁的人。毕竟蒙古势大,我这蜀帅不至于数年内叫他叛宋。” “阿郎所言甚是。” 李瑕道:“但我幕府人犹不足,请韩老、杨公去信北地亲朋故旧,多请些先生回来。” 韩承绪道:“当然之理,也请阿郎为长远计,于汉中多兴学堂。” 李瑕提笔记下。 “幕府是幕府,官位是官位。兴元府十七州、八十八县。皆是新收复之地,官位缺额五六百人,我们绝无如此多的读书人能够补缺。只能请朝廷委派,方能尽快使整个汉中运作起来。” 这也是李瑕一定要谋官,而不是聚起一群山贼土匪就造反的原由之一。 纵观陈胜吴广、绿林赤眉、黄巾、黄巢……灭一个煌煌王朝容易、建一个煌煌王朝却难。 李瑕需要读书人,且没有十余年、二十余年的时间去培养官吏。 他不是从只有一個山寨、到打下了两座山寨,他坐镇的汉中有上千个山寨,他统帅的四川更有上万个山寨。 流民要落户、粮食要入库、公文要传递,水利、屯田、律法、税赋…… 韩承绪沉吟道:“阿郎还无权赐官身,只能如此了,但只怕丁党派遣太多贪墨、无能之辈,反而不美……” 正文 第525章 规划(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2/1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526章 臣下 临安。 选德殿上,吴潜双手递出奏章。 “陛下,此番鄂渚披兵、湖南扰动,推原祸根,良由近年奸臣邪士设为虚议,附和逢迎,附阿谄媚,迷国误军,其祸一二年而愈酷,积至于大不靖! “丁大全等群小,浸淫至于今日,国事日非。奸党盘据,血脉贯穿,以欺陛下。天怒而陛下不知,人怨而陛下不察,稔成兵戈之祸!致危乱者,皆此等小人为之。” “乞陛下稍垂日月之明,罢大全致仕……” “够了!”赵昀大怒。 才要端酒给吴潜的小黄门骇了一跳,进了不是,退也不是。 赵昀又叱道:“吴潜!有完没完?!朕复命你为宰执,非为让你搅动党争,终日勾心斗角!你眼中还有国事否?!” 如今忽必烈退兵的急报已传至临安,满朝弹冠相庆。 当今大宋天子是何等明君? 灭金国,一雪靖康之耻;端平更化,洗沉疴积弊,中兴大宋……这些旧事就不谈了。 只说近年。 斩敌酋蒙哥、收复汉中、拒二十余万之敌。 不久前,还全歼了一支蒙军万户,是全歼。 太祖以下,大宋之君王未有文治武功如此之盛者! 朝野里该有的声音是什么? “陛下以圣德灵威,雷震四海,江汉肃清,修文武之绝业,使宗社危而复安,实万世无疆之休!” “陛下庙胜,计定而后行师,用武略以驱鞑虏,勋懿绝世,应三百年而出圣明,建不朽之元功!” 歌功颂德、歌功颂德。 赵昀终于是狠狠地扇了那些敢把他比作唐明皇的臣子们一巴掌。 唐明皇?也配与朕相提并论耶? 值此普天同庆之际,吴潜的话便显得无比刺耳。 天怒而陛下不知?人怨而陛下不察? 当朕是昏君! …… “嘶”的一声,那奏折递到赵昀面前,被他撕得粉碎,砸在吴潜脚下。 吴潜缓缓拜倒,道:“臣,年将七十,捐躯致命,亦不敢辞。忠言逆耳,唯请陛下罢丁大全,以息民怨。” 他当然清楚,官家不想听这些。 但淮西之败,触目惊心! 若再放任丁党为祸,天下又有多少个袁玠?若连百姓都认为蒙古好过朝廷了,天下如何不亡? 吴潜已垂垂老矣,若不劝官家做对的事,那入朝为相,只为个人前途去阿谀奉承不成? 对与错,如此简单。 “民怨?” 赵昀冷笑一声,又想到了李瑕给丁大全那封密信。 淮西一触即溃,这到底是袁玠惹得天怒人怨、还是有人为显功劳故意为之? 心想着这些,赵昀再看眼前的吴潜,只想到这老东西还朝才一月,已让人望而生厌。 远不如丁大全、贾似道懂圣心。 但,想到季惜惜肚子里的龙种……赵昀还是暂时压抑了愤怒。 且再忍一忍这老匹夫。 赵昀道:“朕已罢免了马天骥,任你为右相,并下旨彻查袁玠一案,还要朕如何?” “臣请陛下罢丁大全。”吴潜道:“丁大全、马天骥、袁玠沆瀣一气,谀佞成风……” “卿欲为左相?”赵昀忽然问道。 他是懒,但有的是法子收拾这些臣子。 吴潜大惊,忙应道:“臣不敢。” “起来吧。”赵昀道:“丁大全之所以举荐袁玠,未必便是谋私,卿岂未见同为丁大全举荐者,李瑕便很不错……若丁大全欺君之证据确凿,朕绝不姑息。吴卿以为如何?” 官家能说出这番话,已是难得。吴潜知今日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终于应道:“臣遵旨。” “赐座。” 赵昀没耐心与这老臣继续纠缠,岂有回后宫陪那水灵灵的季惜惜快活? 遂命吴潜速将政务了结。 “国事为重,奏事。” “是,兴元府诸州、县缺补,臣已拟了名单,请陛下过目……” 赵昀已拿起那奏章,摊开。 十七州、八十八县,数年以来大宋还是第一次收复如此大片的疆域,数百份官位旳名单长得厉害。 “利州东路转运使……史俊?” “禀陛下,史俊曾知叙州,率三千兵力击败兀良合台三万人,献级,官升三转,直阁中书……” 吴潜一说,赵昀方才想起来,提起御笔便要勾,忽又想起一事。 “史俊知叙州时,李瑕可是在他任下?” “禀陛下,正是如此。” “妥当?” “臣以为妥。” 赵昀摇了摇头,暗道李瑕资历还是太浅,就不配为蜀帅。 但御笔还是轻轻一勾,将史俊调到李瑕麾下。 倒不是真就倚重李瑕。 无非还是为了那将要出世的天子血脉布局。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啊。赵昀心中感慨万千…… ~~ 于此同时,季惜惜正拉起帷幔,背过身。 她抬手,从裙子里拿起一方帕子。只看一眼,脸色已惊得煞白。 “怎么办……怎么办……” 落目处,帕上那一抹经血,红得触目惊心。 “怎么办……还在流……藏不住了啊……” ~~ “禀贵妃。” 不多久之后,有宫女快步进了受厘殿,附到阎容耳边,低语了一句。 “她那事……” “该来的还是来了啊。”阎容悠悠一叹。 九五之尊,主宰整个天下,唯独这事啊……生不出就是生不出。 她抬起那保养得宜的玉手,从身边的匣子里取出一枚信令。 这是当今皇后谢道清宫里的通行牌,阎容将它递了出去。 “一个弱女子在这深宫无依无靠,也是可怜,送她走吧。” “是。”那宫女接过,连忙退下。 阎容笑了笑,转身自拨弄着她匣里的物件,拿起一个镀金杯子轻轻转着。 “本宫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可惜你们男儿家的功与过,还比不过妓子两腿间那股血……” ~~ 枢密院。 丁大全终于放下笔,吹了吹奏章。 这奏折上,是他拟定的兴元府缺补。 如今,淮西的袁玠已然完蛋,为了弃车保帅,丁大全已把罪名一股脑推给了马天骥。 阎马丁当,已丢了一匹马。 更坏者,少了地方上的供奉,整个丁党的财路也断了大半。 再不弥补,他丁大全也早晚要被墙倒众人推。 以利勾结者,无利怎么行? 所以要谋蜀帅,以四川的财源弥补淮西的损失。 偏李瑕这不识好歹的东西,一个该举荐的人都不肯举荐。 那只能他丁大全自己来了,得将各个肥差攒在手里,如转运司、盐课…… 此事必须尽快。 因为,李瑕这个蜀帅当不了太久。 …… “恩相,关阁长来了。” “快请。” 丁大全才吹干奏折,听了禀报连忙出门迎了关德。 “失礼了,有要事。”关德一见面,便向丁大全附耳道:“季惜惜已被皇后娘娘赶出宫,只等陛下再找她数月,灰了心……” “谢关阁长。” 关德一句话说完,忙不迭拈着兰花指便跑。 丁大全目送了,马上又召过仆从。 “快,备轿,本相要面圣……” 话音未落,却又见一仆从跑来。 “恩相,董大官派人来了,探到吴潜今日面圣何事。” “还不快说。” “川蜀的缺额……吴潜……吴潜这老东西已与陛下定妥了……” 丁大全一愣,青面瞬间便完全阴翳下来。 ~~ 这日,如同赋闲了的史俊正坐在公房中看闲书,看着看着,渐渐阖上了眼皮。 击十倍之敌、挽川蜀局势,这战功仿佛如流光一闪,之后便是无尽的黯淡。 临安行在的繁华、偏安一隅的闲适,开始侵蚀他的抱负,似要将他拖进这潭死水里,此后余生碌碌无为。 突然,推门声惊醒了他…… “召,阁门行宣赞舍人史俊入宫觐见!” 史俊一愣,抬起头,眼中的困顿之意立散。 “臣,接旨。” ~~ 次日,更多的人收到了诏令。 宫门处小黄门不停跑来跑去,因这难得一见的大规模任官而忙得够呛。 “快,下面那批是谁?” “兴昌四年丙辰科进士,在这里……” “传!陆秀夫、黄震、胡三省、黄瑢、昝万寿……入宫觐见!” 正文 第527章 不拘一格 临安,丰乐楼。 “恭喜诸兄、贺喜诸兄,苦等两年有余,终能缺补任官。”刘辰翁团团抱手,为几位友人庆贺。 “未中榜时盼登科,登科后却盼任官啊。” “任了官,又作封狼居胥梦。”昝万寿笑道。 “好一个封狼居胥梦,当浮一大白!”刘辰翁推杯。 众人大笑。 昝万寿是在座年岁最小之人,时年才十九岁。 他也能算得上是丙辰科中榜,但不是进士……而是武举。 武进比进士远远低了不止一等,这次汉中有大量官位、且都是高官。这其中昝万寿最低,任城固县县尉。 当然,这已是运气极好,官家甚至勉励了他一句,要他效仿李瑕少年任官,为国尽忠。 还是有不少进士瞧不起昝万寿,认为他不该与进士一起入殿,唯独陆秀夫邀他同来丰乐楼。 想着汉中路远,赴任的一路上也该互相照应,昝万寿欣然而来。 他在一堆进士中却也不怯场,还能说笑。 但这是士人聚会,能说笑也无用,很快,众人渐渐又不太理会昝万寿。 言谈间,诸人或有意、或无意,看向的都是一言不发的陆秀夫。 陆秀夫时年二十四岁,中进士时才二十一岁。 真真正正的前途无量。 他名字清丽,文章清丽,长相也清丽。 另外,陆秀夫性格极是沉静,矜持庄重。 此时宴会上,唯独他正襟危坐,姿态端正,不愿引人注目,偏还是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 刘辰翁知道陆秀夫的性子,不点他名、他绝不开口说话,遂笑问道:“君实,我听说淮南参议官、兼知杨州的李知州欲请你到幕下?” 陆秀夫被问了,方才点了点头。 “是,本与李知州约定,若谋不到实缺,便往淮东。未想到朝廷收复汉中,诚可喜之事。” 昝万寿侧头瞥了一眼,颇羡慕。显然,陆秀夫这等才干,多的是重臣拉拢。 那边刘辰翁又问道:“君实打算如何与李知州解释?” “何去何从,皆为国做事,不须解释。” 陆秀夫显然不是个适合聊天的对象。 刘辰翁却已习惯了,自饮了一杯,又道:“可惜,我们的闻状元明年方能守完丧,赶不上这次任官汉中。” “忠孝当两全。”陆秀夫道。 一旁的胡三省忽然自嘲一笑,道:“说来惭愧,我登科后被任命为吉州泰和县尉,为侍奉家慈,未去赴任。这次朝廷收复汉中,我得召征,本不欲去,却被家慈打骂了一顿。” “哦?”刘辰翁讶然。 “家慈言‘男儿不为国事尽忠,守着一老妇,汝不羞乎?’愧煞我也,此番入汉中,必要立一番功业。” 刘辰翁叹道:“忠孝难两全啊。” 陆秀夫道:“忠孝当两全。” 众人知陆秀夫执拗,皆苦笑。 刘辰翁知道再聊这些,今日这场酒宴气氛便要凉下来,忙换了话题。 “今日为诸君饯行,忽忆兴昌四年中秋旧事……彼时,刘声伯流放,披肝谏言;李非瑜赴蜀,迎危而上。如今李非瑜已斩酋主、驱鞑寇、复汉中,镇帅一方。反观己身,寒窗三年,又赴临安科举,碌碌无为啊。” “孟会兄,莫如此说,今岁恩科,以孟会兄之才,必能折桂登榜。” 刘辰翁高声道:“我是说,诸君亦将赴蜀建功立业,当为诸君预贺。” 他启了话题,便有人问道:“听说,四川李节帅是……丁党?” 胡三省点点头,道:“不错,我闻如今非‘阎马丁当’,已为‘阎李丁当’。” “听闻丁青皮本已拟一份名录,被吴相抢先一步,此事属实?” “千真万确,御街有一茶楼,可望到枢密院吏房院门,有人亲眼所见,今日丁青皮与吴相争吵。” “丁青皮太跋扈了!” “临安城逼仄,茶楼竟也能望到枢密院,朝廷体统何在?” “当复汴京。” “我等必复汴京!” “岔远了……此番幸得吴相挫败丁党阴谋,但丁党着实跋扈!” “诸君可知,新任的史转运使,曾知叙州事,如今才几年?李瑕已任帅,史转运使却成他下僚。若非丁党一手遮天,岂能如此?” “听闻李瑕年不过十九,比我尚小十岁,若非媚上,如何得帅位?” “但李节帅真有大功……” “实为王将军之功业,李瑕有几何?何况人品与才干,孰重孰轻耶?” “诸君、诸君,我等至汉中,务必警惕,防遭他排挤……” 昝万寿不由抿了口酒,支耳倾听这些消息,暗道这些书生士人真是了得,竟这般消息灵通。 堂堂节帅是何门何系,昝万寿以前还真不知道。 他不由凑到陆秀夫身边,问道:“君实兄,你如何看?” 陆秀夫到现在身子都没动过一下,淡淡道:“宴饮闲谈不能知事。” 昝万寿又问道:“何意?” “便是天下英杰,聚众议论,也易随波逐流,失了主见。” 昝万寿依旧不明白。 陆秀夫道:“制置使由朝廷任命,在任一日,一日便为上官。而我等为官,为国为民,如是而已……” ~~ 利州。 许魁正蹲在田陇边,看许桥头种地。 如今已是四月中旬,地已经翻好,种子也洒过。许桥头挑了几桶粪水,正在施肥,额头上渐渐满是大汗。 “呼……呼……我说,许鬼斗,你怎不去种地哩?” 许桥头施过肥,手里还拿着舀粪旳木勺子,向许魁走了过来,那粪水一滴滴地淌着。 许魁并不介意这熏天的恶臭,只是把身上的新衣裳脱了,仔仔细细叠好,摆在一边。 “我的田租出去了。” 许桥头一愣,挠了挠头。 一滴粪水便滴在他肩上。 他感到肩上一凉,忙将勺子甩了两下,把剩下的一点肥也洒进他的地里。 做完这些,许桥头才一瘸一拐走到许魁边上坐下。 “那你多划不来,自己种才好,今年免征哩。” 许魁道:“我要练兵,没工夫。” “你这不是没在练兵吗?在这干坐着。” “特意告了一天假,来看你。”许魁咧嘴笑了笑,又道:“我接老娘和婆娘孩子过来,他们今日便到,一年多没见了,怪想的……你别弄脏了我新衣服。” “瞧你这样,老子还不稀得看。” 许桥头收回手,又瞄了许魁一眼,只觉这昔日的同乡伙伴大不同了。 他说不上来,但许魁显然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傻乎乎的乡下人,杀气、威风,眼睛里还偶尔有些思索之色。 “桥头啊。”许魁忽然叹息了一声,喃喃道:“孔将军问我,是想留在利州还是去汉中,你怎觉得?” “那当然是留在利州啊!” 许桥头脖子一梗,脏兮兮的手便拍在膝盖上,又道:“祖宗的坟在这里,地在这里!你逃荒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现在这样吗?那话怎说来着……衣……还乡?” “衣锦还乡。” “就是说。”许桥头一指地上的新衣服,“这不就是……衣锦还乡吗?” 许魁不说话。 孔仙与他说“如今我也是用人之际,若你愿意留下,我与李帅禀明,让你在家乡当统领,有何不好?” 动心吗?当然,家在这里…… 一旁的许桥头还在劝。 “鬼斗啊,多少年了,多不容易你才回来?就这两月,我们才见几面?怪我,忙着种田。想着等有了收成,娶个媳妇,你就不看看我娶媳妇?还有,我昨个上山,砍了两根好木头,回头把你爹的老屋子修修……嘿,我知道,你本事了,不会住那了,好赖是以前的家,家不就是根嘛……” 许魁听着听着,忽转头向南看去。 只见山道上,尘烟滚滚,过了一会,一支千余人的兵马袭卷向北。 他倏然起身,向那边跑过去。 “杨奔!杨奔!杨……” 来不及等许魁到,那杆“杨”字旗越来越远。 许魁就站在那,想了想,忽转身奔向利州城。 “喂,许鬼斗!你的衣服……” 许魁没有回头。 他身后的同乡、少时伙伴已全然不能理解他的志气了。 三年从戎,给了他太多的蜕变,他奔跑在田亩间,脑子里全是他的袍泽兄弟,以及营中那艰苦又充实的日子。 ~~ 汉中,蜀帅府。 李瑕正埋首案牍,处理着那堆积如山的案子。 南郑县有人偷了邻居家三只鸡;城固县有醉汉斗殴死了人;勉县有一大户人家想要叛逃蒙古;石泉县一户人家因曾为蒙人做事被群殴至死,又有人称是因争财所致…… 有的案子,李瑕能勾判,有的则须待核查。 这边他才将十三份批过的卷宗摆开,那边韩承绪又抱着一堆卷宗进来。 “今日各州县又有五十六宗案子送来;昨夜洋州城失火了,烧了半条巷子,守军救了火,但不知如何处置;蜀道那边,守军看到了蒙军哨马,似在探汉中兵力……” 李瑕反而笑道:“案子多,恰说明百姓开始信任我们,愿意提出问题了。汉中新复,更怕的是百姓视官府为无物。” 韩承绪苦笑道:“阿郎真是看得开,可惜这官府还空荡荡。” “百废待兴,依我们的计划一步步来便是。” “阿郎的计划说先谈人事,想必文臣武将,该在路上了?” “我早已去信吴潜。”李瑕道:“文臣武将,会有很多。” “怕未必好用,阿郎点名要的史俊史知州就难用啊。” 李瑕从案牍间抬起头,道:“倒想起一句诗,送与韩老共赏……” 他目光落处,看不到天地间有多少人正往汉中来。 但已有预感。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正文 第528章 生于忧患 一行车马行进颇快。 出了牛金道,眼前便豁然开阔,再沿汉江东向,走了半日便看到褒河入江处,只见褒河两岸尽是农夫在田地里除草施肥。 韩祈安许久移不开眼。 渐渐的,汉中城那恢弘的城廓便显在眼前,城楼上有宋旗在飘扬。 城南处,劳工们正在造桥。 这显然是大兴土木之事,汉子们齐力吆喝着,将一根根巨大的木梁抬往江岸,偶尔能从远处的山中听到爆炸声,那是在取石头。 韩祈安一看便知,李瑕要先造一座铁索桥,之后再造一座石柱大桥。 “阿郎太辛苦了。”他不由感慨了一句。 他这个幕僚尚未赶到,沿途所见,兴利、屯田、铺桥修路都已开始了。 李昭成则是叹息一声,驱马往渡口。 其实汉江上已有临时可用的浮桥,但他们带的货物太多,搬过去费事。 “船家……敢问马车可渡得过江?” “俊郎君是东南来的吧?听口音绵得很哩!马车得等明个有大船来,今日晚了。” “好,请船家渡我等与货物过河……” 李昭成说着便掏钱,回头一看,见韩祈安、姜饭、高年丰等人已驱马过来。 他想了想,策马到马车边,问道:“严姑姑,要渡江了,你下来吗?” 严云云转头看了一眼,见她的人已在搬盐袋,先是交代了一句“不许将盐打湿了”,语气严厉。 之后她方才向李昭成应道:“等货先过,我再理理账。” 说罢,自低下头,不再理李昭成。 那边船家再见高年丰身后两百余兵力也是吓到。 韩祈安上前道:“船家莫怕,多渡几趟也便是了。对了,待这桥建好,你这营生如何是好?” “嘿,官府说了,待这桥修好,召小老儿到水师做事哩,可不得比以往日子好过。瞧先生这模样,怕不是个大官吧?小老儿得罪了。” 韩祈安摆手道:“非是甚官身……不知这汉中商路如今还算通顺否?” “以前嘛,蒙古人也是通商的,北面的货送来的多哩,眼下这不是被宋……被朝廷收复了汉中,商道可不就停了。听说会再与湖北、江南通商,但小老儿想嘛,南边人安生惯了,哪能到汉中这兵荒马乱的地界来。先生你说是吧?” “日子会好旳,会好的。”韩祈安道。 “当然得好,与先生说,小老儿本有几亩薄田,本是被蒙人圈了去,如今这位李大帅又还回来哩,家里那没出息的种着,小老儿再摆个渡。就是不知,这日子能好多久……” 这船夫话里的意思,对如今汉中的主政者有些期翼,但还未完全信任…… 渡江时便说着这些,待渡了江,韩祈安留下姜饭、高年丰继续搬运带来的货物,他则领着李昭成直奔帅府。 从南面望江门进城,出示了信物,自有士卒领着。 汉中城的主城街叫“天汉大街”,如今还有许多商铺未开,人口也不显繁盛。 蒙人撤退时带走了大量的汉军,街上多是老弱。 不时能看到兵士正在巡视,显然,刚收复的城池治安并不教人放心。 唯有城南的草塘寺还显得富丽,别处都是破落模样。 一路往城中,到了东街,一拐,便是古时的汉台,如今的帅府。 帅府门朝北开,或是因为当年刘邦不甘居于汉王之位,欲北图秦关,在此修筑了一座高台。 之后修建的府衙便以此格局。 此时,府衙并未翻修过,只是洒扫得很干净,门前站着两排僰人女兵,杀气凛然。 韩祈安进了门,看了看右侧的汉台,一路向里,只觉空空荡荡。 “大帅,以宁先生、彰华先生到了。” 话音未落,便见李瑕亲自迎了出来。 “阿郎。” 韩祈安与李瑕交情最厚,连忙上前,目光看去,那身披官袍的玉面男子年轻得让他都觉不习惯。 “阿郎该蓄须了啊。” 甫一见面,韩祈安的头一句话便提出了有用的提议。 李瑕摆了摆手,笑道:“不习惯。” 他又看了李昭成一眼,点了点头,道:“进堂说吧,还有许多文书等着两位处理。” 韩祈安随李瑕进了议事堂,目光看去,从案头移到地上。 “这……新收复之地,如何有这般多卷宗?” “百姓信任。”李瑕掷地有声,还显得有些成就感。 韩祈安无奈,此时才得空向韩承绪行了一礼。 “父亲。” “来了就好,来了能为阿郎分忧了……” ~~ 李瑕麾下已有姜饭这个负责情报的,但如今李瑕已打算将情报分开,林子负责对外的军情、姜饭负责对内的舆情。 且互相监督,防止出现探子以权欺凌百姓之事,比如姜饭为李瑕做脏事时万一有谋私的可能…… 这并非不信任,如韩承绪所言“防范于未然”,否则真有了这情况,悔之晚矣。 以制度约束人,而不是全凭人心自觉,方得长久。 如今林子负责打探各地军情,每日让哨马收集蒙古情报,韩祈安到时,他正在向李瑕汇报。 “继续说吧。” “是。” 林子忙拿出几封情报递上去。 李瑕看过之后,沉吟道:“这是说……白银真是迷路了、且被全歼了?情报没错?” “禀大帅,正是如此。”林子挠了挠头,道:“此事我亦觉得离谱,问了好几遍,这支蒙军是真迷路了,从老苍关一路北上,被伏击了好几次,也不撤回大理,最后在衡山被全歼了。” 李瑕打了三年仗,也是未见过如此蒙军。 “韩老如何看待?” “偶有些奇事罢了。”韩承绪道:“但推此事,或可一窥眼下中枢……” 话到一半,他看了李昭成一眼。 人一多,议事反而不便了。 李瑕抬抬手,道:“但说无妨。” 韩承绪方才继续道:“蒙哥死、忽必烈退,大宋至此可谓大胜矣。再加之全歼万余蒙军,朝廷只怕会以为……蒙人不过尔尔,志得意满。” “临安城内,只怕已是一片阿谀奉承之声?”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韩承绪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阿郎太年轻,能居帅位,全赖钓鱼城、汉中两次大功,加之鄂州危局、朝中助力。” 李瑕道:“兵危战凶之际,官家需能战之人镇蜀。如今一看白银这支蒙军如此不堪,便觉得我这几仗,是靠侥幸赢的。” 韩承绪还有别的话想说,但因李昭成在,没说,只以目光向李瑕示意。 意思是,等官家发现不会再生出儿子,那李瑕这个忠王死敌的立场便不重要了。 势必会影响到蜀帅之位。 时间还有,但要早作谋划。 李瑕虽已命令各处撤出山城,但这更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 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李瑕都不须作考虑,向林子又问道:“蜀道北边,蒙人战事如何了?” “消息还未回来。” 李瑕点了点头,向韩祈安解释了几句蒙古的情况,最后道:“因我传信,阿蓝答儿逃得快,上次得到的消息,他已与浑都海会军于甘州。” 韩祈安明白这些,也更信任李昭成,遂径直问道:“养寇自重?” “嗯。” “很难。”韩祈安道:“一则,蒙人忙于争汗位,该不会南顾。二则,想必朝廷也将派下大量官员,若谎报军情,必被识破。”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 “蜀帅之位重要,小打小闹的山贼土匪还改变不了朝廷的态度。” 李瑕沉思片刻,道:“那就玩真的。” 李昭成一愣。 他已被他们吓到了。 这才刚进汉中城帅府,谈的却都是…… 只见李瑕踱了几步,道:“既然蒙人不打来,那我们便派小股兵力时不时偷袭他们。逼他们给我陈兵于蜀道外。” 众人皆是一愣。 “待朝廷派来的官吏们到了,也该带着他们出蜀道,见识见识蒙人的武力。练兵,也练将,这也是那些临安来的读书人到汉中来该学学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正文 第529章 死于安乐 “吁!” 骏马被勒住,杨奔抬眼看向面前的汉中平原,胸襟不由为之一阔。 他只觉太遗憾了。 钓鱼城一战未能参与,因他留镇成都;收复汉中一战又不能参与,因他留镇苦竹隘。 如今,终于是等到大帅之令,放弃苦竹隘,调令驻守汉中,为子午关守将。 只听这官职,杨奔已是热血上涌。 子午关在何处? 长安城向南行四十里为子午镇,再十里,便是子午关。 扼汉中、秦川交通之重镇。 据守此关,进可北伐秦汉之故都,退可保汉中无虞。 如今子午关还未收复,但,显然是必夺之地。 男儿立世,必取此等大功业! …… 马蹄声起,宋禾策马而出,立在杨奔身畔。 他本是被留在剑门关驻守,亦是得了调令到汉中。 至于剑门关谁守? 自有利州西路安抚使孔仙派将。 他宋禾,要守的是斜谷关,乃是汉中往秦川另一条道路的出口,北面不远便是五丈原。 比起剑门关,这才是往后迎击蒙军的门户。 宋禾话不多,但决心毕生功业绝不能输于杨奔。 …… 两人便这般默默看着汉中平野,待身后的骑兵奔至,方才各自一挥鞭。 “继续前进!赶赴汉中城谒见大帅!” ~~ 在这两支骑兵身后的金牛道,许魁亦在赶路。 他麾下都是步卒,出发又晚,已完全追不上杨奔、宋禾。 说来,许魁答复孔仙时,孔仙很生气。 “你知不知道还有一条阴平道?什么?你不知道?你一个利州人你不知道?本将告诉你,那便是邓艾入蜀时走的路。” “苦竹隘、剑门关的兵力都被调走了你总知道吧?李帅可不仅是兴元知府啊。他还是蜀帅,蜀帅!我一个云城守将一跃升利州西路安抚使,能有几个可用之人?” “我都说了,只要你肯留下,我与李帅说,他会同意……” 但说来说去,许魁只有一句。 “我想跟在大帅身边打仗。” ~~ 而在许魁这只队伍后面,聂仲由刚带兵抵达利州。 他本就是大宋武将,又经钓鱼城一战,得李瑕举荐,已升至兴元府都统……原来王坚的位置。 聂仲由知道,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李瑕将花费心力整顿残破的汉中。 那他便要担负起练兵、守备汉中防御之责…… ~~ 这数日之间,埋首于田陇的农夫经常一抬头,便能看到有兵马拨赴汉中。 农夫们擦着汗,不由担心这些宋军踩踏了他们刚长出嫩苗的田地。 但没有,这些宋军军纪严明,俱是只顾着行军,偶尔还有将士向他们大喊道:“不必担心,我等将扼守蜀道,保汉中安宁!一起喊!” “我等将扼守蜀道,保汉中安宁……” ~~ 四月二十八日。 蜀帅府,议事堂。 不同于之前旳空荡,这日已是幕僚、武将济济一堂。 “先把书发下去吧。” “是……” 有吏员捧来两堆书册,开始下发。 李瑕道:“《史记》、《三国志》你们这些不读书的武人,便当故事看也可,若不懂的便互相讨论,若还不识字的,站出来挨打。” “哈哈哈。”诸将大笑。 但不是这笑话好笑,而是李帅难得开个玩笑,总得捧个场。 李瑕又道:“看了书,不要求你们太多,把地名和它的战略意义都记下。” 几句话间,将领们都领了书,各自塞进怀里。 李瑕这才点了点案上的地图。 “先说防备蒙人的几条蜀道,由西向东,祁山道、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汉、蜀时几个故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六出祁山,皆出自于此,为何?这些蜀道险要,蒙军翻不过秦岭,必须走这些道路。” “当然,现在蒙古人忙着争汗位,不会来。但,这蜀道上的关城,白马关、大散关、斜谷关、骆谷关、子午关,这五个关城我们必须占下,守住。如此,才是我们想打就打,想守就守,而不是只盼着‘蒙人不会打来’。” 话到这里,李瑕扫视了诸将一眼。 显然,打下了这些关隘之后,宋军暂时也没有余力出关。 步卒们跑到关中平原,只会被蒙军轻易歼灭。 唯独杨奔、宋禾的两支马军能偶尔到蜀道外小小的骚扰,然后缩回到关城内,承受蒙军的怒火。 听起来,就很……找打。 但李瑕就是要找打,他不要隔着秦岭与蒙军相安无事,他要与蒙古接壤,把他的官吏都带过去看看,何谓忧患。 这大宋朝廷习惯了与辽、金和谈,习惯了高枕无忧。 …… “聂都统,这一战你来指挥,给诸将谈谈你的看法。” “是。”聂仲由出列,道:“蒙人向来没有守关隘的习惯,如今汉地世侯正与六盘山蒙军开战。各个关城留守的兵力都不多,皆是汉军。他们想不到我们还会穿过蜀道去进攻,因此,拿下这些关城不难。难处在于,如何面对蒙军的反攻……” ~~ 这日,一艘江船正溯长江而上,载着第一批赴汉中任职的官员。 船只行至汉口,拐入汉江。 “逆江而上,便可到襄阳,之后继续沿汉水西行,便可直抵汉中城,先见过李节帅,再分赴各州县。” “诸君可知,从汉中到襄阳这段路,便是当年蒙古‘借道’灭金之路?” 昝万寿虽是武人,但家学渊博,对此颇有了解,道:“蒙古右路军由拖雷率领,走陈仓道入汉中,沿汉水而下,自唐州、邓州攻汴京。” 胡三省叹息不已,道:“晋献公假道伐虢;楚文王借蔡灭息;秦惠王借道伐蜀……我辈读史,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我辈也。” “景参所言……唉。”黄震亦叹息,道:“我大宋与金,本有血仇,既便如此,当年朝廷亦是拒绝了蒙古盟约。偏金国所谓‘取偿于宋’,南开边衅,自取灭亡尔。” “今酋主既死,想必蒙古或如辽、金,锐气尽失,从此再无力南图。” “盼能如此吧。” “依我所见,蒙军战力不过尔尔。二十余年来屡屡大败,此番是忽必烈撤得够快,岂不见那一万余蒙军撤得慢了,遂为我大宋将士全歼于一役。” “这般想来,李瑕……李节帅收复汉中并不难。彼时王将军于钓鱼城斩杀酋主,蒙军已乱,李节帅挥师跟进罢了。” “无怪乎年纪轻轻得此高位?” “换了我等,未必不能做到。” “可惜无此好运。” “只盼啊,莫又是一出‘童贯赎燕京’的丑戏便好。” “难说,赎空城而回,侈言恢复之功,历来还少吗?” “……” 昝万寿又插不进话了。 本来呢,他听到众人谈起地势,他便想要说说兵法。 从拖雷沿汉水而下、折北攻汴京,这一战他有许多可说道的。 比如拖雷遇坚城不攻,火速与另两路大军会师……蒙古人便常用这种战术,分散进军,杀穿敌人防线,再一举合力破敌。 就着这话题,昝万寿还能谈蒙金的几场大战,倒回谷、三峰山…… 但文官们一聊,话题总是渐渐又成了“李节帅年少居高位”。 昝万寿颇觉无聊,不由又向陆秀夫问道:“君实,你如何看蒙军战力?” 陆秀夫这才回过头,开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 “纤夫艰苦……我晕船了。” “君实兄不是镇江人吗?” “自幼读书,未出过远门……此为我初次走这般远的水路。” 昝万寿忙道:“那请君实兄进舱歇息如何?” “不。” 陆秀夫果断拒绝。 他的身姿依旧是那一板一眼,清丽的脸上满是郑重,缓缓说了一句。 “我必须学会坐船。” ~~ 江船艰难而上,这些年轻的官员们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而在他们要去的汉中,一队队兵士已在列队整备…… ~~ “都打起精神来!” 许魁大喝着,穿过队列,一把拍在一个士卒头盔上。 “看看你的矛头!钝成什么样了?!磨!” 他脸上已满是凶狠,全然不同于坐在田间之时,每一次开口,都是声嘶力竭。 这是他向杨奔,甚至刘金锁学的…… “趁着弟兄们还有命在,我只有一句金玉良言告诉你们!都听好了……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明白没有?!” “明白!” “都别以为收复了汉中就可以安生!安生是留给你们的家小、留给川蜀百姓的!让农夫能种地,让你们的妻儿能有饭吃……但我们是谁?!” “保家卫国的战士……” “大点声!老子听不到!敌人是草原上的野兽,你们呢?牛羊吗?!” “杀!杀!杀!” 正文 第530章 赴任 五月。 “噔、噔、噔……” 敲打声不停响起。 汉中城东面建起的一片作坊区域,劳工们正在建造房屋,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李昭成穿过人群,四下看了一眼,找到一个熟悉的火药匠人,问道:“郝道长呢?!” “在那边找女人呢!” 周围很吵,两人不得不提高声音。 李昭成绕过这一片地基,好一会才找到郝修阳。 只见这位老道长已换了身崭新的道袍,不复以前的邋遢模样,正坐在摇椅上挥着手中的拂尘。 他面前,还排了八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 “道长这是在做什么?” 郝修阳笑叹道:“老了啊,筋骨不济,雇些婢子来端茶倒水。” 李昭成虽是晚辈,却也低声提醒道:“道门中人,这般好吗?” “着相了,你着相了。”郝修阳指了指他,道:“便因我是道士,做了何事,你便指责道门,岂非以偏概全?老道好享受,因老道有钱,与道门何干?” 李昭成一时无言。 他知道郝修阳如今有钱,吃住都是蹭李家的,当然有钱。 “老道已这般老了,又不会欺负了她们,周济她们,有何不妥?” 郝修阳挥了挥拂尘,让他的婢子们且去生火做饭、洗衣扫地,又交代要在院子里种些银杏。 他打算往后要过得体面些。 “叫你找物件,可找到了?” 李昭成遂让随从将背上的篓子拿来,一桩桩把东西找出来。 “这是道长要的罗盘……” “噫,连二十四山都看不了的,何用?再找。” 郝修阳摇了摇头,抬头望天,喃喃道:“这汉中……怎看铁矿都不多,过几日,老道得往归仁山去一趟,辛苦喽。” 他领旳钱多,但其实做的也多。 如今李瑕麾下将士的火器、武器、盔甲制造,多由郝修阳在管。 这说来简单,从采矿开始却是极复杂的流程。 比如,李瑕说要制造望筒,嫌玉石紫晶太贵,与郝修阳说甚……用砂子便能造镜。 简直一派胡言。 郝修阳费了无数功夫,烧了不知多少种石头,才用从一个黄州来的玉石商人手上购来的水晶硅石烧出镜片,却依旧不满足李瑕要的纯度。 许是原料不对、许是烧得不够热……不知道,只能慢慢试。 且如今更要紧的还不是这些新奇物件,得先把将士们的武器、盔甲造足了,才能将汉中两万余兵力尽数编练成战兵。 而不是一堆只带长矛、连甲胄都不齐的乡兵。 “书呢?” “这里……《梦溪笔谈》好找,世彩堂便有刊本。《刀铭》却极难找,我托林子派人到南面去才购得。” 李昭成将篓子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 郝修阳又问道:“《云笈七签》呢?” “道长是要造刀,要道门的书做甚?” “你这小子,道门便有灌钢之法。” 郝修阳对李昭成这不懂事的读书人颇不屑,道:“凡炼钢之法,以熟铁打薄片,生铁安置其上,草履盖上,泥涂底下。洪炉鼓鞴,火力到时,生钢先化,渗淋熟铁之中,两情投合……此方为我炼钢之秘要,比当世之刀兵更为坚韧。” 李昭成又问道:“道长既然知道,又何必翻书?” 郝修阳骂道:“熟铁几何?生铁几何?草、泥几何?火力几何?若不查阅,老道如何得知?何况沈括记‘淋钢’之法,与这‘团钢’又不相同……” “好吧。”李昭成无奈,道:“为道长找来这些书便是。” “你自与李大帅言,此事重要,教他休再与老道说些似是而非之物,钢都不会炼,尽日嚷着造这造那,简直毫无章法。” 郝修阳说着,翻身起来,又遥指东面一间寺庙。 “看到那石佛寺否?有一高塔。” 李昭成道:“看到了。” “须将那寺拆了,老道须借那高塔建一巨炉,为大帅炼钢。” “道长切莫打趣。” 郝修阳莞尔一笑,轻骂道:“这汉中,寺庙可太多了……” 李昭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又见许多船只由东而来。 “朝廷任命的官员们到了……” ~~ 望江门码头。 一众年轻官员下了船,抬眼看这汉中城。 “这便是汉中城、古梁州。”有人喃喃道。 “真破啊。” “人太少了,远逊临安城之张袂成阴、比肩继踵……” “云栈屏山阅月游,马蹄初喜踏梁州。”胡三省开口吟道。 黄瑢哈哈一笑,回首一指身后的汉水,跟着高声吟道:“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杨日夜流。” 这是陆游的诗,将这古梁州、汉水的壮阔一语道尽。 众人不由意气上来。 黄震大步上前,接了下一句。 “遗虏孱孱宁远略,孤臣耿耿独私忧。” 诗到这里,所有年轻官员们齐声应喝了最后一句…… “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 城洞将这意气风发的声音回荡开来。 周围挑担的百姓纷纷侧目,见这些官人们衣着不凡、仆从如云,连忙散开。 众官员却犹不过瘾,再次提声呼喊。 “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 “不知大散关在何处,没看到啊……” “好诗!好诗啊!” “陆放翁天资慷慨,诗寄恢复是也!” “不是……诸君可知大散关……” “良时恐作他年恨,我等为官汉中,必要把握良机,待王师北复,祭放翁先生!” “诸君,理我一下,大散……” “诸君可知,陆放翁还有一首汉中之词……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好!好一句‘匹马戍梁州’!” “我等此来,正是……朱颜渐改功名晚,击筑悲歌一再行!” “说的好……” ~~ 站在城头上值守的刘金锁探头一看,“嘿”了一声,骂道:“书生真是吵死了。” 他招了招手,哈哈笑道:“走,把这些嫩蛋子带过去……” ~~ “击筑悲歌一再行!” “好!” “走吧,去见了李节帅,各自赴任地方,为民务事……” “明日将与诸君分别了啊。” “且看我等,孰将治下治理最善……” 见那边有一大将带着人按刀过来,昝万寿于是上前,道:“我等受朝廷之命上任汉中,不知李节帅何在?” “哈哈哈。” 见这大将不言反笑,众官员不由一愣。 “某,镇西军统制,刘金锁!” “原来是刘将军当面……” 刘金锁很高兴,他还是授官以来第一次对着外人这般威风地把名字念出来,挺着肚子扫了这些人一眼,最后看着昝万寿。 “咦,你很不错,看起来很能打嘛。” 这话颇为无礼,不少官员已不喜。 昝万寿虽是个县尉,那也是武举受文阶,哪是这般见礼的? 但初来乍到,心气终究是虚,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刘金锁手一挥,便大声道:“跟我走吧!” 说着,他大步却是往城外走,向西。 “走啊!” “敢问刘统制,李节帅不在城中?” “不知道!” “那我们这是……不入城?” “入城做甚?当然是先带你们住下啊!等下一批官员到了,再一起开拔……” 胡三省不由向黄琛低声问道:“他说的是开拔?不是赴任?” “想必是粗莽之人,分不清这些……” ~~ 走着走着,离汉中城愈远。 胡三省微微皱了皱眉,已预感到有些不妥,他转头看了一眼,见陆秀夫脸色煞白,不由关切了一句。 “君实,水土不服?” 从临安到汉中,三千余里水路,近一个月的舟车劳顿,就连胡三省这壮年书生都吃不消。 二十四岁的陆秀夫则是头一次跋涉这么远,加之一路晕船,显然已是病了。 他却还是努力维持着步履沉稳,张口吐出两个字。 “无妨。” 胡三省转头一看,向刘金锁喊道:“刘统制,我们要去官驿,明日再去谒见李节使可否?” 刘金锁回过头,大声道:“哪有官驿?就在这里歇吧!” “陆知县病了,他是少年进士,知附廓南郑县……” “那我找个大夫来!” “这城外哪有大夫……” 胡三省话到一半,转头一看,只见一片军营已缓缓在眼前展开。 正文 第531章 谒见 傍晚时分,李瑕正与韩承绪在汉中城北大街的一片池塘边巡视,准备在这里建一个大书院。 “便叫‘莲池书院’如何?”韩承绪指着池塘里的荷叶道。 李瑕不在乎这些旁枝末节,一边指点着地势,在规划布局的同时,将他的想法提出来。 “就在这池边,开几亩田地,作为教授农学之用。我前次所言的‘果木稼接’之法,还须请人多试试,鸡瘟、猪瘟的防治之法,也得钻研……如此,这边便开辟一处,作教授医学之用…… “言之总总,我们这个书院要教授的不能只是为求官的读书人,或者说求官不能只会文章。如今大宋的文人并不迂腐,旁触通杂,懂得颇多,就是太全面了。若文教之资有限,可分门别类……” 话到这里,那边刘金锁快马跑来。 “大帅,人送过去了!” 李瑕点点头,问道:“今日到了几人?” “三十七个,都是年纪不大的官,进士。”刘金锁道:“个个都娇气着哩,走两里路哭爹喊娘,还不如我家柳娘。” “名单给我。” “在这……他们嚷着要到治处去任职,又有说是要见大帅的,吵得人头疼。” 李瑕看过名单,又让人去将这些地方上的公文卷宗搬来,让刘金锁带到营里给这些官员处置。 眼下是用人之际,没有养闲人旳道理。 “你不可苛待他们,只说待所有官员到齐了之后,我再去见他们。” “末将哪会苛待他们?”刘金锁大乐,“那既然要去战场上,可得好好拉出来练练,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哩……” 话音未落,那边又有人跑来,禀道:“大帅,新任转运使到了。” 李瑕点点头,与韩承绪对视一眼。 韩承绪道:“既是史公到了,阿郎该亲自去迎一迎……” ~~ 近年,蒙人多知李瑕之名,复盘过去的几场仗,也把兀良合台的死算在李瑕头上。 但说来,李瑕不过是捡了个人头。 马湖江一战,真正的英雄,是史俊。 张实大败之后,谁也没有想到,史俊敢只领三千人出城,衔尾而击兀良合台大军……还胜了。 不可思议? 当然不可思议,连史俊自己都没想过能胜。 他只是做好了死的准备。 大胜之后,史俊没第一时间下令追击兀良合台,因为他并非胜券在握,谋算好了要歼十万之敌。 而兀良合台也是完全被打懵了,骄兵一败,军心大乱。 于是李瑕借着“我反正多捡了条命”的疯狂,去咬住如丧家犬的兀良合台。 追根溯由,这条丧家犬是被史俊打出来的。 …… 李瑕还知道,川蜀这些年战事艰难。 是史俊、蒲择之、王坚、张珏……甚至是张实、杨礼、段元鉴、王佐等等这些他甚至没见过的人在苦苦支撑。 他李瑕从来不算什么,只是跟在这些人身后,学习、辅佐。 最后,在他们累倒之后,他才把战果扩大了一点点。 然后,他再靠着奸党、贵妃,把蜀帅之衔加在头上。 李瑕不愧疚,因为他还要继续做事。 但他终究清楚,抵挡住无敌蒙军、造就这个奇迹的人们,从头到尾,根本就不是自己。 李瑕对这些人始终有一份敬意在。 包括对史俊…… ~~ 史俊负手站在船头,眼看着前方的汉中城,眼底神色复杂。 他并非是初次到此。 九年前,他曾随余玠北上,差点便收复汉中…… “东翁,看样子,是李节帅亲自出城迎你了。” 幕僚李同禾提醒了一句,打断了史俊的感慨。 史俊眯着眼,看向望江门,果然看到了李瑕的仪仗。 倒也没大张旗鼓,无非就是些对旗、对锣、对牌、金瓜、月斧排开,以示蜀帅在场。 “东翁。”李同禾又低声道:“可还记得当年初次见李节帅时的情形?” “如何能忘了?”史俊叹息。 说心里话,他为官以来,见过许许多多下僚,李瑕是让人印象最深的一个。 相貌出众、年纪轻轻、奸党党羽…… 李同禾眼中有些忧色,道:“当时李节帅初任庆符县尉,到叙州谒见东翁,东翁可没给他好脸色。之后,东翁大败兀良合台,李节帅不听军令,擅自追敌,东翁还弹劾过他……” 话到这里,李同禾声音渐低。 “时移势迁,他反倒成了上差。程相公又已罢相,东翁在朝中无依无靠,只怕已得罪不起李节帅。” 史俊道:“宜斋想说什么?” “一会,还请东翁放下些架子……” 史俊负手不语,眼看着江船渐渐近岸。 此情此景,心中自觉尴尬…… ~~ 韩承绪站在李瑕身后。 看着史俊的江船渐近,他想起桩小事。 当初陪李瑕见过史俊,他曾提醒说“阿郎在知州面前,姿态有些高了”。 如今再想来,当时李瑕的姿态岂是真的高了? 无非是不肯逢迎罢了。 事实上,史俊乃忠正之人,岂在乎李瑕逢迎与否? 三年来,李瑕从一介县尉到任帅一方,始终是将心思放在正事上。 官场逢迎对旁人有用,但李瑕真需要吗? 这种做事的态度,终究是靠时间慢慢显现…… 此时,韩承绪侧目看去,只见李瑕的身姿依旧笔直,脸上依旧是那不卑不亢的神情。 他为县尉时,不对叙州知州弯腰低头,如今任了蜀帅,也不会对转运使傲慢无礼。 …… “微猷阁直学士、利州东路转运使、提举陕西等路买马,史俊,见过节帅。” “史转运使多礼了。”李瑕忙上前虚扶了史俊,道:“漕司衙门业已洒扫干净,只待史转运使坐镇,请。” “节帅请。” 两个都不太在乎繁文缛节,也不多提当年的事,直向城中走去。 “我在临安呆久了,筋骨松了,不知节帅能否放心将政事交于我?” “如今汉中是百废待兴,我盼史转运使久矣。”李瑕道:“诸多事务待史转运使操持,两税虽已免了三年,但商贾不通……” 史俊感受得到李瑕绝没有一丝想要给他难堪的意图,终于是放松下来。 两人并不闲聊,一路说的都是公务。 彼此都没有增进交情的意思,却颇有默契地打算合力治理好汉中。 到了漕司,史俊终于发现了一事。 “节帅,此番朝廷一次迁调了五百余人入蜀,我寻找幕僚耽误了几日。如今竟未有官员到任?” 李瑕道:“此事正要与史转运使说……过两日,我打算带这批年轻官员往大散关一趟。” “大散关?” 李瑕道:“若没见过蒙人,怎能当好川蜀的官?” 史俊哑然,思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也好。” 李瑕笑道:“如此,汉中还请转运使坐镇。” 他自是不打算带史俊去历练,这是他平生所见到的第一个打败蒙军的文官。 只希望,那些从江南来的文官们也能尽快成长为一個又一个史俊…… ~~ 城西,镇西军军营。 “我们要见李节帅!我们要见史转运使!” “你们私自扣押朝廷命官,是要造反不成?!” “……” 清晨起来,陆秀夫便能听到有人大喊大叫。 他没跟着一起喊,只是拿出军大夫开的药,生火煎煮。 妻子、随从被安置到了别处,这些事只能由他自己做,好半天,火却是生不起来。 “君实兄,我来吧。”昝万寿见了,忙过来帮忙。 “多谢。” 陆秀夫遂坐下,拿起案上的公文批阅,极专注的模样。 昝万寿是县尉,没这般多公务,坐在一旁问道:“君实兄怎不随他们去闹?许多人说,李节帅是故意苛待我们。” “汉中战乱之地,蒙军新退,未必太平。李节帅先将我们保护在营中,亦算稳妥之策。” 陆秀夫唇上毫无血色,说话却有条有理,又道:“何况,已能开始处置县务,还有何不足?” 昝万寿笑了笑,道:“君实兄真是勤勉。” 这几句话的功夫,外面那些喊叫的同僚已没了力气,声音消了下去。 之后,胡三省、黄瑢、黄震快步进来。 “君实,杨起莘也到了。”胡三省道,脸上颇有些莞尔之色,问道:“可要去见见这位文章压了你一头的探花郎?” 陆秀夫依旧正襟危坐,问道:“杨兄与几人同行?” “四十多个吧。” 陆秀夫想了想,道:“已有四百人抵汉中,看来,李节帅要来见我们了。” …… 果然如他所言,片刻之后,营外已有士卒呼喊。 “奉大帅令!传汉中各州县官员往校场谒见……” 正文 第532章 陈仓道(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3/11) “大宋兴昌四年丙辰科进士第三名,奉天子谕,任四川制置司机宜、兼利州东路转运司公事,杨起莘,见过李节帅。” 随着这苍老的声音响起,周遭不少官员都嘀咕起来,还有人轻笑了几声。 “这也太老了吧,探花郎?” “汉中缺额太多,便宜了这般老朽进士。” “难为他还能到汉中来,多大年岁了?” “丙辰科的都在那边,来了,问他们便知……” “……” 陆秀夫等人赶到时,只见四百多官员已聚在校场上,正准备谒见四川制置使。 他目光落处,只见将台上一人身披甲胄,威风凛凛,想必便是李瑕了。 再定眼一看,这一瞬间给陆秀夫的感受是……仿佛周公瑾当世。 只听身后胡三省小声嘀咕道:“花架子真漂亮,但怕愈漂亮、愈是中看不中用。” “嘘。” 一行人迅速汇入队列之中,依官位、名次、年纪排好。 有官员凑过来问道:“你们,丙辰科的?” 陆秀夫不答。 他不愿在这种场合私语。 据说,宋太祖为了防止官员们交头接耳,在官帽上制了长长的幞头角。这种硬幞头的官帽一般是上朝时戴的。 此时这些官员戴的都是软幞头,难免有互相私语。 胡三省已应道:“不错,同年。” “状元是闻云孙?他中榜时年不过二十吧?这位杨探花郎却如此老迈。” 胡三省一听,莞尔,道:“杨起莘,字莘老,重的便是这‘老’字,所谓‘老有所成’也。” 他们这三十余人,皆是二三十岁的年轻进士,天之骄子,自有一分傲气,不太看得起老迈登科的同榜。 “古稀之年了吧?” “不到。”胡三省道:“杨莘老中榜时五十又六,今年还未到花甲。” 周围人皆无声笑了笑。 “这颤颤巍巍到汉中,可苦了李节帅,莫给他碰倒了。” “李节帅才十九,比杨探花的孙子还小两岁。” “噫,玉面小节帅。” “恰是一张玉面风流,方可镇节一方……” “肃静!” 突然,有校将大吼一声,按着刀,向这边大步走来。 “大帅点册,何人敢窃窃私语!” 胡三省转头看去,只见这人该是个统领,瞎了一只眼,满脸横肉,杀气冲天,极是骇人,连忙低头不敢多言…… ~~ “报大帅!清点完毕,通判以下官员,实到四百一十三人!” 鲍三大步在校场上绕了一圈,向将台上禀报道。 遂有官员喊问道:“李节帅,我等乃文官,非是武将,不知节帅聚我等在此,何意?” “不错,请李节帅速分派我等至各地就任,安抚百姓。” “……” 李瑕不答,只看着他们熙熙攘攘。 他披着重甲,身姿笔直,许久都没动一下。 良久,文官们站不住了,声音渐息。 ~~ 陆秀夫水土不服,已有些头晕。 他站得很庄重,但周围旳官员一直在说话。 尤其他身边这群年轻进士。 陆秀夫不能独善其身,只能带病这般罚站。 渐渐地,他感到自己快要倒下了。 终于,周围安静下来,李瑕也开口说话。 “诸位想知道,我为何要将诸位安置在军营?因为这里是汉中。往北、往西,要不了三百里,便是蒙人的弓箭与弯刀……” “我等不怕!”忽有官员大喊了一声,打断了李瑕的声音。 显然,这个太年轻的蜀帅,并不能让从临安来的文官们完全信服。 “我等奉天子之命,赴任边陲,便是将身家性命抛诸脑后,只愿为国守土!” “不错!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 李瑕虽不是读书人,却也听得出来,这些人引苏东坡这句词,显然是对自己有怨言。 他抬手,道:“我提一个要求,在川蜀官场,说话不必含沙射影,大可有话直说,帅府绝不因言兴罪,诸位可能做到?” 没人回答。 李瑕等了一会,又道:“诸位不信我?觉得我想立官威,扣诸位在军营,在吓唬诸位?” “不错!” 片刻的安静之后,一名中年官员大步而出。 “成州推官,兴昌四年丙辰科进士,台州董楷,字正叔,见过李节帅。” 董楷见了礼,又道:“节帅既不喜哑谜,那便直言,我确是认为李节帅自知不能威慑我等,故意困我等于军营,误民生大事!” 场面一静,不少人暗暗咂舌,心说这董正叔胆子太大。 但将台上的李瑕反而笑了笑,似乎对董楷多了分欣赏。 “还有谁如此认为?” “中教官、兴元府学教授,黄震黄东发,亦如此认为!” “考功郎官、兴元府学教授,胡三省胡景参,亦如此认为!” “……” 很快,这一批同榜进士纷纷站了出来。 “君实,来。”胡三省低声唤了一句。 陆秀夫目不斜视,不语。 胡三省正要再说话。 李瑕已道:“既如此,那便去看看如何?” “敢问李节帅,看什么?” “蒙军。” 校场上,诸多中年官员倏然抬眼,已瞪向这批年轻进士,以眼神示意。 但来不及了。 李瑕又问道:“诸位怕了?” “我等不怕!” “若怕死,我等便不来汉中了!” “好!” 李瑕赞许一声,转身,大步走下将台,步履间尽是杀伐之气。 “传令,击鼓,出发!” “喏!” “传大帅令,全军听令,出发,大散关!” 号角声起。 “上马!把不会骑马的文官给老子拉上马!” “吁律律……” ~~ 李瑕的军营里还从未这般混乱过。 那些文官已如无头苍蝇般完全乱了。 “不是……尔等要带我等去何处?” “放开,简真有辱斯文,快放开我!” “这位将军,我们是要去大散关吗?大散关在何处?可远?我自幼读陆放翁之诗‘铁马秋风大散关’,到了汉中还未……” “没铁马,就这匹马,你能上不?” “说来惭愧,我……” “上去吧你……” “快!快!快!” 这一片混乱中,李瑕已当先策马出营,完全不顾身后的文官们。 随在他左右的是鲍三、搂虎。 鲍三向搂虎咧嘴一笑,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明。 “这些官,忒他娘嫩了……” ~~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一支队伍行进陈仓道。初时,还有年轻的官员们大声唱着歌,豪气冲天的模样。 中年的官员们则都是冷眼相看,偶尔还低声嘀咕两句。 “初入官场,不识好歹,非得与李节帅置这种闲气?” “岂能看不明白?不论他们如何回应,这玉面小节帅都打算给我等吃点苦头。” “该死……” 此事确实极该死。 陈仓道虽在几条蜀道中算好走的,但对于江南人而言,走这山川险道也是苦不堪言。 江南是何等温润风光? 又过了几日,已无人还有心思唱那些豪气冲天的歌。 偶尔在路途稍歇时,能听到有官员悲呼两句。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 “我要疯了。” 黄震探头山道旁看去,万丈深渊,像要择人而噬。 他不怕死,但见不得高,只觉心悸得要晕过去。 “啊!啊!” 黄震终于用双手捉着自己的头,嘶声大吼。 “东发,东发……莫要如此,省些力气。” 胡三省劝罢,转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士卒,又道:“那些士卒,真是毫不会理我等。” “太高了。”黄震双眼发红,道:“我等是朝廷命官啊!” “可李瑕才是蜀帅。” “不,我怀疑他要葬送我等,我好恨这路!” 昝万寿倒是不怕,也过来劝道:“东发兄放心,这种道路,蒙古骑兵的优势……” “蒙古!蒙古!到现在,我一个蒙古人都未见到!”黄震大吼:“我宁愿与蒙古人拼命!” 胡三省道:“别说了,快生火,否则起行了我等还吃不上饭。对了,君实……” 他再转头一看,只见陆秀夫已是神色萎靡,再也无法正襟危坐,已蜷缩在路边歇息。 也幸而是那个刘金锁还有送汤药过来,不然他们这些文官根本熬不来药。 该骂的都骂了,无可奈何,众人也累,终于沉默下来。 不多时,黄瑢从后面赶上来,道:“杨莘老晕过去了。” 胡三省毫不惊讶,道:“六十岁的书生,从未吃过这等苦,不晕反是怪了。玉面小节帅可派人送他回去了?” “没。”黄瑢道:“先是派大夫瞧过,见是真晕才叫人抬走,说是,让老探花郎便是死了,也得是在大散关上守国而死。” “丧尽天良!” “我们这位玉面小节帅还说了,若有人敢装晕,便背着辎重走。” “他凭什么?刑不上士大夫,他这是滥用私刑!” “便是越级奏事,我也要上书弹劾他!” 但事实上越级奏事是颇大的罪名,终究也只是说说。 “李瑕豺狼之辈,真他娘的畜生。” “景参,你怎可口出如此粗鄙之语?!” “这军中皆是如此骂人,东发也试试,颇爽利。” “……” 陆秀夫睁开眼,感到力气恢复了些,再次撑起身来。 回头看去,只见山川夹着这条峡谷,天开一线,千余人行在其中也排成长长的队列。 他难得发出了一句感慨。 “纸上得来终觉浅,陆放翁诚不欺我。” 虽还未见兵戈,但这天地间鬼斧神工的地势涌入眼帘,他依旧感到震撼不已。 然后……晕了过去。 “君实!” “君实……他是真的晕了吧?否则要背辎重……” “李瑕这该死的,丧尽天良……” 正文 第533章 战场 黑暗中,陆秀夫隐隐听到了些声音。 “李瑕丧尽天良……” 陆秀夫懒得听这些,努力将这声音挥散。 他从小就是极有主见之人。 五岁时,他父亲行商归来,他的兄弟们磨着要各种玩物,唯独他,执拗地只想要油灯。 因为要彻夜读书。 后来年少登科,数不清的重臣拉拢,陆秀夫一一回绝。 他只要为国做事,绝不参与党争。 陈仓道……他努力回想着一路走来的地势,回想李瑕是如何行军、安营。 不该水土不服的,还要收复河山、还要走很远的路。 但身子很重,不停拉着他往下坠,往下沉。 终于…… “嘭!” 一声重响,将陆秀夫从黑暗中惊醒过来。 “杀啊!” “放箭!放箭……” 陆秀夫睁开眼,眼前视线昏暗。 他正在一个帐篷里,转头看去,身边是同榜的探花郎杨起莘,正缩在那,身子颤抖不停。 “莘老……兄,这是……打仗了吗……” 杨起莘只是抖,嘴唇嗫嚅着。 陆秀夫倾耳过去,听到他说的似乎是一句诗。 “朱颜渐改……功名晚,击筑……悲歌一再行……” 没有陆游的悲壮,带了太多的恐惧,但杨起莘显然还在极努力地克服。 陆秀夫勉力站起身。 “轰!” 又有什么东西砸在不远处,之后恶臭飘过来。 “烟里有砒霜啊!” “尸油!是尸油!” “快,提水!提水!” “不能用水!” “苍天啊……” 陆秀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天光才刚亮,眼前是一片烟雾,有士卒大步上前,利索地拿布在水桶里浸湿,“啪”地拍在陆秀夫口鼻上。 “捂住!烟里有砒霜、巴豆!” 陆秀夫抬手捂着那湿布,突然瞪大了眼。 他看到百步远开外,一团烈火正在那雄雄燃烧,然后……从火丛中奔出一个人。 “啊!” “啊!” 嘶心裂肺地惨叫。 那似乎是一个士卒,被火球砸中,还拼命想要求活,正在地上打着滚。 周围的士卒扑上去,拿树枝拍打着、拿沙土掩埋着…… “尸油!灭不了了!” “给他个痛快!” “快!” “长矛手!给他个痛快!” 陆秀夫眼睛已经红了,他看着那带着火苗的手高高扬起,挣扎。 他看着那从躯体上被拍落下来的……一块块黑色旳血肉。 他想闭上眼,却还是抬脚往前走去。 想结束这一切。 这不是他从书上读到的“王师北定中原日”,不是…… ~~ 终于,鲍三怒气冲冲地奔上前,一刀捅进了那还在挣扎的士卒心口…… “灭火!快……” “把那个文官给老子拖回去!哪个让他上前的!” 有士卒上前扯着陆秀夫便退。 他挣扎了一下,挣扎不开,一直被向后拉,眼睛却始终盯着地上那具尸体。 周围哭声渐起。 “苍天啊!我要回临安……陛下啊!陛下……” “别嚎了!” “君实。”胡三省上前,一把拽住陆秀夫便往山顶上走,“到这边来……到这边来……该死的……蒙军要攻上来了,这边看得清……方才那火球太近了。” “我等是文官啊……” “闭嘴……” 周围尽是这样的争吵,陆秀夫一眼扫过,只觉这些青青蓝蓝的官袍艳得刺眼。 胡三省则在不停喘息,道:“昝万寿……昝万寿胆子太大了,冲到那些弓箭兵里了……不知到了何处……娘的,他娘的!真是在打仗!啊!” “啊。” 陆秀夫也终于大吼了一声。 他还是秀气,声音不大。 但这一声吼,耳朵里那些声音终于不再嘈杂,周围似乎清静下来。 他放眼向北一望,瞳孔一震,惊呼道:“那是关中?!” 眼前,就是关中…… ~~ 陆秀夫读过很多书,看过很多地图。 他以为汉中、关中,这被秦岭分隔的两个平野是处在同一个平面的……但不是。 汉中比关中至少高了几千丈。 这次一路穿过陈仓道,陆秀夫每抬头看头顶上那望不到尖尖的山崖,都惊叹于秦岭之高。 但直到现在,出了蜀道,向北一看……他才知道自己一直都还在秦岭的“上面”。 秦岭之于关中,才叫真正的拔地而起! “拔地”,陆秀夫咀嚼着这两个字,头皮一阵发麻。 关中平原成了他脚下的深渊,仿佛站在天上看着人间。 “鬼斧神工!鬼斧神工!” 若不收复汉中,只怕他这一辈宋臣,永世也见不到如此恢弘之景。 亲眼一见,才知道何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何谓“铁马秋风大散关!” 何谓“云横秦岭家何在?” …… 大散关已在身后,陆秀夫发现自己正站在大散关东北方向的一座高山上。 这座山的北、东、南三面都是悬崖,只有西面有条小道上山,而小道的路口在陈仓道窄小的峡谷里。 关中平野上的蒙军如蚁,却攀不上高高的秦岭,只能涌进陈仓道的峡谷。 但他们也不去攻打大散关。 大散关堵在南面,砲射出巨石,砸在蒙军之中,他们却只是冒死冲向这座山,迎着石木在山腰处建砲…… 陆秀夫看了良久,忽问道:“这是何山?李帅为何驻军于此?” 因为他发现,这個山头并无太大的战略意义。 要想进关中,并不能从这里跳下去,还是要下山走陈仓道,远没有大散关方便。 而且这里地势太高太窄,粮草根本难以运上来,不利久守。 “不知。”胡三省道:“这里根本无用,既不能进,又不能退,也打不到大散关。” 陆秀夫又问道:“那蒙军为何这般强攻?还任我们杀伤。” “鬼知道。”胡三省摇了摇头,道:“天一亮,蒙军仿佛疯了一样攻,他们觉得人命不值钱吧?真他娘太不值钱了……” 陆秀夫望向峡谷里那惨烈的情景,愈发看不懂…… ~~ 凤翔府。 刘黑马还在计划着合兵汪家,与浑都海决战。 偏此时,宋军连续进大散关、白马关、斜谷关、骆谷关、子午关,意图封锁汉中。 这事……就很讨厌。 其实,就让宋军抢占了蜀道关隘也无妨,反正宋军也不可能敢出关中;但不抢回来,终究是面子过不去。 故而,曹操与刘备对垒于汉中时,便觉这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刘黑马还是好面子,还是抽调了一部兵力,欲趁宋军立足未稳,抢回这些关隘。 但这日,刘元振却过来禀报道:“父亲,大散关传报,有宋军支援,是李瑕亲自来了。” 刘黑马转过头,十分诧异。 “竖子不去巩固汉中,到大散关来做甚?阴魂不散。” “他还派人传话,问父亲是否忘了还有俘虏在他手上。” “无耻之尤。” 刘元振道:“李瑕若不无耻,如何能说出‘阿里不哥诚慕汉家威仪’这等鬼话?” 刘黑马一皱眉,走到堂中另一张地图前。 “推演。” 刘元振上前,点了点大散关,道:“宋军兵力有两千人驻于大散关,李瑕又亲领一千五百人增援。” 刘黑马沉吟道:“只这点人?” “是。”刘元振道:“且他并未驻军于大散关,而是上了卧虎山。” “卧虎山?” 刘黑马熟悉地势,但却未听过这山名。 刘元振道:“大散关北面数里,峡谷中有一小路向东,可上卧虎山。此处并非要地,但山高难攻。” “多少辎重?” “哨马并未发现宋军携带辎重,他们在山上待不了几天。” “该死。” 刘黑马轻骂一声,已完全看明白了。 蜀道已成鸡肋,与其出兵去抢占,还不如攻打李瑕有益。 但秦岭那地势易守难攻,要打,需大量兵力、时间。 李瑕显然是要来吸引他的注意,以让宋军在各关隘立足。 这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而是……这边还在争一盘珍馐,旁边丢着个食之无味的鸡肋,又冲出一条狗来叼。 暂时让了吧,等汗位之争尘埃落定再一举灭宋…… “不必理他。” 刘黑马兴致大减,不耐烦地走开,自去思忖破浑都海之计。 这是争汗位的第一战,重中之重,不容分心。 “父亲,可否让孩儿去?”刘元振道:“若能堵住大散关以北这段峡谷,待宋军粮草耗尽,或可擒下李瑕,救出五弟与二舅。” “那是蜀道。” “他的大旗还插在我们头上。”刘元振冷笑一声,道:“既来挑衅,孩儿确实想陪他玩玩。” 刘黑马沉吟着。 这又是阳谋,但确实让人心动,反正也填不了多少人命…… ~~ 卧虎山上。 陆秀夫终于看到了跑过的昝万寿,连忙招手大喊。 “天庆!你可知此山是何要地?为何蒙军如此强攻?” 昝万寿不知从何处弄了一身盔甲,颇为兴奋,抬手一指,道:“君实兄看那里便知。” 陆秀夫回过头,只见一杆大旗正飘扬在高山之上。 昝万寿语气中已与以往有了些不同,有些激动,道:“蒙军是冲着李帅来的,他们这般拿人命来填,是为了围住李帅啊!” 陆秀夫一愣,心头忽有所感,似乎盼着有一日蒙军也能千人万骑只为围杀自己…… 正文 第535章 交代(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4/11) “啊!” 胡三省尖叫一声,倏然翻身而起,额头上已完全被汗水浸湿。 他梦到了那个眼神凶狠的蒙卒。 追杀他直到梦里…… “景参兄醒了?”昝万寿翻身起来,关切道:“你没事吗?” “我……我还活着?” “景参兄这说的是什么话?”昝万寿道:“莘老兄拖着你回来的,都是昨夜之事了,你坐了一整日,两个时辰前才入睡。” 胡三省喘着气,问道:“这是在哪?” “大散关,真不记得了?” 有人给胡三省递了个水囊。 他抬头一看,见是陆秀夫。 “君实,你还活着……” 杨起莘点了烛火,这是个兵房,依旧是他们同帐的四人。 胡三省喝了口水,终于回想起来。 一个蒙军冲杀到他眼前,他被杨起莘拖着,拉进阵线里,然后就是一片光怪陆离。 …… “其实当时要不是有人乱了分寸,来得及进城的。”昝万寿道:“冲杀进来的蒙军都是敢死之士,一百多人杀到李帅面前时也就仅剩三人。” “三人?” 胡三省不信,他分明记得当时至少是成千上万的蒙军杀到面前了。 这感觉非常奇怪,但他很确定。 “就三人。”昝万寿更确定,道:“其中一人眼看杀不了李帅,继续冲进来乱杀,结果你们……我们乱了,被他连杀了八个官员。” “就一个人?” “是。”昝万寿道:“被击溃了就是这样,丢了神志。景参兄……算是镇定的。” 胡三省低头不语。 昝万寿道:“哪怕一些久经沙场的老兵,溃散了也会胡乱冲撞,杀自己人的也有。景参兄真是很镇定了。” 听他语气真挚,胡三省方才舒了口气,感到心里舒缓了些。 “蒙古人太凶了啊。” “我们见的还不是蒙古人。”昝万寿道:“大多都是八都鲁军,为了能当蒙人,不怕死。” 四人既然醒了,也不再睡,低声谈论着这场对他们而言惊心动魄的战事。殊不知在敌方主将眼里,这一战也就是玩玩。 等到天光微亮,营中卯鼓响起,隐隐便有吵闹声传来…… ~~ “请李节帅给我等一个交代、给战死旳同僚一个交代!” “哪怕李节帅有节制我等之权,却绝无故意让我等送死之道理……” “……” 李瑕才披甲出营,便遇到一群官员迎上来。 但敢冲他喊的也只有三五人。 毕竟哪怕心中再不满,李瑕的官职摆在这,得罪了他,只怕在川蜀官场上混不下去。 或许,他们是不打算继续在汉中为官了,且想让李瑕下不来台。 能损丁青皮党羽的一点威信也好。 “天一亮,蒙军又要攻关了,诸位打算现在与我掰扯明白?” “李节帅想避而不谈不成?死了八个朝廷命官,一句交代都……” “要交代?”李瑕道:“好,我对你们很失望。” 陆秀夫从营中出来,听到这句话,脚步顿了顿,想到了昝万寿说过的许多话。 “李帅在吸引蒙军兵力……有派兵保护我们……只有一個人就冲乱了我们……” 他望向李瑕,忽然觉得这种失望理所当然。 …… “这里是汉中、是川蜀。” 李瑕不是对着那三五个官员说的,他说话时,环顾的是一个个才从营中出来的官员。 “这里不是你们如诗如画的烟雨江南,这里就是要死人。否则汉中为何如此凋敝?” “蒙古南略以来,整个川蜀,从汉中到成都到重庆,上千万人死了,你为何不去要交代?” “这不是虚指,而是实打实的……上千万人被屠杀殆尽。我们来,就是来要交代的。” “我无力向你们描述出那是何样景象。朱安抚使与我说过一次,他幼时从成都城一百四十万具尸体中走出来,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出来。” “他说……路很滑。因为整个成都城被杀光了,尸体堆成山,点燃,尸油像河一样流淌,铺满了整条街,他每走一步都滑倒在地。” “这样描述,你们还是不觉得惨,或者说还不够惨,‘千万人’三个字说出来,永远只是简简单单的数字。” “不错,我故意带你们来送死。但你们来汉中任官,若未带着必死的决心,还来做什么?!” …… 陆秀夫闭上眼。 亲身经历这一场战之后,再听这些,他只觉心底疼得厉害。 他再次看到了那个被蒙军火球砸中的士卒。 回想着一千人的阵仗,还是无法想象一百四十万人、上千万人被屠戮是何等光景。 …… “这里不需怕死的官员、不需要在虏寇杀来时只会推搡旁人自己先逃的官员,这里百姓也不会以血食供奉不能保护他们的官员。” “不必来问我要交代,你们自问能否给治下百姓一个交代,再想想当不当汉中的官。” “别忘了,蒙人还会来,很快。” 李瑕始终很平静,说完,他丝毫不理会那几个想要交代的官员,径直走开。 这里是大散关、蜀道、汉中,他是蜀帅,还真没人能奈他何。 他愿意说这些,只是说给愿意听的人而已…… ~~ 很快,杀喊声又从北面关城隐隐传来。 胡三省坐在兵房中,良久,忽道:“李……李节帅说得漂亮,还不是一步都未踏进过关中。” 他不知自己为何这般说。 也许是自知胆魄不如人,但还带着一丝不服气。 昝万寿却道:“当然不能去关中,步卒与骑兵野战,如何说呢……景参可知富平之败?” 这里都是饱学之人,当然都知道。 那还是建炎四年,宋高宗皇帝才逃到南面,在海上漂着。张浚赶赴汉中,率十八万大军主动出击,意图收复全陕,大败。 这种傻问题,没人回答。 昝万寿只好自顾自道:“欲以步战骑、进关中,当按兵据险、先行防御、恃机袭扰,待时机成熟再行反攻。富平之败前车之鉴……” “说李节帅便说李节帅,休要一直引用富平之战!” 胡三省忽然打断了昝万寿。 他摇了摇头,叹道:“富平之战……有必战的原由。” 昝万寿不解,追问道:“可我怎么看都不该打?” 胡三省不答。 他熟读史书,最是清楚不过,张浚当时若不主动出击、牵制金军兵力、迫使金军不能集兵南下,难道让高宗皇帝一直在海上漂着不成? 这也是胡三省不爱搭理昝万寿的原因,昝万寿眼界太窄。 换句话说,如今李瑕坐镇汉中,自是不敢到关中与骑兵决战。 可若哪天蒙军攻破两淮、直趋临安,李瑕便是带着汉中兵马到关中死绝了,也得出战。 还管时机、战术? 故而,蜀帅人选这两年看的是能否稳住汉中局势,到了往后,必然还得看是否有足够的忠心,是否将君王社稷摆在第一位。 胡三省想得通透,于是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自己会对李瑕本能的不信服…… 因为一个十九岁的蜀帅,官家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解其人忠心。 李瑕确实能战、有胆魄,但官途不稳,凭什么要信服他? 但汉中这官,胡三省还是要当的,因他答应过家中母亲,须为国尽忠…… ~~ 陆秀夫却已出了兵房。 士卒们并不让他靠近北面城墙,于是他只在大散关内四处走动,观察着,询问着。 走到粮仓时,他遇到了董楷。 “君实也来了。” “正叔兄。” “可找到耕地?” “只知祁山道可就地屯田,陈仓道地形还是太险了。” “只能从汉中运粮?” “最好还有别的办法……” 两人谈了几句,各自眼神中透出些激赏,又别过,各自继续逛大散关。 一直到这日的攻事结束,陆秀夫估摸着李瑕已从城头下来,过去求见。 “知南郑县事陆秀夫,求见李节帅。” “进来。” “见过李节帅。” 屋中摆着一张极大的地图,李瑕正在那照着几份情报标注。 陆秀夫前夜曾见过李瑕杀人,知道他平时像周公瑾,打仗却像吕奉先,文武双全,绝非旁人所言的“玉面小节帅”。 由此可见,当今圣上着实圣明,虽有丁大全、余晦、袁玠这般奸佞无能之辈,但孟珙、杜杲、余玠、李曾伯、王坚、吕文德……大宋称得上名将如云。 天子赐字李瑕“非瑜”,或是寄予厚望,希望他不会如周瑜那般英年早逝? 心中这念头一转,陆秀夫再看向那份地图上,只见标的是关中、陇西地势。 六盘山、巩昌、凤翔…… “李节帅此次出陈仓道,原是为了打探蒙人之间的战事?” “是你们嚷着要来的。”李瑕道。 陆秀夫认认真真道:“李节帅说过,在汉中为官,不可含沙射影。” “好。”李瑕道:“此来目的有三,一则,由我吸引蒙军注意,使我军能于大散关立足,并分担白马、斜谷、骆谷、子午等关之压力;二则,打探蒙古汗位纷争之战事;三则,让你们这些文官见见血。” 陆秀夫看着地图,却看不懂。 不是他不会看,而是不懂上面标注的浑都海、阿蓝答儿、汪良臣、刘黑马分别是谁的人。 “敢问李节帅,陇山以西这支蒙军是?” “贪多嚼不烂,你暂不必管此事。”李瑕问道:“你来何事?” “恳请李节帅委任事务,秀夫必全力办到。另外,也请李节帅莫对诸同僚失望,毕竟是初次入蜀,难免有些……” 陆秀夫这人便是太认真。 但从江南安乐乡走出来的年轻文官,初上战场,能迅速平静下来……说起来真的很简单,做到的没几人。 李瑕于是摆了摆手,道:“我知道,汉中百废待兴,正需你们这些人才出力,此番磨砺过了,只盼你们能时时警惕蒙军,抱守土之念……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是。”陆秀夫行了一礼,郑重应下,道:“此次能走一遭陈仓道,受益匪浅。” 李瑕又道:“你是南郑知县,主理汉中内城,须对往后如何调派粮草、物资支援各地关隘心中有数。说说吧,从汉中城一路运粮到大散关需几日光景?路上消耗几成?每年该运几石粮食过来?” 陆秀夫大讶,心中添了一份敬畏。 两人就着这些事谈了一会,又听得一声通报。 “成州推官董楷,求见李节帅…… ~~ 次日。 这路人马开始还往汉中城,诸官员很快将赴任地方。 走了这一趟,有人心怀隙怨、有人受益匪浅,对李瑕的态度也各有转变。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知道,蒙古人离他们很近。 在之后很久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将难忘这份恐惧…… ~~ “早岁那知世事艰。” 杨起莘忽然高声吟起诗来。 回程时他没有再晕倒。 而如今再读这诗,他才真正体会了诗中的悲情,只觉每一个字都打到了心眼里。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正文 第536章 始争汗位 街亭。 一队骑兵袭卷而来,至关城下,刘元振翻身下马,大步而走,穿过一队队兵士。 “见过父亲、汪帅。” 正神色郑重对着地图谈话的刘黑马、汪良臣回过头来。 “李瑕逃了?”刘黑马问道。 “是。”刘元振道:“孩儿算对了李瑕撤退的时机,遣三百死士突袭,可惜地势太窄。”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刘黑马并不惊讶。 刘元振又道:“但孩儿发现,李瑕身边颇多宋廷文官,遂在次日,往城中抛射了颇多信件。” 一旁的汪良臣已微微笑起来。 果然,只听刘元振道:“孩儿在信上问李瑕,既说好了归顺漠南王,携一众宋臣前来,缘何又退走。” “仲举高才啊。”汪良臣不由赞了一句。 刘黑马苦笑,叹道:“让汪帅见笑了,连失了蜀道多处关隘。” “无妨,我亦丢了白关马。”汪良臣摆了摆手,道:“事有轻重缓急,暂不必理会这些小事。” 两人似不在意李瑕,打算将此事暂时搁置,继续商议战事。 但,刘黑马忍不住还是又道了一句。 “赵宋有如此人物,只怕后患无穷。” 汪良臣勾起一丝哂笑,应道:“不论何等人物生在赵宋……又能如何。” 他也愿意多聊聊李瑕。 敲了敲案上的地图……但这是六盘山地图,没有蜀道的关隘,于是汪良臣又指了指案角。 “刘帅不必担心,当年守汉中的宋将曹友闻三兄弟又是何等人物?论兵势,尚强于李瑕十倍不止,照样让我们打开川蜀门户。” 话到这里,汪良臣颇有感触,道:“家父后来常回想这一战,叹曹家兄弟之勇、赵宋之无可救药。” “哦?” “不怕刘帅笑话……金亡时,家父曾有附宋之意,幸而,宋蜀帅赵彦呐未予答复。 家父随阔端太子入蜀时,又幸得赵彦呐一日七道令牌逼迫曹友闻出兵野战,被家父歼灭。 之后,曹友万、曹友谅扼守鸡关隘,再次幸得赵彦呐不肯出兵相救,家父于是全歼宋军。 当时赵彦呐直逃回成都,阔端太子长驱入蜀,破剑门,直入成都……刘帅可知,大军是如何攻破成都?” 刘黑马摇了摇头。 他其实知道。 但北地世侯如何来的?结寨自保。 他们保的是同乡父老,同乡父老又成他们的势。 某些弃百姓而逃之人,让刘黑马念起其名字,都觉可耻。 汪良臣则是讥笑,道:“赵彦呐以出城迎战为由,率成都三万宋军直奔?州而逃。阔端遂入成都……” 刘黑马闭上眼。 他去年才去过成都,见过那凋敝荒凉之景象。 一百四十万人被屠戮殆尽……这还只是开始。 川蜀一千二百万人口,至今已只余不到二百万人。 刘黑马是学儒之人,哪怕身处敌国,也觉杀戮太过。 汪良臣还在继续说。 “其后一月,阔端分兵四路,袭卷川蜀。南路军三日至眉山、两日至青神、一日至乐山;东路军破重庆、涪陵、万州、开州、达州…… 若非阔端当年无灭宋之志、只意在掠夺;若非孟珙稳住京湖、回师川蜀,赵宋在这一年就已经亡了。 但刘帅再看,孟珙又是何下场?被活活气死了啊……哈。赵彦呐又是何下场?贬知江陵。 死了千万人,赵彦呐贬知江陵还又活了两年,因赵宋不杀士大夫啊。 大言无实之辈,为何能任蜀帅?皆因吴曦叛宋时,赵彦呐曾以文官之身刺杀吴曦,宋廷信他忠心,可笑。” 刘元振摇头叹息。 他看不起宋廷,但同时也看不起阔端……杀人抢掠的屠夫而已,毫无雄才大略,奸淫掳掠,令人作呕。 唯有漠南王是这天下唯一的出路。 …… “我汪家何其之幸,幸而未附赵宋。” 话到最后,汪良臣如此又感慨了一句。 他旳大汗死了,他需要回顾这些,以坚定自己的某种决心。 “说这些,一句话,没有人能救赵宋。李瑕抢占了汉中又如何?待我等抽出手来,轻而易举便可夺回。” 刘元振道:“只怕到时,李瑕已不在汉中?” 两个年轻人皆笑了笑。 他们是门阀世家,习文习武,身上颇有种自以为是的贵气,最是看不起南边那些唯唯喏喏的宋臣。 而他们能嗅到李瑕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气质,高傲的世家习气。 ——李瑕与他们是同一种人,必将不容于宋。 这是他们的直觉。 …… 说过这话题,汉中之事也就暂时被抛诸脑后。 “继续吧。”刘黑马道:“善甫公传信说,阿里不哥遣人南下,盛情邀漠南王往哈拉和林,共商汗位之事。” “鸿门宴。”汪良臣道:“绝不能去哈拉和林。” “但,此事奇怪。”刘黑马沉吟道:“他们在等什么?” 他点了点地图上的六盘山,奇道:“浑都海既不退向漠北、也不东进秦川,驻军于六盘山……为何?” “这也是大哥疑惑的地方。”汪良臣道:“故而大哥命我来见刘帅,问是否我们主动攻击?” “不可。” 刘黑马立即摇头,道:“我等处于弱势,不能比浑都海还沉不住气。” 汪良臣眉头已深深皱起。 六盘山的兵力已增至五万余人,这是真真正正横扫天下的蒙古骑兵……太让人忌惮了。 “可再等下去,浑都海兵力愈强,我等弱势愈显。” “那也不能主动攻。”刘黑马道:“请回报令兄,务必再沉住气,等莫哥回师开平,等漠南王真正掌握了南征的这支兵马……” “大帅!京兆府急报!” 忽然,有传报声传来。 刘黑马回头看去,已隐隐感到不妙。 “报大帅……” “说!” “攻宋归来的大军,有近半数……反了!” 刘黑马只觉头一昏,几要栽倒过去,喝道:“怎么可能?!宗王已答应助漠南王登位!” “二太子阿速台亲至军中,劝反了哈剌不华,领着三万余人重新杀向京兆府,廉公、商公急请大帅火速回师……” 刘黑马大怒。 阿速台是谁? 蒙哥的次子。 去岁伐宋之时,阿速台也是随征的,但到了陕西,把陕西百姓当作猎物来狩猎取乐。 在各世侯的强烈抵触下,蒙哥重罚了阿速台,命他留镇六盘山。 没想到,蒙哥才死,阿速台已立刻决定支持阿里不哥。 如今莫哥本要领南征大军到开平,竟是半路上被这个蒙哥汗的逆子截了下来。 一旦让他们与六盘山的浑都海会师,刘、汪两路世侯已全无抗衡之力。 显然,阿里不哥太快得到消息了…… “该死。” “该死。” 刘黑马、汪良臣终于知道对方在等待什么。 这本已打算会师的两路大军,不得不各自面对强攻。 汪良臣啐了一口,道:“我必须马上赶回巩昌,汪家将全力抵挡浑都海,请刘帅务必保住京兆府!” “誓擒此不肖宗室。” 西北面,远远的又有信使的马蹄扬起尘烟。 显然,是浑都海出兵的消息来了。 比起弱宋,这才是真正的强敌…… ~~ 子午关。 “看你窝怂四子!” “说得不准,重说。” “看你个窝怂式子!” “这茬子味,你还敢说你是关中人?”林子皱了皱眉,已很是不悦。 “我是关中人,但八岁就跟大舅到遂宁……” “啧。”林子砸了砸嘴,语气加重了几分,“额是关中人……额,额,会吗?!” “额会咧,额会咧。” “你们三个,教他再练练。记住,这是要命的差遣。” 林子摇了摇头,出了这间营房,长出一口气,走上关城,向北眺望。 他如今已迁为镇西军统制,又负责打探军情。 包括当年李瑕留在开封的细作,也全由他接手。 至于姜饭,那是负责内情的,调查汉中、川蜀官员的家底,都足够忙上几年。 林子这次是来打探关中形势。 目的有三个,一是安插细作进长安;二是打探蒙古形势;三是放出消息吸引关中人口。 到了子午关之后,杨奔很热情,根本就不像刘金锁说的那般讨厌,得知了林子的差事,非要亲自带人走一趟先探探路。 今日已是杨奔出发后的第三日,林子颇为忧虑。 眺望了良久,他终于是见到北面的蜀道里有十余骑狂奔而来。 “是杨守将回来了,快开关城!” …… “吁!” 杨奔翻身下马,一看从城头奔下来的林子,立刻便去将另一匹马上的胡勒根拽下来。 “哎哟,守将,我又没逃,根本没逃啊……” 胡勒根如今汉话已说得极流利,成了俘虏已两年多,不知为何,肚子也圆滚滚了不少。 他被杨奔扯着衣领,径直被拖到林子面前。 “说。” “快说。” “说说说。”胡勒根抬头一看林子,忙道:“我打探到,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四王与七王真打起来了,乱套了……好像是二太子帮着七王要打四王,真的乱套了……” 杨奔一脚就踹在胡勒根腿弯上。 “说名字。” “守将……守将你在京兆府说的,叫……叫我要装得像……不能提名字。” “蠢货。”杨奔啐骂一声,转头看向林子。 他知道,如今李瑕主政川蜀,极在乎人口。但人口不是说来就来的,从关中吸引难民也极难。 本以为没机会,但现在有了。 “关中战事起了,很快会有大量的流民……” 正文 第537章 流民 “自阔端入蜀二十余年间,川蜀人口锐减千万人,太凋敝了啊。” 李瑕才回到汉中城,立即便与韩祈安商议了想要从关中招抚流民之事。 但韩祈安显然也有诸多事务要禀报,顺着这话题便道:“山河堰水利修复以后,可得大量良田,但若无人耕作,这田租不能收上来,三年后田税亦遑谈。到时这钱粮……” “确实比不上忽必烈在北地经营十余年。” “阿郎,且不必谈数年后的钱粮。”韩祈安道:“我已核算完府库……” 这便是两人之间的不同,李瑕统领全局,在乎长远,想尽快扩充人口;韩祈安则要顾好一角,保证府库支撑得了李瑕的一切计划。 此时李瑕都不必听后面的话,便知道又是没钱了。 但他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多了?” “是没有了。” 韩祈安又道:“阿郎这段时日能大手大脚,还全靠汪德臣、李德辉、廉希宪、商挺等人,不得不说,忽必烈手下这些人真是有大才,使汉中、利州粮草充沛。但现在这钱粮也已……” “我知道李德辉。”李瑕道:“之前在开封时听说过他。” 李德辉曾是陕西理财大臣,汪德臣屯兵利州时,粮草便由他调度。 这些年,利州、汉中粮草充沛,此人居功甚伟。 阿蓝答儿南下钩考时把李德辉捉了,同时还有大量的人才。 若非如此,李瑕未必能如此轻易收复汉中。 “李德辉在关中开垦田地数千顷,用纸币和盐券向陕西百姓购粮送到利州,再从利州把盐与其它物资运到汉中、关中,使汉中商旅不绝,稍复元气。” “说起这商路。”李瑕问道:“反倒是我拿下汉中后,与关中的商路断绝了。商事不通,以宁先生可有良策?” 韩祈安苦笑,道:“不能与蒙古通商,自是只能与江南通商。” “但南面商人还不来。” “此便是我欲与阿郎说的,帐上没有钱粮……” 李瑕问道:“若有钱粮,如何做?” “向江南采购大量物资,待商贾见有利可图,自会前来。” “第一个单子很重要?” “也可如此说。” 李瑕想了想,道:“既如此,我修书一封于吕文德,请他遣商旅前来。请以宁先生列份单子,如汉中急缺的布匹、书籍,以及白硅等各种原料。” “阿郎,钱从何来?” “赊着。” “吕文德会答应?” 李瑕道:“以宁先生还不知道,吕文德与我如亲兄弟。” 韩祈安记下此事,继续道:“利州、汉中虽有存粮,但蒙哥南下时已耗尽了大半。阿郎收复汉中之后并未核算便开始大肆赏功……” “不能说是‘大肆’赏功。”李瑕摆了摆手,正色道:“是将士们应得的。” 韩祈安道:“但阿郎当时确实未清点仔细。” “先把将士们应得的封赏发下去,以宁先生清点起来不是轻松很多吗?” 韩祈安哭笑不得,拿起算盘,拨打起来。 “我只能反推回去,大概推算出当时汉中府库……” “总之现在是没有了?” “不错。” “利州西路、潼川府路……” “阿郎真忘了?支援了成都府路一百万石粮食,支援了嘉定府五十万石。还有川蜀各处要将百姓从山城迁下来,水利亦要兴修、荒田要开垦,民居要……” 算盘声噼里啪啦。 李瑕想了想,终于开口道:“朝廷还欠我们钱,军赏还未下来。” “只怕难。”韩祈安摇了摇头,道:“蒲帅收复剑门垒,朝廷答应的军赏至今尚未下来。” “我听说,鄂州之战后,朝廷赐吕文德百万钱,赐高达五十万钱,为何我没有?” “阿郎这年岁任蜀帅,已是太大的殊荣。”韩承绪摇了摇头,道:“百万钱若是会子,更没多少。” 这钱对个人门户还是一笔大数目,但李瑕显然不是为门户私利。 这连年旳战火,朝廷早就入不敷出了,仰赖朝廷供应,得在中枢有说得上话的人。 但李瑕如今的处境……他不仅得罪了贾似道,因不肯举荐丁党又同时得罪了丁大全。 另外,吴潜邀李墉去临安的信,也正被李瑕扣在屉中,有些日子了…… 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李瑕良久不语。 当了家,柴米油盐,自是困扰。 “阿郎何不问问西陵先生?”韩祈安道:“打点朝中之事,西陵先生比我更擅长。” “我来考虑此事。” 李瑕点点头,作为蜀帅,他必须有向朝廷要钱要粮的能力。 韩祈安又道:“不得不提醒阿郎,之后的计划怕是得徐徐图之了,否则一旦钱粮告罄,欲速则不达。请阿郎与我一起理出这三个月的账目,以作规划……” “好吧。” 计议到夜深,高明月与韩巧儿牵着手过来,再多公务也得放到次日。 “李哥哥,可是你说过的,睡眠很重要。” “好吧,以宁先生也回屋歇了吧……巧儿你还真是什么都记得。” 韩祈安看着这一幕,才想起还有桩事没与李瑕说。 但汉中百废待兴,正是忙的时候,也只好再等些时日…… ~~ 直到两日后,李瑕才得以计划起吸纳关中流民之事。 而杨果也已自昭通赶到。 “阿郎久候了,因昭通城诸事需交割,耽误了不少时日……” 杨果说过昭通的情况,喟然叹道:“一年未见,阿郎竟真做到了如此地步。” 他这人,并不忠心于蒙古。 他交往元好问这种不仕蒙古之人,作了大量的悼亡诗,“寒食清明几家哭,问来都是陈亡人”,足可见这一点。 但杨果对宋廷也毫无好感。 因此,他对宋军击杀蒙哥、击退蒙军之事并无太多感触,在意的是李瑕的势力。 此时说的“如此地步”四字,指的是李瑕夺得汉中,而不是立了多大功劳。 李瑕懂杨果,遂道:“当时说的‘六百里山川’让杨公误会了,如今这三千六百里河山,杨公可信我?” 杨果抚须而笑,道:“三千六百里河山,可惜人口太少了。” “正有意请杨公主理此事。” 李瑕于是说起汉中的免征之策、说起关中的战乱…… 杨果与韩祈安不同,文人气重得多。 换句话说,理想主义、浪漫情怀更多…… 他不会考虑此事要耗费多少钱粮,是否会引来宋廷猜忌,闻言已激动起来。 “敢问阿郎有多大决心?” “不论能迁来多少人口,我的决心都大到能包容他们。” “一石田租太高了。”杨果起身,上前两步,问道:“一亩地年交五斗田租,可否?” 李瑕已能看到韩祈安在摇头,遂道:“此事,不可朝令夕改。但我保证,不论是关中来的,山西来的,必与汉中百姓一视同仁。” 杨果又问道:“阿郎不怕有蒙军细作混在其中?” “不怕。”李瑕道:“当然,我们也该有诸多防范细作的办法,如严格的户籍制度、收缴武器。” “若宋廷与蒙古和议,再启‘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之议又如何?” 这是一个颇严重的问题。 宋廷必然想与蒙古和议,只看蒙古想或不想。 一旦他李瑕能守住汉中,蒙古便有可能与宋廷谈。 那么,阻止和议,包括“北人归北”这一条件的人,必然成为祭品。 岳飞、韩侂胄即是前车之鉴。 故而,杨果问李瑕有多大决心。 “我保证,在我治下挥动过一下锄头的北人,绝不会再被遣返回去……” ~~ 渭南。 “嗖。” 利箭将一个慌乱逃窜的农夫射倒在地。 有蒙古骑兵哈哈大笑,策马踏过地上的尸体,冲进这农夫的屋舍…… 很快,整个郝家沟已被杀戮成了鬼村。 这是蒙哥汗次子阿速台派出的先锋,正在对长安城虎视眈眈。 自从在关中猎民为乐被蒙哥重罚之后,阿速台已恨透了行汉法、纵容汉人世侯的忽必烈。 他看得出来,忽必烈已与大蒙古国离心离德。 因此,得知蒙哥死在宋境之后,阿速台毫不犹豫赶到南征大军中,劝诸多蒙古将领支援阿里不哥。 他们要将关中踏成废墟,重挫忽必烈的实力。 这是蒙古汗位之争的风起云涌,世间生黎不过是这风云之下的蝼蚁。 …… 而在郝家沟以南十余里,还有几只小蝼蚁正在拼命地逃。 “阿爹……我们要去哪?” “长安……得逃进长安……” 说话的汉子其实已分不出哪边才是长安,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离开他的家乡,只能冲着蒙军最少的方向不停走,不停走…… 正文 第538章 关中之势(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5/11) “娃儿爹……走啊!带娃儿走啊……” 郝二富才闭上眼,便又看到他婆娘冲进火海里的场景。 他一个激灵,猛地又惊醒过来。 已经不眠不休奔逃了两天两夜,他也就刚刚躲进这树林里眯了一小会。 眯不着,他知道自己这两条腿,跑不过骑马的蒙古人,恐惧逼迫着他继续跑。 太累了,头疼得厉害,脚下的水泡已经烂了,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但郝二富还是背着六岁的儿子郝狗儿继续逃命。 “阿爹……饿……” 郝二富舔了舔起泡的嘴唇,已不知该上哪找吃的给儿子。 本来,他有几亩薄田,再有三两月就能收成了……官府,也许是官府吧,总之能给他留下够吃的口粮。 蒙人治下与金国治下也没太多不同,甚至这些年比金国还好些。郝二富也是听族里的叔爷说的。 可现在,田也毁了,家也没了,真是不知何处有吃的。 郝二富觉得自己会这样走着走着,直到累死。 他只怕儿子会被饥饿的难民吃了…… 突然。 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跤摔在地上,背上儿子被摔得老远。 父子二人爬起来转头看去,却见地上倒着个人。 郝二富哆哆嗦嗦伸出手,推了推对方。 “大哥?大哥?” 那人没应,像是死了。 郝二富想了想,伸手便往他怀里摸去。 这一摸不要紧,竟是摸出许多东西,一小包干粮、几个瓶罐、一块木牌子…… 郝二富看不懂那木牌子上写着什么,忙把干粮喂给郝狗儿,又找了找,在那人腰上还找到一个水囊。 “留着,我们路上吃。” 肚子里终于有了东西,郝二富正要牵着郝狗儿走,忽听身后哼唧了一声。 “救……救救额……” ~~ “大哥是哪里人?” 半日之后,郝二富拿着一个药罐又给那受伤旳汉子背后抹了药,问道。 “额是泾原人,贺顺。” “听大哥口音,不像泾阳人。” 贺顺疼得吸气,问道:“额这口音,怎就不像泾原人了?” “说不上来。”郝二富应道:“贺大哥这伤是被蒙古人射的吧?能逃出来不容易。” “是。” “大哥……往逃哪咧?能不能带上我们……那个,吃了你的干粮……想报答大哥……” 贺顺想了想,道:“终南山,全真教。” “真的?”郝二富忙问道:“仙观肯收我们?不是……大哥能不能带上我们?哪怕就带上娃儿也成……狗儿,快给恩公磕头。” 郝狗儿说磕头就磕头,连忙跪在地上就咚了两声。 贺顺披上衣服,转头看了这父子一眼,想了想,道:“那行,额就带上你们,但有个条件……” “大哥说,我什么都能做。” “路上遇到别的流民,招呼了与我们一起走……额们一起走,额这人心善,想多救些人。” 郝狗儿愣了一愣,问道:“那那那……吃的……” 贺顺颇豪气,道:“够。” …… 两日后,三十余个流民缓缓走在荒野之中。 郝二富颇惊奇的是,贺顺竟然真在一处地方挖出了一袋干粮。 之后又走了两日,他们已有了五十余人,秦岭也渐渐在眼前展开。 “那就是终南山吗?!” “你们是渭南人,额是泾阳人,你们问额。”贺顺哼唧了一声,自又往前走去。 前方是一道峡谷,他径直穿进峡谷。 众流民抬头一看,只见山崖上站着几个道士,不由大喜,连忙跟上。 但又走了一段之后,忽然见前方一队士卒迎了上来。 “是宋军!” “快逃啊!是宋军……逃命啊!” 郝二富亦是大骇,抱起郝狗儿便想要逃,然而却见峡谷外扬起烟尘,一队宋军骑兵已堵了过来。 “哈哈……你们连子午道都认不出,已被额包围了……” “贺顺!不许胡闹,莫吓到乡亲们!” ~~ 子午关。 “杨公。” “杨公。” 时近七月,天气渐热,杨果一路赶来,满面的灰尘也被汗水顺着脸上的皱痕冲刷成一道道。 他带着八个家中子弟,进了城楼,当即便向北面眺望。 “林统制、杨守将,万莫多礼,如何了?” 林子道:“三百余流民已安置在北面的子午镇,只待筛查一遍,再送往汉中安置。” 杨果摇了摇头。 “太慢了,太慢了,这般还是太慢了,需将消息传开,教流民口口相传,自发来投……这样,老夫往子午镇去一趟,了解关中各地兵祸情形,再做安排。” 杨奔道:“但万一其中有细作,太危险了。” “不妨,不妨。”杨果已站起身来,道:“老夫不信,当此时节,我那些蒙古老友们还有心情安排细作……” ~~ 如杨果所言,如今陕西、河南的世侯与文臣们已一片大乱。 忽必烈留守在京兆府的廉希宪、商挺一日数封信急发往开封,请史天泽、张柔领兵支援,抵抗阿速台的攻势。 六月十九日,张柔亲至开封,准备与史天泽计议出兵之事。 才到开封城下,只见城头上大旗晃动,其后,一队人出了城门来迎。 张柔奔到近处一看,却见来的竟不是史天泽,而是张文谦。 “张帅一路辛苦,你我私下谈谈,可好?” 张文谦行了一礼,神色莫名。 张柔心念一动,隐隐已感到了些许不安。 两人于是避开亲随,走上城头。 张文谦踱着步,一直没开口。 最后,还是张柔先开口道:“陕西战事……” “漠南王已知晓了,张帅不必惊慌。”张文谦道:“阿里不哥占了先手,确是锐不可当,但史帅已出兵扼住潼关,可暂使战火不至于波及河南。只要撑下去,以汉地财赋,我等早晚必胜。” “润浦兄出兵了?”张柔大讶,道:“但漠南王命我到开封与他商议。” “是我。”张文谦道,“在张帅出兵之前,是我有些话想问问张帅” 张柔目光闪动,似预感到了什么。 “关乎战事。” “不,关乎私心。”张文谦微微停顿,问道:“张帅可记得,在鄂州城外时,我便对李瑕之事有过猜测?” “记不清了。” “可我已查清楚了。”张文谦一字一句提醒道:“李瑕、杨果、王荛、王文统、李璮、令郎张弘道,以及……额日敦巴日。” 张柔缓缓转过头,脖子都显得僵硬。 他没想到,张文谦这么快便将一切查得彻底。 可笑张弘道拼命想掩盖,竟是这般轻轻巧巧就被张文谦一把揭破。 “蔡州、亳州、开封、微山……” “你骗我只身到开封,要做什么?” 张柔猛地警惕起来,手已握紧了刀柄。 “我是文人。”张文谦突然低声提醒了一句,方才道:“还有一桩事,我听说,李瑕向令爱提亲了?” 张柔又是一愣。 他与张文谦对视着,沉默了许久。 再开口,声音已有些嘶哑。 “仲谦,你我……多少年的老友了?” “德刚,你听我说,我不会害你,但你必须亲自向漠南王谢罪。” 张文谦的眼神很镇定,语气却不容置疑。 良久。 张柔闭上眼,一把扯下腰间的佩刀,双手捧起,缓缓举到张文谦面前。 “请仲谦转告漠南王……臣有罪,只请保全臣的家小。” 张文谦松了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 远远的,有几名蒙军士卒正站在城头上望着这边。 他们见到了张柔的动作,漫不经心地转过身。 …… “没有一件事能瞒得过漠南王的眼睛。”张文谦道:“我们……我、姚枢、赵璧、郝经,金莲川幕府的每一個人,都是漠南王的眼睛,你一开始便该知道,你瞒不住。” 张柔低下头。 他根本就不怕张文谦,他一刀就能将这个文人劈成两半。 但张文谦说这些话,代表的是背后的人。 这个人没有亲自来,但已经带来了可怕的压迫感。 “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我家五郎不该杀额日敦巴日……” “不。”张文谦叹息一声,“你错在……低估了漠南王的心胸,你不够信任漠南王。” 张柔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张文谦上前一步,按下了张柔手里的刀,低声道:“在漠南王登基之前,亲自到开平,向他坦诚一切,明白吗?” “小女之事……” “答应李瑕的提亲。”张文谦道,“这也是漠南王的意思。” 张柔一愣。 他猛地抬眼,满是不可置信。 “你回复李瑕,你答应将女儿嫁给他。”张文谦道:“让他领汉中归附,待漠南王登基,将会封他为汉中王。” “但大汗死在李瑕……” “不,大汗是水土不服病殁的。一切诋毁大汗的说辞,都是阿里不哥的阴谋。” “既便如此,李瑕也未必……” “不必管李瑕如何。”张文谦道:“你只要记住漠南王的胸襟气度,他将是中州帝王。而阿里不哥是蛮夷,此战,是中原王朝与蛮夷之战,凡我辈汉人,何去何从,不言自明。” 张文谦一字一句道:“不管李瑕同不同意这个条件,我们要让天下人都明白漠南王的恢弘志向,明白了吗?” 张柔明白了。 如今京兆府腹背受敌,急需汉中为后盾。 比如,汪忠臣、刘黑马若败,至少还能退入汉中,保存实力…… 换言之,漠南王急需李瑕归附。 若李瑕不肯,消息传开,赵宋必杀李瑕……赵宋皇帝可没有漠南王的胸襟。 李瑕有计算,透露消息给阿里不哥、酿成了今日关中之局面;传聘书于他张柔,欲强娶他的女儿。 但现在,漠南王只有一句话,顺水推舟,便要让李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正文 第539章 提亲 亳州。 离双塔寺不远的一条巷子中,张弘道独自一人走过巷子,在一间小屋的门口停下。 他曾在这里与李瑕有过一次交谈。 当时,是李瑕第一次向他提出要娶张文静。 而这次再遣人来……则是正式提亲。 张弘道拿起门环,想要叩动,想了想又放下,径直推开了门。 院门没锁,一个老人正坐在院子里泡茶。 张弘道认得这老头,杨果一个族弟,名唤“杨实”,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文人,毫无务实之才。 想来,李瑕之所以选派杨实,一是因杨实风雅体面,二是张家与杨家有交情,不至于杀他。 “五郎来了。” 杨实文雅地挽着袖子,倒了杯茶,道:“山泉,水刚烧开,五郎快坐下品品。” 张弘道心情不太好,坐下,没拿桌上的茶,从腰间拿起一个酒囊,闷饮了一口。 他记得,当时在这里见李瑕,连一口酒都没。 因此,这次他自带了。 “令尊可答应了这桩婚事?”杨实问道。 “哼。”张弘道冷哼一声,淡淡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话虽如此,他心思却重。 他父亲张柔已奉召去了开封,这让他颇不安。 杨实为人平庸,并不是很好的说客。 但来之前,事情李瑕已经与他分析透了,倒也能说上两句。 “五郎啊,老夫说句心里话,之所以答应李瑕为他提亲,老夫也是为张家考虑……李瑕如今杀了蒙古大汗,过往之事,多有人查。大姐儿与他之瓜葛,万一被查到……” 张弘道大怒,反问道:“所以呢?!反将她嫁给李瑕,让张家与李瑕瓜葛更深不成?” “李瑕所爱,大姐儿其人,而非张家。” 杨实赔笑,又道:“五郎只需想想办法,将大姐儿送走,诈死也好、失踪也罢。明面上,张家不再有这个女儿,而父女之情、兄妹之义,可得两全。” “公这般年岁,竟能说出如此厚颜无耻之言。” “好姻缘啊,好姻缘。”杨实叹道:“男才女貌,两情相悦,李瑕时年十九,镇帅川蜀,世间岂还挑得出第二个如此人物?” 张弘道眉头一皱。 他听得懂。 这句话提醒张家……张文静也十九了,若打定主意非李瑕不嫁,熬不起。 “李瑕已成了亲,我张家之女还能与旁人共侍一夫不成?” 杨实长叹,道:“往回数三百年,大理高氏是王侯之家、帝王之家,李瑕之妻高氏,乃真真实实的名门望族嫡系,大姐儿与她同进一门,绝不辱没。” 话虽没点明,但未必不是在说……张家先祖不过只是地方豪强、底蕴远不如高氏。 李瑕不在意这些出身,但杨实、张弘道反而极在意。 张弘道闷饮了一口酒。 杨实问道:“不得不提,蒙人属实是宽待世侯,高泰禾、高泰祥兄弟如此反蒙,蒙人却不株连。五郎且看,如今高琼尚还坐镇大理。五郎何不效他?” “大理不同,鞭长莫及。”张弘道不受迷惑。 “道理是相通的。” 杨实看了院门处一眼,换了些许郑重之色,又道:“请五郎近些,听老夫肺腑之言。” 张弘道嘴上说的一直都是拒绝之辞,但还是附耳过去。 杨实道:“如今,忽必烈、阿里不哥争成如此局势,孰胜孰负,难以预料。张家真要将满门性命押在忽必烈身上? 阿里不哥何等人?最恨汉制,恨不能将北地汉人屠尽,使中原再成蒙人牧马之地。一旦忽必烈败北,张家何去何从?” 张弘道听到这里,眼中意味难言。 他比杨实更清楚,忽必烈眼下的局势很难,几乎可称得上是“不容于蒙古”。 杨实又道:“还有些话,李瑕未对老夫说过,但老夫站在张家的立场上多说一句。” “杨公说。” “张家嫁女至汉中,不失为一条退路。若忽必烈败于阿里不哥,到时,张家亦可退入汉中…… 五郎试想,李瑕虽有汉中,却受宋廷桎梏;高氏虽曾主国大理,今已失权。故而二姓联姻,尚不足以称雄一方,缺何物?” 张弘道缓缓道:“兵马。” “若加上张家,三姓联姻,如何?” 张弘道不答。 杨实道:“若如此,以张家之兵马,可使李瑕不再受宋廷之桎梏、而得川蜀之实。其后,南连大理,北觑关中,便有称雄之力。或是烧断栈道,自为一国。” 张弘道目光闪动,良久,缓缓道:“张家的根,在顺天、在保州。” 他直起身来,看着杨实,摇了摇头。 “杨公休要诓我,公之所言,绝难做到。” 杨实道:“老夫亦说了,此为一条退路。张家眼下只需嫁女于李瑕,静观其变,如何?” 他捧着茶,吹了吹,再次叹息。 “老夫出发时,李瑕有过几桩交代……其一,看大姐儿心意,若已对他无意,此事便罢了。” “哼。” 杨实道:“其二,李瑕遣老夫来,是正式提亲、而非偷偷拐走大姐儿,因顾着她的父女之情,不愿教她为难。” “呵。” “其三,老夫前番也与令尊说过……此事,暂不必告之大姐儿,以免事若不成,她失望难过,反倒不美。” “故作姿态,当初掳人时为何不考虑这些?” 张弘道扯起嘴角,似笑似讥,骂了一句之后,倾了倾身子,又道:“李瑕欠我妹妹旳。” “故而,请五郎相信,李瑕会对大姐儿好。” “哼。” 杨实抚须,叹道:“于小儿女,是成人之美的好姻缘;于张家,虽无名义暗中可得联姻之实,岂不妥当?” 该说的都说了,他自品着茶,等张家答复。 张弘道起身,在院中来回踱步。 “如何送亲?” 杨实大喜,起身道:“张家若肯答应,老夫回报阿郎,他将亲赴寿州,于淮河接亲。” 他之前一直都站在张家的立场劝说,唤李瑕之名,此时才换了称呼。 “没说答应了。” 张弘道冷哼一声,自往院外走去,推门时又停下脚步。 “杨公且再等候数日。家父去了开封,待他归来再谈。” “好,好。”杨实忙笑道:“五郎慢走……” 他这一趟来,算错了张柔回师的时日,已在亳州等待许久。 但好在,事情似乎就要办成了…… ~~ 那边张弘道回到家中,才到书房,便见门上的锁已被人撬了。 “谁做的?” “报五郎,十二郎方才挂在那边的树上下不来,小人们过去救……回来便成了这般,请五郎责罚。” “下去吧。” 张弘道推门而入,四下看了看,之后趴在地上。 顺着日光眯着眼看了一会,他隐隐看到一个秀气的脚印,于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家中这个妹妹,每日便做这些偷鸡摸狗之事,想要探知伐宋之战的始末,尤其是川蜀的战事。 张弘道已不敢在家中放置这类公文,防得很是辛苦。 好在,也许要将她嫁出去了…… 心头想着这些,张弘道叹息一声。 “遂了这鬼丫头的意啊……” ~~ 汉中。 李瑕刚刚收到一份情报。 “史天泽到潼关了?低估了忽必烈……” “阿郎说什么?” 李瑕没有回答,他难得有些走神。 …… 有些事,还是算差了。 忽必烈比想象中沉稳太多,比如,在得到蒙哥死讯时便意识到其根基在何处,没有贸然北返。 于是宋廷在明知蒙哥已死的情况下,还是表态愿意纳贡。 这贡银,不论给不给,有多少人意识到宋廷称臣纳贡的对象是忽必烈,哪怕他还不是大汗? 贡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侯们如何看待? 之后这段时间,忽必烈又做了什么? 那些汉人世侯蠢蠢欲动的心思,到底被压下了多少? 李璮,分明早早有反意,为何久久不回信,不趁此良机举兵?收到信了没有? 史天泽,分明早早就联络李璮,暗揣窥测局势之心,如今竟愿意为忽必烈去鏖战阿速台的强兵,为什么? 张柔,依旧没有给出回复…… 正文 第540章 误终生 “大姐儿,大姐儿……” 雁儿提着裙子跑得飞快,脸蛋上已是红通通的。 迈过门槛,她差点被绊了一跤,却还是迅速跑到张文静身边。 “查到了?” “嗯嗯,查到了!” “快说。” “今日有两桩消息……” “按时间说。” 雁儿拍了拍心口,缓了两口气,才接着说起来。 “别院的西厨房有个厨娘,她夫家昨日去给亲卫营送酒问了……杀了大汗的真真是李瑕,消息传到我们阿郎军中,阿郎才退了回来,走到庐州,又有消息说,李瑕把汉中都打下来了。” “是真的?还有吗?” 雁儿对上自家大姐儿那双眼,愣了一愣,吞咽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就这些了,说是,汉中消息传来的时候,那亲兵正在阿郎营外,听里面喊了一声。” “如何喊的?” 雁儿于是双手往腰上一叉,学着张柔的语态,大声喊了一句。 “不可能!宗王怎可能被李瑕逼退?!不可能!不可能……哎呀,奴婢学得不像。” “还有吗?” “当时七郎也在军中,喝酒时与人说了一句,他说‘其人举世无双’矣。” “举世无双。” 张文静喃喃了一句,一手撑着下巴,已有些出神。 她又清减了些,眼神似乎已望到了很远,很远。 雁儿在她身边坐下,捶了捶腿,嘟囔道:“大姐儿,他好厉害吧?怎么能这么厉害?” “是啊。” “大姐儿,还有一些乱糟糟的消息,应该又是没用的吧。” 张文静道:“都与你说了,所有的消息都得报给我。” “好吧,五郎今日,又去双塔寺附近那条巷子呢……” 张文静眼睛亮了亮。 她之所以能打听到双塔寺,不知已收买了多少人。 父兄身边的侍妾、婢子、亲随……钱如流水般洒出去,把他们每日的动静一点点推敲出来。 数不清旳线索之中,她发现,父亲与五哥只一起出门过一次。 于是,她又让凤儿借着出门采买之机,收买了那附近所有的商贩。 藏在书柜后的一本册子被拿了出来。 张文静一边听雁儿说着,一边开始记录。 “五郎进的那条巷子,住了八户人家,不知五郎去见了谁。嗯,一年内搬来的,好像是一个多月前住进去的一个老者,之前没怎么出门呢,今日倒是出来逛了,买了好多东西。 布店的老板说那老者订了许多最好的丝绸……米铺的老板娘看到,那老者在她铺子外面问一个猎户有没有鹿皮,要完整的,好像又说鸿雁也行…… 不过哦,那巷子里还住着一位乐师,听说是很漂亮啊。五郎也许是去见她也不一定,那乐师就很少出门了,都是让婢子去买……” “等等。”张文静停下笔,问道:“他们可有问这位老先生为何买这些物件?” “布店的老板没问。” “猎户呢?” “凤儿已经去打听了。”雁儿道:“她叫我先来报大姐儿……” 张文静已没在听。 她低下头,眼神中透出些思忖。 之后,她脸上悄然泛起一抹酡红。 “大姐儿……大姐儿……怎么了?”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张文静轻轻念叨了一句。 这是聘礼,就是聘礼。 张文静仿佛又感受到了鹿邑那高塔上他带着她从空中飞落时拂面的风…… 那个一身傲骨的男儿家从未弯曲过他的腰,但又有着唯她能体会到的温柔。 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一切,然后,没有忘记派人来……向她提亲。 提亲。 这两个字敲在心中,张文静连指尖都有些发麻…… ~~ “是聘礼……真是聘礼,老先生说‘鹿皮不可有一丝损伤,是作为聘礼之用’,是李瑕派来的吧,一定是的!” 名叫凤儿的小婢子一边默背着这些打探来的话,一边跑回军民万户府。 她穿过了侧门,急忙忙便要去见她家大姐儿…… 而在大门处,几声马嘶响起。 “大帅回来了!” …… “吁!” 张柔翻身下马,脸上神色如铁。 张弘道快步赶了出来,道:“父亲,孩儿有话说。” “到书房。” 张柔脚步很快。 张弘道大步跟上,进了书房,向门外探了一眼,亲自关上门。 “父亲,孩儿思来想去,认为……” “王文统被漠南王收服了。”张柔忽然打断道。 “什么?” 张柔一把拽住张弘道的衣领,将这个还在发懵的儿子提在前面。 “一直在帮李璮造反的王文统,已成了漠南王身边的亲近谋士!” 张弘道惊呆在那里,完全傻住。 “你这个蠢材。”张柔压着怒火,一字一句道:“还记得当年王荛这个小兔崽子是如何劝你造反的吗?” “这……” 张弘道只觉头皮发麻。 恐惧感从脚底一直蔓延上来。 如此一来,他所做的一切,都瞒不过漠南王了。 杀蒙古镇守官、给宋人情报。 “真……真……真的……” “李璮的一举一动,都已在漠南王的掌控之中;史天泽已经被吓破了胆;我张家,尤其是你所做的一切,都被王家父子抖落出来。” 张柔话到这里,眼中怒气迸发,仿佛要一巴掌打死张弘道。 “娘的,始作甬者抢先向漠南王坦白了,你这个蠢材还在这遮遮掩掩!” 张弘道大骇。 他不怕死。 但他很清楚,忽必烈倚重汉人世侯,这不假,但其本身才是天下最善战的大将。没有一個世侯,能与之抗衡。 在这一刻,张弘道仿佛看到忽必烈的铁骑杀破保州,把张家上下数千口男丁屠戮殆尽,他的族中女眷,他的妻子儿女都在火光中被拖走,撕心裂肺地哭…… “漠南王……漠南王……” 张柔松开手,一把推开儿子。 他长叹一声,不能不感到无比的敬畏。 “漠南王宽宏大量,要张家将功赎罪,配合史天泽击败阿速台。” 张弘道只觉死里逃生。 他平息了良久,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但,李瑕之事……” “都被知道了。” “孩儿这就去杀了杨实。” 张柔重重一脚踹倒张弘道,叱道:“蠢材!你还是不明白漠南王的雄才大略!他要的是忠心,何谓忠心?做到无比的坦诚!坦诚!” 他越说越怒。 “杀人灭口、杀人灭口!亏你时至今日还只会杀人灭口!你以为你这些小伎俩在漠南王面前有何用?! 漠南王要的是什么?天下!他是君王,你到底懂不懂何谓君王?!万物归他所有,英杰跪服于他!” 张柔话到这里,终于停止继续踹张弘道。 他闭上眼,只觉无比疲倦。 “让杨实回去转告李瑕……我可以答应这门亲事,但不会把大姐儿送到汉中。 在漠南王回到开平称汗之前,李瑕必须举旗,传告天下,他已投顺漠南王……不,是他已归附大汗,甚至是皇帝。 只要他答应,漠南王会出兵助他清理川蜀宋军;会封他为蜀王,赦免大理高氏,封高氏与大姐儿为蜀王妃;川蜀可以由他经略,甚至是世代镇守。 只要他愿意出兵助漠南王争夺汗位,便是与国同休,世代尊荣。” …… 张柔说着,掏出一封信,放在张弘道面前。 “叫杨实把这封信交给李瑕。” “这是……” “金莲川幕府的诚意,雪斋姚公亲笔所书。” 张弘道看着这封信,终于服输了。 需要让姚枢出面相劝,他张弘道还远没有这个资格。 但良久之后,张弘道还是问道:“可李瑕万一还是不肯……” “漠南王爱才,给了一个机会。”张柔道:“若如此条件,李瑕还不肯应允……只能说,我看不到他求娶我女儿的诚意。” 张柔希望李瑕答应。 这样的条件并不是常有的,这次是恰好赶上了。 但若李瑕不答应……那也不需他们再费一兵一卒杀李瑕。 张家与李瑕的来往中,已留存了太多痕迹,全是真真切切的证据。 同样的证据摆出来,漠南王能宽恕张家、宋廷却不可能宽恕李瑕……这是雄主与懦夫之间的差距。 张弘道听懂了。 他本已起意送张文静去李瑕身边,但现在…… 这是强者为尊的乱世,强者已经开了口,强者不屑于这些遮遮掩掩的小伎俩,只问李瑕一句:是归附以得美满,还是粉身碎骨? 李瑕若拒绝,死在宋廷手上,又是何等不值? “孩儿……孩儿是想说……”张弘道问道:“李瑕若不答应,大姐儿会……” 张柔摇了摇头,闭上疲倦的眼。 李瑕没有选择,他张柔也没有选择。 “那……死都死了,有甚可伤心的?” ~~ 这一夜,在汉中城,李瑕依旧困于公务,忙着水利、屯田、练兵,忙着迁移人口、筹集钱粮、审查官员……以期让治下的人们过得一点点好起来。 这个过程很慢。 一个学儒的书生从临安过来,从信任李瑕、到开始做事、到做出成果、再到与李瑕同心同德,至少需要数年; 一个贫瘠的农夫从关中过来,从跋涉过漫长蜀道、到开始屯田、到有了收成、到能有余粮或余力出一份力气,至少也需要数年。 而李瑕需要数十万、上百万这样的支持者。 他只能笨拙、缓慢地积蓄实力,同时应对一切明枪暗箭。 为了他的志向、以及所有他想保护与善待的人。 ~~ 而在亳州,张文静睁着亮晶晶的眼,许久不能入睡。 她终于从绣榻上爬起来,仰头望向纸窗外的夜色。 “马上要七夕了。” 她心中想着……只不知能否在七夕前将婚事定下来? 微羞,还有满满的欢喜。 于是她挑灯、研墨。 铺上彩笺、落笔。 “绛蜡银台晃绣帏。一帘香雾拥金猊。人间欢会于飞宴,天上佳期乞巧时。” “倾合卺,醉淋漓。同心结了倍相宜。从今把做嫦娥看,好伴仙郎结桂枝……” 正文 第541章 官途(为盟主“干坏事的羊”加更1/2) 七月初四。 李瑕看着手中的公函,皱了皱眉。 任蜀帅已有三月余,朝廷的文书依旧还不太看得懂。 “这是何字?”他不得不向韩祈安请教。 “尅。此处,或为克扣之意,亦可指二斗之份量。” 李瑕只问这一个字,然后看着整段话,独自思考了许久。 “秋籴每米一石增支作川引八十贯以京劵价揆之,亦比十八界八百文仅铜钱一百六十文足耳,此钱尽到民户止得偿时价之十一。况又减尅于吏手采之,众论但白输尔,蜀民岂能无怨?宜推斗升之恵,以活远民当春和时。” 韩祈安也忙,坐在那不停拨动着算盘,终于问道:“阿郎可需讲解?” 李瑕道:“这说的是和籴之事?” “是,‘籴’之一字,正是这‘入米’,和籴说来简单,朝廷收购民间粮食而已。”韩祈安道:“但川蜀这些年,兵祸不止,百姓早无存粮,且朝廷钱引又不断贬值。一贯钱引本是一千钱,到如今,只怕兑不到一百钱。” 李瑕道:“此处说的是,八百文钱引兑一百六十文铜钱。” “朝廷有数的,故说‘偿时价之十一’,再加上克扣,所谓收购粮食,已与强抢民间粮食无异。” 李瑕道:“这是我向朝廷索要军功的回复。” “看似答非所问?” 李瑕点点头,道:“看似答非所问,但仔细想来,包含了诸多意思。” “阿郎请说,我为阿郎拾遗补缺。” 两人这是在商议,同时也是李瑕学习当官的过程。 “朝廷在哭穷。”李瑕缓缓道:“意思是,仗打了这么多年,朝廷以钱引支援蜀地买粮,使得整个……货币体系已崩溃,甚至,官府从民间购粮的信用已荡然无存,不能再下发钱引到川蜀。” 韩祈安眼中绽出惊艳之色。 李瑕眼下对这些公函的审阅还显得很稚嫩,甚至字也认不全。 但要知道,他才任帅三个多月,且大部分时候还须操心别的事。 其天赋却极惊人,不是理解文章的天赋,而是对政局的见微知著…… “阿郎所言极是,战事一停,朝廷绝不敢再下发钱引到川蜀。” “但我要旳是真金白银、铜钱。”李瑕道。 韩祈安苦笑,点了点那封公函,叹道:“朝廷这意思,不正是没有真金白银?也确实没有了。” 李瑕道:“另一层意思,朝廷不希望我再向民间‘购’粮,恐激起民怨。” “不,恐激起民变只是其一,购粮为何?为养军尔。”韩祈安道:“朝廷之意,不希望阿郎再养兵。但,未必是因为猜忌,更可能是……真的养不起了。” 李瑕道:“不怕蒙人再打来?” “不当家不知米贵啊。”韩祈安道:“我推算过宋廷的财赋,着实叫人惊叹。这二十余年战事,年年入不敷出,硬撑了下来,朝中满是理财之圣手啊。” “无甚可惊叹的。”李瑕道:“无非是以‘和籴’剥掠百姓而已。” “是,但也没办法。” “我知道,打仗,是没办法。”李瑕道:“但丁大全、吕文德之流,也贪得太多了。” 短短一封公函,看出宋王朝二十余年之积弊……也不知是李瑕进益了,还是这积弊太显而易见了。 提到吕文德,韩祈安又叹息了一声。 昨日,吕家的商队已经到了,整整二十余艘船,声势极大,招摇过江,直入汉中城。 可惜,船全是空的。 之所以这么快到,便是因吕家一收到李瑕的信,便迫不及待运了空箱过来。 还拿了本厚厚的账册,要李瑕打一份欠条。 其跋扈姿态,嚣张气焰……让刘金锁气得恨不能提枪把整个吕家商队杀个干净。 但,李瑕还真就以帅府采买的名义,写了一张整整三十五万贯的欠条给了吕家商队,盖印画押。 “阿郎,既说起吕文德。”韩祈安不由道:“我知阿郎必有定计,但想了整整一夜,还是想不通为何吃这般大亏。岂不是甫一上任便留下天大的亏空?” “吕文德与我乃至亲兄弟,兄弟之间不在乎这点钱。” “请阿郎莫卖关子,我真是……十分好奇。”韩祈安只好连连拱手。 李瑕反问道:“韩先生能想到多少?” “商队没打吕家旗号,可那范一鹏气焰冲天,只怕太多人已认出他是吕文德女婿范文虎的堂兄。” “不错。” “船只看似满载货物,但吃水极浅,纤夫步履如飞,有心人必能看出是空船。此事必经不住查。” “不错。” 韩祈安又沉吟道:“以帅府名义赊了这笔采买,更是瞒不住……如何看,阿郎都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 “但勾结大将贪墨,罪太大了。自污也不是这般自污,一旦传出去,阿郎帅位难保。” “之前在大散关,刘元振……” 李瑕话才到此处,远远地有通报声传来。 他于是先喝道:“召。” “报大帅,城固县尉昝万寿已护送流民三百四十七户,共一千二百一十五人至城外,求见大帅。” 韩祈安一听,笑了笑,道:“这城固县尉是个能干的,汇报时便能将人数说清楚。” “不仅能干,还是大将之材。” 李瑕随口应了一句,向报信的小吏吩咐道:“不必回复了,我出城一趟。” “是……” 李瑕起身,先是翻了翻案上的公函,发现下面有三封丁大全的私信。 这是摆铺一起送来的。 而摆铺送信,若无急事,临安那边一般是隔十天一送。 换言之,十天里,丁大全写了三封信。 李瑕不用看都知道写的是什么,要他举荐丁党为官、问他为何不回复、骂他。 继续翻了翻,两封吴潜的信……虽未署名,但李瑕知道就是吴潜的人写的。 他不动声色,将这两封收进怀中。 “这些请以宁先生帮忙先处置。” “是。”韩祈安起身拱手。 目送着李瑕出了公房,他亦有些疑惑。 已经不止一次看到阿郎收走临安来信了……是何事不能与自己这个心腹中的心腹直言?女人? 韩祈安遂摇头笑笑,暗道阿郎心里还是有巧儿的。 ~~ 汉中城外。 郝二富牵着郝狗儿站在一群流民当中,抬头望去,只觉这里不如家乡繁华,人少。 田也荒了点,但渠修得好,卖点力气种,收成不会比原来的田差。 但现在已是七月,只能捉紧翻地,种些冬麦,凑合过今年…… 目光一转,只见坐在前方破庙的墙垣上的年轻宋官穿着便衣、没甚架子的样子,壮起胆子,凑了上去。 “官……官人……”郝二富也不知对方是何官,想来年纪不大,该是个小官。 “咦,这小娃好瘦,眼睛倒亮。” 昝万寿先是看了郝狗儿一眼,眨了下眼,方才转向郝二富,沉声道:“何事?” “听官人说,田租一石,可……可还有别的税赋?” “农闲时徭役三月,再无其它。”昝万寿道:“今年已过半,故而收成后交定额五斗。明年一石,记住,休再言‘去年五斗’,否则打你板子。” “是,是,小人不敢。” 郝二富对这点还是满足的,他是农活的好手,一亩地一年种出三石多粮颇有信心。 若多租上几亩,越肯干,收成越多。 不像关中那边,按成数收,种越多、纳越多。 “那再问官人……要是遇上荒年……” 昝万寿道:“落了户籍,荒年自然不收你田租,许还有救济。” 郝二富千恩万谢。 他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会,又不放心,再问道:“官粮多……多少钱收?” 昝万寿想了想文书上的内容,道:“按市价,收成之后,官粮不强买,只依市价自愿买卖。” 此时郝二富周围已聚集了不少流民,七嘴八舌又问许多。 昝万寿于是站起身来,大声道:“本官再说一次,官府有青苗贷,让尔等购种子、农具,起建房屋,二分利,不滚利,不强贷……若有官员违此例,尔等可到帅府门前敲鼓告状。 不愿借贷者,亦可到那边的工坊作劳力,按月领薪,亦是一条活路……总之一句话,愿卖力气者,在汉中只会越过越好。相信你们能走到汉中,都不是懒汉。” “官人,小人能不能又种地,又去那工坊?” “本官不管你这些,但凡你那身板能消受,工坊不嫌你误事……住哪?房屋用地乃划好的,不收分文,但不许私自建房。” “……” 郝二富已搓了搓手,算来算去,觉得在这边似乎也能过得不错。 当然,心头的漂泊之感很长时间内都散不开…… ~~ 昝万寿说着说着,转头一看,忽见不远处有一行人正站在那看着这边。 他骇了一跳,连忙迎上去。 “见过李帅。” 李瑕并未穿官服,也未与前方的流民表露身份。 他向身后的陆秀夫等官员吩咐道:“你们先把百姓带去安置。” “是……” 李瑕这才看向昝万寿,道:“城固县的治安做得不错,听说你缉捕了一个大盗。” 昝万寿暗暗咂舌。 这是他五日前才做的事,公文还带在身上未呈上去,李帅竟已知道了。 他忙跟上李瑕的步伐,道:“李帅,有件事……” 李瑕停下脚步,道:“说吧。” 昝万寿看着前方的官员们走远,也不绕关子,径直道:“吴知县在大散关时,捡到一封箭信,信上所书,实蒙鞑离间之计,但吴知县……” “吴起畏认为我到大散关是要投降,要把你们全卖了?” “此事绝不可信,但吴知县其实是朝中……” 李瑕抬手,止住了昝万寿要说的话,道:“做好你该做的,勿将朝中党争带到川蜀。” 昝万寿一时猜不透李瑕的心思,连忙抱拳应下。 他不认为自己是在党争,他还没有靠山。 但,今日至少已表明了态度,也就够了…… ~~ 李瑕则已看向那些穿行而过的流民,从他们身上感受着关中的动乱。 他来,是亲眼观察汉中这些官员的能力,也为保证这第一批从关中来的人口能得到妥善的安置。 这很重要,只有这批流民过得好了,才能吸引来后续的人口。 艰难局面之中,至少这些事还在推进着,从不停歇。 至于昝万寿方才说的那桩小事……连吴起畏都能捡到箭信,李瑕又岂会不知? 李瑕还知道,远不止是刘元振在离间,有更多人看不得他坐在这个蜀帅的位置上。 丁大全收不到好处,已是怒火中烧,十日间三封信来。 而朝廷不肯派钱粮,要川蜀减少兵力、与民休养,显然出自吴潜的主张,李瑕与其政见已有不合。 吕文德不肯派商队运送物资,亦可见贾似道的态度。 奇怪的是,时至今日贾似道竟是一封信也没来过。 …… 内忧外患。 但李瑕认为这就是他该担的。蒙古南下之后的每一任蜀帅,余玠、蒲择之,乃至余晦,谁轻松? 他实力还很弱,但好在,他从来不缺迎难而上的勇气…… 正文 第542章 安宁 帅府后院。 “高姐姐,找到成例了。” 韩巧儿这般说了一句,捧着一本书,脆生生念起来。 “孝宗皇帝乾道八年,召颁武举之法于四川,令四路帅臣、宪漕、知州军监、钤辖、路分及寄居侍从以上,每举各保一员,而兴元府、利、阆、金、洋、阶、成、西和、凤州各保三员,较其艺能,命之以官而任使之。” 高明月看了一眼,先是拿出一张图纸,核对了这些官名、地名,提笔标注好。 这是她给李瑕整理的各种资料,她最知道李瑕的习惯,不喜看那些繁琐的文字,喜欢用图纸记资料,以一目了然。 之后,她拿出稿纸,提笔开始拟奏疏。 案上还摆着李瑕给的一份名单,是他近期要举荐的一批低阶武职,从指挥到副统制数十人。 说起来是简单的事,但写在奏折上却有极多需注意的。 如何措词、如何不让朝廷怀疑是在军中安插私人、如何显得恭谨…… 余玠为何引起朝廷猜忌? 仅仅就只因为“凡有奏疏,词气不谨。” 要罢免一个蜀帅,这就够了。 都不需太多的罪名,态度不够恭敬,管你功劳再大,身死抄家而已。 这方面,吕文德是个反例,世人说他跋扈确是冤枉他了,连官家都评他“素负忠赤”,恭谨、赤诚。 李瑕则像余玠,傲上而不矜下,为帅之大忌。 他对写奏折的行文是满不在乎的态度,会了一句“顿首再拜”,每次都是“顿首再拜”,看着便觉敷衍。 李瑕亦没心思学这些,因此奏疏如今已全交由高明月拟笔。 高明月便细腻了太多,每奏事,先找成例,以示对朝廷陈纲旧例之敬畏…… 这篇奏疏拟好,她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放在一边。 韩巧儿探头一看,夸道:“高姐姐字好漂亮啊,回头李哥哥一抄,字又是杀气冲冲。” “就你嘴甜,我们来拟下一封吧,是讨要金银铜钱吗?” “嗯嗯,爹说,不可说是用来养兵,朝廷断定近来不会有战事,得说是安抚百姓,因为朝廷被淮西之败吓到了……” 韩巧儿说到这里,把上次讨钱不成的回函拿出来,很是不爽地嘟囔道:“老不给钱,真小气。” “我们先把整个川蜀各年的赋税列出来吧……” 她们于是开始翻书,韩巧儿很快便打了个哈欠,抱着高明月旳腰,把头倚过去。 “高姐姐,我们的芦荟丸什么时候才能做出来呀?” “等我把这些奏疏拟完好不好?你先把成例找出来。” 韩巧儿最喜欢高明月这份温柔,自自在在又磨叽了一会,问道:“明日我们又要招待女眷吗?” 韩巧儿不喜欢陪那些官员的女眷吃茶说话,觉得她们很是乏闷。 比如史转运使家的五女儿,每说一句话都是“答夫人”,亏得高姐姐还要一直嘘寒问暖。 那陆知县的夫人就更没意思了,往那一坐,像尊观音菩萨。 “嗯,人家刚到汉中,人生地不熟,这也是在帮你李哥哥做事。”高明月道。 “那好吧,我们得让她们说高姐姐很贤惠很贤惠才行。” 韩巧儿其实也就是这样稍微舒缓一下,又坐起来继续翻书。 她脑子太好用,因此对文牍之事一向是有些懒,也就是为了李瑕才肯这般每日忙碌。 要不然,她能每日与高明月叽叽喳喳没完,敷敷脸,逗逗竹熊,不要太自在…… ~~ 这日到了傍晚,李瑕倒是难得地早些回到后院。 韩巧儿很欢喜,忙去招呼厨房多做两道菜,又安排人去烧热水。 待她兴冲冲跑回厅里,却见高明月正被李瑕抱在膝上,两人方才也不知在做什么,见她进来,高明月忙站起来,脸上还有点红。 韩巧儿早就见怪不怪了,无奈地抿了抿嘴。 因李瑕总是从容自若的样子,韩巧儿从小便跟着他,性格里已有几分相像的成分,上前牵着高明月的手便在桌边坐下。 她们却是连吃饭前这点工夫也要牵手。 “李哥哥,今日怎这般早下衙?” “如今到任的官员们都熟悉公务了,轻松不少。” “太好了,正好今日有野猪肉吃。刘大哥跑到山上打的,说是他家柳娘许是要有了,他得弄点好的。” “那看来刘金锁守城还是闲了。”李瑕随口道,“韩老与以宁先生回家用饭了,一会派人送些过去。” “刘大哥也有把野猪肉送过去呢。” 韩家在汉中城已有府邸,韩承绪带着儿子、义女同住,打算让儿子续弦,再给义女招个上门女婿,想要家族兴旺。 韩巧儿却没跟过去住,此事众人都没提过,很默契让继续住在帅府,她反正每日都能跑到前衙去见父亲、祖父。 另外,李瑕与高明月常有避着她偷偷做些什么事的时候,韩巧儿也不觉尴尬,因她已经当自己入了李瑕的门…… 此时两句话的工夫,韩巧儿发现高明月已松开她的手,转头一看,却见高明月是去把李瑕的靴子换了。 “李哥哥,你靴子上怎么这么多泥?” “下午到城外安置人口。”李瑕与高明月一起洗着手,道:“这批关中来的百姓很勤快,也不借我们的青苗贷,挖了窖子住。” 他对此颇有感慨,不免多说了两句。 “领着他们到划好的地方,开口就是借铲子,一个汉子放下孩子就开始挖,我们安置好一千余人,他已挖好了窖子……怕铲子要还回去,一口气不敢歇。” 这份辛勤,李瑕也不知如何说,摇了摇头。 高明月低声道:“家中尚有粮食,我明日招待官眷时,牵头开设粥棚赈济流民如何?” “也好。”李瑕笑道:“这些人勤恳,连二成利都不让我赚。” 只要他肯说笑,气氛便活跃起来。 韩巧儿便掰着指头数,道:“高姐姐一说,陆夫人肯定是第一个响应的……对了,李哥哥,你有没有见过陆知县的夫人啊?” “没有,为何这般问?” 韩巧儿道:“前日招待这些女眷,陆夫人说她官人是天下独有的英姿呢。” 高明月道:“亏你记性好,陆夫人不过是随口闲谈。” “话里就是这般意思啊。都没见过李哥哥,她却偏说她家官人第一。”韩巧儿颇不满,只瞧着李瑕,眼睛里闪着爱慕之意。 李瑕道:“她说的没错,陆秀夫在她眼里就是英姿第一。” “可是……” 李瑕摆手笑道:“便是刘金锁,在柳娘眼里也是最英雄的,各有各的伉俪情深。人家说的是喜欢,哪真就有甚排名?较真反而失了意趣。” 高明月瞥了李瑕一眼,抿嘴笑笑,低头不语。 韩巧儿本也明白,偏李瑕又多说了一句。 “巧儿长大就明白了。” 韩巧儿遂有一瞬间的气闷,嘟囔道:“都已经长大了,自己看不到。” 李瑕则已走了神。 他不算懂史,却听说过宋亡之时,陆秀夫亲手把妻子儿女推入海中。 无情乎? 若说陆秀夫无情,李瑕近来却也看到他们夫妻恩爱。 只能说这世道,弱者便像是有罪。 李瑕如今亦还是弱者。 但他坚信这只是暂时的…… ~~ 是夜。 “官人纳了巧儿吧?” 绣帐之中,高明月蜷在李瑕怀里,好不容易歇过气,如此问了一句。 “嗯?” “过两日是七夕,查了黄历,正好宜嫁娶……巧儿那心意,你真不知吗?” 李瑕道:“总觉得她还没长开,吃不消。” 高明月低声道:“我……也吃不消。” “不信。” “唔……真的……”高明月抚过李瑕的胸膛,喃喃道:“你故意的……想要多纳妾……我输你了,别这样……” “真的别?”李瑕附耳过去,轻声又夸赞着高明月的漂亮与可爱。 “再歇一会……说正经的,再不纳巧儿,她该急了。” 李瑕揽了揽她,道:“说正经的,我对巧儿……更多的是,我喜欢骄纵她,看她越来越活泼,越过越大胆,刚见的时候那般面黄肌瘦,过得太苦了。保护她,养好她,我就会知道,我一直以来做到了多少事,不是在白忙。而不是想要对她……像这样……” “唔~~” 高明月仰起头,好一会之后,却是轻轻捧住李瑕的脸。 “对我就……就只有色心?” “比对巧儿,多了份色心。” “嗯……可是腰疼了,先说会话好不好?” 高明月如今已对李瑕也能叽叽喳喳,她最喜欢在这种歇息的时候抱着李瑕说些小小的心里话。 不需隐藏,不需修饰,就纯粹小女儿家想说的。 “其实我也喜欢骄纵巧儿,我知道你也希望我能大大咧咧一点,用你的那不正经的话说就是‘放开心扉’,但我是你的妻子啊,肯定还是要把架子端起来……不过你对我的包容我都知道的。” 她自觉说这些很无聊,于是又问李瑕道:“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不会。”李瑕道:“我最初留意到你,是你坐在马车上和巧儿说悄悄话的时候,虽然是在危险当中,但你们让我感到岁月静好……我需要你们在背后,一直都是。” 高明月很开心,换了个舒服姿势揽住李瑕。 …… “以前父亲战死、大理国灭的时候,我觉得天塌了,遇到你,把我的天撑起来,我觉得你太累了,所以你撑着的时候,我想陪你撑,虽然我力气很小。总之呢,我做不到巧儿那样逗你开心,不过我也想宠着她……” 话到后来,高明月也会说起张文静。 “我还偷偷想过,要是父亲和伯父投降了,是不是家里不会变成那样,可是,担心再也遇不到你。后来听了你说张家女郎,你问我吃不吃醋,我其实觉得她就像另一个我,不用经历那些动乱,但遇到你,还是喜欢上你了……” 正文 第543章 炸药 每年七夕,江南都是极热闹的。 乞巧节如今可称得上是女儿节,贵家多扎彩楼于庭,摆上磨喝乐、花瓜、酒炙、笔砚、针线等物,由女郎呈巧,望月穿针,焚香列拜。 若在临安,走在街上,香风盈盈,赏心悦目。 但在汉中,显然没有这般靓丽景象。 从临安来的官员家中,不少女眷们都颇为失望。 好在帅府夫人还算重视乞巧节,带她们开设粥铺,又办了一场朴素的劝桑会。 说来,李瑕如今钱粮不足,已减了些初入汉中做事大手笔的气魄,许多计划已慢下来。反倒是高明月做的这些小事惠而不费,为他赢了些许官声。 到了夜里,夫妻二人加上韩巧儿便坐在庭中,为麾下将领们安排婚事,也算是过一个别样的乞巧节。 李瑕初任蜀帅时,就安排过让大量的士卒们迎娶当地女子。 此事看似不重要,其实有几分意义。 先是为了军纪,减少以后外地作战出现强抢民女的情况; 避免军赏分发下去之后,大量的光棍士卒跑去饮酒作乐、坏了战意,不如让他们成亲以后安家置业,以后能更有保国热情,同时能让钱财回流到享乐之外的行业; 再则是为了人口,虽然几年内都不会见效,但也得尽早安排。 另外,牵姻缘也是一份恩情…… 士卒们的亲事好安排,李瑕对将领们的亲事则要更慎重些。 他把军中押官以上旳将领列了份名单,高明月则仔细挑选了一个多月,列出适宜的女子。 两人就像是家长,拿着名单开始点鸳鸯谱。 “到林子了……他说喜欢漂亮的,但不能太漂亮,要看起来舒服但不至于艳丽。”李瑕看了看,见后面记的翻来覆去都是差不多的话,道:“总之是要清秀。” “杨主事的夫人有位侄女,年方二八,样貌好,清秀娴雅,可以吗?” “杨起莘?”李瑕微微沉吟,道:“你考虑得是不错,但探花郎能看上林子这武将吗?” “我与杨夫人提过,二十三岁的统制,又经历过钓鱼城一战,她是满意的。杨夫人娘家不算显赫,并非士族,但胜在家风淳朴。杨主事五十六中榜,杨夫人陪她苦读三十余年,无一句怨言。” “确是好门户。”李瑕点了点头,道:“巧儿写下,明日恭喜林子哥。” 他就这般把林子的婚事包办了。 “下面是姜饭……喜欢漂亮的,岁数不能太小,怕木讷,要有趣,最好再丰腴些。” “倒有一户良家姓徐,本是汉中人,早年迁到泸州,听说汉中收复后搬回来,捐了二百贯修桥钱,故而我请徐家夫人来致谢过一次,她是个善心的,这次开粥棚出了不少力。说是家中女儿年已二十又四,许过一次婚,未出阁男方便在战乱中没了。这徐家女知诗书,就是……性子稍有些要强。” 李瑕再次点点头…… ~~ 数日后。 “你家掌柜在吗?” “掌柜在后院,李先生随小人来。” 李昭成穿过这商行的院门,后堂传来算盘噼里啪啦声,之后便听到严云云在骂人。 “压不下价?他吴家去岁卖给关中的生丝,一两七十文,到我这里却要一百文。你去问他,是否觉得我不如蒙古人凶狠、是否还在通敌?” “还有你,去告诉郝老头,与其长年购黄州的硅石,不如在汉中开矿,让他自去找阿郎批文,到时我一次凑出开矿所需,休要日日遣人来聒噪……” 李昭成等了一会,待堂上的伙计都退下去之后,才走了进去。 严云云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怎又来了?” 李昭成拿了条子递过去,道:“郝老道长开铁矿需要钱,李节帅让我到你这边支用。” 严云云点点头,拿着一本账簿翻着,道:“先生也与阿郎说一句,商行的钱终归是阿郎自己的……罢了,阿郎有分寸。” 看着账簿,她脸色微有些为难,又拿过算盘。 她打点的是李瑕暗地里的生意,但要给帅府应急,却也吃力。 算盘声又起,李昭成站在那等了一会,忽道:“方才在门口遇到姜饭了,给了我张请谏,他要成亲了。” “恭喜他。” “他很高兴,说是李节帅亲自为他牵的婚事。” 严云云淡淡道:“还是阿郎做事干脆了当,一出手便妥,对姜饭好、对谁都好。” “是。”李昭成道:“姜饭很中意他家娘子,他还与说我,不必因他而有顾忌,他看得出我对你有意,还说……” “你能否莫再纠缠?能否就当我是个男人?我管着阿郎所有的生意,你知道有多少人一直在盯着?他们觉得我这下贱女人哪天看上某个男人,万一把阿郎的产业吞了,然后……” “你担心这个?”李昭成温柔地笑了笑,道:“这点你不必担心,若是我们……” “李先生。”严云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聘你做事,不是让你纠缠不休的。” “你听我解释……” “不想听,我很后悔把你睡了,因没想到你是这般性子。” 算盘声未停,严云云语气冷冽起来。 “以往都是别人嫖我,我不甘心,因而睡了你。但前几日我买了几个奴仆,清一色的俊秀少年郎……我便在想,当时何必对你下手呢?我有权,亦有钱,什么得不到?偏沾上你,自找麻烦。” 李昭成道:“我不信……” “客气话说够了,我也烦了。”严云云道:“旁人都称阿郎作‘大帅’,偏你学那些朝廷命官称‘李节帅’,自隔于我等之外,偏还能受阿郎信重,自恃才高是吧?你了不起。你看,连听你说一句话我都烦。 我做事,最恨旁人因我是女子喋喋不休,偏你总将我当女子看待。娶我?娶我这个妓子,这个毁了容的残花败柳就是你的恩义、施舍,就显你的痴情?若说你做菜时还有些许风采,这自诩风流的姿态却教我烦到骨子里。” 李昭成已然呆立在那。 江南来的少年书生,从小家教甚严,还是头一次领教风尘女子的刻薄。 严云云看他模样,摇头叹息一声。 “我知道那夜你很舒服,因此迷了心窍。但多的是妓子会这些本事,待得空了,我领你到城西怜香楼走一遭,往后你……” 李昭成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走去。 严云云像是毫无良心,仿佛没看出他的失落,径直拿起一串钥匙起身。 “李先生,郝老头要的钱莫忘了,领你去库房取吧,私事了了,公事却不好耽误……” ~~ “都十多天了,如何还是这般心事重重?” 郝修阳随口说着,一边推动秤砣,仔细称了硫磺与硝石,问道:“因女阎罗没看上你?” 站在一边的李昭成吓了一跳,惊问道:“道长如何知晓?” “老道又不瞎。无怪乎你不是李墉的亲儿子,你看他父子二人,哪个会像你这般为情所困。” 郝修阳把硝石一推,又喃喃道:“帮我研磨……他非得说我道门《丹经》所载配方威力不足。” 李昭成接过,一边研磨着,一边叹道:“她那般女子,我平生仅见。” “哈,你平生才见过几個女子?”郝修阳拿起几粒皂角,想了想,又丢开,自语道:“此番不加皂角一试。” 李昭成终究是没能马上释怀,面带愁容。 郝修阳笑笑,悠悠道:“年少真好,老道想如你这般愁都愁不起来喽……手艺不错,倒进来,我们试试这次这个震天雷够不够响。” 李昭成依言做了,道:“我亦羡慕道长洒脱。” “儿女情长终是小事,等到时……” 郝修阳说到一半,收了声,随手点了震天雷往炉子里一丢,盖上盖子,拉着李昭成往后退了好几步,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柱子。 “注意看这次多高……” “好,道长方才想说什么?” “到时你就放下了。” “道长莫非有事想告诉我?” 郝修阳忽然脸色一变,一把拉着李昭成扑倒在地。 “轰!” 巨响声之中,那炉子四分五裂,碎片飞射开来…… ~~ 半个时辰后,李瑕到了火药作坊,先扫视了周围一眼,最后凝视着灰头土脸的李昭成,脸色始终冷峻。 李昭成低下头,知道能制出威力更大的火药,李瑕不该是这神情。 看来是因为严云云之事。 “二弟,我对严……” 李瑕忽然问道:“你也知情?” “什么?” “你过来。”李瑕招了招手,问道:“耳朵出问题了?” “我是问二弟,我对何事知情?” 李瑕转向郝修阳,问道:“郝道长知情?人呢?” “啊?!”郝修阳拉着耳朵,大声喊了一声。 “看来郝道长是知情了,他人呢?” “啊?!” 李瑕道:“郝道长知道的,他这一去会死。” “啊?!老道听不见了?” “郝道长是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我已有实力保他平安。” 郝修阳依旧愕然看着李瑕的嘴,一副听不到的样子。 李瑕又道:“不说也无用,我已派人封锁了水陆交通,他到不了临安。” “好像能听到一点了,大帅说什么?” 李瑕道:“汉中官员中有吴潜心腹,他就藏在其中一人宅子里,对吗?” “等等,等等……老道好像能听到一点了。” 李瑕道:“郝道长,你我相处以来,你还未见过我发火。” 郝修阳终于叹道:“李帅又何必为难老道?老道不过是太聪明,猜到了李墉心思,但万事不管的,万事不管的。” “你没帮他?” “真真没帮他。” 李瑕转身就走。 李昭成呆愣了一会,连忙提步追上去。 “是父亲走了?” “嗯。” “他去临安了?” 李瑕已翻身上马,道:“你要不想他死,给我打起精神来。” 正文 第544章 屋漏(为盟主“干坏事的羊”加更2/2) “丁大全之意,是拔擢合州知州马千为?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说是马千在钓鱼城之战时守卫重庆有功。但阿郎是知道的,此人并无显眼表现……” 韩祈安话到一半,转头见李瑕正凝视着汉中城的地图,手指在汉水以及几条蜀道间划动。 “阿郎?” “以宁先生继续说,我听着。” “阿郎说李西陵叛乱了,命姜饭四下搜捕他……可他为何要逃?各中隐情,能否请阿郎明言?”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好吧,他是我的生父。” “什么?!” 韩祈安大惊失措,手中的信件掉在地上。 “……” 良久。 韩祈安问道:“阿郎是说,李……令尊去助吴潜易储了?” 李瑕道:“以宁先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今这个皇帝赵昀,没有儿子,只有一个亲侄子。结果,李墉亲口承认私通了黄定喜,就像在说‘陛下,你连侄子都没有,只有一顶绿帽给你弟弟’。好,李墉因此死了,他的儿子李瑕又如何?赵昀杀了李墉,还能再留李瑕镇守川蜀,还能不杀李瑕吗?” 韩祈安愣了愣,感受到了李瑕的怒火。 他从未见李瑕如此生气过。 “阿郎息怒,此事……” “吴潜是满意了,他不怕死,他只要把皇帝唯一的近亲血脉拉下储位,换一个宗室子弟。李墉就为了吴潜这了不起的忠诚,却要葬送我所做的一切。” “阿郎,令尊……李先生……李老先生……” 李瑕脸色愈发冷峻。 他之前不愿告诉韩祈安此事。 因为,说不清等于没说,而一切全说清了,他怕听到韩祈安劝自己……杀了李墉,以绝后患。 而李瑕也知道这是个大患,却终究没动手。 “李老先生不会这么做的,一个父亲……为人父者,绝不会去亲手葬送儿子的前程性命……” “我本也以为他不会!”李瑕道:“现在,他就是这么做了。” 韩祈安沉吟着,缓缓问道:“阿郎是否误会了李老先生?或许他是为了去消除这些隐患?” 李瑕摇了摇头,继续凝视着地图。 他清楚,他并不是李墉的儿子,两人关系没有亲近到这种地步。 无论如何,他得将李墉再捉回来。 …… 韩祈安深深叹息一声,脸色也渐渐愁苦。 入汉中这些日子,有太多值得欣喜之事……他们这些人终于有了落脚点,各种计划终于铺开。 就好像一间屋子,外面是风吹雨打,好在屋子里还算安宁,他们正在努力加固。 但现在,屋外旳风雨却更大了。 得罪了朝中重臣、讨不来朝廷的钱粮、怕被猜忌……桩桩件件,本就千头万绪。 竟不知,还有李墉这样一个大隐患。 “吴潜愚忠之辈,误我事矣!”韩祈安想着想着,不由大骂一声。 “姜饭太慢了,还未从城固回来?” 李瑕不耐,起身往外走去。 迎面却又有人匆匆跑来。 “大帅……大帅,虚庵杨公回来了,急事求见!” ~~ 一封信被李瑕打开…… “李阃帅阁下无恙,幸甚,幸甚。阁下以不世出之才,建业立事,拥旄数千里,壮矣。奈何明珠暗投,骥服盐车? 赵宋自弃中原,无岁不望许和,无人不怯用战。汴梁不守,江都再奔,懦主失魄,庸臣无义。岳飞冤死、侂胄授首、孟珙悲绝、余玠毒亡。长城自坏,徒伤北面之羞,天柱既摧,有异南枝之泣,呜呼哀哉。阁下若不审,论功行戮,指日可待…… 夫礼乐灭于秦,中国灭于晋已矣乎?非也,天之所与,不在于地,而在于人。昔之天下,吾民也,今之天下,亦吾民也!天之所与,不在于人,而在于道。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昔苻秦三十年而天下称治,至今称为贤君;元魏以汉法为政,典章文物,灿然与前代比隆。故,有功于天下则甚大,有德于生民则甚厚矣!圣王之道,为天地主立,以道为统,而以为传…… 五代以降,国难并兴,礼乐崩坏,生民望圣主之拯己,如赤子之求母。幸天开圣人,明王道、修帝德、应天心,以天下为度,恢弘正大,不限中表,不颇不挠,心乎生民,不心乎夷夏…… 王推赤心,必赦罪责功,弃隙录用。朱鲔涉血于友于,汉主不以为疑;张绣剚刃于爱子,魏君待之若旧。况将军无昔人之罪,而勋重于当世,迷途知返,待开国建制,使王侯专制汉地诸道,如汉之分封,唐之藩镇…… 天下归一,息师抚民,致治成化,创法立制,敷布条纲,四海称平,万万生灵安乐。此,君之所盼,亦吾之所盼。深望早励良规,顿首以待!” …… 姚枢的信很长,李瑕整整看了两柱香的工夫。 沉吟了许久之后,他把信递给韩祈安,转头看向杨实。 “张家答应了我的求亲?”李瑕开口问道。 杨实一拱手,哭道:“老朽愧对阿郎!张柔先是答应了,收了阿郎的聘书、礼书,还要了一份迎亲书,说是让阿郎亲自去迎亲……但……但张柔之后又说,需要……阿郎先举旗。” “聘书、礼书都给了?” “是。” 李瑕点点头。 他遣人抛进张柔营里的聘贴是空的,为的是吓张柔,但,给杨实带去的却是真正的聘书。 李瑕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也给了最大的诚意,因为他真心想娶张文静。 本以为张柔有可能会答应。 因为张柔有把柄,可能会害怕,也可能认为忽必烈会败,需要李瑕这个退路……但没想到,忽必烈宽恕了张柔。 更重要的是,相比而言,李瑕实力还不够。 “杨公辛苦了,路途艰难,请杨公先去歇息,改日设宴谢媒。” “万万不敢领阿郎谢。” “无妨的,张家毕竟是答应了。” 李瑕起身,亲自送了杨实。 再回到堂上,韩承绪还在看姚枢的信。 李瑕回到位置上独坐着,似乎已忘了去找姜饭问追查李墉的进度。 好一会,韩祈安才从信上移开眼,愣愣看着李瑕。 “屋漏偏逢连夜雨……坏事都挤到一处了……” “以宁先生认为,宋廷已容不下我?” “哪怕任何事都未发生,只说阿郎年纪轻轻、功劳过甚,便有余玠之祸……何况是得罪中枢三相公,得罪了储君……再加上此事。” 李瑕沉吟着,问道:“如今自立……只怕不行。” 韩祈安想都不想,摇头道:“若自立,不如投了蒙古,至少只是一面受敌,还可得蒙军支援。” “旁的先不说,我若携蜀而降,宋必亡,仅凭这点地盘,绝无争雄之力,何况一投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姚枢以平辈之礼待阿郎,文辞恳切,比宋廷有诚意……” 李瑕道:“忽必烈比宋廷可怕。” “可眼下之局面,是忽必烈能容阿郎,而宋廷不能相容。” 韩祈安思忖着,又道:“阿郎暂降蒙古,先娶了张家女郎,若能在汗位之争尘埃若定之前拉拢张家兵力,是否可有自保之力?” “那就太小瞧忽必烈了。” “但若有可能是……天赐阿郎之姻缘?在阿郎为宋廷迫害之际,有一条出路。” 李瑕摇了摇头。 闭上眼,他仿佛是看到了张文静坐在婚床前,缓缓放下手里的团扇…… 很快,他又睁开眼,趁着没想见她那灵动的眼睛之前挥散脑中这个念头。 “先冷静吧,忽必烈会给我考虑的时间,离消息传到临安还很早,不必急,容我想一想……” ~~ 临安。 贾似道一个多月前才从鄂州班师回朝。 因他解围鄂州、肃清江汉之大功,官家赵昀亲自出了临安城迎接,并加他为少傅、封卫国公。 但贾似道却感觉到,官家对自己不似以往那样亲近了。 且,丁大全还杵在左相之位上…… 贾似道知道这是为何,因李瑕的一封信。 这年轻人倒是有趣,投靠到他门下,最后却背叛了他,还在暗地里狠狠捅了一刀子。 贾似道并未去信给李瑕,至今尚未对此事提过一句,就像是他不知情一般。 一直到七月二十八日,他才等到了他要的消息…… “阿郎,找到了。” “哦?在哪?” “镇江,丁青皮的老家。”龟鹤莆低声道:“小人已派人去劫了。” 贾似道点点头,又问道:“那御医呢?” “还在。”龟鹤莆颇疑惑,道:“这丁青皮也是怪,一个都没杀,发了善心不成?” 贾似道一边看着手中的一头小蛐蛐,一边漫不经心道:“善心?杀了御医官家便要起疑,至于季惜惜……藏上一两年可有大用……真是個美人儿。” 龟鹤莆遂笑起来,想了想觉得不妥当,又收了笑容。 “阿郎,这七月末的虫儿小了些吧?阿郎以往可从不玩这种小虫。” 贾似道眼神便阴了下来,道:“有些伏虫还未长大,但偏喜欢跳出来乱叫……如何是好呢?” “小人不知。” 贾似道遂把手中的蛐蛐笼一递,道:“拿去喂鸡。” 龟鹤莆一愣,道:“阿郎从不这样待蛐蛐……” “我喜欢蛐蛐,但不能被蛐蛐咬了。” 龟鹤莆这才意识到这只伏虫是谁,连忙转身道:“是,是,小人这就将它喂了鸡。” “再想办法联络皇后宫中人,有句话呈给皇后。” “是……” ~~ 赵昀近来无心国事。 去岁,有凤凰落在宫城内的凤凰山,这是大祥瑞,或意味着他将能生出儿子。 他对此抱了很大期待,又收了不少佳丽入宫,直到遇见季惜惜。 因此,一旦听说季惜惜有可能怀了,赵昀便确信龙种将出世。 偏偏那两个月正是鄂州战事最吃紧之际,他没能好好守在季惜惜身边,结果……人竟是丢了。 堂堂大宋天子的后宫,竟能丢了一个大活人?赵昀绝不相信。 但那空荡荡的宫殿就摆在那,不信也得信。 赵昀惊愕之余,已疑心起他的皇后谢道清、弟弟赵与芮。 之后种种证据,皆指向谢道清…… 赵昀理智上明白这不能相信,但他从来就不喜欢谢道清。 那个生下来皮肤黝黑,眼有疾病的女人,因皮肤蜕落变白、眼疾被治好,被视为有福气。 有福气?还一儿半女都生不出来! 当年,赵昀只想立贾氏为后,但杨太后一定要立并不美貌的谢道清。 赵昀是从宗室选出来的皇帝,自己的生母全氏只能封慈宪夫人,他只能屈从于不是他母亲的杨太后。 心有芥蒂,他忍不住就想要把一切怪罪在谢道清头上,恨不能扼住她的脖子……“把朕的女人和孩子还给朕!” “陛下……陛下,贾相公求见,有要事禀奏。” 一声轻唤,把赵昀从浑噩中扯了回来。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 天下已无事,这些臣子还尽日聒噪。 但他还是抬了抬手,道:“宣。” 正文 第545章 连夜雨 “下雨了。” 轿子里的季惜惜才恍过神来,喃喃了一句。 她脸色苍白得厉害,眼神中满是恐惧。 但她还是伸手掀开轿帘。 “恩相,下雨了……你……进来避避么?” 贾似道回过头来。 他有轿子,就停在一边,此时只是下了轿,站在宫城外等待官家的召见。 七月末的雷雨才开始下雨滴便很大,打在贾似道的官帽上,他不以为意,只是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季惜惜一眼。 季惜惜真的很漂亮,像是用玉雕琢出来的美人,整张脸无一处不精致。 贾似道目光下移,只不知她的身子是否也同样完美。 季惜惜腰肢轻转,摆出我见犹怜的姿态,拿她那勾魂的眼痴痴看着贾似道,像是好爱慕他…… 她太害怕了。 见到官家,她会死。 只有贾似道高抬贵手她才能活,她知道贾似道是好色的,于是拿出勾人的本事。 “恩相……” 贾似道眼神已恢复了清明,转过身,背对着季惜惜,开口道:“我说过,你不会死。” “奴家残柳之姿,死不足惜,亦不怨恩相。听说恩相鄂州一战退敌……” “官家问,你便老老实实说,我不需你添油加醋。” “可奴家犯了欺君……” “真蠢。” 季惜惜一愣。 贾似道抬手指了指远处跑过的一群官员,讥道:“满朝士大夫,尽是些无药可救旳蠢货。只当丁青皮是政敌,尽日只知弹劾、弹劾。争权夺势而已。” “恩相金玉良言,可奴家愚钝,未听明白。”季惜惜柔声说着,表示出好奇与仰慕。 “一心争权夺势,却不知何谓权柄,岂非可笑?”贾似道的谈性也因此而增,道:“权从何来?圣心。” “圣心?” “丁大全之势,真在于他的左相之位?真在于他那群尸位素餐的党羽?可笑满朝青紫,无一人能看到根本。尚不如一伏虫。” 贾似道讥讽之意更甚,在雨中抬了抬双臂。 “庸医只知治标,我贾师宪不屑为之,出手则治本。” 他这才回过头,看着季惜惜,道:“我不像那些像蛐蛐一样的蠢材,只会咬着丁青皮,咬他的皮肉。我从未将丁青皮放在眼里,圣心一移,他便是我脚下一只虫……” 季惜惜再不懂党争之事也听明白了。 她知道贾似道要对付的是谁了…… ~~ 阎容一觉睡醒,伸了个懒腰,只觉十分惬意。 “喵。” 一只狮猫轻轻巧巧跃过来,冲着阎容便喵了一声。 这狮猫通体雪白长毛,耳朵里带些粉,双目湛蓝,声音里还带着些许不满。 “你这小东西,我睡会怎了?” “喵。” “你可算醒了,快来陪我下双陆。”赵衿已追着狮猫跑过来,冲着阎容嚷道,语调与她的猫一模一样。 阎容懒得理她们,自又翻了个身,掀了薄毯,伸展着她傲人的双腿,招宫女来按揉。 “这般多人侍候你还不够?” “她们笨死了,与她们下双陆好没意思。”赵衿一把抱起狮猫,问道:“小於菟,你也讨厌下雨对不对?” “一会你该向皇后问安了,回来再玩吧。” “要去也该你去,我可不去。”赵衿不喜欢谢道清,轻哼一声。 阎容悠悠道:“雨真大,我也不去。” 赵衿于是一招手。 “快,把双陆摆上……” “官家。” “官家。” “喵。”狮猫迅速转头一看,似感觉到赵昀身上可怕的怒气,倏然逃开…… “爹爹,谁又惹你……” “你舅舅在凌虚阁,你去找他斗蛐蛐玩。” “真的?”赵衿大喜,趿了鞋便跑。 一群宫人连忙行礼,快步跟了上去。 …… 阎容一开始还恃宠而骄,漫不经心地倚在那。 “哪个不开眼的又惹官家……” 渐渐地,她感受到了赵昀的怒气不同于寻常。 那妖冶之姿终是收了起来了,她起身,愣愣看着赵昀。 “你勾结内臣、外臣,招权纳贿;你排除异己,陷害忠王、皇后。这些,朕都可以包容,旁人当朕昏庸,当朕真看不明白,谁知朕心知肚明,只因信你最忠心于朕。” 阎容大骇,连忙跪下来。 “甚至,你妒忌季惜惜、赶走她,朕还是可以包容……” “陛下,臣妾……” “住口。”赵昀的声音不大,透着股冷冽,“朕还没说完。” 阎容却越来越怕,身子已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肆无忌惮,声焰嚣天之时,能把整个临安,甚至大宋踩在脚下。 但这一切权力都来自眼前的天子,一旦天子变了心,她不过是空有一副皮囊的女人。 “但你竟敢计算朕?觉得朕想要一个儿子,一次次耍弄朕……” “臣妾没有……臣妾没有,有人在污蔑臣妾……臣妾绝不敢……” 赵昀一把捉住阎容的头发,将她的头抬起来。 他眼睛里已有血丝,瞪着阎容的眼。 “你还想骗朕!你还敢骗朕!” 阎容疼得大哭,却不敢挣扎,只能哭喊道:“臣妾真的没有……” “没有?” 赵昀哈哈大笑。 “你没有,你没有……” 他摇了摇头,对阎容失望至极,松开手,往外走去。 阎容跪着扑向前,一把抱住赵昀的腿。 “陛下,臣妾错了……是臣妾做的……是臣妾想让御医骗陛下季惜惜有孕……臣妾坚信陛下早晚会有亲生儿子……但但……但太多人劝陛下立忠王为太子了,臣妾太慌了,真的太慌了呜呜……是怕陛下动摇,这才……才出此下策……”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朕?” “臣妾句句属实啊陛下!陛下,再等等……会有儿子的,会有的……臣妾就是想再拖一拖……” 赵昀一脚踹开阎容,怒喝道:“你还在瞒朕!你还在瞒!” “没有!没有!” “朕已五十又五了,朕的三个儿子……永王两岁夭折、昭王半岁、祁王才两个月……上天赐给朕的福泽尽了,尽了……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朕不会再有子嗣……所有人都知道!你们都在嘲笑朕,看,老东西还想要子嗣……哈……” “陛下……呜呜……不是……不是……臣妾相信还会……” “够了!你再妄想欺骗朕一句,朕撕烂你的嘴!” 阎容大哭。 一道闪电落下,窗外炽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赵昀道:“你可以收丁大全和李瑕的好处,可以为他们谋官。但你不能一次次又一次撕扯朕的伤疤,你明知道朕有多恸!” “陛下,求你……” “你明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朕在想什么,朕问你‘我是不是又死了一个儿子’,你是怎么回答朕的?你明知道朕有多恸,还敢用你这张脸对着朕笑,告诉朕这个儿子还能找回来……朕想到你这妖妇当时的嘴脸都觉恶心!” 赵昀越说越怒。 “你不杀季惜惜,是否还想一两年后再捡个孩子来继储?到时内有丁大全、外有李瑕,阎李丁当,欲谋……” “轰!”一声巨雷砸落。 阎容再无力撑着身体,匍倒在地上,哭着。 她已无法再扭转圣心,只希望能用自己楚楚可怜的姿态让皇帝饶过她一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 “阎贵妃。”有尖细的声音响起。 阎容猛然抬头,喃喃道:“对,让董宋臣来见本宫……快,召董……” “阎贵妃,这是陛下赐你的酒……” “本宫不喝!不喝!” “贵妃知道的,若打翻了,不会有第二壶。” 那小黄门端着盘子退了两步,在地上跪下来,如此说了一句,磕了個头,匆匆逃了。 “嘭。” 宫门被关了起来。 阎容环目四顾,偌大的宫殿已见不到一个人影。 就只有那壶毒酒安安静静地立在那…… ~~ 季惜惜洗过澡,从温泉池里出来,坐在榻边。 她知道官家今夜不会有心情过来。 但至少,她活下来了。 她不过是个毫无心计、懵懂天真的弱女子,入了宫,身子有些不舒服,旁人说她是怀孕了,她说“恐陛下失望,待确认了再告诉陛下。” 御医说她有孕,她茫然不知所措,想见陛下,但战事不断。 再之后,她被人送走……直到被贾相公救回来。 除了这些,她什么都没说,贾相公也什么都没说。 御医倒是招供了很多。 最后是官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阎贵妃那个妖妇的计。 今夜,阎贵妃会死。 来日,等官家缓过心情,这圣心,总归是要落在宫内某个人身上的…… 季惜惜想睡,但想着这些,她睡不着。 于是坐在那,听雨下了一整夜。 受厘殿里,阎容正饮下毒酒呢,那妖妃用民脂民膏建了赛灵隐寺求功德。 功德? 祸国妖女死了,才是对这大宋社稷最大的功德…… 正文 第546章 旧事重演 雨下了一整夜。 赵昀起身,感到无比的疲惫。 他真的老了,无心于政务。 但还有太多事要做。 要除掉董宋臣,罢免丁大全、李瑕,阎李丁当可以是奸党,但不能是不忠心于他的奸党; 要罢免吴潜,以免这个老东西对他的侄子……不,是养子、是唯一的嗣子,以免吴潜要把皇位从他这一系交回到宗室手中。 宗室?去他……的宗室! 赵昀绝不容许。 等忙完这一切,又要开始每日督促傻儿子读书了,头疼。 当初就不该挑李仁本家的长女为荣王妃,好妒之恶妇,连陪嫁侍女怀孕了也要药掉。 把堂堂储君,药成这副德性。 李家就该满门抄斩! 竟放任李家人活到了今日…… “传贾似道,选德殿内引奏事。” …… “朕即位以来,灭金驱蒙。今蒙古大乱,外患已平、三边安定。朕有自知之明,这般文治武功,朕已竭智尽力,难再更上一层。所虑者,宗庙之传承,近朝中多有劝朕立太子者……” 说着说着,赵昀突然发怒,拿起案上的果子砸向贾似道。 “贾师宪!你敢在朕说话时玩胡桃!” 贾似道被砸了一下,竟还自顾自低头把玩袖子里的两枚胡桃,道:“陛下既不信任臣,何必来问臣?臣这性子,本不该为官,不如放臣自由自在吧?” 赵昀大怒,拍案喝道:“你活腻了?!” 贾似道这才收了胡桃,恭恭敬敬道:“恭听圣谕。” 赵昀吹了吹胡子,见贾似道这一板一眼的模样,依旧不痛快。 “你近前来。” “遵旨。” “不必端着,笑。” “是……” “啧。”赵昀砸了砸嘴,道:“为何不像从前那般与朕亲近了?” “臣怕陛下,臣不愿再知枢密院事……” 赵昀长叹一声,问道:“鄂州之战前,你可料到忽必烈会退兵?” “陛下?” 贾似道惊愕不已,喃喃道:“陛下是认为……臣故意的?” 他慌忙跪倒在地,双手就要去摘官帽。 赵昀上前,一把摁住贾似道的手。 “请陛下容臣致仕……” “够了,朕是说,有人在构陷你,朕不信。” “臣万口难辩……” “不,你亲入鄂州城,七百骑移镇九江,已不需辩一句。你回朝之后,不争权,不夺势,只为朕找回季惜惜,这份赤胆忠心,朕还能疑你不成?” “陛下就是疑臣,臣宁愿不当这官……” “唉。” 赵昀叹息,忽问道:“我多久未与你斗蛐蛐了?” “自臣奉命宣抚两淮、京湖以来。” “两三年光景……犹记当时我与你玩乐,还感年轻力壮,今日,我却觉自己已老了。你还年轻啊,你这相貌……与你姐姐有几分相像。” 贾似道低头不语。 “我愧对你姐姐啊,她为我生了唯一旳女儿。可我却连一个皇后之位都给不了她,还让她早早……香消玉殒。” 赵昀是真的悲伤。 活到如今,他愈发深切地体会到了帝王的孤独。 后宫佳丽无数,唯一真心待他的人早已病故多年。 “这皇帝,我当得再好,何用?保护不了平生挚爱,为人夫者,我终究是……” 贾似道不由红了眼,道:“姐夫。” “好,好。”赵昀大喜,拍了拍贾似道的手,感慨不已,“旁人啊,总说朕昏庸,用奸臣,他们不明白啊……不明白朕想要的就只有一份真心而已。一声声‘陛下’‘官家’,有几人是真心待朕?不如你这一句‘姐夫’,假意忠诚千万,唯你这份真心难得……” “臣以为陛下不信臣了……” “好了好了,莫说这些,帮朕料理了国事,待天晴了,陪朕蹴鞠。” 贾似道惊喜交加,连忙起身。 他终于恢复了以前那嘻笑怒骂,却又运筹帷幄的自信姿态。 “姐夫,真打算立忠王为太子了?” “休再宽慰朕还会有子嗣,否则你与阎李丁当有何区别?” 贾似道长叹一声。 他神情很痛苦,像是不愿接受这事实,却又只能接受。 这才是真正为赵昀考虑。 不像阎李丁当,只会利用赵昀的痛苦,谋一己之私。 “欲立太子……吴潜老匹夫必不能在朝。而如今川蜀由李瑕任帅,李瑕系李仁本之堂孙,与忠王之隙,可谓势不两立,一旦他得知忠王已为太子,恐将叛宋降蒙,此大患,陛下不可不查,不可不慎!” 贾似道没有提丁大全。 那就是个跳梁小丑。 “汉中新复,蜀帅方任,此非儿戏,如何处置为妥?” “陛下宜先不露声色,召他还朝述功。” 赵昀微微一惊,问道:“师宪之意……他手握兵权,敢不听调任?” “臣揣度,只说还朝述功,李瑕也未必敢来……” ~~ 赵昀没有意识到,这对话很耳熟。 当年就是在这里,谢方叔与他有过一场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 “余玠拥兵自重,不知事君之礼,请陛下出其不意而招之。” “陛下莫非虑余玠手握大权,招之不至乎?” “臣度余玠素失士心,必不敢来……” 余玠死后,竟还有人想为余玠鸣冤。 这些年,赵昀只觉可笑,坚决不愿平反余玠,一直到去岁蒙古大军压境,才不得不为激励川蜀士气,追复了余玠的官职。 但赵昀心底里依旧不认为自己错了。 余玠若无异心,何必自尽? 那一杯毒酒,世人说冤,但分明就证明了余玠的狼子野心…… ~~ 是日,在云顶城、钓鱼城、凌宵城等地,一批批的军民收拾了最后的行李,准备搬离。 一块牌位被人捧起。 “余公啊,走吧。” “兄台这……可是识得余公?” “曾居余公幕下。” “且容在下一拜……兄台可知余公当年为何自尽?” “不知,但我推测,公亦无可奈何。” “此话怎讲?” “余公自知入朝必死,不愿大宋再有岳武穆之冤案;若奉召不往,又恐朝廷讨伐,将士自残;进退维谷,遂有人劝余公,唯降蒙一途,余公或是忧虑久则生变,唯一杯毒酒……受牵扯者最少。” “呜呼哀哉,幸而余公终是平反了。” “幸而平反了……” ~~ 临安宫城。 丁大全一把推开拦住他的侍卫。 “我要见陛下!陛下,枢密院有要事禀奏!枢密院有紧要军情……” “……” “陛下,丁相在殿前闹事……” 赵昀看了贾似道一眼,并未让他退下,神色淡淡地点了头。 “传!丁大全觐见。” …… “陛下,汉中急奏……四川制使李瑕恳请还朝述职,并附紧要密信,请陛下御览!” 赵昀没有马上去看那呈上来的折子与密信,而是转头看向贾似道。 君臣皆有些愕然。 李瑕未必敢来……其言犹在耳。 但,李瑕却是已自请还朝了? 赵昀心中一动,方才对贾似道的信重已减轻了一分。 他拿起那封密信,摊开……瞳孔张开,之后脸色倏然一变。 丁大全已跪了下去。 “臣请陛下罢免李瑕蜀帅之职,速召其还朝!请陛下遣一宰执重臣宣抚川蜀……” 赵昀良久不答。 贾似道眯了眯眼,目泛思忖,其后冷笑了一下。 还朝便还朝,失了权柄之人,与死了也无异…… 正文 第547章 笼(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6/11) “呼!” 一根球杖在空中呼啸而下。 “都滚开!滚开!” “公主……公主……” “请瑞国公主不要为难奴婢们,陛下吩咐过……” 宫女们害怕地叫嚷不已,一排小黄门手持白绫站在殿门外进退两难。 “哪个敢杀她,我先杀了哪个!滚开!” 赵衿双手持杖乱舞,大吼不已。 宫鞋踩着的地毯上是一片酒渍,酒壶倒在一旁。 阎容躲在赵衿身后,早已吓得花枝乱颤。 她知道赵衿会保自己,故而一整夜不肯饮下毒酒,但赵衿会保,不代表能保得住。 帝王赐毒酒不饮,会是什么后果,阎容心里知道。 再一抬头,果见一队带着刀的侍卫已向这边奔来,她不由吓得魂飞魄散。 忽然,更远处,一个小黄门飞奔过来。 “传陛下口谕……” 过了一会,侍卫退回前殿,持着白绫的一队小黄门也缓缓退下,传旨的小黄门于是又到赵衿面前。 “依陛下吩咐,请瑞国公主移驾慈元殿。” “我不走,安知你们不是想支走我,再害了她?” “公主明鉴,陛下开了御口,奴婢们怎敢?” “我就是不走!话放在这里,哪个敢动她一下,就是我瑞国公主的毕生死敌!” “奴婢……是陛下旨意,请……” 话到一半,这小黄门转头一看,见是关德又带人来了,忙让开道路。 “阁长。” “下去,不知死活的东西,也敢惹怒瑞国公主。”关德尖声细气啐了一口,小步上前,满脸献媚地迎向赵衿。 那兰花指摇摆,颇为妩媚。 “小祖宗,快把这球杖放下,累到了,累到了,这些狗奴才……” “我哪也不去!” “好好好,公主想何时去慈元殿便何时去,都听公主的,哎哟,不气了不气了。”关德赔笑不已,压低声音,又道:“陛下吩咐让阎贵妃养病养些日子,暂无性命之忧,等公主回头劝劝陛下,眼下先到皇后那,莫惹怒陛下。” …… 殿内,阎容眼见赵衿一走,宫人已开始封锁门窗。 这里将成为一个笼子,她却已不再是那只金丝雀。 但一条命暂时是保住了,让人又喜又悲,之后只有悲从中来…… 接着,关德过来低声道了一句。 “丁相托奴婢带句话……待李瑕还朝,再寻转机。” ~~ 贾府。 廖莹中讶道:“陛下突然改变主意了,为何?” 贾似道回想着赵昀那脸色,似笑非笑,道:“还能为何?丁党若倒,怕朝中这变故万一把李瑕吓得叛投了……这次,是真有可能啊。” “那现在……” “自是命李瑕回朝述职,陛下要当面嘉奖。至于我们……”贾似道冷冷道:“蛐蛐要进笼了,当然是准备好笼子。” “蛐蛐真能进笼?” “陛下已暗命江万里以宣抚之名往川蜀,查马千、易士英、张珏、孔仙等人。又下诏李曾伯、高达、夏贵候命……蛐蛐敢不来吗?” ~~ 与此同时,有许许多多路人马从临安各个城门进城。 “小人范江,就是个行商,到重庆府办了批货物回来……这是小人的籍贯文书……” 姜饭说着,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递了文书过去。 一个银锭也顺势落在那守城士兵的手里。 同时还有人捧了一匣钱币过来。 “官爷,这是进城税。” “进吧进吧,没见多少人在你们后头堵着,马车快点拉开!” “是……” 车马徐徐,渐渐进到临安城里仁坊陶家巷的一间大宅里。 林子推开门四下一看。 “没人盯梢吧?” “哥哥,我是做什么的。”姜饭咧嘴笑了笑。 “货搬进来……动作快。” …… 一直到夜里,这座大宅院里已聚集了三百余人,却是鸦雀无声。 直到又有开门声响,才有低声细语响起。 “高统领到了。” “到堂上吧,你们几个,看好门……” 十余人于是走进堂中,聚到了桌边。 林子扫了众人一眼,抬手,道:“李郎君,你来?” 李昭成道:“林统制说吧。” “好,大家伙从汉中分头出发,赶路辛苦。大帅交代的事太多,怕有人忘了,我再给大家伙理一遍。” 众人连连点头。 “是要理一遍,要做旳太多了,还不能写下来。” 林子咽了咽口水,道:“今日大帅的奏折已到了朝中,但他必须等朝廷再下诏送到汉中,才能奉诏还朝。快则一月,慢则四五十日能到,我们需在这之前安排好诸事,明白?” “明白。” “大帅到临安之后,会施上策,共十七项计划。我们要做的是安排好眼线,盯住这几个地方……” 他开始指点起桌上的临安地图。 “清河坊。这是丁大全的府邸,他还有四個别院,礼兴坊的观潮别院,定民坊……” 手指不停移动,一个个地名从林子嘴里说出来。 众人于是捉紧时间努力记住。 林子听着他们念叨的声音,忧色渐重。 “你们的口音不对,太容易被认出来了,记住,多使钱收买当地人,少说话、多听,不求立功,但求稳妥。” “好。” “都记下了?出发吧,若没有要紧之事,尽量别再过来。” 几个身影闪出去,各自到外面招呼了数十人,趁夜离开。 堂中已仅剩五人。 李昭成走到门窗边,探头又看了一圈,方才开口道:“有人守着,不会有外人听到。” 姜饭又过去看了一眼回来。 “上策若失败,便只能用中策了。” 李昭成点点头,道:“中策这十三项计划,似有不妥?” 姜饭与林子对视一眼,自有默契。 “大帅当然还有别的安排,我们不知道吧。” “好,那就理一遍,分配好各自要做的。”李昭成努力压住声音里的颤抖,道:“到时,我们需……杀了赵与芮。” 林子抬手指了指地图上的荣王府,问道:“李郎君,这里……荣王府旁这个宅院中能有内应?” “能有。” “好。”林子道:“我来打探地形以及赵与芮的习惯,最后由姜饭动手……” “可以。” “之后控制赵禥,忠王府离宫城太近了,兵力需调查清楚。” 高年丰道:“我来。” 他们说起来还算是快的,因为在汉中就已听李瑕整整说了三天。 此时只是大概理一理,确保没有在路途上忘掉。 “若控制赵禥不成,是什么?” “我。”李昭成道:“由我联络吴潜,选出一个宗室子弟。” “有几个人选?” “宗室最适合者有三人,其次十七人。再其次……不计其数。” “赵竑已被官家杀了,儿子也死了,但有个孙子,大帅也不知他名叫什么。” 李昭成道:“我去查,吴潜早有准备了。” 林子挠了挠头,勉强道:“然后是光宗一系?与官家同宗……” 李昭成道:“我来说吧……” 许久,李昭成、杨实一道离开。 堂中只剩下林子、姜饭、高年丰。 三人再次到门窗边,仔仔细细又看了一眼,方才转回来。 “李郎君、杨公都不知道。” “嗯。” “我们来说?”高年丰声音压得极低。 “这事若不成,刚才说的中策全是虚的。” “有酒吗?就喝一口,壮壮胆。” “没有。” 林子深吸一口气,转向姜饭,问道:“东西都带了?” “带了,一个没丢、一个没潮。” “八百人,敢吗?” “哈,他娘的!他娘的!” “怕个屁!人死鸟朝天!” “老子更不怕了,老子大理人!” 几声轻骂之后,堂中沉默了许久。 然后,三人各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都没忘了要做哪些准备吧?” “没忘,这事,每夜都怕作梦时说出来,能忘吗?” “没忘就别说了,这事烂在心里,少说。” “接着说后面的。” “上策、中策都不行,就只能走下策了。山东那边大帅已派人去了,我们只需保证大帅能安全北上渡过长江。” “山东那人要是劝不动,是去河南?” “是,一样要出城,渡过长江。” “除了北面城门,南面还有。” “再不行,从候潮门走钱塘江。” “……” “到最后的办法了,我誓死护大帅到大理。”高年丰问道:“四十七项你们都记住了?” “嗯。” “呼,我脑子从没这么好使过。” 随着这一声长叹,远远已传来了一声鸡鸣。 林子伸手出,道:“来吧。” 高年丰亦将手放上去。 最后是姜饭的假手。 “换一只啊。” “这手虽是假的,好赖也跟你们同一边。” “什么同一边?成了同享富贵,输了同下黄泉!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 汉中城,帅府。 “阿郎真要去临安?” “事到如今了,以宁先生还每日相问,不累吗?” 李瑕反问了一句,转头看到韩祈安近日又白了许多头发,亦觉不忍,遂笑道:“不须烦忧,不会有事的。” “阿郎真以为那些计划能保得平安?岳飞之鉴……” “说到岳飞。”李瑕道:“近来我常在想,当年他若不奉召而还,若是自立,是否可行?” 韩祈安默然沉思。 “以宁先生也知道,失去了持续的后勤补给、没有正统法理、处于腹背受敌的夹击之中……便是岳飞,也不可能自立成功。我如今之势,比岳飞尚远有不足,岳家军是否能全然听从岳飞不谈,如今连‘李家军’还未成形。” 李瑕已完全恢复了从容之态,语气中还带着些笑意。 “朝廷又不傻,收到我的奏折,必会派人召我还朝述职,同时,还会命高达、吕文德移兵,或者是如今坐镇西南的李曾伯,或者是淮左夏贵、或是淮右李庭芝,或是吕文焕、鲜恭、张万载、青阳梦炎……大宋真是名将云集。总之,会有兵马西向。不管是他们之中的谁,我都现在都打不过。那就只能去,既如此,又何必再纠结?” 韩祈安依旧忧愁,道:“我担心阿郎啊。” “没那么严重。”李瑕笑道:“活下来总是不难的,我还是朝廷命官。最不济,我再逃回来便是。我眼下更担忧的,始终是我不在这段时间的民生发展。” “阿郎若不在了,又何谈汉中民生?我一个北人,岂在乎……” “以宁先生等我回来,李……李老先生与我不似父子,以宁先生与我却是翁婿。” 韩祈安一愣,眼中方有了些许欣慰…… 正文 第548章 帝王气 战事已过去大半年,一张兵势地图终于再次被摆上殿来。 这是布制的地图,铺开来如同一块大地毯。 “万一李瑕降了蒙古,欲遏制其兵势,有这几个要冲。” 贾似道手持一根长杖,走在地图上,一连点了好几个的位置,道:“利州、巴州、达州、襄阳。臣先说襄阳,吕文焕、高达可率一万兵力溯汉水而上,直达汉中。 巴州守臣鲜恭、达州守臣程聪,可各领数千兵力出米仓道、荔枝道。重庆府可临时节制这两路兵力。 利州守臣孔仙虽为李瑕举荐,但孔仙守云顶城十余年,素有忠忱之名,臣担心的不是他,而是张珏……” 赵昀听到张珏之名,突然“嗯?”了一声。 贾似道行礼道:“李瑕曾协防钓鱼城,彼时两人丝毫未见嫌隙,张珏甚至与李瑕擅自出兵汉中,足见此二人交情匪浅。缘何张珏突然上书弹劾李瑕?各任制置使、副使?是否……” 赵昀不用再听。 他的脸色已阴沉下来,但还是道:“不可逼反了张珏。” “依臣之意,陛下可命江万里入蜀后不必停留重庆,而是先至成都,确保张珏不反;其后,只待李曾伯入蜀南,易士英必不敢反;夏贵增援重庆,则局势可定。如此还不够,臣认为再调吕文德溯江而上,确保汉中不失。” “值得调动如此多兵力?” “非虑李瑕,实虑蒙古再次入汉中。” 赵昀深以为然。 贾似道又道:“陛下宜再下暗诏,若李瑕得到诏命而不还,命汉中诸官员,效当年杨巨源、李好义、赵彦呐等人杀吴曦之义举。” “可,拟诏。” “说过兵力,臣再说钱粮,川蜀军粮本就仰赖朝廷调度,蜀中三路一卡,蒙古亦不可能给李瑕粮草,还要收他的粮,他只能抢夺百姓口粮。臣放句话在这里,待吕文德到重庆时,若李瑕还有一粒粮食,那便是臣这颗脑袋算不清账了,砍下来给陛下蹴鞠罢了。” …… 事实上,赵昀虽未上过战场,但很知兵事。 登基三十五年来,几乎年年都在打仗,他已是世上最懂打仗的人之一。 他知兵,故能用孟珙、赵葵、杜杲、余玠等名将,且还从这些名将的奏折上吃透了最深的兵法。 正是因为他懂,账算得清楚,他深刻地明白打仗要花多少钱粮,而和谈才花多少钱粮? 他需顾忌到“以战促和”之方略该打到几时,对家国民生的损耗最小…… 出于这种深谋远虑,御侮外敌时,便不能完全放开手脚。 故而,给人怯懦之感。 而一旦决心灭敌平叛,赵昀便显得十分英明神武。 只在地图上走了一圈,他便与贾似道将整个战略定了下来。 这战事,也就这般了…… 但贾似道目光瞥去,却见赵昀还是郁郁寡欢之态,只好又宽慰了两句。 “陛下也不必过于忧虑,相比吴曦之乱,李瑕不足为虑。吴家三代世镇川蜀,拥兵十万众,不可谓不势大。 然吴曦一朝叛乱,其幕府名士,陈咸剃发出家、史次秦自毁双目、杨震仲服毒自尽,王翊、家拱辰等人出逃;其治下官员纷纷弃官,如杨修年、詹久中、家大酉、李道传、邓性善、杨泰之不计其数;更有无数地方能臣起兵讨伐,如薛九龄、安丙……可见蜀人心在大宋! 故吴曦之叛,不过四十一日即定,三代之权势,土崩瓦解!今三边已定,又何惧区区一李瑕乎?李瑕起于牢囚,任官不过三年,与吴曦相较,势不如其之万一。” “朕明白。” 赵昀漫不经心地饮了口酒,道:“李瑕未必会叛。他还算忠心,收到招降,立即将书信呈给朕了。” 贾似道难得一愣。 “是,臣以防万一罢了。” 确实只是以防万一,赵昀知道事情还远没到那一步。 且他忧虑的并非是平不了一场小小的叛乱。 以往,大宋的将领们也不是轻易就能被劝降旳。 但这次不同,赵昀真的怕李瑕万一降了蒙古,会带动太多的人。 因为真正吓到他的……是忽必烈。 是北面士人对忽必烈的推崇。 “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心乎生民,不心乎夷夏……” 这才是在掘他赵氏宗社的根。 赵昀太清楚了,为何大宋能经辽、金而不亡?为何蒙古二十余年不能南下?为何叛宋之臣必众叛亲离? 贾似道方才说的不错,因为民心在宋。 民心是什么? 是士大夫嘴里的法统! 透过那封信,赵昀仿佛能看到忽必烈从信封里走出来,雄壮、凶狠,更可怕的是眼神中还带着睿智…… 帝王气。 当忽必烈的帝王气扑面而来,那句“天下归一”映入眼帘,赵昀不能不感到无比的恐惧。 恐惧到从心底里泛起颤抖…… ~~ 汉中,帅府。 “不能小瞧忽必烈,也不能小瞧了赵昀,他们才是帝王。有些东西,只有坐在皇位的人能理解。” 李瑕与韩祈安聊着聊着,忽然开口这般说了一句。 他带着些自嘲的口吻,又道:“帝王气,我如今半点也无。” “阿郎有。”韩祈安应道。 “不,我手下之人,谁能堂堂正正说出一个拥立我当皇帝的正大理由?” 韩祈安沉吟片刻,道:“阿郎盖世英雄……” “并非所有英雄都能当皇帝。”李瑕道:“世间有英雄无数,为帝者几何?而为帝者,又有几人是英雄?” “开国为帝者皆可称英雄,历代不过数十人。至于……” 韩祈安想了想,忽不知从何说起。 李瑕道:“方才我问,待我归来可否求娶巧儿。先生答,该是巧儿侍奉我。我说,不是侍奉。但我却说不出那该是什么。” 韩祈安道:“阿郎待巧儿之心意,我明白。” “不够。” 李瑕自嘲一笑,道:“我若说‘以妻礼待她’,说不出口,因我已不能给到她妻子的名份。名份既不重要又重要,我想给她一个名份……” 话到这里,李瑕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了一句。 “我若开国称帝,封巧儿为贵妃。” 韩祈安愣了一下,笑笑。 李瑕也笑,问道:“有点太远了吧?” 韩祈安抚须道:“我信阿郎能成,听了也欢喜。” “但还是觉得这话不真实?听起来有些傻气?先生说实话。” “有……些许。” “因为我实力不足,且毫无法统。”李瑕道,“开国建业,说来实是太远了,不真实。” “暂时而言。” “法统。”李瑕又念叨了一声。 他一边沉思着,一边随口说着,很乱,这是他在思考的过程。 也是他自我学习的过程。 “依我如今理解,法统可比喻为‘底气’。一个人没了底气,做事情还能勉勉强强,但若万万人没了底气,便任何事都做不成。 底气足,才有气魄。 我平生自负,个人之底气有。 个人之气魄,我亦自认为有。 但个人气魄再足,永不可能成为帝王气。 帝王气,当是万万人之气魄聚一人之身。 我没有,远远没有。 忽必烈有英雄气魄,也有帝王气; 赵昀虽无英雄气魄,却有帝王气……先生莫摇头,且说,王坚将军是何等英雄气魄,这份气魄,他是给赵昀的,不是给我的。 张珏亦有英雄气魄,如今亦是给赵昀的,不会给我。他与我交好,但远未到把他的气魄给我之时。 为何? 法统。 我不屑赵昀之法统,因他的法统是从祖宗身上得来的,可世人信奉,我对此无可奈何。 而我的法统将从何来? 依旧是世人信奉,但并非信奉血脉,而该是信奉生存,乃至生活。 我一直告诉将士们,收复汉中,从此锁住川蜀门户,使战火不再波及到他们的家园。 我曾答应过汉中百姓,三年免征田税。 这都是为了让他们生存……因为他们太苦了。 如今,我若举事,自立也好、降蒙也罢,朝廷必要攻来、蒙军必也要来。百姓的口粮必要被收走,或是我收、或是蒙人收走。 百姓辛苦耕种来的粮草,他们从春耕盼到秋收,好不容易才盼到的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休息、喘息的日子,毁了。 是,他们每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我承诺过要让他们休养三年。 那我的承诺算什么? ‘信’之一字先毁了,‘信奉’从何而来? 我的法统,毁个干干净净。 那,又何必立事?” …… 韩祈安有些没听懂,但他知道,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瑕自己一直在有所悟,有所得。 …… “我想来想去,我如何选择,不在于临安如何、开平如何,不在于我能得到什么。 在于我能给什么。 我能给治下之民什么? 一個承诺、短暂的数年休养时机。还是毁诺、继续连绵无休的战火? 权力……真会迷了人的眼,在人根本还没发现的时候。 我谋到蜀帅之位,自予救世之名,欲立大事。 一回头,我与吴曦有何区别? 吴家三代镇守川蜀,百姓交口称颂,吴曦一朝叛乱,声败名裂,众叛亲离。为何? 因百姓心在大宋?我认为不是。 我认为,因吴曦为一己之私利,毁了川蜀万万人之生计。 不管是吴曦还是李瑕,不重要。 若打义战,保家卫国者,蜀人恒从之。 而若为一己之私而擅启祸乱者,蜀人恒诛之! 民心,如此而已。 我说过,想推翻宋朝,再开一盛世。 现在,川蜀连遭十余年战火,好不容易驱退虏寇,蜀民想要的是什么?马上推翻宋朝,再建一个李姓王朝? 我说破了天,说宋廷再多的不堪,说我的李姓王朝再多的好。然后,要他们供出口粮,去与宋军厮杀,他们愿意吗? 凭什么? 因为我狂妄到把去岁的战功加到自己一人头上,把朝廷任命的四川制置使之衔当作令箭? 我比吴曦还愚蠢、我比宋朝还要无义。 今日举旗,明日蜀人尽可杀我!” …… 韩祈安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个哆嗦。 李瑕闭上眼,又说了最后一番话。 …… “我这样的人,太容易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了。 以为千万生黎随我摆弄,将这世间当作一场游戏,一划拉,安排这批百姓种田,再一划拉,安排那批将士杀敌。 田不是我种的啊!是他们一锄头一锄头种的啊。 光说施肥,就有饼肥、粪肥、焦土肥、混肥、沤肥、石灰。其中,饼肥要杵碎和火粪堆成窖罨,发酵发熟……听不懂吧?我也听不懂。 百姓们懂的比我多,太多太多了! 他们根本不需要我像游戏人间一样,把他们划拉过来、划拉过去。 我只需要为他们把外寇驱逐;只需要为他们把头上的剥削减少一点,再减少一点。 只这两件事,我毕生都做不完……却还是太容易自诩为神明。 我太容易想要让他们为了保护我的权力,去死,去家破人亡。 但,我其实什么都不是。 这一路而来,能赢,只因为这些军民一心保卫家园。 他们从不需要我激励士气,再难再苦,都是他们自己咬牙扛下来的。 我只是顺着他们的心,帮他们赢了。 现在,我亦不能逆了他们的心。 因为我发现,顺民者昌,逆民者亡。 …… 此去临安,我不是为了愚忠。 为的,是我的大逆不道。 我想要有帝王气,就得先给蜀民他们想要的安定,他们才能把他们的气魄给我。 那,如何能保他们安定,就如何选,只做如此考虑。” 正文 第549章 起行 入了夜。 高明月与韩巧儿手牵着手又跑到前衙来。 双双踮起足尖一看,只见议政堂院门处还是站着两个护卫紧紧把门,显然里面在商议机密事。 高明月从来没有试过这种时候自己能不能进去。 她不愿让旁人为难。 “我们到廊凳坐一会吧。” “好。”韩巧儿只脚尖还点在地上,身子晃来晃去,探着头道:“空碗端出来了,他们吃过了。” “走吧。” “我好想大喊一声啊,‘你们该出来啦’。”韩巧儿小声道。 “没事啊,我给你绑头发吧,你这髻都松了。” “好啊,今天看林家嫂子的头发好好看。” “人家那是出嫁后才能扎的……” 两人自得其乐坐在那轻声碎语着,不一会儿,听到议事堂那边传来说话声。 是李瑕、韩祈安说着话走出来。 “秋收将近,这是我们收复失地后免征田税的头年,府库只能收到田租,这是已有数的。” “我最担心有吏员在收租时盘剥,先生千万盯紧了。” “阿郎放心。” “我不在,必有官吏敢违先生之言,但我与史俊、陆秀夫等人交代过,先生可与他们配合监督。” “是,史转运司等人,俱是清正能干之人。” “他们只会比我做得好。”李瑕笑道:“政务我是放心的,另外,我已调搂虎回来,兵权在,若有事,先生看着处置……” “阿郎,夫人和巧儿在那边。” “好,对了,还是那句话,我出发时,韩老必定又要问,他年岁大了,有些事万莫告诉他,只说述职一趟便是。” “阿郎太费心了啊……巧儿,你太骄纵了!岂敢让夫人给你梳头?!” “先生莫吓这孩子了……你们两个,送先生回府……” 几人站着说了会闲话,李瑕这边三人又牵成一排往后院走去。 “李哥哥最近又太忙了。” “去临安述职前当然要先安排好事务。” “蜀帅述职是一年一趟吗?” “倒也不是,看人吧。以前张浚好像就每年跑来跑去,跑得多的,朝廷就放心些。” “临安真是好啊。” 李瑕笑道:“我也想临安的繁华了,你们想要带的礼物可写好了?” “写了啊,我们写了满满三页纸。”韩巧儿道:“高姐姐算了,得花掉一百多贯呢。” “无妨,知道我到临安做什么吗?” “我猜猜啊……要钱?” “嗯。” “就是说嘛,写了那么多封奏折,朝廷还不给钱。”韩巧儿掷地有声道:“李哥哥亲自去要,把国库搬空。” “搬空不至于,但不要到钱,我绝不罢休。” “……” 这两人聊得颇为开心,唯走在中间的高明月有些心事。 一直到回了房,熄了灯,她才抱着李瑕问道:“真不会有事吧?” “嗯?”李瑕笑道:“为何会有事?” “你近来笑得比以前多了……像是故意的。” “不喜欢我笑。”李瑕皱起眉头,道:“那只好这样了。” 高明月无奈地抿了抿嘴,又柔声问道:“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我是要去临安,还想好好风花雪月一场,携家带口,太不方便了。” 他这般说笑,高明月反而能感受到他有事瞒着,不愿让她担心。 但她也不说,免得他担心她担心。 “明明家里还藏着一个漂漂亮亮的巧儿没纳,偏想这些。” “今日与先生说好了,回来便纳。” “那……你风花雪月不要紧,真不要紧,朝廷优厚,想必会有很多赏赐,给你多享清福,我不吃醋,只要你记着……该早些回来见我。” 她终究是聪明的,感受到了什么,如此叮嘱了一句。 李瑕不再故意开玩笑,侧身,看着高明月旳眼睛,道:“我肯定不会有事,我们一起去过开封,这方面,你当信我。” “老本行没丢?” “我每日勤练不辍,可不仅是为床笫之间的本事。” 高明月背过身去,低声道:“人家说正经的。” 李瑕已贴过来。 “嗯,说正经的。你是我妻子,帮我顾好汉中,我很在意这点。” 高明月又想转回来,但转不动。 “你放心,你妻子娘家主国百余年呢,能给你看好家……不用挂怀。” “你也是,不必挂怀,实在不行,我打算北上山东或河南,劝北地世侯与我们联盟,只要有了盟友,朝廷不敢轻易动我。” “好。” “另外,你等我消息。若我书信到,你带着我们的心腹南下大理。你记着,阿吉没有官身,我把她留在汉中,就是要她听你调令,我命她暗中练了一支精锐,也是我们的私兵……” “我记下了,不会出错。” “还有许多事,我会写张纸条给你,到时你记下后烧了,若怕忘了,叫巧儿背。” “好,我与巧儿一起记下,放心,我们嘴很严。” “嗯,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我能吃着你的软饭,总能活下去。” “好啊,我带你到洱海泛舟……嗯……今天这么晚了,怕你会累。” “不累,软饭很香。” “唔……” ~~ 次日起来,李瑕见高明月脸上带着些许泪痕,忙伸手给她擦了。 “还在担心?”他笑了笑,不管有理无理,又是一番说辞。 “由我申请回朝述职,总是好过被动等被朝廷调任回中枢。回朝述职,总归我还是蜀帅,蜀地军民翘首以盼,等着蜀帅到朝廷讨要钱粮归来。可若是朝廷的一纸调令先到了。我可就无名无实了……” 高明月也不应,就抿着嘴听他说这些。 “嗯?醒来还生气了?” “才没有。” “那你还哭。” 高明月只好拉了拉李瑕,贴着他的耳朵,轻声细语了一句。 “要是我把你抱那么高……看你哭不哭……” 这埋怨也显得温柔。 “看你很尽力,我也只好再多尽力点。” “真的捶你了。” “……” “安心了?” “本就对你放心的,我就是……舍不得。” “还有半个月才走,至少这也在我们的掌握中……” ~~ 半个月说慢也慢,但说快也快。 李瑕非常尽力地安顿着各种事务,包括身边人的情绪,也包括治下的政务、兵事。 他已完全恢复了以往的从容,且更有自信与气魄。 另外,渐渐的,汉中甚至川蜀各地,许多人听说一个消息。 “蜀帅要回京为去岁的战事报功,讨要钱粮来赈济蜀地……” ~~ “真的?” “可不是吗?” 一间茶馆里,“啪”的一声,竟是拿了块方木拍在桌上,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川蜀这仗打了多少年了?太久了吧?自去岁驱退蒙鞑,李节帅主镇川蜀,大力兴修水利、开垦田亩,是要重振蜀地元气啊!” “当然哩,当然!” “重振元气,缺什么?” “当然是钱啊!” 这一唱一和的喊声中,消息越传越远…… ~~ 而到了八月十六,中秋节才过,二十余骑兵,每人三马,已顺着汉水从东面狂奔向汉中城。 “吁!” 才到城固县。 有疲惫至极的马骑哀鸣一声,栽倒在地。 “你们……随我去传诏。剩下的散开。” “是……” 有十数骑散开,各奔四方。 他们将在各地等侯两日,若李瑕不肯奉诏还朝,那便联络汉中官员,递一封天子秘诏。 “固城知县吴起畏何在?!皇差公干!” “……” “吴起畏见过天使,不知有何要务。” “务要多问,安排驿馆,时机成熟,自有差遣!” 然而这信使进了驿馆,才歇了半日,忽听长街上一片喧闹。 “……” “真是大帅要往临安讨要钱粮了?” “铺桥修路,兴修水利喽!” “工坊再建一个啊?我也要找个活计啊……” “耕牛!耕牛!租不到耕牛啊……” “到江边喊啊!让大帅听到……” “……” 那信使大怒,暗骂这些愚民。 朝廷有没有钱粮转运蜀地不谈,既便有,也不是这般胡乱安排。 穷乡僻壤,就是不懂规矩…… 他大步出了驿馆,顺着人群拥向汉江,抬头一看,却是愣住了。 只见三艘大船正顺流而下,船头上飞扬的旗帜还真是“镇西军节度使、四川安抚制置使……” 但算时间,诏令只怕还没到汉中城吧。 李瑕是……得知信使到了,提前出发,在路上接了诏? 什么不肯奉诏还朝,李瑕盼着去临安盼得火急火燎。 “呸!狗官,盼着回临安谋一任京官呢!烦爷爷白跑一趟!狗官!” 正文 第550章 先手(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7/11) “川蜀太穷了!” 一个残疾汉子穿过人群,放声大喊着。 他声音有力,很快感染了周遭许多人。 “大帅还朝请赏,请官家赈济川蜀喽!官家万福!” “请官家赈济川蜀!” “……” 喊声渐渐汇成整齐的一片,传到江船上。 坐在船头的信使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有些嫌弃。 “这些人都是乞丐吗?” “降了蒙古那么多年,一收复就嚷着要钱。” “嘿,入了乞丐窝了,死要钱呗。” “就那位,敢挟民心逼官家,这官怕是不想当的。” “还不是要我们传到官家耳里,这话一开口,怒气也得我们受着。” “……” 站在舱栏上的刘金锁看着这几个信使,咧嘴笑了一下,兴冲冲往舱房跑去,只见李瑕正在里面练剑。 “大帅,那几个猢狲听到喊叫,已经到甲板上看了。” “知道了。”李瑕兀自持剑左劈右砍。 “大帅,坐船呢,怎还练呢。” “呼……就是在坐船,更能练底盘。” “大帅这底盘还要练,那真是丹炉炸了仙丹碎了,练过头了。” “没事你就去吧。”李瑕说着,又叮嘱了一句。 “你别慌。” 刘金锁挠了挠头,暗道自己明明一点不慌。 慌?离了柳娘就是自在得很,想不洗脚就不洗脚…… 他大步穿过舱廊,正要拐过去,遇到严云云又在骂人。 “十八界钱引,每界兑换钱币不同,你跟我做事这般久,这都不知?” “掌柜恕罪,小人没想到临安与江陵差这么多……” “休给我找借口,明日巳时一刻之前把账目重新算给我。” “这……是,是。” “慢着,礼单给我,你这记性,我当初怎就用了你?” “小人知错,礼单在这……” 刘金锁听着听着,嘀咕道:“真是惊蛰过了青竹蛇出,越来越凶……” 再一回神,正见严云云迎面走来。 他不由让了让道。 “严掌柜请。” “刘统制辛苦。”严云云笑容满面,让人如沐春风。 “哈,哈,不辛苦。”刘金锁挠了挠头。 严云云却又上前,离他近了,低声道:“那几个信使已留意到了我们带着商队和货物,以为阿郎想到临安大赚一笔,就让他们这般以为。” “我知道。” “等船在襄阳停下,要等我贩货回来,见过阿郎,你再故意说漏嘴。” 刘金锁努力把身子后仰着,道:“知道,知道,我都练过了,严掌柜别看我看起来傻,不用特意交代我。” “不敢这般认为,但刘统制未与我演练过……” “不用演练,不用。”刘金锁连忙跑开。 他才不敢与严云云多接触……对别人那么凶,对他却这般客气,叫人说闲话不是。 刘金锁继续往下走,一直到货舱,仔细看了一眼。 “那些人来过没?” “来看了一眼,拿走了三坛酒。” “没乱翻吧?” “统制放心,翻不出东西的。” 刘金锁这才放心,道:“都仔细看好了。” 他知道这脚下的甲板里,藏的可全是武器盔甲、攻城器械…… ~~ 临安,大内宫城矗立在凤凰山下,既有帝王宫阙的富丽、庄严之感,又因占地太小而有了些烟火气。 福宁殿上,赵昀正懒洋洋地倚在那,听季惜惜弹琴。 丝竹声悠悠,繁杂国事带来的疲惫与烦忧终于被一点点洗去…… 有小黄门轻手轻脚地上前,等到一曲终了,才禀道:“官家,信使回来了,道是四川制置使李瑕已回朝述职。” 赵昀没睁眼,既感诧异,又有些不出所料。 但心底有块石头落了下来。 还好,李瑕没投降忽必烈,在天子与蛮酋之间,他做了对的选择。 “很好,朕要重赏李瑕。”赵昀自语着。 …… 赵昀怒气上来时,也曾想过要杀李瑕。 李瑕的姑姑,旧荣王妃李氏,曾下药要把还是胎儿的忠王堕了……害得一国储君成了傻子。 当然,李氏无罪,此为法理。 主母药堕一个敢勾引主家旳婢子,理所应当。毕竟当时谁都没想到,天家两兄弟只会有这一个儿子。 赵昀身为天子,再生气也不可能因此而杀人。至多就是以前荣王要迁怒李家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只是赵昀一直都不喜欢李瑕的原因之一,并非杀机。 只能说,既打算立忠王为太子,而李瑕与忠王有怨,则不可掌兵、掌权。 另一个触动赵昀杀机的原因是……阎容没杀了季惜惜。 为何? 一两年后,以假乱真,骗他有了子嗣? 此事很渺茫,但太危险了,若阎容真有此心,挟兵权助她者,必是李瑕。 蜀帅之位,是阎李丁当欺骗天子得到的! 故而,赵昀对李瑕起过杀心。 但,现在不同了。 忽必烈太可怕了,一个蛮夷,占据北方正统之名。 刘秀能容得下杀了其兄长的朱鲔、曹操能容得下杀了其儿子的张绣……忽必烈能容李瑕,他大宋天子反倒不能容人了? 李瑕面对招降,直呈于天子,自请还朝,至少表面上,其忠诚天日可鉴。 若其回朝后反遭罪责,必人人自危。 思忖着这些,赵昀自语着又重复了一遍,道:“朕得重赏他……李瑕何日启程?何日到达?” “禀官家,李瑕两日前已到华亭县,准备走海路,由钱塘江溯流至临安,信使先行来报官家。” ~~ “这么快?” 贾似道收到消息,眼中泛起思量之色,自语道:“他真敢回来?明知一还朝,再难归蜀统兵。” 廖莹中问道:“或许,他自知前途黯淡,放弃兵权,只求保全性命。” “那你太不了解他了。”贾似道讥道:“他若肯放弃兵权,便不会自请回朝述职,而该辞蜀帅之位。” 廖莹中沉吟道:“李氏药堕忠王、阎妃欺君谋职、忽必烈来信招降……这三桩事加在一起,李瑕本该必死,如今能活下来已是天大的能耐,官家绝不可能放他回蜀,必然是厚赏,再调回朝中闲置。” “他出了先手。”贾似道随手拿了个棋盘,放在案上,拈起一枚白子“啪”地一下摁在棋盘上。 “他先手,官家只能同意他回朝述职,而不敢迁任他,怕他投降了忽必烈。” 廖莹中拈起一枚黑子摆上,道:“但只待江万里稳定了川蜀局势,官家还是要把李瑕明升暗降。” 贾似道随手摆棋占了一角,道:“老东西慢如龟,溯长江而上,只怕此时还未到重庆。反观李瑕,信使去、他来,两倍路途,人已到临安。” “他还有后手。” “他有何后手我暂不知。蛐蛐进了笼子,竟还想再跳出去。” 廖莹中问道:“以阿郎才智,真猜不到?” “上策无非是争夺圣心,只要官家信重,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 “难。” “不难。”贾似道叹道:“官家是帝王,但也是人。” “对阿郎而言不难。”廖莹中笑道:“李瑕只怕做不到。” “他做不做得到另说。”贾似道缓缓道:“但,他必然还有要命的罪责没被捅出来。” “阿郎何以知晓?” “忽必烈又非闲得慌,为何独独招揽李瑕?”贾似道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些调侃,“你可记得,当初李瑕是如何勾搭我的?他若是女子,必是水性杨花。” 廖莹中叹道:“可他是男子,为官者若如贞节烈妇,反不长远。” “话是如此,我料定李瑕必有通敌之罪证。” 贾似道运棋如飞,很快,逼得廖莹中皱眉思索。 “兴昌四年,他北上旧都。”贾似道闲适地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又道:“当时我便奇怪,怎可能活着回来?” “阿郎是说,北地有人帮他?”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呵,此子生得一副好皮囊,风流天性,不留下祸端才是怪了。” 廖莹中摇了摇头,道:“年轻人一心要登天梯,短短三年间,从一牢囚到任一方重镇,根基不稳,不稳啊。” “说‘不稳’,群玉太抬举他了,他有个屁根基。” 贾似道想风雅便能风雅,粗口却也随时能爆。 “坐得再高,腚下就一根烂木杈子,登天梯?老子不需亲自踢他,就能让他摔得腚绽屎……” “阿郎,阿郎啊,很快便要任独相,不宜,不宜。” “且等着吧。”贾似道悠悠道:“北面一旦知道李瑕之选择,马上要派细作将他的把柄送来了。” “故而,他急赴临安,片刻不敢停?” “嗒。” 贾似道又落一棋,笑道:“我赢了……” ~~ 与此同时,留梦炎正乘着轿子还家,拐走一间书铺时,他下了轿,亲自去买了本《四书集注》。 他回府之后,第一时间,转进自己的书房,关好门。 打开那本新买来的书,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不时在纸上写下一個字,最后成了一个地址。 留梦炎已知道要做什么。 在把李瑕要还朝述职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北面果然把能让李瑕获死罪的证据送了过来,需他亲自去取…… 正文 第551章 入朝 这夜出门,留梦炎没有乘轿,穿着一身便衣,徒步穿行过繁华热闹的中瓦子大街,走进一家瓷器店。 “可有定窑瓷?” “客官是要白瓷还是红瓷?” “白瓷。” “客官看这个如何?” 留梦炎看也不看,淡淡道:“色釉莹澈,可惜,有些……瑕疵。” “小人并未看到瑕疵。” “这般大的瑕疵你都看不到?” 留梦炎随手敲了敲那完整的瓷器,四声。 店家无奈,赔笑道:“客官若出得起价,小人后院还有一件白璧无瑕的瓷器,可愿一观?” 留梦炎不经意地回过头扫了门外的繁华大街一眼。 “请……” 绕过后堂,穿过一条秘道,进了一座相邻的宅院。 七弯八拐,留梦炎终于走进一间暗室。 暗室中,有一个老者与一个汉子,案几上摆着一个匣子,里面有书籍、地图、信件。 “张家世仆。”老者自报门庭,“状元公称我‘录书老’即可。” 留梦炎拱了拱手,因不愿多呆,径直问道:“要我做何事?” 录书老却不急,问道:“可有新的消息?” “有、”留梦炎道:“五日后大朝,赵氏会厚赏李瑕临安宅邸、五十万钱,今日已拟旨命人筹备。” “五日后大朝?如此说来,李瑕近日即到临安……动作真快,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录书老喃喃了一句,闭上眼,回想着出发时张弘道的交代。 …… 张弘道是期待李瑕能同意归附的。 张李联姻,将一举压过史家,成为北地势力最大的世侯;同佐明主,击败阿里不哥这个蛮夷,共当这中原王朝的开国世勋。 虽考虑过李瑕有可能会不答应,但只是以防万一的考虑。 漠南王给旳条件不可谓不厚,宽仁气度不可谓不大; 姚枢的劝言,已阐释了漠南王的正统之名、北地的民望所归; 张家也同意嫁女,女儿家深情以盼,其父兄亦表态接纳…… 无论出于私情、出于公利,李瑕都不该拒绝这个提议。 大势所趋,浩浩荡荡! 他们也给了李瑕考虑的时间,在漠南王称汗前给出答复即可。 没想到,李瑕竟丝毫不做考虑,一反手,将招降书信呈于赵氏失魄懦主? 表忠心?向赵氏表忠心? 临安消息送到亳州,张弘道不敢相信。 “此番,我本无杀心,奈何李瑕欲步岳飞、余玠之后尘,成全他吧。”张弘道如此交代道,“但李瑕狡诈,施了先手,欲反客为主,你需尽快打点好……” 录书生遂一路南下。 结果,他才到临安,李瑕竟也快到了? 须知,信去人来,一样都是两趟,汉中比毫州远了两千多里。 可见赵氏诏李瑕还朝之心急切,李瑕还朝之心亦急切。 定然不是赶着回来送死的。 …… “反客为主啊。” 此时坐在暗室中,录书生自语了一句,问道:“状元公高才,如何看待李瑕?” 留梦炎皱皱眉,向门外看了一眼。 “放心,此间安全,请坐,小老儿须了解赵氏。” “好吧。” 留梦炎无奈,坐下,随口道:“若李瑕再晚一步向赵氏表忠,等招降一事出旁人之口传入赵氏耳中,赵氏必杀之。但他有些小聪明,当即呈书,挟大王之威,暂慑住了赵氏。” 因留梦炎是宋人,不须管漠北漠南,故而口称“大王”,以示恭敬。 他拱手向天,又道:“因大王恢弘气度,可容张家。故而,李瑕赌的是,赵氏不敢在气度上输于大王。” 录书生讥道:“赵氏有此气度?” “无。” 留梦炎摇了摇头,道:“鄂州一战前,大王兵过淮河,淮西士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可见民心所向。蒙宋交战二十余年,初次有此情形,赵氏惶恐至极矣。” “可见,赵氏非真有气度,形势所迫使然?” “故而赵氏必不容李瑕重镇川蜀,虽还未罢李瑕,却赐其临安宅邸,可窥其心。” “真厚赏也。” 留梦炎道:“一个蜀帅,失了兵权。于大王、与张家而言,李瑕与死无异。” 录书生反问道:“状元公何意?” “若问我,不必再施手段了。”留梦炎道:“只当李瑕已死了。” 留梦炎还有些感受没说。 那就是,官家赵昀虽不是有气度的雄主,但也绝不是暴虐好杀之人。 罢了李瑕权柄,恩养着,称得上一个‘仁’字了。 无权之人,何必赶尽杀绝? 之所以这么想,并非留梦炎心善。 脚踏两只脚,得两边之好处,哪怕宋亡了他也依旧可保高官前途。 但也有危险。 做得越少,危险便越少。 录书生却不同,敲了敲案几,道:“不,李瑕必须死。” “简单。”留梦炎道:“请大王传一封国书,如韩侂胄‘函首议和’旧事即可。不仅李瑕可死,连王坚亦可死。” “休将大王与那气量狭窄的金国主相比。”录书生道:“由我们借赵氏之手杀李瑕即可。” 留梦炎早知劝不动,何况老头奉命来的,说了也不算。 只好无奈问道:“需要我如何做?” 录书生笑了笑,指了指身旁那汉子,那汉子遂起身,开口。 “小人张世俊,北面张家之人,因触犯军法,为张柔所不容,盗书归宋,欲投奔小人族兄张世杰……” 留梦炎拱拱手,向录书生道:“张世杰随贾似道驰援鄂州、转战九江,立下大功,已转任安东知州,我来安排他去安东?” “本是这般打算的。但,李瑕已快到临安了,不是吗?” “他到他的,我们安排我们的。” “状元公小瞧了李瑕啊,证据送到安东、还得想办法让张世杰相信、等安东消息再传回临安……万一来不及,又如何?” 留梦炎道:“但必须走这一遭,否则显得像张家故意栽赃李瑕。” “证据充足。至于如何而来,只需说得过去即可。便说……张世俊不知张世杰转任,故而先奔了临安。” 留梦炎极不情愿,抢先道:“不行,我不能出面……太危险了。” “是吗?” “如此……我来安排这位义士与参知政事饶虎臣巧遇,如何?” 录书生不识饶虎臣。 他只觉宋廷这枢密院的官换得太快,如流水一般。 “此人能出面?” “监察御史出身……” ~~ 两日后的夜里。 “端明殿学士、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饶虎臣。” 饶虎臣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张世俊,报了自己的官名,淡淡道:“本官可能听得你盗出的情报?” 张世俊面露茫然,心直口快的模样,道:“我只想见我族兄张世杰。” “我说过,张世杰已转任知万安州,不在临安。” “万安州在哪?” 饶虎臣无奈摇头,道:“你的情报若真重要,我遣人送你过去。如何?” 张世俊道:“安知你是不是想夺我族兄功劳?” 饶虎臣脸一板,道:“本官以国事为重,岂是为贪你那点功劳。消息若重要,张世杰自有份功劳。” “那好。” 张世俊这才把怀里抱着的那匣子打开。 一时竟是抖落出了许许多多的东西,看得饶虎臣眼花缭乱。 …… 一整夜,烛火不熄,灯油添了又添,饶虎臣坐在书房,仔仔细细地翻阅着各种情报,有用的,无用的。 “儿禀父亲尊鉴,敬叩钧安。家中诸事尚妥……” 前面数列不过是些小事,张家的一些婚丧嫁娶之事。 但很快,饶虎臣忽凑近了些。 “李瑕求娶之意甚坚,其妻高氏原大理高氏嫡女。儿私以为,吾妹与高氏共侍一夫,并不没辱门庭。其又言,联姻若成,父亲可借此西征之际,兵出秦川、接壤汉中,三姓共举大事……” 信纸从饶虎臣手中掉在案上。 他回过神来,将这看完的信放在一边,目光一瞥,把一堆未看过的信件拿开,先看了那里面的聘书。 只扫了一眼,他已目露骇然之色。 此时再回过头看向那张原本看不懂的地图,饶虎臣突然明白过来那些箭头代表着什么。 烛火燃尽。 饶虎臣抬起头,才发现天光已大亮。 而这一匣子的情报,他还未完全看完…… ~~ 此时,三艘大船已从入海口驶进钱塘江。 余杭观潮台上,人潮涌动,指着江上的大旗呼喊不已。 “镇西军节度……是哪位将军还朝了?” “是钓鱼城退敌、阵斩蒙古主、收复汉中的李节帅归朝了!” “钓鱼城将士归朝了!” “阿爹抱高高,我要看大将军,大将军!” “好好,我们来看大将军……” 钱塘江大潮每年八月既望日最盛,到近处时,如玉城雪岭,自际天而来,所谓“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灭沃日,势极雄豪。” 如今已是九月初,没有了大潮。 三艘江船溯江而上,气势雄豪。 江浪不停拍打着船头,风吹动大旗,烈烈作声。 船上的将士皆已披着鲜亮的盔甲,因欢呼声而挺直着腰板。 此情此景,恰像是—— 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人山纷赞阵容阔,铁马从容杀敌回。 正文 第552章 赐宴 “来了!来了!” “好威风啊!” 虽是身在遥远而繁华的临安,这些百姓们在听说钓鱼城大胜时,也曾热泪盈眶。 无论是谁,岂会不希望自己的家国强大? 开禧、端平年间,朝廷想要北伐,粮饷派到百姓头上时,必然有一部分人是不愿的……但捷报始终还是能激励人心。 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看着那溯江而上的将士,发出的欢呼都出自真心。 一个汉子挤进人群,高声大喊起来。 “官家既能用王坚将军、李节帅斩蒙酋于钓鱼城;用李节帅收复汉中;用贾相公鄂州退敌……官家圣明!” 他抬手指了指后面的几个箩筐。 “大家伙随我喊,一人分一个包子……官家知人善任,圣明天子!” “官家知人善任,圣明天子!” 喊声渐渐变得整齐,为大宋这繁华与安定。 “官家知人善任……” “……” “啊!” 突有女子的尖叫声喊起,打乱了那些齐声大喊。 “快看李节帅!快看,近了近了!” “李节帅!天呐天呐!” “……” “包子……给你们包子……” 分包子的汉子大急,还想要继续做些什么,一群妇人已挤过来,将他推搡在地。 “天呐天呐!我的李节帅!” ~~ 船渐渐向北岸靠去。 一杆大旗之下,李瑕身披甲胄,站在船头,望向观潮台上的人山人海…… 柳永说钱塘繁华,“参差十万人家”,那是在两百余年前,自临安成了行在至今,仅在册人口便有一百三十余万。 李瑕久久没能移开目光。 仿佛回到了曾经,在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高举起那赢来的荣耀…… 他曾爱煞了那等光景。 谁不爱繁华?李瑕也爱繁华。 但现在,他看向人潮,想到旳是要不了多久,数年或十数年,所有人便要成为下等人。 明明白白写在律例上,最下等、最低贱的人。 …… “李节帅!看我看我……” 渐渐的,那整齐有序颂赞官家的呼声乱了。 观潮台上,越来越多的香帕挥舞着。 船只拐进贴沙河,有人将帕子向船上抛过来。 李瑕本在仔细听着什么,当听着“官家知人善任”的呼声愈发被盖下去,他微有些不悦。 “把严云云唤过来。” 不一会儿,严云云头戴一顶纱笠挡着脸,走到李瑕身畔。 “阿郎。” “你站我边上。” “是。” 严云云低着头,老老实实站到了李瑕边上。 她如今不愿被人当作女人看,因为多有不便……比如,有事与刘金锁相商时,对方便每每避讳。 但今日她却明白李瑕的意思,特意换了条漂亮的裙子。 江风吹过,显出她婀娜的身段。 “以往听说,潘安有美姿容,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掷果盈车,我还不信……今日阿郎这真是,掷帕盈船?” “我没想到她们这么大胆,不是理学盛行吗?” “岂是每家每户都约束的,毕竟是临安大城……” 严云云目光看去,眼见这繁华大城在眼前展开,一排排的白墙乌瓦,烟柳画桥,街道上铺着整整齐齐的石板。 市井繁荣,一间布坊展开一段绫罗,薄如蝉翼,漂亮得让她移不开眼。 船行过,有桂花飘落,香气扑鼻。 江南终于在她眼前展示出它独有的姿韵…… 良久,严云云情不自禁喃喃了一句。 “临安真好啊。” ~~ “放榜了!恩科放榜了!” 远远的,有人大喊了一句。 于是又有许许多多人往别处去看热闹,岸边的女子们有不少都是今日要出来看新科中榜的才子,一部分只想继续看李节帅,另一部分则颇为踟躇。 几个“秀异社”的女子便站在南新桥上商量起来。 说出来旁人肯定不信,这“秀异社”就是一群喜欢看美男子的女人结成的社。 总之大宋太繁华,各种社都有,妓女们有“翠锦社”;心地善良的有“放生会”;曾经还有一群专喜欢给士人起不雅外号的人结社,称为“猪嘴关”。 “要去看才子吗?” “还有殿试,才子很快还能看。” “就是,李节帅却不是能常看的,他还要回蜀呢。” “他好俊、好威风,我好想给他当妾。” “我也想,我也想。” “小浪蹄子,忘了我们秀异社的志向了?我们要像‘看杀卫玠’一样,把李节帅活活看死!” “噗,卫玠那是病弱美男子,李节帅多威猛啊。” “你这话说的,我脸都烫了。” “是我的。” “我的……” “呀,船这么快就进市泊司了。” “走吧。” “去看放榜吗?” “不去,还想看李节帅。” 许久之后,却又有个新入社的老姑娘跑来,道:“快去看……放榜那边有个大才子,与李节帅一样俊,临安城里,属这两个人最俊。” “真的?” “真的,就是大了点,三十多了。” “不会是太学周震炎吧?我看腻了。” “去看周震炎也好啊,他也好俊。” “哎,你们不懂,他就皮相好看,其实草包一个……” ~~ 枢密院,饶虎臣正在公房门口焦急地踱着步,眼中透着些踌躇。 终于,一个小吏跑过来。 “陛下召见了?” “禀相公,御驾正在东华门,亲迎李节帅还朝献功。今夜将在澄碧殿赐宴李节帅,请相公更衣过去。” “李瑕已到行在了?!”饶虎臣大惊,道:“不是明日才到?!” “比预定又早了一日,到处措手不及,忙得不可开交。早些相公未到,忘了知会相公……” 饶虎臣大急,又喝问道:“我的奏章呢?” “已递进大内,但陛下还未看,该是摆在选德殿。” 饶虎臣再次踱步,之后眉头一拧。 “去东华门!” “饶相公,来不及了,应该已献了功,日头一落便要开宴,请相公尽快更衣。” 饶虎臣遂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回公房,捧起一个匣子。 “不必更衣了,我便这般见陛下……” ~~ 李瑕已在东华门之外,内司东库的一间屋子里换了礼服。 赵昀恩典,特意命四名宫女来服侍,帮他卸下了盔甲,擦拭身上的风尘,并重新梳了头发,换了官靴。 李瑕没说自己来,就摊手任由她们摆弄。 直到一层层的礼服穿好,他出了屋,外面一排小黄门迎过来。 “奴婢带李节帅入宫。” “辛苦几位阁长了。”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东北方面的圆方馆不时有人端着酒肉进去,一片繁忙。 他带来的三百将士今夜将在这里欢饮。 今日,献功时他与将士都是披着甲,佩了刀,但并未携带弓箭。 官家的御驾摆在大宫城头之上,很是勉励了他们几句,其后便赐下赏赐。 李瑕不知献功流程便是这样,还是赵昀对自己有所防备? 若说有防备,为何? 是因自己是当间谍立功入仕?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你太盲信于刺杀了,早晚必有反噬。”这一句诅咒到今日李瑕还能想起。 因为常用刺杀带来的隐患还没消除…… 捅过一次冷刀子,永远都会有人提防。 古人重信,许是因这世道,律法不全,无信者不立。 心里这些念头一转,李瑕又向左手边看去。 这里还是宫外,不远处是万寿所。 远远的还能望到城墙……城墙开了几個水门,包括候潮门,外面就是钱塘江。 李瑕想着这些,忍不住还是在脑中规划出宫城的地形。 西面是凤凰山; 北面是万松岭,翻过万松岭是西湖; 东面对着御街,各个衙门都在这边; 南面对着钱塘江。 钱塘江的城墙也成了拱卫宫城的城墙,宫城还有两道城墙…… 李瑕穿过东华门,进了宫城。 抬头一看,守卫森严。 三百侍卫,那六个宫门,加上巡卫……至少两千余兵力。 且临安太小了,皇宫不在中央,而在最西南,离内城墙太近。那么,内城墙上的兵力也能在一柱香之内赶到。 这里是万余兵力。 加上中军圣下寨这个方才已知的驻军点,还有其它各种不知的驻军点,暂时算不出了…… 李瑕被引着,绕过了大殿,很快看到了一座水堂,水堂对面便是上次去的选德殿。 接着,是一个蹴鞠球场,球场一边是芙蓉阁,一边是凌虚阁。 再往前,便是澄碧殿了。 丝竹声已传来,殿中有舞女们正在起舞,身姿曼妙。 李瑕进了殿,只见宴席已备好,分案摆开,一列勋官、武官已入座。 他一眼便知道自己的席案应是在右列之首,因为这几个勋官、武官都在四品以下,特意召来凑数的。 左列应是留给枢密院相公们的,还没人入座。 官家也还没到,显然是要等人齐才会摆驾。 各个官员已起身,纷纷拱手笑道:“恭贺李节帅为国建功……” 李瑕懒得应付他们,颇敷衍地拱了拱手,在内侍引领下入座,自端着酒杯看歌舞。 “李节帅有礼了。”坐在下首的一个年轻勋官转头过来,自报了姓名,道:“右领军卫中候,杨镇。” 李瑕于是拱拱手,道:“你好。” 杨镇一愣,笑道:“你我年岁相仿,往后可多往来,对了……家父乃杨太后之侄。” “好。” 李瑕又转过头看歌舞。 他看得很认真,直到听到殿外有争执声响起才转过头。 “饶相公,官家赐宴,这物件……” “贾似道能带蛐蛐入宫,我便带不得?!来,你看看可有甚不妥之物!” 一名满脸正气的文官捧着匣子大步走了进来…… 正文 第553章 通敌(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8/11) “嗒”的一声响,饶虎臣将匣子按在案几上,一推,把酒壶推到一边。 跪坐在他身边的宫娥正要斟酒,被吓了一跳。 饶虎臣不理会这宫娥,而是看向了斜对面的李瑕。 只见对方已在观赏歌舞。 李瑕的目光很认真,但饶虎臣却未在其眼中看到太多淫邪之意,更多的还是放松与欣赏。 过于放松了。 这让饶虎臣有些许诧异。 转念一想,若李瑕城府不深,岂能有那等大逆之谋划? …… 饶虎臣为人方正可欺,但不傻。 在巧遇张世俊时,他便考虑过,当此时节,恰遇到北面来的归正人,极可能有阴谋。 因此,他绝不打算放张世俊去见张世杰,一定要亲自查看证据。 这亦是为张世杰好。 结果,那证据却表明……李瑕确确实实在勾结蒙古世侯,有叛宋之图谋。 饶虎臣怀疑过是北面栽赃,但证明太详实、也太确凿。 比如,李瑕对外称其妻高氏乃蜀中高氏之后,但诸多证据表明,其妻分明是大理高氏。 而高泰祥死后,高氏后人已降蒙古成为世侯,李瑕娶这样一个妻子,已是死罪。 还有更大、且更可怕的罪名。 无论北面是何目的,此事,已是不争之事实…… 饶虎臣心中已有怒火滔天。 李瑕得陛下亲赐表字,年不过二十即任蜀帅,何等国恩深重? 但其人便是这般报国恩的? 联姻蒙古世侯、蓄谋造反。 万死难赎其罪! 饶虎臣想着这些时,丁大全到了。 他冷眼看着那奸臣受了见礼,闷不吭声地在上首坐下,亦是马上向李瑕看去,顷刻,又低头饮酒,心事重重的模样。 饶虎臣不由想到,等揭露了李瑕的谋逆案,还可顺势驱除奸党。 当然,此事牵扯极大,本该好好筹划,联络朝中忠直之士商议。 但李瑕急于还朝,必有蹊跷,不能再等了。 今夜,许会坏了官家面子,害了自身前途。 但社稷为重,舍了这官帽,也必要为社稷消弥隐患! ~~ “右相。” “见过右相。” 随着这一声声唤,殿中众人纷纷起身,迎了吴潜。 “都不必多礼,坐吧,坐吧。” 吴潜已年近七旬,步履缓慢,坐下时还需小黄门扶着。 他目光看向李瑕,微微叹息了一声,眼神有些许愧疚,却又满是坚决。 这短暂的见礼之后,气氛再次沉默下来。 老臣们不开口、李瑕不开口,勋官、武官只好默默饮酒。 直到,有朗笑声从殿外传来。 “依制,节帅陛见必赐宴。今夜是托了非瑜之福,才得官家一壶酒啊。” “贾相公来了。” 贾似道一身紫袍,施施然然入殿。 李瑕起身,拱手道:“贾相公言重了,是我托了几位宰执之福,才得以回朝。” 这话似乎有些别旳意思。 枢密院诸重臣一听,面上不露声色,表情间却都微有些变化。 饶虎臣眼中怒意泛起;丁大全依旧忧虑;吴潜如老僧入定…… 唯独贾似道还在爽朗大笑,指着李瑕佯怒道:“今日恩科可是放榜了,你不听我的,可后悔了?” “不后悔。”李瑕从容应道。 贾似道摇头不已,环望着殿内诸人,又笑道:“早年间,我便劝非瑜科举,他不肖,乡试也不考,如今赶不上这场恩科,岂不可惜?” 他将“恩”字拖得老长。 李瑕遂笑道:“不知有何可惜?” “科举入仕方为士大夫。士大夫啊……”贾似道停下,没说后面的话,只道:“宰相须用读书人。” 李瑕道:“那是我才疏学浅,辜负贾相厚爱了。” “非也。”贾似道看了丁大全一眼,玩笑道:“非瑜不知,今科主考官乃是丁相,你啊你,是辜负了丁相的厚爱。” 丁大全没心情,但在这等场合也得接话。 “我虽看中非瑜之将才,但科举取才国家大事,绝不容私。想厚爱也厚爱不得啊。” 贾似道悠悠道:“听说,丁相点的会元乃是太学生周震炎?连词名满天下的刘辰翁都能压下去,周震炎想必是才高八斗了?” 纵是丁大全这宰执城府颇深,此时也流露出一丝厌烦之色。 他就不愿与这轻佻狂徒多聊一句。 “阅卷时不知哪份是刘辰翁的卷子。便是知晓,也不会因其词才便点他。”丁大全道。 贾似道转过身,又指了指李瑕,道:“你错过了大好处啊。” “命里无时不强求。”李瑕笑应道。 就在方才,他隐隐感到,贾似道对丁大全起了杀意。 这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一群文官重臣闲聊,本不应有这杀意。何况贾似道更不该是藏不住心思之人。 “不强求?我看你李非瑜最爱强求……正是有此志向,方能为国建业,来,我敬你一杯。” “不敢当,我敬贾相公……” 殿外传来一声通传,御驾已到了。 ~~ 今夜随赵昀一道赴宴的,是皇后谢道清。 谢道清乃是光宗朝宰相谢深甫之孙女。 她出生时皮肤黝黑,一眼有疾,之后全好了,被杨太后认为是有福,选了她为皇后。因此坏了赵昀想立贾氏为后的心思,一直不受宠爱。 此时随赵昀入座,谢道清始终一板一眼,确有母仪天下的端重姿态。 待赵昀先开口让群臣不得拘谨之后,谢道清才开口说话。 “老远便听到贾似道你在说话,未免太轻佻,失了大臣之风。” 这话,她是笑着说的,明面上是调侃,但显然,他在诸君当中只认识贾似道。 或者也可以说……她只信任贾似道。 “皇后责臣无大臣之风,然而今夜酒宴,恰是因有臣在,方才热闹。”贾似道笑应道。 一句话,气氛更好。 赵昀脸色也舒展开来。 他看了李瑕一眼,见李瑕也在笑,不由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满意的。 “非瑜未辜负朕啊。” 李瑕连忙起身,应道:“是陛下待臣君恩深重。” 赵昀抬手,笑道:“不必多礼,今夜欢饮,太拘束便无趣了。” 作为仁君,绝非暴虐之人,亦愿厚待有功之臣,只要对方能安生,这要求其实不高。 这样就很好,以后少闹些事情,君臣相得,传为美谈…… “陛下,臣有要事禀奏!” 饶虎臣才要起身,忽听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转头看去,却见是吴潜已出席。 “吴卿啊,何事不能等到明日再说?”赵昀不愿此时再理国事坏了心情,笑道:“且坐,明日朕召你内引奏事,再谈如何?” 吴潜神情固执,已从袖子里掏出好几份奏章,不给赵昀不听的机会。 “臣弹劾丁大全欺瞒陛下。各地检举不法事之奏章传来,皆为丁大全所扣压,实欺君大罪!” 赵昀不耐,道:“明日再议。” 吴潜执意举起手中的一叠折奏,道:“固城知县吴起畏等人联名上奏,李瑕携朝廷命官赴大散关,致阵亡八人,有轻敌冒进之责,亦通敌之嫌。” 饶虎臣一听,双手立即放在了他的小匣子上。 准备随时起来,附议吴潜弹劾李瑕。 吴潜却不肯停歇。 “又有兴元府学教授黄震、胡三省等人联名上奏,李瑕、吕文德相互勾结,以采买之名,行贪墨之实,证据确凿,请陛下明查。” 李瑕一听,连忙出列,拱手道:“臣知罪。” “陛下,臣亦弹劾……”饶虎臣亦起身。 “够了,”赵昀叱喝一声,不悦,一字一句道:“朕说,明日再表。” “陛下!” 吴潜声音突然拔高,郑重道:“臣怀疑,沿海制置使李曾伯、京湖制置使吕文德、四川制置使李瑕、四川制置副使张珏、殿前司都指挥使蔡拄、右领军卫将军宗文瑞、湖北安抚副使高达、河南招抚使夏贵、杨州知州李庭芝……” “够了,你怀疑他们什么?!” “臣怀疑以上将领,俱有通敌之嫌。” 贾似道倏然抬头。 丁大全愕然。 饶虎臣僵在那里。 赵昀亦是神情一滞,其后是勃然大怒。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赵昀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郑重至极,道:“你是说,朕的一半大将,从临安到各路,全通敌了?” “臣怀疑俱有通敌之嫌。” 吴潜已显得很疲倦,但还是继续道:“昨日,御前军捉获一形迹可疑之人,审问之下,乃蒙古细作。招供,不久前曾给宗文瑞递过一封招降信,书信已在其书房中搜到,请陛下御览。” 赵昀脸色难看至极,头微微一点。 自有小黄门上前,接过吴潜手中那叠奏折摆在御案上。 奏折下面,有三封信。 小黄门拿起其中一封,展开,用双手呈在赵昀面前。 …… “宗将军足下无恙,幸甚,幸甚。将军之先祖独镇开封,固城筑、修船橹、浚垄濠、列寨栅、结义士,力驱金兵,所谓宗泽一呼,而河北义旅数十万众若响之赴声,壮哉! 赵氏若信其志,收复旧都,特一指顾间耳。奈何龃龉牵制,懦主既有东南之议,则宗公收复之请,虽二十疏而何益哉?!唯抱无穷之恨,忧愤成薨! 宋得一宗泽,而不能用。弗克终事,呜呼哀哉,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然赵氏失魄百二十年,孟珙死前犹呼‘三十年收复中原,志不可伸矣’……” 后面还有很长,但赵昀只看到这里,额头上的青筋已经跳得厉害。 他恨不能立刻回头冲李瑕大吼一句。 “姚枢!姚枢……李瑕,朕命你北上开平,给朕取了姚枢的脑袋回来!” 但作为君王,他还是极克制,抬头看向吴潜。 “有证据?” “臣虽不愿信,但确有实证。”吴潜道:“宗文瑞之回函,正在御案上……” 正文 第555章 真亦假 地图已被呈进澄碧殿,李瑕指点着地图,说起蒙古在关陇的战事。 “浑都海已兵出六盘山,会师阿蓝答儿于甘州,与之对峙的是汪惟正;阿速台则兵逼秦川,而刘黑马、史天泽、张柔正围攻阿速台。臣以为,此战之胜负在于巩昌汪家……” 丁大全问道:“为何?” 李瑕一愣,似不知如何回答。 赵昀淡淡道:“史天泽既已扼住潼关,阿速台被三面合围,若不得浑都海支援,必西撤。在这之前,汪惟正若能挡住浑都海,忽必烈可保住京兆府不失。” 李瑕道:“正是此理,陛下圣明。” 诸臣皆道:“陛下圣明。” 赵昀仿佛是回到了端平年间、谋划收复三京之时,显得很是睿智神武。 他指了指李瑕,道:“你说忽必烈处于下风……错了。” “臣愚钝。” “依朕看来,阿里不哥居蛮荒之地,忽必烈若能撑过三五年,凭汉地税赋,可易势也。” “陛下明鉴。” 赵昀摇了摇头,意兴阑珊。 心想反正不论如何做,也改变不了太多。 他能从一介落魄宗室继位,从史弥远手中夺回大权,更化、灭金、北代、抗蒙……从来都不是昏庸。 到如今,倦了。 因此他怠政,因此朝臣总问他“陛下欲为唐明皇耶?” 朝臣们不懂他的疲惫。 此时既明白了忽必烈的处境,赵昀心中已有了定计,已懒得再去多问北面之事。 今夜还忙,还得与宰执们商议太多太多。 赵昀遂又勉励了李瑕两句,最后道:“改日再为你赐宴,退下吧。” “臣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李瑕施了礼,正要告退,忽听又有人道了一句。 “禀陛下,臣亦收到一份李制置使通敌之证据……” ~~ 饶虎臣方才已经感到今夜揭发李瑕的做法,有些冒失了。 李瑕通敌之证据,分明是真的。 真得不能再真了。 但,宗文瑞、蔡拄等人通敌之证据,亦是真的。 三边大将当中,还多少人真的通敌了? 真真假假,通敌之罪太多,反而全像假的。 此事,太荒唐。 但若李瑕所言据实……忽必烈金莲川幕府竟有如此大能耐? 怎不叫大宋满朝公卿汗颜。 好在,今夜有件事让饶虎臣很高兴——陛下终于肯振奋精神了,恢复了当年的英主雄风。 正该如此啊,陛下正该亲自过问边事!而非将朝政丢给丁大全之辈,每日只知歌舞升平。 既然如此,可将证据拿出来,由圣心裁断。 若李瑕真是忠臣良将,此举亦是保李瑕;若其狼子野心,也该让陛下早些察觉。 …… “陛下请看,此为李瑕给张柔的礼书,臣已查实……” 赵昀眼看着饶虎臣捧出那个匣子,打开,开始喋喋不休。 他只感到厌烦。 为何这些臣子永远不明白?臣子的本份是为天子做事,而非给天子找事。 国事本已繁重,他已不耐烦再听饶虎臣一句句分析这满满一匣子旳文书。 李瑕通敌? 李瑕有万般不是,李瑕与忠王有隙、与奸党勾结、年轻无资历却居于高位、事君傲慢无礼……太让人不喜了! 但唯独不会潜通蒙古。 这一点,赵昀能确信。 “请陛下再看这地图,若李瑕联姻高、张,三姓居于西……” “且住。” 赵昀忽然抬手,止住饶虎臣的喋喋不休,转向李瑕。 李瑕连忙施礼,正要开口。 赵昀已问道:“你可明白饶相公之苦心?” 李瑕道:“臣明白,饶相公不等臣告退之后,再拿出这些……是想给臣一个解释的机会,臣可以解释。” “不必了。” 赵昀指了指那匣子,道:“带着,退下。你我君臣相得,朕还不至于中蒙人这等低劣伎俩。” “臣谢陛下隆恩。” “陛下真乃宽弘伟量。”丁大全不由颂赞,道:“明君贤臣,又是一桩青史美谈矣!昔人言魏主焚书,却不知陛下知人善任……” ~~ 饶虎臣愣愣看着李瑕拿着那满匣子的证据退出大殿,心头犹有些不敢相信。 太轻易了。 那般确凿的证据,大逆不道的谋逆之罪,竟就这般? 像是全力一拳挥出,击了个空,他如脱臼了一般不适应。 “陛下,臣以为,至少需让李瑕解释……” “朕用人不疑。”赵昀依旧是那圣主的气魄,道:“去拿下张世俊,严刑审讯,必有收获。” “臣遵旨……” 事实上,若愿意演一个圣主,赵昀十拿九稳。 但近年来,他太累了,懒得再摆姿态给臣下看。 也就是如今,要应付忽必烈的收买人心,只好打起精神来。 至于李瑕是否真有异心?不重要了。 人既然已回了临安,便不需再回蜀领兵。那么,证据是真是假,又何必再查? 眼下这时节,可正该荣养功臣,以示皇恩浩荡。 就这般简单。 心中这念头一转而过,赵昀已开口说起正事。 “杨镇,朕命你接管右领军卫,能做到?” 杨镇还是初次参与这等朝廷大事,正缩在角落,惟恐有人注意到自己,闻言不由身子一颤,慌张跪倒。 “臣,誓死拱卫陛下!” 赵昀看着这感激涕零跪在地上的臣子,眯了眯眼,随口叹道:“人与人呐,最怕有比较。” 贾似道笑了笑,应道:“陛下所言极是,李瑕直呈招降信,与旁人一比,便显得忠心了……” ~~ 一直到深夜,吴潜才出皇宫。 有人迎了上来,低声道:“右相,那蒙古细作死了。” 如古井无波,吴潜淡淡问道:“招了?” “是,北面很快会遣使节南下,他是来先行探路的。” “为何遣使?” “说是朝廷已答应贡纳称臣了……但卑职不明白,贾似道战报上从未提及此事。” “莫传出去。” 轿帘被放了下来。 轿子穿过彻夜灯火通明的杭城大街,转回他租的宅邸,老人颤颤巍巍地下轿,走进了书房。 正在书房中恭候的李昭成连忙起身,执弟子之礼。 “右相。” 吴潜不答,在位置上坐了,长叹一声。 “非瑜不该娶一大理女子,守垣竟也不拦着。” 李昭成低下头,道:“此事,父亲拦不住他。”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何拦不住的?”吴潜不悦,“若非老夫出手,李非瑜此时已在死囚牢。” 李昭成有些为难,但还是道:“二弟说,张家布置不会太快,最多是见他还朝而提前动手,只需右相在天子赐宴时先出手,必可快人一步。” “自负,不知悔改。” 吴潜摇头不已,叹道:“饶宗召也是,方正易欺,差点便要中北人之计,陷陛下至自毁长城之地步。” 如今天子怠政,满朝上下,奸党盘踞。 稍能用事的忠臣,文的不知变通、武的心高气傲,怎不教人忧愁? 李昭成低下头,道:“父亲被荣王党羽捉了,二弟又得罪了丁大全、贾似道……侄儿实是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右相出手相救。” “李非瑜若不是风流成性,沾惹北面世侯之女,岂能有这般祸事?” “但二弟确实忠于大宋社稷,恳请右相明鉴。” 吴潜还是相信李墉之子的忠心。 若非如此,也不会出手相助。 “垂垂老矣,相位不久了啊。去吧,告诉非瑜,老夫要见他一面……” ~~ 赵昀赏赐给李瑕的府邸就在天井坊,地段极好。 向南绕过吴山便是御街,穿过御街便是大内宫城。 向东、向北皆是临安繁华街市。 向西不远,则是西湖。 离贾似道家很近,步行便可到乐丰楼、教坊、风帘楼、临安府……总之是吃喝嫖赌,甚至坐牢都很方便。 唯独一点不好,南面正在起建一个更大的府邸,竟是连夜里也在动工,隐隐有些吵闹。 “大帅。” “阿郎。” 李瑕走过这间雅致的三进落府院,只见严云云迎面走来。 “买了?” “买了十名美婢,已分开安置。” “不许她们互相说话。” “是,已与她们说过规矩,不许问阿郎每夜去了谁屋里。” “衣服给我。” 很快,李瑕换了一身便衣,从侧院围墙跃了下来,汇入了临安的繁华街巷。 他之前在临安待得不算久,但却特意记过临安地形,很快便拐进里仁坊,走进陶家巷。 …… “阿郎到了。” “进堂再说吧。” 杨实一进堂,再次施了一礼,道:“老朽未能办妥事情,陷阿郎至绝地,愧矣。” “聘书拿回来了。”李瑕道:“杨公不必再愧疚。” “太好了!事成了?那其后计划……” “只能说是,破了第一层杀机,但事远远未成,各项计划继续。” “是。” 从赵昀二话不问,让李瑕带走那满匣证据之时。李瑕就知道,这位官家还是想将自己留在临安。 若还有意任自己为蜀帅,绝不可能不查清楚。 眼下不罢免,不过是时机未到而已。 …… “看来,还未找到李墉?” “是。”杨实道:“姜饭派人日夜盯着吴府,从未见到李墉。” 李瑕点点头,道:“请杨公说说这一个多月以来临安情况吧。” “李郎君先见了吴潜,依阿郎吩咐,说了阎党是如何欺骗赵氏,吴潜遂知其相位不久矣,答应了保阿郎一次……” “他看穿了宗文瑞、葵拱等人收到的招降信是我们扮成蒙古人给的?” “不知他是否看穿。”杨实道:“李郎君说,能瞒过便瞒。哪怕瞒不过,他也肯帮我们。” “你们如何布置的?” “我等已收买了宗文瑞府上一名幕僚,让他到右相府检举。” “去检举了?” “去了。” 李瑕回想着吴潜在殿上的说辞,道:“那吴潜已看出来了。” “这,不知有何区别?” “我若骗过吴潜,那是我的本事。而若是他出手帮我把计划补全,恩情越大,他索求的回报便越高……” 正文 第556章 尾巴(为盟主“青龙山王老汉”加更) 马车驰进陶家巷。 李昭成掀帘向后探了一眼。 “李郎君放心,那边有人望风,没有尾巴。” “那就好。” 李昭成这才下了马车,快步走进宅子。 “李节帅到了?” “是,正在堂上与杨公说话。” 李昭成遂快步向堂上走去。 ~~ 龟鹤莆快步赶到堂上,只见贾似道正懒洋洋地倚在太师椅上,与廖莹中说话。 “多年未见过如此拙劣表忠了,简直不堪入眼。” “必是远不如阿郎。” “莫拿他与我比,我待陛下腑腹忠诚。” 龟鹤莆上前,行礼道:“阿郎,查到了,吴潜回府之后,不多时果然有人出来,但跟到杭城大街,跟丢了。” “跟丢了?” “是,几辆马车堵在路上,等我们的人挤过去,人已不见了。” “大半夜的,还这么堵。” 贾似道笑骂了一句,转头向廖莹中问道:“吴潜拿住的,是我们在追杀的两个北人?” “是,只怕他马上要查鄂州之战。” “那便让他去查。”贾似道不以为然,悠悠道:“我贾似道学着童贯,虚报战功,向忽必烈纳贡称臣,诓骗天下,自称击退十万雄兵,我罪不可赦。吴潜若不敢彻查到底,他便是我乖孙。” “看来,吴潜罢相不远矣。” “老东西比丁大全有手段。临到入棺,倒还进益了,从前可是连谢方叔都斗不过。” 廖莹中道:“想必是……老了还想多做些事,愿意变通了。” “想多做些蠢事。”贾似道讥道:“官家亲生子嗣不出,不可能如老东西所愿,绝无一丝一毫之可能。” “太固执了啊。”廖莹中摇头叹息,又道:“如今李瑕亦投了吴潜?” “三姓家奴。”贾似道难得沉思起来,缓缓道:“但不应该,李瑕本不该与吴潜沆瀣一气。他分明知道,事到如今,吴潜只有一条路走了……逼李墉以死陷害忠王。” “李墉一出面,李瑕必死。李瑕绝无与吴潜合作之可能。”廖莹中沉吟道:“但现在,两人真是合作了。” “李瑕将李墉藏了?” “吴潜岂能相信?” 贾似道缓缓问道:“那就是……骗吴潜李墉是被荣王捉了?” 廖莹中不由叹道:“若如此,这一手便有些老辣了,暂将不可能化为可能,抢出一丝间隙,挣出死局。” “他想着回蜀掌兵,与吴潜目的相左,必将有大冲突。” “那接下来,他又要借丁大全的力了?” “呵,三姓家奴。” 廖莹中起身,踱了几步,沉思道:“李瑕抢占先机,自请还朝、自请辞官,吃准了陛下心思,步步为营啊。可惜阿郎便是看穿了他的谋划,却找不到证据揭破他。” 贾似道眼中泛着些许冷意,道:“此子根基太浅,做事太猖獗,已是危机四伏……至于眼下,他不过是渡过了第一劫而已。” “阿郎要出手?” “不必,殿试之后,除丁大全;请立太子,再除吴潜。李瑕借此二人之势太多、瓜葛太深,既是‘阎李丁当’,又是忠王死敌……还敢想蜀帅之位,仅这两场大争便要将他烧个干净。” 廖莹中应道:“学生明白,会继续派人盯着……” ~~ 次日,风帘楼。 “李节帅请用。” 胡真捧起一杯清茶,双手递给李瑕。 李瑕接过,道:“胡妈妈太客气了,我在临安没多少朋友,你算一个。” 胡真低着头,恭敬应道:“奴家不敢当,奴家不过是风尘老鸨,李节帅却是达官贵胄。” 当年,李瑕初次到风帘楼时,还能与胡真谈笑几句。 如今不同了,从县尉到蜀帅,天差地别。 更大的差距在于,连风帘楼的东家,从关德到董宋臣,都已丢了圣心,还不如李瑕能在官家面前说得上话。 胡真不懂这些,但能体会到她的东家也要巴结李节帅。 地位拉开太多,她已不可能在李瑕面前谈笑自若。 “哇,李县尉真了得,人家要是再年轻十多岁,不收钱也想和你好呢……请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这种玩笑话不会再有了。 “既如此,我这个达官贵胄就问一句。”李瑕道:“当初我离开临安时,你说过亲手养大的孩子,会尽力对她好……人呢?” 胡真惶恐,慌忙便跪下来。 “李节帅莫怪,奴家开门做生意,有人来赎安安,势力又大,奴家实在没法拒绝。” “贾似道将人带哪去了?” “只知道不在临安。”胡真道:“奴家派人打听过,近两年半点消息都无,必已不在临安城。” 李瑕又问道:“你还在为董宋臣打听情报?” “是……不过,如今这一行当,只有教坊与风帘楼还是东家产业。其余青楼、画舫、书铺、茶楼、酒肆,多有贾相公产业……” 李瑕默默听着,知道时隔三年再归朝,阎马丁当大势将尽,已远无当年气焰。 胡真跪了一会,小声问道:“李节帅想知道的,奴家都说了。关阁长已恭候多时,能否请节帅相见。” “让关德过来吧。” …… 阁楼上,白面无须旳关德不时扬起他的兰花指,语气又急又气。 “咱们为何混成这样?说来还不都怪李节帅……要不是贵妃娘娘为你谋这‘节帅’二字,失了圣眷,至于吗……” “季惜惜也是良心被狗吃了,咱们教胡妈妈花了多少钱养她?入宫后连盂盆都是金子做的,如今到好。成了对家的人,恩将仇报……” “李节帅,咱们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可莫忘了,当时中伤贾似道的信是谁递的?没了咱们,你斗得过贾似道吗?呸……” “眼下如何撑着?要不是凭阎贵妃多年养育瑞国公主的情份,咱和大官,早死八百回啦……” “丁相?丁相还不得靠咱们帮他说话,但好教李节帅知晓,丁相若要完蛋,不拉着你一起死,他枉生了那张青色面皮……” “总而言之,李节帅要咱们出力,总得想办法先救了阎贵妃……” ~~ 风帘楼一间雅致香闺之中,有歌伎信手拨弦,开口唱起来。 “无谓两眉攒。风雨春寒。池塘小小水漫漫。只为柳花无一点,忘了临安……” 周震炎走进,听着这词,皱了皱眉,向歌伎道:“出去。” “伏灵兄,怎了?”崔向青正听得认真,不免觉得扫兴。 “唱刘辰翁之词,毫无眼力。”周震炎轻呵一声,道:“这风帘楼是越来越不成了。” 崔向青不由诧异,暗想这般好去处,怎就不成了。 这话题聊不下去,他只好给周震炎倒了杯酒,随口问道:“伏灵兄出恭怎么去了这般久?” “遇到一个故人。” “谁?” “李……”周震炎轻呵一声,淡淡道:“唐伯虎。” “此人是谁?有名?” “写过一首歪诗。”周震炎讥笑道:“两三年前传遍临安,你没听说过?” “伏灵兄,我是今岁才入京考恩科的啊。” “行在。临安是‘行在’,你莫总说是‘京城’,让旁人听见,瞧不起你。”周震炎提醒道。 “好吧,行在。”崔向青道:“我就不明白,这行在和京城有何区别,为何一定就得称‘行在’?” “没有为何。”周震炎饮着酒,像是在思忖着什么,眼神渐渐焦燥起来。 “伏灵兄,你约我来,到底有何事?” 周震炎揣着酒杯,问道:“你恩科落榜,打算回当涂?” “那当然,京……行在,吃住实在太贵了,实不相瞒,小弟囊中羞涩,为了赴京赶考,借了不少钱财,万万没想到,竟是不中。” 周震炎摇了摇头,暗道中了才是怪哉。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推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道:“帮我个忙,可好?” 崔向青打开一看,又惊又喜。 “银……银的?” 周震炎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敲着,节奏很乱,问道:“答应了?” “做什么?” 一个瓷瓶又从案上推了过去。 “简单。”周震炎道:“你回了当涂,到我家中,帮我妻子打水到水缸里。” “伏灵兄有妻子?小弟怎不知?” “嗯。”周震炎道:“之后,将这药倒进水缸。” “然后呢?” “然后。”周震炎倾过身子,道:“把尸体丢进大江……” ~~ “统制。” 一个汉子快步到阁楼下,对刘金锁俯耳道:“那人说是来找唐伯虎的。” “咦?他探头探脑,不是在看大帅?” “我凑过去听了,说是看到了一个故人,叫唐伯虎。” 刘金锁皱眉道:“我们这队护卫,有人叫这名字吗?” “没有。” “让老江跟了?” “跟了。我还听到这畜生说,他要杀妻……” 刘金锁听得一愣一愣的,愕然问道:“杀妻?为什么杀妻?” “不知道,可就这样杀,简直……都不知哪来的草包。” “等老江摸清他们住哪,夜里我去摁死他们得了,得和大帅说一声。” 不多时,老江快步回来。 “统制,不敢跟了,那畜生后面吊着尾巴。” “尾巴?”刘金锁挠了挠头,“这草包还能有尾巴?” 正文 第557章 钓鱼 “唐伯虎?” “是,大帅从那边走过来的时候,他就跟着大帅看。” “有何特点?” 刘金锁道:“他长相倒是不得了,要不是听他说要杀妻,我还以为这般人物是哪个皇亲。” 李瑕略有了些印象,一时却回忆不起。 “派人到太学去查。” “好!查到了要不要宰了?” “查到了报我。” 李瑕出了风帘楼,绕过钱王祠,一路到了西湖边,上了一艘画舫。 “大帅放心,船上都是我们的人。” “走吧。” 画舫遂向湖心划去…… ~~ 一艘小船正停在湖心。 “阿郎,他来了。” 说话的船夫正拄着桨立在船头,守着一名正在钓鱼的老者。 老者似乎无心垂钓,懒洋洋地唱着词,已唱到最后几句。 “饮中仙,醉中禅。闲处光阴,赢得日高眠。一品高官人道好,多少事,碎心田?” 小船晃了晃,有人跃到小船上。 老者也不回头,开口道:“倒有些思乡了,许是太久未得如此清闲。还得多谢非瑜,让老夫前来相候。” “右相无心钓鱼,想必还在心忧国事?” “未挂鱼饵,老夫想知道,是否有鱼能‘愿者上钩’?” “饵还是得有,鱼毕竟不是庙里好做慈悲的和尚,岂能甘愿被下箸而食……” ~~ 此时同时,临安城里。 “哟,冰糖葫芦哟!新蘸的!” 叫卖声传入巷子,一群正在玩泥巴的孩子们连忙跑过小巷,站定,盯着街上那卖糖葫芦的小贩发呆。 他们没打算买,就是看看也觉得解馋。 “想不想吃?” 卖糖葫芦的小贩回过头,转动着手里的架子。 “不想,嗯……我吃过糖葫芦,很甜。” “不要钱。”小贩拔下一串糖葫芦,笑道:“你们帮我唱歌,我给你们糖葫芦吃。” “真的吗?!” “真的,但要每天都唱,要是说话不算话,晚上会有蜈蚣咬你们旳。” “好啊!我们说话算话,我阿娘教我要守信。” “来,拿着。我教你们唱……” 好一会儿之后。 有童谣在巷子里响起。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夤缘攀附有百足,若使飞天能食龙。”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 吴潜收起了钓竿,在船舱中坐下,开口说起来。 “当年你下狱时,守垣并非弃你而逃,而是出奔庆元府,请老夫出手救你。他答应老夫所托之事,唯一所求,让老夫庇佑你们。这承诺,老夫未曾忘过,故而,此番愿出手保你。” 李瑕拱手应道:“谢右相恩情。” “未想到,你谍探归来,授官入仕。你能自救,少年英气呐。三年光景,你奋力守蜀,做得很好,着实很好……” 吴潜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但若说,你未吃到饵,虚言也。如此年岁,任帅一方,你呐,是吞了太多饵,肚里藏了太多钩子。人家一钓,便将你钓回临安。” 李瑕道:“右相所言甚是,晚辈起势太快,借势太多,后患太大。该清一清,理一理。” “能作此想,甚好,甚好。”吴潜脸上浮起欣慰的笑意,又道:“老夫去相之日不远矣……” “右相若愿转寰……” “且听老夫说。”吴潜抬了抬手,迟滞了一会,喃喃道:“人老了,一被打断,思绪便乱了啊,方才想到哪了……且说朝中几位重臣吧,皆以为入仕为官,圣眷最重。” 他语速很慢,说着还念叨了一句。 “圣眷,呵呵。” 摇着头笑了笑,他又道:“老夫以为谬矣。官家素来厌恶我这顽夫。淳祐年,整顿楮币,官家叱言‘比王安石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夫遂罢官归乡。其实,归乡也好,种竹筑堂,吟咏自适。然而沿海倭寇猖獗,老夫又起复制置沿江,再到这次蒙虏来犯……” 李瑕明白,吴潜说这些,并非是炫耀政绩。 是真的在传授为官之道。 …… 来临安之前,李瑕收集了很多关于朝廷官员的见闻,在行船时反复查阅。 本是为了打探情报,但他却有一个很深的感触。 李瑕以往有一份傲气,认为凭借后世人的阅历,一定能治理好川蜀。 但认真了解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狂妄到了何等地步。 只说整顿楮币之事。 朝廷纸币大量超发,若让李瑕来处理,无非要将纸币与金银挂钩。 他知道金本位、银本位、信用本位,知道储备金…… 还以为当世唯他一人知道这些道理。 但等真正看到吴潜当时的策章,李瑕才明白,若让自己这个举世无双的大才施手整顿楮币,权力越大、国越早亡。 朝廷根本没有足够的金银兑换民间纸币,一旦放开,才叫民怨沸腾,地崩山摧。 吴潜不知储备金? 除金银之外,吴潜以货品、盐钞、度牒、和籴为储备,他整顿楮币要考虑到达官贵胄、商贾、平民,每个阶层的利益、作用。 要考虑到大宋吏治之腐朽、积弊之深。 朝廷根本不是不知储备金的道理,而是要把一分钱掰成了十份用,维持住这个……既要抵抗强大外虏、又有无数蛀虫蚕食的王朝。 李瑕连这百分之一的成效都做不到。 这事从来都不是把钱币与储备金一挂勾就好。 一挂勾,宋廷根本无力支撑每年庞大的军费,二十年前便亡国了。 打翻重来似乎更简单。但,宋廷能抗蒙二十余年,一个新王朝若不懂治国,能撑几年?就不会再有积弊? 而论治国,李瑕差了吴潜五十年的经验。 多了七百余年的学识? 最怕的就是只懂些皮毛而自诩高明,不知“时弊”二字,为祸之甚,比奸党还深百倍。 这便如写诗词,李瑕能抄几首成诗唬一唬时人,却永不能真与吴潜这个词坛大宗师比。 不是所有事都可如此作比喻,但为官施政是如此。 …… “为官之道,不在于圣眷。”吴潜缓缓道,“官家之所以恶我,因我所忠者,实为大宋社稷,而不止于官家。然官家之所以用我,只因我施政之能……此理,你可明白?” 李瑕应道:“明白,此次回朝,愿学施政之能、为国家尽忠。右相知兵、知政、知经济,饶相公知农,此皆我良师。” “很好,老夫还怕你一心只学贾似道之权谋。”吴潜闭上眼叹道。 “不敢。” “想起方才要说什么了……老夫去相之日不远矣,唯愿定下国本,再无牵挂,你可愿辞官,随老夫归乡读书?” “辜……” 吴潜抬了抬手,示意李瑕不要立即回答。 “先前说过,你吞了太多饵,肚中有太多钩子。老夫可来助你将这些钩子化了,化为学识、为官之道、施政之能。你切莫心忧官位,宦海波涛汹涌,必有沉浮。鲸沉于底,终有一跃而出之时……” 吴潜的声音很苍老,语调很慢。 他知道李瑕如今的处境。 这些话意思是,扳倒忠王,李墉会死,但他愿意保李瑕性命,助李瑕积淀……直到新君登基。 “时日无多矣。” 吴潜又叹了一声,喃喃道:“老夫行将就木,若社稷再有危难,老夫不会再次起复,但,又还能起复……总该有人能保社稷山河,望你能明白此言之意。” 李瑕应道:“晚辈明白,右相一心社稷。” “那何必还称右相?” “贾相公曾劝我科举入仕,他保我于他之后宰执天下。但不知右相之意,与贾相公有何区别?” “因你那点本事,还救不了社稷。” 吴潜道:“老夫也急,风雨飘摇,社稷急待明君良相……然欲速则不达,良相亦需多磨砺。贾似道眼力不差,与老夫所见相同。不同在于,他只给你谋官之能,老夫却盼能教你治世之才。” “我真的很想随右相学治世之才。”李瑕应道:“这确实是肺腑之言,所以想问右相一句,若是我违逆了右相,是否还肯教我?” 吴潜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莫说‘违逆’,这已是老夫唯一能想到的……保全你的办法。” “右相方才也说过,我能自救。” “你太过自负了。” 李瑕站起身,道:“我不会助右相定国本,因右相那‘唯一’的办法,会害的我丢掉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权势。我也不想辞官随右相去沉淀……这话不好听,但我有我的想法。” 吴潜笑了笑,道:“天下人便是想法太多。” “天下人想法太多,我想保持自己的想法。” 李瑕郑重行了一礼,又道:“辜负了右相美意,惭愧,抱歉。” 说完,他转身向画船上攀去。 今日与吴潜终究还是谈崩了。 …… 论权谋、论治国、论用兵之能,李瑕确实比吴潜差了太多太多。 他也自省过,努力消除了自己时不时就冒出头的狂妄,想要谦卑地去学。 但李瑕没丢掉他的自信。 七百年的见识,很多东西他确实只懂皮毛,却依旧让他有了独特的自由意志。 正文 第558章 忠臣逆臣 小船泊在孤山边。 吴潜走上小亭,亭中人便起身行了一礼。 “右相。” “他不答应。”吴潜叹息道:“你认为他是为何?” “定然不是为了保我性命。” 吴潜道:“也许他是出于这份孝心。” “这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他若有孝心,我早便说服他了。” “今日说服不了他,让我感到很惶恐……太惶恐了,如此年轻的一方节镇,眷恋权柄,何必呢?” 吴潜说着,转过头,看向李墉。 “守垣能回答老夫吗?” 李墉有些吃惊于吴潜的眼神,喃喃道:“非瑜一直想成为蜀帅,因……害怕忠王继位,会对他不利。” 吴潜点点头,以示理解。 李墉道:“他确有报国之心,他想抗蒙,想留在川蜀。” “不错,他若没这份心,也打不了那些胜仗。” “他常与人说,志在蜀帅……想要成为吴玠。” “年轻人有志向。”吴潜感慨道,“他若有此想法,必是想将你护在川蜀、保你安危,那你又何必回来?” “因我答应过右相。” “你不诚。”吴潜叹息,道:“有时,我也盼着你莫再回来,你不回来,我无可奈何,那事罢了便是,我不必两相为难,你亦能保全性命,不是吗?” 李墉沉默下来。 吴潜道:“说吧,你瞒不过我。” 李墉犹豫了一会。 有一件事,他心里很清楚…… 一直以来并非是吴潜逼他出面作证,而是荣王已逼得他家破人亡,只有吴潜在帮他。 他得出面作证才能扳倒荣王忠王父子,哪怕自己死了也能保全家人。 此时吴潜问了,李墉只好坦诚道:“荣王、忠王父子必杀我,非瑜保不了我,他连自己都难保。” 吴潜道:“那孩子很自信,他觉得他任蜀帅了,保得了你了。” “他确实很自信。”李墉道:“这三年,他做了太多旁人做不到之事,我离他最近,看得最清楚……他天资绝伦,简直不像我儿子,我生不出这般出众的儿子。” “但你还是认为,他保不住自己?” 李墉苦笑道,“他天资再出色,却还不配为蜀帅。” 吴潜问道:“何以见得?” “不够老辣,差得远。便说用兵吧,他胜的很多,可其实……我却能察觉到,他用兵实则……稚嫩。” 李墉沉吟道:“这感觉很怪,他对兵法理解很深、领悟很快,每每能着眼于大处,但有些地方却很生疏。有将帅之谋,却不熟于担任将帅。” “太年轻?” “是。譬如布防汉中,右相认为是扼守所有蜀道妥,还是集兵仙人关更妥?” 吴潜点点头,明白了李墉的意思。 吴玠、曹友闻守蜀时,都集兵仙人关,一则不容易被敌人各个击破,二则粮草供应方便,三则随时能集重兵与敌交战。 毋庸置疑,吴玠、曹友闻远比李瑕老辣得多。 “守垣之意,非瑜天资有余,而阅历太浅?” “是。”李墉道:“说到施政,更是一言难尽。入汉中,当先修水利不假,但他花费大量财力物力修复山河堰,实则汉中并无人口可开垦那许多田地,简直毫不懂调度。他治理地方,实可称是一塌糊涂。然而他又每有精妙之策,可谓天赋极高。” 吴潜道:“依旧是那句话,天才太甚、阅历太浅。” “若有三五年,他或可称良帅。” “三五年,已让人叹为观止……老夫二十四岁时,才刚登科入仕。” 李墉道:“非瑜能服人,若离他近了,能因他惊才绝艳而折服。然则蜀中官员众多,尤其是文官,心里多不服他,归根结底,根基太浅。” 话到这里,李墉又道:“故而,我想让他跟随右相几年。” 吴潜道:“你我相交多年,直说了吧……李瑕并无吴玠之忠诚,若情势所迫,他或可能成为吴曦。你再如何说他有‘报国之心’,无用,不仅是我,贾似道,甚至是官家,皆有所察觉。” 李墉吃了一惊,问道:“察觉?察觉何事?” 吴潜道:“若政局稳固,容李瑕三五年光景扎根川蜀,如他所愿,拥兵自重,便是忠王继位也不敢轻易动他。官家很清楚这点,因此一旦起念立忠王,必除李瑕。你看得透了,担心他反了,身死族灭?” 李墉道:“我认为……忠王与李家既不能两立,只有扳倒他,唯一的方法便是由我证明他并非官家亲侄。如此,官家必杀我,也会坏了非瑜三年心血。故而请右相庇佑他,等新君即位。只要君臣相得,非瑜可有吴玠之忠。” 吴潜道:“他不愿走这条活路。” “这是唯一的活路。” 李墉思来想去,这办法确实是李瑕唯一的活路。 除非,李瑕能得到官家的信任。 但这几乎不可能,官家只要想立忠王,绝不可能相信李瑕的忠心。 那还能如何做? 李墉思考着李瑕的处事作风,心头突然跳出一个念头……杀了忠王? 不行。 一旦杀忠王,官家都不用猜便知凶手是谁,李家更是逃不脱被灭门抄家旳命运。 顺着这思路继续往后一推算,李墉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其后,又摇了摇头。 这是最不可能的结果,李瑕承担不起后患,且没有那个实力。 并非是说没有做那件事的实力,而是没有收拾局面的实力,完全没有。 …… 李墉抬起头,看向吴潜,张了张嘴。 吴潜低声道:“想明白了?故而,我很惶恐……” ~~ “大帅,我们停在市泊司的船要不要去看一下?” 刘金锁四下回望了一眼,见西湖浩渺,周围没有旁人,便如此问了一句。 李瑕道:“你太在意那些船了,我说过,你不要慌。” “我可没慌。”刘金锁道:“我是觉得,那些东西……” 他挠了挠头,不知如何说。 李瑕道:“希望那些东西,我们用不到吧。” “带都带了,用用也可以。”刘金锁道:“大帅,我真的不慌。” “最好是用不到。”李瑕低声道,“吴潜若不帮忙,我收拾不了局面。” 今日这场会面,吴潜说出了他的目的,但李瑕没有说任何目的。 李瑕是来试探的。 他已试探得非常清楚了……吴潜想扳倒忠王,但没有一丝想要拥立之功的心思。 这才是李瑕拒绝吴潜提议的根本原因。 哪怕他再敬佩这些纯粹的忠臣,但彼此的立场天然就站在对立面。 ~~ 今日枢密院忙得不可开交。 因吴潜称病告了假、丁大全去安排殿试,不少公务都堆到贾似道案头。 一直到入了夜,贾似道才回到府邸,似乎心情颇好…… “宗文瑞、蔡拄已调任,蒙古内乱之事将随邸报递至各方将领手中。说来好笑,这一通忙,也不知是在应付北面谍探,还是因为有人煽风点火。” 贾似道又召来廖莹中,开口这般说了一句,启了话题。 “说说,那煽风点火之人今日做了何事?” 廖莹中应道:“李瑕明面上去风帘楼作乐,但该是见了关德。之后上了西湖画舫,在湖上呆了近两个时辰。” “先联络了丁大全,又见了吴潜,他还真是闲不住。” “湖面太阔,不曾探到他是否见了吴潜。” 贾似道断言道:“老东西何时因病耽误过公事?他赏识李瑕,却不知那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狠。” “阿郎似乎有些过于关注李瑕了。”廖莹中低声提醒道。 贾似道轻笑一声,道:“我偏要看他在临安四处找帮手,而无人能帮他。” 廖莹中道:“少见阿郎如此有怨念。” 贾似道摇了摇头,问道:“丁青皮那边有何消息?” 廖莹中道:“他给周震炎泄了考题。” “呵。” “阎马丁当,大势已去,丁青皮只能出此下策,他是铁了心扶周震炎为新科状元了,大宋开国以来,还从未有状元肯当驸马,以陛下对瑞国公主之宠爱,确也只有最英俊的状元郎能让陛下满意。” “呵。” 贾似道愈发讥嘲。 大宋对外戚控制严苛,驸马不能参政,连和亲朋好友的私人来往都要避嫌,清心寡欲、无所事事。 状元郎这种才俊,却是前程似锦,官途无量,要哪样的娇娃美眷没有?自是从未有状元想尚公主。 丁青皮却能想出这种馊主意,弄个假状元来。 廖莹中道:“驸马若是丁青皮党羽,或可使瑞国公主成婚后能如阎妃一般,为丁党取争圣眷。此事,阿郎不信也得信了。” 贾似道冷笑道:“我没想到他能这般蠢,这般大胆。也能在左相之位上坐到现在,我竟未能一次扳倒他,实平生大耻。” “还查到,周震炎在家中已有妻室,但此子风流,少对人言。” “三十余岁的英俊书生,岂能无妻室?丁青皮不查清楚?” “他找不出旁的人选,既要相貌非凡,又能对他言听计从,一时难找。”廖莹中道:“另还有一件,周震炎已雇人杀妻。” “呵。” 贾似道眼中杀意浮过,又笑了笑。 “童谣放出去了?” “放了,吴潜若敢再掺和立储之事,自会应此谶言。” 贾似道点点头,挥手让廖莹中退下。 他拿起一个蛐蛐罐子把玩着,对着那蛐蛐兀自念叨了一句。 “丁大全、吴潜?我将任独相……你暗算我之时,就没想过这点吗?” 正文 第559章 阎李丁当 两日后,天井房,凌家桥边。 阁楼的窗子被推开,四五个女子探出头向外看去。 “来了吗?” “没呢,但与你,李节帅真就住那边,这两日的辰时三刻,我都看他过去了,再等等。” “他去哪呀?敢追着看他吗?我好想看死他。” “可不敢,那几个恶汉护卫吓死人了……” “来了!来了!” “咦,李节帅旁边那是谁?” “杨家郎君,贵胄子弟呢。你忘了?中秋时皮庙场蹴鞠大会,他夺了魁。临安城里,谁不知他?” “杨镇。” “是他呀?他蹴鞠好有风采。” “我好爱看这两个俊郎君一起走。” “欸,你不是排了个临安俊郎谱吗。李节帅若排第一,杨郎君可排第几?” “三十八,我叫他杨三十八郎……另外,李节帅在我这只排第二了。” “又有更俊的?” “嘻……我又觉得周震炎更俊些。” “啧啧,你不会是……” “到这个,明日便是殿试,去看吗……” ~~ 对面的楼阁中,两名汉子正透过窗缝向外看着。 “那群女人是哪家探子?” “秀异社。” “吵死了……走吧,跟上。” 两个汉子下了楼,跟了李瑕、杨镇一段路,待拐过长街,又有别的人接替。 他们遂回到世彩堂,将见到的情报了。 “辰时一刻,杨镇到李瑕府上,辰时三刻左右,二人一起出门,往乐丰楼用饭……” “继续探。” 坐在那的掌柜提笔记下。 随后越来越多的消息送来,汇总过后,送到了寥莹中的手里。 入了夜,贾似道回府,聊过几件更重要之事后,才问起李瑕。 “明日,周震炎便成状元郎,我们已布置妥当……” “便如此安排。李瑕今日做了何事?” “……” “杨镇?这两人如何混在一起的?” “昨夜戌时,李瑕从风帘楼出来,到青瓦子吃宵食,巧遇了杨镇,两个不知聊了什么,今日一早杨镇便来找了李瑕。” 贾似道摇头道:“不是巧遇,李瑕从不吃宵食,他就是去找杨镇的……官家换了右领军卫将军,杨镇这个挂职的勋官得要为陛下探知军心是否有所摆动。他做不了,正好李瑕这个知兵事的送上门。” 廖莹中道:“是,今日二人出门后,先至乐丰楼吃了早食,一道去了右领军卫营地,待了一个时辰。” “禁卫驻地,李瑕敢擅入。”贾似道轻呵一声。 “这……我倒是没想到这点。”廖莹中道:“从右领军卫出来后,他们去了钱塘教场蹴鞠。” “蹴鞠?”贾似道摇头,“官家托杨镇以要事,还不改旧日习气,扶不起的纨绔。” 廖莹中道:“杨镇,他将每日早上听曲的工夫用来公办,足矣。表面上看,倒有几分阿郎之风采。” “呵。若看表面有用,周震炎亦有李瑕之风采。”贾似道不屑。 “蹴鞠整整半日,他们去……” “白打还是蹴盖?” “蹴盖,与齐云社那班人玩的,李瑕颇有天赋,踢中风流眼七次。但他们还是输了,杨镇吃了齐云社球头三鞭子,脸上抹了白。” 贾似道笑笑,道:“改日找他玩玩……继续吧。” “之后,他们到湖景苑吃茶,我们的人事先藏进暗室,打听到了些对话。” 廖莹中话到此处,拿出一张纸,递给贾似道。 贾似道扫了一眼。 “李瑕在打听当年杨太后之事?呵,若非杨太后二十余年前崩,倒可保一保他……” 话到这里,贾似道忽然想到了什么,隐隐约约的。 杨太后是宁宗皇帝的皇后,并非官家生母。 宁宗皇帝驾崩后,正是她一手联合史弥远,在宗室之中挑选当今官家,稳固宗庙。 而杨太后一死,除了官家的生母慈宪夫人全氏,以及荣王、忠王,其它任何宗室都没有权力。 为何吴潜想废忠王极难? 因宗室毫无权力支持他,缺的就是杨太后这样一位人物。 李瑕也缺这样一个有权力保他的人物…… 想到这里,贾似道摇了摇头。 没用的,杨太后已死二十余年,李瑕找不到第二个杨太后。 打听这些旧情,只是与杨镇随口闲聊吗? 贾似道想着这些,道:“继续吧,之后李瑕又做了什么?” “戌时一刻,他与杨镇道别之后,独自去了风帘楼。”廖莹中道:“但在戌时三刻,关德也去了风帘楼。之后,关德派人去了丁青皮府邸。” “了什么?” “打听不到。”廖莹中道:“正在试着安排人混入风帘楼,但很难。” “李瑕出来了?” “还在风帘楼。”廖莹中又道:“但丁青皮在戌时四刻,派人送了整整三辆马车的箱子到李瑕府邸。” 贾似道支起身,喃喃道:“吴潜这种大忠臣,肯保李瑕的命,但不可能保李瑕的官,老东西连自己的官都保不住。故而,只有丁青皮能帮李瑕,李瑕亦要救丁青皮,阎李丁当……阎李丁当……查到没有?阎妃、董宋臣在做什么呢?” “宫内的消息还未传来,我们的人还得找机会出宫。” 贾似道踱了两步,喃喃道:“丁青皮无能,但李瑕已在帮他出谋划策。” “那……” “无妨,李瑕不是我的对手,救不了丁青皮。明日一起除掉便是,尽快联络宫内线报……” ~~ 九月初八。 凡有恩科,皆在八月开考,中榜后还有一场殿试。 殿试一般在次年二月举行,但丁大全以今岁收复汉中,朝廷一直在选派官员过去,朝中出现了大量缺额为由,提议将殿试挪到重阳节前一天。 殿试只考策论,在一天内考完。 换言之,今日又会出现一批进士,包括一个状元郎。 贾似道从头到尾都不插手这场科考,以枢密院公务繁杂为由,自留在公房中。 坐了大半日,估算着时间快到了,他起身,拿起一个鞠球,颠起球来。 贾似道技巧高超,那鞠球在他脚上、肩上、膝上滚过,不停跳动。 终于。 “恩相,宫内消息到了。”廖莹中快步赶来,道:“李瑕昨夜让关德送了一方锦帕入宫给了阎妃。之后,董宋臣又亲自出宫给李瑕递了一次消息。” 贾似道一脚将球踢开,问道:“李瑕给的帕子呢?” “还在阎妃处。” “他们有勾结,证据确凿了。”贾似道又问道:“昨夜丁青皮给李瑕送了什么?” “还在查,但必是重物。今早,丁青皮出门前,李瑕派人去了一趟丁府,不知了什么。” “阎李丁当,沆瀣一气,欲与我扳手腕……却不知留下证据,让我一次斗倒这四人。” 贾似道着,踱了几步,又问道:“证据还在我们手上?” “帮丁青皮递考题之人、帮周震炎写策论之人,俱已拿下;与周震炎通奸的几个妇人,皆已派人盯着……” “很好。”贾似道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名次该定了。” 果然。 很快,消息已到。 “恩相,陛下已在临轩唱名……状元就是周震炎!” 贾似道“呵”了一声,眼中闪过些讥意。 大宋状元,随意拎出几个,冯京、黄裳、邹应龙、吴潜、留梦炎、闻云孙……哪一个不是才华横溢,必能名留青史。 周震炎? 科举取才,国之重事!后世青史评述陛下,己未科状元是靠舞弊得来,绕不开了。 陛下文治之功,已因丁大全而蒙污。 ~~ 下一刻,屋外又响起了通报声。 “恩相!周震炎被皇后娘娘派人带往澄碧殿了。” “什么?” 贾似道难得错愕了一下。 他与皇后有所合作,但绝不至于提前告诉皇后自己知道丁大全的谋划。 没想到丁大全动作却是这般快。 一旦皇后把驸马人选定下,官家为了面子,只怕不会再追究科场舞弊案。 “我该入宫了,群玉准备好证据。” “是……” 贾似道转身便出了公房。 迎面却见龟鹤莆风尘仆仆地赶过来。 “阿郎,出事了。” “。” “崔向青……便是答应帮周震炎杀妻之人,走到半路,被人劫下,我们派去跟着的三人也不见了,只留下几滩血迹。” 贾似道倏然转过头,走了两步。 “李瑕出手了,他竟能知道我的计划?他回临安不过三四日,如何得知的?” “小人不知。” 贾似道不悦,问道:“周震炎的妻氏呢?” “小人已命人快马至当涂,押他妻子至临安,今夜便能到。” 这一耽误,越来越多消息传来。 “恩相,我们的人被丁府那些爪牙打了……” “清楚。”贾似道喝道:“谁被打了?” “盯着周震炎那些奸妇的人。” “再派人过去。” “是……”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多得厉害,贾似道已意识到李瑕又想抢占先手。 他想了想,冷笑一声,拨开这些手下,自往前走去。 廖莹中会意,忙道:“是,这是在临安地界,李瑕绝非我们的对手。” 贾似道头也不回,语气从容自信,道:“今夜之前,把证据呈上来。” “是,阿郎放心,这一局输不了……” 正文 第560章 眼光 澄碧殿。 谢道清坐在上首,扫了眼前的新科状元郎一眼,对其相貌极是满意。 她知道官家的心思,瑞国公主马上要十六岁了,该出嫁了,自然得挑一个最好的夫婿。 官家认为别的臣子们拘泥于陈规旧俗,遂将挑选驸马之事交给最知他心意的丁大全。 丁大全并未让人失望,竟选出了这个周震炎。 谢道清已看了抄录过来的策论,周震炎文章极好,洋洋洒洒,引经据典,才华横溢。 如此才华、相貌,又是新科状元,还愿意放弃仕途尚配公主……谢道清越看,越是点头不已。 “状元郎多大年岁?” “回皇后,生时年三十又二。” 谢道清微微一愣,沉吟片刻,问道:“三旬中第,亦是青年才俊,状元郎可曾娶妻?” 周震炎行礼道:“生读书太用功,因而耽误了娶亲。” “好,好……” 谢道清又问了许多,转头看向后面的屏风,才发现那边许久未有动静,不免疑惑。 她让人带周震炎出宫,亲自往屏风后一看,却只有一名宫人站在那手足无措的样子。 “公主呢?” “禀皇后,奴婢不知,公主只看……看了一眼便走了。” 谢道清讶然,暗道周震炎那般相貌,哪个女儿家能不动心。 她不由又摇了摇头。 贾妃这个女儿,便是被官家宠坏了,不开窍的。 “去请公主来。” “禀皇后,公主…………” “。” “公主,别再叫她过来了,‘没意思死了’……” ~~ “贾相公请,御驾才从大庆殿出来,现在正在水堂,让贾相公一人过去觐见。瑞国公主也在,莫带外臣……” 贾似道指了指远处,向手下两名官员使个眼色,让他们去打探消息。 万一陛下已定下驸马人选,便得保证消息不会传出宫去,还有反悔的机会。 一路穿过宫阙楼阁,他有些担心慢了一步,真给外甥女选了那般驸马,弄巧成拙…… 才到水堂,正见公主的仪驾出来。 “咦,舅舅,你请爹爹答应让你带我捶丸蹴鞠斗蛐蛐嘛!” 贾似道笑了笑,上前行了一礼。 “臣见过瑞国公主……玩的事不着急,臣听,陛下在为公主选婿?” “是啊,皇后还那人多俊,我反正看不出,一见他便觉得烦,皇后就是想烦死我……嗯……” 话到这里,赵衿长长地“嗯”了一声,最后道:“总之我不答应。” 贾似道长舒一口气,笑得更自在。 “眼光好,真聪明。” “是吧?” 舅甥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狡黠。 “臣还要觐见陛下。” “那好吧,舅舅啊……算了,下次再吧,要来找我玩啊。” 贾似道行礼送了瑞国公主的仪驾,连忙步入水堂,只见赵昀正在看着什么。 “臣见过陛下,有一紧要之事,臣听今科殿试,有人泄了试题。” “是吗?”赵昀问道:“此事你是如何得知?” “今日临安府拿到一书生与人通奸,细审之下,却发现此人身上带着一张纸稿,正与今日策论表题相同……” 赵昀忽打断了贾似道的话,问道:“你是今日得知此事?” “是,方才临安府……” 贾似道话到一半,心里突然一颤。 一瞬间,他灵光一闪,已明白了一件事…… ~~ 廖莹中在宫城外踱步良久,终于见贾似道出宫。 “阿郎。” “上了轿子再吧。”贾似道笑了笑,颇显脱洒。 廖莹中遂松了一口气,引着贾似道上了大轿。 “已把证据送往临安府,方才看到皇城司有几队人出宫了……阿郎赢了?” “赢了。” 贾似道点了点头,却又道:“但也输了。” 廖莹中一愣,脸色的笑意渐渐有些凝滞。 “丁青皮完了。”贾似道喃喃道,“终于将这个奸邪扳倒……相位已是我囊中之物。” “那……” “但,我也输了,没能除掉李瑕、阎妃、董宋臣。” 贾似道转过头,看着廖莹中,有些懊恼。 “他们并非要救丁大全,而是,踩着丁大全重新爬上来……” ~~ 受厘殿。 阎容低着头,努力收敛着她嘴角的那一抹得意的笑容。 很快,她换上一抹哀愁的神情,缓缓在地上跪倒,看着那个君王的身影走到近前。 “臣妾拜见陛下。” “你好大的胆子,朕命你闭门思过,你竟还敢勾结外臣。” “臣妾有罪。” 两行清泪从阎容那美艳的脸下滑落,她哭道:“请陛下赐臣妾死罪……” “够了,休要在朕面前惺惺作态,朕未赐你死吗?伱胆敢不喝朕的毒酒,哄着公主保你,死有余辜。” “臣妾死不足惜……呜呜……死不足惜……” 阎容大哭不已。 “但臣妾不想带着陛下的误会去死……陛下臣妾留着季惜惜是为了……为了‘假皇嗣’,臣妾怎么敢?给臣妾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不胆子,臣妾根本……想都想不到这种事……不过是妒忌她……好妒忌她,想杀了她,可臣妾又哪有杀过人……” “够了,朕问你,为何还敢勾结外臣?” 阎容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 “臣妾入宫那年……贾贵妃才走不久,陛下把瑞国公主将给臣妾抚养……陛下,只信得过臣妾……” 一边,眼泪还在滚滚而下。 她仿佛是水做的一般。 “臣妾巴不得去死,免得在这冷宫受罪……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这孩子……她不谙世事,不知世人能有多坏……她要选夫婿,臣妾怎能不提心吊胆?臣妾只是想到有人敢对她一句重话都心疼得要死……” 话到这里,阎容动情地喊道:“我这辈子,就这一个孩子啊!就是死了,我也要知道她嫁了什么人才能安心……” 她了很久。 她第一次牵起赵衿的手,赵衿以前是如何讨厌她…… 赵昀转过头,极难得的,眼中浮起一愧疚之色。 他知道,这辈子虽能当得了一个好皇帝,却没当好一个丈夫,今日,又没能当一个好父亲…… 一方锦帕缓缓飘落在阎容面前。 那上面有几行字 ----“周震炎雇友杀妻……” 阎容只看了一眼,重重磕了个头。 “臣妾认罪。丁大全派人告诉臣妾,他想选周震炎作驸马,希望臣妾服瑞国公主……臣妾不放心,暗命关德出宫让李瑕去打听周震炎……臣妾操纵宫闱,结交外臣,罪无可赦,请陛下赐死……只求陛下,驸马人选万万多加筛查……” 赵昀没话,转身往外走去。 阎容跪着前面爬了两步。 “请陛下再赐毒酒,臣妾不敢违逆。” “朕没有让你死。” 赵昀头也不回,又吩咐了一句。 “去把公主接回受厘殿……” ~~ 廖莹中愕然看着贾似道,喃喃道:“阿郎,我们的人……在李瑕手里啊。” “嗯。” “崔向青、我们派去当涂的人、周震炎之妻、今日因为斗殴被顺天府拿下的人……他们全都可以证明,证明阿郎你很早就知道丁大全选了这样一个货色……” 贾似道点点头,道:“这才是李瑕对我出的招,他做这些,不是要保丁大全,是在算计我。” “陛下已经知道阿郎你……” “我唯一的软肋便在于太聪明。我太聪明,太早看透一切。李瑕一次一次,次次对付我皆是在陛下面前状告我‘知情不告’,我唯一的软肋,唯一的罪,会让我失了圣眷。” “但还能挽回,人还在李瑕手上,只要李瑕没有把人证递给陛下,阿郎还能与陛下……之前只是猜测。”廖莹中道:“得尽快,若把李瑕手里那些人证杀了,或与他谈……” 贾似道竟还在笑,反问道:“他进益很快吧?” “皆是阿郎教他的。眼下当务之急……” “急什么?李瑕要的是利益,又不是玉石俱焚。他人在哪?” 廖莹中一愣,掀开轿帘,低声问一句。 马上便有人跑过长街。 不一会儿,轿外有人道:“阿郎,李瑕在府中……” “府中?” “是,他来求见阿郎,管家已让他在客堂相候。” 贾似道叹息一声。 “派人去趟仙居县,把唐安安接回临安……” 正文 第561章 为官(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9/21) 入夜,选德殿。 赵昀坐在御榻上,闭目养神了一会,有些不耐烦地“啧”一声。 又要换相了。 这是最费心神的政务之一。 即位以来,宰相流水一般地换,叫人疲惫不堪。 史弥远、郑清之、乔行简、崔与之、李宗勉、史嵩之、范钟、杜范、游侣、赵葵、谢方叔、吴潜、董槐、程元凤、丁大全…… 权臣、庸臣、刚臣、直臣、佞臣,就没有一个能让人满意。 就没有一个人既合心意,又能将国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且还能只对天子忠心耿耿。 贾似道? 贾似道很聪明,但连在冷宫之中的阎贵妃都能查到的事,这么聪明的贾似道却看不出? 他似乎,每每敢把天子当作筹码以谋私利? 当时李瑕那封信或不是意在陷害贾似道,而是看出了这一点? 得仔细查证,有证据方好判断…… 终于,赵昀开口,问道:“近来所有弹劾丁大全的奏折找出来了?” “禀陛下,三日内宫中四百七十一封奏折中,共有三份弹劾丁相,皆在此处。” 赵昀看了前两份,见又是弹劾丁大全“蒙蔽上听”云云,不悦地丢在一旁。 拿起最后一份奏折,他看了一眼,问道:“这封奏折何时到的?” “昨夜送进宫,今早时摆在选德殿,陛下正准备去殿试,未曾御阅。” 赵昀又不悦地“啧”了一声,喃喃道:“临轩唱名,状元都定了,还有何用?” 话虽这般,这奏折已在殿试之前就已送来了,没看到,也无甚可的。 赵昀扫了眼身边的内侍,始终觉得不合心意。 “召董宋臣来随侍。” “奴婢领旨。” 如此吩咐过,他才继续看手中的奏折。 “四川安抚制置使李瑕,奏曰,国家求贤,以科举为重,臣近闻太诸生私议于巷,左相丁大全假手科场、会元周震炎文不副实,殿试未入场,策论表题已传于其手。兹事体大,恳请陛下彻查,罢丁大全……” ~~ 贾府。 明亮的烛光当中,贾似道指了指李瑕,摇头道:“不是像你这般弹劾的啊,谏台御史才闻风奏事,你见过哪个大臣是亲自上场的?” “没关系,明日大朝会,将会当廷宣读我的奏章。” 贾似道身子一仰,靠在椅子上,有些嫌弃,道:“官,非如你这般当,不留余地。” “没关系。”李瑕道:“陛下知道我是孤臣,背叛了丁党,以后任何一个派系都不会容我。谏台也没有我的人,我只能亲自出面弹劾丁大全。” “呵。” 贾似道耸了耸肩,讥道:“你以为这般,陛下便能信重你?” 李瑕问道:“不能吗?” “你以为阎妃再得了势,成了你的靠山,你就能重新得权?” “不能吗?” “伱不懂圣眷。”贾似道笑道,“用你为蜀帅,是因当时战火未歇,是因你们欺骗陛下将有子嗣。如今呢?” “战还可以打,陛下还能有子嗣。”李瑕问道:“贾相公,你敢断言陛下不会有子嗣吗?” “我不敢。” 贾似道懒得与李瑕做口头之争,他指了指李瑕,道:“你真不懂当官。” “确实如此。” 贾似道微微一叹,道:“你求我,你才能活。” 李瑕道:“眼下似乎是贾相公有把柄在我手上?” “小把柄,我不在乎。”贾似道敲了敲案上的酒壶,道:“陛下想用我为相,我好用,这点你改变不了。但我与你的,是肺腑之言。” 他给李瑕斟了杯酒。 “没毒,放心喝……我知你为何叛我,开诚布公吧。陛下已打算立忠王为太子,我教你如何活命。你先把你那该死的爹藏好,我会向荣王保证,不会有任何人出面造谣忠王身世。 我还会与忠王‘殿下不能杀李瑕,有人造谣李氏王妃给黄夫人下了药,这是在诽谤殿下之资才,实则殿下聪慧绝伦,当然不是被药害过。杀了李瑕,世人更会相信谣言啊’。” 贾似道到这里,摊开双手,又道:“你看,我能保你的命。前提是,你来求我,并证明是吴潜一直在陷害忠王。” 李瑕道:“不够吧?我把李墉藏起来不够,我最好杀了他,让荣王相信我的忠诚。” 贾似道笑了笑,叹息一声。 李瑕又道:“贾相公一句话能让忠王不杀我?我不信,便是我信了,你一句话也能杀我。” “我很赏识你,还指望着你成为我的门生,不杀你。” “姑且信你吧,然后呢?” “蜀帅之位,你保不住。”贾似道摇头道:“你以为有兵权能保命?却不知天下兵权在谁手里,陛下手里,陛下如何掌天下兵?枢密院。你信不信,我一封调令,你手中之兵皆杀你?你手中真正能调派的只剩……三千之数。” 李瑕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 贾似道算得不错,他如今有把握完全掌握的私兵,确实是三千余人左右……不包括昭通、威宁。 “枢密院、宰执,才是掌天下兵权者。”贾似道又感慨一声,“为官当作史弥远啊,而只有我,能成为另一个史弥远,且做得比他还要好,吴潜?不行。” 李瑕点点头,应道:“吴潜确实做不了史弥远。” “至于你,以为蜀帅是何大官?不过是个差遣……知道何谓‘差遣’吗?” 李瑕摇头,道:“知道一些,但不够透彻。” “呵,为官三年,这都搞不清。” 贾似道抿着酒,随意且自若的样子。 “为官有几种,官、职、差遣,还有勋、爵。 勋、爵无甚好,勋是荫补,你没有;爵,你是‘开国伯’,陛下酬劳你的虚衔,四品官,用来给你涨俸禄的…… 先‘官’吧,有阶官与散官,你是‘镇西军节度使’,这便是你的阶官,武阶。哦,且还是虚职。 何谓虚职? 你空有节度使之名,而无实际节镇。旧时节度使有地方之军、政、财权,然而你的节镇在何处?陇西? 这也是给你加的虚衔,只是让你比麾下将领的武阶高。 …… 再‘职’,有馆职与贴职,你无职。因你未曾科举入仕,不能入馆阁、不能涉猎文籍、不能应对时策。 那,不知国家大事,往后如何能入枢密院,如何宰执天下?故而‘宰相须用读书人’是也。 …… 到‘差遣’,这方是落在实处的,你是‘四川安抚制置使’,管四川民生、兵力。 权很大?是。 但差遣无品无阶,是常撤换的。 你为何要眷恋蜀帅之位? 差遣本就不由你,由陛下、由枢密院、由宰执,今日差遣你到四川,明日差遣你回来,理所当然。 大宋开国以来,便无人能不应差。” 李瑕道:“很冗杂。” “可知为何要如此?”贾似道反问道,“方便朝廷调派,若要用你这个毫无资历的年轻人,也能给你派个差遣,哪怕你比蒲择之品阶差个三五品,是谓灵活变通。” 他倾了倾身子,语气加重了几分。 “但,灵活变通派给你的差遣,你注定保不住。放弃你那些天真的想法,我会给你谋一个你有资格待着的位置。” 李瑕道:“我还没求贾相公原谅。” “你不会当官,先着好好当官,扎下根基。”贾似道缓缓道,“否则,你每次在刀尖上走,次次凭运气,早晚死无葬身之地……此为我对你,最好的金玉良言。” 李瑕始终没有喝贾似道的酒。 他把酒杯放下,道:“受益匪浅,但我们该谈正事了。” “呵。” “我手上有几个人。”李瑕道:“他们能证明,贾相公很聪明,很早就知道丁大全是如何欺瞒陛下……” “知道了。” 李瑕点点头,道:“唐安安,完完整整地交给我。” 贾似道又笑。 因为不出他所料,他早便估算好了李瑕能在这场交易里有多少筹码来兑。 他总是能猜到李瑕想要什么…… 一声轻响,贾似道举杯在李瑕杯子上一碰。 “无论如何,明日先看丁青皮罢相。” “好。” “白眼狼,你每次都背叛恩主。” “今夜贾相公了很多金玉良言,我也想告诉贾相公一句……万莫总将交易当作施恩,否则容易被自负遮了眼。” ~~ 是夜,临安街巷依旧繁华。 有孩童唱着歌谣跑过。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李昭成听着这歌声,回头看了一眼,神情闪过些忧虑。 他快步穿过小巷,等了一会,待随行的汉子示意已经甩掉了身后的尾巴,才快步进了吴潜的府邸…… 书房中,吴潜正埋首案牍,抬首见到李昭成,微叹了一声。 也不知在叹何事。 “右相,二弟让我转告,事成,右相可安排人明日朝会之上除掉丁大全,这些是证据……” 李昭成话到这里,犹豫了一会,才吐出后面那句让他极为不自在话…… “二弟还,此前,右相出手相护之恩,两清了。” 吴潜问道:“他为国除奸,只为报恩情耶?” 李昭成低下头,轻声道:“右相出手相护,不也是为国保全忠良吗?” “是啊。” “对了,方才我过来时,听到市井多有……” 吴潜抬了抬手,道:“此番任相,能收拾丁党,老夫已去一桩大心愿矣。” “右相……” 吴潜打断道:“可找到守垣了?” 李昭成摇头,叹了一口气,道:“不知荣王将父亲押到了何处。” 吴潜点点头,道:“守垣在荣王手上,让人投鼠忌器呐。” “那,国本之事,不如另寻良法,如何?” 吴潜点点头,道:“丁党去势,还有党羽要清除,须多安排忠直之士补缺,做完了这些事……再谈罢。你放心,老夫会尽力相救守垣。” “如此,多谢右相。” “去吧……” 吴潜看着李昭成的身影退出去,又想到李瑕所言的“两清”,不由又叹息一声。 “好自为之吧……” ~~ “丁大全奸回险狡,狠毒贪残,箝天下之口、笼天下之财……” “丁大全鬼蜮之资,穿窬之行,引用凶恶,陷害忠良,遏塞言路,浊乱朝纲……” 很快,消息传出,一个个御史开始奋笔疾书。 他们都明白,失去了圣眷的丁大全,不过是条人人喊打的青皮狗,且已与死狗无异。 ~~ “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 同一个夜里,因伏阙上书、状告丁大全而被流放到建昌军州的陈宜中,正在望着荒凉的远山低吟。 他想到好友刘芾当时留下的诗,苦笑着,心中对世道多了份不同的体悟。 刚则易折。 陈宜中并不知道,在临安,他的命运已再次转折…… 正文 第562章 宗室 夜里从贾府出来,李瑕回府睡了一觉,在四更天起来,换了一身隆重朝服,往大内宫城走去。 今日要开大朝会。 天色未亮,灰蒙蒙一片,御街上已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 “哇。”刘金锁不停转着头,感慨道:“官真的好多……” 临安内城,也就是小小一个钱塘县,官眷便挤了四十余万人,当然多。 可以,只需把在朝官员拉出来组成一支大军,人数上已可胜过蒙哥的大军。 挤过御街,李瑕看时间还早,先到漏院里看了一眼,见人太多,没他这种武阶官员歇脚之处,干脆又退出来,往丽正门前排队。 他虽在闭目养神,但挺拔笔直,姿仪出众,很快引起了旁人注意。 “咦,这般年岁的四品伯爵……敢问阁下高名?” 李瑕回过头,只见是旁边文官队列中,一个红袍官员正抚须相问。 “劳阁下相问,高名不敢当。李瑕,李非瑜。” “赵与訔,字仲父。” 听到这个表字,李瑕沉默了一下。 赵与訔年纪在四十五六岁模样,气度文雅,颇有风骨,挂着笑意通了姓名,自我介绍道:“中奉大夫、户部侍郎,兼知临安府。” “原是府尹当面,失礼了。”李瑕连忙拱手行了一礼。 李瑕其实知道这赵与訔,大宋宗室。 因为他近来多在暗中打听宗室人物,以备与忠王抗衡。 之所以对赵与訔有印象,因为听过赵与訔有个儿子……大书法家赵孟頫。 但这赵与訔,一看就不行。 赵与訔与当今官家同一辈,都是太祖皇帝赵匡胤的十世孙。 但,官家是燕王赵德昭之后,赵与訔则是秦王赵德芳之后。 差得太远了,从九世祖开始就分了岔。 论血脉,排在赵与訔之前的宗室还有数百人。 “非瑜出身嘉兴李家?” “是,李家迁居嘉兴百余年。”李瑕应道,这事他知道的不多,曾听李昭成过一点。 赵与訔点点头,又问道:“敢问裕斋公是非瑜何人?” “是晚辈伯祖父。” 李瑕知道,裕斋公指的便是李仁本,李家家主,李墉的伯父。 因赵与訔不称官名、只称字号,这是在私叙,李瑕也只好执晚辈之礼。他不太喜欢这种应答。 “那你我之间还沾着亲。”赵与訔脸上含笑更浓,却又带着些悲惋之色,叹道:“亡妻李氏,是裕斋公之族中侄女,亡妻唤裕斋公‘伯长’,她与令尊亦是族中姐弟……” 李瑕倒是第一次听这事。 他只知道李仁本嫁了长女给荣王赵与芮,引了满门祸事。却不知李家原来还有远亲,嫁了宗室赵与訔。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大宋宗室多得是。 赵与訔已是宗室末枝,秦王的九世孙,荫补了一个司户参军,地位很低,比当今官家继位前还不如。 他如今能任到四品高官,靠的确实是个人才干。 宋朝这种养宗室的办法,似乎好过许多别的朝代…… 总之,赵与訔当年娶李家族女,门当户对。 “遥想当年,先荣王妃初嫁时,我亦在场,与令尊有一面之缘……没想到,荣王与李家闹到这份上。” 赵与訔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李瑕听得明白,赵与訔这是在表明立场----我看不上荣王赵与芮。 赵与訔似乎误会了什么,把李瑕当作是吴潜的人。 或者是,有意试探李瑕的态度…… 这话怎么答都不好,李瑕干脆不答。 赵与訔笑了笑,又问道:“非瑜还未二十吧?可曾婚配?” “已有婚配,娶了蜀中高氏女子。” 赵与訔微微一愣,有些惋惜。 其后,宫中鼓声响起,宫门缓缓打开,朝会已然开始了…… ~~ 李瑕穿过宫阙楼台,进到大殿站定,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事情。 他意识到,自己对李家的了解太少了。 李家曾是书香门第。 当时,家主李仁本颇有才名,但不愿为官,赋诗曰:“金带重,紫袍宽,到头不似羽衣间。君王若许供香火,神武门前早挂冠。” 只这诗,可看出李家底蕴。 李家多有族女嫁赵宋宗室,门庭显赫不上,比不了谢、贾、杨几家,但也算不差。 官家赵昀继位时,皇弟赵与芮封荣王,赵与芮相当于从平民一跃为天潢贵胄。 所以,赵与芮娶李家嫡长女,其实是为了借一借李家的声望。 随李家长女陪嫁的侍婢,有一人名叫黄定喜,勾搭了赵与芮,怀了孕。 李家长女给黄定喜赐了份堕药,没堕成,导致赵禥出生时,神智有缺陷。 多年间,这事一直都不算什么,也没多少人知道。 直到官家赵昀打算在宗室中收一个嗣子。 当时,李仁本与一批朝臣坚决反对官家选择赵禥。 公心有没有不谈,只李仁本的门户私计,因为当时李氏王妃已逝世多年,赵与芮也有了继王妃。而黄定喜这个儿子,与李家已毫无恩情、只剩仇隙。 赵禥生母卑贱、智力残缺的消息,正是李仁本帮助证实、且散播出去的。 之后,嘉兴遭了盗贼,盗贼杀入李家,李仁本身死,李家族灭。剩下当时在余杭任官的李墉,以及幸免于难的李昭成。 至此,反对赵禥之声偃旗息鼓,赵禥从荣王之子,成了官家之子,受封忠王。 一剂堕胎药已成灭家之仇…… 而这些年,李墉能活下来,显然是受到了一批朝臣的庇护。 那么依照李墉的想法,是不是只有斗倒了赵禥,换一个宗室,才有活路? …… 想到这里,李瑕忽然灵光一闪。 他稍转头,瞥了瞥站在另一列的临安知府赵与訔。 站在李墉的角度来想。 若扶持一个宗室…… 比如,打个不太可能的比方,就比如这赵与訔。 赵与訔有十个儿子、十四个女儿,且他深负才干、家教极好,把儿子都教导得很好。 这十个儿子随便挑一个给官家当嗣子,必定都比赵禥好。 于大宋社稷如何有益且不谈。 从李墉的门户私计而言,赵与訔的亡妻也是李家族女。 赵与訔的十个儿子中,有五个儿子都是其李氏亡妻所出…… 当然,这是个比方。赵与訔还远远不够格,知临安府只是个“差遣”,临安知府几乎是一年换一个。 且,吴潜势力之中,远不止一个李墉,与宗室有联姻的人太多了。 宗室中,排在赵与訔前面的也太多。 但这就是吴潜“鲸沉于底,终有一跃之时”的意思。 那,这其实也是李墉的意思。 …… 李瑕发现,低估了李墉。 本以为李墉是怀着满腔傻里傻气的报恩之心,是要逃到临安玉石俱焚,毁自己心血的。 现在看来,李墉心里有自己的计较。 本以为吴潜若已找到李墉,会立即发作,扳倒忠王赵禥。 不是的。 人家二十二岁中状元,当了一辈子的官。要易储,还能连易了储之后如何收拾局面的后手也不先布置好? 那么,“李墉被荣王捉了”这种辞,以吴潜的水平,只怕不会信。 为何不问? 极有可能,李墉已见到吴潜。 吴潜出手保他李瑕,根本就不是被骗了。 而是打算借他李瑕的力。 西湖上的一场谈话,吴潜虽没服他,但还没放弃…… 再推算,今日赵与訔忽然搭话,根本就不是凑巧。 赵与訔也有心思。 这人是吴潜一系,但不是吴潜的最佳选择,排在济王血脉之后,排在光宗、孝宗皇帝血脉之后。 但,赵与訔想得到吴潜的支持,帮吴潜服李瑕。 今日的寒暄,细想起来,那些亲切笑语,原来只有两个字---- “帮我。” 怎么帮?还是牺牲李墉一人,伪证忠王赵禥不是官家亲侄。 而正是他赵与訔服了李瑕,让李瑕愿意受吴潜庇护,于是李墉安排完儿子,心甘情愿出面。 赵与訔既出了力气,吴相公是否也该劝劝官家,反正都是大宋宗室亲戚,不论血脉近些远些,该挑个懂事、孝顺、聪明的孩子,以保全宗庙为重…… 希望再渺茫,赵与訔也想为儿子们试试。 …… 同时,这也是吴潜在初次没能服李瑕之后,又加上了一个筹码。 “官家不信任你,忠王要杀你。我们避一避,不谋一时,而谋国本。来看看,适合为储君人选的都有谁,赵知府家中四郎赵孟颂如何?他家教好、人品好,他生母是你家族姑、他父亲人很好……” 李瑕动心吗? 有一点。 但他还是没有忘记,吴潜做的这一切,根本上还是在守护着这赵家社稷。 他向吴潜瞥去,只见那个垂垂老矣的右相正站在文官队列前面,像是睡着了一般,其身如枯木,却还在为这赵家社稷苦苦支撑…… ~~ 一直走神到这里,朝会上礼乐已停。 “众爱卿,谁有本可奏?” “臣李瑕,有事启奏……” 李瑕双手捧着笏,出列。 他要当众弹劾丁大全。 这其实是他得到来参加朝会的消息时就安排好的,要他把之前的那份奏章背出来。 事实上,就连丁大全要怎么处置,官家与枢密院重臣们都已经连夜商议好了。 朝会,从来不是用来会议政事的,不过是再过一遍流程,诏示圣意。 没多大意思。 …… 知临安府赵与訔高声念着他彻夜审查出的证据。 然则,赵与訔的心思并不在朝会、不在丁大全,而在朝会前的小小偶遇。 这些赤紫高官,哪个还肯多看一眼丁大全? 个个都已经在布局下一场纷争…… 正文 第563章 朝会 “臣……乞……乞骸骨……” “陛下!丁大全该罢免,而非请辞,臣请陛下圣裁!” 随着这悲呼、怒叱,大殿上不少臣子都看向站在一边那个,已表现得事不关己的李瑕。 李瑕才回朝不过五六日,竟扳倒了丁相? 自谢方叔之后,这已是栽在他手上的又一个左相。 但也有人看得透彻,丁大全实则并非是李瑕扳倒的。 本质上,是吴潜、贾似道联手斗倒了丁大全…… 丁大全为何选周震炎这种货色为驸马,出这种愚不可及的招术?为何只手遮天的丁大全连周震炎有妻室都查不到? 因为吴潜一任相,丁党党羽一直都在大举失势。 在朝政上,右相吴潜紧紧压制住左相丁大全。 这是才能之差距,无法弥补。 …… 旁人只看到吴潜起复后,常做的一件事便是请官家罢免丁大全。 他太刚直,惹陛下不快,这不假。 但,吴潜的每一次弹劾,其实是在表明他的态度----陛下便是不罢免丁大全,臣也要对付丁党党羽。 作为右相,他做得到。 可以,吴潜并非全然是愚忠,而是尽到了宰执的职责,也保持了臣子的分寸。 等到赵昀真打算罢免丁大全,就会发现,原来吴潜已经把很多重要官职安排好、或备好了补缺的名单。 但赵昀还是厌恶吴潜,因为吴潜这做法太刚、太直。 自诩忠于社稷,罔顾君上之威! 而就是因吴潜这么做了,故而今日丁大全罢相,国事能不误;故而贾似道一直丁党“大势已去”。 丁大全会的,只有请来圣眷,罢免吴潜。 于是,贾似道出手,毁丁大全之圣眷。 以吴潜之能、贾似道之谋,二人若肯合力是如何? 比如,贾似道移镇九江,一夜之间稳固江西与两淮之防御时,其粮草、兵力等等一系列的后勤,全靠吴潜在朝中调度。 便是忽必烈见了,也断言无法速胜,从而退兵。 贾似道的权谋,能弥补吴潜的刚则易折; 吴潜的才能,能弥补贾似道的好高骛远。 丁大全,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只不过是,他们做到了最后一步时,被李瑕抢先了一步…… ~~ “诏谕,降丁大全为中奉大夫,迁任南康军四练使……” “臣……领旨,谢圣恩!” 丁大全缓缓跪倒在地,高举双手。 当众提出的罪证,并不是他选了个周震炎来欺瞒官家。而是科场舞弊、淮西之败、侵占民田、贪权受贿……他的罪证罄竹难书。 这些罪证,不是第一次被提出来,他始终屹立不倒。 但今日不同,他失了圣眷…… 丁大全知道,再挣扎也无用了,只希望能保住一条性命。 朝廷不杀士大夫,名义上,他依旧是官。 不过,朝廷虽不杀他,世上却有太多人想杀他了…… 承了旨意,丁大全转头,怨毒地看了李瑕一眼。 因李瑕曾让关德告诉他“贾似道已握住了周震炎的把柄,丁相选周震炎为驸马,危矣。李瑕有办法抹掉这些把柄,但需要钱……” 金银已送过去了。 但没想到李瑕竟是反戈一击。 此时回头一眼,既是怨恨,也是威胁----“保住我的命,否则你也休想好过。” ~~ 李瑕看到了丁大全的眼神。 他不在乎。 在官家眼里,他李瑕就算有点贪财,也无妨。 只所以要丁大全银子,为的是给贾似道造成“李瑕与丁大全同谋了”的假象,使贾似道陷入误区,不能立即想到李瑕会先行检举丁大全。 抢出一个时间差。 然后,把贾似道布置了很久的功劳抢过来……送给阎妃。 只能送给阎妃,否则李瑕根本没有调查周震炎的理由。 这件事对李瑕而言,损人不利己。 由他检举丁大全毫无好处,只会使赵昀生恶,使他成为众矢之的。 原本李瑕还有很多计划需要丁大全的帮忙。 若有可能,他是想救一救丁大全的,可惜其人太奸又太蠢。 在贾似道、吴潜的合力之下,他救不了丁大全。 既然如此,干脆除了以绝后患,同时帮阎妃复起,引为援助。 至于那些贾似道的把柄,李瑕一开始就不打算交给赵昀。 因为,损人害己。 就算证明了贾似道明是引而不发等官家吃亏,也伤不了贾似道的根本,只会激怒对方。 不如做场交易。 做了交易,贾似道顺利拜相,便会转身去对付吴潜,李瑕与阎妃则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官场上,有利则合。 争权夺势,只讲利益。 ~~ 李瑕还在这场周旋之中,对权谋之术有所进益。 原本他只能算是将帅,现在已开始补足政治上的不足。 因为,他的志向不仅是将帅、政客,他要全面。 不能因为觉得“党争内斗真是太肮脏了”就躲开。 农夫要种地尚且要淌粪肥,那要保护万万农夫的地,一点脏水都不想碰怎行。 要立事,不能怯,不能怯于斗争。 若不如人,那便,权谋、施政,补足短板。 短板补上之后,哪怕还不如人,其它的长处才有机会押上来。 只会权谋,最多只能成为史弥远; 只会施政,最多只能成为文彦博; 只会打仗,最多只能成为张浚; 只会造枪,最多只能成为陈规。 因为这是宋朝。 贾似道的那番话,确实是肺腑之言。 宋朝之官制,能让李瑕想做的事业,难上许许多多倍。 以官、职来恩养,安文臣武将之心,地方官全是“差遣”,则使臣子无久镇地方之名义。 谋逆难,起义更难,没办法在两股势力间存活。 所以历史的进程是等到一百年后,一个王朝已腐朽、且没有外敌,才能有人改换天地。 因此贾似道才天下之权在枢密院,他要在宰执之位上只手护山河。 他看得很透彻,可称得上当世聪明绝顶之人。 吴潜亦然,只是比贾似道刚直太多。 ~~ 李瑕远没有他们聪明,李瑕自认为强处是他并非当世之人。 他有很多先进于当世的想法,民生、科技,但都需要太长的时间去实现。 直到出现一个拐点,即势力大到让朝廷不敢轻易动。 否则在势力才冒头,才有一点点威胁时,必会被抹杀。 因为,宋朝的整个框架就是天然防造反的。 所以需要权谋。 权谋不宜过甚,但不能没有。 它是把保护伞,李瑕需要用它来保护还在成长中的谋逆势力。 这才是他临安之行所要做的。 他不断告诫自己,这次来的目的是到权谋,然后用权谋把保护伞撑起来,而不是把一切砸烂、玉石俱焚。 所以,李瑕想要的上策,确实还是要赢得皇帝的信重。 目前为此,上策各项计划,有成功的、有在进行的、也有失败的。 已躲过了张家的离间计、已助阎妃起势成为他的援助; 与吴潜、贾似道还在接洽,争取他们继续支持他为蜀帅; 但丁大全没了,所有需要丁党帮忙的后继计划全都要调整。 …… 整场乏闷的朝会,李瑕便是在想着这些东西。 “冤枉啊!冤枉啊……” 突然听到有人大喊,李瑕回过神来,转头看去,此时才发现,原来周震炎这个新科状元也在朝会上。 “诏谕,褫夺周震炎状元头衔,降至四甲末名,任崖州司户参军……领旨谢恩。” 这是流放了。 李瑕回想起贾似道之前眼中浮起杀意,知道周震炎肯定活不到崖州。 他有些无聊地想到……姜饭的那个临安社团的什么排名,第一名是自己的了。 再转头一看,贾似道正与龙椅上的官家对视了一眼,还点了点头。 嗯,更活不成了。 公主哪是好娶的…… ~~ 好不容易散了朝会。 李瑕正随着人潮往丽正门而去,头上的官翅半点不晃,步履稳当得像当了好多年大臣。 忽听有尖细的声音响起。 “李节帅留步。” 李瑕回过头看着,施礼道:“原来是孙阁长。” 孙安极诧异,喜道:“李节帅竟还记得奴婢?” 李瑕指了指腰间一块玉佩,应道:“不敢忘。” 孙安脸上笑意更浓。 “陛下,前番赐宴李节帅,因国事搅了,安排阎贵妃再行操办,那便请李节帅明夜入宫,澄碧殿赴宴。” 一句话,要传达的消息已传达到了。 李瑕于是拱手道:“臣领旨。” …… 之后,李瑕才出丽正门,却又遇到赵与訔。 “今日喜识非瑜这般俊才,一道吃早食如何?” “只恐耽误了知府公务。” “无妨,无妨。” “那,恭敬不如从命……” 李瑕知道,自己与赵与訔这一道走,又要更得罪赵与芮。 但又如何?深仇大恨早早都结下…… 正文 第564章 积怨(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0/21) 荣王府。 “不久前,皇兄命丁大全为忠王择妃。”赵与芮缓缓开口道,“定的是临安府判官顾砮的女儿。” 叶梦鼎抚须沉吟,道:“顾砮是丁大全之党羽……今日朝会,丁大全罢相矣。” 赵与芮道:“请叶公来,正是为此事。” “顾砮之女,不宜为忠王妃。” “但已行过聘了。” 叶梦鼎道:“荣王且放心,朝臣必会反对忠王娶顾氏。” “我担心的是……”赵与芮搓着手道,“忠王既已是皇兄之子,我本不该多管他的婚事……” 赵与芮是嫌自己插不上手。 官家嗣子的婚事,当然由官家说的算。 但,朝臣也能管。 叶梦鼎遂问道:“可有适宜人选?” 赵与芮道:“我表兄全昭孙,官知岳州,去岁任期已满,携家还朝,过潭州时正遇阿术之蒙军,表兄中了一箭,不多久便离世。他儿女众多,其中九女儿正与忠王年岁相仿……” 叶梦鼎已明白了。 这代表着,官家生母慈宪夫人对忠王的支持。 与其让忠王迎娶别的大臣选出来的女子,不如就娶了慈宪夫人的侄孙女,亲上加亲。 还有,是荣王不希望忠王受朝臣的摆弄,又因他名义上无权干涉送出去的儿子,于是想借助母族全氏来控制忠王…… “全家这位女儿,当时可是随着全知州在潭州?” “是。” “无恙否?” “无恙。” 叶梦鼎叹息一声,缓缓道:“阿术兵一路而上,破诸城,唯有潭州未破。彼时,潭州百姓见天有祥云,道是有祥瑞庇护……许是应在全家女儿头上?” 赵与芮颌首不已,道:“叶公高见。” “朝臣们可上奏,全氏女儿随父往返江湖,倍尝险阻,贤良淑德,可为忠王妃。” “多谢叶公。” 叶梦鼎低声又道:“彼时,陛下召见,必问全知州死于国难之事,她只须答……亡父虽苦,湖淮百姓更苦。” 赵与芮得了这个交代,面露喜色,又问道:“事成矣?” 这问旳,其实是立太子之事。 “忠王乃陛下之子,立为太子,法理应当。” 叶梦鼎正色应了一句,认为荣王不必过于谋划,以免如戚戚小人。 “荣王,老夫不便多留,这便告辞了。” …… 出了荣王府,迅速上了轿子,叶梦鼎叹息一声。 他已五十九岁了,素有匡扶天下之志,可惜至今还无缘中枢。 只因才华高绝,而被任为忠王之师。 若忠王能立为太子…… 叶梦鼎思及至此,又想到他这年岁,也不知还能否熬到宰执。 让人既觉踌躇满志,又觉遗憾。 ~~ 叶梦鼎走后,赵与芮也是叹息一声。 两名幕僚从偏堂走了进来。 “叶公没提。”赵与芮道,“羞于开口啊。” “荣王,这总归是好事。” “是好事。”赵与芮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是好事……” 他一向都知道赵禥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不,连德行都一模一样。 还未成亲,就搞大了侍婢的肚子。 “好事虽是好事,只怕吴潜等人又要反对皇兄定国本了。” “禀荣王,说到吴潜,方才学生收到消息,散朝之后,赵与訔与李瑕一道在御街的茶铺吃了早食。” 赵与芮一听,有些许愠怒,轻骂了一声,道:“赵与訔?八杆子打不着的旁支,与他有何干系,也敢上窜下跳。” “正是如此。” “他们说了什么?” ~~ “晚辈听说,忠王极为好色?” 御街上的早食铺子必然会有很多耳目。 李瑕知道这点。 但与赵与訔在二楼雅座坐下之后,他还是把话题引到了赵禥身上。 李瑕道:“晚辈还听说,忠王夜御女婢十余人,白日不肯读书,只饮酒作乐,差点气昏了官家。” 赵与訔放下筷子,不易察觉地,有丝为难之色从眼中闪过。 他接触李瑕,想要循序渐进地了解对方。 但一场朝会之后,李瑕似乎将他看穿了,开口就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说赵禥的不是。 总不能是脑子不好。 “此事如何说呢……” 赵与訔颇为难,缓缓道:“官家子嗣单薄,忠王作为官家嗣子,为宗室开枝散叶,应当的,应当的。” “忠王果然忠孝。”李瑕又问道:“据传他身子不太好,出生起便手足无力,七岁方能言,如此尽忠,让我等臣下深为忧虑……” “拦住他!” “保护大帅……” “嘭!” 一声重响在楼梯上响起。 赵与訔转头看去,只见李瑕的一名护卫正将一个汉子砸下楼梯。 那汉子爬起身,手便往腰间摸去,竟是拔出一把单刀,又扑了上来。 “刘金锁,你莫伤了人。”李瑕朗声道,“此处是御街,临安知府正在此,若伤了人,我也保不了你。” 刘金锁哈哈大笑,一脚又将那汉子踹飞出去。 很快,一队御前军士卒已迅速赶到。 “哪个不开眼的敢在御街斗殴?!” “效用恕罪,小人不过是看这粗汉不顺眼,你看他身上的花绣,真他娘碍眼。” “……” 食铺下面一阵喧闹,坐在二楼的两个官员却都很平静。 赵与訔脸色不变,却是摇了摇头。 他知道,自己结交李瑕的意图,已被这年轻人看穿了。 另外,李瑕这种作派,哪天被人当街捅死了也不稀奇。 “我公务还忙,这便去府衙了。”赵与訔道。 李瑕起身,道:“恭送知府。” “不必送了。” “见谅。” 李瑕拱拱手,终于坦诚地又说了一句。 “阁下想与我说何事,我或许是猜到了。但某些事……便像今日。无人想杀阁下,却有人随时会捅我刀子。” 李瑕指了指案上的早食,又道:“故而,我实在不能像阁下这般悠闲饮茶。” 这也是他想对吴潜说的。 赵与訔一愣,之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非瑜少年锐气啊,今日吃饱了,改日再聚。” “知府慢走……” ~~ 这是一场朝会后的早午食,朝堂上因丁党失势忙得一塌糊涂。 李瑕却很闲,至少明面上要摆出很闲的样子。 但好在临安城里多的是闲人。 半个时辰之后,李瑕就与杨镇一起去了教场蹴鞠。 又惜败给了齐云社,但李瑕蹴鞠技艺大涨,出了些风头。 …… 傍晚时分,他们走在回程的路上,到了路口,李瑕抬手一指,道:“你府邸在那边,再会。” “到非瑜府上用饭。”杨镇脚步不停,问道:“听说非瑜一封奏书扳倒了丁青皮?” “不是,是御使们上了数十份奏书。” 杨镇道:“我还听说,今早有丁党的手下在御街刺杀你?” “嗯?那人供招的?” “不是,御前军押到半路,让人逃了,查到是丁青皮的人。” “好吧。”李瑕反问道:“所以定藩打算带这十个蹴鞠高手保护我?” 杨镇得意道:“好歹也是禁卫,谁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闹事?” 李瑕抬头看了一眼巷边的楼阁,一个窗台上,显出高年丰的半张脸。 “无妨的,那些人杀不了我,生气了,冲动了而已。” “嘿,丁青皮任左相时尚未……” 杨镇话到一半,忽听前方又人喊了一句。 “杨定藩,哈,你又输了?” 此时他们才走到李瑕府邸外,转头一看,只见一行衣着富贵之人从南边街道过来。 其中一个趾高气昂的年轻人冲杨镇喊了一句。 “诗文你不会,蹴鞠你也一般,你还能做什么?” 很是奚落的语气。 李瑕认得对方。 他曾被对方的手下人砍了五刀…… ~~ “真晦气。” 杨镇低声嘟囔了一句,皱了皱眉,很不高兴。 他是杨太后侄孙,在这临安城少有人敢惹他。 但总有地位比他高的纨绔,比如慈宪夫人的侄孙。 杨太后都死二十余年了,慈宪夫人却还在,且还是当今官家之生母。 但杨镇却不愿输了气势,仰首道:“全固世,你休招惹我,好狗不挡道。” “鸟嘴,有本事你往前试试。”全永坚冷笑一声,目光却看着李瑕。 全永坚自然还认得李瑕。 当年,李瑕正是在他手底下逃了,然后靠上阎贵妃,逃到川蜀任官。 现今李瑕再回来,竟已然是蜀帅,与当年地位天差地别了。 全永坚不能再在明面上对付李瑕。 因此他挑衅杨镇。 纨绔子弟间斗殴没什么,但有人不小心给李瑕划了一刀…… 同样是勋贵,全永坚比杨镇有心计得多,他身边这些人看似只是随从。却有好几个技击高手,袖子里藏了刀,刀上已抹了毒。 ~~ “来啊,我怕你?” “来,你上前来。” “怕你?只要说好莫告状,打得你哭爹喊娘,倒街卧巷……” 杨镇还在叫嚣。 李瑕却已感到有些无聊。 因为,荣王还不够重视他,三年前让全永坚来杀他,确实只差一点。 但都已经过去三年了,纨绔们闭眼、睁眼,什么都没做,而李瑕的三年,却是天翻地覆。 “刘金锁,赶了。” “是!大帅!” 刘金锁应了,拿出一枚响箭,以火折子点燃。 “咻”的一声大响。 很快,急促的脚步声就从东面响起。 数十名川蜀将士径直从李瑕府中杀出来。 ~~ “哇!” 南面不远处是吴山,山腰处,一座正在修建的宅邸中,有人爬上楼阁,赞叹了一句。 “快看!那边有人在打架,好有趣。” “吓跑了,那是全家的人?” “有趣有趣,不过打得太快了,望风而逃啊……那人便是李瑕么?好嚣张,好讨厌啊。” “讨厌?不错,确实讨厌。真聪明,好眼力。” “舅舅,我们去教训教训他们,既然都穿着蹴鞠服,便与他们打一场!定个赌注呗,输了抹白泥,每人再挨二十鞭子。” “不行……” “那我再想個别的赌注。” “并非说赌注不行,是蹴鞠不行,看过了府邸便回吧。” “我都半年没蹴鞠了!哼。舅舅怕输不成?我可听那女人说过,舅舅真的输他太多次了。” “呵。” 正文 第565章 邀约 临安城太小,不适合为国都,这是赵氏南渡之后已说了一百二十年的事。 大内宫城被挤在最西南方向的凤凰山东麓,使得吴山成为了临安城最好的地段。 吴山左带钱塘,右瞰西湖,居于宫城与市井之间,是整个内城比较中心的地带。 山高不过三百尺,上山不累,又仍然有凌空之感,可尽揽临安城之江、山、湖、巷陌。 官家赵昀赐给李瑕的宅子便在吴山东麓,虽不大,但寸土寸金。 这是厚赏,连宰相都没有的福泽,是为犒赏李瑕收复汉中、呈书表忠之功。 今日之前荣王一直没对李瑕动手,也是因为官家对李瑕这份优容厚待。 若杀李瑕,便是不给官家颜面。 该等忠王被立为太子,或者继位再谈…… 但,今日李瑕太过份了,简直是与李仁本一模一样的德性。 所以全永坚来了。 代表着天子之生母全氏的态度。 他来一趟,不论能否杀李瑕,至少在御赐的宅子前教训李瑕一顿,宣明——忠王不容污蔑。 “敢与忠王为敌者,掂量掂量!” 李瑕也表明了态度。 蜀地带来的骄兵悍将,只一轮冲锋,直接告诉整个临安城他的立场。 “我就与忠王为敌了。” 这不是一场斗殴,这是一场对话。 …… 这些,杨镇看不懂。 杨镇以为李瑕是在给他出头。 他以为全永坚与自己一样,就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 他还以为今日就是一场勋贵子弟之间普普通通的争执。 “方才还敢叫嚣,一转眼吓得屁滚尿流……哈哈,全大衙内,有本事你回来啊!”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不该送我回来的。” 杨镇还在笑,摆手道:“有何打紧?我岂怕他?又非第一天与他作对,涂脂抹粉的男凹之辈。” 两人说着这些,正要进门,便见隔壁那间深宅大院里有一队人出来。 “李节帅有礼了。” “穆效用升官了?恭喜。” 李瑕认得对方,是贾似道麾下一个叫穆庚的军官。之前他躲在提刑司,正是穆庚负责守卫。 “难为李节帅还记得小人。”穆庚拱拱手,指了指对面那大宅,道:“恩相就在此间,请李节帅移步一叙……” ~~ 李瑕知道贾似道不会动手杀自己。 荣王气急败坏,贾似道却不会这般,得顾着官家的心意。 他与杨镇依旧穿着那蹴鞠服,穿过一重院落,又穿过一重院落…… 楼台都已建成,富丽堂皇,正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前院的大池塘还在开掘,假山亦未砌好。 到处可见有人在移栽花木…… 吴山这寸土寸金之地,能圈出这样一块地建造如此府邸,却不知要花费多少? 一路上了观景台,只见贾似道正坐在那饮茶,看着账本。 “见过贾相公。”李瑕如见了老友一般,随意一拱手,问道:“丁大全才罢相,贾相公却有好闲心?” “吴潜想要的那些官位,给他便是。” 贾似道讥笑一声,指了指远处在建的戏台,又道:“此处本由丁青皮督造,如今,烂差事落在我头上了。” “哦,那贾相公太辛苦了。” “看那,你的府邸以及那片宅院本该圈进来。可惜,官家为了赏赐你,此事作罢了。” “陛下之隆恩,臣无以为报。” “拙劣。”贾似道啐骂一声。 李瑕不以为意放下手,道:“我在汉中时,曾屡次上书请朝廷功赏将士,但不知……” “丁大全贪了。”贾似道将手里的账册轻摔在案上,淡淡道:“今日查账,发现缺了二十余万贯,又不知这笔钱到了何处?” “总不会是在我家。”李瑕随口道。 “那是在我家不成?对了,你今日太过招摇……” 贾似道话到一半,忽有一个宫娥从后面的亭台中跑出来。 “贾相公,敢问蹴鞠赛定好了没有?公主要生气了。” 贾似道无奈,转头向李瑕、杨镇,吩咐道:“明日陪我一起蹴鞠。” 他抬手一指,指向不远处的蹴鞠场。 李瑕道:“怕不凑巧,明夜须至宫中赴宴。” “赛过一场,我带你一道入宫便是。” 李瑕正待回答,忽感到杨镇拉了拉自己。 贾似道眼尖,已见到这一幕,淡淡道:“想说悄悄话便过去说。” 杨镇甚是尴尬,忙行礼道:“不敢……” “呵,去商量好了。”贾似道自低头看账本。 杨镇连忙行了一礼,拉着李瑕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别答应,此处是瑞国公主府。” “我知道。” 李瑕已到临安六七日,自不会连邻居是谁都没查。 杨镇道:“听说瑞国公主正在选婿,你我又如此英俊潇洒,此事大有奚跷……万一被选上,前程毁了不谈,你我家中那许多美婢又如何安置?一辈子守着一人,啧啧……总之万莫答应,万莫答应。” “定藩去拒绝贾相公便是。” “我如何敢说……” 私语到这里,忽听得后面有人说了一句。 “公主不宜出面。” “既是李节帅与表兄到我府中,该尽地主之宜才是。” 端庄平和的声音响起。 李瑕、杨镇转头看去,一群宫娥已扶着步辇从后面的亭阁出来。 那步辇上围着纱帘,一瞥之间,只见一衣着华贵的女子坐在上面。 杨镇不敢多看,或许是不敢被公主看到,连忙低下头行礼。 李瑕已有妻室,不似这般杨镇这般害怕,只拱了拱手。 “见过瑞国公主。” “免礼,此地并非大内,不须拘礼。” 步辇上的端国公主让人看不清面容,但姿仪极佳,又道:“李节帅与我既是近邻,万莫客气,杨家表兄则更不必见外。” “是。” “难得秋高气爽,因见李节帅与表兄蹴鞠归来,舅舅一时技痒,我这府邸刚落成,亦想邀些闺中好友过来,办场蹴鞠赛,凑个热闹,不如定在明日如何?李节帅可愿给这面子?” 一句话,李瑕已隐隐感到这瑞国公主颇有心计,且心中极有主张。 公主府新建,邀人观场蹴鞠,无可厚非。 当臣子的,不好违逆。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多谢李节帅与表兄……” “彩头,表姐还要说彩头啊。”又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李瑕目光看去,见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正凑在步辇边叽叽喳喳不停,提醒着瑞国公主。 “蹴鞠没有彩头有甚意思?还有,还有,我也要上场的……” 她话到一半,似感到李瑕的目光,遂仰起头,骄傲地冲他挥了挥小拳头。 “我们赢定了……对吧?二叔。” 她显然很喜欢蹴鞠,说话间还踢了踢步辇。 “这是自然。”贾似道仰了仰头,瞥向李瑕,亦有挑衅之色。 李瑕只是笑了笑,算是回应了这神态十分相像的叔侄二人。 …… 终究是桩小事,说好之后,李瑕与杨镇便告辞离开。 “唉,好在公主没看上我们。”杨镇拍着胸轻声道,“不过与贾相公蹴鞠,又得挨许多鞭子。” 李瑕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回过头,恰见观景台上,那瑞国公主掀开纱帘,向这边看来。 隔得虽远,竟还能感觉到那小女子身上有股子气势…… ~~ 夕阳从孤山落下,仅剩最后的余晖。 有一行人护着轿子,缓缓进了全府。 全府是官家生母的娘家,座落在仁美坊、西湖边,毗邻着荣王府与慈宪夫人府。 “禀大郎,九姐儿回府了。” “让她到偏堂,我有事说。”全永坚正拿着药包敷着脸,吩咐过后,站起身来。 他进了偏堂,见妹妹全玖正坐在那,一派端重模样,如观音一般。 “还未出阁的姑娘家,父亲丧期未过,去哪了?” 全玖双手放在膝上不动,应道:“在公主府见到了大哥与人打仗。” 打仗? 全永坚想到当时那场面,脸上便有些挂不住。 “你……你今日去公主府,怎不与我说一声?” 全玖仪态温婉端重,嘴巴却很厉害,道:“小妹安知大哥会在父亲丧期到青楼享乐,再怒气冲冲赶到吴山与重臣争执?” “你不懂就别管。”全永坚皱眉,脸色更难看,道:“说事,姑祖母派人来了,要安排你为忠王妃。” “我……嫁给忠王?”全玖微微讶然。 “不错。” “可……”全玖想到赵禥那样子,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点点头。 “好吧。” 她知道,家里是该有个女子来母仪天下。 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荣王已联络了朝臣安排。”全永坚在厅上坐下,“待解除了忠王与顾氏的婚事……” “……” 全玖听着长兄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捋了捋自己耳边的头发,渐渐低下头。 嫁给忠王,她没甚不愿的。 毕竟她真正要嫁的,是那个位置。 但偶然间,心头又浮起今日见到的那位年轻节帅……手握骄兵悍将平定西南、能在宰相与公主面前一派从容,气度姿仪,可谓冠绝当世。 不会再有更出色的人了。 情窦初开了吗? 全玖心中自问着,摇了摇头,不过只是见了一面而已。 不过只是想到若是在潭州战乱时遇到他会如何如何…… 而今已回到了临安。 再出色的人,当然还是比不上那天下独尊的位置…… 正文 第566章 蹴鞠 天蒙蒙亮,赵衿已揉着眼坐起来,任宫娥给自己更衣。 “要去给爹爹叩安吗?” “官家诏谕,近日皆不用叩安。” 赵衿却不管这些,兴冲冲吩咐道:“那我直接穿蹴鞠服。” “是,公主……” 赵衿一低头,见自己一双小腿粉粉嫩嫩,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技巧……我蹴鞠,靠的技巧……” “是啊,贾相公常对官家夸,公主最有蹴鞠的天赋呢。” “那当然,你们别告诉我爹爹和妖妃啊,就说我去看我的府邸去了。” “是,董大官都安排好了。” 宫娥们服侍着这不老实的公主,耳边那吹牛的话,许久都没停下来。 “我舅舅是天下最会蹴鞠的人,今天我们肯定是赢的,赢了之后,连什么大帅都得给我们输服,多威风……” “那个妖妃总说她眼光多好,为社稷选了栋梁之材。我叫她看看,她的栋梁之材输在我脚下,哼……” “先蹴鞠,然后到舅舅府上斗蛐蛐,叫小娘子们跳肚皮舞看,你们看过肚皮舞吗,有趣的……” “不知是否有工夫到西湖钓鱼,我还没钓过鱼呢……” 说着说着,仪驾已摆在宫内便门处。 今日出行的安排贾似道自然会办妥并过来接驾。 但赵衿到得太早,此时便门都还未开,她不由掀了轿帘看了又看,满是期待。 ~~ “既然要赛,那就得赢。” 李瑕随手拿起一张纸放在案上,拿起炭笔,先画了球场。 “赢?”杨镇大讶,“贾相公很厉害。” 李瑕平时和齐云社是踢着玩的,对他而言那是训练。 但今日不同。 “今日是比赛。”李瑕道。 很认真的一句话之后,他扫视了蹴鞠队一眼。 杨镇身边有六个玩伴水平实在太差,已被李瑕换掉了,连夜找了齐云社的蹴鞠高手顶上,其中还有三个女子。 “你们都知道我是蜀帅,打过几场仗。我可以说一句……打仗和比赛,在我这里一样的,都得赢。” 诸人不由振奋,挺直了腰杆。 只觉自己是要到战场立功一般。 “好,现在来布置战术,定藩你是球头……” 杨镇道:“我不敢当球头,非瑜你当球头吧?” 李瑕点点头,当仁不让。 他技巧还不如齐云社中的几人,但地位却高。 “好,对方球头必是贾似道,我认为他的蹴鞠技艺华而不实……” ~~ 贾似道穿着一身蹴鞠服,手里却还拿着些公文看着,同时还听着身边人汇报。 “今日既不朝会,也不内引奏事,官家此时还未起,昨日董宋臣又招了几个女冠、瘦马、清倌入宫。” “把消息放给吴潜,让他好好规劝官家。” “是,慈宪夫人遣人递了牌子,想要入宫面圣。” 贾似道一听,道:“把顾砮是丁党的证据放出去,帮他们一把。吴潜有何动作?” “没动作,那帮人昨夜一直在通消息,想补丁党留下的缺额。” “……” 路途并不远,他们很快便接了仪驾到了公主府。 瑞国公主还有女眷要接待,贾似道则自往球场。 “阿郎!” 二十余蹴鞠高手已站在那恭候。 贾似道随手点了五男五女,道:“今日只许胜,不许败,胜了重重有赏。” “是!” 在这临安城里蹴鞠,这些人还从不怕了谁。 赢肯定是要赢的,贾似道心里却是在想另一件事…… 若是公主能看上李瑕,倒是颇有意思,让官家逼着李瑕休了那高氏妻,从此解了兵权。 让这心比天高的竖子知道何谓笼中之雀。 再收服了他,也牵制荣王、慈宪夫人在宗室中的权力。 可惜,是个成过亲的,配不上阿姐留下的女儿? 但,确实是足够出色? 罢了,这终究是小道。 今日与李瑕蹴鞠,更重要的是在对忠王一系摆明态度——他贾似道会上哪条船还没定,需要更多的诚意…… 想到这里,李瑕的蹴鞠队也到了。 贾似道笑了笑,待李瑕到了面前,道:“今日本相肯与你蹴鞠,你该谢本相。” “好,谢贾相公。”李瑕随口道。 贾似道没想到这么轻巧,有些恼火,道:“我与你蹴鞠,便是在告诉临安城,你我有交情。让那些想暗地里动刀子的都收了。” “不错。”李瑕道:“故而我谢贾相公,毕竟临安城得听贾相公的,贾相公说可以杀人了,大家才能动刀子。” “我没感受到你的诚意。” “需要我故意输吗?” “不必。” 贾似道虽涵养颇深,此时却也着恼,淡淡道:“你尽全力,否则我赢得不痛快。” ~~ 全玖也到了。 她再次扮成瑞国公主,在观赛台上坐了。 这事不合规矩,但她知道宫里不会追究这些小节。 因为一切都是为了哄瑞国公主高兴。 宰相、节帅、高官、勋贵,所有人都在卖力地哄当今天子唯一的掌上明珠高兴。 平定天下也好、宰执天下也罢,还不是那披上那身蹴鞠服,在这里表演。 这也是全玖一定要嫁给忠王的原因。 天下独尊的权力。 全玖便坐在台上,目光看向李瑕,觉得这个男子确实惊才绝艳。 她再不能嫁给一个类似这般的俊郎少年,但无妨,终有一日,天下所有俊才都会匍匐在她的脚下。 “臣,拜见皇后……” “臣,拜见太后……” 她不会再像在潭州城里时一样,呼喊着却喊不来人来救父亲的性命,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血从那箭槽里不停流。 “公主,公主……” 想着想着,有人又低声唤了一声。 全玖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在唤自己。 “请公主开场。” 全玖看着那在球场中站定的宰执、节帅,刻意等了片刻,开口道:“鸣笛吧……” “嘀!” 随着笛声,一个鞠球被高高抛起…… ~~ 大宋太祖皇帝一生就只作了一首诗,诗云:“治定不应忘武备,花间蹴鞠是雄图。” 开国以来,大宋的皇帝、亲王、宰相们,便常在大明殿蹴鞠。 这一颗小小的鞠球,已在宋王朝被抛到了最高点…… 赵衿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鞠球,亮亮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欢喜。 “我来!我来!” 蹴鞠的对抗性其实不算非常激烈,故而能男女对赛。 球场被一张大网分为左右两边,对垒的双方各站一边。 网子上开了个球洞,便是风流眼。 不停颠球、传球,待所有人都过了一遍球之后,才能射风流眼。 球若射过风流眼,便可得分,若从网子上弹下来,可接住,继续传。 关键是,不落地…… 赵衿这边是左军,先开球。 此时球已在左军传了一圈,贾似道正在摆一个八仙过海的踢法,踩上了几个队员的背上。 赵衿是副球头,需要颠一会球,一直到贾似道准备好才行。 很快,鞠球已传到赵衿脚背上。 她有些夹不住,但马上颠起球来,玩得十分厉害。 “快传。” “给。” 赵衿转身一踢,那鞠球稳稳当当被抛给贾似道。 贾似道凌空一翻,猛将那鞠球重重一踢。 流星一般,径直穿过风流眼。 贾似道站得太高,这一脚使得鞠球根本就是直直击向地面。 那边杨镇连忙一脚铲去,但来不及了,鞠球才击在杨镇脚上,已迅速触地。 “嘀!” 右军已先失一筹。 赵衿大喜,叉腰道:“哈,我厉害吧?!” 右军那边却不塔理她,李瑕已迅速提振士气。 “无妨,继续,调整好防守……” 赵衿喊道:“说好的啊,输的人全部抹白泥,吃鞭子。你们莫不是在让着我们,那就太没意思了。” 她这边叫叫嚷嚷,那边鞠球已传了一圈。 “他们的副球头接球技艺一般……快传。” 赵衿大恼,嚷道:“什么叫一般……” 下一刻,只见李瑕已一脚抽射,鞠球径直穿过风流眼向她这边飞来。 “哼,我接得住。” 她最大的弱处便是脚板有些小了,夹不住鞠球。 但好在这一球来势并不快。 小蛮靴轻轻一勾。 “哈。” 然而,那球竟是还在转,转速很快,“嗒”的一声已落在地上。 “嘀!” “这……” …… “我来接。” “左竿网。” “给……” “快,对面有破绽。” 赵衿拼命在球场上跑起来。 她人在哪,对面的球便往哪里落,旁人又不敢碰到她。 渐渐的,她似乎已成了左军最大的破绽。 “嘀!右军得一筹……” “滴!左军得一筹……” “右军……” “右军……” 正文 第567章 彩头(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1/21) 全玖坐在看台上,渐渐觉得这场蹴鞠赛有些不那么好看。 左军这边倒是踢得很漂亮,各种花样都有,让人眼花缭乱。 右军那位李节帅却完全相反,脚法凌厉而实用,每击球必过风流眼,过风流眼则必落地。 完全是为了赢而蹴鞠,看着有些……失了风度。 且瑞国公主千金之躯,没人敢碰她,只好让公主自己满场奔走,已十分狼狈。 胜负已定,比赛便无趣了。 但另一方面,全玖却又觉得……李瑕的身姿还是好看。 他身上有种专心致志的气质,全玖说不出,只觉得他挥汗如雨样子,合该成为她碧玉年华的回忆。 也就这般了,又不是自己的…… 但渐渐地,全玖眼中浮起隐隐的不悦。 她目光开始在赵衿与李瑕之间来回移动。 终于,赵衿已累得跑不动了,支着膝盖站在那。 “你还来?!” 李瑕颠了两下球,一踢,依旧是向赵衿所在处落起。 “咚。” “哎呦。” 全玖吃了一惊,连忙起身。 “公……公,公然欺负女子……” ~~ “哎呦。” 赵衿捂着脑袋,指着李瑕,大喊道:“你为何总是把球踢过来?为何总是踢过来。” “因为知道你接不住。” 李瑕理所当然的语气。 比赛就是这样,击敌之弱。 他没再看赵衿,转头看向场边的香柱。 香燃起,一场蹴鞠赛已到了最后。 笛声已响。 “这不算。”有人喊道:“这不算,他踢的一点花样都没有,阿郎……” 贾似道喘着气,累到已有些翻白眼,好不容易才恍过神,不悦地扫了李瑕一眼,又看向赵衿。 “我,我贾佩……” 赵衿也不知是提醒贾似道还是没缓过气,道:“我贾佩……愿赌输服,但没完,得再赛一场,得再赛一场。” 李瑕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将鞠球踩在脚下玩着。 只要有比赛打,他都乐意奉陪。 贾似道却是摇了摇头,不愿再蹴鞠了。 他又不是高俅。 他贾似道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之所以会蹴鞠,那是因为他多才多艺。 与李瑕这种眼中只有胜败之人,没有再赛的必要了。 “不必了。”贾似道转向赵衿,道:“累了,带你去斗蛐蛐。” “舅……就是被这人欺负了,我们才得把场子找回来……喂,你会斗蛐蛐不?比斗蛐蛐啊!” 李瑕懒得理贾似道这侄女。 简直与贾似道一模一样的德性。 “贾相公,忘了还有彩头吗?” “我会送你一个更大的彩头。”贾似道不以为然。 李瑕道:“但说好的是二十鞭子。” 贾似道本已向看台走去,一听,倏然回过头。 “你还想鞭打本相?” “比赛有比赛的规矩。” 贾似道盯着李瑕的眼睛,脸上那玩世不恭的表情渐去,泛起一抹冷峻。 还有威仪。 宰执天下的威仪。 “你,想打本相?” 李瑕丝毫不惧,认认真真道:“彩头是贾相公定的,我们答应了,且全力以赴了。” “非瑜!”杨镇大喝一声,上前就拉李瑕。 “贾相公莫怪,我们年轻识浅,非瑜说笑的……” “没有说笑。”李瑕道:“我来便是为了一个道理,全力以赴了,答应给的东西便该给。” “若本相说不呢?” 李瑕笑了笑,问道:“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贾相公要反悔?” 忽然。 那清脆的女声又响起。 “好,我们愿赌服输,打就打呗。” 贾似道还在与李瑕对视,闻言一愣,转头向赵衿看去,有些愕然。 “我贾佩,愿赌服输……那个谁,二叔啊,都说好了,哪有蹴鞠输了不挨鞭的……” 赵衿说着,双手遮了眼,背过身去。 贾似道无言以对,终是叹息了一声,站在赵衿身边。 “非瑜,不要这样。”杨镇还在拉着李瑕低声劝着,“真别打……” 李瑕道:“无妨,贾相公私下与我是好友,我素知他大度且守信……你们都不打?那我来打。” …… 贾似道其实没有很生气。 输了挨鞭子,本就是临安鞠场的规矩。 在临安玩蹴鞠的,谁还没挨过齐云社那些人几鞭子? 他就是想赖掉而已。 发火,威压,换别的彩头,总之要赖掉。 毕竟连忽必烈的岁贡他都敢不给。 至于损威风?官家和官场上的明眼人都会知道,他贾似道到底是为了谁才挨这几下的。 “啪。” “啪。” “啪……” 因旁人不敢打,只李瑕一个人拿着鞭子一个个打过去。 也不是很疼。 但赵衿还是哭了。 她从小到大,从没吃过这种疼…… ~~ “啊,输了……我输了……呜呜……” “好了,公主莫哭了,去斗蛐蛐吧。” “不要叫我公主……呜……我贾佩……我贾佩还要把场子找回来……” “公主,他们已经走了。” 赵衿转头一看,只见偌大的球场上,已然只剩自己这边的人。 她无奈地叹息一声,转头看向走过来的全玖。 “表姐啊,我输了,但我说我蹴鞠很厉害,这是真的。” “见过公主,公主技艺高超。”全玖上前,柔声劝道:“是那李节帅欺负弱女子,他胜之不武。” “话也不能这般说,不然我还怎么蹴鞠……表姐,我今日真是失常了,我其实很厉害的……” 全玖根本不在意这些。 她只知道,今日这事传到官家耳里,以赵衿的性子,反而会发了狠地保李瑕了。 无非是说“哪个敢动他就是我平生之敌,这场子我得亲自找回来……” 瑞国公主的脾性还是好猜的。 那,李瑕知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公主? 这般想着,全玖偷瞄了贾似道一眼,却见贾似道已走到一旁去安排护卫,浑然不在意那几鞭子。 看得出来,李瑕这人,怕是很对贾似道的胃口…… ~~ 傍晚,全玖回到家中,依旧是听着兄长絮絮叨叨婚事。 “姑祖母今日已见了官家,忠王与顾氏女已解了聘……” “兄长,你欲杀李瑕?”全玖忽然问道。 全永坚一愣,讶道:“你怎知道?” “问过兄长昨日带出门的人。”全玖应道,“但近日,贾相公不会容你再动手。” “为何?” “贾相公其实很看重李瑕,想用他。” 全永坚摇头道:“我不明白。” 全玖始终还是那端庄姿态,道:“不过是提醒兄长一句,要杀李瑕,须瞒着贾相公,且尽快,以免留下后患。” 全永坚又是一愣,呆呆看着妹妹,仿佛不认得她。 “你……” “兄长须知晓,贾相公要的是控制忠王,你不可全信他。而李瑕很了得,要杀得趁早,切莫等我成了忠王妃,太子之位却丢了。” 全永坚还在发呆。 全玖架势愈足,温婉地劝慰了一句。 “父亲不在了、姑祖母年岁已高、我将为忠王妃……兄长该振作精神、担起家业才是。” …… 不能自已,全玖心底有念头不停浮起来——杀了李瑕。 她有足够的立场要杀他,她的兄长与表叔一直就在做,为了她的丈夫。 可,全玖忽然就想亲自参与布置。 为何呢? 她一派端庄地坐在那,想了良久才想明白。 今日,看着赵衿与李瑕蹴鞠,其实感到了……嫉妒。 瑞国公主,天子娇女。 无数民脂民膏为其建了奢华大宅。 嫌礼数太烦,便让旁人扮成公主,好跑去与男子蹴鞠,嬉嬉闹闹。 一回头,公主之位还是赵衿的。 赵衿,总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堂堂宰执、国之重臣,就因她一句话,乖乖转身挨鞭子。 今日找李瑕蹴鞠玩,明日若想找李瑕玩别的,依旧只要招招手。 甚至可想到,若赵衿看上李瑕,还会有无数人帮她,哪怕杀了李瑕妻子。 而她全玖,却要嫁给了忠王那样一个人? 忠王那样一个人…… 她要证明,嫁给忠王是值得的。 便是威风凛凛的节帅、惊才绝艳男儿,也会死在她张张嘴之间。 这该是她收获到的权力…… ~~ “又菜又爱玩。” 李瑕想了想,如此形容了一句之后,又道:“听说过贾似道有这样一个侄女?” 姜饭道:“贾似道确实有个兄长,名为贾贯道,是个文人,字写得好,文章也不错,但性情与贾似道全然相反,避居于台州读书……只能打听到这些了。” “贾贯道的女儿?”李瑕沉吟道:“有些太宠溺了。” “这……贾府的消息是最难探的,我再去探。” “不必了,再探要叫他起疑……你从侧院的暗道出去。” “是。” 李瑕也就是听过其它情报之后,再多问一句,既打听不到,那便算了。 此时已是黄昏,该往大内宫城赴宴。 他已梳洗过,且换好一身礼服。 才出府门,便见到贾似道的大轿子已停在那。 李瑕也不客气,径直进去。 “贾相公宰执天下,竟这般有闲暇?” “我会用人、敢用人,故有暇。”贾似道自信笑道,“且说好了一道入宫赴宴。” “贾相公实在守信。” “你以往不似这般嘴贱。” “嗯?”李瑕颇诧异。 “你打了我,我不怪你,给你个前程吧。” 贾似道说着,忽将手里的一封公文丢了过来。 李瑕接过,扫了一眼,皱起眉。 “先前说过,会为你谋一个你够格的差遣。”贾似道缓缓道:“浙西安抚使,如何?” 李瑕缓缓摇了摇头。 “事还早,你考虑。但等吴潜老匹夫一走,我必要着手公田法,缺的正是个不畏死的独夫,你正是这个独夫。今日我挨了你二十鞭,要的便是你的气魄。” 贾似道的神情已全不似白日时轻佻,郑重道:“一场蹴鞠,瑞国公主欠了你人情,会在陛下面前保你不死,这是我替你挣来的。故而,你可相信,我能替你挣更多活命机会,可成为你的后盾。把你那些小伎俩丢开,把心思放到国事上。” 他指了指李瑕手中的文书。 “也把你那不畏死的气魄放到国事上,随我奋命扫除百年积弊,你我将中兴大宋社稷,重回盛世强国……” 正文 第568章 世事如蹴鞠 read_1_1();read_1_2();read_1_3(); “好比今日这场蹴鞠,你起初不愿,但听从我安排,不仅尽兴,还结识了贵人,我贾似道一诺千金,答应你的彩头已给了。 任浙西安抚使、为我试行公田法,亦是此理。你此时有犹豫,但只须听我安排,自可放手施为,一展平生之志,岂不酣畅?” 贾似道话到此处,再次强调了一遍自己宽厚与信义。 “南门立木、千金买骨。我挨二十鞭子,为的是让你能信我。你再说个彩头,我言出必践。” 李瑕道:“贾相公已是第三遍提起挨打之事了,心眼有些小了。” “我在说正事。”贾似道沉着脸道。 “好。”李瑕点了点手上的公文,问道:“取民间田契彻底查勘,敢问,这‘民间’指的是谁?” “自是阡陌连天的巨富之家!” 贾似道语气铮然。 “豪人之室,膏田满野,连栋数百,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草民百姓,被穿帷败,寄死不敛,冤枉穷困,不敢自理。” 他复念了一遍公文上的字句。 “谢方叔所言不假,‘豪强兼并之患,至今而极!’但他只会劝陛下,我不同,我做事,我宰执天下,除大宋之根弊。” 李瑕道:“若真是‘收豪强逾限之田地’,似无不可。但贾相公知道这些人的势力有多大。?” “我知道。” “贾相公真知道?此时贾相公只怕还看不到他们。”李瑕道:“朝会时,他们在大殿上昏昏欲睡,看似毫无威胁;他们还在鞠躬行礼,在贾相公你门下效命……” “我知道。” “你不知道。”李瑕道:“你的一切权力,都是他们给伱的,你是他们选出来的。” “呵。”贾似道冷笑摇头。 李瑕道:“不信?豪人之室是谁?正是你贾相公遍布朝野之党羽!吕文德这个贾相公的擎天巨柱便不提了,翁应龙、东元鞠、俞明、张濡、黄公绍、王庭、于德生……” “够了。”贾似道低叱一声,一字一句道:“我,才是宰执。我至今日之位,皆凭通天手段。” 极强大的自信。 这大轿,似乎都要承载不了如此自信的贾似道。 李瑕难得叹了一声。 “贾相公,我还是那句金玉良言送你……莫将交易当施舍,会被自负迷了眼。对我如此,对旁人亦然,你怕是还没看清楚,你背叛的是何等势力。” “我看得清楚。”贾似道缓缓道。 他不再有方才的气势,眼中出现了些许颓废的神态。 “大不了,身败名裂,如此而已。” 许久的沉默。 从吴山到大内宫城路途太短,担不起这么长时间的沉默。 贾似道于是又道:“赌而已,我很会赌。” 李瑕道:“赌注不仅是贾相公一人之身家性命。收豪强逾限之田,一旦施行,极可能成了……豪强剥掠民田。到时,朝野到地方,会有多少人打着你公田法之名,强占斗升之民那仅剩的微薄田地?” 贾似道点点头,道:“故而我要用你。” 李瑕不语。 他知道自己能入贾似道的眼,理所当然。 贾似道又道:“故而,我挨了你二……故而我需用你,你不畏死,你得罪了储君、得罪整个朝野。唯你,意志坚定,手段狠辣无情。” 轿子外,拥堵的道路已被疏通。 李瑕掀帘看一眼,御街尽头,宫城在望了。 “此时还不急,你有时间考虑。”贾似道缓缓道,“立太子之前,我会保你一命,也只能保你到那时。” “官家答应这个吗?”李瑕举了举手中的文书。 贾似道摇了摇头。 “官家,不喜多事。” …… 两人已不再多说。 李瑕收起手中的公文,心中自思量起来。 世间之事,确实就像今日这场蹴鞠。 贾似道踢起球来,花团锦簇,煞是好看,被称为临安一绝。 但,还是输了。 有比赛,就有输赢,就有奖励。 而他李瑕,就是这般一次次在比赛中赢得奖励。 先手破北面离间之计,赢得了赵昀的宽仁;转手除丁大全,赢得了阎妃的保全;抬手与贾似道交易,赢得了相安无事…… 再到今日这场蹴鞠,又赢得了贾似道的看中。 对他有杀意者,已仅剩‘太子’一系了。 这些,暂时还不足以让他回归蜀帅之位。 还需要再赢几场。 没关系,他最喜欢比赛了…… ~~ “女儿就是喜欢蹴鞠比赛啊。” 大内宫城、受厘殿中,赵衿面对着父亲的质问,有些心虚地应道,“不就是到我的公主府玩一场,有什么大不了。” “朕也喜欢蹴鞠,但宫内不能蹴鞠吗?!” “那不一样,所以说是比赛啊。”赵衿理所当然道,“爹爹选的那些宫女蹴鞠不厉害,舅舅又总是让着我。” 她抬头看了一眼,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爹爹也不厉害。” “朕年少时,技艺不逊于贾似道。”赵昀负着双手,淡淡道了一句。 赵衿小声嘟囔道:“我又不知道。” 站在一旁的阎容不敢再像以往那样放肆,拉过赵衿,柔声问道:“被打的还疼吗?那李瑕太放肆,该叫官家杀了他……” “啊?” 赵衿诧异道:“你怎知他打了我?” 她转头向赵昀看去,只见赵昀已沉下脸来,忙道:“爹爹可不要惩治李瑕,是我叫他打的。蹴鞠嘛,有赏有罚才好玩,女儿也挨过爹爹的鞭子……” “朕那是打你吗?轻轻打的……” “李瑕也是轻轻打的啊。” “都打哭了。” “那是因为他们不肯再赛了,我场子还没找回来呢!”赵衿瞪大眼看着赵昀,像是有些想要震慑住这个皇帝。 “总之爹爹要是动他一下,我真的生气了!一天到晚公主公主的,玩什么都让着我,我都烦死了!真是烦死了!” “好了好了……” “我说真的!”赵衿气急败坏道:“他又不知道我才是公主,以为我是贾佩呢。我叫表姐扮成公主,我好下场蹴鞠。他以为我是贾家女儿才轻轻打了两下,鞠场的规矩得守……” 赵昀也不应,坐在那饮了碗汤药,听着女儿的叨叨。 好一会,他忽问道:“衿儿觉得,你表兄杨镇为人如何?” “嗯?哪个是表兄啊?”赵衿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 显然,她没什么印象。 赵昀沉默了一会。 往日看来,杨镇仪表、品性皆不差,主要是年纪适合。 但相比而言,有些平庸了。 “你认为……李瑕为人又如何?” “我若是说了,爹爹不能惩治他啊。” “嗯。” “有点讨厌他。” 赵昀微讶,问道:“是吗?” “他觉得他好了不起一样,哼,有什么了不起的。” 赵昀点点头,深以为然。 他抚须沉吟。 挑来挑去,能入眼的贵子都不愿当驸马,想当驸马却没那份贵气……此事,再说吧。 “你老实说,让你表姐冒充公主,是你的主意还是她的主意?” “当然是我的主意。”赵衿得意道:“让表姐扮成公主坐台上观赛,我就可以蹴鞠了。聪明吧?” “很聪明。”赵昀问道:“你认为这位表姐如何?” “很好啊,又端庄又温柔又漂亮又聪明,总之样样都很好。” “有这般好?” “嗯。”赵衿重重点头。 赵昀见女儿这神情,心中对养子的婚事便有了决定。 母亲、弟弟、女儿,还有朝臣们都这般说……太难得有这般所有人主意一致的事,省得他再费神。 很快,有小黄门来报,臣子们都入宴了。 “入宴吧。” 赵昀对阎容淡淡吩咐了一句,自往殿外而去,自上了御辇,当先起驾。 阎容看了案上那药碗一眼,微微一笑,不急不徐步上她的凤辇。 正文 第569章 荣养 read_1_1();read_1_2();read_1_3(); 依旧是在澄碧殿,重开前次被打断的赐节帅宴。 歌舞融融,满殿生香。 没有别的文武大臣,唯有李瑕与贾似道在。 因为,李瑕已经在向枢密院述职,没必要再让太多重臣来见,且丁大全刚罢相,朝臣们忙得厉害。 入席之后,贾似道也不说话,揉了揉脸,挤好几次,才挤出玩世不恭的笑意来。 他也累。 既要处理繁重国务,又要嘻嘻哈哈陪天子玩乐,还得保持着云淡风轻。 李瑕端着酒杯不饮,看着那些舞姬们腰肢款摆,已有些想念汉中了。 不知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打到了何等程度…… “御驾到!” “臣见过陛下。” “师宪与非瑜皆是朕之近臣,今夜只欢宴,不必拘于礼节。” “臣遵旨。” “官家又编了新舞?”贾似道笑问道:“方才见这舞,手袖为容,踏足为节,大曲缓迭,妙矣。” 赵昀得意,抚须笑道:“确为朕昨日与季娘子编排,唯差些曲词,师宪可填上一笔……” 李瑕忽感到了什么,转头一瞥,却见是阎容正在看他。 三年前,隔着帘子李瑕见过阎容那一只玉手,此时一瞥,他才真正看清她的面容。 这妇人看似不过二十余岁,皮肤光洁得如同新生幼儿,浑身上下却带着少见的风韵,妩媚欲滴。 方才殿中那些歌姬皆美,却无一人有她这般美态。 她一双媚眼正看向李瑕,朱唇含笑,似想要勾他的魂。 异常妖冶。 时人皆称阎妃妖妃,所言不虚。 她没有那种端重姿态,只有无比的艳丽。 那挂着笑意红唇轻轻抿了一抿…… 未必是有意的,许是她媚态天生。 李瑕则是阅历丰富,不轻易被女色所惑,只不过是……感到血液已开始汇聚起来。 阎容遂扫李瑕身上一眼,有些得意,那双眼似微微弯了弯,带着笑。 李瑕先坐下,这才迎上阎容那夺魄的目光,以示坦然。 然后转过头,继续看歌舞。 ~~ “燕子楼边柳色新,画眉人去镜生尘。来年羞结空床梦,闲拨琵琶过一春。” “哈,你贾师宪作诗从来只赋蛐蛐,近日如何作这等绮丽诗句?” “官家取笑了,臣近来结识一位红颜知己……” 赵昀悠悠然笑了笑,道:“朕听说过。” “官家竟知?” “李慧娘?” “臣汗颜。”贾似道苦笑道:“因听了她一曲琵琶,想纳她为妾,奈何被她推拒……” “有趣,有趣,竟还有人敢推拒你贾相公……” 君臣二人闲聊着这些风流韵事,算是为今日酒宴定了基调。 没了吴潜、饶虎臣这等臣子在旁,赵昀自在得多,又不由笑骂了一句。 “吴潜老匹夫年轻时也风流,‘云散落霞如绮,嫩绿与残红,又是一般春意’,未想他活到老了,反倒成了顽夫,甚是可恶。” “哈,‘春意,春意,只怕杜鹃催里’,右相……哦,左相,左相吟春而已。” 赵昀拍了拍膝盖,笑了笑,问道:“师宪话里有话啊。” “臣不敢。” 贾似道懂官家,官家不爱在酒宴上说政事,那是讨厌费神的政事。 比如,公田法肯定不能现在拿出来。 提一提轻松的政事却是无妨,也不可避免。 这其中的分寸,他掌握得住。 赵昀果然不生气,指了指贾似道,已心里有数,转头看向李瑕。 “非瑜在临安,习惯否?” 李瑕正看着一名小歌姬,她因听了那些词句也不知想到什么,脸泛微红,看着倒颇有趣。 他连忙回头,应道:“禀陛下,臣习惯。” 赵昀抬手指了指,莞尔道:“莫总盯着一人看,看得人家跳错了两个动作,你学周郎顾曲不成?” 李瑕既没看出那舞蹈中的错误,也没听懂这玩笑话,应道:“臣愚钝。” 贾似道遂笑道:“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官家尚看,非瑜不读书,当罚。” “哈,罚一杯。” 那边舞乐方歇,领头的歌姬已盈盈一拜,护着那小歌姬,嗔笑道:“奴家分明是想叫陛下顾舞,陛下知歌知舞,一眼看到了错处,请陛下责罚。” 因她声音软糯,使殿上气氛又欢快不少。 赵昀龙颜大悦,赏了她一杯酒。 李瑕感受得出来,其实赵昀非常好相处。 不过,皇帝与天下众生,就像个巨人与蚂蚁。 皇帝有时不是真要杀人,只是随脚一踩,随手一按,便有可能弄死一群蚂蚁。 对李家而言,荣王就好像是皇帝那只脚、那只手,压垮了李家的蚁穴。 现在,李瑕这只蚂蚁爬到皇帝肩上了,看到的反而是随和与宽仁。 只要那只手还没把他从皇帝肩上掸下来。 …… 李瑕不愿被掸下来,心中已在估算着。 他到临安不过六七日,算时间,江万里这才刚刚入蜀,想必正见到百姓已从一座座山城迁下来。 距离江万里稳定住川蜀局势并把奏书送回临安,还早。 在这之前,赵昀不会罢掉他这个蜀帅。 “臣在临安习惯,但有些清闲。”李瑕于是道,“臣斗胆,请陛下赐臣一个差遣。” 贾似道脸上又浮起讥笑,把他这以退为进的伎俩看得清楚。 果然,赵昀笑骂道:“你不过回朝述职,待述了职,还须为朕戍守川蜀,竟还讨要差遣?” 贾似道揣度着官家心思,无非是江万里奏书未至,暂不愿罢了李瑕。 至于继续任蜀帅?说说罢了。 马上要立忠王为太子,放这个忠王之敌去领一路大军,岂能放心? 李瑕道:“臣不会施政,唯擅谍探。如今北面汗位之争如火如荼,不如由臣来刺探此事?随时报敌情于陛下……” 赵昀沉吟了片刻,感受到了李瑕的真诚。 似不愿再去川蜀那穷乡僻壤,想要留在繁华临安。 酒杯被放在案上,他开始考虑。 大宋的情报分由几个机构负责,皇城司监察宋朝官民百姓,由天子直属,李瑕不宜入皇城司; 在战场前线刺探军情的先是机宜司,后改为宣抚司、都督府负责,下设边铺,包括制置府管谍探,不必再调任; 唯独中枢掌握谍情的机速房。 但,枢密院…… “你想入枢密院机速房?” “臣愿为陛下分忧。” “师宪,你是宰执。”赵昀有些随意地问道,“你以为,让非瑜兼任机速房计议官如何?” 贾似道瞥了李瑕一眼,微微冷笑。 机速房归宰执、院臣轮值管辖,可见其重。 计议官每日见的都是国之重臣,参详的都是机秘事宜。 想都能想到,若让李瑕进枢密院,之后随时会在吴潜、饶虎臣之间来回摇摆。 “臣以为不妥,馆职须用读书人。计议官虽官职不高,却须参阅大量文书,往往以太常博士担任,未有地方节帅兼任之旧例。” 这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理由。 赵昀遂看向李瑕,道“听到了?” “臣愿辞蜀帅之差遣。” 赵昀大笑,抬手一指,道:“你还年轻,不读书,如何使得?朕还盼着往后用伱为宰执。” “臣惶恐。” “不必惶恐。”赵昀目露赞许,道:“史俊上表称,你在汉中戍屯还有不足。譬如,只须先修褒惠渠,开垦出一批良田,招抚流民,以工偿其田租,再修柳边堰,如此循序渐进,可更吸引流民归乡,又可使汉中一年之钱谷分作五年花销……” 李瑕仔细听着,连连点头称是,受益匪浅。 汉中施政,他是初次治理那么大地方,手下文官又少,做得肯定算是很差的。 大方向没错,但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太多的问题。 之所以韩祈安每天拿着账册苦劝,就是因为李瑕不会调度。 “调度”二字讲究太细了,只说田亩,山阳与山阴处的地每年的产出就差得太多,如何分配让百姓满意都要理章程。 所有细节李瑕都要从头开始学,更惶提如别的文官一样,将一分钱掰做十分来做事。 赵昀于是捏着李瑕这把柄说了许久。 若只在文书上论政事,这位天子可谓是极知政。 “史俊大大小小罗列了大小七十余项你施政之错漏。”赵昀最后道:“但朕以为,你做的并非不好,不过是细处略有不当,失之于稚嫩。” “臣愧对陛下重托。” “不,你还年轻,朕对你是寄于重望啊,视你为宰执之材。这样吧……你既嫌在临安述职清闲。到太学去读读书,也不必入舍,自会有人教导你。” “臣谢陛下隆恩。” …… 李瑕知道,这是吴潜的手笔。 史俊那样的忠正能臣,立场从来不难猜, 一看就是吴潜说服不成,开始用计了。 至此,各方对他的态度已渐渐定下来了。 赵昀想将他留在临安荣养,只等江万里稳定川蜀; 赵与芮想杀他,随着立太子之事,杀心会愈演愈烈; 贾似道想用他,让他做为一把刀子,割除大宋积弊; 吴潜想让他潜下去避一避,读书,重塑对社稷之忠诚。 就没一个人想让他重归川蜀。 但无妨,今夜这番对答,已消解了官家的一部分戒心……毕竟他李瑕是想留在临安。 再筹划一番,就差最后几步了。 李瑕于是转头瞥了瞥坐在那的阎容。 阎容一直没开口说话,但她似乎一直在看着李瑕。 因此,他目光一落过来,她便发现了。 她低头,捧起金杯,轻轻抿了一口,又放下,手指轻轻拨动着金杯。 那金杯被转过来,显出一点胭脂。 连这胭脂,也带着妖冶之感,它被轻轻晃了晃,指向了一个方向…… 正文 第570章 消磨(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2/21) read_1_1();read_1_2();read_1_3(); 夜有些深了,宴饮还在继续。 殿上又摆了张案子,赵昀与贾似道开始斗蛐蛐,李瑕站在贾似道身后看着。 比李瑕预料中有意思,尤其贾似道是行家,评点起来又风趣,让人看得津津有味。 旁边还有漂亮的歌姬们凑趣,确定比白日的蹴鞠有趣。 李瑕差点都有些理解这些君臣了。 若说怠于朝政,谁又不恋贪美色、欢娱,还有这歌舞升平,至少还不算昏聩。 若说自毁长城,他李瑕这个蜀帅确实有反意。哪怕只是出于直觉,察觉到了,也不可能放虎归山。 换谁来当这个大宋朝的天子、宰执,又有几人能做得更好…… 但理解归理解,没用。 要的还是改变。 那边阎容还坐在御案边,扶着额头,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杯。 李瑕看了看殿外的天色。 “陛下,臣……” “领他出宫吧。”赵昀挥了挥手,另一只手正搂着一个美姬,双双盯着那两只正斗得激烈的蛐蛐。 自有小黄门上前,领了李瑕往净房而去。 他往南,过了选德殿,水堂,往球场的方向走去。 不经意回头,只见阎容的仪驾已出了澄碧殿,向北面后宫缓缓行去。 …… “李节帅请。” 过了球场,孙安快步迎上,四下看了一眼,迎着李瑕快步走了一段,眼前便是一条回廊。 回廊很长,走到底,翻过栏杆,是堵高高的围墙。 孙安拨开杂草,露出一个小小的洞。 不一会儿,有娇媚的声音在对面响起。 “好你个坏了心肝的……” 李瑕微微一愣,便听对面又说了后面的半句。 “莫不是挖了这暗洞往外面送钱财?” 之后,有个宫娥慌张道:“奴婢不敢,是好不容易才找着的。” 孙安忙道:“贵妃,李节帅到了。” 阎容似在笑,道:“都退下吧。” “是……” 窸窸窣窣的响声中,旁人都退了下去。 过了片刻,阎容道:“坐下说吧,隔着墙,听不清。” 李瑕在墙边坐下,向那小洞里看了一眼,只看到裙摆晃动,露出一双红色凤头鞋以及一点白色的罗袜。 阎容已坐了下来,足尖并在一起,往前伸了一伸。 “李节帅可看出来了?官家对我不似从前,都怨你。” 李瑕道:“我只请贵妃带句话,未曾想贵妃竟让季惜惜谎称有孕,且还被人找到。” 阎容笑问道:“我合该将她送到川蜀,给李节帅养着才好?” “事已至此。贵妃有什么话不能让关德递,非要当面说?” “人说你我是同党,不多见见怎行?”阎容道,“你再近些,赏你个物件。” 一道令牌被丢到地上。 那凤头鞋往前一推,将它推到这边来。 “你凭此令牌,可到宫城北面酒库找商阁长,他可帮你递急信给我。” “谢贵妃。”李瑕将令牌收了,道:“我有个安排,可让我继续任蜀帅,亦保贵妃地位无忧……” “我先说。” “也好。” 阎容道:“你来想办法,助我为皇后。” 李瑕不语。 阎容又道:“官家心意,马上要立赵禥为太子,一旦事定,伱我皆死。但若我能当了皇后,你有怎样的好处你该知道……” 李瑕不答反问道:“关于赵禥的情报,贵妃何时给我?” “三日内关德自会递给你。你答应我,帮帮我,好不好?” “贵妃想当皇后,须与官家说才是。” “莫玩笑了,有几个坏消息听不听?” “嗯?” “董宋臣投靠贾似道了,与谢道清成了一伙。” “确定?” “我有察觉,你要信我,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李瑕点点头,道:“此事我信,关德还可靠吗?” “可靠。”阎容道:“不过,我们情况很糟……我不知要如何与你说。” 最后这句话,她是在咬着唇说的,带着些为难,隔着墙也透着股妖治。 李瑕不急着回答。 时间不多,但阎容显然比他急。 “官家待我早已不似从前了,如今不过是看在赵衿的面子上留着我,仿佛成了个看孩子的奶妈子……” 李瑕道:“但只要官家还在,瑞国公主还在,贵妃不会有事。” “唉。”阎容幽幽叹了一口气,显得很委屈,“你都不知我想要什么?” “我确实不了解贵妃。”李瑕淡淡道。 “那……你想了解么?”阎容轻声问了一句。 “不想。”李瑕径直应道,“谈接下来的计划吧……” 凤头鞋从墙洞中探出来,轻轻地,踩在李瑕的靴子上。 “不想听。” 阎容的声音很好听,自顾自说着。 “宫里美人很多,我不过是其中姿色平平的一人,官家许久许久未曾碰我,但我却知道,他为了应付董宋臣不停送来的美人,已在用药。非瑜该明白,要不了几年,你我便走投无路。除非,我当了皇后,你……” 李瑕移开脚,道:“这也是我要对贵妃说的。但你当不了皇后,官家不会同意,朝臣不会同意。” “非瑜,只有你能帮我了。” “那便请贵妃按我的计划来。” “不要,也不想听。” 阎容娇哼了一声,却是已将脚收了回去,她似乎已站了起来。 “李瑕,你惹恼本宫了,一拍两散罢了。” 似嗔似笑的一句话。 但这一句话之后,阎容却是径直走掉了。 李瑕不以为意,并不担心因此失去这个宫内的助力。 阎容故意要惹得他担忧罢了,要他一直想着这事,惶恐不安最后失去判断答应帮她。 但他亦花丛里趟了半辈子,岂又不知这种手段? 李瑕遂唤过孙安,重新向宫外而去。 脑子里又想到杨太后联合史弥远易储之事…… 这办法并非不行。 但他李瑕如今远无当年史弥远的权柄,根本无法镇住朝野上下。 差得太远了。 无论如何还是得回川蜀,那才是属于自己的根基。 何况,杨太后当年是何等手腕,阎贵妃比不了的。 别的不说,就阎妃那妖冶的模样,显然没有母仪天下的气场。 阻力太大了。 一念至此,那凤头鞋又浮在脑海中,李瑕亦觉脚背上有些痒意。 他吹着夜里的冷风,转念想些别的东西。 一路回到吴山宅邸,李瑕进了书房,铺开笔墨,先是将史俊上奏指出他不妥的政务记下来。 再把贾似道给的那份公田法的文书放在一旁。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 “进。” “阿郎。”严云云进来,放下水盆,又多点了两支蜡烛。 “林子晚间来过一趟。” “找到李墉了?” “没有。” 李瑕皱眉自语道:“他必在临安,不在吴潜处,还能在哪?” 严云云亦不知,只低声汇报着林子给情报。 到最后,李瑕点点头。 “找到李墉,事情便顺了,或很快便能回川蜀。你明日转到陶家巷,告诉李昭成我接下来的安排,此事重要,帮我盯着他们。” “是。” 李瑕揉了揉额头,回想着今夜赵昀的态度,知道已消散了这个天子大部分的戒心,上策达成,只差最后几步了。 再一抬头,却见严云云还坐在那。 “怎还不走?” “阿郎今夜想要女人?” “嗯?那也不会碰你,我说过了,不与下属有瓜葛。” “那为阿郎安排?府里还有那些买来的……” “不用,带不走,麻烦。”李瑕道:“你去吧,正事要紧。” “是。” 李瑕回过头,看着严云云丰腴的背影,忽觉她远不如阎容有韵味。 脑中这念头很怪,但他却是自语一声。 “让你知道何谓意志。” ~~ 这夜李瑕梦到了许多东西,先是与贾似道在田间量地……坐在太学里读书,吴潜给了他一戒尺……收拾行李想回汉中,路上却遇到了刺杀…… 汉中的金戈铁马,临安的繁华琐碎一点点远去……终于,高明月出现在眼前,温柔地照顾着他,然后,像是高明月,又像不是…… 李瑕翻身而起,转头一看,天色已亮。 临安城在消磨人的意志。 他应对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流汗。 “阿郎,有马车到了府外……” ~~ 唐安安抱着一把古琴步入李府,穿过一重宅院,正见到李瑕在庭院中起身,接过一块布擦拭着身躯。 那样……的身躯。 唐安安发呆一会才回过神。 再一回头,只见年儿还在傻看,于是拉了这小丫头一下。 李瑕已披上衣服,大步走了过来。 唐安安低下头,将手里的琴抱得更紧了些。 她依旧很美,甚至更美了。 此时心境也更复杂了,一时全然不知如何面对这位旧识。 “你……” “屋子安排好了,你先过去吧。”李瑕道。 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你这丫环留下,我有话要问。” 唐安安一愣,看了年儿一眼,有些怛忧。 但她又不敢不从,只好随着仆婢往后厢走去。 …… 年儿抬头看了李瑕一眼,李瑕那眼神让她有些羞,又因有些生分了,于是低下头。 之后再抬头,再低头。 “见到你还真是……蛮开心的。”她这般嘟囔了一句,想了想,想起一件要紧事,“对了对了,姑娘的身契,他们给你了吗?” “在屋里,你们的都有,一会给你。” 年儿很开心,笑道:“不用不用,你收着就好呀,你真的好起来了。不过刚才干嘛对姑娘那个语气?” “又没凶她。”李瑕道。 “但是但是……好吧……那你把年儿留下来做什么?是不是想问我话,放心吧,姑娘一直没有嫁旁人,这也是多亏了你,听说你在给贾相公做事,所以他们才照顾好姑娘呢。” “嗯?是这么和你们说的?” “嗯嗯。”年儿正盯着李瑕衣襟里出神,闻言反应过来,用力点了点头,“只听到一点点欸,说是要你好好给贾相公做事之类的。” “好吧,他嘴上还要占便宜。”李瑕随口道:“嗯?看我做什么?” “又不是没看过,那时候给你敷药,天天看。” 李瑕笑了笑,也感到开心。 他转身向屋中走去。 不一会儿,年儿也跟过来,抱着行李探头看了一眼,褪了鞋子,踮着脚进来。 李瑕本在找她们的身契,转头看去,见这丫头长高了些,不像当年那般瘦弱,水灵娇俏的模样。 “年儿多大了?” “嗯,十六还是十七?年儿也不知道,人贩子交给妈妈的时候没说年纪呢,你把衣服拉好嘛,出了汗再着了凉。想去打水给你擦汗,就是不知道水井在哪?” 李瑕笑了笑,走到榻边坐下。 他本有许多话想说的,想说要纳年儿为妾、放了唐安安身契之类。 但见她叽叽喳喳已进入了丫环的角色,完全没有想要你侬我侬的样子,他一时也懒得开口吓她。 于是在榻上仰躺下来,枕着手听着她说这三年的经历,无非便是姑娘如何如何。 他对唐安安不感兴趣,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听着年儿的声音便觉轻松。 到最后,年儿却又不说话了。 “嗯?” 他抬头看去,只见年儿正站在那偷偷抹眼泪。 “怎么了?方才还开开心心的?” “年儿不是个好丫环,身契在你手上……还一直说一直说,没规矩,不会做事,你不想要我了……不知道怎么办,更一直说没完……你不要只要姑娘、赶走年儿好不好?以前那样骂你、踢你……年儿错了……” 李瑕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只好起身过去哄她。 “给我抱抱可好?这三年很担心你。” 年儿本来还在抽泣,闻言惊愕了一下,行李便掉在地上。 “啊?” 李瑕已把她拥入怀中…… 正文 第571章 不思蜀 受厘殿,雪白的狮猫从柜子上跃下来,冲着阎容喵了一声。 “叫我做甚?没良心的小东西。”阎容没好气骂道:“我快死的时候你撒腿就跑,要吃的却是叫得欢。” “喵。” “问你主子去……公主呢?” “禀贵妃,公主又去躺着了,该是前日累狠,还未缓过劲来。” “你带这小於菟到院里扑蝶玩,再让膳房煮些猪肝给它拌着吃,看它馋的。” 吩咐过后,阎容自抚着额倚着,悠悠叹了口气。 终于,一直到傍晚,才有宫娥跑来禀报道:“贵妃,关阁长回来了。” “快传。” 阎容支起身来,看着那快步赶进来的关德,忙问道:“如何?” “回贵妃,奴婢在风帘楼坐了一整日,未见到李节帅。” “他今日又不来?”阎容大讶。 “是,连着两日一直窝在府中。奴婢不敢登门,派了小厮过去,被打发回来了。” “如何说的?” “李节帅不见客。” 阎容神情一滞,却还是笑了笑,道:“急甚?他已在谋划了。” “贵妃,还有一桩不好。”关德低声道:“皇后今日先是见了慈宪夫人,之后见了忠王,最后又见了全氏女……” 阎容顿时面泛寒霜。 “董宋臣一整日都在宫内,为何不报本宫?” “大官他……他显然是……”关德声音都有些颤,细声细气喃喃道:“大官是倒向皇后了。” 说实话吧,连关德其实也想投靠皇后了。 如今宫内这形势,一眼便知。 阎贵妃以往占着官家的宠幸,也权倾天下过,这不假。 但宠幸这种东西,说没便没的。 且阎贵妃不争气,这些年一个孩子也怀不上。到了如今,官家五旬过半,显然不可能再生出孩子,更遑提都不再召她侍寝。 若官家千秋万岁,一直宠着公主,自然也不会废了阎贵妃。 但有些事旁人不知,关德却是知晓,官家近来开始用猛药来应付那许多美人儿。 打算立太子,然后如此肆意折腾……还能折腾几年? 一句话,宠幸都是虚的,富贵长存靠的还是名份、实力。 皇后才是忠王的养母,身后有慈宪夫人、荣王、满朝文武官员。 连贾相公、董宋臣都像狗一样嗅到气味,往那边靠了。 关德也是前阵子在风帘楼与李瑕见过太多面,得罪死了忠王,这才还愿意随着阎贵妃搏一搏。 听她那些哄鬼的话。 “你不必慌,董宋臣是瞎了眼,至今还不知李瑕有多大能耐。本宫告诉你,左相吴潜与忠王势不两立,李瑕能联络吴潜扳倒忠王,再扶本宫为后,如此可由我们来挑选一个宗室。往后,本宫便是杨太后、李瑕便是史弥远,自是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是,可是,李节帅不肯见奴婢……” “都说了他已在谋划。”阎容妩媚一笑,又道:“本宫已说服他了,去,明日继续去联络,等他消息。” “奴婢明白了。”关德磕了个头,退下。 他明白阎贵妃没甚谋略,但媚骨天生,要降服李瑕还是十拿九稳的。 局势到如今,唯一能倚靠的,也就这么个李节帅了。 …… 眼看着关德退下,阎容终于大急。 她坐不住了,在殿内走了两圈,啐骂了一声。 “还不理我……丧良心的,忘了是谁为你谋的蜀帅。” 迫不及待又坐到铜镜前,阎容看着镜子,自信再次浮上眼中。 “你会答应的,你只是在考虑。” 她低声自语着,躺回榻上,抚着自己那绝美的脸庞,脑子里想到了很多。 官家那一碗一碗的猛药喝下去。 吴潜振臂一呼,不可立傻子为储。 赵禥拉着婢女的衣带,哇哇大叫着被拖出东宫。 谢道清的凤冠摔在地上。 贾似道的书房门被推开,那个年轻人走进,从容笃定的说了一句。 “贾相公,我又赢了,那么,阎贵妃当为皇后。” …… 没有具体的计划。 阎容脑子里只有这一幕一幕的画面,无比清晰。 她根本不需要具体的计划,但坚信李瑕能够做到。 两次,她从垂死的边缘被扯回来,只因听到“李瑕”这一个名字。 那个一战平定西南的男人回朝了,之后从死局中挣扎出来,至今已将朝堂上敌视他的势力引为援助。 只有她,从最初就看到了他有多大的本事。 这就够了。 她这样的美人,从来只要勾勾手指。而那样一个男人,将会为她拼了命,从腥风血雨里把她扶上后位,甚至太后之位。 从此,他们将一起,只手翻云,只手覆雨。 “臣,左丞相兼枢密使李瑕,参见太后娘娘。” 阎容闭上眼,嘴角勾起一丝妩媚的笑意。 “李相,你过来……” ~~ “年儿,你过来。” “不要。” 入了夜,李瑕放下手中的情报,看向正在屋里又是拖地又是收拾被褥,忙得不亦乐乎的年儿。 “这些有下人做的,你过来。” “才不过去,而且年儿就是下人啊。” 李瑕道:“你不是下人,我说了,我想让你进我的门。” 年儿抿了抿嘴,目光偷偷看着李瑕,有些脸红。 李瑕又道:“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那……那不是不愿意啊。”年儿大急,连忙往他这边跑了几步,快近前时又停下来,道:“但肯定要我家姑娘先进门,我才能当你的通房丫头的。” 鸡毛掸子在空中挥了挥,她连忙丢开,叽叽喳喳又说起来。 “姑娘和年儿很贵很贵的,你的钱也是好不容易才挣来的,就是要还了身契,那我们也是你的人啊,姑娘说了,她哪也不去的。” “好,会养着她,这两年我不能放她走,两年后随她的意思,想嫁人也好,继续让我养着也无妨。” “话是说好了,但姑娘不想嫁别人啊,当然还是得入你的门啊。” “我又不知道她是不是被贾似道收买了。” 年儿急得跳脚,道:“姑娘才没有被收买,你怎么不说年儿被收买了,见钱眼开的那个明明就是年儿。” “因为我信得过你。” “那郎君也信姑娘好不好?她真的很好啊,要怎样才能信姑娘嘛?” “再说吧,日久才见人心。” 年儿很是不满,嘟囔道:“都不知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信人,真是……” 李瑕笑笑,颇愿意逗这丫头玩,抬手一指窗外。 “看到庭院里十多口箱子吗?都是金银珠宝,莫与你家姑娘说,万一被贾似道派人偷走。” “啊?这……”年儿很是为难起来,之后又担忧起来,向李瑕问道:“金银放在那,会不会发霉啊。” “你过来。” “不要。” “白日都敢过来的。” “那不一样,白日里你忙得厉害,到了夜里……就要欺负人。不过,怎么有那么多书要看啊?太累了吧?” “不过来算了,我睡了。” 李瑕自站起身来,脱了衣服要去拧布。 不一会儿,年儿又凑过来,扭扭捏捏的样子。 “年儿给你擦呗。” “好……喜欢吗?” “嗯……嗯。” “喜欢就随意摸吧,一起躺?” “那先说好,年儿还是可以像昨夜那样帮你……可以帮你弄,因为胡妈妈教过,但是告诉你,姑娘和年儿都是清清白白的身子……还有,你要是想那个……得先纳了姑娘才行。” “好,我知道。” “那你盖这个……香吧?晒了一整天呢。” “不晒也可以,也许快要带你回家了。” “去请姑娘来陪你好不好?年儿真的下了决心呢,你要是不纳姑娘,年儿可不让你……” 李瑕问道:“是不是因为年儿腿粗,不愿让我碰?” “才不粗。” “之前你说的,因为腿粗不能当花魁。” “啊?那是胧儿,胧儿!就是你花我家姑娘钱去嫖的那个!才不是年儿,年儿腿一点都不粗!” 本来已逃到床那边的年儿急得不行,絮絮叨叨不已。 “我可告诉你,胡妈妈可说过了,年儿也是小美人胚子,这才安排去服侍姑娘,花魁的身边人呢,也是挑选的,才不是胧儿那种外院使婢,才不是。” “过来,我看看是不是真不粗……” “真的吧?” “那年儿为何不当花魁?” “当然当不了啊,年儿太笨了,学不会弹琴背不了诗,你看,我后脑勺不够平,牙齿还有点不齐呢。我家姑娘才是全身上下没一处可挑剔,连后脑勺都是刚刚好的。” “牙齿不齐吗?看不出来。” “这里。” “再近些我看看,看不出。” “有点看不出吧?你摸摸就知道了……” ~~ 临安城连夜风都显温柔。 胡马退兵已半年,天下再次恢复了安定,歌舞升平。 月沉日升,有快马从北面赶来,直驱枢密院。 之后,一众宰执、院臣火速赶进宫中,惊扰了连续数日沉溺于后宫的君王。 “陛下,淮东急奏,蒙古世侯、山东李璮已兵过淮河!” “都慌什么?”赵昀脸色不变,只有不耐烦与疲倦,“召李庭芝速北上御敌,传旨夏贵支援淮东……” 计议良久,群臣退下。 赵昀独坐了一会儿,思忖着忽必烈的打算,最后召来几名皇城司都知。 “官家……” “毋多礼,朕问你,吴潜还在查鄂州议和一事?” “禀官家,是,卑职多次暗中提醒吴潜适可而止,但他还是去见了丁大全。” 赵昀脸色难看起来,踱了几步,又问道:“北面有使节将要南下?” “据说淮西收到了北面传信,卑职还在查。” “那为何李璮还是出兵了?” “卑职不知,此事……当问枢密院机速房。” 赵昀不悦,按着膝坐在御榻上沉思着,最后又问了一句。 “李瑕近来在做什么?” 正文 第572章 此间乐 “李瑕近日在做什么?” 贾似道案前铺着一张淮东战场的局势图,看了许久,却突然问了句题外话。 廖莹中回过神来,转身从屉中抽出一叠情报。 “自宫宴之后,李瑕大部分时候都闭门不出,偶有出门,也皆是玩乐。” “仔细说。” “九月十二午时,李瑕至乐丰楼用饭,在雅间听唐安安抚琴,他抱着婢女在窗边坐了一个多时辰。” “十四日清晨,李瑕携唐安安至灵隐寺烧香,在飞来峰上与婢女玩闹。” “十七日傍晚,在燕子市买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等物,花费上千贯。” “其后两日未出门,二十日在西湖畔逛了一圈。” 贾似道皱了皱眉,问道:“就这些?” 廖莹中应道:“此为李瑕近日所有行迹。” “杨镇未去见他?” “去过一次,李瑕不见杨镇。” “他未去太学?” “未去。” 贾似道又问道:“那他在府邸里都做些什么?” “派人在公主府望着,李瑕偶尔出现在楼阁上,不过是在与唐安安追逐打闹。” “唐安安未递消息出来?” “那小女子有心计,怕只是嘴上答应,耍了我们。” 贾似道隐隐想到什么,目光又落回地图上。 “李璮……是我的同窗。” 廖莹中有些讶异,问道:“阿郎与李璮同窗?” 贾似道目露回忆,缓缓道:“父亲当年制置淮东,招徕忠义军,使太行山以东尽归大宋。当时,忠义军首领李全,正在父亲帐下,因而我与李璮同窗过一年,那年我还小,但我早早便看出来,李璮狡诈之辈,不可深交。” 他踱了两步,又道:“思来想去,李璮此番进犯,必是出于私心,与忽必烈之使节有关。” 廖莹中道:“此事阿郎不是一直都知道?” “但我在怀疑……李瑕与李璮有所勾结。”贾似道语气冷冽下来,“若真是如此,这便是通敌之罪。” “李瑕?他为何?” “为了回蜀地任帅。” 廖莹中摇头道:“哪怕淮东有战事,亦不足以让官家放李瑕回蜀任帅。” “这不够,但这或会是他的第一步棋。” “李瑕敢?” “我希望他不敢。”贾似道语气冷冽,道:“往日他所做所为,我知道他从未真心通敌。但若这次是他唆使敌兵入境,那他已触到了我的逆鳞。” 下一刻,堂外有人禀报道:“阿郎,探到消息,官家招李瑕奏事。” 贾似道毫不惊讶。 “呵,且看吧,此间乐,不思蜀……” ~~ 选德殿内。 “嘭”的一声响,赵昀拍案怒叱道:“朕命你到太学读书,为何不去?!” 李瑕应道:“臣以为是过几日再去。” “朕看你是被美色消磨,年纪轻轻便失了锐气。” “臣知罪,臣愧对陛下重托。” 应来应去,永远都是这几句话,故而赵昀一向认为李瑕这人无趣。 目光看去,只见李瑕脖子上还带着几个红印,简直不成体统。 赵昀怒气冲冲哼了一声,却也懒得再骂了。 私心里,他理解李瑕。 据说那唐安安是不逊色于季惜惜的美人儿,年轻人把持不住,耽于美色,实属世间常事。 “把淮东战报给这尸位素餐之臣看看。” “臣愧……” “够了。”赵昀又叱骂一声,“看战报。” 李瑕不是老臣,没有赐座奏事的殊荣,站着接过那战报看了一遍。 无非是李璮发兵攻打淮东,战报并不详实,看得人云里雾里。 “你如何看待此事?” 李瑕应道:“臣认为,李璮此番进犯,并非忽必烈授意,而是出自私心。” 关于这一点,赵昀知道。 他还知道得更多。 鄂州之战时,贾似道谎骗忽必烈会称臣纳贡。 当然,贾似道从头到尾都没有权力给出这等条件。 如今阿里不哥势大,大宋这边肯定不可能给忽必烈兑现。 但忽必烈似乎要遣使团来了。 李璮此举,或是为了要破坏议和? 赵昀没想明白的是,李璮到底是反还是不反,如何敢这般两面三刀? 他遂问道:“为何如此断言?” “臣北上谍探取回的那份情报便与李璮手下谋士王文统有关,王文统与李璮有姻亲,一直在谋划助李璮叛乱自立。” “李璮若有此心,为何不联络我大宋,反而出兵进犯?” 李瑕沉吟道:“臣回朝述职前,得到消息……王文统似乎成了忽必烈之近臣。” 赵昀皱眉,问道:“你如何知晓?” “臣在汉中时,遣派了谍探往关中一带。” “为何不早报?” “臣……述职奏章里有提到此事。” 赵昀不悦,示意小黄门去找出李瑕的述职奏章。 那奏章太长,他扫了几眼,才在密密麻麻的小字找到这一项。 依惯例,赵昀须抽出两日光景,照着这些条目细细听李瑕述职,然后,便该让李瑕回蜀了。 这并非不行。 观李瑕回临安这些日子的所做所为,并不像原先猜测那般要与阎妃等人图谋易储。 但,马上要立太子了…… 这才是唯一绕不过去的顾虑。 赵昀思量着,起意想试探李瑕对自己那个嗣子的态度。 但念头一起,很快又消了。 太年轻的蜀帅本就不妥,又不是非得要李瑕守蜀,又何必问? 赵昀遂拍了拍膝,语重心长道:“‘卿今当涂掌事,不可不学’,你可知此言出自何典故?” “臣愚钝。” “朕常读书,自以为大有所益。”赵昀道:“亦期你来日非吴下阿蒙。去吧,多读书,朕盼着能用你为宰执。” “臣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 “去太学。” 李瑕离开大内宫城后,上了轿子,吩咐了一句。 轿子遂沿杭城大街向北。 到了里仁坊附近,前方的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大帅,路又堵了,离太学也不远,要不走过去吧?”刘金锁问道。 轿中无人回应。 刘金锁掀开轿帘一看,只见李瑕睡着了,那大红官袍已脱下来盖在脸上。 “啊,大帅睡着了,等着呗!这都不知得堵多久。” 几个汉子从一旁走过,似不经意地向这边看了一眼,遂走进了一间酒肆,坐了下来。 …… 不远处,里仁坊陶家巷,院门被打开。 正在堂中整理消息的李昭成回过头,上前迎了来人,又迅速关上堂门。 “找到了?” “没有。”李昭成指点着临安城地图,道:“城南这边高年丰一直带人在找;城北林子也加派了人手,但始终未见到父亲。” “吴潜府邸在此,林子一次没见过他?” “一次没有。” “城外呢?” “姜饭还在带人探查。” “没线索?” “毫无线索。”李昭成道:“二弟当知,父亲……很能藏。” “但不该一点线索都没有,不该的。”李瑕皱了皱眉,道:“我如今只差这一步了。” 李昭成面露惭愧,低声问道:“二弟信我吗?我真是不知父亲下落,我不会眼看着他……” “别说了,继续找。” 李瑕举步往外走去,手触到门栓时却是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喃喃自语了一声。 “荣王府?” “荣王府有派人盯着。” “我是说,他是否有可能……藏在荣王府里?” ~~ 荣王府。 “禀荣王,官家已下旨赐婚了,明日忠王下聘,慈宪夫人正与皇后商议婚期,该会定在明年春忠王加冠之际,大婚之后,忠王必立为皇太子,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赵与芮点点头,皱眉沉吟道:“九月末至明年春……还有三五月呐。” “大礼操办三五月,该要的,该要的。” 赵与芮自是知晓这一点,但心中却有隐隐的不安。 他捻须思忖着,很快便明白这不安来自何处……因吴潜还在相位上,因李家还未斩尽杀绝。 于是赵与芮招过身边一个寡言少语的中年汉子。 “找到李墉了?” “小人一直让人盯着吴潜、李瑕,从未见过李墉。” “安排人再去刺杀李瑕一次,看他现不现身。” “是……” 赵与芮眯眼看着手下人的背影离开,皱眉又自语起来。 “分明是我的儿子,他怎可能证明不是我的?怎可能?” …… 穿过荣王府许许多多的亭台楼阁,东厢后面有座院子,是忠王生母隆国夫人的住处。 是“隆国夫人”黄氏,而非“荣王妃”。 哪怕是生出了当今天下唯一的皇嗣,出身卑贱的黄定喜也从来就没资格成为荣王妃。 便是有朝一日,她的儿子继承大统、成了九五至尊,也只能在她的封号上多加上几个字。 因为那已不是她的儿子,是官家与皇后的嗣子。 荣王早已续弦了妻室,已近二十年未曾来看过她。 更准确的说,是十九年四月二十天,自从她生下孩子,就只在受封夫人时远远见过赵与芮一面。 当然,从未有人在意过,黄定喜心底喜欢的是不是赵与芮。 也从未有人在意过,黄定喜在做什么…… “四郎……四郎……” “我们会死。” “奴婢死也甘愿……二十一年了……奴婢一直没能忘掉四郎……” 黄定喜也老了。 她任由汗水淌下,伸手抚着李墉的眉眼,凝视着他满头的白发,依稀还能看到当年那个风采翩翩的李四郎。 然后,是迟来的满腔欢喜…… 正文 第573章 选择(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3/21) 里仁坊,陶家巷。 “李节帅今日来过了,上策将要成了,但还差最关键一人……即家父,请诸位务必尽快找到他,否则下个月西南一动,便来不及了。” 李昭成声音很轻,透着一股心力交瘁之感。 他收起案上的临安城地图,摊开一张荣王府地图。 “现在来布置……” 许久,待李昭成说完,高年丰却是转头看向杨实,嘟囔了一声。 “上策快成了?那后面的中策岂不白忙了。” “阿郎做事素来多有布置,上策能成自是最好。”杨实低声道,“至于中策,必然不成,老夫观那些重臣呐,他们若能收拾了局面,不会帮阿郎,第一件事便要杀阿郎……” 高年丰似懂非懂,只好收了心里的遗憾,转头看了李昭成一眼,眼中又闪过一丝狐疑。 说心里话,他已有些信不过李昭成了。 就算要做成上策,关键的一人找了这么久找不到,安知不是因为李昭成? 果然,环视一圈,姜饭、林子都打了眼色,有私下计议、沟通彼此情报的意思。 “咳咳。” 李昭成又咳了两声,转头看了眼一旁的严云云。 只见严云云戴着个鬼面具,露出半张伤烧的脸,眼神冷冽,给这屋里添了几分肃杀。 李昭成道:“我知道,接连数日找不到父亲,诸位已信不过我,有件事……我与李节帅商议过后,也该明说了。” “那快说呗。” 姜饭已不耐烦这些读书人了,卖关子还没完了。 “家父……并非名‘李西陵’,而是,讳名‘墉’。”李昭成缓缓道:“乃是……李节帅生父。” 严云云倏然转过头。 “你说什么?!” 李昭成仿佛忘了身边还有几个专作暗杀的汉子,愣愣看了严云云一眼,点了点头。 这事,本该李瑕亲自来说的,但太多人盯着。 只好由他说了。 严云云愕然许久,以手抚额。 她本以为不过是睡了一个幕僚的儿子。 没想到却是阿郎的兄长…… 此时看着李昭成那满是歉意又期待的眼神,她不由心烦地叹了口气,道:“继续说事吧。” “哦,好,现在我会详细告诉诸位,李家与荣王府的恩怨……” ~~ 隔着三条街,不时有童谣响起。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奚季虎穿着布衣走过街巷,到了吴府门外,一路都皱着眉。 吴璞、吴琳正等在门外,拱手行礼道:“姐夫来了。” “那童谣更多了……来了几人了?” “五人。” 奚季虎叹息一声,随吴璞、吴琳进了门。 他是吴潜的女婿、门生,淳祐甲辰年进士,与留梦炎同榜; 吴璞、吴琳则是吴潜的长子、次子,兴昌四年进士,与闻云孙同榜; 可见吴潜极擅于教学生,其门下确实才俊辈出。 但今夜,这些才俊都显得有些悲壮…… 堂内只有寥寥数人,吴潜正坐在上首,执笔写着奏折。 “见过岳翁。” “仲威来了,可想好奏折如何写了?” “孩儿想再劝岳翁一句,此时停手,犹来得及。” 吴潜头也不抬,喃喃道:“来得及保全相位,大宋社稷可担得起这样一位君王?” “孩儿明白了。”奚季虎道:“孩儿的奏折已写好,请岳翁过目……” “子茂,你来弹劾贾似道鄂州议和一事。” 吴璞大吃一惊,道:“父亲,可贾似道根本无权议和,若非他诓诈蒙人,那便是……是官家……” 吴潜不应,只吩咐道:“让你弹劾。” “是,父亲。” 吴璞低头一想,已明白过来。 这根本就是在逼迫天子。 几乎便是在对官家说“陛下若不答应臣易储,臣豁出命也要毁掉陛下的文治武功!” 他目光看去,只见他的父亲已垂垂老矣。 但那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写满了“刚烈”二字…… ~~ 忠王府。 “美人!哈哈,美人!” 大堂上灯火通明,赵禥大笑着,追遂着到处奔跑着的美婢。 “呀,殿下……” 撕扯声响起,轻纱飘落。 被擒住的美婢娇喘了两声,赵禥已得意得哈哈大笑。 “哈哈,又一个!又一个!” 他瘫坐地上坐了,大口喘着气,道:“一会再追,一会再追,你们两个弄给我看……好累,脚酸了,快来捏脚,我要躺在你们身上喝着酒看她们弄,酒来,酒来,哈哈哈……” 有内侍匆匆跑来。 “殿下,叶公来了!” “什么?!” 赵禥惊坐而起,瞪目道:“他怎又来了?!快快快,美人儿快躲起来……裤子裤子,快给我把裤子拉上!” …… 叶梦鼎已走到堂外,听着里面的动静,驻足不前。 他仰起头,因屋檐处的灯笼太刺目,只好闭上双眼,深吸了几口气。 世人皆知忠王手脚无力、七岁始能言,但以往也不过是愚笨、孱弱一些。 近年来,却愈发荒淫无度了。 朝堂上,相交多年的朝臣们一个个还在上书直谏官家不要耽于酒色。唯独他叶梦鼎、杨栋,根本不能再谏言。 非是怕触怒官家,是太没脸面啊! “看看你叶镇之教出来的皇子,耽于酒色,远甚于官家百倍!” 叶梦鼎思及至此,突然伸手用力抽了自己两巴掌。 “啪”地两声重响。 叶梦鼎心里好受不少。 可思来想去,还是无可奈何。 这是唯一的皇嗣,心里再苦,也得扶持着走下去…… 那不堪入耳的声音渐渐歇了,他大步进了大堂,只见赵禥正捧着本书在看。 “殿下在看何书?” 赵禥吓了一跳,连忙又翻到封页上看了一眼。 “孝……孝经。” “敢问殿下‘故得人之欢心,以事其亲’何解啊?” 赵禥苦了脸,拉着叶梦鼎的衣袖,道:“先生,皇叔父说我不会治理国家,以后得靠先生。” 每次都是这句话。 叶梦鼎摇头叹息,之后板着脸道:“不可胡言乱语!若传入陛下耳中,又得鞭责殿下。” “学生知错了。”赵禥委屈巴巴道。 但叶梦鼎还是感受到了一丝慰藉。 眼前的皇嗣子虽有万般不是,终究能信重忠臣。 让人感到肩上的担子愈发重得厉害了。 “殿下,明日便要下聘……” “为何又要下聘,不是都下过聘了?” 叶梦鼎抚额欲哭,耐着性子,道:“这次,殿下要娶的是全氏女儿,下了聘,来年便要大婚,加冠成人……” “先生,我能不能纳胡氏?” “殿下!” 叶梦鼎大喝一声,压了半天的火气还是爆了出来。 “殿下知不知道?!有人今夜正在谋划废了殿下!又有多少人正在为了殿下而奋不顾身?!能消停几日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骇的赵禥脸色巨变。 叶梦鼎颤抖的双手压在了他的肩上,红着眼道:“殿下呐!让老臣看看,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可好?” ~~ “噗……” 血从一个蒙面大汉胸口喷涌而出。 年儿正站在秋千上与李瑕说话,忽然见一个黑影跃过院墙,被李瑕一脚踹飞出去。 之后,护卫们冲上来,挥刀就砍。 血光四溅。 “杀……杀杀人了……” 年儿吓得险些要从秋千掉下来,李瑕却已将她整个人扛在肩上。 “没事,别怕,进屋吧。” “姑娘!姑娘!”年儿方才回过神来,不由大喊道:“我家姑娘……” “好了,别喊,她不会有事……你们看好书房,剑给我,莫全杀了,有人逃就追上去。” 李瑕脚步很稳,吩咐过后便向后院大步走去。 年儿急得不行,想从他肩上下来自己走,但推了两把又推不动,慌得不行。 一路上都能听到刀兵相交的声音,护卫们蜂拥而至。 终于绕到了后厢,“嘭”的一声,门被李瑕踢开。 年儿被放下来,一转头看见了唐安安,她这才大哭起来,眼泪不停往下掉。 “姑娘!姑娘没事吧?呜呜……方才……方才……郎君你有没有受伤……” 唐安安正抱着一把琵琶在调弦,抬头看了李瑕一眼,美目一敛,放下琵琶,起身起了个万福,声音平静而温柔。 “见过节帅。” “嗯,没事了。” 李瑕还忙,拍了拍年儿,转身又向外走去。 年儿一愣,转头傻傻看着他,虽惊魂未定,须臾又担心起来。 “姑娘,他他他……” “放心吧,他不会有事。” “哦。”年儿这才松了一口大气,不停拍着胸脯,显然是吓得不轻,过了一会又问道:“他是不是生气了?” “生什么气?” “就觉得,他生年儿的气了。” 唐安安眼中满是苦涩,上前抚了抚年儿的头,叹道:“我不知道,我已经完全不了解他了……” ~~ “我了解李瑕,他不是那般好杀的。” “哈?你不过见了他两次。” “两次足矣,荣王府死士杀不了他。” “本非为了杀他,为了找到他那个该死的爹。”全永坚皱了皱眉,“我只怕在天子脚下闹出这等动静,收不了场,偏荣王要我将动静压下来。” “兄长如何做的?” “还能如何?称有盗贼,让御前军去追捕,借机搜查了李府。” “搜到了?” “没有。” 全玖低头抚着自己的嫁衣,道:“便该听我的,毒杀了李瑕,何苦闹出这等动静来?” “呵,那般轻易,你来安排……” 此时天色已亮,全府的大门被缓缓打开,开始准备接收忠王的聘礼。 送聘的队伍极长,从大内宫城到御街再到杭城大街,堵得满满当当,脚夫多达上千人。 林子就在这脚夫的队伍之中。 他扛着大红木箱子,一步步走进了全府…… ~~ “昨夜刺客逃走了四人,最后都进了荣王府。我们追到附近,因荣王府戒备森严,不敢再追。不过,发现其守备有一处疏漏……” “全府?”李瑕点了点地图,问道:“这两座府院几乎连成一片,可从全府潜入荣王府?” “是。”高年丰低声道:“林子已经带人去了。” “动作要快。”李瑕转头看了看窗外,道:“时间不多了。” 因昨夜的一场刺杀,他已感觉到风雨欲来。 “赵与芮敢做到这份上,怕是因为吴潜要动手了……” ~~ 选德殿。 吴潜已跪在地上。 “陛下明鉴,臣无弥远之才,忠王无陛下之福。忠王柔选无骨,锦衣玉食处堂之嬉,亦奚足为晋惠也,况在强寇压境之日,其难尤倍。出自庶支,名位未正,臣民具知之,非有不可废者存也,岂言之无择而卤戆若斯哉?” “嘭!” 御案被整个掀翻在地,杯盘砸得粉碎。 “吴潜!你够了!你现在闭嘴,朕饶你不死!” 吴潜重重叩首,磕得额头鲜血淋漓,却还在说。 “臣敢断言……忠王不堪为君,而足以亡宋!” 正文 第574章 秘闻 read_1_1();read_1_2();read_1_3(); 临安全城百姓已被忠王那十里长的送聘队伍惊动,涌至大街小巷,围观着这盛况。 半座城池都是红彤彤的吉祥颜色。 爆竹声起。 全府一片忙碌。 数不清的宫人、下人如流水穿梭,交接着各式各样的物件。 “白银一万两!” “马匹六十匹!” “玉器三十件。” 一口口红木箱子在前庭摆好,礼官高唱着礼单,开箱核验,入库。 焦头烂额的喊声不时响起。 “库房放不下了!” “聘饼、三牲、四京果等物运到荣王府,清点好了再送,快去把小门打开。” “慈宪夫人府也可以放。 远处的阁台上,赵与芮捂了捂耳朵,往高台上避了,方才清静了些。 他的儿子虽过继出去了,却成了皇子,才有了这般隆重奢华。 又欢喜又惆怅,世间没人能懂他的心境不多时,有人凑过来,低声禀报了一句。 “禀荣王,吴潜入宫了。” 嗯。” “荣王,慈宪夫人请你过去官家生母慈宪夫人全曼娘,出生时便有异象。 她家门外突然有一只巨鳞盘踞,巨鳞头上还长有两只小角。全父正感惟奇,屋内全曼娘嗜哇坠地,巨蟒也就此消失。 当时谁也未曾想到。全曼娘日后会诞下大宋的天子。 她嫁给了宗室赵希疆。过的不过是寻常人家的日子。 且赵希壚早死,全曼娘只好带看两个孩子回娘家,含辛茹苦拉扯大。 可以,当今天子,是全家养大的。 全家也因此享受了三十五年的殊荣。 至今,全曼娘已七十有三了,唯一记挂的也只有儿孙之事,此事又分两桩,儿子家与娘家。 她看着恭敬坐在眼前的赵与芮,开口,声音很缓慢,但她还算健朗。 “那位老臣到底捏着你何样把柄,敢这般逼迫你兄长?” 赵与芮五十多岁的人了,在母亲面前还是恭敬老实的模样,应道:“孩儿真没把柄让他捏着,那些当重臣的,不过是见禥儿心善可欺,咄咄逼人。”。 他很真诚,急得又道了一句。 “孩儿真是什么也没做,一直是在被欺负的那个。” 全曼娘闭上眼,苍老的手掌在椅子上抚了抚,又问道:“你实话与为娘一句。 福儿那孩子,真是你的骨肉?” 赵与芮大讶。 “母亲!旁人不知,母果还能不知吗?你看禥儿那眉眼、那模样,与孩儿年少时一模一样。” 全曼娘缓缓道:“人若税冤超了愉食,副腹自辩尚不容易。 世事送股。你须与为独清楚。”10 赵与芮急得踩了踩脚,“连母亲也这解,还要孩儿甚?孩儿的亲生骨肉,能不知吗?” “从头,仔细。” “禥儿真是孩儿的骨肉。当年,孩儿纳那婢子时她还是干净身子,这点事,孩儿岂能分不清楚?” “你为何要纳黄氏?她是陪嫁,但非滕妾,乃是你妻氏之侍婢。” 赵与芮抚额,看着他母亲那古板的脸色,终是颓然在椅子上坐了。 “好吧。” 他一五一十地交代起来。 “那夜,孩儿从中瓦子饮了些酒,回到府上,李歆不让孩儿碰,骂孩儿脏。她又在病中,孩儿怜惜她,便没碰她。之后,婢子又顶了孩儿两句嘴,孩儿见她 有趣,便起意纳了她。” “当着你病中妻子的面?” “母亲!” “为娘问你!” 赵与芮终于不耐烦,顶嘴道:“这有甚打紧的? 禥儿是我的儿子,这就够了!” 全曼娘只拿一双老胆盯着赵与两,不多时,赵与芮又低下头乘,不情不愿应了一旬。 “是。” “那婢子愿意?” “不记得了,”赵与两应道。之后又摇了摇头。 全曼娘深吸了一口气。通:“堕药,谁下的?” “那贱婢自弄来方子,孩儿见机早,摁看她的舌头让她吐出来。” 全曼娘又问道:“如何与李家闹成那样?” “李歆自病死了,不知哪个与李仁本嚼舌根,冤是孩儿逼死的。” “不是你逼死的?” 赵与芮一愕,道:“她病成那般模样了,还能活几日?如何怨得到我?是李仁本纠缠不休,查我逼我、死活要坏了皇兄收福儿为嗣子的好事良久。 坐在那的老妇人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 场姻缘闹到如此地步,这仇怨是结大了啊。” “那又如何?母亲啊,孩儿句句属实,禥儿是皇兄唯一的血脉,此不争之事实!李家还剩谁?一个没实权的蜀帅,一个躲躲藏藏的懦夫,早晚还 能闹出多大动静?” 全曼娘拍着膝盖,缓慢地又交代道:“等禥儿来下聘了,将黄氏带出来。让她也见见她的儿子吧。” “母亲?” “当娘的,总归还是得帮儿子一肥楼阁下,那下聘的热闹气票还在特续,却传不进忠王生母黄定喜那一方院泽。 黄定喜将头埋造李墉怀里。眼中的泪水已滚滚而落。 “不是的 不是四即对不住效婢,我一直知道四郎当初没看上我是我对不住王妃他当着。 王妃,当着王妃我哭得厉害,王妃起身想救我。被推倒了血。满地都是血 后来,老家主来送行时,我不该的,我不该的 “吴潜!” 赵昀怒叱了一声,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瓷,喝道:“联以国事托你,莫辜负肤的信重! “陛下若立忠王,大宋必亡,那臣才叫愧对陛下的重托!” 殿内没有别人,只有这君臣二人。 许久之后,趙昀走上前,声音却是缓和了不少。 “你抬头看看朕,吴潜,你抬头看看朕。 吴潜缓缓抬头,看到了赵昀抬手指了指头上的白发,指了指眼边的皱纹。 “你看朕,有多老了?你知道朕有多累?三十五年,三十五年!更化改制、灭金、收复三京,防范蒙古。 你们朕怠政?朕怠政?这一年来发生了多少事?蒙哥攻蜀,忽必烈攻淮,阿术打穿了西南半壁,北面的招降信一封又一封,调请钱粮的奏书一封又一封,宗文瑞案才罢,丁大全案又起,才换相,贾似道要行公田法,你要查鄂州议和,淮东战事又起!朕怠政?朕若怠政,二十年前就儿孙满堂了!” 赵昀到这里,已是双眼通红,两行浊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陛下。”吴潜大哭不已。 “你别哭朕,朕不值得你哭,在你眼里,朕就是个昏君。做得再多,一天不上朝你便要朕耽于酒色。但今日,实话与你一句。 朕也累,也盼着你能为朕分担,莫再添麻烦,去把枢密院积压的文书处置了,顧好淮东战事。朕信重你,旁的不必再。” “陛下,老臣愧对陛下,愧对陛下。 但只有这一桩,国本事关大宋江山社稷。老臣年近七旬,绝无私心,唯请陛下于宗室。” “朕不要宗室!”赵昀大吼一声,“三十五年,三十五年!朕落到这种孤寡地步,你还要逼朕?” 宗室中。 “够了!是你们逼朕立嗣的,奏書之上,白纸黑字,一字一句都在告诉朕,不会再有子嗣了,年轻时诞下的子嗣尚且养不活。 养不活。 你知道朕有多苦吗?知道吗?!朕死心了,终于死心了。 如你们所愿,立嗣、定国本,已经如你们所愿了! 朕唯一的嗣子, .你还要苦苦相逼?!” 赵昀俯下身,按着吴潜的肩头,又质问了一句。 “你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该逼迫朕到如此地步莫教你我君臣恩尽。” 吴潜抬起头,老眼有些犹豫之色。 三十五年的君臣相伴,风风雨雨,他知道眼前的君王心中有苦。 从宗室中来,操持了一辈子,最后再将一切还给宗室。 赵昀真心不愿如此。 何况还有嗣子。 吴潜能够理解。 有一瞬间,他也心软。 天子已当面洒泪,为臣者如何能不心软? 但他又想到了赵禥。 从而想到了晋惠帝。 生灵版荡,社稷丘墟。 吴潜终还是开口。 “臣非铁石心肠,唯有一桩秘闻,不敢告陛下,又不敢不告陛下,請陛下赐臣死罪。” 亡国边缘为了一己之私还想选个傻子当皇帝,赵宋灭的活该。 闲坐看云起南宋已病入膏育,不可救药! 7017k 正文 第575章 辜负 read_1_1();read_1_2();read_1_3(); 吴山,李府。 年儿探头探脑往主屋里瞧了一眼又跑出来,找仆婢问道:“郎君呢?” “大帅在屋里。” “不在呀。” “请姑娘莫在问了,大帅就在屋里。” “哦,可是明明就不在。”年儿也怕这些仆婢,只敢小声嘟囔着。 她又进到屋里,掀开被子、打开衣柜看了看,根本就没有李瑕的踪迹。 心里不由有些担忧,她抱着李瑕换下的衣服闻了闻,发现没有血味才放松下来,往榻上一躺,自言自语着。 “他肯定是生气了” 直到傍晚时分,一辆马车缓缓从杭州大街驰来,到了吴山脚下一拐,往西湖边行去。 李瑕已从车底跳下,翻进一间小院,穿过地道,重新回到了府邸中。 “大帅。”刘金锁连忙迎上来,道:“有客到了,是临安知府,我把他放在偏厅等着,等了半个时辰了。” 李瑕点点头,不慌不忙道:“容我换身衣服。” 他先回了主屋,迈过门槛之前见屋内拖的干净,于是停下脚步,脱了那满是泥泞与碎彩屑的靴子。 只见年儿正抱着一叠衣服,蜷在床角睡得正香。 李瑕过去,拉出自己的衣服。 “啊,你回来了,那个,你是不是生年儿的气了?” “嗯?” “出事时年儿就只想着姑娘,你是不是因为这个生气了?” “没有,放心吧。”李瑕笑了笑,摇头道,“我还有事,一会再与你。” “那就好,年儿给你换衣服吧。” “好。”李瑕指指脖子上,道:“再留两个印子,都淡了。” “我才够不到。”年儿有些不情愿。 她个子本就不高,但李瑕已俯下身来。 “快,还忙。” 年儿无奈,只好凑上前,用力吮了两口。 偏堂上,赵与嵩已饮了五杯茶水,终于见李瑕不慌不忙过来。 “赵知府久等了。” 李瑕拱手赔罪道:“昨夜院里遭了盗贼,吓得一夜未睡,方才下人怎么叫都不醒,惭愧。” 赵与訔眯眼看至李瑕,摇头叹息了一声。 “我来,为的也是此事,临安治安一向不错,未想竟有如此无法无天之盗贼。 你们先退下吧,我向非瑜问些详情。” 下人们都退走,堂内只剩两人。 赵与訔捧着茶杯,却良久不开口话。 李瑕也有耐心,并不急着问。 厅外的暮光将要退去,李瑕起身点了烛火。 赵与訔又看了他的脖颈处一眼,终于开口道:“ 非瑜暂居临安虽清闲,也不该耽于玩乐,当多读书才是。” “官家亦是这般的。”李瑕把蜡烛钉在灯柱 上,盖上灯罩,随口应道。 赵与訔道:“我与吴相公是真心期盼非瑜能扶摇直上,成为一代名相。” 这话里的意思像是,官家未必是出自真心,只是想把李瑕暂留在临安。 赵与言则很真诚,又道:“此来,吴相公托我带了两箱书籍,吴相公辗转四方一直带着它们,今日便送与非瑜。” 李瑕明白这两箱书籍绝不普通。 吴潜二十二岁中状元,为官数十载,有施政之能,又教出数不清的进士,也有大问。 这是传承衣钵的意思。 前些日子,吴潜设计让李瑕到太读书,该是想亲手托付,但李瑕不肯去,到了今日,便只能请赵与訔送过来了。 许是因为欣赏李瑕,许是为了回报李墉 李瑕郑重行了一礼,道:“若今日谈完,阁下还愿留下书册,晚辈一定妥善保管、仔细翻阅。” 赵与訔坦然替吴潜受了礼,摆手道:“不论谈得如何,吴相公对你的厚望不变。” “但我已经辜负了吴相公厚望。”李瑕道。 “形势比人强啊,想辜负也已辜负不了了。”赵与嵩苦笑着,又叹道:“非瑜还真是,太自负了。” “如此来,吴相公已动手了?”李瑕道,“他要保我,却连自己的命都不顾?” “我已答应过吴相公,必保非瑜性命。”赵与訔语气慷慨。 “多谢了。”李瑕道:“无论如何,阁下与吴相公这份情谊,晚辈记下了。” “我们应该做的。” 李瑕沉默片刻,问道:“阁下与官家同辈,有子十人,想将哪位郎君过继给官家为嗣?” “这,非瑜太直率了。” “又何必遮掩?”李瑕道:“阁下纡尊前来,该是想商议此事吧?” 赵与訔长叹一声,道:“未必便是我的儿子,最终还是要官家定夺。” 李瑕点了点头,再次起身,拱了拱手。 “非瑜这是为何?” “此前在西湖,我与吴相公谈过一次,拒绝了吴相公的美意。你们我太自负,今日将此话奉还阁下与吴相公,太自负了。” 李瑕这句话得颇不客气,最后才道:“诸位维护之意,我心领了。但我所做所为,从不只是为了活命,也不是为了“以待来时”。” 赵与訔一愣,笑道:“听不懂非瑜言下之意。” “诸位安排好了一切……为大宋社稷作了安排同时,也安排了我性命前程。但,我不喜欢被安排。” 李瑕话到这里,又道:“我的事,我做主。”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了,非瑜还看不明白吗?” 赵与訔起身,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一定要让我直?吴相公已动手,令尊牵扯其中,只有我们能保住你。” 李瑕道:“我敬佩吴相公,可他太自负了。” “你啊!” “抱歉,我与诸位终不是一路人。” 赵与言一路离开李府,始终猜不出李瑕的自信从何而来。 吴潜已完成了布局。 李墉已进了黄定喜院中,服忠王生母。 官家已摆驾慈宪夫人府。 从最初上书请求天子择嗣于宗室,不成;到散布消息中伤赵禥,反遭荣王毒手;再到如今不得已而施展毒计。 整整谋划了十年。 探查荣王府之隐秘,探查李仁本家旧事,从千丝万缕中找到忠王那唯一的破绽,一点点地,化不可能为可能。 十年间,为了抗击虏冠、为了铲除奸党,他们也多次停下动作,终于等到了眼前这个时机。 至此,一切已水到渠成。 只要有人一脚踹开那道门,便可将赵禥这个不堪为君的废物,从储君之位上猥狠拽下来! 这是他赵与青唯一的机会,也是李瑕唯一的活路。 思来想去皆是如此。 但李瑕为何能出那番话? 赵与言想不通。 直到他回了府中,有人迅速赶过来,低声道了一句。 “官家已回宫了,吴相公递了辞呈。” “忠王呢?” “不知,官家没提易嗣。” 赵与訔已感到了不好,一把拉住对方的衣领,问道:“今日荣王府没出乱子?” “没有,陛下亲自携忠王去探视了隆国夫人,其后径直回宫了。” “婚事呢?” “全氏已收了忠王聘礼,订下了婚期 “怎么会。怎么会那人呢?” “不见了。” 赵与訔已完全惊愕住,一把推开来人,道:“再去吴相公府上打探。” 他焦急地踱了几步,脑子里一团乱麻。 李墉去哪了? 哪怕没能服黄定喜,仅是被捉奸在床,事情也能成 那是,被赵与芮找到了? 不应该的,以李墉之机敏,能藏身保命这些年,不该在最后关头出错。 李瑕带走了? 更不应该,李瑕服不了李墉,李家血海深仇,李墉不可能不报。 哪怕李瑕再自负、再不智。李墉却不会看不明白,若放任忠王为储君,下一個要死的就是李瑕 几支箭矢在烛光前缓缓晃动,冒着青光。 赵与芮眯着眼看了两眼,点了点头。 “荣王小心,这箭上抹的是剧毒。”2 赵与芮淡淡道:“再是剧毒,也得射中了才 行。” “荣王放心,据董宋臣递的消息,官家明日清晨 将召李瑕入宫奏事。他会在辰时左右路过青瓦子, 我们埋伏于此。到时弩箭射出,李瑕便是带再多护卫,也必死无疑。” “杀了之后,能瞒過去?” “死士已准備好了,旁人只会认为,因李瑕斩杀蒙古主,蒙古道刺客入临安振复,至于昨夜的盗贼,便是為了踩点。” “此次,莫再失手了。” 赵与芮挥了挥手,闭目养神。 若他此前还不想对李瑕下杀手,那是顾虑着朝廷规矩,也想通过李瑕找到李墉。 今日,吴潜领官家到荣王府,直扑那贱婢的院子,却真是吓到了赵与芮。 好在没出事。 惊魂未定之下,赵与芮又想到,李瑕可是谍探出身, 如今吴潜事败,万一那小子铤而走险,却不是闹着玩的。 赵与芮遂警觉起来,当即在荣王府、忠王府加派了大量护卫,且以防盗贼之名,请旨调了御前军侍卫。 哪怕担些干系,及早杀了李瑕,才叫人安心 “啊?你又要出去?”1 “是啊,办完这最后一件事才叫人安心。” 李瑕任由年儿给自己换过衣服,拍了拍她的脑袋,又道:“你去找你家姑娘吧,我这两日会很忙。” “那你没真生年儿的气吧?” “真没有。” “你可不要又去嫖 “好。” 年儿话音未落,李瑕已拿起一旁的斗笠,走出了屋子。 他一路又穿过地道,姜饭迎了上来。 “人呢?”1 “先过去了 流风飘血 策划10年要换太子!为啥不直接杀了忠王呢?既然都要决定拿命去换了,直接杀了不是更省事? 皇帝和荣王就这一个子嗣!杀了他就不得不从宗。 正文 第576章 死仇(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4/21) read_1_1();read_1_2();read_1_3(); “啊!” 睡梦中突然听到动静,赵与芮惊坐而起,转头看向窗外。 “荣王?做噩梦了?”美妾的胳膊伸了过来。 赵与芮一把推开。 他起身,亲自推开屋门,只见天已亮了,外面有一群婢女正在准备端水给他洗漱。 赵与芮挥退了想为他更衣的婢女,披了衣服直趋大堂,招过护卫。 “昨夜府中可有动静?” “荣王放心,里三层外三层守着,便是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几时了?” “快辰时了。” 赵与芮点点头,吩咐就在堂上更衣、用饭。 直到辰时三刻,全永坚才快步赶来。 “荣王。” “快,事成了?” 全永坚重重点头,压着那颤抖的声音,道:“成了!” 赵与芮立刻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样子。 “固世坐吧,仔细。” 全永坚忙不迭坐下,同时已开始起来。 “刚到辰时李瑕的轿子便出了府邸,我们的人就埋伏在青瓦子沿街铺面,与轿子隔着不过三尺,几支弩箭射去,李瑕立即栽倒出来。 他的护卫冲杀过来,我们的人只被截两个,当场自刎,荣王放心,他们身上都带了北边信令,只会被怀疑是蒙人做的。” 赵与芮问道:“李瑕死了?” “确实射中了,那般剧毒,哪怕没当场毙命,也绝撑不过两日。哦,若不死,我们再动手便是,但必死矣。” “确定是李瑕无疑?” “官家召见,不可能是旁人。我在吴山上望得真切,岂有人敢冒穿四品官服?从吴山到大内宫城就一小段路,马上要面圣的。” 赵与芮这才点点头,又道:“我与忠王府上的御前军先不必撤。” “也好。”全永坚道:“以免李瑕那些手下人鱼死网破,这些蜀地来的土鳖,最是跋扈。” 赵与芮沉吟着,问道:“吴潜有何消息?” “今日,御史沈炎组织人手弹劾吴潜,言忠王之立,人心所属,吴潜独不然,乞为济邸立后,奸谋叵测',官家已召群臣内引奏事,必贬吴潜赵与芮这才大舒一口长气。 “母亲得不错呐,这些人欲诬陷忠王,必从那贱婢下手。” 话到这里,他咬牙又骂了声“贱婢”,摇了摇头,自语道:“昨日真是。” 昨日,官家直趋黄定喜的院子、踹门而入。 由此,赵与芮已能够推算到吴潜的计略,该是让李墉勾搭黄定喜,一旦被捉奸在床,那赵禥的身世真是百口莫辩。 哪怕赵与芮再清楚那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没用。 好在,没有捉奸在床。 但李墉是否藏在过黄定喜屋中却也难。 昨日已大搜过府邸,连耗子洞都没放过,并不见李墉之踪迹。 难道是李墉去见过黄定喜,让她来诬陷亲子,最后事不成? 这般草率吗? 赵与芮摇了摇头,想不通。 “等清查了吴潜、李瑕在临安的党羽,才能放心啊。万一他们奸计不成,死鱼网破,让人寝食难安啊。” “荣王放心,只需再戒备几日。”全永坚道:“吴潜一贬、李瑕一死,不会再有人能撼动忠王半分,清查了那些党羽,也绝无人能威胁荣王安危。” 赵与芮终于笑了笑,道:“吴潜老匹夫让人担忧了数年,不过就这点手段,真是。 全永坚亦笑,道:“沈炎所言不假,忠王之立,人心所属”。朝野上下,除了吴潜区区数人,谁不心属忠王?” “莫松懈,加派人手找到李墉,拿他的头颅给我,见过赵与芮之后,全永坚又安排了一番,午后才回到府中。 到处都摆着聘礼,走到花厅的一路上都是磕磕绊绊。 全玖正坐在那安排家中事务。 全永坚挥散了下人,笑道:“吴潜贬官,李瑕死了,放心吧,没人能阻挡你的忠王成为太子了。” 全玖听了,没显出什么表情,只是低下头。 她闭上眼,消化着这个消息。 渐渐地,心结尽去。 至于之前梗在她心中的是什么?唯有她自己清楚。 那个惊世绝俗的男子,曾让她有了不该有的些许幻念。 打散了这幻念,念头便通达了。5 全玖终于抬起头,恬静地笑了笑,道:“昨日的聘饼、布匹太多了,兄长若有空,帮忙施给城外的流民可好?” 全永坚愣了愣,拍着膝笑道:“听忠王妃吩咐便是。” 至此,全府、荣王府、慈宪夫人府这一方天地便安宁下来。 昨日吴潜的死谏,带来黑云压城之感,但也就这般雷声大雨滴小地过去了。 赵与芮在阁楼坐了一下午,听着各方传来的消息。 没有人再能阻挡他的儿子成为储君。 “禀荣王,忠王殿下来了。” “嗯?” 赵与芮睁开眼,有些疑惑,自语道:“竟还能想着来看我这位皇叔父?” 话虽这么,他还是欣喜的,起身,往大堂去见赵禥。 到了堂上,只见赵禥正坐在那,惶恐不安的样子。 “叔。叔父。” “都下去吧。” 赵与芮挥散下人,久久凝视着儿子,欣慰地点了点头,上前整理着赵禥的衣领。 “你啊,莫总这般畏畏缩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拿出气势来。” “叔父。我我。我有事要告诉你。” 赵禥不停转动着头,问道:“我们到安全的地方,好不好?” “这里就很安全。”赵与芮道。 “去。去叔父的后院吧?这里有墙,我怕被人听到。 赵与芮叹息一声,道:“走吧。” 他拍了拍儿子的背,希望他能挺直些。 父子俩走到后院的瑶圃池。 赵禥看着那池塘,又是一个哆嗦。 “怕什么?”赵与芮淡淡道。 赵禥喃喃道:“表。表弟。” “就在此处。”赵与芮道:“魏关孙爬不出来,不必怕。” 这片池塘很大,远处的院墙边是高高的柳树,没人能近身听到他们话。 赵禥回看了四周一眼,吞吞吐吐问道:“叔父我真是你的儿子吗?” 赵与芮一愣,又惊又怒。 “你见到谁了?” “昨日。祖母带我去见了那女人,她又叫我私下去见她,我去了,她。我是她和别人生的,“胡言乱语!” 赵与芮大怒,恨不得现在便去杀了黄定喜。 但现在,当务之急是给儿子清楚。 他伸出双手,用力摁着赵禥的肩。 四目相对,起禥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低下头。 “看着我!”赵与芮喝道:“我是你的生父,看着我!” “叔父。你放开我。” “别叫我叔父!我是你的亲生父亲。看着我的眼睛,你我父子血脉相连,你连这都感受不到了?” “我我我知道,故而。我求她,我求她不要害我,她答应了。” “好,好,好。” 赵与芮连了三个好字,大松一口气,对儿子赞赏不已。 “你做得很好,我还疑惑吴潜怎就那点手段,原来是我儿如此了得,好,好!我再告诉你,不许听任何人的诓骗,这般吧,当年,我弄那婢子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知道,她。 呜!” 话到一半,一只手突然从赵與芮背后伸出。 一把摁住了赵与芮的嘴! “呜。” 赵与芮奋力挣扎着,但身后那人力气极大,他竟是完全挣不开来。 下巴被人死死卡住,双手被紧紧钳住。 “噗!” 剧痛传来。 赵与芮双目圆瞪,瞳孔几乎要爆裂。 视线中,他只看到赵禥在向后退着,惊恐地用手捂着嘴巴之后,显出一张脸。 一张既陌生,又有些眼熟的脸。 李墉! “呜哩” 赵与芮心神俱骇,几乎要吓死在当场。 李墉已俯下身来。 四目相对,给了赵与芮无尽的恐怖。 李墉已不再是当年荣王妃初嫁时的少年,他也老了,脸上带着愁苦之色,眼角满是皱纹。 眼中卻是杀意。 他缓缓俯身,凑在赵与芮身边,低声了一句。 “这第一斧是为家姐李歆。” “呜!” “第二斧。” 李墉再次抬起手中的小斧,眼中满是悲凉。 “为家伯父,名讳李仁本” “呜。” “噗!” 赵与芮想喊,喊不出。 他透过血迹,透过李墉的身子,只看到自己的親生儿子已吓得摔坐在地,却没有去喊人,只坐在那颤抖不停。 “第三斧为家叔父,名讳李义厚。 “呜!” “家兄李培。” 赵与芮不知道李家到底死了多少人。 他只知道自己扛不住。 泪水滚滚而下,他已绝望至极。 他只能死死盯着赵禥,唯恨有一句话不能喊出来 “傻子!你是我的亲生骨肉啊傻子啊!为什么能 受人哄骗?!为什么?!你是我的亲生骨肉 “噗!” 终于,李瑕缓缓松开手。 尸体软软倒下,赵与芮已再无生息。 血淌下,汇入瑶圃池。 李瑕转头,看向了赵禥。 第4页 “很好,你没叫。” “不要杀。不要杀我。 “放心,不会杀你。” 李瑕抬起手,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他死了,不会再有人揭穿你的身世,别怕。我 们都了,你是我的兄长。” “真真的不会杀我?” “我们是你仅剩的亲人了,怎会杀你?” “好,好。我没怕,我就是在这里把魏关孫推。 下去的,我推的,我没怕。好弟弟。你一定要帮哥哥瞒住,瞒住!哥哥皇位不能丢。 不能丢啊” 怎么呢?表哥这么写既让人出乎意料,又是情理之中的,可能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如果后面没有更厉害的操作,那么这一章可以就是李瑕智商的封神之处,也是表哥的官场封神之处,比较在前面表哥或明示或暗示的描写重点在皇帝身上,让很多读者也以为瑕哥回蜀的关键在皇帝,没想到居然是第一次正面出场的忠王,以前都是别人描述真龙步墉:耶,这办法好,我去服黄,不用做黄泉鸳鸯了。 黄:阿郎你真棒我这就去忽悠傻子他是咱俩。 正文 第577章 魏紫姚黄 选德殿上,内侍们又添了一次灯油。 官家与一众大臣还在议政,这已是一月内连着两次罢免宰相。 政局动荡,让所有人都感到心力交瘁。 哪怕是最年轻力壮的贾似道,眼窝也已塌了下去,脸色黯淡。 “陛下恕罪,臣与程元凤有私隙,此为臣之不是。请陛下任程元凤为左相,臣愿辞相位……” “够了!” 赵昀好话说尽,终于发了脾气。 他虽怠政,却深知贾似道有佞臣之气,必佐以直臣来用。 这是赵昀的底线。 “贾师宪,朕已好言劝了你一整夜,莫不识抬举。” 贾似道无奈,跪地请罪。 “臣……” “闭嘴,你说得够多了。不得辞官,你任左相,程元凤任右相,且给朕……好好做。”赵昀抚着额头,只觉头痛的厉害。 若贾似道还敢再多说一句,他真要翻脸了。 贾似道叹息一声,行礼道:“陛下圣明,臣愿与程元凤共效牛马之劳。” 掰扯了一晚上,他已尽了全力,终究还是没能成为独相。 “都告退,余下事,明日再议。” 赵昀用力揉了揉脸,打了个哈欠,不等臣子们退下,自倒在御榻上。 “不必摆驾,朕在前殿歇。” 疲倦压下来,但心里太多事务,一时却睡不着。 心绪万千…… 这叫怠政?个个骂朕怠政? 数数,几代帝王加在一起,做的事有朕多吗?! 吴潜竟还想让朕还位于宗室? 黄氏与人有奸情? 就黄氏那老实巴交的样子,呵,必是吴潜派人去勾搭黄氏却不成。 原本不愿罢相,淮东战事、蒙古来使、钱粮不足……哦,今日又出了蒙古细作潜入临安刺杀重臣,多少事摆在案头? 吴潜却非得在这种时候添堵…… “陛下!不好了!” 耳边那尖叫声传来,赵昀冷哼一声,绝不打算起身。 便是天塌下来,他今夜就是不起了。 就是要怠政。 “陛下!噩耗!噩耗!荣王……薨了!” 赵昀倏然翻身而起。 “你说什么?!” ~~ 赵禥畏畏缩缩走进殿中,只见赵昀颓然坐在御榻上,脸上满是哀容,泪水纵横。 殿内还有哭声响起。 伴赵昀十三年,赵禥还是头一次见养父哭,只好跟着大哭起来。 “禥儿……过来。”赵昀声音沙哑。 “父……父皇。” “叫爹爹。” “爹爹。” “吓坏了吧?”赵昀拍了拍赵禥的后脑勺,这才开口道,“与爹爹说,你叔父……如何没的?” 赵禥脸色巨变,整个身子都颤抖得厉害,哆哆嗦嗦道:“我……我我与叔父到瑶圃池……说说说话,突然,有……有有水鬼爬出来,砍……砍死了叔父……血,都是血,好可怕……鬼……” 赵昀皱了皱眉,道:“没有水鬼,别怕,没有水鬼,告诉朕,那人是谁?” 赵禥双脚一软,已吓得跪在地上,表情惶恐至极。 赵昀心念一动,眯眼观察着嗣子的表情,已意识到他有事瞒着自己。 “说,是谁?” 赵祺吓得一个激灵,捧着脑袋大摇其头。 “说。” “是……是表弟……是魏……魏关孙……” 赵昀一愣,喝道:“不可能!” 赵禥见他龙颜大怒,终于骇破了胆,白眼一翻,整个身子如羊癫疯发作般簌簌不停。 这下倒是吓到了赵昀。 “快!传御医!快啊!好了好了,禥儿别怕了……朕不该吼你……世上无鬼,别怕了……御医!御医!” …… 心烦意乱。 本就心烦意乱,才哀恸了弟弟,又要将嗣子送去医治……等赵昀重新在御榻坐下,只恨不得当场魂归九天。 他的头发已乱了,几缕白发散落下来,衬着眼中的红血丝,愈发触目惊心地苍老。 “陛下,皇城司顾都知、何都知到了。” “等……等着。”赵昀喃喃道。 他得先缓一缓,才能召见臣下。 弟弟死了,死了……五十二年相伴,弟弟走在了自己前面。 到头来,兄弟二人仅留下一个儿子。 赵昀抬起头,努力止着泪。 这次不是为赵与芮,为的是他深入骨髓的孤独…… 但还得找到凶手。 赵昀回想着赵禥说的那些,念叨道:“魏关孙?” 他当然知道魏关孙,那是他的外甥、他姐姐的儿子。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因何而起的? 只记得那日,母亲入宫闲聊,说起了姐姐…… “你姐姐家那孩子,真是又漂亮又伶俐,一说起来,为娘又想见这外孙了。” “孩儿也想见见,正好召他入宫便是。” “陛下,外臣入后宫不便,不如让奴婢安排,明日再见?” “岂须那般繁褥?这样,朕收这外甥为义子,赐名‘赵孟关’,去,召赵孟关入宫……” 不过是陪母亲见见外甥,稍享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之后,传什么“魏紫姚黄”,传什么“魏太子”,赵昀只觉那些人没事找事。 直到听说……魏关孙溺毙在了荣王府的瑶圃池里。 谣言就此戛然而止…… 赵昀闭上眼,摇了摇头,不愿回忆此事。 当时他迅速以魏关孙贪玩,失足落水结案。 不敢查。 万一查清了,如何与母亲说? “母亲,你的儿子或孙子,把你的外孙推进池塘了……” 赵昀愈发感到孤独,吸了吸鼻子,心思转回眼前荣王遇刺一案。 方才看赵禥的表情,显然有所隐瞒。 赵禥只怕是……早早就知道魏关孙死于赵与芮之手。 魏关孙阴魂索命? 不,没有阴魂,只有人为。 魏峻已病故,凶手难道是……姐姐? 可,姐姐失子之后,神志已有些癫了…… 上次都不查,这次还要查吗? 思及至此,赵昀又想到生母全氏,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几乎想让皇城司退回去,但心中又起一丝疑惑,还是吩咐了一句。 “传皇城司都知顾奕、何仲景觐见。” ~~ 殿内已没有内侍再添火烛。 赵昀只与两个密探首领私下商谈。 “荣王病故了。”赵昀低声念叨了一句,“慈宪夫人很悲恸。” 一句话,先给这案子定了基调。要秘查,不能大张旗鼓。 “卑职明白,恳请陛下节哀。” “说事吧。” 顾奕道:“昨日,荣王加派了府上守卫,将忠王府、荣王府围得水泄不通。推测是担忧吴潜政斗不成,改为行刺。” 赵昀默默听着,心知吴潜绝不敢对皇亲下手。 顾奕又道:“以荣王府之守卫,不可能有刺客潜入。” “不可能?” “至少,卑职绝无此能耐。”顾奕又道:“唯一的可能,是刺客趁着忠王下聘之时已潜在荣王府内。” “亦不可能。”何仲景道:“昨日,荣王曾彻底搜查过府邸。” “他在担心谁?” “卑职不知,卑职推测,荣王是担忧吴潜……或是李瑕。据近日卑职追查,嘉兴李家灭门案,有迹向指明是……” 赵昀抬了抬手,止住了何仲景的话。 顾奕却道:“卑职以为,临安城有实力引此案者,李瑕或算一个,他今日一早遭遇了蒙古刺客,重伤养病,此事亦可疑。” “查。” “遵旨。” 何仲景则道:“卑职以为便是蜀帅也不可能做到派人入荣王府行刺而不露痕迹。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案发时只有荣王、忠王在瑶圃池,荣王身受数创,而忠王毫发无损,可推断凶手是报复荣王,而与忠王无隙,此事,绝非朝臣作派。” “为何?” “若是李瑕或别的朝臣所为,栽赃一个凶手更为妥善。而此案,根本不像是神志清醒之人作为……” 何仲景话到一半,意识到了什么,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重重护卫之中,杀人后飘然而退,实非人力所及。卑职以为,或真是……魏关孙鬼魂作祟?” “荒唐!你素来便信这些神神鬼鬼、子虚乌有,此案给朕打起精神来仔细查!” 赵昀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来又骂了一通,愈发感到疲倦。 何仲景连忙告罪。 “卑职知罪,卑职请先查四郡主府。” “不需要!不会是她!”赵昀大喝一声,挥手道:“去查,看是谁敢动朕一母同胞的兄弟……查……” 顾奕、何仲景暗自叫苦不迭。 这案子唯一的人证只有忠王,忠王一口咬定是魏关孙鬼魂作崇,官家却不愿查魏关孙一案。 而明面上荣王已是病故,现在是官家要知道真相,不是要结案,故而不容搪塞。 偏这真相,查案伊始已被官家亲手捂了一半。 这又叫人如何查? 正文 第579章 上策(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5/21) 李昭成独自在大堂上摆好了百余个牌位,跪坐着,等李墉与李瑕谈完事出来。 他等了很久,但他不着急,心想着那两人能聊久些,真好…… 院外,刘金锁大步赶过来,到了屋门口径直道:“大帅,出事了。” “吱呀”一声,李瑕推门而出。 “何事?” 刘金锁道:“昨夜大帅不是出去了吗?大帅出去之后,宫内有人来传旨,要大帅今早入宫奏事,我找不到大帅,就依照着被召进宫的计划办了。” “出了意外?”李瑕问道。 他昨夜与李墉去的是忠王府,花了一整夜的时间说服赵禥。 忠王府不像别的地方还能随时让人过去通报情报。 因此,李瑕出发前便做了安排,若有人求见,只说不见。 也会有不得不见的人,比如官家。 那也简单,装作走在路上时被人刺杀,回府之后称“重伤不能见风”即可。 “是,出了意外。”刘金锁挠了挠头,道:“我们很小心了,让老江在里面穿了软甲,外面再罩上官服,怀里揣着鸡血,安排人在保民坊假装刺杀,那里人最少,好糊弄。但他娘的,才走到青瓦子,有真的刺客动手了,是真的刺客!” “死人了?” “老江、董昊、吴八都中了箭,没伤到要害,但那箭上有毒,吴八没拉回去就咽了气。我救了一晚上,老江、董昊还是死了……娘的!一直就知道有人要刺杀,但这手段也太难防了,我错了。” 李瑕闭上眼,摇了摇头。 赵与芮决定动手杀他,那他待在临安早晚必死。 他能耐再大,智计再多,也不可能在这百万人口的城池里算到下一步是否会有人冲出来给他一下子。 是能一直躲在府邸里,但赵与芮能更早知道官家何时召见,提前布置。 这次若真是李瑕在轿子里,能否活下来两说。 但他绝对逃不过下次,因为要杀他的人权力更大。 李瑕也不是神仙,什么都能算到。 也就是他动作更快一步,先弄死了赵与芮。 看似很顺利。 可若有犹豫,只需要晚上半日,死的就是他…… ~~ 次日午间,吴山李府。 顾奕将眼睛眯着一条缝,四处打量着。 李瑕府邸之外并无特别之处。 倒是南面的公主府还在修建,能看到道路那边堆着土。 顾奕指了指李府北面的另一间小院,问道:“这是谁的院落?” “空置着。”赵与訔应道:“本也要划归公主府,但缩减了规模。” 两句话间,院门“吱呀”一声打开。 “呀!几位贵人,有何事?” 自有小吏上前,引见起来。 “这位是临安赵知府、这位是刑狱司吴提刑、这位是大理寺程少卿、这位是三衙王都虞候……特来探望李节帅,询问蒙古刺客一事。” 顾奕站在一众官员之中并不说话,也没人点他的名字。 但显然,他才是真正来探案的一个。 待进了李府,第一眼便看到堂上摆着四具尸体。 顾奕掀开白布看了一眼,向李府下人问道:“昨日刺杀时,死了这四人?” “是。” “箭矢有几支?” 赵与訔上前,抢着应道:“有十二支,正在临安府衙,都淬了毒。” “是吗?” 顾奕看向赶出来招待的一个大汉,抱拳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刘金锁,镇西军统制。” “竟是刘统制当面,刘统制不在军中,如何在李节帅府上看门?” “谁说我看门了?这不是回朝献功吗?我住在这的!” 顾奕皱了皱眉,暗道李瑕跋扈,携朝廷武将为己用。 他目光又落在其中一具尸体上,蹲下身,观察着那皮甲上的破损处与伤口的位置。 “这名护卫只受了这一处箭伤?” “是。”刘金锁已然不快。 “毒死了?” “是。” “什么毒?” “断肠草。” “既然此毒如此之烈,李节帅竟未死?” “你怎么说话的!”刘金锁大怒。 赵与訔官最高,出面温言调解了一番。 刘金锁不敢得罪临安知府,这才指了指顾奕面前那具尸体,道:“老江替大帅吸了伤口,毒死了。” 顾奕点点头,眼中疑惑稍解。 “我等可否探视李节帅?” “大帅见不得风,那要不就进去三个人看看吧?” …… 主屋内,李瑕正躺在榻上陷入昏睡。 榻边坐着两名女子,一个绝美、一个娇俏。 顾奕扫了一眼,暗道这李瑕艳福不浅。 更重要的是,他已观察到,这两名女子都是双眼通红,泪痕未干,哭得不似作伪。 地上有带血的布匹,那绝美女子正在给李瑕换药,她小心解下李瑕肩上的布条,显出伤口来。 确实是箭伤,伤口很深,还刮掉了一片肉…… 赵与訔低声问道:“是唐大家吧?” “见过诸位贵人,不敢当‘大家’,奴家确姓唐。” “莫多礼,唐大家继续。”赵与訔又问道:“李节帅如何了?” “多谢贵人挂怀,大夫称郎君身体强健,抗住了毒,但一直昏迷未醒。”唐安安应着,已带了哭腔。 一旁的娇俏少女更是默默哭个不停,眼泪便没停过。 “能否问一句……” 那边顾奕已在屋内走了一圈,在两箱书籍上看了一眼,道:“这几日李节帅都做了何事?” “一直在府中与奴家谈论诗词歌赋,只在前日傍晚见了临安赵知府两个时辰,之后便是昨日清晨入宫觐见,不想竟遇刺了,回来后便一直晕迷不醒。” “哦,是临安知府?”顾奕瞥了赵与訔一眼。 “是。” 顾奕踱了几步,看了眼桌上的摊开的书,向赵与訔问道:“这是赵知府送的书?” “这……确是如此。”赵与訔道:“还是让李节帅静养为宜,莫多打搅了。” 话罢,他已拉着顾奕退了出去。 一行人又在李府转了一圈,方才离开。 顾奕当即便往北面那间小院去,命人翻开所有地砖。 “都知不可,此间亦是瑞国公主产业。” “是吗?” 赵与訔拱手道:“都知,不是来查李节帅遇刺一案吗?何必……” 顾奕忽凑近了些,缓缓问道:“那赵知府以为,我是在查哪桩案子?” 赵与訔微微一滞。 顾奕盯着他的表情,将各种细节尽收眼底,扬起嘴角笑了笑。 “继续翻!” “这……” 一众人面面相觑,赵与訔也满脸不解。 但等回到轿子之后,他却是冷笑了一声。 ——你顾奕了不起,很会查案子,查到了我与李瑕私下相见。 但怕是忘了,这里是临安官场。 还想继续查下去? 呵。 …… 临安街头已听不到人再唱那“大蜈蚣、小蜈蚣”的歌谣。 几日间,有不少童子已学会了新的歌谣。 那是一首欧阳修的诗,但句式被调换了之后,竟显出别的意思来。 “姚黄魏紫开次第,不觉成恨俱零凋。弯弓或拟射石虎,又欲醉斩荆江蛟。残花不共一日看,东风送哭声嗷嗷……” ~~ “陛下息怒,卑职有罪!” “你们来告诉朕,何谓姚黄?魏紫?开次第?又何谓‘不觉成恨俱零凋’?!” “卑职……” “石虎已遇箭,告诉朕,荆江蛟又是谁?是谁?蒙古人或者那鬼魂是否还要杀贾似道?再告诉朕,残花是指何物?指何物?!来,何仲景,你来给朕解解这诗。” “卑职不敢。” 赵昀怒喝道:“解!” “卑职还在查,在查到底是何人放出这等谣言……” “查?朕让你们这般查案?这才几日光景你们便闹得满城皆知!听不懂朕的话吗?是否要朕明说‘此案须暗查’,那是否还要朕再诏告天下,把真相全抖落出来?弄得天下人心惶惶了再叫你们查?!” “请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卑职没有大张旗鼓……” 赵昀抬手用力一指,冷冷道:“若有一句诗传进慈宪夫人耳朵里,朕要你们两个的脑袋。” “卑职一定平息谣言,一定平息谣言。” 赵昀脸色依旧难看,但终于不再给这二人施压,只问道:“荣王遇刺,是否与李瑕有关?” “目前并无线索指向李瑕。但……但李瑕遇刺,似乎是荣王……” “够了!朕只问你,是谁杀了朕的弟弟?!” 顾奕为难了一会,无奈应道:“卑职认为,临安城有人在暗中搅动是非,陛下想查明的真相,许是,已被人……写进了诗里。” 赵昀闭上眼。 他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就因为盯着自己这个皇位,自己那位弟弟弄得夫妻反目、姐弟成仇,杀妻族、杀外甥,杀到天理难容,终于落得这血亲相残的地步。 “姚黄魏紫开次第,不觉成恨俱零凋……” 赵昀也想让皇城司去证明自己猜错了。 但证明不了,他始终是对的。 继续查证下去,只会让天家丑事被有心人利用。 ~~ “道理很简单,赵与芮之死不论栽赃给谁,赵昀都会怀疑我,不会有合适的栽赃对象。那干脆栽赃给鬼,栽赃给一只赵昀不愿去触碰的鬼。 初时,他会不信邪,查我。若皇城司一直追查下去,必能查清真相。但赵与訔最知道赵昀怕什么,把鬼放出来了。等鬼缠上了赵昀,他便会意识到,赵与芮不值得,赵与芮在给他添事端。” “关键在于,没人能想到是赵禥帮的阿郎?” “不错。”李瑕道:“这案子想必就快了结了,赵与芮就是被鬼魂杀的。” 严云云仔细听完,忽抬头问道:“阿郎可是在指点我计略?” “嗯。” 严云云有些感动,踟蹰了一会,问道:“阿郎信得过我?可是,阿郎从来没碰过我。” “我也没碰过姜饭、林子、高年丰。”李瑕道:“你比他们聪明,所以教你。” “那……阿郎教我这些,是希望我嫁给……令兄吗?” 李瑕道:“与此无关,是你自己一直在乎你是个女人、是妓女出身。但我用你,只因为你够狠辣、够忠心,哦,还有时机,当时我并无旁人可用,只能用你,至今你跟着我快三年。竟还在纠结女人、妓女?” 严云云行了一礼,应道:“明白了。” 她洒脱自若了许多,笑了笑,竟忽然有了几分神似韩祈安,道:“那接下来,我安排人去给赵禥献药,闹出祥瑞,赵昀眼下最需要的就是祥瑞。 然后,赵禥前来探望并将药‘赐’给阿郎,如此演上一场,隙怨尽消。 再等江万里的奏书与西南战报传来……阿郎可归蜀矣?” “不错。” “恭喜阿郎上策将成。” 李瑕也是轻松下来,道:“嗯,别的计划用不到了。你去吧,地道不能走了,出门小心,莫带了尾巴。” “阿郎放心……” 正文 第580章 线索 全府。 大红木箱子被白布遮盖起来,红灯笼被解下,挂上了白灯笼。 写着“奠”字的帷幔被展开来,挡住了红纸上的“聘”字。 彩缎被扯了下来。 “快,快,快,收起来!” 抱着彩缎的仆役脚步匆匆,跑过前院,迎面正迎上全永坚。 “见过大郎。” “啪!” 全永坚抬手,干脆利落就是一巴掌将这仆役抽倒在地。 “没长眼是吧?到现在还没把红布全收了?” “小人……太多了……小人们连着忙了两天……” 全永坚又是一脚踹过去,喝道:“你还敢顶嘴!” 有女婢从后院匆匆赶来,吩咐人扶起那仆役,又递了一小吊钱。 “九姐儿赏你的,去忙吧,大郎心情不好,家务事多,都体谅着。” 那被打的仆役遂千恩万谢地走了。 “大郎,九姐儿让你过去一趟。” “收买人心,买些下贱人有用?”全永坚讥笑一声,转头看了一圈,喝骂道:“都哭!都给我哭!” 于是,哭声大震,与隔壁的荣王府连成一片。 “永奠!尚飨!” 纸钱洒下,如雪落一般…… 全玖一身丧服,捧着一卷奠词立在偏厅前,脸上泪流满面。 全永坚在她身边站定,道:“人都退下去了,还哭什么?明日荣王府吊唁,还有的哭。” 全玖不答,愈发哭出了娴静美态。 “有话就快说,我忙得三夜没合眼了。”全永坚不耐烦道。 “表叔死得蹊跷。”全玖道:“小殓、大殓,都没人见过表叔的遗体。” 全永坚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当夜,只有十七人到瑶圃池见过到表叔,之后皇城司到了,封锁了荣王府……你猜怎么的,这几日,那十七人全不见了。另外,荣王府当时还逃走了一批下人。” “果然不是病死的。” “你想听?说出来你莫害怕。”全永坚声音有些颤抖,低声道:“我听临安市井有人在传……被砍成烂泥了。” 全玖转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 她眼睛哭得通红,但显然没有害怕的意思。 “小妹已告诉过兄长,有消息立即报来,为何要等到今日小妹请兄长回来才说?” “哈?你搞搞清楚,我才是一家之主。” “是吗?” 全永坚被妹妹看了一眼,目光避开,道:“我这不是忙吗,又要治丧、又要护送姑祖母入宫,多少要紧事。” 全玖目光带着审视,又问了一句。 “要紧事?” “好,好。知道的都与你说。你可知官家为何接姑祖母入宫?近日临安市井有谣言。” “姚黄魏紫开次第,不觉成恨俱零凋。”全玖低声唱了一句,唱得颇凄婉动听。 全永坚点点头。 事实上,他知道的许多内情,还是佐证了这些谣言才清晰起来。 “当年你还小,怕不知情。‘魏紫’指的是表姑家的那孩子,当初一度传为‘魏太子’,‘姚黄’指的是你未过门的夫婿,因忠王黄氏之子……临安城都在传,表叔是被魏关孙的鬼魂砍死的,你莫怕……” “官家不再查了?” “哈?冤魂索命,还如何查?”全永坚指了指脑袋,低声道:“你知道的,表姑这里……这里有些坏了,尽日找道士作法招魂。昨日,我陪皇城司何都知去见她,可知她与我说了甚话?” 话到这里,全永坚身子颤了颤,嘴里啧啧感慨。 “笑得瘆到我骨子里,她说,她把儿子的魂招回来了,魂招回来了……啧,你没见她那眼神,骇得我想哭。之后,官家又召见我,说是若敢传半句话到姑祖母耳朵里,他亲手打死我。我容易吗?” 全玖只冷眼看着兄长的表情。 她没他高,却隐隐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李瑕死了?” “快了。”全永坚道:“官家遣御医去探视过,治不了,连追谥已备好,‘怀毅侯’,便宜他了。” “兄长每日说他要死,但还未死。” “你知那每支箭上的毒药值多少钱?李瑕身边那些蜀地来的土大夫见过吗?只见过金汁抹箭的土鳖。” 全玖道:“李瑕只让身边的大夫瞧?御医没留下?” “不知道,我随口一说。” “兄长。” “嗯?” 全玖神色依旧温婉,语气柔和,道:“小妹真想一巴掌抽在兄长这张傻脸上。” “你!” “往后诸事由小妹来作主,可好?” “哈?你发什么疯?” 全玖道:“表叔是李瑕杀的。” “不可能,他做不到。你毫无根据,你根本毫无根据。” “不需要根据。”全玖道:“我有直觉,这一切,就是李瑕做的。” “荒唐!我宁可相信是鬼。” “兄长不信?” 全玖一字一句,缓缓道:“若不信,下一个被劈成烂泥的,就是兄长你……” ~~ “这三条刀疤是年儿那时候给你抹药的,这几条呢?” “战场上留下的。” “打仗也太危险了吧。”年儿又有些想哭。 李瑕遂笑道:“不会,战场上都披着甲的,年儿看看,应该还是当年那几刀砍得更深吧?” “是欸,年儿记得好清楚,怎么缝都缝不住。背上三刀、腿上一刀……屁股上还有一刀,那时候都没问你怎么弄成这样。” “我反应快,翻墙逃,那些人追上来劈了几下。” 年儿生气起来,嘟囔道:“哪个王八羔子做的,我们找他报仇。” “不急。”李瑕捧着一卷书看着,随口应道:“事情办妥了,找机会弄死了就行。” 年儿咂嘴不已,其实对这些事也没多大概念。 她又伸手,摸了摸李瑕的背,弄得他没心思看书,转过身来。 “你再帮我看看当时另外两道疤好了没有?” “不要。” “又不是没看过,你亲手给我脱的裤子。” “不要,你别闹啦,年儿又影响你做事了……对了,对了,这个给你吃,差点都忘了。” 年儿躲开,从衣襟里捧出一块油布包好的鸡腿。 “现在院子外面被人围着,别的没有,只有这个了,为了能让你吃一口,我让厨房杀了十多只鸡分给护卫们呢……你偷偷地吃,莫叫人发现你已经醒了。” 李瑕笑了笑,伸手给她整理着衣襟。 “哪用这样藏?我都躲在屋里了。” “姑娘说从前庭过来那段路,能被人在对面院子望见啊,年儿藏在身上,那些人才看不到。你天天吃流食,馋了吧?” 李瑕目光深邃看了她一眼,道:“是有些馋了。” “那你快吃,哦,对了,等等,等等。” 年儿忙从袖子里掏出银针,当着李瑕的面扎进那鸡腿里。 “看吧,没有毒的,都扎过好多遍了……你不要这样子看年儿啊,又不是要给你下毒,哼,不信人。” “我知道。”李瑕笑笑,伸手接过。 年儿遂坐下,双手捧着脸,愣愣看着他,很是心满意足。 她又想到了当年在风帘楼里,李瑕给她带的马蹄糕。 当时那糕点入口,她就很想也给李瑕弄好吃的。 这心愿已经记了好多年了。 “对了,你家姑娘递过消息了?” “嗯嗯,按你说的递了……” ~~ “唐安安有消息递来了?” 贾似道一边捧着公文勾阅着,一边随口问道。 廖莹中道:“递了,说李瑕确实重伤,一直昏迷未醒。” “真的?” “不知。”廖莹中道:“但李瑕受伤之后一直在屋内,查了周围院落,并未发现地道。” “地道封起来便是。所有去探视过他的人,都还在盯着?” 廖莹中沉吟道:“昨日有个女人……跟丢了。” “跟丢了?”贾似道眯了眯眼。 廖莹中道:“说是请来的女大夫,带着面纱,出了李府之后走过津丰坊,我们的人被一群无赖缠住,跟丢了。” “御医如何说?” “呼吸停窒、昏迷,已是断肠草中毒至深之症状,无解矣。能抗到现在,只能说是李瑕太健硕。” 贾似道轻呵一声,道:“也可能是装的。” 廖莹中沉吟道:“断肠草无解药,若是装的,他便再没有醒过来的理由。” “我不信。”贾似道放下公文,眼中带着思量,喃喃道:“荣王极可能是李瑕所杀,我太怀疑他了。” “但无有任何迹象表明是李瑕所为,且忠王亲眼所见……” “官家不查,我来查。”贾似道仿佛没听到廖莹中的话,缓缓道:“有两条线索,一是李瑕身边人,我已信不过唐安安;二是吴潜,吴潜必然知情。” “此事终与我们无关,阿郎何必……” “无关?官家的亲弟弟死了!若真是李瑕所为,他想做什么?若让这等人回归川蜀,早晚成社稷大患……你看我做甚?我不像心忧社稷的样子吗?” 贾似道拿起案上几封革新之策的文牍一摔。 “要玩可以,斗蛐蛐还是蹴鞠无所谓,但都得给我在规矩里玩,谁敢坏了规矩,谁就是天下共敌。” “阿郎息怒,等有了证据再……” 门外响起通禀声,有人匆匆进来,递了几封情报。 贾似道一一看过,捡起一封丢给廖莹中,冷笑道:“看吧,证据来了,给我盯紧忠王府。” 廖莹中目光扫过,愣了一下,喃喃道:“这……这又与李瑕何干?” “你且等着,看有关还是无关……” 正文 第582章 仙丹(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6/21) 奢豪大轿又从候潮门向枢密院行去。 才到六都桥,有人赶过来,到了轿边低声禀报起来。 “禀恩相,是董大官的消息。” “仔细说。” “……忠王拿着那灵丹妙药献给官家,官家只拿起来闻了闻,让忠王服用。忠王亦不肯服,推拒不下之际,瑞国公主跑来瞧稀奇,说是给李瑕服用。” “果然如此。”贾似道轻呵一声。 但他心情不好,这一笑失了往日的云淡风轻。 “当时,忠王还反问了一句‘李瑕是谁’,被官家教训了一通,但此时,忠王已至李瑕府上……” 贾似道挥了挥手,自骂了一声。 “拙劣。” 他让轿子继续走,闭上眼,想到的却还是吴潜那番话。 为何生气? 因为又失算了,确实没算到李瑕的手段。 并非他贾似道不够聪明,而是,李瑕跳到了所有人的规矩之外。 于是,他拿着规矩找吴潜,像是在叫屈。 “吴潜,你最守规矩了,你来看,李瑕这次赢得不光彩……” 结果吴潜那番话,仿佛是一道耳光。 吴潜宁可背叛那一生的忠直之名,也要羞辱他贾似道…… 这一路想着这些,到了枢密院,贾似道先命人召过心腹刘宗申。 “给你升官,任循州知州。” “谢恩相隆恩!” “到了循州之后,善待吴潜,我要让他看看……” 话到一半,贾似道沉默下来,挥了挥手,道:“你先去吧,去了再说。” 少有的,他感到了踟蹰。 让吴潜看到什么呢? 让他看到自己中兴大宋?吴潜没这么命长。 让他看到自己降服李瑕,施行公田善政? 李瑕这只蛐蛐,是杀了还是收服,至此已成为一个要慎重考虑的问题。 若真是他杀了荣王,那就不是一只可以用来斗戏的蛐蛐,而是会蜇人的毒虫了…… ~~ 全永坚快步进了厅堂,道:“忠王去李瑕府邸了,他要将那灵丹妙药赐给李瑕!” 全玖正在缝着丧衣,闻言停下动作,沉思了一会。 “想不通……具体详情如何?” “不知。”全永坚道:“只知忠王进宫了一趟,之后直奔李瑕府邸。” 全玖愈发不解,喃喃道:“思来想去,以忠王之立场,唯一之解释……他或要亲手杀了李瑕?” 全永坚愕然。 “会吗?不应该的……” “想来是忠王行事,难以常理度之。” 全永坚遂点点头,暗道一个傻子,哪能想那么多。 “我让人去探了,马上会有消息。” “嗯。” 兄妹二人便听着远处的哭丧声,等着李瑕的死讯。 许久,终于有人快步跑来。 全永坚倏然起身。 “死了?” 来人一愣,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快说,李瑕死了?” “大郎……忠……忠王殿下……把李瑕救活了……” 全玖手一拌,银针刺破了她的指尖,血沁出来。 她恍若未觉…… 好一会,眼前全永坚的脸才渐渐清晰起来。 “哈?这便是你说的,叫我听你的?” “兄长……兄长若不信我……” 全玖终于是有些乱了,但只错愕了一会,重新捕捉到了重点。 “不,李瑕已活了,他下一个要杀的便是兄长。” 全永坚一愣,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有仆婢匆匆赶来。 “大郎,贾相来吊唁了,又称想去瑶圃池看看,钱王妃不好带贾相过去,请大郎去陪同。” 全玖再次错愕,忽然起身拉住全永坚。 “兄长,想办法让我见见贾相……” ~~ 贾似道走过瑶圃池,回过头,看着一身孝服的全家兄妹。 “请九姐儿说说推断?” “没有推断。”全玖道:“我不信鬼,不信荣王是病故,此事便是人为,李瑕最可疑,最有能力,此事并不难猜。” “但也可能是四郡主?”贾似道问道。 全玖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 贾似道踱了两步,又道:“皇城司查过李瑕,毫无证据。四郡主却没被查过,连官家都已笃定是四郡主,她甚至承认了。” 全玖答不出来。 贾似道又道:“若是李瑕,他是如何做到的?荣王府守备森严,他不可能做到。” “我……不知,但我总觉得是他所为。” “为何?” 全玖还是答不出,双手并在腰间,维持着那端重姿态,却有些固执。 全永坚遂道:“贾相公不必理她,这小女子根本毫无道理可言,全凭瞎猜。” 贾似道微微颔首。 全玖根本不是推断出来的,她没有情报,也没有完整的推演。 她就是咬定了最有嫌疑的那个人,不肯去看别的障眼法。 为何? 因为全家与李家已闹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或是因为李瑕那人过于出色了? “只怕都有吧。”贾似道低声自语一句。 “贾相在说什么?” “没有证据,还是不宜先作定论为好。”贾似道低下头,道:“发现了?草地松软,若你我相对而谈,背后有人过来,可做到无声无息。” “是。”全永坚道:“不过,对面的人却能看到。” “是啊。”贾似道悠悠道:“想不通……” ~~ “想来是荣王已位列仙班,故而上苍赐忠王殿下灵丹。” “惭愧,瑕微末之身,竟吞了如此神药,愧对……” “李节帅!切莫如此!” 叶梦鼎上前一把扶住李瑕,拍手劝慰不停。 李瑕虚弱地感谢了赵祺赐药救命的恩情,坐在偏厅上陪了叶梦鼎、杨栋这些当世大儒许久。 宾主尽欢。 叶梦鼎不时抚须感慨,称赞李瑕的战功,不时也称赞着忠王殿下的仁厚。 心境却很复杂。 安排了一场祥瑞,用千年灵芝、老参制了一枚丹药,为的本是洗清“忠王愚笨”的名声。 为此,叶梦鼎还代笔教忠王作了一首诗。 “宠颁御墨十行新,天赐光华被小臣。家学传心当谨守,恩深何以报君亲。” 没想到,忠王竟有些开窍了,念着诗,拿丹药进献给官家。 更没想到,丹药最后进服到了李瑕嘴里。 李瑕竟还真醒了…… 叶梦鼎当时真是吓了一跳。 这灵芝老参丹真有奇效? 让人心中很是疑惑。 但,事是好事。 忠王舍药救了李瑕,往后李瑕若有叛忠王之行迹,便要遭世人唾骂。 过往恩怨尽消,忠王收服了一方阃帅。 明主风范。 不枉多年教导…… “既如此,请李节帅安心休养,我等还须回禀陛下。” “我送殿下与诸公。” “李节帅留步,待痊愈后莫忘了入宫谢恩,官家还须大用李节帅……”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群贵人。 李瑕在堂内坐下,眼中透着思索之意。 刘金锁探头看了看,见堂内无人了,方才跑进来。 “大帅终于能在人前睁眼了,哈哈哈,我扶大帅回后院。” “不必,真当我伤重不成?” “啊,演得入神,都忘了。”刘金锁笑呵呵道:“大帅,我们是不是快回汉中了?” “个把月吧。”李瑕道:“养伤、谢恩、述职,战报传来,天子考虑一番,备好钱粮……差不多。” 刘金锁大喜。 李瑕瞥了他一眼,问道:“今日这事,觉得假吗?” “假吗?”刘金锁挠头。 “哪有甚仙丹,不过都是权力。”李瑕自语一声,道:“去看看李昭成或严云云来了没有,他们本该……” “大帅!流鼻血了!” 刘金锁大惊,冲上前道:“有毒?!怎么办,怎么办……” “别喊,没事。”李瑕抬起手,止住刘金锁的大呼小叫,“无妨,是太补了,确实太补了,都退下。” “是。” 这边一群人才退下去,打扮成乡野郎中的林子被人匆匆忙忙引进来。 “大帅。” 李瑕擦着血,问道:“为何不是李昭成或严云云来?” “他们被人盯上了,绕了三条街才甩脱尾巴。” “贾似道的人?” “没能反追过去,但很可能是。”林子脸色已很焦虑。 李瑕道:“莫紧张,减少动作,按兵不动便是。” “是。”林子低声道:“严掌柜有几句话叫我转告,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祥瑞与仙丹是假的,太多人不信,是否再做实……” “不,什么也别做。只须化解了根本问题足矣,旁的多做多错。” 李瑕看到了林子的紧张之色,笑了笑,又多解释了几句。 “赵昀看得出那仙丹是灵芝、老参,无妨。 有太多可能了,比如荣王府就有解药,叶梦鼎故意给我,以拉拢我对付贾似道;比如这灵芝真能解我的毒。 哪怕赵昀猜到我中毒不深,只要他想不到赵禥帮我杀了赵与芮,亦无妨。 记住,赵昀不喜多事,他要的是什么?忠心、安稳、祥和。 这一切,我们都给他了。 赵与芮一死,他初时会悲、会恸,但渐渐会感到清静,不会再有人追着他问‘陛下立太子,敢问太子之生父如何敕封’,他不用再担心礼仪之辩。 这场祥瑞,很假,但不会再有人对他的养子指指点点,立太子的名义有了。 我活下来了又如何?他不在乎我死、也不在乎我活,只要我忠心就好。 我今日受的不仅是赵禥恩惠,也是君恩,因仙丹是赵昀下旨送来的。 这会是在民间传诵的佳话,若我叛宋,便会被千夫所指……至少在赵昀看来如此。 如此,忠心、安稳、祥和都有了。赵昀要的是解决麻烦,不是添麻烦。 赵与芮杀李家满门无事,靠的是圣心。今我杀他而无事,亦然。” 林子这才安心些,又道:“可李郎君担心贾似道会揭穿我们。” “他揭穿不了。” 李瑕缓缓道:“贾似道必然对我起疑,因为无论如何,赵与芮之死,我动机最大,他甚至可以把整件事推演出来。” “推演?”林子不敢相信。 李瑕道:“不难。结果已出现,且是我的最优解,凭贾似道的聪明,反推一遍很简单。 但他不敢对赵昀提,因为他更想要的,是借此事控制赵禥。 若在赵昀面前揭破我,不可避免地朝堂会再次卷入国储之争。等他再应付完,他的一切谋划也要耽误数年。 他有理智,不会乱来。 再者,他不会有证据。只要赵禥不反口,便是鬼都不能翻回来。 反而是我们做得越多,赵禥越害怕,越容易露馅,这场祥瑞越容易引起有心人猜想。 明白了?别妄动,把所有触角收回去,安心等着回汉中的旨意。” 正文 第584章 期待 read_1_1();read_1_2();read_1_3(); “不自在吗?” 唐安安低声喃喃着,闭上眼帘,几次张开嘴,才问道:“你……你已经对我……无意了吗?” 李瑕看着她,道:“你看,你还是忘不掉曾经,但我说了,我已经忘了。” “忘了?好轻巧……你……” 唐安安抬头,看着李瑕那张脸,一双美目眨也不眨。 她像是失去了某些期待,眼神一黯,走上前,伸手抚摸着李瑕的脸,又抚上他的脖子…… 终于,当李瑕一把将她抱起,放在榻上,她眼中泪水簌簌而下。 李瑕于是停下了解她腰带的动作。 唐安安哭了很久,呜咽道:“我……我想的……不是这样……” 李瑕知道,她没进状态,反而陷在了一种委曲求全的心境里。 “你想要真心?” 唐安安一愣,泪水不停,努力咬着嘴唇,最后却还是点了点头。 “我是风尘贱妓……最不该……最不该想要的……” “这年头长得漂亮又出身不好的,有几个不沦落风尘?不是你的错。” 唐安安愈哭。 她不想让李瑕看她哭,转过身。 她哭,因为她曾经有过他的真心,但丢掉了。 到今夜,她终于确定,她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真心。 “你……你喜欢年儿……不是为了……为了气我?” “不是,我喜欢年儿,不仅是因她救过我,她有少女气,她漂亮,或者别的理由吧,说不出,觉得她真实,我面对她很轻松。” “我呢?” “你真是连后脑勺都美得恰到好处,但对我而言太精致了,精致到不真实。我们面对面很尴尬,不自在。” 这话有些伤人,唐安安一时无言以对。 李瑕起身,拿手帕擦了擦鼻血,又道:“我从来都不是正人君子,我也很好色。你若愿意,我们便继续。今夜对我而言,我是很想的,但你须考虑清楚。 我想纳年儿,因我知道哪怕以后对房事厌了,听着她说些有的没的,我伴着她也自在,我总会去陪她。因为‘李郎君’原本于她而言很模糊,只有一个相貌,她遇到我以后,才对我感到清晰起来。 你不同,对‘李郎君’太清晰、对我太模糊,你我相处不自在,今夜一遭,明夜一遭,哪怕许多遭,但有这种不自在,你以后在我这里终是会落得独守空闺。我以往不考虑这些,我乱得不行。但世风不同,世人重清白,这事与你命运有大干系,你须考虑好。” 唐安安听不懂,但又听懂了。 她看了李瑕良久,想问上一句“那你能不能让我对你清晰起来?” 带着委屈和撒娇的语气,她知道该那样问才能挽回他。 在风帘楼,胡妈妈教过她。 但她又不想用胡妈妈教过她的这些应对李瑕,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李瑕道:“我说话直,抱歉。只是你想好你要的是什么,我目前只能说,养你一辈子也没关系。” 唐安安指尖一颤。 “你……养我一辈子吗?” “说话算话。” 李瑕在榻边坐下,把玩着那擦鼻血的手帕。 他确实是很想要做的,若是想哄骗唐安安如何,说几句好听的也不难。 但懒得哄骗,能做到多少就承诺多少,她若是认为…… 唐安安起身,哭着行了个万福,然后跑掉了。 李瑕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吹了火烛。 “何必呢?” ~~ 不一会儿,有推门声响起,又关上门。 月光中只见是少女纤细的身影走来。 然后,她站到榻上,抬脚在李瑕身上推了推。 “你干嘛欺负我家姑娘,她都哭了,你坏死了……告诉你,年儿可不怕你,大不了你打死年儿,但是不许欺负我家姑娘。” 李瑕一把就将年儿抱倒。 “别急,你听我把你哄好。” “哪有你这样的?明白说了是哄人,还能听你的吗?” “……” 许久,年儿小小声说了一句。 “那个,姑娘说年儿应该陪……陪……” “她说不什么不重要,年儿的心意呢?” “才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 ~~ 月沉日升。 全玖起身,坐下,对着铜镜拢发梳妆。 许久,她眼神中的黯淡与哀愁才被她盖下去,又恢复了端庄与恬静。 这才开始了新的一天。 无非还是帮隔壁荣王府招待前来吊唁的家眷。 过了半晌,全永坚走来,道:“我想不通昨日贾相那番话是何意。” “他不让我们再查了。”全玖低声道,“我也不确定,但贾相应该是这个意思。” “何意?”全永坚全然不解。 全玖也不答,淡淡道:“莫查了便是。” 她感觉到,贾似道那话里的意思。 ——这案子若是李瑕做的,赵禥必定牵扯其中。否则,魏关孙的鬼魂这一说法何解?凶手怎么走到赵与芮身后?你别查,除非想让你未过门的夫婿失去太子之位。如今已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果,你心里再确信是李瑕也无用。 “但贾相还在查?”全永坚又问道。 全玖默然了一会,道:“贾相有其目的。” “什么?” 全玖恨不能直接说出来,“因为我将要嫁的夫婿是个大傻子,贾似道要控制他,甚至连我们也已经被贾似道控制了,他昨日那勘破一切的眼神你没看到吗?” 她只好平静地看着全永坚,开口道:“小妹恳请兄长往后少沾些酒色,以免伤了脑子,可好?” 全永坚大怒,须臾又低声道:“是你说的,李瑕下一个要杀的就是我。” “早知今日,兄长当初为何要去杀他?” “你以为我想?是表叔叫我去做!” “荣王已薨了。” “所以啊!”全永坚急道:“你要我听你的,你到是给个主意啊!表叔没了,我怎么办?” “兄长明白了?那又何必问我贾相是何目的?” 全永坚一愣,恍然大悟,道:“他要让我们听他的?所以他说‘我们都是亲戚’?” “厉害吧?他已在布局以后对付忠王府各位詹事。”全玖自语道:“这便是朝堂权争,一步算十步。” “那李瑕呢?” “李瑕也能一步算十步,他才这般年岁,初回临安……” 全永坚道:“我是说,李瑕要杀我,怎么办?” 全玖道:“贾相说了,他不会再让这等惨案发生。” “何意?” “贾相会助兄长暗中杀李瑕,官家不会因此责罪兄长。” “又是我?!我若杀不了了呢?” 全玖不答。 贾似道有些话她兄长听不出,她听得出。 若李瑕真的勾结了赵禥,又没能杀掉李瑕,那只能由她来问出详情并在赵禥面前拆穿李瑕…… 又坐了一会,有仆婢匆匆赶来。 “大郎,四川制置使李瑕到荣王府吊唁,钱王妃有请。” 全永坚登时脸色一僵…… ~~ 全玖踱步走上高台,低头看了一眼裙摆,觉得自己便是这一身素服也很漂亮。 举目望去,见到一道身影走过了荣王府的前院。 满院都是皇亲国戚,但李瑕犹显得鹤立鸡群。 隔得远,但全玖仿佛还是能看到她大哥的畏畏缩缩,李瑕的器宇轩昂。 直到黄昏,宾客散尽,全玖依旧站在那…… “你跑这来了?累我好找。”全永坚大步赶上来,喘着气,表情却轻松不少,道:“知道李瑕说了什么嗎?他说忠王乃陛下血脉,宜立为太子,早定国本,还说全氏乃陛下至亲!” “是吗?” “我与他私怨了了。”全永坚喜道:“他说,荣王位列仙班,赐他仙丹,是为大恩大德,他有恩必报。” 全玖问道:“兄长信?” “我为何不信?”全永坚笃定一笑,“一切都是圣意,明白吗?圣意在忠王,李瑕也不能违圣意,他所做所为便是基于此。发现了吗?不肯遂圣意的人,都没了。你个小女子目光短浅,不会揣测陛下心思,我险些受你骗了。” “小妹以为,李瑕之意,怕是兄长砍在他身上那几刀,他早晚奉还。” “我还会信你?能信你?”全永坚笑了笑,抬手一指全玖的鼻子,语气坚定,道:“你够了,休再对我指手划脚。” 全玖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闭上眼。 家里要她嫁给赵禥,她只能答应,遂决定以后要母仪天下,且极努力地去做了。 可直觉告诉她,李瑕已经杀了全家最大的靠山荣王,他早晚会把她的未婚夫婿从储位上拉下来、早晚会砍死她的兄長……毁掉她的所有前途。 她已预感到了这一切。 这也让她自以为很厉害,可以接替荣王与李瑕为敌了。 但之后,贾似道跑来吊唁,说了几句话;李瑕跑来吊唁,说了几句话……将她的自信砸得粉碎。 他们教她知道,权力场还不是她能玩的。 “你就是个联姻的筹码,你只需要嫁给那个傻子,摆在那里。在贾似道眼里,你是个用来控制赵禥工具;在李瑕眼里,你什么都不是。他们只需几句話,就能让你无能为力。你,只是朝争之中的一个花瓶,不需你有意愿,不需你有才智,只能任人摆放……” ~~ 贾似道言而有信,让世彩堂时不时给全家送上几本书,夹杂的纸条上记录着李瑕的行踪。 全永坚每次都敷衍过去。 他相信李瑕所说的,相信李瑕会坚定地站在天子血脉这一边。 全玖不信,但她无可奈何。 她只能透过这些情报,观察着李瑕,他大部分时都躲在府中,偶尔出门無非是与宠妾同游。 全玖已意识到,李瑕是在等着重新掌权。 果然,半个月后…… “九姐儿,世彩堂的掌柜送了本书过来。” 全玖翻开,看到了里面夹着的纸条。 “蒙虏斡腹西南,李瑕受召入宫……” 正文 第585章 君恩(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7/21) read_1_1();read_1_2();read_1_3(); 吴潜去相之后,贾似道终于成了这大宋天下宰执,位列人臣之巅。 程元凤已复相,抵达临安后立即试图与他争权。 另一方面,朝臣已开始上书,为立太子之事造势,忠王之立,人心所属,又无人可以再阻止。 至此,贾似道与叶梦鼎、杨栋等人亦开始有隐隐的嫌隙。 眼前是党争,而可望到的将来依旧是党争。 权力的路上,永远都有敌人。 但无妨,贾似道感受到手上的权柄越来越重。 …… “下一桩。” “阿郎,接下来几桩事……” 贾似道会意过来,起身,吩咐堂内的数十名幕僚继续处置事务,带着廖莹中进了后面的秘室。 “董宋臣派人递了消息,御医开口了。” “官家?” “是风疾。” 贾似道一讶,摇头道:“可严重?” 廖莹中低声道:“还不算重,但阿郎也知,观太祖与太宗后裔……” 话到一半,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贾似道明白,目露愁色,又问道:“御医如何说的?” “他本不敢说,官家眼下虽无大恙,若再这般不肯节制酒色,恐将一日坏过一日……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 “官家知晓?” “自是知晓。” “让吴潜老匹夫气的。” 贾似道忧心忡忡,却也知道此事对眼下之局面影响不大,无非是回想起官家近来所为,明白官家为何不再寄望于子嗣,一心要立忠王。 “堵住这消息,莫让叶梦鼎等人知晓。” “是。” “对了,全永坚还不动手杀李瑕?” 廖莹中道:“敷衍了事,他怕是真以为李瑕与他宿怨两清了,被荣王之死骇破了胆,心怀侥幸。” “蠢材。”贾似道皱眉道:“我们的人有办法动手?” “办法很多。”廖莹中道:“但不惊动官家太难了,阿郎毕竟不似荣王与全氏,无那般受官家亲厚。” “必然是李瑕做的,他竟能驱使忠王做这种事。” 眼下这局面,贾似道绝不容许李瑕能这般掌握赵禥。 偏又有叶梦鼎等人在,他根本接触不到赵禥。 全玖倒是如谢道清一样,可以引为内廷援手,可惜还未嫁过去。 且眼前与全氏的联系便不算深。 因全永坚不肯动手杀人,被李瑕仅仅几句花言巧语骗了,可笑……蠢货! 廖莹中道:“官家近来颇信重李瑕,今日已召李瑕入宫,只怕是拦不住了,不如……放他回蜀?” 贾似道问道:“查清楚了?唐安安必是一直在传假消息。” “不好确认是李瑕瞒着她,还是她有意欺瞒。” “答应下毒了?” “这……” “恩养她两年有余、收她为义女,她就是这般报答的?” 廖莹中道:“怕是她自以为傍上了年轻英俊的高官大帅,前程富贵,忘了阿郎恩义” 贾似道讥笑一声,摇头道:“风尘贱婢,言而无信,与那李瑕一样德性。” “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为人处事,当守信诺。她既如此品格败坏,便教她知晓,本相给她的一切,随时都能再拿回来。” “明白了。”寥莹中道:“这便联络董宋臣。” “闻云孙还在查李瑕遇刺一事?” “是,还在查。” “呵,吴潜后继有人了,把线索都放给他吧。” “可万一危及忠王……” “到时我再出手保住忠王便是。” 贾似道闭上眼,已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计划。 让那较真固执的闻云孙掀起惊天大案,拖住李瑕;联络忠王妃,说服忠王反手出卖李瑕,撇清干系…… 如此,可一脚踹开叶梦鼎,掌控大权,放手施为。 贾似道脑中思考着这计划,走到堂上。 却见仆役匆匆赶来,递上一封厚厚的信。 信是李瑕写的,贾似道接过,摊开,愣一下。 他转过身,独自走到窗边。 “贾相之文书已细读,废除和籴以使官吏不再盘剥百姓;减发楮币以平抑物价;限巨室之田亩,购为公田以充军费。直指大宋根弊,可谓良法。 然则自古变法,成败在于施行。王安石、文彦博之辩,不必赘述而贾相知之。只问贾相欲用何人行法,用士大夫行法而夺士大夫之利耶?公田法若利在百姓,当从百姓中择选人材,或委任全心为百姓谋福者。满朝文武,不知有几人胜任? 私以为,贾相若欲行法,当先整顿吏治。当今朝堂,为制衡文武,分权委任,一职而多官,在其位而不知其职者,十之七八。科举扩张,任官却不审政绩,人浮于事,相互推诿……” 李瑕的信很长。 贾似道只看了一半,然后撕碎了丢进煮茶的火炉里。 “照这般……大宋还是大宋吗?” 他如此喃喃了一句,叹息。 为何军队羸弱?为何重文轻武?为何冗费严重? 一切的积弊,若往最根里看,皆是为维护这大宋社稷的稳定。 没人能革弊到那种地步,他贾似道亦做不到。 他只要能做成公田法,已足以振兴社稷。 年轻人不知深浅,不足与谋。 “阿郎?” “李瑕想让我别动他、放过他,自以为言辞诚恳,教我做事……不,他是笃定要归蜀了,这是道别。” ~~ 李瑕出了宫,坐上马车,周围依旧是戒备森严。 “大帅。”刘金锁凑上前,问道:“成了?” “嗯,官家答应筹集钱粮两千万贯,让我带回川蜀。” “真的?!大帅你怎说服官家的?” “不是我说服官家。”李瑕道:“是官家说服了我,眼下这局面,没有钱粮我也守不住川蜀,这蜀帅我是不会当的。” “太好了,何日动身?” “半个月,把消息传下去。” 李瑕倚在马车上,思忖着,亦觉此事有种不真实之感。 怪不得个个都想把握圣眷。 这个大宋社稷,官家若不信重,能带来太多的问题;而只要官家信重,也能解决太多问题。 官家信重他李瑕吗? 不算,只是消除了疑心、顾虑。 因此,只是让他继续任蜀帅,且给了该给的钱粮。 李瑕没忘了,这实则还是这三年一次次出生入死,一场场仗打下来的功劳。 那一个个都元帅的人头被斩下来,那一杆九斿白纛倒下,十万蒙军退却,收复成都、剑门关、汉中,无数将士埋骨他乡…… 封蜀帅、下发钱粮犒赏,本就是答应要给的。 至此时,却还让人感到君恩深重到了不真实的地步? 李瑕思及至此,长长地出了口气。 …… 马车一路回到府中,李瑕回到主屋,只见唐安安与年儿正坐在那说话。 “回来啦?水正好温着,给你洗洗。” 年儿先迎上来,拉着李瑕换衣服,显然比唐安安自然得多。 唐安安近来却总往他这边跑,无非是弹弹琴,研研墨,有时也帮他抄书,详解一些古文。 但闲聊时彼此依旧有些不自在。 “今日给你们讨封赠。”李瑕换着衣服,道:“官家也答应我了,封了你们八等安人。” 李瑕事先问过唐安安愿不愿意要,此事她知情,遂行了个万福以示感激。 年儿却颇疑惑,愣愣看着李瑕,问道:“那是什么?” “算是个名份吧,我与官家说我太年轻,封赏不宜过甚,往后若立了功,能不能封赏给我的妻妾。” “真的可以吗?”年儿不在意封赏,卻因“名份”二字有些雀跃。 “并非没有先例,可知梁红玉?被封爲杨国夫人。” 唐安安道:“万不敢相比,梁红玉巾帼英雄,奴家与年儿不过是……” “无妨,韩侂胄尚且有四个妾室封郡国夫人。”李瑕随口道,“我为大宋立功,当不输于韩侂胄才是。” “那当然。”年儿凑趣道,“对了,夫人与巧儿也有吗?” “有,封赠了一妻三妾。”李瑕捏了捏年儿的脸,道:“你这安人往上,还能封国宜人、恭人、令人、淑人,又有县夫夫、郡夫人、国夫人。往后我还可立很多功劳,让你封个‘年国夫人’。” “那我不要了,你立了功劳当然是升官比较好。” 李瑕附耳与年儿又说了两句,无非是定了名份,想要纳她过门。 唐安安看着二人亲近,便自觉有些融不進去。 她回想到今日清晨李瑕问了一句,她当即便应道“奴家自是郎君的妾”。 也不知是为演给旁人看,还是别的什么。 ~~ 随口说过这桩小事,李瑕换过衣服,却不再与她们玩闹,自转到外间书房。 他闭上眼,复盘着,思忖着是否还会有意外。 若有差错,最可能是因为用了刺杀的手段。 这是打破规矩,因此是最大的把柄。 但规矩又是什么? 是皇亲可杀他李瑕,而他不能殺皇亲。 要逆天而行,不坏规矩怎行?不杀人怎行? 思及至此,李瑕突然对“刺杀必有反噬”这个如同诅咒般的谶语,有了新的领悟。 贾似道才是要改革的那个, 他李瑕要做的是推翻、重塑! 这是斗争、是流血。 以一人杀一人是手段,那以万人杀万人一样是手段,岂可以此来分高低? 重要的,该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利益。 杀赵与芮一人而谋全盘,必杀而不嗜杀,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实现这最小的代价。 上策施行至此,已尽全力,坦然面对便是…… ~~ 是夜,贾似道突然翻身而起。 “你嫉妒李瑕,嫉妒他比你有胆魄,嫉妒他心之所怀远大过你之社稷!”吴潜的喝骂又在脑中浮现起来。 贾似道赤足径直走出屋子。 “阿郎?” “信呢?” “什么信?” “李瑕的信……不,烧掉了……竖子是在威胁我,他说他比我有胆魄……比我有胆魄?” 贾似道折返,眼神中恢复了清明。 “我若拦你你要如何?用你的胆魄来杀我?玉石俱焚?玉石俱焚……” () 。 正文 第586章 镜花水月 read_1_1();read_1_2();read_1_3(); 十一月四日,冬至。 今年是己未年,大宋兴昌七年也快要过去了。 接连数年的战火停歇,临安城一派繁华安宁,各家各户已开始采办年货,城隍庙也是香火鼎盛。 城隍庙建在吴山山顶,翻建于绍兴九年,以贺高宗皇帝“龙飞凤舞到钱塘”,飞阁琼楼,庙宇堂皇。 几名秀异社的女子上过香,聚在一起,踮着脚往北面山腰望去。 “能看到李节帅府吗?” “只能看到楼台,看不到里面。” “听他过几日要回蜀地了。” “这般快?回朝述职才两月吧?过完年再走呀。” “又不与你过年,近日陆续放了十多个美婢出府呢。” “我昨日遇到一个,就在那边桥上,有人问她怎就没留在李节帅身边……是呀,都没轮到她服侍,见都没见到李节帅一面,如今还了身契,领了笔钱要回诸暨老家。” “富贵枝头攀不住,真没用,换作是我可赖着不走。” “李节帅便被唐大家迷住了,你还能与人家花魁比美不成?” “看,那边有两个书生,好姿仪。” “状元郎?莫招惹他,回头板着脸与你教,骂你不识礼数。” “你怎谁都认识?” “嘻,聚景园有我爹一份啊,诗会可见得多了。” “另一人又是谁?” “邓剡邓光荐,大才子。” 邓剡踱了几步,与闻云孙并肩望向北面的山腰。 “老师回信了,他如今正在成都,谈及蜀中风物,是这任蜀帅一改构垒守蜀之策,弃守诸城,回迁军民。今蒙虏又至大理进犯,恐一旦长驱直入,蜀地生灵涂炭……更多的,我也不知。” “光荐兄如何看此事?” “想来官家命李节帅归蜀与此有关?”邓剡摆了摆手,不欲多作评点,叹道:“今岁恩科未能中第,我一书生袖手空谈,于国事无益。” 闻云孙道:“光荐兄不必气馁,以你之才华,下一榜必能高中。” “三年又三年,句心里话,我深恨丁大全把持科场,李节帅揭举此事,我对他颇有改观。” 闻云孙点点头,目露沉思之色。 “宋瑞在查何事?” “朝堂诸事,与我等寒窗苦读时所想,大有不同。” “老师亦是如此。”邓剡眯了眯眼,看着一队到了李瑕府前,遂问道:“那是有人去见李节帅了……他府邸防备森严啊。” “因朝中党争过甚,猜猜,又是哪方势力……” 闻云孙话到一半,忽听到远处一群女子正聚众喧哗,隐隐有“李节帅”三字传来,他遂转头看了一眼。 邓郯道:“秀异社。” “光荐兄帮我过去打听几句可好?” “大帅,杨郎君找你蹴鞠了!”刘金锁赶到书房,大声喊了一句。 李瑕正与唐安安在核对账目,起身,带着一本账簿便往外走。 “到堂上见他吧。” “咦,不去蹴鞠吗?” 李瑕随口答道:“你猜猜,哪方势力叫他来的。” …… “非瑜哪日走?” “五六日后吧。” “这一别也不知何日能再相见。”杨镇叹息一声,又道:“明日陪我出城一趟吧?” “哦?” 杨镇道:“官家的意思,命我明日率右领军卫护卫瑞国公主到城外功德寺上香。” 李瑕问道:“官家的意思是让你去,还是让我陪你一起去?” “一起去吧?” 李瑕端着一杯热水吹着气,问道:“哪座功德寺?” “城外西南方向白鹤峰虎跑泉附近。” “九溪十八涧?” “是。” 李瑕又问道:“那座‘赛灵隐寺’?” 赛灵隐寺,李瑕是听过的,这也是阎贵妃在民间最厉害的恶迹,为了建这恢宏寺庙,差点砍掉了灵隐寺的晋代老松。 “非瑜一道去吧,临行前,你我多聚聚。” “不去。” “非瑜,去呗,去呗。” 杨镇也没旁的辞,无非是赖在那椅子上死活不走。 这勋贵子弟也就这点本事,性情倒是不错。 李瑕懒得搭理他,自拿起算盘在那对帐。 朝廷好支川蜀两千万贯,给的全是文书调令,要他自己从各地讨要,回头又是一堆籴米、盐、酒之类的乱账。 “去呗,我实话与你,有人威胁我,若请不了你去,便要选我当驸马。” “那不是很好吗?想必你家里很乐意让你当这驸马。” “呸,一群自私自利之徒,万不可教他们有这想法,我过阵子便到温舍人家提亲,再纳上二十房美妾。” “恭喜。” “非瑜若不去,我今夜便不走了……” “大帅,关阁长来了。” 李瑕瞥了杨镇一眼,道:“定藩可以走了?” 杨镇嘿嘿一笑,起身走就走。 不一会儿,关德已快步进了厅来,先是给李瑕的一妻三妾封了敕牒,挥退旁人,兰花指便在李瑕面前乱舞。 “李节帅,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呐!做人得讲恩义,贵妃这两年是怎样对你的?就叫你去见一趟,你这,你这……” “关阁长,停一停,我这般吧,有瑞国公主的情份在,官家不至于再赐死贵妃。” “噫,瞧李节帅这话的,高高挂起是吧?” 关德上前,伸手一拨,拨乱了李瑕案上的算盘。 “咱们可告诉你,咱们可不是好惹的,李节帅若再不给情面,休怪咱们恩断义绝!” 李瑕也不恼,道:“我是外臣,真是不便与贵妃相见。” “你的。”关德转身便要往外走,“咱们这一步迈出去,李节帅可别后悔!” “关阁长慢走。” “哎哟,李节帅,贵妃真有顶顶要紧之事与你。” “有什么话是关阁长不能带的?” “这话,真得要贵妃当面与你。”关德急得跳脚,又跑到李瑕身边,将那面白无须的脸凑近了,字字诚恳道:“有天大的好处要给李节帅。” “不敢受,还请关阁长告诉贵妃,阎马丁当至此大势已去,当韬光养晦。” “李节帅若不答应,咱今日便不走了。” “好。”李瑕道:“关阁长若不急着回宫,我也想留關阁长用饭。” 受厘殿,赵衿正踩在地毯上逗着她的猫玩,宫娥捧着饰物穿梭而过,内殿之中,阎容正站在一块大铜镜前试着衣服。 她披了一身红霞帔配着长裙,既显端重又艳丽,眸光一转,又有些苦恼。 “太厚了些。” “贵妃,这十一月天,不厚呢。” 阎容自笑了一下,熠熠生辉。 小宫娥有些移不开眼,退下时心中还自语不停。 “贵妃这心情真是一日雨一日晴呢。” 远处,关德匆匆跑来,进殿禀报了一会,之后内殿便传来物件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外殿的赵衿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询问。 之后便是哭嚷声响起。 “不许不去,好带我出城玩的,你好的。” “我病了,去不了了。” “你才不像是病了,我就要出城玩……” 小宫娥转回内殿,只见阎妃坐在那望着夕阳,半张脸上满是落寞,全无了方才的明媚…… 李瑕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夕阳,忽想到了赵昀。 前几日的觐见,他与赵昀了很久,是历次面圣中最久的一次,足足谈了四个多时辰。 当时李瑕仔细解释了为何放弃构垒守蜀之策,以及对西南局勢之后看法。 谈到最後,赵昀很长时间都是抚着额头的。 也许是头晕? 且有几次,分明是耳鸣了,饮酒有些呛咳。 算起来,大宋历代皇帝平均活不到五十岁, . 赵昀怕是没几年了。 旁人感受不到,身边的有心人必然有所察觉。 那阎容的心思根本不难猜。 她还年轻,皇帝一走,她根本无法凭借瑞國公主的情份维系后半生的尊荣,甚至性命都难保。 除非当上皇后。 没人知道还有几年光景让她谋划,但她在外廷已仅剩李瑕这一个助力,李瑕却只有几日便要回蜀地了。 李瑕感受得到她那份急切。 她想见上一面,服他助她登上后位…… 但李瑕很清楚,他做不到。 就阎容那妖冶的姿态,祸乱朝政的名声,哪怕刺杀了谢道清,满朝文武也不可能同意皇帝立阎容为后,皇帝也不可能做出这种决定。 她也什么都给不了。 让李瑕当史弥远? 不可能的,哪怕没有贾似道,还有程元凤,还有江万里、叶梦鼎……满朝上下数百人压在那,他根本没实力,也没心力去与他们争权。 阎容只有她那镜花水月的妄念,不见也罢…… 正文 第587章 乱臣贼子 read_1_1();read_1_2();read_1_3(); 晨曦再次洒落,对于李瑕而言,离回蜀又近了一步。 他并非不喜欢临安,是临安还完全不属于他。 年儿捧着一叠衣服装进木箱子里,仔仔细细地摆放好,转头见李瑕晨练完回来,连忙跑上去为他擦汗。 “郎君总是这样,一身汗也不马上披衣服,万一病了。” “身体好,不会病。” 小闹了一会之后,年儿指了指箱子道:“姑娘的衣服可也收好了,郎君一定要带上姑娘。” “好,都好了。” 年儿遂安心下来,扑棱着漂亮的眼睛看着她刚给李瑕擦过汗的身躯,想了想,拉了拉他的手,低声道:“那今夜……让姑娘陪郎君好不好?” 像是很想把好东西分享给她家姑娘。 “她的?” “那倒不是。” “那再给她时间想清楚吧。” “嗯,可是,可是你力气那么大,年儿也……” “也什么?” “别闹啦,天都亮着,年儿要收拾行李,郎君去忙吧。对了,能不能再问一句,家里夫人和巧儿喜欢什么颜色的布?姑娘想让人再去裁几匹。” “白色,巧儿喜欢青蓝色的……” 一大早就是这般闲适的气氛。 李瑕穿过庭院,还能见到一口口箱子正被搬走,送往市泊司的船上。 事情很顺利。 走到前堂,隔着花圃,能听到刘金锁正在与人吹牛。 “哈哈,赶回汉中,我家柳娘还没生呢,明年再生一个……” 之后,有小厮赶过来。 “大帅,那位闻判官又登门了,这是拜帖。” “了,不见他。” “可对方,有极重要之事须与大帅谈,干系到大帅是否能继续镇蜀。” 李瑕眼中的笑意渐渐消逝,接过那拜帖,显得有些郑重。 “我到偏厅见他。” “是。” 李瑕又问道:“家中有好茶吗?” “大帅平素不喝茶的。” “去附近买几两,要好茶。” …… 闻云孙坐在偏厅。 他穿着一身蓝色官服,因官还很小,比李瑕还小。 但这种事看官途,不看眼下。 闻云孙是状元郎,登科之后守孝了三年,相当于刚刚入仕,却已是京畿判官。 这一步,相当于走了江春入仕之后十年的路途,更不必与房言楷这般的官员相比。 李瑕却是武阶,因前两三年正是蒙古大举进犯之际,立下功劳升迁极快。但这功劳可称是数十年难得的际遇。 可以想见,往后几年不会再有蒙军大举进犯,更不会有蒙古大汗的首级让李瑕立功。 若一直是太平盛世,或等状元郎宰执天下了,李瑕还在眼前的位置上打转。 此时彼此见礼,闻云孙并不因官服而显得谦卑,看向李瑕的目光十分平静。 两人都还年轻,都是不卑不亢的态度。 李瑕落座,开口道:“久仰闻状元之名……” 闻云孙倾耳听了一会,却没听到后半句。 他感到李瑕有些怪。 “我亦久闻李节帅之名,近年每有西南战事传来,尤其鱼台、汉中之战,实教人欣喜。如杜工部诗,漫卷诗书喜欲狂。” “不敢当。”李瑕想了想,问道:“你我莫唤官名如何?” 他捧着茶杯,迟疑片刻,又道:“宋瑞兄。” “也好。”闻云孙并不矫情,也不因李瑕之权柄而感到为难,坦然道:“我今日来,是为蒙古细作刺杀非瑜之事,此前也来过多次。” “不算大事,刺杀不过小道,宋瑞兄不必理会。” 闻云孙没有马上话,等小厮为他上了茶水又退下,他捧起茶盏不慌不忙地拿茶盖撇着,直到那小厮走远。 “我查到,行刺非瑜的,并非蒙古细作。” “是吗?” “断肠草之毒,并非轻易可得的,何况经过淬炼,这般一小瓶也能值上百贯。我查访了临安各药铺,终于查到购毒之人乃承信郎全永坚身边一位幕僚。” “宋瑞兄有证据?” “有人证四人,毒药半瓶。” 李瑕端着茶杯,心里有些无聊地想到“人端杯送客,已端了这么多次茶了,这位状元郎竟还不肯走。” 闻云孙又道:“刺客留下两具尸体,身上皆带有蒙古信令。我顺着这条线索到三衙询问过,此前非瑜献俘、三衙捉捕细作所收缴的蒙古信令丢了几枚……” “宋瑞兄顺着这条线索查到了谁?” “荣王。” 话的两人对视了一眼。 李瑕微不可觉叹息一声,竟忽然有些明白了赵昀的心境。 世事何必查那么清楚?天下无事便好。 朕要的是什么,你们就真不懂吗? 就不能让朕安生一点? …… 闻云孙神色郑重了些,缓缓道:“证据确凿,荣王暗杀朝廷重臣,理当重惩,夺谥削爵,以正王法。非瑜以为如何?” “宋瑞兄之证据,万一是有心人栽赃又如何?死者为大,我以为不必再追查了。” “我为官一任,治下出了不法之事,岂有放任之理?长此以往,国法何在?” 李瑕不欲争辩,也辩不过,点了点头。 闻云孙又问道:“我还查到,荣王涉当年李家灭门案,魏关孙溺毙一案。非瑜认为,当讨还此公道否?” “凡事需讲证据。” “那我请旨彻查如何?” “宋瑞兄不怕是被人利用了?” “怕。”闻云孙道:“故而,我今日先来见了非瑜。” 李瑕知道,眼前这人,较真却不死脑筋。 那只怕反而不能欺之以方了。 果然,闻云孙又道:“还有另一桩事,我认为荣王并非病故,而是死于刺杀……” 李瑕已不再话,许久都保持着沉默。 厅上,闻云孙还在着,条理清晰,句句指进李瑕心里。 “荣王遇刺当夜,府邸守卫森严且并无旁人进入,除了忠王,以及忠王侍卫、随从计二十四人。进入荣王府之后,二十二人在前院小憩,两人随忠王往大堂。 过程中,忠王到了后院净房一趟,出来后,便无人再见到那两名随从。而后院净房与瑶圃池只隔着两堵墙,中间是一片竹林,并无守卫。” 李瑕道:“宋瑞兄之意,是这两名随从刺杀了荣王?过于骇人听闻了。” 闻云孙道:“鬼魂杀人,岂不更骇人听闻?” “原来宋瑞兄也听了这个传闻,我等为官该不造谣、不传谣。” “此为查案,查案只问真相,哪怕再不可思议也只问真相。” 李瑕问道:“不知是谁人告诉宋瑞兄这些的?” “我往荣王府吊唁过,询问了府中下人、护卫……” “不觉得查得太轻易了?据,连皇城司都没能查到。” “不错,查得有些轻易。”闻云孙问道:“但非瑜认为,此为真相否?” “可有证据?” “只须询问忠王,以及其侍卫。”闻云孙道:“我听闻,忠王赐了非瑜仙丹?” “宋瑞兄这是怀疑我了?” 聞云孙也不遮掩,正色道:“不错,请非瑜为我解惑。” 李瑕再次端起茶杯,缓缓道:“且不谈这些推测对不对,宋瑞兄不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党争的刀子?” “怕党争,怕被利用,不做事了不成?” 闻云孙反问了一句之后,语气缓和了些,道:“今日来之前,我亦犹豫过,西南战事紧迫,我实不愿牵扯一方节帅,但国有国法,因公也好,因私也好,包庇便是坏国法,坏社稷。非瑜以为如何?” “有道理。”李瑕问道:“宋瑞兄欲如何做?” “彻查。”闻云孙道:“若此案是非瑜所为,请非瑜招了吧,由陛下秉公处置,不仅惩治你,也惩治荣王。” “我若不承认呢?” “非瑜似有挟兵自重之嫌,此案查清之前,不宜离开临安为妥。宜请陛下临时选派大將赴蜀调度。 ; ” 闻云孫着,缓缓又道了一句。 “非瑜便是杀我亦无用,奏折我已递进宫城。今日,唯请实话实。” 李瑕沉默着。 他知道,自己骗不了闻云孙,也劝不了闻云孙。 这不是闻云孙是否被利用的问题,对方心里很清楚。 问题是他李瑕确实做了。 彼此最根源的想法就相反。 对方要保大宋社稷。 而他李瑕,要推翻大宋社稷。 他确实就是乱臣贼子。 他不可能告诉闻云孙“和我一起造反吧”,服不了的。 从这一点上,李瑕不仅与闻云孙为敌,也與贾似道、吴潜、程元凤、叶梦鼎为敌,甚至史俊、张珏、易士英、王坚、陆秀夫…… 所有人都是李瑕的敌人,不论是奸臣、忠臣、权臣、能臣。 支持他的,只有寥寥数人。 读书人都想保大宋社稷,李瑕只能用囚犯、叛逆、妓女为他打点文牍…… 正文 第588章 拿捏(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8/21) read_1_1();read_1_2();read_1_3(); “宋瑞兄做得对,若朝堂上所有人……不,只要有大部分人能如宋瑞兄这般忠肃正气,想必早年间荣王也不敢灭李家满门,我睁开眼,看到的或是太平盛世。” 李瑕话到这里,郑重其事又道:“我希望有朝一日,朝堂上之人皆是如你一般的正直之士,只须做对的事,不必管权力倾轧。” 这句话,他带着些弦外之音。 但这弦外之音太远,闻云孙没能听到,只是认认真真地做了些许分析。 “荣王之所以如此,或与近数十年党争剧烈、手段残酷有关。我辈为官,应扭转此风气,而非使其愈演愈烈,非瑜以为然否?” “对,这是积弊。”李瑕道:“既然奏折已上了,也没有多谈的必要,等陛下彻查便是。” “非瑜若有难言之隐……” “有。” 李瑕应道:“宋瑞兄初入仕,只怕还不知我们这大宋社稷是如何?” “不,我明白。”闻云孙苦笑,道:“官家只怕不愿我多事,但哪怕豁出性命,也该正国法。” “好,那我来猜之后会如何,官家看过奏折、招你进宫询问,于是押你下狱,以免此事传开。你想要的国法,不会有,我将死于暗杀……请宋瑞兄看着,我因你而死。” 闻云孙的脸色波澜不惊,只久久凝视着李瑕。 之后,他开口,说了句题外话。 “也许……也许非瑜比我更通透,但家父常说,人不必活得太通透。” “受教了。” 李瑕笑了笑。 是,他这个后世人,永远不会有大宋士大夫对君王社稷的忠正。 但这个世道确实应该有…… 彼此话说到这个地步,闻云孙依旧彬彬有礼且真挚。 “若你我能活下来,我想请非瑜喝酒。” “好,庆贺我大宋还有国法。” “告辞。” 李瑕目送着闻云孙那端端正正的身影出了门,迅速转身招过刘金锁。 “出事了,但别慌。你带人把年儿、唐安安送到陶家巷,别让人跟上。” “大帅……” “闭嘴,别问,按我说的做,去把我书房的文书都收了带走,其余行李不要了。” “是!” “到陶家巷等我安排……” 李瑕说着,已快步赶回主屋,一边脱掉身上官服,向年儿与唐安安道:“你们跟着刘金锁走。” “郎君。” 李瑕已拉开匣子,拿出一枚令牌放在身上,拿起几套衣服,一边穿着,走到前院,随手指了几个护卫。 “你们随我出门。” “是。” 一行人迅速了出了门。 “散开,拦住尾巴。” 护卫们迅速散开,李瑕已快步拐过巷角,脱掉外面一件衣服,随手丢进一户小院,之后汇入街上的人潮。 他动作很快,但不慌张。 还有时间,他知道赵昀不会那么快看一个小官的奏折。 ~~ 大内,受厘殿。 阎容今日没有依计划再去她的功德寺,只是蔫蔫地倚在软榻上,抚着额头。 她已无可奈何。 这辈子的一切都是靠美貌得来的。 她这般美貌,也仅有帝王能消受,到如今帝王老了,也厌了、腻了、甚至恨她了,她便也没了旁的手段。 在这不似冷宫又似冷宫的宫阙里再住上几年,往后……阎容已不敢想。 “妖妃,来陪我下双陆呗。” “帮我把经书拿来。” “看经书做甚?转了性子不成?” “准备出家当尼姑,提前准备准备。”阎容悠悠叹了一声,也不知是玩笑还是真心。 赵衿无奈地撇了撇嘴,挤到榻边坐下,俯身抱住她,把脸埋到她身上。 “我不出嫁,我一直待在这保护你,行了吧?” 阎容捏了捏赵衿的脸。 “别捏我,陪我下双陆吧?” 有宫娥匆匆进殿,俯到阎容耳边,低声道:“贵妃,酒库商阁长说……” 阎容愣愣,起身,眼中已有光华流转。 “去,将我的霞纱千褶裙拿来……不对,先把胭脂拿来……” ~~ 宫城以北,酒库。 李瑕坐在一间酒仓之中,闭目养神。 他没有太多动作,面色从容,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良久,库门被人缓缓退开。 李瑕睁开眼,转过头,见到一个小宫娥正背对着自己在关门。 他愣了一下,待对方转过身来,才发现是阎容。 “怎么样?本宫这身打扮,可比那些小丫头水灵?”阎容轻轻扶扶头上的双丫髻,又整理了一下刘海。 她唇上还是抹了胭脂的,这一笑,少女的娇俏与她原有的妖冶融成一股奇异的美感。 “本宫来见你,可是担了天大的危险。” 李瑕道:“贵妃帮我个忙可好?” 阎容走到他对面的酒坛子上坐下,慵懒地伸长了腿,整理着裙摆,将一条腿摆在另一条腿上。 足尖从裙摆中显出来,轻轻晃了晃。 “本宫可帮过你好多忙了,前些日子,听说你中了箭,昏迷不醒,本宫急得不行,偏是一个口信也无。” “贵妃想要什么?” “你说呢?” “我做不到,贵妃离后位太远了。”李瑕道:“这次只要帮我一个小忙,我能做到的条件,贵妃可以提一个。” “本宫凭何信你?” “我每次都保了贵妃。” “你可是背叛了丁大全。” “贵妃提条件,我能做的一定做到。” 阎容笑了笑,转头看别处,不说话。 但一会之后,发觉李瑕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偷看她,她便有些着恼起来,轻哼了一声。 “本宫只想要后位。” “做不到,我保贵妃一生安稳,如何?” 阎容不答。 李瑕道:“事急,不如贵妃先帮我,我们再谈?” “我看你不急。” “我若显得急了,贵妃又要拿捏我。” 阎容得意地笑笑,偏头问道:“愿让我拿捏吗?” 李瑕闭上眼,点点头。 “撒谎。”阎容轻骂一声,终于道:“说吧,要做何事?” 李瑕道:“有个叫闻云孙的,上了封奏折,我想拿走这封奏折,回去改一改,再放回去。” “等着。” 阎容起身,拉开门,招了招手。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關德的应喏声。 阎容吩咐过后,重新栓上门,踱步到了李瑕面前。 “坐着,不许起来。” “好。” 一只手已抚到李瑕脸边,轻轻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 “长得真俊,来服伺本宫。” 李瑕伸手揽住阎容的腰,一拉,便将她拉入怀中。 软软腻腻。 阎容被硌了一下,却是有些惊骇,手在李瑕胸膛一推,人已逃开。 她背过身理了一下心情,方才回头一指李瑕。 “你好大的胆子!当我是那等放浪……放浪妇人不成?敢毁我清誉,不怕……不怕死吗?” 李瑕似有些好笑,偏过头,任阎容在眼前摆作派。 他看得出,她自是没打算让他沾的,无非是想勾他的魂,教他死心塌地效忠她。 看起来风流妩媚,很有手段的样子。 但在李瑕眼里,修为也就一般吧。 …… 阎容连着骂了好几句,再抬眼看李瑕,见他还是那从容不迫的样子,愈发有些着恼。 李瑕本该因她的美色神魂颠倒,对她服服贴贴才是。 偏是一次又一次没能奈何得了他,今日手段用到这等地步了,他竟还能自持,也是不知该如何才能完全掌握他的心了。 目光落处,那少年郎倚在墙上,仿佛专心挨骂,姿態却放松,微光透过瓦缝落在他脸上,那轮廊,反倒是让她先觉十分意动。 袖子终于是拍在李瑕脸上,扬起一阵香风。 “我想当上皇后,帮我嘛。” “真做不到,贵妃换一个条件……” 一只玉手盖在李瑕嘴上,阎容看着他,眼中已有水意。 “你说……你能保我一世荣华富贵?” 有敲门声响起。 “谁?” “贵妃,是奴婢。”关德应道。 阎容直起身,瞥了李瑕一眼,从容笑了笑,方才上前开了门。 “贵妃,来不及了,两个时辰前那封奏折已被董宋臣摆在官家案头,官家已在接见闻云孙,将旁人驱了出来……” 李瑕起身便走,一边从怀中重新拿出那令牌准备离开。 “贵妃今日恩义,我记着,多谢了……” ~~ 于此同时,选德殿。 顾奕、何仲景伏倒在天子面前,感受着那阴寒的怒气。 “卑职有罪,没能及早查清此事……如今看来,此事真不是四郡主所爲。” “近前来。”赵昀开口,卻不是马上治罪,只是缓缓道:“堵上闻云孙的嘴,押入皇城司秘牢。” “卑职领旨。” “秘派人擒下李瑕,再召忠王觐见……切记,不得声张。” 正文 第589章 尽力 read_1_1();read_1_2();read_1_3(); 忠王府。 不远处的巷子里,偶有刀光一闪,似埋伏着什么人。 而全永坚已走进了王府。 他走过回廊,步入赵禥的书房。 这一趟不容易,叶梦鼎、杨栋等人防备着旁人接近忠王。 连忠王自己都不愿意单独见外臣。 最后还是全永坚以商量婚事之名,又向叶梦鼎直言全氏已与忠王联姻,绝计是为忠王考虑,才得以进府。 “忠王殿下,可否私下谈谈?” 赵禥正捧着一卷书在看,书却是倒着的。 他心虚地瞥了全永坚一眼,吩咐了一句周围的内侍,之后便不愿与全永坚说话,整张脸都埋进书里。 “都不许走,我不和他说话。” 全永坚只好苦劝道:“殿下,舍妹马上要嫁给忠王,我们是一家人啊,绝不会害殿下。” 事实也是这样,连赵昀、赵与芮兄弟都是全氏抚养大的,本就是最亲的亲戚,何况如今又亲上加亲。 但赵禥偏是嘟囔道:“不能私下与你谈,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全永坚转头四看,只见屋中内侍不肯退下去。 他没了办法,一咬牙,上前便凑到赵禥耳朵边。 周围内侍吓了一跳,没想到殿下这大舅子这般大胆,连忙要上前去拉。 全永坚却已低声道:“殿下,你被李瑕骗了,官家知晓了,我是来救殿下……” 赵禥骇然色变。 他其实记得,李瑕说过不能听别人再花言巧语诓骗。 他有些执拗,把这道理认得死死的,一直以来也不肯见外人。 也只有这一句“官家知晓了”,才真是吓破他的胆了。 “都别拉他,别拉他,滚下去,都滚下去。” 全永坚瞥着屋门被关上,这才低声说起来。 “殿下,官家已知晓了,是殿下带着李瑕去杀了荣王吧?” 赵禥身子又开始发抖,怨毒地扫了全永坚一眼,低头。 但不说话。 他记得自己不能说话,于是又紧紧闭上嘴。 “殿下知道真相是什么吗?”全永坚道:“殿下真真切切是荣王的亲生骨肉啊!是叶梦鼎勾结了李瑕,欺骗了殿下……” 赵禥不信,他可是亲眼见到了自己的血与李墉的血融在一起了。 全永坚却还在说。 “我已查清楚了,是叶梦鼎安排李瑕进了忠王府,扮作殿下的随从,再安排殿下去见荣王。” 赵禥一愣,终于惊讶地问了一句。 “先生?” “是,殿下见到的魏关孙的鬼魂,其实是李瑕假扮的。是叶梦鼎在帮李瑕,欺骗了殿下,才让殿下见到了那一幕,殿下你是无辜的啊!” 全永坚话到这里,怕赵禥不明白,又絮絮叨叨。 这一切都是旁人提点给他的,他自己也不明白,又让全玖解释了许久,此时与赵禥说起来还是颠三倒四。 “殿下是荣王血脉、官家亲侄,此为不争之事实。官家是愿意相信殿下的,殿下是无辜的,是被叶梦鼎欺瞒的。鬼魂、祥瑞,都是他们联手做的局,殿下一直是不知情的…… 已有官员查到了李瑕,禀报了官家。贾相担心牵连殿下,正在加紧查清叶梦鼎欺瞒殿下的证据,唯恐牵连到殿下。眼下,只有贾相可以信赖。只请殿下面圣时,一定要咬紧是叶梦鼎让殿下去见荣王、且安排了随从,殿下真见到了魏关孙的鬼魂……” 赵禥早明白了,偷偷瞥了全永坚一眼,只见这个大蠢货还在磕磕绊绊地解释,好像怕他听不懂一样。 他悄悄舔了舔嘴唇,故意抖动着身子,眼珠打转。 害怕还是很害怕的,但心里还有些得意。 咦,都想保自己当皇帝啊? …… “殿下,明白了吗?”全永坚说得口干舌燥,犹担心赵禥听不懂,如此问道。 “你说贾相?那把先生换成了贾相……他能给我什么?”赵禥问了一句,目光有些贪婪。 全永坚一愣。 他真真正正惊呆了,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傻子突然这么问。 他却还没准备好,一时竟答不出来。 这个问题,还没人与全永坚点过。 谁能想到傻子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不是说七岁才能说话吗? 赵禥拉了拉全永坚的袖子,恐惧又期待地问道:“我当了皇帝……不想读书……想要很多很多女人……我想纳胡氏……” “殿下……血……血脉……”全永坚喃喃道,“殿下……不问身世……” 赵禥又把脸埋进书里。 全永坚这才反应过来,应道:“给,殿下想要什么?贾相都能给。” 赵禥终于从书本后露出一双眼。 他的眼神第一眼看,似乎很单纯,但细看,夹杂着太多惶恐与渴望,唯独没有情意。 如孩子般地,他开口评价了一句,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贾相比先生好。” ~~ 此时,召赵禥入宫的内侍们才到忠王府外。 李瑕已离开了宫城,独自穿过临安的街巷,拐进了陶家巷子。 门吱呀打开,刘金锁与年儿迎上来,一脸焦急之色。 “大帅,出事了!”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年儿脸上满是泪水就知不好。 “大帅走后不久,我带着两位小夫人才要出门,宫里有人来,说是宫内的季修仪与唐大家情同姐妹,想召唐大家进宫叙旧。我不答应,但唐大家说她若不去,我们就不能悄悄走,我我……” “她走后,季惜惜的人没管你们?” “是。” “知道了,时间差。”李瑕自语了一声。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平静道:“没事。” 他抱过年儿,低声道:“都没出事,自己吓自己,你家姑娘就是去见见季惜惜,我一会去接她回来。” “真的吗?呜呜……年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刘统制很着急,像是姑娘回不来了……呜呜……” “真没事,刘金锁这人就是一天到晚瞎紧张,不过是进宫陪陪季惜惜而已,以前不都是好姐妹吗?” “不是啊,不是好姐妹啊……” “你姑娘得了封赠,也得叙叙旧。你不信我吗?” “嗯,年儿信郎君。” “别担心了,去收拾一下,我去接你姑娘回来,我们回川蜀。” 李瑕很冷静。 年儿也因此安心下来。 事实上她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确实就是被刘金锁紧张兮兮的样子吓成这样的。 李瑕安抚过她,迅速走进大堂。 “把人都召过来吧。” 不一会儿,几名心腹都聚拢过来。 李瑕不慌不忙放下水杯,开口道:“上策失败了。” 众人一愣。 杨实当先开口,问道:“阿郎要如何补救?” “不是补救,没甚好补救的。”李瑕道。 愈逢大事,他反而愈发显得平和,开口反而安抚起其他人。 “都别急,听我说。 我们的目标是回川蜀安稳任帅,为此,必须消弥皇帝对我的不信任。 那首先,赵与芮必须死,他是皇帝不信我的根由之一,他是绕不开的死结。杀他是所有计划的第一步,必须杀他。 而上策,就是得瞒住杀他之事,继续获得皇帝的信任。 这份信任,必然很微薄,它一向都很微薄。我们尽力去维系它了,但它还是被轻轻一破,碎了。但没关系……” ~~ 李瑕的语速不紧不慢,说话间也想了很多。 他的上策,并不是败在一个闻云孙手里。 从来都不是。 一开始贾似道就说得很明白,大宋三百余年政体,写满了两个字——防范、防范、防范! 它的基石构成,为的就是护住一家一姓之宗庙社稷。 岳飞、孟珙、余玠等人毫无叛逆之心尚且受猜忌。何况他李瑕真的心怀谋逆,敢杀皇帝之同母兄弟。 贾似道聪明,最早察觉,只是不愿亲自出面揭破,但轻而易举就能找一个替罪羊出来揭开此事。 既使没有闻云孙,满朝上下多得是敢出面揭开此事之人。 不过是因为闻云孙更聪明、更有胆,成了第一个发现者。 也幸而是闻云孙,不迂腐、懂变通,顾全着西南局势,还肯登门问李瑕一句“你是否有隐情?” 换作其他人,如饶虎臣、牟子才等刚直之士,直接一纸奏书上去,让李瑕在还未察觉之际已身首异处。 这些人有错? 没有。 他们凭什么要认为你李瑕谋逆是对的? 就因你李瑕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多了。 不过三年从戎,都不必与岳飞相提并论。 何况,若人人都指责着大宋顽弊、立志要改朝换代,天下早毁了! 改朝换代就那么轻易? 万万人都出不了一个开国之君,凭什么要人信你? 改朝换代是逆天,从来都是先与天下人为敌。 从来都是先打破整个天下的平静,被千夫所指……直到一个拐点出现,让世人承认你能让天下人过得比前朝好。 李瑕离这个拐点十万八千里。 在这之前,他就是贼寇,就是十恶不赦。 他认。 他得甘愿忍受着这十恶不赦的大罪,一直忍,忍到他让世人过上好日子。 熬不到那日,他也甘愿被钉在耻辱柱上,任万世唾骂。 没这点心志,造什么反? 当然,李瑕知道自己目前的实力还差得太远,只能韬光养晦。 因此他尽了全力想让赵昀信任。 但赵昀不是傻子,满朝文武不是傻子。 赵昀不可能再信任他了。 …… “但没关系,我们并非没有心理准备。” 李瑕说着,伸手点了点面前的一张桌子,那上面摆满了情报、文书。 “打个比方,我们在这张桌子上与皇帝、朝臣们对局,试图让他们相信我的忠心,很可惜,没能成功,原因很多,我承认玩权谋我玩不过贾似道。不过,我也提醒过他,我若输了会如何做。” 话到这里,李瑕随手一掀,将那桌子一把掀翻。 文书与情报扬扬洒洒。 “嘭”的一声响。 桌子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正文 第590章 逃之夭夭 read_1_1();read_1_2();read_1_3(); 赵禥的仪驾在重重护卫之中向大内宫城行去。 全永坚转头看了一眼,离开了忠王府,转回全府。 他穿过前庭,看到一中年婢女站在那恭候,于是向她点了点头。 这婢女名叫“莲娘”,是全玖最近收在身边伺候的近侍……贾似道送来的。 “进厅说吧。” “是,大郎不必对奴婢如此客气。”莲娘道:“奴婢来守着门。” “呵呵。”全永坚进了厅,道:“忠王答应将事情栽到叶梦鼎等人头上了,他原来不傻……哦,原来很聪慧。” “兄长这便认为是聪慧了。”全玖低头绣花,柔声道:“那大哥真是……” 她后半句话却又不说了。 全永坚想了想,也知道又是在骂他,脸一板,低叱道:“父亲走后,你越来越没大家闺秀的教养了。” “忠王承认被李瑕诓骗了?” “没有,他从头到尾都没提过李瑕……” 站在门边的莲娘一边扫视着庭院,一边听厅内兄妹二人低语,待到全永坚将事情从头到尾说完,她转身行了个万福。 “九姐儿,奴婢出门去买些白布回来吗?” 全玖点点头,吩咐道:“让门子驾车送你去。” “谢九姐儿体谅奴婢。” 这一主一婢端庄温婉地对答过,莲娘出了门,上了驴车,采买了布匹。 很快,布店掌柜便将消息送到了廖莹中手里。 ~~ “忠王殿下还是聪明的。” “看和谁比。”贾似道淡淡道:“与全永坚比,那真是聪明的。” “只怕殿下还是相信李瑕?” 贾似道不耐烦地指了指廖莹中,再次强调道:“别被迷雾晃了眼,看清楚官家要什么。官家要血脉承系,那谁都别提殿下的身世,别提,别给官家招烦心事。只要把一切推到叶梦鼎头上,是叶梦鼎与李瑕合谋,与殿下无关,这就够了。” 廖莹中道:“可殿下似乎还以为他是李墉的……” “他不在乎,懂吗?我也不在乎,那就是李瑕一个谎言。而李瑕、叶梦鼎一死,万事无忧。为什么连殿下都明白的道理,你这么聪明的人还在想?” 贾似道话到这里,双手一挥。 “抛掉繁枝,看根,看官家要什么、看殿下要什么、看我们要什么。” 廖莹中闭上眼,甩了甩头,似乎要将局势中的迷雾甩开。 化繁为简。 “官家的心思……” “对,这才是关键。” “官家之前没查到是李瑕杀了荣王,一直以为是四郡主所为,故而才继续用李瑕。” “并非无人可用,李曾伯、吕氏兄弟、高达、李庭玉等等,有太多人可用,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官家不愿费这个力气。” “现在不同了,证明荣王是李瑕所杀,官家必杀李瑕,不愿费力换蜀帅也得费力。” 贾似道笑了笑,他最清楚赵昀心里最重要的人是谁。 瑞国公主、慈宪夫人、荣王、忠王、全氏,之后才是大宋宗室,是皇亲。 再之后是他贾似道这样的,是国戚。 这些,都是赵昀的亲人。 李瑕是谁?外臣。 “外臣敢弑杀皇亲,必死。” 廖莹中缓缓道:“但顾虑到慈宪夫人,顾虑到事态与社稷体面,官家决不会将事情摆在明面上,只会在暗中杀了李瑕。” “此事必然不露声色,李瑕之死因为何呢?回程路上染病而亡。” “阿郎一举三得也,既除李瑕,又除叶梦鼎,还能借此赢得忠王信任。” 廖莹中话到这里,又想起一事。 “对了,董大官传回消息,季修仪已接了唐安安入宫。” “敢背叛我?让这言而无信的小女子长长见识。” 这不过是桩小事,贾似道又仔细想了一遍,唯一的担心已仅剩李瑕狗急跳墙,如刺杀赵与芮一般…… “安排下去,李瑕死之前,加强全城与大内戒备,莫让人知道我去了何处。” 贾似道说着,亲自褪下他那紫色官袍,换上一身布衣。 “呵,胆魄?玉石俱焚?焚给我看看……” ~~ 吴山,李府。 顾奕大步穿过庭院,转头四看,眉头深深皱起。 过了一会,何仲景领着人快步走来。 “不好了。” “我知道,这边说吧。”顾奕走了几步,低声道:“李瑕得到风声逃了。” “真弃官了?” “不弃官?他晚一步走,我们必要他性命……多年未遇到如此警觉的兔子了。” 何仲景不敢相信,再次四下一扫,低声道:“他从川蜀带来的护卫也全不见了,这必是一开始就存了叛逆之心,否则不可能做到。” “是,过了年才二十岁,竟如此居心叵测,谁能想到。” “该死,他要投蒙古,封锁城门吧?” “陛下再三叮嘱,不可声张。”顾奕沉吟道:“这样,你先去回禀陛下,李瑕带回朝的皆是心腹,此人已有叛心,请旨以谋逆大罪追捕。” “你疯了?想把事情闹到多大?” “不然呢?他带了三百人回朝,也许此刻就在市泊司那几艘大船上准备叛逃。” 何仲景压着声音道:“万一他没这般想,反而被我们逼反了,担不起。” 顾奕道:“据实回禀,由陛下考虑吧……至少,加强宫城守备。” “好,你去哪?” 顾奕脸色沉重,道:“我去市泊司查查他的船……” ~~ “李节帅?” 一个时辰后,候潮门上,守城的校将抬手一指钱塘江,道:“就刚才,李节帅的船已出了城门,顺钱塘江而下了。” “什么?” 顾奕先是去了市泊司一趟,耽误了些许工夫,不由又是眉头一皱。 “你确定?” “那么大的三艘船,怎能不确定?对了,都知请看,这是出城的文牍,李节帅奉旨回镇川蜀……没错,文牍俱全。” 顾奕大步走向城墙,眯着眼向东望去,只见钱塘江上船只络绎不绝。 夕阳如血。 远远的,三艘大船上旗帜飞舞,渐渐消逝在画面里。 再望向北岸的观潮台,还能看到有女子挥舞着手帕,哭喊着“李节帅”。 一切都显得那样平静。 李瑕逃了。 在皇城司奉旨擒杀他之前,竟这般逃出了临安。 顾奕不知如何是好,陛下新的旨意还未到。 他只能揣测着,李瑕下一步会如何。 回川蜀? 不可能,走钱塘江水路,顺流入海之后,只能从华亭入长江,溯长江而上。 到时,朝廷必已派重兵封锁长江,同时还会遣大将入蜀镇定局势。 李瑕敢回蜀,必然活不成。 那只有投降蒙古这一条出路了…… 顾奕闭上眼,知道此事一旦传开,便是朝野沸腾。 陛下又要大发雷霆了,本是暗杀了李瑕就能解决,如今闹到如此地步。 他想了许久,等他再睁开眼,却发现西边的残阳已完全沉进群山之中,天色已暗,入了夜…… 身后有脚步响起。 何仲景提着一杆灯笼赶过来。 顾奕一瞥,见是宫城的灯笼。 “见过陛下了。” “匆匆做了禀报,陛下还在考虑。李瑕人呢?” “走了。”顾奕指了指月光下的钱塘江。 “真走了?” 顾奕开口,却迟疑了一下,喃喃道:“真走了吗?” ~~ 凤凰山,宫城之外西北方向,上教场。 一排排火把亮起。 “动作快!今日增守宫城,都他娘给老子列队……” 远处的道路上,杨镇听着这呼喝声,大口嚼着嘴里的驴肉火烧,暗骂不已。 他本来都打算好要去青楼饮酒了,将军却偏要将他这个没实职的勋官喊回来,没来由让人烦燥。 “吁!” 马车忽然停下。 杨镇转头一看,骂道:“还没到呢,叫我走过去不成?” “六郎,有人挡道。” “这里还能堵了?” 杨镇掀帘一看,奇道:“咦,你怎么过来了?” “没答应定藩去功德寺,心里过意不去,来赔个罪。” “哈哈,没去功德寺了,没去了。”杨镇忙不迭抬手便招了招,道:“我杨定藩哪有那般小家子气?来,今夜陪我投壶……” 7017k 正文 第591章 信息差(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9/21) read_1_1();read_1_2();read_1_3(); “他出来了。” 李昭成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向姜饭低声道:“我去了,你看着有无尾巴。” “你小心些。” “放心吧。” 李昭成快步下了马车,迅速穿过人潮,冲向从忠王府出来的一行人。 人未到近前,便听到一声大喝。 “拿下他!” 李昭成腹上中了一脚,摔倒在地,身子已被摁住。 他不慌不张,抬头看向眼前那六旬的老官员。 “叶公,我是四川李节帅之兄,有极重要之事与公相商。” 叶梦鼎正要上轿子,回过头来,目带沉思。 李昭成任人搜身,语速飞快,又道:“今日有只蛐蛐咬了忠王。” “放他过来。”叶梦鼎抚须想了想,指着轿子,向李昭成道:“随老夫同乘如何?” …… 远处,姜饭亲眼看到李昭城上了叶梦鼎的轿子,松了一口大气。 他目光四下一扫,寻找着街巷中可疑的身影。 “巷口那青衫书生、转角卖菜的摊贩、卖冰糖葫芦的、还有那个老妇……跟上去,看哪个是去仁寿坊的。” ~~ 仁寿坊。 欧阳慧推开院门,向小巷那边看去。 她父亲是白鹭洲书院的山长欧阳守道,与欧阳修同宗。 白鹭洲书院是江万里所创,之后,江万里起复,欧阳守道留在书院,教出了许许多多的当世英才,其中最出挑的便是闻云孙。 欧阳守道极欣赏闻云孙,早早便将女儿嫁给闻云孙,算是慧眼识珠。 欧阳慧却未在意当不当这状元夫人,与闻云孙伉俪情深,更关切的还是丈夫其人。 此时夜色渐深,闻云孙却还未归来,她眼中不由透出忧色。 终于,夜色中有轿子缓缓过来。 欧阳慧忙又缩回院子,待见到那轿子上下来的是临安知府赵与訔,方才又出来行了个万福。 “见过赵伯父。” 她之所以这般称呼,因欧阳守道与赵与訔一直是通家之好,闻云孙如今租住的这小院子便是赵与訔的。 “是慧儿啊。”赵与訔下了轿,叮嘱道:“宋瑞还未回来?让家中下人来等,你夜里莫要出来,万一遇到贼人。” “谢赵伯父,还请伯父稍待,侄女去将这这赁屋的钱……” “欸,见外便无趣了。” “官人交代过,一定要给。” 赵与訔笑了笑,挥手道:“明日让宋瑞自与我说,你快回去。” 话罢,他自转回府邸。 欧阳慧又向巷口看了一眼,见天色愈暗,愈发担忧。 “敢问是闻夫人吗?” 忽有女子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欧阳慧转头看去,却见是小巷那头有一女子走来,身段还蛮好看。 但等对方走到近处,却见她半边脸上满是伤痕,颇为骇人。 “夫人,回去吧。”身后的婢女小声道,拉了拉欧阳慧。 欧阳慧并不害怕,只是有些心疼对方,道:“这位娘子是?” “我本是贾似道府中歌女,因事由触怒了他……今夜前来,是有一事告知夫人。” 欧阳慧捋了捋耳边的发丝,仿佛已预感到了什么。 她仰了仰头,姿态显得有些坚强。 “请这位娘子进来再谈吧……” ~~ 那边赵与訔转回府中。 他曾祖父赵伯圭与大宋孝宗皇帝是亲兄弟,虽然孝宗皇帝被过继给了高宗,但等赵伯圭死后,孝宗还是追封其为崇王,也曾赐宅邸于湖州。 因此,赵与訔的本宅也是在湖州,到临安是入仕,带在身边的也只有年岁较小的几个孩子。 这其中,他最喜爱的是第七子,赵孟頫。 赵孟頫今年才五岁,却已极有书画天赋,此时正坐在庭院中秉烛习字。 “父亲。” 赵与訔虽喜爱这孩子,却是板着脸应道:“用功是应该的,但莫坏了眼睛。” 语罢,他又转头向继室丘氏道:“夜里多给孩子点些烛火。” “是,官人先用饭吧。” “不急,让頫儿写完这一帖,我先更衣吧。” 赵与訔深深看了自己这年幼便展露天姿的儿子一眼,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 这些年眼看官家无后,他不是没有心思。 前阵子感觉都很近了,若吴潜与李瑕能合力,哪怕不让七子给官家为嗣,让亡妻李氏生的四子过继也好…… 可惜了,功亏一篑。 如今贾似道宰执天下,想必不用多久,就要撤换他这个临安知府。 宗室……大宋宗庙已成独夫一人之天下。 心念至此,突然,门房匆匆跑来。 “阿郎,闻夫人求见,称有要事……” 话音未落,欧阳慧已快步赶过来,当即便要跪倒。 “伯父,求伯父救救我家官人性命。” “快,扶住她。”赵与訔连忙让丘氏去拦住欧阳慧的跪拜,道:“有何事?慢慢说,到堂上……” ~~ 坐在前庭习字的赵孟頫放下笔,偏头看了眼大堂,只见别的下人都被挥退下去了,堂内只有闻家嫂子正在对父亲低声说话,娘亲则坐在外面。 他捧着写好的字便往堂上跑,想让父亲看看,好留闻家嫂子一起用饭。 一直跑到父亲身边,赵孟頫倒也听到了几句话,但却是全然听不懂也不在意的。 “……那位娘子只听到了‘风疾’二字,贾似道下令盖住消息,并扣押了官人。” “她人呢?” “走了,怕被连累。” 下一刻,赵孟頫手里高举着的字帖便被他父亲一把拍开…… ~~ 马车上,姜饭眯眼看着巷子,看着一个青衫书生走向了赵与訔的府邸。 只见府门“吱呀”一声打开。 “倒不用这般正好。”姜饭低声喃喃着。 ~~ 那边赵与訔才赶出府邸,正见那青衫书生迎面走来,低声道了一句。 “翁主,忠王被召进宫了,李瑕派人告诉叶梦鼎,蛐蛐要咬忠王……” 赵与訔点了点头,转身向随从吩咐道:“备轿,入宫。” ~~ 大内,选德殿上,赵禥还跪在赵昀面前瑟瑟发抖。 “鬼……孩儿是真见到了魏关孙的鬼魂……” “现在不是在问你这个。”赵昀道:“从最初再说一遍,说方才想起来之事。” 赵禥低着头,如同背书一般艰难地回忆着,道:“先生说,叔父为孩儿下聘之事……很辛苦,该去探望他。先生便安排了随从,有两人一直跟着孩儿,但分明从来没见过……到了叔父府上,孩儿出恭之后,他们便不见了……” “那夜出了祥瑞,你真见到了仙人?” “没……没有。”赵禥道:“孩儿在读书……不是读书,孩儿在玩捉迷藏,听到有人喊‘走水了走水了’,孩儿就跑,跑着跑着,先生说,有仙人赐了仙药……” “是你要献给朕的?” “不是……是先生让孩儿献的,说是对父皇身体好。” 赵昀脸色愈沉,转头看向殿外,焦急地等待着。 他还未决定好是否要以“通敌叛国”之罪名下诏调兵追讨李瑕。 此为大事,必须先确定清楚,查李瑕是否与叶梦鼎勾结,是最快的办法。 须问问叶梦鼎。 终于,何仲景匆匆进了大殿,跪下。 “卑职有罪,请陛下……” “叶梦鼎人呢?” 何仲景重重磕了个头,道:“不在忠王府,只查到他见了李瑕的人……之后不知去了何处,卑职已命人控制了他的府邸。” 赵昀脸色一变,眼中极少见的闪过厉色,喝道:“继续暗查,一旦发现李瑕、叶梦鼎,格杀勿论。” “卑职领旨!” 赵昀抚着额头,来回踱着步。 他不敢相信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仅凭皇城司,已不足以将事情盖下了。 调兵吗? 明面上是李瑕欲叛逃,裹走了几名大臣。 “传旨,招宰执院臣、三衙殿帅立即入宫奏事。” “遵旨。” “董宋臣,你来改一改闻云孙这封奏折,改为……李瑕与蒙古李璮素有暗中联络……” ~~ 宫城北,上教场。 “连中!非瑜厉害。” 营房中响起一声呼喝。 投壶已玩了一会,二十余名与杨镇交好的禁卫将士已饮得酩酊大醉。反倒是李瑕身边带的十余护卫还算清醒。 李瑕见此情景,不再接杨镇递来的箭支。 “定藩这般玩闹,真不要紧?” “无妨的,我不过是没实职的勋官,也就是今夜宫中增防,将军亲自领人去了,他新官上任嘛,好表现。偏要叫我守着营……再来啊。” “不玩了,没多大意思,我走了。” “去哪?” “自是眠花宿柳。”李瑕道:“我的人已启程了,趁他们走水路慢,我多玩三五日便要赶到华亭县汇合。” “那正该多陪我聚聚,休不讲义气。” “好吧,那我到外面透口气。” 李瑕从容踱到营外,走上望台,举目向宫城望去。 此地是在凤凰山,居高临下,正好将大内宫城一览无余。 只见临安内城城墙、大内宫城外城与内城这三道城墙上火把如同长蛇,颇为壮观。 之前只能算到宫城守备有万余兵力,今夜算来,驻守在宫城附近的至少该有三万余兵力。 还不包括城池北面与外城的兵力…… 杨镇也走了过来,笑道:“夜风真冷。” “是啊,这临安真不适合定都,岂有皇宫建在山脚下的,登高一望,兵力布防让人一清二楚。” “还有淮河、长江天险呢。”杨镇不以为然,笑道:“真以为等有敌兵渡过了长江,谁还守这临安?” “也是。” “再找点什么乐子好呢?”杨镇自语着,笑道:“有了。” “嗯?”李瑕看着远处,漫不经心哼了一声。 杨镇道:“早听说你有诗才,这段时日也未听你赋过诗,此情此景,又是临别之际,送我首诗呗。” 李瑕目光看去,已远远望见有一队人执着火把,正走向选德殿的方向。 天子连夜召见重臣,为了何事,已不言而喻。 他眼中终于显出些焦急,转头,向东面酒库的方向看去。 好一会,终于见到了火光一闪。 “非瑜?” 李瑕回过头,眼中已只有平静,笑道:“也好,此情此景,确想起书上看过的半句诗,但记不清了。” “快念给我听听。” 李瑕将手扶在木栏上,随口念了一句。 “夜深不敢伸长腿,只恐山河一脚穿。” 话音未落。 “轰!” “轰!” “轰!” “……” 爆炸声连绵而起,脚下的望台摇摇晃晃,凤凰山上仿佛是天塌地陷。 正文 第592章 孰为周公 李昭成坐上叶梦鼎的轿子之后,斟酌着说辞,低声问道:“晚辈若说贾似道要害忠王,叶公信吗?” “不甚相信。” “那说贾似道要害叶公,可信?” 叶梦鼎镇定自若地笑了笑,抚着花白的长须,道:“若不信,老夫岂会邀你上轿?” 他与贾似道合力对付吴潜、扶持赵禥,之后,分道扬镳,开始争权,已是摆在明面上且不可避免的定局。 李昭成声音愈轻,附在叶梦鼎耳边,道:“叶公性命之忧便在眼前,请随我下轿,抛开随从护卫,暂避一避。” “如此说来,是官家信了贾似道谗言,要捉拿我?” “不错,公若不走,再无解释之机会。” 叶梦鼎掀开轿帘看了一眼,老眼中透着思忖之色。 他又想到了忠王赐给李瑕的那一粒灵芝老参丹。 那当然不是仙丹,因为那是叶梦鼎亲自从正一派天师处讨来的补药。 重要的是,因此事,李瑕已与忠王站在同阵线上。 而贾似道确已在对付叶梦鼎。 这是各方最根本的立场。 “好!老夫便信你一遭。” 李昭成倒没想到如此轻易便说服了叶梦鼎,还愣了一下,连忙拱手称赞道:“叶公有洞幽察微之能,晚辈佩服,必不敢负叶公信任。” 轿子不算大,他这一动作还磕了一下头。 李昭成比李瑕傻气些,说话却好听得多。 “晚辈想先带叶公去看证据,可好?” 叶梦鼎含笑颔首,吩咐停下轿子,让下人自回府邸。 “走吧。” “请。” 李昭成遂领着叶梦鼎穿过热闹的大街,拐过几条巷子,进了一间客栈。 再从后面出来,两人俱已是寻常打扮,仿佛是一对祖孙。 一辆驴车停在巷口,接了他们,往御街行去。 …… 此时是戌时三刻左右,御街上灯火通明,街边小贩正大声吆喝着,行人如织。 李昭成轻手掀开车帘,露出一道细缝。 “叶公请看,那正在被押送的三人,可是忠王亲随?” 叶梦鼎凑过去看了一眼,道:“不错。” “押送他们的八人则为皇城司暗探,为首者乃皇城司都知顾奕。” 叶梦鼎点了点头,眼中已有忧色,喃喃道:“贾似道……这是打算将荣王之死栽赃到老夫头上啊?” 李昭成真心敬佩,又盛赞了一句。 “叶公见微知著。” “该如何向官家自证清白?”叶梦鼎低声自语着,已面泛愁色。 李昭成不由惭愧。 他想到了李瑕所言——“及早告诉叶梦鼎,他或能自证清白,但我不能,我们要做的,不全是帮他,而是将他拉到我们这边。” 叶梦鼎又自语道:“除了人证,只怕还有物证,在忠王府?” 他一双老眼又向长街那头看了一眼。 两名皇城司暗探走在前面开道,之后是顾奕按刀而行,另外五名暗探则是按着那三个人证,这样一行人正喝开人群,向宫城方向走。 “看来,顾奕已审过这三人一遍了,老夫有办法了……” 叶梦鼎话到这里,脸色突然僵住,一双老眼圆睁,怀疑自己看错了。 视线中,一个挑着担的小贩挡在了顾奕等人面前,扁担一晃,筐子里的瓷器掉落,碎了一地。 暗探们正在大骂,突然,街边冲出几个汉子,撞在了那些暗探身上。 顾奕还按着刀,威风凛凛的样子,背后突然便显出一段匕首。 滴着血…… 叶梦鼎张了张嘴,长须抖动。 前一刻,他还听到纷繁杂乱的声音。 “咣啷!”瓷器碎在地上。 “哎哟……” “干什么?!挡你爷爷道了知道吗?!” “效用恕罪,小人马上捡……” “没长眼吗?!” “都知小心!” “……” 但随着这一刀,叶梦鼎像是一瞬间聋了。 在他耳里,整条长街静下来,再听不到那些叫卖声,吵闹声。 只有那匕尖的血还在滴着。 他不敢相信,竟有人敢当街杀皇城司都知。 那素来精明能干的顾奕,竟就这般轻易地仰面倒下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刀就捅进去了? 一刀就死了? 人命就这般脆弱? ~~ “啊!” 尖叫声突然在人群中响起。 “嘭”的一声,有幡棚倒落,人群如流水般散开。 “杀人啊!” “杀人啊!” 长街乱作一团。 “嘭!” 有人掀翻了摊铺,执起明晃晃的单刀,冲向了剩下几名皇城司暗探。 “噗!” 血溅得很高…… 叶梦鼎老眼圆睁,已然完全吓呆了。 他苍老的身子颤抖不停,不敢继续看那血淋淋的一幕,却根本来不及转身。 终于,李昭成放下了车帘。 “叶公受惊了,请放心,不会误伤到百姓。” 叶梦鼎又是一抖,愕然张了张嘴。 “你……你……李李李非瑜怎敢?他怎敢?” 又是“嘭”的一声响,驴车震了一下,有重物被丢上车辕。 “别杀我……呜……”有人在怪叫,被堵上嘴。 车厢内,李昭成并不理会,郑重看向叶梦鼎,开口道:“叶公还不明白?贾似道的刀已架在我们脖子上了!” 外面又是两声重响,有人喝道:“货到了,走!” “走!” 显然,那些杀人的汉子正在拉着驴车跑。 叶梦鼎摔了一下,再起身,只听得远处已有巡捕在大嚷着。 “追捕凶徒!” “追捕凶徒!” 一句话入耳,叶梦鼎想到自己这般庙堂宿老突然成了什么“凶徒”,一口气呛在喉咙里,竟是透不过气来,只好猛拍胸捕。 “咳咳咳……咳咳……” “郎君?”驾车的大汉喊道:“快救他!别让老头去了!” ~~ 一间酒楼上,杨实看了一眼长街上的乱象,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在心中自语了一句。 “你们该知道,阿郎不是等今日事到临头了才启动中策,而是回临安之前就在准备了。” 事实便是,杨实这些人到临安的时间比李瑕还早一个月。 所有计划似乎是同一时间开始准备的。 他们尽力过,但也从未把所有希望完全寄托在皇帝的信任之上。 “都安排好了?” “是,已传告下去,今晚开始。” “老夫还未听到……” 杨实话到一半,忽听到远远传来了歌声。 那是许多人在远处的瓦子里高唱。 “一人爬上门,门上青草生,生儿不得养,养子谁家人?” 杨实笑笑,伸手在茶水里沾了沾,嘴里微微念叨着,在桌上写一个字。 一人爬上门,门上青草生。 指尖停下,那分明是一个“芮”字。 ~~ 叶梦鼎终于平复了呼吸。 他感到四周安静了些许,想来是已离开了那繁乱的大街。 但远远的,有歌声飘来。 “……生儿不得养,养子谁家人?” 叶梦鼎喃喃着,眼中泛起怒意,拉过李昭成便道:“这歌……” “贾似道放的谣言,叶公还未明白局势已到何种地步了?”李昭成一字一句道:“今夜,贾似道要行废立之事!” “不!” 叶梦鼎声音很含糊,似从喉咙里炸开。 “不可!” 他绝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他悉心培养了近十年的储君被废。 这是他一生之心血。 “绝不可,不可……” “二弟为何当街杀皇城都知?!”李昭成大喝一声,道:“因事态已至危如累卵,非雷霆手段不能挽回!” “不,不……” “叶公!贾似道已有伪证,陛下所生三子,皆为荣王毒杀。门上青草生,生儿不得养啊!” “真的?你容老夫想想……” 叶梦鼎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种种变故惊懵了,努力想镇定心神。 李昭成却不容他细想,喝道:“带进来!” 有人按着方才劫来的三个随从,将他们按进车厢。 “请叶公亲自审!” ~~ 御街上,因突如其来的凶杀还混乱不堪,歌声已越来越响。 联袂接踵的人群中,有人拆开一串串铜钱散出去,但到了后来,人群已自发地跟着唱起来。 ~~ “给本官招供!” 车厢内,叶梦鼎拿出高官气势大喝了一声。 “叶公饶命啊!小人的家小都被拿了,他们要小人在御前指证,说……就是叶公安排李瑕随殿下去荣王府,叶公与李瑕勾结,害死了荣王。” “小人也是被捏着家小,又收了好处,要招供曾见到叶公在忠王府藏了一套魏世子的衣物。” “……” 李昭成许久没开口。 他也没必要说话。 这三人招供的都是真的,贾似道确确实实是如此安排的。 当李瑕听闻云孙把赵与芮之死复盘了一遍,又从关德那里得知董宋臣插手了,便能猜到贾似道的布局。 贾似道不是吴潜,其人做事有佞臣气,不会违逆圣心,不会去扶持别的宗室,因此必保赵禥,必为赵禥找一个替罪羊。 只有叶梦鼎最适合当这替罪羊。 李瑕太了解贾似道了,李瑕的权谋手段就是师承于贾似道。 显然,叶梦鼎并没有这般了解贾似道。 论心计,这位宿儒名臣还差得远…… 叶梦鼎以手覆脸,仰起头,眼中泛起悲凉。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贾师宪!你欺人太甚!” “带下去。” 李昭成郑重行礼,道:“敢问叶公,能临时调动多少兵力救陛下、救殿下?” 叶梦鼎猛然转头,张口,却是哑了声。 “敢问叶公能调动多少兵力?”李昭成又问。 “老夫……忠王府……忠王府名义上可节制两千人……老夫与殿前司……老夫其实已暗中拉拢了殿前司神武右军……但不可……不可啊!” “叶公!叶公呐,危如累卵,迫在眉睫!请公出手救大宋社稷!” “让老夫想想,老夫需想想……” ~~ 远处,歌声愈高,在反复唱过了前几句之后,终于,递进到了后面的歌辞。 “七岁始能语,手足力俱无,若将社稷举,十年国势去。” 到这里,已有许多人不敢再跟着唱。 但那歌声却越来越近,离宫城、也离此间越来越近。 “欲使天下安,唯盼周公出,国本归宗族,周公匡明主……” 叶梦鼎抬起手,似在压住李昭成的说话声。 他努力侧耳倾听,终于将那歌谣听到了最后一句。 “宣室治安策,云台将相才,泝巴峡,屯汉鄂,援江南……天雷落,周公出。” 叶梦鼎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贾似道有这般大胆。 他只张开嘴,喃喃了一句。 “天雷落?周公出?” “轰!” 大地颤动,拉车的驴受了惊吓,刨蹄大叫。 叶梦鼎被扶下驴车,转头西顾,只见宫城方向火光冲天。 “轰!” “轰!” “……” -------------- (这本书现在均订有八千多了,想冲刺一万均订,求订阅。才知道盗版看不到写在作家说里的话,恳请书友们多多支持正版。配合本章说食用,快乐能翻很多倍。另外,马上有双倍月票了,求一下月票~~万分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正文 第593章 孰为皇嗣 一辆马车出了仁寿坊,汇入杭城大街。 “东翁,陈先生到了。” 赵与訔掀帘一看,只见他的幕僚陈继周正快步赶过来。 “硕卿,上来说吧。” 陈继周四十多岁,体态却显年轻,一脚登上马车,动作迅捷。 他早在二十年前便中举入仕,先任廉州司法,一路为官至衡阳知府、江东提点刑狱,却不肯再去赴任,居于吴潜幕下。 此人有大才,赵与訔十分看中他,遂在吴潜贬谪后请陈继周留下。 “东翁,查到了,贾似道突然派人秘将诸多宗室邀至府中。” “不会吧?” 赵与訔大讶,喃喃道:“这只蛐蛐,真咬了赵禥?” “眼下得到的消息,只知官家今日突然召赵禥入宫,至此时未曾出来,临安城防、大内宫防今夜亦忽然增强,或将有大变。” 这些情报终究是太少,陈继周思忖着,不敢确认,但最后依旧补充了一句。 “再观贾似道所为,不乏有官家欲改换嗣子之可能。” “没想到,没想到吴相离朝后,竟还能有这般大的变数。” 赵与訔当然明白,只靠眼下这一点消息,不足以断言。 但,这正是他所期待之事。 期待了太久了…… “贾似道都找了谁?” 陈继周道:“赵孟桂、赵孟郦……” 赵与訔一愣,反问道:“不是济王一系?” 陈继周遂提醒了一句,道:“东翁,贾似道并非吴相,吴相欲从宗室择储,择的是贤、是名分,出于公心。贾似道则出于私心,只欲遂官家之意。” 赵与訔低头沉思起来。 …… 有几段旧事很重要、非常重要。 大宋开国以来,皇位传承便常常出乱子。 尤其是南渡之后,总有帝王生不出子嗣、养不活子嗣,再加上权相把持。 先是,宋高宗赵构收养了宋孝宗赵昚,皇位回到了赵匡胤一脉,更准确地说,是赵德芳一脉。 孝宗之后是光宗,光宗皇帝软弱无能,朝政为李皇后把持,群臣不堪忍受,终于,韩侂胄在太皇太后吴氏的支持下,请光宗皇帝当了太上皇,拥立了宁宗皇帝。 宁宗皇帝初用韩侂胄,后用史弥远,都是权相。生了九个儿子都没养活,于是先后收养了两个嗣子,一个是景献太子,命不好,死在了宁宗前面;后一个就是后来的济王赵竑。 因济王赵竑不喜史弥远专权,得罪了史弥远,等宁宗一死,史弥远在杨皇后的支持下,拥立了当今皇帝赵昀。 帝位由此从赵德芳一脉,转到了赵德昭一脉。 吴潜劝天子易储,更愿意立的是济王后人,或光宗、孝宗一系,这是正理。 赵昀当然不高兴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他自己有侄子。 但若是不立侄子,赵昀想立谁呢? 自然是离他血脉更近的。 …… “官家没有叔父,只有一位叔祖父。”陈继周低声道,“赵孟桂便是官家叔祖父之后。” “荒唐!”赵与訔大骂一声,喝道:“贾似道奸佞之臣!” “东翁,轻声。” “硕卿可知,官家这叔祖父谁人也?赵师睾。” 陈继周点点头,其实知道这些事。 赵师睾虽是宗室,却曾攀附当时的权相韩侘胄。 宁宗庆元二年,八月,韩侘胄在南园设宴,指着竹篱笑言“此真田舍气象,但欠犬吠鸡鸣”,赵师睾于是趴到草丛里学狗叫,引得韩侘胄大笑,让他当了工部尚书。 此事之后,赵师睾也有了“狗叫尚书”之称。 “身为大宋宗室,我绝不容贾似道拥立‘狗叫尚书’之后继位,绝不容。” 陈继周道:“但赵师睾一系,与官家血脉最近。” 赵与訔大怒,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一句话。 “毋宁死,不答应。” 陈继周见他决绝,也仰了仰头,但还是劝道:“东翁莫惊,眼下皆为猜测,未必便是要易诸。” “若真要易储,我欲死谏官家……赵师睾之后人,不配。” 赵与訔说着,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只见杭城大街堵得厉害。 他既已见过陈继周,便下了马车,准备步行至宫城。 才走了十余步,忽听前方有尖叫声传来。 “啊!” “杀人了!” 人群如潮水般汹涌,个个转身向这个方向乱逃。 “出了何事?!” “杀人了!” 陈继周拉着赵与訔便退,好不容易退入一个瓦子,突然又听到歌声传来。 “一人爬上门,门上青草生……” ~~ 远远的一间酒肆里。 姜饭捧着酒碗,斜斜看向赵与訔。 只见护卫们已站成一圈,将赵与訔与陈继周护进一间茶室,隔绝着人群,任他们低声私语。 听肯定是听不到的。 姜饭拿钩子轻轻敲打着凳子,眼中透着些审视之意。 快了。 快到赵与訔做决定之时。 只看他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走,这一步,干系可大着…… ~~ “这是贾似道的手段。” 赵与訔呼吸急促,因遇到当街行凶而情绪激动了不少,语气也快了许多。 “顺帝心、放谣言,这就是贾似道的手段,对付吴相时便是如此……硕卿,你我猜得不错,贾似道今夜要易储了。” “东翁,学生直言一句。”陈继周低声道:“东翁过于乐见其成,恐将有错误推论,请东翁先冷静……” “不。”赵与訔摇了摇头,道:“我很冷静。赵禥为叶梦鼎等人所控,再加上李瑕之事,贾似道或要废他。” “眼下尚无证据。” “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赵与訔语速飞快地道了一句,眼神果绝。 “硕卿,请你持我信令,速调临安巡卫,包围贾似道宅院,以通缉凶徒之名,拿下赵孟桂、赵孟郦等人。” 陈继周犹豫了一会,又欲劝他。 “东翁……” “此大事!”赵与訔咬牙道:“谋大事者,岂有畏缩之理?” 又转头向为他打探情报的青衫男子问道:“李瑕在何处?” “今日听闻他出城回蜀……” “不,他必与此事有关,今日宋瑞去见了他,不会有那么巧,正好有人给我报信。” 赵与訔自语着,沉思着。 他已隐约明白,给欧阳慧报信那人,正是李瑕的人。 贾似道要对付赵禥,李瑕未必会支持赵禥到底,此时不知该帮哪方,这是在试探赵与訔的反应。 思及至此,赵与訔遂道:“回府,等消息。” 他知道,李瑕能派人见欧阳慧,必还会派人来…… ~~ 姜饭单手捧着酒碗,斜光瞥见赵与訔出了瓦子、开始返程,他遂笑了笑。 但下一刻,赵与訔却又停住了…… ~~ “慢着。” 赵与訔突然喝住护卫,道:“去将陈先生唤回来。” 他眼神中光芒闪烁,已意识到一件事情。 为何要与贾似道为敌? 那是宰执,是枢密院使,佐天子掌天下兵权,背后站的是天子。 眼下再去这般联络旁人,还能对付得了贾似道?吴潜都败了。 更不可能扭转天子心意…… 最简单的办法,只要说服贾似道,劝官家过继他赵与訔的儿子为嗣就够了。 他是宗室、是临安知府,今夜之局势,他完全能帮上贾似道,以换取他想要的。 赵师睾为了一个官位能学狗叫,他赵与訔为了儿子能继承宗庙,与贾似道谈谈有何不可? “调派我们的人,去贾府……” ~~ 姜饭还在笑,但眼神里泛起一丝讥意。 他没再跟着赵与訔,而是转道,快步去往风帘楼。 …… 高台上,严云云手里拿着张图纸,正在调度一个个又一个的探子。 她站在那,面对着西湖,也面对着贾府的灯火通明。 姜饭走上前,想了想,又排到一个暗探身后。 “你们下去,让他先说。”严云云头也不回,问道:“赵与訔这条线布好了?” “布好了。”姜饭道:“他去的贾府。” “不出所料。”严云云道,“算时间,差不多。” 姜饭耸了耸肩,叹道:“我没想到他会是这个选择。” “阿郎想到了,所以派了李郎君去见叶梦鼎,却未派人去见赵与訔。” 严云云拿着一根眉笔,在图纸上标注着,随口解释了两句。 “我们这些人是要靠阿郎恩养一辈子的。但那些人不同,他们是在朝争、在争权夺势,在这个战场上,没有朋友、没有敌人,唯一有的“利益”二字而已。” 她半张鬼面在月光下显得诡异而可怖。 姜饭注意到,她嘴角已勾起残忍的笑意,感到她与以前又不同了。 严云云道:“叶梦鼎为何可以拉拢?因他的利益在这边。而赵与訔,绝计不可能帮我们,他一想就会明白,那不符合他的利益。他太聪明、太多算计,阿郎不可能与他吐露实情。你也休对这些朝臣抱一丝期待,指望他们为了情谊永远站在我们这一边。” 姜饭愣了愣。 “明白了?休讲情面。”严云云道:“去做实他与贾似道同谋,这样,才够乱……” ~~ “国本归宗族,周公匡明主……” 那传于临安市井的歌谣还在散播着。 赵与訔脚步愈发急促,奔向贾似道的府邸。 他嘴里轻声念叨着,准备着一会见到贾似道的说辞。 “恩相以衮衣黄钺之贵,俯同士卒甘苦同苦,保全累卵之孤城,扫蒙虏如山之铁骑,不世之功也……” 耳畔,歌声更近了。 “天雷落!周公出!” “轰!” 赵与訔一愣,猛地停下脚步,转过头向西面的凤凰山望去,只见半边天被火光照耀得如同白昼。 “轰!” “轰!” …… 赵与訔惊呆了。 他张了张嘴,良久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未感到恐惧。 他讶异地发现,心里泛起的其实是兴奋…… 没人知道吴潜易储失败后,赵与訔有多失望,他才是最失望的那一个! 吴潜丢的不过是一个官位,他赵与訔呢?! 峰回路转。 要变天了? 贾似道竟有如此雷霆手段? 不敢相信。 但事实摆在眼前。 还有,韩侂胄、史弥远之事例例在目……这大宋朝,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如此? 赵与訔的身子已因那道天雷而颤抖起来。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动作太快了。”他沉吟着,果断下了决心。 大事只在今夜!不该再软言相求于贾似道,必须先下手。 皇权之争,不容犹豫。 立刻调动临安兵马,杀赵孟桂等人。 如此,进可逼贾似道妥协,退可勤王以保陛下…… 正文 第594章 宫城图(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20/22) “轰!” 爆炸声传来时,程元凤、饶虎臣等一众重臣才堪堪绕过宫城内小西湖边的水堂,走到澄碧殿附近。 选德殿在望,程元凤还在沉思官家为何连夜召见。 他才刚回朝不久,宰执之权完全让贾似道把持着,各种消息渠道被堵着,可谓是两眼一摸黑。 正在此时,北面凤凰山的惊天雷霆晃亮了程元凤的眼。 “轰!” 大地震动不停,瓦片砸落。 “轰!” 连绵不绝的爆炸整整二十余息,等程元凤再从地上爬起身,只看到庞燮的嘴巴不停大张大合。 好一会之后,他才听到庞燮的吼声。 “护驾!护驾!” 庞燮是神武军中军都统制、权管殿前司公事,职责所在便是守卫临安,此时爆炸才起,已是状若疯虎。 同一时间几乎快要疯了的还有很多人。 右领卫军将军、兼权侍卫步军司总领焦致,他还是不久前才接替了宗文瑞。 殿前司都指挥使范文虎,他是随贾似道回朝,论功行赏,接替了蔡拄…… “护驾!” “你保护他们!”范文虎猛地一把推开焦致,大步便向选德殿冲去。 哪怕是在这大变之际,范文虎也显得极为嚣张,指着宫中禁卫便大喝道:“你们随我来!” 来不及了,庞燮已抢在范文虎前面,要争这当先护驾之功。 “护驾!挡住他们!随我护驾!” 选德殿外终于没有瓦片再落下,内侍们冲出来,四下一看,又迅速跑回去。 很快,官家快步上了御驾,庞燮迅速领兵护卫,匆匆逃向西面文德殿。 “紧锁宫门!紧锁宫门!” 一切都很混乱,但这些殿帅们正在迅速应对。 御前禁卫中有人狂奔而出,要赶向各道宫门。 “不可。”范文虎大吼道:“护驾要紧!请命临安守军立即增援……” ~~ 凤凰山上,高年丰转过头,向酒库的方向又看了一眼。 他想揉揉脸,以缓解手中的压力,手一抬,想到脸上还抹了灰,又放下来。 很快,有数十人从酒库那边汇过来。 “高统领,办成了。” “好样的。” 高年丰伸手,接回了一枚令牌。 这是宫城北面酒库的令牌,李瑕给他的。 早在一个月以前,李瑕就吩咐过将一部分火药放置到酒坛子里。 高年丰只觉大帅真是神机妙算。 “归队,走!” 很快,这两百人的队伍迅速向上教场狂奔而去,嘴里怪叫起来。 “天雷啊!天雷……” ~~ 上教场。 “都他娘起来!出大事了听到没有……” 杨镇正在把他那些大醉不醒的心腹将士一个个踹起来。 大事吗?李瑕并不觉得。 大事还没开始。 李瑕神色平静,转过头,向酒库的方向看去。 之所以选在酒库,并非是酒库最适合,而是阎容早在赐宴之后就给了他酒库的令牌。 当时李瑕还在谋上策,但考虑到一旦要动手,必然是从这个方向突破,于是做些了准备,用上了。 此时火势起来了,那些房屋本就容易着火,宫城又小,挤成一片。 必然已出现无辜的伤亡……这是李瑕本不愿启用中策的原因之一,当然,中策太过冒险也是原因。 但此时已别无良法,他闭上眼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去考虑这些,继续思忖着。 之后,等火势蔓延,还会有几场小的爆炸,想必会有大批的禁卫赶向北面凤凰山。 同时,各个宫门也会封锁。 该进宫了。 李瑕目光望去,只见东面有人已奔了过来…… 他只能带这两百人入宫。 算起来,他一共带了八百心腹精锐到临安,五百人事先潜行而来、三百人随他还朝。 看起来很多,史上也有很多以少量兵力就政变成功的例子。 但这种事情不能单纯对比人数,得看势。 大势在,哪怕只带两个宫娥捧一杯毒酒也能成功。 李瑕没有这个势,只能把大部分人派出去造势。 他尽力把八百名心腹用到极致,比如刘金锁只带走了六十人,又雇佣了两百余流民随船东去,给皇城司造成李瑕已逃出临安的假象。 其他人在临安城内杀人、打探、封堵、联络等等,为了是乱别人的势、借别人的势。 但还远远不够。 杀人本就难,更难的是控制局面。 “解决问题才是目的,旁的都只是手段。”李瑕在心里提醒了自己一句,愈发冷静。 ~~ “定藩!有人来了!” 杨镇吓了一跳,赶出营房,向东看了一眼。 夜色中,远处火光亮得厉害,却看不清来了多少人。 他再回头看了看营房中那些烂醉的校将,脸色已大变。 “谁来了?” “想必是那边来求援的。” 杨镇大惊,高呼道:“死了!我死了……” “嗯?” “出了这等大事,我值宿饮酒,校将都醉了,我……” 李瑕又看了看那狂奔过来的身影,道:“这样,我去应对他们,看能否通融一下。定藩看能喊醒几人,让他们速去安抚士卒,别起了营啸。” “营啸是什么?” 李瑕摇了摇头,无奈道:“让你的人听我的,令牌给我。” “好,你们跟着李节帅走。去,让人家蜀帅领你们几个窝囊废。” “定藩动作快点,去吧。”李瑕已领着护卫,大步迎上奔向教场的兵士。 “来者何人?敢闯禁卫重地!” “我等乃右骁卫军,守卫宫城北,惊闻异变,来领救火器物!请一同救火……” 杨镇听着教场边的互相对喊,更是慌张,抬脚乱踹。 “起来啊!你们这些顽囚,雷都劈不醒……” 好不容易,才拉起三个校将,李瑕已转了回来。 “宫城命定藩增援……” “啊?!” 杨镇不过是个挂职勋贵,担事也不过一个多月,还不算真担事,已完全懵在那里。 李瑕看着杨镇那目瞪口呆的样子便摇头,问道:“能带多少人?” “三百……不……不是,实额只有不到五十个。” “你们这空饷吃得。” “又不是我一人吃的,定例啊。” “怪不得说八十万禁军教头。” “非瑜说什么?” 李瑕道:“这样,那些右骁卫军怕担责,你调他们随你入宫增援。” “可以吗?我不是右骁卫……” “临机应变,我去说。”李瑕走了几步,将杨镇那个副将身上的信令搜出来,随手递在杨镇手里,之后,开始换对方的衣甲。 “动作快,这是去护驾……” ~~ 宫城西面,丽正门。 这是大内宫城的外城墙。 但宫城被完全挤在临安城最西南,不远处还能看到临安城墙。 中间只隔着御马院、登闻鼓院、待班阁,以及教骏营。 只见临安守军也已被惊动,有兵卒正在赶来要探问情况,教骏营里有骑兵冲出。 李瑕本在宫外西北方向的上教场,却是特意绕到西面,走布防兵力最多的丽正门。 他并不担心宫门被封锁了。 天子在宫内,群臣护卫在宫外,此间地势又难以坚守,还发生了这样大的动静,必须随时做好逃的准备,谁知道宫内有无敌兵? 封锁宫门是最蠢的决定。 丽正门已戒严,拒马摆出,一排排兵士执戟而立,衣甲鲜亮。 守门的将领见又有禁军赶过来,正在喝问,不料对方先喝问了一句。 “发生了何事?!” “不知。” “右领军卫中候杨镇奉旨领兵增援!这是调令……” 李瑕假扮敌军尚且不慌,这次给的是真令符、真调令,更是从容自若,威风凛凛。 穿过丽正门,不远,是内宫门。 再过内宫门,正对着的便是文德殿。 文德殿是大殿,大朝会便是在此处举行。 李瑕只来过一次,却已将地形记下,回去之后还画了下来,且与手下讲解过…… 此时目光看去,不少人执着火把,将文德殿外照得通明,显得宫内别的地方一片昏暗。 文德殿正被重重包围,已有千余兵力正在守卫。 同时还有禁卫从各个方向涌来。 想必是因为皇帝就在文德殿。 “右领军卫中候杨镇,奉旨……” “你等速往北面增援!”范文虎大步而出,喝令道:“还不快去,全赶到大殿来做甚?!” 李瑕领了军令,目光一瞥,又见一列内侍从殿中跑出来,慌慌张张招过几队禁卫,迅速往后宫奔去。 他遂有了判断,赵昀才到文德殿不久,刚下令去接慈宪夫人、瑞国公主,也许还有谢道清…… ~~ “轰!” 离酒库不远的真圣殿已被火势波及,又有爆炸声响起。 宫城更加混乱…… 李瑕已领人绕过文德殿。 他们是由西向东,不过走了百余步,前方是一条大道,一列列兵士正由南向北赶,打算向北穿过内宫门赶向凤凰山支援灭火。 而继续向东,则是后宫。 李瑕脚步不停,向高年丰使了个眼色。 高年丰会意,悄悄做了个动作,便有十余人向后,将杨镇的人挤到后面。 李瑕这两百人突然加速,冲向了大道对面。 “非……” “别喊!过来!” “错了,错了!”杨镇被推倒在地,爬起身大喊道:“我们该向北。” “快过来!” 话虽如此,杨镇这些人却正是被十余名右骁卫堵着…… 两百人不算少,动作却个个迅捷,穿过大道队列还未乱。 十余名堵着杨镇等人的右骁卫士卒这才让开。 南面,一大批禁卫军已奔来,杨镇还想过去,却见前方长戟如林、士卒如流水一般跑过。 “右威卫在此!让开!”有大将喝骂一声 杨镇被连忙退后,再抬头,已不见了李瑕与那两百右骁卫的身影…… ~~ 临安宫城太小,建筑靠得很密,各个宫殿之间的过道并不宽阔。 李瑕迅速穿过选德殿后方的通道,忽听前方大喊了一声。 “来者通名?!” “听好,右骁卫奉旨……” 李瑕拉长声音,猛一挥手。 “嗖!” 弩箭猛然激射而出,射进前方那些护卫的身体,也射向屋檐处的灯笼。 “敌袭!” “杀!” 高年丰已领着人杀了上去,嘴里还大喝道:“范文虎反了!” “范文虎反了!” “……” “上屋!” 绳钩被抛上选德殿的飞檐,有人迅速向上攀去。 “快,递霹雳炮上去。” 说是霹雳炮,下面却加了个木柄,以方便投掷,装填的火药自然也不同。 三十余人攀上了屋脊,点火,向对面的大宋天子所在的文德殿用力掷过去。 他们根本不顾脚下还在厮杀。 几息之后,厮杀渐停。 文德殿附近“砰”地一声大响。 “砰!” “砰!” “护驾!” “砰……” ------题外话------ 感谢白银盟主“niema”,又打赏了一个盟主,所以加更章节从昨天的19/21到今天的20/22,非常感激~~顺便再求一下月票~~ 正文 第595章 清君侧 文德殿。 这是大殿,宫城太小,只能一殿多用、因事揭名,换了牌匾就得当“大庆殿”“明堂殿”“紫宸殿”来用。 它真的算大吗? 不知道。满朝衣冠,只有赵葵曾见过故都宫阙。 除了他,此间已无一人见过开封文德殿。 赵葵已老,接替了吴潜任沿海制置使,正在庆元府。 他的起起落落,就像是在映照当今天子的心境。 当天子奋发、志在恢复时,赵葵便挥师入洛; 当天子颓废、浸淫享乐时,赵葵便清闲赋居; 当天子恐惧、心生退意时,赵葵便留守行宫…… 赵昀任人簇拥着在御座上坐下,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到了赵葵。 今夜不知发生了何事,万一是蒙古人杀进临安了,就得考虑离开临安了。 当然,事情还未到这一步。 赵昀努力镇定下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他还在命董宋臣修改奏折,将闻云孙的奏折改为检举李瑕勾结蒙古,等重臣们到了再公开处置……突然间,地崩山摧。 混乱,太乱了。 危机稍解,他坐下之后终于有心思转头看了一眼,只见赵禥还在,已吓得瘫了。 这傻儿子没丢。 “去……去将母亲、衿儿接来。”赵昀吩咐道,“对了,皇后也接来……董宋臣,你亲自去。” 董宋臣慌张跪倒,领了旨意。 唯有到这一刻,才能看明白赵昀的心。 生母与女儿是至亲,妻子是体面。 至于旁的宠爱、宠信,都靠不住。 后宫佳丽换一批也无太大不同,还更新鲜;而他董宋臣,再得天子之心,终究是个奴婢,越受宠信,越得在这种时候拿命去保住天子真正在乎的。 “官家安心,奴婢这就去……” 赵昀抚着额头,开始思忖着如此大的动静是哪来的。 是谁? 李瑕?有这本事吗?已领人离开了临安城…… 赵昀抚着额头,又感到头疼得厉害,嗓子里泛着恶心,眼前一阵模糊。 他太累了。 早在数年前就开始头晕了,一年前始,这般症状愈发严重。 脑子里有东西堵着。 朝臣不知,只会骂他晚年怠政。 但赵昀心里其实很清楚,这是大宋皇室血脉留下来的病灶。 真宗、仁宗、英宗、神宗,连续四代天子皆风疾,哲宗少年咯血、英年早逝,高宗晚年亦未躲过,这些都是太宗后裔。 以前,赵昀自认为是太祖后裔,能躲过的。 可回想起来,太祖之孙赵从谠有狂疾,为人酷虐以至幽禁,自刭而死。 光宗亦有风疾,又忧惧成疾,最后成为疯皇。 宁宗,不敢饮酒,怕痛,性讷于言,连见金国使节,也要让宦官代答……其人鲁钝,与禥儿一样的。 赵昀转头又看向赵禥,心中苦涩地自嘲,这真是自己的亲侄子。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与什么堕胎药无关,但不能说。 生儿难养活已是历代通病,禥儿能茁壮长成,已很好了,很好了。 头疼。 疼得愈发厉害,像是脑子被人狠狠攥住,血脉不通。 因那惊雷心慌得愈发厉害,根本难以镇定心神思考…… 一会之后,赵昀才用力握住御座扶手,努力回过神来,思忖着今夜之事。 谁呢? 事发突然,得查。 “召殿帅……” “砰!” 一声大响,瓦片从顶上砸落,轰然砸在大殿之上…… “砰!” “砰!” “……” “护驾!” “护陛下出宫啊!” 庞燮终于冲进殿中,指挥人手护住已吓呆了的皇帝。 “快走!” “殿下!殿下!把殿下抬起来……” “走啊!” “砰!” 一段木梁终于砸落下来,“嘭”的一声重响,砸在几个禁卫军身上,响起惨叫。 程元凤等重臣想逃,却见禁卫拥上来,只好连忙跟上,拥着天子匆匆向外逃。 烛台倒在地上,点燃了地毯,殿内更亮堂了些。 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冒着烟气。 几名禁卫回头看去,疑惑了一会。 “霹雳炮?” 有人猛然大吼起来。 “霹雳炮!” “砰!” 不同于别的霹雳炮只能以铁片伤人,这颗带着木柄的霹雳炮炸开来,还将两名附近的禁卫炸飞了出去,半边身子被炸得血淋淋。 赵昀被拥在人群中,感到有什么溅在脖颈上,伸手一摸,借着烛光看去,手上是一抹血肉。 “砰……” 爆炸声还在继续,文德殿内外已乱得不成样子。 忽然。 “范文虎反了!” 喊声从东面的选德殿方向传来。 范文虎是吕文德的女婿,贾似道的人。 而今夜,一直未见到贾似道。 此时再听到这话,不由让人一惊…… “范文虎反了!” 庞燮正护着赵昀上御辇,慌张中回头四看,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保护陛下!神武军,给我拦住侍卫亲军!” “神武听命!拦住侍卫亲军……” 范文虎还在指挥人手护驾,一时也极为愕然。 混乱中他环顾一眼,连忙向天子仪驾奔去。 “陛下!臣并未……” “别让他们过来!”庞燮大吃一惊,吼道:“再敢上前,射杀了他们!” 在场的另一个三衙殿帅是焦致,左右四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领的是右领卫军。 若看这些人的官名,他们同时都互相兼领着对方军中事务,以起到彼此牵制的作用,谁都没办法完全调动麾下兵马。 这在最大程度上杜绝了他们造反的可能。 此时,却更让他们混乱。 ~~ 大宋兵制讲究分权制衡,枢密院、三衙、兵部分掌兵权。 枢密院有调兵之权,却无统兵之重;三衙则有统兵之重,却无调兵之权;兵部则已式微。 这是一套极复杂、精巧的体系,开国至今还未有过能摆脱朝廷而自成一体的军阀。 岳家军、吕家军已是极限,但也只是说说而已,根本上他们还是天子的兵马。 天子,才是真正掌天下兵权之人。 但今夜异变突起,天子却完全不知如何指挥,或是根本抽不出空来指挥。 那就只能靠所有陷在党争里的文臣武将们各施神通。 比如,贾似道是枢密院使,名义上能调动所有兵马,但若不经天子同意,三衙听不听他两说。这是调兵之权。 三衙有统兵之权,但各个殿帅相互牵制,没有调令,做什么都没名义。 至于叶梦鼎? 既无调兵之权,更无统兵之权。 他有前景。 虽已年近六旬,叶梦鼎却是储君之师,是储相。 他以后会当宰执、会当枢密院使,能调动天下兵马。 今夜他能不能借到兵力,就看有没有统兵的禁卫将军愿意押叶梦鼎的这个“以后”。 神武右军都统制赵定应便早早被叶梦鼎拉拢。 但不是为了兵变,只是站队而已,相当于为赵禥摇旗呐喊。 本质上,赵定应还是皇帝的人。 然而,今夜他得不到天子的诏令,叶梦鼎已到了。 神武右军正驻守在太庙附近,因驻地就在太庙后面的骆驼岭。 附近还有亲兵营、虎冀营、雄八营等等诸多营盘,赵定应有能力调动。 …… “叶公是说,贾相要废殿下?” 听完叶梦鼎的一番话,赵定应不愿相信。 可当他回过头,望向宫城北面,想到那声惊雷,一时茫然。 “老夫再为殿帅解一解那歌吧。”叶梦鼎叹息一声,“宣室治安策,贾谊;云台将相才,贾复。贾似道正是贾氏后裔,自诩周公,其人……” 赵定应反问道:“但,这真是贾似道放出的传谣吗?” “不然呢?赵殿帅觉得是谁放出的传谣?”叶梦鼎捻着长须缓缓问道。 “这……” 叶梦鼎一双老眼透着些许无奈之色,又喃喃自语了一句,“事已至此,还重要吗?” 事已至此,传谣若不是贾似道放的,还能是谁? 只有他叶梦鼎。 不必去自证清白了,再叫旁人去查?查谁?四川制置使李瑕? 临安才是权力中枢! 他叶梦鼎才是站在权位之上的人! 火已烧到这里,谁还耐烦去查?查清楚了,然后不去争权,放过他叶梦鼎吗? “叶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夫不管殿帅何意,只告诉殿帅一句,这不是在查案,这是在争、在抢,抢到先机的,活。而晚一步,可就什么都没了。” 赵定应一愣,侧耳听着宫城处传来的喊声。 大宋百余年的党争像是一股巨力,猛地在他背上一推…… 赵定应忽然拔刀在手。 “他娘的,不守太庙了……传我命令,入宫勤王!” ~~ 文德殿附近正是一片大乱。 “别过来!”庞燮大吼。 “不是我!”范文虎大喊。 突然,有数十人从选德殿方向奔来。 脚步声传来的同时,齐吼声也已响起。 “赵与芮、赵禥暗害陛下亲子,意图谋逆!随殿帅清君侧!” “赵禥意图谋逆,随殿帅清君侧啊!” “范文虎!”庞燮巨怒,吼道:“动手!” 这所有一切也只发生在眨眼之间,每个人都在怒吼,根本无人听对方解释。 庞燮转身就跑,保护着赵昀仪驾,转头四顾。 一边是天雷落处;一边兵士太多,不知是谁的人;一边有小股人杀来…… “走!去奉先台。” 天子仪驾离后宫愈来愈远…… “不是我!谁在害我?!” 范文虎也在大吼不已。 他指向从东面杀来的那一小支人手,喝道:“给我杀了他们!” 突然,一枚霹雳炮落在他面前不远。 “保护殿帅!” “砰!” 范文虎被扑倒在地,这边千余人已完全弹压不住了…… 再爬起身,从胡乱奔跑的人群中望去,已不见了方才那一小支人手。然而四周还有人在喊。 “赵禥谋逆,随贾相与殿帅清君侧!” “不是我……” “护驾!贾似道欲行谋逆,快护驾!” 远远的,又有喊声传来,同这边的喊声汇在一起。 而不时响起的爆炸声还在加剧着混乱,使双方皆不能冷静下来处置。 “杀范文虎!护驾!” “杀赵禥!清君侧!” “砰!” 终于,长戟挥出,血溅下,双方已动了手…… 正文 第596章 先手布杀局 选德殿东南方向有间水堂,临着宫城内的小西湖,边上有一高楼,用于观景。 惨叫声中,有尸体从楼上被抛下来,如麻袋摔在地上闷响着。 李瑕快步拾阶而上,并不理会周围零星的厮杀,而是向文德殿的方向看去。 他通过火把看天子仪驾,之后扫视着宫内守卫的情况。 太乱了,连他也分不清谁是谁,只知神武军已与侍卫亲军冲突愈烈,已杀在一起…… 高年丰凑近看了一会,道:“大帅,狗皇帝没死。” “不急。”李瑕道:“一步步来。” 高年丰又道:“霹雳炮不多了。” “足够了,不必再抛,已经乱起来了。” “可范文虎……” “无妨。说过,信不信不重要,立场才重要。叶梦鼎没有选择,只能逼迫范文虎。唯一能弹压局势的人只有赵昀,但对赵昀而言,暂时最重要的是保命,这批霹雳炮为的就是吓破他的胆。而皇帝不敢出面,范文虎也就没了选择,只能自保,自保就得动手,动手只会更乱。” 李瑕话到这里,又补了一句。 “直到皇帝稳住心神……如果他还有机会的话。” 高年丰问道:“是否要我带人冲过去杀?有机会的。” “赵昀身边还有太多护卫,强冲过去也许能杀了他,但我们也走不掉。” 李瑕抬手招了招,开始调整计划。 “与其追着他杀,不如到他前面去埋伏。下令我们的人回拢。” “是。” 高年丰并不多问,迅速拿出哨子长长吹了几声,如同鸱叫。 他有好几个不同声音的哨子,这个是在将人招过来。 “勤政殿、福宁殿、慈宁殿、慈元殿。”李瑕抬手指了一圈,道:“还有不认路的马上记下,莫到时忘了路。” “大帅放心,登高望过好几次了,错不了。但我们没有宿卫后宫的令符,只怕过不去。” “正是因此,目前只有后宫还算平静,换作是你,你往哪走?”李瑕吩咐道:“把刀上的血都擦了,别再引人注目,随我来……” ~~ 与此同时,朝天门。 朝天门并非城门,也非宫门。而是御街上的一道门,只是用于隔绝三省六部与临安民居。 因为,受临安格局限制,中枢官衙都挤在大街上,不成体统。 临安无宵禁,朝天门平时也不关,总之是用来稍做划分。 赵与訔已领着临安巡卫两千人赶到朝天门,正见有百余兵士正领着赵孟桂、赵孟郦赶向宫城。 但朝天门内,从太庙内奔出来的神武右军正在杀往宫城,把御街堵得水泄不通。 这百余人过不去,只能护着宗室的轿子等在那。 赵与訔已领着人赶到。 他是临安知府,手底下可差遣的只是负责治安的弓手。 唯有不让赵孟桂、赵孟郦等宗室继位,才能让贾似道扶持他的儿子,才会有将领选择帮他…… 但赶来一看,见前方纷纷扰扰全是披甲执戟的禁卫军,赵与訔有些被吓到,不由犹豫起来。 然而那百余护卫转头一看,竟是抛下了宗室们的轿子,丢下火把,掉头就跑。 之后,只见赵孟桂匆匆跑下轿子。 赵与訔认得他,心中暗道“不会错了”。 但一个念头忽然泛起—— 赵孟桂已成年,不适合给官家为嗣子,贾似道为何要选这些成年宗室? 惊雷落? 官家不会……崩了吧? 赵与訔一个激灵,当即抬手一指,大喝道:“临安府缉捕凶徒,都拿下!” 这是临安府职责所在,让人挑不出错处…… 突然。 “呯!” 赵与訔的人已冲到轿子附近,摁住了赵孟桂,突如其来几声巨响,轿子四分五裂…… “砰!” 火光中,赵孟桂的身子已被炸飞起来,猛摔在地上,顿时没了声息,只有背上血淋淋一片。 赵与訔大吃一惊,完全愣住。 怎么回事? 来不及让他想,朝天门那边已有神武右军的将领转过头看来。 “赵知府?!” “赵与訔与贾似道同谋!”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场面大乱。 “嗖!” 数支冷箭突然从赵与訔背后的人群中射出,正中几名神武右军士卒。 “赵与芮、赵禥父子,暗害陛下亲子,意图谋逆!快随贾相与知府清君侧,换储君啊!” “随贾相与知府清君侧……” ~~ “好,赵与訔已没有选择,休想再找退路。” 严云云喃喃自语了一句,用一支画眉用的柳炭笔在图纸上打了个勾。 “去告诉姜饭,不必再管赵与訔,立即去找到皇城司都知何仲景,不得留下活口。” “是。” “告诉杨老,安排人救出闻云孙,将真相告之。” “是。” “李昭成人呢?” “掌柜,李郎君随叶梦鼎的人去通知临安各官员了。” “让他别跟着,他该去通知贾似道的人清君侧了……” 调派了许久,严云云最后又仔细核对了一遍手中的清单。 她皱了皱眉。 …… 在汉中布置时,李瑕谋划了大方向。 而随着事态的不断进展,也一直在扩充、调整。 比如,放弃丁大全之后,立即舍弃了后续用丁党为援助的诸多计划,改为暂与贾似道修好; 比如,本打算直接将船只驶到南水门投掷炸药,为此还带了云梯,但有了酒库令牌便做了调整; 比如,叶梦鼎、赵与訔并非不可替代之人,重要的是他们的立场,而在同一立场中,还有数十人需要事先打探,以准备利用; 比如,刘金锁此时已渡过钱塘江,设伏于宫城对岸的渡口,一旦皇帝南渡,立即伏杀…… 三策、四十七项计划是纲,下面扩充了上千条小细目,一部分用到了、大部分用不到。 而严云云要做的,是通过大量的情报分析出事态到哪一步了,哪些事顺利,哪些需调整,哪些该舍弃。 今夜形势至此,并非李瑕完全料算到了,也并非完全按他设想。 而是有充足的准备,遂呈现出目前的结果。 至于后面? 严云云这里,有李瑕罗列出的各种可能,她需要不停地看李瑕是否留下了应对方案。 若不足以应对,事还是会败。 败了,也有败的应对——就在傍晚时分,李瑕已派人急回汉中传信,高明月在收到信的两天内若收不到第二封信、五天内收不到第三封信,将立即领兵直奔大理。 所谓“算无遗策”,不是未卜先知,而是计算的多。 但有一事,从今夜开始方向便算漏了。 贾似道不见了。 西湖府邸、宫城、枢密院、别院,甚至其相好李慧娘处也没了人影…… 李瑕留下了大量用于刺杀贾似道的布置,全然没用了。 严云云并非不世高才,是因李昭成做事还欠火候、杨实不够机敏,李瑕没旁人可用,只能用她。 依计划调度尚且让她感到吃力,何况对付贾似道? 但既联络不了李瑕,她只能临机应对。 “去,找到林子。告诉他,不必再查贾似道。”严云云终于开口吩咐道:“给我盯住通往宫城的道路,别给贾似道翻盘的机会。” “是。” 严云云犹觉紧张,手上力道一重,眉笔断了。 她微微一愣,摘下面具,揉了揉脸,心中自语了一句。 “当朝宰执,不过是与我这下贱妓女过招,来……” ~~ 受厘殿。 关德胆颤心惊地出了大殿,站在石阶上又望向远处的凤凰山。 侧耳倾听,宫内到处都是乱喊乱叫。 “到底怎回事啊?”他自语了一声,急得跳脚。 之所以关德还守在这里没走,不是因为不怕,他怕得快死了。 不走是因为不知往哪走。 天子还未下令让禁卫来护送,乱跑也许死得更快。 至少,现在后宫还算平静…… 下一刻,只听前殿方向传来喊叫声。 “我等奉陛下旨意来接瑞国公主。” “不许过!无令不得擅入后宫!” “事态紧张,官家命我等便宜行事,出了乱子你担得起吗?!” 关德听那声音有些熟悉,连忙小跑上前,须臾又转过身,飞一般奔向受厘殿。 …… 前殿与后宫的宫门处,李瑕已看到了关德的身影。 事实上,就眼前这些护卫,他杀得过去。 但他之所过来,正是因为现在后宫还算安宁,并不想打破它。 造成混乱是为了方便之后稳住局面,而不只是为了杀赵昀。 混乱只会让人警觉。要杀人,更好的时机是在对方松懈之际…… 李瑕默默等了一会,果然,只见关德快步回来,向那些护卫递了什么东西,低语了起来。 偶尔才能传来几句。 “你不放增援过来,万一有贼寇杀进来你可担不起……放心吧,出了乱子,有贵妃和公主担着……” 好一会,眼前的宫门终于被打开。 李瑕领着人鱼贯而入,进入此时宫城内最平静的一隅。 …… 不多时,又有禁卫持天子诏令赶来,直奔慈元殿。 “传陛下口谕,不必再接慈宪夫人与皇后娘娘离宫!” “你们几个,接瑞国公主到慈元殿!” “陛下请慈宪夫人放心,并非蒙人杀至,只等局面稍缓便可弹压,目前只担心有刺客混在乱军之中。那霹雳炮可怖,须我等先排查了干净,万不敢由陛下犯险……” 正文 第597章 关键人物(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21/22) 二十余神武中军士兵赶到受厘殿,见到殿外已有一百余人在宿卫,为首的将领还在与主事宦官聊天。 “你等……” “右领卫军中候杨镇,奉天子口谕,护送瑞国公主往福宁殿。”李瑕不等对方发问,当先喝道:“尔等又是何人?!” “神武中军奉诏,护送瑞国公主往慈元殿。” 李瑕问道:“为何只来这几人?” “我等已去过慈元殿,留下人手护卫慈宪夫人。” 李瑕皱了皱眉,道:“尔等人手太少,今夜事乱,不容有失,且速回慈元殿护驾,我等备好仪驾便送公主过去。对了,诏令给我看看。” 关德吓了一跳,忙声道:“不必看了,去吧,去吧,护卫慈宪夫人要紧。” “……” 喊话声传入殿内,赵衿连忙拉着阎容往外跑。 “你这妖妃疯了?这时候还有闲心补胭脂。” “急甚?有美貌方能救命,当我是你这金枝玉叶不成?” 阎容故意拉着赵衿,拖慢她的脚步。 她不急着出殿,为了设法支开赵衿,与李瑕单独聊聊。 偏偏赵衿脚步不肯停,很快已跑到殿门处。 阎容无奈,美目一转,寻找着李瑕的身影,却没在护卫中找到他。 她呆立着,一时也有些失措。 关德迎上前,道:“公主请乘舆……贵妃,请上这边。” 阎容看了看,只见备好的都是八人抬的暖舆,怕透风,围得严严实实。 再仔细一瞧,关德让她乘坐的暖舆由侍卫来抬,赵衿乘坐的则是由宦官在抬。 阎容遂缓步上前,缓缓掀开轿帘偷瞄了一眼,嘴角便不自觉地扬起笑意来。 她也不上去,待到前方赵衿的暖舆起行了,才开口问道:“这些人……” “无妨,可以说话,别太大声就好。” “本宫如何坐?” 李瑕拍了拍腿。 阎容犹豫片刻,咬着下唇,瞄了李瑕两眼,不上去。 “不敢?”李瑕道:“有事你与说。” 小一会儿,那柔软的身躯半坐在李瑕膝盖处。 她看着稍有些丰腴,却一点也不重。 “竟敢非礼本宫,你好大的胆子,真不怕死吗?” “不是为了非礼你。”李瑕道:“我信不过你,所以劫持你。现在你若敢喊、敢逃,就死。” 一柄剑已横过来,摆在阎容脖颈前。 她骇了一跳,身子往后一缩,整个人压在李瑕腿上。 之后,因感受到了什么,她稍镇定下来,强颜笑道:“你故意的?” “也许吧。” “你这裈甲是皮革的吧?这般硬,怎还能如此硌人?”话到这里,阎容顿了顿,低声自语道:“真硬。” 李瑕道:“你这招对我没用,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舍得么?” “看你听不听话。” “酒库是你炸的?那再杀了谢道清如何?你若答应,我往后都听你的,一辈子都听你的。” “前方是慈宁殿,到了之后,你掀开帘子,吩咐侍卫让我的人换防。此处是后宫,别说贵妃与公主做不到。” “好,你将你这剑移开。” 阎容抬手去推李瑕握着剑柄的手,腰肢才一摆,她却愣了一下,不敢再动。 …… 慈宁殿前的两排宿卫撤换了之后,仪驾转道向芙蓉阁行去。 “杀了谢道清好不好?”起行后,阎容又问道,“谢道清一死,我便是太后,往后一切皆由我们说的算……” “太后,看来你猜到我要做什么了?”李瑕道:“你挺狠心的。” “我狠心?是他要赐死我。” “哦。” 阎容凑到李瑕耳边,低声道:“其实,你不用这般麻烦,早与我说,膳房那边或可想办法……” “来不及,让他活过今夜,诏书一下,我就是大宋叛逆。” “午间为何不与我说?方才吓到我了。” “不信任你。” “呵,既不信任我,何必再来找我?”阎容悠悠叹道:“帮了你,却一点好处也无。白日里说甚愿意任人家拿捏,今夜便这般凶。” “我说过会保全你,眼下只做得到这些。” “为何就不能杀了谢道清?” “你当我是谁?韩侂胄?政变只须命殿前司进驻大内,请太后垂帘,宣布光宗退位。多霸道,但我没这能耐。” “我不管,我知道你有这能耐。” “现在不是我在布局,是这大宋朝百余年的党争在推动,你以为程元凤看不明白?我构陷贾似道、范文虎,他乐见其成而已。但再废了谢道清,这平衡便破了,平衡一破,事后这些朝臣发力,我们都得死,你也活不了。” 阎容听不懂这些,只抬眼看着李瑕,道:“那我怎么办?赵昀一死,我便什么都没了。我告诉你,休想利用完我便像破布一样甩了。” “我说过,我保你一世安……好,一世荣华富贵。你若知我能耐,便该知你已没得选了。” “凭什么信你?” “信不信由你。” “你……” 阎容大恼,拿李瑕无可奈何,哼了一声,身子一侧,故意往下一墩。 “别闹。” 李瑕皱眉,道:“再帮我做件事。” “本宫不答应。” “你能选的路实在不多。” “要我杀赵昀?我办不到的……” “不是。”李瑕道:“若只为杀赵昀不必如此麻烦。我今夜所做大部分安排,为的是赵昀死后的局面。但有个关键人物,我还未见到。” “死后的局面?你好有自信。” “眼下只剩最后一步了。” 阎容笑问道:“只有我能帮你?” “只有你能帮我。” “求我。” 李瑕笑了笑,道:“别再叫我多说一句,你没得……” “我这女人不管这些,求我?” “你帮我,共富贵。” 阎容迟疑起来,咬着唇,一时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李瑕道:“这事不难,依旧只需你说几句话、递个物件给慈宪夫人,可保你我往后前程。” “你我?” “嗯,我们的前程。” “和你说啊,我今日学着念经呢,好难。”阎容忽然苦笑一下,回过头,问道:“你真能保我一辈子?” “说话算话。” 阎容抬眼看着李瑕,良久,问道:“要我做什么?” ~~ 一行人在后宫绕了整整一圈,最后在慈元殿前停下,一百余人已仅剩二十余人。 步舆缓缓落下,赵衿跑了下来。 她没马上入殿,而是奔到了阎容的步舆前。 今夜这情形,已顾不得叫人来扶,赵衿伸手便要掀帘子,嘴里还喊道:“快进去吧,我说过会保你的。” 不等帘子掀开,阎容已走下来,低着头,拉着赵衿便走。 “走吧。” “怕什么,好久没听到动静了,你声音怎么了?” “吓坏了。” 宦官们跟着她们进了慈元殿,余下的侍卫则抬着步舆便走…… ~~ 绕了一小会,到了无人处,李瑕跃下步舆。 他步履从容地走了一段路,心中计算着赵昀的动线,最后选择去往福宁殿。 福宁殿是天子起居的小殿,离慈元殿并不算远。 因今夜赵昀一直不在此,殿内没人,刚才只有两排宿卫,已被调换了,此时守在殿外的是李瑕的人。 李瑕走上石阶,回头看了一眼,步入殿中。 他会的本领还不多,最擅长的就是那几招,潜入、刺杀、偷袭、埋伏。 也想要用权谋,但上策失败了。 李瑕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丢脸,手段只要能用得好,用在逆势时以最小代价得到最大收获,这才是最实际的…… ~~ “换防!” 只过了半柱香时间,已有大队人马从前殿赶到后宫。 “由神武中军值守宫闱!非宫闱宿卫者速速到酒库灭火!” “核查令符!” “慌什么?!没有蒙古人……” 随着这一声声厉声大喝,脚步声也匆匆响起。 算是终于稳住了后宫这边的局势。 御驾被缓缓抬了过来。 赵昀太需要一个安稳的落脚点以缓一口气,再谋平息乱象。 回到后宫这个安宁之地,赵昀也开始渐渐想清楚种种事由…… 自韩侂胄、史弥远以来,大宋便有了敢废立天子的权相。这也是他一生都在试图平息的祸端之一。 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党争过烈,必有弊端。 贾似道、程元凤争的是如今的相权;贾似道、叶梦鼎争的是往后的相权。 同时,太子暂时未立,国本不定,眼下是宗室最后的机会。 暗流涌动。 全靠他这天子来镇住场面。 极可能是有人在暗中挑唆,将这些纷争一次搅动起来。 线索如何梳理,得有个线头……暂时先落在叶梦鼎身上。 这是最初被逼到绝路的人之一,且无诏让神武右军入宫。 只怕是叶梦鼎察觉到了危险,铤而走险,欲立忠王。 这是清君侧,必须有个由头,叶梦鼎遂将罪名安给贾似道。 贾似道、范文虎不得不反击。 程元凤、庞燮乐见其成,顺势便咬死范文虎。 但程元凤、庞燮是必保天子的一方,只有保住天子,才可处置叶梦鼎、贾似道。 可恶的是,到了这一步这些臣子所思所想还是党争、党争! 但,还有不对。 叶梦鼎不应该有这般大的胆量,且怎知皇城司要去捉拿他? 线头得再往前找,最初被逼到绝路之人其实是……李瑕。 李瑕知道皇城司要动手,先行逃走了。 这叛逆如何搅动起今夜之事的? 除了那所谓的天雷,该是已探知到天子龙体不适,放出了皇帝将驾崩的消息给叶梦鼎、宗室们壮胆。 谁递出的消息?阎容这个贱人。 只能是如此了,这是最合理的推测。 而当务之急,是平息宫中乱象。 怎么做呢? 事以至此,叶梦鼎只能决心立忠王了。 当先安抚范文虎,除掉叶梦鼎,之后笼络赵定应,重惩贾似道、范文虎,再调兵追剿李瑕…… 好在不是蒙古人攻过来,是在争权。 三十五载帝王,早见过太多争权了。当年济王谋逆,闹到比这还大。 今夜,叶梦鼎与李瑕必败,因其料错了一事—— “朕,崩不了。” 赵昀自语了一声,再次感受到帝王的权柄。 然而才开口,头疼欲裂。 太久没得到休息,且费了太多心神了。 他已知晓生母、女儿无恙,稍放下心来,开口道:“护朕落榻歇息。” “请陛下稍候。” 庞燮已撤换了福宁殿外的宿卫,亲自进殿扫视了一眼,查看了御榻、衣柜等各处,发现并无可藏人之处。 再抬头看了眼横梁,他才匆匆赶出来。 “并无异常,陛下可以安歇了。” 内侍们连忙扶着赵昀与赵禥,缓缓进了福宁殿…… 正文 第598章 宿卫 “大帅,朝廷为何要杀余帅?” “因为猜忌、争权,这不是个例,这是风气。想必往后有功将领会有越来越多被冤杀、被逼反。” “为什么?蒙虏都打到川蜀了,朝堂上都是傻子吗?” “他们不是傻子,都很聪明,每一个人都很聪明,所做的选择也最符合他们的利益。” “聪明的话怎么能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应该大家合力抗虏啊。” “明白也没用,争权夺势不以个人意愿为转移。文臣武将只能互相嘶咬,最后活下来的,才能继续抗虏。” “为什么?” “因为构架就是这样,‘制衡’被摆在第一位,其它一切都得靠后。互相制衡就是内部的不断摩擦、冲突。我说的再多,你们还是想不明白?我带你们到临安看看,看看大宋是怎么样自我消亡的……” 陆小酉趴在观星阁的屋脊上,再次回想起了离开汉中前大帅说过的那些话,以及今夜说过的另一句——“今夜这些文武将领的表现,就是大宋往后十年的映射。” 这是御苑的最高处。 从这里望去,还能看到远处的禁卫军正相互厮杀。 陆小酉觉得太轻易了。 他就是喊了几声,抛了几个霹雳炮。然后那些人就像没脑子一样,乱作一团。 这若真是蒙军打来了,临安兵力只怕撑不过半柱香时间。 陆小酉还是想不明白为何会这般,太匪夷所思了,完全偏离了他对整个世道的理解。 官家也不急着去管,御驾在层层护卫下缓缓进入了福宁殿。 神武中军开始布防,一列兵士走到观星阁下,大喝道:“改神武中军宿卫宫闱,尔等立即赶往凤凰山灭火!” 陆小酉把身子俯低,一动不动。 没人来搜查他,因为后宫一直很平静。 而驻守在观星阁的高年丰已领着三十余人下去,与神武中军交接了防务,向内苑宫门行去。 陆小酉又抬眼看去,见到高年丰的队伍与人擦肩而过,感到有些紧张。 ~~ 高年丰走向内苑宫门,正遇到庞燮。 他低着头,目光偷瞥过去,愣了一下。 隔着十余步距离,高年丰分明看到那位殿帅脸上挂着的是一丝笑意。 是笑意,不是紧张…… ~~ 庞燮确实很高兴。 今夜,只有酒库爆炸、文德殿遇袭的两次让他感到慌张。 事实上,当听到“范文虎反了”这句话的时候,庞燮就意识到不是蒙古人来了,蒙古人不会这么喊。 是政变,而不能最初弑杀君王,对方的机会只会越来越渺茫。 故而,这只是一次拙劣的政变。 能官任殿帅,庞燮真能以为范文虎反了? 若真是范文虎随贾似道要清君侧,必然能做得高明一百倍。 但真相重要吗? 真相就是个屁! 重要的是宫城炸了,出了这样的大纰漏,事后必须有人要出来顶罪,还是大罪,这个人不是庞燮、就是范文虎。 重要的是庞燮权管殿前司公事,而范文虎这个殿前司都指挥使要争他的权柄。 这是你死我活。 该做的是什么?护驾。 不让范文虎靠近官家,当机立断抢下护驾之功,所以第一时间保护官家御舆直奔奉天台。 待到神武右军杀进宫与侍卫亲军斗在一起。 程元凤稍稍给了庞燮一些提醒……贾似道与叶梦鼎争权。 只要保护好官家安稳,谁都翻不出浪来,还可将那两方一起斗倒。 等那些霹雳炮不再响起,事情就愈发顺利了。 官家安全了,护驾第一大功到手! 前殿还很混乱,与他何干? 此时庞燮所考虑的,是回报官家时,一定要坐实那些叛逆们的大罪! …… “殿帅,陛下正在内殿,吩咐让你进去。” 庞燮大步进了内殿,只见赵昀正倚在御榻上,脸色憔悴。 “陛下、殿下。” 他甲胄在身,但还想要行礼。 “爱卿不必多礼。”赵昀声音沙哑,道:“查过了?不会再有刺客抛霹雳炮过来吧?” “请陛下放心,臣已仔细布防,刺客进不了宫闱。” “前殿如何了?” 庞燮连忙请罪,道:“夜里又黑,将士们为霹雳炮所惊,乱了心神,臣无能,没能控制住局势,请陛下治罪。但程相公正在前殿,想必很快便能弹压,请陛下勿虑。” “咳……咳……” “陛下万莫伤神,保重龙体为宜。” 赵昀咳了几声,叹道:“传朕旨意,放下刀械者,既往不咎。范文虎有大功于国,赤胆忠忱,朕信他……” 话到了这里,因担心庞燮带走太多人,他又交代了一句。 “也切记,宫闱安危乃第一重。” 庞燮一听要宽恕范文虎,心里好生失望,脸上却满是恳切与为难之色,道:“陛下,臣恐怕难以服众……” 赵昀摆了摆手,气息虚弱,道:“爱卿护驾有功,有大功,朕欲进你检校少保之衔。” 庞燮大哭。 “臣不敢受,臣微末寸功,不敢受啊……今夜是臣疏忽,未能料到有如此叛逆,使陛下受惊,臣万死难赎其咎,唯盼陛下安稳……” 听着他哭,赵昀微有些不耐,觉他耽误自己平息叛乱。 但这是该有的,局势至此,若不确认谁最忠心,如何敢将万金之躯、社稷安危托付? “爱卿近前来。” 赵昀轻轻拍着庞燮的肩,已是感动得老泪纵横。 “朕深明爱卿之忠忱……” 嘴里不停宽慰着,赵昀目光瞥去,只见赵禥正趴在御榻前瑟瑟发抖、吓得几乎不醒人事。 而庞燮入殿以来,并未多瞧过赵禥…… 这很好,这才是忠臣。 下一刻,有人进来,在外殿处通禀道:“禀官家,慈宪夫人求见。” 赵昀道:“回报母亲,后宫不论何事,明日再谈。” “禀官家,慈宪夫人称有紧急要事,必立即见官家。” 赵昀苦笑摇头。 母亲啊,再紧急,能急得过眼下的叛乱吗? “请母亲安心歇养,朕明日再去问安。” 话音未落,又有人匆匆赶来。 “官家,不好了,慈宪夫人晕过去了!” “摆驾……” ~~ 夜色愈深。 庞燮出了福宁殿,向内苑宫门处走去。 有士卒快步过来,禀报道:“殿帅,前面的打斗像是已开始平息了。” “嗯?” “范文虎退守到文德殿,在收拢人手。赵定应的人不敢真强攻,停下来不打了,只会在那里嚷嚷了……” 庞燮有些失望。 但这事,其实可想而知。 方才之所以大乱,是因为士卒被都爆炸吓破了胆。 霹雳炮一停,越来越多的人便开始冷静下来, 范文虎又不是真要清君侧。 而叶梦鼎、赵定应显然决心不够,想必只是被那惊雷所激,实则没胆子真个行弑君之事。 庞燮不由讥笑一声。 “事到临头还犹豫不绝,你们完了……” “什么人?!” 突然,有大吼声传来。 “轰!” “……” 庞燮转头看去,只见一道身影从观星阁上飞荡下来。 随后,观星阁上方突然爆炸,火光冲天。 呆立了片刻,庞燮只觉心头一惊。 “护驾!” 福宁殿外还有百余人。 庞燮身边亦有百余人,迅速便向福宁殿冲过去。 “保护陛下!” ~~ 陆小酉落在地上,扬刀,一把割掉腰间的绳索,看也不看观星阁上的爆炸。 他冲出几步,看到了禁卫们全都向福宁殿涌去,咧了咧嘴,提刀便杀过去。 ~~ “保护陛下!” 夜色中,其实不太分得清神武中军与其它禁卫军的衣着,庞燮已发现了陆小酉的身影,抬手指着,大喝不已。 “拿下他!” 身后,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庞燮回过头,见是方才那支正准备离开宫闱的右骁卫掉头冲了过来。 他突然警觉起来。 “别过来!不需你们护驾!” 对方脚步不停,几队人汇在一起,奔跑中已汇聚成了百余人的阵列。 是阵列,没有休整,一边跑一边就能列阵,宫中没有禁卫能做到。 “神武中军,给我拦下他们!” 庞燮已预感到不妥,转身就跑。 他没想到,对方竟不是立刻杀向官家。 而是来杀他…… ~~ “杀!” 高年丰大吼一声,猛冲向庞燮。 爆炸一起,所有禁卫都赶向福宁殿。 却忘了打仗应该怎么打。 天子不会指挥,一旦主将死了,宫闱内就算还有再多兵力,谁能挡川军? “嗖!” 数支弩箭激射,血雾喷洒。 庞燮身边的几个亲卫来不及拔刀,受伤倒地,庞燮腿上也中了一箭。 高年丰健步赶上,手起刀落。 “噗。” 一刀就斩杀了庞燮。 高年丰愣了一下。 轻易得让他不敢相信。 今夜,庞燮这个殿帅披着威风凛凛的盔甲,指挥着数千禁卫……没想到这么不耐打。 这念头一闪而过,身后的士卒已杀向前。 高年丰不再犹豫,挥刀割下庞燮的首级,大吼道:“庞燮叛贼已除,护驾!” “庞燮谋逆,护驾!” 陆小酉也在大吼。 他这边只有十余人,都是事先藏匿起来制造爆炸吸引注意的,此时聚在一起,只排成简简单单的一排,杀向神武中军的禁卫。 在他眼里,宫城里这些宿卫,就像没意识到今夜是打仗一样,一直在邀功,只会邀功。 来啊!来真正的厮杀啊……陆小酉心中大吼。 一边是高年丰、一边是陆小酉,加起来不到两百人,就这般左右夹击,杀向福宁殿前的数百禁卫。 ~~ “啊!” 惨叫声不停响起。 神武中军的禁卫们已完全被杀懵了。 主将死了。 右骁卫反手一指,却说他们是叛逆。 到底谁才是叛逆? 没有回答,只有迎面而来的刀,无情地不停劈下。 有人往远处逃,有人冲进福宁殿。 仿佛要等这数百人被百余人杀个干净,这噩梦才能停歇…… 然而,突然间有一个声音响起。 初时无人在意,但渐渐的,这声音将厮杀带来的惶恐都盖下来,却使他们更加惶恐。 “啊!让开啊!” “别杀我……” “护驾!”陆小酉大吼着,刀又劈下。 他已杀红了眼,驱赶着溃乱的神武右军士卒冲进福宁殿。 “护驾!” 高年丰也在大吼。 但不同的是,他心里始终回想着一句话——“记住,当你到了福宁殿,杀皇帝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是谁。” 高年丰不太理解,只觉已快要失去了理智。 殿内的喊声越来越响了。 “别打了啊……陛下驾崩了……” “护驾……” 突然,有人大吼了一句,气势慑人。 “都给我住手!还护驾?陛下已驾崩了!” 正文 第599章 重臣 奉天台。 “叶梦鼎终究一儒生尔。”程元凤缓缓道,“他岂敢真的‘清君侧’?” 他正看向文德殿与南宫门之间,在那里,乱象已渐渐平息。 “右相错了。”饶虎臣沉着脸,喝道:“叶梦鼎联络赵定应,无诏入宫,与谋逆无异。右相为何不调集兵除之,反召他询问?” “宗召兄。”程元凤笑叹道,“那一道惊雷,仿佛天崩地裂,得入宫护驾呐。” 饶虎臣拂袖道:“右相这是在为他们辩解?!” “为平息变乱而已。”程元凤道:“叶梦鼎不敢谋逆,他在叫屈、哭诉。故而称其为儒生……宗召兄且看,他来了。” 饶虎臣一回头,竟真见到叶梦鼎、赵定应等人缓步走上奏天台,不由大讶。 “他竟真收手了?” 程元凤却不出所料,负起手,向石阶下喝问了一句。 “赵定应!本相问你,为何无诏入宫?!” “请右相明鉴,凤凰山有如此动静,我担心陛下安危,又听闻贾似道欲谋逆……” “你听谁说的?!” 叶梦鼎无奈,喊道:“申甫兄,赵殿帅是听我说的。” “你欲行废立之事耶?!” “不敢,万万不敢。”叶梦鼎悲呼道:“实因贾似道谋逆证据确凿。” 只听这一句话,饶虎臣转头看向程元凤一眼。 他知道,今夜这乱局,要被右相平息下来了…… ~~ 一个头颅挂被在钩子上摇摇晃晃提上楼,之后姜饭将它搁在桌案上。 “何仲景,皇城司都知。” 姜饭咧嘴一笑,道:“这人与我是同行,被我弄死了。” 严云云端起烛台凑近瞧了一眼,问道:“他手下还有人知阿郎之事?” “十八个暗探全杀了,折了我五个兄弟……啐!” “你受伤了?” “你别管。”姜饭又笑,“我有婆娘了。” “随你。” “对了,我刚从御街过来,宫城动静小了,赵与訔都吓得不敢动了……不会出了岔子吧?” 严云云转头南望,可惜望不到宫城,喃喃道:“不知,这事我们已管不了,你去帮林子堵贾似道。” “我不放心大帅。”姜饭道:“你说说你怎么看?” “不算意外,有人镇住场子了。” “谁?” 严云云有些为难,沉吟道:“不是狗皇帝,狗皇帝若敢出面,事情不是会如此。某些大臣吧,程元凤?饶虎臣?” “怎就镇住了?” “拢共也就带了三百颗霹雳炮,用完了,人家慢慢就镇静下来了。” “但你不是说叶梦鼎没退路吗?” “他听到大爆炸,怀疑皇帝死了才敢调兵进宫,但并非他的兵,没见到皇帝死,他自然要怕了。” “都到这一步了还怕?” “不然呢?”严云云面露讥色,“文官嘛,几个文官能造反。” “这些你怎懂的?” “近来我发现,这庙堂之上与我们当婊子是一样的,一边哄着恩客,一边勾心斗角……” ~~ “天雷落,周公出。贾似道之反意昭然若揭……” 叶梦鼎话到一半。 程元凤忽在他耳边低声道了一句。 “陛下无恙。” 叶梦鼎一惊,心中泛起惶恐,不自觉地颤了一下,之后露出满脸欣慰。 “陛下无恙就好……天佑大宋!老臣……虽死无憾矣。” 程元凤道:“贾似道如何,你我姑且不谈,你恐是被人利用了。若肯说谁让你这般做的,我帮你向陛下解释。” 叶梦鼎犹?片刻。 今夜在这之前,他是没有选择的,但现在,程元凤给了他选择。 “申甫兄,我并非是被人利用。此事,怕是还得从贾似道构陷我与李瑕合谋弑杀荣王说起……” “你们做了?” “绝无此事!实贾似道栽赃陷害……” 程元凤捻着长须,已隐隐猜到了某些事情,但并不确定。 眼下的消息还太少,须由官家亲自定夺。 “去请范文虎,一同觐见陛下,向陛下解释清楚……” ~~ 范文虎就没想叛乱。 他还在琢磨如何与庞燮抢护驾之功,突然便成了“清君侧”。 极努力辩解过,但没人信他,他只好与杀进宫来的神武右军相斗,以求自保…… 直到官家已避走,大罪铸成,程元凤才弹压了赵定应、命范文虎退入文德殿。 晚了。 局势是被程元凤平息了,他范文虎的前程也被毁了。 但能如何呢? 官家无恙,谁还敢真的叛变不成? 贾相又不在,只能听程元凤假仁假义的安排,答应去向官家自辩…… ~~ 很快,程元凤安排妥当。 他劝下了叶梦鼎与赵定应,安抚范文虎,命右领卫军将军焦致率亲卫随同,领着重臣向福宁殿行去。 众人姿态已与入宫时大不相同。 范文虎没了贾似道门下走狗的嚣张气焰,跟在程元凤身后弯腰低头,只盼这位右相能在官家面前多美言几句。 焦致本无靠山,更是彻底倒向右相一系。 …… 程元凤步履从容,抬头望向远处的观星阁。 他回想起端平年间,他任谏台御吏,受到了官家的亲自拔擢。 当年仿佛有中兴之势,没想到国事日坏……但这份多年的君臣恩义始终在。 一转眼,已年过六旬、两度拜相,程元凤对储君之事并不甚感兴趣。 他心中所想是需做实事,访民间疾苦,修城堞、储将帅、救灾异、察诬证。 可惜一回朝,先是受贾似道排挤,今夜又遇到这般大的变故…… 好在,他平息了动乱。 并非要救叶梦鼎或贾似道,而是要将事态控制下来,从武斗转向文斗。 之后,才是漫长的制衡、对质。 有一点可以确定,今夜他将是最大的功臣。 一举压下贾似道、叶梦鼎,往后终于可以专心治理国事了。 思及至此,突见远处火光一闪。 “轰!” 远处那观星阁的楼顶爆炸开来,照亮了整片宫闱。 “……” “除叛逆!保护陛下!” 福宁殿那边的吼叫声已传了过来…… 一众重臣皆是大惊不已。 “护驾!” 焦致还在大吼,连喊的话都是一样的。 范文虎已抢过一柄单刀,往内苑宫门猛冲过去。 没有人拦他。 所有禁卫全是慌慌乱乱。 “出了何事?!” “殿帅,我等……” “滚开!挡我者死!” 范文虎一身盔甲威风凛凛,这般凶神恶煞猛冲过去,不少禁卫被他吓得纷纷乱窜,转身向凤凰山跑去。 程元凤有心拦住这些禁卫,但此时却是谁都顾不上这事,拥着他急趋福宁殿。 “快!快……” 前方,范文虎已冲过内苑宫门,不见了身影。 臣子们脚步也快。 一路上都没有人袭击他们。 “刺客呢?!” “不知……保护陛下要紧!” 混乱中,程元凤一边跑一边环目四看,见到的只有宫中护卫,并不见刺客。 神武中军?右骁卫? 似乎只有此二卫人手,夜里看不太清,局面也太乱了。 “庞燮人呢?!” “那是什么?!” 众人又是一惊,赫然见到一具无头尸体倒在地上。 这尸体上还披着殿帅的甲胄,脖颈上血淋淋一片。 “这……谁……谁杀的?!” 问也无用了,再往前,只见福宁殿前满地都是尸体…… 火把掉在地上,照亮了那鲜红的血。 “逆贼呢?!” “好像是散……散走了……” “怎么可能?!” ~~ 终于,程元凤跌跌撞撞跑进了福宁殿。 耳畔只有喘气声,大哭声。 “陛下……” 程元凤恍若未闻,抬起手,拨开了站在大殿中的范文虎。 范文虎身躯如铁塔一般,竟是被这老人一推、跌倒在地,然后大哭起来。 “陛下!陛下啊!” 程元凤举步,从范文虎身旁走过,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已是老泪纵横。 目光落处,他的官家正坐在御案上,双目圆瞪,眼中带着无比的惊怒之色,胸膛上却是血淋淋一片。 那血还在涌出,浸透了官家身上的常服,竟无人敢上前去摁。 摁也无用了。 “陛……陛下?” 一片哭声中,程元凤的声音被盖下去。 赵昀听不到,也不可能再回应他。 “陛下!”有人大哭着喊道:“陛下驾崩了!” 程元凤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恸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喊道:“弑君的逆贼呢?!” “陛下……” “弑君的逆贼呢?!” “那……那里……” 有禁卫抬手指了一指。 程元凤转头看去,只看到案上摆着一个头颅,是……神武中军都统制庞燮? ~~ 焦致大吼道:“怎么回事?!” “是……是庞燮进福宁殿时弑君,引爆了观星阁想趁乱逃走,被发现了,所以除了这个逆贼。” “谁除的?” “是宫中侍卫。” 焦致又问:“哪些人?” “追捕庞燮同党去了……方才还有几人在此,似乎范殿帅冲进来的时候,都退出去了……” “如此大事!为何不挡下等宰执问清楚?” 饶虎臣哽咽着,道:“焦殿帅,速派人去追。” “但是如何不见的,如何退走的?” “这……” 跪在地上的小黄门不知如何回答,闭了嘴,却是微抬起头,偷眼瞥向了一直缩在角落里的一人。 众人的目光此时才从赵昀的尸身上移开,向那里看去。 “殿……殿下?” 之后,叶梦鼎的语气首先凝重起来,认认真真唤了一声。 “请殿下节哀。” 程元凤身子一僵,缓缓转过头看向殿外,只觉外面的黑夜无比深邃…… 正文 第600章 山陵崩(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22/22) 凤凰山上,由酒库爆炸燃起的大火还在持续烧着。 陆小酉穿过御苑,丢掉手中的刀,在地上摸了几把,用泥沙洗掉手上的血迹。 他瞅准一个机会,跑向凤凰山下的金鱼池,汇进一群正在打水的禁卫军士卒。 “我来吧。” 抢过一个水桶,往池里打了一桶水,陆小酉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提着水桶大步向酒库方向走去。 他其实受了伤。 不是在福宁殿外厮杀时伤的,是撤离时不小心走错了路,因身上的血迹被侍卫怀疑,腰间中了一箭。 他已包扎过了,能撑到从酒库附近离开宫城。 此时,距离陆小酉进入宫城一共只过了不到两个时辰。 出发之前,他真的非常紧张。 但动手之后,做的事却很简单,从丽正门进宫、炸文德殿、在观星阁放炸药引爆、跳下来杀溃侍卫,最后撤离。 若非走错了路,撤离也不难,毕竟那位傻子忠王当时说了一句话—— “对,庞燮杀了父皇,你们快去追捕叛逆。” 比起夺剑门关那一战,陆小酉跟着杨奔走了整整三天险道,简单得太多。 但这次难免还是死了一些弟兄,两百人入宫,也不知回去的有多少…… 陆小酉一边走着,不时转头四顾,结果并没看到同伴。 大家是散开走的,他多绕了一段,又因包扎伤口耽误了,已落在了最后。 终于,前方不远就是还在燃烧的酒库,他向右一拐,顺着宫墙寻找着酒库爆炸时另外炸出来的一条通道。 走着走着,地上渐渐出现了许多脚印。 陆小酉用脚抹掉几个脚印,笑了笑。 想来,大家都逃走了…… “噗!” 一支利箭猛地贯来,穿透了陆小酉的大腿。 他闷哼一声,摔倒在地,起身便想逃。 来不及了,十余侍卫从暗处窜出,猛扑上来,死死按住他。 陆小酉还在挣扎,脑袋上便重重挨了一下,昏迷过去…… “还真捉到一个!” “我就说他们是从这里逃的……” ~~ “哗。” 一桶水泼下。 陆小酉再睁眼,发现自己已被绑起来。 “你是李瑕的人?”有人径直问道。 陆小酉脑袋被踩着,只看到一双靴子,应道:“你好大胆子,敢拿右骁卫的人……” “哈?这么说吧,我是贾相的人,听懂了吗?李瑕在哪?”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陆小酉道:“李瑕是谁?” “好笑,一百多人从这里跑了,你还想装糊涂?你们进宫想做什么?” 陆小酉不答。 “呃!” 腿上一阵剧痛传来。 “说不说?受刑还是荣华富贵,你选。” “你……他……娘……”陆小酉咬着牙道:“去……死……” “说不说?” 陆小酉听这人语气,推断对方还不知道皇帝已死了。 他因剧烈的痛楚,脸色狰狞起来,眼底却还藏着一丝骄傲。 大帅连皇帝都能杀…… ~~ 七宝山。 “统制,点过了,一百六十七人。” 高年丰愣了一下,转头向宫城方向看去,喃喃道:“三十六个弟兄没了?” “再等等吗?” “子时三刻了?等到丑时吧。” 高年丰在一棵树下盘腿坐下,依旧感到惊魂未定…… 今夜冲进福宁殿时,他只听到李瑕大喝了一声,然后赵禥一开口,他就退了出来。 皇帝死了,但具体怎么死的,连他都不知道。 做计划时李瑕就没说过到了福宁殿之后要他怎么做。 这事,没有留给两百人里任何一个人。 出发前李瑕说的最多的还是怎么撤离—— “记住,动作要快,你们都是披着一样的盔甲,是赶去救火的……” “大帅,说说怎么杀皇帝呗?” “你们杀不了,你们会怯。入宫之后只要做这些就可以,不必紧张,与平时打仗一样。” “可这么大的事……大帅,让我们去杀吧?能杀个皇帝,便是我们两百人都折进去也值当!” “不用。还有这话别再说,你把皇帝看得太重了。我们是要做事,需要用到坐在皇位上的人,这个皇帝不肯为我们解决,只好换一个,就这么简单。重要的是‘做事’,这事是指抗虏、是保卫家园。那,谁来做? 川蜀十余万将士,我能带到临安的只八百人,八百人中只两百人进宫,多珍贵?此去必然有折损,并非是他们任何人的性命不如皇帝重要。在我眼里,他们每一个人的性命都比不肯解决问题的皇帝重要得多。 但为了解决问题,不得不冒险,这才是得付出牺牲的原因。我们该考虑的,是尽力减少牺牲……还不明白?这么说吧,赵昀就是个屁,我布置了这么多计划,没几个是为了他的,大部分都是为了回蜀地镇守,明白了?” 高年丰其实还没听懂。 甚至到了此时,都已从宫城中出来了,他依旧没懂。 但他还是时不时回想起李瑕这些话。 话语是其次,李瑕说这件事时流露出的态度……不仅是对他高年丰,而是对所有人、甚至是天下人的态度,是他愿意追随李瑕的原因之一。 想到这里,高年丰拿枯树枝丢向几个士卒。 “你们说说,怎就肯跟着大帅杀皇帝?” “因为他是大帅啊,不是说大帅这个官……是说他这个人,大帅就是大帅啊……唉,说不出来,但大帅跟别人不一样。” “要我说……我早就发誓哩,大帅做什么事都能成,我信他,这两年,有多少我光想想都扛不住的事,他眉头也不皱,大帅待我又好。” 高年丰看着这些人,笑了笑,道:“知道不?出发前杨老有句话,怎说来着……今夜是成是败,只要看大帅手底下人是哪样,再看他赵昀的文臣武将是哪样!” “这话说的不对,那是大帅有本事,我们哪能比得了那些金贵人物哩?” 高年丰拍着膝正要赞同,却又想到了斩下庞燮的那一刀、想到了陆小酉从观星阁上那纵身一跃…… 隐隐的,他有些明白李瑕的意思了。 “我们这些人同心协力,比狗皇帝值当。” ~~ 夜色中,有马车从临安城外向清波门疾驰。 对面道路上,有骑士策马迎来。 “恩相!” “说!” “捉到一个李瑕的手下人。” “招了吗?” “正在审,一定能将他审出来。” “宫内情报如何?” “还在探……” 前方又有马蹄声起,一骑快马匆匆而来。 “吁!报恩相,探到了,大事……天大之事……” ~~ 福宁殿,哭声许久不歇。 “查!仔细查!” “封锁消息!所有人不许走动,凡知情人……” “右相!封锁不了了。”叶梦鼎大喝道:“莫忘了,凤凰山上大火还未停,若不控制火势,右相要让整个宫城化为灰烬不成?!” 殿中不少人已讶然。 讶于叶梦鼎态度突变。 方才在奉先台上,他惶恐请罪,口口声声“申甫兄”言犹在耳,此时再称“右相”看似客气,语态却硬气了太多。 “陛下这……” “山陵已崩,瞒不住了,眼下当以稳定国势为重!”叶梦鼎再次大喝一声。 程元凤眼中泪水未停,却是回答不了叶梦鼎的话。 他不可察觉地叹息一声,目光落向了赵禥。 赵禥正像个孩子一般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愣愣看着赵昀的尸体。 似乎是吓坏了。 “敢问殿下……真是……庞燮大逆弑君?” 赵禥点点头。 程元凤神色关切,却又问道:“殿下无恙吧?” “右相!”叶梦鼎喝断了程元凤的话。 赵禥骇了一跳,把整张脸埋起来。 叶梦鼎于是大哭,抹着泪水道:“右相,我等外臣莫在此打搅陛下为宜?让人……照顾陛下可好?” 程元凤闭上眼,悲恸不已,抬了抬手。 两人各自做了安排,准备往别处,以私下谈谈。 转身之际,程元凤忽眯了眯眼,看向御案,迟疑了一下。 他看到一只碗。 一只有些旧的白色瓷碗,奇怪的是,碗上没有任何花纹。 不似宫中之物。 碗中空空如也,只在边缘处似有一点红色痕迹…… 程元凤正要过去细看,叶梦鼎已拉了拉他的袖子。 “右相请。” “叶公呐叶公……” “右相认为是何人指挥庞燮谋逆?” “叶公以为呢?” 叶梦鼎抚须良久,低声道:“是否有可能……贾相欲立宗室……如临安赵知府家里……” 程元凤以袖子擦着泪,良久不语。 以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太多事不用细谈。 彼此能为对方做什么,又能合力做什么,一个眼神便知。 程元凤明白,有些事若肯糊涂一点,也就过去了。 莫去管那诸多疑点,拥立忠王、斗倒贾似道,往后犹可屹立于朝。 但,对得起陛下的君恩深重吗? 一念至此,程元凤踱了几步,回过头,忽问道:“可否实话与我说一句?今夜,李瑕真就仅仅告知贾似道欲加害你之事?他又是如何知晓?” “仅告知贾相或有算计。” “旁的,他再无多言?” “再无多言。” “李瑕人在何处?” “不知。”叶梦鼎眼神坦荡,提醒道:“右相岂不该留意贾相在何处?” “你我皆知,此绝非贾似道手笔。你们为了忠王继位,到底做了何事?” “右相言重了!你我多年相交,难道……” “那陛下又是如何……” “请右相以社稷大局为重!”叶梦鼎语气中已带了不悦。 程元凤闭上眼,犹豫不决。 他此番任相,所盼的本就是为民多做实事。 没想到竟如此之难。 千番思量,左右为难,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 福宁殿。 悲哭阵阵,凄凄惨惨。 赵禥偷偷抬起眼,在泪眼朦胧中,看着程元凤离开,看着内侍们忙忙碌碌…… 然后,他目光一转,看向了御案上那只碗…… 余光中,御榻上的赵昀被缓缓放倒下来。 有人上前,搀扶起赵禥。 这一倒一立之间,仿佛象征着什么…… ~~ 而就在宫城外,亦有人附在赵与訔耳边低语了几声。 “……” “呵,太子未立,皇位岂就定了?” “关键是……山陵崩,谁为幕后主使?” ------题外话------ 感激白银盟主“niema”,打赏了很多,加更完成,再次感谢~~最后,求订阅,求月票,感谢大家的支持~~ 正文 第601章 夜伊始 夜才过丑时。 本该是最夜深人静之时,但从风帘楼的高台上看去,临安城却还是灯火通明、嚣声振天。 “掌柜,高统制派人来了,问准备好了没有?” 严云云只觉心肝都颤了一下,却并未就此多问。 她很努力地,想要像李瑕一样云淡风轻,开口应了一句。 “大夫和药材……” 事成之后,她这边最先处理的问题也只是这件事。 “有人受伤吧?大夫与药材就在马车上,你们去,引他们过杭城大街从余杭门出城,记住,扮成商队,盔甲武器收了。” “掌柜放心。” “把消息透给赵与訔了?” “高统制办了。” “好,快去!” 严云云调度过后,将手按在膝上,手却还抖得厉害。 “才刚开始,中策只到前两步,不过是做了前提……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她喃喃着,拿起案上一块方糖丢进嘴里,闭上眼摇了摇头,重新镇定下来。 拿起一撂图纸丢进火盆,看也不看那卷起的火,又拿起另一撂更厚的图纸翻了翻。 “贾似道才是更难对付的那个……” 手里的图纸没用了。 贾府与别院地图、幕客名单、预测出的贾似道的动线图……张张翻过,最后被放在案上,用望筒压住。 严云云站起身,踱了几步,眉头愈皱愈深。 “不能再呆在风帘楼了。” 她之所以选择来这里,是为了调度,调度各方势力影响宫城局势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这里能用望筒看到贾府。 “快,准备起来,转到吴山李府!” “掌柜,林子还没回来,一会联络断了……” “那就去通知他!”严云云喝道:“控制宫城附近道路,我不许贾似道能进枢密院、宫城!” 局势已与预想中不同,接下来吴山李府比这里更适合调度。 严云云动作亦快,迅速收拾了文书,转身便下楼。 下了楼,一转头,她看到风帘楼的妈妈胡真正被绑在一间屋里。 “掌柜,这女人要不要杀了?”有人低声问道。 严云云摇了摇头,心里忽然想到了三年前…… 当时,说好在除掉庆符县那个乡绅后,送她到临安来当妈妈,想必就是安置在这位胡妈妈手底下。 但她一心想跟在大帅身边。 倒不是因为眼光长远,只是故土难离而已,舍不得家里的坟。 再看如今,风帘楼的胡真还跟着其东家董宋臣。 董宋臣算什么东西? 她严云云已丝毫未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小人物,去告诉她,我今夜占她的楼就是要杀贾似道,有甚打紧?” “是。” 严云云冷笑一声,正要上马车,却见林子已飞奔而来…… ~~ “查到了!”林子语速飞快,道:“贾似道在城外,探到有他的人向朝恩寺报信……娘的,这些猢狲剃了头,教我好找。” “上车马说。” 严云云迅速拿出临安舆图,接过火把看着。 “他不在朝恩寺了!” 林子道:“我确定……” “不,时间差。朝恩寺虽在城外,隔着许多座山,人不能马上过去,声音却能。贾似道早已听到凤凰山的爆炸,他早就动了。” “我速去调人,劫杀他!” “别急,我想想,想想……” 严云云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停下。 “清波门!” “好,我去。” “你只有两柱香的时间布伏。” “太赶了。” “让姜饭帮你,听我说,在城外也好,不必担心伤及无辜,把炸药、霹雳炮带上,不能让贾似道活过今夜!” “带着这些东西我如何出城。” “你先去准备。”严云云道:“我去找李郎君要令符,半柱香,清波门,走。” 两人语速极快,说完,林子转身就走,严云云也迅速派出人手。 很快,哨声在御街各处响起…… ~~ 贾似道轻轻敲着车壁,目光透出沉思…… 庙堂这局棋下到如今,本已是胜券在握。 上承圣眷,下修权术,内执朝堂,外倚兵权,所有对弈者,本不可能再翻盘。 不可能。 除非……棋盘被掀翻。 那一道落在凤凰山的惊雷突然砸在耳边时,眼前仿佛就看到了这棋盘轰然砸碎在地上,棋子四溅。 黑的、白的,在脑海里跳动不停,让人愤怒。 谁掀的? 李瑕。 早便预感到这竖子想掀棋盘,故而要杀他,一定要杀他! 执棋将胜之人,岂能容人毁局。 哪里算错了? 算不到李瑕这么快,这一招棋还没落下,棋盘就已经砸在地上。 本不可能这么快,为什么? 只有一个解释,李瑕早在回临安前就下了决定。 这是天生的反骨,叛逆,当天下人共诛之…… 思及至此,所有的局势贾似道已经想通了。 “山陵崩。” 他喃喃着,眼中有泪水滑下,喃喃道:“姐夫……姐夫啊……” 君臣恩重,自有份情谊在。 但眼下,他也只是这般念叨了两声,眼中的悲伤便褪下,重新浮起冷冽。 庙堂是权力之战场,容不得这些温情脉脉。 贾似道掀开车帘,问道:“离清波门还有多久?” “禀恩相,两柱香即可入城。” 贾似道抬眼看了看天色。 “不急,夜才刚刚开始……” ~~ 马车疾驰。 两列护卫策马紧紧护卫。 绕过苏堤,远远的,看到了雷锋塔。 这已不是承平年间修筑的那高七层的雷锋塔,它曾毁于战乱,但重建了,重新屹立于西湖畔。 社稷与皇位亦然。 终于,清波门在望…… “轰!” 分不清这是今夜第几次爆炸,道路突然炸开,马匹悲嘶,将马背上的骑士掀翻在地。 “保护恩相!” 护卫们怒吼着,脚下已有霹雳炮落过来。 “砰!” 人被炸飞出去。 “轰!” 又是一声大响,车厢轰然碎裂,穿着衮袍的人摔出车厢…… “杀!” 数十人从道边的树林中杀出,手中单刀猛劈,毫不留情…… ~~ 马车停在万松岭。 严云云没去吴山,而是来了这里调度对贾似道的刺杀。 车帘已被掀开,冷风不停吹来,她不时转头看向远处的清波门,又眯眼看着手中的地图。 整个计划已不是原来的计划。 事起仓促,是她临机应变,亲手布置的。 此时仔细又回想了一遍,并未出现疏忽。 “掌柜!” “快说!” “成了,已杀了贾似道,林统制命我回来向掌柜通报一声……” “好。” 严云云终于长舒一口气。 今晚之事,至此才算完成了大半。 她揉了揉头,放松了下来,往车壁上一倚,倦得厉害。 但感到骄傲。 谁能想到,堂堂宰执是死在她手中? 往日自觉轻贱,心中迈不过这“妓子”“女子”的槛,今日之后,够资格称一句李帅幕下谋士了吧? “幕下谋士。”她喃喃念叨了一声,闭上眼。 这条路于她而言有多难呢? 读书男子只要忠心就可以做到,她不同,她哪怕做再多再多,永远还会有人当她是靠身体上位、不堪任事。 毁了容尚且如此。 往后,不用再因是不是阿郎的女人而不安了。谋士,该成一个堂堂正正的谋士…… 突然。 “噗!” 有血溅在车帘上,外面的护卫惨叫了一声。 “呃……” “快护掌柜走!” 严云云一惊,倏然坐起,当即拿起火折子点了座上的图纸。 烟冲得厉害,她不管火烧到了衣襟,慌张地、迅速地将一封封图纸散开,烧着。 已有人冲进车厢,一把摁住她。 “啊!” 严云云指甲戳进对方双眼之中,用力一抠,血溅了她一脸。她拔出匕首便向自己心口扎去…… ~~ “死了?” 贾似道一身便服,正站在万松岭上望着远处的大内宫城。 “没有……阿裕拿手挡住了,被这娘们捅了对穿。” 贾似道也大松一口气,搓了搓藏在袖子里的手,上面已满是汗水。 “是个女人?” “是。” 贾似道“呵”了一声,摇了摇头。 今夜,有人在城头对他布下了层层杀招,惊得他哪也不敢去,避到了城外。 哪怕出了惊天大变,他至此时也不敢入宫,唯恐在路上被人杀了。 直到现在,终于捉住了对方,却没想到只是个女人…… ------题外话------ 月初求月票~~感谢大家~~ 正文 第602章 破规矩易 黑布被揭下来。 严云云目光看去,见这是一间十分奢豪的屋子。 一个看似只有三十余岁,气度尊贵的男子上前,俯下身,看着她的脸。 这人相貌不凡,三络长须打理得很漂亮。 但更让人难忘的是他那一双眼,眼中包含了太多东西,狡黠、笑意、从容……还有洞悉世情的了然之色。 显然,这人便是贾似道了,只能是他。 “我把这个拿下来,你不必咬舌,没用。” 嘴里塞的布才被拿下,严云云一口啐去,已啐在贾似道脸上。 贾似道不恼,拿帕子擦了,反抹在她脸上。 “你大概什么都不肯说,那我来抛砖引玉。李瑕去弑君了,只能让你来刺杀我。试想,我既能早料到有人要杀我,岂能想不到我回来传递消息,行踪已泄?” 话到这里,贾似道得意笑笑,又道:“不过是引蛇出洞之计罢了,反手追查了你。但你做得已很不错了,你有资格与我谈……就是这半张脸太可惜了,哦,年纪也不小了吧?三十了?我很会看女人。” “啐!少在老娘面前搔首弄姿,快五十岁的老鳖,还拿粉填着你脸上的纹,搠不出的腌臜,把这让人泛恶心的骚脸给老娘拿远点。” “哈?” 贾似道抚掌大笑。 “弑君,宫中有许多侍卫、宫娥都可以做到,古往今来弑君的多了,这不算本事。李瑕弑君之后,若能活下去,才算本事。” 一句话,严云云确实开始认真在听。 她最知道李瑕的计划,深深明白李瑕担心的从来不是杀不了皇帝、而是杀了皇帝之后如何才能控制局势。 这才是最难的。 “范文虎已经派人见过我了,该说的都说了,宫中局势,不难推演。” 贾似道整理着袖子,眼神笃定。 “你以为程元凤、叶梦鼎联手把谋逆大罪加在我头上,就能对付我?大错特错。 宰执是我、枢密院使是我,新帝还未登基,天下兵马只由我调动。便是你们想拥立忠王登基,到时,忠王信任谁还两说。 退一步说,便是忠王登基后不信任我,陛下是如何驾崩的,可不难查。“周公出”的谣言不足以为证据,李瑕弑君,却必有铁证。论证据、论实力,谁才有资格拥立? 再退一步说,我有调兵之权,吕文德、范文虎有统兵之重。放眼天下,谁权柄最重?休逼我到这一步,到时生灵涂炭。 当然,不会到这一步。程元凤、叶梦鼎,儒生而已,绝不敢逼我到这一步,你莫看他们现在闹得慌,仿佛能被你们统一立场。 且看吧,我一现身,程元凤将与我携手查陛下驾崩之事;叶梦鼎软弱之辈,早晚妥协。今夜之事便是明证……呵,儒生,能成大事吗? 李瑕明白这点,故而派人来杀我,他很清楚我的实力。可惜,你没成,你误了他的大事。他为何不安排个厉害角色来杀我? 哦,对了,他手下没有更厉害的角色,他根基太浅、资历太浅。他总想着一飞冲天,不肯脚踏实地。 这就是他的一飞冲天?沉浸在弑君的激荡里,自以为做了大事。收不了尾,就是个莽夫。与古往今来那些弑君的蠢材一般,让他人坐享其成。” 话到这里,贾似道指了指自己,总结了最后一句。 “我,才会是这个坐享其成之人。” 严云云闭上眼,道:“那你去啊,按你说的去做。” “不急。” 贾似道悠悠道:“我要先拿到李瑕弑君之证据,呈于程元凤。你知道会如何吗?” 严云云不答。 贾似道自答道:“李瑕弑君,忠王包庇,这是谋逆。程元凤不可能再支持忠王,他要正朝纲,除奸逆。只能联合我。 叶梦鼎?马上就吓坏了,他会哭着求我,‘贾相,不可啊,不可害忠王啊’,这才是实力,这才是规矩。 李瑕不愿守规矩,却不知世间为何要有规矩……” 严云云打断道:“规矩是重要,但坏规矩该打碎,建立好规矩,不是吗?” “说的好!”贾似道抚掌道:“但破规矩容易,立规矩难。李瑕有这本事吗?” “比你有。” “呵。莫多闲聊了,局势已与你说得很清楚。” 贾似道很从容,很自信,举手投足透着股潇洒之态,劝道:“你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只有我能保你,只要你给我证据……” 严云云不答。 她知道贾似道说的没错,局势确实如此,这才是对李瑕真正的考验。 一念至此,她忽然明白,贾似道已开始动摇她。 她遂不再思考,只开口乱骂。 “你不必窝窝囊囊在这与我这贱女人啰唣,挟着腚眼躲了一晚上,来卖弄能耐了?好,你卖弄得好了,老娘赏你一媚眼‘哇,我们贾相屁滚尿流,逃过了妓子的追杀,身佩社稷安危,再造王室,是条忠心的好狗’。” 贾似道一把捏住严云云的嘴。 他还在笑。 “你不怕死?你想护李瑕?你心里有他,他年轻俊俏位高权重,你只怕仰慕他到死吧?但你看看你这脸,真丑啊,让人见了心里就瘆得慌。年纪也大,大了他十多岁吧?又老又丑的下贱女人,一心护着少年郎,好叫人痛心疾首……不,是好笑。可笑,值得吗?” 最后三个字,贾似道语气诚恳,深深看了严云云一眼。 之后,他俯下身,凑在她耳边,道:“他会输,到时我把他给你,往后他是你的,你一个人的。” 权谋是人心。 贾似道懂人心。 他懂程元凤、饶虎臣,以及满朝重臣。除了赵禥一党,有太多人在乎天子是为何驾崩。 只要有证据,能在第一时间说服程元凤,两相合力,便可破局。 严云云就是这个证据,贾似道笃定能说服她。 他缓缓松开手,目光愈发真诚。 “只有我,能把李瑕给你,连他都做不到,只有我能……” “啐!” 严云云哈哈大笑。 “你笑死我了……哈哈……贾相,你太好笑了!宰执天下、枢要重臣,只这般一点格局?哈哈哈哈,眼量连我一个贱妓都不如……小虫儿,小虫儿凑到麻雀耳边说,‘麻雀麻雀,你帮我把那粒屎推过来,我把那只凤凰给你’,哈哈,贾相,在你眼里小情小爱就能说服我?不,不是小情小爱,你当我与你一样烂了心肝了,你这病痨太深了……” 贾似道脸上的笑意凝固下来。 严云云还在大笑。 “贱妓,哈哈,贾相啊,你才是贱妓!怎么?你这妓院生意差了,辽金不光顾了,你不顾自己年老色衰,掰着那臭腚凑到蒙古人面前……” “嘭。” 贾似道抬起茶壶猛地砸在严云云头上。 血流了她一脸。 “骂我可以,别骂大宋社稷!” “啐……有本事杀了我,窝囊废。啰唣半晌,放不出个屁。来!我看你与我闲扯一晚上……” “休以为我不知你如何想的,想逼我杀你?趁着我还好说话,别等熬不住我的刑!” “你行?你不行……” “够了!说李瑕如何弑君的!” 贾似道一把扼着严云云的脖子,将她摔在地上。 案几被撞倒,杯盘掉了一地。 “嘶”的一声响,贾似道上前去撕开她的衣裙。 严云云满脸是血,却是哈哈大笑。 “哈哈,来,让老娘看看你那软绵绵的小虫,顶不进老娘的篱笆你就是鳖孙……哈哈,老娘在闲芳楼见了上千号人,就没见过你这般小软虫,就这?能服侍老娘吗……” “阿郎。”屋外有人喊道:“程元凤派了徐鹤行到了阿郎府上……” ~~ “恩相到底还在顾虑什么?眼下正该铲除权奸……” 宫门处,程元凤摆了摆手,打断了那名幕僚的话,道:“让徐鹤行来见我。” “恩相!不该啊,错失良机……” “够了!你眼界浅了,满脑子只有争权夺势,这朝堂争得还不够多吗?!等到逼反了贾似道、吕文德、范文虎,半壁江山陷乱你才甘心不成?!” 程元凤喝骂一声,又道:“扶忠王、除贾似道,此为私心,万不可被私心遮了眼。去,放徐鹤行过来……” 他说罢,叹息了一声。 有些事,公心与私心也难以衡量。 若贾似道死了,只剩下一个赵与訔担干系,扶忠王继位,尽快稳定局势,这也是公心。 可贾似道已回临安,且已与范文虎通过气,稍有处理不慎,便可能引发临安动荡。 这是程元凤与叶梦鼎立场之不同。 他首先要忠于官家、忠于社稷…… “恩相。” “见过贾似道了?” “是,他说,他与李瑕有隙,李瑕又精于刺杀之道,今夜遂出城避一避……” 程元凤讶然,倒没想到贾似道这般坦率。 徐鹤行又道:“贾似道还对弑君一事做了推演,认为是李瑕所为。” “可有证据?” “暂时还未有充足证据,但他说已拿到两个人证,正在审。” 程元凤眯了眯眼,问道:“他如何推演的?” “……” 从杀进宫一直到福宁殿之前,都不难推测。贾似道无非就是将那一支制造混乱的人手指认为李瑕。 但福宁殿内发生了什么,暂时还不知。 …… “神武中军队正雷泽,见过恩相。” “说当时的情形。” “是,当时我正在福宁殿外驻守。殿帅,哦,庞燮进去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出来……后来我们十余人最先冲进殿中护驾的,但我们到时,陛下已经崩了。” “这当中还有谁进过殿?” “只有……只有殿下一直在里面。对了,慈宪夫人派人来过两次,都是在殿外禀报过便出来,但因慈宪夫人晕过去了,陛下便说要传御辇,庞燮便出来了。” “从庞燮出来,到尔等入殿,多久?” “没多久,庞燮只走了数十步远……” 程元凤点了点头。 官家身上确实是锐器所伤,不是庞燮,便只能是忠王。 这正是他想查又不敢查,左右为难的原因…… 但若是贾似道推测的那般,李瑕事先藏于福宁殿呢? 可庞燮已检查过,分明没找到李瑕。 况且,陛下驾崩于传御辇之后,这么短的时间,李瑕是如何说服忠王嫁祸于庞燮的? 他沉吟片刻,问道:“陛下既然要传御辇,没离开福宁殿?” “庞燮走了数十步,御辇才到殿外,陛下并未起身,观星阁便炸了。” “那抬御辇的人呢?” “这……卑职当时……转头看观星阁……” 程元凤心思一动,又问道:“他们进去了?” “卑职等人实在没注意……” 下一刻,右领卫军将军焦致大步赶来。 “右相。” “查到了?” “查到了,我军中有人说,李瑕今夜曾与杨镇在教场饮酒……” ------题外话------ 今天没有加更,大家不用等了~~月初求月票,感激大家~~~ 正文 第603章 立规矩难 时近五更天,天光未亮。 赵昀驾崩至此时,过了不到两个时辰。 谢道清已身披丧服,跪在灵柩前大哭了许久,被搀扶起来,走上凤辇。 她将要往垂拱殿与诸重臣议事。 这不是正规的朝会,却比绝大部分朝会要重要得太多。 群臣的说法是,请她“宣读陛下遗诏”。 官家没有遗诏吗?或也是有的,近半年来,官家已感身体不适,曾多次与皇后交托身后之事。 夜风吹乱了谢道清的丧帽,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心中感到了莫名的轻松。 那个从不肯多瞧她一眼的丈夫已在心头被淡忘,死了就死了。即将在垂拱殿发生的一切,会决定谁将继承社稷大统。 这才是能决定她后半生的事。 …… 凤辇远去,还跪在慈元殿抹泪的阎容稍转头看了一眼,低头继续哭着,为悲恸的赵衿轻轻拍着背。 她知道谢道清要去做什么。 可惜,除了她阎容,今晚竟还未有人看明白,最关键的一环在何处…… ~~ 一道帘子已拉了起来。 谢道清在帘子后缓缓坐下,再次以手掩面,悲哭。 她座下这个位置,杨太后坐过、李皇后坐过、吴太后坐过。如今轮到她……谢太后。 殿外泛着些微薄的晨曦,能看到程元凤还在忙碌。 今夜是重臣们秘议,一切礼仪从简。 为难处,在于听诏的人选。 程元凤私下说过,三省五府六部九寺皆贾似道党羽,只能依制召来,唯问官职,不筛选派系。 而宫城禁卫,由范文虎、焦致、赵定应各领一千人分守。 当时谢道清还是问了一句。 “如此……贾相答应入宫了?” 程元凤遂叹息了声,道:“贾相亦不希望再生乱象,国事将在殿议时定下,请皇后宽心。” 这意思是,程元凤已尽力与贾似道周旋,在政事上做了妥协,以换取宫城兵力的平衡。 谁都不希望打起来,使临安城遭兵祸。那事情落到最后,终究是要靠谈的…… ~~ “殿下。” “殿下……” 天光已微明,赵禥由人扶着,缓缓走到了殿外。 叶梦鼎带他来得早,没讲究礼仪排场。 眼下还不是时候。 赵禥弯着背、缩着脑袋,神色很是害怕。 在旁人看来,忠王殿下还未从官家驾崩的哀恸中回过神来,孝心可鉴。 还未入殿,赵禥回头一看,神色又吓得发白,紧紧拉着叶梦鼎。 “先生,贾似道怎也来了?别让他来……” “殿下啊,臣别无他法。” 叶梦鼎低着头,说话时嘴唇都不动一下,用只有赵禥能听到的声音解释了两句。 “贾似道是宰执,权倾朝野,满朝臣子皆为他门下走狗,临安兵马皆归他调动。若不召他来,难保不生变故。” “可先生先前不是这么说的!” “殿下!”叶梦鼎声音很轻,语气却有些焦虑,“臣那是在请右相支持殿下继位……” 他也真是无奈了。 忠王太单纯了,朝堂上这些虚虚实实的话也不会听。 给程元凤许诺之时,当然要将贾似道说到最不堪,当然要说“只要你跟我联手,贾似道就完了!” 程元凤答应了吗? 沉默不语而已。 因为事到临头,最重要的还是实力。 一整夜,贾似道除了遭受了几句传谣,实力受损了吗? 而忠王有何实力? 太子名份尚且未正。 赵定应? 赵定应效忠的是官家,之所以敢入宫那是断定官家心系忠王,是来勤王抢功的,不是来造反的。 忠王能倚仗的,只有天子血脉,还有什么? 若没有那一声惊雷,比起贾似道,可以说毫无实力…… 这些道理,叶梦鼎说来说去,赵禥也听不懂。 “先生,我不要贾似道来,他要害我,把他赶出去。” “请殿下暂时忍耐,等正了名份……” “那那……那是谁?”赵禥忽然一惊,抬手指了一人,又惊得把手缩了回去,脸色大变。 叶梦鼎目光看去,亦是吃了一惊。 他赫然看到,贾似道身后跟着的是赵与訔。 这是他真未曾想到的。 本以为,那“周公出”的谣言一传开,贾似道为了自证清白,必然不敢再拥立别的宗室,只能拥立忠王。 但现在,贾似道堂而皇之地带着赵与訔,就不怕坐实了谣言吗? ~~ 贾似道看向前方的垂拱殿。 薄曦中,他能看到叶梦鼎、赵禥这师徒二人拉拉扯扯的样子。 他觉得有些好笑。 笑的是李瑕。 一道惊雷打碎棋盘,破了死局,然后呢?以为新帝继位便能信任他? 忠王是何样人,便不说了。 叶梦鼎是何样人? 天资聪慧,读书过目成诵,以太学上舍试入优等,两优释褐出身,了不起。 入任推官,摄文教事,迁太学录、校书郎、庄文府教授、著作佐郎、侍讲。等立了太子,马上便要升太子詹事。 李瑕布局,以惊雷起手,布衣一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到了最后收场时,落在一个教书先生身上? 不,因为李瑕与这教书先生报着侥幸,期望他贾似道死了。 若他贾似道死了,谣言也可当证据。 但没死,谣言不过是一阵风。 贾似道抬手,拍了拍赵与訔的背,脸上浮起笑意。 笑给叶梦鼎看的—— “你们说我想立宗室,好,如你所愿,来,用你们的谣言杀我。” ~~ 晨风吹来,叶梦鼎颤了一下,身子有些发僵。 他看到了贾似道的笑意…… 昨夜那惊雷之势已过,山陵已崩,仿佛天助。 但,贾似道还活着,还依旧是权相。 程元凤顾着安稳,不肯和贾似道起干戈,最多做到据理力争。 他叶梦鼎呢? 还能如何做? 还有什么? “叶公,贾相请你过去。”有官员上前,轻声说了一句。 赵禥一把拉住叶梦鼎。 “先生……” “殿下啊,臣得去。”叶梦鼎思虑良久,终是叹了一声,“得过去啊。” 赵禥好生失望。 他看着叶梦鼎的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先生没用,太没用了!” …… 赵禥在檐下看了良久。 只见贾似道掩袖哭着,随口说了几句,叶梦鼎便气得跺脚,之后程元凤也过去,三人低声计议了一会。 最后,叶梦鼎向贾似道拱了拱手,一副付托大事的样子。 赵禥愈发害怕。 终于,贾似道走上前,向他行了一礼。 “殿下节哀。” “贾……贾相……” “殿下放心,殿下想要什么,臣便给殿下,但请殿下切务必要信任臣。” 赵禥一愣,目光又转向远处的赵与訔,缩了缩脖子。 他再傻也明白,贾似道现在是在看谁更乖了。 “那……那我近日还能饮酒吗?” 贾似道没笑,脸上还有悲色,但眼中已有笑意,凑近了低声道:“国丧,旁人不可,但官家可以。” 赵禥似懂非懂,没说话,缩着头,努力摆出乖巧的眼神。 贾似道只说这了几句话。 足够了。 他转身,望向天边,心中自语了一句。 “看到了吧?你最大的错,便是将前程寄托在忠王、叶梦鼎身上。但你看,实力不足,一切都是虚的。” ~~ 程元凤最后一个步入殿中,命内侍都退下去,闭上殿门。 仅一夜之间,他仿佛衰老了很多。 叶梦鼎说什么联手拥立忠王、铲除奸党,听起来很动人……太虚了。 并非程元凤不想除贾似道。 他太想了。 但仅凭几句谣言除不掉贾似道啊! 叶梦鼎说来说去,从头到尾只有那一首歌谣。还有何证据? 而弑君之事还有太多破绽,这不查清楚,忠王唯一可倚仗的嗣子名份不过是空中楼阁。 那名份就在贾似道处,再算上实力……奸党尚未铲除,忠王就要先被铲除了。 为了稳固社稷,只有权衡商议为妥。 没办法。 ~~ 群臣入殿,贾似道当先哭。 “陛下啊……臣愧对陛下!” 谢道清也哭,问道:“贾相,你昨夜去了何处?” “我与李瑕有怨,他擅长刺杀,欲杀我,故而出城暂避。” 贾似道诧不遮掩,逢人便说,为今日议事的氛围定了基调。 “荒唐!”饶虎臣喝道:“贾相,当此时节,休得戏语!” “没开玩笑。”贾似道一本正经道,“李瑕擅长刺杀。” 之后,他站到一边擦泪,不再开口。 自有他的党羽出来说话。 “国本须定,然陛下如何驾崩须先彻查清楚。非我等疑忠王,彻查是为洗清忠王之嫌!” “若说逆贼只有庞燮,那酒库是何人所炸?文德殿是何为所毁?观星阁又是如何引爆?当夜必还有人谋逆!” “……” “御街上还有一起爆炸,有几位宗室不幸遇难,赵知府?” 赵与訔低着头,心中思量—— 在赵禥与宗室之间,贾似道只能拥立一个人。 比谁更听话,他的儿子太聪明,比不过赵禥。 今日的关键在于,贾似道只想把火引到李瑕身上、继续扶忠王。 但只要能将火烧到赵禥身上,大事可成。 这道理贾似道明白,但有自信控制住局面,所以给了一个机会…… 思及至此,赵与訔开口,道:“禀皇后,臣有罪,请容臣详禀当时情形。臣认为,有人在离间朝臣,搅动是非……” 谢道清默默无言,听了许久。 终于,一切线索都被归到了李瑕头上。 “臣以为,昨夜之事必谍探所为,临安最擅于此道者,李瑕是也,故而……” “荒唐!何等荒唐?!” 饶虎臣再次出列,喝道:“简直是一派胡言,毫无根据,胡乱指摘一方阃帅。皇后,臣认为赵知府疯了,宜驱出去!” 贾似道转过头,眯了眯眼。 今日要说服的不是皇后,反而是这些忠正耿直之士。 为何? 忠正之士,平日里让人嫌其迂腐。 千人嫌、万人嫌。但当一切规矩都坏了的时候,只有这些忠正之士才能代表民望。 当山陵已崩,兵权之外,最能维持秩序的就是民望。 每到这种时候,唯有这些平素以身正公道的人出来主持局势,才能让朝野上下真心信服。 这就是一个‘望’字,也是维护世情的‘道’。 …… “并非毫无根据!” 赵与訔大喝道:“昨夜李瑕就在宫中!先与杨镇饮酒,之后乔扮入宫,形迹可疑,罪证确凿!” 叶梦鼎闭上眼,心中泛起无奈。 一夜动荡,无数次,他都以为能与李瑕、程元凤联手除贾似道。 结果程元凤下不了决心,非要稳定局势。 现在,程元凤与贾似道合力一查,李瑕终是暴露了。 好在自己护住了忠王…… 赵与訔又道:“臣请皇后传问杨镇!” “传杨镇……” ~~ 与此同时,天光已大亮了许久。 观潮台附近,忽有人大喊了一声。 “李节帅回来了!” 不少人转头看去,只见钱塘江上,三艘大船逆流而上,大旗招摇。 一人披甲立于船头,威风凛凛。 此情此景,竟与两个月前极为相似。 …… “李节帅!” 闻讯而来的秀异社女子们才赶到利津桥,只见三艘大船已靠了岸,其中一艘船头上站着的不是李瑕又谁? 她们不由大喜,踮起脚挥舞起手中的香帕。 “李节帅又回来了!” “李节帅!看我,看我!” “……” 李瑕真就转头看向利津桥。 他甚至点了点头,抬手挥了挥。 之后,大船停泊,他领着将士们下船,径直向宫城而去。 三百蜀中将士队列整齐,甲胄鲜亮,一时也不知吸引了多少人注目。 秀异社的女子们跟到御街,不敢再跟,停下脚步叽叽喳喳不已。 “天,我的李节帅又回来了。” “昨日傍晚才见他乘船走了,怎又回来了?” “一定是因为昨夜落天雷,官家招李节帅回朝护驾。” “对,对,一定是了,昨夜动静大得吓人呢。” “但李节帅回来可就好了……” 偶有行人路过,听着她们谈论,摇头不已。 显然,官家驾崩的消息还未传到民间…… 正文 第604章 新规矩 垂拱殿。 杨镇没有任何添油加醋,老老实实地应着饶虎臣的问话。 他也知道出了大事。 但瞒不住,昨夜不仅是他一人见到了李瑕,数十人一起饮酒,实在没办法。 “之后呢?” “之后……臣便领着人往酒库去救火了,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果真如此?”饶虎臣问道。 杨镇连忙低头,道:“果真如此。” 饶虎臣身子一转,转向贾似道,问道:“贾相如何知晓此事?” “右相说的。”贾似道淡淡道。 程元凤无奈,点了点头。 饶虎臣又追问道:“但贾相为何能一开始就指证李瑕?” “我跟他有仇,就猜是他了。”贾似道竟是一副无赖嘴脸,道:“一查,果然是。饶参政认为呢?” “证据尚不足。”饶虎臣一板一眼道:“眼下只能确定,李瑕领着两百人入宫增防,场面太乱,与杨镇失散了。但说李瑕所为亦可,说杨镇所为亦可……” 杨镇脸色巨变,慌张向谢道清跪倒。 “皇后!臣没有!” “起来,饶公举例而已。” 这并不是朝会,而是秘议,众人只谈要紧事,很快已无人再管杨镇。 要追究,也等新皇继位。 饶臣头这才继续道:“贾相只有推测,若推测李瑕能做到,昨夜宫中禁卫将领皆有可以做到。” 贾似道看向叶梦鼎,仰了仰下巴。 意思很简单——“你来说李瑕之事。” 这是贾似道给叶梦鼎的交换。 荣王一案他将不再提了,不再构陷叶梦鼎。换叶梦鼎供出李瑕派人怂恿其入宫。 因为,官家本是最大的规矩。 现在官家崩了,场面太容易失控,必须有新的规矩。而饶虎臣最公道,就成了这新的规矩。 倒不是贾似道怕饶虎臣,相反,他很讨厌饶虎臣。 认为对方一天到晚就知道主持公道,不知变通,以直言祸国。 但这次,贾似道受了委屈。那个信任他的官家遇刺了,还有人传谣言、栽赃他。 大乱之际,受了委屈的人需要饶虎臣来主持公道,赢回声望。 饶虎臣较真,并不像官家那么好糊弄。 那行,那就讲事实、讲证据。 雁过留痕,闹了这么大的事,李瑕不可能不留下把柄。 …… 叶梦鼎还有些犹豫。 他知道贾似道早晚还是要对付自己。 但至少先把忠王扶上去,到时他便是帝师,有了名义再对付贾似道,何愁不胜? 至于眼下,帝位空悬,贾似道打过仗的宰执实力最强,随时有可能真去拥立宗室,幸好被程元凤劝住,还能好好谈。 那就只能卖了李瑕了。 “李瑕,确实曾派人联络……” 话到这里,殿外突然一阵喧嚣。 叶梦鼎隐隐听到了什么,当即变脸,转头喝道:“出了何事?!” 好一会,有内侍进殿。 “禀皇后,四川制置使李瑕在宫门外求见,一定要见陛下……” “陛下……陛下啊!”有官员大哭起来,“他竟还要见陛下……” “够了,别嚎了,定国本,嚎给谁看?” “李瑕不会是杀进宫来了吧?” 谢道清吓了一跳,连忙擦泪,问道:“诸公以为如何应对?” 程元凤更加疲惫,但还是先开了口,道:“臣以为,宜请李瑕一人入殿,将事实说清楚。” “不可啊,万一……” “够了。” “臣附议。”饶虎臣亦应道。 “贾相以为呢?” 贾似道瞥了程元凤一眼,心知没有证据之前,程元凤不可能完全信自己。 “也好,但须仔细搜身。” ~~ 饶虎臣眯着眼,仔细看着向殿中走来的李瑕。 他也曾怀疑过李瑕有叛逆之心,事后又有些自责。 人心是最难辨的,是被陷害的忠臣还是藏祸心的叛贼,谁说得清呢?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看了良久,李瑕的目光始终平静,步履从容。 …… “臣李瑕,见过陛……是皇后?” “是本宫。” “你这个逆贼,来人!还不拿下?!” “……” “住手!” 一阵呼喝之后,程元凤先再次稳住了局势。 “都住口!今日并非朝会,将你们那套收了!议事。” 贾似道赖得参与这些呼喝,无非是有些大臣平日习惯了,这种关头还没完没了。 饶虎臣则是喝骂群臣不已,最后道:“尔等恐他叛乱不成?他若真是逆贼,我第一个拦他便是!” 李瑕此时才开口问道:“不知诸位倒底是何意?” “李瑕,我便径直问了,昨夜你可曾入宫?” “嗯?我昨日傍晚便离了临安,此时方回,何曾入宫?” “还敢狡辩?!你昨夜与杨镇于教场饮酒,数十人亲眼见你!” 李瑕讶道:“我昨日傍晚从候潮门出城,临安百姓上千人亲眼见我。方才归来,亦有上千人亲眼见我。如何与定藩饮酒?” 杨镇一愣。 他张了张嘴,呆呆看着李瑕。 李瑕只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杨镇茫然了一下,低头自思虑起来。 众臣却已是面面相觑。 饶虎臣道:“杨镇,你……” 贾似道干脆利落道:“无非是查,请右相查便是。” 程元凤点点头,挥了挥手,自有官员出了殿去查。 李瑕于是看向贾似道。 这还是彼此有了杀心之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贾似道想了想,亲自问道:“你真是昨日傍晚离临安的?” “自是如此。” “当时你在船上?” “自是如此。” “今日你也在船上?” 李瑕道:“不仅是临安百姓,下游诸多百姓,对了,还有守城将士们都亲眼见到我。” “好!” 贾似道抚掌,冷冷道:“既然如此,我尚且信你。” “既然如此。”饶虎臣一指杨镇,问道:“那是你记错了不成?” “这……许是我酒后醉了,记错了……” “你一人记错,数十将士也记错?!” “这……” “不必再问他。”贾似道抬手止住,道:“那便是昨日李瑕上了船之后,折返回来,故布疑阵而已。” “不知贾相为何这般说。但此事可以查,查是否有小船来回。” “好,那你便是游回来的,进嘉会门吧?那里离上教场并不远,时间刚刚好……” “够了。”饶虎臣喝断一声,郑重道:“国之重事,绝非儿戏,贾相能否莫再一派胡言?待查清再说!” 他并非信了李瑕,而是认为李瑕要么是与杨镇喝酒、要么真走了。 至于贾似道说的什么游回来,在他看来根本就是胡言乱语。 程元凤始终不语,捻须沉思。 船只从钱塘江靠近临安城,守军必要核查,不会是乘小船来回。 而贾似道说的游回来并非做不到,但让人感到过于荒唐了。 此时想来,整个推演都显得荒唐。 李瑕是有可能做到,但每一步若只差一分事便不成,太勉强了……勉强到相当于没人能做到。 “此事待查清了再谈。”程元凤抬了抬手,沉声道:“李瑕,你既离了临安,为何又回来?” 李瑕道:“昨日走时,我先上了船,未注意到家中妾氏被季修仪召进宫了,今日回来接她……” “荒唐!” “真的,我爱妾唐安安,昨日确被召进宫中。” “你妾室不在,你昨日不曾发现?!” 李瑕道:“忙中出了差错,不是常有之事吗?” 诸人一愣。 程元凤摇了摇头,心里忽然明白为何贾似道的推演有种不切实之感。 太精巧了,不容出一分差错,因而匪夷所思。 贾似道转头看了一眼诸人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的所有推演都很合理,偏这些事难以做到,众人心中起了不信。 “天雷落,周公出?我贾似道不是傻子,不会放这种传谣,昨夜临安城必有人在暗中搅动。诸君自问能做到这种地步吗?临安城中,谁又能做到这种地步?” 众人又纷纷看向李瑕,眼神中再次泛起猜疑。 李瑕却是问道:“敢问,临安城出了何事?” 竟还真有人认认真真地给李瑕解释前因后果。 李瑕听到官家驾崩了,没有如旁人一旁哭喊,只是愣了一下……也就这般了。 但这亦是众人心中最真实的反应。 今日只是秘议,倒不至于因此降罪于他。 最后,李瑕认认真真回答了贾似道的问题。 “如此说来,临安城中,仅有贾相与我或能做到,对了,还有蒙古细作。” “……” 贾似道摇头冷笑。 他没输,但受够了李瑕的胡搅蛮缠。 做了事不认,将旁人当傻子一般耍。 今日大殿之上,仿佛是一群蠢材在扯皮。 此时已有官员进来,向程元凤确认了临安城内有许多人见过李瑕在船上出城、入城。 杨镇愣了愣,看了贾似道一眼,又看了李瑕一眼,喃喃了一句。 “那真是我记错了……军中将士也是听我胡说的。” 他考虑过了,一旦坐实是李瑕弑君,他也完了。 方才老实招供是因为没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 但现在,只看李瑕镇定自若的样子,终是抱起了侥幸。 “你方才为何又供认?有人逼你不成?”程元凤问道。 …… 这句话还是出来了。 但贾似道这次没有拦着。 但只是无声地笑了笑,因是在官家丧期,没有显露出来,只低着头独自笑了一下。 心中也有了决定。 没必要再求饶虎臣这样的迂臣的公道了,蠢材是不会理解那些推演的。 也没必要再与程元凤妥协了,这就是个既想稳妥,又想争权的墙头草。自己进一步他就退一步,反之亦然。 事到最后,终究得靠实力。 “够了!” 贾似道喝道:“今日是定国本,非为让尔等到大殿来闲扯妾室、饮酒之事,尔等忘了陛下了吗?!” 殿中群臣多是贾似道党羽,纷纷跨步而出,围住了李瑕与杨镇。 尤其是范文虎,还向李瑕仰了仰头,眼中满是狂傲。 他不像殿帅,与贾似道一样,有无赖气。 程元凤、叶梦鼎俱是一惊。 方才贾似道好说话,他们确实有些忘形了,还想着将这案子翻过来,重新将罪名往贾似道头上多扯一点。 怎么说呢……这一整夜,所有人也都是如此,观望着哪边手段更狠、便往哪边妥协一点。 做起事来如做菜撒盐一般不停斟酌。 又想稳妥、又想争权。 贾似道受够了这些,大步迈出,向谢道清行礼道:“皇后,臣以为无论如何说,李瑕有弑君之嫌、忠王有包庇之嫌,真相且不论,忠王已不宜继位,请择宗室贤良。” 他没去看李瑕。 李瑕就在殿中,跑不掉。 只等定下国本,他贾似道依旧有佐天子调动天下兵马之权,做什么都够了。 无非就是名声坏了。 还能比不立新君就调兵更坏不成? “不可!” 叶梦鼎闻言已大惊。 他迅速看了李瑕一眼,又看向贾似道,终于咬咬牙下了决心,不敢再反复摇摆。 “臣以为,李瑕有弑君之嫌,而忠王绝无包庇。必是李瑕勾结庞燮,而确为庞燮动手行凶……” ~~ 李瑕并不诧异。 风气便是如此,庙堂之上,从来没有固定的朋友、从来没有固定的敌人,每一刻都在变幻。 风吹过,草有起伏。 势亦有起伏,人心便随之而变。 今夜,他压着叶梦鼎狠些的时候,叶梦鼎便决心除贾似道,而贾似道一施力,形势便反过来。 如此而已。 这是在临安,李瑕没有贾似道有权柄。 他的一切的手段其实是为了弥补实力上的差距,尽了全力,才做到这里。 在朝堂上,似乎已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但李瑕并不慌张。 他看向程元凤。 程元凤还在闭目思量…… 当然想除掉贾似道,但目前为止,还未看到李瑕有撼动贾似道的实力,即枢要之重权; 当然想为陛下报仇,而目前为止,最有嫌疑的确实是李瑕,虽然今日在殿上还未说过在福宁殿那些推测,因为没证据,但嫌疑确实在。 想立忠王吗?这并非想不想的问题,顾虑在于忠王是否包庇了弑君者、顾虑在于易储将导致国本动摇,故而左右为难。 左右为难,无非是既想在心中给陛下一个交代,又想稳定社稷。 贾似道太懂他程元凤,把李瑕推出来当这个交代,现在开始以社稷稳定相逼了…… 思及至此,程元凤再次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禀皇后,臣以为,当立忠王,且将李瑕押下,待查清为宜。” 范文虎冷笑了一声,道:“从未听说过有弑君之嫌还要查清的!” “李瑕乃一方阃帅!”饶虎臣道:“官家还从未罢免李瑕蜀帅之职。仅凭尔等三言两语……” “宗召兄!休误国事,今日是定国本。”程元凤低喝一声。 正在此时。 董宋臣匆匆从后方入殿,向谢道清禀报了一句。 “禀皇后,慈宪夫人想要与诸公见一面……” 这其实不合适。 但今日并非正式朝会,官家生母想与群臣见一面,群臣也不且拒绝。 ~~ 全曼娘先是因赵与芮病故而悲伤,昨夜昏迷了一会,醒来后听说皇帝儿子没了,更是悲痛不已。 老年连丧二子,白发送黑发…… 她此时已走不了路。是由几个宫人搀扶进来的,到了殿上之后,换了她身后的全永坚上前搀扶。 群臣见此情形,不由纷纷嚎啕大哭。 “慈宪夫人……” “我等……对不住官家啊!” “老夫人节哀……” “……” 贾似道目光看去,见是全永坚也在,不由又自信了许多,抹着泪,深深行了一礼。 “老夫人……似道愧对老夫人!昨夜未能护住陛下……” 全曼娘走不动了,停下脚步,目光空洞,喃喃道:“似道,你过来。” 贾似道连忙起身,擦着泪水上前。 “老夫人……” 全曼娘拄着拐杖,抬起苍老的手,想去扶贾似道的肩。 然后, “啪!” 当着群臣与皇后的面,一记耳光拍在了贾似道的脸上。 大殿皆静,良久无声…… ------题外话------ 这是今天的两章,明天的更新时间会是在明天晚上~~ 正文 第605章 关键一环(为盟主“_书友A”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606章 权场(为盟主“传奇高达666”加更) 李瑕问的是贾似道。 他只问贾似道。 但首先吓呆了的人是全永坚。 全永坚是今日清晨才被全氏招进宫的。 他昨夜就没睡,毕竟临安城内那么大的动静,不太可能睡得着。 忙了整宿,倒是打听了不少消息,但进宫后才得知山陵已崩,他遂全然懵了。 而在见到全氏,才行过礼,他当即说了一句。 “侄孙儿敢断言,弑君者,必是李瑕无疑。” 这并非全永坚推测的,而是因为贾似道、全玖这两个人,每逢遇到与李瑕有关之事,开口便断言“李瑕做的”。 近朱者赤,他便也沾染了这习惯。 彼时风范,隐隐还显得神机妙算。 同一件事,几乎没人能在事前就预料到,仅有少许人能够事后反推回去,但有些人就是张口胡乱攀咬了……全氏不擅朝政,但活到这般年纪,见人见得却多,一眼便知全永坚的心思。 “有何证据?” “侄孙儿……”全永坚模仿着全玖的语气,道:“侄孙儿直觉如此。” “坚儿啊,你与李瑕有仇?”全氏遂如此问道,老眼仿佛透到他的心底里。 全永坚当时就吓坏了,被盘问了几句,敢供出来的事都供了出来。 全氏听到最后,喃喃叹息了一声。 “蠢材……被宗室利用了啊。” 全永坚没听懂,直到现在,亲眼看着李瑕就在这大殿之上,一下、一下地砸死范文虎,他才渐渐悟了过来。 自己姑祖母,站到李瑕那边去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但反正,李瑕弑君,姑祖母不相信,还死保着李瑕。 最后让这小子胆子大破天了,明敢在这大殿之上残杀堂堂殿帅…… 这些想法其实很模糊,全永坚已完全不能思考。 脑子里只有全玖说过的那句“兄长信不信?他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等他回过神来,才听到李瑕向贾似道问了一句。 “敢不敢掀桌子?” 贾似道没有回答,沉默了太久太久。 李瑕嘴角的血又流下来,遂抬手擦了擦,结果手上的血又沾了满脸。 这个动作之间,他目光一转,正好与全永坚对视了一眼。 …… “咚”的一声响。 膝上剧痛传来。 全永坚这才意识到自己双膝一软,竟然已跪倒在地上。 他不由吓得大哭。 “别……” 哭了几声之后,才想到这实在是太丢脸了,他才哭嚎起来。 “别……陛下!陛下啊……我的陛下……你怎舍得弃社稷于不顾……” 杨镇站在角落,愣愣看着全永坚,忽然泛起一个想法。 想离开临安。 这歌舞升平忽然让人有些腻了,待得没意思了。 不想活成眼前这人这般模样,但其实已经活成这样子了…… ~~ 良久,悄悄溜出去的董宋臣轻手轻脚回到殿上,清了清嗓。 “皇后娘娘懿旨……范文虎当廷袭击蜀帅,死有余辜……” 殿上更静,有人想去唤侍卫来收拾范文虎的尸体。 “贾似道,怎么说?”李瑕又问道。 想出殿的官员停下脚步。 怕被当成是要去召侍卫,然后被活活打死。 李瑕目光已落回贾似道脸上。 像是要等来一个答案。 ——贾似道,你到底掀还是不掀? 他这点便让人讨厌,遇事咄咄逼人,不肯稍作退让。 贾似道想闭眼、想移开眼,却不愿落了下风。 他知道这局棋自己输了。 输在太自信。 若在李瑕未回到临安之前,便决心拥立宗室,局势已定。 太自信,以为微妙地控制着李瑕与忠王之间的把柄,便能震慑住程元凤、叶梦鼎等人。 “你不如他有胆魄……”吴潜的话又在耳边回荡。 贾似道咬咬牙,似乎想掀桌子。 但,范文虎一死,气势已丢了,名份也丢了…… ~~ 程元凤深深看了李瑕一眼,又转向贾似道,思绪飘得很远。 这就是为何大宋必须限制武将,一个个都太嚣张跋扈了! 若非近些年战祸横行,断不至教这些人恃功而骄…… 这想得远了,思绪从三百年的大宋国体转回来,程元凤又看向贾似道,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恳切。 他希望贾似道低下头,向赵禥行一礼,承认新帝继位,一切到此为止。 范文虎? 顾不得范文虎了。 当李瑕这“掀不掀”三个字出口,那凌厉的目光落在贾似道身上,便是将事态推到了最可怕的地步。 一边是蜀帅,得天子的生母、嗣子庇护,挟正统大义之名,三百精锐边军就堵在宫门外; 一边是宰执,执天下兵马,有鄂州之战功傍身,手握荆湖重兵,口口声声要诛弑君叛逆; 李瑕已不是那个不受官家信任的闲臣、贾似道已不是那个有官家镇着的佞臣。 掀不掀? 掀了,这大宋只怕国势将亡! 开国以来,这还是头一遭有这般兵祸。 三百年制衡之策,本万万不该酿出这等事端…… 忧虑了整整一夜,程元凤一切所做所为,想的就是避免眼下这情形,偏偏真就如此了。 他想开口,劝一劝贾似道,语气重了怕激怒贾似道,语气轻了又怕激怒李瑕。 太久太久的沉默。 范文虎的血还在流,汇入地毯,晕成一大片殷红。 最后,是叶梦鼎出来解围。 “殿下,快……快去请贾相辅佐你……辅佐殿下……” 话到一半,叶梦鼎这才惊觉这可能触怒李瑕,再次闭了嘴。 赵禥缩着脑袋,看了李瑕一眼。 李瑕还在看贾似道,并不表态,仿佛要让贾似道永远下不了台。 有贾党官员悄悄过去,轻轻碰了碰赵禥。 赵禥两边都不想得罪,终于开口道:“贾相……贾相不想让我登基吗?” 贾似道移开眼神,深深看向赵禥,缓缓抬手。 他努力显得从容,但始终有些尴尬。 “臣自是愿奉殿下继承大统……” 众人于是看向李瑕。 李瑕似笑了一下。 开口,提了第一个要求。 “贾似道,你说我昨夜想刺杀你,你逃到城外,但你家里人我一个没动。你不把我的人还回来吗?” 换在平时,这等痛踩落水狗之际,必有人出面奚落几句,官场规矩祸不及家小之类。此时犹无人敢火上浇油。 贾似道拿的不是李瑕家小,只是下属,闻言眼中便闪过愠色。 他又受了冤枉。 自昨夜起,他一直在被冤枉,被冤枉想当周公,被慈宪夫人嫌恶,至此时,还在含冤受屈。 皆因避出城,错过了先手,一步慢,步步慢…… “你我私下谈,可好?”贾似道闭上眼缓缓道,意思是人会给,但留点面子。 “好。”李瑕道:“我的爱妾呢?” 贾似道懒得应,这事不归他管,他只负责教训出尔反尔的唐安安…… 但在李瑕一句话问出的一瞬间,“嗒”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是董宋臣手里的拂尘。 李瑕于是转过头,看向了他。 董宋臣一惊,目光先是扫过范文虎的尸体,俯身去捡地上的拂尘。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摔在地上,向李瑕磕了个头。 之后,又磕了一下。 “这……这这这……这就将唐大家带出宫……” “到丽正门外,我带了马车来。马车就在蜀中将士的阵列后面。” “是,是……” 李瑕眯了眯眼,思绪却飘得有些远。 回想起来,最初为何要立志造反? 不就是太清楚知道自己这一身脾气,受不了给人当狗。 这才是初心…… ~~ 赵禥自从与贾似道说了一句话之后,一直在看李瑕。 此时一见李瑕这神情,赵禥竟敏锐地察觉到李瑕生气了,心里当即便害怕起来。 “那……那……我我能不能给李节帅封官啊?封……封个最大的将军……” 董宋臣才想起身,闻言,身子再次伏低下去。 直到李瑕开口道:“殿下,此事不妥……” 董宋臣心中骇然,暗想这忠王比官家差得太远,却丝毫不敢再耽误,匆匆向殿外跑去…… ~~ 冷泉阁。 季惜惜还坐在那看着被绑在榻上的唐安安。 她暂时还没资格去哭祭。 昨夜宫中出了大乱子,却未影响到她这个小小的楼阁。 在那道惊雷之前,季惜惜一直在开劝唐安安。 “安安啊,你知道刘皇后吗?与真宗皇帝偷情十五年,丈夫也是高官厚?,世间不就是这般吗?你看我如今这吃穿用度……” 唐安安一直被堵着嘴,只以眼神苦苦哀求季惜惜。 季惜惜始终不理,嘴上虽是劝着,语气却是已将她的后半生都安排了。 “你我姐妹一场,往后于这宫中一起侍候官家,岂不美满?官家其实是喜欢才艺的……” 就在当时,凤凰山上一声惊雷爆开。 季惜惜被吓傻了。 唐安安在这之后却是一直都愣愣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听到宫中有哭声传来。 之后,一句“山陵已崩”隐隐入耳,唐安安眼中便落下两行清泪来。 季惜惜不知她在哭什么。 哪怕官家驾崩了,该哭的也是她季惜惜,而不是唐安安啊…… 曾在风帘楼一起长大的两人便这般相对着待了整整一夜。 季惜惜已全然不知所措了,想不出往后该如何活。 终于,熬到午间,董宋臣匆匆过来了。 “大官!”季惜惜连忙起身,“官家他……” 董宋臣只在屋中看了一眼,忽然一巴掌便抽在季惜惜脸上。 “啪!” “你怎么敢如此对唐大家?!还不快给唐大家松绑……” 季惜惜半边脸通红,呆愣着只站在那,眼睁睁看着董宋臣殷勤地向唐安安赔着罪。 因见唐安安魂不守舍的模样,董宋臣偶尔还回瞥一眼,似在思考方才那一巴掌唐安安是否看到了。 没看到的话,还得再打一巴掌。 “唐大家,误会了,误会了……还请对李节帅美言几句,此事真与咱无关……真是这女人说想见见好姐妹,宫中才有人去请……” 唐安安被拥到门口,脚步停了停。 她想了想,并未再转头看季惜惜,径直离开。 “快!快!步辇抬过来……唐大家慢点,你是不知道啊,李节帅今日一直忙着保全社稷正统……” “李节帅他……” “李节帅……” 季惜惜追到门外,却只听到漫天的细声叫嚷都是那个名字。 而随着这尖细而谄媚的声音远去,冷泉阁仿佛成了无人问津的死地…… ~~ 垂拱殿,气氛依然沉默着。 范文虎的尸体还未被人收走。 “李节帅。”董宋臣一进殿就感到压抑,生怕祸乱还不停,赔笑道:“已将唐大家护送到丽正门,毫发无损……毫发无损……” 李瑕看着董宋臣的样子,忽觉一切都太荒唐。 临安让人有些待腻了。 怪不得,韩侂胄一句话便能让宗室在地上学狗叫。 权势。 贾似道没骗人,当权相确实很好。 “今日方明白贾相的志向。”李瑕道,把该要的人都要回来了,他才不再对贾似道直呼其名,却又问道:“贾相志存高远。” 旁人听不懂,贾似道却懂。 他撇过头,不咸不淡道:“请李节帅以国事为重,速回川蜀应战。” “好,但去岁川蜀军费六千余万贯……” “去岁是四千万贯。”贾似道习惯性便道,“且今岁无战事……” “有战事。” “问右相支领。”贾似道语气还很硬,但补了一句,“该问右相支领。” 他心里大舒了一口气……李瑕肯提这样的政务,至少让人面子稍能下来。 他掀不了桌子,也不想掀桌子,一局棋输了便输了,自己不像李瑕输不起。 终究,是忠于大宋社稷。 …… 李瑕已转向程元凤。 程元凤闭上眼,极为无奈,袖中的手指已在轻轻捻着计算着钱粮。 国丧、新帝登基的大礼皆已没钱了…… 一整晚的祸乱,到头来犯难的,始终只有他这个想做实事的,无怪乎风气日坏…… 然后,再次想了想李瑕是否有弑君之嫌。 李瑕都不在场,贾似道没证据,像胡搅蛮缠,慈宪夫人反而称有证据证明李瑕清白…… 最终,程元凤点了点头。 …… 李瑕这才再次扫视了殿中一眼,思考着是否还有遗漏之事。 叶梦鼎、赵与訔,皆非庸人,可称绝世聪敏之人,但就是算的太多,算定了李瑕实力不足,一旦有选择,便立即出卖他。 但,他们没把李瑕放手一搏的决心算进去。 叶梦鼎,往后不知能不能压得住局面,大概是不能的。 赵与訔,大概要成为全氏眼里一切事端的幕后主使了。 不重要了,从一开始,李瑕就不曾将后手寄托在他们身上…… ~~ 怀匡扶之志,弑杀君王,然后,指望由一群文臣出面来保住自己这叛逆之臣的前程志向? 岂不可笑? 那还弑什么君?造什么反? 思来想去,唯有率精兵堂堂正正回宫城,挟正统之名当廷杀人,以儆效尤。 非如此,如何破三百年专防乱臣贼子之体制? 惊雷起手,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安敢寄事于权场专营之辈? ------题外话------ 感谢“传奇高达666”的盟主打赏,今天两位盟主的打赏真的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很感动~~我平时码字没有这么快,今天这段剧情是在第一次写到中策时就想好的,再加上昨夜心绪不宁,这才从昨天到现在一次性码完,所以,明天的更新时间肯定会非常晚,大家不要等~~最后,求月票、求订阅,感谢~~ 正文 第607章 喂狼 复盘李瑕的整个中策,主脉络其实很简单。 搅动各方势力入场、制造混乱、杀皇帝、说服慈宪夫人支持、制造不在场证据、带兵回来、震慑朝臣。 过程中,他去选德殿拿了闻云孙那封奏折,也就是手下人正站在选德殿顶上抛掷霹雳炮炸文德殿的时候。 当时,闻云孙的奏折正摊开放在桌上,旁边还有另一封写到一半的奏折,应该是董宋臣在写的,言李瑕与李璮有所勾结。 董宋臣这宦官让李瑕刮目相看,他是仿写的高手,字写得极好。 是真的好,闻云孙的字可谓是一绝,董宋臣却能模仿,虽失之于匠气,反正李瑕看着差不多。 文采也好,就那一句内容,依着状元郎的词藻洋洋洒洒写了半页奏折…… 李瑕当即便决定,必杀董宋臣。 原因很简单,他叫阎容与全氏说的是赵昀不信闻云孙的奏折,董宋臣能揭破此事。 当然,阎容与全氏是暗室秘语,董宋臣暂时不可能猜到全氏为何如此信任李瑕,坏不了事。 须等阎容空出手来了,找个由头处置了。 总之,主脉络很简单,这样不停冒出的小枝节却非常多。 再加上文官们的态度不停摇摆……必然是摇摆的,因为这些人注定不可能与李瑕一条心。 这使得整个计划纷繁复杂,实施起来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李瑕不得不将大半的事务交给手下人,包括贾似道也交给严云云对付。 原计划最理想的结果其实是贾似道死,李瑕带兵归临安后亲自说服全氏,诛杀赵与訔,这样更稳妥。 当然,他知道严云云不可能是贾似道的对手,但没有选择了,他甚至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比如真与贾似道在临安打一仗,或者启用下策。 好在,所有人做得都超乎了李瑕的预料。 严云云拖了贾似道足够久,其布局使贾似道忙于应付,没工夫顾到全氏。 这很重要。 赵昀一死,事态就已达到混乱;全氏一表态,李瑕就得到了他想要的名义。 最关键的是实力,李瑕有。 他所欠缺的一直就是威望、资历、名义,以及朝廷的信任。这些东西一旦补足,他就有与贾似道一较高下的资格。 比如,没有名义,张珏听枢密院的。而有了名义,张珏必支持李瑕。 至此,贾似道已不可能翻盘,除非掀桌子,打。 李瑕不怕打。 为何这次的敌人是贾似道? 并非指贾似道这一个人,贾似道只是恰居其位而已,他手握了中枢绝大部分的权力。 换言之,现在的贾似道就是大宋中枢。 两人为何要为敌? 因为李瑕所做所为,一直是在从中枢偷权力。 李瑕行事作风,已有藩镇之势。 作为大宋中枢的贾似道最早察觉,他感受到权力一直在被偷走,李瑕杀荣王、养寇自重、讨要钱粮、回镇川蜀……本质上就是在一点点蚕食贾似道的权力。 这个藩镇不愿成为中枢的一条狗,不肯叼喂给它的食物,在啃中枢的肉。 什么个人恩怨都是表态,本质上是……贾似道腿上已被李瑕嘶咬下了好几块肉了。 故而必杀李瑕。 贾似道是大宋这院子的管家,挥舞着棍棒,驱赶着程元凤、叶梦鼎与所有人,要让他们去打狗,狗一直在偷他的粮食。 但狗咬死了信重管家的主人,其他下人始终想着争当管家。这时贾似道定眼一看,养的这条小奶狗原来不是狗,是一条狼。 但老主人、小主人反而视它为看门犬,要管家再割下一块肉喂它。 只有管家看得最清楚,委屈,冤枉,欲哭无泪。 “这是条狼啊!睁开你们瞎了的眼看看,这是一条要吞掉大宋社稷的天狼!” 没有人信他。 狼已经步进庭院,昂首四顾。 管家只有两个选择,与狼拼死一搏,或者割肉喂饱它这一次,让它走…… ~~ 剧痛。 贾似道只能割肉喂狼。 殿议之后,李瑕的三百精兵下驻至都亭驿,就在御街不远,在宫城与枢密院之间。 这还是全氏让皇后安排的。 何意? 帝位空悬,确实没人能罢免贾似道的宰执之位。 而放眼临安,只有李瑕真敢与贾似道操刀子干,所以他守在这里,贾似道敢不敢到枢密院? 不敢,那程元凤、饶虎臣、叶梦鼎、杨栋这些枢要大臣将拼命蚕食权力,直到新帝登基。 时间不会很长,很快李瑕就要回蜀。 但到时,等你贾似道再回过头来,手中还剩几斤几两。 对于这些文臣而言,有些是怕贾似道、有些是争不过、有些是不愿争、有些是顾全大局,总之他们不是贾似道的对手。 现在,李瑕摁住贾似道,哪怕只能摁上一会儿,他们自会上去分贾似道的权。 权,就是争,就是抢。 ~~ “贾似道输就输在太狂傲无礼了,既想拥立殿下,又想排挤殿下身边的臣子,动不动就拿拥立宗室来威胁,可恨!” “是啊,好在慈宪夫人不吃他这一套。” “慈宪夫人能受他威胁吗?你要拥立宗室是吗?好,自视你为叛逆,调蜀帅平叛!” 因是国丧期间,忠王府诸臣不敢大笑,抹着泪,赞叹不已。 “老夫人不愧是老夫人,一眼洞察贾似道之奸邪……” 叶梦鼎叹息一声,拍了拍膝盖,很是感慨。 他一整夜下来,既受李瑕怂恿,又恐贾似道真翻脸,左右为难,无可奈何。 “不曾想啊,慈宪夫人如此有魄力……” ~~ “老妇无知,妄干国事!” 贾似道一脚将厅上一条矮凳踹飞,冲天怒气终于爆发出来。 “她怎就能蠢到这种地步?!杀子之仇,杀二子之仇!我苦心孤诣,为她找出仇寇,她为何就不能信我?!” “阿郎……” “我给出的是最好的办法!杀李瑕为她报仇、为大宋除害,点到为止,不牵扯忠王,陛下明白的……陛下都不须我多嘴一句,我只须随便找个不怕死的文官轻轻一点,陛下心里就一清二楚,何等聪慧?” “是,是……” “那这蠢妇是什么脑子?!她打我?蠢透了!蠢透了!” “我做得哪件事不合她的利?她想拥孙子继位,可以!我一直就是要拥立她的血脉子脉,连这都看不明白?” “我说要拥立宗室,那是为了震住程无凤、叶梦鼎这些首鼠两端之辈!我为何拉拢赵与訔?为了点明弑君案的真相!何等忠心耿耿?何等苦心孤诣?!” “她连这都看不出来,她脑子里到底糊着什么泥?!打我?不是我身佩安危守鄂州,大宋早亡了!陛下如何待我的?她如何待我?!” “臭老孺也敢干涉朝政?!祸国!祸国!” “嘭!” 一张太师椅被举起来,猛地砸碎在地上。 “阿郎啊!别骂了,被人听到……不值如此动怒,不过就是放两个老儒入枢……” “我是气我输了吗?!”贾似道吼道:“我是气全氏太蠢了!蠢!蠢!蠢!” “忠王本就是要继位的,我们在争的是什么?不过是争忠王继位后的一点权势!臣子们的权势由臣子们争……关她屁事?!关她屁事?!要跑出来跳脚?” 贾似道犹觉不解气,还用力拍了拍胸脯,大哭不已。 “陛下啊!你在天之灵睁眼看看你的母亲!你看看你的母亲……臣要为你报仇啊,你母亲……陛下!” 他想到赵昀若在天有灵,看到了今日殿上一幕会有多急,更是涕泪俱下。 这次是真伤心了。 不是伤心输了。 他贾似道一生自负,千难万险一向镇定。 这次,是真真被全氏伤透了心……他没选择贴上来的宗室,顾着与赵昀的君臣恩义,报仇、立赵禥,一片冰心,到头来只有冤枉、委屈。 权柄丢了还可以抢回来,心伤了才真叫贾似道难过。 “真他娘的蠢……” ~~ 饶虎臣操持着国丧,回想起今日种种,不由摇了摇头长叹。 虽说能抢贾似道的权,他也是得了大好处。 但本来只要商讨就能解决的事,硬是因慈宪夫人插手,将李瑕抬到能与贾似道举兵相较的位置,差点就起了干戈,使社稷一朝分崩离析。 也就是她运气好,贾似道最后低头了,否则史笔如刀不提,饶虎臣就要第一个站出来把国祸怪在全氏头上。 这不是在谈李瑕、贾似道谁对谁错,谁忠谁奸。而是抛开立场,只谈不该拿社稷冒险。 饶虎臣心中公允评述……慈宪夫人不懂国事,非常非常不懂国事。 ~~ 此时,全曼娘正端坐在宫闱中,看向全玖。 “玖儿啊,你往后要当皇后,这母仪天下须学的多,莫慌,老身会亲自教导你。” 全曼娘语速很慢,眼中还泛着悲恸之色,又显得睿智而深沉。 正是她,今日几句话拥立了孙子赵禥,一举稳固了朝纲,使大宋未再出一个行废立之事的权相。 周围的宫娥内侍们人人敬仰,如众星捧月一般捧着她。 全玖也是端端庄庄地行了礼,一边为国丧抹泪,应道:“孙侄女多谢姑祖母厚爱……” 谢道清坐在一旁,低下头。 她觉得,全氏有些过了,真当自己是太皇太后了? 等新帝继位了,这位先帝之生母再这般下去,朝臣们可就真要烦她了。 虽这般想,谢道清再转头一看全玖,不由又有些嫉妒…… 再远处,阎容跪在嫔妃之中,低着头,却是偷偷一瞥,将这一幕落在眼里。 她心里不由暗讽,看起来高深莫测、人老成精的样子,还不是被耍得团团转?傻妇。 忽然有些明白李瑕为何说当不了权相,一定要回川蜀。 就这些妇人、傻子当靠山,靠得了一时,靠得了一世吗? 如今看这皇后、太后的还在为这点小荣宠嫉来妒去,是也有些没意思。 她阎容只需倚在榻上,便要叫天下最有能耐的男人来让她享受安稳荣华。 想着想着,脑海中那场面又有些异样起来,再次对李瑕起了色心…… 正文 第608章 接回 贾府。 贾似道骂了良久才平息下来。 寥莹中这才问道:“阿郎,眼下……” “眼下没奈何了,这不是陛下在时,一朝天子一朝臣。”贾似道喃喃道:“多做多错,放李瑕回蜀,待抢回圣眷,收拾了朝堂上这些蠢夫再谈吧……还有那老蠢妇,早晚将她赶出去。” 廖莹中深感可惜,叹道:“也许再晚上半日,李瑕手下便招供了,那今日未必……” “不会招的。” 贾似道往地上一躺,喃喃道:“今日,李瑕提的第一个条件,便是要我放回他的人。第一个条件……他的人能跟着他做这种事,不会招的,给他吧。” “是。” “外面在闹什么?” 廖莹中推门出去,过了一会回来,道了一句。 “你说什么?”贾似道讶道。 “那女人不肯走。”廖莹中道:“她说请神容易送神难,需阿郎过去求她。” 贾似道起身,笑了笑。 他确有些想再去见见严云云,想必聊一聊也有意思。 但走了几步,他却又停下脚步。 她还能说哪些厉害的话,他是猜不到的,但无非是奚落他,说不定还会挨上一巴掌…… 贾似道知道李瑕在临安不仅三百人,这时候没必要较这个真。 “去,把她给我叉出去!” …… “贾似道!你那小软虫没钻过老娘的篱笆,老娘就不走……” 远远有叫嚷声响起。 贾似道走过庭院,一路上的小厮仆婢不敢看他,纷纷低下头。 他走过之后,却又感受到身后偷瞥来的目光。 走上阁楼,他举目看去,远处一群正连拉带拽将那女人往外赶去。 贾似道看了好一会,抬了抬手,招过龟鹤蒲。 “去,问问李瑕能否将……算了,去买些贵重礼物,就说给严掌柜赔罪送行。” ~~ 刘金锁披着甲,持着长枪,正昂然立在贾府门外。 临安之行,他没做什么。 但李大帅说过,他非常关键,比如今日若是贾似道翻脸、或全氏不肯相助需要抢下赵禥、甚至是行下策……都需要他领兵冲锋。 总之是用不上刘金锁了。 哦,还有一桩,贾似道若是不肯放人,刘金锁便要杀进贾府。 此时李昭成就站在他身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乱转。 “大郎君啊,别转了,我都听到是严掌柜在喊了,她自己不出来。” 长枪在地上一点,刘金锁啐了一口,又道:“就老子一直在白等……” 李昭成无心理会,只眼巴巴看着贾府大门。 终于,严云云被人用力一推,踉踉跄跄被赶出来。她换了一身颇华贵漂亮的裙子,只是额头上还贴着药膏。 “有本事再拿老娘啊……” “云云!你没事吧?” 严云云才转头,语气便淡了下来,道:“多谢李郎君关心,有事,被贾似道污辱了,死心吧。” 李昭成一愣。 严云云再一看,见街边停着几辆马车,径直过去。 李瑕正在与担架上的陆小酉说话,一旁还有人在给陆小酉治伤。 见严云云过来,李瑕摇头道:“你何苦骗他?” “阿郎久等了,早知是阿郎亲自来了,我便不闹了。脸怎么了?” “没事,跟范文虎打了一仗,我又赢了。” “恭喜阿郎与吕文德亲上加亲了,阿郎怎知我与李郎君说了什么?” “你看他那样子。”李瑕用下巴指了指李昭成。 严云云问道:“那又怎知我是骗他的?” “从你被捉至贾似道进宫不过半个多时辰,他岂有空动你。” “那阿郎猜错了。”严云云整理了一下裙摆,“衣服都撕烂了。” 她还向担架上的陆小酉笑了一下。 陆小酉脸一红,偏过头去,不敢说话。 “你别招小酉。”李瑕道。 “打个招呼而已。” 严云云其实不认得陆小酉,这不归她直接调派,不过是知道这次来临安的八百人往后必然要被李瑕重用,打过招呼便与李瑕随意闲聊,道:“贾似道不过是吓唬我,扯衣裳之后,大概觉得清白女子才怕破身,这招术对我这种人没用。” “说了,别再妄自菲薄。” “好,并非是想妄自菲薄。”严云云得意笑了笑,“是想说贾似道真对我起意了,我还行吧?这次勾了个宰执。” “真没事?” “真没事,他裤子都没脱便得了范文虎的消息。但没骗阿郎,他真看上我了。” 陆小酉脸更红,李瑕只好让人抬他到马车上治伤,随口还考校了严云云几句。 “嘴上占便宜没用。你觉得贾似道这次为何输了?” “一输在胆魄,不敢坏规矩先手杀阿郎;二输在轻敌,以为随手撩拨两下就能借皇帝的刀杀阿郎;三输在傲慢,既想逼程元凤、叶梦鼎、赵与訔对付阿郎,又想敲他们的权,自以为控得住火候。他这人,凡事都想掌控,太傲。” “你也傲慢。”李瑕道:“你沾了贾似道一样的习气,凡事反推出来之后就沾沾自喜。反推是叫你学教训,但这事太彰能耐,会叫人得意忘形。” 严云云一凛,收了笑容,老老实实应道:“知道错了。” “说你为何会被捉?” “我疏忽大意,没能留意到被盯上了……” “还是同一个错,你嘴上自谦太多、心里反而太傲慢,一得到贾似道的消息就全力出手,从你听到消息,觉得‘贾似道被爆炸惊慌了、露破绽了’的那一刻你就输了。当时为何不想想,凭什么你能比他先得到对手消息?你在临安有几个人,他有几个人?” “我错了。”严云云头埋得更低,道:“我当时看到胡真,还在想我比她能耐……心里有些傲了。知道错了,会改。” 李瑕已走到自己的马车前,道:“走吧,准备一下回川蜀,这次是真没人能拦我们了。” “是。”严云云认真应了一句。 “训完了,改就是了。” 严云云遂又笑起来,先送李瑕上马车,嘴里还不依不饶道:“这次真走了,舍不得我的小蛐蛐。” 李瑕听了倒是不以为意,亲手带了这么些年的人,贾似道会对她好奇也正常。 严云云与别的幕僚不同在于她起点低,李瑕很少会骂韩祈安这些做事周到的,却偶尔会训她,这使得她做事风格比起别人更像李瑕些。 而她如今能走到这一步,比别的幕僚更难些。 旁的不提,至少李瑕守住了他的原则,严云云也守住了她的原则,将个人的欲念与公事分割开来。 在这年头,这点说来简单,又殊为不易。 …… 马车上,唐安安给李瑕敷着脸上的肿,目光不由透过车帘向外看去,有些好奇方才那说话的女子。 “女子也能做这些事么?” “一个手下,都是最老的一批了。肯学,够狠,豁得出去,有孝心……你莫小看了她有孝心这点,韩老就是看她常常到父母坟前扫墓,这才收她当义女。” “那我也能为郎君做吗?” “没甚不行的,不过我有个原则,不碰下属。” 唐安安遂收回目光,不再多管严云云。 她想了想,斟酌着,缓缓道:“我在宫里只见了季惜惜,我其实是打算好了,如果……” 话到这里,却又停下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你没事。” 唐安安这才安心下来,她这人,总是极在意要让李瑕知道她是清白的。 李瑕道:“你有话想说的时候,可以直说,不用顾着委婉。” 唐安安于是又看着李瑕。 她属实漂亮,一双美目始终像有话说。 但她想说的东西却又不好说,想寻死才被季惜惜绑起来,为了什么呢? 她再一想,李瑕其实是知道的…… “嗯?” “在风帘楼学了一辈子说好听话,你……我……在你前面,反而不知如何说话了。” “还是小姑娘,不至于就一辈子了。”李瑕笑笑,因与她相处本就尴尬,加上她有些文艺腔。 下一刻,唐安安却是将头轻轻倚在他肩上。 “昨夜,我知你不仅是为了我……但我总觉得……” 话到这里,回想起李瑕将她从宫中接出之事,哪怕她明知他不只是为她,犹觉惊心魂魄的深情砸到了心间。 还未恍过神来,她其实还在慌。 最后,唐安安微微笑了一下,有些羞涩,自嘲道:“我还是没学会怎么和你说话。” “没事,学会了再说也行。”李瑕话到一半,自觉也沾了些文艺腔,又道:“但经昨夜一事,我大概没办法再让你离开我身边了,抱歉。” “郎君不要抱歉,我……”唐安安声音更低,流露出的是她真实的羞涩,最后喃喃了一句,“我觉得欢喜……” ------题外话------ 今天有盟主加更,会晚点~~ 正文 第609章 收尾(为盟主“寸青丝年华”加更) 已没人能再拦李瑕回蜀,他在临安剩下的也就是短短几日内的收尾事宜。 先帝出殡、新皇登基之类。李瑕只需要待着,保证国势平稳过渡,这是他收获名义之后该给的付出。 虽只带“三百”兵士,但“贾似道不敢惹李瑕”却已成为朝臣们的共识。 朝臣们也在防备李瑕争权。 为何? 还是那句话,整场纷争本质是藩镇与中枢之间的冲突,程元凤也不傻,也能感受到李瑕这个藩镇的威胁。 当然,中枢动荡,得缓上三五年,没人想现在动藩镇。 也就只是不让他在中枢争权而已。 表面上,李瑕也无争权之心。 像是……他出力摁住了贾似道,到了分一杯羹的时候,将利益都让给别人。 李瑕从来都没这么客气。 他为何要当宋臣?不就是为了从中枢拿好处。 争来争去,最后好处不拿,就是白争。 李瑕当然要在中枢安插人手,长远地为他这个藩镇汲取利益…… ~~ 宫内小西湖边,云锦堂。 一男一女正在秘室私语。 “明白了,就好比说,官家是唐玄宗,你是安?山。”阎容话到这里,美目一瞥,笑道:“我可是杨贵妃?” “阎贵妃比杨贵妃美。我却不是安?山,没那个实力。” “哎哟,李节帅可太自谦了,安?山可没杀了唐玄宗。” “我实力太弱,不得不使出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刺杀、欺骗、恫吓、造谣……以弥补实力上的不足。”李瑕自嘲道,“但旁门歪道必然会留下后患、纰漏。安?山实力强,不需要这些。” “只有这些?”阎容笑骂道:“你还祸乱宫闱。” “暂时还没有。”李瑕语气随意,问道:“董宋臣自尽了?” 阎容深深瞟了他一眼,想说的话被噎住,只好说起正事来。 “他忠心耿耿,想要去陪官家,全氏与谢道清很感动。可惜他都那般奉承你了,你还要杀他……真无情。” 她须臾又想到了什么,瞥向李瑕,悠悠笑语道:“我教人杀的,恶毒妇人,你怕不怕?” “嗯,很怕,我还是第一见杀人。” “呸。” 李瑕道:“我们可让关德当宫内的大宦官,他想当什么官?” “他必须得当上傻子皇帝的贴身内侍,其余的,无非提点内军器库、内侍省、翰林院、都大提举诸司……” “宦官也提举翰林院?” “董宋臣便是翰林院提举。他这一死,皇后还转他当节度使呢。”阎容笑道:“官不比你小。” “这大宋朝就是虚衔太多。”李瑕随口道,“知道了,我去把这事办了。” “急甚?”阎容伸手,推他的胸膛,将他推在椅子上坐下。 这是聊了好一会之后,两人才有的肢体接触。 今日李瑕没披甲,被阎容轻轻捏了一下。 “还有事说?” “国丧之后,我想与赵衿住到公主府去。” “好,我安排。”李瑕道:“但得在公主府内再建个庵堂,反正你也不会住,简修一个吧,就别劳民伤财了。” 阎容此时才松开手,又道:“往后,我派关德为你打探宫中消息,你在蜀地握着重兵。这就是你说的‘我们的富贵’了?” 李瑕笑问道:“还不够吗?都说了,皇帝是我们的人。你又有公主保着,宫中大官换成你的人,未必没有当太后自在。” “不够。”阎容也笑,凑近了些,道:“你可知道我往常是怎样的吃穿用度?” “吃穿用度能花几个钱?往后,与当年的‘阎马丁当’不同了,精减党羽,花不了几个钱。你以前养的党羽既没用又费钱,还坏名声……” “人家是在说缺钱吗?是为你亏了本钱的。” 李瑕笑笑,知她是何意。 她一直就想勾得他拜服在她裙下。 李瑕不接,道:“没有我,你才会亏得血本无归。” “讨厌。”阎容故作委屈道:“人家亏了这么多,你却连个保证都不给?” “你要何保证?” “人家哪里知道。”阎容咬着嘴唇,美目飞瞄了李瑕一眼,显出无尽娇态。 她今日又是扮成小宫娥过来的,与酒库相见时又有些不同,少抹了胭脂,多披了件丧衣,少了一分妖娆,多了一分清丽。 这次这一低眉,她便不信李瑕能不被勾了魂。 偏偏,李瑕还是道:“既不知道,你便只要信我就行,日久见人心……走了。” 阎容大恼,伸手又去按李瑕。 “你再……” 话到一半,她对上了李瑕的眼神。 他眼神中依旧是清明、坚定、从容,但还有一丝促狭。 原来他知道她的心思…… ~~ 阎容对李瑕起了色心,好几次都幻想过他…… 但不敢。 她媚态恣肆,不过是天生的容貌如此。终究是大家闺秀出身,册封贵妃,想勾搭李瑕又不敢真个勾搭。 于是,想勾他的魂,让他扑过来…… 李瑕不动心,终于完全击毁她与生俱来的自信。 此时伸手一按,她几乎就对他大哭大喊出来。 “你再不给我一个保证,休怪我对你因爱生恨!拉着你一起去死!” 然后,对视了。 阎容此时才反应过来,她被李瑕拿捏了。 她想拿捏他,千般手段、万种风情,不停地使。 但最后,她输了。 李瑕才是在勾她、吊她,想要拿捏她。 阎容非常生气,再一瞬间,她回想起自己那差点要脱口而出的话。 因爱生恨…… “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阎容眼角已有泪光。 气馁、不甘、委屈,她不想承认是她先对李瑕动了情,被他勾了魂。 “你答应让我拿捏的,说好了的,但你还在拿捏我,你若想利用完我就抛……” 李瑕没让她把后面那些几乎要翻脸的话说出来,笑了笑,附耳过去。 “你也很享受,不是吗?” 阎容一愣,又羞又气又笑。 “别服输。”李瑕再轻声道:“你我各施手段想拿对方的心,不是很有意思吗。” 泪珠都已挂在阎容的眼角,她却是抿嘴笑了一下。 她从来没这般笑过,比以往更添几分妩媚。 由心而发的妩媚。 因为,李瑕懂她,懂她的风情,懂她喜欢什么,还肯花心思陪她玩,能赢她又肯哄她…… 他肯为她花心思,这念头一起,柔情蜜意再往上叠,阎容眼中已泛起雾气。 “那你让让我嘛?”她用最后的心志娇嗔了一句。 “你知道吧?我这人,不管比什么都是不愿让的。” “我比不过你,就不能让我一次吗?嘴上让让也好嘛……你说,你先对我动的心,好不好?” 绣鞋已轻轻踩在李瑕的靴子上。 李瑕握住了阎容的手。 他对待女人,从不婆婆妈妈。 之前,阎容身上的风险太大,他能把持得住。 而当风险减小,李瑕对她需求又有所增强时,你情我愿之时,他也毫无心理束缚。 “李瑕。”阎容眼中雾气更浓。 李瑕没说话,他知道她此时此刻更想要的是什么…… ~~ 前殿正在宣读遗训。 “朕嗣守大业,三十有六年。永惟付托之重,夙夜衹惧,靡敢遑宁,赖天之休,方内义安,蛮夷率服……” 遗诏还是出自董宋臣的手笔,写完他便“自尽”了。 模仿的是官家笔迹,依群臣的意见。 不说官家是遇刺的,只说是病重。 因官家在位时推崇道学,刊《太上感应篇》,遂称有仙人伴落雷而至,引官家成仙。 以此,解释了前夜的临安惊雷。 “脩短有定期,死生有冥数,圣人达理,古无所逃。乃自故冬以来,常感苍天有召。朕素有道心,夫岂不奉神人之望哉。恐不获嗣言,可诏列位,以付后事……” “皇后以坤仪之尊,左右朕躬,慈仁端顺,闻于天下,宜尊为皇太后……” 这是群臣不放心忠王,希望谢道清能担负起更多责任。 “皇子忠王禥,以天性之爱,朝夕寝门,未始少懈,况仁孝恭俭,闻于天下,可柩前即皇帝位,三日听政……” 终究是定下了赵禥的名份。 殿内殿外,群臣纷纷跪倒大哭。 “应沿边州镇,不用举哀,不得擅离治所。丧服以日易月,山陵制度,务从俭约。丧制以日易月,成服三日而除……” “尚赖股肱近臣,中外百辟,协辅王室,底绥万邦。” 贾似道、程元凤终于是宣读完遗诏。 群臣痛哭流涕,以寄托对先帝的哀思。 “陛下!” “……” 哭声震天。 之后,要去拜见新君。 …… 一轮红日缓缓落入两座青山之间,缓缓下沉,终于完全沉没…… ~~ 小西湖,云锦堂。 整日,阎容全然未听到那些震天的哭声。 她抬起无力的手,擦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脸上满满的潮红未褪,一双修长的腿紧紧勾住李瑕…… “我……我才知道能有这般……能有这般……舒服……” “长眼了?” 柳眉微蹙着,眼中的媚意流转,阎容咬了咬李瑕的耳朵,呢喃道:“今日当了神仙……” 李瑕喘着气,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还在安抚。 “我也是。” “带我去汉中吧……好不好?” 李瑕的手稍停了一下,继续轻轻拍着,斟酌着措辞,缓缓道:“我是很想的,但汉中清苦,怕你待不惯,且我们的富贵还须你……” “哼,就知道你不答应,只想利用人……不高兴,我要去和那老妇说是你杀了她儿子。” “那你去,最好现在就去。”李瑕随手捏了捏阎容的脸。 阎容嗔了他一下,身子贴上来。 “那你走之前,日日来陪我可好?” “那不行……夜里吧,白日里还是太扎眼了,不像今日。” 阎容又嗔又喜,抚着李瑕问道:“你为何能这般厉害?” “首先是心态,之后是技巧,还有身体,我平时多练腿部,以使气血循环时……” “谁要听你说这些,说好听的哄我……说你喜欢为我拼命……” “倒还没至于拼命,你蛮雏的。” “何意?” “你没甚经验……” “呸,我这就去告发你,我们一起死吧。” “好吧,这是在夸你……” “……” “对了,再说几桩正事。你要小心,别让贾似道把真相告诉了瑞国公主,到全氏面前揭穿我们。” “好,对了,还有桩事,今日全氏召见了那个上奏折的状元。” 李瑕皱了皱眉,问道:“怎不早说?” “你没把我哄好,凭什么一直给你报消息?自是只说我要的。现在你哄好我了,自然会与你说。” “下次有消息就报我,不可再这样。” 阎容有些怕他生气,拉了拉他,应道:“好,那你别摆脸嘛……” “这是有人提醒全氏了?” “拢共就那几个女人,谢道清、全玖,还能是谁?要紧吗?” “暂时不要紧,你留意些便是。” “好,那你明夜再过来……” ~~ 出了云锦堂,绕过小西湖,走到丽正门附近的东宫,李瑕又去见了赵禥一面,只说了几句话便退了出来。 对于李瑕而言,把关德留在赵禥身边当贴身内侍,比说什么话都管用。 他从来就没太在乎圣眷。 皇帝听话就行。 ~~ 这是李瑕此次临安之行最后的布置。 他没再指望全氏的持续信任。赵禥一登基,全氏的话语权只会迅速衰退。 文官不信任他,也没关系。 他干脆放弃在明面上的势力,直接将党羽放到权力核心的背面…… 李瑕以阎容控制关德,以关德控制皇帝,又有蜀中兵权为倚仗,自能形成一个互相保护、相辅相成的体系。 短时间内,政敌根本无法攻破他这个简简单单的体系。 他们彼此便能形成一个互为倚仗的关系。 李瑕与阎容的关系已不可破,她不仅得他支持、受先帝之女保护、还能联络到先帝生母。 而阎容保着关德,关德是她一直以来的心腹,连最危险的时候都没背叛,此后更难背叛。 关德则贴身服侍赵禥,远有李瑕、近有阎容作为他的后盾。 赵禥又相信李瑕是亲兄弟,被拥立之后这个谎言更难被打破。 李瑕本身也有实力,同时还能借这个体系从中枢汲取力量,发展实力…… ------题外话------ 感谢盟主“寸青丝年华”的打赏,这是大佬第二次打赏盟主了,非常感谢~~另外,今天没有了,不可能每天都像昨天写高潮章节那样码字那么快,算是熬一天不睡把作息调回来了~~还有一位盟主的打赏,明天再加更以表感谢。 正文 第610章 大争之世(为盟主“设次元”加更) 赵昀死在冬至后的次夜,十一月初五。 朝臣们一直压着消息,在十一月初七发丧,而三日后,新帝登基,这是十一月初十。 夜里,留梦炎再次走进了中瓦子的瓷器店。 他随手拿起两个瓷器看了看,喃喃自语了一句。 “这红瓷倒是妍丽,这白瓷却有瑕疵。” “请客官进来说吧……” 再次走进密室,留梦炎在录书老面前坐下。 录书老脸色不悦,道:“找了你许多日,现在才来。” “忙。”留梦炎拍了拍膝,道:“国丧、登基大典、拟庙号、修奉山陵……这赵宋,国势将亡呐。录书老还未回亳州?” “事未办妥,回去如何交代。至少,该送的消息得告知五郎。”录书老叹息着,反问道:“状元公盼着小老儿早些走?” “没有,有许多消息要报。”留梦炎比往常从容得多。 国丧尚在进行,今夜他不怕皇城司、机速房会找到这些蒙古细作,遂慢条斯理地说了近日消息。 “李瑕呢?” 录书老只关心这个,这是张弘道派他来临安的目的。 这次又是没能对付得了李瑕,刺杀难度太大、借刀杀人不成,他也只能将消息打探全了,请主家决断。 当然,张弘道也在进益,还吩咐过“万一怕了,不必轻举妄动……” “李瑕明日便走。” 留梦炎沉吟着又补充了一句,道:“明日,是十一月十一。” “何意?” “李瑕本就该在明日启程回川蜀的。”留梦炎缓缓道:“冬至那日,我特意寻杨镇闲聊,问他李瑕何日启程,他说‘五六日后吧’,也就是明日。” 录书老眉头一皱,道:“他原拟定在十一日启程,最后果然是在十一日启程。” 这像是一句废话。 但他已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留梦炎脸上挂起一丝笑意,似乎渐渐觉得李瑕这人有意思。 他以往只是不情不愿地泄露情报,今日则是主动帮忙分析。 “我们再顺着近日之事捋一遍。” “好。” “初五,李瑕突然提前返程,离开了临安。当夜,宫城落下惊雷,临安城中生乱;” “初六,李瑕去而复返,直趋宫城、驻兵御街。当日,忠王府詹事迁任枢要重臣;” “初七,先帝驾崩,群臣发丧,宣读遗诏,李瑕增兵宿卫宫城。” “初十,新帝登基。” “十一日,李瑕依原定计划启程返蜀……” 话到这里,留梦炎抬眼瞥向录书老,眼神像是有太多话想说。 “看吧,事有蹊跷,大蹊跷。” 录书老问道:“你没有更隐秘的情报?” “我官位还不够高。”留梦炎笑道。 “继续说吧。” “好,有几桩事,宿卫大将庞燮、范文虎接连死了;枢密院增调了川蜀之军费;宫中大宦官董宋臣自缢了;新帝登基后迁关德为贴身近侍……关德与李瑕皆是阎贵妃的人。” “整件事下来,李瑕得利最大?”录书老问道。 他与宋臣们不同,目光并不看程元凤、叶梦鼎这些人的得失,他是冲着李瑕来的,只看李瑕。 留梦炎懒得多解释各方势力,点点头,道:“算是吧。” 录书老沉吟不语,手指轻轻在案上敲着。 留梦炎等他想了一会,才继续开口。 “此子了得?” “若不了得,小老儿为何来?” “我们还是小瞧他了。”留梦炎道:“不论整场宫变详情如何……直说吧,必有人弑君宫变,李瑕或是提前得到消息、行险徼幸。更有可能,他正是暗中拥立新帝者。” “能做到吗?” “极难。我所知情报太少,只能猜测个大概,但藩镇大将勾结后宫弑君,古来常见,李瑕有这个本钱。” “你有证据?” “没有证据,我只谈我的猜测,要甚证据?”留梦炎道:“想来目前也没有任何证据,否则结果不至如此。”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又道:“这人太狠了,与他为敌要小心、再小心。” “状元公何意?” “劝家主一句,能拉拢便拉拢。”留梦炎道:“层层死局,人家反手全破了,甚至弑君行逆,豺狼虎豹之辈!” 录书老淡淡看着留梦炎,看了好一会。 之后,他脸色挂起一丝讥笑。 留梦炎一愣。 “录书老,你没听懂吗?” “听懂了,就当是吧,李瑕偷偷摸摸杀了赵氏,又如何?这便是豺狼虎豹了?” 话到这里,录书老转而又指了指自己。 “小老儿虽张家一老仆,但想说一句……尔等宋人,可笑至极。” 整场谈话下来,留梦炎一直都是智珠在握的模样,没想到此时竟被如此嘲讽,脸色不由僵在那。 录书老道:“懦弱无力,连君王亦是废物,杀了便杀了,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 “不是,李瑕他……” “张家不需要知道宋廷改朝换代的阴谋诡计,再漂亮,都是无用的小伎俩。无非,羊群中出了只豺狗,叼走了领头羊。” 录书老说着,也倾过身子,又道:“小老儿说句真心话,你们宋人这些精巧的朝纲、反复曲折的勾心斗角,可笑,太可笑了!” 留梦炎张嘴,正要反驳。 “这一局……” “知道蒙古如何吗?”录书老打断他的话,问道。 留梦炎不说话了。 “莫在小老儿面前赞叹你们可笑的宫变党争可好?小老儿见过沧海,波澜壮阔!状元公却教小老儿惊叹溪流之细水潺潺?” 说着,录书老起身。 他已振奋起来。 “论争位……论争位,大蒙古国不效这些把戏,只服英雄为主。成吉思汗之子孙,方为世间最英雄者,欲赢得汗位、征夺疆土,只需挥刀斩尽弱者!” “当蒙古的弯刀斩下,漂亮而无用的伎俩不过是一摧即断的毛发!当沧海拍下,细水潺潺之溪流将瞬间湮灭!” 留梦炎:“……” 录书老按住他的肩,最后又郑重道了一句。 “小老儿一介仆役,犹敢言,尔等所谓‘帝位之争’,小儿之戏也!” 留梦炎已被这北地老仆气势所慑…… ~~ “状元郎?” “是,他想要见大帅一面。” 十一日清晨,李瑕从宫城出来,直抵利津渡口,转头看去,见士卒领着闻云孙往这边走来。 他想了想,亲自迎过去接。 “宋瑞兄。” “非瑜,我想来为你送行。” “多谢,如今朝臣事多,唯有宋瑞兄能来。这边说吧……” 闻云孙与李瑕并肩走过甲板,在船头站定,吹着江风。 “本已说好,若此番你我都活下来了便请非瑜喝酒,结果我连着两夜登门拜会,非瑜却都不在。” 李瑕下意识摸了摸鼻子,道:“我近来宿卫宫城,太忙了些。” 闻云孙斟酌片刻,问道:“初五夜里,是非瑜派人救我出皇城司大牢?” “嗯?宋瑞兄入狱了?” “你真不知?” 李瑕道:“当日你说要告我,我便吓得逃走了。” 闻云孙笑笑,摇了摇头。 回想起那夜,他被关在皇城司大牢,突然有兵士杀进来。 混乱中,隔壁牢房中有一位老者领着他逃出来,自称是御医,向官家揭露有人毒害三位官家亲子,因而被扣押。 之后,闻云孙回到家中,便听妻子言贾似道欲行废立之事。 他看得出来,这又是争权夺势,至少有两方人都想利用他。 旁人遇到这种事会迷茫,他不会。 慈宪夫人召他问询,他依旧是实话实说,指出哪些是证据、哪些是推测。 庙堂总会有阴谋,有算计,他始终以本心应对。 一个人的本心,力量很小,能改变的着实不多,整场纷争的结果,还是被更有权势的人掌握。 但,闻云孙所求的,始终是真相、公道。 “非瑜,你我实话实话可好?” “宋瑞兄是想知道什么?” “真相。” “真相是,也许是有人利用你害我、也许是有人利用你害贾似道……”李瑕道:“我们就相信朝廷的最后判断,如何?” 闻云孙看向李瑕,目光灼灼。 李瑕不敢看他,转过头,望向钱塘江。 “非瑜是否认为我太容易被利用了?” “没有。” 闻云孙又问道:“那你可怪我?” “不会,说心里话,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君子。”李瑕真诚了些,道:“你是我今生见过,最接近‘公道’‘法理’之人。” “过誉了,我绝不是。”闻云孙笑道:“非瑜似乎总觉得我太古板?我亦有七情六欲,亦好酒,有两房妾室……若你我深交,我为人绝不无趣。” “好吧,那是我有些刻板印象了。”李瑕道:“但我确实将你当作‘公道’。” “之后呢?” 李瑕想了想,道:“我冒昧,多说几句,猜猜你的行事准则。” “好。” “公道不可有‘权宜考虑’,公道是客观,它摆在这里,就是该拿来用的,用以维持世间安宁。 你为官一任,有人问你求公道,你若说‘荣王如此荣尊,死了就死了,查这案子一定是有人利用我,我不会去查’,这次你不给他主持这个公道,下次换作是平民百姓来求公道,便也有了新的借口。 真相、公道、法理这些,不该有任何主观,它就该是无情无念、不管不顾。否则何以教人信服?人若不信服,这世道也就更坏了。 故而,宋瑞兄明知也许是有人在利用,依旧执守本心,所做的一切,我很理解。” 闻云孙深深看了李瑕一眼,道:“非瑜过于通透了。” “我过于通透……直说吧,这社稷败坏,行公道愈发艰难,故而你担心我不忠于社稷?” “不错。” “宋瑞兄也通透,也看出了这些,也不忠于社稷?” “非瑜认为,我大宋百姓过得如何?” “比蒙古百姓好。”李瑕毫不犹豫道,“在大宋,大部分的百姓还能活下去,不会被当成奴隶,甚至猎物。换言之,或多或少,还是有公道的,朝廷上还有很多如宋瑞兄这样的忠正之士。” 闻云孙松了一口气,心安下来。 他今日过来,没说他要被罢官之事,他就没在意这些。 前来送行,他想问的只有李瑕对大宋社稷的看法。 因为李瑕是藩镇,且似乎有了不臣的迹象。 现在有这个回答就够了,证明李瑕与他一样,认为还有振兴大宋社稷、肃清朝纲的可能…… ~~ “非瑜可谓我平生知己,望有再会之日。” “再会。” 闻云孙拱手作了一揖,与李瑕告别。 他的态度始终诚恳真挚,也不因上奏折状告李瑕而有丝毫内疚,眼中只有坦荡。 因为,他每一句话都是据实所述,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俯仰无愧。 而李瑕看向闻云孙的背影,眼神中却有些愧疚。 他骗了他,他还有半句话没说—— “现在大宋百姓虽还能活下去,但只会越来越活不下去,所以贾似道一定要行公田法,否则便要看着大宋缓缓走向灭亡,这没得选。但公田法不会成功,只会夺走百姓最后一点口粮,让大宋更快地灭亡,早死与晚死的区别而已。” 当然,这只是李瑕的个人看法。 他不打算说出来。 不可能有人信。 这是在预见十数年之后的事,谁都不可能确认它就对的,极可能是错的。 闻云孙认为在十数年间能重振大宋社稷,在当前,比李瑕的主张稳妥且正确无数倍。 李瑕有私心。 他打心眼里就不愿扶持大宋,肯拼命造反,不肯拼命扶持大宋。 他知道自己有私心,所以欺骗了闻云孙,所以觉得辜负对方。 但,李瑕认为更重要的是,自己不能愧对自己的心。 人首先得直面本心,才能坚定,从而有所作为。 若叫闻云孙随李瑕去造反,这是毁其本心,进而毁掉他整个人。 同理,若叫李瑕当个宋臣,他只会觉得窝窝囊囊,亦是毁其本心。 包括贾似道,他们这些人有不同的主张,但从来没有对错之分。 他们天生就注定了不同的立场,视对方之主张为不可能,又都希望在自己不可能的主张之中拼一丝希望。 …… 好一会,闻云孙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李瑕回望了临安一眼,转过身,眼神依旧坚定。 人各有志,但只要顺各自之本心,守各自之原则,何必强求走同一个方向? 立德立行,无问西东。 …… 船起行,扬帆,顺着钱塘江而下。 下游不时有细水潺潺的溪流汇入大江。 终于,眼前是浩瀚沧海。 沧海波涛汹涌,犹可载着船只,转进长江,逆流而上…… ------题外话------ 感谢“设次元”的盟主打赏,感谢这份支持,正好这一段剧情结束了,今天就先为盟主加更,后面的剧情我再慢慢卡文吧~~今天正常的两章大概很晚~~最后,求订阅、求月票,感谢支持~~ 正文 第611章 新帝 若说此次临安宫变是“伏尸二人,流血五步”,蒙古争位便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广袤疆土之上,数百万铁骑对垒厮杀。 当然,厮杀得壮阔未必就好。 大宋拥立弱主,为的是安稳农耕;蒙古决出雄主,为的是强盗掠夺。 南与北,似乎已快要被完全割裂开来。 当今天下间已少有人能同时体会到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 也只有往返于两国之间的归人、细作,还有某些细作出身的阃帅。 因为赵氏已南渡一百三十余年,燕云十六州已割让了三百二十余年…… ~~ 燕京。 此地先秦时是燕都,汉唐时是幽州。 辽时为幽都府,改析津府;金国贞元元年,完颜亮正式建都于燕京,又称中都…… 大宋? 燕京人从来就没见过赵宋,只知道是向大金国称臣纳贡的一个藩邦。 童贯曾赎买燕京;徽、钦二宗被俘虏而来——这便是此间百姓唯二所知的赵宋轶事。 当今之中原,士民仰望者,唯有忽必烈一人。 …… 清晨,大典开始。 宣读诏书的声音响起。 “己未年十一月十一日,钦奉诏旨,朕惟祖宗肇造区宇,奄有四方……” 王鄂站在汉官前列。 他是忽必烈新任命的翰林学士承旨,这份诏书,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此时听得一个“朕”字,他不由红了眼眶。 这是恢复汉制之事迈出了最坚实的一步。 自金亡以来,多少汉人替大夫不忘济世之心,苦心经营,不知付出了多大心血。 若非中原人,恐怕永远不能体会这种心情。 二十五年亡国沦丧之痛,蹂躏于蛮族铁蹄之下。 衣冠不存、礼仪丧尽。 终于有了一个皇帝。 不是大汗,是他们自己的皇帝! 此中区别极大。 “咸谓国家之大统不可久旷,神人之重寄不可暂虚。今日太祖嫡孙之中、先皇母弟之列,以贤以长,止予一人。虽在征伐之间,每存仁爱之念。博施济众,实可为天下主……” 王鄂听着听着,老泪纵横。 他稍仰了仰头,但眼中泪水犹源源不断流到下巴,浸湿了他花白的胡子。 …… 王鄂时年已七十岁了,是金哀宗正大元年甲申科进士及第,状元。 金亡时,他正任蔡州汝阳令,被蒙军俘虏。 张柔久闻他的名气,将他救出,一直安置在保州。 直到十五年前,忽必烈开始接触汉人士大夫,邀王鄂到哈拉和林讲读《孝经》、《书》、《易》,以及讲解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 那年蒙古大汗还是窝阔台。 当时的忽必烈还不到三十岁,连封地也无,其父亲拖雷死的不明不白,母亲被迫改嫁,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蒙古宗室。 王鄂记得很清楚,每次讲治国之道都会讲到半夜,某夜,忽必烈说了一句话—— “先生所言,我今日虽不能施行,安知来日没有机会?” 当通译将这句话翻译过来,王鄂便愣了。 他知道,成吉思汗让子孙们发誓,汗位只能在窝阔台一系。 但他也从此决意追随忽必烈,复兴汉制。 后来,窝阔台汗死,正是忽必烈提出,蒙哥是窝阔台汗继子,有资格登汗位。 之后忽必烈总领漠南,也真的行汉法,改革弊政,减赋税、差役,劝农桑,兴学堂…… 十五年,一路走来,中原牧马之地在今日重归汉制王朝。 如何不教人唏嘘? …… “自惟寡味,属时多艰,若涉渊水,罔知攸济。爱当临御之始,宜新弘远之规,祖述变通,正在今日……” 此时,“祖述变通”四字入耳,王鄂身子一颤。 “吾皇……吾皇……” 他没忍住,高呼了一声,哭倒在地。 刘秉忠、张文谦、姚枢等人连忙过来扶住他。 一双双手握在一起,众人对视着,个个双目通红。 今日他们不想谈这道登基诏书是为了应对怎样的形势、不想谈阿里不哥。 只有情怀、志向。 他们这些金莲川幕府旧臣一直有同一个志向,才为此全心匡助同一个雄主。 经久沦丧之苦,才能扶手相持、齐心协力…… ~~ 与此同时,临安,宫城。 赵禥已登基为帝,依例,每夜临幸之妃子须到合门谢恩,由主管宦官记录受幸日期。 这是先帝发丧的第四日,小宦官们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合门处闲聊。 “关大官叫咱们来做什么?” “不知啊,国丧未过,官家初立,还能有嫔妃来谢恩不成?官家都还未大婚……” 说话的宦官忽然停下话头,愣愣看着前方。 只见一群嫔妾正向这边走来,一眼望去,竟有三十余人之多。 “这都是……都是来谢恩的?” “不会吧?” “但,但好像真是的……” 很快,消息已传到程元凤耳中。 这位大宋宰执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 “胡闹!国丧未过,谁允许官家如此?!” “右相息怒,官家一定要这样,贾相只好安排……” 程元凤二话不说,起身便要入宫。 “恩相不可!此必为贾似道之计……” 程元凤岂不知贾似道便是故意将消息放给他的? 但他只能去劝谏。 贾似道背的是佞臣之名,可以肆无忌惮。 他程元凤不同,他更多的权柄是来自于朝堂上的声望,而非圣眷。 今日官家荒淫之举,有违礼教至此地步,他若不加教导,朝臣只会当他怕了。 声望一毁,往后这右相也不必当。 无非是,国势一定,新一轮的党争再次拉开了帷幕。 争便争…… ~~ 十二月初七。 南与北的消息,几乎是同一时间汇集到了张弘道的桌案上。 张弘道先见了从燕京来的使者,王鄂的一名学生,名叫应翰彦。 “真的?!” “这是皇榜,请五郎过目。” 因张家对王鄂有救命之恩,应翰彦很客气。 他眼中的笑意也是久久未散。 张弘道反反复复看着这皇榜,渐渐的,手都颤抖起来。 “吾皇,吾皇……应兄可知?亡国那年我只八岁,这辈子……世侯子弟,终究……终究……从今往后,我见蒙古人……可不因衣冠而觉受辱……有法制……有法制可护治下乡民……” 话到最后,张弘道有些哽咽。 他长出一口气,仰起头,努力不让泪水再流出来。 “列祖列宗,你们看看,父亲不是数典忘宗,他没有卖汉家江山给蛮夷,是改朝换代啊!当年……当年他保全保州乡亲……如今再复衣冠礼仪……” 应翰彦见此情景,不由再次落泪。 他们并非矫情之人,但二十五年亡国沦丧,苦苦经营至此,无数委屈终于一朝涌出。 “五郎放心了?陛下决心行汉制……” “年号呢?”张弘道上前一步,“有年号吗?” “不急,下个月。下个月陛下便定年号。” “好,好!起好了?” “等陛下旨意可好?” “先告诉我。”张弘道迫不及待。 “好吧,年号……中统。” “中统?” 张弘道好不容易才收住眼泪再次决堤而出。 他知道这看起来很傻,以手掩面。 “取‘中华开统’之意。” “中华开统……中华开统……陛下懂我等啊!陛下等中原民心……” “陛下决心顺中原民心。”应翰彦道:“五郎,我本不想告诉你,想等你看到陛下的建元诏书,你会更激荡,老师亲笔拟的,你该看到诏书才看年号……” “等太久了,太久了……” 之后,好不容易平复心情,两人稍聊了一会蒙古局势,应翰彦便起身告辞。 “我还要赶去京兆府一趟,见见仲举。” “留一夜吧?明日再启程。” “不了,迫不及待看仲举的反应。” 张弘道大笑。 他都能想到,刘元振听说此事会如何欣喜欲狂…… ~~ 送走了应翰彦,张弘道才招来录书生相见,听他说临安之事。 “……” 末了,张弘道点点头,淡淡道:“我信。” “五郎信?” “不错,且我认为正是李瑕杀了赵昀,其人有此胆魄,确是世间少见之英杰。” 张弘道说这话时,神色颇为郑重。 以往,他每提到李瑕都会情绪激动,但这次却没有,只是由衷地又感慨道:“他真厉害,敢杀皇帝、还能摆平,我还是小看他了。” “他已在归蜀路上,如何对付?” “我会再写封信给他送过去,若肯归附,我愿让他当我妹夫。若不肯,那便罢了。” “罢了?”录书老一愣。 张弘道笑叹了一声,看向堂外的天空,目光悠远而平静。 “我自知不如李瑕远矣,但平心而论说一句,杀个懦弱宋主,无甚了不起的。” “是。”录书老深以为然,道:“我亦是这般对留梦炎说。” “你与他说这些做甚?” “五郎恕罪,小老儿听他拍案击节,实觉太过可笑。”录书老道:“当年大金国可掳赵宋二国主戏耍,而蒙古之强可灭金,至于当今临安风物……” 话到这里,他摇了摇头。 想到手足无力、七岁始能言的傻子也能当皇帝,想到那满朝乱象,让人一时也不知如何评述,只有眼中透出深深不屑。 “怜其不识天下英雄。” 张弘道这才想起来,他幼时听的赵佶、赵恒在金国那些趣事,还是眼前的录书老给他说的。 李瑕在赵宋那地界不管做了什么,只怕在这位燕京老人眼里都要抹上一层黯淡。 “罢了。” 张弘道摆了摆手,道:“为张家之所求、中原士民之所求,陛下宁与蒙古诸王拔刀相向,张家不可辜负陛下。李瑕生于懦宋,永远不能体会我等中原人心境,他不愿归附,只能说,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正文 第613章 策略 汉江水奔流不绝。 船只还在逆流而上,船舱中的桌案微微有些摇晃,上面摆满了图纸。 地图上,蜿蜒的线代表着山势,方框里写的是一个个关隘名字,函谷关、武关、散关、萧关…… 以丹砂为墨勾勒出的杂乱箭头纵横其间。时人忌讳于以红笔写名字,这张地图上却写了很多。 一支毛笔悬在地图上,许久,因船的摇摆,有墨汁从笔尖滴落,正滴在下方一个红色名字上。 “刘黑马?” 李瑕看着这被污掉的地图良久,搁下毛笔,将这张地图放到一旁,转而拿起一旁的图纸又过目了一遍。 他做事喜欢先制定策略,此时所做的策略分两部分——内修、外攘。 内修多是民生经济,以历代陈规旧法,再适宜地补充他所知的经验。 这方面思路倒是很清晰。 但可以预见的是,哪怕加上后世经验,经营个三年五载,实力的增速也远远比不上忽必烈。 是增速,再如何努力经营,实力的差距也会越拉越大。 为何? 政治、人才、地域、人口、经济……甚至李瑕个人的能力,全方位的不如。 忽必烈已经称帝,有足够的名义与权力大刀阔斧地施行其治略,有权力重新分划各路府州县、发行楮币、进行贸易。 而李瑕虽然骗了赵禥彼此是亲兄弟,却还有后患、并依旧受制于中枢,不可能做到完全大刀阔斧。 他还远远不能说是完全占据川蜀,只能说是一个野心勃勃的蜀帅,蜀中官员本质上大部分还是宋臣。 蜀中人口,在宋蒙交战之前有一千二百万。但这些年下来,被屠戮上千万。 屠戮上千万,再除掉逃难者,余下多少人? 朝廷根本无力统计,籍册被烧毁,战祸连绵,唯一可查的只有成都一夜之间被屠一百四十万,其余的,连尸骨都无人收殓。 李瑕甚至想不出一个办法能把川蜀人口完整统计一遍。 逃难的百姓逃入山林,又害怕被造了籍贯反而要缴税赋。仅这一项,涉及到的便是用官用吏、税赋、分田……林林总总的为政经验。 忽必烈有二十年的为政经验,李瑕却只有击剑经验,这则是个人能力上有差距。 这些,都属于双方势力目前的“基数”。 当然要内修,但基数的差距太大,只内修的话,三年五载一过,还是要亡。 因此,李瑕今日不停地敲着地图,认为一定要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位时尽可能地弥补双方基数上的差距。 最好的办法,就是占据关中,且要完全占据关中四塞之地,这才有可能守住。 进而实现双方的此消彼长。 但,川蜀总兵力不过四万余,还要分守各地。 钱粮不谈,拼了命抽调数千人,也全是毫无野战之力的步卒。 将这点可怜的小步卒拉到关中那千里平原…… 便好比一个小娃儿挤进战场,都不知要被如何踩死。 死结便在于此。 没有实力便占不了关中、扩大不了基数。于是实力的差距越来越大,最后灭亡。 …… “要想打开死结,只有收服刘黑马或汪惟正,但这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看着地图上被墨滴污掉的那个名字,李瑕低声自语了一声。 他闭上眼,许久未能想出思绪…… 在他身后是一面屏风,将这舱房隔成外间与里间。 里间,年儿给晕船晕得厉害的唐安安喂了些粥,扒着屏风向这边看了好一会,只见李瑕动也不动。 终于,天色暗下来。 年儿轻手轻脚地上前,点燃烛火。 “郎君,晚上看文书伤眼睛呢。” 这话是李瑕说的,在江上这些天来,晚上是他陪她的时间。 李瑕喜欢把年儿的头发分两边扎起来,是如今少见的发式,平添几分俏巧。 她今天便是这般打扮的,又费了许久的工夫提了水来梳洗过,想与李瑕多说会话。 “当你觉得对方无比强大的时候,是因为他只展露了强大的一面……” 李瑕忽然喃喃自语了一句。 年儿一愣,目光看去,只见他还闭着眼。 “任何比赛,对手都会有破绽的,只要能找到……” “郎君?” 李瑕睁开眼,提起桌上的笔,开始写字。 落笔,才发现墨水已经干了。 年儿一见,连忙给他换了支笔,沾了墨水递过去。 她知道他还要继续务公,连忙又多添了几根烛火,坐在一旁开始研墨。 这次,李瑕落笔的速度飞快,年儿不时添些茶水、吹干他写好的纸,一转头砚台里的墨汁已快用完,于是开始继续磨。 腊月的夜里凉,她手脚冻得厉害,但偶尔抬头看去,只觉李瑕认真的样子俊得不像话,又忘了这点冻。 …… 天光微明,李瑕搁下笔,犹觉有些不足。 整个策略并不细致,但还未回到汉中、情报不足,暂时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再一转头,只见年儿趴在桌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那墨石,许是有些冷,两只脚都缩在一起。 李瑕遂将她抱起来,转到里间。 这船舱不算大,但里间还是被临时隔成了两边,左边的小间里,唐安安正躺在榻上,柳眉紧紧蹙着,显然还是很不舒服。 李瑕并不打算把年儿放过去,转身便走到右边。 随手的一些物件放在榻边的小案几上,匕首、护心镜、火石…… 然后,是一枚护身符、一块玉佩、一张彩笺。 李瑕看了它们一眼,自嘲一笑,拥着年儿入衾,将她冰凉凉的小手捂进怀里。 “唔……郎君?”年儿呢喃道,“砚台还未洗……” “不洗了,我已忙完了,剩下的等回家再说。” “太好了,行船这么多天,你也太忙了吧。” “还有三两日才到,我能好好陪你。” “真好。”年儿很开心,将身子贴紧些,“你身上好暖和……夫人真的会喜欢姑娘和年儿吗?” “会。”李瑕道:“你今天扎了头发?裙子也很漂亮。” 因这些有被注意到,年儿不由更加开心。 “你看年儿这个,是你喜欢的那件……” ~~ 唐安安迷迷糊糊醒来,听到了隔间那边的声响。 一开始,年儿还在抑制着声音,渐渐地便有些压不住…… 唐安安抬起沉重的眼皮,见天光已亮,一时也不知他们又是玩了一夜还是才开始。 她侧了一个身,不免有些埋怨自己太过没用。 从临安返汉中这近一个月的水路,本该是她能多与李瑕相处的时候,他也并不排斥,连年儿私下也说吃不住这每日勤于练体的郎君。 偏是她才上船两日便晕了。 算时日,便快要抵汉中了,往后也不知如何是好…… 耳畔响声始终不绝,唐安安又翻了个身,心中嘟囔了一句。 “你们便不觉得饿么?” 她思来想去,今日哪怕是拼着病体未愈,也得给他跳支舞才行。 然后,忽意识到什么,她柳眉一蹙,终于伸手伸了好几次才从榻边的案几上拉过一个匣子,拉出一条缝得厚厚的布。 做完这件事,唐安安抚额一叹,终于是被自己气哭了。 “你不争气……从头到尾就不争气……” 心里骂着,努力抹着泪水,偏就是抹都抹不完。 ~~ 直到三日之后,唐安安才感到了慰籍。 李瑕是亲自抱着她下船的。 他力气很大,毫不吃力的样子,胸膛宽阔,趴得很舒服。 但唐安安还是低声劝道:“不宜这样回府,夫人看到会……” “步辇已经来了。”李瑕悄声道。 唐安安好气。 他悄悄地说,那就是知道她会很尴尬嘛,偏他还是要说,显然是故意让她丢脸的,虽只是在他一人面前丢脸。 步辇穿过天汉大街,景象不同于临安的繁华热闹,汉中城格局方正、街道开阔,透着一股简朴之风。 唐安安是从侧门直接进的后宅。 帅府很大,没有多余的摆设,简洁明亮。 下人不多,护卫都是女兵,一个个脸上抹着彩,目光凶狠,不似汉人风貌,对她并不友善的样子。 一进门,唐安安便紧张地握住年儿的手,很担心主母不喜欢她。 好在,李瑕先进了门,先与妻子单独叙过别情,才来安顿她与年儿。 “见过夫人……” 唐安安努力想起身行礼,眼也不敢抬,目光落处,这位正房夫人穿着朴素,虽只见裙摆与足尖,却已感到有股端雅大气之风,必定是出身名门。 “不必这般拘谨,你们的屋子已布置好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该先给夫人敬茶。”唐安安恭恭敬敬道。 年儿没进门就吓得不轻了,连忙跟着行万福。 其后,高明月伸手握住她们的手。 “不急,等哪天病好了、不害怕了再说。” 她话语虽简单,但语气中的平和却教她们终于安心下来…… ~~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知道高明月其实也紧张,不然大概会凑上去小声问人家发式怎么梳的之类。 因是帅府夫人,不得不拿出样子,其实不过都是几个小姑娘。 他没在后宅多留,简单安顿完家室,径直往前衙走去。 穿过院门,绕过一道道长廊。 “大帅回来了。” “大帅……” 远处,终于再次望到汉王台。 转进议事堂,只见幕僚们已都在等着了。 李瑕从亲随手中接过匣子,在主位上坐下,开了口。 “好久不见,便先不叙旧了,今日时间不多,先谈川蜀近况。”他从匣子里拿出一叠叠文书,又道:“之后,再谈谈接下来的规划……” 正文 第614章 内修外攘 夕阳将汉王台的光影拖得很长。 帅府议事堂中,诸人并不觉得李瑕刚回来就拖他们议事不近人情。 彼此都很了解了。 韩承绪、韩祈安、李墉、郝修阳、李昭成、杨果、杨实、严云云……这几乎是李瑕所有的幕僚班底。 杨果家族中还有些别的子弟,大多都留在庆符随房言楷施政。 理由很多,杨果刚入蜀时提过要让子弟们随房言楷学习,同时也是留守李瑕起家之地,还有,以示杨家没有逃回北地之心。 杨果词曲文章极好,但不太擅长权谋,有些浪漫主义。族中子弟没几个出类拔萃的,包括杨实也有些平庸。 杨家最大的好处在于声望。 至于郝修阳只管工艺事;李昭成还过于单纯;严云云起点太低…… 真正有本事的,还得是韩家父子与李墉。 如今李墉的身份许多人已知晓,却并不当着别人面前端父亲的架子,开口依旧称“节帅”。 “……蜀地各山城迁回旧城,也在招抚流民归乡种田,过了年节,春耕之前我们会试着将人口统计一次;另外,张珏来信,江万里回朝觐见新君了。” “内修之事,制定政策不难,重要的是施行过程,我抽空会到各州县巡视,督促各地官员,若有不妥再适当调整。哦,郝道长,你那里也是一样的,我到时亲自来看。” “是。”郝修阳始终闭着眼摸胡子,只管自己那一摊子事。 李瑕道:“所谓‘内修外攘’,外攘与内修不同,策略必须先定好,须将情报打探清楚,开弓便没有回头箭,我有意开始着手南征大理、北据关中,方才递的计划诸位可有看法?” “我以为不妥。”李墉径直道。 “收复汉中不妥?” “皆不妥。”李墉道:“我以为,眼下不宜南征大理。” 韩承绪苦笑了一下,韩祈安则摸着下巴,皆沉思起来。 南征大理之事,李瑕是早已与他们商量过的,甚至都定好了用易士英为将的方略。 此次,高长寿扮作蒙军,北上五尺道,闹出攻打川蜀的动静,既是为了接应李瑕回蜀,也是为了给一个南征的理由。 “至于理由,只有一点。”李墉道:“不划算。” “不划算?”杨果问道。 “占据大理,至少需军费三千万贯。而蒙古占据大理多年,烧杀抢掳,彼间早已是一片贫脊荒芜,观如今形势,攻下来不难,然而攻下之后,短期内难以让大理士民全然臣服,又需耗费军费以维持局面,若蒙古自吐蕃反攻,又需军费抵抗。其地税赋,全不足以弥补所耗,三五年间不但毫无收益,且所费巨而收效甚微,只拖累川蜀之内修。” 李墉话到此处,郑重了些,又道:“节帅当知,蜀地人稀地广,眼下缺的是人口、钱粮,而非蜀道尽头之远疆。” 李瑕想了想,沉吟道:“此事,我回程路上也想过,占下大理,并非只为了土地,而是为了商贸,其地扼南丝绸之路,可通天竺贸易。又有我所需之马匹,不得不占。” “便是南丝绸之路,十年内之利益,岂可弥补军需所耗?” 李瑕笑了笑,道:“我会做些生意,应该可以。” 李墉无语。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生出的儿子做过甚买卖。 满腹的论据,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李瑕笑道:“此事我意已决,诸位以为,兵事上可还有错漏?” 李墉道:“不如请高氏郎君北上汉中一趟,当面商议妥当后再举兵,如何?” “不错,这是正理。” 韩祈安又道:“到时,须让聂仲由统一路兵马南下为妥。” 杨实又谈论了些威宁城之详情,诸人各抒己见;严云云则领命负责重新打通南丝绸之路…… 这事,大概方针最后虽依李瑕的主意定下,但李墉的提醒却让众人意识到,眼前的局势并不乐观。 气氛凝重了些。 “如今这物价,会子愈发兑不到钱了。”杨实忽叹了一句题外话。 “是啊,六千万贯先支半数,再减去平日养军之开支,水利、铺桥、修路、购马……所剩无几矣。” 诸人话到此处,再看向李瑕,几乎同时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韩承绪道:“阿郎欲图关中,只怕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我这策略不好?” 李墉道:“过于复杂,牵扯过多势力……” 李瑕道:“此次,并无上中下三策,我苦心冥想,只想到这一个办法。” 韩祈安道:“阿速台已退出关中了,与浑都海合兵于六盘山。” 李瑕颇诧异,讶道:“情报准确?” “具体消息不好打听。我几次让胡勒根带人往关中打探,捕获了刘黑马军中一名粮官,他只听到一些传言。” 先是仔细将这些说清楚,以免李瑕对情报的判断有误,韩祈安才继续说起来。 “阿速台无能,久攻长安城不下,而史天泽、张柔大军赶到,他遂西撤。另外……阿里不哥并无当即攻取京兆府之决心,他所求者,阿速台将蒙哥攻蜀之兵力带回。” 李瑕非常不高兴,道:“阿里不哥当知战事拖长,他的税赋必远比不上忽必烈,既已先得到消息,该不计代价攻下京兆府,以期速胜才是。” “似乎是,阿里不哥请忽必烈到哈拉和林,参加忽里台勒大会,借此将忽必烈引出势力范围,双方各派使节,忽必烈已答应了……” “答应?” 李瑕摇头不已。 忽必烈怎可能真去哈拉和林? 当年蒙哥召忽必烈、今岁赵昀召李瑕,那是局势还不明朗。 而以眼下蒙古之局面,阿里不哥竟还能怀着这般心思? 只怕其人在哈拉和林准备血刃忽必烈之际,忽必烈已抢先称汗了…… ~~ 燕京。 燕京城还是金国中都的格局,由完颜亮下诏营建,仿照宋朝的汴京,在辽国南京基础上扩建。 皇宫居中,方方正正。 成吉思汗攻陷此地后,宫殿多被拆毁或焚毁。 因此,忽必烈虽在燕京登基称帝,暂时而言,都城还是在开平城。 当然,毕竟是金国旧都,暂时驻跸于此,宫殿还是非常够用的。比临安大内要开阔大气得太多。 由宣阳门入皇宫,东面是太庙,西面是三省六部,重臣们议事喜欢在门下省对面的会同馆…… “刘公不在?” “陛见去了,他欲与陛下说,开平城位置偏北,不利于控制中原,定都当定于燕京。” 王鄂讶道:“陛下能答应?” 姚枢抚须而笑,道:“得等平定了阿里不哥之叛。” “好!好啊。” “莲花河水量已有不足,难以供应城内官民用水。”王文统道:“若能迁都,该营建一座中原古来未有之大都城。” “再谈,再谈,汉制始开,要做的太多了,眼下更重要的是阿里不哥……” “知晓须先灭阿里不哥,但每促成一桩汉制,不由振奋啊。” 众人朗笑。 哪怕许多人都不喜王文统,但这种气氛中,没人顾得上个人私隙。 “阿里不哥……” 下一刻,董文炳大步进来。 “陛下同意开圣政了!” “振朝纲、肃台纲、饬官吏、守法令、举贤才、求直言、兴学校、劝农桑、抚军士、安黎庶、重民籍、厚风俗、旌孝节、止贡献、均赋役、复租赋、减私租、薄税敛、息徭役……” 众人大喜,气氛登时更热烈起来。 这就是称帝与称汗首先带来的不同。 大蒙古汗国是不会做这些的,只会永远贪婪地索要贡品、进献。 “还有,还有,让我说完,陛下还要崇祭祀,五岳四渎名山大川、历代圣帝明王忠臣烈士,陛下皆答应祭祀……” 姚枢背过手,抹了抹眼中的眼水。 这些,他早便知道,但文书正式下来,他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祭祀了历代帝王,便是他的陛下承认了眼前这个帝国继承的是华夏正统,这便是法理。 “王公,快拟诏……拟诏……”姚枢哽咽道。 他怕再过一会,自己会哭得说不出话来。 王鄂连忙抹泪答应。 “我拟完这封建元诏书……” “建元诏书……年号定了,诸公,我等请陛下改国号如何?!” “国号?” “中原正朔!岂可再称蒙古?” “国号……国号……” 姚枢也极为想要更改国号,且早已与忽必烈提过。 但此时他还是不停摆手,好不容易才安抚住馆中同僚…… “诸公啊诸公,且都莫急,基业草创,当与陛下一心,先平阿里不哥之叛。陛下答应过,平叛之后,中州正朔自该改国号。” “……” 基业草创,这些士大夫有太多太多想要做的事,心情激荡,良久不能平息。 撒过泪,才想继续议事,王鄂已拿起他的草稿吹了吹。 “诸公可愿听建元诏书,或等下诏之日?” “请王公允我诵读。” 王鄂笑着,将手中文稿递给王文统,馆中群臣遂纷纷恭听。 “朕获缵旧服,载扩丕图,稽列圣之洪规,讲前代之定制。建元表岁,示人君万世之传;纪时书王,见天下一家之义。法春秋之正始,体大易之乾元。炳焕皇献,权舆治道。可自庚申年正月初一,建号为中统元年……” 听着听着,姚枢不愿让人看到自己失态,掩面出了会同馆。 他站在廊下,抬眼望天,心潮澎湃。 追随忽必烈十年,他终于与幕府诸公合力将这一代雄主变成了汉人君王。 成吉思汗铁木真是不是汉人君王? 忽必烈可以追封铁木真。 至于算不算?后世承认不承认?铁木真自己又承认不承认? 都不好说。 但忽必烈是。 忽必烈已诏告天下,亲口承认了自己是中华之人,这在法理上已不容辩驳。 故而,姚枢有底气说一句,华夏衣冠未灭、中州正统未断。 所欠的,唯剩天下一统了…… 堪与陛下敌手者,唯阿里不哥而已。 对于姚枢而言,此为中原王朝与蒙古蛮夷之争。 他的陛下已兑现了许多承诺,到了北人汉人出力之时了。 整理了胡子,姚枢转身,重新走进会同馆。 …… “阿里不哥已犯了第一个大错,他本比陛下更早得到先皇身殁之消息,奈何失之于果决。今陛下以‘最长最贤’之名份登基,待其得到消息,必仓促来攻。陛下可从容应对,以有备击无备矣。” “此战,阿里不哥必分后两路,东路军自哈拉和林逾大漠而南进,至于西路军犹驻于六盘山……” “西路不足为虑矣,浑都海、阿速台已错失良机,刘黑马、汪良臣足可守陇西……” 姚枢听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去信招降的那个宋将李瑕还未肯归附,不由摇了摇头…… ------题外话------ 今天最开始先写了四千字删掉重写了,发得晚了,抱歉~~~晚上有一位盟主打赏,我看到的时候太晚了,今天来不及加更了。明天再给盟主加更~~~ 正文 第615章 释俘 腊月十三。 天光微亮时,刘金锁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柳娘那高高鼓起的肚皮。 临安待了两月、来回路程两月,待他回家,柳娘果然还未生产,堪堪怀胎八个多月。 “我去守城了,守得这汉中不打仗,叫你安安稳稳地生娃……” 刘金锁低声嘟囔了一句,因柳娘还未醒,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他刘大统制的府邸便在帅府以北不远的盐库巷。 出了巷子,拐进东大街,一抬头,便能看到汉王台。 先是带着亲随在帅府斜对面的食肆里吃了早食。 天已经很冷了,烟气从锅盆里腾起,漫过铺面外那老旧的旗幡,上面写着“天香食肆”。 之所以起这名字,因汉中自古有“天汉”之称。 呼哧呼哧吸了碗面皮,又啃了五块热腾腾的核桃馍,刘金锁拍着肚皮才起身,便见那边李昭成押着个俘虏正往帅府而去。 “大郎君!”刘金锁招手上前,喊道:“吃点不?老刘请你!” 李昭成转过头,拒绝了。 他擅厨艺,早食吃的是自己亲手熬的小肉粥,不愿吃这些街边小食。 倒是被他押送的那俘虏开口道:“闻着真香,刘将军可否招待我一碗?” “咦。”刘金锁认得这人,瞪大眼盯了他两眼,道:“你是老子在成都俘虏的,叫啥来着,贾……贾……总之跟那只蛐蛐一个姓。” “贾厚贾培之。” “哦,对对,刘黑马的小舅子……嘿,你瘦了不少。” 贾厚虽狼狈,文雅气度不丢,苦笑道:“自是瘦了,哪怕是俘虏,也少有如尊府李大帅这般对待贵胄之士。” “不就是干点活吗?”刘金锁哈哈大笑,拿了个核桃馍往贾厚手里一塞,便领人去城头换防。 贾厚双手受缚,捧着馍大口啃了,末了,舔了舔手指。 这会儿工夫,他已走过了汉台,从偏门进了帅府大衙。 “这格局……坐南朝北。”贾厚评点了一句。 李昭成没说话,只领着他一路进了议事堂。 等了一会,李瑕大步而入。 “为何如此对待贾先生?还不快松绑!” 贾厚摇了摇头,暗骂李瑕说这话的神情一点也不饱满,过于敷衍了。 两个士卒上前解了他的束缚,自退到堂外驻守。 他揉了揉手腕,拱手道:“多谢李帅。” “不必多礼。” 李瑕肯演,但也就演了这一两句,再开口依旧是直来直去的态度。 “虚言不多说,今日请你来,我打算放你回去。” 贾厚不出所料,笑道:“敢问李帅,有何条件?” “没有条件。”李瑕道:“给刘黑马带句话吧……他的蒙哥大汗已死,蒙古四分五裂,请他携关中之地归附,保他高官厚?。” 贾厚哈哈大笑,拾起地上的绳索就绑自己的手腕。 “那请李帅还是将我捆回去,我愿继续为李帅作劳力。” “带句话即可,刘黑马应不应是他的事,你回去吧。” 贾厚眯了眯眼,道:“这绝不可能。” “问问他,又不吃亏。” “呵,归宋?污我家元帅耳朵。” 李瑕笑笑,道:“贾先生自作决定,愿回去污一污刘黑马的耳,还是继续在此间扛石头。” 贾厚朗笑,问道:“在李帅眼中,鄙人这条贱命也只配用来羞辱元帅一番?” “人命岂有贱的。” 李瑕说着,随手一指李昭成,道:“这位,家兄。” 贾厚目光一瞥,颇感不解。 李瑕又道:“我与刘黑马有一面之缘,他既与我有联姻之意,我厚颜,为家兄求娶刘家女儿,从此世代通好……” “李家愿归蒙古?” “不,还是那句话,我提出意见,请刘黑马考虑。” “那便无甚好考虑的,请李帅不必一厢情愿。” “贾先生只负责带话便是。”李瑕神色淡然,抬了抬手,道:“请吧。” …… 李昭成脸色又添了几分黯然,安排人送了贾厚北上,思来想去,还是重新转回议事堂。 “二郎。” “来得正好,这一摞文书帮我过一遍。”李瑕头也不抬。 李昭成叹息一声,上前接过那些公文,道:“你肯认我是‘家兄’,我很开心,但我的婚……” “我问过严云云了,她不愿嫁你。” 李昭成愣了一下,只觉这话很是戳心。 李瑕道:“她与韩老商量过,打算招个入赘的,不需多大能耐、家世,能安贫乐道即可,她想要那种,替她打点家事,老老实实,有点迂笨的老男人,你明白?” “其实。”李昭成缓缓道:“我只想开个酒楼,做……” 李瑕没工夫听他慢慢说,径直道:“你以为你合适,但你不合适。你那是年少未经世事,而不是迂笨。你会有太多成长,那以后是否还能一如既往?严云云不会拿后半生去赌你往后如何,人家没工夫跟你赌,又凭甚跟你赌?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跟你好了,将她努力得来的一半命运凭白交付未知,怎可能?” 话到这里,李瑕目光看向窗外。 说的虽是李昭成与严云云之事,但他与刘黑马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李瑕还是道:“她不可能看上你,死心吧。” 李昭成只觉心痛。 李瑕不理会他这种心痛,又道:“她看你相貌好,与你好了一次。但相貌这种事,也就这一点作用了。之后的,看的始终是人本身……” “二郎别说了……别说了……我懂……” 李昭成背过身,吸了吸鼻子,努力保持着语态的平稳。 “但让我平静一阵子可好?我暂时,实在不想娶刘家女……” “想多了,刘黑马也不会答应将女儿嫁你,去忙吧。” ~~ “刘黑马绝不可能答应,何必杞人忧天?老道早便说过,你为人须洒脱些。” 郝修阳转身,自书柜中翻出一本《抱朴子》递在李昭成手里。 “借你了,修身养性吧。” 李昭成接了经书,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在二弟面前,总觉……我仿佛稚幼小儿。” “他那人……” 郝修阳喃喃了一句,也不知该怎么说李瑕,最后搓了搓手臂。 “真冷。” 他家里雇了许多个侍女,但担心说话时被她们听到,李昭成一来,他便让她们都退下去,许多事便要自己做了。 此时已是入了夜,冷得厉害。郝修阳出屋,拿铁钳子钳了一块煤炭搁进炉子里,又拿起一壶酒温着。 “看看这煤炭。” “样式倒古怪。” “蜂窝煤,你去临安之前还未制出来……天冷了啊,没点东西取暖,人该受冻了,尤其是老道这般老迈。” 郝修阳也有感慨,拿了毯子披在身上,倚在火炉边,有许多话想谈,一时又不知如何谈起。 “刘黑马、关中、煤炭……李节帅这人,心里事多……如何言之呢?便谈这取暖吧,汉代以来虽有煤炭,终是少,百姓入冬须伐木取暖。 关中之地,山林渐减,祖宗时严禁伐桑,四十二尺为一计,三计以上,死罪。大宋承平年间,每逢入冬,三司出炭数十万减半价以济贫民……” 话到这里,郝修阳指了指火炉里的蜂窝煤。 “小物件,做出来不难……李节帅往临安前,给了老道这厚厚一摞文稿,有些难造,如这般好造之物也多。难的,是要如何给每家每户用上。 老道花费两月光景,在华蓥山勘到有煤,然如何?田地需人种、水利需人修、道路需人开、铁石需人采、采回来需人制……样样需人,而人,得吃饱饭,先得种上田。蜀地只这些人口,而老道手底下又有几人? 其中难处,远不止这些。 入冬取暖,仅有这煤炭,不足矣,还须有衣裳,葛、麻、蚕丝不足保暖,李节帅言须在川蜀广种棉花,所谓‘径从南浦携书笈,吉贝裳衣皂帽帷’,吉贝裳衣,他称‘棉衣’,早已有之,推行却难。 派人往南边寻了吉贝种子,四个月光景归来,倒是有了种子,待来年春耕,也不知几家又愿将土地改种棉花? 老道手里这一摊子事,利于民,必是利于民啊。早日开始做了,明岁稍解南郑县城百姓之寒,两三载稍解汉中百姓之寒。六七载,或稍解川蜀百姓之寒。然无一二十年光景,改不了国势。 李节帅之所以欲取关中,老道能明白,关中有牛羊马匹,此为畜力,有羊毛、有煤炭、有人口,还有功劳名义威望,皆他急求之物。取了关中,他又欲取山西,以求有开采好的煤山铁山。 而李节帅有的这些东西,蜂窝煤、棉衣,以及他这份济民之心,亦该是关中百姓所需之物。 可惜,他没这份兵势,故而他想拉拢刘黑马……成不成的,老道不懂,今夜只感慨他心中事多。就任一方,衣食住行,样样都不简单。” 听着郝修阳这长长一段感慨,李昭成颇觉惭愧。 有些事,往往是地位决定想法。往年,只想开个酒楼,如今因为李瑕,他的志向便有些不同了。 “既如此说了,娶刘家女便是。” “哈,老道说了,刘黑马不可能将女儿嫁你。” 郝修阳哂笑一声,拿起一旁的一堆木制零件摆弄起来。 李昭成知道这是什么,接过一块木头,拿小刀雕刻起来。 他手很稳,雕得很细致。 过了好一会,赦修阳已坐在躺椅上睡着了。 李昭成心想着严云云之事,不愿回家独自待着,依旧坐在那雕刻着这些木头,偶尔起身去添了些炭火。 一整夜便这般过去。 待天明,郝修阳醒来,已不见了李昭成,想必又是去处理文书了。 他转头一看,见案上那几组模器已然做好了,拿起来看了看,叹息了一声。 “等节帅来工坊巡视再谈吧……” 正文 第616章 孤策 汉中的工坊多集中在城池东郊、汉水北畔。 出了城,一抬头便可望到南面的巴山山脉直耸入云,天地开阔。 还在建的工坊处火热朝天,而已建好的工坊显得过于宽阔了,给人种劳工并不多的感受。 驴车载着一车车葛茎进了制衣工坊,十余个妇人出来接了货,须臾便进了坊门。 “那是严掌柜的生意,入冬开始赶制粗布,这种布匹并无太多利润,不如绫罗蚕丝。” “贫户太多,先多制粗衣。”李瑕道:“利润往后再谈吧。” 郝修阳道:“但无钱开铁矿了。” “等等吧,开了年,从军费中支取。” 郝修阳笑了笑,抚须道:“便知节帅今日要过来。” “郝老道长料到了?” “节帅离开四月有余,自然是甫一回来便要看看进展如何。” 李瑕莞尔,问道:“那进展如何?” “硝石采自叙州、硫磺采自达州,受开采所限,霹雳炮每月可制三百余枚。” “其余火器呢?” 李瑕终是怀着期待,希望从临安回来后能看到有所突破,以期接下来在关中平原上能弥补些许野战的差距。 郝修阳苦笑,抬抬手,道:“节帅这边请。” 李瑕点点头,心知这些事物是该保密的,与郝修阳又走了一段,穿过军械坊,走进一座高高的塔楼。 烟从塔楼中不停冒出。 良久,二人又出来,郝修阳摇着头,附在李瑕耳边低声道了一句。 “此物笨重,平原上该是用不了,我们造一鼎千难万难,而以蒙古之国力,一旦仿制,遭殃的便是我们。非不得以,节帅万不敢轻易示人。” “我明白。”李瑕微微叹息,道:“看看别的吧。” 两人转进不远处另一间小屋。 “原理,老道弄明白了。” 李瑕看到桌案上两柄木制的火铳模器,目光一亮,道:“郝道长果然聪睿过人。” “但明白原理,暂时无用啊。” 郝修阳先是执起较长较大的那柄模器,道:“燧石火铳,节帅所言,不难懂,只需以扳机带动燧石,燧石击打火镰,火星由此点燃这引燃药,火焰进入铳管,点燃管内火药,推动这个……子弹。” 李瑕看着,很是满意,赞道:“郝道长高才。” 郝修阳摆了摆手,道:“节帅莫赞老道,原理简单,但老道造不出。” “造不出?” “也许勉强能造一两支,但估摸着,打上三两发子弹也便废了。” “为何?” “管壁如何承受这等威力?” “铁管也不行?” “要铸造出这般铁管,不知要多少光景。且难题不仅这一项,工艺太细了,还有火药杂质、用量,以及装填时的用量如何把握?终归要慢慢摸索。” 郝修阳说着,又拿起一支竹制突火枪,递给李瑕,道:“这比节帅要的火铳造价低廉百倍,总归是用一次便抛,不妨用这个。” 这突火枪是宋时便有的,由坚硬的竹筒制成,外裹生牛皮筋,内置火药,通过火药击射出石弹、铁弹。 能无中生有地造出突火枪,不得不说,宋人极聪明。 而之所以只有竹筒突火枪,因为生产力只能造到这个地步,或者说只能“批量”造到这个地步。 这东西射程大概数十步,且容易爆伤自己人。 哪怕有了新制的火药,射程也是增强不了,因为竹筒承受不住更大的爆炸力。 “我不要这个。” 李瑕不接,转身踱了几步。 “说到火器,蒙古的火器还要更胜于大宋吧?” “若不算我们新制的火药,是如此。”郝修阳道:“蒙古接收了金国的火器匠人、以及大量的色目人。而金国之火器,胜于大宋。” “川蜀战场上见得少些,我听说荆湖那边,蒙人攻城时,除了霹雳炮,还有火炮?” “是,将石头凿空,里面塞上火药,点燃后,以砲车抛出,威力极大。” “他们只能以砲车抛出?” 赦修阳笑笑。 李瑕又问道:“当是,抛不上钓鱼城?” “节帅既未见过蒙人以火炮攻山城,自是抛不上高山。且引线若太短抛不到山腰、太长则易灭,攻山,反不如可就地取材的石砲。” 李瑕点点头。 “所以,火器之运用有两方面,一是‘威力’,二是‘推力’。” “推力?” “火药威力再大,若无推力,还是要靠人力来丢、靠砲车来抛。而人力太小、砲车太笨重。” 郝修阳道:“是啊,更多时候,火器未必比弓弩方便,更不足以克制马匹的速度。” “在钓鱼城,蒙古的砲车不能把火炮抛上山城;在平原,我们也不能在敌人的箭矢射来、马匹冲来之前,把手雷抛到敌阵当中。也许就是,仅有威力是不够的,或者说以如今的工艺,威力不可能做到更高了,是吗?” 郝修阳点点头,道:“老道无法再制出威力更大的火药了。” “所以我需要推力,需要比弓箭更远、更容易操练,且需要能快速装填才能在平原上……” “节帅再有需要,老道也是造不出来啊。” 李瑕不懂细节,还是那一句老生常谈的话,道:“请郝道长多试试。” 郝修阳叹息一声,道:“老道再琢磨个三年两载也许能勉力造出一管,但造价不菲,且还有别的问题,火药装填的量难以把握,铳管终于会爆炸……” 李瑕于是又看向另一个木制的火铳模器,问道:“这是装填子弹的?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说起来,原理也简单。” 郝修阳拿起一枚木制子弹,道:“依节帅所言,把火药定量装填在子弹当中,引火点设在子弹后面……这里,以撞针来击打它,点火,射出子弹。” 李瑕满意地点点头,道:“郝道长高才,这样便可使铳管不会太容易炸膛?” “不至于让所有‘威力’都由铳管承受。但还是那句话,弄明白原理简单,造不出。这比装填火药的,更难造。” “哪怕手动装填、退弹,一次一枚子弹……” 郝修阳摇了摇头,拆开这支木制的火铳模具,道:“这么薄的子弹壳,如何冶炼?撞针回弹需要极韧的铁,又如何冶练?引火点这般精巧,如何做到?要使弹壳与弹头恰好能分离,那又如何衔接……” “这样,弹壳上稍压一个小孔,卡进去……” “如何压按出这样一个孔?炼铸时铸出一个孔,那又花费几何?” 李瑕答不出。 郝修阳叹道:“这些难处,老道耗尽光阴,或可一桩桩为节帅想出办法、费力冶炼,七八载或能造出来,但又能造出几柄、配几枚子弹?” 李瑕已明白他的意思。 火器要研制,然而想要有燧发枪来克制骑兵,怕是需要十年二十年光景,若能成势,用它来征服疆土可以。 而眼下,指望不了造它来改天换地、克敌至胜。 “道长以为若批量制作,需要几年?” 郝修阳没有回答,喃喃道:“老道已年过七旬,请节帅给老道寻几名聪慧的弟子吧,老道担心往后无人为继啊……” ~~ 从火器坊出来,李瑕有些许失望。 临安之行四个月有余,他心里是带着些期待,希望看到汉中有大变化。 然而他也明白,政治、经济、科技、民生等等,各方面相辅相成,互相成就也互相制约。 不可能通过单独任何一件事务就能逆转大势。 势是大江大河,须有无数条小小的溪流汇成。 要成势,每个方面都要努力经营、缺一不可,但不能指望天上突然银河飞落,瞬间给你大江大河之势。 没有这个“突然”,也不会有这个“瞬间”。 至于眼前,李瑕想要图谋关中,显然还依靠不了强过蒙古的火器。 “看来,这次不会有备用策略了……” 他心里想着,转头向北望去。 “想要关中,只想出这一个办法,但成功的可能确实太低……” ~~ 腊月二十六,凤翔府。 “你说什么?” “李瑕希望姐夫能归附宋朝。”贾厚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如此说道,“他还想让其兄长与刘家联姻。” “哈?” 刘黑马怒啐了一口在地。 刘元振懒得理这无理要求,上前道:“二舅只怕还不知,陛下登基称帝了,是称帝,马上便是年节,还要改元……” “便是陛下没登基,也绝无附宋的可能,绝无一丝可能。”刘黑马开口打断道。 “是。” 刘元振迫不及待拿出收到的皇榜给贾厚看。 舅甥二人又是感动不已,掬了好几把泪。 好一会,贾厚才抹着泪,道:“我亦知姐夫绝不可能归宋,但五郎还在李瑕手上。” “那又如何?他杀了五郎我也不可能答应,他便不该说这种话污我的耳!” 刘黑马语罢,莫名地恼火起来。 只因李瑕怀了这心思都让他感到怒不可遏。 “父亲,孩儿是疑惑,李瑕为何能提出如此荒唐……” “何止是荒唐?!” 刘黑马愈发怒气上来,啐道:“李瑕不知我是辽太宗之后裔、金国官绅世家,会降那年年纳贡的无能赵宋?亏他说得出口!羞辱我?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刘家祖上确实是契丹人、辽太宗耶律德光之后,辽亡后,避祸改了汉姓,迁居济南,成了金人。 之所以自诩为中华之人,那是因为刘家世习汉法,且认为辽、金中原正统,与秦、汉、唐一脉相承。 至于他眼里的赵宋? “贡纳称臣三百年的狗奴,也配我刘家归附?啐!” “父亲息怒。”刘元振道:“是,汪显世曾有归宋之意,以为平生之耻;李全倒是真投过宋,落得兵败人亡。我刘家显贵,自是绝无可能学他们这般不智……” 停了停,压住那种被羞辱的感觉,他才分析起李瑕这么做的原因。 “李瑕绝不会不明白这点,为何还如此?” 刘黑马反问道:“他是否误会了什么?” 刘元振微微沉吟…… 蒙哥汗伐蜀之际,因为兵败,刘家确实与稍与李瑕合作过。 但究其根源,此事,为了扶持漠南王……当今陛下。 李瑕连这都看不明白?能心生侥幸? 刘元振想到这里,摇了摇头,道:“他还放二舅归来,孩儿认为有三种可能。或是为了反间刘家、或是,他有归附过来的意思,但想要讨价还价。” “还有一种可能呢?” “不太值得提。”刘元振思索着,踱步道:“或许,他欲与父亲联手自立?” “可笑,赵宋懦弱无能不假,而李瑕若脱离赵宋,毫无名义不谈,他还有几分实力?我亦绝不可能答应。” “或有两三千兵马,他可为父亲麾下偏将。” “够了,莫说无用之事。” “是。” 贾厚回想着李瑕的神色,道:“他怕是……并不想归附。” “那只能是……为了反间刘家。” “狂妄。” “是太狂妄了。”刘元振沉吟道:“孩儿认为,或可将计就计?” “如何做?” “派人去与他谈,同时安排细作,趁机救出五弟。” 贾厚道:“可,五郎如今还在汉中受折磨,必是要救出来……” 刘黑马踱了几步。 他实在不愿再与李瑕打交道,但想到五儿子刘元礼还在李瑕手中。 最后,他还是点点头。 “可。” “请父亲先写信往京兆府,与廉公、商公明言,以免他们以为我们有暗通李瑕之嫌。如此,以解李瑕离间之计。”刘元振道:“之后,方可放手施为。” ~~ 与此同时,长安城、陕西行省丞相府。 廉希宪与商挺先聊过建年号之事,又聊过陇西战事,方才又提起一桩小事。 “姚公来信了,提到了汉中李瑕。” “如何说的?” “其人拒绝了陛下美意。” “待驱退了浑都海?” “也好,到时不可再放任了……” ------题外话------ 今天有盟主加更,但还没写好,会比较晚,不用等~~~ 正文 第617章 年号(为盟主“暗血小黑麦”加更) 腊月二十八,又是一个年节将近。 对于汉中乃至整个川蜀而言,今年是个不错的年景。 胡马退去、汉中收复,朝廷将人口从各山城中迁下来,预示着也许往后川蜀将不再有战事。 十月时本听说有蒙军出五尺道要自西南斡腹,但没过两月,李节帅归蜀,大理蒙军又自退去了。 “朝廷要与蒙古和议了”,不少人心里都是这般以为。 不怪他们,只因大宋远没有能灭蒙古的可能,而看辽、金旧事,若是想不打仗,只能和议。 老百姓无非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能过个好年都能感受到满满的喜悦。 入冬以来,各州县都扩大了慈幼局的规格。 慈幼局是先帝的善政之一,给弃婴、孤儿予以救济。 而今冬川蜀则还在慈幼局设火炉、发衣物,避免有人冻死。 李瑕归蜀之后,传命各州县的第一个原则便是不许出现冻死者,这将归入各地官员的考功。 言之总总,蜀中百姓能感受到这种变化,而人只要感受到日子在变好,也就有了期盼…… 汉中城里,年节的气氛已很浓了。 全城上下,似乎只有李瑕一人还在殚精竭虑。 不是旁人不想为他分忧,帅府中几乎每个人都很关心他。 但别人不可能明确地预见到未来的形势,不可避免地会认为蒙古已经开始内乱了,各种各样的可能都有。 且他们目光可见处,川蜀正在励精图治。 只有李瑕一个人确信忽必烈正在以不可阻挡之势崛起。 他洞悉了这种趋势,因此比所有人都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 “节帅为何一定就想着现在谋关中?凡事都需要时日。” 这日,郝修阳与李瑕从南面巴山山脉的荒岭中下来,见李瑕连走路时都在思考,不由多劝了几句。 “比如,节帅想要火器,老道并非说不造,而是说需要一二十年之功……” “我明白,道长尽力了。”李瑕道,“我在想别的事。” 他当然想要有强大的火器,怎么可能不想? 李瑕所知的只有原理,或说只有一知半解的原理,已全部告诉郝修阳了。 甚至,郝修阳还给他补足了原理。 问题在于,只有原理是无法将生产力与工业体系从数百年压缩到三五年的,尤其是眼下川蜀这个情况。 既说了“一二十年之功”,李瑕还能要求什么,他自己还会什么。 这不是他还能重新去学一遍的,眼下他还能学的,反而是政治、谋略、兵法等等,这才是他还有进步空间的地方…… “论火器,或说工艺,我们必然是能够胜过蒙古。”李瑕道,“我并未强求。” 郝修阳道:“老道所言,正是此意,节帅的诸多办法,老道会慢慢琢磨,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李节帅不可只指望着老道啊。” “是,慢慢的,这方面会是我们的长板,我明白。我在想的,是如何补足我们的短板。” “那便不归老道操心了,节帅自己想吧。”郝修阳抚须而笑。 李瑕也笑了笑,亲手搀扶着郝修阳下山。 这日到巴山看过之后,他对自己的长板已有了解,也知道奢求不了更多了。 接下来,该考虑的便是另外几方面了。 …… 回到帅府已近傍晚,后宅有婢子过来告知李瑕他的妻妾正在包饺子,想让他回来了便过去。 李瑕十分想去,强压着心中的动念,还是先到了前衙公房。 他推开书柜,打开墙上的暗砖,从里面拿出关于此次谋关中的计划。 这计划是在返回汉中时订制了大概方略。 如今归来已有近二十日,结合敌我情报,势必要开始修改、补足。 李瑕没让人过来,独自磨着墨水,然后,提笔。 论势,关中有忽必烈十余万骑兵,而川蜀之宋军能抽调用来出击的,不过数千人,平原作战,无论如何都打不过。 且近来观汉中兵势,短期内无法提升。 但,敌人却可以削弱。 六盘山犹有阿里不哥一系十余万大军。 剑拔弩张,求的便是两虎相争之际的一个机会…… 李瑕下笔如飞,许久之后,写完,吹干了墨迹,重新收回那暗格当中。 推门出了公房,天色已完全暗下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观察了前院的地势,之后向后宅走去。 这帅府前衙占地广阔,也走了不少工夫,再抬头一看,前衙与后院之间隔着高高的墙,仅一扇小门进出。 眼中闪过思量,走进偏厅,只见四个妻妾正在那包饺子,韩巧儿与年儿脸上满是面粉,显然是打闹过了。 因见李瑕终于回来,马上便响起笑语。 李瑕与高明月对视一眼,笑了笑。 “对了,过完年,后宅这边须多加些守卫……” ~~ 转眼便过了年节。 这一年,对大宋以及漠南蒙古都有不同往年的意义。 大宋这边,因新皇登基,改年号为“咸定”。 因此,到了正月初一,秦岭淮河以南,是大宋咸定元年。 而在北地,士绅百姓都对今岁的年号极为感怀。 这是他们的中统元年。 过往的二十六年,有的北人始终用着金国的年号,如“天兴某某年”;大部分说是“窝阔台汗某某年”、“蒙哥汗某年”。 中统年就不同了,有了王朝。 王朝代表着秩序,哪怕是再不公的秩序,也远远好过没有秩序。 没有秩序时,异族的屠刀便是王法。而如今有了《条格》,无论它有多少不公道,它代替了屠刀成了王法。 个中差别,也只有北地人能懂。 当皇榜至燕京散出,诏告天下,无数世绅哭得泣不成声。 他们还有更多的希望。 想改国号,不急,等平定了漠北的叛乱,将会改一个国号。 想要更像一个汉家王朝,不急,皇嫡长子已封燕王…… 这对于消息灵通的人而言,更是让他们喜悦非常。 皇长子真金,自幼受教于姚枢,日以三纲五常、先哲格言熏陶德行;之后,窦默接任师职,以《孝经》启蒙;刘秉忠之弟子王恂为伴读,讲历代治乱之理…… 便仅说这国号、以及崇尚汉学的储君,便给了北人对这个初生的帝国其后十余年、数十年的期待。 只要等陛下击败叛贼阿里不哥。 对于他们而言,可以预见的是—— 唐乱之后,终于要再出一个天下一统的盛世王朝…… ~~ “这只是对于你们而言。” “李节帅可知史?五胡乱华以后,天下何以还有汉制?何以还有隋唐一统之盛世?”贾厚抬手向北面一指,掷地有声。 这日是元宵节,贾厚又重新抵达汉中,来与李瑕商议刘、李两家联姻之事。 但进了府帅大堂,生辰八字还没交换,贾厚先提及的是天下民心。 此时一句话问出,他根本不等李瑕回答,再开口已是滔滔不绝。 “五胡十六国,诸夏纷乱,人皆相食、白骨遍野,所谓‘千里无烟爨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何人重振华夏衣冠?非晋室,亦非王、谢之辈风流人物。 先有前秦文昭皇帝苻坚,承石氏之乱,至是户民殷富,四方略定,废除胡汉分治,革治汉化,故而五胡虽云扰,而北方儒统未绝! 后有北魏孝文皇帝元宏,帝以神武纂业,克清祸乱,德济生民,迁都城、解辫发、袭冕旒、褪毡裘、披龙衮!衣冠号令,华夏同风! 北魏虽裂,先有西魏故而有北周,北周之后方有隋唐! 我且问李节帅一句,若苻坚、元宏非华夏之君,隋唐之法理正统又在何处? 当今陛下,文才武略,远胜于秦文昭皇帝、魏孝文皇帝。盛世之兴,指日可待。 陛下去夷即华,欲定天下之乱,而后,修礼乐、兴制度而文之,如何不是华夏正统之君?!” 话到这里,贾厚心神激荡,满脸动容。 李瑕犹坐在那,神情平静,随口应了一句。 “那你也叫忽必烈解辫发、褪毡裘、披龙衮、易姓名,彻彻底底当个华夏之君。” “会的!”贾厚昂首应道。 “会吗?”李瑕又问。 贾厚袖子重重一摔,语气铿锵有力,道:“只等平定阿里不哥之叛,陛下便改国号、迁国都、披龙衮、立太子……” “你想得美。”李瑕打断道:“我告诉你,忽必烈不会。” “阁下不知史,妄自揣度吾陛下恢宏气度!” “我知刘黑马祖上是契丹人,贾先生呢?” 李瑕问过之后,复又再问道:“先生是汉人?” “范阳贾氏!” “好,你我平心而谈几句,谈谈我为何说忽必烈不会披龙衮、易姓名。” 李瑕微有些无奈,缓缓道:“因为……他们不再敬畏我们了。” 贾厚一愣。 “前秦、北魏,还有前赵,或许还有辽国,这些胡人对我们有敬畏,他们崇尚汉家文化。五胡十六国、五代十国,他们都知道我们有秦、汉、唐这般的强盛的大王朝。万邦来朝,谁不心向往之? 然而啊……自宋代以降,他们已经不再尊敬我们了。” 话到这里,李瑕苦笑了一下,喃喃道:“还尊敬我们什么呢?丧土求和? 姚枢说的不错,赵氏自弃中原之地、自毁正统之名、自灭中兴之将…… 北人归北、南人归南,遗祸百年,流毒无穷。 我们今日之艰难,从来不仅仅是因为蒙古太强大,匈奴不强否?突厥不强否? 我才从临安回来不久,临安风貌……暖风熏得游人醉。弱主当朝、党争不绝。便是连我也看不起,又何谈你们?更何谈蒙古人? 我也希望忽必烈能像苻坚、元宏。可回首这三百年,懦主庸臣,我们抬得起头吗?他的祖先打下了如此广阔的疆域,他以黄金家族的血脉为骄傲,能看得起我们?我理解他,真的理解,换作我是蒙古人,我也不会像宋代以前那样敬畏汉制。我知道,忽必烈肯做到这一步,他妥协了很多,很难得。而你们,非常不容易,但……” 这个“但”字出口,李瑕抬高了音量。 “但汉统不该是像你们这般恢复的,委曲求全、苦苦哀求地去恢复! 你们想过没有,低下去的头抬起来了吗?! 要想人家瞧得起我们,我们不能求着人家,等被打败之后,哭哭啼啼地求着他们高看我们一眼。 当我们无能、软弱,只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希望就永远是空中楼阁、梦幻泡影! 我承认忽必烈是法理正统上的中华之君,我一直都承认。 我也感激你们,是你们的努力使法理衣冠文化血脉,可以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传承下来,甚至可以说,我钦佩你们……因为若没有你们,也不会有我。 但不够。 还不够。 我们……先得打败它,不仅是忽必烈,也不仅是蒙古国,我们的敌人是我们自己。 三百年失地之耻辱、三百年败北之耻辱、三百年的民生潦倒之耻辱…… 我们要打败的,从来都是这些耻辱! 终结这些耻辱,然后,重振汉家雄风。 如此,我们才能用发自心底的骄傲来高喊一句,‘这彻彻底底是我们的大一统的盛世王朝’!” ------题外话------ 为盟主“暗血小黑麦”加更,感激盟主的大额打赏~~这两天还有两个盟主的加更章节,将会一天一章按顺序加更~~另外多说一句吧,我写这本书,主要想写的就是我印象中的宋元时期人物风貌,而不是写一堆放到任何朝代都一样的内容,攀科技会攀,因为我很尊重科技对人类的造福,但恰是如此,我要写的至少是在我认为中合理。希望大家不要就此争执,主旨毕竟还是宋元时期人物风貌。另外,书中任何的人物看法不代表作者看法,哪怕是主角,我也只能跟据史料想像他们的处境,写的是“处境”。望理解~~求支持,感激大家~~ 正文 第618章 分裂 “我们?” 贾厚反问了一句,指向李瑕,道:“谁与你是‘我们’?!丧地求和者,从来只有尔辈南人!” 当李瑕提出一个刘黑马不可能答应的要求时,他就很清楚,背后必然藏着暗招。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接招,不要再来汉中。 但为了救回刘元礼,他还是来了。 来之前,他告诫过自己很多遍,此行只为救五郎,不能被李瑕牵着鼻子走…… 偏偏,此时站在帅府大堂上,与李瑕争吵到这里,他情绪还是难免激动起来。 “三百年之耻辱?尔辈之耻辱!休将我等中州人物与尔等南人并论,欺贾某人不知史耶?! 辽亡之际,赵氏联金灭辽,然,灭辽者,孰人哉?! 金兴之际,自磁、相、开德、泽、潞、晋、绛、汾、隰,河朔豪杰期日兴兵,众所揭旗,以‘岳’为号,闻风而动,中原百万义军风起云涌,然,废北伐之事者,又孰人哉?! 汝二帝受俘,奇耻大辱,犹能自废武功,却与我中原豪杰何干?! 赵氏之庸臣史浩,位列相位,也敢言‘中原决无豪杰,若有之,何不起而亡金’? 中原决无豪杰,若有之,何不起而亡金?可笑!滑天下之大稽! 阁下言敢‘我们’、‘我们的耻辱’?与史浩又有何区别?! 啐! 不是我们,是你们的耻辱! 你们这些南人……脸皮都不要了!” 贾厚真的很生气,话到最后,语气都直白了许多。 他风度也不要了,一口重重啐在地上。 李瑕并不生气。 他知道现在所辩的,与方才又是两回事。 他先前所言,言的是他所认为的汉人该如何;贾厚之反驳,则是不再视南人为汉人。 李瑕一脸坦诚,道:“我说的,与史浩不是同样的意思。” “听着便是同样意思……” “不。”李瑕道:“你没说完的,我替你说,蒙古南下之际,灭金国者,孰人哉?中原人,刘黑马、史天泽、张泽、董俊……” “够了,不必再违心恭维,我羞与南人为伍!” 李瑕道:“我真心认为中原有豪杰,如张浚所言,中原民间无寸铁,不能自起,需朝廷出兵响应。” “响应?李全被赵氏杀了三十年了!”贾厚大喝一声,“李全死三十年了!你们还想哄骗中原人送死?你们的响应为何物?‘不可使中原豪强坐大,宜早除之’,如此而已!” 骂完,他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稍平息了,脸上却浮起讥讽之意。 “李节帅方才说理解陛下,贾某虽不才,也可理解你的‘陛下’。” “是吗?” 贾厚脸上讥意愈浓,学着李瑕的语气,侃侃而谈。 “赵氏,一整个赵氏,最恐惧者,并非外寇,因外寇可以和议。故而,赵氏懦主心中所惧,天下豪强是也。我理解他们,真的理解,换作我是赵氏,醇酒美人掏空了身子,哦,是被吓得在战阵上落荒而逃、是被吓得连子嗣都生不出,我还敢用河朔英雄吗?不敢的。连手下的将领我都好害怕,‘他造反了怎么办?虽然他没反心,但他有这实力啊!’我连文官都害怕,‘文臣们为何在齐心协力,他们想做什么’……” 说到兴起,贾厚极尽讥讽,直说了很久很久。 他有太多可说。 李瑕闭上眼…… 一代代王朝从来如此。 雄主不需要太多的党争与制衡,庸主则必须靠制衡来稳定政局。 至于弱主当朝,党争必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主弱则必有臣子揽权,于是连不愿卷进党争的忠正实干之臣也只能卷进去,无一人可幸免,直争到不死不休。 贾似道身在局中,没有强主支持,还低着头想去打牢宋王朝的基底,但却不知在他背后,已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缝。 故而,吴潜遏力反对赵禥继位。 这大宋王朝国势将亡,如山崩地裂,无人可挡。 聪明人已能大概判断出天下形势,尤其是北人…… “言之种种,李节帅所言之‘耻辱’,南人之耻辱!而我辈顶天立地,危可护一方安定,战可荡平四海,太平时节,则可承诸夏衣冠。我辈方为汉人,南人……不配。” “所以呢?” 李瑕反问了一句,道:“你觉得你们是‘汉人’,我们是‘南人’,所以在蒙古治下,你们比我们高一等,你满足了?” “论三百年之作为,孰优孰劣,还有何可辩……” “你好好审视一下自己!” 李瑕忽然喝了一句,打断了贾厚的话。 “诸夏衣冠……北也好、南也罢,天下本是一家。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你比南边人所遭受到的耻辱少一点,以此沾沾自喜?!忘了这五湖四海皆你同胞! 不把北人、南人相提并论,然后呢?蒙古人来当第一等、色目人来当第二等、北人当第三等、南人来当第四等,你满足了?你真能堂堂正正抬起头说一句,你感到骄傲?” 贾厚喝道:“陛下从未提出过如此法令!” “但他心里就是这般想的,这是忽必烈心中原则,会是往后你们这所谓‘王朝’的原则,或你扪心自问,看不看得到这份歧视?” 贾厚不答。 李瑕直视着他,道:“蒙胡尘数百年,我都替你们痛心疾首。” 贾厚移开眼,避过李瑕的灼灼目光。 堂上沉默了一会…… “李节帅,你不是北人,你未经北人之苦,终究不了解北人。” “不错,你们的苦我从未经历过,做不到感同身受。”李瑕道。 他目光很严厉。 之所以他敢对贾厚以及北人严厉,因为,他对自己更严厉。 走近几步,李瑕道:“但我们还是‘我们’,我们有同样的文化传承、有同样的自尊,且只有我们合力,不再分北人、南人,才有可能实现我们同样的志向。” “好!”贾厚道:“那便请李节帅归附北面贤明天子!” “我已说得很清楚,我们该有同样的志向,且远远不仅是忽必烈这样的。” “那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睁开眼看看吧!北地丧乱三十载,人心思定啊。千难万险才可得一统四海之天子、得一深慕儒法之储君,这已是最最好的结果。然李节帅所言?骄傲?自尊?” “不错。”李瑕道:“骄傲、自尊,这是忽必烈永远不会给你们的东西。” “可笑!你是日子过得太好了!” 贾厚袖子一甩,愤而转身。 他与李瑕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个没经历过北地离丧之苦的南人,张嘴只会指责,却不知北人再多做一步就是丧命、灭种! 高高挂起,说风凉话容易。 那还有何好谈?! 脚一抬,贾厚打算迈步离开。 但,又想到此次来的使命…… 他不得不压着脾气,回过头。 “再劝李节帅一句,心气高无妨,但万不可眼高于顶,不肯低头看一眼世情。” 李瑕没拦他,只问道:“你就觉得,忽必烈强大到了不可战胜?” “此事,还有疑问?” 贾厚直视着李瑕,眼神很诚恳。 “推心置腹地说,放眼四海,孰人可与陛下争雄?对汉统深恶痛绝的阿里不哥?赵氏弱主?志大才疏的山东李璮?” “我。” 李瑕开口,只有一个字,打断了贾厚的恳切言辞。 “什么?” “我。”李瑕再次开口道,目光平静而坚毅,带着些包容与怜悯。 贾厚张了张嘴。 他并非没猜到李瑕的心思,而是没想到……敢讲出来。 无关乎危险不危险,李瑕敢讲,就证明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北地世侯就算到处散谣也不能够再借宋廷之手除他。 李瑕才从临安回来,显然有这份自信。 贾厚讶异的是,李瑕竟然敢厚着脸皮说出来。 脸皮太厚。 不怕人笑掉大牙。 “贾先生以为,我比忽必烈如何?”李瑕一本正经地问道。 贾厚并不想回答。 但李瑕很认真,并不是在开玩笑,又问了一遍。 “今蛮夷猾夏,天下未一,我有廓清帝宇、康济生灵之志,贾先生可愿助我?” 贾厚脸皮抽动了一下。 他终于回答了,缓缓开口,道:“敢问……阁下任阃帅,几月矣?” “八月有余。” “敢问,欲如何廓清帝宇?” “请刘家携关中附我。” “……” 贾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忽然冷静下来。 方才与李瑕争执而起的激动,气愤、鄙夷、不甘、耻辱等等情绪都瞬间平复下去。 还争什么呢? 与一个疯子还有何好争辩的?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来汉中是来救刘元礼的,不是来劝降李瑕的。 目光迅速在这广阔的堂上一瞥,只见李瑕背后有一面大屏风,想必公案文书都在后面。 旁的,也无甚好聊的了。 “李节帅且让我考虑考虑再作答复。” “也好,请贾先生回驿馆歇息……来人……” ~~ 目送着贾厚离开,李瑕回过头,绕过屏风。 刘元礼正被绑在一张椅子上,由高年丰执匕首按着。 “都听到了?” “听到了。”刘元礼道:“李节帅志向很大。” “好,免得我再说一遍。”李瑕点点头,道:“赵氏一百余年不能北复,自有其深刻原因。到如今更是人心安于江南繁华,牵绊太大。而我欲恢复中原,江南无法为我助力,这件事上,唯有你们北人与我志向更近。我需要你们的支持……” 刘元礼低下头,道:“我是李节帅的俘虏,今日初次听闻李节帅志向,请容我考虑。” “好。” 刘元礼似很怕脖颈上的匕锋,但目光落处,他发现墙角处,有书柜推动的痕迹。 那里有个暗格。 而眼下这局势李瑕还凭什么大言不惭欲取关中? 阿里不哥?李瑕与阿里不哥联络了。 如何做? 只有陇西一战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其人布谋也许正是藏在那暗格之中…… 正文 第619章 联络 走上驿馆的阁楼,贾厚向汉中城望去,感觉到的是城中人口稀少。 说来,京兆府经历了蒙金之战、三京之战,当年人口也少。 是北地汉臣经略十余年,汪德臣又从川蜀掳掠人口北上,这才使得关中恢复生机。 前阵子,阿速台领兵肆掳,好在很快便被击退、西向六盘山了,否则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如今,廉希宪、商挺经略京兆府,刘家、汪家驻于关中、陇西,为的便是使浑都海之兵力不能再破坏京兆府。 浑都海、阿速台、阿蓝答儿、刘太平……阿里不哥的人。 双方二十余万大军陈兵列阵,只等开战。 阿里不哥是蛮夷,其人目光短浅,只知蒙古那套烧杀抢掳。 远比不上当今陛下的雄才伟略,文臣如云、武将如雨。 这是如今的形势。 李瑕看不穿? 不至于…… 思及至此,贾厚喃喃自语道:“你若与浑都海联兵,未免太不堪了。” 李瑕有胆子放那样的狂言,不是无的放矢的话,可选的策略便不难猜了。 唯一的办法,配合浑都海入关中,渔翁得利。 那,李瑕为一己之野心,不顾关中生灵……也妄敢与陛下比肩?妄言与北地世侯同心? 心中仔仔细细推敲了一遍,贾厚对李瑕有些怀疑,也对其言行不一的人品感到有些不齿。 他转身到了院子,走到院中,环顾了一眼自己带来的人。 “明日我去与李墉谈亲事,你们想办法甩脱李瑕的人,到城中布置眼线……” ~~ 次日。 元宵一过,年节的喜庆淡了下去。 李墉有自己的府院,也是在盐库巷,与韩家比邻而居。三进落的院子不算很大,但一家三口住绰绰有余。 天光微亮时,李墉已坐在窗边处理些普通文牍,任刘苏苏为他梳头。 刘苏苏做事细致,尽量将他的白发往里拢,使他看起来年轻不少。 偶尔抬头瞥一眼铜镜,李墉看着刘苏苏韶华渐老的脸也颇觉愧对……前些年,他是想过将刘苏苏扶作正室。 但如今,以李瑕之地位,此举便极不妥当了。 梳过头,踱步到厅上,李昭成已候在那准备问安。 李墉笑了笑,他以往很忧愁李昭成这孩子不务正业,如今有李瑕管着,不让其整日钻在厨房中,释然不少。 “你也事忙,不必日日来问安。” “父亲今日不与孩儿一道去帅府?” “有客会来。” 李昭成有话想说,吱吱唔唔。 “年过完了,说桩事吧。”李墉叹息一声,道:“当年家里几乎灭门,我收你为养子,如今事已过去,你终究是大哥的子嗣。” 李昭成一愣,眼眶便有些红,便要跪下来。 “父亲……” “莫跪了。”李墉更为叹息,道:“虽说是一样的,为父亦不舍再将你迁回大哥那一支。如此可好?你依旧是我儿子。回头,你长子出生后继在长房,次子继在二房……儿子够多,便给我继一支香火,可好?” 李昭成还是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头。 “父亲考虑得周全。” “起来,我们这家业到如今,人丁稀落,你二弟那张冷脸……不提他了,总之,为父只能指望着你。” “是。” 李墉看着李昭成,点了点头。 有些事他从来没说过,因为李瑕为他办好了。若是,李昭成想娶严云云,他决不同意。 “既要多生嗣子,为父为你说桩亲事吧。” 李昭成想问的就是这事,行礼道:“父亲,二郎说刘黑马不会同意,但似乎……派人来了?” “往后闲聊时小心些。”李墉看了眼厅外,见无旁人,方道:“刘黑马绝不会同意的,只等三两月此事过去,为父替你向史转运使家的千金提亲,你姨娘说她很不错,你意下如何?” “这……”李昭成心中不愿,但还是道:“由父亲作主……” 他穿过院子,出了门,走到巷尾,却见一行人缓缓而来,为首的正是贾厚。 李昭成不愿与贾厚多谈,转身便避入刘金锁的院子,背倚在门边。 他当然明白刘黑马不会同意,但眼看着都开始议亲了,难免心烦…… ~~ “谁进来了?” 阁楼上,林子迅速将手里的望筒转向院门处。 刘金锁一把就把他的望筒抢下来,道:“你用这个看当然看不到啊,太近了。是李大郎君,我家护院放进来的。” “吓我一跳……” “你要在我家待多久。” “别吵,我在办正事。” 林子拿回望筒,继续向街角看去,只见贾厚的队列当中,有三人在进入巷子后迅速散开。 “算上之前的,分出去十一人……递消息吧。” “是……” 这些事与刘金锁无关,他只是担心有北人闯到他家里来,死活在跟在一旁看着。 “林子,你直接告诉他们得了呗。就我守的这汉中城,这三瓜两枣北面细作能打探到个屁。这就叫竹篮打水,嘿,一场空。” “你别说话,我就不该到你家来。” “不是,我是说啊,汉中……” “汉中被蒙人占了多少年,我们这才收复多久?他们留下的细作多了,用得着你瞎操心吗?滚一边去……” ~~ 两日后,汉中城西。 百余骑,风尘仆仆而来。 前方六十余骑都是宋军,马匹已疲惫不堪。 后面三十余骑护着一辆马车,其马匹却是耐力十足,至城下犹不见喘。 刘太平掀开车帘,望向眼前的汉中城,老眼中透着思忖之色。 当年,他奉蒙哥之命,协助阿蓝答儿南下钩考,任陕西行省参政知事,收捕了大量忽必烈的党羽。 但现在,正坐在京兆府的陕西行省参政知事却是商挺,忽必烈任命的。 刘太平之所以还有命在,因蒙哥死讯传来及时,阿蓝答儿当即立断,领兵杀出长安城,直趋六盘山与浑都海汇合。 若晚走一步,只怕忽必烈的党羽们已将他们斩于刀下。 而这死讯据说便是将要见到的宋朝阃帅传来的…… “吁!” 马车行到汉中城外五里,只见官道边的长亭外站着一列精锐兵士,亭中有一人端坐于石桌旁,正在看着一张大地图。 刘太平眯了眯眼,下车向亭子走去,同时审视着对方,眼中渐渐透出欣赏与忌惮之意。 …… “大帅,人来了。” 李瑕也不起身,只是点了点头,道:“给他倒杯茶。” 过了一会,有苍老的朗笑声响起。 “李节帅,久仰大名。” 李瑕转过身,抬了抬手,请刘太平坐。 “刘公见过我?” 刘太平摆手入座,笑道:“昔有兰陵王高长恭,至金墉城下,被围甚急,城上人不识,长恭解面具示之,城头乃下弩手而救。以面容为帅印者,李节帅可为兰陵王之后第二人。” “你的蒙哥,我与王将军杀的。”李瑕道。 忽如其来这一句话,刘太平一愣。 李瑕又道:“你侄子刘忠直被诬陷为捉史樟置于刘家猪圈,我做的。” “李节帅何意?” “你我之间有仇。”李瑕道。 刘太平转头看了亭外那三十余蒙古骑兵一眼,复又看向李瑕,缓缓道:“你派人到六盘山联络大帅,是为了诓老夫来杀不成?” 他语气虽在笑,但已很不高兴了。 李瑕也笑,道:“把双方恩怨都挑明了,才能合作无间,不是吗?毕竟,蒙哥的死讯,还是我传给浑都海与阿蓝答儿的。” 刘太平更不高兴。 他亲自来联络,且一直很客气,反而是李瑕太无礼了。 但他城府颇深,还是笑道:“有理,恩怨挑明了,方可合作无间。” 李瑕又问道:“刘公不怪我?” 刘太平不知如何回答,说在乎蒙哥的死也不行,说不在乎也不行,唯抚须不语。 “总之,刘公知道我为人诚信坦荡即可。” 刘太平轻笑一声,抚须,又附合了一句。 李瑕气势上先压了刘太平,便直接开口提起正事。 “当今北面之形势,阿里不哥竭力诱引忽必烈回漠北而不得。忽必烈已于两月前称帝,消息应已至哈拉和林?” 刘太平点点头,又是不语。 他得重新找回谈话的节奏。 “阿里不哥错过了良机,只能立即召开忽里勒台大会,称汗,起兵,与忽必烈决一死战。”李瑕道:“浑都海还在等他的大汗下令。” 刘太平老眼一眯,看向了桌案上的地图,笑道:“算时间,此时在汗廷,已有了新的大汗继位……” “晚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阿里不哥动作太慢了,仓促起兵,只会被忽必烈以逸击劳。浑都海、阿蓝答儿无谋之辈,决非汪良臣、刘黑马之对手。” “呵。”刘太平自信一笑,“李节帅只怕是不知我们的兵势有多强。” “我只知刘黑马、汪良臣等人兵势也很强。”李瑕道:“以你们这些人的为人,若真有十足的把握……刘公也不会来见我,更不会客客气气地喊我一声‘李节帅’了。” 刘太平再次打量着李瑕,眼光中带着审视之意。 他知道,这是个不按常理的年轻人。 “说吧,李节帅要什么?” “我先说我能给你们什么。”李瑕点了点地图,指尖落在地图上巩昌的位置,“汪良臣正全力应对陇西战局,一旦你们双方开战时,有一支奇兵自祁山道突袭巩昌,会如何?” “汉中可抽调多少兵力?” “我已从成都调兵,刘黑马以为我欲谋关中,却未想到我会暗中将兵力派往祁山道。一万人,破巩昌足矣。” 有一万宋军敢出汉中,刘太平不太信,却也不揭破,笑道:“李节帅有何要求?” “我需要确保我洗劫巩昌不会受到追击。” 刘太平沉吟良久,缓缓道:“汪良臣驻兵六万于陇西,李节帅可否击其后方?” “哪里?” 刘太平指了指地图。 李瑕微微眯眼,道:“那,条件得另谈了……” 正文 第620章 兵图(为盟主“团结就是力量”加更) “李瑕今日出城了,他归城之后没多久,有数人护着一辆马车进城,我们顺着那方向找了一段路,见城外有间驿馆院子里有蒙古马,三十余匹。” “李瑕出城见了浑都海的人?让对方入城,而护卫留在城外?” “有可能。” “六盘山之蛮夷,能给他这么大面子?” “他们许是为了隐匿,汉中才被占数月,他们也知城内还有我们留下的细作。对了,马车上的老头不是蒙古人,是汉人。风吹起车帘时,我瞥到一眼。” “老人?汉人?入城后下驻在何处?” “城南驿馆。” 贾厚不由皱起眉头。 他是在城北驿馆,出门都有李瑕的人跟着他,想去看一眼也不方便。 但对这人的身份,已有了隐隐的猜测。 支持阿里不哥的汉人本就少,在六盘山的就更少了。 是个老人……刘太平亲自来了? 贾厚沉思起来。 他能推测得出大战将起于陇西。 至于双方的兵力布署却不知道,这是机密,刘黑马没说。 能感受到的是,刘黑马对这一战有信心,毕竟忽必烈已经先一步登基,守株待兔。 而哈拉和林与六盘山太远,等到浑都海得到将令,已失了先机。 因此,对于浑都海是否会与宋人联盟……贾厚认为是有可能的。 “须想办法,亲自看一眼……” ~~ 帅府,议事堂。 刘元礼再次被带了进来。 李瑕请他坐了,问道:“仲民兄考虑好了?” “有几个问题,想请李节帅解惑。” “也好……你们都退下。” 这三日,刘元礼没有再被安排去做劳力,换到了县牢的干净牢房,一应衣食俱全,恢复了不少世家子弟的气度。 待堂上人都退下,他依旧端坐,并未去扑李瑕。 李瑕身手了得,他不可能在护卫冲进来之前擒下。 “李节帅想让刘家依附,然而,如今以李节帅之势……” “无妨。”李瑕道:“我明白,想要人投靠,至少要实力强过对方。我如今与刘家不可比。” 刘元礼点点头,心中暗道,李瑕的脑子还没完全坏掉。 李瑕道:“仲民兄可曾想过,忽必烈不回草原参加忽里勒台大会,登基称帝,此举与背叛蒙古国无异。他是为了什么?真就心慕汉统不成?” “世间之事,有舍,才有得。” “那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必有血战,刘家甘愿死守陇西?” 刘元礼想辩驳一句“那也比投靠你强”,终究是没说出来,只是点点头。 李瑕道:“我的实力若想胜过刘家,有两种办法,一是我迅速增加实力,二是,刘家的实力迅速折损。陇西一战之后,会如何?” “不至于。” 刘元礼终究还是顶了一句嘴,道:“家父兵强马壮,又有汪家互为犄角,如何也不至于不如李节帅。” “真以为浑都海易欺?他已有精骑七万,又有阿速台领回来的三万余南征大军,阿里不哥若再派援兵,浩浩荡荡十余万大军,刘家挡得住?” 微不可觉地,刘元礼眼眸中泛起一丝精光,须臾即逝。 他意识到,李瑕能准确说出浑都海的兵力…… “刘家、汪家合力,亦有十万大军。” 李瑕道:“你们看势,只看如今之势,而我看往后。阿里不哥确实不如忽必烈,如今看来,忽必烈只要撑过大战初期,之后可凭汉地财赋取胜。” 说着,他拿起一支笔,架在笔架上,以手指在高的那一端轻轻一按。 “但有时候,只需改变一点筹码,形势便也翻过来了,不是吗?” “李节帅,阿里不哥绝非易与之辈,你若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刘元礼很郑重,道:“若放浑都海虎狼之师入关中,生灵涂炭,这便是李节帅想要的不成?” “我也不想,故而,想请令尊与我共同举事。” 刘元礼苦笑不已,暗道李瑕小觑了北人的众志成城。 当北人与赵宋一般…… 李瑕不再开口。 他能回答的都已回答过了。 良久,刘元礼道:“请容我再考虑考虑。” “也好,我听说每逢乱世,世族不会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哪怕只有仲民兄愿助我,我亦是欣喜。” “谢李节帅厚爱,败军被俘之人,惭愧……” 刘元礼起身行了一礼,低下头,目光往李瑕案上一瞥。 他留意到,李瑕案上有几张地图是羊皮制成的。 而一般而言,宋境的纸该是楮纸。 皮纸,多为蒙古人所用…… ~~ 李瑕目送着刘元礼离开,指尖轻轻敲打着桌案上的羊皮纸地图,目泛思考。 之后,他起身将地图收进书柜后的暗格,往后宅走去。 回到后堂,今日未见到家中妻妾。 他又往庭院而去,不多时,听到她们的说话声。 “年儿动了,只剩高姐姐和唐姐姐了啊……再来,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哎哟……” “巧儿输了,下一轮,到年儿来捉……” 高明月在韩巧儿头上一拍,呼欢雀跃。 一转头,她见到李瑕,连忙收敛起那小女孩的笑容,整理了一下被她扎起来的袖子。 很是不好意思的样子。 倒不是怕,她只是觉得自己有些不像话,身子都不自觉的左右摇动了一下,之后看着李瑕便温温柔柔地笑。 李瑕不由好笑。 平时他晚上回来,高明月与唐安安都是端着妻、妾的礼数,倒不知玩的时候原来是这般模样。 至于唐安安,本保持着一个迈腿的动作。 她一双腿确实修长,足尖点着地面,显出漂亮的曲线。 偏是见到李瑕来了,她又连忙收起来,整理了一下有些乱掉的发丝,摆出一个淑女的姿势。 反倒是年儿不怯李瑕,站在那看看他,眼神中满是期待,很希望他来一起玩的样子。 只是碍于夫人在,她不会抢着上前。 韩巧儿最是开心,喊着“李哥哥”便跑过来,拉着李瑕问道:“今日怎么这般早回来?来一起玩吗?” “你们玩吧,我一会还要见个客人,想着正好有空,过来说桩事……” 韩巧儿脸一红,又跑开了,抱着年儿说悄悄话,装作她很忙。 年节时,李瑕已与韩祈安说好,忙过这阵子便纳韩巧儿过门,小丫头最近很是神经兮兮。 “官人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高明月上前主持大局。 李瑕给她整理了一下发梢,笑问道:“我教你们玩的游戏,看到我还不好意思了?” “也不是不好意思啊,就是怕被下人们看到,说我没个帅府夫人的样子。” “倒也不必在意。年节时不是说过吗,带你们到西乡玩,这两日便走。” “真的吗?” 高明月、韩巧儿一听都很高兴,年儿则是踮了踮脚,想开口问些什么。 李瑕不等她开口,道:“你们都去,多带些护卫。” 唐安安遂也欢喜起来。 “竹熊也能一起去吗?” “那不能。”李瑕问道:“巧儿有没有和汉中的官眷们说过想去西乡?” “嗯嗯,说了,过年之后便一直都有在说。” “很好,那等送走了客人我们便出发,待上三天两夜……” ~~ 帅府对面,天香食铺。 贾厚捧着一碗面皮慢慢吃着,不时看看坐在对面的李昭成。 连着两日,他一直在这闲聊,却始终不肯答应亲事。 之前他是俘虏,见到李昭成会怵。如今反过来,李昭成已是更不自在的一方。 李昭成遂将目光落在店家手上,暗道对方揉面的手法不好…… “李郎君可会诗词?” “惭愧,并不会。” “鄙人听令尊言,李郎君诗词写得不错,可是不愿娶……” “不,我愿意娶刘家千金……很愿意。” “那就好,但李家仕宋,刘家仕蒙,此事,李郎君是如何想的?” “我……” 李昭成看了看那店家,并不想在这里谈这些隐秘事。 贾厚则不在乎,慢慢地吸着面皮,又看向帅府。 终于,一辆马车缓缓而来,停在了帅府门前。 贾厚目光一瞥,见到一老者下了马车。 只这一瞥,足够了。 他曾见过刘太平一面…… ~~ 次日。 “贾先生这便要走了?” “是,联姻之事,我还需再问过姐夫。” “也好,往凤翔府来回一趟也需一月,我等贾先生答复,还请尽快。”李瑕道,“否则悔之晚矣。” “好,一定尽快赶路……” 贾厚行了一礼,洒然离开帅府,乘上马车。 马车缓缓向北而行,出了汉中城。 然而马车出城之际,贾厚却已换了一身装扮,走进汉中城东的一间当铺…… “刘太平可还在汉中城?” “清晨便已出城。” “确定?” “确定,领了三十余骑径直向西去了。” 贾厚点点头,思索着。 他已有些分不清李瑕提议联姻,是要离间刘家?还是故意让刘家知道他与浑都海有联络? 但无论如何,救出刘元礼才是他此行之目的。 他的车马会以他生病为由,在路上停留三日,三日内他必须带刘元礼过去,并抢出一个时间差,在被追上之前,以信使的名义通过陈仓道。 “五郎还在南郑县牢?” “是。” “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有个狱卒是我们的人。” “可靠?” “可靠,他原是关中人,到汉中运粮,没想到汉中丢了,被留下了,但家小还在关中。哦,他去岁便当上了狱卒。” “好,夜里便救出五郎……” ~~ 与此同时,汉中城东。 有人从楼阁上眯眼望去,只见东大街已清了道路。 大帅的马车行过,后面跟着百余护卫。 到了城门前,李瑕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城门守卫放了行。 城外,兴隆寺。 有人走上高塔,望着出城的队伍,一直目送它向东。 终于,黄昏时分,队伍消失在了天际…… ~~ “李瑕不在汉中,其帅府的守卫至少走了大半。” “这么巧?” “不算巧,听说是他的妾氏早早便嚷着要去,想必是送走了刘太平他便动身。” “动手吧……” 贾厚心中隐隐有些忧虑。 但一切都还算顺利,进了县牢,他的人已以酒肉灌倒了牢中的狱卒。 悄悄用一名死士换走了刘元礼,一行人便直奔北城。 亥时三刻,还有一刻便要闭城门,他们赶到了拱辰门。 出了城,很快,有人牵着马匹在道路边接应。 贾厚终于是放下心来,等城门关闭,哪怕有人发现刘元礼不见了,再追也要耽误一整夜。 只要路程够快,可赶在追兵到达之前,由李瑕安排的士卒、信令出陈仓道。 李瑕说的“等答复、请尽快”,他完全能离开。 “五郎,走。” 刘元礼翻身上马,又转头看了一眼。 并无追兵。 这一去,他将不再是俘虏…… 然而,才勒住缰绳,他却是心念一动。 “二舅,我们得再进城。” “进城?”贾厚大讶,道:“快回去把李瑕与浑都海联络的消息报于姐夫。” “不。李瑕要联络浑都海,此事并不难猜。”刘元礼目光闪烁,道:“重要的是,李瑕有兵图,而他人不在。” “拿不到的……” “不,他府中守卫一旦调走半数,防御必然有疏忽。” 贾厚皱眉思忖,忽然打了一个激灵。 “五郎是否想过?李瑕为何突然提意联姻?今夜一切都太过凑巧、顺利,万一是他故意……” “那又如何?”刘元礼反问了一句,道:“今夜若能顺利看到兵图,那确实可能是他反间计,但我们既知晓,岂还会中计?反其道而行便是。” “太危险了。” “二舅还不明白?若真是计,我们不看兵图才走不成,看了反而能蛟龙入海;而若不是计,搏一搏又何尝不可?败给他一次,还能次次皆败不成?” 语罢,刘元礼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城门,步履从容而自信…… ~~ “总之他们会去拿,既然偷瞄了我的书柜,忍不住的。” 此时,李瑕正与高明月坐在车顶看月亮,也聊起这次的出行。 “所以你带我们出来玩?年节时便想好了?” “也确实是想陪你出来走走。反正,只要他们拿兵图,不管信不信,都会跟着我的思路走。而我考虑了三个多月,他们却要在短时间就做出判断……” ------题外话------ 感谢盟主“团结就是力量”,刚刚才发现如果是上一章的内容是加更章好像挺适合的,感谢盟主的支持~~另外还有一位盟主,按顺序明天加更~~ 正文 第621章 刘美人 “若打个比方,我最近做的事,和追求女孩子是一样的道理。” 李瑕少与高明月聊具体的政务,却常常会与她聊自己的思路,算是保持夫妻间的共同语言。 “刘黑马有现成的精锐骑兵,关中的人口与资源都是眼下我急缺的东西。可以将他比作一个女子,这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女子,我想要追求她。” 高明月抿嘴笑了笑,莞尔道:“我没见过刘黑马,只听着这名字,实在很难将其想像成一个漂亮女子。” “更准确地说,不是刘黑马这个人,而是他的一方势力,才是这个漂亮女子。” 李瑕随意地闲聊着,感慨道:“刘美人不好追啊,比李昭成追求严云云还难。她已许了人家,忽必烈,气大财粗,总之是各方面都比我优秀很多。” “才没有,只比你年纪大而已。” “但不可否认,眼下忽必烈对刘美人更有吸引力,相比而言他更有才华、更有财富、更英俊、与刘美人感情更深……” “至少把英俊去掉嘛。”高明月犹不依,“哪怕是比喻,说他比你英俊,就很难觉得贴切啊。” “好吧,总之刘美人如今深爱着忽必烈,正眼不肯看我。她不太可能背叛忽必烈这个大户人家,到我这小家小户作妾,我得追求她。” 高明月不由问道:“能追得到吗?” “这种事,我还算擅长。” “不信。” “不信?” 高明月指了指正在篝火边玩闹的几个女儿家,道:“有人总吹嘘说什么情缘很多,如今三个妾室,却有两个是没碰的,尤其人家安安,花容月貌的,还能耽误几年?万一旁人知晓了,以为是我善妒呢。” 李瑕看向唐安安。 很漂亮的女子,但像是活在壳子里,因此没那么吸引他。 而他也不确定,她真正爱慕的是不是他这个灵魂。 一生骄傲,他对此有些介意。 “没骗你。”李瑕避过这话题,笑道,“我算是有些会追女孩子。” “打算如何追刘美人?” “首先,得让她注意到我。” “你诓贾厚来了汉中,就是让刘美人不得不注意到你?” “嗯,这样她就会发现,我其实也有优点,比如汉中就是我的家业。眼下陇西大战将起,我这点家业其实也能起到很大的作用,这会是我的吸引力之一,今夜若有人盗书,便证明我初步吸引到她了。” “若是不盗书呢?” “那就捉回来,继续盗。”李瑕笑道:“这只是小事,我并不需要所有小事都预料到。重要的是思路,能让刘美人顺着我的思路走就可以。只要思路对了,再复杂的事,其实也很简单。” “太坏了。” “追女孩子不能太讲究规矩。”李瑕道:“当然,这还远远不够。盗书只是为了让刘美人开始猜我的心思。” 高明月抬眼瞥了李瑕一眼,目光温柔起来。 她想到最初相伴的时候,自己又何尝不是总在猜他的心思。 “刘美人原本正眼不肯看我,但当她开始整日琢磨我的想法,她就会越来越在意我,我的优点也会一点点被她发现。这就好比,我不经意地给她露了一手。” 李瑕也不知是在胡说八道还是认真的,总之语气实在是很随意。 “到这一步,刘美人才算是对我开始上心。她对我的关注度就到了……贾似道、张柔关注我的程度,她渐渐开始魔怔,注意力会集中在我身上,做什么事都要偷瞄我一眼。” “然后呢?” “然后,我不理她,我做自己的事,展示我的风采,让她猜。但她也只会猜,她还有理智,不可能甘心进我这小门小户。” “那怎么办呢?” “两方面着手,一是,我对她的吸引越来越强,使她对我的爱慕大到压倒她的理智;二是,缩小她与我之间的地位差距,让她在理智上觉得我的小门小户也不是不能接受……” ~~ 汉王台上,有两人正对座而饮,偶尔拿起望筒看向夜色中的帅府。 韩祈安执壶,给李墉倒了一杯酒,感慨道:“阿郎这次的计划,不如临安时周详。” 李墉捧起酒杯沉吟着,缓缓道:“两军、三军对垒,能有的变数反而少。临安之行准备充足,是因为可能发生的变数太多。这次准备的应变手段少,反而说明陇西、关中形势不难猜。” 他摇了摇头,又道:“但我也说过,此次牵扯的势力过多……或者说,不是过多,而是过于强了。” “不错。”韩祈安,“复盘临安之事,牵扯的朝臣再多,强者只有‘中枢之权’而已,且相互之间争权夺势。故而,可凭利益驱弱吞强,此番之难题在于,游走各方强者之间,而本身实力太弱,如牛犊周旋于虎狼之间。” 话到这里,他紧了紧身上的袄子,犹觉得冷,遂又饮了一杯。 李墉道:“眼下,我们这只牛犊已吸引虎狼各自凑过来闻了一下了。” 韩祈安不由笑了笑,道:“汉中地势如此,西可进陇西、北上趋关中,故而虎狼相争之前,不得不来闻清楚。” “故而刘元礼必盗图?” “他还在里面?” “想必是要抄录一份吧,以免我们起疑。” “这年轻人很不错,做事沉稳、细致,亦不缺胆魄。可惜,遇到了阿郎。” “二郎如今……只能说是神鬼赋其能了。” 李墉叹息一声,转头又看向府院墙垣。 韩祈安亦拿起望筒。 良久。 “他们抄录了一份……走了,做事够细,还擦了墙上的脚印。” “那就放他走吧。” “他应该看出来了。” “如二郎所言,让他们慢慢猜……” ~~ 二月初五,凤翔府。 几张兵图被摆在案上,刘黑马皱眉沉思。 他有些心烦。 于他而言,原来重要的根本不是李瑕,而是陇西之战。 这是立国的第一场大战,面对的是真正精锐的蒙古铁骑。 只要打赢了这一仗,大势已定,汉中早拿晚拿都是一样的。 之前,张柔还来信说,不必考虑宋兵北上的可能,连蜀帅都已被调走了。 结果到了去岁年底,李瑕就归蜀了,还拿贾厚、刘元礼来撩拨,刘黑马派人去救,本只是顺手而为。 此时他还是认为,李瑕仓促间无力出兵关中。 这是分析过其实力之后做的最准确推论,宋军那三瓜两枣的步卒,敢到平原上就是取死。 现在,兵图摆在了面前。 李瑕在告诉刘黑马——“我要来,你们与浑都海这一战,我要参与进来,我想争霸天下,我想取关中。” 很烦。 像是一个实力不足的小孩,非得在两个壮汉正准备执戟斗殴之际,跳上房梁,挥舞着小匕首叫嚣。 “等你们打起来,我要来捅你的腚哦!” 这房梁,是汉中,西可进陇西,北上趋关中。 小孩手里的小匕首,利不利,不好说。 李瑕若不顾一切,非要调动川蜀兵马,是能有一根小匕首的,哪怕这根小匕首本不该掏出来。 刘黑马不得不去分析,这叫嚣是不是真的、自己有没有被捅的可能。 “这兵图,是否李瑕故意给的?” “孩儿不能确定。”刘元礼道:“但……此事有些顺利,或许是反间计。” 刘元振忽然反问了一句,道:“为何因为有些顺利便觉得是计?” “李瑕其人很有能耐,本不该如此轻易让我得手,但我不敢确定……” 刘元振抬手,打断了刘元礼的话。 “这是他想让我们知道的,他想让我们看到他的能耐。他与二舅说的那些,为的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让我们怕他。” “但我们也不可轻视了他。” “不错。”刘元振道:“他很厉害,我承认。但我必须提醒一句,不可心中生怯,会被他牵着鼻子走。我们有实力,而他一个人再出色,改变不了数万人的实力。” “大郎总不能断言这兵图就是真的?” “并非此意。”刘元振道:“我是说,李瑕不仅是有一层意思,有两层。明着是反间,暗着,他要打掉我们的自信,让我们犹疑不定。” 话到这里,刘元振指了指兵图。 “不必优柔迟疑,它就是李瑕故意给的。” “假的……” “不,有真也有假。”刘元振道:“只给假情报,李瑕骗不过我们的。这图上大部分的部署皆为真。唯一须猜测的是,李瑕会从哪条路出兵协助浑都海?” 贾厚与刘元礼对视一眼。 这些,他们在路上也有过判断。区别在于,刘元振更坚定,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于是更有气魄。 故而,刘元振总能掌握住议事时的主动。 他皱眉观兵图,侃侃而谈起来。 “欲知其中情报真假,我们首先该分析出,哪些是李瑕该知道的,哪些是他本不该知道的。 蒙哥已死一年有余,陛下已登基改年号,此为明面之形势,我们与阿里不哥之间必有一场大战,并不难猜。 关陇为陛下粮草之根基,浑都海驻兵于六盘山,势必趋兵关陇、毁陛下根基,此亦为明面之形势,并不难猜。 故而,李瑕联络浑都海、刘太平前往商议,此皆为真,毋庸置疑。 刘太平为说服李瑕出兵,将浑都海之计划告之、将汪家在陇西之兵力部署告之,此事为真。 先说汪家之兵力布置,且看此处,祁山隘口驻兵千余……” “此处错了。”刘黑马沉声道:“汪家驻兵两千人于祁山,防宋军西进。” “父亲所言不错。”刘元振道:“然,李瑕所注亦不假。两个原因,刘太平没探仔细,或告知李瑕时故意将汪家兵势往小处说。” “刘太平骗李瑕?为了说服李瑕兵出祁山、夹攻汪家?” “正是如此。” 刘元振仔仔细细又扫了一眼兵图,道:“几乎都是真的,这正是刘太平与李瑕能做出的计划。” 刘元礼道:“可……若李瑕是故意让我盗图,他一定不会是……为了让我们更顺利击败浑都海?” 刘元振沉思着,道:“那也就是说,兵图是真的,意图是假的?” “如何说?” “若我们得知李瑕将出兵陇西,便只能抽调关中留守之兵力。则,他可趁虚而攻关中……” 正文 第622章 展示 当今北地世侯子弟俊彦辈出,刘元振一直自认为是其中翘楚。 但近日,有件事让他感到些许受挫…… 年节之前,随着忽必烈的登基诏书传达天下,有不少人也领旨北上觐见,比如降臣刘整、杨大渊。 关陇这边,汪、刘两大世侯也有不少子弟北上。 刘元振没收到召见的旨意。 当时他知道是关陇战事在即,他需留下辅佐父亲。 而就在前几日,二月初二,刘元振听说忽必烈非常欣赏张家九郎,任命其为御用局总管。 张弘范于是写词云“功名当壮岁,疏懒记当时”,“肝胆自知尘辈异,凤池麟阁须期”,燕京诸公还纷纷夸他文风豪迈。 刘元振没有这份词才,打算在战功上压一压张九郎。 陇西一战很重要,刘元振不想输,本也不该输。 但,李瑕在扰乱他的心绪…… “李瑕是故意让我知道他会走祁山道、与浑都海夹击汪家。实则,他要走子午道,攻长安。” “不,李瑕算到了我能猜到,他是要骗我增兵留守关中。实则,还是要走祁山道……” 刘元振突然睁开眼,翻身而起。 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睡梦中,竟连睡梦中也在思忖着这些。 昨夜便未睡了,此时不过才入眠一个多时辰。 困倦得厉害,但睡不着。 他摆了摆手,安抚住被惊醒的妻子,披衣又转回军议堂。 点上火烛,再次凝视着从李瑕处盗回的地图。 因为是刘太平说的,地图上浑都海的兵力部署比刘家打探到的还要详细,不由得他不在乎。 浑都海如今驻兵于六盘山。 六盘山位于陕西路原州,六盘山脉与陇山山脉形成狭长的山脉,山势陡峭,俯瞰关中。 换言之,浑都海的大军,已对刘家的关中守军形成了居高临下的优势。 蒙古精锐铁骑随时准备俯冲下来,试问谁能抗衡? 好在有陇西,是陇西的汪家正与浑都海对峙,消弥了这种可怕的兵威。 汪家压力也大,六万人对峙十余万人,而刘家无法在陇山驻兵,只能等战事一起,顺着陇山杀过去。 一万宋军出汪家腹背,足以改变势态,汪家撑不住。 唇亡齿寒,刘家绝不能坐视汪家败北…… 同时,也不能放任关中空虚让宋军反攻。 没有更多兵力了,因为这只是西路战事,忽必烈已召其余世侯北上开平,准备应付阿里不哥的东路大军。 还有一个关键是,汉中的地势太好了,四条蜀道向北,一条祁山道向西,想打哪都可以。 这使得刘元振必须猜中李瑕要攻哪里。 “不。” 刘元振喃喃了一句。 “你他娘的……你他娘的……你不应该调这么多兵力北上。你他娘给我睁开眼看看,看看川蜀那三瓜两枣,你疯了才敢来……” 按他之前的预想,李瑕不该这么做。 陇西一战,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不论谁输谁赢,都还有底蕴。而李瑕没这实力,不该拿所有的家底,也就是一点步卒,跑到平原上来冒险,行险赢了也守不住。 理智上而言,都不该考虑李瑕。 可李瑕就不像个有理智的人。 “我有廓清帝宇、康济生灵之志……” 但凡还有点理智,能说出这等疯言疯语吗? “都中统元年了还争天下,你早生三十年,立下孟珙之功劳,在被气死之前自立,或许还有机会。” 刘元振没意识到自己随口就说出了孟珙抱憾而终的原因,脑子里想的犹是李瑕。 最合理的猜测是,李瑕还是会到巩昌去洗劫一番,既壮大实力,又能让汪刘两家与浑都海两败俱伤。 但盗书太轻易了,太像是反间计了。从这点想,其欲取长安更有可能。 “你到底是算到了我能算到,还是算到了我能算到你算到?” 嘴里絮絮叨叨说着,刘元振那发黑的眼眶瞪着兵图良久,决定再派细作到汉中去。 他倒要看看,李瑕能调出多少兵力…… ~~ 二月初八,汉中,帅府。 天光微亮时,李瑕睁开眼。 他一直都睡得很好,一醒来便觉神清气爽。 旁边高明月犹睡得很沉,因昨夜折腾得狠了,她发丝散落着,愈显柔弱。 李瑕轻手轻脚地出了屋,走到院中。 活动了筋骨之后,举起了他的石锁,深蹲。 小竹林里,竹熊懒洋洋地支起身子,见是李瑕,有些不满地又往地上一趴,懒得再动。 对于这个每日清晨只会在眼前动来动去的人,它似乎是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 唐安安端着水盆到院中时,便只见到这一人一熊,一动一静。 “洗洗吗?” “好,怎是你来做这些?” “天冷了,巧儿与年儿喜欢赖床,我看夫人还未起来。” “我是说让下人做也可以的。” 唐安安才不想让下人做这些,拿牙刷沾了牙粉递给李瑕,她又拧了帕巾来给李瑕擦汗。 “郎君脱了上衣吧,给你擦一遍。” “唔……好……”李瑕刷着牙,含糊应道。 “听巧儿说,阿郎想要收复北面。”唐安安道,“我小时候家在开封祥符,五岁那年,父兄与一群人起义抗蒙,被打死了。我被流民带着,逃到了江南……” 李瑕听她说着,刷过牙,道:“中原果然有义士。怪不得有人与我说,‘中原决无豪杰’这种话是不要脸,我若早生二十年,当与你父兄并肩而战。这些年,太多敢死义者倒下,剩下的人学聪明了……” 唐安安知道他喜欢聊什么,想与他聊。 但不是胡妈妈所教的那种投其所好,这些小时候的事她本不愿与旁人说。 想与李瑕说,因她知道他真的在乎。 她也在乎。 可她少有能与李瑕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便显得不够自然。 时间过得又快,只说了一小会儿,李瑕已换过衣服,又去了前衙。 唐安安遗憾地低下头。 说起来,她在汉中过得蛮充实,每日要花许多时间精进她的琴棋书画,李瑕还让她帮忙写几本书,比如教世人如何看懂他简化的汉字,比如标些韵律来教人识字之类…… 本来以为这样就会有很多机会相处,可这些事都是高明月在管。 而李瑕事忙,有闲暇自然要多陪陪高明月,有时也宿在年儿屋里,少有空暇陪唐安安。 她就觉得缺了点什么。 说好了是“帮忙”著书,但唐安安都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成了李瑕“不会碰的下属”。 总之,他还没喜欢上她,他又不缺女人。 她站在阶前想着这些,许久,忽有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安安想办法追求郎君吧。” “嗯?见过夫人。” 高明月笑了笑,道:“你先得做自己,大胆地展示你的好,才能教阿郎喜欢……” ~~ “是时候向北人展现我的实力了。” 议事堂上,李瑕玩笑般地说了一句,道:“孔仙、张珏的兵马出发了?” “回复了。”韩祈安道:“孔仙可抽调利州西路精兵一千八百人,张珏可从川西各地抽调精兵三千人,此时应已开拔北上。” “能保证驻地不生乱子?” “能。” “如此一来,我们能调动的精锐兵力便是八千余人了。” 韩祈安道:“在保证川蜀驻防的情况下,这已是尽了全力。” 话到这里,他脸色又为难起来。 “朝廷下拨的六千万贯还在从京湖等地调运,如今钱粮还未完全运到,阿郎已将这一年的钱额用尽了……” “只要能拿下关中,明年的钱粮犹可应付吧?后年便有田税。” “唉。”韩祈安叹息一声,道:“这次之后,还请阿郎稳妥些吧。” 李瑕笑了笑,安抚道:“好,我答应以宁先生,往后一定留足钱粮。” “既如此,征大理的计划是否缓一些?” “不必,关中由我主事,够了。依旧是让聂仲由、易士英、高长寿取大理。” “这是两面作战……” “两面作战,至少也能拿一个不是吗?”李瑕又问道:“高长寿到哪了?” ~~ 不得不说,昭通城太远。 李瑕年前回到川蜀,邀高长寿北上商讨攻大理之事。一直到二月初十,高长寿一行才抵达汉中。 他成熟不少,颌下蓄了胡子,不像以往那翩翩公子,沉稳了许多,也是沧桑了许多。 再见面,他用力抱了抱李瑕,已是两眼通红。 之后便是高长寿许多的絮叨。 “几年了?你已当了我的妹夫,你们的婚宴我却没到场……” “昭通、威宁城建起来了,每日都有商队经过,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我又生了个儿子,还没起名字,想让你给他起个名字……” 好不容易,叙过别情,李瑕带着高长寿、聂仲由到了议事堂,讨论起南征之事。 “汉中这边驻防不能撤,我能抽调的兵力只有六千,且还要谋关中,只能让聂仲由领三千精锐与你南征。我已命潼川府路调集一万兵力,由易士英率领,但不是精兵。” “够了,加上昭通、威宁我的人马,勉强有两万兵力。其中有精锐五千,足以平大理。”高长寿道:“但我担忧的是……之后的钱粮。” “有。”李瑕道:“头批的粮草我已备好,从京湖走水路运往叙州。之后,每三个月会调一次钱粮。” 高长寿忽然笑了笑。 他上前,双手抱住李瑕的头,额头抵着李瑕的额头。 “妹夫。” “嗯?” “你信我。” 李瑕道:“不是不信你,是我从京湖调的钱粮没那么快……” “我知道,我是说……你要信我。” 高长寿压在心头的激动终于还是没压住,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我要驱逐大理的蒙虏了,我知道没有你我做不成,当年若未遇到你,我高长寿早已是路边被狗啃剩的骨头,这些我都记得……你要信我。” 相比而言,李瑕有些过于冷静了。 大理的敌军不多,他更在意的是关中。 李瑕有把握拿下大理之后高家不会背叛,一方面是信任,另一方面由易士英挂帅、钱粮有妥善的安排,这使得他确实没再去担忧过这点。 一直到此时,两人情绪上都是有差异的。 究其原因,分别数年,李瑕已走得比高长寿远了许多。 他有了更多的气魄与威严。 “信你。你们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不必有任何顾虑。当年说好的,我记得。” “我也记得。”高长寿道:“你荡平天下,高家为你世镇云南。” 他说的是“云南”,不必多言,这已代表着他的承诺。 终于,李瑕在一次次被北地世侯拒绝之后,再次听到了支持的声音。 有人信他能荡平天下。 始终是这些最早把家族命运押在他身上的人,坚定如初。 “好,等你收复大理、等我谋得关中,我们教天下人看看,我们的志向不是说说而已……” 正文 第623章 战起陇西(为盟主“项老”加更) 高长寿到汉中,还须与李瑕讨论很多南征大理的具体方略。 比如,到时聂仲由的三千精兵会作为先锋,当先南下五尺道,“收服”威宁城的高长寿。 李瑕作为蜀帅会先报捷,请朝廷封赏高长寿官职,正式请命南征。 之后,李瑕才会再命易士英为南征主将。 更重要的是,攻占大理之后的治理方略。 李瑕没有足够的人才,需由宋廷派遣大量官员来完成“华夏同风”的步骤,以求真正将大理纳入版图。 这其中牵扯到太多的利益分配,须提前讲清楚,以免之后发生冲突。 因此,其后的几天时间,李瑕但凡有空,都是与高长寿、聂仲由详谈,三人倒是渐渐找回了当年北上开封时的氛围。 而随着这时间一点点过去,到了二月中旬,从利州东路、川西等地调来的精兵也陆续抵达汉中。 这动静不小。 八千余精锐驻兵于汉中城外休整,再算上高长寿、聂仲由准备带往大理的三千精兵,确有一万人之众。 “正好你们还未开拔,这几日我会有客人来,让他看看我们的军容。” 李瑕在与高长寿、聂仲由演兵时,也感到有些骄傲。 他这三年的努力没有白费,蜀帅有蜀帅的权力。 “若时间来得及,我想随你谋了关中再南下。”高长寿看着前方的阵势,目露憧憬。 这次北上,他感受到了李瑕的进益。在谋略、施政等方面长足的进益。 而与李瑕相处,高长寿也有进益。 他意识到若只看着大理,眼界就狭隘了,其实只要李瑕能成势,早晚能收复大理。 “来不及。” 李瑕道:“时间过得太快,战还未打起来,今年的都过去两个多月了。我们也就这三五年光景不必面对来自蒙古的压力,得要尽快扩张,只争朝夕啊。” “为何还没打起来?” “因为,这是二十余万人的大战……” ~~ 帅府后宅。 段妙音正与高明月坐在偏厅闲聊。 这次高长寿北上,她想着高明月许久未见到家人,也不顾路途艰远,留下刚出生一年的孩子便跟过来。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段妙音明白,高长寿如今这威宁城主,是依了妹夫的势。 而有些丈夫不好说的话,她得与高明月说。 “想必过几日便要走了,有件事想问问你。” 在把婢女们都驱下去之后,段妙音坐近了高明月,启齿问道:“你们成亲也两年了,那事……可还好?” 高明月瞬间红了脸,低下头,双手捏着袖子。 好一会,她才轻声应了一声。 “嗯……很好的。” “那怎还没有子嗣?” “他说,生孩子看着吓人,担心我的身子骨熬不住,他还没想好要孩子。” “那你们是怎么?” 高明月脸更红,偏过头不敢答。 段妙音拉了拉她,笑道:“与嫂子说还有甚好害羞的?” “那个……他算着日子……每逢那几日……都是出来了……才出来……” 段妙音摇了摇头,道:“你们这样不行的,不论是为了你们、还是为了家里,也该早些要个子嗣才行。” “其实,我知道的,我也想……” ~~ 李瑕与高长寿巡视过兵营,回城时又去刘金锁家看了看他刚出生的孩子。 是个女儿,刘金锁并不觉失望,乐呵呵的模样。 柳娘没出来,坐着月子还不能见人。 堂上高长寿与刘金锁在那聊得哈哈大笑,李瑕却有些不自在。 他上辈子就觉得生孩子是很可怕的事,所以选择了自由自在的活法。 “刘金锁你好好照顾柳娘,别只盯着孩子。” “好咧,大帅,我送你们。” “不用,回去吧……” 出了门,高长寿忽然揽住李瑕,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别动我,我是蜀帅,你有点样子。” “你还是我妹夫,有话说……” “……” “你纳妾我都没管,可见这事更重要。我都为你去拼命了,哪怕你点个头安我的心也好啊……” 最后,李瑕点了点头,一把推开高长寿。 高长寿哈哈大笑,又上前想去揽李瑕。 放眼整个川蜀,也就他敢这样与李瑕嘻嘻哈哈,但还是被李瑕一把推开。 “一边去,我忙着。” “这么久没见,去喝一壶。” 李瑕也笑,道:“真没工夫,算时日该打仗了,得做安排……” 两人像没长大的男孩般在巷子里推搡了一会,李瑕一回头,正见李墉站在巷子里。 李墉抚须笑了笑,眼神有些欣慰。 “李节帅。” “嗯,西陵先生有礼了。” 李瑕虽恢复了平素的神情姿态,但目光显然与平时有些不同。 他知道李墉也希望他生个孩子,平日里以蜀帅的威严压着,让对方不敢问。 但今日有了决定,李瑕还是有些奇怪的感觉。 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得与李墉相处不再尴尬了。 …… 说来,李瑕是很难被改变的一个人。 他这一生所为,千难万险,从没动摇他的决定。 而使他有所改变并一点点入乡随俗的,还是这些人的情谊。 ~~ 是夜。 “明月,我们要个孩子吧?” 高明月正仰头喘息,在迷离中想起来还要按住李瑕并这般说一句之时,正好李瑕先说了。 “嗯……好……” 她终于又能专心感受,于是环在李瑕腰上的手向上移,温柔着抚着他,之后,紧紧攥成小拳头。 …… 良久。 高明月疲惫地将头埋进李瑕怀里,只觉无尽的缱绻。 “你准备好要孩子了?是二哥劝你吗?” “其实也不是因为他劝我。我考虑了很久,我不能只为自己活。” “你不用担心我,我没那么柔弱。” “每次在不好的环境里你都这么说。” “现在已经很好了啊,我们有家,很安定……但哪怕我们再回到像当年在北面被追杀时的环境,我也想为你生个孩子。” “不是为我,是我们。”李瑕捋了捋高明月散乱的发丝,忽然又道:“谢谢你。” 高明月很不好意思,挤进李瑕怀里。 “老夫老妻的……哪里用谢我,我……我好开心。” 李瑕笑了笑,轻声自语了一句。 “这辈子,我真的得到了更多……” ~~ 李瑕愈发平静下来。 这是在关陇之战的前夕,他心里原本是没把握的。 各方势力,每一方都比他强大。 而李瑕这次的谋略其实非常简单,能弥补的势力差距也有限。 且他给刘家带去压迫感的同时,或多或少也受到了反作用。 临安之行,他只在弑君时折损了手下的性命,因为临安斗争之残酷存在于暗地里。 战场不同。 因此种种,李瑕也有焦虑,虽他从未表现出来。 但他身边的人们,却给了他足够多的勇气。 李瑕甚至敢要个孩子了。 曾经一生都隐隐不敢承担的事,他敢担了;曾经孤儿出身,毕生都只在追逐荣耀与骄傲,如今也不同了。 他比过去更加强大…… 李瑕已完全做好准备了。 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阿里不哥,动作真慢啊……” ~~ 二月二十二日。 刘太平再次抵达汉中,带来了浑都海的承诺。 “只要李节帅愿意共击汪良臣,浑都海元帅可将关中相让。” 李瑕不急着答应,反而道:“请刘公随我上城楼,观一观我的兵势。” 他说话从来不给刘太平反对的时间,语罢,径直抬手,道:“请。” 刘太平抚须而笑。 “李节帅请!” …… 一万余人列阵有多大阵势? 军阵说来也就一里长、一里宽,但真正落在眼里,还是长枪如林,声势骇人。 尤其是李瑕这一万余人皆是精锐,气势不凡。 刘太平看了良久,点点头,表示满意。 如今浑都海是有十余万兵力,但能用来对付汪良臣的也只有七万人,其余兵马还得防备刘黑马。 七万对六万不算稳,但再加上李瑕这一万人背后偷袭,陇西方面的战事便可稳胜。 之后再集中兵力破刘黑马,可直捣关中。 “李节帅果然是诚信坦荡啊,说调一万人,这还不止一万。” 李瑕道:“但不知浑都海有无我这般诚信?” 刘太平抚须朗笑,道:“李节帅可以放心,元帅为人豪迈,没有那些弯弯绕绕。” “我实话实说,这些兵力,我是抽调了川蜀各地驻军,本就不可久镇关中,而迎战汪良臣,又必有折损。待真拿下了关中,我仅剩数千兵力,如何防御关中四塞?你们莫不是想骗我?” “元帅可与李节帅誓盟。” 刘太平抬手一指自己的队伍,道:“此番,元帅之幼子灰不剌亦随老夫前来,可代父割血,吮血向长生天磕首起誓,发永不违诺之誓言,蒙古汉子虽风雪亦践其约,虽天雨亦赴其会,元帅绝不会攻打李节帅。” “我不信这些。”李瑕说话并不客气。 刘太平捻着长须,目光微微闪烁。 “既然李节帅说话直来直往,老夫也直言便是……元帅要的,是击败汪、刘之兵势,之后迅速北上,助大汗击忽必烈主力于开平,他无意取关中。反而是由宋廷据守关中,牵制忽必烈之兵力,于大汗最为有利。” 话到这里,老头子还补充了一句。 “若李节帅愿意,我们甚至可以留下兵马,助李节帅扼守黄河。” “刘公再容我想想可好?” 刘太平老眼一眯,问道:“如此条件,李节帅竟还要考虑?心不诚否?” 李瑕道:“此事我已上报朝廷,朝廷旨意还未下达。” 刘太平又笑了,露出玩味的目光。 他觉得李瑕在拿他当傻子耍。 踱了几步,他负手沉吟道:“收复关中,对李节帅而言是大功绩啊,凭此大功,李节帅可位极人臣、名垂青史,还有何顾虑?” “刘公很着急吗?”李瑕问道:“莫非,刘公那位大汗的军令已传到六盘山?” 刘太平不悦。 好言好语,李瑕却还推三阻四,打探他军中机密。 “李节帅既无诚意,老夫这便告辞了。” 一拂袖,刘太平竟真是转身就走。 “好吧,我实话实说。”李瑕道:“我本已布下反间计,将我们的计划透露给刘黑马,威慑他,等看他的反应……” 刘太平猛一回头,又惊又怒! 他万万没想到李瑕会这般无耻,也万万没想到李瑕竟还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抬手一指,已是须发俱张。 “你!” “刘公勿怒,当时你我还未订盟。我想着若你我结盟,可诓骗刘黑马支援汪良臣,让浑都海设伏于陇山,这不算违约……大家都需要退路,不是吗?” 李瑕话到这里,竟然还有脸笑了笑。 他从容拱手,又道:“刘家没有回应,我本还想等等,故而问一句是否战事将起。但,算了。既已明言,决心与刘公结盟便是。” 纵使刘太平人老成精,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每次,他都被李瑕说的骇人之语噎住,掌控不了谈话节奏。 只能说是……赵宋朝堂每多这些勾心算计,宋人无耻之尤! 刘太平都有些不想与李瑕结盟了。 但转头一看城外那兵阵,又觉得李瑕为人还是坦诚的,嘴里不饶人,做事却干脆。 “若李节帅再想要甚条件,老夫已给不了更多了!” “没有别的条件,不过是在提醒你们,到时还须伏击刘黑马。” 刘太平沉默了良久,努力压下心中怒火,一字一句道:“李节帅该明白背盟的后果,蒙古勇士的弯刀无情。” “我明白。”李瑕郑重应下。 他一直都知道关陇是虎狼成群,他是在与虎谋皮。 “现在我们可以谈具体的战事了?这一战,浑都海准备如何打……” ~~ 六盘山是丝绸之路东段北道必经之路,历代兵家屯兵用武之重镇 三十二年以前,成吉思汗打算取西夏、灭金,驻军于六盘山……并殒命于此地。 故而,每逢蒙古诸王南征,必来此祭祀。 三月初一。 “受长生天之命而诞生,成吉思汗!苍天之根源……” 神竿再次被竖起,经幡高挂,十万余人正在祭祀。 浑都海长跪于地,向长生天磕了头,双手捧起白布。 他已得到了新一代真正的大汗的谕旨,将要率兵征讨忽必烈…… “长生天之骄子成吉思汗!” 浑都海大哭着高喊起来。 “你不肖的子孙忽必烈,背叛了祖先、背叛了不衰的大蒙古国!玷污了神圣的黄金家族血脉!你的蒙古子孙们,将遵循大汗的意志,以他的血液洗刷耻辱……” 随之响起的是惊天动地的高喊声。 “长生天之骄子成吉思汗!请允许我们惩罚叛徒!” 六盘山脉似也因这喊声而颤抖。 漫天充斥的,都是这些蒙古勇士对忽必烈的强烈憎恨。 直到祭祀结束,憎恨之意依旧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强烈。 “咚!咚……” 鼓声起。 马蹄如雷,大地颤抖。 扬起的尘烟盖住了半边天,一队队骑兵们驱马向南。 战歌也再次高唱。 为了他们的胜利,也为了真正的大汗。 ……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大汗……” ------题外话------ 感谢盟主“项老”的大额打赏,加更一章以示感激~~最近又是一天比一天晚,接下来容我慢慢调整回正常的更新时间~~求订阅,求月票,感谢支持~~ 正文 第624章 开拔 “魏明帝太和二年,季汉建兴六年,诸葛亮已平定南疆,解决了后顾之忧。意识到长此以往,季汉与魏国之国力差距只会愈大,所谓‘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若困守,实坐以待毙。故而屯兵汉中,准备北伐。” “彼时,魏延献计,领精兵五千、负粮五千,直从褒中出,循秦岭而东,走子午道十日可到长安,与诸葛亮会师于关中。亮以为此计险,不如安从坦道,平取陇右,十全必克而无虞,不用魏延之计。” “诸葛亮遂扬言,将由斜谷道取郿,命赵云、邓芝为疑军,据箕谷,大将军曹真中计,主力调往郿城,导致陇右防事空虚。亮则率军攻祁山,顷刻之间,陇右五郡仅余其二……” 刘元振说到这里,堂上诸人已经没耐心了。 “够了。” 刘黑马当先开口打断了儿子的喋喋不休,道:“三国旧事不用你说,李瑕比不了诸葛亮。诸葛亮‘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李瑕却妄图一年内做六七年之事。” “是三年,诸葛亮平定南蛮只用三年,而李瑕入川蜀业已三年。李瑕虽不可比诸葛亮,赵宋之国力比季汉,犹多了东吴之地。” 刘元振每天夜里熬得憔悴不堪,但到了议事时却是敷了粉盖住他发黑的眼圈,举手投足依旧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便是他与刘元礼最大的不同。 刘元礼没这么爱出风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只在关键时候果敢行事。 相比而言,刘黑马私心里其实更喜欢五儿子,觉得……大儿子实在是话太多了。 当然,他从不表现出来。 “大郎想说什么?” “孩儿以为,父亲不可轻视了李瑕。”刘元振话到这里,道:“我们都知道,李瑕那志向……” “没轻视他,拿个章程吧。” “是,孩儿以为李瑕哪怕比不得诸葛亮。其思路相同,皆欲平定南疆、北伐关中。便连取关中的策划也是相似。” 刘元振走到地图前,从容一指。 “进兵路线依旧是这两条,子午谷之谋或安从坦道走祁山。进兵之谋依旧相同,虚虚实实而已。” 众人都没猜透的地方就在这里。 贾厚抚须道:“问题是……何为虚?何为实?” “祁山为实,子午道为虚。” 刘元振终于作了判断。 他废话一堆,最后这句话却是简洁有力。 “为何?”贾厚又问道:“大郎何以确定?” 刘元振自信一笑,道:“理由方才说了,二舅自以为懂三国旧事,不肯仔细听我说。正是因魏延子午谷之谋悬危不可成,诸葛亮才走祁山。” 刘元礼点点头,道:“大哥所言甚是,只须我等击败浑都海,李瑕敢兵出平原与取死无异。” “退一万步而言,有廉公、商公在长安,李瑕也难以破城,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回防。” 贾厚笑道:“如此说来,盗得这兵书反而成了碍眼法?” “不错,是李瑕的疑兵之计,我们只需当我们从未看过……” 这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了,事实上刘元振是最在意的那个。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又转折了一下。 “不过,只要看破了李瑕的伎俩,依旧可以利用他的疑兵之计。二月初七,我派细作南下打探情报,今已过一月,我方才得到消息……” 刘黑马再次打断道:“李瑕已封锁蜀道,你的人如何往返?” “贩马。”刘元振道:“去岁便有一伙二十余人的马帮,收宋人重利,与散关走私,” “你既用过了,去杀了。” “父亲。此事背后……是蒙古奥鲁官。” 刘黑马又怒又气,偏过头淡淡道:“继续说吧。” “是,可靠消息,李瑕确实集结了万余兵力,终日于汉中城外操演。” 刘黑马起身,大步往堂外而去。 战事已起,他该火速支援陇西了…… ~~ “明日开拔?” “是啊。” “你也不着急。” “我自是不急,二十余万人的大战,得打很久。” 李瑕坐在李墉家的偏厅里准备吃饭,待被问及为何还这般好整以暇,他如此答了一句。 “反正,打起来了就好,先让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李墉抚须道:“我是担心浑都海降了忽必烈,毕竟是蒙古人内部纷争,一旦六盘山蒙军倒戈,忽必烈之势,不可挡矣。” 话到这里,他目露忧虑,道:“这也是我始终劝你不可周旋于豺狼虎豹之间弄险的原因。人家同根同宗,极可能停手先对付了你这异族。” 李瑕深受触动。 这是他与李墉行事思路上最根本的不同。 事实上,李墉才是真正的思虑周全。 莫说是李墉,只怕换作当今世上任何一个南方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除了李瑕。 李瑕最根源的优势就是,哪怕他不知史也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形势。 这才是别人不敢布局,而他能布局的原因。 “同根同宗……我却以为,现在,阿里不哥、浑都海、阿蓝答儿,这些蒙古人才是世上最恨忽必烈的,比我们还恨。” “何以见得?” 李瑕上辈子认识一个很厉害的拳手,外蒙人。闲聊到成吉思汗时,人家顶礼膜拜,但聊到忽必烈,却是沉默不语,目露嫌恶,然后给李瑕看了两张画像。 反正据对方说,一张是汉人画的,忽必烈一身蒙古装束;另一张是蒙古人画的,忽必烈身穿右衽龙衮,头戴冠冕,完全是汉人打扮。 这事李瑕不知真假,当时也没在意。 如今想来却很有意思。 当此时节,忽必烈登基建制,有蒙古兵锋之强,得中原士民仰望,仿佛高光伟正。 作为对手,李瑕实力太差,仰望着对方,只能看到其无懈可击的一面。 若是能把实力的差距拉小,忽必烈的大破绽才会暴露出来。 在汉人眼里,这是一个异族;在蒙人眼里,这是一个叛徒…… 可惜的是,还只有李瑕一个人敢确认这一点。 他还说服不了其他人。 说服,要靠实力。 “何以见得?除了汗位之争,忽必烈伤害了蒙古人的感情……” 李瑕话到一半,见外面有仆婢端着菜过来,停下不谈。 李墉自然而然便问道:“今日怎想着到家里吃饭?” “史俊又拿了把刀在帅府门口,要杀我。”李瑕道,“我避一避他。” “不至于。他只是想最后再劝劝你不要穷兵黩武,如今……川蜀疲弊。” 李瑕看着那仆婢离开,才道:“正是因川蜀疲弊,才一定要把握这个机会。我懒得与史俊多说,万一他看出我的野心。” “好,春耕之事我们会安排妥当。” “今年大概是川蜀百姓最有干劲的一年,希望风调雨顺。” 李墉点头,感慨不已。 治理一方,说是诸事繁杂,但大部分百姓大部分时候做的还是抡着锄头种地。别的都能耽误,这事不能耽误。 两人谈了一会,又有菜端上来,李墉道:“难得过来,不谈这些了,尝尝这蛋羹,大郎亲手做的。” “嗯,我听说,高长寿走之前,携家过来拜访过?” “是啊。” “我知道了。菜够了,我去叫李昭成与刘娘子来吃饭。” …… 饭后。 李墉抚着须,沉吟了良久,笑着摇了摇头,自语了一句。 “且等有了子嗣,且看我是否还搭理你。” 李昭成笑笑。 虽说如今汉中兴兵,气氛渐渐紧张,但他们心中反而都感到安宁。 李墉支着膝盖,起身道:“大郎随我去史家一趟吧。” “父亲,我……” “两月矣,刘家没再派人来回复。与史家的亲事,该定下来了。” 李昭成一愣,转头向门外看去,心头又浮起严云云的身影。 他的私情就这般被养育之恩与肩上的担子压下去了,不声不响的。 ~~ 李瑕回到帅府时,史俊已经被李墉支走了。 这便是李瑕与李墉的默契,都不用明说,对付这些士大夫,李墉显然是更有办法。 一副战甲也已被摆在大堂上,李瑕回来后,看到它,不由抬手拍了拍。 汉中收复已过了一年有余,他终于准备再上战场…… 夜色更深,夫妻二人相拥闲聊,高明月掰着手指似在算着什么,转头看向李瑕,欲言又止。 “我也算过了,今日是三月初七,晚了五天了?” 高明月倚到李瑕肩上,轻轻“嗯”了一声。 “放轻松,我今日去过家里,让刘娘子多来照应你。”李瑕道:“这两年,都没有整年的时间能待在你身边,我很抱……” “不要说,喜欢还来不及,才没有埋怨过你。” “好吧。” “你去安安屋里好吗?她也算着日子,也盼着能……” “忙完关中之事吧,我并非抗拒她,只是近来不想多花费心思。” “嗯。” 李瑕很清楚自己,他不需要只是为了泄欲而去唐安安那里,要纳她,难免要费心思去确认彼此的心意。 眼下他没这个闲心。 高明月不同,她像已成了他的骨头,既是软肋,也是他的支撑。 他已渐渐习惯,在紧张时尽量多的由她身上汲取力量…… ~~ 天光未亮,李瑕已披上甲胄。 他走出帅府,翻身上马,一列列亲卫披甲跟上,向北城而去。 点将台,麾下的将领们已在列队。 王益心、刘金锁、鲍三、搂虎、熊山、高年丰、马九、阿吉…… “点卯!” “是!” 王益心虽只是收复成都时才跟随李瑕,却是此次出征将领中武衔最高者,领命便大步穿梭入阵。 他走过刘金锁的先锋队伍,走到中军前,忽大喝一声。 “怎么回事?” 那正在拉扯着亲卫让对方站好的年轻将领连忙抱拳,应道:“马上就好。” “点卯!” “是!固城县尉昝万寿,权领兵五百人,实达五百人!” “下一个……” 天光大亮时,校场上的八千余人已拔营离开。 汉中城内则还是一片忙碌。 陆秀夫手捧着册簿穿梭于车队之中,不时翻开麻袋看上一眼。 粮草将会在五日后起运。 而若从城头上看去,那八千人此时所走的,正是西进祁山道的方向…… 正文 第625章 条件 浑都海的驻地在原州。 原州即后世的固原,处于六盘山脉的最北端。 这个位置,他可以做的选择有很多,在开战之前,廉希宪就对此有过十分透彻的分析。 廉希宪曾经派使者去宣谕安抚浑都海,使者被浑都海所杀。 这表明了浑都海的决心,据此,廉希宪早早推测出浑都海有三个策略。 上策,趁着更快得到消息,果断出兵,直捣关中。 中策,聚兵坐镇六盘山,牵制西路军,观望漠南漠北之战尘埃落定,效忠胜者。 下策,带兵北返,抢先抵达东路战场,支援阿里不哥。 至今浑都海已错失了实行上策的机会。 其斩使已示不愿臣服忽必烈,因此不至于行中策。 那便极可能是行下策,即北返。 廉希宪看透了一切,且早已做出了安排,派人告诉西路军各个将领,准备等浑都海北返之际率军追击,出其不意而歼之。 这是西路军诸将有必胜信心的原因。 任谁都要骂浑都海一句“蠢材”。 但没想到,浑都海比他们想的还蠢,早不打关中,等到错失先机、等到陇关布署完毕了,才决定行上策。 到这时,上策早已成了下下策。 浑都海南下有两条路线。 一是沿着六盘山与陇山山脉的东面,直趋关中,但这条路地形险要,容易被刘黑马堵死,被汪良臣合围,是条死路。 二是先攻陇西,击败汪良臣之后再趋关中。但同样的道理,刘黑马可出陇山隘口支援,合力夹攻他。 陇西是汪家的地盘,浑都海远来,既不可能速胜又不利于久战。 为何还这么做? 李瑕。 一切变数,皆因李瑕。 这也是刘黑马判断李瑕必走祁山道的原因。 李瑕不来,浑都海没有胜算,而长安廉希宪、商挺这种天下第一等的宣抚使坐镇,刘家也能迅速回防,几乎不可能给宋军步卒机会。 就像魏延的子午谷之谋,听着唬人,细思,则过于悬危。 捉到了关键,也就看破了障目法。 于是战事一起,刘黑马亲自提兵直趋天水,命长子刘元振领兵增援陇塬,防止部分蒙军沿陇山东面而来。 这边刘黑马由渭河而上,才堪堪抵达天水,那边刘元振却已陷入了死战。 …… “噗!” “噗!” 箭矢不停射来,一个一个士卒倒下再地。 之后,蒙古语的战歌传来,甚至盖住了战场上的惨叫。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数不尽的蒙古骑兵正策马从山脚下狂奔而来,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 远远的,一杆大旗出现在视线当中,被风吹着飘摇起来,像是在张牙舞爪。 “阿蓝答儿?”刘元振喃喃道,“是阿蓝答儿……” 他犯了一个错误。 花了太多太多心神去算计李瑕会走哪边。 对李瑕的太过在意,甚至让他疏忽了浑都海,这才是真正有实力的豺狼虎豹。 刘元振满心满脑只顾着想李瑕会与浑都海合击汪良臣,结果,对方第一个要撕碎的目标却是他。 两万汉军被四万蒙骑偷袭。 “大郎,撤吧……撤吧!” “不能撤!把后阵押上去!”刘元振嘶声大吼,“不能放阿蓝答儿再入关中,都给我想想你们的妻儿父老!死多少人都给我堵住山道……” “杀啊!” 他的军阵中,已能看到越来越多的血光…… ~~ 陇西战场。 浑都海的七万蒙古骑兵犹在气势汹汹向南逼进。 汪良臣并不急着与他决战,不停将防线向后撤。 过了顺州,兵锋被推进到巩昌以东、天水以北的临洮。 浑都海当然知道,决战地点若再深入关陇,于他而言就越不利,遂不再向前,只作猛虎将扑之势。 临洮,或将成双方十数万主力决战之地。 兵势铺开,各自连绵上百里。 天地苍茫,远处的山川荒凉,裸着红色的岩石,红得如同晚霞。 风吹过,沙尘漫天,惊动了两军对垒之间的一条小蛇。 它钻过沙丘,爬进一片阴影里。 立在那的是一块倒地的石碑,只显出一列秀丽古朴的唐隶。 “唐天宝五年丙戌,吐蕃寇边,哥舒翰率骁勇驰击,杀之略尽,馀或挺走,伏兵邀击,匹马不还……” 沙尘漫过来,又湮没了最后四个字。 更远处,有骑士狂奔,绕过偌大的军阵,消失在天际之中。 决战之前,双方探马已开始互递消息。 ~~ 阳平关。 此处,是从汉中西向祁山道的第一个关隘。 李瑕收复汉中之后,命茅乙儿守阳平关,以防止蒙军寇边。 近年虽无战事,但茅乙儿并未闲着,除了筑城、练兵,也在更西面设置了许多据点。 此次李瑕出征,已在阳平关驻扎了六日。 他似乎在等消息…… “大帅,人来了。” 李瑕走上关城,望眼看去,只见又是三十余骑正奔到关城之下,遂开口下令道:“放他们入关吧……把我地图拿来。” 也是为难了刘太平,一把年纪还要来往奔走,联络宋军。 但没办法,浑都海麾下能作为使节的汉人唯有他一人。 “李节帅,又见面了!计略将成,计略将成啊!” 李瑕问道:“浑都海到何处了?” 刘太平笑着上前,眯起老眼,抬手在李瑕的地图上标注了一下。 “临洮。元帅已深入陇西,只等李节帅赶至,即可与汪良臣一决死战!” “刘黑马又在何处?” “街亭隘口……” 两人细谈了形势。 最后,刘太平郑重施了一礼,道:“请李节帅火速出兵,于决战之际偷袭汪良臣腹背。” 李瑕问道:“浑都海,真愿将关中让我?” “自是如此!”刘太平慨然应道:“事已至此,唯有你我两方联手,方可败忽必烈西路军,元帅岂有反悔之理?” 李瑕目光落向地图,自语道:“若我未及时赶到,浑都海便大败了。” 刘太平无奈地撇撇嘴,暗骂李瑕怕是又要在关键时候提条件,实在不是一个好盟友。 “话是如此,然李节帅既已与……” 话到一半,刘太平愣了愣。 他目光中,李瑕已拔出长剑。 “吡……” 剑锋划过刘太平的喉咙,血洒喷而出。 李瑕人已到了刘太平的身畔,按着他的头顶,如杀鸡一般,再次划动剑锋。 …… 关城内,三十余蒙骑还未拔刀,箭雨已激射而出。 “噗!” “噗!” “……” 有人用蒙古语高声骂着李瑕,须臾惨叫着倒在地上。 血在阳平关城中汇聚。 终于,有蒙古勇士抛下武器,跪倒、投降…… ~~ 至死,刘太平犹老目圆睁。 他想不明白,李瑕为何要杀他。 不应该的,不应该的…… “你们给我关中?你们给的关中,还是人间吗?” 李瑕看着刘太平死不瞑目的眼,喃喃了一句。 杀人时,他丝毫没有犹豫。 而这一瞬间,却想了很多…… 从很早的时候,早到与张文静相处之初,他骂北人是汉奸。 先不谈是与不是吧,此时他在心里疑问,刘太平与效忠忽必烈的其它汉人有区别吗? 这答案不该由李瑕来回答。 该由中原、大理、淮左、江西等地的百姓来回答。 当刘太平心甘情愿追随着还保留着屠城传统的蒙军时。也是有数不清的北人一直在竭尽全力劝忽必烈止杀。 止杀、行汉制、立王法。 李瑕说,这不够。 他还想要骄傲、想要尊严。 首先是对自己严厉。 严厉到等他有实力给别人选择的时候,他才有资格问别人一句“你觉不觉得有尊严更好?” 而不是他直接代表了数十万、上百万,甚至上千万被那些所谓“汉奸”庇护下来的人。 然后,自以为是地逼着这些苦哈哈们,逼他们说“汉奸们只能让我们活,只能让我们活得好一点,这还不够,汉奸们必须做到更好。” “你李瑕自己先做到啊!” 若李瑕做不到,却只会强求世人,他才是世间最大的恶。 因为越大的善与越大的恶之间只有一念之差。 这次,如果他真放浑都海的兵马入关中…… 屠戮无数百姓,只为换得一空城,李瑕便不配与忽必烈相比。 那他比石敬塘都不如。石敬塘割让燕云让燕云百姓活到异族治下,他李瑕则是为了地盘而让关中百姓去死、去家破人亡。 既如此,还比什么? 除了胡汉血统之分,拿自己给百姓带去的灾祸与忽必烈相比? 胡汉之分,真就重要吗? 若说李瑕要与忽必烈争雄,就只因忽必烈是个胡人,那他与贾厚的辩论便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的那一声“我”字,也就是个笑话。 …… “我要的,不是一个被你们烧杀掳掠殆尽的关中,而是一个完好的关中。” 李瑕看着刘太平的眼,郑重其事地将他的条件说了出来。 可惜,对方不可能满足得了。 李瑕只好割下刘太平的头颅,随手将头颅递给亲卫。 “让那几个人带回去,再转告浑都海一句话。” “大帅,是蒙语吗?我怕记不住,我带个俘虏上来……” “不必了。”李瑕道:“这句蒙语你会。” 他转过身,同时随口说了一句。 “额秀特。” ------题外话------ 今天没加更,大家不要等,求订阅求月票,感谢支持~~ 正文 第626章 全盘方略 陇塬。 刘元振已苦守了险道六日,急得嘴角的水泡已开始发烂。 漫山遍野都是血染透的尸体。 他知道必须得撤回凤翔府,再不撤,哪怕不溃败也要全军覆没了。 但凤翔府附近没有关隘,只怕拦不住阿蓝答儿遣偏师进关中掳掠,搜刮粮草。 拒敌于门外的优势没了,他会是此战第一个罪人。 心头愤恨,刘元振嘴里一甜,已是呕出一口血来…… 突然,鸣金声响起。 刘元振骇得肝胆俱裂,以为是麾下兵马溃了,不等他指令就径直撤退。 然而仔细一瞧,那鸣金声却是从蒙军阵线中发出的。 放眼看去,只见阿蓝答儿的大旗已向西,向街亭隘口方向而去。 “蒙军撤了!蒙军撤了!” 汉军大喊着。 但没有欢呼。 他们知道,他们不是胜了,只是没拦住阿蓝答儿而已,让对方想去哪里就去。 刘元振环视着战场上自己的残兵败将,最后无力地瘫坐在满是尸体的地上,想哭。 为保住凤翔府,他抽调了街亭隘口的守军。 没想到,阿蓝答儿竟还去支援浑都海,再算上李瑕的奇兵。 陇西决战,浑都海已经占有优势。 “汪良臣,我尽力了,拦不住……”刘元振喃喃道。 ~~ 阳平关。 李瑕看着地图,标注了一下,有些诧异地向高年丰看去。 “背盟会不会不好?你要先看地图,搞清楚,是浑都海先背弃盟约,或者说,是他一开始就只打算利用我。” 高年丰本来是小小翼翼地来问,此时不由十分不解,道:“大帅,末将不明白……” “浑都海已经推进到临洮了,刘太平却说刘黑马在街亭隘口,这可能吗?” 高年丰挠了挠头。 李瑕道:“忘了?我告诉过浑都海要伏击刘黑马,所以他必顺势抢下街亭隘口,故而,他才敢推进到临洮。但为何这么简单?说明刘黑马分兵了,分兵做什么?” “堵大帅?” “不错,刘黑马兵分两路,一路沿千河北上堵陇山道路。一路沿渭河而上可趋天水,再西向,可堵祁山道,正在埋伏我。” 李瑕话到这里,又断言了一句。 “刘黑马一定不是在街亭,必已过天水往祁山。” 高年丰看着地图已明白过来,问道:“刘太平知道,但他不告诉大帅。反而骗大帅刘黑马在街亭?” “嗯。”李瑕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他与浑都海皆只是将领,既未订立国书也没这资格,能合作,只不过是浑都海以为利益相合。 依浑都海的所想,只要李瑕能出祁山道,哪怕不能袭击汪良臣,至少能牵制住刘黑马。要给的,只有一个口头承诺而已。 兵法本就是诡道,谁还真有诚信? 刀说了才算。 李墉说了无数次与虎谋皮、与虎谋皮。 听的时候人都觉得自己知道这道理,但其实是不等人反应过来,老虎的血盆大口早已经张开,要把弱兽一口吞下去了。 这念头一闪过而,李瑕开口问道:“东西送到了?” “是,随陆县令的粮草一起来的。” “走吧,去看看。” 他起身,先把地图收好,脑子里始终还在思考着。 “想必哪怕是浑都海赢了,也能对我很生气吧……额秀特……” ~~ 临洮战场。 十数万主力的大战,胜负的关键不在于杀完对方。 杀不完的。 战场过于庞大,甚至从决战开始到最后,都有士卒没能见到敌人一眼。 胜败的关键在于,当有一方的将士觉得自己败了,从而在心里上溃败。 当砲石把人砸成烂泥,弯刀切开人的肢体,箭矢夺走人的性命……血流满地,一切残忍的情象都是为了给对方带去恐惧。 看哪一方先被恐惧压倒。 伤亡越大,恐惧越大。 所以,此时决战的双方都在竭尽全力给对方制造伤亡。 没有人再唱战歌,都在疯狂嘶吼着。 血泼在战场中央那块石碑上。 又一具尸体倒在它面前,是个蒙古人。 受伤的战马无情地踏过他的尸体,长嘶着跑开。马上,又一个汉军士卒也倒了下来。 他已无力起身,任人踩踏着,临死前看到了那块石碑。 他不识字,但知道这是哥舒翰纪功碑。 想起了,幼时阿爷唱过的歌……临洮之地一直在传唱的歌。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汪家允许他们唱。 汪家子弟,一向自诩是这陇西之地的哥舒翰。 受伤的汉军士卒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巩昌。 然后,策马的蒙卒冲上来,马蹄踏碎了他的心房。 “杀啊!” “……” 远远的,阿蓝答儿的旗帜出现在东面,蒙古精骑士气大振。 之后,刘黑马领兵至南面赶来…… 汪良臣向南回望了一眼,心头浮起一丝疑惑。 “宋军没来偷袭吗?”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刘黑马赶来支援终究是好事。 他拔出刀,大吼道:“儿郎们!你们的家小就在身后,随我破敌!” “杀啊!” 决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傍晚。 当刘黑马的援兵补上,汪良臣突然领骑兵绕到了浑都海的侧翼,猛然冲杀上去。 如一头猛兽,恶狠狠地撕咬住另一头猛兽的背…… ~~ 李瑕正与陆秀夫走在祁山道上,观望着地势。 “敢问,李节帅以为谁会胜?”陆秀夫拱手问道。 “两虎相争,实力相当,我其实是猜不准的。”李瑕道,“只能说,关陇军更有谋略、占了地利,赢面更多些。” 他其实不在乎这些。 陆秀夫又一指山道之间,问道:“李节帅可否告诉我,为何要这般做吗?” 他说完,还补了一句。 “实在是好奇。” 李瑕直视着陆秀夫的眼睛,想了想。 他明白若说的太多,会让陆秀夫察觉到自己的野心。 但,部署都部署妥当了,本也瞒不住这样的聪明人。 反而开口直说了,能显得对大宋朝廷忠诚些。 “好吧。”李瑕道。 陆秀夫用心点点头,道:“李节帅放心,决不让蒙人从我处打探到消息。” “没甚不放心的。” 李瑕摆摆手,沿着小道往山顶而去,随口说着他的布置。 “我做这些,想要趁他们双方大战之际,收复关中。” “收复关中?只怕很难。” “你觉得难处为何?” 陆秀夫道:“我军,并无野战之实力。” 李瑕道:“不错,一切难题,根归结底,就是我们没有野战的实力。而再厉害的谋略、技艺,都不可能在三五年内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死结。” 陆秀夫极聪明。 他转头看向远处的辎重,思忖着,笑了笑。 “那……我们就绕开这个死结?” ~~ 陇塬。 刘元振在啃指甲。 他的眼窝已深深陷下去,心中紧张至极,不知临洮的决战到了何等地步。 想去支援,但阿蓝答儿堵在街亭隘口,他的残兵败将已无力再突围。 想不出办法突围……得要突围…… “得想到办法……陇西不能丢……该死……” 远远的,有马匹至东南方向奔来。 刘元振抬眼望去,心中愈发忐忑。 “是战场的结果吗?是吗……不是,不是,是从关中方向来的……” “报!报!” 刘元振用力咬了咬手,已感到了愈发强烈的不安。 他起身,眼前黑了一下,耳中出现了嗡鸣。 视线里,信使正在说话,好一会他才听清。 “京兆府急报!宋军兵出子午道……” 脑子里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刘元振几乎要晕过去。 猜错了! 猜错李瑕了。 李瑕根本就没有兵出祁山,只告诉了浑都海来陇塬伏击,牵制了刘家兵力,却是兵出子午道了…… 他要怎么攻长安城? 他有办法的……但想不到…… 刘元振身子一晃,一口血已从喉间喷出。 “大郎!大郎!” “快!快报父亲……急援关中……京兆……” “大郎,大郎,廉公说,只发现宋军小股骑兵,让大帅以陇西战事为重,待击败浑都海再回援无妨……” “不!不!” 刘元振更是急火攻心。 “廉公小瞧了李瑕,他小瞧了李瑕……不可小瞧李瑕啊……” ~~ 祁山道上。 陆秀夫已听李瑕说完了大概的计划,之后,他兴奋起来。 “明白了,我们不利于野战,那就不打野战!吸引敌兵到险要山地间来打,激怒他们、迷惑他们,引他们到祁山道来,然后,打李节帅最擅长的山地战、伏击战?!” 李瑕点点头,道:“现在,你可知我为何杀刘太平?” “为了激怒浑都海!”陆秀夫一想便明白。 他长揖一礼,道:“哪怕浑都海胜了,节帅也希望他能分兵攻汉中,如此便可伏击他于此地。保全关中百姓之苦心,秀夫敬佩。” “但浑都海若胜,顶多也就是派一支偏师来攻汉中,主力还是要去屠关中。哪怕我顺着他的意,帮他,他依旧要屠尽关中,因为他不会经营、也不可能相信我们能在关中抵抗忽必烈,必然屠杀到一人不剩……” 李瑕知道,靠与浑都海这种随时可能拔刀相向的人结盟,注定是取不了关中。 脑子里回想了无数次的道理还是那个,争天下靠的是实力。 蜀帅的实力在哪里? ——已抽调出八千擅长山地作战的精锐步卒。 这些精锐步卒,此时正在祁山道设伏。 “其实,节帅哪怕不杀刘太平。”陆秀夫道,“只要我们实力受损,浑都海也有可能劫掠汉中。” “是啊,两虎相争,牛犊冲上去受了伤倒在地上,还能指望胜了的老虎不过来咬吗?”李瑕道,“所以我们不能受伤,不能去给老虎卖命,只能靠杀刘太平来激怒浑都海。” 他对陆秀夫愈发欣赏。 “必须让浑都海败啊。”陆秀夫眼中有些忧虑。 他认为李瑕做得太过了,私与胡虏议盟,帮助了对方一点……但,这也是没办法之中的办法。 “这事,我们掌握不了。”李瑕道,“我是在弄火,想要多消耗关陇军的实力,于是帮了浑都海一点,又怕他真的赢了……这火候极难把握,一不小心便要烧毁一切。” 陆秀夫点点头,叹道:“如此说来,我倒是盼着关陇军能赢了。” 李瑕“嗯”了一声。 这是他的第一个忧虑,怕浑都海赢了,屠光他在关中的人口。 至于第二个忧虑,则是如果关陇军赢了,会如何? 李瑕的一切谋略,为的便是吸引关陇军攻汉中。 他已放出了信号。 “李瑕有争雄天下的野心、李瑕势必要取关中、李瑕已兵出子午道,那么,祁山道上的宋军必是虚兵,汉中必定空虚……要解关中之围,最好的办法就是魏围救赵,兵进汉中。” ——对方很可能会这么想。 这便是信息差,是李瑕最擅长使用的谋略。 他当然预料不到决战的胜负如何,也预料不到刘家会怎样猜测。 对他而言,不重要。 根本不需要猜中刘家的想法。 当刘元振冥思苦想时,他完全不萦于怀。 因为,重要的是想让刘家跟着他的思路走。 一切,都是为了吸引关陇军来攻汉中。 然后决战于祁山道。 这与浑都海取关中的策略是一样的,即,先消灭敌军主力。 但,说不准。 李瑕难得叹息了一声,道:“关陇军赢了,但也未必会来……故而我说,此次的谋略很简单,能改变的也不多,且成功的可能性不高。” 陆秀夫皱眉沉思起来,喃喃道:“李节帅恕罪,但我认为,他们很可能不会兵进汉中,这谋划……没有让他们必须来的理由。” 李瑕没有回答。 他告诉陆秀夫的计划本就不全,隐藏了很关键的一部分。 当然,哪怕算上了,他自己也没把十足的把握…… 最后,也只能喃喃一句。 “谁胜了?胜了又来不来呢?” 正文 第627章 添堵 “万胜!” “万胜!” “万胜……” 天地间一片血红。 夕阳是红的、山峦是红的、草原与河流也是红的,因漫山遍野都是血与尸体。 刘黑马抛下长弓,痛得咧了咧嘴。 再低头一看,虎口处已迸出血来。 他抹了血,感受到的是荣耀与自豪…… 这一战是险胜。 决战时,阿蓝答儿领三万人突然从东面杀出,猛冲汪良臣大阵。 汉军几乎要崩溃,幸而,刘黑马的两万人也及时赶到了。 汪良臣为稳住军心,亲自杀入浑都海的侧翼,没想到竟是直直杀穿了其整个军阵。 同时,刘黑马抢先围堵,扼住浑都海部退路。 蒙古骑兵终于在恐惧中抛下弯刀,忘记了成吉思汗曾给过他们的荣耀与骄傲。 到这一刻,他们才想起来,成吉思汗已死了三十二年了! 浑都海部七万大军遂大败。 之后,汪、刘合力,共击阿蓝答儿。 蒙军除了战死者,余部皆降。 汉军险胜,战果却大。 八万汉军全歼了十万蒙古精兵……不是击败,是全歼。 六盘山蒙军几乎是匹马无归。 不可置信? 今日一战之前,连汪良臣、刘黑马也未曾想到过这样的结果。 廉希宪一直说浑都海无谋,不足惧,这确实给了他们一些信心。 但有信心胜,没想到能全歼。 不可一世的浑都海、阿蓝答儿虎踞六盘山,沐浴着成吉思汗的光辉,仿佛无敌之师。 然而,只要敢冲上去拼命,无敌之师也就不过如此而已。 ~~ 战场上汉军们正在控制俘虏,卸下其武器、甲胄。 伤亡还未统计。 一场大战,伤亡必然很重,汉军元气大伤是肯定的。 但不论如何,此战足以使汪良臣、刘黑马威震北方,证明北地世侯战力不输于蒙古精骑。 “万胜!万胜……” 汉军再次欢呼。 “报!” 有骑兵奔向刘黑马,喊道:“俘虏了浑都海、阿蓝答儿!不降,汪帅请刘帅商议如何处置……” 刘黑马大笑。 如何处置? 自是押赴开平,请陛下斩其首级,震慑漠北诸王! …… 战场上已点起篝火。 刘黑马走进帐篷,汪良臣正在裹伤。 双方见过礼,聊了两句,汪良臣道:“浑都海不服,一直在咒骂陛下,我想将他舌头割下来。” “塞了他的嘴便是。”刘黑马道:“由陛下处置为妥。” “浑都海之所以不服,是说被宋军骗了。” 汪良臣虽大胜,脸色却不太好,似乎有些怪罪刘黑马,又问道:“李瑕那一万人没有出祁山道?” “没有。”刘黑马想起此事,沉吟道:“我派探马进入祁山道中,并未发现宋军痕迹。” 汪良臣咬着牙,眼神更不高兴了。 就好像是在说……“说好了你在东面为我策应,你非说李瑕要来,跑到南面去设伏。结果差点害我被阿蓝答儿包围了。” 当然,最后还是赢了,汪良臣也不想与刘黑马伤了和气,问道:“但,李瑕确实调集了万余兵力?” “不错。”刘黑马笃定道:“此事可万分确认。” 话到这里,大胜的喜悦被心中的疑惑压住了些。 刘黑马复盘局势,不由暗道,这次恐怕是被李瑕耍了一把…… 原本,他应该全军沿陇山东面道路北上,驻兵垅塬、扼守街亭隘口。 这样既能保护关中,又能从隘口西进、支援汪良臣。 但考虑到李瑕会从祁山道出兵,刘黑马分兵了,只让刘元振领两万人往垅塬,亲自到祁山去埋伏李瑕。 他以为浑都海的兵力重心会放在陇西,打算击败李瑕再从大道支援汪良臣。 结果,李瑕没来,而浑都海分兵整整四万人到陇山东面。 这使得刘元振遇袭,丢了街亭隘口,阿蓝答儿从东面杀出。 差一点,只差一点,浑都海就可能击败汪良臣…… 只这一件事,刘黑马不得不承认,李瑕若是愿意,是真有可能帮浑都海取胜。 后怕。 然后,不免疑惑起来。 李瑕确实调集了万余精锐,还是精锐,不是出祁山道,去了何处? 思来,令人不安啊…… ~~ 一整夜,临洮战场上,汉军士卒都在押解俘虏,救治伤亡。 呻吟声一直未歇。 刘黑马始终在帐篷内看着地图,眉头愈皱愈紧。 还是那个比方,两个壮汉相争,是为了争夺关中这个房子。 若是好不容易打赢了,却被那跑过来的小孩捅倒在地、丢了关中,便太可笑了。 “关中……子午谷之谋……真有取长安城的可能吗?” “父亲。”刘元礼道:“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战场要清理、大哥要支援、街亭隘口要夺回来、六盘山的守军要歼灭……我们越早做完这些,才能越早回防关中。” 刘黑马点点头。 近来愈发觉得五儿子话不多,但思路一向清晰……不像大儿子,话多且自负,说了半天,猜的全是错的。 天明时,又有信报传来。 “报!” “进来!” “大帅,京兆府急报,发现有宋军出子午道……” 刘黑马大惊,倏然起身,喝道:“多少人?!” “暂时只发现宋军小股骑兵,京兆府请大帅以陇西战事为重,待击败浑都海,迅速回援……” 刘黑马转身出营,去找汪良臣。 他得告诉对方,自己等不了了,必须马上支援陇塬,夺回街亭隘,与刘元振合兵,回防关中。 …… “李瑕有夺取关中的可能吗?” 汪良臣皱了皱眉,目光看向地图上,心知自己昨日错怪了刘黑马。 刘黑马亦皱眉,道:“我想不到他能如何做,但这竖子,是个疯子,他想……争雄天下。” “什么?” 汪良臣愣了一下。 刘黑马道:“原话是,他要廓清帝宇、康济生灵。” 汪良臣笑了。 然后,眼神里迸出怒意。 “狂妄!” “岂止狂妄?”刘黑马语罢,却又叹道:“然而,我们从未猜中过李瑕的想法,中了疑兵之计。猜错陇西一战之布谋,大郎伤亡惨重、丢街亭隘口。你我,险些一败涂地。” 汪良臣愣了愣,喃喃道:“眼下关中空虚……” “我更怕的是,廉公、商公小觑了李瑕,以为关中并无多少宋军。他的信报……太轻敌了,让我很忧心。” “是,廉公、商公从未与李瑕交过手。”汪良臣回想起汉中一战,道:“这份轻敌之心,才是最让人担忧的。” 他话到这里,又道:“这样吧,我让我七弟领五千人,急援关中。” 刘黑马松了一口气,问道:“大战方歇,伤亡尚未清点,应付得来吗?” 汪良臣点点头,道:“无妨。” ~~ 汪良臣送过刘黑马,又招过七弟汪清臣,命其领精锐骑兵五千驰援关中。 做完这些,他不由喃喃自语了一句。 “争雄天下之志?太可笑了。” 他又想起了汪德臣之死。 李瑕,曾将他二哥的头颅挂在钓鱼城上…… 而现在,他汪良臣挥师六万,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浑都海。 这才是实力。 今已威震北方,早晚,他要碾碎李瑕那狂妄的美梦,将其头颅祭在二哥墓前…… ~~ 一队骑兵探马驰入祁山道中,登高而望。 只见山川寂静,犹不见宋军踪迹,唯有远处宋军的据点还在山道之间。 良久。 “动静有点奇怪,过去探探吧?” “半天都没动一下,走,过去看看……” “嗖!” 一支箭矢从山林间射进据点内一名宋军士卒的身体。 探马皱了皱眉,目光中,那宋军士卒依旧站立不动,亦不见血光。 “假人?” “也没人追出来,走,回报将军……” ~~ “大帅,第三波探马已经来过了。”搂虎头上扎着许多的树枝,赶到山林里向李瑕禀报了一句。 “谁的人?” “关陇骑兵,看服饰与面容确认是汉军。” “是吗?”李瑕像是微微松了口气,抬头向天望去,“浑都海果然败了吗?” 先前还在怕浑都海万一赢了,此时却又盼望着汪、刘两家能再折损些实力。 “人心啊。” 微微感慨着,李瑕把原先那副地图移开,开始重新标注起来。 这次,用青色颜料表示的浑都海兵马已只标注了六盘山、陇山各个驻地。 陆秀夫凑过来,小声道:“节帅何以确认浑都海败了?” “这些探马太深入了,若不是觊觎汉中,没必要跑到这一带来……你说话不用这么小声,他们听不到。” “是。但他们真会来吗?” “还说不准。我现在情报太少,标注得也不准……” 李瑕话到这里,瞄了陆秀夫一眼,道:“你也拿一张地图,分析给我听听。” “节帅是想考校我?” “不是。看看你能不能帮我拾遗补缺。” 陆秀夫很兴奋,马上取了一张地图,拾起笔,分析起来。 “先说地势,因六盘山、陇山阻隔,浑都海欲进关中,只有两条适合行军的道路,陇山左右的千河河谷与渭河河谷。两条路之间,只有山隘可过,故街亭隘口很重要。 大帅牵制了刘黑马一半的兵力,让浑都海拿下街亭隘口,可以说是帮了浑都海一把。但大帅没出兵祁山道,刘黑马遂赶赴临洮战场……故而,浑都海还是败了。” 陆秀夫话到这里,“啪”地一下,打死脖子上一只虫子,不管不顾,提笔在子午道标注了一下。 “现在,关陇军还在收拾残局。而大帅命杨奔领子午关守军于关中制造声势,目的……吓唬刘黑马,逼他回援关中。” “不错。” “但这不足以逼迫关陇军走祁山道来攻汉中,哪怕他们探知了祁山道没有我们的兵力。” 李瑕问道:“他们会从哪里回援关中?” 陆秀夫道:“自是原路返回,千河河谷或渭河河谷……千河河谷在陇山东面,这一路就是守街亭的兵马,眼下还不知剩下多少兵马。” “不错。”李瑕道:“浑都海敢到临洮决战,说明这支刘家兵马一定是丢了街亭,很可能在陇塬被伏击了。” 话到这里,李瑕笑了笑,道:“我教刘太平的。” 陆秀夫眼睛一亮,道:“而渭河河谷这边,就是从天水到祁山来伏击节帅的兵马,眼下已参与了临洮之决战,之后必去夺回街亭。” “然后呢?” “刘黑马合兵,由千河河谷返回关中。” “那你看,我要如何堵住他?” 陆秀夫沉思片刻,惊呼一声。 “大散关!” 他再次兴奋起来,提笔在大散关标注了一下。 “大散关离这两条道路最近,原来去岁就取大散关是这个意思!我们在关城中有两千守军……” “不。”李瑕道:“我们在大散关有六千兵力。” “怎么会?!”陆秀夫讶道:“整个川蜀,节帅能抽调出的空闲兵力只有一万余人,又派了三千人南下大理,只余八千……” “你都说了,‘空闲兵力’是这八千人,那只要把各地驻军也调出来就可以。” 陆秀夫大惊。 “节帅你……” “不错,汉中各地的驻军,凡精锐之士已全被我调走,大散关几乎也是空的。” “这……” 李瑕道:“林子已奉我帅令调遣汉中守军至大散关……明白史转运使为何要提刀杀我了?” 从去年十二月,到现在已是四月,他已准备了近半年。 陆秀夫身子一颤,张了张嘴。 一时无言。 他家小都在汉中城内,李瑕的家小也在汉中城内。 但,再一想也无妨。 祁山道上天罗地网,真怕蒙军杀到汉中不成? “所以,只需奇袭凤翔府……” “不。”李瑕道:“不需取凤翔府。我们兵力有限,不必在平原作战或攻城。只要确保凤翔府没有兵力支援两条道路即可。” 陆秀夫张了张嘴,思忖着凤翔府的兵力。 “陇西一战,刘黑马已尽全力,陇塬遇伏、街亭失守,必然要再调凤翔府守军,而长安城遇敌,必要把关中本就不多守军向长安城调度……凤翔府并无多余兵力。” “不错。” “那我们只要堵住千河河谷,于山地设伏,六千人可不让刘黑马回援关中?” “不,千河河谷、渭河河谷,都得堵住,你别忘了汪家。我不管是谁,要进关中,就得在陇山险道上突破我们的防守。” 陆秀夫抚掌大喜。 顷刻,他却又问道:“但他们可以全力突围,大帅何以确认他们会舍近求远?六千人兵力敌后设伏,并不足以长期扼守两条山道。” “能堵十余日就够了,剩下的就是看敌方的心理。” “心理?” 李瑕没有回答。 他唯一不能告诉陆秀夫的是,他已向北地世侯宣告,平生志向是要荡平天下。 不论刘黑马信不信,必须忌惮他李瑕…… 正文 第628章 人心 陇塬。 阿蓝答儿领兵西向之后,刘元振一边休整兵马准备反攻街亭隘口,一边派探马往长安,告诫廉希宪、商挺谨慎。 之后三日,他一次次地望向千河河谷南面,等待着关中的消息。 没有消息。 廉希宪、商挺就只传过一封情报,之后,既未派信求援,也未派信报捷。 京兆府到底遇到多少宋军?竟是没了后续的消息。 刘元振心里有个念头已不可自抑。 “二舅,京兆府不会丢了吧?” 贾厚正在发呆,回过神,问道:“大郎说什么?” “京兆府并无回音,不会丢了吧?” “我不信李瑕能从子午谷攻下长安城。”贾厚缓缓道,“有廉公、商公在,不可能这么快失守。” 刘元振又问道:“二舅发现了吗?连着两日,有些南下的探马一直没回来。” “大郎是说,返回关中的道路被封锁了?” “有可能。”刘元振道:“李瑕不想让我们驰援,他在争取时间。” “唉,收复街亭隘口再说吧……” 两人站在山头,又望向前方的战场。 沉默了一会,刘元振再次开口。 “二舅方才在想什么?” 贾厚叹息一声,喃喃道:“李瑕说要廓清帝宇、康济生灵……我在想,他是疯了?还是真这般想?” “他没有这个实力,差得远。” 刘元振评述一句,眼神黯淡了些,又道:“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我出色……比我出色得多,但他的实力离争雄天下还差得远。” “大郎以为他疯了没有?” “他是自负。”刘元振低声叹道:“他是自负啊,不是疯了,我倒是快要疯了……长安不见使人愁。” 他们已很难将注意力放在街亭隘口。 算时间,临洮的决战已经结束了,如果己方胜了,隘口上这些蒙军不足为虑;而如果败了,那浑都海可入关中,一切已经完了,还考虑什么呢? 终于,远远的有马蹄声、呼喊声传来。 “浑都海、阿蓝答儿已败!” “……” 刘元振登时眼眶发红。 “主力战场赢了,不容易啊。” 如果没有李瑕,现在他能欣喜欲狂。 ~~ 抢回街亭隘口之后,刘黑马环顾战场。 目光落处,只见刘元振这一路兵马伤亡惨重。 悲从中来,却是重重咳了几声。 “咳咳咳!咳咳……” “父亲!” “无妨,京兆府战事如何?” “消息断了。” “断了?” 刘黑马望向东南方向,喃喃道:“道路被李瑕拦截了……是大散关?” “很可能。” “川蜀有这么多兵力?” 刘元振道:“若算上所有驻防兵马,李瑕也能有数万大军。但,他能抽调北上的兵力也就一万余人。” 刘黑马当然知道,他根本不需要长子把所有事都解释得这么清楚。 “咳咳……我是问,有多少兵力在攻京兆府?” “不知,但李瑕至少需要两万精兵才能攻城。”刘元振已仔细思忖过,道:“而眼下,他拦截千河河谷,甚至可能已攻下凤翔府,必是调动汉中各地的驻军。” “他好大的胆子。” “父亲,我在想,汉中……” 刘黑马抬手,止住了刘元振的喋喋不休。 他按着刀大步而走,招过两个部将,喝令起来。 “你们领两个千人队,为先锋,先去前方探探!” “是!” ~~ 双天顶。 此山处于千河河谷南端,往东南便是凤翔府。 凤翔府南面便是秦岭,正对着陈仓道上的大散关。 早在李瑕收复汉中后,马上做的一件事就是占据蜀道关隘。 其中,杨奔驻守子午关、宋禾驻守斜谷关、许魁驻守大散关。 如今陇西战事一起,杨奔便在长安城附近虚张声势。 宋禾则领小股骑兵佯攻凤翔府,吓得城中守军紧闭城门。 同时,林子已领汉中守军赶到大散关,与许魁分路出千河、渭河河谷。 当两方蒙军在陇西打得如火如荼之时,他们并未遇到敌袭,也并不攻击任何城池,主要做的就是运辎重。 林子去了渭河河谷。 许魁则选择了千河河谷的双天顶。 他领人把辎重运到河谷中的山上,建营、驻防、挖沟、设伏、起砲。 做这些的时候,有很多大的诱惑……比如,六千人如果攻打兵力空虚的凤翔府,也许能攻下来。 当然,守不住。 这次,李瑕的军令第一条是—— “不打野战!不打野战!不打野战!” 许魁每日醒来,先将这话念上三遍。 步卒就老老实实做步卒该做的事,封锁住道路,把瞭望点设好、陷马沟挖好、铁蒺藜撒好、砲车架起来、木石与震天雷准备好、弩手埋伏好…… 有敌方信使来,弩箭将其射落马下。 不让陇西与关中消息互通。 许魁根本就不去想形势,他只知道他的任务是,等蒙军主力折返,封锁对方十日。 他带来的辎重、军备,准备的木石只能封锁十多日。 终于,四月初二,拿着望筒向北面望去,两千骑兵狂奔而来。 许魁猛地挥手。 “放!” 旗帜摇摆。 震天炮上的引线被点燃。 砲车抛出震天炮,向壕沟方向落去。 双天顶地势并不算险峻,但居高临下,有备而击无备。 “轰!” “轰……” ~~ 刘黑马听到前方的动静,皱了皱眉。 震天雷凤翔府就有,关键得用砲车抛,或在城墙上抛。 虽然李瑕这个震天雷比以往所见的动静大得多,但并不稀奇。 问题是优势地形被占据了,要再穿过千河河谷又要费一番工夫。 烦。 猜错了,那小孩不是要趁着两个大汉打架时上来捅一下。 而是自己才打完另一个大汉,正虚弱之际,屋子的门被那讨厌的小孩“嘭”地一下关上了。 “就不让你回家,就不让你回家,略略略。” 踹进去吧,还能怎么办…… “传令下去!俘虏押上,消耗宋军!” 刘黑马下了令,刘元振又凑过来。 “父亲。” “嗯。”刘黑马淡淡应了一声。 “父亲勿虑,宋军既然堵截我军,京兆府应该还没丢。有廉公、商公坐镇,哪怕李瑕有奇计,也不会太快攻下京兆府,他是在争取时间。” “我知道。” 刘元振又道:“孩儿观此形势,汉中必定空虚……” “咳咳咳!” 刘元振轻轻拍着刘黑马的背,又道:“孩儿以为,我们之前是被李瑕耍了,完全猜错了他的布局,我们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你待如何?” “不该再顺着李瑕的思路去想。”刘元振道:“此番便是突破了封堵,回援京兆府的路上依旧会被他设计。不如跳脱出棋盘,他打他的,我打我的。” 刘黑马叹息了一声。 刘元振又劝道:“李瑕早有布谋,算计太深。他竟能判断到我会判断他走祁山道,不可再中他的伎俩。也不可再纵容他在汉中,宜早除之!” 刘黑马忽然缓缓问道:“你觉得……他真有争雄天下的本事?” “至少,他势必要取京兆府。” 刘黑马点点头,对此也是深信不疑。 李瑕已展露出了势在必得的决心。 刘元振又道:“李瑕不可能算计到我们与浑都海的战况,所以他也在赌,他做事太行险。” 话到这里,刘元振又重复了一遍。 “李瑕行事,次次行险。他确定不了陇西战况,却还敢赌……汉中空虚……我们干脆毕全功于一役,直捣汉中!” 刘黑马问道:“你可曾想过,若直捣汉中,再次中了计,又如何?” “不会。” 刘元振已再次有了自信之态。 他指向南方,开口道:“攻汉中,是孩儿突然想到的。这不是李瑕的计,李瑕的布置,没有让我们必须攻汉中的理由。故而,这是唯一不被他算计的办法……” ~~ “我根本就没在算计他们的心思。” 祁山道上,李瑕犹在与陆秀夫商讨,道:“出祁山道或子午道,他们会怎么猜,我根本就没去想过。反正都是虚兵,无论他们怎么猜,都会猜错,都会觉得中了我的算计。” “明白了,其实真的很简单。”陆秀夫道:“所有的布置无非就在告诉他们两件事,一则,节帅对关中势在必得;二则,汉中空虚。” “不错,关键是我只有这一个时机,他们刚刚大战完,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陆秀夫道:“因此节帅正是要在此时,让其察觉汉中空虚。” “不错,我攻关中只有这个时机,也让他们以为攻汉中只有这个时机。” 陆秀夫感慨不已。 说来,整个计划真的很简单。 利用大战削弱敌人,再吸引被剥弱的敌人进入预定战场,最后以优势地形、战术歼敌主力,收得关中。 “思路真简单。而复杂的都是障眼法,为了让敌人看不到关键。” 李瑕问道:“换作是你,会来吗?” “会。” 陆秀夫想了想,用力点头。 “换作是我,拒绝不了这样的机会。” 李瑕安心不少。 “是啊,要是我,我也忍不住,人心嘛,总是贪婪的,得陇复望蜀……” 话到这里,依旧还是没把握。 人心是贪婪不假,但人心也是最难算的。 ~~ 千河河谷。 刘黑马又咳了咳,再抬起头来,却是摆摆手,喃喃道:“罢了。” “罢了?”刘元振一愣,“父亲,为何啊?!” “没有为何。”刘黑马喃喃道:“太远了……绕祁山道攻汉中,不知战火何日方能停歇。” “太远了?”刘元振茫然,又问道:“那等歼灭了前方的宋军,攻大散军,走陈仓道……” “歼灭?人家不会撤回大散关吗?边战边进,汉中不会从利州、重庆调兵吗?” 刘元振道:“故而,孩儿认为应该从祁山道奇袭,出其不意。” “你又绕回来了,为父是说……不攻汉中。” “父亲!”刘元振不可置信,讶道:“如此良机!半年,只要半年,可一战而定西南!” “为父说不上为何……就是不想去。” 刘黑马喃喃了一句,抬眼望向南面,道:“突破前面的宋军,回京兆府,就这样吧。” 刘元振犹不甘心,还想再劝,却是被贾厚拉了一下。 “大郎,别说了。” “二舅,你不觉得这是大好……” “姐夫受伤了。”贾厚低声提醒道。 刘元振一愣。 他看着刘黑马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他父亲已经没有心气了。 许是因为陇西一战功成,没有更多的期望;许是看着麾下儿郎伤亡惨重,心生悲悯与不忍;许是因为伤病交加;许是被李瑕折磨累了;也许就只是厌倦了…… 人心,说不清为什么。 刘元振不由怅然若失…… ---------------- (PS:我让朋友做了地图,在书友圈可以找到。) 正文 第629章 得陇望蜀 至刘黑马领兵到达之后,许魁在双天顶守了十日。 这种山地战,初期本也就是消耗战,刘黑马自然不能、也没打算在短时间内破山。 十日后,许魁见军器、物资消耗得差不多了,于是准备领兵撤离。 他知道,自己这部人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敌人以为汉中空虚。当他们出现时就已经完成了。 他们把剩下的震天雷全部摆开,点燃引线。 “轰!轰!轰……” 山塌地陷之中,山顶上碎石滚落。 平原上,宋禾所部数百骑兵前来接应,策应许魁所剩的近三千宋军士卒转道向南。 急进军一整日,许魁转道回了大散关。 此时关城上守军不过仅有两百人,眼见守将归来,这才终于安下心来。 半日之后,林子又领了三千人撤回大散关。 他们并未继续沿陈仓道撤回汉中,而是在关城摆开阵势,做防御蒙军沿陈仓道偷袭汉中之态。 …… “怎么回事?刘黑马回凤翔府了?” 许魁闷声闷气点了点头。 林子皱皱眉,四下看了一眼,拉过他,低声问道:“十日间他没起念绕祁山道攻汉中?” “没有。”许魁道:“就一直驱赶俘虏攻山,吃我的砲。” “他剩多少人?” 许魁从怀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递过去,道:“我每日都用望筒看他的军阵,记下的数。” “你字写得真丑。” 林子嘟囔一声,蹲在地上算起来,最后“嘶”了一声。 “刘黑马这次的伤亡太惨了吧?四万兵力,眼下能战的,仅剩一万五千人吧?” 他这并非是说战死了二万五千人,伤亡比一算又要崩溃了云云。 一场场大战、小战、遭遇战之后,受了轻伤、重伤的士卒,有些能活下来、有些不能活下来……总之刘黑马麾下能战之力,林子估算下来,不会超过一万五千之数。 许魁道:“我捉到几个俘虏审问过,记在这里,你看看……折损最大的是陇塬一役,刘元振两万人被阿蓝答儿以四万人伏击。若非阿蓝答儿首先要抢占街亭隘口,加上山道狭窄,他便要被全歼了。刘黑马则是亲领两万人至临洮战场,伤亡也很重。” “许鬼斗,你现在可以啊,还会分析了。”林子嘟囔一声,已提笔开始写情报。 他如今负责军情,写的都是密文,只李瑕看得懂。 “我就是……嘿嘿。”许魁笑了笑,很快又紧张起来低声问道:“是不是我打刘黑马不够狠,没能逼他绕道祁山?” “不关你事,我们堵住就行了。剩下的,谁他娘能说得准?” 话是这般说,林子终究是失望的。 整个谋划到这里,似乎已失败了。 “你那边呢?” “没怎么打,就五千人来,主将汪清臣。”林子道:“老子砲了两轮震天雷,他就退了。剩下的火器老子把道路整个炸翻了。” 他啐了一口,又骂了一句。 “这样一来,就算计划败了,等强攻关中,也不让陇西的蒙军轻易支援。” 许魁转头又向北望去。 若计划失败,真要强攻关中,他实难想像能在平原地带面对来自陇西、山西、河南诸地骑兵的攻势。 “刘黑马到底怎想的啊?怎不绕道呢?” “谁知道呢,老东西。” 林子咒骂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印章,在密信上盖了,又拿蜡丸封好,招过四个心腹。 “十万火急,换马不换人,送到祁山道……” ~~ 祁山道。 李瑕看过秘信,皱了皱眉,往山顶上走去。 “大帅。” “大帅……” 李瑕走过一个个埋伏着的士卒,走到一个小山隘处,看着摆在那的大东西发呆。 心里想的是——这若是得搬到大散关,就很麻烦了。 眼前,是一座重达上万斤的……大炮。 去年年底就造好的,李瑕一到汉中,与郝修阳到军械场看的便是这个。 之后,他们到巴山山脉,为的也是试炮。 故而李瑕下山时说这已经是他的长板。 相比起火铳,火炮工艺简单得多,通过火药燃烧产生的膛压把炮弹推出去,可以通过增加壁厚避免炸膛……就是太笨重了。 花费也太大。 铁芯铜体铸成,九尺长,仅炮身就造价十万余贯铜钱。 是铜钱,不是会子。 还不包括开矿、建工坊、运输。 再算上炮弹,李瑕合汉中全部余力,一共也仅造出四门炮。 故而,郝修阳当时说“以蒙古之国力,一旦仿制,遭殃的便是我们。非不得以,不敢轻易示人。” 不敢示于人。 李瑕更希望能在祁山道上给敌军来几发。 把笨重的火炮运到平原上,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正想到这里,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节帅。” 李瑕回过头,见是陆秀夫,遂道:“千算万算,刘黑马竟是不来了。” 陆秀夫一愣,呆呆站在那。 余光中,他还能看到一切都部署妥当了。 埋伏在山林间的一个个士卒。 火炮、砲石、引燃物、蒺藜、拒马……驻扎这山野之地月余,大宋将士们花了无数汗水才在这祁山道上布下这些埋伏。 “不来了?可是……汉中空虚啊。”陆秀夫喃喃道:“是否他还未考虑……” “他肯定不会来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我的情报都送到了,算时间,刘黑马只怕已到了长安城,正在探知杨奔的兵力,很快就能看穿我的计划。” “为何?” “不知道……猜不到刘黑马如何想的。”李瑕道:“人心难料。” 陆秀夫已颓然坐在地上。 他知道,关陇与六盘山之战,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握这个机会。 失去了这个机会,等敌方恢复元气,只怕再也不可能北复了。 “若此时谋划不成,也许……一生都无缘……无缘亲眼看看关陇风貌了吧?”陆秀夫喃喃着问道。 “嗯。”李瑕点点头,自嘲道:“那就看看大海吧。” 陆秀夫没听懂,也没在意。 他只是呆愣愣坐在那,看着眼前的大炮,回想着自己是如何一点点将它搬上山的。 有虫子顺着他的脚爬上来,爬到他膝盖。 一滴泪水落下,惊走了它。 “怎么?灰心了?”李瑕问道。 “终究是……太过失望了。” 李瑕拍了拍陆秀夫的肩。 “起来。” “节帅,我……我只是……我确实感到丧气。” “没不允你丧气,但调整这么久,足够了。起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陆秀夫一愣,站起身。 李瑕看了他的表情一会,道:“想做人力不可为之事,就别把自己当人,灰心、失望、丧气都给我抛出去,这种破情绪是泥潭,只会让你越陷越深。” 陆秀夫深吸一口气。 对他眼下的心境而言,李瑕实在是有些严酷。 李瑕也在看着陆秀夫,只看对方受不受得这份严厉。 终于,陆秀夫问道:“接下来,我们……强攻关中吗?” “好……这是在夸你。”李瑕道:“若不能先在山地中歼灭敌方主力,步卒杀入关中平原上几乎没有胜算。当然,陇西之战,汪家伤亡的情况眼下还不清楚,等打探清楚再作决定。” “是。那现在派出探马……” “不,再等等。”李瑕依旧镇定,道:“等等看汪……” “大帅。” 搂虎半俯着身子,快步赶来。 李瑕只看他这动作,眼神就变了。 他摁住陆秀夫的肩,蹲下身,这才问道:“来了?” “来了!”搂虎很激动。 “多少人?” “还不知,先头是两个千人队的先锋。” “传令下去,所有人噤声,把饼都挂脖子上,动作快……我到山顶去看看。” “大帅,给,望筒……” ~~ 一杆“汪”字大旗徐徐出现在山道上。 汪良臣策马而行,正闭着眼在马背上小憩。 他刚刚击败了六盘山的蒙古精锐,威震北地,举止投足间不免带着些傲然之态。 这并非刻意的傲,而是一场大胜赋予他的威严。 心头想了很多。 以往,汪家并不算得陛下信任,二兄是蒙哥汗之爱将。 算是一战奠定了汪家在新朝的地位。 这是实利。 实利有了,才会想要美名……也有。 在临洮破敌,倒让人时常想到家乡附近时常传唱的那首歌谣。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哥舒翰是安西人,西突厥人;汪家祖上是沙陀人。 相同的是,都为中原王朝平定了胡寇。 可谓是一朝扬名。 平生若还有甚耻辱,便是失了汉中一事了。 旁人或许都忘了,汉中是在汪良臣手上丢的,唯独他自己忘不掉。 当时蒙哥汗死,李瑕牵制蒙古主力于利州,张珏突袭汉中……之后,他耻辱地退回了陇西。 如今一战克敌,合该是雪洗耻辱之时! 直捣汉中,杀李瑕以祭二哥,立不世之功业…… ~~ “看旗号……是汪家?” 陆秀夫正趴在山顶,放下手中的望筒,凑在李瑕耳边,压着声音问道。 “嗯。” “为何会是汪家?” 李瑕没有回答,他趴在那,通过望筒已看到了一面旗帜。 “汪良臣。” 再回想着林子的情报,已能回溯出事情的大概脉络。 汪清臣领五千骑兵从渭河河谷支援长安城,被堵截了道路,于是回报汪良臣。 汪良臣推算出汉中兵力不足,提兵入祁山道奇袭。 诱敌这件事,很难把握一个火候。 比如,李瑕若给刘黑马一个必须走祁山道打汉中的理由,吃过亏了的刘黑马也许会在心里犯嘀咕。 而有时,恰恰是没有一个必须的理由,对方才觉得这是突然发现的机会。 因此,李瑕把所有的障眼法都给刘家看,从不去联络汪家。于是在汪良臣眼里,反而会自以为是“旁观者清”,才能果断出击。 这亦是赌。 人心难以把握,但人心总是有特点。 不是每个人都贪婪,但世上总有贪婪之人。 哪怕刘黑马、汪良臣不贪汉中,汪忠臣、汪直臣、汪翰臣、汪佐臣、汪清臣……赌的就是总有人来。 “节帅……” “别再说话了,你是后勤官,避远点。” “是。” 已不敢举令旗,李瑕小心翼翼抬手招过传令兵。 “传令下去,放敌人前锋过去。” “是。” “高年丰,准备吹哨子。” “是。” 高年丰连忙把口哨放下来,小心擦了擦手上的汗,生怕不小心给吹响了。 李瑕再次拿起望筒,望向峡谷远处山道。 这一看,竟又是许久许久。 “到底来了多少人……” ------题外话------ 多了两位盟主,今、明两天加更~~ 正文 第630章 祁山道(为盟主“昵称不是空白”加更) 大崖山。 几个蒙古汉军探马登高望远,环目看去,山川无异动,唯有山下道路上的兵马如流水一般过去。 这地方当然不会有伏兵,他们上来之前就知道。无非是看几眼,就下了山。 望远处,搂虎收起望筒,从树丛间出来,到山阴处,拨开树木。 一个藏兵窖显出来,一列列带着草帽的宋军士卒无声地钻出来,自觉地回到埋伏点趴好。 搂虎四下又看了看,领人缩进灌木丛中,掀开树枝,露出里面的一门大炮。 他自始至终没说话,心想的是“准备了两个多月,若还能被你们探到,老子配被叫南蛮子吗?” 拿起望筒,他眯眼看向山道。 先过去了两个千人队的先锋骑兵。 之后,是蒙古汉军骑兵带着被剥了甲的蒙古俘虏,急行军,走了整整三个多时辰。 “两千人看押,俘虏差不多一万人。”搂虎心里想到。 再继续望去,才看到蒙古汉军主力。 夕阳已在远处的山间落下,山道上的过境敌骑始终没有停歇的架势。 没看到辎重队,每个士卒有二到三匹马,驮着口粮。 搂虎不由咂舌。 “娘的,两三万人打不住咧。” …… 月落日升。 又是一个清晨。 一只草爬子爬上了陆秀夫的后脖颈,爬到草帽与头发之间,不一会儿又钻出来,在耳朵处下嘴。 开始吸血。 趴在草木间的陆秀夫有些烦躁。 秦岭山林里最让他讨厌的就是这些了。 李瑕给了他一小罐蒸酒,说是被咬了要抹一抹。 但此时陆秀夫却不敢拿出来,也只好忍着。 他目光看向前面隐在树林里的李瑕,心里忽然想到一桩小事。 若后世史书写这一场战事会如何呢? “咸定元年春,扬声由子午谷取镐,使部将为疑军,出大散关,蒙元帅良臣举众进祁山,瑕身率诸军,伏之。” 大概也只有这一句了。 那些未雨绸缪的诱敌之计,想必无人知晓、无人记录,只留下只言片语供后世揣测。 陆秀夫是不打算详细记下来的,以免下一次这些算计便不好用了。 如果能胜,世人大概只会说“汪良臣真傻,大战方歇,便想一战平汉中。” 世人常常不愿相信旁人勤劳刻苦的力量,做成之前说“你不行的”,做成之后说“你运气真好”。 因此,同样勤劳刻苦的陆秀夫能体会到李瑕的身上的傲骨与孤独。 收回心神,陆秀夫向李瑕看去,只见那个披着草木的身影仿佛已与山林融合在一起。 又是一个夜晚。 蒙古汉军夜里没有扎营,就地歇了四个时辰,便继续急行。 等太阳再出来,已是遭遇的第三日。 山道上的敌军竟还未完全走完,但用望筒已能望到队伍的尽头。 再让他们走上一日,先锋只怕快要到阳平关了。 终于,李瑕动了,开口道了一句。 “将近四万人。” ~~ 四万骑兵行军能拉开多远的距离? 若不散得太远,大概是前后四百余里。 四百里有多长? 相当于从临安到华亭县。 而祁山道,从阳平关走到天水共一千余里。 换言之,陇西骑兵的一道军令从阵首传到阵尾,需要一日多的光景,还是在换马狂奔的情况下。 哪怕是扣除一万俘虏,汪良臣竟还调动了三万的兵力。 这让李瑕颇为惊讶。 他没想到,汪良臣六万兵力,在与浑都海决战之后,还能有这样的实力。 倒是有个感慨……当忽必烈以汉制登基,必将引来蒙古人最强烈的憎恶,与汉人失去的尊严一样,它们都能随着史笔、歌谣流传下来。 但对于当世大部分人而言,这些情绪都是不如活着重要。 所以,当汪良臣扬起屠刀,浑都海麾下的兵马也就那样了。 在这一点上,蒙古人并不比别的人硬气。 北人能忍受的委屈,蒙古人也能忍。 “真以为蒙古骑兵不可战胜?” 那又何必口口声声谈什么汉家威仪?! 一念及此,李瑕起身,扬起大旗。 哨声起。 号角声起…… 此时,蒙古汉军最后一个千人队才堪堪走进预设的伏击点。 “轰!” 铜制的炮管一声闷响,直接吐出一颗火炮,落在对面的山腰处。 这是预设好的位置,对面山腰已被挖掘过,炮弹落处,上面正是一片巨大山石。 引绳燃尽,一声巨响,仿佛天塌地陷。 似乎是半座山直接向下砸来。 阴影罩了下来,然后…… “嘭!!” 灰尘漫天,惊马嘶鸣。 “轰!” 又是一颗炮弹被吐出,山崩地裂还在继续。 同时,一座座砲车上的树叶被拿掉,震天雷被点燃,抛出,落往山道中混乱的军阵…… ~~ 崎岖的山路往东蜿蜒两百里。 汪良臣正在思考利州之事…… 之所以要将陇西兵力倾巢带出,战略目的不仅是解京兆府之围,也不仅是汉中,更重要的是一举收复利州、夺回剑门关。 为何? 于国而言,将兵线推回到剑门关,方不会使宋军再掺和汗位之争。 于家而言,汪家子弟个个出众,封总帅、都元帅、权都元帅、奥鲁元帅者太多了,不宜只聚于陇西一地,必须尽快扩张地盘。 眼下是个难得的机会。 陇西一战前,他故意以未得诏旨为由推托,不愿出战,廉希宪遂将其所佩虎符授之,称奉有密旨,命他为陕西总帅,全权统领陕西军备。 出征前,他并未将计划报于廉希宪。 因为“京兆府被围了,消息都递不出”,不管是不是,总之事后他有这个说辞。 危局之中,只好果断出兵,攻汉中先解京兆之围。再长驱利州,正可将汪家之势力恢复到二哥战死之前。 他汪良臣,还真没有太多私心。 若说有,也只有想为二哥汪德臣报仇雪恨的决心、收回二哥经营多年之事业的一腔热忱。 故而,一万俘虏用于攻坚沿途关隘、城池时消耗。 三万战兵用于分堵北面陈仓道、子午道宋军回援,堵住南面米仓道、荔枝道的宋军援军;攻下汉中城后还要分镇汉中各州县;之后还有利州、剑门关…… 倾巢而出,代表着汪良臣的志向、野心、胆魄。 得陇望蜀,望的是整个蜀。 一场大胜,汪良臣有这个资格…… “轰!” 跨下战马突然受惊,仰起前蹄,嘶鸣不已。 汪良臣勒住惊马,抬头一看,正前方的山顶上轰然炸开,巨石摇摇欲坠着,轰然砸落。 “咴??!” “嘭!” 灰尘中,还来不及喊出口,后方又是一片混乱…… “敌袭!” “震天雷!” “嘭!” “……” ~~ 李瑕做计划时,最大限度的考虑是七万人进祁山道,相应的安排也有。 但其实他心理的估算是来两万五千人左右。 他埋伏在大崖山,这是尾,到阳平关正好可容纳七万人的行军道路。 伏击开始时,由李瑕所在的“尾”最先发起攻势,封锁敌军退路。 往东方向,整条祁山道都有布置伏兵,开凿山南面的小道以迅速移动……这也是他在祁山道需要布置两个多月的理由之一。 至于四门大炮,摆放在三百五十余里之间。 若来的是两万或三万人,中间两门炮可直接轰杀主将。若在四万到六万人,中间两门炮也可截断敌阵,将整个敌阵分割为五到六段,将敌军指挥切断。 之后,居高临下以火炮、石砲、震天雷、箭矢等等轰击敌阵,在物资告罄之前让敌军崩溃投降。 李瑕的物资准备得十分充足…… 而敌方要想在这个地形中反败为胜,大战略上几乎不可能,只能通过各个小战场。 宋军八千精锐分守四百余里之山道,必然有炮火、木石、箭矢覆盖不到之处,若身处其中的将领们能迅速组织反攻,攻上山来,一点点消灭山上的伏兵,直到大部兵马冷静下来,犹有翻盘的机会。 李瑕认为,敌方这个机会有,但不大。 局部战场的麻烦也必然有,这才是这一战的难处。 李瑕始终在分析着这些,越是大战,越是冷静。 至于这一战对他有多大的意义他此时不会去想。 一切期待与热情已被他抛开,他甚至不去听那些爆炸声、喊叫声。 就像是,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像是赛场上,他从不去听喝彩与谩骂,他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判断自己的节奏是否有错,然后,有条不紊地进行下一步。 这是伏击,先不必理会对手的反应,对手也反应不过来。 先把布置的一切实施下去…… ~~ 而整个战场上,只有李瑕一人还如此冷静。 连绵四百余里山道,四万骑兵已陷在无比的惊慌混乱当中。 八千伏兵,分为四十个伏击点,每个伏击点两百人左右。 而每三四个伏击点由一个统制或统领指挥。 李瑕之所以带了大量的将领,就是因为地形狭长,他需要保证各个伏击点都能独立指挥。 在这一方面,他也比汪良臣有大多优势。 两个多月的布置,为的便是全歼敌方主力…… ~~ “干!火油!震天雷!” 王益心指挥着用大炮封路,之后抬手一指,指向了山道间汪良臣的大纛。 “老子去你娘的……传令昝万寿、瞿文,看到那没有?!主将!火油给我砲过去!快啊!” 他吼到再大声也没用。 真正传递出命令的是那两柄信旗,正在快速指动。 号角声急促。 数里之外另一个山头,昝万寿匆匆抬起望筒看了一眼,大骂一声,亲自冲向砲车。 昝万寿投靠李瑕早,因此去岁就得以兼领城固县驻防兵,相当于汉中以东的驻军,领五百精锐。 他有调兵之权,统兵之权则归城固驻军部将瞿文。 彼此都是蜀帅一系,他们平日相处得融洽,训练得也好,这次才被调了过来。 到了祁山道之后,昝万寿与瞿文各分一半人手,驻两个山头。 他这个县尉似乎是军中最没经验的一个,但好在两个多月来,训练的都是这些事。 事实上,每年川蜀作战都是各州县驻防军集结起来,他们这八千精锐,已磨合得远胜过任何一支蜀中精兵。 此时,武进士的天赋便显示出来。 “石脂火球!快!” 昝万寿抬手一指,迅速调转砲车,对准了汪良臣的帅旗。 “呼……呼……” 他呼吸很大声。 汪良臣的大纛离他很近。 因为敌军的阵线拉得比设想中长,故而伏击发动之时,汪良臣已行过了刘金锁、鲍三、熊山等人的攻击范围。 “斩将!斩将!斩将!” 昝万寿心里只有这一念头。 他要立大功。 他确定李节帅没看错人,他昝万寿,行! 终于,一个个石脂火球被放在砲车上,火把点燃。 昝万寿冲进士卒当中,与他们用力拉动砲车。 有火星落下,漫天都是火焰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第一拨砲射而出的火球已砸落进蒙古汉军之中。 昝万寿拿望筒又看了一眼,混乱中已不好找到汪良臣,但大纛还在。 再转头,只见瞿文设伏的另一个山头上,已有震天雷向大纛方向砸落。 昝万寿当即大喝。 “继续!石脂火球!” 他不管大炮发射之后到现在这片刻工夫汪良臣躲到那里,眼下先要把火势点起来。 军议时说得很明白—— 伏击开始,先封锁道路、击杀敌方主将…… ~~ “嘭!” 二十余颗石脂火球落下,其中一颗正砸碎在汪良臣面前十余步。 火焰炸开,点燃了好几个蒙古汉军士卒,火苗迅速窜高。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地上的杂草、干粮也迅速起火。 那火球中还流出石脂,流过之处,又迅速腾起大火。 汪良臣策马后撤,还想要下令…… “嘭!” 又是二十余颗火球砸落,顷刻便将这一片燃成火海。 汪良臣转头看去,见插着大纛的马车周围火势已不可能扑灭。 “下马步战!攻山!” 他终于下了第一道军令。 “下马步战!攻山……啊!” “轰!” 旗令官还在传令,一颗震天雷正落在他面前不远,突然爆开。 汪良臣才翻身下马,忽然感到腿上一片灼热,低头一看,腿上已燃起大火。 “元帅!” 他就地一滚,已有亲兵冲上来,疯狂扑他身上的火焰。 战马悲鸣,已开始横冲直撞。 “攻山!攻山!” 汪良臣痛得额头上汗水直冒,嘶喊不已。 有亲兵扑着火已被烧起来,惨叫着挣扎着,没人管。周围人要么在疯狂逃窜,要么正在拿沙土帮汪良臣灭火。 “啊!” 被点燃的亲兵倒地翻滚,状若疯魔,想要向同袍求救。 有人拿起长矛,一矛刺出,将他捅翻在地,继续扬起沙土救汪良臣。 “大帅!快走!” 终于,汪良臣挣扎起身,痛得眉头直皱,径直向山地上冲去。 “带我的帅旗!攻山!” “轰!” “轰!” 宋军在一个山头抛出火球,在另一个山头抛出震天雷,竟是越来越密,齐攻向大纛。 拉车的马匹受惊到不可控制,缰绳被人斩断。 终于,大纛缓缓倒下,砸落在大火之中。 烈火吞噬旗帜,如长大了一般。 整段山道上都是火。 汪良臣转头四顾,竟只见到一片烈焰,衬得他双眼都是一片通红。 “七弟!七弟!” 他还在狂奔,混乱中寻找着自己的副帅汪清臣。 ~~ 在更远处的另一座山头上,王益心刚刚用大炮轰塌了山体,堵死了山道。 他端起望筒,望向了敌方主将所在的方向,抬手一指。 大炮缓缓被推动,转个方向,对准了蒙古汉军最密集之地。 “开炮!” 王益心开口,声音已有些沙哑。 他不算一个好的指挥,太过激动了。 好在,虽然吼得再大声也不会有更大的作用,但沙哑的声音也一样有用。 “开炮!” “轰!” 又是一声闷响,炮弹喷射…… ~~ “传令下去!告诉我七弟!攻山!攻山!” 汪良臣拄着大刀向山顶猛冲。 他没有了大纛,传令官也找不到了。 何况这么长的道路被切断,他不可能指挥得动全军,只能指望各个将领自发领兵杀上山头,一点点清除伏兵。 换句话说,有无他这个主将,差别已不算太大。 但,他有三万大军加一万俘虏,哪怕只有小小一部分人反应过来也能慢慢扳回局势。 当然,未必是由汪良臣。 反而是汪良臣受到的攻势最凶猛。 “攻山!都给我喊,下马攻山!只有攻山才能活……” “轰!” 汪良臣转头看去。 就在东面百余步远,数十人正被炸飞。 火光闪过。 血肉纷飞,肢体散落一地。 热风迎面而来,带着腥臭、硫磺的气味。 有血雨落在脸上。 身后的士卒大叫着逃离开来。 火球、震天雷、炮火像是永不歇息。 “……” 火焰又袭卷到汪良臣身后,他突然有了一个很可笑的想法。 上战场杀敌之人,总有种错觉,就仿佛大将是有强弱之分的,战胜了浑都海,他汪良臣就比浑都海更强……或者说,更不容易死。 不是。 战场上每一个人,都同样会死,甚至很多时候,根本就不是死在更强的人手上。 阎王爷没耐心排个名将榜,按顺序勾生死册。 命硬些,命薄些,都很脆弱。 战场上,死,就是……突然之间。 汪良臣挥散念头,冲向山林。 他的披风已着了火,他大步奔跑着,像是想逃过火焰的追杀。 然后,火焰吞没过来。 “轰!” 又一颗炮弹击在官道之上,碎肉如雨。 摧肝裂胆。 打仗的胜与败,常常在于某一方认为自己要败了。 已没人再来为汪良臣扑火。 什么一战威震北地,什么收复汉中,兵指利州……只剩下凄厉的痛喊。 “啊!” “啊……” ------题外话------ 感谢“昵称不是空白”的盟主打赏,按盟主牌子顺序先加更一单,以示感激~~明天还有一位盟主加章~~求订阅,求月票~~对了,地图在评论区、加精区。 正文 第631章 多算者胜 “啊!” 汪良臣怒吼,带着无尽的不甘,被烈火吞噬。 他不该这样轻易死去。 才刚刚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浑都海,他还有凌云壮志…… 而两百里之外,李瑕并不知道汪良臣死没死。 李瑕没那么在乎。 虽然他告诫将领们伏击开始时优先集火敌主将大纛,但这只是诸多准备中的一项而已。 把一项一项实施下去直到全歼敌军才重要。 汪良臣的不甘,其人心中的抱负、志向,在李瑕这里统统没用。 李瑕眼里,只有冷冰冰的规则。 打仗就是比赛,就是看谁平时训练得更刻苦、准备得更充分。 他做了太久的准备。 …… 兴昌七年十一月十一,李瑕从临安启程,正式开始考虑收复关中。 彼时,忽必烈正在燕京登基;廉希宪授汪良臣、刘黑马兵符,布署关陇防务;阿里不哥根本没得到消息,犹心怀侥幸,欲诱忽必烈北归;浑都海亦抱侥幸,并无直捣关中之决心…… 十二月中旬,李瑕回到汉中,巡视兵备,放弃了领宋军到平原野战的指望,修改计划,确定了“引敌入伏”的基础思路。 彼时,阿里不哥、浑都海犹在做春秋大梦;廉希宪已布署妥当,完成了针对六盘山的战略部署;而刘黑马得到消息,李瑕有争雄之志,欲招降刘家…… 咸定元年正月,李瑕准备实施计划,开始抽调兵力、联络浑都海。 至此,忽必烈已完成西路布署,调史天泽、张柔等中原兵力北上;阿里不哥这才得到消息,匆匆在哈拉和林称汗;浑都海刚与李瑕接触,还想等待阿里不哥命令;而刘黑马得到了李瑕取关中的计划…… 二月,李瑕已完成前期布署,派人勘测祁山道地形,细化伏击计划。并抽调川蜀精锐至汉中,营造欲北上关中之假象。 浑都海此时才决心南下歼灭汪良臣,邀李瑕策应;刘黑马开始思索李瑕的意图,分了心神。 到了三月,初一,浑都海率军离开六盘山。 初七,李瑕兵出祁山道;刘黑马决定分兵,一路守街亭隘口、一路伏击李瑕。 中旬,杨奔兵出子午道,虚张声势;阿蓝答儿重挫刘元振,夺下街亭隘;浑都海才行军至临洮,寄望由李瑕消耗刘黑马。 三月二十七日,临洮决战开始。许魁、林子已兵出大散关,封堵刘黑马回援道路,阻断关中消息。 四月二日,刘黑马折返,汪清臣南下支援关中,皆被宋军堵截于险道。 四月中旬,许魁、林子撤回大散关;刘黑马拒绝长子提议;汪清臣回到巩昌,与汪良臣商议。 汪良臣确定宋军兵力正在急攻京兆府、布署关中,决定趁机奇袭汉中。 整编兵力、抽调俘虏、携带了一月口粮……之后,三万骑兵与一万俘虏,由巩昌直奔祁山道。 五月六日,汪良臣先锋兵力抵达祁山道大崖山。 九日,其后军穿过军阵,李瑕伏击。 …… 此时,距离李瑕定下“引敌入伏”的思路,已过了半年。 而汪良臣起意出兵,却不过半月。 再看李瑕这半年,两个月用来设伏,前四个月都是用来让敌人“起意”。 一开始并不确定谁会起意。 看谁更傲、更贪。 刘黑马不来,他老了,伤病交加,损失惨重,没有这个心力,任李瑕使尽千般手段,就是不愿来。 汪良臣来了,他还年轻,锐气十足,正是奋发进取、为家族打拼基业的时候。 何况临洮一战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所以,汪良臣死了…… ~~ “四哥!” 汪清臣好不容易聚起了三百余亲兵,正奔跑在混乱的战场上,听到爆炸,回头望去,终于望到了被熊熊烈火吞噬汪良臣。 隔着百余步,他救不了他。 “四哥啊!” 泪水决堤而出,汪清臣扬刀,悲呼,继续向山上冲去。 他回想起一切,犹不知这次败在何处。 临洮一场大胜,之后得到消息宋军正在围攻京兆府,他领兵支援,被堵截于渭河险道。 于是确定汉中空虚。 自然而然便决定取汉中了。 他四哥汪良臣作了主,除了大哥汪忠臣认为“太仓促”,其他人全都不反对,个个都巴不得多攻城掠塞,封领一方。 尤其是他的长侄汪惟正、五哥汪翰臣,因曾丢了利州一直耿耿于怀,更是竭力支持出兵。 陕西总帅以大胜之威下了决定、巩昌总帅附和,此议当时顺畅至极。 哪怕出言反对的大哥汪忠臣,也没能想到会有伏兵。 刘家一直言之凿凿李瑕要取京兆府! 数月来所闻所见,全是李瑕在取京兆府! 若再重来一百次,在没预料到有伏兵的情况下,汪清臣依旧不知该如何避免这场厄运。 思忖起来,这真是太残酷的一件事。 愤怒、绝望…… 汪清臣大步向山顶上冲去! 此处叫东淮沟,山势陡峭,只有一条山脊还算平缓,勉强可以攀援。 终于,爬了数十步,山道上的可怖动静稍远了些许…… “啊!” 汪清臣正在驱使慌乱的士卒,突然脚下一痛,摔在地上,低头一看,只见脚底板上鲜血淋漓。 一个铁蒺藜已深深刺在他脚底板上。 剧痛钻心,之后是奇痒无比。 铁蒺藜上抹了草毒…… 只在这一摔之际,却见山上木石滚滚而下,声势惊天。 前方,不少踩到铁蒺藜的士卒还在哇哇大叫,抬眼一看,魂飞魄散。 “嘭!嘭!嘭……” 滚木越来越响。 汪清臣悲从中来。 到现在为止,他连一个宋军士卒都还未见到,不知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到底安排了多少埋伏的手段。 没有一个月光景,这些是准备不出来的。 可一个月之前,临洮决战都还未结束,宋军如何就开始准备…… “嘭!” 一根滚木砸下,重重砸在汪清臣身上。 “噗!” 五脏六腑似被震碎,鲜血狂喷而出。 汪清臣竟还未死,最后怒吼了一声。 “攻山啊!” “……” 没有人攻山。 随他攻山的三百人已有不少人受了伤。其余人见此惨状,已骇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 攻什么山,莫说山上还有多少埋伏,爬上去了能杀得过以逸待劳的宋军吗? 士卒们根本连宋军有多少人都不知道…… ~~ “攻山?!你他娘拿什么攻山?!” 山顶上,昝万寿破口大骂。 他并不知道汪良臣死了没有,反正看到那大纛倒下,他就当汪良臣已死。 有个副帅想要攻山,他倒是看到了。 一开始是不屑,此时砸死了对方,终于激动起来。 “干,斩了一个副帅……哈哈!” 昝万寿文武双全,与王益心那种粗莽武将不同,此时却吼得比王益心还大声。 “这种地势还想反败为胜?攻上来啊!老子弩箭还没发,来啊!尝尝老子的大弩……继续发砲!” 喊到一半,眼见山道上又有敌将试图收拢人马,昝万寿抬起望筒,入目又看到一面什么总管的大旗。 他激动到快要疯了,狂奔回砲车边,亲手又拿起一枚石脂火球放上砲车。 “发砲!发砲!娘的,娘的,老子这里全他娘是功劳!” ~~ 再往东面一百余里,石沟山。 阿吉拄着大刀向山下看去,抬手,止住了麾下还在放砲的士卒。 “多带这一万俘虏来,还不如就只带三万人哩。” 她喃喃自语了一声,喝道:“儿郎们!调转砲车,打还能成阵的战兵!” 山顶上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砲车已转了个方向…… 阿吉在钓鱼城时常见她丈夫骆望山随王坚演练,追随李瑕之后,被当作心腹将领来培养,指挥起来也是有模有样。 至于为何被李瑕当作心腹? 阿吉是个巴族土家女人,不受朝廷重视,而其麾下“民兵”经过钓鱼城之战血火洗礼。 这个伏击点,士卒多来自钓鱼城,用砲车最熟练,打的又都是俘虏,很快已将那一万未披甲的俘虏打得乱窜。 山道中,蒙军俘虏已开始与蒙古汉军自相冲撞,将混乱越扩越大…… 阿吉观察着形势,忽皱了皱眉。 她看到有同袍在请援了。 七八里之外有个小隘口,叫屋瓦沟,有条很窄的小道通向山野村庄。此时正有一个蒙古汉军将领准备组织兵力往那边逃…… “你们跟我来!” 阿吉大喊一声,领着五十人便转向山的南面。 为了能与别的伏击点相互支援,他们简单开凿了一条小道,但也无非是在险峻处搭些石头,一般人根本走不了。 唯有这些长年累月走山的士卒,在峭壁之上搭一根巨木便敢箭步如飞,在天堑之处拉一条铁索便敢直接荡过去。 不到半个时辰,阿吉已赶到屋瓦沟。 只见下面有数百蒙古汉军正挤在小道边,试图逃生。 对面山崖已安排了火药,本该炸断道路,但埋伏着的两个士卒竟是被蒙古汉军射死了,已有别的伏击点的宋军赶来正在尽力放箭阻击。 “放箭!” 阿吉一声令下,这边箭矢射落。 “对面的同袍,绳索抛给我!” 很快,阿吉接过绳索,径直向山崖上荡过去。 而在下面的山隘处,越来越多蒙古汉军涌来,拼了命地想逃…… 终于,阿吉点燃引线,同时如飞猿一般攀走。 “走!” …… “轰!” 山石崩裂,滚滚而落,砸在那些蒙古汉军身上,也堵死了他们逃生的去路。 他们不过是想逃命。 宋军却显得有些残忍。 …… “轰隆隆!” 四百余里祁山道上不时响起爆炸声,本就不多的几个隘口纷纷被炸碎的落石堵住。 蒙古汉军们陷在烈火、木石、爆炸、踩踏当中。 攻山不得、逃命不得,似乎也永远等不到宋军的物资耗尽。 一次次求胜、求生的尝试之后,只让人感到无尽的绝望…… -------------- (PS:均订过九千五了,求订阅冲一冲万订,求月票,非常感激~~今天后两章会比较晚,大家不用等~~) 正文 第632章 分割 大崖山。 一枚枚火炮从山顶轰射而出,将对面炸得山崩地裂。 下面的山道已经完全被落石、土堆、尸体堵死了。 砲车却还在抛木石,不给蒙古汉军奔逃的机会。 从清晨打到下午,太阳已悬在了远处的高山上。 终于。 “够了。”李瑕下令道:“停止堵路,炮击敌军。” 哨声又起,令旗摇摆。 搂虎回过头看了一眼,喊道:“别他娘轰了!回头还要挖开……推!” 他亲自上前,与士卒一起推动那上万斤的重炮,调整了一下方向。 之后,搂虎眯着眼,又细调了一下。 “轰。” 又是一声闷响,炮弹被吐出去。 与此同时,砲车齐放,抛下一枚枚震天雷。 山道上,犹有蒙古汉军试图向西逃亡,希望能翻过那堆在道路上的落石。 “嘭!” 炮弹径直砸过十余人,巨大的推力袭卷而过,血肉纷飞。 碎肢落地的同时,三十余枚震天雷落下,炸开,铁片四溅而出…… 满地都是翻滚呻吟者。 有侥幸没被炮弹与铁片伤到的人,也是被吓得魂飞魄散,抛下武器向道边躲去,抱头大喊。 只有声嘶力竭地喊,才能稍缓心中的恐惧。 然而越喊,越是将恐惧散开来…… “啊!啊……” 山顶上,陆秀夫已呕了一遍。 隔得远,心里本不该有什么感受的,但他拿望筒扫视了一遍,正好看到了满地的内脏。 许久,陆秀夫支起身来,再次拿起望筒向山下看去。 视线中,震天雷炸开将人炸伤倒地,炮弹则是将人整个撕裂……转过望筒,看到了丢下武器的人。 “节帅!” 陆秀夫向李瑕跑去,喊道:“招降吧!都是俘虏啊!” 高年丰站出来,一把将陆秀夫拦住。 李瑕没理他们,犹在高声发号施令。 好一会之后,山上停止了发砲。 李瑕这才向陆秀夫招了招手。 “节帅,他们已无战意,招降吧……杀伤太多了……” “按比例而言,杀不了多少。”李瑕道。 他显得有些冷漠,只眼神中还剩些悲悯,语气却是平平淡淡。 “你用眼睛看,看到死了很多人。但四百余里山道,十里一个伏击点。我们每个伏击点能覆盖的范围也只有一到两里……换言之,大部分的敌军士卒此时正缩在伏击点之间。” “他们……节帅是怕他们反攻?” “反攻不了。”李瑕道:“反攻到哪里?这里是祁山道,到处都是险峻的高山。我们控制了所有山道、隘口。他们已被分隔成四十个不足千人的小阵,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呆在原地,等着。” 陆秀夫道:“所以,我们俘虏……” “还不到时候,还不够恐惧,不够混乱。” 李瑕随口喃喃了一句,最后道:“只有足够的杀戮,才能让他们恐惧。” 陆秀夫一愣。 他认为杀戮已经足够了,但不知李瑕是如何判断的。 时近黄昏。 号角声又起。 很快,每隔三里地,有传信兵依次吹响号角,声音渐渐弥漫了整条祁山道。 四十个伏击点的将领们遂先后下达了命令。 “停止抛射震天雷!换火球!” “石脂火球!” “……” 夕阳缓缓下沉,山道间犹有火光。 经历了一整日的攻击之后,蒙古汉军们渐渐学会了向山道中宋军攻击不到的地方聚集。 如李瑕所言,每股都没有上千人,多是六七百人。 他们将马匹留在外围,一个个紧缩在一起。 不时有丢了口粮的士卒杀了同袍…… ~~ 夜幕降下。 李瑕下令,一百人继续抛射,消灭胆敢探头的敌军,另一百人则歇息。 陆秀夫奉命在原地歇息,却根本睡不着。 熬了半夜,当他再翻身而起,看到高年丰带着刚休息好的一百人往南面而去。 陆秀夫想问问李瑕,目光落处,只见李瑕竟躺在一棵树下睡得正沉。 良久,远远又有哨声传来。 搂虎突然大吼一声。 “大炮!” “轰!” “……” 惨叫声再次响起,在夜色中向祁山道深处蔓延过去。 那些蒙古汉军必然彻夜不得安宁…… ~~ 马德喜缩在悬崖下捂着耳朵,想要平静下来,却不能。 他虽然姓马,但并不是汉人,而是雍古族。 他祖辈曾任金朝凤翔兵马判官,因为是兵马判官,改了“马”姓。 马德喜这一代家道中落,投了军,在巩昌军麾下当了个百夫长,临洮之战,他斩杀了三个蒙古精锐,不可谓不勇。 那一战……蒙古精锐的骑射当然是占优的。但当时汪良臣下令冲锋,浑都海因为阿蓝答儿的援军赶到,没有下令拉开距离,双方近战。 马德喜才发现,蒙军战力,没有他原以为的那么强,战意也不坚决,被刀劈到也会死。 这场胜战,让他觉得,巩昌骑兵将无敌于天下…… 没想到,才进祁山道,竟遭遇了如此可怕的一幕。 一个同袍的身体就在他眼前被撕碎,肠子溅了他一脸。 跨下的战马被惊走,马德喜摔下战马,逃过满是烈火与硝烟的战场,便一直缩在这里。 有将领喊攻山,他不去,那山太高了;有人喊他冲出去,他也不去,前面太可怕了。 来时的路也太远了,他只来得及拿到一小袋口粮。 最可怕的是连敌人都没看到,他根本生不起反抗的勇气,只想早点受降…… 远处百余步,有人正在商议着什么。 隐隐能听到他们说“冲出去”云云…… 忽然。 有东西从身后的山崖上落下,弥漫着烟气。 马德喜大骇,转身就跑,夜色中也不顾方向。 “嘭!” 身后又爆炸开来,人马悲鸣…… 跑了好一会,当前方越来越亮,马德喜心肝一颤,迅速停下脚步。 又是一声巨响,惨叫声一片。 马德喜吓得马上趴在地上,只觉铁片飞射,还有人不停踩在他身上。 之后,有什么东西滚过来。 他小心翼翼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被炮弹打碎了的同袍的头颅…… “啊!” 马德喜再次转身,狂跑。 脚底下,是撒落了一地的口粮…… ~~ 四更天。 李瑕醒来,吩咐高年丰、搂虎去睡,拿起一块馍嚼着,往大炮所在的方向走去。 陆秀夫连忙跟过去,却不敢再开腔。 “怎么不睡?”李瑕吃了馍,拍了拍手。 陆秀夫道:“睡不着。” “太吵了?”李瑕抬起望筒,道:“多打几次仗就习惯了。” “是。”陆秀夫欲言又止。 “放心,我没有嫌你啰嗦。”李瑕道:“全军当中,唯有你……往后能帮我坐镇。” 陆秀夫受宠若惊,这才问道:“夜里,高统领带人去偷袭了,把敌军炸过来,搂统领又杀了不少人。” “是啊。” “敌军伤亡已过三成,且破了胆。只需再困他们一日,便可投降,何必再多杀伤呢?” “我还没看到聪明人。”李瑕道。 陆秀夫不由有些疑惑。 “换位想。”李瑕道,“换位想,你在山下,你会怎么做?” 陆秀夫沉默下来,皱眉思考着。 此时正是黎明将来之机,夜最深。 忽然。 “拿望筒看……那里。” 陆秀夫随着李瑕看去,只见山坳那边,有兵马突然窜出来,猛向西冲去。 “四百人左右。”李瑕道,“很厉害,这时候还能收拢四百人。” “节帅如何知晓?” “听马蹄。”李瑕道:“打了旗号……是谁?” 此时,那支兵马才冲到砲车能攻到的范围,前方全是还在燃烧的石脂火焰。 陆秀夫眯着眼,喃喃道:“巩昌左翼都总领……” “汪佐臣。” “他之前藏在哪里?”陆秀夫很是不解,道:“高统领分明偷袭过一次。” “故而说他很有耐心,一直按兵不动……大炮准备。” 李瑕吩咐妥当,方才笑了笑,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汪佐臣一直在人让消耗,直到认为我们用尽了炮火、木石,这才逃命。” 陆秀夫用望筒看去,只见汪佐臣这一支人马已纵马狂冲,踏过一具具尸体。 李瑕道:“但没有,我们的准备能打三天三夜。” “轰!” 炮弹激射而出。 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火光中,已不见了汪佐臣。 只有砲车再次抛下震天雷。 “嘭!嘭!嘭……” 惨叫声一直持续到天明。 隐隐的,有喊声从山下传来,一开始让人听不清楚,之后,渐渐地汇聚成了齐声大喊…… ~~ 天光大亮。 茅乙儿在阳平关城头上站了一夜,终于看到远处狂奔而来的人。 他抬起手,喊道:“砲石准备!” 许久,远远传来的却是哭声。 茅乙儿拿起望筒,望了良久,再次下令道:“把胡勒根喊来。” 很快,披甲待命了许久的胡勒根跑到城头。 “茅……茅统制,我可没睡……” “喊话!” 胡勒根转头看去,望着前方的情形,一时也是呆愣在那儿…… 对于胡勒根而言,一个好好的蒙古人,被宋人俘虏了,肯定是不愿意的。 只能说是被李瑕吓到了,没得办法。 倒不是因为种族,而是心中始终依旧认为大蒙古国更强。 这些年,他亲眼看着李瑕从县尉做到蜀帅,这种情绪消了不少,但依旧还有。没有回头路罢了。 不过,就在这一两年,许多事也渐渐开始不一样了。 先是蒙哥汗死在了钓鱼城,李瑕做的。 又听说,两位宗王为了争汗位打得你死我活。 胡勒根已隐隐起了个念头……像现在这样,跟着李瑕,好像也很不错。 除了偶尔还是会想念草原,并没有什么不好。 直到此时,他站在阳平关的城关上,越来越多的族人正在向他狂奔而来,大哭着,嚎叫着。 换作是四五年前,胡勒根想像不到蒙古勇士们会成这个样子。 被俘虏,被驱赶而来,被伏击成这个样子。 连盔甲都没有,武器也掉了,大喊着饶命。 胡勒根都觉得有些丢人…… “嘭!” 一个震天雷被茅乙儿点燃,用手抛开。 “投降者,放下武器,解下盔甲!双手举高,蹲到城墙下!敢带刀近前者,杀无赦!” 很快,阳平关士卒齐声大喊起来。 胡勒根这才回过神来,待他们喊完汉话,不停挥起手,用蒙古语大喊起来。 “布扎握格喝!布扎握格喝……” 正文 第633章 吞象(为盟主“如意如仪”加更) 一匹骏马奔跑着,跃过散落在战场上的烈火,直奔到了落石前。 前方的山道已被堵死。 它抬起前蹄,发出一声悲鸣。 “咴??!” 好在山崖上抛下的木石并没有向它袭来。 它的主人已葬身在山道当中…… 几个蒙古汉军士卒吃力地扶起汪佐臣的尸体,想要向东面退回。 木石再次向他们砸下。 “嘭!” …… 马德喜闭上眼,不再去看汪佐臣那被砸烂的尸体。 他转身又逃,脚步踉跄。 向东奔了数十步,听到前方有同袍在大哭。 “投降了!别打了!别打了……” 马德喜愣了愣。 打?宋军的人影都没见到。 他摔坐在地上,懒得再爬起来,折腾了一日一夜,太累了。 “死就死吧。”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同袍涌来,冲着山顶哭喊。 到了中午,他们汇聚成了三百人。 其中有人是从更东面跑来的,说是几里地之外不停有木石砸下,根本不敢过去,全然不知前方的大军如何了。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十里山道间只剩下他们了。 马德喜更感绝望,大声跟着同袍叫喊,希望能早点结束这一切。 “投降了!别打了……” ~~ “投降了啊!” 山道连绵向东三百余里,不时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盘道山下,有六百余人也在齐声大喊。 在他们所聚之处,前后各四五里,犹有火球砸落。 宋军的攻势已持续了一日一夜,凡有敢攻山、敢探头的都已死了,包括他们的主将。 四万人被切割成四十多段,士卒不停逃命,最后躲在一处,完全不知战况。 敌人有多少?友军剩多少? 无人敢去探。 抬眼,只见高耸的大山。 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以及居高临下的宋军。 无助,绝望。 有士卒仰头,捧起水囊,却没有一滴水落下。 西汉水就在西面几里之处,但不敢过去。 他只好无力地放下水囊,继续大喊。 “都投降了啊!” “……” 直到黄昏时分。 有号角声在群山中响起,格外悠长。 士卒们大骇,迅速抱头,缩到山崖边。 良久,那悠长的号角才停歇下来。 但没见到宋军攻势,持续了两日一夜的攻势反而停了下来。 接着,远处又响起一声号角,依旧悠长…… ~~ 整场伏击战,李瑕没有太多的全盘指挥,因为祁山道的地形长而险,并非排列成方阵战斗。 因此,战前他已将所有的地势勘探清楚、做好了计划,战时便可由各个伏击点独立指挥。 话虽如此,李瑕依旧有全盘统筹的准备。 他命两百民兵分散在六百里蜀道的山林间,不需做别的,只管吹号角。 两日一夜,只吹响过三次号角。 开始伏击时一次,随着大炮的轰鸣,号角声起,将开战的信号传递过去。 之后是入夜时分,提醒各伏击点抛放石脂火球,照亮山道,防止蒙军趁夜攻山,并让士卒开始轮替休息。 最后一次便是此时,即伏击开始后的次日傍晚。 悠长的节奏,意味着开始接受投降。 但如果还有试图反抗的敌人,相应的伏击点也会以短促的号角回应,请求支援,围剿。 并没有。 悠长的号角远远传开,之后,又传了回来…… 对于陆秀夫而言,这声音如同天籁。 他请命与高年丰一起去受降,在腰间绑上绳索往下攀。 到了半山腰,高年丰开始大喊,勒令山下的蒙军汉军解下盔甲、放下武器,并让他们将马匹绑在山道边…… “记住!你们当中若有一个人敢藏着武器,所有人都死!” 叮叮当当的声响中,山道上的武器渐渐堆高。 高年丰这才大吼道:“好了!全都退到两里之外,抱头,蹲好!等明日天明!对了,你们有口粮分着吃!不许哄抢,明日押解之后会给你们吃的!” 他们并不急着押解俘虏。 只要占据着制高点,在这种地势当中,俘虏跑不了。 这夜要做的是让麾下士卒们收缴武器、盔甲,之后吃好,休息好,治伤,等到天明再押解饿得更没力气的俘虏。 陆秀夫清点了一整夜,天光微亮向李瑕禀报了武器数量。 末了,他叹息道:“一千五百人仅存三百余俘虏,是否杀伤过甚了?” “不是这么算的。” 李瑕睡了一觉,起身,揉了揉眼,道:“我们这里是尾,敌军总想着能冲出去,比如汪佐臣。故而杀伤多了些,其余伏击点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陆秀夫掐指算了算,喃喃道:“节帅……两日间杀伤近两万性命,如何忍心?” 他并非在质问,而是请教。 “如何忍心?”李瑕揉了揉脸,似因刚醒而显得有些木讷,道:“我亦不忍,无可奈何而已。” 说罢,他招过高年丰与搂虎,命他们去押解俘虏。 陆秀夫再次请命一起去。 李瑕道:“也好,你们去吧,能救的就救。” 陆秀夫不解,又问道:“两百将士都下山了,节帅不亲自去吗?”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我就不去了……” ~~ 押解俘虏并不难,用绳索将人绑成一串而已。 陆秀夫正记录着俘虏们的姓名、籍贯,忽听到痛苦的呻吟声。 “救我……” 他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一块大石下压着一名蒙古汉军。 陆秀夫起身,正要抬脚向那边走去。 “噗!” 一名士卒已上前,一刀结果了对方。 陆秀夫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高年丰按住他的肩。 “陆知县,继续录名吧。” “那人……” “伤太重了,救了不划算。” “哪怕不能再上战场,川蜀亦缺人口、缺劳力。” 高年丰道:“大帅说了,能救活的可以救,注定救不活的,了结了。” “可方才那人,我还未看他伤……” “那人还用看吗?我们要看押两到三倍于我们的俘虏,还请陆知县动作快些。” 高年丰淡淡说了一句,似嫌陆秀夫这文官太麻烦,转身便走。 “压在石头下的就不用搬了,活不成。” “噗……噗……噗……” 陆秀夫听着周围不时响起兵刃入肉的声音,无奈地闭上眼。 他此时才知李瑕那句“能救的你就救吧”是何意,才明白李瑕为何不亲自来。 哪怕他会一点医术,这里有太多人是他根本就救不活的。 …… 不远处,马德喜老老实实伸出手,任由宋军士卒捆住。 他与二十余个同袍被绑成一串,拉去清理战场,不做任何反抗。 走过陆秀夫身边时,他也听到了那番对话。 马德喜并未因陆秀夫的态度感动,补刀受伤的敌兵是战场上的老规矩了。 受降时,谁会要伤兵? 所以,当知道要败了,若想活下去,最好不要受伤…… ~~ 又到了傍晚。 一场伏击战的第三日已过去。 李瑕把驻地从山顶搬下来,以方便传达命令。 有两个伏击点的将士已聚集到他的营盘。 宋军也有伤亡,但居高临下,折损并不多,偶有些守山的被偷偷跑上来的个别悍兵用箭矢射中。 六百兵力押解着一千三百余俘虏清理战场,以蛇吞象,一时显得十分吃力。 陆秀夫见此情形,也明白目前实在是无力救治重伤的俘虏。 但禀报过事务,他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 “今日有个受伤的俘虏,遮掩着伤势,也不怕破伤风。分明已告诉他们,轻伤我们会救治。” “因为他想活。” 李瑕随口说了一声,低下头,再次标注着地图。 他没有大胜后的喜悦,已开始思忖下一步的计划。 陆秀夫叹息,道:“战场,过于残酷了,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李瑕手中的笔悬停在了巩昌的位置,良久,问道:“前两句是什么?”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那便是了。”李瑕道:“你派人去把辎重队与民壮招来看管俘虏,不急,可等明日再安排,眼下祁山道只怕还未通。” “是。” “去歇了吧,你两夜未睡。” 陆秀夫起身,掀开帐帘,却又停下脚步。 “嗯?有事?” 陆秀夫回过身,问道:“节帅不打算带我去陇西?” “你猜到我要去陇西了?” “不难猜,我审问了几个俘虏,汪良臣倾巢而出,陇西兵力空虚。” “他出兵时,也是像我此时这般想吧……哦,不打算带你去。”李瑕道:“之后,此间需要你做的事还有很多。” “那……我可否向节帅讨教兵法?”陆秀夫作揖问道。 他知道,眼下大战方歇,但祁山道消息传不过来,其实是李瑕最空闲的时候, 语置,他又自嘲了笑,道:“我过于叨扰节帅了……” “不觉得你叨扰。” 李瑕道:“相反,我非常欣赏你,坐吧……全军将领都只想要胜,求的是结果。唯独你,始终在问胜的因由,如何胜、为何胜、胜之后又如何,故而我说唯有你往后能帮我坐镇。” “惭愧,谢节帅体谅。” “至于兵法,我不会。以前还有个很错误的认知。”李瑕自嘲道:“刚打仗的时候,我心里把士卒的战力按数值来排。” “数值?”陆秀夫不解。 “比如,蒙军战力八分,宋军战力五分,当时大概是这般排的。后来我发现不能这样,又加上了属性,比如蒙军擅平原野战,宋军擅山地守城。” 陆秀夫愈发不解,皱眉沉思,喃喃道:“数值?属性?颇直观。但有何不妥?” 李瑕道:“近来我发现,数值与属性,还有人数,它们重要,但概括不了战力……士卒首先是人,要吃喝拉撒、有七情六欲。打战时,憋着一泡尿没撒都可能影响到战力。想死战、想投降,说不准的,时时都在变化,将军是在管上千上万人的心态。所谓‘兵无常势’,我到近来才理解这句话,没有恒定的强或弱,只有某一刻的强与弱。” “故而,我们到祁山道设伏,便是为了在这一刻远远强过敌人?” “这一战,决定胜负的不在于伏击开始之后,而在于之前。我们的士卒搬运笨重的军器攀上高山,忍受着野兽的窥探、蚊虫的叮咬,餐风饮露,在山林间起砲、挖洞、砍树……太苦了。” 陆秀夫深有体会,挠了挠脖子,道:“两月有余,着实是……太苦了。” 他指甲划过之处,满是被虫咬出的红色胞点。 不仅他一人如此,八千余士卒个个如此,因蜱毒丧命者有十三人。 至于摔下悬崖丧命者有五人…… “这不是兵法。”李瑕道:“这是他们有付出就有收获,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我们胜,不是理所应当吗?” 陆秀夫道:“但,是节帅以奇谋引汪良臣来,这是奇谋。” “不是奇谋。” 李瑕道:“我确定了要在山地上打,先定好这个小目标,开始想如何实现?引诱敌人来。再想敌人为何要来?因为有机会。那就让他们相信有机会,就这么简单。” 他神色郑重了些。 “我还没有实力,而没有实力却想碾压敌人,是偷懒,是心存幻想。别这么做,老老实实地花费力气,去计算,去准备,最后达到以长击短之目的。我每次打仗都是这个思路,每一次都是。这不是奇谋,不要再说奇谋,该是‘本分’二字。未战而先算,是将领的本分,是对士卒们负责。” 陆秀夫看着李瑕难得郑重的眼神,重重点了点头。 “谢节帅指点。” “别谢我,要谢的都是些很简单的名言,‘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李瑕说了几句,最后道:“一直以来我都是遵循这些简单的道理,它们一直就摆在那里,告诉我们该如何胜利。只不过,人们总是太容易忽视了它们。” 陆秀夫起身,行礼,道:“我明白了。知道易,信道难。信道易,行道难。行道易,得道难。得道易,守道难。” 李瑕道:“我能行道,闻云孙能守道,故而我佩服他。你呢?” “节帅自谦了。”陆秀夫不回答,笑了笑。 李瑕也笑了笑。 他知道陆秀夫听进去了。 而之所以说这些,李瑕其实乐于分享自己的经验,互相帮助对方成就。只是从来没多少人愿意听,人们更喜欢“得到”而不是“得道”。 当然,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陆秀夫是凤毛麟角,一般人则不需要个个都效仿他、比肩他的成就,能一起沐浴在胜利的喜悦中就足够了。 总想学再多,总想出类拔萃,也太过辛苦。 简简单单的快乐也很好,简单也有简单的可爱。 偶尔遇上三两知己,推心置腹聊上几句,彼此笑笑,也就消解了心中的孤独感。 ~~ 陆秀夫出了帐,负手而立良久,相比往昔,他似乎坚韧了许多。 远处,马蹄声起,有高呼声传来。 “中军统领熊山,率两百将士,押解八百俘虏归营!” 山谷间的士卒们再一次欢呼。 “万胜!” “万胜!” “……” 陆秀夫抬眼看向远处的火光,忽然又意识到自己之前太狭隘了,战前还怕世人说起这一战会说“运气真好”。 当时他的不忿在于,怕世人轻视了八千将士的竭尽全力,轻视了勤奋的力量。一如他寒窗苦读、年少中榜之时。 但此时,陆秀夫释然了,眼神中又多了份对世间的温柔。 一点轻视从来不算什么,勤奋的力量一直都能被看到,或多或少,但从来没被忽视过。 恰是如此,八千士卒才甘受辛苦,最后战胜了四万大军。 李节帅又何曾不忿过什么? 始终坚定如初,继续竭尽全力,方可谓心志坚韧。 “这份心志,又是来自哪句‘名言’呢?”陆秀夫不由心想。 他回过头看去,帐中的烛光映出李瑕的身影,犹端坐在案牍间,身板笔直。 于是,陆秀夫脑子里过了许多句话。 到最后,他缓缓喃喃了一句。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 帐帘忽然被掀开,李瑕走了出来。 “节帅。”陆秀夫拱手,因方才的想法又有些话想说。 “站着做什么?难得将士们高兴,庆功便是。” 李瑕却只拍了拍他,向前大步而行,笑喊道:“熊山!再报一遍,俘虏了几人?!” “大帅!” 熊山翻身下马,几乎是大吼出来。 “末将两百人俘虏了八百人!” 李瑕问道:“可还觉辛苦?” “大胜了!不辛苦!” 山谷间又是一片欢腾。 “万胜!” 见此情形,陆秀夫心中种种如对战场残酷的感伤、对往后局势的忧虑、对为人处事的思考……已全被抛开。 胜利,才最能鼓舞人心。 何必想那许多? 合该是“将军自起舞长剑,壮士呼声动九垓!” 他遂也大步上前,与士卒们一起欢呼。 “万胜!” 喊声回荡了很远很远,更东面,正在驱马赶来的宋军将士们抬起头,不由加快行军速度,同时跟着欢呼。 “万胜!” …… 这个夜里,若有人能从天空俯瞰这四百余里山谷,方能见识到八千人吞下两万余战俘的情象。 蛇可吞象。气魄足,亦可吞山河…… ------题外话------ 感谢“如意如仪”的盟主打赏,更新时间又越来越晚了,还请见谅~~还有一位盟主的加更,会放在明天~~感激你们的支持~~ 正文 第634章 运气 长安城。 大宋南渡之前,先后在此置陕西路、永兴军路。 金代又改永兴军路为京兆府路。 时隔百数十年,也只有宋朝这边还有人称这个从未去过的地方叫“永兴军路”了。 李瑕从不这么叫,只说“关中”“长安”,而北人多称“京兆府”。 这与“汉中”“兴元府”类似,太久时间没有大一统的王朝,便有了许多名称上的混淆与滥用。 如今的长安城早已不是盛唐时的恢宏城廓。 它在黄巢起义时便遭到严重破坏,所谓“百万人家无一户”,之后又久经战乱,几乎毁灭。 直到唐昭宗时,佑国军节度使韩建开始重建长安城,放弃了长安外城,将原来的皇城作为新城…… 中统元年,五月初十。 陕西行省丞相府。 刘黑马一身便服,在大堂上坐着,捧着茶水喝了一口。 如今天气渐热,他手中的茶盏里却还冒着热气。 转头看了一眼廉希宪,刘黑马有些羡慕…… 自从窝阔台汗十三年,他受任都总管万户,镇守陕西、山西,至今已十九年。 世人称他为大将,给他起了威风凛凛的名字,却少有人知道他名刘嶷,字孟方。 “嶷”者,幼而明嶷,聪慧之意。“孟”是他在兄弟中的排序最长,“方”是取“君子以省方观民设教”之意。 他刘嶷,平生志向,其实是经世济民。故而他曾多次向窝阔台求情,请求赦免北地奴隶,先后救出了上万的河南百姓。 可惜,三峰山一战,大败金将完颜合达,刘黑马之威名过甚,已完全盖住刘嶷之名。 他也想像廉希宪、史天泽一样,经略一方。 但开口,谈的犹是兵事。 “我已遣子侄率身,将宋军驱出京兆府境内。可确认宋军不过千余骑,不足为虑。” 廉希宪颌首,道:“如此便好,近月宋军声势颇大,但从未攻下州县,只拦截道路,拦截军需,迷惑于我。” “是啊。” 刘黑马捧着茶盏叹息一声,喃喃道:“李瑕不停扬言,时称欲争雄天下,时称欲与浑都海结盟,时称欲取京兆府。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到头来,竟是雷声大、雨点小。” 廉希宪道:“不可小觑了此子。” 话到此处,他面露莞尔,道:“此言,令郎与我说了三次。他很担心我轻视了李瑕啊!” 刘黑马惭愧,道:“犬子鲁笨,让廉公见笑了。” 廉希宪其实非常年轻,时年才二十九岁。 但北地没见过他的人都以为他是一个老夫子,京兆官员都称他为廉公。 这是因为,廉希宪十九岁就入了忽必烈幕府,忽必烈欣赏他的学问,称他为“廉孟子”,因此廉希宪少年时便名满天下。 宣抚京兆府时,他才二十三岁,政绩显著。 而他学问虽好,却绝不是文弱书生。 他是回鹘人,因他父亲曾任燕南诸路廉访使,故改汉姓“廉”。 廉希宪身材魁梧,善骑射,初至金莲川幕府便力挽劲弓,三发三中,得众人钦佩。 忽必烈便不止一次称赞过“希宪真男子也!” 便说刘元振,年近四十的人了,自诩为世侯子弟俊彦之最,却从不敢与廉希宪相比,将其视为长辈。 此时,摆手又称赞了刘元振几句,廉希宪神态自然,道:“并非是说大郎不是,我是说……我并未轻视过李瑕。” 刘黑马问道:“眼下西路大捷,京兆无事,廉公在担忧何事?” “李瑕不会无的放矢。”廉希宪道:“他出手眼花缭乱……也许,为的是吸引我们去攻汉中?” 刘黑马默然。 好一会,他才喃喃道:“与浑都海一战,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如何能攻汉中?” “故而,李瑕希望我们此时发兵,他方可趁虚而入。” “如此说来,我是无心插柳,避过一劫了。” 廉希宪道:“两桩事,一则,我忧虑李瑕一计不成,将强攻京兆府。子午道难行,他或将兵出陈仓道,故请刘公辛苦些,再回凤翔府镇守。” 刘黑马捧着茶盏叹息了一声。 说心里话,他更想留在长安享天伦之乐,偶尔参与些经略民生之事,但廉希宪有请,他也只好应下。 “好。廉公第二桩事……” “我很担心汪良臣。” 廉希宪苦笑一声,道:“不怕与刘公明言。数月前,浑都海杀我使臣,我料定他不肯附归陛下。急命汪良臣尽起陇西之军,准备讨伐浑都海,他称未得诏旨,不敢举兵。我遂将虎符授之……” 刘黑马反问道:“廉公之虎符?” “不错。”廉希宪道:“我还假称有陛下密旨,让他全权指挥。” 说这种事,他极坦然。 廉希宪笃定他的陛下气量宽宏,且与他有默契,能明白他为西路局势果断决议的肝胆。 另外,越坦然,越能说明他毫无私心。 刘黑马有些吃味。 他镇守陕西、山西十九年,与廉希宪相识六年,当时二话不说便领命而行。相比汪良臣,只能说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当然,这口奶,未必就好。 果然,廉希宪起身,坐到了刘黑马身旁,低声道:“西路战事已定,汪良臣犹未将虎符归还……” “廉公。”刘黑马道:“渭河河谷被宋军堵截,当时,我们等不到消息,皆以为京兆府已被宋军包围。” “四月十二,封锁河谷的宋军便退了;四月二十一,刘公打通道路,突破沿途宋军袭拢,赶至京兆府;今日,刘公已驱除了京兆府之敌。” “汪良臣可曾传信来?” “没有。” 廉希宪道:“近月间,我已递了十三次信,尚未收到任何回复。” 刘黑马沉默下来。 廉希宪又追问道:“刘公,当时是如何与他说的?” “我派快马至巩昌,言……”刘黑马长叹一声,喃喃道:“言李瑕精兵尽出于京兆府,请他出兵助我。” “他可曾前来相援?” “信使未归,河谷宋军已退。” 廉希宪缓缓道:“如此看来,汪良臣去攻汉中了。” “他……未必不能攻下汉中。” “事已至此,只怕再难阻止了。”廉希宪道:“至于战果,难说。我对李瑕其人不甚了解,还需请教刘公。” 这件事,廉希宪颇无奈。 彼时浑都海大军来犯,关陇兵力尽数赶去迎敌,京兆空虚,李瑕虚兵攻来,他只能封闭长安城。 之后消息被封锁十余日,恰到好处地切断了廉希宪与汪良臣的联络。 在这一刻,廉希宪就已经无力改变什么了。 并非他不够聪明,而是浑都海牵制了他所有的心力。 如今击败了浑都海,他才有心力转过头来,正式开始审视李瑕。 “说起李瑕,我见过他一次。” 刘黑马的语速很慢。 “陛下常称赞廉公‘真男子’,我等称廉公‘男子中真男子’,李瑕亦当得此评语。我以为他实力不足以争雄天下,对其人却是赞许。见他那次是在成都,其后不久,先帝便殒命于钓鱼城。” “……” 廉希宪与刘黑马私语着,良久,已复盘出钓鱼城一战的详情。 刘黑马压低声音,稍抬手指了指北方。 “当时我以为,是……” “不是。”廉希宪道:“我与姚公曾谈过此事……不是我们做的。” 刘黑马一直以为,成都与钓鱼城之战,李瑕是与金莲川幕府合作。 此时哪怕廉希宪否认了,他还是不太相信。 这种事,无论如何金莲川幕府都不可能承认。 但他还是叹息道:“如此说来,他比我预想的还要可怕。” 廉希宪道:“着实厉害,但厉害到何等地步,却还说不准。” “说不准?” “钓鱼城一战……王坚、李瑕、张珏确显名将之资,故而,当姚公听闻李瑕与张家有旧,遂去信招揽。”廉希宪道:“但此战,先帝犯了兵法大忌。让人看不清李瑕的实力到何地步啊。” “是啊。” 廉希宪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李瑕的实力。 但,很难。 钓鱼城之战,胜负的根本在于蒙哥就不该强攻钓鱼城。 简直就是毫无头脑。 为了大汗的威风? 威风不是找死的理由,汉高祖入关中时讲这种威风吗? 蒙哥,比项羽尚且不如。 既定下了三路大军会师直取临安之策,身为大汗就更该遵守。若如此,赵宋已经灭了。 接下来回师的路上,蒙哥再像窝阔台、贵由一样不明不白地死掉,就没有后面这么多事了…… 思绪转回来,廉希宪又想到,为何近年来所有人都在轻视李瑕? 因为北面不知情的太多人还以为蒙哥是病死的,同时,蒙古那边流传着的各种谣言。 哪怕是他这种知情人想要看清李瑕,蒙哥犯的大错却像一层迷雾盖住了李瑕在这一战之中的作用。 “有无可能……”廉希宪喃喃道,“我是说,有无可能,李瑕在钓鱼城之战前,就料到了先帝会强攻钓鱼城?” 刘黑马一愣,摇头道:“廉公何出此言?” “我复盘成都、钓鱼城、汉中一战,觉得李瑕所有准备,似极确定先帝会殒命钓鱼城。而当时,只要先帝绕过钓鱼城,李瑕的后手全都是徒劳。” “这……” 刘黑马心想,所以必是金莲川幕府所为。 但他却是道:“李瑕运气好吧?” 廉希宪喃喃道:“此番,亦是同理,只有李瑕确信汪良臣会兵发汉中,才能竭尽全力布伏。此为我最忧虑之事。” “此番不好说。”刘黑马喃喃道:“但绝没有人能猜到先帝会死磕钓鱼城,李瑕一个南人,更不可能。” 廉希宪点点头,心里舒了口气。 他已对李瑕有了个大致的印象,至少,钓鱼城一战该是其运气太好…… 正文 第635章 急袭 诸葛亮说祁山道是“坦道”,那只是相比于其它蜀道而言。 祁山道从阳平关到祁山的一路上,也全是山高谷深的陇南山地、秦岭险道,故而李瑕设伏于此。 向西过了祁山,道路才会宽阔起来。 “祁山”指的是一个山体,在大崖山以西三百余里,今位于李店以东,即后世的礼县。 祁山被誉为“九州之名阻,天下之奇峻”,地扼蜀陇咽喉,势控攻守要冲。 其山势连绵五十余里,中部山顶便是祁山城,极为严固。 而在城南面三里,又有一座小山与祁山对峙,山高数十丈,高峻奇拔,山顶有诸葛亮故垒,名祁山堡。 五月十六日,李瑕已站在祁山堡前。 他在五月十一日才结束了伏击汪良臣之战。而在五月十三日,道路一通,便只领三千步卒骑马西进。 不是骑兵,是骑马的步卒,一人两骑。 余下的五千精锐,暂时还留在祁山道驱俘虏清理战场。 他们须等待阳平关的辎重队与汉中的民兵赶来接手,之后才能继续跟进。 俘虏了两万三千余人,五千精锐或后续抵达的民兵能否看押得住?李瑕并不担心。 将是兵的胆,当受俘将领都被挑出来杀掉或另行看管,余下的士卒手无寸铁,被绑成一串劳作,既无反戈之心,也无反戈之力。 至于将俘虏们编成兵马……李瑕并不着急,眼下既没时间,也用得不安。 等到占据陇西,如果能占据陇西的话,把这些俘虏的家乡划为治下之地了,李瑕方才能安心收编他们。 另外,还有六千余蒙古俘虏,则需更费些心思。 暂时无非是驱为劳力,汉中有史俊、祁山道上有陆秀夫,足矣处置妥当。眼下李瑕只挑了十余个陇西俘虏当向导。 奇袭陇西才是当务之急。 出兵时,李瑕不止一次想到,汪良臣长驱汉中也是他现在这样的心情——得知敌方防务空虚,当机立断。 当然,汪良臣不可能拿性命与四万大军来当饵,这次的情报是真的。 李瑕却有些措手不及。 他最初的谋划,也考虑过汪良臣出兵的可能,做了相应反扑陇西的准备,但更多的还是针对刘黑马。 陇西当然好,比关中更好。 陇西有居高临下俯瞰关中之势,故而诸葛亮初次北伐便先取陇西。 问题是,有些吞不下。 攻关中有四条蜀道,虚虚实实,可逼得刘黑马分兵防守。陇西则不同,只有一条要道直扑巩昌。 此战之关键,在于必须兵势比须极快,不给敌人反应的时间…… “禀大帅,堡内敌军已歼灭!” 李瑕点点头,大步踏进祁山堡的大门。 脚下,一滩滩鲜血被踩过。 沿盘折小径,迂回曲转,走上山顶,他抬起望筒看去,只见北面有数十骑蒙古汉军正在策马狂奔,再往后,是追逐着的两百宋军马军。 望筒转动,还能看到刘金锁笨拙地拍着战马。 之后,两股人马的距离被越拉越大。 “鸣金,不必追了。” 李瑕喝令道:“留两百人守祁山堡,其余人,随我立即出发!” 奇袭祁山堡之战很顺利,但不可避免的是,这边杀喊声一起,祁山上便有守军向秦州逃去。 秦州便是天水,是由祁山通往巩昌的必经之地。 这是李瑕初次遇见的难题。 他以往作战大部分时候是在蜀地,到大理时也有高长寿的配合,收复汉中一役则是蒙军本有退意。 这些战场,他手中至少有地志、地图,有当地势力配合。 这次,才是真正意义上杀入敌境。 …… 策马离开祁山,眼前的景象突然开阔起来。 不再像秦岭那般群峰错列、高峻险恶,此地山势已平缓了许多。 但一座座山峰连绵,唯有一条行军道路,沿着西汉水宽阔的河面,蜿蜒而去通往天水。 “前方已有防备。”李瑕低声自语了一声。 回首四望,山川河流,确实只有这一条路。 四野苍茫,对于三千宋军士卒而言,这里已完全陌生。 汉中失守不过二十余年,陇西却已经丢了近一百三十年…… ~~ 巩昌,总帅府。 五月二十一日,汪忠臣坐在书房中,摊开纸墨,准备给廉希宪写回信。 汪良臣擅自出兵汉中之事,已瞒不住了。 今日,廉希宪的飞马传书已抵达,直言李瑕并未出兵京兆府,汉中绝非守备空虚,命汪忠臣立刻派人提醒汪良臣。 书信措辞严厉,仿佛当头棒喝。 汪忠臣深感为难。 原本,依汪良臣的预计,京兆之围不该这么快就解,该等其兵马长驱直入汉中。 而眼下这情形,或许正如廉希宪所言“或已中李瑕引敌之计”…… 沾满墨水的象笔才提起,汪忠臣沉思着正要落笔。 “报!” 一声高喊打破了帅府中的宁静。 象笔一抖,墨汁落在那才铺开的信纸上。 汪忠臣回过头,心中已有了极不好的预感。 “秦州急报!秦州急报!” …… 半个时辰后。 汪忠臣已写了回信,遣快马加急送往京兆府。 而这回信的内容,已与他一开始所想的完全不同。 不再是敷衍推托,他不得不立即恳请廉希宪遣援兵支援陇西,帮忙向陛下请罪。 汪良臣如何了还不知道,但确确实实,李瑕的三千兵马已入境。 另外,他已下令命三弟汪直臣火速领一千兵力往天水支援,扼住木门道,防备李瑕;下令巩昌坚壁清野,尽快封闭城池。 做完这些,他才大步进了大堂。 “大伯!” “大哥!” 一声声呼喊才落,汪惟正当即便问道:“大伯,怎么回事?哪来的宋军?!” “哪来的宋军?除了汉中,哪还能有宋军来!” 汪翰臣不可置信,讶道:“四哥率大军入祁山道,如何能让宋军入境?” 汪忠臣脸色难看至极,先是扫了汪惟正一眼,心知眼下不是顾着这位年轻的巩昌总帅颜面之时,当仁不让开始主持危局。 他走到地图前,先是扫了两眼,沉吟着开了口。 汪忠臣语速很慢,一切都太突然,他也要思考。 “两种可能,一则,李瑕早有计划,藏兵于阴平道,待四弟率军入祁山道,他便转出阴平道……” “哪有阴平道?!” 汪惟正根本不信,大步上前一指,道:“自邓艾偷渡阴平道,此间便从未有人再行军过,道路荒废,摩天岭苍茫横亘,根本就无路可走!” “邓艾能走,李瑕为何不能走?!” 汪忠臣也突然激动起来,大吼一声。 然而,吼过之后,他已闭上眼,摇了摇头。 他太希望李瑕是从阴平道来的了。 如此,至少说明汪良臣没有遇到李瑕。 但,这不可能,李瑕若能算出汪良臣兵进祁山道的时间,还何必费力去走阴平道?汉中不要了不成? 李瑕若能算到,那最好的办法只有伏击。 问题是……伏击,怎会没有任何人返回报信? 全歼了? 绝不可能! 四万大军怎可能被全歼?! 不信。 但…… 没有什么两种可能,汪良臣进了祁山道,李瑕出了祁山道,狭路相逢,从头到尾就只有一种可能。 “大伯!” 汪惟正再次大吼道:“大伯休再将人当傻子哄!到底发生了何事?!” 退回巩昌以来,汪惟正一直做得很好。 他很尊敬把总帅之位让给他父亲的大伯,也很尊敬悍勇敢战的四叔。 他与家中叔伯兄弟合力,击败了浑都海。 唯有此时,再听到那个名字,会让他如此失态。 李瑕。 杀了他父亲、抢占了利州的李瑕…… “大伯你说啊!李瑕到底是从哪来的?!” “啪!” 汪忠臣一巴掌摔在汪惟正脸上。 “从哪来的?!我早便劝过你们!不可出兵!不可出兵!” 汪惟正偏过头,嘴角已溢出血来。 他很想说一句“但大伯你当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张了张嘴,终是不敢说出来。 他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这一巴掌挨得不冤。 一个月以前,正是在这里,他以总帅之名要汪忠臣不许再劝,要收复汉中、利州。 意气风发…… ~~ 良久。 还是汪忠臣先开了口。 “都给我冷静下来,眼下四弟尚无战报传来,消息不知。我们首先须面对的,为李瑕之攻势……” “大哥。”汪翰臣喃喃道:“四哥他……” “都闭嘴!在我说完之前,不许开口。” 汪忠臣说着,拿起三枚兵棋,想了想,又抓了一把。 他动作很慢,显得有些僵硬。 他时年不过四十一岁,往日性情随和,举止雍容,今日却似忽然间苍老了许多,脸色难看至极。 “李瑕已取了祁山堡,其兵力不知几何,但逃回来的士卒断言,先锋至少有三千人。” 三枚兵棋被缓缓摆到地图上。 汪忠臣继续道:“后续,他必有兵力跟进,依先前刘家送来之情报,至少有一万精锐。但,他若曾与四弟有过一战,必有折损,兵力……不知。” 又有几枚兵力被摆上。 汪忠臣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摆满了十枚。 “李瑕沿木门道而上,将先至秦州,秦州有驻守兵力两千人,我已派三弟增援,此战,盼能击败李瑕。而我们,须做好秦州失守之准备……” 也不知说了多久。 天色暗下来,有人端上了火烛。 汪忠臣停下叙述,也摆好了兵棋。 红色的有十枚,黑色的也不多。 临洮一场决战,汪家六万大军所余能战者,不过三万八千余,留下四千人在临洮看管俘虏,准备等陛下遣一宗室前来安抚招降。 回巩昌休整的不过四千人,已调走一千。 当然,各州县还有驻军,但决战浑都海时尚且不能调动,如今亦不能调动。 “李瑕兵力不足,定不能攻打各州县。他欲取陇西,唯有奇袭巩昌,幸而我们及早得到了消息,秦州城池牢固,木门道易守难攻,他须等待后续兵力,我欲向刘……” “不仅有木门道。” 汪翰臣忽然打断一句,走到地图前。 汪忠臣转头看向地图,眯了眯眼。 汪翰臣抬手一指,道:“还有洛门道。” “洛门道?” “不错,溯燕子河沿河谷而上,至崖城,过木树关,翻过界牌山,越江河分水岭,可抵洛门。如此,便绕过了秦州。” 汪忠臣闭目长叹,喃喃道:“李瑕要攻巩昌,必须抢时间。他们有马匹,一人两骑,走木门道最快,不可能慢慢开凿道路,否则一旦被我们探知,即可围困死他。” 堂上众人听到“一人两骑”,皆悲。 汪良臣之长子汪惟勤终于哭出声来。 汪忠臣如没听到一般,又道:“且洛门道百年来未曾行军,可走?” “几不可走。” “那便是了,连我也差点忘了洛门道,一个远来的敌……” 话音未落,远远传来了哨声。 堂中众人猛地回过头。 隐隐的,似乎听到了城内有什么声响。 汪翰臣大步而出,穿过偌大的总帅府,立在门外石阶上。 他终于听到了有人在喊。 “敌袭!敌袭!” 正文 第636章 屠夫(为盟主“守妹拴财”加更) 自古行军,多沿河谷。 原因很多,河谷天然是最平坦之处。长年累月水量一直在变化,河谷两侧会留出干涸河床,是为行军最方便之路径。且水源必不可缺,士卒根本无力携带供十余日行军所需的水。 总而言之,山地行军,道路就那几条。 由祁山往北本有五条道路,往巩昌本有两条道路,木门道、洛门道。 因洛门道需翻山越岭,少有人行军,早已荒废。故而陇西行军一般走木门道,趋天水,东可出渭河、西可入巩昌。 据说,诸葛亮便是在木门伏杀张郃。 李瑕近年来常读《三国志》与《资治通鉴》,思考诸葛亮北伐之事,意识到换作自己,也绝对不会成功。 但他认为,自己目前所面对的形势,是远比诸葛亮幸运的。 据刘太平所言,阿里不哥马上将要大举南下。那么,忽必烈短期内便不可能大规模调动兵力支援西路。 而西路军已在与浑都海决战之后元气大伤。 还有一个关键,一旦反攻到蒙古国境内,蒙古对待世侯的“宽容”,便暴露出巨大的缺陷。 蒙古放纵军阀、宋廷崇文抑武,这两种不同的做法在过去一直在给蒙古带来大胜。 因为世侯们分治地方,故而能奋力效命,用兵自如。 但制度的强与弱从来就不是恒定的,地方军阀跋扈就真的好吗? 就是因为汪良臣用兵太自如了,才轻易入伏,被全军歼灭。 也就是因为汪家分治地方,李瑕也不必像诸葛亮一样面对整个北方的兵势。 他只需要一举拿下巩昌。 不需要守街亭、不需要趋渭河。 那其实不必要走木门道。 若说李瑕此前在大方略上始终有效仿诸葛亮之意,这便是第一条岔路。 五月十六日傍晚,李瑕在西汉水与永坪路交汇处正准备浮马渡江,想到这里,忽转头吩咐道:“把那些向导带上来。” 所谓向导,就是十余个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俘虏,很快便畏畏缩缩站在他面前。 “你等今已随我攻陇西,若为汪家所获,必死。可明白?” 事实上,已不用李瑕再多说什么。 当他问出是否有小道趋巩昌,很快便有俘虏站出来,抬手向后方一指。 “大……大帅,沿燕子河而上,有……有条山道……” 这俘虏说了很久。 李瑕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神,最后道:“好,你为我带路。” “大帅信我?”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在大崖上受降的?” “是,是。” “没有随汪佐臣乱冲,你很聪明。今日你又做了对的选择,叫什么名字?” “马……马德喜。” ~~ 天水既已有防备,李瑕其实有两个选择。 一是等待后面的五千精锐抵达,强攻。 二是奇袭巩昌。 李瑕不愿强攻天水,并非怕打不下来,而是不愿给关中反应的时间,算是更长远的考虑。 这一战,既已定下兵贵神速的战略,便不能反复。 最近的反例就是蒙哥。 脑子一热,天水就有可能成为李瑕的“钓鱼城”。 引以为戒。 李瑕没有犹豫,立即决定走洛门道。 马匹能拉上山,但他留下了大部分的辎重,只带六日口粮。 因为计算到敌军消息到巩昌大概需要五日,巩昌防备需要两三日。 返程的口粮,不必带,只多带了霹雳炮。 从祁山走洛门道至洛门,一百三十余里山路。从洛门到巩昌,一百里官道。 出发前,李瑕问了士卒们一句。 “邓艾偷渡阴平道,山高谷深,至为艰险,二十余日行七百余里险道。我等,四日行进一百三十里,能否做到?!” “比邓艾更快!比邓艾更快!” 蜀中精锐牵马而行,一路劈开荆棘,脚步不停,穿过洛门道只花了三日。 休整一夜,偷袭洛门据点,之后,急驰巩昌。 第五日夜里,他们已至巩昌城下。 ~~ “敌袭!” “敌袭……” 鸣镝声响起,之后便是爆炸声。 汪惟正登上巩昌城正中央的威远楼,侧耳听去,心想城头的守军已抛下震天雷了。 在他头上,悬挂着两块巨匾。 一块写着“巩昌雄镇”,一块写着“声闻四达”。 这座高楼,正是宋时名臣韩琦为了加强武备而建,起名“威远楼”,意为“威震远方”。 后来,汪世显扩建城垣时,将其移建城中。 名叫威远楼,但其实宋军对阵西夏的战事,全败了。 李元昊破宋称帝,三大战役皆胜之后,踌躇满志,称“朕欲亲临渭水,直据长安。” 于是赵宋宰相吕夷简连连惊呼“一战不及一战,可骇也!” 每次登威远楼,汪惟正不由都会想到宋军的可笑。 偏偏,唯独他汪惟正,面对宋军时,父仇未报,失利州,失汉中……现在,让宋军打到家里来了。 愤怒。 怒火之盛,似乎能将汪惟正活活烧死。 但他的叔伯没有允许他亲自去指挥城中防务,只允他在威远楼观战。 李瑕时年二十,与他同岁,也同样任帅一方。 不同的是,李瑕已能亲自领军上阵,而他却还被当成孩子! “弓给我!” 思及至此,汪惟正大喝一声,摊开手。 一柄六石弓被递在他手中,他接过箭矢,搭箭,看向长街上的巷子。 “嗖!” 箭矢激射,正中远处的一面旗幡。 汪惟正眼中怒意未歇,只恨不能亲自射死李瑕。 因为,宋军攻不到这里…… “啊!” 一声惨叫突然从北面传来。 汪惟正猛然转过身,大步往威远楼另一边走去。 “总帅小心!” 呼喊声才起,目光中已瞥见一列列身影穿梭过街巷,直奔总帅府。 总帅府就在威远楼以东。 夜色中,火光一闪,有什么东西被抛向府门处。 汪惟正才行到栏杆边,当即大吼道:“巩昌总帅汪惟正在此!” “放箭!” “轰!” 爆炸声起,总帅府的大门已被炸开来。 汪惟正巨怒,再次搭箭。 “轰!” “总帅!” 有士卒扑来,一把将他扑倒,倾刻间,楼顶瓦砾不停洒落,塔楼已微微晃动。 “杀啊!” 竟是从西面又窜出百余宋军,已迅速杀到塔楼下面。 “保护总帅走!” “汪惟正在那里!” “……” 汪惟正才起身,竟见已有宋军杀上楼来。 此时威远楼上火把通明,而混乱中他竟已找不见他的弓,只好拔出腰间佩刀,想要杀敌。 亲卫们却是拥着他便向楼下杀去。 ~~ “噗!” 一根长枪捅翻了一个蒙古汉军。 刘金锁抬眼一看,已能看到楼上的火光通明,照耀着一个年轻矮小的少年身上的金色盔甲。 “哈哈哈,小儿受死!” 说话间,长枪乱舞,竟又捅翻了两人。 在临安没立功,刘金锁这次是憋着劲一定要立功的。 本来嘛,祁山道伏击之时,他先抢了最有可能打到敌方主将位置的盘道山。 因为当时勘测地形时,李瑕说过“若敌有二万五千人,全军过大崖山时,盘道山居敌阵最中”。 倒不是说算得不准,因为后面李瑕也说了“若敌七万人至”如何如何,总之就是没抢到这功劳。 但没关系,汪惟正才是巩昌总帅。 今夜刘金锁带人绕城直冲总帅府,为的便是斩首汪家这些人。 得来全不费功夫! 此时威远楼上守卫不过三十余人,已是惊慌失措,刘金锁亲自冲锋,很快便冲上楼头。 他左右的宋军士卒亦不肯落下,长矛乱捅。 血溅开。 刘金锁已正对到了汪惟正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哈哈哈!你在这观望是吧?!” “……” 汪惟正愣住了。 他认为自己不是吓到了,他方才还敢冲着楼下大喊,为家族吸引敌人注意。 但此时血泼在眼前,一时便叫人忘了怎么办。 ~~ 巩昌城头上有砲车、震天雷、木石……但用不到了。 宋军到得太快,在汪翰臣从总帅府出来时宋军便已进了城,等他才调集五百兵士赶到渭水大街,迎面便是八百宋军杀了过来。 甫一接敌,竟就是巷战。 “杀!” 宋军毫不犹豫,挺起长矛便开始冲杀。 “放箭!” 汪翰臣措手不及。 他前一刻还在想着封闭城门,箭矢已向这边抛射过来。 “守住!” 没有更多的言语,双方兵士已撞在一起。 直接便是肉博。 长矛齐捅,斜斜刺向蒙古汉军脖颈的位置,有的长矛被避开,有的被挡下,也有的直接刺穿脖颈。 倒下的士卒还在地上抽搐着。 亦有单刀劈在了宋军士卒肩上。 血从青石板的缝隙间淌下。 “噗噗噗……” 汪翰臣退后两步,努力冷静下来。 他知道,宋军突然杀到巩昌,绝不会有太多人,至多只有两三千之数,否则动静盖不住。 巩昌守军虽不多,邻近的州县却能调援兵来。 也就是说,只需要守住这一夜就够了。 “堵住街道!守住帅府!你们去调援兵来!” 汪翰臣确实是将才,已迅速理清了思路,确认了防御重点。 虽是被突然杀了个惊惶失措,但还有机会。 是役李瑕用的依旧是魏延子午谷之谋,看似凌厉,实则悬危太过,难以成事。 忽然。 鸣金之声响起。 汪翰臣转头一看,只见威远楼上,帅旗已缓缓倒下。 他不可置信地转身向帅府跑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分明已将宋军堵在长街之上…… 此时蒙古汉军大乱,汪翰臣还在呼喝,忽有人冲进乱军之中,一把拉住他就跑。 “敢退者死!” “五叔,是我。” 汪翰臣定眼一看,呼道:“惟勤?惟贤?惟孝?你们……” “大伯决定投降了……” 汪翰臣大怒,急喝道:“我正欲死战!何故投降?” “我们也不知。”汪惟勤眼眶通红,道:“大伯请五叔速率人往临洮,收拢兵马,招降那剩下的五万六盘山俘虏,投降阿里不哥也好,无论如何都好,领他们回来。” 汪翰臣咬咬牙,转头一看,眼见宋军已快要杀到面前,咬咬牙便有了决定。 “随我撤!” 他当即便领着心腹亲兵拐向西街。 ~~ 昔年,刘整二十骁勇破信阳,名震天下。 李瑕从不欲与刘整相比,但破城的思路也是一样的。 “袭擒其守”而已。 他欲取陇西,遂先取巩昌,欲取巩昌,便先取总帅府邸。 南面破城的人手已是奇兵了,但同时也是虚兵,李瑕还亲自绕到城北,如苍鹰扑兔,直奔汪家大宅。 为何这一战的思路就是“快”字。 因为当快到汪家还没得到汪良臣兵败的消息,城内这一点守军就不可能反应过来,这一战的胜负便毫无悬念。 故而李瑕敢决定不带返程的口粮。 不需要。 看似在赌,其实是将筹码全押到稳赢的一局上。 …… 长剑上犹带着血。 李瑕提着剑,一步步走进汪家总帅府。 脚步声匆忙而整齐,一排排宋军士卒执着长矛包围过去。 前方,汪忠臣正领着数十名汪家子侄跪倒在地。 “受擒者汪忠臣,今已服李阃帅天威……乞降!” 汪忠臣闭上眼,俯身,将头抵在地上。 他心境想必极是凄凉,但随着这一拜,已看不到他眼睛,唯在火光中还能看到他的白发。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提剑扫视过一个个汪家子侄,只见许多人颇有不忿之色,又低头不敢做声。 “罪人汪忠臣乞降。”汪忠臣又道,语气中已有了哭腔。 李瑕并未上前,道:“纳降如待敌,不可易也。” 汪忠臣悲从中来,抬起头,用膝盖往前挪了几步,悲呼道:“请李帅明鉴!往昔种种,各为其主,李帅每能胜于汪家,汪家未曾欺李帅……唯求放过家中无辜,保全巩昌百姓!” “令尊当年投降于阔端,可曾这般屈膝哀求?” 汪忠臣不敢答,再次拜倒。 院中所有人都知道,当年汪世显投降,必然比眼下体面得太多了,二太子阔端是以礼相待,奉如上宾。 如何能像李瑕这般提剑入门? “不回答吗?看来,你并无诚意投降。” 李瑕说着,转头向门外看去,不一会儿,刘金锁大步而入,手里还提着个头颅,随手一抛,已抛至汪忠臣面前。 “啊!” 登时满院惊呼。 “大哥!” “呜呜……大哥……” 汪家男丁们或惊吓或巨怒,纷纷起身。 宋军士卒见状,或抬起手中弓箭,或持矛上前。 “都跪下!跪下!”汪忠臣大喊不已。 他再跪倒已是泣不成声,身子都颤抖得厉害。 因眼前,正是汪惟正的头颅。 这位少年总帅至死,眼中还带着惊恐与愤怒。 汪忠臣不想哭,但泪水已是滔滔不绝。 “跪下……都跪下……李帅,李帅,何至于此啊?!惟正……惟正还是个孩子……他是个文人……文人,他筑藏书楼,悉心编纂经史子集……他是个文人……” “你时间不多了。”李瑕道:“说我想听的。” “汪家愿归服于李帅!”汪忠臣当即重重磕头,“当今天下,非命世之才不能济,能济世者,唯有李帅……” 李瑕上前一步,以剑尖抬起汪忠臣的头。 “喜欢聊天?好,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家父……家父本有归宋之意,奈何宋廷不纳,遂归蒙古。” 汪忠臣并不害怕李瑕手中的剑。 或者说,他并不怕死。 但他正在极力作出害怕的样子,身子颤抖,语气恐惧,但眼神却只有悲伤和悲悯,没有真正的恐惧。 “我问的是什么?” “阔端纳降家父时,家父并未屈膝哀求。” “那为何你我之间要走到这一步?”李瑕问道:“为何你要等到屈膝哀求我了,才肯投降?” “我往常……有眼无珠。” “我看不是。”李瑕道:“是我不够强。你到现在,犹觉得我不强。” “不敢……万万不敢,李帅天下英雄!之所以我至今未投……实是……实是赵宋太弱……” “你时间不多了。” 汪忠臣泣不成声,苦苦问道:“不知李帅想要什么?” “倒不如问问你们想要什么,放过家中无辜?保全巩昌百姓?说得好,真是保全乡里的好世侯。” “李帅……我可招降秦州、临洮……各州县驻军相加,犹有上万兵力……唯求李帅能放过家中无辜,保全巩昌百姓,使万卷楼之典籍不至毁于战火……汪家家训,文章道德相承……” 李瑕摇了摇头。 他转头,看向门外。 之后,喃喃了一句。 “你时间用完了。” 汪忠臣抬头一看,肝胆俱裂。 他看到一个独眼汉子提着一个头颅走进来,身后几名士卒竟是个个都提着头颅。 ~~ “禀大帅,已扼住通临洮所有道路,汪翰臣等人首级在此。” “给他们看看。” “是……” 汪忠臣听着这对话,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口心头血已涌出来。 好不容易恍过神来,他才明白李瑕是什么意思。 李瑕是愿意让汪家投降的,因为陇西驻防兵力……不,是临洮的情况,李瑕都算到了。 但, 那句“你到现在,犹觉得我不强”,已说明了一切。 “李帅!李帅!” 汪忠臣不敢去看汪翰臣的头颅,哭喊道:“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放过汪家满门吧!再给我一次机会……秦州……” “你还敢提秦州?”李瑕问道:“我没给过你机会吗?是我的错?而你们只服从于强权,你们有什么错?” “我错了!皆我一人之错,万不敢再揣心思……” 汪忠臣用力磕头,磕得满头是血,苦苦哀求不已。 他很怕,很怕身后有哪个子侄喊一句“父亲别这样”或“大伯别这样,和他们拼了”。 这才是他最怕的。 “万不敢了!唯求节帅再给次机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 李瑕终于再次开口。 “你说,你家中有无辜。那你告诉我,哪些人不无辜?” “我有罪,皆我一人之罪……” “你一人不够。”李瑕道:“你说要保全巩昌百姓,你说你汪家收藏典籍,以文章道德传世……但我记得,汪世显的藏书,是从成都运过来的。” 汪忠臣抬起头,任由额头上的血不停流下,张了张嘴,却答不出来。 李瑕道:“端平三年,汪世显于阳平关大败曹友闻,阔端遂入蜀屠成都……暂时便算一百四十万人吧? 嘉熙元年,汪世显夜取武信城,尽得其府库,进兵攻掠普州、资州,屠了多少人? 嘉熙二年,汪世显再入川蜀,军至葭萌之南,乘胜攻占资州,进掠嘉定府、峨眉等地,屠了多少人?或者说,给嘉定府剩了多少人? 嘉熙三年,汪世显攻蜀,破开州,进抵万州,乘夜伏兵上游,袭破宋舟师,追击于夔州……” “是阔端啊!阔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阔端该死!死不足赎其罪,其人若还再世,当生啖其肉!” 汪忠臣怒叱不已,指天咒骂。 “凡蒙虏入蜀以来,所屠千万人,皆阔端下令,家父……家父……我这些年不愿任总帅……我……” 李瑕静静看着他,良久,道:“你既随父出征,愿死吗?” 汪忠臣一愣,缓缓点了点头。 “我愿赎罪,唯求李帅放过汪家无辜……” 一整夜,他都是这么说,他只有这个要求。 真心的。 “好,但你死还不够,指出来吧,哪些是随你们去过成都的……” “大哥!和宋人拼了……” “噗!” “噗噗噗噗……” 李瑕话才到一半,院中已有汪家家将、汪家族人暴起。 宋军士卒早有防范,毫不留情便将长矛捅过去。 血光四溅。 “都别动!”汪忠臣大喊,“都别动……” 李瑕一把拉住汪忠臣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等做完我吩咐的一切你再死。或者,你全家男女老少四百余口,我一个不留……” ------题外话------ 为盟主“守妹拴财”加更,感激盟主打赏~~求订阅,求月票~~ 正文 第637章 摧毁 天光渐亮。 走上威远楼,向北眺望,能见到城北有一大片废墟,周围还立着些祠堂。 李瑕抬起望筒,看到废墟上盖着厚厚的尘土,偶然能从尘土下看到瓦砾,想必曾是宫殿。 “那里如今叫‘瓦渣坡’。”汪忠臣顺着李瑕的目光看去,开口说道。 他脸色憔悴,双眼中血丝密布,额头上伤痕累累,看起来毫无生气。但犹在尽力搏得李瑕的好感。 “瓦渣坡即为唐时‘李家龙宫’,乃天下李氏族人之宗祠。毁于唐末战火,至今方圆二百余亩仍堆有厚瓦砾,甚者厚达五六丈高。”汪忠臣叹息一声,又道:“战祸啊。” 李瑕没说话,只是向周围观望了形势、收起望筒,任汪忠臣在面前努力套近乎。 汪忠臣只稍瞥了那望筒一眼,马上便猜到是做什么用的,心想无怪乎李瑕能那么快扼住通临洮的所有道路。 “家父入主巩昌以来,亦试图修建李家龙宫,那几座祠堂便是家父所修。还找到了唐太宗御笔亲题的匾额,悉加供奉……” “你说再多也没用。”李瑕道:“说好了做完事就去死。” “是,绝不敢求生,尽力为李帅做事。”汪忠臣老老实实行了礼。 低头时,他望了一眼北面街道,只见宋军士卒已领着一个个城中将领过来,开始排队。 那些巩昌将领已被卸了甲胄武器,却并未不安。 他们还以为是来投降归附的。 事实上,昨日下午汪忠臣才下令要巩昌坚壁清野,当夜城便被破了,李瑕又是直取巩昌总帅府。 换言之,至汪忠臣投降之际,大部分士卒其实连甲都未来得及披上。 宋军已完全控制巩昌城…… 汪忠臣装作没看到,继续如介绍风土人物一般,问道:“罪人多嘴一句。李帅应当先祭祀宗庙,以安陇西民心。” “有道理。”李瑕确实没想到这一点,他素来容易忽略当世风俗,遂问道:“那也是我的宗庙?” “不错。主殿供奉的便是李氏始祖利贞公,食李维生,遂有天下李姓。敢问李帅是哪一房李氏?” 李瑕想了想,隐隐记得李墉是说过的。 “好像是姑臧房吧。” “唐时,姑臧房、武阳房、敦煌房、丹杨房皆为陇西李氏之定著四房。敢问李帅出自何支?” “不知道。” “有相州李氏,如李商隐便出自姑臧房。” “闭嘴吧,准备帮我指认。” 汪忠臣长揖一礼,满脸诚恳,道:“李帅似乎还不知我言下之意,其实,陇西李氏祖上便是出自姑臧李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李瑕道:“但,你已经没资格了。” 汪忠臣连忙跪倒,又哭,做最后的努力。 “恳请李帅明鉴!汪家有大用,今陇西各州县驻军将领或出自汪家,或出自与汪家联姻之穆家、李家、赵家,以及沙陀、克烈、党项诸部。李帅唯有得汪家之助,方可尽快平定陇西。京兆府有廉希宪、商挺、刘黑马,万不可小觑啊!” “我没给过你机会?” “罪人不敢求生,愿死前交托族人,全力辅佐李帅,唯请李帅允我说服他们忠心侍奉!” 汪忠臣字字泣血,仿佛竭尽忠诚。 看起来,其人和他的名字一样,成了大忠臣。 李瑕却是拿剑尖拍了拍他的脖颈。 “你贪心了。” “罪人不敢……字字句句,皆为恩主李君谋划。” “你还不贪心?昨夜想保‘家中无辜’,今晨又想保汪家权力了。” 汪忠臣被揭破心思,脸色愈发悲苦,泣泪道:“罪人……不敢辩驳,然句句皆为恩主谋划,此,合则两利之法。” “晚了。” 李瑕仿佛无情无义,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今日我给你第二次机会,往后便有人来问我要三次机会。” 汪忠臣心焦愈死,只觉李瑕真是铁石心肠,竟这般都说服不了。 “可恩主该如何平定陇西?!” “辛苦点而已,千夫长有罪便杀了,我来提携百夫长,百夫长杀了,我来提携什长。” “来不及啊……来不及啊!恩主当知,廉希宪已看破……” “我来告诉你,我们已说好的条件。”李瑕打断了汪忠臣的话,道:“你汪家无辜者可以活。我们来算算,哪些人无辜……嘉熙三年,孟珙领军入川,击退你们这些屠蜀的蒙军,兴昌元年,汪德臣开始安抚流民。那就十七岁以下的汪家男丁,以及妇孺我给你留着,给你保存汪家的香火。” 若是以前的李瑕,也会担心斩草不除根有人会复仇云云。但事实上,人家这么大一个家族想流传下去,根本没有复仇的胆量,也不会有这种机会。 这就是个杀来杀去的时代,连仇恨都显得奢侈。 比如,一整夜到现在,汪忠臣根本就没资格去仇恨,他求保全都来不及。 “恩主……求你……” 汪忠臣到现在,第一次吐出“求你”这两个字,他终于无力。 “再和你说说我的诚意。我会把你的家人送到临安,你选一个孩子代汪家向皇帝请降,朝廷会宽待他们。” 汪忠臣愣了愣,终于明白再不能改变李瑕的心意。 李瑕不打算用汪家,那就不会将汪家留在陇西;川蜀,汪家参与过阔端之屠戮,不能去;汉中、利州本是汪家经营之地,亦不能去…… 去临安,才能让汪家有最后的利用价值。 李瑕要让赵宋朝廷看看,“看,我没有像孟珙一样想要吸纳北地世侯。” 可事实上呢? 有。 “我不怕你的家人到了临安说我有自立之心,由他们说出来,也没人信。” 李瑕像是在让汪忠臣放心,或是因汪忠臣会死而不介意多说几句。 “或许说,满朝文武哪怕信了,心里也有个借口可以对我放任不管。他们会想‘李瑕没有与巩昌汪氏联合啊’,因为他们懒,就像皇帝们只想控制大将,而不想亲自领兵。 当年,阔端为何厚待汪世显?因为只要得到汪世显投效,阔端已经能控制陇西兵力了。这是最轻松、也是最快的办法。 阔端懒得亲自整顿下层的士卒。他整顿不过来的,他还要到川蜀抢掳,迫不及待。大蒙古国有那么大的疆域,如此每个小小的地域都要费心费力去治理,他来不及的。 我不同。我没资格犯懒,也没资格用又快又轻松的办法。我只能一点点把我的根基打牢,走到士卒当中去,亲自去掌控兵力,这样,陇西才是我的陇西,而不是汪与李,共陇西。是吧? 这很累很难,但我这人就是不怕累、不怕难。唯有一点,我自己做不到的,如你所言,陇西州县驻防的都是你的族人,你的姻亲。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愿意帮我吗?” 李瑕说着,俯下身,认真看着汪忠臣的眼睛。 汪忠臣闭上眼,只觉无比绝望。 李瑕要杀他、要杀他的族人与姻亲、要摧毁汪家在陇西的根基……然后还问他愿不愿意帮忙? 愿意吗? 绝不愿意! 但,不敢反抗。 良久,汪忠臣睁开眼,眼神里是无比的痛苦。 他嚅了嚅嘴。 李瑕道:“你看你们这些人,不在乎国,不在乎民族,不在乎人命,也不在乎尊严……别急着反驳,你们一直说你们在乎,我听到了。但,这些都不是你们最在乎的。你们最在乎的就是你们家族。” “家族”二字入耳,汪忠臣再次泣不成声。 这一整夜,他抛下他的一切,跪在敌寇面前苦苦求饶,比死还痛苦,比受刑还折磨。 直到被李瑕这两个字戳到,便是无尽的委屈。 “金国强盛,你们仕金国。蒙古强盛,你们降蒙古。宋军来了,你现在亦可降。不重要,什么才是你们一切思虑与行为的根源?所以我来了,直奔巩昌,直扑这座总帅府。现在,你的家族在我手里,你会怎么选?” “……” ~~ “他,随家父去过成都。” 当着所有人的面,汪忠臣抬起手,指向了他的妻弟、妹夫、族兄弟。 “姐夫!” “噗。” “还有他,他……” “堂兄你……” “噗噗噗……” 总帅府面前,仿佛成了一条血河。 一具具尸体堆在道边,像是成了小山。 李瑕就站在威远楼上看着,看了一整日。 事实上,不用汪忠臣指认,他也要撤换掉这些军中将领。之所以这么做,他要把汪家在巩昌的威望彻底摧毁。 然后,在消息传开之前,他要带着汪忠臣去到一个个州县,让汪忠臣招降各地将领,然后,如法炮制。 摧毁整个陇西原有的信仰,才能重建…… 而李瑕的时间已经不多。 他已拿到了汪忠臣书房里的文牍,包括廉希宪的来信…… ~~ 长安城。 五月二十五日,夜深。 廉希宪独坐在书房中,再次将几封信件看了良久。 “祁山堡已丢……秦州求援……” 目光看向地图,他随手将地图上祁山道处摆的兵棋扫开,又喃喃道:“轻视了李瑕……汪良臣已被全歼……” “秦州之求援信,十九日送出,二十二日至凤翔……那现在……有备击无备……” 指尖拈着红色的兵棋,犹豫了片刻,廉希宪将它摆在了巩昌的位置。 他并未急着去思忖策略,而是先理清了时间。 心算极快,很快他便开始标注。 “那在初十左右,李瑕伏击了汪良臣……若是由我布置,需安排多久?” 这个时间线,对于廉希宪很重要。 他布署兵力对付浑都海时说的便是“先发制人,后发人制”、“事机一失,万巧莫追”,而李瑕对付他,亦是如此。 直到将整件事的脉络推演清晰。 廉希宪终于透过了迷雾,在脑中清晰地勾勒出了李瑕的实力。 “由释放贾厚开始,他已谋划半年。我慢了他太多步……事机一失,万巧莫追……陇西难守矣,当先追回事机……” 他提笔在地图上一划,再抬头看向窗外的夜色,眼神中不见丝毫惊慌,唯有斗志…… 正文 第638章 清醒 刘黑马已回师凤翔府。 连着几日,不停收到秦州、京兆府的消息,他对陇西的局势也有了大概的推测。 但知情是一方面,要调动大军去支援却没那般快。 临洮决战之后仅余一万五千余战力,主力又来回奔走于京兆府、需要休整。还有大部分已分驻各地,以防止出现关中空虚、为敌所趁的情况。 若要出兵,还需重新准备后勤,粮草。 直到五月二十八日,他依旧按兵不动…… 天水的信报再次送来,称木门道已出现宋军,观有数千人众,急请支援。 都总管议事堂上显得十分沉闷。 刘元振近来有些心丧意懒,不再像往昔那样侃侃而谈。 这日坐了良久,刘黑马才开了口。 “都谈谈看法吧。” 贾厚瞥了刘元振一眼,见其不出声,只好道:“汪良臣那四万大军,只怕是……没了。” 语罢,众人面面相觑,再次沉默起来。 这件事其实他们已经琢磨了几日了,私下里已经大惊失色过了,但就是……怎么都难以相信。 再难相信也得相信,否则四万大军若在,能让宋军如此肆虐于陇西吗? 堂上,有咽口水的声音响起。 就像是把一块不可能吞下的大石头吞起喉咙里,刘元振咽了咽口水,沮丧地抬起头看向屋顶。 他知道,当时若是听了他的话,只怕现在没了的就是刘家。 贾厚见无人搭腔,只好继续道:“好在,李瑕能调集的兵力不过一万人。秦州扼控于木门道,汪直臣已增援,当不至于让李瑕入陇西。” 刘元振摇了摇头,心想,以李瑕的能耐,也许已经攻到巩昌了,又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但他已没自信说出来了。 刘元礼问道:“汪直臣虽增援了秦州,但洛门道也可走吧?” “是,不过这种山间小道不易行军,汪家只要派数百人扼守,李瑕便是上万人也难过去。” “别猜没用的了,谈战事,我等若出兵……” 刘黑马话到一半,听到远处有动静传来,停下话头,抬眼看去,不一会儿,有部将跑来禀报了一句。 “禀元帅,廉公到了。” ~~ 凤翔府就是歧山,府城南面七里有姜氏城,城南有姜水,据传便是《晋书》所载“炎帝以姜水成”之地。 因此,神农镇常羊山上,便建有炎帝陵。 廉希宪至凤翔府,第一桩事并非部署防务,而是到了炎帝陵祭祀。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句话李瑕尚不理解,廉希宪却太明白祭祀对民心的安定作用。 如今陇西形势只有陕西行省的官员、将领明白,平常人皆未听闻。临洮一战的结果也才传开不久,关中士民尚在庆贺新王朝的大胜。 再加上这一场祭祀,廉希宪让人们看到的是正统朝廷的大义名份,还有对往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期待。 人必须有期待。 总而言之,若宋军敢犯境,便是贼寇,人人得而诛之。 廉希宪任京兆宣抚使已有六年,一直关心民间疾苦,政绩显著,又经历了阿蓝答儿之钩考,关中民心确实在他。 祭祀结束之后,廉希宪与刘家父子从山顶望向关中。 “刘公为何心事重重?” “若要调兵往陇西,只怕……” “来不及了。”廉希宪道:“得认清形势,如今……攻守之势易也。” 刘黑马一愣。 他心底,还带着以往习惯的看法,认为李瑕实力不强。 廉希宪摸着他留得很漂亮的长络胡须,语气平静,又道:“若我是李瑕,此时已取巩昌,并控制了临洮兵马,先取街亭隘口、再取秦州,控住要道。” 刘元振与刘元礼对视一眼。 “廉公何以见得?” “我是说,倘若由我来做,此时已做到这一步。”廉希宪反问道:“你们以为,他比我如何?” 刘元振不好回答,低头顺着廉希宪的思路反推过去。 “要做到这么快……他先擒了汪家?” “不错,先擒汪家,局势可定。宋军看似被堵在秦州,不过是李瑕给的障眼法。他每每能切中关键要害,留假象,由你去猜。你既然已南辕北辙了,如何能猜中?” 刘元振深有所悟,行了一礼,只觉茅塞顿开。 刘黑马道:“廉公此来,希望我出兵收复陇西?” 廉希宪没有马上回答,喃喃道:“最坏的局面是……秦州已失守了。” “为何?” 廉希宪看向刘元礼,问道:“仲民,若是你领兵在外,得知家乡已被敌人攻下,一家老小已被拿下。你会如何?” “我……” “再说士气、兵力……罢了,不必说了。” 刘元振问道:“也就是说,若李瑕还未到巩昌,他不会有机会。但他若已到巩昌,我们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廉希宪道:“我们能调出的兵力只有一万五千人,若尽数出兵,京兆防备空虚,容易被李瑕偷袭。” “是。” “李瑕亦有精兵一万左右,待我们出兵,就必须在渭河谷道或街亭隘口与宋军鏖战。李瑕新胜,全歼四万人、取巩昌,锐气不可挡,而我们才在与浑都海的决战中损失惨重。可有信心胜?” 这对于刘黑马而言,并非是信心的问题。 而是不值得。 宋军再弱,一万精锐守在山道上,要拿下来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而巩昌也不太会成为刘家的地盘。 刘黑马守浑都海是为了保关中、保家。 至于反攻陇西,他不想打。 以往这种情况,都是蒙古骑兵杀过去,征服当地豪强。 这是蒙古人该做的,连这都做不到,还臣服蒙古做什么? 心想着这些,刘黑马摇头叹息,道:“毫无信心啊。” 廉希宪笑了笑。 他早就预料到刘黑马并无战意。 “我来,是来为刘公宽心的……” ~~ 与此同时,天水。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祁山道的五千精锐宋军还在南面攻城,同时还有嘹亮的战歌传来。 数千兵力在推演时显得不多。 但当他们真正出现之时,已打破了所有人对宋军的印象。 歼敌四万,挟大胜之势杀来,气势直冲云霄。 城头守军骇然。 攻城正急,忽然,只见西北方向烟尘滚滚。 号角声起,宋军旗帜摇晃。 很快,秦州城东门大开,汪直臣径直领着一千余骑狂奔而出。 虽然巩昌方向杀来的宋军只有一千人,但已足够了。 半个时辰后,李瑕登城而望,只见渭水东流,已看不到逃命的身影。 “你三弟很聪明啊。” 汪忠臣被宋军士气所惊,默默无言。 他此时才发现,原来陇西这地界,攻守之势已易。 心中悲伤,不想说话,又不敢不应李瑕的话。 “他不可能守得住,城中不过驻防兵力两千,援兵精骑一千,节帅却有两倍雄兵攻城……” 道理很简单。 各地驻防军既未被汪良臣抽调去参与临洮决战,本身便不甚精锐。 这些守军见到宋军从祁山道杀出来,其实都猜到汪良臣的四万大军被全歼了,哪还有多少士气? 之所以还肯守城,那是在等援军。 当看到巩昌方向又有宋军过来,那便是说明巩昌已经被攻破了,更是心胆俱丧。 汪直臣若不早逃,难保不会马上就有驻防军反戈而击。 他甚至只敢带自己的一千精骑,毕竟,蒙古汉军也并非个个都有马、都会骑马。 “恩主……我三弟……” “放心吧,我不会再拿你家中人口威胁汪直臣。”李瑕道:“我们说好了。” “谢恩主!” “去吧,把军中去过成都的指出来。” “既然恩主本就要撤换他们,何必……” “我就是要你来指,是由你汪家一个个出卖他们的。”李瑕道,“此事,我们也说好了。” 汪忠臣闭上眼,缓了缓,再次磕了了个头,道:“是,也请恩主提防刘黑马来攻。” 该谈的条件都谈好了,他如今还毕恭毕敬,则是为了活命。 他不怕死,但在保全了家族血脉之后,也愿意多为自己挣一挣命…… 李瑕站在城头看了一眼,南面的五千宋军则已进了城。 不一会儿,诸将上前相见。 “贺喜大帅收复陇西!” 李瑕转头看去,难得笑了笑。 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伏击汪良臣之后,陇西防备已空虚至极,拿下并无太多悬念。 但还是欣慰的…… 良久,谈了祁山道上的情形,诸将便谈起接下来的布防。 无非是多派探马,在高山上驻军瞭望,待关中兵力反扑,确定其主攻方向,拒敌于渭河河谷或街亭隘口。 在威远楼上时,汪忠臣劝李瑕只有收汪家才能尽快平定陇西,以应付刘黑马的反攻。 这不过是自抬身价而已,不能全信。 占据陇西一役,最关键的只有洛门道。 李瑕急袭成功,便已抢占了先机。 一步快,步步快。 刘黑马已来不及了。 在关中收到消息、决定是否出兵、商讨策略、准备军需……种种动作下来,不可能快得过李瑕风卷残云般控制陇西要道的速度。 这依旧是“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 且双方的兵力、士气,以及地利优势已完全反过来了。 这是短期内的形势。 而从长期来看,李瑕能一点点吸收俘虏,能继续抽调汉中的驻防兵力,甚至向京湖、两淮求援;反观忽必烈,正在迎战阿里不哥,难以调兵前来支援刘黑马。 事实上,李瑕并不怕刘黑马反攻陇西,只怕刘黑马不来。 他最擅长的是什么? 山地防守、歼敌、反攻。 如今再放眼关陇,两股十万大军已丧尽。八千宋军,实力已摆得上台面! 刘黑马一来,必陷入苦战,李瑕便可收服。 再得刘家万余骑兵,足可谋关中…… ~~ 由炎帝陵返凤翔府的路上,廉希宪正与刘黑马并辔而行。 “我不得不承认,与李瑕对手,我已失了事机。四万大军尽失,我们已没有讨伐李瑕的实力了。更可怕者,我方诸将犹不清醒,并未认清局势。故而,我不会让刘公出兵。” 刘黑马道:“实在是……儿郎们在垅塬、临洮伤亡惨重。” “不错。”廉希宪道:“也请刘公宽心,眼前虽不利,暂时而已。只等陛下一战平阿里不哥于漠北,蒙古铁骑调转头来,即可一举灭宋,又何况李瑕?” 刘黑马长舒一口气。 眼下,他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廉希宪安抚住刘黑马,之后,却是话风一转,道:“我只怕放任下去,让李瑕在陇西站稳脚跟啊。” 之前他说的一切都是局势,此时,才开始抛出了谋划。 “其实,汉中已空虚,此番是真的兵力空虚,李瑕兵力皆在陇西矣。” 刘黑马眯了眯眼,摇头道:“然蜀道关隘皆在宋军手中,李瑕谋局深远啊。” “我们亦须虚虚实实,佯兵于街亭,以一支奇兵偷取汉中,扼住李瑕归路,其势自灭。” “这……” “刘公亦知晓,不可放任李瑕于陇西立足,然其兵势扼守陇西要道,眼前难以攻克。汉中则不同,哪怕是吓唬他,逼他分散兵力、夺回事机也好。” 话虽如此,廉希宪已双手放掉缰绳,从袖中掏出一封奏折,递给刘黑马。 “待拿下汉中,我欲请奏陛下,将利州东西两路并为一路,由刘公出任军民经略使。” 刘黑马一愣,伸手接过,低头沉思。 这与刘元振当时的劝说截然不同。说辞似乎有些相像,但廉希宪对局势之洞察,对人心之把握,绝非刘元振可比。 廉希宪于马背上回望着关中,最后又喃喃自语了一句。 “经略一方、安抚生黎,国家以大计委我,当死生与之……” ------题外话------ 今天没有加更,大家不用等~~求订阅,求月票~~ 正文 第639章 根脉 汉中。 盐库巷,韩府。 “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赞礼者高声喊过,时年已四十三岁的韩祈安微觉有些臊,低下头,执着彩球绸带引着他的新娘转向后院。 一路上,喜娘们带着麻袋让他们踩过,意为“传宗接代”。 前院酒宴开始,并非大操大办,只简简单单摆了几桌。 李墉含笑向孔仙所在的几桌人敬了酒。 “恭喜恭喜!孔安抚得了位好妹婿啊。” “同喜同喜……” 宴过一半,地位最高的转运使史俊因公务繁忙当先告辞。 之后,孔仙也醉了。 李墉遂任其余宾客喝酒,扶着韩承绪转到书房。 “以宁终是续了弦,韩老可安心了?” “安心不少啊。”韩承绪开怀大笑,抹了抹眼,“亏得是阿郎做了主。” “可惜,恰逢战事,终不够热闹,非瑜亦不在场。” 韩承绪摆了摆手,喃喃道:“不必热闹,不必热闹……孔家不觉委屈便可。” 李墉点点头。 他旁观者看得最清,韩祈安是不愿续弦的。 但这种事,不由其愿不愿。 韩家经历金亡战祸,韩承绪这一脉人丁凋零,如今再发迹了,老人想的必然是传承下去。 韩祈安续弦的是孔仙的妹妹,这婚事,说是李瑕作主,背后则是高明月在牵线,打听到孔氏因战祸耽误了姻缘,随兄在云顶城上蹉跎到二十四岁…… 利州西路安抚使孔仙与李瑕幕府谋士联了姻,往后若有事,势必能影响到孔仙的选择。 所谓“人脉”,联姻始终是各家族在地方扎下根脉的最有效办法。 然后渐渐盘根错节,形成难以撼动的参天大树。 便是他李墉,若有必要,也得与某方势力联姻…… “孔家不会觉得委屈,以宁乃非瑜第一谋臣,而今,我们已收复陇西。”李墉扶韩承绪在书房坐下,又笑道:“史俊亦答应了嫁女给我家大郎。” 韩承绪抚须沉吟,疑惑道:“如今看来,李公还认为刘黑马不会答应嫁女?” “我自有办法。”李墉神神秘秘一笑,并不正面回答。 韩承绪会心,笑道:“怪不得你过继长房的子嗣,原是揣着这心思。” “宗法为大啊。” “李公谋划深远啊。” “不是谋划深远。”李墉自嘲道:“早几年便想过,恰逢其会而已。” “到时,刘黑马也怪不得李公。”韩承绪笑道:“谁让他先前已拒绝了。” 李墉走到门边,往外看了一眼,招过心腹守好院子,这才落了座。 “韩老以为刘黑马能归附了?” “算时日,他在凤翔也好、京兆也罢,应已得到消息,那就不难推演出陇西形势。” “既知结果,反推很简单,坐镇一方,这是最基础的本事。”李墉道:“不过,只怕这些蒙古附逆还沉浸在往昔的春秋大梦当中,不肯承认他们兵势弱了。” “蒙军胜了太多年,一时是不会服气的。” “那才好。”李墉道:“我们有弱点。短短几年,收复的疆土太多、太快,人口少,实力积蓄不足,拿陇西已吃力。” 韩承绪叹道:“阿郎也没办法,蒙哥攻蜀,此收复汉中之唯一时机;浑都海南下,此收复陇西之唯一时机,只能把握。” “是,我们的步卒不利于平原作战,根本不可能攻打关中。” 韩承绪笑笑,道:“一直以来,阿郎都是同样的思路,他称作‘防守反攻’。故而,我虽不知情报。犹敢断言,收复关中一役关键在于,让刘黑马来攻陇西。” “如此,不必平原作战,我们的弱点也就不在了。”李墉道:“但若刘黑马不攻陇西,又如何?” “那就等。”韩承绪道:“正好给阿郎时日,完全稳固陇西。再吸纳俘虏。一两年后,便可从陇西凑出一支骑兵。” 李墉点点头。 “这便是非瑜谋划半年多的好处。哪怕敌人足够冷静,其实是拿我们无可奈何的。” “攻也不行、不攻也不行,敌人已无破局之法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墉自嘲道:“回想半年前,我还说非瑜周旋于虎狼之间,此计难成,惭愧。” “唯一的难处就是放弃浑都海的时机。早了,不足以重创关陇敌军,若晚了,若让浑都海大胜,则无人可敌蒙古骑兵,阿郎把握得很准。” “运气不错,正好两败俱伤。” 韩承绪并不认同,道:“谈谈给临安的奏报吧。” 他拿起一张纸递过去,又开口说起来。 “三月时,阿郎奏报称‘北面蒙古或有内战,将加强汉中防务’;四月无事;五月九日,阿郎与汪良臣‘巧遇’于祁山道,五月中旬,报过这场‘小捷’。” 李墉拿来看过,问道:“今才二十八日,向朝廷奏报收复陇西?太早了吧?” “李公之意呢?” “五月中旬报祁山之捷,朝廷至少要到六月中旬才能收到,论功行赏在七月中旬,我们该等这个封赏定下。”李墉计算着,缓缓道:“那在……六月中旬之后再报收复陇西之捷。” “也好。” 韩承绪摇了摇头,亦有些无奈。 宋廷的反应始终就是这么慢,慢到让他无法适应。 倒不是路途远近的问题。 打个比方,蒙古从哈拉和林出兵,把大理国灭了一年以后,宋廷还在商议是否出兵支援……又如何是路途的原因? “到时,非瑜想举荐王坚镇守陇西。” 韩承绪眼睛一亮,须臾又沉吟道:“王坚立斩蒙哥之首功,朝廷敢用?” 李墉抬手一指天,叹息道:“故而要把……换了。换了之后许多事都简单了。” “好啊,好啊,阿郎眼下最缺的便是这样能镇守一方的大将……不过,王坚此人只怕是忠于宋廷吧?” “故而我说捷报不急着传,能拖就拖吧,多给非瑜一些掌握陇西的时日。”李墉道:“到时汉中隔在中间,王坚与朝廷往来,避不开我们。” “拖是能拖,但拖久了恐遭怀疑。另外,也需要战功来从宋廷要好处。” “韩老放心,这分寸我会把握。” “那此事便拜托李公了。” 李墉点点头,道:“我近来挂心的一点……非瑜太轻视某些事的作用了。” “李公是说?” “他称那些为‘迷信’。” 韩承绪点点头,道:“是啊,哪怕在庆符时,他虽称冥王,终究还是小觑了鬼神对苗疆的用处。便说帅府中的彝兵,也是主母利用阿莎姽收服的。阿郎他……过于理智了,却不知迷惑世人更简单。” “我听说李家龙宫便在巩昌,连传两封信让他前往祭祀。” “阿郎如何说的?” “他说他明白,忙完了便去。这显然远远不够重视,只怕他以为是我要他……”李墉停下话头,郑重道:“这该是他到巩昌之后,首先要做的大事。” “不错,这是在陇西打下根基的重要名义。”韩承绪深有感触,点点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啊。” “此事我来劝他恐事倍功半,请韩老写封信劝他吧……谁?!” 李墉听到院内有动静,转头喝了一声,只后便听院内传来通报。 “李公,姜司使有事找你。” ~~ 姜饭在酒席上喝了几杯,脸有些红,但并未醉。见李墉回到堂上,当即便上前,附耳说了一句。 “李公……接回来了,明日该能到城固县。” “接来了?”李墉颇为惊讶,“如何能接来?” “这边说……月初,循州知州刘宗申设宴为吴公庆生。宴上,我们安排在吴公身边的人偷偷将酒换了,之后发现刘宗申所备酒中含有剧毒,饮之则肝胆俱裂,不敢再让吴公待在循州,当夜遂已假死之计,将吴公偷偷换出循州……” 李墉不可置信。 若非亲耳听闻,他实难相信当今大宋庙堂之上,党争已惨烈到此等地步。 绿林之中尚且少见这种毒杀。 “假死?那吴公一世名望。” “没办法,刘宗申是知州,我们不过四人去循州,情急之下只好出此下策。” “多谢姜使司,我明日到城固码头迎一迎。” “是。”姜饭拱拱手,如没事人一般,自又回宴上饮酒。 ~~ 次日傍晚。 李墉顺江而下,小舟在汉水与大船接舷。 上了大船,拐进船舱,只见一名老者正坐在那捧书而读……李墉不由潸然泪下。 “哭甚?” “公一生名望重于四海,桃李满天下,而今竟是……孑然一身,孤零零从循州到汉中……” 回首吴潜这一生,二十二岁中状元,兄弟两人都位登宰执之列,子弟、门生任官无数。 可到如今,子弟门生贬谪他乡,幕僚散尽……发妻也早已撒手人寰,他到循州时已是茕茕孑立,更何况假死脱身,亡命千里。 李墉思及至此,泪水更是难以自抑。 吴潜只是苦笑道:“这不是被你们掳来的吗?其实,我死了也好,不连累子弟前程。” 他其实是不想被救的,活到六十五岁,哪怕党争失败了,他这一生已经是活得登峰造极,隐姓埋名苟活于世,于他又与死了有何区别。 李墉见到吴潜眼中的无奈之色,连忙劝慰。 “请吴公万莫气馁,看看我们收复关中、收复三京……” 正文 第641章 使者 “见过李阃帅阁下,在下耶律有尚,小字伯强。” “伯强不必多礼。” 李瑕看眼前的年轻人彬彬有礼,遂也客气两句,问道:“你姓耶律,是辽朝后裔?” “辽东丹王十世孙,家祖在金时曾仕官于东平,故在下曾授学于东平学馆,后师从鲁斋先生。” “姚燧、阎复,与你是同窗?” “曾与阎子靖同窗。”耶律有尚道:“子靖早殁,可惜了。” “可惜了。”李瑕道。 当年阎复的尸体被挂上开封重阳观时,他还未离开,曾去看过一眼。 说不上愧疚,但北地培养一个读书人不容易,确实觉得可惜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 耶律有尚年方二十五,虽是契丹后裔,但仪容辞令文雅,竟比一般的读书人还讲礼仪规矩。 李瑕语气随意,问道:“你师从许衡,却是奉廉希宪之命而来?” “是,廉公在京兆府,常与恩师讨论治世之道,也正是廉公恳请恩师出任京兆府国子祭酒,提举文教之事。” “看来,你们那边,学术气氛很融洽?”李瑕漫不经心问道。 耶律有尚以前没注意过这问题,疑惑道:“阁下以为有何不妥?” 说到这里,他隐隐有些焦急,道:“恩师以‘讴诵之声闻户外如金石’,廉公言‘文教为国家根本大计’,自当融洽。” 聊到这里,李瑕眯眼看去,已能体会到耶律有尚对北方文教的忧切。 近年所见,北人之间,不论是汉、契丹、女真、沙陀、鲜卑后裔,不论文武,只要通儒学者,都是在互相救赎。 如当年张文静所言,她父亲救了一个一个大儒,元好问、赵复、郝经、王鄂、敬铉……这些大儒也努力保留着战火中那一点可怜的文脉。 这点文脉太可怜,容不下北人勾心斗角。 看过廉希宪与许衡之间,再看贾似道与吴潜之间,已到白刃不相饶的地步。 “既是廉希宪让你来的,若是为招降我,就请回吧。” “并非是为招降阁下而来,而是……” 李瑕不给他作说客的机会,打断道:“那是来向我求降?” 耶律有尚闻言微微一滞,道:“阁下兵入陇西,与民间秋毫无犯,可谓仁义之师。廉公深受感触,欲与阁下约法三章。” “战又不战,他未免啰嗦了。” 耶律有尚仿若未闻,道:“今双方既以仁义之师战于陇西,可否作个约定,万一甘州、吐蕃等地蒙古叛军来犯,宜立即停战,共克外寇。” 李瑕问道:“阿里不哥?那到底是‘叛军’还是‘外寇’?” “于我等而言,阿里不哥是叛军。与阁下而言,则是外寇。” “廉希宪打得好算盘。”李瑕淡淡道:“怕阿里不哥由泾河而下,使关中不能全力对敌于我?但阿里不哥是你们的大敌,不是我的。” “不错。”耶律有尚坦然承认,道:“今阁下取陇西,廉公虽忧,然不怒。所虑者,阿里不哥也。” “我何必管你们这些?” “陇西以北,地势平阔,阁下亦不可不防。”耶律有尚道:“在下斗胆多说一句,阁下尝言‘阿里不哥诚慕汉家威仪’,此语极伤北人之心。” “何必较真?阿里不哥既与忽必烈为敌,敌人的敌人也许就是我的朋友……” “朋友?”耶律有尚长揖到地,道:“阁下怕是不了解阿里不哥,此人深恨汉制,视中原百姓为牛羊牲畜,任意屠宰。若放其兵马入陇西,今日他击败你我,明日便调转屠刀,教关陇百姓十不存一。” 他上前一步,目光真诚而恳切。 “蒙古内斗素来激烈,早在灭金时已有固守蒙古传统或习汉法之争。而何谓蒙古传统?大掠而已。阿里不哥以为天下之广袤永远抢掳不尽,并不需治理,他将所到之处之人口屠戮殆尽,将所到之处化为草原牧场,供蒙人放牧。廉公肺腑直言,阿里不哥绝不会是阁下之朋友……” 李瑕抬手打断,道:“你不必多言,我明白你的意思。” “只怕阁下尚且以为阿里不哥不足为惧……” “放心,我明白。” 李瑕再次打断了耶律有尚的话,道:“我远比你们有原则。” …… 在李瑕看来,宋蒙之战若潦草地分,大概可分为孟珙、余玠、吕文德三个阶段。 孟珙大败蒙军多次,尚还能存恢复之志。余玠守蜀时,只能山城固守。 余玠比孟珙的区别在何处? 川蜀元气大伤了。 在余玠上任之前,川蜀一千二百万人已遭屠一千万。 余玠便是神仙,也打不出孟珙的战果。至于他李瑕,则是赶上蒙古大变,时机不同。 别的条件都能创造,唯有人口,没有百年之功,川蜀都不可能再恢复。 这,就是放任“固守传统”的蒙军入境的后果。 再看蒙古内斗,阿里不哥远不如忽必烈雄才大略。 但这并不是说李瑕帮阿里不哥打败忽必烈,再对付阿里不哥就会更简单。 相反,若是忽必烈争赢了,李瑕也许还有胜忽必烈的机会;但若是阿里不哥胜,李瑕更难抵挡蒙古。 因为,忽必烈若胜,代表着蒙古铁蹄得停下脚步,一边治理一边征服。而停下,就得坐地分财,就得分裂。 北地汉人花了二十余年心血,恰好促成蒙古汉化派有了五分之一的势,与传统派内斗,进而,偌大的帝国四分五裂。 若让阿里不哥胜,就是在阻止、延缓这个分裂。 当蒙古的“传统”胜利,蒙古人继续认为广袤天地永远抢掳不尽,那便是继续抢掳,蒙古铁蹄不停。 这道理是错的,但屠刀不问对错。 李瑕没有长城、没有燕云十六州,只要让蒙军长驱直入一次,中原生灵涂炭,也就失去了百年元气,失去了求胜的可能。 他得利用好北人二十余年的心血,再从忽必烈手上抢夺北人的支持。 而非寄望于一个丧心病狂的屠夫来施予帮助。 简单来说,李瑕嫌忽必烈坏,但阿里不哥更坏。 忽必烈在个人能力上能赢过阿里不哥争得汗位、阿里不哥的特点却是能以屠杀摧毁李瑕、李瑕唯有通过抢夺中原人心才能胜过忽必烈。 强弱不是简单的数值,强弱之势是流动的。 政治和战争是很微妙的一件事,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 所以现在,不是阿里不哥在帮忙抵挡忽必烈,而是忽必烈在帮忙抵挡阿里不哥。 前者是私心,称王称帝的私心;后者才是公心,保全天下的公心。 这不是矫情,而是政治与战争中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敌我关系,谁才是真正的敌人,谁才是真正可以拉拢的对象。 …… “我明白廉希宪想告诉我什么。” 李瑕看向耶律有尚,看清了对方眼神中带着些焦虑,不急不徐地开口。 “我与你们交手过很多次,打了很多场战,结了很多私怨,仿佛我们之间才是敌人。而我与阿里不哥并未接触过,浑都海曾邀我共击汪良臣,他们仿佛是我的朋友。” 耶律有尚急道:“浑都海绝非真心与阁下……” “你别急,听我说。”李瑕道:“是敌是友,不是看私怨有多少,该看……文化形态。只会烧杀抢掳的人永远做不成我的朋友,我知道。反而是你们,有朝一日能够支持我。” “支持阁下?”耶律有尚微微一愣,道:“阁下恐不足保四海安定。” 语罢,他意识到自己因李瑕的狂言而失态了,又道:“廉公派在下来,想告诉阁下,时局至此,陛下正阻挡阿里不哥残暴之军,已危如累卵。阁下若火上添油,恐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放心,我明白。”李瑕道:“我说过,我要做的比忽必烈好,而不是比他差。忽必烈尚且敢背叛蒙古传统。我若还联盟阿里不哥,那就太伤北人之心了。” “正是此理。”耶律有尚大喜,长揖到地,道:“阁下未与浑都海合兵,廉公非常敬佩阁下。” “他不配。” 耶律有尚一愣,再次乱了些分寸。 李瑕道:“他一边说着慕汉化,一边屈服于蒙古屠刀,那就不配就此事敬我。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真正行汉法。那时,我会敬佩他。” “阁下……未免太……” “因为我不亏心。”李瑕道。 耶律有尚一时已把握不住谈话的方向,遂直言道:“阁下答应廉公所请了?” “我只是说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认为忽必烈还可以再被逼一逼,我拿下关中,忽必烈正好勉强能胜阿里不哥。” 耶律有尚一滞,想了想,应道:“那好,廉公愿与阁下各施所长,看阁下有无能耐夺关中。” “好。若蒙军自吐蕃、甘州来犯陇西,尔等须与我休战;若蒙军自泾原攻关中,我亦不趁人之危。” “多谢李帅!” 耶律有尚再次长揖一礼,之后,抬头看向李瑕,似在认真观察他的神色,并缓缓说了一句。 “既是仁义之师相争,阁下若取关中,还请继续秋毫无犯;而我等若取汉中,亦然也。” 李瑕神色丝毫不变。 ~~ 直到送走了耶律有尚之后,李瑕才翻出了汉中地图,皱眉沉思起来。 他宁可只带八千人来陇西,也没有抽调更多蜀中兵力,为的便是后方安稳。 确实,林子曾领汉中三千人,与许魁在大散关的兵力去堵了刘黑马,但只有十日,如今三千兵力已回驻汉中了,各关隘驻军也在。 廉希宪取汉中? 走哪里? 必须经过陇西的祁山道不必担心,其余道路一共四条—— 陈仓道最好走,但有许魁领三千兵力驻守大散关; 褒斜道破败,唐宋以来虽有修缮,不复当年好走,且有斜谷关,宋禾领两千兵力驻守; 傥骆道最险,几不可通行,但考虑到完颜亮曾分道攻宋时便兵出傥骆道,也在骆谷关布置了一千守军。 子午道最长,亦是艰险难行,杨奔领两千人驻守于子午关。 李瑕思来想去,廉希宪无论如何出兵都过于行险。 “你拿什么取汉中?这是在试探?是威胁?或是为乱我心神?” 正文 第642章 对手 六月十六日,凤翔府。 耶律有尚仔仔细细把与李瑕见面的经过说了。 廉希宪双手垂在膝上,从头到尾没有多余的小动作,末了,问道:“你说‘取汉中’,李瑕毫无波澜?” “是,他似乎胸有成竹,笃定我们攻不下汉中。” 廉希宪道:“伯强此番辛苦,李瑕未加害你,我宽心了。” “多谢廉公挂怀……” 刘黑马坐在那看着耶律有尚退下走远,开口问道:“派使节去见李瑕,还有何益?” 他其实是有些担心的,担心再像贾厚去见过李瑕之后被迷惑了。 廉希宪明白刘黑马的担忧,起身,亲自给刘黑马倒了杯水。 “刘公勿虑,遣使是应当的。陛下征战四方,开战之前也会遣使告知,给对方一个归附的机会。” “但李瑕显然不愿归附蒙古。”刘黑马道:“他有自立之心。” “他不愿是一回事,我表明态度,则是我该做的。”廉希宪道:“这是大义的名份,让世人明白,朝廷曾试图安抚,不愿让战火波及到民间。” 刘黑马道:“这便是廉公与李瑕的不同之处,廉公用兵,雷厉风行,也堂堂正正。” 廉希宪讨伐浑都海时便是如此,先抢占先机、占据地势,再遣使招降,料敌于先,以充足准备正面迎击仓促之敌。 刘黑马认为用兵当如廉希宪之‘正’,如此才占据大义与名份,并向世人展现实力。 “李瑕……奇谋过多,太取巧了。” “那是他在积蓄实力。”廉希宪沉吟道:“李瑕起势太快,所缺,唯积淀而已。而我等与浑都海决战是他唯一机会,他务必把握,遂只好以奇谋取胜,可称无奈之举。奇谋有奇谋的好,但总有坏处,难让人心服口服。” 刘黑马苦笑,觉得廉希宪说到根上了。 “李瑕便像……像一个小摊贩,每日挣那么一个铜板,小心翼翼攒着。” “故而我们总以为他是取巧,轻视于他,每每败于他。 “他攒够了铜板,趁着这次一场豪赌,赌成了腰缠万贯?” “不错,有了本钱,才有资格堂堂正正,昔日穷困小贩也要换身衣裳,改做大买卖。你看,李瑕已开始要名义了,表明其野心,这次是以势压我了啊。” 廉希宪话到这里,道:“只须再让他经营陇西一年两载,即可有一支骑兵,到时长驱关中,正面决战,关中、陇西皆有居高临下之势,而漠北战事若未定,则我必败也。” “一年两载,廉公总能想到方法?” “想是能想到,但当我实力不如他,连我也只能用奇谋。” 廉希宪话到这里,拍着刘黑马的手,换了个话题,道:“刘公,私语一句。昨夜,我与培之喝酒,谈及他到汉中见李瑕之事,似乎……李瑕有拉拢刘公之意?” 刘黑马一愣,不语。 “刘公不必怪培之,他醉了,本也经不住我试探。”廉希宪又道:“我亦在想,我等若降了李瑕会如何?可万一,陛下因此败于阿里不哥,中原再成牧马之地,你我十年行汉法之心血付诸东流。何况,李瑕实不能让刘公世镇地方呐。” “廉公放心,这些,我明白……” “明白便好,明白便好。”廉希宪着实放心不少,道:“刘公如此说了,我便有七成把握扳回局面。” “廉公谦虚了。”刘黑马道:“论兵法奇谋,自成吉思汗之时起,蒙古人已玩了数十年……” ~~ 李瑕近日有些烦。 他感觉到,廉希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思。 原本,拿下陇西之后,李瑕终于有了他此前一直没有的“势”。 势,简单来说,就是“这一带我很强”。 再等一两年,等把陇西骑兵整编出来,那就是“这一带我最强”。 这次刘黑马肯攻陇西最好,不来也不要紧。 只要李瑕不出兵关中打平原战,廉希宪就拿他没办法。 但使节来过之后,李瑕便有些惊疑了。 这感觉,应该与刘黑马得到他的兵图时一样。 廉希宪用的就是李瑕的办法,看样子还是现学现卖的,因为很明显廉希宪以往都是用兵法正道。 这就很厉害了,攻守之势一变,马上能认清形势、服输、学会对手以弱克强的办法。 从这点能看出来,廉希宪比贾似道强得多,不是指智力,而是态度、胸怀。 李瑕以前听说过贾似道,却没听说过廉希宪。但此时已反应过来,这绝不是因为廉希宪能力不如贾似道。 只能说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廉希宪以及所有金莲川幕府谋臣的故事演绎太少。 …… “廉希宪确有办法取汉中,且还很稳妥……他之所以告诉我,是笃定我来不及,且还要乱我心神,让我败,甚至服他……” 李瑕心头这个念想越来越强烈。 之所以能这般猜到,因为他已深谙兵法谋略,而一旦出现水平相近的对手,马上便能产生“默契”。 他看着地图,神情始终专注。 隐隐地,李瑕有些像刘元振。 但他与刘元振不同,他坚韧得太多、坚定得太多,见事的方法亦不同。 李瑕没有自我怀疑,他始终确信自己的判断。 因为,如果他站在廉希宪的位置,也一定要做到这个程度才会满足。 不仅要拿下汉中,还要借此乱对手的心神。 廉希宪要的更多,还要堂堂正正告诉李瑕“若我取汉中,亦秋毫无犯”。 摆正名义,是还想招降李瑕。 狂。 狂得彬彬有礼,磊落大方。 正是因此,李瑕也渐渐兴奋起来。 “祁山道不可能……” “子午道不可能……” 每条蜀道他都分析了很久很久,已考虑了四天。 “放开眼界……先排除不可能的……那就……排除这四条蜀道……阴平道至成都,再金牛道?不可能……” 忽然。 李瑕眼神一滞,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这一指极是用力,地图登时被他戳破。 他习惯性地擦了擦额头,咧嘴笑了笑。 遇到了有趣的对手…… ~~ 蒙哥汗三年,癸丑,刘黑马随蒙哥至六盘山,彼时因商州与宋接壤,数为所侵,蒙哥命刘黑马守商州,宋人敛兵,不敢再犯。 商州,有“秦楚咽喉”之称。 它位于京兆府之东南,地处秦岭南麓之中。 北与潼关相连,南接壤宋朝京西南路之均州。 若从地图上看去,商州就在子午道的东边,从商州南下,直至均州,可抵汉水北岸,沿汉水而上,可直达汉中。 差不多也是当年蒙古假道灭金之路。 由这条路攻汉中,比任何一条蜀道都长得多,一千二百余里,得先绕道京湖,沿途皆是宋境。 但这正是蒙军最擅长的绕道斡腹之兵法,灭金如此,灭大理亦如此。 斡腹,即避开敌军正面防线,大迂回绕道转至背后之腹部攻击。 ~~ 蒙古窝阔台汗三年,七月,拖雷至凤翔南下,先派使者与宋借道,欲约合兵灭金,使者才至青野原即被宋将杀死。 拖雷大怒,入大散关,先席卷了大安军、利州、代州等地,破武休关、取洋州、入汉中,宋蜀帅被迫借道,蒙古军经凤关、金州、房州,在武当山大破金军,进入了金国唐州、邓州。 仅在次年正月,即是蒙金三峰山之战,可见拖雷轻骑挺进之快。 刘元礼逆汉水而上,不敢比拖雷。 但他不打算取沿途州县,只打算兵进汉中。 一千两百里路途,他二十日能到即可。 关键是,汉水河谷出口,是京湖守军在守,而非川蜀之守军…… 六月初二,刘元礼领五千轻骑出武关。 六月初八,蒙军至均州,宋均州守将吕文焕猝不及防,连忙关闭城池。刘元礼破城外宋军于高头赤山,转道西向,向汉水而上…… ~~ 六月十七,凤翔府。 廉希宪站在城头向西望去,道:“李瑕还未发兵,真沉得住气。” 刘元振问道:“公何以料定李瑕会发兵?” “并非料定,也不需任何事都料定。仲举太执着了。”廉希宪道:“我不过是在看李瑕来不来罢了。” 刘元振沉思了一会,问道:“若李瑕猜到了五弟迂回转进,其实已来不及了。故而,他要解汉中之围,两个办法,回师增援,或出兵关中围魏救赵?” “李瑕喜伏击,蒙人喜斡腹,皆为‘攻敌之弱’。而围魏救赵,是为将敌调动至路上,相当于剥减敌兵,遂说兵法无非是‘以强击弱’四字,那么不需要料到李瑕如何做,只须达到以强击弱之目的。” 刘元振又觉有所进益。 他渐渐明白过来,为何之前会输给李瑕? 正是因为李瑕始终只想着实现“以强击弱”,而他太执着于表象。 廉希宪见刘元振神色依旧那般,叹道:“仲举,你莫再想着胜过李瑕了。这亦是一种执念,使你心障不消。你心障不消,此番我们只好派五郎去。” “敢问廉公,如何消心障?” “简单,承认李瑕远胜于你。”廉希宪道:“他那人,我虽未见到,但绝非俗尘碌碌之辈,你何必再试图比肩他?” 刘元振默然无言。 廉希宪容他自行参悟,自看着西面的平原思索。 如他所言,兵法很简单,以强击弱。 这个强,不是指人数,关中兵力以五千之数在平原上击一万宋军步卒,也能称强。 而李瑕若调兵回汉中,哪怕只调三千人。原本一万宋军分散于陇西各个隘口的平衡也会被打破,渭河河谷、街亭隘口的兵力登时吃紧,五千骑兵再挺进陇西也能称强。 当然,李瑕再回汉中已经来不及了。 廉希宪更希望的是,李瑕经此一败,能愿意过来与他齐心协力,共同匡扶如今这个新兴的王朝。 “何必与他比肩?”廉希宪喃喃道:“能劝他与我们合力,岂非更好?” ------题外话------ 感激色如多的盟主打赏,今天明天加更,但会很晚,不要等~~ 正文 第643章 斡腹(为盟主“色如多”加更) 六月二十一日,汉中。 落日时分,李昭成走过盐库巷,正遇到前方一个中年男子从韩府中出来。 “不敢劳大哥远送。” 听得这一句话,李昭成莫名向那中年男子看去。 相貌平庸,举止局促,衣衫上打着补丁,人倒是收拾得干净,可惜透着一股呆气。 两人擦身而过,李昭成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对方只顾看路,背影更显呆板。 他想了想,走向韩家。 “以宁先生在吗?有些公务相询。” “李郎君这边请。” “不必引路,我自己过去……” 一路走过前院,忽听到前方传来几个粗使婆子的说话声,李昭成愣了一下,停下脚步,想离开,最后默默听着。 “真就是上门姑婿了?” “云姑亲自挑的,还能有假?” “看起来人品是真靠得住,什么来路?” “我听说呀,家里医药世家,是个庶出,爹死得早,遭嫡兄弟赶出门哩,带着生母在外面行医。医术差得哩,前阵子将人治成了瘸子,一间破宅子也赔掉,带着他生母露宿街头。云姑看他可怜,给了他两贯钱,嘿,他不收。” “这么一说,呆里呆气的,看着便觉傻。” “云姑便问他,能不能治她脸上的疤,说是能试试,这才收了一半订金。结果过了半月,他到码头扛麻袋,愣是将订金退回来了,说医术太差,治不好。因他正好姓韩,一来二去的,云姑遂让他来给阿郎看看。” “阿郎怎说的?” “要的可不就是这般心眼实,能守门户的吗?” “那他也肯入赘的呀?” “我倒是见过一次,他走在云姑身边,喜得跟个小狗似的。” “嘿,破落户,美得他,旁的不说,云姑那身子……” 李昭成听不下去,转过身,默默走开。 仅从韩府回到李府这短短一段路,仿佛整个汉中都弥漫着一股喜庆的气息。 夏粮快要收了,城内办喜事的人家又多。 唯独他一人不太高兴。 穿过小巷,回到李府,只见李墉雇来的两名厨子正提着菜往厨房走去,也容不得他插手,微微叹息一声,转向书房。 小院口有人在把守,见是李昭成来,却还是拦了他一下,待到书房里李墉说话了才让他进去。 …… 书房里,吴潜与李墉正对坐而谈。 案几上许多公文,一旁还摆着一个面具。 因汉中有不少官员见过吴潜,尤其怕史俊忽然来访,需临时掩遮。 依李墉的设想,倒不必长期如此,等李瑕稳定了陇西,甚至收复了关中,势力或可大到与贾似道抗衡,到时再揭露循州毒杀案即可。 他不着急,打算让吴潜先习惯汉中。 李昭成进了书房,行礼道:“见过父亲、吴公。” “坐吧。” 李墉随口应了,继续与吴潜谈论。 先是谈了“平水法”,即关于汉中筑坝蓄水之后,如何解决灾年与涝年蓄水量的方法。 之后又说了如何改动吴潜当年的“义船法”,换为在陇西养马,既能不强制征调马户,又杜绝贪官污吏贪污克扣之隐患。 李墉听得连连点头,提笔记下,感慨吴潜治国之能,始终执弟子之礼。 “多谢吴公指点,天色也晚了,不如先用饭吧?” “不急,不急。”吴潜摆手,大笑道:“这几日已谈了政务,与老夫聊聊非瑜是如何拿下陇西的,如何?老夫耐着性子等了许久矣。” 李墉笑,眼中有些引以为傲之色,很快又化作求教之意。 他很清楚,吴潜虽是文官,不能亲自领兵,却是当世极了得的军略大家。 当年,端平入洛失败之后,吴潜提出要防备蒙军反扑,对天下形势作了准确判断。 也正是他上疏提议合并京湖战区,由孟珙统一部署,并提出川蜀的重要性。 之后,孟珙也提出三层藩篱防御川蜀之策,并在京湖战事结束之后支援川蜀。 能在临安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敏锐分析出各地战况,并提出妥当的对策。只论军略,放眼当今天下,谁人比起吴潜,都算是嫩的。 这些年,也就是先帝不肯用吴潜而已。 “当与吴公细述一遍……大郎,你去将饭菜端进来。” 李昭成遂起身出了书房。 待他提了食盒进来,李墉差不多已与吴潜细说了陇西一战。 “……” “原来如此。” 吴潜抚须大笑良久,提壶长饮了一口,这才平复心绪,道:“非瑜用了诸葛丞相两次伐魏之计啊,不过是先扬言出子午谷,再伏击大将张郃,最后再兵出祁山道。” “是。” “到了巩昌,用的是刘整十二骁勇破信阳的办法,擒其城守也?” “正是如此。”李墉道:“非瑜作计划时,废稿正是吴公所言这些战例。” “好,好,大道至简,运用之妙,存乎于心。” 李墉倾了倾身子,为吴潜斟酒,问道:“公以为,若是敌手,可能破局?” “难,祁山道歼四万大军,攻守之势已完全扭转。接下来,非瑜便是以势压人,敌手若反攻陇西,必败。若不反功,非瑜将收纳陇西兵势,好!好!” 李墉亦笑,又为吴潜斟酒。 “几条蜀道,可遣兵守了?” “自是守了。” 吴潜点点头,执箸夹菜,目光中始终泛着沉思之色。 一块铁锅炒肉送到嘴边,他却是停了下来。 李昭成低声道:“这肉炒得有些老了。” “老。”吴潜喃喃道:“蒙古人打战,最讲究的……该是一个‘绕’字。” “何解?” “铁木真死时,留下灭金之策,称金兵在潼关,难以遽破。若假道于我大宋,则下兵唐、邓,直捣汴京……迂回了三千余里。” 吴潜语气带着沉思,又喃喃道:“当年我之所以提出‘盖上流存则国存,上流破则国破’,正是基于蒙人作战之习惯,彼胡虏自打猎中学会的斡腹之谋。 蒙军南下初期,先攻江淮,后攻京湖,皆不利,遂迂回包抄转而攻川蜀;攻蜀不利,更是大迂回绕道数万里,先取大理。纵观古往今来之战事,论‘绕’字,无人可出蒙虏其右……” 李墉听到这里,皱眉沉吟,问道:“公欲言,蒙军迂回京湖而攻汉中?” 他想了想,又问道:“不会吧?” 吴潜放下筷子,摆手道:“守垣莫急,容老夫细思……汉中有守军几何?” “三千余人。”李墉道:“而各州县犹有驻军,又有金牛、米仓、荔枝道驻军,三日至十日内皆可至。” “那此计太险,蒙军不宜用,除非有速破汉中城之法。” “公既有此虑,当加派沿途探马。” 吴潜点点头,闭目思量,又问道:“祁山道俘虏了多少敌兵,安置于何处?” “一部分犹在祁山道修缮道路,一部分搬运军需,还有一部分在河山堰修坝……” ~~ 凤翔府。 探马奔回,扬起灰烟。 “报!禀宣抚、禀都元帅,业已探到秦州之敌增兵数千人,随后由秦州向南,沿木门道而下……” 听过回禀,刘黑马皱了皱眉,沉吟道:“李瑕这是回汉中了?” “不。”廉希宪道:“他若这般回防汉中,相当于不要陇西,佯兵之计,引我等前去攻秦州,不可中计。” “廉公确定?” 廉希宪竟是摇了摇头。 “不必去猜,此为明谋,摆出秦州有伏兵的样子。无论如何,我皆不敢冒险去攻,一败,关中便要丢,而他也不敢出来平原作战,那就他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 说着,他与刘黑马对视一眼,异口同时道:“攻大散关。” ~~ 六月二十三日。 刘元礼策马狂奔,脑子里规划着此次攻汉中的计划。 先看汉中城是否完全空虚,若有机可乘,一举拿下汉中,则大事已定。 而哪怕汉中犹有守军,在城外平野,短时间内依旧不可能有任何能抗衡他五千骑兵的兵力,足够他继续完成奇袭。 他被俘虏时,曾在河山堰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劳力,知道那里还剩下了四千余俘虏。 李瑕有个致命的缺点在于起势太快了,战于成都、钓鱼城、利州、汉中、陇西,确实押解了太多俘虏,至今都未能完全整编。 而河山堰筑坝的四千余人更是其中最忠心于蒙古的,其中有蒙哥的南征兵马、有汪德臣在利州的旧部,甚至还有在成都时刘元振的老部下。 先攻河山堰,抢回这些人马,再攻城东军器坊,夺取军需,遣一部分兵马迅速北上攻打大散关,两面夹击,破大散关,放关中兵力南下,便有了辎重,亦有了退路。 同时,另一部分人马再从背面攻下阳平关。 如此一来,北通陈仓道,西扼祁山道,便有足够的时间封锁住李瑕与汉中的联系。 李瑕才得陇西,必然扛不住久镇关中的刘家,待李瑕失陇西人心,或败或降,汉中皆可得。 下一步的关键,应该是大散关。 就用陛下南征大理时,冒险取龙首关的办法。 前后夹击打通了陈仓道,进可攻,退可守…… ~~ “报!” “五将军,城固县起了狼烟!” 前方地势愈发开阔,马蹄声如雷,蒙古汉军一人三马,五千人竟是跑出两万骑的声势。 刘元礼位于中军,转头看了一眼,喝令过城固县而不入,疾驰而向汉中城。 奔了小半日,下午时分,探马回报。 “报!五将军,汉中城门已闭!” 刘元礼暗骂了一声“动作太快了”,当即命令副将萧全率领两千人驰往陈仓道。 刘家久镇陕西、山西,也曾往利州运粮,将领们对地势颇熟悉,有条不紊便兵分两路。 这边刘元礼则是领兵往汉中方向再奔了一段,大略望了几眼,眉头深深皱起。 他看得出,汉中城头上守军整齐,丝毫不见慌乱,该是早在一两日前便已有所防备。 但河谷行军时,沿途遇到的宋军探马分明都被射杀了,宋军马又慢,早半日得知有可能,如何能早一两日? 一时也由不得耽误,刘元礼扯过缰绳,大声下令。 “走!河山堰!” ~~ 汉中城头上,史俊、孔仙、李墉、韩祈安等人并肩站着,拿望筒向北看去,眼露忧色。 “幸而守垣前日便意识到蒙军要攻来。”史俊道。 说着,史俊皱了皱眉,对吕文焕已有些不悦,眼下却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只能沉着应对。 “观蒙军动向,果然往陈仓道而去。我已派人往大散关急报许统制,现只等蒙军入陈仓道,林统制随我追击。” 林子看了韩祈安一眼,方才大声应喏道:“是!” 他早已得了李瑕吩咐,万一有敌来犯,一切听史俊安排即可。 这次,李墉听了吴潜的分析,认为蒙军若迂回奇袭,除非汉中无备、能被一举夺城,那蒙军最可能就是打通陈仓道、封堵祁山道。 吴潜只做分析,具体的战术却要史俊来定。 史俊的应对亦简单,先让大散关守将许魁有所准备,不至于因前后夹击而乱了方寸。 之后,放蒙军入蜀道,他亲自率兵尾衔追击…… 依旧是当年破兀良合台时的老招术。 但危急之下,当然是擅长的打法最好用。 到时,蒙军被堵在陈仓道里,粮草不济,自然撑不过大散关上的守军。 孔仙则是来汉中送亲的,恰逢其会,正可留下守城。 可惜的是,吴潜虽猜到蒙军可能迂回,终究是晚了一些。 史俊布置妥当,又问道:“守垣,河山堰?” “我已派人传信,将俘虏押进褒斜道。” “那就好,眼下唯一的问题便是阳平关了……” ~~ 刘元礼正飞马赶往陈仓道,忽见前方尘土飞扬,再次有探马回报。 “报!河山堰处尚未发现俘虏……” 刘元礼摸了摸马脖子,眼中忧色渐浓。 他已意识到,这次奇袭只怕被人看破了。 李瑕竟有此神鬼莫测之能?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依旧全力打通陈仓道,以求安全回师,如廉希宪反复交代“不求毕全功于一役,逼李瑕分兵,抢回事机即可”。 若能攻下大散关,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但有些不甘,二十余日迂回,只得一大散关? …… “报!报!” 正犹豫间,再次有探马狂奔而回。 “报!禀五将军,西面发现大量蒙古俘虏,俱被捆缚相连成串,自阳平关而出,欲渡汉水而南,见我军探马,正回撤阳平关。” 刘元礼心念一动,喝问道:“多少人?!” “密密麻麻,不知其数。” 刘元礼已反应过来。 是临洮一战六盘山战俘! 李瑕不敢将那五万人放在陇西,恐生变。 欲渡汉水而南……那便是要迁往川蜀了。 汉中有反防备不假,但只提前一两日,根本来不及迁走俘虏,甚至两地消息根本还没传过去…… 怎么做? 驰入陈仓道,与萧全合兵,拿下大散关,保住退路?还是趁机拿下阳平关,扼住祁山道,控制战俘,得了兵力再齐攻大散关? 汉中已有防备,此时入陈仓道恐为宋军所趁…… 刘元礼平日话不多,显得很沉稳,而一旦下了决心却是果断。 “转道西向!攻阳平关!” 号角声起。 三千骑兵休息了一小会,换马,疾驰阳平关。 此战胜负,只看能不能趁着俘虏进关城门之际,夺下城门,控制俘虏。 马蹄愈疾…… 渐渐的,刘元礼见到了阳平关。 “传我军令!全速冲锋!” 呼声响起,他看到那些俘虏们乱了,挤在关门处,不让宋军关城门。 胜了! 要的就是这样,抢回俘虏,占下两个关键关隘,那便已有攻下汉中的实力……胜了! 刘元礼知道自己终于能让父亲实现平生志向,经略一方。 “杀啊!” ~~ 残阳如血。 凤翔府,廉希宪登高而望,望着一列列兵马正在搬运攻城器械往大散关北面。 他知道自己这次在行险。 但不得不为。 能拿下汉中自然好,若不能,救回俘虏也能增加己方兵势削弱李瑕,实在不行,夺下大散关乱李瑕布署、抢回事机也好,至少能保证刘元礼能退回来。 总之,行险一搏,他也尽力规避了其中凶险。 ~~ 汉中城,史俊带着林子与两千步卒大步出城,准备去封堵陈仓道。 他们亦是冒死行险。 马湖江一战时,史俊没怕过,今日也不会怕…… 城头上,孔仙按刀而立,巡视军情。 他要力保汉中不失。 城内,李墉、韩祈安快步进了书房,再次向吴潜问计。 “你们是说……阳平关正在运送大批俘虏,来不及迁回?” “是,一开始我传信说猜测蒙军或会来、还未确定。今日清晨阳平关派人来报,说是非瑜迁的五万蒙军俘虏到了,需尽快送走。路途太远,消息不便……” “老夫有个疑惑,非瑜哪怕是提前布置,如何就能全歼四万人?” “郝道长造了个火器……” ~~ “轰!” “轰!” “轰!” “轰!” 阳平关上,连着四声大响。 炮弹撞破了策马狂奔的骑士,血肉横飞,人仰马翻。 “咴!” 刘元礼被战马掀翻在地,于混乱中抬头望去,已惊呆在地上。 “太远了啊。” 什么砲车都不可能打这么远的…… ~~ “点火!点火!” 陆秀夫大喝着,亲自上前,拿火把点燃引线。 又是“轰”的一声。 城下的的俘虏们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兵马还未到近前,竟已有溃散之势。 “长生天!” “长生天……” ~~ “吁!” 阳平关以西,有人勒住缰绳,仔细听了一会,微微苦笑。 “看来是有惊无险了。” “大帅,我早就说了啊,你根本不用担心的。” “你那不是安慰我?” “当然不是啊,我猜到了啊!大帅天天夸韩老、以宁先生、李公、史转运使、陆知县,却总是不敢放手让他们做事,哈哈,我们有多少了得人物在汉中,当然不用担心,我猜到了。” ------题外话------ 感谢“色如多”的两个盟主打赏,一天加更一章吧,老朋友了,感谢一直以来的支持~~ 正文 第644章 人才 十余骑从祁山道策马入阳平关。 “大帅。” “大帅……” 城头上,还在射箭的士卒听到身后接连响起的喊声,回头一看,揉了揉眼。 “别管我,你们继续。” 李瑕是在十六日推算出敌军或可能出武关道迂回,他不敢调动兵力回汉中,于是下令增援天水之后,便只领十余人回奔。 他打算独身回来调动汉中各地驻军,这是以力破巧的办法,无非是辛苦些。 一千余里山道,星夜兼程,一人四骑,困了便趴在马背上睡觉,轮换着牵马,行进不停。 这是蒙古人的独有的骑术,但汉人要学,也学得会…… 此时李瑕径直走向茅乙儿,打断茅乙儿的行礼,问道:“不必多礼,汉中情况如何?” 茅乙儿正看着李瑕发黑的眼眶发愣,重重抱拳,道:“大帅,昨日收到汉中传书……” 李瑕听了一会,抬起望筒向关城东面看了看,只见南边已有一支兵马自定军山方向杀出,正从浮桥渡过汉水,向敌军包围过去。 “那是昝万寿?” “是,陆知县收到传信之后,说既不确定敌军何时攻来,当继续迁移俘虏。若敌军来,正好借此吸引至平阳关外一网打尽,以免四散劫掳、殃及百姓,或截断别的蜀道。” “很好。”李瑕想了想,道:“接着指挥吧,就当我不在,对了,刘元礼给我留着。” 说罢,他自领着刘金锁与十余亲卫上了城楼,随手拾起一张守军歇息时铺的草席,躺下,闭上眼。 “大帅,这咋还卧倒了?” “不然呢?战没打完,一时也去不了汉中。阳平关这一战,陆秀夫、茅乙儿应付得很好,我何苦去抢他们功劳?” “可这……” “看到刘元礼的大旗了,汉中有防备,没事。” 李瑕说着,笑了笑,难得感到一阵轻松。 形势不同了。 以往,一点都输不起,因为每次都是押上所有,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他凡事须拟定所有最坏的可能,也不敢将事务交托于人。 那时候,真的羡慕蒙军,年年败仗,年年还能卷土重来,人家国大地大,始终输得起。 彼时这种巨大的国力差距,压得蜀川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 一点一点熬,一点一点扳,到如今不敢说把差距扳回来了,但至少输得起了,输一点也没关系了。 这次换成敌手来行险一搏、来进行一场不容有丝毫差池的冒险,而汉中这一个个人物,皆要给敌手的冒险带来差池。 李瑕不必再事事求完满,事事亲力亲为。 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你们也歇吧。” “大帅?” 刘金锁一会望向东面战场,一会望向李瑕,心想这般吵闹也是睡不着的。 然而再一看,李瑕竟真就睡着了。 刘金锁挠了挠头,也觉累得厉害。 毕竟是一千余里祁山道,星夜兼程,想必自古过祁山道,没有比他们更快的了。 刘金锁招呼十余亲卫铺开席子,在城楼上卧下,偏是那炮声如雷,教人又疲惫又睡不着。 他心里想着柳娘和刚出生的女儿,其实也是担心…… ~~ “让昝万寿一定要严防逃兵祸乱城外百姓民田……” “先把俘虏迁回,安置妥当……” “遮盖大炮,休让人瞧见了……” “速将道路清开,还须支援陈仓道……” 李瑕在睡梦中听到外间的对话声,起身一看,是陆秀夫、茅乙儿正在与人说话。 他并不急,默默看他们发号施令,直到陆秀夫一回头,行礼道:“大帅,你竟还赶回来了?” “每次都看到我在阵前呼呼大睡,让君实见笑了。” “醉卧沙场君莫笑?” 陆秀夫话虽如此,脸上还是不由自主挂起了笑意。 他敛了敛神情,勉强恢复了往常矜持庄重的样子,道:“禀大帅,业已击败敌兵三千,俘虏主将。汉中急报,史转运使已领两千人衔敌入陈仓道……” “陈仓道……莫教许魁被前后夹击、失了大散关。” “是,史转运使已飞马传书大散关,同时已出兵追击。” 李瑕听了,想到当年在叙州时。感慨这大宋有时羸弱得令人发指,偏这羸弱之中,又每有将星闪耀,让人唏嘘。 陆秀夫献计道:“只需押敌主将前去增援,自可击败陈仓道这支兵马。” “接将令吧,你去。” “喏!” 陆秀夫终是没抑制住兴奋之色,接了将令匆匆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看向李瑕。 “大帅不去?” “待不了太久,我得先回汉中一趟。”李瑕笑笑,道:“想家了……” ~~ 汉中城,李府。 “阳平关既有君实在,不必忧虑。” 吴潜自倒了杯酒,因嫌被困在这里不得出门而有些许烦恼,但久经宦海沉浮,又有份不动如山的镇定在。 李墉苦笑道:“终归心中不安,大量俘虏与粮草皆在阳平关。万一为敌所获……” “那老夫再给你推演一遍吧。”吴潜缓缓道:“你说敌兵望似有一二万之数,长途远奔,该是一人三马,兵力在五千上下,携月余口粮,足可至大散关,犹可杀马而食。” “是。” “敌将若全力攻大散关,哪怕史俊领二千人追击于后,真就能保大散关不失?” 李墉摇头,缓缓道:“守军不过三千,难守矣。大散关若破,非瑜提前半年争得的局面也就去了大半。” “故而,阳平关当卖破绽,吸引敌军。如此,才可妥当。”吴潜道:“而君实昨日便已收到了传信,既知或有敌兵来,犹敢继续迁俘虏南下,必是已做好了相对的应变。不过是无法及时通报汉中罢了。” “话虽如此。”李墉道:“陆秀夫年纪轻轻,安知他是有意设伏还是……” “若这般论,非瑜更年轻。” 吴潜抚须,又叹道:“汉中这批官员,老夫亲自选的。丙辰科了不得啊,王应麟会选人材。二甲第二十七名陆秀夫陆君实,年纪轻轻,做事稳当。老夫犹记得,彼时淮东李庭芝连接传信,欲调他过去……安心,安心,英杰手持利器,何虑之有?” 李墉听了,心下稍安。 总之是急也没用,汉中城都封着。 吴潜年迈,遇此情形却丝毫不觉乏困,谈兴也高,仿佛回到了在枢密院指点江山之时。 “非瑜这一任蜀帅,麾下并非没有人才。相反,许多人才终于得以任要位、担实事,也就是近来,复成都、复汉中、复陇西,他功劳太过耀眼,将旁人遮掩了过去。连敌将也轻忽了,欺汉中无人,敢如此冒险行事。” 老人家话到这里,莞尔一笑,道:“且让我等吓对方一跳。” “粮食快要收了,经此一遭,也不知要被踩踏多少。” “经得起,经得起,你想想敌兵损失了多少?” 李墉笑道:“是我小家子气了。” 吴潜道:“今日倒是想起在临安时你我评论非瑜的那些话,你说他分守蜀道、徒费钱粮。现在看来,这些钱粮费得可值?” 李墉这才服气,点了点头。 “值。” “以往守蜀,太给蒙虏脸了。蒙虏占着汉中、利州、剑门关在手,年年来犯、年年掳掠,虽败犹可从容退兵,方给了他们胆子轻骑深入,以为我大宋易欺!合该将其全军歼灭几次……” 下一刻,有人赶到书房外,禀报道:“大帅回来了。” 李墉一愣,才转过头,吴潜已然起身。 “老夫须见非瑜一面!” 听着这郑重板正的语气,李墉回头一看,便感到微微有些担忧。 再想到临安之事,他觉着吴潜并非是要夸赞李瑕,而是要把李瑕骂上一顿…… ~~ 天光微亮。 刘元礼被捆缚着如同麻袋一般丢在马背上。 他腿上受了伤,因冲关时被战马摔在地上,当即便乱了指挥,之后,一支小股宋军从定军山方向杀出,堵住退路……也就大败了。 说什么蛟龙入海,才被释放不到半年,又成了俘虏。 就好像是,被李瑕特意放还,用来祸害刘家一遭。 再回想到成都兵败受俘后近两年的苦役生涯,唯恨此次没能战死。 各中悲凉泛上心头,刘元礼只觉心灰意冷…… 忽然听到了杀喊声,他茫然地抬起头,只望到前方山道上满是宋军。 宋军这是把他派去取大散关的两千人堵在蜀道里了。 这一战,已是彻底败了。 有人将他提下马来,队伍中一名年轻的宋官翻身下马。 刘元礼目光看去,见对方长相秀丽,面容白净,骑术也是差劲得很,实在是不能叫人服气。 不知阳平关一役,是否对方故意引诱? …… “将他提到阵前,勒令敌兵投降!” 陆秀夫喝令一声,当先便走。 “李瑕在何处?”刘元礼被人推着,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欲打探我方军情?”陆秀夫回过头,一本正经问道。 “蠢货。”刘元礼啐骂一声。 事到如今,还打探甚军情。 “乃李瑕设计诓我?” 陆秀夫并不正面回答,一板一眼应道:“俘虏本要尽快迁移,多做准备罢了。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文弱书生,也配打仗,侥幸一胜,洋洋得意,可笑至极。” 陆秀夫想了想,才直言道:“前方是以三千人败兀良合台三万兵马的史公在领兵。你有几人?可比兀良合台?不劝降否?” “哈。长得像个小娘皮,牙尖嘴利。” 陆秀夫不再搭理,犹沉稳行步。 他在李瑕面前时话多得很,平日却还是沉默寡言的样子。 刘元礼于是骂咧咧不休。 “小娘皮,杀过人没?就你这样也敢上战场?老子……” 陆秀夫微微沉思,道:“你是想激我杀你。但你们马踏我汉中民田,此等损失,当由你领人铺桥修路弥补回来。” 刘元礼张了张口,顿时失了再说话的兴致。 不一会儿,山道间战鼓愈响,之后是宋军的齐声高喊。 “尔等主将已受俘,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还不受降?!” “……” ~~ 汉中,帅府。 议事到最后,李瑕站起身来。 “好了,今日多亏诸位携手奋力,待拿下关中,再行庆功。” “大帅还要取关中?只怕是……” “本想再等上一年两载,但时机难得。”李瑕道:“想必眼下廉希宪、刘黑马正急攻大散关,期十余日后刘元礼于后方奇袭,至时他们不见刘元礼,惊疑不定之际,我将由天水领军进关中,于平野摆开阵势,正面一决高下。” 正文 第645章 家与书 庭院里种的栀子与芍药皆已开了,带着淡淡的香气。 汉桂树则还未开,要待到九月,高明月总与李瑕说桂花才会更香,到时要做桂花糕吃。 李瑕看着沿途的花木,才穿过院门,便见到四个妻妾正站在小径边。 前阵子看惯了战场上的血与火,此时他愈发觉得……漂亮的女孩子真是赏心悦目。 纱裙微微摆动,她们围上来说着话。 更多时候都是韩巧儿的声音。 “李哥哥真就回来了,昨日说是汉中在打仗,可我一点也没感觉到。还有还有,高姐姐有了……啊,你来说吧?” 高明月笑道:“我私下再和他说。” “……” 说说笑笑,回到厅上,李瑕洗漱了一番,换了衣服,坐下吃着东西。 韩巧儿双手托腮,很是开心,问道:“李哥哥这就打完仗回来了吗?” “那倒不是,只是临时回来一趟,今夜还须赶回陇西。”李瑕伸手捏了捏她的嘴,道:“别嘟嘴,再有几个月便回来,那时便不那么忙了,以后多陪你玩。” “嗯嗯嗯嗯……那好吧,对了,我爹成亲了。” 韩巧儿记性好,又与李瑕最亲近,将汉中近来发生的大事小情一股脑地说出来,如倒箩筐一般。 之后,唐安安知趣,拉着她和年儿先下去,留李瑕与高明月单独说话。 ~~ “四个月了吧?” “嗯,衣服厚还不显。” “让我看看……” 李瑕蹲着身子,将脸贴在高明月腹上,觉得愧疚。 “我害怕生孩子便是怕这种时候,你怀着身孕,我却离家在外,不管不顾的。” 高明月温柔地抱着他的头,道:“没事的,家里又添了许多婆子侍候,刘娘与安安她们每日忙前忙后,把我照顾得很好。你是平定乱世的英雄,不必挂念着我……” 她低声说了良久,努力宽李瑕的心。 李瑕蹲在那,很久,像是睡着了。 又像是在感觉着他在这世上留下的血脉…… 终于,高明月柔声道:“再蹲腿要麻了,你今夜又要走,先去睡一会好不好?” “在马背上睡也可以,新学的绝技。我方才是在想,也就是这年头,这样的你,才能这般包容我。” 高明月不解何意,拉着李瑕起来,不肯给他再贴着她肚子。 她倚在他怀里,问道:“年底之前能回来吗?” “若能降服了刘黑马,该是可以的。否则以我的兵力,便是能借机胜上几仗,也难攻下关中诸多城池,或拿下也守不住,那便拖得更久……我又与你说起局势了。总之,这次时机难得,我不得不去把握,若能一举拿下关中,往后三五年才好慢慢积淀。” “我明白,拿下关中,让百姓休养生息,我们……也休养生息。”高明月应道。 她自觉说了句很厉害的情话,连忙换了个话题,问道:“那你这次回来,是不是白跑了一趟?” “不会白跑。”李瑕不肯承认,道:“回来一趟也好,亲自了解了局势,心里有底,之后再决战刘黑马,气势上便能稳压他。” “就是太辛苦了。” “昨日敌寇入境,你有没有吓到?” “其实我睡了个大懒觉,下午才起来。”高明月道:“刘娘特意来了一趟,说不要紧的,吴公什么都料到了。” “那就好,说到吴潜,我才入城便被他逮着骂了一顿,无非是说我扶立了现在这个笨皇帝,叫我不可有不臣之心云云。” “那怎么办?” “没关系,我收复故土、与民生息,只要做的事是对的,他们都会支持我,还会慢慢发现,顺着我的思路做都是好事,这才是大义。我对北人说我要争雄天下,但对南边的人只说我要匡扶社稷。看起来北人很容易揭穿我,但不行,因为大义就是过得好,慢慢都会在我这边……” 李瑕是喜欢与高明月说心里话的,不自觉说到这里,想到她怀着身孕听着也累,停了下来,道:“反正,让吴潜骂一顿也没关系。” “恰是吴公肯提醒你,才表明他很是看重你,你不好生他的气。” “嗯,不谈这些,你别累到了。” “不会累的,肚子才这么一点大,反倒是大家都太在意了,小心翼翼的,我觉得有些为难。” 李瑕笑了笑。 高明月也笑,问道:“汪家没有将女儿给你作妾吗?” “汪家连根拔起了,既是因为汪世显当年随阔端入蜀,用不了,也是为了威慑别的世候。” “爹说,让你到李家龙宫祭祀,陇西那边有好几支李氏族人,且沙陀人多有自诩为李克用后裔,这事,该是很重要。” “我明白,等我打完这一战。”李瑕道。 “若等你打完了仗,爹该亲自到陇西祭祀了。到时,你把安安和年儿带在身边吧?” “为何?” “以免有别的女子趁机而入。”高明月莞尔道,“你在陇西没人照顾,身上都臭了。” “很臭吗?” “嗯,我不嫌弃你……” 夫妻二人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李瑕放松心神,也渐渐理清了接下来的思路。 他必须再回陇西,因为精锐兵力都在那边,得从天水发动攻势,而非从大散关。 但要取关中,依旧是得收服刘黑马,否则一座座城池攻打过去,川蜀承担不住这样的战事…… 这边闲适了半日,便有消息传来,说是史俊已派人报捷。李瑕便知道,在汉中待不了太久了。 “对了,明月帮我写封招降信吧?” “怎样的招降信?” “遇到了一个敌手,这次打算学学他的做法,打仗前先遣使占据道义。” 高明月有些懒洋洋的,问道:“叫安安来帮你写好不好?她词藻很好。” ~~ “我打算在十余日后,遣俘虏走陈仓道,将这封招降信递给廉希宪。目的有几个,一是,让他知道刘元礼被全歼了,且以为我正在汉中,到时我正好从天水出兵,打他个措手不及;二是,让关中官员、士绅明白,我王师入关中,不愿让战火波及百姓,奈何廉希宪不降;三是让北面官员怀疑廉希宪与我有交情,算是离间……” 唐安安在厅上铺开笔墨,执着毛笔,认真听李瑕说着,问道:“郎君并不想真招降他吗?” “想,但我说得天花乱坠,他也不会降的,故而只能达到这几个目的。” “好。”唐安安又问道:“是以郎君的名义,还是以宋廷名义招降他?” 李瑕道:“我没让吴潜、陆秀夫这样的大才子帮忙写。” “明白了。” “当然,也不要说得太明显,以免廉希宪反过头来陷害我。” “好。” “我来说,你帮我拟,化作厉害些的文辞。至于开头的称谓,你帮我拟吧。” 李瑕说着,踱了几步,沉吟着说起来。 “廉希宪,你出身回鹘,改汉姓,学儒学,才名播于北地,治理关中也可称得上关心百姓疾苦,又施谋用略,败浑都海大军,实有开国重臣的能耐,想必也是心怀大志……” 唐安安柳眉微蹙,下笔飞快。 “公蕴经国之学,展命世之才,安民养士,定秦陇民心,代谋制胜,平浑都海之乱,实具开国手段者,必存丰功钜业、光耀金石之志……” 李瑕说完了这几句,语气渐渐不同。 “以你的才学,若能遇上汉高祖、唐太宗这样的明君,辅佐他平定四海,建立功业,你也可以成为萧何、张良、房玄龄、杜如晦这样的名相,得青史所载、后世夸赞。奈何你明珠暗投,投靠了忽必烈。 忽必烈说要行汉法,却连汉语都不会说,并非真心仰慕汉学,那所谓的‘祖述变通’,徒有其名,其人之虚伪可见一斑。他信道、信佛、信儒,仿佛什么都信,但其实他什么都不信,所求的,唯有自己的权力而已。 相比历代开国之君,他不过是出身于铁木真孙辈,借祖上屠戮的万万性命而成势,欲窃中原。然他既背弃了族人,行汉法又不肯彻底,心思反复,连自己是谁尚且不能分清,如何称得上明主?我敢断言,他并非真有建立煌煌伟业的志向……” 李瑕话到这里,皱了皱眉,交代道:“这一段,你要帮我引经据典,骂出气势来,要有姚枢给我的信上骂宋廷的气势。” 唐安安一介小女子,却要执笔骂北地皇帝,很担心弱了气势,但总之是顺着李瑕的话写。 李瑕又道:“可以预见,你竭尽全力,为忽必烈建立的一个王朝,不仅不会有汉唐之盛,往后史笔评说,后人只会觉得它连只存半壁江山的宋也不如。 没有人会视你为萧何、张良。你廉希宪之名,将于史书上寂寂无闻,后人知斗蛐蛐的贾似道,也不会知你廉希宪。你这毕生恢宏志向,能有几人知? 由此观之,你是败者,败得彻头彻尾。你的才华被辜负,你的功绩被抹杀,应当的。因为你的志向与你的所做所为,已完全相悖。” 李瑕停了停,郑重其事又补了一句。 “这里,要再加一个‘惜哉’、‘哀哉’。” 良久,唐安安的纤纤玉手停下,回看了一遍自己写的,犹觉少了几分气势。 她略一思索,又执笔写上了半阙七十余年前流传下来的词……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 “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 半个月后,大散关以北,蒙军大帐。 “仲民竟还未到吗?” 廉希宪与刘黑马对坐着,脸上皆有些忧虑之色。 时值盛夏,刘黑马披着厚甲,额头上已盖了层汗水,沉声应道:“算时间,无论如何,他已该杀到大散关背面了。” 廉希宪掐指算着,眼中担忧之色愈来愈浓。 之所以敢派刘元礼去,一是因为无奈,二是因为蒙军并非初次这般深入敌境,三是在他想来,只要攻破大散关,至少不会损兵折将…… 然而到现在,大散关还久攻不下,他已渐渐意识到不好。 “若事有不妥,我愧对刘公啊。” 刘黑马脸色一变,闭上眼,稳定了情绪,摆手道:“许是五郎贪功,先打了汉中……” 廉希宪正要开口,忽听帐外有高喊声传来。 “报!大散关遣使求见……” 廉希宪起身出了帐,目光看去,有人正向这边蹒跚而来,未披甲,头发散着,狼狈的模样。 之后,刘黑马也出了帐,脸色剧变。 他分明看到,来的正是刘元礼身边的副将萧全。 而看样子,萧全分明被宋军俘虏了…… 正文 第646章 剑指秦川(为盟主“色如多”加更) “蒙虏掘强于沙塞,贪财如渴,饮鸩抢掳,遂至分崩之势。公犹屈节惜命,任驱驰于毡裘之间,宁不悔也?今吾揔兹戎重,举兵伐罪,剑指秦川,公若不改,自求多福……” 信的末尾带了半阙词,问胡运几何,最后才是简简单单的“李瑕顿首”四字。 廉希宪放下信纸,目光空洞,很久都未再开口说话。 只见刘黑马伸出手,微微有些颤抖,想拾起案上的信。 廉希宪按了他一下,之后微微犹豫,又松开手,任刘黑马看信。 帐内的气氛渐渐已不对。 “我败了。” 最后,廉希宪忽然开口说道,声音很平静。 “举兵伐罪,剑指秦川……李瑕这不仅是招降,也是在向我宣战。” “他那一点步卒?” 刘黑马语罢,表情已有些难堪起来。 他也只有一点骑兵了…… 廉希宪道:“据萧全所言,仲民沦为李瑕之俘虏,麾下四千骑兵亦然……为今之计,刘公可向李瑕投诚,如此,仲民可得平安,刘公犹可保麾下将士。” 刘黑马错愕。 廉希宪又道:“刘公若信李瑕之势能长久,不如斩我首级吧。” 其实,刘黑马方才也有过投降李瑕的念头。 儿子在对方手中,前后加起来,兵马被俘虏了六七千……不得不承认李瑕之能。 若降了,谈谈条件,让李瑕放回这些人,由他坐镇关中,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反而是听到廉希宪这句话,他才反应过来,眼下局面之所以艰险,是因为北地兵马正集结于开平,欲与阿里不哥大战。 今日投了,往后陛下携漠北雄师掉头南下,如何可挡? 到时李瑕如何且不谈,只怕宋廷便要当先将自己卖了,一如李全当年…… 思及至此,刘黑马叹息了一声,道:“廉公言重了。” 他正了正神色,道:“我忠诚于陛下,绝无丝毫叛心,请廉公切莫再出言试探。” “并非试探刘公。” 廉希宪起身,长揖一礼,道:“我自作聪明,陷令郎于险境、累刘公损兵折将。当向刘公请罪,若能赎罪,刘公杀我亦应当。” 刘黑马无奈,神色愈苦,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绝无怨怪廉公之意……” 他其实分得清,李瑕以奇谋击汪良臣能胜,而廉希宪之奇谋不能胜,不在于李瑕比廉希宪聪明。 而是,李瑕布局太久了,最后还是引诱汪良臣到其境内设伏;廉希宪却是在将心力用于对付了浑都海之后,不得不仓促应对,遣兵深入敌境,凶险得太多。 另外,刘元礼显然不足与李瑕为敌手。 谁又能想到李瑕会那么快赶到汉中? “五郎抵汉中之后,若直奔大散关,断不至于匹马未至。看来,是李瑕设下计谋,在五郎攻关城之前,先击败了他。这儿子不争气,实怪不到廉公。” “刘公不必如此,我实在辜负刘公太深……” 帐中,两人推心置腹了好一会。 廉希宪直道歉至知刘黑马不再怪罪自己,方才重新坐下,谈起往后的形势。 “趁着李瑕还在汉中,暂未调动陇西兵力,我们且早做准备。” 他的应对其实也简单。 大散关是不能再攻了,毕竟关中兵力空虚;同时还得布署防备,防止李瑕从陇西攻来。 “也请刘公勿虑,我必呈书开平,此战之败,罪皆在我一个,与刘公无涉。另请陛下增兵京兆,平汉中,救回仲民……” 廉希宪聊着聊着,渐渐却走了神。 李瑕是怎样的人? 按往日听说,李瑕用兵多奇谋,诡计层出不穷。然而今日所见,竟是投书宣战? 这是开始走兵法正道? 或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 ~~ 廉希宪脑子里也偶尔浮过李瑕信上那些话…… 回想平生,少年即名满天下,负青云之愿,以皋夔稷契自励,欲追迹于三代。 这志向,岂可谓小? 孰为“皋夔稷契”?舜时贤臣皋陶﹑夔﹑后稷、契。 不仅是李瑕说的萧何、张良,他廉希宪是要以远古贤臣之事业为己任。 如今国家初建、万事草创,正是一展鸿图之际,却被李瑕一封信泼了冷水。 以廉希宪的心志,倒不至于因此而被说服,但确实有些如梗在喉。 想与李瑕辩一辩,却又感到不宜被对方激怒。 到最后,廉希宪目光坚定起来,自语了一句。 “若非我皇一汛扫之,天柱折而地维陷矣……” 忽然。 “报!” 廉希宪转过头,只听报信声越来越急。 “报!” “报!宋军自秦州而出,逼近凤翔府!” …… 帐中,刘黑马稍瞥了廉希宪一眼,心中不由浮起一个念头。 ——这次,廉希宪算错了,没算到李瑕已赶回秦州,再次丢了事机…… ~~ 李瑕整编过陇西兵力之后,在陇西已有万余兵力。 以三千人留守,他亲自率步卒七千人,东进关中。 这七千人是在他回汉中之前,已下令调动至天水;粮草则是开了汪家粮仓,召两千民壮运送,沿渭水而下。 号称“以一万兵力取关中”。 至于李瑕第一个目标,是一个叫“石家营”的地方。 为何? 渭河发源于陇西,经巩昌、天水,割断秦岭、陇山,自西向东而流; 姜水发源于秦岭,经大散关,于“散杆水”汇流,由南向北,汇入渭河。 两河交汇处,就是石家营。 换句话说,陇西、汉中两个高地包夹着关中,渭河、姜水两条河正是从这两个高地冲进关中。 占据交汇点,相当于在关中平原上打通一条新的道路,连接陇西、汉中。 可使天水、大散关的兵马随时汇合。 之后哪怕敌方的骑兵迂回,断了他在渭河上的辎重线,也能从大散关补给。 而若敌方不让他驻军石家营? 那就是敌方被迫决战,主动权易手。 …… 这是李瑕第一次以步卒在正面战场迎战骑兵,自知十分欠缺经验,打得很谨慎、也很笨拙。 他近来常看《六韬》,学到骑兵有“十胜九败”,努力避免的便是敌骑之十胜,尽力促成敌骑之九败。 而另一方面,李瑕也在权衡着此战自己与敌方之间的优劣。 论韬略与战阵经验,他必然不是如敌方,但好在有提前谋划,而指挥步兵要比指挥骑兵简单太多了,勉强算是势均力敌。 论地形,平原地带于敌骑有利,但背后是天水、右边是大散关、左边是渭河、前面是姜水,他稍占上风。 论兵力,他其实不仅有七千之数,大散关随时还可出兵支援,人数上有优势,但以步战骑吃了点亏,双方还可以算是势均力敌。 可若论心态、士气,他挟大胜之势而来,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已是完全占了优势。 更重要的是,李瑕输得起,败了,大不了退回天水或大散关,来日卷土重来。 对方输不起…… ~~ 七月十一,天气炎热。 巍峨峻峭的秦岭群峰在右,平畴沃野的渭河平原在左,宋军列着锋矢阵不急不缓地行军。 离石家营还有一日路途。 最前方的士卒扛着重重的盾牌,队列呈箭头形状,以防止蒙古汉军轻骑袭扰,同时分担两翼的压力。 前锋士卒披着步人甲,每走一步,脚下都有汗水滴落,渗入黄土。 两翼亦是这般防御,盾手与重步兵保护着里面的长矛手、弓弩手、掷炮手。 一杆大纛立在中军偏后方的位置,李瑕策马行在大纛前方。 这个阵型的弱点在于尾侧,但天水本就近,宋军是从河谷出来,并不担心尾侧出现敌兵。 忽然,鸣镝声起。 “敌袭!” “不必惊慌!是哨骑骚扰……” 远处已出现了敌骑的身影。 蒙古汉军的轻骑散开,呼啸着,向两翼包抄,发出箭矢。 这样零星的箭矢并非是要起到杀伤的作用。 而是为了拖延宋军的行军速度。 另外,士卒毕竟害怕中箭,也会心生不安。 且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中,哪怕只耽误宋军用饭,难免影响士气。 自蒙古攻宋以来,已有太多的宋军就这样被硬生生拖垮。 但李瑕选择的地形本就使蒙古汉军不能完全施展开来,行军路线也近,又是出其不意发兵,不至于被长期袭扰。 宋军依旧有条不紊地行军,弩手则以箭矢回击。 这些敌骑并非是蒙军诸千户军,骑射稍弱,难以如真正的蒙骑那般远距离抛射。 他们若冲得近了,也偶尔有人中箭倒下。 于是敌骑绕远了些,袭扰开始不如原来有力。 但骑兵的优势在于始终把握着战场的主动权。 很快,有成股的骑兵奔来,并不冲击,而是策马绕着宋军的战阵。 奔走、呼啸,也恫吓着宋军,意图拖慢宋军的行军速度,让穿着步人甲的宋军士卒更累,直到体力不支。 如同狼群在观察猎物的弱点。 这种被当成猎物的感觉渐渐引起了士卒们的不安。 战事未起,步卒已落了下风。 李瑕根本连敌方大阵都还没望到,这里是平野,没有高山可观测战场,或者说秦岭太高,爬不上去。 敌方却已能将他的军阵看得清清楚楚。 李瑕遂下令,让将领们鼓舞士气,告诉士卒们目的地就在前方不远。 渐渐地,中军有歌声响起,激励前锋的重甲兵。 “先取陇西廿四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 歌到最后,七千人齐声大吼。 “银装背嵬打回回啊!” ~~ 渐渐的,只剩半日路途了。 李瑕抬起望筒看去,试图判断出廉希宪、刘黑马下一步的命令。 对方应该已意识到能袭扰的机会不多了。 那,要么就在姜水以西决战,因为一旦让宋军占据石家营,刘黑马就会失去整个战略上的优势。 要么率骑兵渡过姜水寻找时机,因为蒙军主力很可能还未完全退出陈仓道,存在被宋军堵截在峡谷里的风险。 思来想去,李瑕并不能判断出对方的选择。 但没关系,无论如何他都愿意奉陪…… ~~ 刘黑马已下令撤出峡谷,正横兵于峡谷外。 他此时若退过姜水,让出石家营,宋军将合汉中、陇西之势;但若不退,在此决战,失骑兵之利,失战场主动。 可以预见,李瑕以势逼来,一场决战不可避免。 “廉公呢?!” “廉公在炎帝陵上。” “快!把廉公请下来……” 炎帝陵就在陈仓道口不远处,很快有士卒忙牵着马过去,向廉希宪大喊催促。 “廉公,快走吧!再不走宋军要到峡谷前了……” 廉希宪恍若未闻,极目望去,远处的宋军军阵如一只小乌龟一般,进军缓慢。 “都说你用兵擅用奇、喜弄险,但分明是极谨慎。换言之,你的奇与险,是另一种谨慎,因为不用奇弄险,你早死了。” 他这般低声自语着,眯起眼,像是想要看清李瑕的相貌。 “我快被你逼到悬崖边了啊。” 局面对他而言,很难。 太难了,这一局棋,起手便慢了太多步,李瑕杀到他视线里的时候,已伏击了汪良臣、攻下了巩昌。 先发制人,后发人制。 但廉希宪没有不甘、埋怨。 他不会找借口说李瑕是趁着他全力对付浑都海之际计算他,眼下更重要的是应对。 没有应对了,必须作个决择…… “廉公!”士卒又催促道:“来不及了……” 终于,廉希宪翻身上马,策马便沿山道疾驰。 风将他的衣袍吹鼓,他一路奔出峡谷,已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战歌。 “银装背嵬打回回啊!” 竟是已有王师之气。 廉希宪一惊,猛回过头,下了决心。 同时,号角声起,刘黑马也已下达了军令。 “驻师石家营!不许宋军前行半步!” ~~ “全军就地扎营!” 李瑕的军令也传达下去。 他用望筒看到了刘黑马的军阵,心知对方已不愿再退。 那也好,就在这渭水河畔决一死战。 但李瑕不打算进攻,他疲师远来,只打算就地防守。 敌方则是匆匆结束攻打大散关,并未准备好。 夕阳西下。 双方军阵就这般极有默契地对峙下来。 如同两只野兽瞪目而视,磨着爪子,寻找着对方的破绽,以一口咬死对方…… 虽还未交战,李瑕却已体会到了正面决战的好处。 以前一次次偷袭、伏击能带来很多的战果,但始终缺一个东西—— 王师之气。 唯有能正面击败强敌一次,才能真正有王师北复中原的气概,才能真正让生活在这片已丢失了一百三十年的土地上的人们心服口服。 伐罪秦中、收复故土,当正面破敌一次。 且已有了这个势…… 昨日种种,正是“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 那今日起,才是“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 正文 第647章 星垂平野阔 星垂平野阔。 这平野夹在秦岭与渭水之间,从地图上看不大,但驻扎在此的宋军士卒却觉得它太广阔了。 广阔到让人不安。 敌骑仗着能来去如风,派出小股散骑又狂奔在宋军的营地之外,鸣镝、吹角,惊吓着宋军,不让宋军士卒歇息。 营地以北便是渭河,宋军的辎重便是顺河而下,贴着军阵而行。已有敌骑渡到河对岸,不时抛出火箭,吓得民夫们惶恐不已。 这只是袭扰的第一夜,可以想见,若是步卒长期面对敌骑这种打法会承受怎样的压力? 最近的例子,六年前,蒙军袭嘉定府,云顶守将吕达率五千精兵、两万义军于川西平原截击汪德臣一支精骑,结果两万五千宋军全军覆没……这是平原战。 而就在川西这一战的次年,蒙军为伐大理集大军入川,齐攻云顶城,军阵铺天盖地、绵延数十里。结果,孔仙、萧世显仅以七千人守住云顶……这是山地战。 今夜,驻军平野,听着外面的鸣镝,宋军营寨中有许多士卒已睡不着。 但好在,七千战兵中有四千五百人都是李瑕从汉中带来的精锐。 李瑕亲卫营一千;守天水的两千、守街亭的两千本就没有整编,各抽调一千;又有一千五百精锐与陇西俘兵合编为四千人。 这些精锐,各自经历过成都、钓鱼城、剑门关、利州、汉中之战,走过祁山道,攻过陇西。 如果等上一两年,李瑕便可将这些老兵扩军成三五万人,再在陇西练出一支骑兵。 即便是现在,他们亦敢以步战骑。 故而说,以势压来,敌军不得不战。 敌军既是不得不战,袭扰又能袭扰多久? “雕虫小技!就让他们吵吵个一两夜又能怎么样?!能睡着的睡,睡不着的捂上耳朵!” 很快,宋军的校将们已开始安抚士气。 他们一顶顶帐篷走过去,有的镇定自若,有的语态嚣张。 “怕个屁?!蒙虏敢杀过来吗?敢冲阵吗?大帅早有布置,都他娘安安心心歇了,明日破敌!” “真睡不着的换去设拒马、建营防……” “……” 一顶帐篷中,李泽怡见陆小酉进来了,忙起身道:“陆部将,我骑术很好,能出营去射杀两个敌哨,灭灭他们的威风。” 陆小酉愣了愣。 他其实有点压不住李泽怡。 毕竟,三年前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卒,也不知怎就立了那么多功劳,当了部将。 而李泽怡却是将门出身,一直领兵,动不动就要提出些意见。 有个队正对陆小酉说过“李泽怡不服气,是个刺头,要打一顿”,但陆小酉是老实人,不愿无故滥用军法。 “不用。”陆小酉强撑着,努力让自己气势不弱了,道:“大帅说了,我们得等敌兵溃败了,再骑马追击。” 他每次都是拿出大帅的名头来。 “话虽如此,双方交兵,正该是互探哨探之时。”李泽怡道:“大帅之所以未曾吩咐,恐因无将可指挥骑兵。” 他这话,已有针对陆小酉的意思。 偏是陆小酉没听出来,竟还点了点头。 “好像是吧,但军令就是军令,违背军令的后果很严重的……” 李泽怡看对方和颜悦色地拍了拍自己的肩,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倒不是他真就对陆小酉服气。 怕李瑕而已。 临洮整编,李瑕杀得人头滚滚,这不提。 军中军法森严,短短一月间,李泽怡看到的被军法杀头的就有七八人,有的是新降者屡屡不服将官,有的是想当逃兵,甚至宋军士卒出现奸淫掳掠的也杀…… 但军饷还是丰厚的,说一月发就一月发。 李泽怡还真就很在乎军饷。 他出身还算不错,但他父亲并非李节嫡出。以前也有钱,不过花销也大,父亲又长年病重,这两年,李庭玉、李庭望相继战死,丢了利州,他一点生意也赔大了,那会儿就偶尔揭不开锅了。 现在,他孩子又小,四月初回家一趟,不小心还怀了一个……自家事自家知,他旁支小门,远没看起来那么光鲜。 总之,李泽怡不服的是陆小酉拿的那份饷更丰厚,有心想压着对方表现,却也不敢过了,万一丢了自己的饷再丢了命。 至于眼前这一战,李泽怡还真就觉得能胜。 军中天天在说“大帅就从没败过”,耳茧子都起了,不信也得信…… ~~ 李瑕巡视过军营,走上了临时搭建的战台。 战台不算高,因为他带的辎重少,也不敢派人到太远的地方伐木。 而之所以辎重少,因渭河河谷并不算好走。 而渭河河谷这条路,其实有个名字,叫“陈仓狭道”。 为何有了“陈仓道”还有“陈仓狭道”? 看《史记》便知。 李瑕才入汉中时,就把《三国志》与《史记》等书籍发给将领们,因为收复关中的办法其实明明白白写在上面了。 刘邦平定三秦时,远不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已。 当时,刘邦的对手是项羽分封在西秦的雍王章邯。 章邯并未受骗,主力依旧集结在渭水之南的陈仓,这便意味着堵住了刘邦兵出陈仓道的可能。 因此“雍军塞陈,谒上,上计欲还”,刘邦打算退兵了。 恰在此时,一个叫赵衍的谋士站出来,说“从他道”。 这条“他道”便是渭河河谷。 刘邦于是派出一支精锐,顺渭水而下,突然杀至章邯背后,配合陈仓道的主力,一举击败章邯。 故而,渭河河谷也被称为“陈仓狭道”。 李瑕这次的战略,也是由这个名字而来。 看了这名字,再看今日之汉中、陇西,便知敌方不敢让他将陈仓道与陈仓狭道连通。 这就是战场的主动权,以步战骑也有主动权! 由此,李瑕已能判断出敌方下一步的动作,既然没立即退走,那就是想拦了,要拦就得趁早。 “明日你若不战,你只会越来越失利。” ~~ “只能再袭扰这一夜,明日必须决战了。” 刘黑马望着帐外的篝火,如此道了一句。 贾厚问道:“以骑兵战步兵,岂可立即决战?当先截断其粮道,磨其士气……” “粮道如何断?”刘黑马反问道:“你断得了渭水粮道,断得了陈仓道吗?明日不战,再晚上几日,宋军源源不断出大散关,建塞、起砲,步步逼近,又如何?” “既如此,何不退回凤翔府城、据城而守?” “那就是攻城战了。”刘黑马喃喃道。 贾厚不解,问道:“姐夫岂惧守城?” “并非是惧不惧的问题,而是……何必呢?” 贾厚愣了愣,有些疑惑,却也有些明了。 刘黑马喃喃道:“守一年、两年,明知凤翔府守不住,又何必守?李瑕既邀我决一死战,我若连这还怕他,又何必守?” 贾厚问道:“也许一两年还有转机?陛下回师南下?宋廷罢免李瑕?” “父亲当年……蒙军袭卷而下,不降即屠城,直到诸地豪强纷纷投降蒙古人,才保全乡民。为何?蒙军当世无敌。不必打,一眼便知。” 刘黑马缓缓道:“但你看这些年。也不仅是这些年啊,二十年了,杜杲、孟珙、余玠……如今出了个李瑕,我现在才发现,蒙军一直在败。尤其是,临洮这场大战。我是初次与蒙军交锋……” 话到这里,他微微摇了摇头,显得有些茫然。 他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心气是何时丢了的。 浑都海没有看起来那么不可胜战。 不必说什么本想邀李瑕合击,误入敌境,这就是没脑子。 浑都海当时不利?汪良臣更不利,阿蓝答儿已重挫了刘元振的援军。 找借口,双方都有借口,事实就是汪良臣比浑都海勇。 汉军作战时的勇武不输给蒙人。 “蒙人不可战胜”这个信了一辈子的念头动摇,刘黑马已有些茫然。 他审视自己,却还捉不住那点思绪。 最后,刘黑马道:“孰强孰弱,打一仗便知,何必拖着?” 贾厚心念一动,已明白过来。 打一仗,不论是胜是败,对刘家而言,局势就明朗了。那何必再将战火蔓延到自己的地盘上,任战事持久,毁自己的根基? “那……廉公是如何想的?为何许姐夫决战?” 刘黑马摇了摇头,道:“不知,但他与我的心思不同……” ~~ 天光未亮之际,号角声已不停响起。 刘黑马一身威风凛凛的战甲,踏入大帐,只见廉希宪已端坐在那。 两人见了礼,却是没有说话。 最后,是刘黑马道:“廉公,我欲今日与李瑕决一死战,若胜,则收复陇西。” 廉希宪抬起头,道:“请刘公放手施为,不必顾虑……” ~~ “咚!” 士卒们在天亮前用了饭,之后便听得战鼓声起。 刘黑马走上高高的战台,放眼看去,依旧是平野辽阔。 他下了命令,随着令旗翻飞,一队队轻骑已绕向宋军的侧翼与后方。 这一战的思路很简单,骑兵继续袭扰宋军,寻找破绽,再分割包围小股宋军。 马蹄扬起尘土,天光大亮之际,已有轻骑绕过了宋军后方,逼近渭河,向河畔的辎重放箭。 他们是在吸引着宋军出来防御,拉开宋军的阵线。 只要有宋军士卒来追,就会被他们一点点拉远,再包围,击杀…… ~~ 李瑕抬起望筒看去,很快也下了命令。 “列长蛇阵,右翼向南进行!” 战鼓声起,校将们也在不停大喝。 “盾牌手掩护!推拒马!” “向南,出发!” “叮叮叮叮……” 乱骑奔到远处,箭雨袭来,不等宋军放箭又迅速撤开。 宋军士卒仿佛没看到他们一般,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 他们像红色的潮水一般,从渭水之畔向南拉长…… 李瑕的思路也简单,以兵力封住渭河与秦岭,不再给敌骑绕后的机会。 然后,向前推进,挤压敌骑的活动范围,促成肉搏战…… 正文 第648章 阵型 “叮叮……” “噗……” 箭矢愈来愈多,有的钉在步人甲上,有的钉在盾牌上,已开始有宋军士卒倒下。 宋军士卒也在向敌骑放箭,但敌骑马快,在这个距离并不容易被射中。 “受伤的拖下去救治!都别乱,继续推进!” 陆小酉大喊,督促着士卒继续前进。 在他东面,敌骑已越来越多。 “别怕!箭射过来就没力了,盾牌手挡住!其他人跟在重甲兵后面列阵!” 清晨还不算热,宋军士卒已开始流汗。 李泽怡走在这一支队伍中,只觉一切都是按部就班。 他不得不承认,陆小酉带兵……还不错。 …… 陆小酉平时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将军,身材不算强壮,性格也不豪放,更像是个老老实实的农夫。 他本是泸州厢兵,兴昌六年,张实败于纽璘,李瑕接管泸州军,当时陆小酉的都头是汪大头,受李瑕提拔。 于是陆小酉跟着李瑕打仗。 他打过成都、剑门关、利州、汉中,曾被选到李瑕的亲卫营,去过临安。 有经验,在战场上一点都不慌张,而且知道要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也就这样而已,并没有什么带兵的能耐,兵法更是一点都不懂。 但就是这样一个陆小酉,很快带着五百士卒向南行了两里地。 在他的指挥下,盾牌手在前,重甲兵保护盾牌手,弩箭手在后面放箭,长矛手把拒马推开,使得敌骑并不敢马上冲锋。 而敌骑一次次冲上前引诱,陆小酉也像是没看到一样。 他一直在喊的就是“别怕,别管他们!” 渐渐地,士卒们的体力流失,尤其是重甲兵。 陆小酉的声音也开始沙哑。 但宋军的阵线已快要拉长到秦岭…… ~~ 刘黑马眯起老眼,有些为难。 若宋军只是固守驻地,他可以轮派骑兵去不停袭击,直到宋军断粮、力竭、士气低落。 但李瑕借助地势,摆出一字长蛇阵……不,是雁形阵,李瑕是打算摆出雁形阵。 到时,宋军在渭水与秦岭之间排成一排,便不再给骑兵迂回两翼的机会。 眼下刘黑马有两个选择。 一是集中兵力,准备冲锋,冲开宋军那薄弱的阵线,但骑兵冲击那样长枪如林,布满拒马的阵线,必然伤亡极重。 二是趁着宋军还未封住平原,派遣骑兵绕到其后方。好处是可以寻找宋军腹背的破绽,坏处是兵力被一分为二。 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即向东撤过渭水,不打了,骑兵想不打就不打。 眼下的机会确实不太好。 但还是那个问题,今日在关中平原若还撤了,往后再求一个与步卒野战的机会都不可得…… “大郎!你引两支千人队,绕到宋军后翼,寻找破绽。” 刘元振愣了愣,抱拳领命。 他最近安静了很多,总是闷不吭声的模样。 刘黑马又交代道:“不急于冲锋……” 话到一半,语气一转,他又道:“仗该怎么打,你明白。” “是,孩儿明白。” ~~ 李瑕抬起望筒看去,只见东面尘土飞扬,敌骑终于有大部人马动了。 一面旗帜招展,正是刘元振领着股兵马奔向南面秦岭,意图在宋军封锁平原前绕后。 望筒中,只见一列列敌骑已从宋军右翼奔了过去,将士们根本拦不住。 箭矢的杀伤力有限,而霹雳炮掷不了太远。 这一战,没有带大炮。 李瑕一共就四门笨重的大炮,从祁山道搬到阳平关都很不容易,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搬到关中。 何况在骑兵的围堵下,运辎重尚且吃力,也运不了炮。 那就没有办法堵住骑兵绕后。 但没关系。 到目前为止,主动权都还在他,他先出招,刘黑马破解。 那么,李瑕还可以依照着自己的打法从容下令。 步卒指挥起来简单得多,慢慢把阵摆开来就可以…… ~~ “蒙军来了!” “喊什么!” 陆小酉大吼一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下令道:“弓弩手自己放箭!” “嗖嗖嗖……” 这次,反而是敌骑并未射箭,正急着在宋军包围前奔过去。 “盾牌手,重甲兵上前!掷炮手跟上!”陆小酉又喊。 “咚咚咚……” 身披步人甲的士卒脚步加快,也不知有多热,脚下满是汗水。 终于,小半个时辰后,他们已冲到敌骑三十余步远。 此时,只剩三百余骑还没穿过他们的阵线。 “长矛保护!” “霹雳炮!”陆小酉喝令不止,“都记得丢出去!” 数十掷炮手点燃引线,向敌炮抛过去。 “轰!” 铁片四溅,人仰马翻。 那边蒙骑也有霹雳炮,虽不多,也向宋军这边抛过来。 “盾牌!” 不用陆小酉喊,趁着霹雳炮还未爆炸,一块块盾牌已顶在地上。 重甲兵低下头。 “嘭!” 敌方的霹雳炮威力虽不如宋军,也是铁片乱飞,击在盾牌与盔甲上叮叮当当。 这便是步卒比骑兵的大优势了,军械多,防御器械多。 偶尔才有人惨叫。 “别他娘叫!拉下去治伤!一点铁崩子能要你命吗?!” 陆小酉不爱骂人,但最讨厌伤兵在战场上乱叫,会坏士气。 “继续抛啊!给我堵死右翼!” 不需要他说,一颗颗霹雳炮已抛过去,将最后三百敌骑拦在东面。 这部宋军虽离秦岭大山还有三十余步,但已相当于封锁了平原。 宋军不再有左翼、右翼,只有前锋、尾军。 前方战场更是被一切为二,敌主力的活动范围仅剩下姜水以西,渭河以南,陈仓道出口以北…… 眼看着剩下的三百余敌骑掉头向东奔回,陆小酉转头又看了看已绕到西边的近两千敌骑,只见他们正在拉开距离。 他擦着汗水,咧嘴笑了笑。 反正,又完成大帅的军令了。 “兄弟们做得好!歇个半柱香,整理阵型……” 李泽怡放下手里的弓,忽然想到,李瑕的打法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要想领更多的饷,怕是真得先学会这种又死板又灵活的打法。 毕竟,陇西不是没有将领投降李瑕,但李瑕只让他们驻守,像是并不重用他们的样子。 这般想着,李泽怡再看向陆小酉,眼神便有些不同了…… ~~ 刘黑马眼看着李瑕正在一点点调整那个雁形阵,眼神渐渐凝重,却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一仗,到现在几乎都是按李瑕的意图在进行。 好在,刘黑马也看清了李瑕的意图。 无非是逼骑兵肉搏而已。 正面交战,尽可能地消解掉骑兵的优势,以勇武论胜负。 李瑕有胜势,士气更高,兵力更集中,也许还有大散关的援兵。 当然,刘黑马也能从凤翔府调出驻防兵支援。 至于士气? 北地男儿,拼不过弱宋士卒吗? ~~ 李瑕也一道道军令布置下去,调整好了他的雁形阵。 七千人散开,勉强横在渭水与秦岭之间,阵线很薄。 两侧的士卒位置更靠前,准备包围敌骑,不让敌骑跑动起来…… 再回头向后方看了一眼,只见刘元振的近两千人也在整备,之后,游骑散出。 这一战,若李瑕先击败了东面的刘黑马部,则李瑕胜。 而若刘黑马撑住,或让刘元振从后方找到破绽,切断宋军阵线,形成反包围,则刘家胜。 “击鼓!全力向前!” “咚!咚!咚……” 这次的鼓声格外响亮,节奏也长。 随着这鼓声,李瑕已走下战台。 他不需要再指挥布阵了,战场就这么大,双方兵力就这么一点,接下来就是正面破敌而已。 “咚!咚!咚……” “大帅!” “大帅!” 李瑕上马,拔出长剑,指向前方。 ~~ 陆小酉踮起脚,极力向北面的中军大纛看去。 之后,他听到中军的呼喊声。 “准备杀敌!大帅亲率我等杀敌!” 终于,他看到了战台上的信令猛地指向前方。 “前进!”陆小酉大吼。 他执起长矛,大步向前,犹还想着听听大帅有没有说什么激励士气的话。 走了两步,中军那边的呼喊才传过来。 只有四个字。 “收复关中!” ~~ “换马!” “列阵!” “准备冲阵……” 姜水西畔,刘黑马已做好冲阵的准备。 他当然知道骑兵冲阵损失很大。而且,他的骑兵列阵松散,更擅迂回包抄,并不擅长如魏武虎豹骑那样的战法。 但战场就这么大,宋军已逼过来了。 蒙古汉军摆的是悬阵,像是一个大圆。 他们并不打算直直接杀到宋军阵中,撞上拒马、长枪。 他们是会斜杀上去,跑出一个弧度,尽可能的放箭,可以绕一圈再跑回来。 而惊人的马速能吓散宋军的阵列,之后,他们寻找破绽,突杀上去,切破、分割宋军。 骑士们将弓箭上弦,马蹄刨着地面。 弯刀扬起…… 刘黑马跨上马,开始激励士气。 “儿郎们!我坐镇陕西近二十年,此间已是我们的家!现在,敌寇杀到我们家中……” “收复关中!” 宋军的大喝声已传过来。 “收复关中!” “收复关中!” 漫天都只有这四个字。 刘黑马脸色渐冷,执起大刀,高呼道:“保卫家乡!” “保卫家乡!” “……” 此时,分兵之后,刘黑马这边余下三千余人,不足宋军半数,呼声显然是不如对面响亮。 但没关系,他这边阵势还是更大的,因为有马。 眼看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再不冲锋便提不起马速了,刘黑马终于下令。 “冲阵!” “杀穿他们!分割包围!” 号角声起,千骑齐发…… ~~ “来了!” “拒马上前!盾手举盾!箭上弦!” 宋军前锋正是刘金锁。 但他并没有下令,而是身旁的传令兵在呼喝,流畅得如同唱戏一般。 “重甲兵起长枪!” “掷弹手准备!” “嗖嗖嗖……” 这次,是漫天的箭雨袭来。 刘金锁躲在盾牌下,睥睨着前方冲来的敌骑,手中长枪紧握。 他披着甲,里面却没穿军袍,盔胄的衔接住便显出一点点纹身,上面汗水密布。 因为他是真的怕热。 这时却不在意那些,他心里正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再等等,等麻烦死了的箭啊炮啊的放完,就可以杀敌了……” 抛射来的箭矢如雨,砸在头上的盾牌上。 “放箭!” “掷霹雳炮……” “轰……” 刘金锁对这种开战时的远程武器越来越不耐烦,他看到有敌骑从阵前跑过,却是从右往左,兜了一个圈子竟还回去了。 “跑你娘,来杀啊,跑……” 双方越来越近。 “咴???!” 有没能刹住马势的敌骑撞在拒马上,数名敌骑的路线被打乱。 “杀啊!”刘金锁大吼一声,挺枪而上。 终于,该他娘放完的都放了。 大脚板在地上一蹬,整个壮汉向前,长枪一刺,捅穿前方的战马,马上的骑士栽倒在地。 “噗”的一声,跟上的宋军士卒一刀劈下。 与此同时,一列列重甲士卒也是挺枪而上。 “杀虏啊!” “杀啊!” 马上的骑士也开始挥刀。 两个军阵如同被挤在一起,迅速在中线挤出一条血路…… ~~ 宋军右翼。 “跟我冲啊!杀虏!” 陆小酉忽然大吼一声,身先士卒便冲上前。 李泽怡只觉耳边巨震,骇了一跳,身后被人一推,连忙跟上。 阵型不能乱,校将上前,这一排步卒冲锋速度更快,长枪齐捅。 李泽怡根本就是跟着别人的动作在动,他甚至还没想明白,好好一个校将,平时看着老老实实的,指挥时也冷静,突然就成了疯子。 “杀虏!杀虏!!” “噗!” 战马重重砸下,李泽怡还在收枪,脸上就是一热。 眼前一片鲜红,只见一个敌骑已被同袍们合力劈成两瓣,而陆小酉犹在向前,背影显得如此狂热。 有股莫名的气势,使得李泽怡根本来不及思考,只能跟上去。 到处都是血腥味,他脚下的黄土已成了红土,一片狼藉。 ~~ “他们的阵线薄,杀穿他们!” 战场上,蒙古汉军将领大喊着。 “包围他们!”宋军校将们亦是高喊不已。 雁形阵确实是更薄,但却能在一开始就让更多的士卒伤杀到敌人。 蒙骑人虽少,却更集中,拼命想要杀穿宋军的阵线。 之后,西面的刘元振也下令冲锋,试图在后方夹击宋军。 谁胜谁败,只看谁的意志更为坚强。 战场上的士卒却想不了那么多,眼里只看得到身旁的同伴、面前的敌人…… 恰是,“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题外话------ 今天没有加更,大家不用等。容我慢慢把更新时间调回去~~求订阅,求月票~~ 正文 第649章 奋勇 李瑕的雁形阵不是没有空隙。 阵线横拉了三里多,每一步的距离只能站四列士卒,盾牌手或重甲兵在前,长矛手配上弓弩手或掷弹手,看起来很薄。 且渭水与秦岭处还留了三十余步的距离让敌骑过去。 但刘黑马不敢第一时间下令冲锋。 他麾下不是重骑,是轻骑。 且分兵之后,他的主力骑兵仅剩三千余人。 一旦冲锋,距离拉开,仅有数百人能先冲到前面。 百步远便要面对箭矢,三十余步便是霹雳炮,待冲到十余步内,宋军也已聚合,一名骑兵要面对的便是七八柄长矛。 更别提满地的拒马、枪车、陷马索。 哪怕能冲破宋军的阵线,势必也要付出太惨痛的代价。 就到了西面又如何? 西面地势更加狭窄,宋军反围上来,阵线只会越来越厚。 到了西面,也相当于放弃姜水河上的浮桥,连退路也丢了。 故而,刘黑马只能以车悬阵应对,骑兵围着主帅绕圈奔跑,保持速度上的优势。 但速度的优势也未能保持太久。 宋军推着拒马步步压上,短兵相接,骑兵下意识地便向里收缩。 能跑的圈子越来越小,马速也越来越慢。 不可控制的,车悬阵收缩起来,成了圆阵。 慢慢地,骑兵已奔跑不动了,最后马与马挤在一起。 …… 随着骑兵奔跑范围的缩小,宋军已渐渐不需要控制整个平野,阵线也越来越密。 终于,雁形阵如钳子一般,向骑兵包围过去。 宋军想形成的包围圈只有三面。 他们根本不顾东面的姜水,以及姜水上的浮桥,算是给敌骑留了一点退路。 “前进!前进!” “呼……呼……呼……” 披着步人甲的士卒不停喘着气,已累到了极限。 这是七月中旬,正午,炽烈的日光如火,铁甲里就像是个蒸笼,要将他们的皮肉蒸熟。 汗水持续流下,人已快要脱水。 幸而同袍们还在叫喊着、互相激励。 “包围蒙虏了!” “快要胜了!” “收复关中……” 一个个重甲兵挺着长枪,迈动着脚步,叮地一声与别的重甲兵撞在一起,形成一堵铜墙铁壁。 终于,七千余宋军包围了三千余骑兵。 “万胜!” 宋军士卒们兴奋不已,仿佛他们已经胜了。 因此,疲倦的重甲兵们也没有别的念头,被同袍推着往前走。 敌骑的刀劈在他们的头盔上叮当作响,但他们太累了,感觉不到危险,只知道再撑一撑就结束了,以他们的胜利。 他们身后,长矛手借着他们的保护开始杀敌,也不忘继续激励他们。 “撑住啊!马上要胜了……” 长矛如林,刺出。 霹雳炮被掷入骑兵的阵线中,铁片溅开,人仰马翻…… ~~ 刘黑马三千余骑在姜水畔陷入包围,若再不能突破,已有大败之势。 但他还不慌。 雁形阵横向展开,两翼向前,便像猿猴的两臂前伸,作用是克制轻骑的迂回,故而能形成包围。 它的弱点在背面。 战前,刘黑马已派两千骑绕到了宋军背面。 只要能从背面击溃宋军,此战就能胜。 他的策略就是用主力吸引宋军,给刘元振创造破敌的机会。 不论刘黑马对长子是何观感,他深刻明白最后还该由长子来担家业。 他愿为饵,让长子击败李瑕,重新振作起来。 ~~ 刘元振近来确实有些消沉。 他以往不是这样,出身世家,文武双全,素有志气澎湃。 二十岁起便曾独摄万户府,号令严明,赏罚不妄,宿将敬服;蜀中大战时,他孤身入营降服刘整,言辞慷慨,气度从容,堪称以一己之魄力服人。 只是近年,实在败给李瑕太多次了。 成都一败,全军受俘,他尚不得身免。好在当时李瑕放他归还,他还能找到借口,以为是金莲川幕府与李瑕暗中合作; 汉中一败,十万大军仓促而退,则勉强说是为了还争汗位; 垅塬一败,损兵折将; 最后到了祁山道一役,刘元振彻底被李瑕击垮了信心…… 今日这场决战,他心里始终有“赢不了李瑕”的念头。 绕道敌后,拉开距离,重整阵列,击败辎重……当刘元振寄望用袭扰一点点建立骑兵优势时,李瑕已决然率阵杀向刘黑马。 见此情景,刘元振竟是犹豫了一下,没能果断下令冲击敌后。 冲击吗? 宋军阵中盾牌、重甲、长枪还是太多,在其阵线没有太大的松动之前,骑兵冲杀过去还是太危险。 “你知道仗该怎么打。”刘黑马这句话再次浮起,竟使刘元振陷入了自我怀疑。 不够坚决,他已没了当初的风采…… 犹豫了一会,刘元振才做了决定。 七千人包围三千骑,哪怕收缩了阵线,依旧显得很薄弱。何况宋军正在全力进攻,背面的防备很松懈。 也许能直接包围李瑕的中军。 “杀破他们!” 马匹开始慢跑。 骑兵加上盔甲武器也有接近二百斤的重量,只有到了距离宋军阵线五十步左右才能全力冲锋。 马蹄刨在地面上,在后方扬起尘土。 很快,前方已是宋军昨夜驻扎的营地,此时几乎是空的,因宋军已向东面逼进。 “绕过去!” 骑士们纷纷拉过缰绳,转道。 营寨以南,满地都是拒马。 有士兵纵马一跃…… “咴??!” 马嘶声起,地面猛然崩陷。 惨叫声不止。 “陷马沟!” 一道陷马沟忽然阻断了骑兵的冲势。 它不深。 但这表明,李瑕有所准备。 是从昨夜就预料会有骑兵绕后了。 之后, “轰”地一声,大火从宋营中袭来,如同长蛇一般沿着陷马沟腾起。 “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有石脂?!” 宋军带的辎重不是粮草,竟是石脂。 因为此战胜,大散关便能运粮。 李瑕有信心,也有决心。 思及至此,刘元振蓦然浮起深深的忧虑,失去了必胜的信心。 他放慢马速,抬头看去,发现既已绕过了宋军营地,再要往两边绕,便是从来路再杀回去,起不到冲击宋军背面的作用。 …… 下一刻,号角声又起。 就在刘黑马主力的南面,陈仓道峡谷中已有一支千余人的宋军杀出来。 这是大散关的援兵。 李瑕会调动大散关兵力,这不难猜到。 问题在于眼下这个时机……刘黑马已被包围,不能再分出兵力去拦截了。 刘元振突然发现,李瑕的雁形阵并未留下背后的弱点。 那些拒马、陷马沟、火,为的便是阻拦他这支骑兵行进。 等他再冲杀上去,正好会遇到大散关的宋军。 “该死。” 已没了选择,刘元振只能冲杀向陈仓道峡口。 否则,一旦让宋军援兵再冲杀到主力面前,连败退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这一战的胜负,他已心中有数。 眼下所求的,是能撤出战场。 ~~ 日渐西移,双方已交战了近一整日。 重围之中的刘黑马瞪目看向前方。 他快要败了,但还没败。 并非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三峰山之战便是如此,他随拖雷以三万余兵马迎战金兵十五万主力,先败……而后胜。 想到三峰山,刘黑马放不下他的骄傲。 他轻声地,在心头念叨了一句。 “西域既定杀李王,疾雷破柱关中惊……” 这是郝经的诗,写的正是当年三峰山一战,也是这些年来刘黑马对“蒙军无敌”的迷信。 “短兵相击数百里,孤穷转斗甲尽殷……” 似还想找回当年的勇猛豪气,刘黑马握紧长刀,砍倒一个想要后撤的士卒。 他驱马向前。 战到此时,犹可凭勇武而胜。 “黑风吹沙河水竭,六合乾坤一片雪……” 此时是夏日,没有当年的大雪连天。 也没有当年的气运。 但,宋军没有金军强。 靖康之耻便是明证! “逆风生堑人自战,冰满刀头冻枪折……” 刘黑马心念至此,已亲自迎向宋军阵线,直杀向李瑕大纛。 “儿郎们,随我破敌!” ~~ 李瑕就在阵前。 他看着刘黑马的大旗迎面而来,也看到了敌兵士气大振。 主将上阵,自是能激励士气。 于是,李瑕收起佩剑,从亲兵手中执起一柄长槊。 如今他已意识到,在战阵上剑确实不好用,尤其是马战,剑不够重,不够长。 所以他选择了长槊,它最像剑。 这柄长槊重十余斤,李瑕单手夹着,驱马,迎向刘黑马的大旗。 他没说什么,身后的大纛自然而然地跟上他。 必要吗? 李瑕要打服刘黑马,比谋略、兵力、意志……哪怕是武力,只要刘黑马还想挣扎,李瑕都愿意奉陪到底。 他要把刘黑马那随蒙军作战而赢得的骄傲彻底击垮。 …… 马匹挤过一个个兵士。 前方,一名刘黑马的亲兵正高举着大锤大杀四方,振奋着骑兵们的士气。 “当!” 一声重响,火花四溅。 大锤与长槊相交,长槊径直以龙蛇之势捅进那骑兵的喉咙。 “噗!” “刘黑马!犹做困兽之斗耶?!” 犹被亲兵拥簇着上前的刘黑马蓦地抬头看去,迎面只见一杆“李”字大旗已到十余步开外。 “大帅威武!威武!” 宋军声势动天…… ~~ 血在眼前泼洒开。 陆小酉已杀得忘乎所以,根本没顾到他身上的甲胄已经裂开,身上多了好几道伤口。 他其实不知道关中有什么好,但就是想收复。 这一战若不胜,他对不起所有同袍,首先是战亡者,还有一个个拼尽了全力、累到不行了却还在强撑着的同袍。 要胜!要胜! 这是陆小酉追随李瑕以来,从一次次战火与胜利中构筑出的信念。 既然一次都没败过,那就一次都不能败! 手中的长矛捅进一名敌人的身体,一时拔不出来,陆小酉大吼一声,弃矛,迅速拾起地上一柄弯刀。 砍下马腿。 “???!” 战马的血狂喷,陆小酉眼前一红。 “嘭!” 又有骑兵想冲出包围,马蹄重重踢在陆小酉的心口。 他摔倒在地,嘴里一咸,涌出血来,顷刻却又爬起来。 “围住他们!” “正将!” 混乱中,李泽怡一把抱住陆小酉,提醒道:“你听……马蹄声,马蹄声,敌兵有援兵从渭河以北杀过来了……” “杀虏!杀虏!”陆小酉不管不顾,挣开李泽怡,继续向前冲杀。 “敌兵有援兵。”李泽怡拉回陆小酉,再次提醒道:“正将组织兵力……” “啪!” 陆小酉已杀红了眼,根本什么都听不到,立刻便给了李泽怡一巴掌,吼道:“杀过去!只要奋勇便能胜了!” 李泽怡一愣,竟是被打懵了。 忽然, “大帅威武!威武!” 远处传来大呼声。 李泽怡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己方的大纛与敌方的大纛已接在一起…… “威武!威武!” 宋军士气大振。 能像李泽怡这般听到马蹄声的根本就没几人,宋军士卒们疯了一般挤上来,推了李泽怡一个踉跄。 陆小酉更是已挣开拉扯,哇哇大叫着冲杀,执刀乱劈。 “要胜了!要胜了!” “要胜了……” 声振四野。 李泽怡一个人喊的什么“敌方援兵”在这些呼声中根本无人听到,宋军的士气再难被撼动。 他被同袍们裹挟着,汇入洪流,像巨浪一般,猛地撞向了前方的敌人。 “杀敌啊!” 挥刀砍下。 然后李泽怡才想起来,渭水上的浮桥都被宋军炸断了,敌方既是有援兵又有何用? 渐渐地,他脑中的马蹄声如消失了一般,只剩一个念头—— “大胜就在眼前!” 终于是杀红了眼,忘了一切…… ~~ 渭河以北。 汪直臣已领千余兵力赶至河畔。 当时,他撤出秦州,退至凤翔,奉廉希宪之命驻扎于陇山道。 今日得了军令,便飞马赶来。 兵至战场,先派哨骑登上小山,望了对岸的战势,回报了战况。 “报!能看到大纛都在阵前,双方主将交战了……” 汪直臣有些奇怪,为何刘黑马并未从凤翔府调援兵? 但一时也顾不得这许多,此时战场上鏖战正酣,他迅速下令造浮桥渡河。 渡河自然不会很快,好在刘黑马见了援兵,若能保士气不跌,撑到夜里,可立于不败。 “胜机还在,胜机还在……” 汪直臣布置了渡河之事,亲自登上小山。 风把对崖的杀喊声吹来。 宋军杀声振天,仿佛未看到他这一支援军一般,犹在全力进攻刘黑马主力。 汪直臣渐渐看明白,此时若是能冲一冲李瑕的后阵,即可大胜。 忽然。 远远的有骑兵至东面奔来。 …… “汪副帅!廉公命你立即回防京兆府!” “为何?!” 汪直臣一指对岸,大喊道:“只待我渡河,可败宋军……” 话音未落,只见河对岸刘黑马高高的大纛已经倒了下去。 虽隔着渭水,他已能听到宋军的欢呼。 “万胜!” “万胜……” 汪直臣愣在那儿。 耳畔,那信使上前,道:“快走,廉公已看出刘黑马战意不坚……” ~~ “噗!” 李瑕手中长槊再次捅翻一名骑兵。 血雾中,刘黑马一手执大刀,一手牵缰绳,目光看向那勇不可挡的李瑕,想提刀,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已垂垂老矣。 二十八年,气运轮回啊。 其实一战至此,刘黑马早就知道论兵势,自己已败了。 不过是还想再像早年间一样,凭勇武取胜。 这是最后的一点骄傲。 但面对这样的李瑕,已不可能再现当年勇武破敌的奇迹。 没有再迎击上去的必要…… “刘黑马!” 大喝声传来,刘黑马听了,却没有上前交战,而是掉转马头便走。 “杀啊!” 宋军士气更盛,掩杀上去。 马蹄仓皇向东。 一杆大纛缓缓而倒…… 正文 第651章 开诚(为盟主“八一路古天乐”加更) 凤翔府。 唐时,凤翔府与成都、京兆、河南、太原合称“五京”,号为“西京”。 刘黑马还有一个官职是“西京留守、天下兵马副元帅”。 凤翔亦是他的根基之一。 昨日一败之后,他仓皇率残军撤退,连夜逃回了凤翔府。 幸而府城还在。 刘黑马担心的不是宋军,而是怕廉希宪会先控制凤翔府。 战前,他与廉希宪说“若胜,则收复陇西”,但没说若败了要如何。 两人都不敢说,所以相对无言。 若败,刘黑马便打算与李瑕谈谈归顺之事。 太多兵马被李瑕俘虏,儿子在对方手上,汉中、陇西已对关中形成居高临下的夹攻之势。另外,忽必烈未必就能胜过阿里不哥……总之原因很多。 甚至,李瑕曾与贾厚详聊的那些话,也偶尔会在刘黑马心中浮起。 而他之所以还要再决一死战,既是回报历代大汗对他的重恩,也是想尽力保全他的骄傲。 若不打上一战,他对李瑕并不心服口服,也不敢将全家性命全压在李瑕身上。 唯一仗定胜败,才能看清局势,才甘愿。 这是很微妙的心思。 简单而言,刘黑马还是想拼一把,看能否稳住局面。 投顺还弱小的李瑕,只是到最后迫于无奈的选择…… 廉希宪看得明白刘黑马这个心思,当然看得明白,刘黑马不调凤翔府驻军,保存退路的心思已很明显。 故而说“请刘公放手施为,不必顾虑”。 言下之意,同意让他全力一搏,再做决择。 廉希宪也无奈,否则若再逼迫,只恐刘黑马连战都不愿一战。 战一场,至少还有胜机, 再调汪直臣增援,努力求胜。 但最后,还是败了。 廉希宪仅比刘黑马早半日退走,来不及控制凤翔府,干脆领着心腹直奔京兆府。 这是已不再信任、也没有理由再信任刘黑马了。 因其将家族之利置于朝廷之上,战前留有退路,战时见援兵已至犹先溃逃,暗揣反复之心。 刘黑马深知自己已不得信任,归顺李瑕已是保全家业更好的选择。 他还有与李瑕谈条件的底气,战前便已算得清清楚楚。 临洮之战后剩下的一万五千余战力,五千余奇袭汉中尽没,五千余决战于渭水仅余一千四百人得归……但还有五千精骑散布各地。 而关中各州县、各关隘驻军相加,犹有两万余众,虽说战力差些,守城还是够的。 且刘黑马镇守山西、陕西近二十年,在军中地位远高于廉希宪等人。 只看一点便知,阿蓝答儿南下钩考之际,敢动廉希宪、商挺,却不敢动刘黑马。 反观李瑕,眼下虽有一万精兵北伐,但陇西空虚,李瑕真敢带兵深入?又如何取得关中?川蜀连年战祸支撑得了这样的大战?取关中之后如何防御? 李瑕需要他刘黑马投效,这一点毋庸置疑。 甚至早在年节时,李瑕就已经定下的攻取关中的策略,即,收服他刘黑马。 但,如何谈,其中差别却极大…… ~~ “有话好说,大帅欲争关中,万不可争一时之气……” 宋军大帐之中,贾厚眼见李瑕真敢杀人,已面露焦急,苦劝不已。 这便是他以眼神示意刘元振说硬话的原因。 硬话教刘元振说了,他才好说些软话,再把局面挽回来。 李瑕却没有这么多技巧,也从不虚以委蛇,神色始终坦然,语气冷静中带着些许真诚。 “并非争一时之气,你们若没有谈的诚意,两个俘虏杀便杀了,我大可不谈。” 贾厚微惊于李瑕能如此坚决,作揖道:“有诚意,恰是因有诚意,家姐夫才想要嫁女于大帅。” “这是诚意吗?”李瑕反问道:“这不是想贪我的势吗?” 贾厚没想到他这般直接,又是一滞,终于也开诚布公,道:“既说到势,现今刘家之势,犹不小。” “小不小,我不与你争辩。”李瑕道:“正月时,我认为我兄长娶刘家女为正妻,正好相配,但现在,刘家之势更小了许多。” 贾厚不屑,维持着礼数,缓缓道:“家姐夫欲与大帅亲上加亲,让令兄娶十二姐儿,大帅则……” “你现在叫我大帅,若我松口了,明日你便直唤我名字,后日,刘黑马便要对我颐指气使,到时是我争天下,还是他争天下?” 明明是平平淡淡的语气,然而“争天下”三字入耳,刘元振、刘元礼抬起头,还是觉得李瑕好狂。 贾厚则有些见怪不怪,应道:“姐夫并不敢有如此志向。” 李瑕道:“故而,他败给我了。” 两人争的看似是刘黑马嫁女于李瑕或李昭成,实则是刘家归附后的地位。 “大帅恕我冒昧。”贾厚无奈,只好挽起袖子,指了指挂在帐中的地图,问道:“可否容我为大帅介绍关中形势?” “可。” “此地是凤翔府,有驻防兵力三千余人,姐夫引兵归后,犹有五千人,府城位于渭河以北,四野开阔;此地是郇州,为防斜谷关的宋军,布兵两千人……” 贾厚侃侃而谈,先沿着渭河往东指过,又沿着泾河向北,再沿着黄河说东面防务,最后圈了圈商州、潼关一带,说了一个个城池、关隘的兵力。 “反观大帅,如今不过是在关中最西面占了一个据点,兵力如何面对整个关中?” 李瑕反问道:“你还真能将关中兵力如实报给我不成?夸大其词而已。” “但可以确定,若无刘家,大帅不可能占据关中。” “我已有数万战俘,不需太久,即可练出数万大军。” “不需太久,姐夫亦可从关中练出兵马,关中有这个人口、钱粮。”贾厚问道:“但不知蜀地可否支撑得起数万大军北伐的粮饷?” “你若不信,到时看看?” 贾厚笑笑,道:“大帅唯有早取关中,方可应付蒙古之势。否则,待汗位之争结束,大祸临头矣。何必呢?” 李瑕反问道:“刘黑马又为何不早降,非要等到二子被俘,损兵折将,何必呢?” 贾厚看都不看被捆在那的刘家兄弟,淡淡道:“姐夫有子十四人,折二子无妨,且兵马犹众,折损得起。” “但这两个儿子最出色。”李瑕道,至于刘黑马还有多少兵马,他懒得争论。 刘元振、刘元礼难得听李瑕夸了他们一句,却是面露尴尬之色。 贾厚再次执礼,问道:“大帅为何一步都不肯退让?” “久在悬崖边,没学会退。” “大帅未免太倨傲了。”贾厚气得一跺脚,拂袖道:“若如此难相处,姐夫不附也罢!” “好。” 李瑕沉得住气,因看得清局势。 刘家有势,须借。 但分寸不能丢。 贾厚深深看了李瑕一会,叹息一声。 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李瑕倚重刘家了。 不是没有过机会,在正月时,两人深谈过一次。 正是那次,李瑕直视着他的眼,推心置腹、直言不讳。 “我有廓清帝宇、康济生灵之志……” 但当时,没见到李瑕的实力,贾厚只以为这年轻人是大言不惭。 一个由弱宋暂时任命的蜀帅,年少狂妄,毫无根基便敢妄言取天下,岂不可笑? 之后,却见其人施谋用略,气吞四万大军……场场大胜应接不暇。 终于,李瑕的实力摆开在眼前。 贾厚却已错失了当时的机会。 如今回想起来,才知李瑕其实是句句发自肺腑,字字出于真心…… “既如此,由姐夫亲自与大帅谈,可好?” “可以。” ~~ 三日后的深夜,炎帝陵。 刘黑马竟是只带了贾厚前来。 甫一见到李瑕,他开口便道:“我诸子当中,唯大郎、五郎最贤,余者皆庸辈,并无敢反抗蒙古之心。” “意思是,今夜我若不放你回去,我便得不到刘家的归降?” 刘黑马叹道:“我老了,死则死矣,只盼以残躯救回两个儿子。” 李瑕依旧明白刘黑马的意思。 今夜能谈妥,那万事好说。但刘黑马肯只身前来,并非是就决定投降了,还要看条件,若条件谈不妥,李瑕不管是拿下他还是杀了他,刘家其余子弟将继续效忠忽必烈。 “也好,既事关刘家往后形势,你们几位主事人一起谈吧。” 李瑕遂招了招手,让人将刘元振、刘元礼也带来。 刘黑马既有孤身赴会的胆魄,李瑕也不怕这父子三人加贾厚一个书生能伤得到他,何况这里已是他的地盘,外面还有层层重兵。 夜色中,五人便这般站在陵祠的石阶下。 好一会,刘黑马抬头看向陵上的石碑,喃喃道:“我是契丹后裔,并非炎黄子孙。” 他先是拉远与李瑕的立场。 李瑕道:“辽国不在了,你们总归要有个归属。” 两人语气都很平和,没有了战场上的冷酷。 并非是他们忘了将士们流的血。 而是,将士们流的血,就是为了促成他们接下来要谈的形势。 政治是一桩很微妙的事,它的中心是利,包括小利,也包括天下大利。 战争也好,谈判的机锋也罢,都只是为了实现利的手段。 而两人说话也不似李瑕与贾厚谈判时那样的争锋相对。 因为他们都看得清情势,也做得了主…… “归属?”刘黑马反问一句,道:“论归属,大蒙古国更能接纳我们这些契丹人。赵宋却连北人都接纳不了啊。” “这不是蒙古与赵宋之间的问题,而是文化。”李瑕问道:“辽灭以来,刘家说的话、写的字,作的诗书文章,是谁家文化?” “这是金国教我们的啊。” “这是先贤教化你们的,汉家先贤。” “陛下已开汉制。” “我说过,忽必烈不彻底,不如我。” 刘黑马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喃喃道:“功过是非,无甚好辩的,我一契丹后裔,还须为汉制再做多少你才觉得够?” 李瑕道:“我明白,这些是情怀,你们有情怀,但我要你服我,只说情怀不够,得讲实力。这才是世间的‘现实’。” “不必谈实力了,你有多少实力,不会与我实言。”刘黑马叹惜道:“谈谈你能给我什么,如何?” 他们很平静,不像李瑕与贾厚争辩时那般激动。 因为之前只是争辩,现在却是要做决定,做决定时更在乎“现实”。 李瑕想了想,并不马上回答,反而说了句题外话。 “汪忠臣也愿降我,我没接纳。” “为何?” “你们这些北地世侯值不值得招降,我须有个标准,思来想去,论迹不论心吧。” 李瑕并未放松警惕,手依旧握在剑柄上。 他的语气却很随意。 “若论心,人人皆可招降,却也人人皆可杀。譬如汪世显,他有过归宋之意,汪忠臣、汪德臣兄弟,也有安抚百姓之心;譬如你,哪怕到今天这一步,你依旧还想效忠于忽必烈,被我逼到没办法了,犹想与我讨价还价……你们这些人,保全家国、传承汉法的情怀有,但首先还是将家族置于首位。 人之常情,我若要杀,得杀光所有北人。 故而,我论迹。汪家安抚过利州百姓,但随阔端屠蜀,手底下亡魂远超其救活之数,该杀;你多次向蒙古主请命,救活过北地百姓数万,远超战阵之中死于你手的兵士,可招降。” 刘黑马并不领情,道:“你的意思,你给了我一次机会,我还该感激你?” “不错,确是这意思,劝你要珍惜。另外,我不止给过你一次机会。”李瑕道:“成都一次,陇西一次,算上这次,我若决心要杀你们,你们可能已死了三次。” 这话有些难听。 但刘黑马反驳不了。 他勉强笑了笑,缓缓道:“你未助浑都海攻关中,多谢。” 也只有这一次,他最服气,事关他镇守之地无数人性命,也不得不谢。 “我与廉希宪说过,我远比你们有原则。招降也是,我说我的条件,你同意便点头,不同意,今夜我杀你们四人,之后让你刘家子弟守关中,那又如何?” 刘黑马微微皱眉,道:“条件,我先说。” “也好,但只怕改变不了我的主意。”李瑕抬手,由他先说。 刘黑马感受到李瑕的干脆与坚决,踱了几步,沉吟着,终于还是开口推测着局势。 “我若不降,你眼下兵力太少,便是能取关中,至少要在一年半载后动兵,吸纳俘兵,准备粮草,哪怕川蜀能扛得起,也不可能更快了。” “我可以先趁势取凤翔,你初败,士卒并无战心。” “但这是逼刘家与你死战,你该明白,渭河一战,我未尽全力。” “你便是调出凤翔驻兵支援,依旧会败。” “我若死战,你也伤亡惨重……好,只当你今夜杀了我便能取下凤翔,到时廉希宪必已整备好京兆府守势,一旦战事连绵,川蜀势必支撑不住。而宋廷恐战祸,必要罢你兵权。” “忽必烈也撑不住。” “你欲放阿里不哥下中原不成?” “不,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廉希宪为保大局,并不敢反攻凤翔,对恃一年半载,之后,被我击败。” “即便如此,这一战至少要三年,你已错过了汗位相争的时机。”刘黑马道:“这还是你所有计划都顺利的情况,而廉希宪绝不简单。” “对你而言,重要的是,刘家也会在这三年战祸中被连根拔起。” 刘黑马沉默了一会。 他终于有些无奈,开口道:“说我的条件,我会助你攻下关中,你放回俘虏,往后由刘家统兵坐镇凤翔府,总管军民事务。此外,你娶我女儿,生下子嗣,传承事业。” “我也说我的条件。”李瑕道:“俘虏不必放了,刘家现有兵权可由刘元振、刘元礼统率,在我麾下听我调遣、依我军法,往后军饷、封赏亦由我调派,这也意味着,你们得交出关中之军民财权……” “不可能!” 刘黑马已大怒。 没了封地与财权,士卒粮饷由李瑕调派,兵权还是兵权吗? 他径直大喝一声。 “你这是要我之子孙,给你当赵宋治下如走狗般被驱使的武将?!” 若说在李瑕眼里,世侯们是投降蛮夷的汉奸走狗,但在刘黑马眼里,他们事实上是中原的独立诸侯,裂土自治。 相比蒙古的宽松,赵宋对武将的制约要厉害太多。 赵宋才是动辄怪咎武将的那一方。 说句更难听的,在刘黑马看来,赵宋的武将才是皇帝任杀任惩的走狗。 这是任何世侯都不愿背叛蒙古、尤其是叛蒙降宋的关键原因之一,绕不过的坎…… “今日你便是杀我四人,我绝不答应!” “不是赵宋治下那种地位的武将。”李瑕还很平静,道:“是我的武将,开国大将。” “你不觉得自己狂傲得可笑吗?!” “不觉得,恰是我有自信,才能做到往后不对你的子孙毁诺翻脸,甚至刀斧相向。你认为忽必烈真就能放任世侯掌兵权?就算他能放任,他子孙能吗?眼下与你们虚与委蛇罢了。世间太多虚与委蛇之辈,今夜我只与你开诚布公。你该看的不是一时的显赫,世侯权柄,注定是镜花水月而已。看清楚,谁才有真正的容人之量。” 李瑕目光坦诚,认认真真又道了一句。 “若借前人述志向,任帅一方,赵彦呐与孟珙,我不做赵彦呐;开国立业,赵匡胤与李世民之间,我不做赵匡胤。” 刘黑马看着李瑕的眼,竟是愣住。 李瑕太年轻了,却堂而皇之说出了这样的话…… 但刘黑马又忽然想到,李世民之所以能容得下各式各样的开国大将,岂不正是因为其人年轻? 年少而创大业,方可称天之骄子。 天之骄子,方有强大之自信,方有能容人之雄魄气量…… ------题外话------ 为盟主“八一路古天乐”加更,万分感谢盟主打赏~~另外说一下,我码字节奏都差不多,一般睡觉前最后一章更得晚,后面的就会比前一天相应晚一点,所以这几天更新越来越晚了,等有空了会慢慢往前调回来,老读者应该都知道~~求订阅,求月票~~ 正文 第652章 屈突通 渭水之战在七月十二,而今夜正是三日后的中元节,该拜祭先祖。 炎帝陵前,五人对谈了许久,却还是立于石阶之下,未得结果。 石阶旁,是一块块石碑。 偶尔月光从云层间透下,能让人勉强看清石碑上饱经沧桑的斑驳文字。 “火德开统,连山感神……” 刘元振双手受缚,站在那,听着李瑕与刘黑马的言词,一直紧闭着嘴。 好一会,他低头,将碑文看完。 最后一句是“盛德不孤,万世同仁”。 “盛德不孤,万世同仁。”刘元振心里念叨了一句。 之后,他听到李瑕以李世民自励。 莫名地,这一瞬间刘元振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 “自比唐太宗,李瑕太狂妄了……但,输给这样的人,也是情有可原。” 这念头一出,近日来压在刘元振脑子里的重担仿佛被卸下了大半,让他终于能长舒一口气。 且不谈李瑕有无这个资格,总之是在以前人自比。 那他刘元振又该自比于谁? 隋唐乱世,突厥可远没有如今蒙古之势,也没有如他刘元振这般卓然不凡的世侯…… 思来想去,一个名字跃进脑海,刘元振不由摇了摇头,感到有些羞愧。 但愈想,愈觉得有些相似。 屈突通。 屈突通出身东胡,与契丹同族异部,擅骑射,好武略,有勇有谋,可谓与他相类。 且其人有仁心,曾在隋文帝面前谏言“臣一身如死,望免千人性命”,正如刘家所为。 经历也相似,兵败被擒。 不过,屈突通之后追随秦王,平定薛举、王世充…… 刘元振更加羞愧,骂自己不已。 如何能这般便开始考虑投降之事? 偏脑子里又有个声音在说着。 “一心纯诚,遇明主,宁限于两国尔?屈突通守节,求仁得仁,故图形于凌烟阁,配列太宗庙庭……汝之志向,堪比千古名将否?” 刘元振遂想道:“我虽有比肩千古名将之志,而李瑕微末,岂可称明主?” “汝败于其手,三矣;束手就擒,二矣。若李瑕不可称明主,汝三败二擒之人,犹自比于名将?岂不可笑?” 刘元振不由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明知道比不了屈突通。 “图形于凌烟阁,配列太宗庙庭。” “会取安西将报国,凌烟阁上大书名。” “……” 脑海中这些话语越来越密,刘元振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思,已经是想要投顺李瑕了。 不想承认,但确实想。 他目光向刘黑马看去,夜色中看不清刘黑马的眼神,只感受得到刘黑马依旧不悦。 “父亲。” 刘元振终于开了口。 当先转过头来的却是李瑕,看了刘元振一眼,像是看穿了其人心思。 李瑕遂点点头,道:“也好,让你们父子先商量。” 说罢,他径直往边上走了几步,竟根本不在意刘黑马是否会解下刘元振、刘元礼身上的绳索,试图逃脱。 刘元振并未急于解脱捆缚,而是向刘黑马道:“前些日子,陛下加李璮为江淮大都督,赐金、银符共六十余枚,褒赏奖谕再三。然而,孩儿得到京中消息,在这之前,粘合南合、张宏等人,曾向陛下进言,称李璮必反。” “我知道,安抚、姑息之策罢了。”刘黑马叹息一声,“陛下正与漠北交战,山东事态又不妙,这也是我肯与李瑕谈条件的因由之一。” 刘元振却还有另一层意思,又道:“若旁人不知李璮之反心,只当陛下待诸世侯一般宽厚。” 他虽还被捆着,却终于在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重新有了评点江山的气概。 “如今陛下待李璮优渥,是姑息之策、是虚情假意。那,安知待父亲之优渥与器重便是真的?有朝一日四海归一、休兵晏民,又有谁真个能容忍世侯裂土分疆,手握兵权? 父亲岂不见史天泽每每推辞、转授都元帅之职,窝阔台、蒙哥不溢赞美之词?由此观之,蒙古可汗,并非真气量恢宏。不夺世侯之兵权,非不愿矣,实不能矣。而陛下天威难测……” 刘黑马叹息一声。 他比长子更明白,无论如何,忽必烈待世侯更宽松,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李瑕方才说的意思,是要夺刘家的兵权,比蒙古严、但不会像赵宋那般猜忌制衡。 刘元振所言,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但眼下形势所迫,听听这些话,有个台阶下罢了。 “孩儿以为,李瑕为人,坦诚可信。”刘元振又道:“他将条件摆明,而非先欺骗父亲,待往后再行反悔之事,是带诚意而来。” 在他眼里,李瑕的诚信确实是好的。 且是在“兵不厌诈”与“坦诚相待”这方面把握得极好。 两者的区别在何处? 比如,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使者商谈,答应回哈拉和林商议,却在暗中准备,最后斩杀使者,抢先登基称帝。没有人会说他奸诈,因为傻子才会去哈拉和林送死。这叫兵不厌诈,对敌人不择手段。 再比如,忽必烈为笼络北人,平时口口声声“行汉法”,北人听其言、见其行,因此而付诸努力,真心拥戴他。如今他确实登基、改年号,诏告天下实行汉法。这叫言行如一,对自己人坦诚相待。 两者区别在于,双方都是出于真心许下的承诺,才是真正有效的承诺。 李瑕对敌,比忽必烈更不择手段,刺杀、偷袭、欺骗、威胁,各种下作伎俩层出不穷; 而李瑕待人,却比忽必烈更坦诚,条件先摆出来,既然不能容忍刘家再裂地养兵,也不会虚与委蛇,先作欺瞒,一是一、二是二,称得上“直率”。 弱者太直率,只会被轻视,故而一开始所有人都对他爱搭不理。 唯有当李瑕摆出实力,睥睨关陇,这份直率才能成为气魄。 再反观古来多少豪杰,起势前少了这份直率,轻许诺言,欺瞒哄骗,最后毁言践行,再难赎回。 对比到这里,李瑕的直率又成了更难能可贵的优点…… 刘黑马默然而立,听着长子的劝说,渐渐也感受到了这些。 “你认为李瑕真能成事?” “不知。”刘元振道:“但三峰山之战前,父亲可曾想过,三万余兵力能胜十五万大军?” 刘黑马喃喃道:“其实,那是气运啊,天降大雪……在那之前,我以为要死了……” “那既然形势至此,再赌一把又何妨?”刘元振道:“无论如何,岂不好过关中陷于宋军反攻,家族基业毁于战祸与猜忌?” 这才是关键。 今日谈不拢,李瑕只是失去时机,刘家却已有根基尽毁之虑。 而条件好或不好只是其一,能否遵守亦重要。 更重要的是,李瑕能否成事…… 刘元振挺了挺背,道:“当年,父祖孤注一掷,换刘家三十余年显赫,如今时移运转,孩儿亦愿孤注一掷,担负家业。” 刘黑马终于又在长子眼中看到了昔日的光彩。 前阵子,他嫌长子啰嗦,认为五子稳重,结果偷袭汉中一役,五子也是全军覆没。 此时再见长子振作,竟是不再嫌啰嗦,只感欣慰。 ~~ 李瑕按剑站在那,默默看着刘家父子的身影。 之后,只见贾厚上前,对刘黑马又低声说了良久。 夜风吹来,偶尔能听到贾厚是在复述正月里的对话。 “……三百年之民生潦倒……观其言行,匡扶天下之意志……” 李瑕又退了两步。 他没多劝,相比现在劝说的语言,他过往的言行更重要。 迄今为止,不论实力大小还未有一个北地豪强投效于他。 以往打了胜仗,他都是一个脑袋一个脑袋地砍过去。 必须要结束这种情况了,时间已不多,他需要收服第一个北地豪强,才能发展他的势力。 趁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相争之际,他也必须尽快取关中,拉近双方的基数。 争天下这是赛场,这是最后一个入围的机会。 李瑕也知道自己提出的条件很一般。 说是让刘家兄弟分统兵马。但听他调遣、交出钱粮,本质就与赵宋武将相当了,失去了自治一方的权力,刘家拿什么来养兵? 李瑕与赵宋的区别,只看刘家信不信他的用人气量。 至于刘家答不答应,只看他们是否认为形势到这一步了。 李瑕已不能给得更多,他不可能容忍中原之地有世侯自治,这是原则问题…… “条件还未说完吧?”刘黑马回过头,这般问了一句。 李瑕点点头,开口道:“方才说的是最关键一点,刘公答应了?” “尚未考虑清楚,李帅不妨先把条件说完,老夫再考虑考虑。” “我兄长会娶令媛为嫡妻,从此刘李两家同气连枝,只须刘氏族人不犯国法,有李家一份富贵长荣,便少不了刘家一份。” 刘黑马深深看了李瑕一眼。 之后,他踱了几步,问道:“如何掌握关中?” “如今是七月中旬,宋廷只怕还未收到我奇袭巩昌的战报……若能尽早拿下关中,可拖到半年后再上报。之后,请刘公为成都府路安抚使,治理民生政务,我请调张珏北上,调遣安排再待官员就任,又须半年。我有一年多光景可掌握关中。” “治理成都?” “刘公征战一世,可愿于废墟之中建立欣欣向荣之事业?” 刘黑马背过身去,抬头看向黑得深邃的天空。 “你真有……廓清帝宇之志?” “是。”李瑕并不犹豫,道:“今刘公犹不信,无妨,我一点点做给刘公看。” 刘黑马既不说答应,也不拒绝,看过了天色之后,又回头看向了炎帝陵。 “中元节快过去了,你我先拜祭祖先,如何?” 正文 第653章 弃局 七月十六日,长安。 商挺摊开公文又看了一遍。 改京兆府宣抚司为“陕西四川行中书省”,升迁廉希宪为行中书省右丞相、商挺为佥行省事。 这是好事,是恩赏廉希宪、商挺平定关陇的大功。 商挺五十一岁佥行省事,已可算名臣;廉希宪却才二十九岁,虽说是行省丞相,但大蒙古国之行省比寻常国家尚大,可称结结实实的拜相。 可见平定关陇功劳之大。 但商挺的脸色却更为忧虑了。 他已经把汪良臣兵败、陇西失守的消息传往开平。那么,在这些坏消息到达开平之前,陛下已发出了加赏的诏谕。 这非常快,毕竟路途遥远,甚至陛下如今并不在开平,已往北迎战阿里不哥。 结果,大胜恩赏才下,陇西转眼间被李瑕占据 商挺很担忧会影响到东路的战事…… “李瑕。” 喃喃着这名字,商挺又拿出一封信看起来,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看过很多遍了。 信是张文谦写的。 蒙哥死的消息传来后,张文谦最早到河南等地调查是否有人与李瑕勾结。 也正是他查清了当年李瑕北上的真相。 ——李璮的谋士王文统,趁金莲川幕府谋划秘事之机,利用杨果试探宋廷反应。 张柔与李瑕之瓜葛也正是张文谦发现,遂有了姚枢招降一事。 没想到,李瑕去了趟临安,再回汉中,其势竟是不减反增,今已攻下陇西。 商挺此时才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南面竟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金莲川幕府诸人,若及早意识到,本该有机会扼杀李瑕…… 郝经,弟子被杀,诗作还被以血字题在墙上,他本该去细查。但张家遮遮掩掩,没及时告诉他实情。 赵璧,经略开封,四年前便该发觉不妥。但没办法,四年前李瑕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竖子。 张文谦,查清李瑕在河南的作为,本该更重视。但当时,张文谦已算很重视李瑕了,先后传书提醒姚枢、廉希宪、商挺。 姚枢,公务繁忙,仅布置了一手便不再关注。但也能说足够重视了,献策请张柔嫁女李瑕,亲笔去信招降,还预料到李瑕若不降,犹可借赵宋之手杀之。 廉希宪,忙于平定关陇之乱,没注意到李瑕设计了汪良臣。但甫一得到消息,便对李瑕惊为天人,打起全部心力应对,最后还亲赴凤翔府。 便是他商挺,一得到提醒,立刻便下令“军中严符信,以防奸诈”,防止李瑕遣细作北上…… 回想起来,金莲川幕府没有一个人在李瑕之事上有过疏漏。 且自蒙哥汗身死以来,操持家国大事的谋臣们对那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都有所警惕。 差就差在,诸人也都是忙里偷闲时各自谋划一招,却没有一个人在全力对付李瑕。 只希望这次,廉希宪能稳住关陇局势…… “商公,廉相回来了。” 商挺抬头看去,竟见廉希宪风尘仆仆赶来。 “善甫回来了?”商挺笑道:“对了,该称廉相了,不到三十即拜相,快看这封公函……” 廉希宪大步跨进公房,并未看那公文,径直附耳在商挺耳边说了一句。 “刘元礼奇袭汉中,全军尽殁了。” 商挺脸色一沉,犹自镇定,止住廉希宪的话语,先挥退了下人。 “虽未想到李瑕能留下刘元礼这五千人,但局面……” “局面大坏矣。” 廉希宪虽不至于惊慌失措,语速却快,道:“刘黑马败了。” “败了?败给谁?凉州与西域诸王支持阿里不哥了?!” “是李瑕,他兵出渭河了。” 商挺讶然,问道:“何时之事?” “十二日。” “廉相……未与我说笑?” “我亦盼还能与商公说笑,局势远比商公所想严峻,严峻太多了。” “凤翔府还在?” 廉希宪此时才接过商挺手中的公文扫了一眼,对自己任行省右丞相一事荣辱不惊,皱眉道:“凤翔府还在。” “那是?” 廉希宪似有些不愿猜忌世侯,却不敢再耽误,终于道:“与商公说说我的猜测吧,刘黑马恐怕是……欲降李瑕。” 商挺愣住。 他向后退了两步,仔细盯着廉希宪的脸。 “善甫,你素来稳当,该知此等大事,不可胡言。” “刘黑马自保之辈,不肯力战,我亲眼所见。” 商挺呆滞了一下,喃喃道:“局势……至此地步了?” “唯盼着刘黑马能不叛,但他连……” 商挺恍惚过后,一个激灵,已清醒过来。 他太清楚统领西京、河东、陕西诸军的七万户都元帅一旦降敌的后果! 这还是大蒙古国从未有过之事。 “速向河南、山西、陇北调兵支援……” 商挺大步便要往外走。 “商公!” 廉希宪一把拉住他,道:“北面如此大战,岂还有兵可调?!若刘黑马真降了,京兆府守不住,关中守不住。” “那还能如何?守不住也得守。” 廉希宪叹息一声,道:“我们该尽快携兵马、官吏、文士、钱粮撤出京兆府。” 商挺转头看向廉希宪,目光中却泛起了一丝怀疑。 两人关系亲近,商挺又是副职,平素从不已这样的眼光看廉希宪。 但哪怕是惊慌之中,但商挺犹保存着清楚的意识。 毕竟事关重大,他不得不防,万一叛投之人是廉希宪、想要诈出关中兵马又如何? “请商公信我。” 廉希宪郑重施礼,又招过汪直臣与麾下几名士卒,细说了些战场详情。 末了,商挺又问道:“不再试着守一守关中?” “先做撤离准备吧。”廉希宪道:“刘黑马若降,不必守。” 商挺道:“不久前,才支运了一批钱粮北上。眼下陛下正举大军平叛,不可失关陇财赋重地啊。” “正是如此,才不必与李瑕动兵。否则到头来既守不住,反使关中战祸连绵,长远而言,更为不利。”廉希宪摸着唇上漂亮的胡子,缓缓又道:“先退吧,不利之时退一步,方能保全往后夺回关中的实力。” “已有夺回关中之法?” 廉希宪苦笑,点了点头。 “也好……” 论谋略,商挺或不输于廉希宪,只是不如廉希宪熟悉战况,此时仔细问过,也便答应了。 两人共事多年,互相信任,竟是连放弃关中这等大事也只花了不到一刻便定下来。 …… 这日的长安,首先是京兆学府的名儒与学子被平平稳稳地护送上马车,东渡黄河,暂避往山西平阳府。 廉希宪就任时,第一桩事便是请许衡提举京兆府学。 准备撤退关中时,第一桩也是迁府学。 如他常说的,“教育人才,为根本计”、“今国家崛起于朔漠,若不礼敬士人,则儒术由此衰熄矣”。 这份心思,宋人大概不能理解。 唯有这些北方的读书人,能感受到文脉已稀弱,以及对“国家崛起于朔漠”的忧虑。 ~~ 七月二十一日,探马传回消息,宋军已进驻凤翔府。 “刘黑马果然是降了。” “让人感慨啊。”商挺叹惜一声,“回想起当年阿蓝答儿钩考,将你我下狱,却优渥刘黑马……他本该更忠忱才是。” “世侯。” 廉希宪只喃喃了两个字,不复多言。 他们站在城东城楼上,向城外看去,只见汪直臣已领着驻军集结。 “请商公带兵驻守潼关,须将刘黑马麾下兵马与河南驻军调换,切记切记。” “廉相呢?” “我将其余兵力派往山西、陇北。”廉希宪道:“关中四塞之地。只要关隘还在我们手上,李瑕便是拿到了关中,也等于没拿到。” 他眉宇间压着深深的思虑之色…… 若说天下如棋,这一局,李瑕准备半年,先想好每一步如何走,趁廉希宪不备,先发制人,步步逼进。 廉希宪知道自己败了,赢不了了。 于是他主动退出关中,相当于先行放弃这一局必败的棋。 之后,趁着李瑕还在收尾,他已开始谋划下一局该如何走。 这便代表着“事机”又变了。 “那下一局,该是我赢。”廉希宪自语了一声,目光再次昂扬振奋起来。 在他脑海中,新的棋盘上,他已当先落下一子。 ~~ 郿县。 “拿下郿城太轻易了。”李瑕策马而行,抬头看城门上那个“郿”字,摇了摇头。 “我们的李大帅担心什么?” 刘元振近日称呼李瑕,每以“我们李大帅”相呼,语气中带着些许戏谑。 他纵马而行,又悠悠问道:“担心我等设计要害李大帅不成。” 李瑕觉得刘元振就像是个女人,降就降了,却故作矜持,非要表现出一幅超然物外,满不在乎的样子。 反而是刘黑马、刘元礼沉稳得多,老老实实地当着士卒拜了李瑕,该如何就如何,因为没有心结。 此时李瑕却懒得就此多说什么,淡淡道:“不是。我在想,为何廉希宪不做防备?” 刘元振微微沉吟,道:“许是将兵力收缩回京兆府了?” “待派往长安的探马回来便知。” 两人并辔而行,刘元振再一想,又笑道:“也许廉公见我们的李大帅是人中龙凤,也有归附之意呢?” 李瑕摇了摇头,坦然驰入郿县,身后仅带百余亲卫。 因刘元振已说过控制了城池,李瑕信得过他。 “不会,他追随忽必烈十年,若这般便归降我,意志未免太不坚定了。” 刘元振微微尴尬。 下一刻,李瑕已径直道:“我不是说你,我是在想,廉希宪是否有可能放弃关中?” “关中岂能这般唾手可得?谁能轻易放弃关中……” 刘元振摇了摇头,又准备侃侃而谈,分析局势。 李瑕抬手打断他,沉吟道:“若廉希宪探到刘家已弃暗投明,推算出他无力守住关中,那……主动撤离,反而可趁刘公派遣的各路信使未到之际,带走刘家兵马。” 刘元振听到这里,脸色已是一变。 他之前,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下意识里就认为廉希宪该守关中。 为何? 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廉希宪不是怯懦之人,既受任宣抚陕西,便有守土之责,怎可能轻易退走? 然而,当刘元振仔细一想,竟发现,于廉希宪而言,撤出关中确实才是最好的办法。 刘黑马已在昨日散出信使,联络各州县的旧部,准备助李瑕一举拿下关中。 七万户都元帅镇陕西近二十年,这份威望,廉希宪挡不了。 若是廉希宪把这些兵力带到河南整编…… “这……我的兵力……” 刘元振喃喃了一声,再次摇头道:“不太可能。” “为何不可能?” “这种决定,没人敢做。廉希宪若如此,须对局势有极清晰的判断,须冷静到能抛除各种杂念。而擅自放弃关中,他还得有这胆量。” 刘元振已不再称“廉公”了,因这次廉希宪要损害的是他的利益。 他语气也愈发笃定,最后道:“他不会的。” “我本也以为他不会。”李瑕道:“但,你告诉我的,蒙哥身死消息传来,他敢不等忽必烈谕召到,擅自作主斩杀军中亲近阿里不哥的蒙将,把军符给汪良臣,此人极冷静、有胆魄、能洞察。” 刘元振张了张嘴,脸色愈发难看。 李瑕又道:“若非我更早把蒙哥死的消息传到六盘山,廉希宪还敢杀阿蓝答儿、刘太平,不是吗?” “我刘家的兵力……” “放心,他带不走太多,最多只能带走长安附近的驻军,必不敢去商州,太快了。” 李瑕之所以没事先想过廉希宪会撤离关中,也正是因为太快了。 七月十五日夜里,他与刘黑马会面;十六日,双方正式谈妥;十七日,宋军开始入驻凤翔;二十日起征关中;二十二日攻下郿城…… 这已是快到极致。 廉希宪若还能在他大军到之间撤走,那其人之冷静,其胆魄与洞察力,就实在太了得了。 “二十三岁即宣抚京兆?”李瑕自语道。 刘元振听得这感慨,一愣。 他忽然发现自己比李瑕、廉希宪的差距有多大。 以往还自诩俊彦,可今日听三言片语、观李瑕与廉希宪算计,竟已完全超脱了他这个层面。 “一个二十三岁既宣抚京兆,一个十九岁即阃帅川蜀……资才天授……何其不公……不公……” ------题外话------ 昨天有一位盟主,感谢。本该今天加更,但卡文卡得厉害,移到明天加更吧~~ 正文 第654章 易帜 马蹄踏过平阳大街,李瑕与刘元振翻身下马,先是巡视了粮仓,之后拐向菜市口。 要暂时控制郿县,取钱粮是得“实”,而当众斩首了此地的达鲁花赤、奥鲁官则是得“名”。 这些事刘元振已安排妥当,此时他更关注的还是长安的情况。 “若廉希宪真退出了关中,大帅要如何应对?” “潼关当然要拿。” 刘元振有些担忧,问道:“为了攻河南、山西?” “不攻。我们取陇西、关中在于一个‘快’字,但也就是太快了,来不及消化胜果,已无力继续打下去。” 刘元振问道:“不怕廉希宪反攻?” “漠北战事未定,他拿什么兵力反攻?若有兵力,又何必退?” “那也就是说,关陇局面已定?” “不错。” 刘元振沉吟着,最后道:“如此说来,廉希宪若退出关中,也不算高明。” 李瑕瞥了他一眼,不得不敲打他一下。 因为刘元振这人就是欠敲打。 “廉希宪只是做了最冷静与清醒的决定。你做不到他这种地步,等想明白了,却又觉得他不够高明,因为只这么做还扳不回局面?但你能算到他的后招吗?” 刘元振略感尴尬,却也意识到自己的缺陷在何处。 始终不够清醒,总容易被各种情绪推动。 “我就是在想,他还能有何后招?”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必想那么多。我们以堂堂正正之师取关中,三五年内,忽必烈抽不出手来。廉希宪根本没有从大势上扳回局面的可能,那么,他能做的只有旁门左道。” “他如何做?” “办法很多。就像我以前做的,阴谋诡计,用来以小搏大的。” “那如何应付?” “防。” “就这么简单?” 李瑕想了想,道:“以前我用旁门左道,对手总会来破解我,这是以短击长。他们忘了,他们最重要的优势在哪。” 刘元振有些不明白。 “举个例子,比如你……比如汪良臣吧,他的实力在于兵势,击败浑都海之后,只需要好好生息,等漠北战事平定。蒙古举大兵南征,谋士布置战略、探马打听情报、准备好后勤,徐徐进兵,未必攻不下汉中。但他看我总是奇袭,烦了、躁了、急了,以为找到机会了,非要也奇袭我一次。” 说的是汪良臣,刘元振却是听得面红耳赤。 李瑕又道:“哪怕处于弱势,要安排一场刺杀、谣言、离间也很简单。处于强势者却要疲于应对,应对久了,强弱之势也就变了。” “廉希宪也打算如此对付大帅?” “不知道,我也不想费心思去猜,加强防范便是。我们眼下占据关中,收服民心、发展实力才是正道。” “但大帅方才还说廉希宪了得。” “重视对手,但要保持自身的节奏。” 刘元振叹息一声。 道理他也知道,偏偏忍不住就是会被别人牵着思路走。 “明白了。即便对付了廉希宪,还有商挺,还有赵璧、张文谦、姚枢。大帅既已得关中,不必与他们一个个斗智斗勇,只需积蓄实力,到时出兵河洛,以王师扫之。” “不错。”李瑕道:“唯怕,眼下道理都知道,到时却斗红了眼……你我要彼此提醒,保持清醒。” 刘元振已忘了阴阳怪气,问道:“敢问大帅何以如此见事分明?” “你吃的苦、受的难太少,才会这么问。” 此时两人已走过菜市口,李瑕放眼看去,喃喃道:“廉希宪治理关中这些年,做得不错,暂时而言,只怕关中民心还在他。” “是,实话实说,他安民抚田、过问民生疾苦、扶弱抑强,政绩显著。” 刘元振皱了皱眉,继续道:“廉希宪上任之前,关中许多百姓便如羔羊。譬如,以往贫民举债,又以息为券,辗转责偿,号‘羊羔利’,负则虐待之,不胜其毒。廉希宪正此法,取券焚之; 再譬如,以往四川来的降民散于山谷而居,每有兵士俘掠卖作驱口。廉希宪严刑禁止,使关中无贩易驱口者,抚无籍之人屯田,以宽民力……” 李瑕默默听了许久,最后道:“相比阴谋诡计,这些为民善举,才是廉希宪真正给我压力的地方。” “压力?” 李瑕点点头,道:“我得比廉希宪做得好,才叫真正收服关中。” 刘元振转头看向李瑕,微微一愣。 他本以为,说这些,李瑕会着恼,会骂一骂廉希宪,拒绝承认廉希宪的政绩。 想看李瑕也像他一样有慎有妒,他也能好受一点。 但没有,李瑕只以廉希宪作为激励…… ~~ “杀头!” “噗……” 菜市口前,大刀一次次斩落,数十余颗头颅被砍下来。 达鲁花赤、奥鲁,还有郿县境内一个个蒙古贵族及其依附者。 百姓没有欢呼,更多的还是不安。 李瑕与刘元振再次上马,向城外行去。 “知道我为何杀他们吗?” “因为是蒙古人?” “不是。”李瑕道:“因为他们占据了大量无主的荒田,或侵夺着有主民田,或是压迫驱口耕种,或是不耕不稼,把关中田地变为草地,放牧牛羊。” 刘元振瞥了李瑕一眼,暗想刘家也有大量的田,或者说整个西京的田都曾是刘家的。 “你看,这便是我会比廉希宪做得好的第一桩……” ~~ 这日,郿县城头上宋旗招摇,宋军继续策马东向。 而在下一个城池,百姓依旧不明白为何宋军会突然出现,直如神兵天降。 人与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体现在消息渠道上也是如此。 李瑕、廉希宪这些人,既能散布出大量的探马,又有一叶知秋的本事,能知几日间千里外的形势。 而普通百姓却连陇西丢了都还不知。 毕竟,四月十二日之后关陇之战的消息才开始传入关中,一直发酵到六月,民间才传开。 于是当宋军入境,半个关中都像是懵了一般…… ~~ 长安城依旧平静。 街头巷尾不时有人谈起近日城中官员学子大规模东迁之事。 “听说是西面打赢了,要打北面,当然要调人、调饷……” “看这动静,额差点以为是什么人打进京兆府……” “官府都张榜告示哩,北上平叛,往后没得战事哩……” “……” 吕阿大担着箩筐穿过永宁门,走过南大街时,听到的便是类似这样的讨论。 又走了一会,前方便是长安钟楼。 他左右看了看,在街边寻了个阴凉的角落放下担子,坐下,开始叫卖。 “寒瓜!卖寒瓜了!” 天气依旧炎热,吕阿大打着赤膊,犹有汗水不停淌下,皮肤黝黑,身材干瘦。 旁边支了两张破桌卖凉茶的摊贩便笑问道:“老哥,喝口凉茶不?” “额自个卖的寒瓜都舍不得吃哩。”吕阿大直摇头。 卖凉茶的摊贩遂舀了碗水给他,道:“看这一身汗,重死人的两筐大瓜,哪担来的?” 吕阿大连忙道谢,傻笑道:“从草场坡一路担了六里地进城,额这不指望能在城里多卖些价钱。” “老哥是种瓜的?” “种瓜哪够活的,额佃了几亩官田。” “官田?能种官田的可不算多,老哥日子好过哩!” 吕阿大也有些得意,道:“官佃当然好,一亩上等田只交三升粮哩。额听说,南面那宋国,一亩得交一斗四升,啧啧,吓死个人。” 摊贩也是咂舌不已。 “老哥还知晓南国那边田税?那可远吧?” “嘿,额听一位先生说的。”吕阿大伸出大拇指,道:“额还见过这京兆府最大的官,宣抚使。” “真的?老哥讲讲呗。” 吕阿大回想着,眼神中透出些敬畏之色,已想到了六七年前。 “宣抚使可真是救了额一家的命啊。那年,额借了羊羔利,那可真是利滚利,利滚利,都得卖儿卖女了,亏得是宣抚使来,把那些羊羔利的债契一把火烧了。就在这钟楼前,那天半城人堵了满条街……” 说着说着,他头一转,正见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走过钟楼,忙不迭便抱起一个寒瓜跑上前。 ~~ “恩公!” 耶律有尚缓缓步入南大街,目光四下逡巡着,似在寻找什么,忽听得一声呼喊,抬头一看,却见是个黝黑干瘦的老农。 “你是?” “小人吕阿大,当年就是恩公免了小人的羊羔利,还让小人当了官佃……” 耶律有尚并不倨傲,笑了笑,有些自豪,目光又一扫,问道:“既有田耕,怎么还出来卖瓜?” “这两年因打仗加派了粮,额想着再种些瓜卖了……嘿,小人懂的,平叛嘛,平了叛,以后日子越来越好过。” 耶律有尚点点头,眯眼看了吕阿大一会,感受到对方的诚挚,心念一动,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钱递过去,道:“你的瓜我买了。” “这……” “能否再帮我一个忙?不难,只是一桩小事。” “好!额什么都能做!”吕阿大重重点头,这才欢天喜地接过那贯钱。 “这边说。” 耶律有尚抬了抬手,拐过小巷。 吕阿大连忙担起他的瓜,快步跟了过去,嘴里还絮絮叨叨。 “恩公,这钱多了,秋粮马上要收哩,小人过得下去。方才小人还和那卖凉茶的说,额们比南国税可轻太多,恩公当年说的,小人都记着。” “说到此事,等战事过去,官府绝不再加派你们的粮。” “小人明白,前些年就不加派。” “那就好,廉相之志也不在于与宋廷相比。宋廷不仅田租高,还有和籴……” 此时长安城犹在廉希宪治下,对于许许多多如吕阿大这般的人而言,就没想过会有人来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 正文 第655章 古城 通济坊。 一个普普通通的沿街小阁楼内,胡祗遹站在窗边向远处看了一会,关上窗,坐下,继续看案上的信纸。 好一会,耶律有尚登了楼。 胡祗遹头也不回,问道:“方才那人是谁?” “一个瓜农,街上遇到便突然喊我,吓了我一跳。”耶律有尚随口应着,关上门,“他曾受过廉相恩惠,似乎是当年废羊羔利之事。” 他有些无奈,叹息着,又补了一句。 “绍开兄也知道,我随廉相做事以来,惠泽陕西,有太多百姓认得我,往后出门,该乔装改扮了。” 胡祗遹不悦,道:“你太不谨慎了,但不该带旁人来此地。” “我没带到进来。且李瑕还未至,该不至于……” “若李瑕今日便到又如何?”胡祗遹神色郑重。 耶律有尚羞愧,拱手道:“绍开兄勿怪,往后我行事谨慎些便是。” “我看你给那瓜农递了钱,做何事?” “廉相留下的人眼神都太过锐利,我认为反而是质朴百姓不易被查觉,不如寻些普通人为我打探消息,再联络当时受羊羔利迫害之人,最终,满城皆有我耳目……” “不妥。”胡祗遹摇头道:“一则,不宜牵扯无辜;二则,普通百姓未经训练,如何能打探消息?反引为祸事” “我不这般看。”耶律有尚道:“所谓‘得其心,斯得民矣’,廉相之胜于李瑕者,京兆民心在廉相。故而须用他们,待李瑕手下暗探欲查我等,却见满城皆敌,将寸步难行。” “我不认同。”胡祗遹愈发严肃,“伯强,你太天真了!” “绍开兄只怕是轻忽了斗升小民之力。” “我等行事,为保斗升小民安乐,而非利用其愚昧!” 耶律有尚摇头,道:“那便请绍开兄拭目以待。” “你我皆是初次涉猎谍情,对手长于此道,不得不慎。”胡祗遹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纸稿递过去,道:“这是张公给商公的信,随信附有当时赵公、张帅对李瑕初次谍探的记录。我整理了一份,你看看。” 耶律有尚接过。 胡祗遹叹道:“我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什么?” “李瑕改变了自古以来之谍情,融暗杀、反间、刺探为一体,可谓此道之集大成者,有开宗立派之能。” 耶律有尚整理了一下衣冠,伸出双手,郑重接过胡祗遹整理的纸稿。 像是接过一本对北地很珍贵的儒家孤本。 “我当仔细揣摩,慎重应对……” 北地不像江南有重文轻武的风气,北地书生往往都是文武双全,此时小阁楼中的二人亦如此。 耶律有尚时年二十五岁,看起来彬彬有礼,却是体魄健壮,精于骑射。 胡祗遹时年三十三岁,素有风流才名,写得出“一帘红雨桃花谢,十里清阴柳影斜”这般婉约诗句,却也擅于技击之术,为廉希宪器重,理刑狱,是查案的好手,以精明干练著称。 习文习武,他们素来刻苦。 学间谍之事,他们也是用学文学武的态度。 很快,屋中响起一本正经的交流声。 “《孙子兵法》有云‘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李瑕该为五间之外,第六间……” “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 夜幕降下。 屋中,一封封纸稿被丢入火盆烧了。 “这封……需要李瑕追查时能看到。” “这一角?” “是。” 耶律有尚拿起信,放入火盆,等它烧到一半,挥灭了火,放到一边。 “还有这封……” 许久,几封没烧干烧的信被叠在一起,重新掷入火盆。 火卷起,又灭。 灰烬落下,盖住了其中残留的只言片语。 胡祗遹深深看了耶律有尚一眼,道:“到时,我先动手。” 耶律有尚郑重行了一礼,道:“兄若不成,便由我来动手……” “再会。” “再会……” ~~ 耶律有尚穿过夜色中的街巷,趁着京兆府还未易手,登上钟楼,再次望向了这座长安城。 这长安城已被毁过一遭,不过还是很大,比天下大部分城池都大。 然而它仅是盛唐时的皇城。 故城之大,所谓“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毁于唐末战火,何其可惜。 这次,不需以战火再毁长安,只需以李瑕的办法,毁李瑕。 ~~ 六日之后,一杆“宋”字大旗被插在安定门上。 有人高喊了一声。 “收复长安……” 宋军是分三路来的。 李瑕沿渭水而东,先后攻下郿县、盩厔、终南、咸宁、兴平、咸阳诸诚,直趋长安西面安定门。 刘黑马走北路,先后攻下扶风、永寿、奉天、好畤、醴泉、武亭诸诚,之后渡渭水而南,直抵长安北面安远门; 杨奔率一千轻骑由子午关出,先取长安南面永定门,长驱直入,转道西大街,出安定门与李瑕汇合。 本以为收复关中最难打的一仗,也就这般轻而易举地结束了。 “收复长安……” 当城头上的呼喊声传来,李瑕抬起头,道:“你们想像中的收复长安,是这般吗?” 刘元振策马于李瑕左侧,知道不是问自己,遂看向杨奔。 “不是。”杨奔脸上犹带汗水,手上却未沾血迹,并不过瘾,应道:“太轻巧了,与末将想象中不同。” “高兴吗?” “没那么高兴。”杨奔应道:“像是一拳打空了。若是能酣战一场,哪怕身负重伤也觉畅快。” 他说着,又说了句心里话。 “这般取得的长安,叫人心中不安。” 李瑕想了想,不知说什么,道:“进城。” “大帅。”刘元振抱拳拦了拦,“大帅只怕不宜入城。” “你怕廉希宪布局要杀我?” “是。”刘元振道:“近日我思来想去,廉希宪只须刺杀大帅,即可挽回局面。他提前撤出关中,必是为此谋划。” “秦始皇遭遇过几次刺杀?”李瑕忽然问道。 刘元振一愣,先是瞥了杨奔一眼,之后才拱手应道:“《史记》载四次,荆轲、高渐离、张良,以及兰池行刺。” “唐太宗又遭遇几次刺杀?” 刘元振再瞥杨奔一眼,见对方毫无反应。 他略略沉思,应道:“史料可推的有六次,单雄信、王世充、阿史那结,以及李元吉三次刺杀。” “那就是了,进城。” “这可……” 刘元振还想再劝,忽记起在郿县时李瑕所言。 如今已兵至长安,还能不敢进城不成?若将长安城清查一遍,却不知须耗费多少时日,又真能清除刺客? 一共也只有三五年光景能用来积蓄实力,畏手畏脚,岂不正是被廉希宪牵着鼻子走? 想着这些,刘元振再一看李瑕,只见他神情淡然。 对了,刺杀手段在这人面前根本就是班门弄斧。 “廉希宪……不过如此。” ~~ 一列列士卒或执长矛、或持旌旗,大步迈进长安城。 队伍中间是身披甲胄李瑕,长剑悬在腰间,长槊由亲卫扛着。 他驱马穿过高高的城洞,再次感觉到了这城池的雄伟。 不是第一次见了,他上辈子也见过这古城墙。 有些不同,上辈子见的更厚一些,外面还包裹了一层。 但城垣规模却差不多。 长安城很大,比汉中城、临安城都要大得多。 却听说这仅是唐时长安的皇城? 无怪乎说是盛唐…… 城洞的阴影罩下,李瑕忽然心念一动。 他感到一种共鸣。 虽穿越七百余年,他与天下人依旧能共同见证这城垣,因它而触动。 因传承相同,且这传随还要流传数百、上千年而不衰。 感到了骄傲。 又因这骄傲,那一拳打空的怪异感也因此而被忘掉…… 穿过城洞,李瑕抬头看天,独自笑了笑。 难得有些开心。 他想要一个不被损毁的关中,廉希宪也想要,不管是因为治理了六年不愿损毁也好,还是为了能在近年为开平输送财赋也罢。 两人有这个默契,且都有信心能做到。 遂有了眼前这局面,有何不好? “廉希宪,做得漂亮,有什么杀招都冲我来啊,你死我活,白刃不相饶,就这样很好。” …… 队伍路过城隍庙、化觉寺,前方是钟楼。 李瑕保持着他的笑容,转头看向道路两旁的百姓。 沿途所有人低下头,或拜倒,沉默着,显得并不欢迎他。 有士卒拐向南面,有士卒继续向东。 李瑕勒马向北,余光中,街旁有个卖瓜的汉子往地上啐了一口,他没在意,继续向北,行往京兆府衙。 前方,是通济坊…… ~~ 通济坊。 小阁楼上,胡祗遹稍稍推开窗缝向外看去,见到了宋军的军列拐入东新街。 东新街太狭,为防刺客,宋军士卒已快步向散,驱开沿途行人…… 胡祗遹还未看到李瑕,却已在心里低声述说着。 “城中各处须布防,你的随身亲卫只会越来越少。其实你兵力本就不多,你根基不稳,至今日之势,全凭一己之能,只消杀你,危局迎刃而解。哪怕你不死,无妨,且来追查我……” 胡祗遹转头看了火盆一眼。 再转回头,已能看到李瑕马上要拐入东新街。 他眯了眯眼,隔得远,犹看不清李瑕的容貌。 胡祗遹忽然觉得世事可笑,同样生而为人,有的人一辈子懵懵懂懂日复一日,有的人指挥千军万马求千古功业。 但不都是会流血、会死去的人吗? “今日便先教你知道,关陇不欢迎你……” 正文 第656章 入局(为盟主“爱龙大大”加更)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李瑕忽然又想到了这一句诗。 当年只是买了本《陵川文集》,正好翻到了,觉得不错,便以赤那的血写在墙上。 近来回想,却愈发觉得这诗有哲理。 他勒住缰绳,指了指前面的东新街,向刘元振道:“这是个刺杀的好地点。” “廉希宪就这点手段?” 李瑕道:“仲民盗书时,也觉得我就那点手段。” 刘元振才面露不屑,闻言不由叹息,无奈道:“大帅就不能不提此事吗?” “你引我提的,说明你还没悔改……驱散百姓吧。” 杨奔当即下令,之后四下扫视,道:“刺客恐藏于民居之中,是否搜查?” “不必了,弄得人心不安,便是中了对方的计。” 等了一会,李瑕见士卒们已将沿途百姓驱散,抬头扫视了一眼,自语道:“在关中施政才是正事,不必耽误功夫了。” “槊给我。” 他驱马,径直驰进东新街…… ~~ 阁楼上,胡祗遹已愣在那儿。 他安排了数十死士藏在人群中,准备动手时堵住东新街,却被驱走了。 仅剩埋伏在民居里的数十余死士。 李瑕必然已预料到有刺客,甚至还向这边看了一眼。 因为整条街,就此处视野最好。 成事的可能性已太低了。 胡祗遹转过头,又看了旁边那火盆一眼,还是抬起手,吹响了哨…… 哨声一起,长街两侧的围墙、窗口上立即现出一个个死士,端起弩箭便向李瑕瞄准。 同时,还有霹雳炮被掷了出来。 然而宋军却早有准备,迅速端起盾牌。 “嗖嗖嗖嗖……” “嘭……” 蒙古的霹雳炮并非靠爆炸威力伤人,铁片乱射,与箭矢一起击射在宋军的盾牌与盔甲上。 “杀刺客!” 死士见此情形,知机已失,纷纷跃出,提刀便向李瑕杀去。 混乱中,只听一声马嘶,李瑕跃马而出,手持长槊便向前冲。 战场上他尚且不怕,此时对方刺客犹未披甲,他则全副武装,只当是练手。 且还不必忙于指挥,比战场要爽快。 “噗噗噗……” 马匹跑过街道,长槊竟是连捅数人,势不可挡。 其身后,刘元振、杨奔不甘示弱,领兵杀上…… ~~ 阁楼上,胡祗遹微微张嘴,惊于李瑕之悍猛。 第一场刺杀失败本在意料之中,但李瑕那种不屑的姿态还是让他感到了受挫。 他闭上眼,再次吹哨,命令死士撤离,之后,毫不停留,转身离开此地。 短短半个时辰之后,已有士卒进来,搜查了一番,见无危险,请出刘元振。 “不过如此。” 刘元振扫了一眼屋中陈设,摇了摇头。 最后,他目光落向那火盆,随手拿起佩刀拨弄了一下,忽见其中散落着些没烧干净的书信。 刘元振向后倾了倾,皱眉,想到了刘元礼盗书之事,有些抗拒。 最后,他嘀咕了一句。 “这次看看你怎么应对。” 刘元振总归还是俯身拾起残信。 然而,看了一会之后,他表情有些奇怪起来。 ~~ 半个时辰后,刘元振走进京兆府衙。 只见李瑕正站在公房内,有些为难的样子。 “廉希宪把籍册都搬空了啊。” “往常不知他这般卑鄙。”刘元振对籍册不感兴趣,拿出残信,问道:“大帅想看吗?” “看。” 李瑕没太多犹豫,随手接过信纸,脑中犹在思考少了籍册的麻烦。 但当他目光落在信纸上,微微一凝。 “大帅也没猜到吧?”刘元振问道。 “嗯,没猜到。” 李瑕看了一会,眉头越皱越深,踱了几步,在案几边坐下,把其中一封残信铺开,执笔试图补全它。 “……瑕之事诸公悉知,张家毫无隐……舍妹六月离家,查探沿途唯往……今若不在京兆,复于何……倘家父志未伸而骨肉受刑……再三,恳商公体谅,弘道顿首。” 毛笔被丢到一边,李瑕眯着眼,试图看清那灰烬处的字样,最后似乎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他拿起另一封残信,铺开来。 刘元振探过头,道:“廉希宪要向开平奏张柔暗中联络我们,他……” “假的。”李瑕不悦道:“廉希宪不会在这关头构陷张柔,这封信他就没想传到开平,该是写给我看的。” “这有何用?” “为了递他想让我知道的消息。” “什么?” “他在告诉我,他手里有张家与我勾结的证据。” 刘元振微讥,问道:“哪有证据?分明什么都没有。” 李瑕懒得理他。 刘元振早已猜到,见他不说,倾身上前,问道:“大帅不愿娶我刘家女儿,原是想留着位置娶张家女?” “你又不是才知道。” “未免太厚此薄彼了……” “待我真厚待张家了你再说话。” “到时我还如何说话?” “有本事别等被我打成残兵败将了才想着联姻。” 刘元振一滞,竟是无言以对。 好一会,他兀自又开口道:“但若张家不降,也被打成……” “我心里有数,别说话。” 李瑕闭上眼,靠在倚背上,独自思考着这件事。 那封信应该是张弘道所书无误,笔迹与信印皆对。 换言之,张文静六月时离家了,来汉中吗? 不敢走宋境……那只能过潼关。 到长安了吗? 眼下应该不在长安,否则自己今日进城,她会现身。 被商挺拦下了?那便是在潼关? 但这是张弘道的推测。 张弘道语带威胁,该是很确定。 不一定,若真如此,廉希宪大可直说。 或是廉希宪认为,只凭一个小女子威胁不了自己,又不敢得罪张家,这才故意抛一点线索出来设计。 为何不直接将信放在此间案上,而要在刺杀之后留下残信? 以为能刺杀成功?还是逼自己去查刺杀一事。 为何? 就算去查了,廉希宪又有何后招? 或只是试探?或是廉希宪根本就没有更多线索?甚至张弘道的信根本就不是那意思,故而才要烧掉一半? …… 良久。 李瑕睁开眼,犹未猜透廉希宪的心思,只想明白了一点。 “廉希宪要我去找出他埋在长安城的棋子。” “为何?” “也许我动作越多,他越有机会杀我。” 刘元振问道:“大帅不是说,任他千般诡计,我们不必理会,只须稳定关中既可?” “嗯,这次是我的私事。” “哈?大帅若被他杀了,教我继续荡平天下吗?”刘元振反问一声,伸手一指桌案,道:“更何况,有机会拉张家入伙,又岂会是大帅私事?” “说是私事……因为我怀疑廉希宪手里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是想叫我不安。” 刘元振竟是笑了一笑,又问道:“为何不安?” 李瑕道:“尽快稳住民心吧,这是正事。” “正事之外呢?” “我亲自办。” “如何办?” “去信亳州、拿下潼关俘虏商挺,但廉希宪必有防备……我还得顺藤摸瓜,将烧信者找出来,问清线索,至少能马上问清信上的内容。” “大帅,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刘元振道:“保持清醒,莫斗红了眼。” 李瑕淡淡道:“我很清醒。” ~~ 通济坊。 “寒瓜……卖寒瓜!” 吕阿大蹲在街边叫卖着,一转头,正见到二十余宋军士卒拥簇那李大帅拐进东新巷。 他吓得不轻,连忙低下头。 目光一瞥,见那李大帅上了小阁楼,他犹豫片刻,挑起担子离开。 绕过两条街,路遇一个挑粪水的老汉,两人却是认识的,站着闲聊了片刻。 “他真去了那。” 挑粪水的老汉不声不响,又拐了一阵子,到了骡马市,遇见一个拉货郎。 “他真去了那。” 就这般简简单单一个消息,也不知传了多少人,直到一个多时辰后,才落进耶律有尚耳里…… 这是甜水井附近的一间小院,耶律有尚四下一看,吩咐人守好门户,独自回了屋,推开床榻,走进密道。 拐了一会,再出密道,已到了另一间小院。 “绍开兄,李瑕真上钩了!” 胡祗遹有些无奈,叹道:“伯强,半个时辰前,我已得到消息了……你这探消息的法子,太慢,且行不通的。” “不,只是他们还不熟悉,会越来越好的。” 别的事,耶律有尚都愿意听胡祗遹,唯独在此事上很是坚定。 “请绍开兄信我。” 胡祗遹道:“行间谍之事,你我与李瑕对手,本已如以卵击石,你又寻一群无知小民,误事矣。” “孙子云‘因是而知之,故乡间、内间可得而使也’,我用的正是‘乡间’之道。百姓汇聚如海,我如鱼游大海,李瑕绝计寻不到我。绍开兄可知城中受廉相大恩者有上千人,人人皆可为我耳目……” 胡祗遹是真担心因耶律有尚而泄了行踪,偏一转头,见对方已愈发兴奋。 “好了,不谈这个了……李瑕入局了。” 耶律有尚点点头,神色亦郑重起来,道:“真没想到,李瑕真去找了,我还担心他不在乎张家女。” “他在乎的不仅是张家女,而是这个拉拢张家的机会。这是明谋,哪怕他心知有诈,见到信,就想追查。” “而我们刺杀他,他便能查到信。”耶律有尚道:“廉相能引得李瑕乱了心志,神机妙算也。” “对廉相而言不算什么,回想起来也简单,无非是死间之计。” “却从未见有廉相精妙者……” 胡祗遹道:“史册也只会说,宋将李瑕冒进京兆府,廉相以志士诱杀之。” 他摇了摇头,正色道:“今日只是第一步,我们虽能料到他会去,可惜他还有防备,刺杀不得。但只要顺着我们的线索走,他的踪迹便能渐渐被我们掌握,总有机会杀他。” “关中兵力虽不足,然我等只需杀了他,其势土崩而瓦解。无怪乎其人能成事,间谍之道有大用也。” “莫忘了廉相所言,间谍乃小道,杀一人易,而治万民难,今不得已而用其法,万不可依赖。”胡祗遹道:“李瑕精于此道,你我胜不了他,所胜者,廉相经营长安多年,此方为正道。” 耶律有尚拱手,道:“谢绍开兄提醒。” ~~ 入夜,李瑕自通济坊出来,却是先见了刘黑马。 “请刘公来,是想问长安治理之策,如今廉希宪带走了籍册,田亩、税赋难以清理,刘公以为奈何?” 刘黑马微微一愣,先是应道:“我以为,大帅会问张氏之事。” “私事我私下处理,政务不可怠慢。” 刘黑马又反问道:“我一介武夫,大帅何以询问政务?” “刘公有治民之能。” 刘黑马这才回答道:“听闻汉中不收丁税,那便重新落籍便是,长安近郊有大量蒙古王公贵族之牧场,正好可租予优先落籍而无田产者。” 李瑕又问道:“税赋又如何?上、中、下三等田地原是如何划分,每家交粮几何、是否欠粮,一应不知,免了今秋田税如何?” “不可,今大帅入长安,百姓并未出力,此例一开,明年收粮则怨言四起,不如依汉中明年田税?至于往年欠粮,欠的是蒙古的粮,一笔勾销便是。” 其实问答双方心中都有定计,但偏就是要有此一问一答。 李瑕执礼道:“过几日我调来的官员便到,请刘公一起主持此事如何?” 刘黑马微微眯眼,一时分不清李瑕是在试探自己还是想借自己在关中的威望。 心头有些埋怨。 ——帮你治理好了关中,还不是要被打发到成都去。 但李瑕以身作则,做事不求自身回报,说其不贪也行,说贪的太大也行。 总之这点不像一直在收集大量财富的蒙古王公。 于是刘黑马那一点怨言也说不出口,起身执礼。 “那老夫便试试是否有施政之能?” “多谢刘公。” …… 二人又相议良久,等刘黑马离开,李瑕以双手揉了揉脸,只觉千头万缕。 眼前要做的很多,稳定关中形势,之后要攻打潼关,调整川蜀与关中的防务,这些都是正事,但得先把信得过的官员调来。 同时还得清除廉希宪留在长安的眼线。 这些,是本已预料到要做的。 如今又多了桩私事…… “那就一并做到吧。” ~~ 次日,刘元振走进公房,只见李瑕脚边放着个火盆,面前摆着一堆卷宗。 “大帅这是一夜未睡?” “嗯。” “可有线索了?” “火盆里不仅有那几封残信,还有别的小纸片。” “但字不成句,有何用?” “字迹,所有小纸头都是一个人的字迹。”李瑕道:“我调了府学与各衙门的宗卷与公文,比对字迹,找到烧信之人了。” “谁?” “这个。” 刘元振看了眼那份公文,问道:“胡祗遹?” ~~ 胡祗遹正打开院门,迎进了一名精明干练的探子进院。 “如何?” “李瑕昨夜查阅了京兆府学所有的宗卷。” “那他快查到我了,必会去我家中。”胡祗遹吩咐道:“你们先去准备埋伏,到时一把大火烧死他。” “是……” 胡祗遹又想到耶律有尚不听劝,万一泄漏了消息,遂也不告之,乔装之后,领了两个人出门。 这次,他已有杀李瑕的把握。 想着这些,对面走来几个男子。 双方擦肩而过之际,胡祗遹忽听“咚”的一声,后脑勺一痛,已晕倒在地。 “哈,你爷爷随大帅北上开封时,你还在吃奶……押回去!大帅要审……” ------题外话------ 为盟主“爱龙大大”加更,感谢盟主的大额打赏,本来应该昨天加更的,今天补上~~求订阅,求月票~~ 正文 第657章 乡间 甜水井位于长安城西南,不远处是提刑按察使司。 胡祗遹原在按察使司任职,故而选择在这一带落脚。 “熟悉的地方能让人感到安全。” 林子脑中又浮起这句话。 找到这里很简单,派人观察有哪些探子在盯着大帅就可以。 当探子的,身形举止中那种感觉,还瞒不过他的眼睛。 “道行浅了。” 此时擒下胡祗遹,林子四下又扫视了一眼,挥了挥手。 他不信只有胡祗遹这么年轻的一个主事人。 一列持刀的兵士迅速冲进院落,踹开一间间屋门。 “司使,发现两条秘道。” “你们几个进去,其余人,包围巷子。” 如今李瑕已正式建了“军情司”与“舆情司”,舆情司由姜饭统领,负责打探南面情报,麾下多是市井之徒。 林子统领的军情司负责北面情报,麾下多是军中精锐。 这次捉拿胡祗遹,不少人甚至还穿着皮甲,执长兵器,携弓弩,端盾牌。 毕竟北人也悍勇,死士中皆是关中大汉与回鹘高昌人。 军情司披甲士并不下秘道,而是列着队大步而行,很快便听到了杀喊声。 “和宋寇拼了!” “别走了他们……” 林子大步走过小巷,一拐,只见另一处院落中十余名大汉正在负隅顽抗,目光一扫,却未见到其中有主事人的样子。 “留下活口……另一条秘道出口呢?!” “司使,那边!” “追……” 又转过一个巷口,赫然见三名死士站在那,抬起弩箭。 “宋寇受死!” 林子骇了一跳,避回墙角,一挥手,命盾牌手先上。 不一会儿,只听三声惨叫,他迅速再追过巷子,前方不见人影,再三十余步,眼前已是西大街。 林子眯着眼逡巡了一会,大街上人来人往,推着板车的、拉着马车的,甚至还有牵着骆驼的商旅……已全然不见有可疑人物。 他咧嘴笑笑,擦掉溅在脸上的血。 “不急,捉了一个,剩下的跑不掉……” ~~ 胡祗遹悠悠转醒,抬眼一瞥便知自己是在京兆府衙。 没看到耶律有尚,那种天真的做法让人颇为担忧。 胡祗遹反倒对自身安危不太在意,似乎也有预想过这种情况,开始思忖着准备对李瑕说的许多言辞。 吱呀一声,屋门被人推开。 胡祗遹道:“宋寇李瑕,你休想……” 目光一转,却见进来的只是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张板凳,“嗒”的一下,便在胡祗遹面前坐下。 胡祗遹微有些尴尬,语气平淡下来。 “李瑕不敢来见我不成?” “我来看着你,不让你睡觉。” 浓重的蜀地口音。 胡祗遹只好道:“你是谁?” “王狗儿。” “你……何职?” “啊,我搬麻袋,运辎重啊。” 胡祗遹有些猝不及防,本以为李瑕会迫不及待过来审问,不想竟是派了个民夫过来。 再抬头看着王狗儿那张傻脸,他却心念一动,微微一笑,问道:“敢问王兄弟家在何处?” “问我家干嘛?我就是来看着你,不让你睡觉。” “我知道,我还不困。”胡祗遹又笑,“王兄弟岂不是也不能睡?” “你傻不傻,我困了,换一个人来看你。” “原来如此,王兄弟好聪明,佩服……” 屋门外,林子听了一会,招过一名手下,低声嘱咐他将胡祗遹的说辞都记下,自转身往大堂走去。 ~~ “大帅。” 李瑕正拿着一个算盘在算,头也不抬,道:“说吧。” “胡祗遹不怎么惊慌,已试图策反我派去看着他的人。” “是个人才,经历查了吗?” “查了。”林子拿出一份情报放在案头,“三十三岁,河北磁州人,曾师从许衡,廉希宪就任后,举用他主事刑名之事。” “放着我回头看吧,廉希宪安排在长安城的细作绝对不止这一批,他从容退走,至少能布置上千人,只为取我性命。”李瑕道,“若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若是大帅,埋火药在这府衙,廉希宪已经死了。” “线索呢?” “胡祗遹这条线还有个主事人,有兄弟远远望到了他一眼,二十多岁,身材颇高,到大帅眉毛这里,有点络腮胡却很文气……” 待林子形容了一遍对方的身形样貌,李瑕想了想。 “廉希宪手下有个人很像,耶律有尚。去查,尽快拿下。” “是。” “把这些蛇虫鼠蚁清除了,长安才算是我们的长安。” “是。” 林子深有所感,若让大帅在长安城都不能安心走动,那如何算是取了关中? …… 李瑕又埋头计算着田亩。 直到傍晚时候,刘元振提着几个头颅进来,随手往堂上一抛。 “满意了?” “嗯?” 刘元振没好气地抬脚一踢,将一个头颅提到李瑕案下。 “达鲁花赤托赫迷失,他与蒙古宗室有联姻,女儿嫁给窝阔台之孙秃儿坚。” “廉希宪没把他带走?”李瑕随口问道。 他拿出地图,在长安东北方向、渭河以北标注了一下,那万顷土地不耕不种,成了一片大平原,托赫迷失的帐篷便在其中。 “廉希宪又不傻,这种人带在身边颐指气使,他还如何做事?” 刘元振确实不太高兴,知道李瑕是故意让他去杀蒙古人表明立场。 刘黑马本有犹豫,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安抚百姓换些名声,让刘元振率兵去攻打了托赫迷失的牧地。 从此时就可看出,李瑕有心计,故意用刘黑马治理长安…… “伤亡大吗?这蒙古人怕是不好打。” “不过尔尔。”刘元振淡淡道:“廉希宪通报消息,托赫迷失连长安失守都不知道,喝的烂醉如泥,我率两千人围上去,一轮便解决了。” 李瑕问道:“那看来蒙古人也不是天下无敌?” “分人。”刘元振道,“这些,不过虫蠹而已。” “是啊,当世总觉蒙古人无敌,但细数黄金家族还能打仗的,拔都、阔端、蒙哥皆死了,忽必烈、阿里不哥、旭烈兀,战功赫赫者不少,但除了这些人,数百宗室、及数不清的王公贵族里,已不知有多少虫蠹。” 刘元振愣了愣,倒没从这个角度想过。 蒙古之强,让他一直忽略了这个问题。 “大帅似乎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之处?” “为了让刘家安心效命不是吗?”李瑕揉了揉额,翻出地图,道:“你既来了,谈谈关中防务之事。” “好。” “我打算将秦岭诸道兵力调出,分守关中各城。将你与刘元礼的兵力集结,到时才可取潼关……” 两人也不在乎地上那带血的头颅。 刘元振擦了手便坐下,心想着若能一战击败廉希宪、商挺而取潼关,便可称当世名将了,不由振奋。 谈了许久,天色愈暗。 刘元振看到案上那关于胡祗遹的情报,笑问道:“大帅捉到他了?” “嗯。” “审了?” “没有。” “为何不审?” “胡祗遹不难对付,但廉希宪却不简单,必定能想到胡祗遹有可能落入我手。”李瑕道:“那便不能着急去审,须消磨胡祗遹之意志。” 刘元振颌首,问道:“大帅不急?” 他指了指桌上的公文,又笑道:“大帅尽日忙着这些,岂不担心误了佳人?” 李瑕有些嫌刘元振啰嗦了。 人是不错的,慷慨热情,故而能孤身劝降刘整,但就是相处久了便有些烦人。 “我说了,我很清醒。” “大帅该知道,这不是你的私事。”刘元振道:“事关张家,便干系到往后河南河北之局势,干系到大帅日后实力……” “你可知孙子为何说间谍之道,乃‘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 “为何?” “我们就像是一木桶,廉希宪正拿着一把匕首,准备把木桶撬开,他需要缝隙。若我的心志乱了,这是其一,但他不会只盯着这一条缝。关中民心乱了,他会利用,我们的兵力布署出了差池,他也会利用。间谍就是无所不攻,所以,防间谍很难,需每一项都做好,不能出现短板。” “一言以蔽之,他只需全力杀了你,而你要全部都防住?” “不错。只要廉希宪的杀手还在长安城,都会不停攻击我,什么时候才结束?匕首刺中我,或我们把关中这个木桶箍紧,把他的匕首折断……” ~~ 一辆板车被推进小院。 耶律有尚从干草中爬出来,向掩护离开的汉子行了一礼。 “多谢老乡了。” “恩公不要客气,宋寇真是太可恶了,才入城两天,到处杀人。” 耶律有尚点点头,温言宽尉了对方,只说待朝廷抽出手来,必能收复关中。 “恩公,我们在草场搬货的三十多人都想为恩主出力,杀了宋寇,迎廉相回来,行吗?” “多谢老乡了,实在是惭愧。” “应该的,当年若不是廉相,小人全家早被打死了。” “……” 等耶律有尚再离开这间小院,重新联络到廉希宪留下的死士,眼神中已更有信心。 他知道他才是对的,比胡祗遹更对。 长安城驱宋寇之心可谓众志成城,这些平头百姓对抗不了兵马,却可为他的刺杀提供足够的帮助。 间谍就是该这么做,乡间才是正道…… 何况,赵宋南渡一百三十年,对长安百姓而言,除了二十余年前“端平入洛”时带来的浩劫,别无任何好感,只有仇怨。 思及至此,耶律有尚竟愈发学会了“乡间”之道。 这里是廉相悉心治理六年的长安啊,赵宋有太多太多可以说道出来,让长安百姓愈发生恨的地方。 “早点诛杀李瑕,驱除宋寇,才不会再有当年的大祸……” 正文 第658章 防与治 胡祗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睡了。 他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头直往下点,但每每才想睡过去,便有人上前想方设法地不让他睡。 “狗儿兄弟,你别这样……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们的国力远胜于你赵宋。” “我都说了,我来就是看着你不让你睡的。” 眼前的人影很遥远,胡祗遹只想要睡。 他低下头,头发又被王狗儿扯起来。 “你们要我如何?说啊……要我招供什么?”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你先下去。” “是,大帅。” 胡祗遹抬起头,神志清醒了些,茫然看着李瑕,只见对方精神奕奕得像是在发光。 “哈,宋寇李瑕,你终于敢来见我了。” “倒不是不敢。”李瑕道:“这几日忙着施政。” “施政?大可不必了。”胡祗遹甩了甩头,讥道:“等你死了,廉相自会治理好陕西四川行省。” “哪怕我死了,廉希宪也不可能再就任关中了。” “可笑,你毫无根基,全凭阴谋诡计,趁人之危,只要你一死,土崩瓦解。” “也许吧,但忽必烈也不可能再放任廉希宪了。看看廉希宪做了什么,擅自作主夺兵权任汪良臣为帅,擅自作主退出关中……你若是忽必烈,敢让这样的臣子再继续坐镇其经营六年之久的行省吗?” 胡祗遹愣了愣,像是睡着一般。 李瑕正准备去拉他的头发,却听他喃喃了一句。 “陛下的胸襟,以及对廉相的信任,你想象不到。” “也许吧。”李瑕道:“当年他派人联络朝廷,要杀蒙哥时,我也觉得他胸襟宽广。” “你说什么?” 李瑕道:“我也比你想像中更了解忽必烈以及金莲川幕府。” 胡祗遹有些狐疑,转念一想,“哈?”了一声,问道:“你在反间我,你要陷害谁?” 李瑕笑笑,不答。 胡祗遹讥道:“没用的,没人在乎先帝是如何驾崩。” “好,闲话不聊。”李瑕气语随意,道:“说,廉希宪在何处?” 胡祗遹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在看向很远的地方。 他很奇怪,李瑕本该问那封被烧掉的信、问张氏女才对,但他似乎并不着急。 “你不说也无用。”李瑕道:“耶律有尚打算招了。” “伯强?”胡祗遹一愣,之后怒道:“你想诈我?” “是,那人果然是耶律有尚。”李瑕问道:“你觉得他能逃脱我的追捕?” 胡祗遹只觉一切都与预想中不同。 他抿紧了嘴,看着李瑕,任何话都不答,眼睛虽睁着,却如同在梦中。 直到李瑕拿出几封残信。 “这几封信是何意?” 胡祗遹精神了些,想故意脸色一变,同时准备好的话已脱口而出。 “这!这怎没烧掉?!” “拙劣。你既故意留给我,又何必演?”李瑕道。 “无非是廉相怀疑张家观望局势,与你有所勾结。” “与我有勾结?” “李瑕,你别再假装了,你就想问张氏在何处不是吗?” “好,在何处?” “我不知道,廉相撤出京兆府时,命我整理公函,我只看了一遍便烧了。” “说信上原本的内容。” 胡祗遹已无法思忖,总之是依着准备说出来。 “你攻打陇西之后,商公曾传信亳州,请史、张家两家出兵增援。张家曾派千余人马往潼关,之后,张弘道便传信商公询问张氏女的下落。其余的,我便不知道了……” 李瑕问道:“廉希宪预料到你会被我拿下,故意让我知道这些的?” 胡祗遹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李瑕忽然道:“我已得到张弘道的口信,大姐儿还在亳州。” 胡祗遹一愣,抬起头,眼中疑惑一闪而过。 “不可能……哪怕你与张家勾结,也不可能这么快。” 李瑕看了他一会,道:“好吧,我随口诈你的。她如今人在何处?” “我只……只偶尔听廉相与商公说过一句话……” “说。” 胡祗遹反问道:“我说了,你会信吗?” “信不信是我的事,你说便是。” “退出长安之前,我听廉相与商公说‘人放不放回张家,要看陛下是否信任张柔,但绝不能让李瑕见到她’。” “之后呢?” “商公说会派人去趟莲屏……” “莲屏?地名?” “也许不全。”胡祗遹道:“我走到公房,只听他们说到这里。” 李瑕上前几步,道:“假的。” “信不信随你,我就是这么听到的。” “她根本就不在关中。”李瑕道:“廉希宪只有那一封信,想诈我去找什么莲屏。” “那你别找,便当没这回事好了。” “不找便不找。” 胡祗遹瞥了李瑕一眼,默不作声。 然而心里又泛起些疑惑,李瑕看起来也太笃定了,为何? “我会放你离开关中,告诉廉希宪一声,就说……不必再白费力气了,关中会在我的治理下固若金汤。不信,且看我的政绩。” 说罢,李瑕转身便走。 胡祗遹更觉茫然,低着头,只觉困意泛上来。 脑海中犹在思考自己的应对是否露出了破绽,但思绪却完全跟不上,终于是站在那睡着了…… ~~ 李瑕转回大堂,便见亲兵赶来通禀了一句。 “大帅,杨公称不必休息,想尽快相见。” “也好,请杨公来吧……” 在李瑕招降刘黑马之后,已传急信往汉中调文人来长安。 是“文人”而非“文官”,暂时而言,他并不想让宋廷官员接手关中之事。 但如此一来,治理人才便是很缺,也只能先请吴潜、杨果来主持大局,再在北地招募人才。 今日终于是到了,而相比吴潜,李瑕确实更是想先见杨果。 …… 杨果显然是哭过,老眼通红,缓缓走着,一路抬头看着各处,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一般。 “大帅……” “杨公快请起,不必激动,坐。” “大帅啊。”杨果由李瑕扶着缓缓落座,“可记得当年……当年大帅之言语,记忆犹新……国强而民不受辱、民强而国不受侮。” “记得。当年杨公赋词‘一杯聊为送征鞍,落叶满长安’,今年秋,又可见长安落叶了。” 杨果登时便落下泪来。 老人如小孩一般拉了拉李瑕的衣襟,抹泪道:“近来据陇西、据关中,太多话想与大帅聊一聊,可大帅忙啊,我也忙……” 李瑕语气有些像是在哄他,道:“是,近些年或是形势危急,或是时机难得,都太赶了,没好好与杨公聊聊。忽必烈称帝时,我便担心杨公心中懊悔,但好在,没让公等太久吧?” 杨果连连点头,道:“不久……不久,回想当初开封情境,仿佛转眼之间。” “至今思来,当年杨公做此决定不易。” 杨果感慨不已,喃喃道:“若有朝一日,能看大帅承得天统,我不枉此生矣。” 说完这一句,他才放开李瑕衣襟。 “会的。待稳固了关中形势,也可不似以往那般匆忙,那时我多陪杨公聊聊。” “好,好……” 杨果抚着椅靠,好一会方才稳住心神。 两人遂谈起正事。 “想请杨公在关中招揽些人才,充实官吏,而非等宋廷派人来。” 说到宋廷,李瑕沉吟道:“眼下时局,很微妙,收复关中不上报,我们沾不到宋廷的好处,兵马、钱粮、人才,样样皆无,却唯独借了宋廷的名义。” “然而,宋廷的名义在关中未必好。” “士绅百姓不知宋廷实力,心存着畏惧,这算是一个好处。但抵触有,怕还不小,也幸而有刘家的威望镇着。” 杨果道:“大帅恕罪,说句心里话,如我这般的金国遗民,对宋廷之抵触怕是远多过于畏惧。当年宋廷联盟蒙古灭金,于关中百姓而言,这灭国之仇宋蒙等同……” 世代生活在金国的人们,视宋朝如仇寇……李瑕能理解,但确实很难代入,默默听着。 杨果道:“仇恨相等,然而畏惧却不等同,关中百姓畏惧蒙古远甚于畏惧宋廷,甚于百倍而不止,尤其是端平入洛之后。而关中归蒙古治下已二十五载,一整代人呐!近年,又有商孟卿、廉善甫等人治理,今岁忽必烈又称帝建号……” “我明白。” 杨果摇了摇头,叹道:“大帅说‘微妙’便在于此吧?若不请宋廷调兵调钱,在关中沾不得宋廷的好,反而是沾了宋廷的坏。” “照士绅百姓的想法,只怕是‘这宋军又来了,会像当年一样被赶出去’。” “不错,借刘黑马之势,好处大,坏处也有。”杨果道:“宋廷太弱,弱了太久,照不知情人看来,是因刘黑马叛了,才有今日之事,恐如李全当年。” “这便是民心,只看我能否治理得当,挽回民心了。”李瑕道:“所以我说眼下是最难的时候,廉希宪留下了大批细作搅动形势。” “今日入城时,听人说……大帅遇刺了?” “不要紧。”李瑕道:“但私下与杨公言,若廉希宪杀我不成,转而刺杀刘黑马,哪怕只是长年破坏,眼下这‘微妙’便要成‘危险’。我入长安之前还与刘元振说‘不惧廉希宪’,近日见识了其人用间谍的能耐,又被扰了心神……已渐渐忧虑。” 这也是李瑕近来避着刘元振的原因之一,刘元振话太多,引李瑕也说太多,说得多了,偶尔自然会留下收不回来的。 “大帅想要如何破解?” “只能全面着手了,治安、民生、经济、城防、舆情……样样不可松懈。” “明白了,大帅放心,一定辅大帅全力治理关中。” 李瑕又道:“到时,杨公与吴潜共事,难免有……” 杨果道:“大帅这般说了,绝不与吴公生隙。” “另外,平日出门亦要多加小心,我会派人随时护卫。” “唉,也好。” “要稳固关中民心,首先是被蒙人据为牧场的十数万顷田地,刘黑马如今还在清剿……” 许久,聊过政事。 李瑕敲着桌案沉思着,问道:“听说……杨公与商挺交好?” “不错,年少时,商孟卿亦常随我与裕之同游。” 说到元好问,杨果有些伤感,叹息道:“孟卿词曲写得也好,‘一点青灯人千里,锦字凭谁寄’。” “可否请杨公写封信给商挺?” 李瑕回想着今日与胡祗遹见面时的谈话,缓缓说起来。 “先感谢商挺助我们杀了蒙哥……再问问他,当时说好把张家大姐儿护送到汉中,如今她人去了何处?最后告诉他,廉希宪发现我们的联络了,宜杀廉希宪,献潼关。” ~~ 与杨果谈过,李瑕揉了揉额头,提笔在纸上写下“莲屏”二字,思忖不已。 廉希宪想引他去找这“莲屏”,他敢去,没什么不敢的,但要将各方面的准备做好。 总之,应付间谍比当间谍要难的多,但思路却很简单。 首先是防,必须把关中治理好,才能有完善的防备体系,这是正理。“建立”当然很难,争天下却绕不过这一步; 其次是治,见招拆招,比如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也许能找到张文静,并打掉廉希宪的细作,甚至反手离间商挺。 目前为止,廉希宪还只出了一招…… 李瑕才想到这里,只见林子匆匆赶来。 “大帅!刘元振遇袭了!背上中了两箭,受伤昏迷了……” “他身边那么多兵士,为何会遇袭?” “这……他是在平康坊……时,遇袭的……” 正文 第659章 明朗 “妻妾成群的人,连几天都忍不了,非要到青楼去逛?” “我不是。” 刘元振还趴在那疼得吡牙咧嘴,听得李瑕一句教训,颇觉冤枉。 “你听我解释,我到平康坊不是去嫖……胡祗遹的名气早年间我也听过,其人与长安名妓朱帘秀交往,赋词数首相赠,‘一片闲云任卷舒,挂尽朝云暮雨’,我去查查她。” “既有防备,你为何还会遇刺?” “若非我有防备,我已经死了。” 刘元振犹想支起身作风流姿态,牵动伤口,脸上皮肉抽搐。 “朱帘秀数年不抚琴了,今日因是我刘公子去了,才肯赏脸抚一曲。这名都第一琴娘之风采,如何说呢。” 话到这里,刘元振一时词穷,感慨道:“确只有胡祗遹那一首词,可诉佳人风采啊……‘泠泠一声徐起,坠梁尘、不放彩云飞。按止玉纤牙拍,细倾万斛珠玑’,哈,两处箭伤,得听一曲,值!” 语罢,他脸色愈发苍白,神情却还洒脱,风流豪气。 这南与北的文人,在这种事上,习气却是相通的。 李瑕却对此不感兴趣,问道:“然后呢?” “我看朱帘秀看得专注,却也防着刺客。不想,刺客不是她,反而是一个送茶水的小厮,一刀捅来,被我护卫挡下了……前门有厮杀声起,我从后门出平康坊,民居中箭矢如雨,便中了两箭。” “为何不披甲?” “到风月之地还披甲,教人小瞧了我。” “我看是你小瞧天下人。”李瑕不悦,道:“老毛病不改,总觉得廉希宪不过尔尔,你偏要去会会他。” 一句话,又敲掉了刘元振那风流洒脱的姿态。 刘元振咳了咳,道:“你不是也在会廉希宪吗?” “哦,你看我能与他过招,你便觉得你也能了?” “为何你查到胡祗遹,就不去查朱帘秀?” “胡祗遹一生经历千丝万缕,障眼法罢了。”李瑕道:“你没有勾心斗角的天赋,老老实实走文武正法吧。” 刘元振叹息一声。 这些事,他听李瑕抽丝剥茧,觉得不难,之前还在嘲笑那两个书生,没想到自己今日才牛刀小试,马上便栽了个大跟斗。 与胡祗遹被李瑕拿下时如出一辙。 这是李瑕与廉希宪的过招,不是他这种“俊彦”听了几句话就能学会的。 ~~ 李瑕走出刘家别院,林子已领着护卫拥簇上来。 他在汉中时出门从无这般大阵仗。 “大帅,怪我没查到平康坊。”林子道:“刘……” “让刘元振吃点苦头也好,要摆正他的心态,也不是靠我说说就能点透的。” 林子应道:“是,连我也是今日方知,大帅手段与常人不同之处。” “廉希宪留下的死士众多,一个个捉捉不完的,还会引得长安大乱,捉主事人。” “是,今日已顺着刺客又捉到两个,与胡祗遹、耶律有尚不是同一批的。” “耶律有尚呢?为何还未捉到?” “还未得到他的踪迹。”林子道:“长安不像汉中,查访很难,多还是靠探子搜寻。” 李瑕走过长街,转头四顾,犹不能感受到长安城的热情。 走动着的百姓所穿衣物,短襟、窄袖,皆是左衽,与宋地不同。他们眼见护卫仪仗,纷纷避开,眼神麻木中带着疏离。 金国治理一百余年,蒙古治理二十余年,这里就是敌国,廉希宪能行间谍,便是这些的表象。 不是仅靠几天时间就能消除隔阂。 若以为长安那么好掌控,那便是犯了和刘元振一样狂妄的错。 “光有防还不够,到了治一治廉希宪的时候了……查到莲屏了吗?” “有了点线索。” 李瑕眯了眯眼,按捺住心中的情绪。 “回去说……” ~~ “长安附近,以‘莲屏’为名者,有几个地方,最有名的当属华山‘莲屏松柱’,附近有个道观名‘莲屏观’,其中皆是女冠……” “自古华山一条道,是个伏杀我的好地方。” “大帅既然猜到了,廉希宪的设伏就毫无意义。” “先派人仔细查吧。” 李瑕看着地图一会想了想,忽沉吟道:“华山就在潼关附近?” “是。” “好,那就准备吧,也该有个了结了……” ~~ 八月初五。 李瑕做好了准备,将蜀地各地驻兵调动完毕,初步完成了关中各州县的布防。 他规划好了关中的治理政策,交由刘黑马、吴潜、杨果开始测量从蒙古贵族手中夺回的十余万顷良田。 之后,李瑕亲任主帅,调集关中骑兵两千人、步卒四千人,以刘元礼为副帅,准备攻打潼关。 这一战,本打算用刘元振出征……倒不是因为刘元振更善战,而是因为刘元礼更沉稳些,更适合领长安城防务。 刘元礼虽然也中过这样那样的计,但每次都是“被动”中计,被形势逼到无奈了,才会放手一搏。 刘元振不同,总喜欢一试身手,故而李瑕本打算将他带在身边。 反而是这次他受了伤,未必是坏事,自负的性子收一收,按部就班守城就行。 对于李瑕而言,差别不大,甚至更轻松。 这一战,他更多做的是督军,由刘元礼放手指挥,由西面攻潼关不算难,依旧是按部就班。 八月初七,兵至华州城外驻扎,正在华山脚下。 是夜,刘元礼随李瑕走上战台,向南面的高山望去。 李瑕抬手一指,道:“廉希宪故意放出情报,想引我上华山。” “有伏兵?”刘元礼沉吟道:“北临渭水,东面潼关,南依华山,这个位置……” “是啊,这位置很微妙吧?” 刘元礼道:“但廉希宪为何要提醒大帅?” “因为我们必定要攻潼关,必定要驻兵于华州,这是不可改变的。”李瑕道,“提不提醒,我们也只能驻军于此。” 刘元礼有些会意过来。 “华山形险,他藏一支伏兵我们也很难查到,偏是我们得了消息,攻潼关时难免不安,想要探个清楚。而仅派数十哨探搜不完华山,派一支兵力却会被他一一歼击。不理会,又担心攻潼关时会被偷袭?” “嗯,这事不易办,我怀疑廉希宪是亲自来了。” “他在华山上?”刘元礼一惊,“可他若不提醒,我们若没想到蒙军还能伏兵于华山,不是正好守住潼关?” “对他而言不够,他之前太擅作主张,在忽必烈眼里已是大罪。若只守住潼关不够挽回局面,他必须杀我,收回关陇。” “为了让大帅来?” “我认为是这样。”李瑕道,“他知道我只要得到这个情报,就不会放心让你单独领兵,故而,我一定会来。” “那我们怎么做?” “仲民别理会便是。”李瑕道:“你安心攻潼关,我来,便是为应付他。” 刘元礼听话得多,不像他长兄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应道:“好,那我便准备攻事……” ~~ 次日,宋军开始攻潼关,无非是先造器械,并试探潼关防备。 李瑕只留五百亲卫兵马守营,在营中战台上拿望筒看刘元礼指挥。 过了许久,林子回来,低声禀报。 “大帅,派往华山的哨探都没回来,在裂谷里找到两具尸体,山上果然有廉希宪的伏兵。” 李瑕皱眉,问道:“有多少人?” “暂时还不知,应该不会太多。” 李瑕沉吟道:“北地擅攀山者有,史樟便曾以精兵攀山攻下苦竹隘。藏兵华山更简单些,但这样的勇士,廉希宪至多也只能凑出几百人吧……” “大帅是要攻山?”林子道:“但华山地形实在险峻。” “不,不必理会他。” “那大帅是否移营?” “不用。”李瑕道:“我就在这等他,看谁先沉不住气。” 至此,廉希宪的布置他已经看明白了。 目的很简单,杀他李瑕。 先刺杀,且准备好刺杀失败后留下的情报,这情报皆是明谋,李瑕哪怕看穿,也必须在意。 李瑕在意了,就能追查到胡祗遹,这个过程中又能制造更多刺杀的机会,比如刘元振便是如此遇刺。 若还是刺杀失败,那就继续给情报,“邀请”李瑕来华山。 这是邀请。 “你看,我据华山天险协防潼关、我有你想知道的消息、我一直在刺杀你、我的间谍没完没了……千头万绪,但你只要来剿灭我就能理清这些。” 廉希宪就是为了制作出一个他没那么弱、李瑕没那么强的战场,借用潼关分李瑕的兵,借用华山这个地势。 至于其它的一切间谍手段,都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 兵法,最终都是为了达到剥弱敌人的势、增强自己的势。 李瑕也愿意接受这个邀请。 因为战场在哪他不在乎,只要能赢就好…… 正文 第660章 反制 如今的潼关是唐时关城,座落在黄河边。 关城南面是麒趾塬,是难以逾越的高塬,麒趾塬与西面的风翼塬之间有条禁沟。 为防止敌人由东面绕过麒趾塬,禁沟中有设十二连城,与潼关形成一整条防线。 故而说,潼关之险,一在禁沟、二在麒趾塬、三在金陡关、四在黄河…… 刘元礼由西面攻打,能够卡断潼关与十二连城之间的联络。 商挺再要运粮到十二连城中,只能由东面绕过麒趾塬,但道路难行,根本无力长期支援。 刘元礼只需等十二连城中兵粮告罄,占据禁沟,便可绕到潼关东面,封锁关城东面道路,再等关城存粮告罄即可。 他不急。 暂时又不打河南,占据潼关是为了守关中,当然不急。 潼关本就是用来防备东面攻势的,商挺退守潼关前,秋粮未收,又把大量的钱粮支援到北面,粮草并不充裕。 刘元礼这种稳扎稳打的战略,基本没有败的可能。 这就是为何廉希宪伏兵于华山。 他并没有太多选择,厉害之处就在于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还制造出一个“看似”能杀李瑕的机会。 李瑕确实也亲自来了,率五百人为刘元礼守后方。 到了八月初九,林子却是汇报了一桩消息。 “大帅,我派人在附近打探过,发现廉希宪为了占据道观与存粮,将华山上的道士全赶了下来,如今道士们都居在山下玉泉院……” “有莲屏观的女冠?” “有!大帅要见见吗?” 林子见李瑕点头,挥了挥手,吩咐人去请。 之后,他又道:“我还问了几名道人,说是敌兵有近四百人,带了不少存粮,加上道观的存粮,或能吃一年……另外,我好不容易找樵夫打听到华山不仅有一条道路上山,东面有棵苍天巨树,可攀上青龙背,直抵苍龙岭。” 李瑕表情愈发平静,问道:“可靠吗?” “可靠,是否派哨探去望一望敌势?” “也好,但要小心。” “是。” 到了下午,便有十余名莲屏观的女道人被带到大营,畏畏缩缩的模样。 李瑕出帐看了看,随手指了其中一人。 “一个一个问话吧,你先进来。” 这一句话,她们却已哭了出来。 “将军……求将军不要……贫道是出家人……” “并非你们想的那样,我以大宋蜀帅之名起誓,确实只问几句话……” ~~ 整个下午,李瑕已将莲屏观的消息打听清楚,十七名女道士,说的竟是大同小异,未有破绽。 “确有一位女居士带着婢女,由商夫人送到莲屏观,说是贵人,想在华山暂居……” “听商夫人称她作侄女,观主称她为‘张女郎’……” “大概是七月初吧,中元节?肯定是在中元节之前许多天……” “嗯,贫道确定是在中元节之前,该是七月初九……” “初九就上了山,那女居士虽是男装打扮,样子很漂亮,平素就住在小院里,由观主亲自看着,像是不让她下山……” “官兵上了山,将我们赶下来,说是要打仗了,怕伤了无辜,那女居士依旧由观主看管在莲屏观里……” “官兵为首者三络长须,气度不凡的样子,听人呼他叫‘廉相’,贫道只知这些了……” 一个个问过,李瑕又遣人将这些女道士送回去,眼神中偶有些怀疑,等待林子探来的消息。 ~~ 次日下午。 林子再次匆匆赶来。 “大帅,派好手上山用望筒看了,蒙军就埋伏在华山裕口处,四百余人。” “知道了,莲屏观呢?” “远远用望筒看了,观外有人守着,看到一个女道士给几个女子送了饭。” “嗯。” 林子等了一会,不见李瑕有新的命令,不由道:“大帅,我有个想法。” “说。” “遣一支奇兵,由青龙背上山,救出张家女郎,再偷袭北峰,扼断敌兵粮草如何?” 李瑕反问道:“你不觉得是廉希宪在竭力引我们上山?” “应该不会。”林子道:“我们仔细审过那些道士、女冠,所说都不像作伪,张家女郎上山的时间也是在渭河一战前,该不是廉希宪做伪。” 李瑕不答,只是踱了几步。 林子又道:“何况,苍龙岭那个位置,没有望筒是看不到裕口的。廉希宪并不知我们有望筒,不至于连这都算到。再说了,他也没办法料定大帅必能来,还会找到那些被赶下山的道士……” 李瑕再问道:“你确定这不是计?” “若是计谋,未免太精巧了,从大帅得到残信,再到今日审问女冠,一步一步……” “不,廉希宪不需要一步一步都算到。他只要安排人来刺杀我,成则矣,不成则可等我擒到他的人,胡祗遹也好、耶律有尚也好,都能告诉我这些消息……而我之所以来,也不仅是因为那些消息,还在于长安不稳、刺杀不断,我须要尽快清除细作。廉希宪是用尽一切手段想设计我。” “这……” 李瑕却又问道:“你今日探到的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 林子想了想,应道:“望筒所见,是真的。我们审的那些女冠,也是真的。” 李瑕想了想,道:“那好,派些好手到莲屏观把那女子救出。再安排三百勇士,趁夜悄悄绕到青龙背,之后……” ~~ 夜深下来。 如今刘元礼已领兵至潼关关城下,又遣兵扼守禁沟,分取十二连城。 华山脚下这一座大营,已仅有李瑕的五百亲卫驻守。 但在这一夜,营中虽还有五百人的样子,其实已有三百人在入夜时悄悄出营。 蒙军没有望筒,显然是望不到这一情形的。 大帐中,李瑕披着甲坐在那,将长槊架在膝上,闭目养神。 如林子所言,廉希宪不该能料算到他会奇兵偷袭华山。 找到道士审问、偷上青龙背、拿望筒望到裕口、决定出兵……太多偶然性了。 “呜!” 镝声起,有人袭营。 李瑕握住长槊,起身。 心里继续想到,廉希宪这是把自己琢磨透了,哪怕有太多偶然性,最关键的一点在于这就是他李瑕的行事风格。 他李瑕以往喜欢用的那些招术,已经被北面这些敌人吃透了。 “那就打吧。” 李瑕嘟囔了一句,执槊出帐,翻身上马。 “将士们!” “在!” 一列列宋兵士卒已从营帐中窜出来,竟是个个披甲执锐,并未入睡。 “敌人果然袭营,随我杀敌!” “杀敌!” 营中宋军仅有两百人,此时尚未集结完毕,李瑕周围仅有八十余人。 其中,有马者不过三十余,是杨奔麾下精锐。 李瑕却已驱动战马,向营寨处奔去。 他很久没有打这种小规模的仗了,长槊也没练得熟练。 马蹄缓缓加速,绕过一个个篝火。 前方,已能看到杀过来的蒙古汉军,盔甲各异,有汪直臣麾下陇西精锐,有长安驻军,有廉希宪身边的死士…… 这些人没有列阵,他们的目标是夺帅,杀李瑕。 “别分子将打衙头!” 蒙古汉军已分散开,从各个方向杀入营中。 他们连李瑕都不认得。 李瑕已到他们面前。 长槊直刺,李瑕用的依旧是刺,他练了太久,最擅长的就是刺,只是策马兼换了长兵器,需要配合马术,还要有更强的臂力,需要用身体夹住长槊。 “噗!” 闪电般刺出,长槊贯穿一名士卒。 李瑕收槊,另一手勒住缰绳,马匹一拐,向两边冲去,同时横起长槊。 “噗。” 侧刺,杀一人。 血泼在马腹上,马匹犹在前向,长槊又刺。 “噗……” 长兵器,移动速度也快,李瑕与敌兵甫一照面便连杀三人。 这并非蒙古骑兵那种迂回、袭扰的骑射打法,是突骑兵的打法。 汉唐骑兵“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注重的便是一个“快”字。 这是持刀杀来的蒙古汉军没想到的,他们本应冲进营帐杀李瑕,却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骑兵。 而李瑕身后,步卒已列阵杀来。 “杀啊!” 终于,蒙古汉军中有人大吼道:“那就是李瑕!杀了他!” 蒙古汉军开始向这边聚集…… 李瑕不惧,踢了马腹,继续保持着移动,避免被箭矢射中面门。 马匹成了他的步伐,带他保持着节奏。 然后一槊又一槊地刺出去。 “李瑕!受死!” 有蒙古汉军校将大叫着冲上来。 李瑕不理会,策马辗转,像是在调动着敌兵,在他身侧,宋军的长矛枪冲上来,将那追赶他的敌军校将捅成烂泥。 “杀李瑕!” 终于,大营中近四百蒙古汉军与近两百宋军已越聚越密…… 号角声又起。 “杀啊!” 脚步声响起,夜色中,林子已带着三百宋军列阵,由南面徐徐包围过来…… 李瑕就没真让他们去偷袭华山。 没有必要。 在他攻下潼关之前,廉希宪必定会下山偷袭,这是注定的了,李瑕根本就不需要偷袭。 从汪良臣擅入祁山道被伏,很多事就已经是注定的了…… ~~ 夜色更深,宋军已完成了包围。 李瑕大汗淋漓,却像是将这小小的战斗当作练习。 他身边已聚集了五十余骑。 “杀穿他们!” 骑兵毫不犹豫冲向敌阵。 这是在夜色中,蒙古汉军的阵线并不密集,且是从华山上奔袭而来,未能携带太多重武器,又被包围,混乱中士卒都想往不同的方向逃。 五十余骑撞入敌阵,长槊与长枪刺出,血迹翻涌。 如长椎突破布袋,他们径直将蒙古汉军的队列分开…… 这一战虽小,却是宋军少有的以骑兵破蒙古步军。 世事有时总显得荒诞。 终于,随着宋军的包围,蒙古汉军被击散开来。 ~~ 一支五十余人的蒙古汉军溃部突围而出,却不敢迎战南面包围而来的三百宋军,走投无路,只好向大营的东北隅逃去。 李瑕亲自领着骑兵绕过一座座帐篷,正挡在这些溃军面前,包围了过去。 “廉希宪!你可愿降我?!” 随着李瑕的喝问,宋军的杀戮却犹未停下。 那数十蒙古汉军走投无路,已有人用篝火点燃帐篷,试图制造混乱突围。 许久,才听敌军中有人大喊。 “李瑕!我虽未能杀你,已竭力挽回关陇之败,无愧于陛下!” “活捉他!” 李瑕目光看去,找到了喊话那人的身影,正在冲向大火熊熊的帐篷。 “李瑕!张柔之女死于你手!我已杜绝你与张氏勾结之可能,足赎我之罪!” 李瑕愣了愣,目光落处,只见廉希宪已冲进了烈火之中。 他没再让人去拦,只默默看着大火一点点吞噬廉希宪…… ~~ “不信。” 良久,李瑕摇了摇头,低声自语了一句。 他根本不相信张文静就在莲屏观。 张弘道的信被烧掉了一半……但根本没必要烧信,有太多别的办法把信完完整整送出来,除非,张弘道的信上提及了张文静真正的路线。 而且,若张文静在廉希宪手上,那廉希宪就不该是这般利用了。 李瑕一直说这是假的,说廉希宪只有那一封信。 他还说,他很清醒,追查这个线索不仅是为了追查张文静,也是为了反制廉希宪。 刘元振、林子都不肯相信李瑕这些话,但李瑕确实坚信着自己的判断。 清醒,所以他能赢。 …… “大帅,找到张家女郎了。” 天晚时,林子上前禀报了一句,又道:“莲屏观起了大火,我们的人上山正好救出张家女郎。” “大火?” 李瑕心中虽不信,却还是大步出了营。 远远的,有一名女子在婢子的拥簇下往这边走来。 有那么一瞬间,李瑕是有期待的,但到最后,他却只是摇了摇头。 果然。 “那是谁?” “不是张家女郎吗?” 李瑕叹息一声,道:“都和你说过了,廉希宪就只有那一封信……” 正文 第661章 礼尚往来 大帐中,问了一会儿话,便响起女子的哭泣声。 “回将军话,是永宁张氏。” “洛阳?” “是,奴家……家道中落,随家人往长安投奔舅舅。” 李瑕手里揣着一枚牌符看着,又问道:“为何带顺天张氏的牌符?” “车马到铸鼎塬附近,奴家贪恋风景,探帘往外看,有蒙古恶汉来抢奴家,冲乱了车马……呜……死了好多人……奴家马车被牵着走了好几里,恰遇一位小郎君策马而来,领着仆从有二十余人,好威风神勇,救下了奴家。” “仔细说,他是何样人?” “他……清异秀出,温润如玉,头戴冠巾,肩披对襟背子,腰间携一柄长剑……嗯,丰神俊秀。他听说奴家的家小还在后面,便带人去救,遣了两名护卫先送我过潼关。另外,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女道长,三十几许年岁。” “之后呢?” “到了潼关,护卫出示了牌符过关,奴家便被安置在华州,等了几日,有位夫人来见,说是奴家幼时曾见过她,聊了半日,奴家有些奇怪,问她是否认错人了,她也不应,只带奴家到了莲屏观内。奴家想着,那位小郎君身边有位女道长,莲屏观也有位女道长,许是他安排的,便也安心住下了……” “你哪日到的潼关?” “该是七月初一。” 李瑕又仔细问了一会,吩咐人送这女子往长安投亲。 林子上前问道:“大帅,如此看来,廉希宪、商挺是认错人了?” “底下做事的人能认错,他们是不会认错的,只怕收到张弘道的信时已经反应过来。”李瑕道:“正好我们在渭水胜了刘黑马,廉希宪将错就错利用此事。” 他拿出那封残信,重新试着补全,已有了新的思路。 “果然,张弘道不是在向商挺要人,而是在警告商挺别动张家。” “怪不得廉希宪要烧了一半。” 李瑕道:“线索已经够了,拿下潼关之后,用我们自己的探子去查,不需要再被廉希宪牵着走。” “是。” “去把俘虏审一遍,确定死的是否廉希宪,再将其尸体送往潼关……” ~~ 潼关。 “宝臣竟亲自来了。” 商挺正看着眼前的赵璧,喟然长叹一声。 赵璧脸色也是极沉重,道:“京兆失守,山河震动,我如何能不来?” 赵璧已升了官,除了河南经略使,又加了一个“总管汉地财赋行政”的官衔。 因如今中原形势若用四个字概括,就是“府藏空竭”,忽必烈要北征,极缺大量的钱粮,任命赵璧、祃祃、董文炳三人总领中原钱谷。 一开始很顺利,赵璧手校簿书,得豪贵侵盗逋负钱数万计,使中原民不扰而军用足,钱粮北上“经画馈运,相继不绝”。 不想,正在这种关头,西面消息不断传来,四万大军葬送、陇西失守……赵璧才得只言片语,措手不及之间,便听闻京兆府丢了。 直惊得他如遭雷劈,却又不可置信,飞马便从开封亲至潼关。 待见到关城外宋军旗帜翻飞,再不信也只能信了。 “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若说甫一见面,当着人前,赵璧还能保持城府,此时与商挺密聊,语气便已控制不住。 商挺也不知怎么说。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先是应对了浑都海四面大军,他也忙着经赞馈运之事支援北征,由廉希宪主持陇西形势。 转眼间,也只得了个笼统消息,刘黑马已叛乱,廉希宪已作主要撤出京兆府。 此时又不愿将罪责脱卸,商挺也只好捡了知道的事说,最后道:“是我无能,失了关陇,愿一力承担……” “承担得起吗?!” 赵璧倾过身子,语气已发了苦,道:“孟卿兄,我并非在追问罪责,我亦无权追问责罪,但此事你与善甫都担不起!” “我明白,明白。”商挺亦面色更苦,苦浸了他的心里,颤着手,喃喃道:“在宝臣看来,我们还能如何?” “善甫呢?他必须要有所解释,早与我说清了,或能为他向陛下求情。” 赵璧坐不住,起身踱了几步,道:“依我看来局势如何?!善甫停教行刑、征调诸军、擅以汪良臣为帅,当京中无人要给他议罪?!是陛下信任他,亲言委他以方面之权,事当从宜,不可拘于常制,坐失事机。然而旨意才出,关陇丢失,你们让天下人如何看陛下?!” “我们……明白,故而善甫愿夺回关陇,愿竭力挽回……” “挽回?还如何挽回?!”赵璧抬手一指,喝道:“这潼关马上也要丢了!你要我尽调河南驻军,不顾李璮与宋廷否?!” “他只能杀了李瑕。” “一世经谋赞画,如今逞匹夫之勇?” “还能如何?与其罪上加罪,不若拼命一搏,不成功便成仁……” 赵璧摇了摇头,默然。 他明白,廉希宪已不打算活着回来了,三番两次的“事当从宜”,再活着回来反而要牵连太多人。 “潼关守不了太久,若善甫不成功,只能暂退了。”赵璧喃喃道:“我会尽力,保全孟卿兄与他一家性命。” 这些事,说也无甚好说的。两人皆忧心不已,预感到廉希宪只怕已经成仁了。 赵璧转身出了门,却见有士卒上前。 “宋军给商公送了封信……” 屋内商挺脸色一沉,感到赵璧目光看来,抬手道:“请宝臣过目便是。” “孟卿兄放心,我不至于中这离间之计。” ~~ 半个时辰后,胡祗遹被带到了赵璧的面前。 他在宋军攻潼关之前便被放了回来,因商挺担心他已被反间,并不敢重用他,只让人将他看着,说是休养。 此时面对赵璧的审视,胡祗遹依旧坦荡,将在长安城之事一一说了。 “换言之,你们刺杀李瑕失败了。” 胡祗遹语气亦苦,应道:“我等只是试探,廉相说过,我等若不成,他会亲自动手。” “张家女郎又是如何回事?” “我亦不甚清楚,廉相给我们的信本就是撕掉的,李瑕不可能从我口中审问出结果。想必只是廉相乱李瑕心神的办法之一。” 赵璧点点头,此事他已问过商挺,并不再多问,问道:“把李瑕审迅你时诸事再仔细说一遍。” “经略使莫非是疑廉相,廉相之忠心……” “我并非怀疑谁,只让你说。” 良久。 “李瑕说陛下曾派人联络他要杀先帝?” “这……确实说了。” “语态如何?” “像是随口说的。” 赵壁微微眯眼。 若说金莲川幕府中有人叛陛下降李瑕,他是不信的。 但,钓鱼城之事一直有些疑点未消。 赵璧始终记得,蒙哥亲征之后,金莲川幕府商议的一幕。 当时, “蜀道险远,万乘岂宜轻动?” 商挺说这句话的时候,蒙哥已经到蜀地了。 犹记得,这一句话之后,陛下默然许久…… “是商挺?那夜商议之后犹认为‘蜀道险远’,故而……杨果叛逃……” ~~ 八月十二。 李瑕已行军到潼关西面。 先是命士卒将廉希宪那烧焦的尸体以及旗符送进潼关,李瑕才向刘元礼问道:“信送进去了?” “送到了,看到敌方有援军来便送了。” “本来最近忙,懒得用离间计这种小伎俩。”李瑕道:“但廉希宪既然出手了,来而不往非君子。” “大帅真是运筹帷幄。”刘元礼赞了一句,指了指前方的尸体,感慨道:“今日再送具尸体,真是礼物不断啊。” “连年战事,双方都力竭了。再攻心一番,想必他们不会再死守。” “潼关自古就不好守西面,敌军战意并不坚决,如今还在强撑,只怕是为了等廉希宪之奇兵,今日大帅一至,想必很快会撤出……” 如刘元礼所言,其后两日,十二连城相继被宋军夺下。 中秋节后,蒙军不等宋军绕道潼关东面,主动撤走。 八月十六日,李瑕入潼关亲自坐镇,遣刘元礼向东追击,攻金陡关、函谷关等诸关城。 至此,蒙军再想反攻关中已很难。 李瑕首先要忙的便是布置好关中四面防务。 比如阳平关、大散关、子午关等地的战略意义降低下来,各地守将、驻军将要重新调遣。 当日,便有一封封调令由快马送往各地…… 直到入夜,林子过来汇报了一声,李瑕才从案牍间抬起头。 “查到了?” “我们的暗探查问了许多百姓,不少人都看到他们渡过黄河往北去了。” “那是山西地界吧?安排些好手过去查查。” “是。”林子拱手应了,看李瑕还未动案上的晚饭,劝道:“大帅偶尔也该歇歇。” “没关系,马上就顺了。” 李瑕也听劝,放下笔,拿起筷子,舒了口气的样子。 “目前还是得用的人才少。初入关中,混乱难免的,但除掉了廉希宪,能缓解不少,剩下些小鱼小虾,慢慢也就掀不起大波澜。” 林子也叹道:“前阵子我也不安,收复长安都没能来得及喘口气。到现在,长安城那些细作都没清理干净” “接下来便轻松了,兵事上布置了防御,民事上,只能等随着各项政务的推行,民心渐渐稳定,这才是正理。” “是,等为大帅找到张家女郎,大帅最后一桩心事也就定了。” “那多谢你。”李瑕随意笑笑。 虽不知张文静跑到哪里去玩,但既已查清了她没被人捉起来,他已安心不少…… ~~ 其后三日,李瑕依旧在潼关布置防务,林子所查之事却颇有收获。 “大帅,查到了,黄河以北,有人曾与他们一行人相处过,大帅是否亲自问?” “带回来了?” “是,几个九峰书院的书生,我们想着大帅麾下缺读书人,遂直接绑了回来。” 李瑕瞥了林子一眼,点头道:“也好,带过来吧。” 不一会儿,几个年轻书生被带了过来。 林子还算客气,指着其中一人,道:“问的那些事,再与我们大帅说一遍。” 李瑕目光看去,见这是个高挑书生,年岁二十几许,尚未蓄须,宽眉阔目,气度却文雅沉静。 “学生元从正,字和仪,见过这位大帅。” 李瑕问道:“你姓‘元’,与遗山先生可沾亲?” “家祖父与遗山先生是堂兄弟,学生当唤一声叔祖。” “怪不得。”李瑕道:“那我们也许还沾着些亲戚。” 元从正微微愕然,像不知李瑕这一声“怪不得”何意,又像是不知沾着些亲戚是何意。 李瑕也只寒暄了这一句,问道:“先说说我想打听之事,你七月时曾见过一行人?其中有一俊俏郎君,又有一女道士……” 正文 第662章 赚他上山 这些九峰书院的学生本还在读书,没想到突然被人从山西掳到了潼关,更没想到,整个关陇转瞬间已被宋军占据。 自是震惊、惶恐,手足无措。 林子见他们表情,却非常得意…… 他手下暗探渡过黄河,沿途打听张家女郎那一行人下落,找到了九峰书院,正遇到这几名书生。 开口相问,元从正一开始还肯说,待到后来却是查觉出不对,惊呼“尔等是何人?快去报官!” 暗探们不敢让这书生坏事,遂干脆将他们掳回来。 大帅入长安至今,因手中文人太少,万事只能亲力亲为,他们有目共睹,遇到读书人当然还是让大帅亲自审问再招降。 此时元从正亦微有惶恐,人都被掳来了,不敢不答,但还是问了一句:“不知大帅要找他们,是否有恶意?” “没有恶意。”李瑕正色道:“是我知交故旧,故而寻访。” “原来如此。”元从正稍松了口气,应道:“其实,大帅所称的‘女道士’,正是遗山先生次女,也是学生族中姑姑,她夫家早殃,遂出家为道,号‘浯溪真人’。” 李瑕虽未想到,却也听韩承绪说过元好问次女。 “元严?” 元从正听他直唤人家闺名,微有些尴尬,应道:“是,如今称浯溪真人为宜。” “元家与顺天张家交情不错?” “金亡时,遗山先生当年曾幸得张家庇佑,并与张帅合力保存《金实录》,交情甚深。” 李瑕不疾不徐,又问道:“你可认得与浯溪真人同行的那位小郎君?” “不认得。”元从正道:“但……说是小郎君,似乎是男装打扮的女儿身?她与族姑以姐妹相称,算是学生的长辈。” “可否仔细说说她们的行踪?” “大帅真无恶意?” “真无恶意,那是我朋友。” “好吧,她们本欲往长安,途中恰遇到潼关封堵,只好北渡黄河,由山西西向。途中经过书院,借住休整并采买了干粮,次日即启程赶路。学生也仅与浯溪真人谈了几句而已。” 李瑕问道:“她们打算从何处西渡?” “自是蒲津渡。”元从正应道,“不过,没多久之后,听说起了战事,黄河禁渡,也不知她们过了黄河没有。” “没折回书院?” “没有,风陵渡也禁渡了。”元从正瞥了一眼林子,道:“官兵防得严,一般人很难像这位将军能找到船,从郊野登岸。” 语气中带着些幽怨。 林子咧嘴一笑。 李瑕又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还有就是……只在她们离开后的两日,顺天张家的人马便到了书院查探,或带她们回去了……学生所知,仅有这些。” 李瑕有些遗憾。 想来,若张弘道派人追上张文静,带她从山西返回保州亦有可能。 至于张弘道的那封信,很可能便是已得知了妹妹去往山西,遂大胆写信质问商挺。 ——“舍妹六月离家,查探沿途,唯往山西送元氏归家,与李瑕有何牵扯?洛宁张氏之女今若不在京兆,复于何处?商公扣押其人,欲在何为?疑张家耶?” 大概是诸如此类的意思,怪不得口气那么硬。 故而,廉希宪将信烧了一半。 果不其然。 李瑕想到这里,既深恨廉希宪狡猾,却也能体会到对方的无奈…… 彼时,廉希宪局势一塌糊涂,擅弃关中,若逃,阖家皆受牵连。要翻盘必须杀他李瑕,同时必须守潼关以保留反攻的可能,那就只能藏奇兵于华山,再逼他往华山。 但他又不可能傻到仰攻华山。于是,廉希宪故意留下道士指明登山的小道给他创建偷袭的可能,再利用这半封残信试图激他。 算不得什么厉害手段,却已是唯一的办法,换作别人也许已经自刎谢罪以保家小,廉希宪仓促布局,却险些还是成了。 当时若再冲动一些…… 无所谓了,对方死都死了。 李瑕收回心思,也感到压力松了许多。 他虽然早已猜到张文静无恙,之前做决定时难免也会怕万一,此时终于放心下来。 “再等过了阵子,关中稳定了再去找她吧……” 这念头飘过,他挥了挥手,让人将那些书生带下去。 …… “大帅,是否继续追查?” “我们在山西还从未安排过暗探吧?” “是。”林子道:“但元从正说的确实是真的,我们的人是一路问询过去,张家女郎确实经过了九峰书院。” “嗯,我是说,继续查,但该小心些,正好也可以对山西进行渗透了……算了,暂时不必了,只追查文静,之后就撤回来吧,先安定了关中再谈。” 李瑕又揉了揉额头,终于感到了疲惫不支。 取关中,收服了刘黑马就很顺利。 但越顺利,后续的收尾就越麻烦,民心不属,兵力不足,细作横行……又不能倚重宋廷的实力。 不能倚重宋廷,最直观的一点就是手底下属于宋廷的官员都不能用。 而关中三府二十四州,比汉中大两倍,人口更是多了三四倍不止。 这是什么概念?以汉中五分一的官员数量,治理两三倍的关中。 远远没到谈其他的时候。 稳定压倒一切,能在一年内站住脚就不错了。 这也是李瑕为何最害怕廉希宪的细作,好在廉希宪多次擅作主张、罪过太大,只能杀李瑕以求速胜,没有长期潜伏破坏的机会。 这也是为何李瑕愿意到华山了结,早了结、早安心…… “这样,这次‘请’回来的书生,派人去将他们的家小都带回来,底子也都摸一遍。” “是。” “潼关、华州一带,告示也张贴出去,我要充实幕府,有才学之士可以到潼关应征。” 林子问道:“大帅还要久在潼关?” “得等各地守军调防过来啊,黄河沿线不可不慎,长安有三位老人与刘元振在,我还能放心些……” “明白,一定尽快找到张家女郎。” 李瑕笑笑,道:“去吧……对了,把这份策论卷子给那几个书生做做。” ~~ 以前李瑕总以为科举如何不堪,近来却发现,这年头要筛选人才,科举确实是最适宜的。 旁的不说,宋朝的策论根本不是他想像中那种腐儒的东西,相当能考较实务。 至少,让他来想一个适宜这时代的新办法,无非是多开学院,时人也一直在做,困于财力物力,谁都做不到短期内普及所有人而已。 因此他近来筛选人才的办法,都只是丢一份策论过去。 这次的题目也不新奇,兴昌四年闻云孙那一榜策论题,改成问如何使关中富强而已。 次日扫了一眼,九峰书院那几个书生中,元从正的见识就有些过份亮眼。 李瑕一时惊疑,又将他招了过来。 “倒未想到,和仪竟有如此高才……坐吧。” “谢大帅。” 元从正见李瑕比昨日热情不少,像有些疑惑,但还是老实坐下。 李瑕今日才更仔细观察了几眼,元从正举止果然不简单,那种迟疑与惶恐之下,分明是从容与自信。 他眼神中添了几分欣赏,问道:“和仪多大了?” “禀大帅,二十又四矣。” “你才高八斗,一直未曾入仕?惜蒙古国不会用士。” 元从正微微欠身,道:“今蒙古无科举,自是乡有遗贤,至于学生,才疏学浅,又久在僻乡,未入仕也是应当。” “我听闻,遗山先生自金亡后也不肯仕蒙,这是族训?” “并非族训,族祖晚年也曾觐忽必烈,请其为‘儒教大宗师’,促其任用儒士治国。” 李瑕道:“说到元家,我有一位家室,她外祖父讳‘好古’,故而我昨日说我们沾亲。” 他昨日提一嘴,只是为安元从正的心,没心思多聊。今日见了其人才学,再提,却已是招揽之意。 只能说,要人刮目相看,终究还是看本事。 “原来如此!”元从正微微思量,道:“学生昨夜还一直在想,那是……阿鸾姑姑之女?韩家?” “正是韩家。” 元从正闻言,脸色也是亲近不少,似想上前,见李瑕身后两名按刀护卫站在那,又惧于李瑕威风,又坐下,感慨不已。 “故国破灭,亲族散落啊。” “中原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李瑕抬手,请元从正喝茶,道:“这岂不是巧了?” “只能说是北地士人少,各家皆有联姻。”元从正叹道:“古来天下相争,往祖辈论,岂不都是那几家?” “不错。”李瑕说过桌上的策论卷子,道:“和仪对关中很了解?” “毕竟只隔着一条大河。”元从正道:“若说了解,我对山西更为了解,情况相差无几。” 李瑕道:“我曾听说廉希宪宣抚关中时,首倡府学,以教育人才为根本大计,当时不知为何,如今取了关中,才知他算得深远。要治理关中,缺的不是田地,而是人才,安邦兴业之人才。和仪这策论开篇第一句,一针见血,极有见地……” “大帅请恕学生冒昧。”元从正整理着衣袖,正色问道:“大帅乃为宋廷阃帅,学生乃为蒙古国人,不知大帅这是在……” “正是想请和仪入我幕府做事。” “这……” “可是顾虑家小?我已命人去接来。” “并非如此,学生父母早殁,又尚未成亲,家中并无近亲。” “那还有何顾虑?” 元从正道:“学生只是……还未想过此事。” 李瑕又问道:“既如此,为何答我策论?” “学生以为是做对了便可归去……好吧,其实是一时技痒,见题心喜。” 两人对视了许久。 最后,李瑕道:“我是诚心邀你助我。” 元从正沉吟了一会,应道:“学生若为大帅幕府,便是北归人,恐影响大帅仕途,不如……作罢?请大帅看在元家情面,放学生归去。” “不影响我仕途,我也可以保证,北归人之身份,绝不影响你前程。” “然学生不敢自比辛弃疾。” “你决意回去?” “是。” “那好,此事也强求不得,我安排船只送你回九峰书院。” “但不知同窗当中……” 李瑕道:“他们都愿留下,毕竟,家小都已派人去接了。” 元从正微微一愣,长揖到地。 “多谢大帅……” ~~ 潼关北面正对黄河,北城门叫“吸洪门”,林子站在城头,能望到奔腾的黄河水。 望筒一移,只见几名探子正带着元从正向南岸渡口走去。 “司使,不是说这是个大人才吗?这咋又放了?捉了又放,捉了又放……” 林子道:“谁说要放了?大帅是要‘赚他上山’。等到了北岸,故意让敌兵发现不就行了?让这书生与我们的人一起在蒙人面前露了面,他回不去,才能为大帅所用。” “关几天不也一样,何必要搞这一出?” “你不懂,大帅要先试探清楚了才能大用他,一边去……” 林子自抬着望筒向黄河望去,一只手轻轻敲着城垛,等了一会,待望到船只北去,又去见了李瑕。 只见李瑕还拿着那份策论在看,同时还提笔做着笔记,受益颇深的样子,看有人进来,自顾自地还感慨了一句。 “还是得从他身上学啊,活到老,学到老……” “大帅,安排好了。” “嗯,九峰书院那些书生不必再查了,就这样吧。” “这……从北面带回来的不摸清楚吗?大帅说的‘背景调查’……” 李瑕淡淡道:“比起他的才华,这点小事不重要了。” “是。” “去忙吧。”李瑕挥挥手,自嘲道:“我又要再准备一下,向人剖明志向……” 正文 第663章 不急 黄河汹涌,小船摇摇晃晃向北岸行去。 渐渐,已能看到北岸渡口附近有蒙古汉军驻守兵力排开。 元从正见此情形,不由转向船上几名兵士,执礼问道:“敢问,既要送学生回山西,为何不从郊野登岸?” “这可是黄河,哪里能轻易靠岸的哩?” 元从正道:“几位带学生过来时,可是从岸堤滩走……” “啊?哦,那里也有敌兵看守了,我们这不想试试走渡口吗?” 对岸箭矢已射来,在小船前溅起水花。 兵士们连忙执盾,大喊道:“别放箭!你爷爷是大宋官军!” 箭矢更密,对岸也有蒙古汉军大骂。 “老子射的就是你们这些宋寇!” “狗虏!听爷爷给你道来,爷爷捉了山西地界的书生,九峰书院元从正不肯投宋,现在给他送回去!” “放箭!射死这些宋寇!” “九峰书院,元从正,他想要回去!” “……” “能到山西将人家小都接来,却不能送我回去。”元从正喃喃自语一声,似是有些无奈,拉了拉那喊话的兵士,道:“调头吧,我为李帅效力便是。” “嘿,这些狗虏,还不让先生回去了,先生莫气,大帅一定会重用先生……掉头!” 船只重新向南划去。 元从正转头看向北岸,长叹了一声。 “先生莫叹气嘛,下次我们再想办法。我们去山西就是这样的,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 “罢了罢了,回不去了。”元从正望着东南方向,又瞥了瞥黄河水,道:“我之所以有顾忌,是怕大帅不能稳坐关中啊。” “哈?大帅稳得哩。” “便说这潼关,潼关之险,不止在关城,一在东面金陡关……”元从正话到此处,停了停。 “先生放心,大帅已命大将取金陡关。” 元从正道:“再东面还有函谷关。” “追着蒙虏一并取了呗。” “哦?不知是哪位将军如此豪杰?还能对地势熟悉。” “嘿嘿,大帅帐下豪杰多得是。” 元从正笑了笑,安坐下来,随手拾起一支落在船沿上的箭矢把玩,想了想,最后递给宋军士卒让他们收起来…… ~~ 长安。 府衙中,杨果与吴潜议过几桩事由,拿出一份名单递过去。 “吴公且看看,这是我筛选的官员名录,皆关中遗贤……” 吴潜微微蹙眉,斟酌着用词,缓缓道:“只怕不合常制,待捷报送回临安,朝廷也该任命官员……” 杨果笑道:“此去临安,山水迢迢,待中枢议定,只怕到明年尚不会有官员赴任,如何等得?却不知朝廷以往收复失地,是依何常制?” 语气没有讥讽,但分明有一丝讥讽之意在。 宋廷又何曾收复过几个失地? 吴潜理了理袖子,波澜不惊地将案头香炉中飘出的一丝烟气挥散,道:“依常制,由当地降官暂领事由,等朝廷再派官员替换。” “话虽如此,廉希宪撤离之前,却已将长安以东大量官员迁往河南、山西,连公文案牍也不剩下。” “不仅是官员,还有儒生亦带走,倒从未见过这般……小家子气。”吴潜道:“但此非易事,须威望显著者方可办到啊。” “因此,常制便行不通了。”杨果道:“也只好由大帅以制置使之权,权宜委任官员,毕竟关中稳妥为重。” “依杨公所言……若这许多任命下去,待到一年半载后,朝廷再想调整已不能,怕只能让非瑜开府仪同三司了?” 面对吴潜这一句试探,杨果故作饮茶,视而不见。 待茶盏被放下,杨果方才道:“之后吴公若有政务安排,只需吩咐名录上这些人便是。午后召他们来与吴公见见?” “也好。”吴潜点点头。 四川制置使也确实有推荐之权,比如余玠当年便以冉璡、冉璞兄弟为幕府,筑钓鱼城,之后举荐其为合州知州,守钓鱼城。 至于眼下,李瑕是权宜之计也好,别有目的也好,总归是将人事委派之权交给了杨果,而没有交给他吴潜。 毕竟他自己都只是假死脱身,以制置府幕僚身份行事。 该说的也说清了,吴潜也无权在这些事上掰扯,道:“谈谈昨日城中闹事那些人吧,是因为蒙古会子?” “此事有些奇怪,我们并未放出过要立刻废除蒙古纸币的风声。” “百姓担心手中的纸币变成废纸,情有可原。”吴潜沉吟道,“但如此动静,必然有细作在挑动。” “华州军情传来,廉希宪已死了,眼见无处可逃,投火死了。” “投火吗?” 杨果笑道:“尸体都送回去了,真的假的有何区别?那就是死了。” “是啊,吴潜也死了。” “吴公切莫如此说。” 吴潜喟然叹惜一声,缓缓道:“我是觉得奇怪,廉希宪便是派出细作来搅动是非,于他而言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为何要浪费细作做这些?” “也是,等这些细作成事,他已论罪抄斩了。想必是这些细作也听说他已死,开始擅自行事,反倒麻烦。” “捉是捉不完的,得尽快拿出一套治理之策。” “田亩还未解决,却又闹出钱币之事……吴公可有良策?” 吴潜道:“急不得,待我先了解过这蒙古会子再谈……” ~~ 潼关。 林子近日也忙,军情司要将各方面消息递给李瑕,再将李瑕的命令分发出去;潼关以西的细作要查,潼关以东也要散出人手打探情报;同时还要派人往黄河北岸探访张家女郎的消息…… 傍晚时分,他正在关城上与探子说话,见手下人又将元从正带回来,虽然忙,他还是打断谈话,热情上前,一把拉住元从正的双手。 “元先生竟然回来了?太好了!往后你我共在大帅帐下效力。” 说话间又是一个熊抱,片刻之间,元从正的袖子、怀囊等可藏物之处,已被林子极为熟稔地摸了一遍。 正常流程而已,入关中以来但凡是见李瑕的北人,除了莲屏观的道姑、洛宁张氏,就少有几个人没被林子搜过,此时这已是最讲礼数的方式。 “好了,请元先生去见大帅……你们两个,去为元先生添茶,就在门外等吩咐。” 林子行云流水地安排完,送了元从正去见李瑕,那边快马奔来,却是又有长安的消息送来。 他抚了抚额,待来人上前,只听得一句汇报。 “使司,长安又出乱子了,有人传出风声说我们要废除蒙古楮币,聚众哄抢了店铺,刘元振镇压下来了,但如今长安商铺都不敢开门……” “知道了,尽快把耗子逮了。” “……” 林子接过情报,亲自整理清楚,再送到李瑕面前。 只见到李瑕与元从正对坐在那长谈,案上摆着诸多文书、账薄。 而元从正已有从属姿态。 即是已进展到开始分担繁杂事务的地步…… 林子拱拱手,附到李瑕耳边说了长安之事,又将情报递过去。 “无妨,治间谍的根本还是民心安定,继续盯着便是。” “是……” 林子又退出去。 而这夜,他几次路过城楼,转头却见那堂上灯火未熄,李瑕却是与元从正问对到了深夜…… 次日清早,元从正携带了几本账簿又到李瑕面前。 “大帅昨夜吩咐的,我已计算停当,其中,由大散关军械至潼关沿途的粮饷开支有些不对,由渭河走水运实际比大帅估算能省两成左右……” 李瑕道:“不了解渭河情况,多预留了些。” “还有几处学生都已标注出来,算下来应能省下九百八十石粮。” “我看看。”李瑕接过那账薄,随口问道:“和仪对关中很熟悉?连河流载运量都一清二楚?” 元从正道:“九峰书院就在黄河渡口,常听过往商客说。” “好。” 李瑕没想到他做事这般高效,想了想,翻出一封公文递过去。 “关于关中屯田之事,我幕府也拟了个章程,看看吧。” 元从正接过,目光一扫,见其中被抽掉了几页,也看不到署名,再细看了一会,不由惊疑道:“大帅幕府,有这等治世之才?” “宰相之才?” “宰相之才。”元从正毫不犹豫,道:“这大项是大帅拟的吧?但年这分拨调度的细项……老辣周到,无二三十年官场浸淫做不到这种地步。” “嗯,宋廷那边,有宰执重臣犯了大罪,不得已,假死脱身,在我幕下做事,一展所长。” 元从正闻言,抬起头,目光扫了一眼李瑕身后两名护卫,笑了笑,应道:“原来如此。” “和仪可有其他建议?” “不敢在这等大才面前谈建议,学生谈谈关中土地吧。”元从正沉吟着,缓缓道:“关中与江南不同,有大片的黄土台塬,大概两百余万亩,更适合的耕作方式该是冬日种麦,夏日种豆,豆杆又可为马匹草料。另外,学生认为,大帅从蒙人手上抢回的牧场也不宜全部再划为田地,可将肥力不够之处划出,畜养牛羊……” 李瑕听得懂,无非是农牧结合而已,他甚至有更丰富的笼统理论。 但施政不一样,当要细化到哪一种土壤在哪个季节种什么作物;各种作物如何分配才能有最大的产出;哪个地区人口多需要有更多粮食,哪个地区人口少,可以进行畜牧…… 这种种细节,是需要对当地人口、土壤、水量、阳光有充分的调查才敢施行下去。 听了良久,李瑕笑了笑,给元从正倒了杯茶。 “没有走遍关中,没有三五年对关中的了解,只怕提不出这样的建议吧?” “学生也是听往人商旅说的,纸上谈兵,具体如何做,还需大帅派遣熟悉农事的官员往各州县。” “纸上谈兵?” “是。” 李瑕又问道:“和仪对我清剿蒙古王公贵族,夺回大量草场之事,如何看?” “大快人心。” “真的?” 元从正抬起头,迟疑了片刻,朗笑,重重点头。 “真的,大快人心。” 李瑕招过一名护卫,道:“给元先生端好酒好菜来。” 元从正看着那护卫走出去,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疑惑,之后身子板直了些,微低下头,看着案上的文书皱眉思索。 “我表示了诚意,和仪也再展示些才华如何?” 李瑕说着,递出昨日林子递来的长安情报,道:“不知和仪对蒙古纸币是如何看的?” “这是……有人闹事?” “小事。但却提醒了我,钱币是大事。”李瑕沉吟道:“分田亩只能定一部分百姓的心,但不够,关中还有大量富农、小地主,尤其是住在城中的,更关心的还是钱币。” 元从正想了想,缓缓道:“蒙古纸币早在忽必烈经营漠南时便开始流通。” “是,史天泽、赵璧经略河南时便有,之后廉希宪、商挺经略关中,汪德臣经营利州,有大量的物资转运,使蒙古纸币已流通十余年。” “想来,若我是关中百姓,要我将手中钱财换作宋朝的会子……我亦是不肯的。” “换我也不肯。”李瑕道:“但我们也不可能长期使用蒙古纸币。” “铜钱……” “我没有。”李瑕干脆利落,道:“一穷二白。” 元丛正笑了笑,也斟了杯茶给李瑕,道:“大帅何必自己拿铜钱与百姓换纸币?” “那拿谁的铜钱?” “学生听闻……听闻在窝阔台、乃马真后当朝时起,蒙古便将税赋事交给色目商人,如今山西各地亦然,多由色目商人收税。” “包税?但关中最有地位的色目商人已随廉希宪逃了。” “逃不完的,学生估计逃不完。”元从正道:“学生还猜想,若细查下去,长安城中商贾背后大多有色目人撑腰。” “他们肯帮我兑钱?” “只要大帅答应让他们兑换了钱币便能自由通行,他们把钱币带到北面亦能再大赚一笔。”元从正沉吟着道:“便是有不肯的,只须杀鸡儆猴,不愁此事不成。” “如此,还能再对付蒙古一番。”李瑕道:“但不知哪些商贾背后有色目人为靠山?还能强制所有商贾出铜钱为我兑钱不成?那关中便大乱了。” “羊羔利。”元从正道:“关中如何学生不知……但在山西,放羊羔利者,背后必有色目人撑腰。” 李瑕道:“看来和仪是真不知,廉希宪在任关中时,已正了利贷之法。” “法虽正,却不知廉希宪除掉那些人没有?” “好,我既已得潼关,正好抽出手来细查此事,借他们的头颅立威。” “大帅想得更周到。” 李瑕见酒菜还未上来,先是转头又吩咐剩下那名护卫道:“你去催催酒菜。” 之后,他才随口赞道:“我哪有工夫周全?还是和仪提醒得妙。” 元从正回过头,应道:“学生不过一空谈书生,深恐耽误大事。” “空谈书生竟有这般见地?”李瑕似玩笑一般,道:“我也见过几位可称最聪慧的年轻人,但这种地步,若非十年官场浸淫,只怕做不到吧?” “大帅见笑了,其实……” 元从正还想说些什么,门外已有人通禀了一句。 “大帅。” 说话间,林子已走了进来。 “从华山捉到的俘虏中有人愿意招供了,大帅是否审问?” 李瑕起身,问道:“和仪与我一起去如何?” “学生……” “哦,酒菜也来了,那你就在此间先用。” “是,那这些公务……” “不必着急。”李瑕道:“不必着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会给你很多机会……一展所学。” “多谢大帅。” 元从正起身,行礼,目送了李瑕出门。 之后,他眼中已泛起疑惑之色。 “不必着急?” 正文 第664章 宋寇 直到将近傍晚,案上的碗碟已被撤下去,李瑕才转回堂上。 元从正已独自坐在那,将上午所商谈的几桩公务都打理好,公文一一标注清楚。 李瑕看了一眼,颇为满意。 “得和仪相助,我轻松不少啊。有太多事一般人做不来,倒未想到能遇上和仪这般高才。” “学生领大帅米?,应该做的。” “好,那这些,这些……还有这些,也请和仪代劳。” 元从正接了那些账簿,应道:“能为大帅分忧,学生荣幸。” 他再看了一眼桌上关于议定事务的文书,闲聊般问道:“不知大帅还要在潼关待多久,才能让这些政务施行?” “今夜我遣快马送往长安,很快便能施行。”李瑕道:“潼关还有得待,等我大军抵达,布署了黄河防务。” “学生听说,山西那边,蒙军也是紧锣密鼓在防务。” “毕竟廉希宪将不少人力物力迁过去了。”李瑕问道:“今日其实我已提了他好多次,和仪认得他吗?” 元从正道:“有所耳闻,九峰书院便是他创办的。” “见过?” “未曾,但少时便听过他的声名,想必是位老夫子。” “不是。”李瑕道:“他只有二十九岁。” 元从正讶然。 “倒未曾想到。” “我今日去审的便是他的一个心腹。他们藏了支伏兵,打算在华山伏杀我,最后,廉希宪投火而死,可惜了。” “可惜?”元从正问道:“他不是大帅之敌吗?” “他是我的敌人,但敌人与敌人之间也该有所区别。一个回鹘人,改汉姓、承儒学、建汉制、除暴政、安贫民……放眼天下回鹘人,还有哪个能为汉化做到这地步?若说廉希宪这样一个已成了汉人的回鹘人我都容不下,岂非该把天下回鹘人杀光,再把所有异族杀光?” “但……他要伏杀大帅。” “他对我有威胁,我杀他。这是做事而已,大家各自做份内之事。我总不至于因各人做份内之事而生怨。若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又何必谈志向?” 元从正道:“大帅有海纳百川之胸怀,学生敬佩。” “你说‘廉希宪’这姓与名,何意?” “顾名思义,倒是不难解。” “值此天下大乱之际,官员廉洁,以宪令法度维护苍生,又何尝不是万民之希翼?” “是。” “那廉希宪的志向,岂不也正是我的志向?他认为忽必烈能做到,我认为我能做到,差别也就仅此而已了,不是吗?” 元从正道:“是,可惜他已死了,否则大帅或可试着去说服他。” “所以我说可惜。” “投火而死,大帅是否想过他没死?” “不,他死了。”李瑕道:“尸体我都已经送出去了,他就是死了。” “也是。”元从正像是对这些不感兴趣,谈兴不高。 “你去吧。”李瑕指了指他手中的账簿,道:“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刘元礼没那么快回师,我还会在潼关待一阵子。” “学生喜欢做事,还是尽快做好吧。” 元从正应着,行了礼,转过身向外走去。 他背对着李瑕,目光已从疑惑成了惊疑…… ~~ 长安。 因许多百姓担心手中纸币被废除,在八月二十日聚众哄抢了商铺,如今长安大街上已少有商铺开铺。 其后两日,长安城的气氛便叫人不安起来…… 这种情况下,官府很快有了应对。 开始张榜告谕落籍分田、取消秋粮加派之事。 二十三日,长安钟楼接连作响,随着钟声传开,已有大嗓门的兵士开始高声宣扬。 “落籍分田,不加丁税……” 遂有不少人向大街赶去。 而在南城外的官道旁,耶律有尚也正负手而立,看着张贴在道边的告示。 他身后站着一群人,都是过往对他感恩戴德的百姓。 “恩公,这说的是什么啊?”吕阿大问道。 “宋寇想要收买人心了。”耶律有尚沉思了一会,道:“说是落籍分田,其实是要收你们的粮。” 吕阿大不解,又问道:“但额听他们说,不加派哩。” “当然不加派,宋寇向来是和籴。” “这‘和籴’又是什么?” “和籴就是,宋寇出钱强制买你们的粮食。” “出钱?”吕阿大转头看了看众人,见旁人都不说,他只好道:“那好像也行。” “看起来是不错。”耶律有尚道:“但宋寇是拿会子来买你们养家糊口的粮。” “这‘会子’又是什么?” “宋寇那边的纸币。”耶律有尚尽量用他们能听得懂的用字,道:“但宋寇的会子滥发,一百贯的会子换不到十六贯铜钱,明白吗?他们会用不到二文的钱来买你们值十文钱的粮食。” “真的?” “我若有一句夸张,不得好死。” 耶律有尚信誓旦旦。 他并不知道,这已经是前年的事了,在大宋,今年一百贯会子已经兑不到十三贯铜钱了。 但周围的长安百姓已经被吓到了。 “这哪行啊?!” “这还不算呢。”耶律有尚冷笑,道:“除了会子不值钱,宋寇还有吏员贪墨,一层又一层,其公文上都说‘众论白输尔’,意为宋寇所谓买粮,实则便是明抢。你们若不信我,自去问那些以前从四川逃难来的人。” “这这这……这……” 吕阿大吓到不信,喃喃道:“那哪成啊?那他们要这个和……和什么?他们要‘买’多少粮?” “有多少买多少,你看他们才多少兵力,又要养多少兵力?廉相在时,供应的是北征、西讨两路大军保卫关中,他们呢?” “不会是真的吧?那宋人都怎么活的?” “等着灭国而已。” 有人嚷道:“吕阿大,你别问了,恩公和廉相是大好官,你不信他们,信宋寇不成。” 吕阿大急得不行,嚷道:“额不是!额当然不信宋寇,额是在问怎么办!” “……”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会,纷纷看向耶律有尚。 耶律有尚道:“近来城内查得严,我得把人手撤出来,恳请乡亲们一家收留一个,暂时隐匿。之后,我寻机会做一桩大的……” 话到这里,远远有一队宋兵过来,他们连忙散开。 耶律有尚扶着吕阿大的担子走了几步,见那些宋兵又贴了一张告示之后便沿官道而下。他不免又折回去看了一眼。 “恩公,这又说的是什么?” 耶律有尚沉默着,思来想去,今日不说,这些人早晚也会听说。 “宋寇说,检举细作,一经查实,赏铜钱五十贯。” “这么多?!”吕阿大惊呼一声。 耶律有尚吓了一跳,下意识撤了两步。 “恩公……额不是……不是,放心,额肯定不会出卖恩公……” 这夜,城中盘查更严。 耶律有尚借住在城外吕阿大家中,思来想去,心中不安,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五十贯的纸币给吕阿大。 “这些你先拿着,等廉相收复京兆,定还有重赏……” “恩公,额不是你想的那样,额就是头一次听那样多的钱,吓到了,可没想过出卖恩公。” “我知道。”耶律有尚道:“这是多谢你这段时间为我隐藏行迹。” “真不能收。” “收了……” 两人推拒良久,耶律有尚故作生气,吕阿大才畏畏缩缩地收了。 耶律有尚看着吕阿大的眼,感受到了这平头百姓的质朴与真诚,安心不少。 …… 而这些日子,学“乡间”之道,耶律有尚也有颇多感悟。 民心在陛下、在廉相,因此,长安虽暂屈于宋寇兵威之下,却还民心可用,他只要再继续下去,便可使李瑕治理起来焦头烂额。 只需等到陛下北征之后回师,他便可领人为内应…… 廉希宪一开始布置给耶律有尚的事情不是这些,而是与胡祗遹一样,刺杀李瑕,再抛出张家女郎在莲屏观的线索。 可惜,耶律有尚没找到机会。 也许廉希宪也没想到他能逃过追捕。 如今耶律有尚也得到了廉希宪的死讯,悲伤,之后是更加坚定。 “廉相,你一定也没想过我能做到这一步,可惜已救不回你,但等到王师复关陇,我一定要向陛下言明你的苦心!” 耶律有尚心中暗暗起誓。 然而,之后数日间,长安局势却开始渐渐出乎他的预料。 二十四日,他到城中看了,还是有许多无田的百姓落籍分田,之后消息传开,愈发多人趋之若鹜。一部分有田者也担心自己的田地最后成了无主之地,也赶去落了籍,当然也有许多人不满。 但就在次日,几个色目商人的头颅被挂在钟楼上,城中铺面相继开张,街上增加了官兵巡卫。之后,钱庄贴出告示,勒令百姓限期将手中纸币兑换为铜钱。虽只能兑往日的八成,却已有不少人担心宋朝长据关陇,手中钱币成了废纸…… 二十六日,已有吏员、乡绅挨家挨户要求百姓落籍,尽快兑换钱币。 这还只是刚开始,但耶律有尚已感受到了变化。 再两日,已有那些受过廉希宪施政恩惠的百姓开始跑去落籍。 耶律有尚大为不解,质问了一句“你们忘了廉相的大恩了吗?” “废除羊羔利,这不是官府该做的吗?!” 耶律有尚一愣,不明白这些原本质朴的人是从哪听来这样荒唐的言论。 他走过长安街头,渐渐在各处听到了这些言论的来处。 “大宋刑典规定,每月取利不得过六分,积日虽多,不得过一倍,严禁复利,收取复利者,处杖责、带枷示众。今我王师入城,大帅下令杖责剥掠百姓之徒,归还不法之利,以示大宋王法……” 耶律有尚心里暗骂。 “放屁,你赵宋权贵以借贷剥掠民财才是最登峰造极的。” 话虽如此,但在眼下李瑕治下的关中显然不是如此。 李瑕传达的意思只有一个,廉希宪做得再好都不够好。 “蒙古无王法,仅焚烧羊羔利之券书,尔等便感恩戴德?蒙古无王法,仅租佃尔等田地,尔等便感恩戴德?尔等不见,那本就是尔等钱财,本就是尔等祖宗之田地!蒙古人以屠刀抢掳,近来不过有人叫他们少抢些许,尔等便口呼青天……” 这样的气氛中,一日过去,再一日过去,耶律有尚越来越惊慌。 他发现,庇保他的吕阿大偷偷去落了籍,还把那五十贯钱钞兑成了不到四十贯铜钱…… “你做什么?” “额就是觉得……”吕阿大不善言辞,说不出来。 耶律有尚愈发大怒,抬手一指吕阿大,提起自己的包袱,大步而出。 他已不打算再在这破屋子里藏身了,临走前又骂了一句。 “忘恩负义的东西!” 吕阿大如遭电击,大步赶出来。 “额没有忘恩负义……没有!但额也不欠谁的,那年额借了八吊钱……一年一年拼命种地,还了三十多吊,额还欠了谁的!额一直说你们是好官……现在官府要把额阿爷的田还额,额干啥不要?恩公……额没有……” 说着说着,眼见耶律有尚头也不回,吕阿大又追,嘴里大喊不已。 渐渐的,耶律有尚跑过村口,不见了身影。 反而是吕阿大先忍不住哭了出来。 “额欠你啥了……掰扯清楚啊……” ~~ 耶律有尚走了良久,心中犹怒。 怒的是随廉相六年披肝沥胆,过问民间疾苦,最后只换来如此对待。 他躲进树丛,想换身衣衫,打开包袱,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里面竟还放着四十贯钱。 再回过头,只见四野苍茫,也不知还能到何处去…… ~~ 潼关。 几封信报送到李瑕手上。 林子咧嘴笑了笑,道:“近日捉了不少在长安的细作,” “只能算是民心初定而已。” “现在能多派人手往山西为大帅找到张家女郎了。” “那我谢谢你,去吧。” 李瑕整理了一会情报,想了想,让人再将元从正找来。 “有几个消息给和仪也看看……” 元从正看过,应道:“看来,长安之事也渐渐顺了?” “敌人留下的细作……更像是对我能否控制关中的考验。我该多谢你给的办法。” “即便没有学生,大帅一样能想出兑钱的办法,一样能稳定民心。” 李瑕问道:“你这话真心的?” “是。”元从正很诚恳,道:“归根结底,在于大帅治理关中,比廉希宪治理得好。” “好在何处?” “好在大帅头上没有骄奢淫逸、飞扬跋扈的蒙古王公贵族。大帅能做到的事,廉希宪便是想做也做不到。” 李瑕想了想,道:“你不真诚。” “学生所言,出自肺腑。” “但没说完,你后面还有转折的话,藏着没说。” 元从正道:“学生不解大帅何意。” “不解便算了,回头再说吧。”李瑕道:“再帮我拟几封信如何?” “给何人?” “送往洛阳的,给赵璧也好、商挺也罢,内容也简单……我不打算再趁着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大战之际与中原开战了,以免一个不好忽必烈败于阿里不哥,文明的蒙古人总好过野蛮的蒙古人。总之是这意思,和仪写完给我过目便是,语气需威风些。” “是。” 元从正坐下,铺开笔墨便写,一边写一边随口问道:“敢请教大帅,长安细作之事,大帅是如何看的?” “廉希宪学我的手段。”李瑕自顾自地批阅着文书,随口道:“学得……太粗糙了。” “粗糙?” “他是怎么做的呢。只给胡祗遹、耶律有尚布置了一道命令,‘你们去刺杀李瑕,败了就传情报引他到华山’,这是上策;在华山又布置一道命令,‘我们等李瑕攻上来,伏杀他’,这是中策。” “可还有下策?” “都到下策了,又如何有用?” 元从正落笔飞快,又问道:“换作是大帅,会如何做?” “我不会退出关中,会誓死守卫,未必不能守住。” “学生不了解兵势,听不明白。” “也好。”李瑕道:“简单说来,廉希宪想学我,但一开始,他守关中的局格就太小了。怎么说呢……我以往破局,都是试着在气势上压住对手,或站在比对方更高的立场上。” “更高的立场?” “以前北上,有些人想捉我,他们为了什么?立功。我不同,我是求活,是拼命。而拼命比立功的意愿大。我能像狼一样凶猛,他们便成了羊。” 李瑕难以用具体的词来形容,随口又道:“总之气势上不能输,比如在临安时,贾似道想对付我,他比我强,但我一把将他最敬畏的皇帝拍下去,他便乱了。” 元从正手一抖,墨水污了写好的半封信。 这次,真是突如其来,让他措手不及,没想好如何回应。 李瑕却是头也不抬,如没看到一般,语气随意。 “刘黑马臣服于忽必烈,不肯降我。我首先得告诉他,我会是比忽必烈更正统、更伟岸的皇帝。布局之前,我心里要有这样的底气、能在气魄压得住他,这才是一切的基础,其他的手段只是为了证明这一点。” 元从正又拿起一张信纸,却未落笔,只沉思着。 李瑕等了一会,没听到他应话,继续闲聊着。 “廉希宪想守关中,也得先有比我大的气魄,不难,只要证明忽必烈比我好。但你看,他一面说着忽必烈好,一面又说忽必烈在北征抽不出手。好像连他都知道忽必烈的好主要还是那些兵马。那其他的呢?宽仁呢?爱民如子呢?能让关中百姓拼死维护吗? 廉希宪为何想守关中?为给忽必烈搞钱粮北征,所以他打起仗来……小家子气。若真是站在关中百姓的大义立场上,只要振臂一呼,关中百姓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何惧与我殊死一搏?” “这……”元从正道:“这只怕会留下一个残破关中……” “若是我,不惧。”李瑕道:“我确信我能给关中百姓的比世间任何人都好,这次长安细作一事便是证明,这就是底气。有底气,不管谁来入寇,那就打趴他。” 元从正勉力笑笑,再落笔,已不似方才从容。 “可惜,只想着给忽必烈搞钱粮的廉希宪,没学会这些。他只学我的间谍手段,却忘了我这些手段是为了什么,又为何能赢,不是靠聪明,也不仅是努力,而是自信、是奋不顾身,如此才有赢对手的底气。习惯了委曲求全的人,哪能有最纯粹的自信与奋不顾身?” 正文 第665章 学我 时至九月初,黄河将要到秋汛时,河水又涨不少。 一艘小船吃力地渡过大河,两名汉子着北地装扮,左衽窄袖,下了船直往潼关奔来,递了信令,过吸洪门,在城楼处找到林子。 “司使,人没接到……” “司使,有线索了。” 林子正坐在那整理情报,抬起头,道:“你们两拨还一起回来了,一个个说……阿宽你先说,你的事重要。” “有线索了,我带人从蒲津渡向西探,那边是解州仪家的地盘,半个多月前,张家女郎一行人路过,不知为何,转进了中条山。没多久,张家的人追到,与仪家起了冲突……” 林子听完,立即翻出近来打听到的仪家情报,忙不迭起身便要走。 另一名探子挤过来,道:“司使,我还没说。” “有屁快放,叫你们接的人呢?” “还没接到,队正还在想办法……” 林子叱道:“八月二十日叫你们去接,今已九月初三,几个书生的家眷很难拐来吗?” “司使恕罪,队正说,情形有些不对……” “不对?”林子道,“你细说。” “我们拐了那几个书生之后,九峰书院便被蒙虏派人包围了,黄河岸边巡查得也紧,我们藏在河滩处载人的船只都被搜出来了。我赶回来报信,还是随着阿宽的船回来。” 林子又转向先前那探子,问道:“你的船还在?” “在,我只有几条小船,藏得深。” “我们不行,我们去接九峰书院那些书生的家小,带了好几艘……” “让你们互相说差事了吗?”林子又骂一句,隐隐已查觉到不对,又问道:“一个都没接来?” “一个都没,镇子都进不去,队正乔装了三次,愣是连九峰书院都没能近前……” “走丢了几个书生,至于吗?” 林子心中亦觉奇怪,转身又去见李瑕。 才到门外,正见元从正出来,神情萧索,自顾自地走,也不知在想什么,连招呼都未打。 “元先……” 林子不得对方应,暗骂其无礼,进了大堂。 “大帅,有线索了。” 李瑕正在看元从正写好的信,随手放在一边,目光已转向林子。 虽还是波澜不惊的表情,眼神分明也有了期待。 林子上前,附耳道:“张家女郎半月前还在中条山附近,当还未走远……” 他说了好一会,又递过解州仪家的情报,以及几张潦草地图。 那地图是李瑕自己画的,大概画出了山西的样子,如今探子们也只补了几个地名。 打探的时间太短,山西那地界对于他们还是如同迷雾一般。 “这几日还会有消息传回来。”林子道:“如今长安形势缓下来,我渡河去一趟,为大帅将人找回来。” “准备些人手,我亲自去。”李瑕道。 “大帅?” 林子抬眼一看,见李瑕神情虽平淡,但眼神中那一抹光亮……显然是劝不住了。 “那我安排好手保护大帅。” “嗯。这两日,刘金锁、许魁应该要领兵到潼关了,等他们到吧。” 安排着这一趟出行之事,李瑕自有他的期待。 林子却也不怕。 他追随李瑕做事以来,就从来没劝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话。 若有人这么劝,他只觉好笑。 当年只有他与李瑕两个人,尚且敢到亳州杀人,能有今日,全都是一刀一刀捅出来的,什么时候起还要畏手畏脚了。 “大帅自入长安以来,这大夏天的,甲胄不离身……就从没受过这样的憋屈,该是时候叫他们瞧瞧谁才是刺客的祖宗。” “说什么刺客不刺客,过河接人而已。”李瑕摆手道:“以前是光脚不怕穿脚的,往后再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也是,天下还有谁值得?连……” 林子话到一半,笑了笑,抿嘴不谈,又说起另一桩事。 “另外,九峰书院有些奇怪……” 李瑕听完,则是毫不意外的神情,起身出了大堂,走上城头,向关城内望去。 “近来轻松不少,元从正来了几日了?” 林子应道:“上个月十九日来的,小半个月了。是我无能,大帅要用人,我却连几个书生的家小都捉不回来。” “无妨,他们应该也没想到,能在潼关待半个月这么久。” 林子有些会意过来,喃喃道:“我便说这事透着股奇怪,那些书生的家小有的近、有的远,十一二日内本不能找全,但一个也没见到……蒙虏要守渡口是应当的,围着九峰书院做什么?” “还有何不解?” “若说他们全是细作……可人是我们主动捉回来的……隔着一条黄河,他们在山西待得好好的,我们……” “忘了?教过你,接近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主动来找你。” “可这是大帅的手法。” “我用过太多次了。”李瑕道,“亳州那个书生,周南周远疆,他在书院讲学,我穿了身好衣衫站在外面吟诗,他便过来找我搭话;开封那个钩考局的,刘忠直刘经历,他查案,我只放出风声白朴到开封了,他想到白朴曾经和过‘李瑕’的词,也是主动上钩的……这些,都不难查,他们一定琢磨过我。” “可这如何做到?” “见过廉希宪吗?” “没有。”林子摇了摇头。 李瑕收复汉中,到现在不过一年多,其间让林子回了临安大半年,回来后便在准备伏击汪良臣、收服刘黑马。林子忙着派探子帮忙杨果引流民归附,打探陇西、凤翔兵势都来不及,自是管不到长安城中的廉希宪。 堂堂一路宣抚使也不是能让敌国探子轻易见到的。 “我不是说一定就是……但你不觉得元从正很像廉希宪吗?” 林子大讶,惊道:“这……这不可能吧?!他不是在华州死了?” “死了才能让我放下戒心。” “可,华山上许多人见到他……” “兵士只看牌符,道士只听人唤‘廉相’,但华山上的伏击真需要廉希宪亲自指挥吗?也就是普通将才的水平。” “但……太多人见过廉希宪,他如何能?” “廉希宪退出关中时,首先迁走了大量官员、儒生;商挺撤出潼关,也只留下一座空城。更何况,他只要杀了我,顺利的话,见面就能杀我,还需见谁?” 林子犹觉不可思议,道:“可他在潼关待了快半个月了,他便不怕刘家有人认出他吗?” 李瑕道:“是啊,快半个月了,刘元礼都未回潼关。” “这……”林子悚然而惊,道:“怪不得……我派牛三送他渡河,怪不得他返程时还打听谁人去取金陡关,是因听说刘元礼不在潼关才敢回来?否则就跳入黄河?” “不难算,关中那么大,我暂时只能将刘家可用之人分派各地,带在身边的可能性有,但不高,他敢赌……实在不行,一见面就刺杀我好了,反正他宁死也想挽回。” “但成功的可能也太低了。” “所以他失败了,早就失败了不是吗?”李瑕道:“上策是在长安杀我,中策是在华山杀我,都失败了,不走下策还能如何?” 林子有些茫然。 最主要还是因为,李瑕从未让他去查过。 因此乍听之下,始终难以置信。 “大帅,我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太过离奇了。这如何看,都不太可能……” “不必站你的角度看,按他的角度来理……廉希宪看到了张弘道的信,信上必说文静送元严去山西了,并非要来找我。文静的具体行踪也不难查,只要一问洛宁张氏女便知。” 李瑕认为这也是培养手下谍探组织一次机会,语气便有些谆谆教诲的意味。 “于是,廉希宪便知我会去找文静,我向张家提过亲。他认为这其中我有私情、也有联合张家的可能。而我要找,无非是顺着文静的路线探查,渡黄河、到九峰书院。” 林子问道:“但他为何不直接找到张家女郎,再借大帅与她相见时刺杀?” “那刺杀失败,岂不是给我机会说服张家?”李瑕话到这里,微微笑了一下,又道:“何况他,也未必就找得到文静、还要再瞒得过文静来接近我。” “于是,他在九峰书院等着?这是山西境内我们首先要摸到的地方……那,我们带回的那些书生全是廉希宪的人?所以才半个月都没能找到一个他们的家眷……” 林子也开始顺着推敲,但还是问道:“但大帅未必会亲自去找。” “那你回想一下,他如何做的?” “他喊着要报官,所以我们把他捉回来了……” 林子一想,忽然意识到八月十九日那些书生见到李瑕时的惶恐未必是因为被掳回来。 而是荆轲刺秦王时,秦舞阳的惶恐? 李瑕道:“你漏了一点,他最知道治理关中缺人才,且大量的士人被带走了。我既关心文静,又求贤若渴,于是有可能亲自审问他,当时本该是他最好的机会。可惜,他之前太……太‘求全’了。” “求全?” “他希望能在潼关失守之前就杀掉我、以最快的速度收回关中。因此,明知道在长安、华山的杀招很难成功,他还是布置了人手来做,粗糙、打草惊蛇……决心不够。” 正文 第666章 潼关怀古 林子闭上眼,能想像到一个个画面…… 廉希宪决定撤出关中,先安排了几批刺客在长安,又布置了一批精锐在华山。 “老夫料到李瑕必进长安,尔等如此如此……” “若李瑕未死,必趋兵潼关,尔等可设伏于此,老夫……” 想到这里,林子睁开眼,摇了摇头,意识到廉希宪根本不是什么“老夫”。 他还是很难将原先想象的那形象与年轻人联想起来。 直到又看了一眼李瑕,才在心里承认,敌国也有人年纪轻轻位居高位。 脑海中,廉希宪对着铜镜,拿小刀一点点刮掉胡子,转过身……就是元从正。 再想到这里,有种被算计的感觉泛上来,林子只觉浑身难受。 但他还是首先关心李瑕的事。 “大帅,那他说的关于张家女郎的行踪?” “都是真的,我们沿途打听,一路查到了九峰书院,之后还在继续查,假不了。” “他如何知道得那般详细?” “也许确有一个元从正,廉希宪提前了那么多天,问过一遍了。”李瑕道:“他样貌有些不似中原人,而元家祖上有鲜卑血脉,选择元从正这个身份,正好有个解释。” 林子再仔细一想,李瑕见那些书生时身上还披着便甲,周围还有侍卫,而那些书生已被搜过身。 “他千算万算,也休想行刺成功。” 这般重重说了一句,身上那种难受的感觉便消了不少。 “大帅说得对,廉希宪已败得彻头彻尾。” 李瑕摆了摆手,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并非确认元从正就是廉希宪,只是……非常非常怀疑。” “大帅是如何看出来的?” “要接近我就得展露才华,展露得多了又容易露馅,这分寸不好拿捏。第一天便有几个疑点……我看元从正的策论,惊讶于他的才学,观察了他的字迹,与廉希宪不同。但他用左手写字,平时常用的却是右手;再比如,他能做出那样一份策论,必是想留下。但我故意试探他,他却说要走,要么端架子,要么心里有鬼……” 林子道:“我查一查,或叫刘元礼来看一眼?” “那就是突然揭破他了,一旦揭破,他只能当场拼命,但我想招揽他。于是不停试探,他必然怀疑我已看穿他。但再怀疑也没用,话不挑明,就像有张朦朦胧胧的窗户纸,让他躲在背后,慢慢听我的劝降,慢慢思考。” “明白。我看他今日神思不属,该是马上就会效忠大帅。” “岂有那般轻易?”李瑕道:“你随我多久了?” “从随大帅北上算起,四年五个月。”林子笑道:“我这条命,还有今日一切都是大帅给的,连娶的好婆娘也是大帅牵线。” “廉希宪追随忽必烈十年,从初出茅庐到官拜宰相。哪怕别的道理都明白了,他那种人,也不会那么快忘了忽必烈对他的恩义。文臣名士,与那些世侯是不同的……” 林子径直道:“大帅要如何做?” “断了忽必烈与他的十年恩义。” 李瑕招了招手。 林子便附耳过去,伸长了脖子仔细听完,末了,抱拳应道:“明白了。” “也别忘了把对方用的手段消化一遍,你才会是世上最厉害的间谍,去吧……” ~~ 入夜,元从正坐在烛光下处理着文书。 这些文书多是与关中民生经济有关,包括各州县的籍册、商税与秋粮数量的预估核算,以及附近州县如渭南、华州等地大大小小的案件卷宗等等。 但从头到尾都不见有与潼关、黄河布防相关的内容。 他做这些并不为难,往往只扫一眼便能拟出解决方法。 到了后半夜,有个九峰书院的书生进来,将一摞账册放在案上。 “和仪,这些算好了……不容易啊,你仔细瞧瞧。” “多谢。”元从正并不回头,只抬了抬手以示不愿被打扰。 等到脚步声远,屋门被关上,他才掀开册子,将下面压着的一物收进袖中。 ~~ 次日,这些公文被放到李瑕案上。 又一堆卷宗被推到了案边。 李瑕道:“这些公务暂移交和仪如何?我打算明日往黄河北面走一趟。” 元从正讶道:“大帅要去山西?” “过河一趟,几日工夫便回来。”李瑕像是随意闲聊,又道:“对了,明后日刘将军便回驻潼关了,我这里有几封文书给他,到时请和仪代为转交。” 元从正想了想,应道:“学生熟悉北岸情形,大帅去北岸,由学生带路如何?” “你就不怕被人认出来?” 元从正微微一滞,道:“学生并无近亲,哪怕被认出来了,也牵连不到谁。” “也好。” 这日,有兵马由西而来进入潼关,也有不少哨探从黄河对岸回来,向李瑕禀报消息。 李瑕显然也忙,未召见元从正。 而这繁忙的一日过去,次日,他们便启程往北岸走一趟…… ~~ 黄河已到汛期,正是最波涛汹涌的时候。 河岸边,三十余人的队伍作牧民打扮,但个个魁梧骁勇。 李瑕终于卸了甲。 他身姿挺拔,虽穿着一身布衣,还是有翩翩少年的气度,但绝不文弱,肩膀宽阔,胸膛厚实,背部的肌肉撑起衣衫。 一柄长剑并未挂在腰间,而是包在布袋里,手持着,显然不是摆设。 世上已许多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的蜀帅身手十分了得。 前方,一个个骁勇上了船,缓缓向对岸划去。 考虑到要接回二三十人,他们带了很多艘船,此时往北渡河,每条船都十分宽敞,每条船上不过三四人。 …… “和仪与我上同一条船如何?” “听大帅吩咐。”元从正作了一揖,随李瑕登船。 这艘船上除了四个船夫,便只有他与李瑕。 黄河波涛汹涌,船只摇摇晃晃。 两人对坐在舱篷,气氛与之前却大有不同。 元从正目光看向李瑕,只见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眼神中却有老僧入定般的沉静。 那柄长剑则是被放在腿上。 之后,李瑕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这是我所能给你的刺杀我的最好机会,你现在动手还有一丝希望。但到了山西,不会有机会。” “大帅在说什么?似乎误会学生是刺客了?” “这一趟之后,我得返回长安,你就藏不住了。”李瑕道:“你袖子里有把匕首,试试能否杀我?” “匕首?”元从正又一愣,连忙举起身,露出胳膊。 没有匕首。 李瑕不算太意外,问道:“前几日我们提到廉希宪,我说了很多,你可有想反驳的?” 元从正放下手臂,默然了一会,忽道:“原来如此,难怪这些日子以来大帅每每试探于我,原来是将我当作廉希宪?大帅想招揽他?” “嗯。” 元从正似觉好笑,摇了摇头,坦诚道:“学生不是廉希宪。” 李瑕一愣。 之后,他也摇头笑了笑。 “好吧,那你以廉希宪的立场反驳我如何?就当帮我练习说服人。” “既大帅吩咐,恭敬不如从命。” 元从正先是转头看向了船篷外的黄河水。 似因离家乡愈近,气质比往常洒脱了许多。 “平心而论,大帅用的是诡辩之术,之所以能取关中,不过是在中原兵力无暇西顾之际,趁虚而入。当然,此为兵法常理,理所当然。大帅有这般机会,该取。且果断出手,步步抢占先机,让人佩服。 但……大可不必说得冠冕堂皇。 对于廉希宪所效忠的朝廷而言,阿里不哥、李璮的威胁更大,并无在关陇与大帅长期作战的必要。而并非是民心不可用。至少在开战之前,关陇民心还不在大帅。 与其说他打仗‘小家子气’,不如说是他考虑的角度与大帅不同。想必若重来一次,廉希宪也不打算尽征关中民壮、任关中残败也要与大帅鱼死网破,他既不愿,也没有必要。对他而言,事有轻重缓急,就是如此简单。” 李瑕听了也不生气,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 “大帅说,要比北地君王做得好,但还只是说,眼下并未看到。至少这次,北君亲征漠北,立汉制、抗衡蒙古旧制,称得上堂堂正正。大帅虽志向远大,但……趁火打劫,且借宋廷之名、行宋贼之事。不能说是不光彩,但确实未胜过北君。” 话到这里,元从正又道:“不过,大帅之气魄已远胜廉希宪,他必已甘拜下风,心服口服。” “胜廉希宪,目前未胜忽必烈,是这意思?”李瑕问道:“但观往后如何?” “大帅志气恢宏,往后也许真如大帅所言那般,建煌煌伟业。” “往后有可能胜忽必烈?” “有可能。”元从正道:“可前提是往后十年、二十年间,大帅还能一切顺遂。不病,不死,志向不移,气运不绝,且还能应付得了南北两国无穷无尽的攻打。” “廉希宪信我能做到吗?” “想必是不信的。” “要如何才能信?” 元从正又向船篷外看了一眼,道:“不知,学生只是依大帅吩咐,站在廉希宪的角度上辩一辩。” “可惜了,你太克制,若真是他本人,想必能更雄辩滔滔,畅快淋漓。” 李瑕说罢,也看向船篷外,不再问。 许久,等船快到北岸了,先开口的是元从正。 “学生再站在廉希宪角度谈谈对大帅的看法吧?” “也好。” “他与大帅,并无私怨。与大帅为敌,做事而已。” “也是承担责任。”李瑕道:“他擅任汪良臣为帅,结果丢失了关陇,他想承担下来,并挽回。” “原来如此。”元从正道:“那他若被论罪,不能埋怨君主无情,也不必怪罪于大帅。他犯的错,确实该由他担,名为‘希宪’,却不守常制,该。” 李瑕笑了笑,不语。 元从正道:“由此可想,他与大帅志同道合,甚至是欣赏、叹服、敬佩大帅。” “但不肯归顺我?” “方才也说了,在他看来,大帅目前并未胜过北君,如何能辜负十年君王恩义?再将一生报负系于未知?” “不急,慢慢看。” “是。”元从正继续他想说的,又道:“大帅有首词,恰配眼前风物。” 他抬了抬手,指向那黄河水,沉声吟诵。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船只已然靠在浅滩上。 元从正恍若未觉,犹在缓缓念词。 直到最后一个“苦”字念罢,他回过头,看向李瑕,气质再次有了不同。 没了谦卑稚嫩的少年气,多了份沉稳与悲郁。 “这词,不是我写的,张养浩写的。”李瑕缓缓道,“可惜你今日念这词,数十年后,有人路过潼关,目睹的依旧是百姓深重灾难。” 很郑重的一句话。 但元从正没听懂。 当世,无人能懂…… “张养浩。”元从正念着这名字,道:“论乔装改扮,还是李节帅阁下更擅长啊。” “不装了?” “装得太粗糙,不装了。” “粗糙是说你的计划,至于演技,只能以‘拙劣’二字形容。” 两个对视一眼,各自笑了笑,笑容中有会心,有释怀,也有戒备…… ~~ “李节帅阁下当面。不才,廉希宪。” 李瑕摆摆手,道:“倒不必这般郑重,我称你‘善甫兄’如何?听说李世民就是称李靖为兄。” “担不起。”廉希宪摆手道:“也恐你是要害我。” “我身在宋廷尚且不怕,忽必烈气量更小不成?” “既如此,非瑜莫怪我不客气了。” 廉希宪甫一报出名号,气质再次有了变化,举止神情已多了分威严。 他竟是不慌不忙拿起一枚鸣镝,吹响。 尖锐的镝声荡开。 李瑕也不阻拦,笑了笑。 “善甫兄料到我会来山西,也有水师?” “不算料到,只多做了几手准备,交代过麾下,或有可能引非瑜渡江。那点人也称不得水师,但有船只能运人员物资,围剿非瑜这点人还是不难的。” 李瑕道:“但我说过,刚才在船上是你最好的机会。” 廉希宪自嘲一笑,道:“我虽自问弓马娴熟,以一敌五捕杀你,实难做到。” “怪我没给更好的机会?” “肯与我独坐船篷,给我杀你的一线机会,已足够胆魄。毕竟,你欲劝降我,岂能真让我杀了?” 远远的,已能看到有尘烟扬起,该是廉希宪的人。 李瑕也不急着逃。 而他的三十锐士已过来围住了船篷。 廉希宪问道:“我没想到你真敢来山西地界,且还能如此沉稳?” “欲做大事,岂能惜身?”李瑕反问道:“善甫兄呢?陷在我这三十锐士之间,不怕我杀你?” “担责任、不畏死。” “那看来,你早有布置,我也有布置,只看鹿死谁手了。” 廉希宪摆手道:“罢了,事到如今,想也无用,且看结果吧。” “也好,看来你也不会扑上来杀我,还能再聊几句。”李瑕道:“其实你有个更好的办法杀我。” “主动揭露身份,以‘廉希宪’的身份表示归附,再趁你放松警惕杀你?” “嗯,这样稳妥得多。” “初时,只当你每以暗杀手段成事,乃阴险狡诈之徒,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愧于心。”廉希宪自嘲一笑,道:“但你既以诚相待,我不好再用这等无耻伎俩。” “那还继续杀我?” “你对我的身份心知肚明,说‘会给很多机会’,不是再较量一场的意思?” “不错,堂堂正正,果然还是那个战前遣使告谕的‘廉孟子’。” 那马蹄扬起的尘烟近了,已有船只出现在上游,向李瑕等人包围过来。 “再说一句心里话吧。” 廉希宪叹息了一声,缓缓开口。 “蒙古王公贵族占据大量田亩、色目商人包税理财鱼肉百姓……这些,亦是我毕生都在竭力清除的顽疾。对非瑜所说那句‘大快人心’,发自肺腑,彼时说完,只觉血脉畅通。但,等陛下平定天下后改制,才是正理。” “也许吧。” 李瑕转身离开船蓬,向奔来的骑兵望去。 廉希宪也出来,看了一眼黄河畔这雄壮的风光,再次觉得“李瑕”那首词写到心里了。 ……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正文 第667章 叛徒 一行人靠岸的地方就在风陵渡以东一个叫“涧口”的小滩。 抬眼望去,北面确实是山峦如聚。 有骑兵由西面而来,黄河上的船只顺江而下,都已越来越近。 已能清晰地看到蒙军旗号。 “非瑜孤身入险,佩服。”廉希宪叹息了一声,道:“惜你英年早逝。” “我不了解山西的情况。”李瑕也在看着那些旗号,道:“善甫兄可否与我说说?” 廉希宪没说话,背过双手,摇了摇头。 “善甫兄安排了哪路兵力围杀我?”李瑕再次问道。 “黄河上的船只是我从关中带回。”廉希宪道:“至于那些骑兵,乃解州仪家麾下。” “仪家?” 廉希宪不肯再回答。 他对整个北地都非常了解,当然知晓山西的情报,但不可能告诉李瑕。 …… 四十六年前,成吉思汗第二次伐金,金宣宗迁都汴梁,山西便有大量的金国将领、地方豪强率众归附蒙古。 之后,山西民户被分封给黄金家族直系诸王。 这“民户”指的是税赋,每五户出丝稠一斤,称“五户丝”,每年由当地世侯征收、上缴蒙古宗亲。 窝阔台在位时,把民户分给他的两个兄长术赤、察台台的子孙,以及他妹妹阿剌海。 阿剌海是成吉思汗的三女儿,驻地在九原城,号称“监国公主”,相当于是忽必烈经略漠南之前管理漠南的实权人物,所谓“阿剌海所监者,漠南国事”。 蒙哥时期,则把剩下的民户分封给了拖雷家族子孙,其中包括拖雷的女儿独木干。 独木干是继阿剌海之后又一个权倾汗廷、威镇一方的公主,她比蒙哥年幼,而年长于忽必烈,摄汪古部,监诸路事…… 山西世侯便长期依附在这些蒙古公主、宗亲门下。 子弟少年时充当质子,任职侍卫,备受信任之后在朝为官,或还山西袭位。 山西世侯不像史天泽、张柔、严实、李璮势力大到“隐若敌国”,而是小而分散。 太原郝家、坚州刘家、忻州周家、泽州段家、宪州郭家、汾州李家、沁州杜家、潞州任家、荣家吴家、解州仪家。 他们的官职早期都是阿剌海以懿旨委任,之后多是由独木干任命。 坚州刘泽、泽州段绍先、沁州杜泽……都是少年时就质于独木干公主门下充宿卫。 如今,阿剌海已死,她的儿子爱不花与忽必烈的女儿订亲,正在随军征讨阿里不哥;独木干的丈夫聂古台也在随军征讨阿里不哥。 总而言之,多而杂的山西世侯,是忽必烈最亲近的家人们养了四十余年的心腹。 山西,是忽必烈的心腹之地,掌控极深。 …… 廉希宪不相信李瑕能在山西布局。 刘黑马有镇守山西、陕西的名义不假,也曾借调过山西兵马。但其驻地在凤翔,长年在京兆、商州一带领兵,甚少干涉山西事务。 这里,是平阳府解州。 平阳府是独木干公主封地,解州仪家更是蒙古忠犬。 而李瑕据潼关不过大半月,竟也敢孤身前来,要如何逃脱? 蒙古船只已顺着河水驰来,有箭雨袭下。 “拿住宋寇!” 李瑕没逃,早已不慌不忙领着三十余锐士向岸上行去。 追来的大船靠向岸边,堵死小船的去路,抛锚。 有兵士下船,涉水向这边跑来。 一杆“仪”字大旗迎风招展,来了数百人之众,从四面八方向这区区三十余宋人包围过来。 “拿住宋寇!” 喊声愈来愈急。 廉希宪已被人摁住,一把单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并未在意,只看向李瑕,目光泛起疑惑。 以他对李瑕的理解,不该毫无准备便轻临险境。本以为是有后手,可事情已到了这一步。 李瑕没有逃出去的可能了。 竟是这般轻轻巧巧就杀了李瑕,未免荒唐…… 骑兵已到一箭之地。 拉弦的声音大响。 “嗖嗖嗖嗖……” 廉希宪猛然转头,眼睛一瞪。 他分明看到,仪家兵士放出的箭矢竟是射落在那些从船上追来的士卒面前。 黄河岸边一片惊呼,有不少人大喊起来。 “你们做什么?捉拿宋寇啊!” “我等奉大蒙古国武略将军、解州节度使仪帅之令,捉拿细作!尔等还不退下?!” “……” 廉希宪目光扫过那些仪家兵士的身影,略略思量。 迁关中人力物力至山西时,分明已与仪叔安深谈过一次,约定好要防备李瑕。 可为何如此? 是仪叔安想独占功劳不成? 未免太…… 倾刻间,已有数十骑自前方仪家军阵中冲出,向这边奔来。 尘烟扑面,一名将领驱马而出,大喝一声。 “细作何在?!” 廉希宪感到背上一股大力传来,已被推到对方马下。 他抬头看去,见是仪叔安麾下将领仪忠,终于是心神大骇。 一瞬间,他想到仪家竟也投了李瑕? 顷刻又反应过来,这不可能的。 “李瑕便在那,拿下……” “拿下他!” 仪忠大喝一声,手一指,却是指向廉希宪。 “你等受宋人欺骗……” 仪忠见廉希宪要扑上前,吃了一惊,连忙抬起手中大棒,以棒柄重重敲在廉希宪头上。 廉希宪还待挣扎,已有兵士上前团团摁住他。 “嘭!” 打得头破血流。 “拿得便是你廉希宪!带走!” 仪家兵士忙将人五花大绑丢上马背。 仪忠长出一口气,转向黄河岸边那些关中来的兵力,眼神愈发郑重。 “传令下去,廉希宪通敌叛国,谁敢再随他作乱,一并诛杀!” 大喝声中,那些长安来的蒙古汉军士卒已全然惊愣住。 …… 自始至终,李瑕只是沉默安静地站在那,看着这一团混乱。 数十余骑已堵上来,围住了他们。 仪忠才转回头来,正要说话,后面又响起一声大吼。 “慢着!谁敢动我张家勇士!” 须臾,一名未着甲的大汉驱马而出,先是冷冷瞥了李瑕一眼,不情不愿地抬起手指了指。 “他们正是奉我命令,从关中掳来叛徒。” “是,张将军麾下果然个个不凡。” 张延雄脸色极难看,喝道:“那还围着做什么?!回头我自会将情况告知你。” 他自顾自地踢了踢马腹,拉过缰绳便走。 仪忠忙驱马跟上。 “张将军息怒……” “人既然拿到了,让仪叔安来见我!这次的事若不给张家一个交代,不死不休!” 张延雄哼了一声,却是又挥了挥手。 那些围堵着李瑕等人的骑士向西涌去。 却又有二十余骑围过来。 李瑕始终站在那,直听到有个声音在包围圈外响起。 “让开,都别动他……” 李瑕眼神一变,举步,穿过前方骑士的阵列。 刀锋离他很近,他却安步而行,丝毫不怕有人挥刀一刀将他劈死。 一个个骑士拨马让开…… 李瑕停下脚步。 只见眼前的马上坐着一个男装打扮的女郎,因被马匹堵住,只好低头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冠巾,动作像是有些紧张。 再一抬眼,她见到李瑕,微微一愣,抿嘴笑了笑。 是张文静。 李瑕不由也笑了笑。 周围的嘈杂声静下去。 对视着的两人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最后是张文静得了提醒,想起还得说些什么。 “嗯……” 她努力收敛了神情,却还是掩不住明眸中的笑意,清了清嗓,提高音量,道:“不错,今次之事,你办得很不错,捉到了卖国的叛徒,洗清了张家的嫌疑。” 末了,微微仰头,又补了一句。 “我会赏你。” 她以吩咐的口吻说了一句,不由有些得意。 李瑕笑笑,抱拳道:“多谢小郎君。” “上马,带上勇士们随我走,到了镇上,再仔细汇报。” …… 李瑕跨上马,领人跟在张家的队伍后面,向西面风陵渡的镇子行去。 此时,右边是峰峦如聚,左边是波涛如怒,身前身后皆是蒙古兵马。 然而他却恍若未见,目光落处,只见前方张文静不时回头看来。 李瑕张了张嘴,却并未发声。 张文静自然看得懂。 他说的是“别看我了”。 张文静“哼”了一声,甩过头去,冠巾的纮带也轻轻摇晃起来。 李瑕看着那轻轻晃动的纮带,只感到一阵轻松…… 正文 第668章 确凿 风陵渡。 相传,黄帝贤相风后便葬在此地,谓之“风陵”,因此得名。 此处是黄河从北拐向东的拐角,摆船渡河的交通要冲,原本商旅频繁往来。 可惜如今河道不通,只能看到兵士逡巡,防备着对岸的宋军。 镇外一个个偌大的驿馆中已无商旅,尽数被征用。 九月初六,仪叔安已赶到风陵渡…… 仪叔安的父亲是仪肃,于金国末年檄摄虢州,在中条山上垒堡抗蒙,见宣宗窜逃汴梁,心知大势已去,遂投降了蒙古,依金国旧制,佩金符,任为解州节度使。 仪肃在世时,仪叔安便曾北上九原城,质于阿剌海门下。之后承袭了父爵,镇守解州。 这些年过得宽舒,无非是每年征收五户丝押送给宗亲,仪家甚少被征调作战。 近来却有风雨欲来之势。 七月时突然收到了廉希宪的急信,言刘黑马已叛蒙归宋、京兆府不可守,并要求仪叔安搜查张柔之女,以防张家有通敌可能。 仪叔安虽看不懂,但还是照办了,封锁了蒲津渡。 派人搜查了许久,果然找到了张家女,好言请对方到解州城等事情查明,对方却是逃入了中条山。 没多久,张延雄领人赶到,要求仪家放人,仪叔安便觉两头为难,再派人去请廉希宪来应对,竟是不知廉希宪去了何处。 之后,潼关失守、廉希宪身亡的消息传来……仪叔安忽然发现,解州已处在与宋交战的前线。 他只怕张家是真的勾结了李瑕,下一步就是攻解州。 直到三日前,张延雄带了好几个人证过来…… “你说什么?!廉相未死!投了李瑕?!” 若说廉希宪没死,仪叔安是相信的,但说其投了李瑕,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但,两封信已递到了他的面前。 其中一封烧了一半,但确实是廉希宪亲笔所书,要向陛下揭露张家投敌一事,言之凿凿,与先前所言“防张家有通敌可能”已不是一回事。 另一封,却是李瑕递到洛阳的休战信,内容丰富,既点明了漠北的大战,双方不宜再继续用兵,以免阿里不哥趁虚而入,还叙述了鄂州和议之后,燕京已派使者郝者南下和谈。李瑕自称刚刚知道此事,决定不再对山西、河南用兵。 问题在于……这封信的用词、笔迹。 “这是廉希宪的笔迹?左手写的?” 仪叔安不可置信。 但找了府中多名擅长字画的先生看过,确确实实出自廉希宪之手。 至此,许多事像是突然间有了答案。 廉希宪为何敢自作主张命汪良臣为帅? 汪良臣才胜过浑都海,如何会转瞬之间一败涂地? 刘黑马为何会投降李瑕? 廉希宪为何会一矢不发退出关中? 还有,蒙哥汗是如何暴毙在钓鱼城的…… 一念通,百念通。 当发现是廉希宪通敌叛国,一切疑惑也就瞬间想明白了。 可惜,仪叔安才想通,再一抬头,面对的就是张延雄那要杀人的眼睛。 “我张家要通敌?!关陇已丢,而我家元帅犹随陛下厮杀于漠北,到底是谁在通敌?!” 仪叔安大惊。 他不过是个小世侯,绝不敢与张家这一等一的世侯之家作对。 “张将军勿恼,并非是我怀疑张家,是廉相……” “廉相?好一个廉相!假意殉国之叛贼,待我遣精锐死士过黄河,将他提到你面前,看看到底是谁通敌!” 仪叔安本以为这是气话,不想,昨日消息传到解州,廉希宪竟真是被张家捉了回来…… 他飞马赶到风陵渡镇,才入驿馆,第一时间便召见了仪忠。 “怎么回事?!廉希宪真活着?” “是,已被张家派人拿回来了。” 仪叔安讶然,又问道:“你审过没有?” “没有。张延雄说那人巧舌如簧,须先熬上几日再审,他才肯说实话。大帅要去见见?” “见?”仪叔安大怒,道:“如此大事,不该由我审,移送开平便是。” 仪忠却是道:“还有一事可虑……黄河岸边,有不少廉希宪从京兆带来的兵力,当日便打算劫杀张家锐士,救出廉希宪。” 仪叔安一惊。 “他怎么敢?!” “说是要伏杀李瑕……” “荒唐!李瑕怎可能到北岸来?” 仪叔安已厌倦了这些慌言。 山西平静了太久,他并不想卷入争端,在看到休战书之时,已希望事情就此结束,偏是张延雄为证张家无罪,非证明廉希宪还活着。 “廉希宪叛国罪证确凿,竟还敢巧舌如簧,呵,胆色倒不差。” 仪忠道:“是啊,廉希宪如此人物,竟是叛了。” “还不明白吗?早在几年前,这些人便计划好了。”仪叔安踱了两步,喃喃道:“此事暂莫传开,廉希宪声望太高,一招不慎,恐引起大乱。” “是。还有……张延雄要大帅去见他。” 同样是世侯,仪叔安与张柔却不可同日而语,听得张柔麾下一将领如此跋扈,脸都垮了下来,满脸为难…… ~~ 另一处驿馆当中。 张延雄正按着刀站在院门中,目光始终盯着李瑕,满是警惕之色。 在他的注视之下,李瑕与张文静正规规矩矩坐在石阶处说话。 “他好烦吧?支也支不走。”张文静已换了一身女装,比昨日的男装平添了几分姝丽。 虽是相见,终究是在仪家的地盘,他们能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她只能以要听汇报的名义把李瑕召过来。 此时她便想说说订亲之事,瞥了张延雄一眼,见这家将还在那盯着,不免着恼。 “盯着就盯着吧,不必为难他。” “和你说,他收到你送来那封廉希宪的信,气得胡须倒竖……像这样。” 张文静拉了拉鬓边的头发,却完全没有张延雄的半点威风气。 “若像这样,那他倒有些可爱了。”李瑕随口说着,凑近了些,压低声道:“其实,廉希宪那封信是诈我的,他就没打算向忽必烈告张家的状。” 张文静没躲开,笑了笑,凑到李瑕耳边,低声应道:“我知道,我不说,叫张延雄恨死廉希宪……班门弄斧,东施效颦,安敢学你手段对付你?” “你全看出来了?” “嗯,但未想到你亲自来了。张延雄也没想到,发现了吗?他昨日完全是懵的。” “发现了,看到我,他眼珠子一瞪。恨不能当场杀我。” “他才不敢杀你,都与仪家说了,你可是我麾下锐士。”张文静得意道。 李瑕道:“但如此一来,张家便是真通敌了。” “那如何是好?” “我不利用你设计张家便是……” “咳咳!” 张延雄又重重咳了几声,手已将刀拔出了一些。 院中两人看都不看那刀,只是坐正了身子,继续聊着天。 “我才不是要去找你,送元家姐姐回去,想着到洛阳玩玩,再去长安逛逛,你可别误会了。” 张文静说着,瞥了李瑕一眼,像是怕他真误会了。 “好,我明白的。”李瑕随口应道,“近两年着实太忙了些,本打算忙过这一段,到开封附近逛逛。” 张文静又笑,分明还有许多话想说,偏是有人在盯着不好说出口,只好挑着能说的话说。 “那你忙的这一阵,可是将我五哥吓坏了,我还奇怪他怎在家中也将脸敷得煞白。” “改日该登门向他道个歉才是。” “……” 张延雄目光看去,不明白两人在笑什么,又有何好笑的。 他颇烦恼。 脑中犹有要杀掉李瑕的念头,但眼下这局势…… 首先是李瑕派人递了两封信给大姐儿,之后大姐儿便说廉希宪要陷害张家,李瑕说好了派人扮成张家的人,把廉希宪“劫”回来,证明其人是诈死。 结果却是李瑕亲自来了,又不能当着仪家的面杀了……总是是太复杂了。 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只得到尽快把大姐儿带回去、不可给张家添事端的命令。而且,只要不违背家族大利,也只能听大姐儿的。 张延雄想到这里,看着一个想杀又杀不得的李瑕在眼前,不免心烦意乱。 偶尔却也想到了当年在陈抟塔上见到李瑕与张文静站在一起的一幕,犹觉得般配。 “唉……” ~~ 一朵紫藤花被风吹落在石阶下,张文静拾起,想了想,别在李瑕耳朵上。 “嗯?” “好看的,不许拿下,你可是又落在我手里了。” 李瑕也不恼,任由她摆弄着。 “堂堂一方大帅,可真听话。”张文静满意地点点头,须臾又有了心意,双手捧着脸想了想,也不看李瑕,自顾自低声问道:“你怎么敢来的?就不怕危险吗?” “你都到这般近了,只隔着条河,连这点路我都不愿走,未免太……” 这种被人盯着的情况下,终究是不能顺利聊下去。 外面又响起通传声。 “将军!仪叔安到了……” 张文静抬头一看,见张延雄已背过身,忙附在李瑕耳边低语了一声。 李瑕亦迅速说了两句悄悄话。 “嗯,我明白……” “大姐儿。”张延雄回过身,道:“不好再讯问了……你起开,出去。” 李瑕也不为难他,起身,道:“仪叔安来了?张将军若未想好如何与他说,我教你几句如何?” 张延雄眉头一拧,道:“你莫扰我,待我支开了仪家的耳目,你回你的地盘上去,休再找张家的事……” “便听他的吧。”张文静已换了一种姿态,起身吩咐道:“李节帅说了,会帮忙将张家从这些事中摘出来,你听他的便是……还有,陛下今已遣使与宋廷议和,你语气敬重些。” ~~ 李瑕带来的三十余人被张延雄安置在对面的驿馆,亦有张家人看着。 林子站在门口,见李瑕终于从对面院子回来,长舒一口气。 “进去说吧。” 两人走进屋中,李瑕道:“莫只顾着我,别忘了我们来山西的各种目的。” “记得,眼下的难题是廉希宪万一能让仪家相信他……” 李瑕随手递了一张符牌过去,道:“开始准备吧。” 林子他明白李瑕这一趟来除了接走张家女郎,还有诸多目的……断了廉希宪归蒙古的念想,再带回去,还需安插细作、探明黄河对岸的兵力布署。 要做这些,若不出些乱子,如何再渡回黄河。 “是。”林子遂应道:“大帅初定关中,我来给山西的这位近邻送一份见面礼……” 正文 第669章 窥测时势 九月初七。 杨实在兵士的护送下,出了潼关北门,乘船,往北岸而渡。 他是祈州人。 祈州位于山西北部,解州处于最南,风物大不相同。可当望见了对岸的山川,依旧感到了近乡情怯。 有箭矢射落在船只前的河水中,士卒喊叫起来。 “大宋镇西军节度、四川阃帅遣使前来!” 喊声在风陵渡前回荡,不一会儿,蒙古汉军的箭矢停下。 “大蒙古国解州节度使,请使者上岸一晤。” 船桨再次摇动,杨实立于船头,老眼并不看岸上驻军,只贪婪地看着北岸景色……终于,走进了风渡陵。 ~~ “遥想,上次见到仪兄,还在金亡之前,当时我还是少年郎,随家兄与裕之兄同游京兆府。那年,裕之兄便是在此作了首词。” 杨实看向黄河,又道:“黄河九天上,人鬼瞰重关。长风怒卷高浪,飞洒日光寒……如今黄河如故,惜仪兄已不在人世。三十年一弹指,物是人非啊。” 他说的“仪兄”指的还不是仪叔安,而是仪叔安的父亲仪肃。 仪叔安连忙执礼,道:“那年,晚辈还是八岁小童,听家父说有名儒来访,忙到这风陵渡口来迎,曾见过杨公一面。” 杨实这才想起来,一指仪叔安,笑道:“原来当时那小童……一转眼,已是堂堂世侯,威风凛凛。” “是,晚辈孙子都快出世了。” “昔人已作古啊。” “昔人已作古。”仪叔安叹息一声,而随着这一句,他脸上的笑意也消逝,道:“不想,三十年再回首,我与杨公已成敌国。” 杨实摆了摆手,喃喃道:“并非你想的那般啊,家兄之所以接触李帅,原有隐情……之后才被节帅风采所折服。你既不知前因后果,不可指责我杨家叛逃。” 仪叔安微微一愣,已有些恍过神来。 果然如此。 蒙哥汗之死,果真是金莲川幕府与李瑕合谋。 廉希宪、商挺、赵璧,此三者中,必有人打算弑杀蒙哥汗,一面命杨果联络赵宋,一面让入蜀的刘黑马配合。 事前,蒙哥汗已隐有查觉,遂遣阿蓝答儿南下,将三人下狱,结果还是死在了钓鱼城。 而这些人也没想到,因此喂大了一匹狼,而陛下却深陷汗位之争。 于是,杨果、廉希宪、刘黑马纷纷投奔李瑕。 那这些事,陛下是心知肚明了。 若追查下去,万一廉希宪真招出什么……事实上,李瑕早已到处放风,说蒙哥汗是陛下所弑。 仪叔安并不想知道太多,抬了抬手。 “杨公,不如谈谈此来何为?” 杨实道:“自是来休战的。李帅近日才有所耳闻,原来去岁宋蒙已于鄂州议和,贵国陛下已遣使往临安。既如此,那便不宜对山西用兵了,李帅打算罢兵休战,放弃渡河的计划。” “对山西用兵?”仪叔安摁下心中的惊怒,淡淡道:“你们有这实力?” “方降服十万俘兵,若不尽快取山西,何以养兵?” 仪叔安又是一惊,道:“我不信。” “廉希宪、商挺亦不信,今安在?” 杨实先反问了一句,又问道:“我来,便是问一问仪帅,人今在何处?” 仪叔安已是惊疑不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杨实立于层层敌兵之中,气势却陡然一盛,再次抬手指向仪叔安。 “贵国陛下于漠北与鞑虏交战正烈,遣使议和,我大帅顾全大局,有意罢兵歇战。仪帅却派人入境,自我大帅帐下掳人……仪帅是替贵国陛下作了主,表示不愿歇战不成?!” 仪叔安眼睛一瞪,愣在那儿。 千言万语涌上来,最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关我屁事! ~~ “仪叔安!你敢见宋廷使节,欲通宋叛国不成?!” 一个时辰之后,仪叔安回到驿馆,面对的竟是张延雄的一声喝问。 “我做什么了?!” 城府再深,终于是再也摁捺不住,仪叔安也是放声大喊。 “到底与我何干?!我虽有节度使之名,与统管三十余城之张家相比,不过是一小小知州!关陇如何、廉希宪一宰相如何、张家如何,我有权处置吗?!是战是和,由我作主吗?!” 张延雄不过是个粗莽武夫,闻言愣了愣,不知如何反驳。 仪叔安怒气不歇。 “陛下是否派郝公南下议和,我不知!是否要收复关中,我不知!哪怕是山西防务如何布置,我亦不知! 我仪家镇守解州,兢兢业业为陛下筹集钱谷,为别吉上缴五户丝。一转眼,关陇大败失守,我听廉希宪之命布防黄河;一转眼,廉希宪叛了;再一转眼,李瑕遣使休战。 你要我做什么?收复关中?斩杀李瑕?我一小小知州,不是陕西四川行省丞相!不是节制河南河北诸翼兵马、八万户军民总管!” 他抬手一指张延雄,终于是显了世侯官威。 “别再对我呼来喝去,我不是廉希宪,有权、还有胆子擅作主张;我也不是张帅,战功赫赫。我的职责,守解州、保民户。不是任人驱使的家将!再要我做什么,拿中书行省的命令来!” “我要你做什么?!” 张延雄亦大怒,吼道:“若非你派兵围杀我张家千金,我跑来做什么?!我家大帅随陛下征战漠北,到底是谁在背后污蔑我张家,驱兵动刀?!当我张家是好欺负的?!” 这是沙场杀人的气势。 仪叔安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太失态了。 “我不管你做什么!”张延雄还在大骂,“我不管什么关陇、李瑕,立再多功劳有什么用?!我家大帅立的功劳还不够吗?!节制河南河北诸翼兵马、八万户军民总管,但还有人敢围杀他的掌上明珠!” “不是围杀……不是围杀……张将军息怒,我说来说去,此事与我无关啊。” 仪叔安大急,脸色再次愁苦下来,劝道:“事情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是廉希宪啊!他叛逃了,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搅动……” “但你还敢见宋使,休以为我不知,李瑕要派人把廉希宪要回去,你若担不了,把人交给我,我来杀了!有事我来担!” “怎可能?”仪叔安急道:“我怎可能再把廉希宪交回去?我今日见杨实,为的是稳住李瑕,让李瑕不对山西动兵,我已把杨实敷衍回去了。” “然后呢?” “自是将人交给中书行台。”仪叔安急得踹脚,语气愈发直白,道:“一切与我无关,我只管保解州,保民户。其余一切,我只听中书行台命令。” “但你之前还指认张家!” “哎,都说了,之前是廉希宪以行省丞相之名命令,如今他既已叛国。我自是不必理会他,只等中书行台命令……今年的五户丝还得送往九原城。” 张延雄点点头,知道仪叔安这是把靠山都抬出来了。 他也就是叫得凶,并不敢真得罪独木干公主,遂也平息了火气。 接下来无非是商量他尽快带着张家大姐儿离开。 张延雄打算护送着大姐儿由山西走陆路,经太行径返回保州老家,却要派出一部分人乘船顺黄河南下,往亳州给张五郎通报消息。 仪叔安不管这些,只在乎尽快了结,各自相安。 这日,却又有信使至北面而来,将几封消息递在仪叔安手里…… ~~ 李瑕在风陵渡仿佛比在长安还舒坦,睡起来练了一身大汗之后洗了个澡,打听到张延雄不在,便径直去求见张文静。 他只穿着一身布衣,施施然然的模样,丝毫不怕有人刀斧加身。 如今这风陵渡,除了他带来的人,也只有张文静、张延雄,再加上一个入狱的廉希宪知道他的身份而已。 明面上,他只是张家手下。要求见大姐儿,一般人不知他身份,正常通报就可以。 对于张延雄而言,没必要告诉别人“这个就是李瑕”,为了什么? 杀李瑕、收关中、立大功? 张家主力都在北面,在河南并没有收关中的兵力。就算有,中间还隔着开封、洛阳,隔着史家。 张延雄又向谁报功? 一个家将,且不论做的事是对是错,擅自作主,越过主家向忽必烈报功,张柔就得先一刀杀了他。 以前张家要杀李瑕,根由是,怕被污陷为通敌。 形势早已变了,忽必烈已知晓张家与李瑕的关系,为表宽厚并未追究,当时张家的杀心就已经淡了。 这在临安时便能看出来,张弘道派人到临安挑拨宋廷,却一次都没有暗杀李瑕……因为他是当作差事来办,作为姚枢招降不成的后手,奉的是姚枢的意思。 等到忽必烈北上、李瑕拿下关陇,形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李瑕已有了成为一条后路的趋势。 以前张文静不能离家出走,除了被看得严,也有害怕牵连全家的原因。 现在不同了,若有牵连,牵连的不是张家满门,而是河南形势。 压力已经给到了忽必烈那边。 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张家才是掌握了选择主动权的那个。 当然,张家现在不会投靠过来,还要观望北面的战果,但也一定不会主动招惹李瑕。 对世侯而言,家族利益才是第一位。 世侯的特点就是“窥测时势”。 张柔离得太远,未必知道消息,张弘道必然已经考虑到了,准备继续窥测时势。 这些,李瑕很确定,且早已收到信号了。 张文静不想再观望,决定给父兄一个狠的,促使他们下决心,这才需要离家出走,也终于能离家出走。 还有一个关键。首先,是商挺先下令堵住了潼关,使得她不得不北渡黄河,然后,才有张弘道传书质问商挺一事…… 这先后顺序很重要。 换言之,商挺并非得到张弘道提醒才出手阻拦张文静。若不是潼关封堵,张文静早便过来了。 那便可知,张延雄必然没有得到要杀李瑕的命令,张弘道的吩咐必然只有一个核心。 ——“把人带回来,我要继续观望。” 观望、观望、观望…… 李瑕既早知这些立场,只须再派人联络到张文静,北渡之前便可确定这一趟安全无虞。 剩下的,就是把她带回去。 今日过来,便是试探张延雄防得严不严…… ~~ “欸,这里。” 李瑕抬头看去,只见张文静从阁楼的窗户上探出头来,旁边还有几个女子的身影一掠而过,像是想看看他。 “能下来吗?” “下不来,门被锁了。”张文静苦恼道。 “那张延雄也不算傻。”李瑕笑道。 “我有话和你说,你等会啊,我写在纸上抛下来。” “好。” 不一会儿,张文静提笔写就,将纸笺又折好,却也不乱抛,拿彩练系着,将纸与一支眉笔一并放下来。 李瑕拾起看了,笔迹与当年那封相思笺上的一样好看。 “你须小心,打听到仪往营牢欲见廉。” 李瑕看了,执起眉笔写了一句。 “无妨,正好利用廉的人引起混乱,我们才好走。” 正文 第670章 散养 因潼关失守,风陵渡也加派了不少驻军,廉希宪正是被关押在驻军营中。 他头上的伤口还未愈合,不时有血水流过眉梢。 但他已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李瑕让他写给商挺那封信,并非传给了商挺,而是传给了张家女郎。之后,张家女郎配合李瑕,反手指认他廉希宪才是叛国之人。 “竟就这么般简单……你渡一趟黄河,可谓一举数得啊……” 廉希宪忧愁的不是个人的身家性命。 而是,李瑕搭上了张家的同时,只怕还要在山西安插眼线,探知黄河东岸的兵力布署。 因为李瑕取下关中,首先要做的必然是布防关中东面,除了潼关,另一道防线就是从吕梁山到风陵渡这段黄河。 廉希宪迁移了关中兵力之后,一部分正是布置在这段黄河边,以待时机成熟、反攻关中。 船只、兵力,这些一旦被李瑕探知,其人便可从容在黄河布防……这才是接下来关中形势的关键。 …… 终于,有人走到了营牢外。 仪叔安向牢房中看来,第一时间故作讶异。 “廉公这是被打了?这绝不是我的意思……” “仪节帅认为我通敌叛国了?”廉希宪稳住心中的情绪,维持着语气冷静,道:“一切我都可以解释。” “廉公与我解释无用。”仪叔安抬了抬手,“我不过一小小知州,万事不知,廉公与行台解释即可。” 他以往喜欢摆节度使的威风,但在今日,开口闭口便是“小小知州”,若有可能,自称“别吉府门下一仆从”也说的出来。 “我并非是为证明我清白,而是李瑕就在解州,仪节帅若不肯早做布置,到时……” “廉公。” 仪叔安再次打断了廉希宪的话。 他眼中有些轻蔑,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且不谈李瑕根本不可能来……你别急,这样吧,就当我相信廉公,廉公真就去把李瑕引到黄河北岸,又如何?我无权证明廉公是否投敌,是否清白,也无权决定攻打关中。” “你只要杀了李瑕,便是一桩大功劳……” 仪叔安更加轻蔑,悠悠道:“看来,廉公还是没明白自己为何落到今日这地步啊,你总觉得你在做对的事,擅杀蒙人、擅调诸军、擅命将帅,但你忘了规矩。做成了,你是大功,败了,你是大罪,所以你投了李瑕……我不是你,我没这么自大,我也没忘了陛下给我多少权力,该做哪些事。” 廉希宪摇了摇头,眼中浮起失望之色,问道:“到底是我投靠了李瑕,还是你仪叔安投了李瑕?” “良言逆耳,廉公竟还不肯反思?”仪叔安摇了摇头,“你我为人臣子该做的,唯有‘份内之事’四字尔。” “你的份内之事,只有年年收缴五户丝到别吉府吗?!” “不错。” 仪叔安理所当然的语气,不以为耻,只有荣耀。 他指了指廉希宪,又指了指自己。 “廉公不到三旬拜相,而今却成阶下之囚。我虽官小,世镇解州,今犹立于牢门之外。孰对孰错,又有何可争辩?” 面对着仪叔安那一本正经的傲慢神情,廉希宪却是笑了一声。 他退后一步,问道:“看来,我舍生忘死所做的一切……在你眼里,都不值一提?” “廉公第一步就错了啊,陛下还未归燕京,廉公就敢先动手杀阿里不哥的人,抢夺兵权。这之后所做所为,不都是在掩盖这错误吗?否则何以至此?竟还谈舍生忘死?” “不错,错的是我,我太可笑了。” 廉希宪脸上那嘲笑之意更浓,最后成了哈哈大笑。 直笑到,眼泪溢出,他犹未停下,笑的前俯后仰。 “哈哈哈……可笑……太可笑了……” 面对李瑕那种仿佛天资神授的对手,廉希宪也从未觉得泄气过。 他一步慢,步步受制于李瑕,但直到这一刻之前,都还在试图翻盘,百折不挠。 可笑的是,仪叔安只需一道命令便能轻轻松松杀李瑕,却连听都不愿听。 世事竟是荒唐到这个地步。 “可笑……我太可笑了,还当大蒙古国没有那么多官场弯弯绕绕……该学学你仪节度使才对!当学学你们这些叛金投顺的高官世家……管他改朝换代,管他生黎社稷……哈哈哈,只管一家一姓之富贵长存……哈哈哈……” 仪叔安摇了摇头,叹道:“廉公,莫笑了……我来,有两桩事与你说。” 廉希宪犹在笑。 仪叔安自顾自道:“陛下已任命阿合马出任中书行省左右部、兼都转运使,将由他主持山西局势。” 廉希宪脸上的笑容一僵。 他知道阿合马,彼此……芥蒂很深。 仪叔安摊了摊手,道:“廉公应该也明白了,我不可能再听你一句吩咐,只能将你交出去,只请廉公心中自作准备。” 廉希宪明白。 当此时节,政敌受任主持山西局势,已不须再说更多了。 “另一桩事,是前阵子的消息了……” 仪叔安换了一副沉痛的脸色,缓缓开口,又道:“令堂……过世了,廉公节哀顺变。” 廉希宪那僵硬的笑容大变,如遭重创,退了两步,跌在地上。 营牢中,唯有仪叔安还在缓缓说着。 “七月,令堂便已走了。当时关中事急,廉公家里便压着消息,未将消息送来。上个月,燕京传出消息,让廉公还乡守制,但……但时至今日,我只怕是不能放廉公了,一会便派人将丧服送来……” 仪叔安语气中有些怜悯,是真心认为自己劝廉希宪的是金玉良言,若非当时廉希宪非要越权作主,如何能连母亲丧期都错过? 为人臣,为人子,当做份内之事啊…… ~~ 另一边,张延雄见过仪叔安之后,又到渡口备好了船只,其中也包括李瑕从南岸带来的船只。 之后,他先是到了李瑕所住的驿馆,四下一看,不见李瑕,当即便惊慌起来。 正要返回看大姐儿还在不在,便见李瑕施施然然从对面过来。 “你……” “张将军。”李瑕正色提醒了一句。 张延雄这才板着脸,喝道:“进来说。” 走进屋中,他急不耐便道:“你莫不是想拐走我家大姐儿?!” “张将军不是把门都锁住了吗?” “我不杀你已是客气,莫惹怒我,叫你没好果子吃。” 李瑕只当是耳旁风,扫了张延雄一眼,微微笑了笑。 张延雄眼睛一愣,努力支起气势,喝道:“你们今日便走!我已备好了船,说是让你们沿黄河而下到开封,你们离了仪家耳目,自往南划,回你潼关便是!” “大姐儿不随我走吗?” “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趁我未杀你之前,快点走!” 李瑕又道:“廉希宪还未处置,他早晚将事情揭开。” “我已按你说的做了,仪叔安不肯将人交给我……我家大帅自有处置!” “嗯?仪叔安如何说的?” “你走就是了!管他娘说了甚。” 张延雄“啧”了一声,很是烦躁。 想了想,李瑕派来使者,也是侧面印证了是廉希宪叛逃、张家没有通敌之嫌,正与五郎的吩咐相合。 他终究是应道:“仪叔安既不肯把廉希宪给我,也不给你派来的人,说是将杨实敷衍回去了。” 李瑕招了招手,低声道:“廉希宪在长安声望甚高,一旦他被捕的消息传开,我怕黄河东岸的守军杀下来,你需提醒仪家防备。趁他们打起来之时,让我再将廉希宪带走,坐实了是他叛投,他说的就全是诬陷了。” “你又想利用我?” “我何时利用过你?”李瑕道:“莫忘了,商挺是如何得知大姐儿要来找我的,这隐患得消除了。” 张延雄已经听不懂了,喃喃道:“那你为何又要把廉希宪送过来?” “这不是为了洗清张家的罪名吗?” “这……你不能今日便走吗?” 李瑕云淡风轻地摆摆手,道:“你不必急,安心听我与大姐儿的,保你往后飞黄腾达。” 张延雄又是一愣,抬头一看,只见李瑕那笃定的目光仿佛要看到自己心底里。 …… 然而,一路走出这间驿馆,他忽然又回头一看,惊疑起来。 “我怎么觉着,这里面的三十人少了一些?” 负责看守的张家人便应道:“将军忘了?这十五人依将军命令去办事了。” “我命令的?”张延雄一愣,骂道:“娘的,又是他在挑事……” ~~ 蒲津渡。 “仪家叛投了,捉了廉相?” “此事一问便知,我们守风陵渡的不少人都被捉了。” 一枚金符被摆出来。 虽然汪良臣兵败之后,廉希宪已命关中各地驻军不得认金符开城门,需有调令对照。 但这里是山西,许多人已忘了当时守关中的命令。 “这是廉相的信符,他命我逃出来,要诸位领人救他……” “好个仪叔安,敢拿堂堂行省丞相。” 低语声响了许久。 之后,林子领人走出军营,随着几个蒙古汉军将领往蒲津渡口走去,放眼看去,月色中只看到密密麻麻的船只堵在河面上。 这是廉希宪迁出长安兵力物力时用来渡河的船,也是其反攻关中的准备。 林子要做的很简单,挑唆蒲津渡的驻兵去救廉希宪,然后,将这些船全烧了。 很难做到吗? 天下最厉害的间谍就做得到。 夜愈深。 有数十艘小船驶出渡口,顺黄河而下。 林子落在最后,却是又下了船,拿出金符,向守军问道:“载着石脂和霹雳炮的船是哪艘?我奉命去救回廉相……” “呼!” 大火忽然腾起,照亮了蒲津渡…… ~~ “杀啊!” “……” 李瑕翻身而起,听着远处的杀喊声。 “大帅。”有人推门进来,低声道:“打起来了。” “别管他们,随我去接人,接了人就回潼关。” “是。” 李瑕也不需换衣服,起身便往外走去,只听到远处的鏖战愈发激烈。 这情形看似不可思议,但很早之前他便有一个认识—— 蒙古那粗劣、散养的制度根本比不了宋廷的制度,只是一切内耗与矛盾全都被无休止的扩张掩盖住了。 战场上的胜利能弥补制度的落后。而一旦这胜利停止,蒙古的内斗将会是远超宋廷的激烈、残酷。 一群豺狼虎豹,合力时能打到天下每一个角落,圈禁起来,却能把各自的皮肉全都撕碎。 今日这解州只是缩影,豺狼虎豹散养的狗群轻易便能因一根骨头咬起来…… 正文 第671章 接人 驿馆小阁楼上。 雁儿与凤儿打包了行礼,将几件女装收起来之后,她们坐在桌边,已是困得不行,脑袋瓜子直往下点。 没办法,她们大姐儿交代过,近日只在白日睡觉,夜里得留足精神。 “真是困了困了,出门一趟好累……” “大姐儿都没叫累,不许叫。”雁儿搂着凤儿,便把脑袋靠过去,心想着大姐儿说的“事机”怎还不来。 那边张文静已早早换好了一身男装,嫌元严的一身道袍行动不便,要帮她也换一身窄袖。 元严时年已三十七岁,年轻时才色双绝,不知引得多少高门俊才求娶,如今年华渐褪,犹有林下风姿。 张文静给她裹好抹胸,笑道:“姐姐真是漂亮,怪不得我二哥念念不忘。” 元严自披着衣服,啐道:“小丫头怎就这么好色?” “夸你一句,怎就成了好色?” 张文静笑笑,摆出翩翩公子的姿态,捏了捏元严的下巴,又道:“姐姐莫不是在与小生调笑?” 元严无奈摇了摇头,道:“你若不好色,看中李瑕什么了?” “他好看吧?”张文静不急着辩驳,凑到元严面前,道:“他可不仅是脸好看,那风采姿态,姐姐可挑得出第二个人与他相比?” “是是,不仅是脸好看,身子也好看,宽肩窄腰,身长玉立。” “一眼之间便看得这么清楚,你一女冠,怎可如此好色?” 元严再次无奈,微微叹息一声,拉着张文静在榻边坐下,问道:“你可想好了?真随他走?女儿家的名节如何?” “姐姐也知我有分寸,我清楚我在做什么。此番西行,我并非便要弃了名节与他私奔,而是想当面谈清楚……” 话到这里,张文静低下头,抿嘴笑了笑,带着些羞意。 “谈清楚……婚嫁之事。” 元严道:“但这一去,便成了私奔了。” “他是君子,会给我个名份的。否则久在此间,他有危险,许多事也不好聊,我过去一趟便是。” “值得吗?” “姐姐近日观之,觉得他值得吗?” “确是英雄人物,非我有资格评述的。”元严自怜一笑,道:“我也与你说了,旁的女子若问我如何寻归宿,我只说寻个身体康健能体贴的便好。你呢,心气高,偏想寻个最出色的盖世豪杰,难免要吃苦受罪。” 张文静拉过她的手轻轻拍着,最后嘟囔了一句。 “我乐意嘛。” “好了,别拉着我。” 元严起身拿起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放在膝上,默默等着。 这包袱,便是她此行的目的了。 里面装着的是她父亲晚年编著的诸多书籍,《续夷坚志》《锦机》《诗文自警》《壬辰杂编》《南冠录》《集验方》《故物谱》等等。 元好问与别的北地名宿不同,金亡后未曾入仕,不能保一方百姓,能做的也唯有保留中州文脉。 偏这乱世之中,书籍是最容易遗散的。 今岁中统建年,元严的三位兄长已入仕任官,有些书也是不宜留在家中的。如《续夷坚志》与《壬辰杂编》中便记载了大量蒙军入中原以来横暴恣肆之行径。 元严犹记得父亲溘然长逝时的场景。 当时,白朴带回李瑕所赠的两句诗,元好问垂死病中,又以旧词回赠。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这世间,有的人相处半生,所思所想犹天差地别;而有的人未曾逢面,已是毕生知己。 之后,元严于张文静处听闻杨果投奔李瑕、而李瑕今已得关陇,便起意将父亲一生心血交给其交情最深的故友。 她这次本就不是要回山西老家,而是要去寻杨果的。 原本还担心,张文静是为护送她,而起意离家出走,如今看来张文静却是极有主见。 时势也怪,两个女子相谈一场,竟是同时决定要西行。 像是两条小小的溪流汇往一条河…… ~~ 远远的,忽然听到了杀喊声。 “来了。” 张文静抬起头,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她径直起身,走到门边推了一把。 门没动。 “张延雄走了,听了我们的话,要趁乱去劫出廉希宪。” 元严道:“若按张延雄的主张,杀了廉希宪岂非更好?” 张文静道:“区别不大,将人交给李瑕,证明廉希宪就是叛逃了,对张家更有利些。” 她其实不太在意这些,在意的是李瑕要来接她了。 走到窗边,往窗外看了一眼,她开口清喝了一句。 “出了何事?!” “报大姐儿,小人不知。但张将军交代,请大姐儿……” “他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张文静喝道:“还不速将门锁砸了,要我死在此间不成?” “这……” 说话间,驿馆外李瑕已领着十余人大步赶来,纷纷大喊着“保护大姐儿”。 张文静大喜,指挥随她而来的二十余人摁住张延雄留下的人。 “大姐儿?” “快!报张将军,大姐儿又要逃了……” “嘭。” 李瑕一脚将一名向外奔逃的张家护卫踹倒在地。 他下手也不重,只让人摁住他们。径直拾起一块大石,走到小阁楼前,抬手便砸。 火星溅开,一重门锁已被砸落在地。 阁楼上张文静大喜,捋了捋头发,已起身站在门边等着。 只听“咚咚”两声,门锁掉在地上,门被打开,李瑕已在门外。 两人对视一眼,又是笑。 “走吧。” 自然而然便伸出手牵着,自然而然便向往走,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逃亡的时光。 “啊,元姐姐快来,这位便是李节帅了……” 元严并不娇弱,抱着那沉甸甸的包袱便走,身后雁儿、凤儿也已精神起来,眼睛冒光,傻乎乎提着行李便跟上。 今夜对于李瑕而言,是数年来最轻松的一次,对于这些小女子们却是一场奇异的冒险。 杀喊,火光,大山大河间的风陵小渡,月黑风高的夜里,英俊高挑的一方名帅亲入敌境破门而入接走了她们……脑子里便全是晕忽忽一片。 雁儿跑得很兴奋,下楼梯时还差点跌了一跤,自己却未留意,想的全都是大姐儿选了这样的夫婿……陪嫁丫环、陪嫁丫环…… “这是遗山先生的书稿?” 下了楼,李瑕一手牵着张文静,一手拎过那包袱,掂了掂,道:“杨公又要大哭一场了。” 他将包袱交在一名亲卫手里,郑重交代了一句。 “保护好,不可沾湿了。” “是!” 元严一句话都还未说,压在心里两年的重担竟是就这样被行云流水地卸下去,未再担忧别的,只跟在李瑕与张文静身后。 “风陵渡不能走,那边在乱战,随我从东面登船。” “东面有船吗?” “安排好了……” 李瑕与张文静语速颇快,却都很从容。 张延雄也没那么傻,不至于想不到李瑕会与张文静合力控制张家护卫。之所以还敢离开,就是笃定他们不可能从风陵渡口离开。 但,在这两人面前,张延雄只会被拿捏得死死的…… 李瑕根本就不必从风陵渡走。 “吁……” 夜色中,已有马匹与马车被带过来。 “你们上马车。”李瑕翻身上马,向元严道了一句,伸手,又是自然而然将张文静拉上马背。 扯起缰绳,却还悠哉悠哉往营房那边绕了一小圈。 “出了何事?!尔等又要围杀我张家不成?!” ~~ 夜色中,岸边的呼喊声更响。 “仪叔安捕了廉相,仪家叛投了!救回廉相……” “仪家反了……” 仪叔安还在慌慌忙忙披甲,心中烦躁。 怎么能不烦?一会说张家反了,一会说廉希宪反了,现在可好,又说仪家反了。 搞清楚,他仪叔安才是蒙古宗亲的心腹。 张家代表世侯、廉希宪出身金莲川幕府、阿合马代表色目商人的……这些各路牛鬼蛇神各怀心思,竟敢全挤到解州闹事。 问题在于,大蒙古国对各路牛鬼蛇神的管制本就不严,一时半会的,阿合马也赶不到。 还真就只能靠他这宗亲心腹来镇压下去。 “报。”仪忠大步赶来,禀道:“大帅,反军攻上岸了,想劫走廉希宪。” “多少人?” “守蒲津渡的三四百人,说是奉陕西行台之命……” “这里是山西!他们的陕西已经丢了,廉希宪送给李瑕的!”仪叔安大怒,喝令道:“立即把廉希宪押回解州。” 仪忠连忙派人去押廉希宪,又道:“大帅,我恐廉希宪叛投之后,早有攻山西之意,故意带兵渡河,今日风陵渡若失,不堪设想……” 仪叔安一惊。 他猛地回想起来杨实说的那些话——李瑕欲取山西。 “不,他说好了休战的……该死!李瑕说了罢兵休战的……” “可杨实提出要交还廉希宪,大帅并未答应……” “去!守住渡口,去找张延雄来,事情是他闹出来的,告诉他,李瑕本欲休战,是他擅自动手掳人,闹出这动静。张家若不为我解决,我状告至陛下面前!” “是……” 仪忠大步而走,一边不停驱使兵马去守风陵渡,一路赶到营牢,只见张延雄正带人堵在门外要杀廉希宪。 甫一见面,张延雄不等仪忠开口,径直喝道:“为何还不斩廉希宪,让他调兵攻山西?!你仪家反了不成?!” 仪忠一愣,忙道:“张将军息怒……拿下廉希宪之时,风陵渡那么多人,难免有人……” “够了!还不把廉希宪首级拿来,威慑反军?!” “不可!此事我家大帅已上报行台,不可擅作主张……你们,速将廉希宪押往解州……张将军,请你尽快带张家勇士助我守渡口。” “关我屁事!” 张延雄眼中精光一转,佯怒,啐了一口,转身便要走。 要做的事已做完了,眼下回驿馆看住大姐儿才是要紧。 没想到,仪忠竟是一把赶上,死死拽住他。 “张将军,你莫忘了,是你擅自主张掳回廉希宪,才酿成今日之祸。” “放屁!要不是我捉回廉希宪,解州都被他谋划下来了!” “不,我家大帅早有安排,已请行台调兵,是张将军逼得廉希宪提前动手。误我家大帅大事。” 张延雄暗骂仪家无耻,但话都这么说了,没奈何,只好带人去助仪家一臂之力…… 正文 第672章 天涯 马蹄踏过黄土,将风陵渡的混乱甩在身后。 张文静回头看了一眼火光,额头便贴到了李瑕的脸颊上。 她耳朵一热,忙又转回身,心想道:“订了亲的……订了亲的……” 渐渐地,李瑕放慢了马速。 迎面拂来的夜风便也温柔了许多,倒还能听到黄河在咆哮。 时隔四年,再次这样与他同乘一骑奔驰于辽阔大地,当年一幕幕却还清晰…… “你骑术好了很多,以前根本就不懂节省马力。” “以前待你太凶,生气吗?” “哼,也不知后来谁被谁俘虏了。对了,我前阵子做了件事,救了一个小女子。” “我知道,洛阳永宁张氏女,我已见过她。”李瑕道,“她很喜欢你。” “嗯?喜欢我?” “提到你时,红着脸,说你丰神俊秀。” “那当然。”张文静指了指黄河对岸,道:“那时那情境,她坐在马车上,蒙人想要掳了他,我策马仗剑而来……你可觉熟悉?” “嗯?” 张文静不依,拿脑袋抵了抵李瑕的下巴。 “真不记得了?” “记得。”李瑕问道:“所以,永宁张氏因为这一幕便喜欢上你了?” “不和你说话了。” 虽说是嗔了李瑕一句,张文静依旧觉得开心。 她有很多很多堆积经年的话想说,但已不着急了,等离开这里,还有很多时间慢慢说。 …… 终于,行到了一处河岸平缓之处,李瑕勒住缰绳。 “就是这里了。” 他先翻身下马,抬手,将张文静抱下来。 “我自己能下呢。” “以前不都是我给你提下来的?” “嘁。”夜色中看不到她脸红,只见她抬首四顾,问道:“船呢?” “一会便到了。”李瑕伸手理了理张文静乱掉的头发。 张文静老实地任他理了,转身跑开,自去往马车那边找元严说话,不愿当旁人面与李瑕亲近。 李瑕笑笑,四下看看,还有些舍不得这黄河北岸。 说句心里话,这几日才是今年最轻松的时光,没有大量的公务,每日睡醒了只需想办法找女孩子说说话。 不一会儿,有大船驶过河面,向这边靠来。 此处叫“岸堤”,不是什么好的渡口,只能勉强停泊。 上船的话,有一段路需要涉水。 李瑕正想着一会要将张文静抱过去,便听大船上林子喊道:“放下小舟接人。” 做事过于周全了…… ~~ “这船不错。” 李瑕上了船,安顿好了张文静等人,走了一圈之后,在船头站定,称赞了一句。 林子颇得意,拍着桅杆,道:“整个蒲津渡,就属这船最大。” “剩下的都烧了?” “烧了。我持廉希宪的信符,安排民夫把石脂装上各条船,说是要去救人,直接便一把火起,那渡口挤得密密麻麻,谁都扑不灭……我还安排了八名好手偷了些兵符潜入解州,只待藏上一阵子,便可为大帅传递山西消息。” “做得好。” “大帅,现在出发回去吗?” “再等等廉希宪……来了。” 西面已有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儿,数名骑士出现在岸边。 这是李瑕与张延雄说好的,趁乱将廉希宪送来。考虑到张延雄也许会杀人灭口,他请张文静派了人过去盯着,又安排了两人在其中。 …… 廉希宪已不再如来时那般神采飞扬,身披丧服,双手被缚,颓然上了船,垂头不语。 李瑕上前解下他身上的绳索,问道:“善甫兄亲人过世了?” “家慈……走了。” “节哀。” 李瑕也意外,安慰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他已看到廉希宪嘴角的血迹,知其近日恸至呕血。 这其实,也打乱了李瑕的计划。 良久,还是廉希宪先开了口,语气萧索,神情哀伤。 “非瑜将我往黄河北岸送一遭又带回,一举两得吧……既接到了张家女郎,又毁了我反攻关中的布置……你赢了。” “是,本来,还有一桩目的,是想让你对忽必烈心灰意冷。” 廉希宪抬起头,问道:“打算如何招降我?” 李瑕反问道:“现在说吗?不如等你缓过心情。” “家慈在七月时便已走了,时隔两月,我这当儿子的都未回去……先说眼前事吧。” 话虽如此,廉希宪依旧是神魂不属的样子。 “也好。”李瑕道:“这一趟,善甫兄也该看到蒙古制度的弊端。” “制度?” 李瑕本已做好准备要应对廉希宪的雄辩滔滔,不料对方此时是这样的状态,谈话的气氛便低迷了许多。 但准备好的说辞总归要说。 “胡无百年之运,草原政权往往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蒙古的特点与以往的匈奴、突厥并无太大区别,打起仗来,大范围的迂回穿插而已。成吉思汗只将蒙古人拧着一股绳,让他们发现草原外有宽阔的、可以征服的土地,使蒙古人齐心协力……这,便是蒙古之所以‘勃’,起势迅猛。 但这样的政权,能长久吗?由‘征服的欲望’捏合起来的团结,崩塌起来,也会是迅若惊雷之势。蒙古宗亲之间的血雨腥风不是近年才有的。窝阔台死后,蒙古人的屠刀已经开始砍在兄弟头上了,这些,善甫兄比我清楚。试问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争,是你们口口声声的‘汉制与旧制之争’吗?忽必烈的王气到底在哪?” 李瑕指了指黄河北岸。 “看看这蒙古治下之地,有一套长治久安的制度吗?不过是强盗分赃的方式,数万万百姓,不过是蒙人剥掠的赃物。我来走一遭,如入无人之境,并非我有能耐,不需要能耐。这里,只有一帮给强盗收赃的喽啰、傀儡,满脑子只顾着给主人运送钱财,保存那一点可怜的权力。 就这样肮脏而稀烂的制度,何以长久?何以昌盛?何以能成就善甫兄想达成的志向?萧何于秦时为刀笔吏,汉兴,则位冠群臣、声施后世,不仅因其治世之能,也因他辅佐的是刘邦。” 廉希宪默默听着,缓缓道:“蒙古制度不兴,我一直知道。所做所为,恰是要定统建制……” “哪怕善甫兄真为忽必烈开国定制,然其国不长久、不昌盛,亦与善甫兄之志向南辕北辙。阻力很大,你已看到了,历来少有哪个王朝只三代便有这般多吸血的宗亲贵族、三代还无长治久安之策、三代还只知杀伐……它的成就,早已是注定的了。” 廉希宪道:“陛下已有改制之意,而真金太子确实也是……” “你说我要成事的前提是往后十年、二十年间还能一切顺遂,忽必烈与真金所面对的又是多少蒙古宗亲的压力?他们不如我坚决,你与他们之前的信念有冲突已是必然。” “大帅何不再说说,陛下与我之间的君臣恩义?” “忽必烈对你有多少信任,你心里应该清楚了。”李瑕道:“关陇一战,你成了是大功,败了便是大过。这次北渡,明面上你已投靠我了,他会如何对你,我不谈,你自己想。” 这次的谈话,低迷得多,但事实上廉希宪来之前,就已有了倾向…… 他算过时间,母亲过世大概是临洮一战结束、汪良臣中伏的消息刚传回北面,燕京盖下消息,希望他继续主镇关陇。 之后,退守关陇的消息传回去,燕京便希望他能回去丁忧了。 太体面了,对他而言,足够体面,对君王而言也足够体面。让他不得不怀疑此事另有隐情。 这隐情未必有……但疑心一起,君臣已再不可能如以往一样相互信任了。 他如今投降李瑕之事已是人证物证确凿。再加上,阿合马主持山西。若落在阿合马手中,必是被栽上污名,恐还要连累全家性命。 十年君臣恩义…… 坐在船头这般想了良久,廉希宪忽问道:“李帅又能给多少信任?” “善甫兄想要怎样的信任?” “我想回燕京一趟,拜祭家慈……” 廉希宪话到一半,停了停。 他并未完全想好是否要投奔李瑕,只是一直以来坚韧的心志让他并不愿冤死在阿合马手里,且此时最想要做的事……确实就是回去奔丧。 “好。” 李瑕已径直答应,又问道:“可需我派人护送你去?” “不必,我在北地有不少故交,能帮我。” “可以。” “李节帅不担心我是要逃回去,洗清嫌疑,继续与你为敌?” 李瑕抬手指了指河岸,道:“见到善甫兄身穿丧服,我便未下令开船……去吧,我信善甫兄会回来。” 他没再多说什么,廉希宪几乎已不可能再得到忽必烈的信任。 而真要洗清嫌疑,最好的办法还是那一个,假意投降他李瑕,找机会带他头颅返回……廉希宪没这么做,其人有“廉孟子”之称。 廉孟子,这才恰恰是李瑕需要的。 他不需要年年为蒙古宗亲运送五户丝的世侯,这种分赃者便是想投降过来,无非也是一刀斩而已。 志向相合,才值得他招揽与信任。 廉希宪沉默片刻,长揖一礼。 “谢李节帅大恩。” 他分得很清楚……李瑕对付他,这是立场。但李瑕并没有帮他的立场,帮了,那便是恩情。 李瑕则是坦然受了,又让林子牵来两匹马。 “请善甫兄早去早回,关中百废待兴、事务繁杂,还须你放开顾忌,大展拳脚。” …… 廉希宪牵马下船,因李瑕最后这一句,不由回想起近日以来安排的关中政策,那些多年来想做而不能做的改革,心头一热。 这一夜过去,于他而言,已是新的篇章…… ~~ “嗯?走了?” “还会再来投我。” “有这个信心?” “有。” 船行向黄河,李瑕才想返身回船舱,正见张文静出来。 好不容易见了面,她自是不愿就这样去睡,巴不得多说会话。 李瑕拿了件披风给她披上,两人便坐在甲板上看着东面,等着日出,随意地闲聊。 “今日之后,我才算真正取了关中。挫败了廉希宪的反攻计划,往后得他助我对付阿合马、商挺,方可放手施为……至少,能逛一逛长安城了。” “我五哥若是知道声望这么高的廉公也投奔了你,怕是连下巴也要惊掉。” “正常,形势便如这黄河,奔流起来,渐渐便会有百川入流,往后当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投奔我。” “就比如元家姐姐?若你没成势,只凭与遗山先生对两句诗,她也不会来找你?” “聪明,我成了势,以往所做的小事才能有意义。而我做对的事,往后渐渐自然会得人归心。” “但我可不是冲你这些来,我只想问你……嗯……去年七夕前的聘书……” 张文静话到最后,声音渐低。 李瑕道:“先给你看个东西……”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纸彩笺,递在她手里。 张文静瞥见纸上“相思”二字,脸一红,道:“才不是我写的。” “我却想求娶写这首词的才女,恐她家人不答应。” “嗯……她家人若已收了你的聘礼,怕是再悔婚就是言而……不想与你说了。” “再等等,看黄河日出。” 张文静本就是佯装要走,被李瑕轻轻一拉,一回头,只见东边日出红胜火,大河奔流,天地一阔。 “此情此景,想到一首唐诗呢……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后两句呢?” “后两句,忘了。” “不信大才女会忘。” “不是大才女,勉强可算小才女。你若是请教的话,后两句……还是不给你念听。” 张文静任李瑕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回想着这一路而来的“浪淘风簸自天涯”,只在心底继续念那诗…… 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正文 第673章 汉台幕府 九月九日,重阳。 一队马车行到汉水边,车厢中江苍探出头向外望了一眼。 “父亲,汉水为何名‘汉水’?” “汉水所对应的,是天上银河。银河有‘天汉’之名,故而如此。”江春应道。 江苍恍然大悟,道:“原来汉水是银河的意思啊。” “史书有云,汉高祖初不欲就任汉中,有进言曰‘汉水上应天汉。汉中据有形胜,进可攻退可守,秦以之有天下’,刘邦乃就汉中王。” 说话的却是江荻。 她今年已十八岁,脸愈显得有些方,但男装打扮,气质温雅自信,倒显得比江苍要出众得多,此时手里还拿着一卷《太平寰宇记》看着以了解天下山川形势。 随口作了补充,江荻转向江春,忽问道:“父亲可听说过‘天汉幕府’?” “有所耳闻。”江春道:“近两年来,常有人言,李节帅治川蜀,政令多交幕府施行,或称‘天汉幕府’,或称‘汉台幕府’,这并非好事啊。” 江荻道:“有些年未见到韩老与以宁先生了,这天汉幕府想必便是由他们主事吧?说来,当初在叙州时,女儿也随以宁先生做过事。” 江春不以为然笑了笑,忘了说话。 他此番前来,正是因与李瑕、韩家的关系,又要升官了…… 前方,一座石制大桥已横在汉水之上,马车直接过江。 北岸,城外已搭起一间间屋舍、商铺,可见汉中城之规格已扩展到了外城。 汉江下游货船云集,商旅繁盛…… 江春只这般扫了一眼,马车便穿过外城街道,穿过望江门,驶进天汉大街。 ~~ 李昭成捧着几封公文,拐过天汉大街,至帅府大门外,抬头看了一眼古汉台,若有所感,于是登上高台。 踏上石阶,只见严云云正扶着韩承绪站在汉台上说话。 严云云如今不常戴面具,坦然露出一边脸上的伤痕,痕迹却浅了许多,不像以前那般隆起,剩下半面通红。头发则已完全盘起,作妇人装束。 她已嫁了人,挑来挑去,挑了一个叫韩无非的潦倒大夫。 韩无非医家庶子出身,名字就是“莫有非份之想”的意思,脑子亦不太好用,被嫡亲兄弟扫地出门后庸庸碌碌,若非遇到严云云,连生母都养不活。 他们成亲后,韩承绪亲自试了试韩无非的医术,连当个军大夫尚不够格,只能到药局里做些捣药的小差事。 这般一个人,李昭成自是看不上,认为配不上严云云,但她说他好,他也无可奈何。 他自己也成了亲,娶了史氏之女…… 此时再在汉台相遇,李昭成才意识到他们各自都已到了人生新的状态,都不再似从前了。 “见过韩老。”李昭成行了一礼。 他已为人夫,开始蓄须,短短一茬,还不算很长,气质却显得沉稳了许多。 韩承绪回过头,和蔼地笑了笑,道:“大郎君来得正好,本想着要过去找你一趟。” “晚辈马上要去长安,想必韩老有诸多事务要交代?” “你近来可觉为难?”韩承绪不急着交代,只如闲聊般问道。 李昭成略略苦笑,但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问的是他的亲事。 李墉安排的,先让他娶了史氏,婚事有些仓促。结果成亲不过半月,长安消息送来,说是刘黑马愿降,但希望与李家联姻。 史俊当然极是不满,李墉却早有安排,称李昭成为李家长房之裔系,兼李墉这一房嗣子,大宗子兼祧小宗,宜娶两房妻氏继承香火。 难题便抛到了史俊这边,女儿都已经嫁了,偏一方面是劝北地世侯归附的大事,另一方面李家有理有据、长篇大论……谈到最后,也只能捏着鼻子默认。 李墉安排完此事,心满意足,自带着他的学生们往陇西主持局势,留下李昭成每日应付史俊的臭脸。 为难当然是很为难,但不足与人道。 “韩老费心了,晚辈勉强能够应付。” “那就好。”韩承绪道:“与你岳翁那边,我们说的是与刘家还在谈,你莫说漏了嘴……与你妻子也须保密。” 李昭成应道:“是,晚辈晓得。” 事实上,他与史氏还不算太亲近,史氏持家有道这他是喜欢的,但夫妻之事,抱着她便如抱着榆木,却也让他感到太无意趣了。 想到这里,李昭成尽力不去看严云云,心知人生在世没有十全十美。 “你的头一桩婚事,李公为你操持停当。这第二桩,到了长安,便由阿郎为你操持,到时,李公只怕又要从陇西往长安一趟。” “晚辈正有些犯愁,此去长安,不知该不该带上家室?” “带上。”韩承绪道:“你到长安成婚之后,带上两位妻氏随李公往陇西,离了其娘家,不难应付。” “多谢韩老指点。” 韩承绪点点头,便交代起李昭成到了长安以后要办的许多事务。 “如今已是九月,阿郎收复陇西的奏报,想必已陆续送到朝廷,中枢那边,想必正在议论是否遂阿郎所请,调王坚镇守陇西,你须提醒阿郎,尽快将关陇掌握在手中……” 李昭成听得很仔细,也显得很恭谨。 末了,韩承绪拿出一份人事调动的安排章程递过去。 “这是前次与阿郎传信定好的,稍做了些调整,但不知举荐上去,中枢能不能批答。” “岳父调任潼川府路安抚使?” “是啊。易士英移镇大理,这位置便空出来,有资历担任此职又与阿郎亲近的,也唯有史公了,这也是李公急着让你与史家联姻的原因。” 李昭成点点头,道:“晚辈明白了。” “这般有资历、且与阿郎亲厚的宋廷大臣还是太少……转运使之职,由孔仙继任,空出的利州知州一职,阿郎举荐陆秀夫。” “资历只怕太浅了些。” “确实不好谋划,不仅是陆秀夫,是整个调动中枢都未必答允。” 李昭成目光已落在最后,又问道:“二弟想谋‘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 “不错,这该是酬陇西的功劳,先谋下川陕宣抚处置使。等明年再议收复关中的封赏,才有可能开府建衙。” “建炎年间,张浚曾担任此职……” “当年张浚宣抚川陕前,已入枢密院。相比起来,阿郎资历犹有欠缺。如何谋划,便看我们的本事了……” ~~ 目送李昭成下了汉台,韩承绪道:“他沉稳了不少。” 严云云点点头,道:“是,就是还太文气了些,还不能独当一面。” 她一直看得很清楚,李昭成性子确实有些懦弱,但出身与学识不凡,早晚要担起许多事。 这样的人她早已不打算再碰,否则往后难免有权职上的牵扯,影响到她得来不易的地位。 严云云遂觉得,韩无非确实很好,敦厚朴善,自守本心,待她也好。不需要有甚本事,本事这种东西,她已经有很多了,并不看重。 “继续说吧,往后幕府的行事策略将有所改变。” “女儿听着。” 韩承绪缓缓道:“之前我们说‘内修外攘’,今阿郎已得关中,‘外攘’之局面已变,非再针对北面忽必烈。忽必烈内忧外患,已四面受敌,阿里不哥、李璮、宋廷,以及我们阿郎,他不会再与阿郎开战,势必讲和。故而,往后这三五年,我们需防备的反而是宋廷。与宋廷的争,不会是打仗……” “女儿明白。”严云云道:“与宋廷之争,是口舌之争,官位之争,人才之争,钱粮之争,利益之争。” “不错,这不同于打仗,打仗要的是沙场舔血的男儿。与宋廷之争,需要聪明人,阿郎可用的聪明人还太少。往后你要做的,便是这利益之争。” 话到这里,韩承绪叹息一声,道:“难啊,你为阿郎主持商事,一方面,需兴盛川陕与大理,甚至往天竺之贸易,另一方面,则需与宋廷争利,京湖、江南、两广,大贾云集,背靠权贵,只怕你不是对手。” “女儿确未想过,须担这么重的担子。” “与宋廷争利,既要得利,又不可将这面子扯下……” 韩承绪交代了一会,目光往汉台下望了一眼,道:“江知府到了。” “女儿去接,父亲且稍坐。” “一起接吧,毕竟江知府才是官身,不好怠慢了……” 韩承绪作为李瑕幕府中资历最老的一个,也是最先感受到李瑕的策略调整。 他这半晌之间所会面的几人,涉及到的,便已是与宋廷之争的几个方面。 至于官位之争,李瑕在临安有势力,但还不够,缺一个能在官面做文章的人。 便是江春了…… 不一会儿,笑声已在帅府大门外响起。 “恭喜江知府又要升官了,这次该回朝任职了啊。” “还得多谢李节帅举荐。韩老也见外了,论起来我是巧儿的义父,该向韩老执晚辈之礼才是……” 这笑语声中,一身男装打扮的江荻却是转头看向了那座古汉台。 她这才明白,为何李瑕的幕府有“汉台幕府”之称。 之后,目光落在严云云身上,江荻便感到对方身上已有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气势,官气。 且那官气,竟比她父亲还要重得多…… 寒暄过后,韩承绪招待江春父子到前衙叙话,那边严云云便领着牟珠,以及换回了女装的江荻,往后衙去拜见蜀帅夫人。 牟珠心中也不知是何感受,压低声音提醒江荻道:“听说李夫人怀着身孕,六七个月了,一会说话轻点。” 江荻漫不经心地应着,再次看向前面的严云云,愈发确定对方已在李瑕幕府做事。 她最初模仿李瑕或出自仰慕,如今才识渐丰,却已有一展抱负的想法。 今日一入汉中,心中不由生起一个念头来。 “汉台幕府……” 正文 第674章 青冥 “川陕宣抚处置使?” 公堂上,江春捧着茶杯,沉吟起来。 大宋承平时,关陇称为“陕西路”,后来分为“秦凤路”与“永兴军路”,秦凤路指的便是秦州、凤翔,是大宋疆土中所有的陇西地域。 这已是一百三十年前之事,陕西这词听起来如此遥远。 而自张浚、赵鼎之后,百年间也再未有人任过这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 难免让人有些恍惚。 江春遂问道:“韩老之意,李节帅还要收复永兴军路?” 韩承绪并不打算告诉江春关中已经收复了,李瑕需要时间先行掌控住关陇,否则宋廷必派兵马来。 他抚须道:“如今阿郎已在设法劝刘黑马归附,若此事可成,关中或可重归我大宋治下。奈何,阿郎权职不够,难以使刘黑马信服。” 江春问道:“可须朝廷再派重臣来……” “不可。”韩承绪语气郑重,道:“莫忘了孟珙招降范用吉、汪世显向赵彦呐请求内附之事,一旦被朝廷干涉,万一功亏一篑,如何是好?” “这倒也是,李节帅顾忌得有道理。” 江春这话,不算真心,但也理解这其中的道理。 二三十年之前,满朝上下没有人认为拒绝范用吉、汪世显这些军阀的内附是错的,万一闹得与李全之叛一般,大家都心累。 谁又想到,蒙古人却能用这些军阀兵马杀进宋地,直杀得血流成河,杀得蜀地千万人口十不存一。 再回想当年决策……蠢得令人发指。 “意思是,只由李节帅与刘黑马商议?” “刘黑马只信任阿郎。” 江春道:“但李节帅权职不够……” 韩承绪抚须笑道:“故而,需要谋这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阿郎绝非为个人权柄,实为国事考虑。” “韩老也知道,建炎之后,始有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张浚、赵鼎任此职之前,皆已知枢密院事,乃一方重臣……至于李节帅,今年方二十岁吧?” “乱世岂问出身?”韩承绪拍着膝盖道:“当然,此事不好谋划。故而须请江知府在朝中帮一帮。” “这……”江春为难道:“我位卑言轻……” “不妨告诉江知府,如今官家的贴身内侍关德,阿郎的人。” 江春一惊,又是大喜。 “真的?!” 韩承绪招了招手,江春连忙凑上前去。 “你到了临安,小事往风帘楼,找胡妈妈,她会派人往宫中传话给关德;若有大事,让尊夫人往长公主府求见……” 江春连连点头。 韩承绪又交代道:“若官家召你,你只需说……李节帅欲迎官家回旧京,作大宋文治武功最盛的君王。” “若如此,此事或有把握,内子伯父牟公已起复了……” “不。”韩承绪摇了摇头,道:“不必与牟公多言。” …… 李瑕的政敌从来都不是具象的贾似道,而是任何一个当权中枢之人。 这件事的本质,还是藩镇在从中枢分权。 不管是牟子才、叶梦鼎、杨栋、饶虎臣、程元凤,还是贾似道,谁现在掌握着中枢的权利,谁就是李瑕的敌人! 与忠奸、人品、交情种种全然无关。 权力是水,流到天平的一端,另一端的人顷刻就变成敌人。 这种微妙的关系,韩承绪很难向江春形容,因此也说不上来这次的谋划谁是敌、谁是友。 如果以为“贾似道是敌人,牟子才是朋友”,那在官场上就太幼稚了。 思来想去,韩承绪道:“阿郎得任川陕宣抚处置使,必有人得利,得利者将帮我们。但一定要提防朝中反对此事者。” 江春张了张嘴,这才明白自己要办妥此事有多难。 怪不得李瑕不是直接传一封信给关德。 要谋这官职,需要把握临安官场的人心冷暖,而在朝堂上,顷刻之间利益得失就会发生变化。 所以需要一个深谙官场之道的人去谋划。 “二十岁的川陕宣抚处置使……两倍于川蜀之权,我来办这件事,只怕……” 江春这一开口,韩承绪便知他意识到难处了。 也就这几年了,还需要这样去与宋廷拉扯。 宋廷也不傻,很快便会有人意识到,要压制李瑕,只剩这几年了。 实在是无人可用,才将这事交给江春…… 韩承绪微不可觉地叹息一声,道:“江知府莫担心,我们会让姜饭随你一道去临安,该打听、联络的,他会为你办妥。” “姜饭?” 韩承绪点点头,又道:“这次,不仅是川陕宣抚处置使的官职要拿下来,之后还有云南安抚制置使、?州路安抚使等要职。再等阿郎拿下了关中,可是有大量的高官职位等着江知府。” 江春又是一惊,张了张嘴。 四年前他不过是个小县令,认识了李瑕一个县尉……韩承绪则还是一个北面俘虏。 一转眼,开口谈的都是川陕处置使、云南制置使这样位极人臣的高官了。 自己呢?若能得一任长安府尹,岂非还有拜相的可能? “江知府,不,江少卿,这是阿郎举荐江侍郎之后朝廷的批文。阿郎攻下陇西,当即便是为你这位老上差奏功啊。” 韩承绪已转身,拿起一封公文,递在江春面前。 “宝章阁直学士,太常少卿,殿中侍御史,兼给事中……侍官家左右,备顾问应对,参议政事,执事于殿中。” 江春身子一颤,不敢埋怨韩承绪此时才将这批文拿出来。 他只觉眼前的官途,豁然开朗。 …… 这夜,到汉中城内官驿下榻,江春犹未回过神来。 牟珠给他端了水让他洗脚,自坐在一旁喋喋不休,喋喋不休。 好一会,江春才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说你那女儿,想留在李节帅幕府做事。巧儿那丫头兴高采烈便应下了,说要去与韩祈安说,李夫人也是,一心要将荻儿留下来……我这就把荻儿叫进来,打一顿?” “打一顿?” “官人!你有没有在听妾身说话?!” 江春一愣,喃喃道:“我马上要回朝了,让她留在义父身边……也行。” “哪个义父?” “巧儿既是我义女,荻儿、苍儿自该也是以宁的义女、义子。” “官人你疯了不成?我们回朝,不带着女儿,任一个小女儿家独自在外,成何体统……” “你不懂。”江春加重了语气,道:“回朝一趟,至多一年光景,待复了关中,我可是要谋一任长安府尹的。女儿家辛苦随我跋涉做什么?不如寄居在义父家里……我就说嘛,这般要事,怎交给我来做……” “官人在说什么?” “我的妻啊,你要飞黄腾达了……” ~~ 次日,李昭成准备启程往长安。 他这一趟带的人手、物资奇多,队伍排了整整一里长。 但他终究是年轻不能任事,这些多是由郝修阳安排的。 且李昭成新婚燕尔,近来汉中城发生的许多事都不知,携着史氏上了马车抵达城外,目光看去,队伍中许多人都不认得。 比如其中竟还有许多苗兵,也不知是何时入城的。 他安顿好妻氏,举步往郝修阳的马车上走去,一掀帘,只见郝修阳正在与一黑衣妇人说话,李昭成一惊,连忙又放下车帘。 “慌什么?”郝修阳道:“老道士都多大年岁了。” 李昭成这才再次掀帘,见了那阿莎姽,有些怵她,忙又行了一礼,道:“不知通司是几时来的?” 阿莎姽没理他。 郝修阳抚须道:“人家来汉中十余日了,你能知道什么……对了,此行如何做你知晓了?” “韩老与我交代了。”李昭成应道。 他已想明白韩承绪那些话,接下来要做的依旧是“内修外攘”,只是外攘改成了与宋廷争利。 而他要做的就是帮李瑕争在关陇的权力。联姻是拉拢关陇势力,此其一;之后随父亲到陇西,是稳固陇西,此其二;剩下的,就是再带些话给李瑕。 郝修阳见李昭成已明白,遂点点头,道:“启程吧。” 马车缓缓起行。 他们准备走的还是陈仓道,这条路最远,但最平坦。 “老了啊,老了,真想长生不死啊。” 郝修阳倚在车厢里,向阿莎姽道:“你可知老道此行又是为何?” 阿莎姽摇了摇头,表示不想知道。 “老道啊,想去终南山走一趟,把那全真教给说服了,再多寻几个弟子在身边。” 他不是没有弟子,这段时日以来,他已收了不少弟子,但对其天资都不满意。 阿莎姽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听老道长在那念念叨叨。 “还有啊,陈仓道往长安,远了,老道还得再多制些火药,供给大帅修一修傥骆道、子午道,千头万缕喽……” 郝修阳直说了好一会,意识到同乘之人根本没在听,才说起与她有关之事。 “你啊,说大帅是冥王,此事如何说呢?南疆那边的人就信这些,老道懂那些山民。但你怕是不懂大帅的能耐。” 阿莎姽终于回过头。 郝修阳道:“汉高祖皇帝,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刘媪曾憩于大泽之堤,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卧于刘媪之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阿莎姽愈觉茫然。 “别急,你听老道细细说来。”郝修阳又道:“刘宋高祖武皇帝,夜生,有神光之异。是夕,甘露降于墓树;隋高祖文皇帝,出生时紫气充庭,长龙颔,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有纹在手为‘王’字;唐太宗皇帝,出生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此皆,数百年一见之异象。 大帅得天引魂,亦是如此。可笑你一南疆苗妇,不识龙凤姿质、日月仪表,天降贵子,以山野神鬼名之。所谓冥王,非‘冥府’之冥,乃‘青冥’之冥,‘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儵忽而扪天’,你可明白?其乃天降之子。” 阿莎姽终于开口,问道:“老道长想说什么?” 郝修阳闭目不答,手指轻轻敲着厢壁,沉思着。 他久在西南,了解南蛮信仰的那套东西,通灵、拜山鬼,这在收服南疆时有用,如今却已用处不大。 垂垂老矣,他想要在逝世之前,借李瑕之权力与野望,构建出一个恢宏的神话体系,将南北道教、西域佛教、南疆神鬼、以及蒙古人信奉的长生天,一并包融进去。 “阿莎姽,你得要帮老道长一把,也是帮你的冥王……不,不是冥王,是青冥天之子……” ~~ “青冥天?” 二十余日后,长安府衙。 李瑕反问了一句,显然不太感兴趣。 他知道,迷信对这时代的人非常有用,但一直难以代入。 或者说,迷信对当世人有多大的影响力,他无论做怎样的想象,都是低估。 如今,蒙古的萨满、南疆的通司、吐蕃僧侣,就是比皇权还神圣的存在。 这种情绪之下,李瑕心里不以为然,却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有生之年,还能让蒙古和吐蕃不再迷信不成? “知道了,你们看着办就是了。” 他这话应首,末了,又补上一句。 “郝道长莫耽误了工艺之事便好。” 郝修阳略有些失望,道:“大帅已有数万余蒙古俘虏吧?由老道来让他们真心信仰于大帅,如何?老道近来多研究铁木真之崛起,其与萨满教首领‘帖卜腾格里’,即‘通天巫’有重大干系,成吉思汗之号,亦是由萨满教提出……” 李瑕笑了笑,抬手,打断了郝修阳的话。 “知道了,郝道长去做便是,我只要结果,要俘虏中能出一支信服我的蒙古骑兵。多久能出结果?” 郝修阳抚须道:“要办成此事,老道须往终南山走一趟。” “好。”李瑕颇干脆,道:“我调刘金锁领兵随道长去。” 郝修阳不由笑了笑,他虽对李瑕漠不关心的态度有些失望,却已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于他而言,此事已是大有可为。 “多谢大帅,这也是为了多收弟子,促进大帅想要的工艺。” “道长把握好分寸就可以,你知道我更想要什么。” 李瑕已摆出了些威严架势,又道:“你们道门,能制火药、研习医术、发展工艺、安稳世情,这很好,但莫学全真教,过犹不及。” 他对郝修阳少有如此严厉的时候…… 纵观过往,中原与江南其实还好,世人更为开明些。但塞外却不同,连成吉思汗也要先后利用萨满教、全真教,蒙哥与忽必烈则是利用萨迦派,才使吐蕃纳入蒙古版图。 李瑕亦不得不如此,往后也并不想将这些地方丢了。但神权又是他想要打碎的枷锁,得靠数百年的教育……总之是,一开始便带着利用与压制的态度,丑话须说在前头。 郝修阳心中一凛,应道:“老道明白了。” “道长一路劳累,请先去歇息。” 李瑕目送了郝修阳,闭上眼想了想。 这事他虽不感兴趣,干系却很大,涉及到往后几乎所有蒙古俘虏投诚后的心态,也涉及到他治下之地的舆情,甚至涉及到更远以后。 但也就交给郝修阳与阿莎姽罢了,也不需他亲自去做。 郝修阳确实是想辅佐他,却也有振兴道门的志向,反而是阿莎姽更纯粹…… 李瑕想过之后,睁开眼,继续埋首案牍作他下一个阶段的方略。 提笔在一行行计划后面又记下一句“消化蒙古俘虏”。 他这方略,内修始终是那些。 至于外攘,若说之前是趁忽必烈四面受敌之际,从其手里“夺”。接下来,便是要守,从中枢手中守住眼下的成果,才能安心内修到忽必烈回过头来…… ~~ 与此同时,昔木土脑儿。 辽阔的草原上,十万骑军已排开阵列,与十五万大军对峙,构成一幅恢宏的景象。 在双方的阵列前,各自高举着的,都是象征蒙古大汗的九斿白纛。萨满已在祭天,宣扬着各自的大汗才是受命于长生天。 这将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真正决战…… 正文 第675章 声望 时值九月底,天气正好,秋风送爽。 张文静到长安已有十余日,颇为习惯。 她老家在顺天路保州,六年前张柔移镇亳州时她才跟过去,觉得亳州气侯更好,不似保州夏热多雨、冬寒干燥。 至于长安……有李瑕在便觉得更好些。 白日里李瑕较忙,她则忙于布置如今居住的宅院。 她住的并非陕西四川行台或府衙,而是买下了附近一个大小适宜的院落,毕竟是未成亲。 但李瑕每日忙完公事都会过来,干脆也就住下了,在西厢占有了个客院。 张文静便忙着给他裁了几身衣物,挑选被褥、家具。 这些事说来简单,但从布面到被芯,给李瑕量尺寸到缝制出几件衣衫,样样要派人往街面采买,也结结实实让她忙了许多天。 傍晚时李瑕过来,手里捧着长长的布卷。 张文静与他有默契,笑问道:“地图画好了?” “寻不到这般大的纸,找布匹画的,先帮我看看吗?” “那便为李节帅参谋赞画,但不知每月给我多少俸禄?”张文静莞尔问道。 李瑕笑笑,道:“一文不名,唯有以身相许了。” “呸。” 张文静虽嗔,还是与李瑕一起进堂,将那新制的大地图铺开,铺满了整个大堂。 她看了一眼,负手走了几步,以足尖在地图上点了点,道:“燕京在这里,那开平城该是在……” 目光随着燕京往北,她迈了两步,迈过燕山山脉,绣鞋轻轻一踩。 “此处,滦河北岸,有山名曰龙冈,开平城便是建在此处。” “闪电河?多伦县?”李瑕思考着,低声自语。 他前世喜欢飞来飞去,到过的地方多,倒也能说出几个地名来。 但开平城的位置他却也是第一次在地图上标注出来。 这并不是像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事。 比如杨果以及他的蒙古俘虏们根本就未去过开平城,就算去过,他们也很难具象到地图上。 “这是长安、这是亳州,差不多一千里……” 李瑕先是告诉了张文静这地图的比例,问道:“如今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在何处?” “年初父亲领兵北上,三个多月前传信与五哥言准备出征……” 张文静从开平城又向北走了几步,手指支着下巴思考着,对照着她所知的各种消息计算起来。 李瑕走到她身旁,沉吟道:“算时间,该是走到这一带了?” 他们从地图上的燕京走到开平,只迈了两步,此时却已又向北迈了四五步。 “嗯,差不多该是这里。” “锡林郭勒?” “嗯?山丘的河?”张文静也会蒙语,摇了摇头,道:“这一带没有这个地名,蒙人叫它‘昔木土脑儿’。” 李瑕道:“昔木土脑儿,是‘有什么的湖’?” “有蚋的湖,蚋是一种虫子,生于水,吸人畜之血。” “牛虻?” “不知欸,我也没见过。”张文静眼睛里也有些疑惑。 李瑕问道:“哈拉和林在哪?燕然山?” 他向西北方向又迈了四步。 张文静上前,推了推他,往前再走了两步,再推着他又走了两步,走到地图外面。 “我十一弟在哈拉和林为质子,按他信上所说,从燕京过去,有三千余里。” 李瑕直观的感受到了蒙古国疆土那可怕的大。 平时没有概念,但这地图上,他从燕京到哈拉和林走了十六步,而他的汉中平原,还没有他的鞋大。 “好吧。” 李瑕道:“那做个推算,昔木土脑儿一战。忽必烈若胜,长驱哈拉和林、追剿阿里不哥、稳固局势、扫平李璮……没有三五年光景,无力反攻关中。” “三五年,已算是迅如闪电了。” “我取陇西之后打关中,尚且还花了半年。”李瑕道:“再说阿里不哥若胜,那,忽必烈回防开平,之后是燕山防线、燕京防御……” “阿里不哥前期必定是破坏中原,烧杀抢掳,摧毁忽必烈的根基?” “我怕的是,阿里不哥若胜,一两年内就能从河套杀入山西,甚至……从凉州迂回,杀入陇西、关中,抢掠钱粮、补充军需。” “会吗?” “这是必然,迂回包抄是蒙古人最常用的打法,且忽必烈需要经营治下之地。阿里不哥则从来不需要,就是抢,就是杀。” 话到这里,李瑕苦笑道:“我现在怕的反而是忽必烈这一战不胜。对我而言,最好的结果是他拒阿里不哥于燕山山脉以北,然后,反攻哈拉和林时受挫。” 张文静冥思苦想,道:“这局面太难操纵了吧。” “操纵不了了。其主战场已移至太远,鞭长莫及。” 李瑕道:“至于向河南、山西动兵亦不可能,眼下没有这个时机,我也没有这个实力,手中兵力守川陕尚且是捉襟见肘。总之,能用的机会都已把握住了,接下来,到了积蕴实力的时候。” 他与张文静一起将地上的大地图又卷好,收起来。 有了这场推演,他对北面的形势也有了更清晰的推论。 他更倾向于还有三五年的积蓄实力的时间。 首先,李瑕要在不到一年内掌控关陇,使宋廷不能伸手过来。 但这时,他依旧不能算完全掌控川陕……还是那个最简单的问题,一旦自立,有多少人会追随。 这一年,只能先谋划到川陕处置使,再谋划到开府建制之权,然后才有名义在之后两三年左右让川陕渐渐形成半自立的局面。 同时,兵马、钱粮、民心还得达到能与蒙古及宋廷分庭抗礼的状态…… ~~ 次日清晨。 张文静在院里与李瑕学着做了几个舒展身姿的动作,又共用了早饭。 “你今日做什么啊?” “我有个兄长……到长安了,带他到刘黑马家中提亲。” “说到这个,想起来一事。”张文静抿嘴笑了笑,“我五哥才得到关中消息时,听说李家与刘家联姻了,他还以为是你要娶刘氏,也不知该有多懊恼。” “我不信,你出门前,他在亳州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消息,更有可能是你在山西时……” “不许说。” 李瑕不由又笑,问道:“你呢?” “我帮元姐姐整理书稿。” “说到这个。”李瑕道:“浯溪真人带着遗山先生的书稿来,确实使长安文坛振奋。杨公才放出风声,就有不少金亡后不肯入仕蒙古的文士,主动让我再建个文馆,要求帮忙整理书稿。原本,他们面对我的招揽都是毫不动心。” “很好啊。” 张文静手一摊,笑道:“拿钱来,我与元姐姐便将这事办了。” “你知道我想怎么做?” “自是趁机将这些文士招到你幕下。” 李瑕剥好一个鸡蛋,随手放在张文静手里,道:“昨日还有位名医携弟子数十人来投我,张孝铭,认识吗?” 张文静咬着鸡蛋,摇了摇头。 “他说,不是冲我大宋四川制置使的名头,而是他先伯父与遗山先生是至交好友,名讳张从正。” 张文静不紧不慢喝了口水,斯斯文文的样子,道:“考城张家,张从正张公在世时,乃金国四大名医之首,名望极高,是著书立传流传后世的人物,我家中便有他的《儒门事亲》。” “其中还有一位自称是李家子弟。” “真定李家,想来是李杲李公弟子,在世时亦是金国四大名医之一,捐千金从神医学医术,著述甚丰,有《内外伤辨惑论》《脾胃论》《医学发明》,我也记不全。” 话到这里,她补了一句。 “张公、李公当年,与遗山先生是至交,又桃李满天下,这些子弟听闻遗山先生文稿至长安,必是要来拜会的。你等等,我叫元姐姐来与你说。” …… 这日李瑕出门时也是颇为感慨。 本来,杨果已是北地名儒,招揽不少北地文人。但相比元好问,其名望、人脉还是逊色不少。 当世文坛,南人说吴潜、刘克庄、吴文英、刘宸翁,不过是大宋璀璨星河中的几颗,而元好问,却是一颗照亮北方的孤星。 “北方文雄”“一代文宗”“一朝之冠”的名号,绝不是说说而已。 这是声望。 再说人脉,元好问交友,遍及三教九流,除了名公巨卿、藩王权臣,还有画师、隐士、医师、僧道、士人、农民。 金亡时,元好问曾致信耶律楚材,保护不少金国儒士,这些人中有不少以遗民自居不肯入仕,而入仕的有数十人已成蒙古高官。 与元好问交情极深且还在世的大儒,李瑕有所接触的已有杨果、商挺、白朴。 今日元严又随口提及了几人,如严忠济、徐世隆、李冶、李天翼…… 其中,严忠济不仅是词林英杰,还是大世侯,东平路行军万户;徐世隆已官至蒙古燕京路宣抚使。 李冶亦是不得了,不仅文章诗词出色,还是算术学开宗立派的人物。 据元严所述,李治在几何、分式方程、高次方程、小数记法上的理论……连李瑕也听不懂的。 只能震惊于当世算术已到了如此高度。 暂时而言,真正来投李瑕的还只是一些小子弟,但元严所带来的书稿,以及人脉的影响,隐隐已非常可观…… ~~ “李节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李瑕走后,元严坐在院中抄录着书稿,忽开口说了一句。 “是吧?”张文静欣喜应道。 “但你可想过,越是他这般了不得的人物,你嫁给他,要担的也越多……李节帅也坦荡,他已娶了正妻,且已有了身孕,年底前便要有孩子。” 元严话到这里,头也不抬,手中书写的速度却缓了许多。 “他那般人,可仰慕、欣赏,或是有些女子心甘情愿入他门作个妾,但你这出身,还有这心气……” “他心里装的天地太大。”张文静低声应了一句,自笑了笑,道:“他娶了正妻,但我想来,我也好,高明月也罢,都不能完全占据他的心……能占一角,我已经很厉害了。” 元严愣了愣。 只听张文静低声又道:“真的很厉害了,这些年,我能占到这一角,已很难了。我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便也觉得心甘情愿。” “那你们……” “他说,五哥必会派人来与他谈的。” “你们有分寸便好。”元严微微一叹,又沉吟道:“昨日,我见过杨公了,谈了些往事,之后杨公说他如今还未有官职……” “等李瑕能开府建制了,自然就有官职了嘛。” “不是说这个,杨公说他如今在李节帅幕府,是有女子任事的。” 元严话到这里,才抬起头来,问道:“你说,我也入汉台幕府,如何?” 正文 第676章 麦苗 刘家大堂上,忽响起了咳嗽声。 在听李瑕说过那所谓的兼祧之礼后,刘黑马已显得很不高兴。 李昭成心中微惊,低下头,已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他心中深感愧疚,只觉年前议亲时没先与刘家说要兼祧,如今等刘家归附了再开口,未免有些无耻。 且从一进屋开始,李昭成的气度便已被刘元振比下去了,此时被刘元振直直看着,已不知如何解释。 李瑕则已起身,亲手拍着刘黑马的背。 “刘公近来似乎精神不太好,恰好昨日我识得一名医张孝铭,请他来为刘公诊治如何?” “既如此,多谢李节帅。”刘黑马支起身来,道:“说回这亲事吧,未免委屈了小女。” 李瑕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折递过去,也不多做解释。 如今,他与宋廷说的是还在试图收复关中,即正在与刘黑马谈归附之事。这奏折上便是李瑕向宋廷提议的,给刘黑马的封赏。 待看到上面的“检校太傅、开国郡公”几个字,刘黑马虽不在乎,却还是感受到了李瑕的诚意。 宋廷的爵位不算值钱,亦不能世袭。但这表示若往后李瑕能成事,给刘家的不会比眼下更低。 不说能不能成,诚意在。 “谢李节帅。”刘黑马并不就此多言,只问道:“若兼祧,史氏生下子嗣承的是哪支香火?” “是李家长房一脉。” “也好。” 刘黑马会意,他女儿生出的子嗣将能够继承李墉这一房。 相比被连根拔起的汪家,已好过太多。 “史俊,便是马湖江一战击败了兀良合台的知州?” “是,我已保举他任潼川抚路安抚使……” 听到这里,刘元振偏过头,勾起嘴角微微笑了笑。 他不太看得上李昭成这性子,不过,在这兼祧一事上,刘家并没有李昭成想像中那么生气。 就好比李瑕想娶张家女,刘家当然也会不快,可另一方面,联姻本就是“抱团”,只要李家联姻的是有实力的家族,又何尝不可? 这厅堂上的四人,也只有李昭成看不明白这点。 想到这里,刘元振却又觉李昭成这性子也不错,太柔善了些,但安稳…… 一桩亲事也就这般订下来,更多的细节需拟个日子,让李墉抽空来与刘黑马细谈。 于刘家而言,接连兵败之后,还能与李瑕上同一艘船,往后李瑕若能成事,依旧可得连绵的富贵。 于李瑕而言,与刘家这样的大世侯绑在一起,宋廷哪怕提前得到风头,便是想要动他,也得掂量掂量。 …… “忽然想到一桩趣事。” 出了刘府,李瑕对李昭成道:“如今在宋廷眼中,我就像是当年的贾涉。” “贾涉?”李昭成一时没反应过来。 “贾似道之父。当年贾涉招抚山东李全,使山东归入宋境,这就好比如今我招降刘黑马,可惜,贾涉不懂自保之道。” 李昭成点点头,叹息一声,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大宋或许就是这样一点点失去机会。” 他确实没有幽默感。 换作刘元振,大概能说出“那大帅远胜贾似道之父”这样的趣话。 两人便默默无言转向府衙。 若说句心里话,李瑕有一点点羡慕李墉为李昭成做了安排,光明正大娶两个正妻。 当然,他既不愿给人当儿子,李墉确也没必要为他做类似这样的安排…… 还是只能靠自己…… ~~ 十月初五,长安南郊。 吕阿大弯着腰,拖着犁在田亩间耕地。 远远地听得“哞”地一声,他抬头看去,只见一群人牵着几只耕牛正向村口走去。 眼下正是冬麦的时节,他也早就听说官府会提供耕牛,由几户人家一起租用,却未想到能来得这般早。 那沉重的犁被放在地上,吕阿大裤角都未来得及放下,鞋也不穿,飞一般便向村口跑去。 “额也想租耕牛……” 喊声传开,吕阿大并未留意到,有一老一少正走在他的田埂间。 …… “那户人家的田地竟已长出了麦苗,过去看看如何?” “依吴公所言。” 吴潜点点头,走过田埂,双手撑着膝弯腰看了看,随手一拔。 “非瑜看这是麦苗还是杂草?” 李瑕看了一眼,摇头笑道:“吴公好端端地拔百姓田地的苗?” “非瑜果然是不知农事,仔细看看。” “确实是麦苗,一模一样。” 吴潜随手将手中的杂草递在李瑕手里,道:“看着是一样,其实却有区别啊,杂草色深,麦苗则无这般分支。还有,麦苗往高处长,而杂草往壮里长。” “原来如此。”李瑕听了,却还是分不出,随手将那杂草又插回地里。 “朝堂上也是这般,忠臣、逆臣,看起来都一样,难以辨别啊。” 李瑕问道:“也许是一样的道理,忠臣往高处长,而逆臣往壮里长?” 吴潜瞥了李瑕一眼,道:“非瑜这身衣裳所包着的肌骨,很是强健啊。” “肉蛋吃得多。” 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李瑕想了想,道:“吴公言下之意,若说我有叛逆之心,不知有何证据?” “没有证据。” “那便是了,我所做所为,若有不妥之处,吴公但说无妨,至于是否叛逆,还是不宜只凭心证。” 吴潜深深看了李瑕一眼,也是没想到这年轻人这般坦荡且直率。 如此一来,有些话再想说也没意思了。 “还是说农事吧。”吴潜抬手一指,道:“这户人家种得早了,播种过早,入冬前易冻害,产量反而不高。” “灌溉又如何?” “畦灌,如这般,筑土埂,分隔成畦,水自灌水垄沟引入……” 李瑕听了一会,又问道:“此间土壤,可是黄土塬台?” “不知啊。”吴潜抚须,叹道:“老夫这一辈子,也是头一次到关中,此间风貌与江南大不相同,便是这冬麦种法,亦是与川蜀不同。” “过些日子廉希宪到了,请吴公与之编著一本农书如何?我打算开间书院,专教官员习农事。” “科举既不考,学了又如何?” “请奏朝廷设农科取士便是。”李瑕随口一说。 吴潜又是摇头…… ~~ 吕阿大到村口与几户人家一起订下了租耕牛之事,满怀憧憬,又往他的田地跑去。 跑过田埂,正遇几个汉子护着一老一少从对面走来。 他一看对方气度就知是贵人,脖子一缩,退到旁边,等对方过去。 偏对方走过,那老者便问道:“这位老乡,哪几亩田是你的?” “那几亩。” “已长出麦苗的又是谁有的田?” “老屎棍家的。” “麦种得早了,你与他说声。” “额和他说了哩。”吕阿大精神起来,忙道:“他地翻得不细,种下得也早哩。” “是啊,种麦,整地一定要做好,深、细、透、平、实、足。” 吕阿大竖起大姆指便赞道:“老丈懂行!” “如今,大宋已收复关中两月,老乡觉得如何?” “不加派秋粮,额可是活过来了。不瞒老丈说,就宋寇……哦,宋军刚来那会,额还想去刺杀那李节帅哩。” “哦?你竟也知李节帅?” “老丈也莫小瞧了额,关中汉子,有侠气……” 吴潜抚须而笑。 他着实有些得意,事实上,这长安百姓从想杀宋寇李瑕到如今的变化,有他大部分的功劳。 一抬手,指向李瑕,他又问道:“老乡看看,觉得此人是谁?” “这怕是老丈的孙子吧?” 李瑕摇头笑笑,不以为意,之后隐隐感觉到什么,转头向田边的官道看去…… ~~ 耶律有尚正穿着一身道袍,走在一群道士当中,目光看向田埂。 只见有些田地里已长出了麦苗……就好像,李瑕的势力也在这样一点点地成长着。 之后,他看到吕阿大在与一群人聊天。 而站在吕阿大面前那年轻人身形高挑挺拔,很是引人注目。 正想着在哪里见过,便见对方转过头来。 李瑕? 耶律有尚愣了一下。 他曾作为使者往巩昌见过李瑕一面,绝不会忘。 但绝未想到,当时竭尽全力想要刺杀的人,今日就这样随意地走在田垦间与长安百姓说话,也不怕被一刀捅死。 这才过了多久? 两个月长安百姓就忘了廉相的恩惠? 耶律有尚只觉,这一幕比被俘虏还让人感到挫败。 心中才想着这些,李瑕却已向他这边走来。 …… “大帅?咦,真是大帅……末将刘金锁,奉命往终南山公办归来,见过大帅!” “小声点,微服私访。” “是!哦……是。” 李瑕已转向耶律有尚。 耶律有尚有些紧张。 他没有武器,只有一身胆魄,却不知能否徒手于士卒包围之中刺杀李瑕得手。 手心已出了汗,他咽了咽口水,准备扑上去…… “廉希宪已经归附我了,共襄盛举。” 突如其来一句话入耳,耶律有尚又愣住,张了张口,来不及回答。 “伯强若不信,待见到他便知。” 李瑕已拍了拍耶律有尚的肩,走开了。 只留耶律有尚呆若木鸡地站在那。 一直殚精竭虑想要杀掉李瑕,却没想到甫一见面,对方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就把他心中的杀意卸了下去。 “这……” 等他回过神来,耳畔已响起刘金锁那咋咋呼呼的声音。 “报大帅!郝老道长还在终南山与牛鼻子道士祁志诚商谈,这些是郝老道长抢的……不,是挑选的弟子,都是最聪明的一批!” ~~ 刘金锁话到后来,意识到自己实在太大声了,压低声量又道:“郝老道长转告大帅,这批小道士们太聪明,先拉回来饿上几天,之后用来造火药,剩下的大事,他再与祁志诚慢慢谈。” “知道了。” “大帅,你看,那还有两个熟人……” 正文 第677章 马车 “好累,正一教的老头也太无耻了。” “郝道长说的也不错,事是他做的,也不能全怪到正一教头上……” “师兄竟还真信了他的歪理。”孙德彧大摇其头。 他走在往长安的官道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嘴里却是喋喋不休。 “既沾了正一教的好处,做这等十恶不赦之事,却不让我怪到正一教头上,岂有此理?那我若是顶着全真教的名头去……” 话到这里,孙德彧将那到嘴边的“嫖”字吞下去,一时也想不出自己还能犯下怎样的恶事。 “反正,若是我犯了恶事,我们全真教还能不清理门户吗?” 俞德宸认认真真想了想,道:“你犯的事原本便不少,并未见师叔清理门户。” “那些事分明都是师兄犯的……话说回来,师兄这般维护正一教,莫不是羡慕他们能娶妻生子?” 俞德宸摇头道:“我只是说,郝修阳借的是宋朝官兵的力,而非正一教。” 说着这些,俞德宸想到了全真教在龙马相会之后借蒙古起势,再到如今正一教郝修阳借宋军之势吞并终南山……如出一辙。 他不由长叹一声。 孙德彧虽然抱怨不停,反而更看得开,无可奈何道:“啊,事情已成了这般,那也只好改换门廷,加入正一教了。” 隐隐地,他眼神里却还带着些期待。 俞德宸不由正色道:“师弟,休得胡言!” 孙德彧却是一口咬定的语气,道:“师兄才是装模作样,你早便想娶妻了。” “没有。” “嘀嘀咕咕骂正一教的是你,到头来却无端指我动了俗念。”俞德宸无奈摇了摇头,道:“我看是你想像正一教那些散漫之人,破戒吃肉。” “嘿嘿,何必拘泥俗规?心中无障碍,天地方自宽……师兄莫不理我,走这么远的路多闷啊,聊聊天嘛。” 话到这里,前方的队伍停下来。 孙德彧踮起脚向前看去,偏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不多时,几个兵士过来,点名招了他们往前。 “师兄,只喊我们两个,是那人吧?李瑕。” “嗯。” “真是孽债啊,我都躲回终南山了也没躲过。” “少说两句吧……” 孙德彧其实在看到李瑕的身影之后已经闭上了嘴,他躲在俞德宸身后,探着脑袋看了一会,揉了揉眼睛。 四年半过去,他依然记得开封重阳观那一把火。 那时候,李瑕还只是一个被通缉的细作,今日一看,却已成了这样了不得的大人物。 孙德彧不是很了解李瑕现在是什么地位,但他是亲眼见到了这个变化的人,大受震撼。 “这麻烦是越来越大了……” ~~ 李瑕正安排吴潜上了马车,转头见到俞德宸,随口打了个招呼。 “你是我今日遇到的第三个曾想要杀我的人。” 他如今地位不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也能给人带去压迫感。 俞德宸已看到周围的士卒纷纷上前一步。 他忙应道:“当年往庆符县杀大帅乃贫道一人所为,与全真教无关,贫道愿一人承担。” 孙德彧忙从后面探出头来,笑道:“见过大帅,我师兄就是有些鲁钝……师兄啊,大帅与你谈笑呢。” 李瑕笑笑,道:“既然碰到了,你们来与我谈谈终全真教之事。” 孙德彧忙不迭点头应下,看着马车,眼睛里直直的,很想上去的样子。 从终南山到长安,说远不远,脚步不停也要走五个时辰,还要算上路上歇息,他们已赶路一整日了。 “大帅,不知能否上马车说,贫道高低也算大帅的故人嘛。” “也好。” 俞德宸觉得这真的很不妥当,师门经历浩劫,这师弟竟还能与兵围重阳宫之人同坐一辆马车。 再说了,人家万一担心他行刺…… “俞道长也来吧。” “大帅,这人是刺客……” “无妨。” 俞德宸转头看了还走在官道上的师兄弟们一眼,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一坐下,只觉真是舒服。 李瑕扫了他一眼,问道:“坐上我的马车,比赶路轻松?” 俞德宸自觉愧对师兄弟,一时不知如何应。 孙德彧却已笑道:“大帅说话,好有机锋。” 他今年已十七岁,长相偏小,个子也小,眼神里却颇有些机灵劲。 “那就不绕弯子。”李瑕道:“谈谈我对重阳观的安排,今日你们与我所谈,我希望让全真教上我这辆马车,但必然只有一部分人能上,你可明白?” 孙德彧隐隐感到一股杀伐气扑面而来,吓得脸都有些白,应道:“贫道……小道当然是很喜欢坐马车的。” 俞德宸微微一愣,再回想到先前与孙德彧的交谈,才发现这位小师弟怕是早有这“坐马车”的意向。 孙德彧又道:“不过,小道只是一小小弟子,可做不了师伯师叔们的主” “不需要你师伯师叔们。” “啊,这……” “当年还是你告诉我丘处机龙马相会之事,之后免除了道士的一切赋税差役。这些年,大量平民加入全真教,从而免除了他们的苛捐杂税。” 孙德彧忙道:“小道也是贫苦出身,自幼孤苦伶仃,正是因此才活下来……哦,师兄也是。” “这也是我为何与你们谈。”李瑕道:“全真教确实安抚了大批平民,同时也广发度牒,大建宫观,教门四辟,道侣云集,兴盛三十余年。” 他很明白,在当世,全真教犹有极大的影响力,北地下到平民百姓、上到文人官吏都信服全真教,甚至一些寺庙也挂起其旗号。 这是一个庞然大物,若真敢立刻毁全真教,关中民心也就毁了一半。 “但,你们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盛极而衰,自古皆然。” 孙德彧道:“师父说上次的佛道辩论我们输了,那小道觉得,帮忙大宋安抚百姓也是很好的,祁师伯也是想与郝真人好好地谈……” “不必与我说祁志诚。”李瑕道:“他那一辈人经历过全真教最鼎盛之时,我给他们多少,都不会满足,故而我不会见他们。” 俞德宸道:“大帅入镇关中,若是不敬道……” “哪怕我把重阳宫连根拔起,也不至于关中民心动荡。别忘了,我只是大宋阃帅,而我大宋天子素来敬道,南渡以来,四代君王崇奉茅山宗、优礼天师。那对于关中百姓而言,全真教与正一教,有多大区别?” 俞德宸一愣,额上已有冷汗。 其实这事很复杂,李瑕不可能真将全真教连根拔起,别的不说,仅终南山上就有道士一万余人。 稍有不慎,真是会引起动荡。 吓唬他而已。 换作祁志诚当面,不会这般轻易被吓唬住,但此时车厢里两个小道士已是脸色剧变。 “我要的很简单。”李瑕道:“重阳观道士须为我做事,但不会有特权与优待,往后普通人纳多少赋税便纳多少,一视同仁,明白了?” 俞德宸、孙德彧都点了点头,以示听得明白。 他们觉得李瑕的要求并不高,但又不明白这“一视同仁”对在关中的全真教代表的是什么。 李瑕对他们的态度颇为满意,点了点头。 宗教之事他并不太爱管,更多还是教给郝修阳去办。 鉴于郝修阳年岁已高,李瑕也需要及早亲自培养一些人,以免日后出现失控的情况。 “你们确实能安稳世情,也多通杂学。基于这两点,我打算将重阳观的道士们分两个派别。” “两派?像长春真人将全真教分为八个派别。” “也许吧,一派传教布道,往西域、蒙古、吐蕃、天竺等地,与当地交流融会……” 孙德彧问道:“再给我们与秃驴们一次辩道的机会吗?” “差不多,总之是重在精神,安抚人心,这是信仰。” 此事李瑕既交给郝修阳、阿莎姽,关心得并不多。 “说另一派,发挥你们的杂学,练丹制药、刑法书算、医卜战阵、天文地理之术,穷天地之理,格物致知……这是格物。” 俞德宸已听不太懂。 他只知重阳宫被李瑕手下的老道人带兵占据了,自己突然便代表重阳宫,与李瑕谈了一场,不知不觉答应了为这个如今的关中之主做事。 旁的,只听得云里雾里。 因他本以为李瑕是要将全真教与正一教融合,此时却感到,并不是这么回事。 孙德彧却是老老实实应道:“大帅说的,小道懂了。” “懂了?” “格物致知,本就是儒道相合嘛。” 孙德彧才不管自己是怎么想的,顺着李瑕的意思张口就来。 “《礼记》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德道经》曰‘观之于物而知身’,道家本就是包容天地,观道以德而化生长养万物,万物生长又由自然之法,故而修身本就是格物。” “很好,小道士果然有慧心。” 孙德彧不好意思地笑笑,搓着手又问道:“能否问问大帅,这‘信仰’与‘格物’两派既为大帅做事,只是不知这个……这个……” 李瑕知这是想问什么了,无非是了解待遇。 他与这小道士说话却也轻松了当,随口便谈起来。 孙德彧很快便理解了,小小地纠结了一下。 往远疆布道,往后显然是会有权柄,或许能成为长春真人那样的人物,但……留在繁华中州,有这前途无量又权柄赫赫的大宋阃帅作靠山,想吃炒菜吃炒菜,岂不更安逸? “那……小道想为大帅发扬这格物致知之学,不知可否?” “你行吗?” “大帅放心,方才所说杂学,这个练丹制药、刑法书算、医卜战阵、天文地理,小道都有一点点涉猎,再学一学,一定能学好。” 李瑕对孙德彧是满意的。 郝修阳年岁已高,且其如今又有了更大的抱负,一时半会就算不会将作坊那一摊子事抛下,却必然会分心。 孙德彧年少有悟性,作为全真教记名弟子也有足够的人脉,培养培养,往后或可接替这一摊子事。 …… 另一辆马车上,吴潜掀帘看了一眼官道上的道士,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近来,他已见到了李瑕入关中之后方方面面的事。 联姻世侯、扩大幕府、施恩于民、铺桥开路、提高声望、整合宗门、增建工坊……如是种种,他虽只能从一些小事中看出端倪,却已感受到这个蜀帅做事的基调。 并不像是一个大宋忠臣。 没有证据,连他吴潜也因这一切确是稳固形势且于百姓有利,出手相帮。 只是不知朝廷是如何作想…… ------题外话------ 今天的第二章会更晚一些,我尽量找时间调整一下,把更新时间调整回去吧~~月初求月票,感谢大家~~ 正文 第678章 会子 临安,枢密院。 叶梦鼎走入程元凤的公房,对视了一眼,还未开口议政,已各自长叹一声。 拜相一年来,程元凤苍老了许多,掩不住面容中的心力憔悴之色。 叶梦鼎坐下,则是感到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先是说了才发生的一事。 “近来官家尤宠胡贵嫔,今日拔擢胡嫔之父胡显祖为检讨、带御器械。” “裙带之臣从侍天子左右,叶公便没拦一拦?” 叶梦鼎叹道:“正是拦了,才只让胡显祖管管御械,否则……唉。” 他这位帝师的狼狈之状也已经渐渐难以掩饰了。 官家越来越不愿听他的谏言。 程元凤捻着长须,道:“官家已批复,江春迁殿中侍御史兼给事中,执事于殿中、顾问应对。” 说着,他神情愈发愁苦,喃喃道:“四千万贯军需,动兵陇西,安插党羽,看走眼了啊。” “如此一来,官家之近臣可分三类。” 叶梦鼎亦是摇了摇头,语态悲观。 “一类,贾似道之党羽,混迹于谢太后、全皇后族人中,侍从官家,大肆褒扬贾似道,使官家深信贾似道有忠心,且有治国之能;二类,李瑕之党羽,人数虽不多,窃居于近侍要职,如关德、江春。官家对李瑕有莫名之信任;三类,皆裙带之臣,进献美人即得升迁,可谓是……满朝幸佞!” 说来说去,天子近臣中就没几个忠勤体国的正直之士。 当然,这位官家反正不管国事,每日就是宴坐后宫、饮酒作乐,若真有正直之士侍从左右,也确实待不下去。 一般的佞幸之臣无非也就是沾些恩荣富贵,但看得出贾似道、李瑕绝非如此,而是所谋甚大。 暂时而言,国事还在程元凤、叶梦鼎手上处置。 然而,可以预见等贾似道完全得回圣心,必再次大权在握、独揽朝纲。至于李瑕,藩镇之心已渐渐彰显。 这一内一外的两个重臣,都曾是大功与国,才干不凡。放任天子荒淫无度,安排在官家身边的人个个不加劝阻,只管说好听话。 眼看国事风雨飘摇,毫无直谏之意,只谋个人权柄,这还能是忠臣吗? 其心可诛! 程元凤、叶梦鼎是真的愤怒。 外有虏寇虎视眈眈,内有弱主当朝,权臣、藩镇之势渐起,大宋三百年之稳固纲纪渐有分崩之态。 但另一方面,他们又真正感到无力。 除了权臣、藩镇之祸已可以预见、需要多加提防之外。 眼前的国事更让人惮精竭虑…… ~~ 江春才到临安就惊异地发现……收复陇西之事,并未在中枢引起他预料中的震动。 朝中没有因此而欢欣。 很有一部分官员听说此事,给出的反应是茫然,且有些忧虑。 “地广人稀,易攻难守的贫瘠之地,收复了,又要花多少钱宣抚?” “李节帅竟有军费收复陇西?” “……” 可见朝廷上有一个普遍的态度,并不想要陇西,反而怨怪李瑕浪费军需。 江春心里便凉了半截。 他意识到,中枢只怕不想给李瑕除了官衔之外实质的封赏,或还要因陇西之事要求川蜀转运钱粮。 哪怕再得官家信任也没用,官家显然没有能力挤出钱粮来。 甚至,中枢并不想论功,反而要追咎轻启边衅之罪。 隐隐地,已有不少官员表露出这种态度。 江春一开始完全不明白为何会是这般怪奇反应。 但等他开始租赁住所,才渐渐有了一点点体会。 …… “这么贵?!” 才听得牟氏说了一间小院的租金,江春整个人便跳了脚,连连惊呼。 “我往川蜀任官八年,这临安屋价可是涨了……十八倍不止啊?!” 牟珠哭丧着脸,将一叠会子丢在会馆的桌案上。 “不仅是屋价腾涨,这些会子也兑不到铜钱,早知它不值钱,没想到如今连纸都不如。” “不是,不是百贯会子兑十贯铜钱?” 牟珠跺脚,气急道:“兑得到才行啊,早叫官人带铜钱,非说会子轻便……” 妻子的絮絮叨叨之中,江春才知临安物价已到何种地步。 …… 大宋发行会子时,拿出了本钱十万贯,这是一百多年前之事。 孝宗皇帝曾言“朕以会子之故,几乎十年睡不着”,可事实上,从孝宗北伐与宋金战事开始,会子便开始超发。 至宁宗朝,开禧北伐,军费损耗,十余年间发行会子二亿三千万贯,导致物价飞涨,时人言“百年间,田价、米价乃十百倍不止!” 但比起之后这三四十年,以上这些后果,只能算是轻微。 先帝一朝,先是联蒙灭金、端平入洛,之后又是长达二十余年的宋蒙之战,内有水旱为灾,农田失收,和籴收粮…… 仅说李全之乱到蒙军攻川陕的五年之间,发行会子三亿二千九百余贯,超发了三十三倍。 会子急剧超发、急剧贬值,致使物价急剧上涨。 一年内米价就能上涨四五倍,破家荡产者不计其数。 不用会子? 朝廷就是用会子从百姓手中买粮,是为‘和籴’,否则如何打仗? 但先帝还是有手段维持,先后用诸位名相整顿,以白银、铜钱赎回会子焚烧,发行当百铜钱等等…… 江春回想起来,不得不感慨先帝与诸相公可称是治国圣手。 那是硬生生在内忧外患之中稳住局势。 田价、米价飞涨至骇人听闻之地步,抗外敌,而能不亡国,岂能不说是厉害? 好不容易,蒙古内乱,经年无战事。 本以为形势能有所好转。 却没想到,当今官家当朝一年来,非旦没能有所扼制,反愈演愈烈,已到一发不可收拾之地步。 …… “二百贯,买不到一双草鞋?!” 这日,江春拜会牟子才,不免谈到临安物价,又是吓了一跳。 手中茶已洒在身上。 “便是三百贯、五百贯会子,也难买到一双草鞋啊。物价顿踊,触目惊心,民生艰苦啊。” 牟子才瞥了江春一眼,心想道,还不是去岁又支了川蜀四千万贯,钱从何处而来? 他才被罢官时尚且没有如此愁苦面容,如今起复,却是事事烦忧。 以前骂先帝是昏君,但比起今上,先帝要贤明数百倍…… 很多事,牟子才还不好与江春说。 如今,他与程元凤、叶梦鼎、饶虎臣、杨栋等忠直之臣也想革除弊政、予民生息,免除和籴、整顿货币,挽回时局。 成效寥寥。 连贾似道也当面讥讽,“惯会小打小闹,治标不治本,何用?” 其人是笃定了主意要独揽朝纲。 至于官家…… 牟子才想到官家,只觉一阵头痛,不知如何言说。 这一片乌烟瘴气之中,陇西收复的消息,叫人又喜又悲。 他当然也狂喜,但狂喜之后,感受到的还是悲凉。 陇西不是不好,当然很好,只是对于眼下的大宋而言,那地广人稀之地更像是个拖累。 别的不说,去岁支援给川蜀的四千万贯依旧是增发会子。 收复陇西的功劳,其中皆大宋百姓之血泪。 这就好比,一个重病之人,眼下最需要的是调养、治病。而陇西,则是李瑕将一枚官印搬到了这重病之人面前,告诉他,功业就在此时,正须振奋。 只怕这一振奋,病人便要咽了气…… “你从川蜀回来,有些事尚不了解,老夫若说想劝李节帅莫再招刘黑马归附,恐怕你要骂老夫。” 牟子才缓缓说着,眼中满是忧虑。 他亦不愿泼凉水,但这些话,不得不说。 “载阳若是来为李节帅请功的,不如请他先着眼看看这大宋百姓的水深火热。大宋经不起战事,也经不起再一次李全之祸,动兵陇西,拉拢世侯,他做错了。” “……” 江春暗暗心惊。 次日,他披上崭新的官服赴任,在待班阁等着,准备在官家小朝会时顾问应对,却是一整日未得诏见。 再一打听,官家已有十余日连小朝会都未开了…… ~~ 廖莹中穿过贾府,远远已听到院中传来嬉闹之声。 转过庭台楼阁一看,只见贾似道正趴在地上与一群姬妾斗蛐蛐。 唤了两声无人应答,他只好上前拍了拍贾似道的肩。 “阿郎。” 贾似道回过头,不羁一笑,问道:“何事?到书房说吧。” 他愈发吊儿郎当。 去岁被李瑕坑了一手,使一帮迂臣在枢密院掌了权,硬生生把他的权柄压了下来。 贾似道仿佛不以为意。 十余月过去,每日便这般嬉闹。 但越来越多人已渐渐发现,圣心很快又要落在贾相公身上了。 …… “阿郎,这是江春今日的行踪,傍晚时,他派人去了一趟风帘楼,想必是请关德安排觐见。” “不必理会他。” 贾似道摆手笑笑,道:“李瑕怕是还以为收复陇西是大功一件,他对大宋的了解,还是浅了……川陕宣抚处置使?呵。” 话到这里,他也有些萧索下来。 大宋收复陇西,初闻消息时,连他也有赞叹欣喜,但……又如何呢? 岳飞还曾包围开封、赵葵也曾收复三京,但若国力不能依撑,易攻难守之地反而会使大宋雪上加霜。 纵观如今朝堂上能列重臣之位的,哪个没有公心?哪个看不明白这点? 他们心里再赞叹,从理智而言,也只会看到强藩带来的隐患、看到军费糜耗带来的祸端。 “这次啊,不用我出手,只看满朝臣子如何给李瑕议功罢了……收复失地,不喜而惊,时局至此,可笑,可悲,可叹……” 贾似道摇着头,懒得多言。 他出了书房,走上高台,向临安城望去。 隔得远,看得不清晰。 但他知道如今的芸芸众生是怎样的。 茶楼酒肆间,他的人、李瑕的人各安排了说书先生,宣扬鄂州之战、陇西之战,使百姓沉醉在这大宋的文治武功当中。 价比千金的宅第里,权贵豪强富贵至极,沉醉于繁华。 西湖暖风依旧,歌舞靡靡。 米铺里,粮价在今岁又翻了六倍不止,这钱并非农夫赚的,农夫也吃不了粮,犹在卖地求活。 若走出杭城大街,城门附近,是数不清的人正在卖儿卖女…… 亡国之兆不是今年才显现,但弱主当朝,却使它愈发触目惊心。 谁能力挽狂澜? 朝堂上那些有志之士? 修修补补罢了,贾似道就从未看得起过他们…… 至于李瑕? 李瑕就从未想过力挽大宋社稷。 这一点,以前只有贾似道看得明白,像是一个孤独的大宋忠仆,只身打狼,打得头破血流。 现在,这只狼已显出獠牙,该轮到旁人出出力了…… 正文 第679章 弱主 十月十二日。 在待班阁苦等三日之后,江春终于得到了官家的召见。 他却还是通过联络了风帘楼的胡真,胡真再联络了关德,方才有了这觐见的机会。 殿中侍御史之官职带来的喜悦,烟消云散。 当年,谢方叔、程元凤正是任此官职,为先帝参议政事,陈述时弊、直抒建议,由此平步青云,位登宰执。 前些年,听说先帝怠政,但无非是大朝会不开,凡有国事还是内引奏事。 当今这官家……却根本不需要备顾问应对。 整整三日,一个臣子没见、一件国事没过问? 欲见官家,竟还得从一老妓身上寻门路,何等荒唐。 虽才回临安五日,连江春眉眼间也添了一缕愁色。 他到了选德殿等候,先是见了关德。 这位叱咤宫闱的大官很是和善,笑容满面。 “江少卿莫要见外,咱与江少卿,自己人。” 江春微微一愣,呆呆看着眼前那敷着粉的大白脸,隐隐觉得自己像是成了丁青皮一党。 他称得上李瑕党羽,在川蜀时只觉自己还算是能臣,如今一回临安,这种身为奸党的感受就很深。 心里莫名有些羞愧。 关德忙得很,没工夫与江春闲话,上前附耳又道:“江少卿来为李节帅谋事,只需好言哄着官家就好。” “是,是……” “但有一点,你可万莫归劝官家,以免惹得龙颜不悦,这般说吧,程元凤、叶梦鼎的人,官家都不知罢免了几个了。切记,切记。” 江春也不知只觐见一场还要规劝官家什么,愣愣点头应下。 待关德离开,他便独自在殿内等着。 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见御驾转来。 先是一股浓烈的酒味,掺着脂粉的香气扑鼻而来。 江春见了礼,便听得御榻处传来一声绵软无力的声音。 “江爱卿免礼。” 抬头一瞥,见了官家模样,江春眼睛便有些酸,想哭一哭这三百年大宋社稷。 那倚在御榻上面露痴笑的官家,缩腰塌背,面色乌青,眼窝深陷,目光呆滞无神,一看便是酒色过度,哪有半分君王气度? “你说话啊,朕还忙着……嘻嘻……这还有个美人儿……” 江春余光落处,只见官家的手已扯过一旁服侍的宫娥,心中愈觉悲凉。 感受不到其对臣子的半分尊重。 “臣……臣该向陛下启禀川蜀之事……” “那你上个折子,枢密院自会批。” 江春一时语塞,腹稿中的千言万语说不出来,只好道:“臣临行前,听李节帅言,欲迎官家回旧京,作大宋文治武功最盛的君王。” “好,好,好,李爱卿忠心……嗝……李爱卿要当个什么官?” 江春觉得,韩承绪说的什么与刘黑马商议,收复关中也不必说了。 “川陕宣抚处置使……” “那你上个折子,朕给你盖印……咦,朕的大印呢?哈哈,想起来了,朕的春夏秋冬四夫人……大印在朕四个美人儿处,嘻……江爱卿,听说你也是个妙人,会对对子?” “臣……” 江春终于忍不了了。 他不算什么能臣、干臣,在庆符县时也将县务都丢给主簿。 但,为官该有底线不能丢。 入仕以来,从县令,到通判、知州、知府……见的是川蜀艰险,百姓疾苦,领的是朝廷俸禄。 今回临安,沿途所见,俱是卖儿卖女。 若不劝官家一句,他觉亏心。 “陛下可知?陛下杯中之酒,怀中美人,俱是百姓膏血,俱是百姓骨肉!” 一句话才涌到喉间,关德已大喝一声。 “江少卿!官家问你会不会对对子?!” 江春一个激灵,低下头,眼眶愈酸。 “臣……臣……” “哈哈哈,老实。”赵禥哈哈大笑,挥手道:“事说完了,下去,下去,朕懒得与你玩儿……” 江春一愣,没想到李瑕吩咐之事这般轻而易举便办完了一半。 他忍着眼中酸涨,执礼又道:“臣该与陛下启禀陇西之宣抚与官员任命,李节帅言,陇西需大将镇守,王……” “那你上个折子,宰相们商量。” “李节帅已上了折子,但诸位相公……” 赵禥终于支起身,笑嘻嘻道:“江爱卿,你懂不懂规矩?” “臣惶恐。” “朕能办的事,朕办。朕办不来的,你找宰相啊,去去去,天也晚了……哦,告退吧。” …… 一场觐见就这般草草结束。 江春出了大内,却感到心中如同缺了一块。 他一直都知道,大宋是天子与士大夫同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但这个“治”字,也是士大夫对苍生黎民的责任。 治到这个地步,又叫人心中如何能安? 哪怕是丁大全,任宁德主簿,任萧山尉时也是做实事的,成为权奸之后再如何,至少还像是个官。 江春却觉得,自己今日比丁大全都不如。 他已能理解牟子才的忧虑,如今这朝纲败坏,凡忠正之士必然是看不下去的,李瑕与关德内外勾结,确有权藩之状。 大宋这样的国力,这样的天子,还经得起一场吴曦叛乱吗? …… 这夜,江春驱车往临安城外走了一遭。 棚里,无家可归又未能卖掉儿女的流民聚集在一处,麻木而沉默着。 能看到有鬼鬼祟祟的身影穿梭过人群,趁夜将一些容貌较好的小童带走……贫苦流民已没什么别的东西可被偷的了。 欺凌总与贫苦长伴。 好在眼下只是十月,未入严冬,这些人还没到最惨的时候。 临安也不是最惨的地方,还有善人开棚济粥,不至于每日死人。 江春没有权力管这些,也救不了几个人。 他又想到自己连在御前规劝官家以国事为重都做不到…… “走吧。” 驴车掉了个头,重新向城里行去。 还未到余杭门,却有一童子上前,道:“车内可是江少卿,程相公有请。” 江春愣了愣,下了驴车,由对方引着,上了一辆宽敞而简朴的马车。 当年任县令时,只觉宰执高不可攀,而今夜相见,江春只感觉到程元凤的衰老与无力。 …… “右相竟也在此?” “老夫时常会过来看看,以免身陷临安繁华,忘了世情。” 程元凤指着街边的一间仓库,又道:“那是百万仓,在对街还有常平仓,粮食还有,但不多了,勉强能救济灾民到明年。” 江春松了一口气,道:“常平仓有粮,那就好。” “可今岁不是灾年。”程元凤喃喃道:“流民如何来的?常年战火连绵,军需糜费,朝廷发会子与百姓和籴,会子不值钱,百姓吃不上饭,只好卖田卖地,二十余年下来,流民越来越多了啊。” “战火已停息,为何今岁还是这般?” “老夫没能治理好啊。先帝在时,朝局尚有平衡;大敌当前,群僚尚有心气。如今这一口气散了,经制日坏,权势豪强兼并之习愈烈。” 江春想到官家那样子,便知如今朝廷内斗之烈,必是百倍不止于从前。 “右相当世名臣,必已尽心竭力,不宜妄自菲薄。” “载阳今夜亦看到了,物价腾飞,黎民多难,国库枯竭,君上无心国事……大宋社稷,如患沉疴重疾。” “是。” “犹有贾似道空口救国,实妄自尊大,欲施猛药,却不知这一剂猛药下去,则大宋必亡。” 江春不知程元凤与自己说这些做什么,只能感受到包括牟子才在内的许多重臣,与贾似道政见不合。 “至于李瑕。”程元凤缓缓道:“那四千万贯,本以为他会用来使川蜀百姓休养生息,未曾想,却是动兵陇西。载阳以为,他为何如此?” “为收复旧山河。” “若如此,甚好。老夫还担心,他只看中个人之功劳,还有公心,那便好。” 江春道:“右相言重了,李节帅一心社稷。” 程元凤抚须,缓缓道:“载阳知开禧北伐之旧事?” “是。” “知吴曦之叛?” “是。” “知李全之乱?” “是。” “知端平入洛?” “是。” 程元凤叹道:“我大宋国力,已远不如开禧、端平年间矣。此言,可有谬误?” “右相所言不假。” “那,李瑕动兵陇西,与开禧北伐何异?招纳刘黑马,与招纳李全何异?若起异心,与吴曦之叛何异?” “这……” 江春听得明白,还知道,李瑕有没有叛心已经不重要了。 就当今这个天子……太懦弱无能了,就驾驭不了李瑕这般大将。 让王坚镇守陇西,说实话也不妥当。 “不必惊慌。”程元凤摆手道:“老夫假设而已,收复陇西是好事,好事啊,若局势再好一些,老夫也一定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可社稷稳固才是重中之重啊。” 他已经看得很明白,李瑕绝不是什么忠臣良将。 狼子野心之辈。 但再开口还是很诚恳。 “眼下,社稷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兵戈既息,不如请非瑜再回朝任官,入枢密院、掌军国机要,振兴社稷,如何?” 江春一愣,不敢相信程元凤竟有意让李瑕入枢密院。 大宋有始以来,就未曾有过如此年轻的宰执。 “这……我作不了李节帅的主……” “载阳可致书非瑜,请非瑜信老夫,只需群臣协力、天子圣明,必可扭转大宋国势。” “可李节帅若是不……” 程元凤抚须笑笑,道:“官家已答应了,因重视非瑜,方先询问他的意见,枢密院诸相公已拟好奏章,调川蜀各路安抚使回朝施展才干……” 江春更多感受到的还是程元凤的诚恳。 也知社稷确实经不起大乱了,犹豫片刻,他点了点头。 “如此,便依右相安排……” ~~ 信使沿长江而上,拐入汉江……一个月后,一封急信递到了李瑕手中。 “杨公也看看吧。” 杨果看后,将信纸又递回李瑕案上,苦笑道:“又是这伎俩?” “是啊,还是这伎俩。但这次,我没有三策,只有三个字回应。” 李瑕随手将那信揉成一团丢了。 “我不去。” 正文 第680章 狼与狗群 “程元凤说的倒是不错,眼下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杨果也颇有感慨,道:“可惜,他不知阿郎已拿下关中。” “休养生息,问题在于以怎样的制度。是让豪强权贵继续敲骨吸髓,还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 李瑕沉吟着,又道:“他说的确实不错,倘若诸臣齐心协力、天子贤明,这大宋的国势当然可以挽回。毕竟,依旧是当世最先进、文明的王朝。” 杨果道:“做不到的啊,弱主当朝,便注定了内斗不休,除非有曹操一般人物。” “就算挽回这大宋国运又如何,不脱胎换骨,依旧偏安一隅、不思进取,毕生精力用来整顿。修修补补,不过使这破屋再撑个数十上百年。更重要者,南与北绝不可再分裂下去。” 话到这里,李瑕语气愈发坚决。 “南人归南,北人归北。遗祸不是在宋朝,其遗祸在整个民族、整个国家,百余年来,同根同祖之人互不相认,长此以往,罪在千秋。遗祸当然不在于宋,能说出这不要脸的话,本就是为了维护他大宋王朝的社稷,为一家之社稷而损天下大义,其社稷便是带着罪,从这点上说,它就该亡。” 杨果深有所感。 在他看来,只论忽必烈有一统四海之志,其大义之名便远胜于赵宋。 至少李瑕与他说的从来都是,要比忽必烈做得更好。 “程元凤等人,便看不明白这些吗?” “不是不明白,他们也想收复,也想一统,只是大宋社稷被他们摆在了前面,这是我与他们的分歧,在根上……千年的忠君思想、三百年的正统之名、数十年的赵家臣子,根深蒂固。” 李瑕其实是佩服这些人的。 这些宋朝的士大夫们,修身治国平天下,已经在时代范畴内努力作到最好了。忠诚秉节,上顾君王,下顾黎民,山崩地裂时挺身去竭力阻拦,还能再要求什么? 要求他们打破七百年壁垒? 李瑕也不愿以超脱了时代的思想去笑话他们,这不公平。 各持立场,各做自己该做的事而已…… 杨果抚须道:“谋官之事,阿郎既未寄望于程元凤,亦无拉拢他的打算。但他若是派遣大量官员接替川蜀官员又如何?” 李瑕道:“就让他试试,看能不能做到……” “既如此,我为阿郎给程元凤、江春各拟一封回事?” 杨果知道李瑕不擅词藻,少有亲自拟文章,准备替李瑕拟封回信。 “多谢杨公了。” 杨果遂铺开纸墨,提笔写了回信。 他曲辞华美,富于文采,但通篇下来,无非也只一个意思。 不去临安。 ~~ 巧的是,这日李瑕不仅得到了临安消息,也收到了北面的消息。 廉希宪已重返长安。 他家亦是大族,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二,其父布鲁海牙,其长兄廉希闵,三弟廉希恕皆已在蒙古任官,与他划清界线。 但他还是带来了他的妻小。 廉希宪也有两个妻子,畏兀氏与完颜氏,如今已有三子二女,长子廉孚已有八岁。 能一路归来,除了他在北地颇有人脉,也因忽必烈主力如今并不在燕京。 李瑕对此没有多问。 他知道以廉希宪的能力,既然敢携妻带子过来,便是安排好了不会牵连到家中父兄。 也许是相信忽必烈的胸襟气度。 …… 寒暄过后,首先谈及的还是昔木土脑儿之战。 “我特意打听过,该是在一个多月以前便决战了,确是会于昔木土脑儿一带。” 廉希宪依旧穿着一身丧服,神情萧索,又道:“路途遥远,我离开燕京时,胜负的消息还未传来,但我留下了眼线。” 李瑕问道:“这一战,阿里不哥是要攻陷开平城?” “不错……北君不需大获全胜,只须抵抗住阿里不哥的攻势,保下开平。不败,便是胜了。” “若顺着这个思路走,这一战忽必烈打起来便简单多了。阿里不哥之兵力远来,补给不足,而忽必烈可从昔木土脑儿到开平城的一路边退边战,主动权更大。” 廉希宪道:“不错,旁人说阿里不哥兵势强盛,但从战略而论,已输了不止一点。” 李瑕问道:“忽必烈要不败容易,但要全歼甚至留下阿里不哥的兵马却很难?” “必然留不下,哪怕赢得了昔木土脑儿一战,欲争汗位,必须反攻哈拉和林……” 两人分析起战局,看法倒是都差不多。 李瑕点了点地图上的关中,道:“忽必烈的难题在于,他丢了关中,远征亦将艰难许多倍。” “这便是大帅积蓄的时机?” “是。”李瑕道:“我本有不安,恐忽必烈大败了,阿里不哥要从关中迂回。” “大帅不必忧虑,大帅与我既有同一个推断,那便是八九不离十。” 李瑕不由笑笑。 廉希宪也终于展颜,因这份默契。 聪明人若志向相仿,合力做事总是轻松的。 其后谈起关中治理,愈发顺遂…… 末了,廉希宪那萧索神情俱消,拍着膝,道:“大帅与其将我留在关中,不如遣我往陇西?” “善甫兄莫非担心我不信你?” 廉希宪摇摇头,道:“沿途而来,见民生安定,吴公有治世之才,治关中足矣。” 李瑕不须他细说,早知将廉希宪放在陇西更好。 若事情顺利,宋廷将王坚派来镇守,到时便可由廉希宪与其一文一武协作…… “本也是有这想法的,只是吴公暂不了解关中情形,还请善甫兄先帮衬一二,算是过渡。” “如此也好,正好与吴公相互讨教。” …… 廉希宪这一来,李瑕很快便感到轻松了许多。 今日这一场谈话虽短,但能对北面情形有了确认,而不仅是猜想,李瑕的心理压力顿消。 往陇西之事由廉希宪提出,则表明了他站在李瑕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这点与吴潜不同,吴潜始终希望李瑕能忠于大宋…… 由此可见,相比宋廷出身的士人,北地士人没有太多的心理束缚。 金亡二十年,他们对蒙古没有那样根深蒂固的忠心,在乎的是更实际的东西,或看的是形势,或保的是家族,或有恢复汉制的抱负。 当李瑕已有了足够的实力,北人反而比南人容易拉拢…… ~~ 眼看着关中形势渐渐安稳,又已布置好驻防,李瑕便已开始安排返回汉中。 一方面,他记挂着高明月的产期将近。 另一方面,汉中暂时还是他治下之地的中心。 且可以预想的是,接下来川蜀比关中更需要他亲自坐镇。 临安方面若有手段,不至于用在关陇,必定是要想方设法消除他对川蜀的影响。 接下来与宋廷要争夺的,该是川蜀士民之心了。 几日之后,李瑕的车马已启程往陈仓道,而他给程元凤的回信已快马送往临安。 车队、马匹奔走在山川之间,如蜉蝣一般渺小。 而若放眼这天地,北面还在龙争虎斗,忽必烈亲统十数万大军与敌鏖战;西南渐稳,百废待兴。 唯有东南一隅,犹还在歌舞升平中争权夺势,不休不止…… ~~ 临安。 “据宫中消息,程元凤、叶梦鼎等人联袂觐见了官家,口出威胁之言,逼着官家答应了召回李瑕、调换川蜀各路安抚使之请。” 贾似道坐在那,任由美姬给他修理指甲,漫不经心道:“我没看到调令。” 廖莹中道:“官家那性子阿郎也知道,说是,能否先问问李瑕的意见,程元凤亦不愿与李瑕撕破脸,盼着能劝李瑕回朝。” “懦弱。” 贾似道讥笑一声,道:“这些人做事一惯是这德性,尽日只喊着‘以社稷安稳为重’,国势已病入膏肓,犹不敢施猛药。和籴不立废,公田不立收,温温吞吞,婆婆妈妈。治国如此,对李瑕之事亦如此,软弱无能。” 话虽如此,他却是带着种坐山观虎斗的轻松。 “且看吧,李瑕不会搭理他们,传书一来一回两月,等他们下定决心鱼死网破,手段用到川蜀,已是三个月过去,呵,都明年了,李瑕还能束手就擒?就这样一群人还能成事?” 廖莹中感受着贾似道这强烈的鄙夷,道:“程元凤该不至于如此糊涂。近来,他多派信使往川蜀,该是传书于蜀地各官员,如张珏、史俊、孔仙、马千等人。” “他也就这点能耐了,虽不能除李瑕,能损其根基也好。” “是。”廖莹中道:“程元凤威胁官家,以对李瑕出手,正好两败俱伤。” “等狼与狗群嘶咬过后,拿着棍子出来的人才能收拾局面。”贾似道随口说着,问道:“这狗群是如何威胁官家的?” “阿郎该是能猜到,无非是撂挑子而已。” 贾似道脸上讥意更浓,拿起那修剪好了指甲的手掌看了看,仿佛看到它又重新握住了一根棍子……那是大宋的权柄。 “传封口信给全皇后吧……” ~~ 大内,慈元殿。 全玖端坐在那,已有母仪天下的架势。 她不再像从前那般消息闭塞,如今已是耳目灵通。 贾似道每次传进宫来的消息,皆言天下大事、痛陈时弊。 “贾相说……程元凤眼力浅了,李瑕为何有钱粮收复陇西?因其治下清明。而朝廷岂是真无钱粮?朝廷钱粮远甚李瑕百倍,却只在豪强权贵之家,诸公若还不能下决心,扫积弊、除强藩,只知内斗不休,大宋亡国之祸不远矣……” 全玖听罢,对时局的了解更深。 “李瑕。” 她在心中念叨了一遍这名字。 只觉那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与她为敌,如今果然已成为跋扈藩镇。 官家无能,满朝士大夫软弱,若是对付不了强藩,那便只能请贾相公来当周公了…… 正文 第681章 蜀人 十一月十五日,汉中。 天汉大街上,郝二富牵着儿子郝狗儿走过。 父子二人原是关中人,在去年七月逃难到的汉中。 初来时由官府安置,郝二富在城外挖了一个地窖住。 他为人勤恳,佃了七亩田种,空闲时又到城外工坊做些体力活,辛苦自是辛苦,如今一年半载过去,收过一茬冬麦,又收了一茬早稻,日子便好过起来。 缴过田租,留下父子二人的口粮,卖了剩下的粮食,还起了一间小屋,眼见手中有些闲钱,郝二富便想着进城来为郝狗儿添身衣裳。 他走在长街上,不时四下环顾,终于是走进了一家成衣铺。 郝狗儿目光看去,见这店铺中的衣裳竟是制好的,颇觉新奇,正想伸手去摸,便被郝二富打了一下。 “别乱摸,弄脏了。” 郝二富低声交代了一句,愣愣看着那成衣,见它虽是麻布,却是针脚细致,也不知几钱,一时便犹豫起来。 这衣铺生意颇好,一名伙计正坐在柜子后给人结帐,不一会儿,转过头问道:“客官可要买衣服?” 郝二富开口犹带关中口音,指了指一件看起来颇适合郝狗儿的成衣,问道:“这制好的衣裳几钱?” 那伙计目光扫了扫,抬手指了指挂在墙上另一件棉衣,道:“冬日冷,客官给娃儿买件棉衣吧,哦,也叫吉贝衣,暖和。” “多……多少钱?” “两百文。” 那伙计也忙,应了便转头又给人结账。 郝二富倒是愣了愣,有些诧异那厚实的衣裳如此便宜,忙掏出两枚当百的铜币擦了擦,挤在排队的人身后便向那伙计递去。 郝狗儿却是拉了拉他。 “买件阿爹穿的,阿爹去工坊夜里才回来,我在新屋子里,裹着被子,不冷。” 郝二富摸了摸儿子的头,因怀里还揣着六贯铜钱,底气足了不少,一冲动便道:“都买,都买。” 他难得阔绰一次。 结账时,只听那伙计笑道:“客官若是觉得好,可多备两件换洗,敝店卖衣服只赚薄利,为的是让汉中百姓好过冬,也是将市面上的衣价定下。” 郝二富听不懂这些,只觉对方想哄自己的血汗钱,摇头拒绝了这提议。 不等出了店,他便让郝狗儿将新衣服披上,暖和。 他自己却是舍不得披,怕弄脏了…… 父子二人又采买了些年货,各背了个箩筐在身前。 难得进一次城,本只是想出门随意买些东西,却未想到许多物件皆比预想中便宜,家中缺的又多,不知不觉却是逛到了黄昏。 眼看着郝狗儿馋街边的锅边油花子,郝二富咬咬牙,决定今日便在城里吃过再回家。 往小摊上坐了,不多时,却见一队队车马从西面振武门进来,徐徐向东大街行去。 郝二富见街上热闹,也不凑上去看,连忙低头看着自己的箩筐。 “来碗油花子……这位哥哥,没位子了,容我凑一桌可好?” 一名汉子随口问着,已在郝二富对面坐下。 “好哩。” “看这阵仗,想必是李节帅回城了吧?” 郝二富回头看了一眼,挠了挠头,应道:“额不知道。” “哥哥不是汉中人?” “额是关中渭南人,去岁蒙古打仗,逃难过来。”郝二富想了想,犹记得当时是个名叫贺顺的官兵哄着自己来的。 他今日想给对方买点年货,却不知到哪才能再找到那个恩人。 “那哥哥就没想回关中?”对面的汉子又问道。 郝二富愣了愣,应道:“日子好过,种了地,起了屋,可走不了那般远路哩。” “但我听说,李节帅像是已收复关中了?” 郝二富很是惊讶,最后却摇了摇头,道:“额没听说过。” “是吗?哥哥觉得李节帅是好官?” “那肯定是好官。”郝二富道:“额没见过李节帅,倒是见过南郑陆知县,刚来时便是陆知县给额分的屋子,佃的田,良田哩,渠修得好,田租也不多缴,这汉中都是好官哩。” “是啊,为官的,修好水利,防了盗贼,不多扰民,百姓日子也就好过了。” 郝二富惊觉起来,忙道:“额们还是莫要说官府的事。” 那汉子笑笑,接过摊主送来的油花子,却不急着吃,只看着那行过长街的车队,嘴里随口说着话。 “不打紧的,这汉中城不管我们老百姓说什么。对了,十八界会子在川蜀用不了?” “额不知道啥是会子,一直是用的铜钱。”郝二富说罢,又急忙澄清了一句,道:“哦,额也没钱。” “我倒是有钱,带在身上太不方便了,偏是各处都不收会子。” 郝二富不懂这种苦恼,只是“哦”了一声。 那汉子偏是不吃面前的油花子,如不经意般又笑问了一句。 “哥哥觉得自己是大宋百姓吗?” 郝二富愣了一愣,一时竟是答不上来。 他还真就没想过这问题,这一年半,每日就是忙,看着日子有奔头,心里就未想别的。 “额……额是吧?有户籍哩。” 那汉子倾过身子,低声问道:“哥哥能否将户籍文牒卖给我?出个价。” 郝二富一惊,瞪大眼睛。 “大兄弟,买这东西做啥?” “谋个小吏当当。” “那简单呀,大兄弟落个户籍,等个一年……” “我就是等不及,哥哥卖吗?” “肯定会被查出来的。”郝二富连忙摇头,按着郝狗儿就吃东西。 等他再一抬头,对面那汉子已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下一碗动都没动过的油花子。 郝二富正盯着那碗发呆,一柄刀已放在桌上,他不由吓了一跳。 “额没有……没想吃你的油花……咦,贺哥哥?” 眼前竟正是当初带他逃难到关中的贺顺。 贺顺并未披甲,却换了一身崭新的戎装,威风凛凛的模样,指了指郝二富,笑道:“我说眼熟呢,原是我的恩人啊,你叫什么来着?” “郝二富。”郝二富丝毫不觉怠慢,喜道:“贺哥哥不是在子午关吗?额正想给你送年货哩,额家里有块腊肉……” “不收。”贺顺笑嘻嘻道:“我早升官了。” 他随手丢了几文钱在桌子上,捧起那碗油花子便吃。 “哥哥,这油花子是方才一人,他问额买户籍……” “看到了,鬼鬼祟祟,见了老子就跑,不用理他。” 郝二富大惊,问道:“真是盗贼?” “他问你什么了?” 郝二富从头到尾说了,愈发觉得方才那人有些奇怪。 贺顺却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不用理他,东边来的,能有甚能耐?” “哥哥是说……” “我问你,你日子过得好吗?” “当然好。” “你乡邻们日子过得好吗?” “那也好。” 贺顺咧嘴一笑,道:“那便是了,既然这般,东边来的小鱼小虾能闹出什么大动静?哦,对了,你是个鳏夫吧?” 这话问得太直接,郝二富一愣,想到死去的婆娘,很是伤感。 贺顺已大咧咧道:“官府这边,希望你们这些鳏夫啊寡妇啊还是能再娶再嫁,人口少嘛。也不是逼你们,但反正再娶再嫁有好处。” 郝二富挠了挠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心里还记着死去的婆娘,但终究是老实听话之人,这日回家之后,便依贺顺说的,找了坊长表示愿意再娶个婆娘。 没几日,便有媒婆上门,为他牵线搭桥,寻了个在衣甲坊做事的寡妇徐氏,简简单单便成了亲。 郝二富也忘了问再娶个婆娘官府还能再给什么好处。 但成亲当夜,徐氏说了一句“官府盼着咱们的日子好过起来”,郝二富便心安下来。 落地生根,他觉得自己也是个蜀人了…… ~~ 成都。 张珏再次看过一封长信,目光中泛起沉思之色。 信是秘信,程元凤亲笔所书,内容说来简单,很担心李瑕有不轨之心,就此询问了他,并希望他以大宋社稷为重。 张珏之前确实没想过这些事。 他起于微末,半辈子都搁在钓鱼城上,这一两年来只想着将成都府路治理好。 不得不从此时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思来想去,张珏最后还是起身,换了便衣,也不带随从,自往外走去。 在西城沽了两壶浊酒,切了几斤猪头肉,出了城,一路到了清水河畔,只见田间有一片房屋。 张珏进了其中一间,只见一老农正在院中喂鸡。 “蒋老。” “安抚使来了。” “带了两壶酒,请蒋老温一温。” 张珏递了酒菜,自然而然接过老农手里的蚯蚓干,喂了鸡,进屋。 堂屋中的香案上摆着个牌位,张珏先是倒了杯酒,摆在牌位前,看着那“宋故四川总领余玠公灵位”几个字行了一礼,方才转身在桌边坐下。 “朝廷已为余帅平反,等在成都建个祠堂,我们将牌位搬过去吧。” “安抚使难得有空过来,该不会只为说这事?” 张珏苦笑,道:“近来遇到了个难题,想问问蒋老。” 他面前的老农名叫蒋凯,曾是余玠幕下的监簿官,去年才从九顶城下来。 两人饮着酒,张珏细说了近来之事…… “安抚使觉得李节帅可真有反意?” “不知……或许有吧,蒋老以为呢?” 蒋凯没回答,抬手指了指院外。 张珏转头看去,只见几个农人扛着锄头经过,看神情颇为欢快。 “去岁让我们从九顶城下来,老夫心里还犯嘀咕,想着弃了山城,蒙人打来了可如何是好,今岁却是听说陇西都收复了,叫人放下心来啊。” 蒋凯答非所问,说的却是这一年来发生的各种琐事,住在邻近的某个孩子又长高了,某个乡邻养了头猪想要过年杀了吃肉,谁家的鸡一天下了五个蛋之类。 末了,他缓缓道:“还是这成都沃野种的粮食多,蜀民要的很简单,安定过日子,好好活下去,哪管得到庙堂上的是非。老夫是两浙衢州人,安抚使是凤翔府人,已都是蜀人,岂不该为蜀民考虑。” “可我食朝廷俸禄,若遇叛乱,平叛责无旁贷。” “李节帅已叛了吗?”蒋凯问道。 张珏摇了摇头,道:“右相的意思是,官家欲招李节帅还朝,又恐李节帅不往。” 蒋凯问道:“不往,便是叛了?” “若官家下诏,他不往,那便是叛了。” “可官家还未下诏,不是吗?” 张珏摇了摇头,自饮了一杯酒,犹觉心中疑问没得到解释。 蒋凯揣着酒杯,问道:“老夫不识得李节帅,只问安抚使一句,近年这些事,换旁人可能做得到?” “做不到。”张珏道:“说句狂言,论川蜀将才,除了李节帅与王将军,没有人比得了我。若蒙军再入蜀,我没把握守住,更遑提叫成都百姓安居于平地。说到这个,当初李节帅说迁民下山,我本以为是为了减少朝廷掣肘。但若……我实在不愿作叛臣贼子……” 蒋凯摆了摆手,不欲多言。 “我心中为难,蒋老可有良策教我?”张珏又问道。 蒋凯于是转过头,看着香案上的牌位,喃喃道:“安抚使不去问别人,却偏跑来问老夫。老夫却希望,还有能如安抚使这般为难的机会。” 张珏闻言,有些不解。 “想起余帅当年赋词自述啊。”蒋凯叹道,“一片英雄胆,七尺丈夫躯。皇天生我,不知此意竟何如?” 张珏渐渐听懂了,之后发现,其实在来之前,自己心中其实已有了答案。 是夜,他回到府中,却得知有一信使已等在偏厅,相见之后,递过了一封李瑕的信。 …… “君玉兄见信如晤,近日得临安来信,再招我还朝,我等治蜀方有成效,必不往。兄若听闻我有不臣之心,不必理会,只管保治下安泰。且看庙堂诸公,有胆逼反我等否?近来忙碌,待年节过后,往成都面谈。” 句句都是平白的语言,并未找人代拟。 张珏看后,却是心中犹疑尽释。 程元凤的长信说的很多,词气诚切,但表露出的态度……就像是对当今大宋天子毫无信心,深恐天子掌握不住武将。 忧忧戚戚,患得患失。 而张珏本身也是武将,天然反感这种猜忌。 李瑕则说的不多,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但字里行间满是自信与坦荡,隐隐有睥睨之势。 高下立判…… 正文 第682章 平稳 汉中帅府。 几棵皂角桫椤枝叶葱郁。 清晨,初阳从枝叶间洒下,元严走在树下,一边听着江荻介绍。 “真人请看,我们帅府中最显眼的便是这古汉台了,乃汉高祖皇帝行宫遗址,留下这高台,台高两丈有余。台上筑‘天汉楼’,建于宁宗朝,是城中最高点,加上汉台,高有八丈……” 小径边种着旱莲树,给人古朴清幽之感。 两人走向古汉台。 石阶处,立着一块大石,上书“汉基”二字。 “这是大宋承平时将汉台建为府署时留下的石刻,取自‘留此一坯土,犹是汉家基’之意。” 江荻说着,引元严登上石阶,眼前便是天汉楼。 元严驻足,抬头看去。 天汉楼宏伟,围拱形制,五开间二层,大红廊柱、墨绿琉璃瓦、飞檐层叠,庄重灵秀。 楼前有一幅楹联。 “汉水东流几千里,秦云北望第一楼。” 两女登上高阁,放眼看去,只见整个汉中城尽收眼底。 元严眼前一亮,不由感慨道:“真是好气象,心旷神怡。” 目光最远处,竟能望到大巴山脉的群山如在云中。 汉水上往来帆船点点,如诗如画。 城内城外,行人车马井井有条,偶尔有炊烟缓缓升起,一片安泰景象。 环顾衙署,古树修篁,花木掩映。 “真人也喜欢此处吧?”江荻笑道:“上面还有阁台,韩老他们最喜欢在阁台上摆茶议事,所以我们被称作‘汉台幕府’‘天汉幕府’。” 元严点点头,正想开口说什么,隐隐听到石阶上已有对话声传来。 “每每登临,便觉汉中已有王气啊。” “是啊,民生安定即为声望,近日那些临安来的眼线……” “不需管他们,只管治理,平平稳稳……” 元严与江荻转头看去,只见韩承绪带着几名幕僚已登上天汉楼。 “韩老。” “韩老……” “好好好,江大姐儿带浯溪观景啊?还是那句话,将这里当作自己家……” 韩承绪见到元严便欢喜。 彼此是沾着亲的,韩祈安的亡妻元鸾,正是元严堂姐。 稍稍寒暄两句,元严与江荻连忙告退,退下天汉楼。 她们有些怕韩承绪,因在幕府做事,见了这位幕主难免有些怵。 下了汉台,西北方向便是正衙,远远能看到一名名吏员抱着文书来来回回,一片繁忙景象。 两人往南面行去,穿过小池塘,便见前方是一座大堂。 “池边是洗心亭,前面是议事大堂,桂荫堂。”江荻抬手指了指,又道:“两边是东华厅和西华厅,我们的公房在西华厅。” 西华厅说是厅,其实是一大片公房。 走过一间最大的公房,只见里面人头攒动,元严转身看去,只见有三十余人正坐成三排,听着严云云训话。 “……还差得远!记得二十五年之前的川蜀吗?一年,三至四次收成,供给大宋三成军粮、五成茶叶。川蜀之商税占大宋所有税收之十一,是放眼整个大宋,包括田税、粮税、丁税、商税相加,川蜀仅商税,即占十一。 锦城成都,商贾辐辏,百货骈阗,舟车鳞集,独甲他郡。西南都会之繁华,不仅是靠种粮食。通商旅,方能互通有无,方能修道路,方能使人口随着商流入川蜀。我们要往外卖什么?茶、盐、锦帛、药材、竹器,让老弱妇孺也编竹、采茶、掸棉花,织布煮盐,深山里采药的山民才能出来,靠我们兴商旅,才能使这些挥不动锄头的人也有生计。 今日谈两件事,船只、会子,我再重申一遍,临安消息,赤山造会纸局今岁每日增印会子十五万贯,很快要与废纸无异,再有敢收……” 元严正看着严云云,有些出神,忽见对方转过头来,停止了说话。 严云云目光有些凌厉,须臾即散,礼貌地点了点头。 元严不敢再打扰,连忙与江荻往公房走去。 “严先生管那般多人吗?” “嗯,不止呢,师父手底下怕得有成百上千人。”江荻道:“她可比看起来还要厉害,在庆符县时就跟着大帅做事。” “以往只听说汉台幕府有女子,却未想到是有实权的。” “一共也只我们三个女子,哦,四个,还有一位阿莎姽姑姑跟着郝道长在关中未回来,她也有实权,但她说不是幕府……” 江荻其实也不太懂这些,领着元严进了公房。 公房不小,却显得有些空旷,桌案上摆满了文书。 “这边是我们平时处理文书的地方,若有事务,每日辰时一刻以宁先生会主持商议。”江荻又介绍道:“帅府幕僚一般都有挂职,各顾一摊子事,我近日才到文报局做事。” 她这边倒没有什么机密事,拿起几封她写好的文书便给元严过目。 这是难江县的人口户籍、秋粮税目等等文书。 江荻已用红笔勾出几处疏漏,如“黑潭河水利去岁用钱五百贯”旁便有红字“四百五十三贯,注,查制置府批文第五百一十二条……” 元严有些惊异。 没想到眼前这十七岁小女子做事竟颇有条理。 她不由赞了江荻两句。 江荻微有些不好意思,道:“因为从小就看父亲处理县务啊……” 说着,隐隐听到钟声传来。 这是晨钟。 不多时,有小吏过来派了几封文书放到江荻公案上。 “以宁先生交代,江先生今日若去文报局,可将浯溪真人带过去。” “好,等我将公文送到桂荫堂便过去。”江荻点点头,竟已隐隐有些幕僚先生的气度。 上午,她带着元严处理过一些帅府文牍,下午便乘驴车往西城的文报局。 文报局占地颇广,牌匾尚是新的,散着一股漆味。 进了院子,只见到处都是一片繁忙。 韩祈安正在堂中巡视,身边围着不少人禀报事务。 他不像严云云那般凌厉,安排事务如行云流水一般。待看到元严,打了个招呼,客气中带着些许悲意,似因想到了亡妻。 元严上前,唤道:“姐夫。” 韩祈安点点头,领着她到公房,拿出几张邸报与文章递过去。 “我本是反对你到幕府做事的,未免太辛苦。但大帅既答应了,做好吧,这文报局是新设的,诸事繁杂。须在年节之前刊出三版官报,须将这些文章再做修改,用语需平实易懂……” ~~ 次日夜里。 “元姐姐近来在忙什么?” 张文静凑到案边看了一眼,讶道:“嗯?鳏夫再娶,寡妇再嫁?” “只是拟封文报。” 元严将写好的别的文章也拿过来,放在一旁,示意并不仅是在宣扬什么嫁娶之事。 她反问道:“你近来在忙什么?” 张文静起身,负手踱了两步,笑了笑,道:“准备成亲。” “成亲?” 元严不由疑惑。 她在张文静身边,看得最明白,眼下张文静与李瑕的处境应该是非常为难才对。 张家还未答应嫁女,张文静算是偷跑过来的。 高明月就在这几日怕是便要生了…… 元严光想想都觉头疼,拉过张文静,长叹了一声。 “元姐姐不必叹气。”张文静轻声道:“我与李瑕长谈过了。” “这事岂是仅仅谈就能谈好的?” “在长安时便聊了很多,他那人,抱负远大,想要当开国之君……现在我竟也敢开口说出他这抱负了,以前想想都觉太远……我们聊到唐制如何,蒙古如何,其实,不论唐时的一后四妃,还是蒙古的四皇后并立,聊到最后,我发现我并不在乎这些,他心里有我,足够了。” 元严问道:“名份呢?” “我当他的二夫人,往后他若成势,我也不想他为了我用蒙古之制。” “委屈吗?” 张文静摇了摇头,道:“我考虑了两年,发现自己不想忘了他,那便不觉委屈。” “可张家不答应……” “家里还未派人来,想必五哥是要在第一时间抹掉我的行踪。我与李瑕说好了,不管他们,等明年二月,我们便成亲。” 元严又问道:“高氏夫人答应吗?她能容下你吗?” “等她生完孩子,出了月子,我再正式拜会她。” 张文静想了想,又道:“我真羡慕她……只听着,我觉得她有种恬淡从容的气质,不争不抢,毫不费力便能得到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她的兄长早早便能选定李瑕,她早早便能嫁心上人,生孩子。但其实,她明明过得比我艰难得多。 我们从亳州到解州,不过数百里路,骑马也累,渡河也难。她却是国破家亡,辗转数千里,我想不出若换成我要如何熬过来。李瑕于她,她于李瑕,不仅是情意吧,还有一份……相濡以沫。这相濡以沫,我怕是不能与他再有了,我一辈子太顺了。” 元严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李瑕非常厉害,竟能将两个出身不凡而有傲气的女子安抚住。 张文静拉了拉她,笑道:“我都没委屈,元姐姐更不必替我委屈了。” “不是替你委屈,我身为幕僚,领的是大帅俸禄,担心大帅家宅不宁罢了。” “你真是,这么快便忘了你我的义气……” ~~ 元严到汉中之后的所见所闻,便是这样有条不紊、波澜不惊。 她入汉台幕府,一直没见到李瑕,却能感受得出来那位蜀帅正在把公事与私事一桩一件处理妥善,维持着治下之地以及帅府的安详。 平平稳稳。 直到十一月二十八日。 她正坐在西华厅公房中处理文书,忽听到外面动静有些乱起来,不由抬起头,看了坐在对面的江荻一眼。 “怎么了?” “夫人生了吧?” 江荻忙不迭丢下笔跑出去。 元严遂也起身,往公房外走去。 只见各公房中的幕僚都已出来,不远处,韩承绪正由韩祈安扶着向后衙赶去。 “盼能是位公子啊……” 元严本打算跟过去,听得韩承绪这一声叹,想了想,还是打算去安慰张文静。 她转身出了帅府,穿过小巷,没走多远,便回到她与张文静暂住的院落。 堂中,雁儿、凤儿各捧着一个大匣子,张文静正从其中挑挑拣拣,挑出一对玉如意。 “元姐姐竟回来了?” “大姐儿,你听说了?” “今晨便听说了,她不好捱,据说是腹疼了一日一夜,李瑕在陪着她。嗯,元姐姐看这一对如意,觉得如何?” 元严见张文静神色如常,上前拉着她走了几步,低声道:“先前忘了与你说,无论是男是女,你须有平常心。” “我明白,生孩子很辛苦的……” 张文静长长“嗯”了一声,笑道:“元先生就不必担心我了,那位给你发俸禄的东翁,已与我沟通清楚了。” “那就好。” 她们便在堂上等着,直到傍晚,得知高氏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 “高氏夫人确是得上天眷顾,能在大姐儿入门之前诞下一子,着实幸运。” “岂是幸运?”张文静喃喃道:“这其中又有多少艰难辛苦与付出?” 元严笑笑,道:“大姐儿有此一言,想必能让帅府和睦,大帅着实厉害,会治家。” “嗯?元姐姐怎不说是他挑女人的眼光好?” 正文 第683章 温水 屋中昏昏暗暗。 李瑕端着碗,一勺一勺给高明月喂了粥。 “你不必做这些的,前衙事还忙。”高明月低声道:“我能动的,真没大碍,也没那么娇弱。” “相识以来,这话说了许多次,我没忘,但你看起来娇弱。”李瑕道:“明日便是产后第七日,你可以吃些肉,想吃鱼汤还是鸡汤?” “不吃好不好?觉得腥。”高明月又温温柔柔催促道:“你忙你的,我想再睡一会。” “知道你不困,近来不算太忙,许多事终于走上正轨了,四年多以来也难得有这般清闲时候。” 高明月眼中便绽出喜意来,起身挽着李瑕的手,在屋内缓缓走动,想了想,问道:“生小家伙的时候,官人是不是被吓到了?” “有一点。”李瑕点点头。 实话实说,生产时看到她那满头大汗的样子,确实是吓到了。 上辈子就不想要孩子,如今感触便尤其深。 千言万语到最后,也只能叹一句。 “你太受苦了。” “但很高兴。” 高明月少有如此直接表达的时候,确实是真的高兴。 “小家伙呢?” “奶娘们哄着,本与刘娘说不必雇那么多奶娘,但我也没经验,由得她们吧。” 李瑕难得有叙家长里短的时候,说起来也是话不少。 “上午韩老还说,这连年战祸,最难熬的就是女人孩子,自家人里已寻不出一个生过孩子的长辈妇人。近日来,还是多亏了柳娘帮忙照顾你,又照顾孩子。” 高明月应道:“韩老常说的,李家、高家、韩家能早早聚在一起,因都是被灭门的遭遇,他就盼着往后子嗣绵延开,有了小家伙,他心里便安定了吧?” “是啊,韩老是真的喜不自胜。” “官人该纳了巧儿了。韩老是真心盼着我能为你生下长子,我亦是真心待巧儿,这乱世,相扶相持才能生聚长存,再拖下去,万一让人以为是我在阻挠……” “我明白的。”李瑕道:“等过了明年九月,巧儿才十八,到时我若是能谋个王公之爵、开府建衙,给她个名份,也不算辜负韩家,我与韩老说过的。” “也只有你总觉得辜负。” 夫妻二人如今说话已比当年随意得多。 高明月道:“又是一年腊月了,说来,张家大姐儿与我们同岁,过了年,也是二十又一了吧?” “嗯。” “她十六岁识得你,转眼五年将要过去,韶华易逝,也该给一个交代了。” 李瑕道:“四五年过得真快,接下来的休养机会不过这三五年,如今一年便要过去了。” “那官人便趁早将家事办妥,可好?” “你心里介意吗?” “嗯……张家之势须借,张大姐儿于你有情,不可再误她一生,我们终究是与寻常夫妻不同的,我须为你的大业考虑,这些道理我一直明白。可说心里话,原本有些怕她……” 话到这里,高明月想了想,终是莞尔道:“如今没那般怕了,小家伙给了我底气。” 李瑕笑笑,轻抚着她的头发。 “文静还是好相处的,但张家须提防,大世侯心气太高……对了,今日新得到大理消息,二哥已在攻龙首关,算时间,消息是一个月前发出,想必此时他已在大理城中庆功。” 高明月停下脚步,倚进李瑕怀里。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依旧是他的第一位。 他心里始终有杆秤,对她也好,对张文静也罢,喜欢归喜欢,却还带着清醒。 “你不管做什么都总是克制、清醒。”高明月低声道:“从来不为了哪位红颜而头脑发热。对她也是,对我也是。” “怪我吗?” “不怪,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高明月低声道,“你总是保持理智,很累的吧?想让你不要那么累。” 李瑕揽住高明月。 夫妻二人就这般拥立了良久。 她就是这样,寻常时候平淡如水,但懂他,疼他,迁就他。 所以当时他破了例,开口求娶…… “其实不觉得累,我喜欢的我便想努力去赢得,得到了再守护住,一直就是这么活的。” “嗯,感受到了,你一直在守护我。” “护君山那次?” 高明月道:“一直以来都是,又岂止那一次,你为何只记得那次?” “大概是,我在护君山对你动的心。记得是你初次摘了面纱,还崴了脚。” “好色之徒。” “……” “今日可以吗?” “真的不想,再让我休养一阵子好不好?” “那就陪你说说话,哦,我取了几个名字,你选一个。” “好。” “第一个是‘李长宜’,出自我很喜欢的一句诗,望他往后眼界宽阔,不受拘束……” ~~ 于李瑕而言,日子终于有了些岁月静好的模样。 但说不忙,也只是相对于以往而言。 他还是有紧迫感。 因为留给他用来扭转实力差距的时间还是很短,也许三五年内蒙古大军便要掉头杀来。 而川蜀、陇西、大理等地相加,人口尚不足五百万,且他还没能完全掌控这些地盘。 至于大宋朝廷,李瑕似乎忘了中枢再一次再着手对付他。 一直到腊月十五,他才在议事时提及临安之事。 …… 李瑕最心腹的幕僚已有一部分被派往关陇,这日便只有韩承绪、韩祈安、严云云三人。 “中枢的反应未免也太慢了。”韩承绪先开口道,“今日就当是估一估明年的形势吧。” 李瑕道:“程元凤等人,人品还不错,守规矩,察觉我有反意,还先写信劝劝我,晓以大义,劝我往中枢任官,这是老成持重的作法。” 韩祈安道:“十月中旬写信,十一月到阿郎手中,腊月中旬得到阿郎回复,一折腾,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年节之后,才能真正出手了。” 严云云讥笑道:“这一耽误,阿郎已准备好了,贾蛐蛐必定也准备好了。等这些老臣出手,只会如鸡蛋碰石头,叫贾蛐蛐捡了他们的便宜。程元凤等人,优柔寡断,坐失时机,可谓庸手。” “你不必嘲笑他们,老毛病又犯了,不尊重对手。” 李瑕又敲打严云云。 “程元凤差的不是能力,你当他真看不出来?问题在于,他忠于宋帝,不可能擅自作主动我,只能反复试探我,促使宋帝来下决心铲除祸端,这是忠臣这身份对他的桎梏。但也必然有一批在川蜀的‘忠臣’受他感召,视我为叛逆。” 严云云敛了敛神色,道:“是,那可以推算出,大概要在年节之后,朝廷才能发出旨意强制撤换阿郎。” “继续推算。” “阿郎已有准备,必不能让程元凤功成,到时他受此反噬,只能罢相。贾蛐蛐借机独揽大权?” “那你明白程元凤为何坐失时机了?” 严云云心中一凛,应道:“他也有所预料,心知与阿郎为敌凶多吉少,故而试图劝说阿郎,并做好罢相的准备?” “嗯,他尽力劝我以求顾全大局,若不成,再对付我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他成事的可能很低,我还是敬佩这样一个对手。” 李瑕不愿以个人恩怨来评述对手,又道:“程元凤尽到了他为官、为臣的本份,是赵禥不配拥有这样的良臣……” 当今这乱世,南北各地有识之士,有人想匡扶雄主、有人想独揽大权、有人想割据自立、有人想再造乾坤。还有更大一部分人,能力不弱,偏是想背着一个昏君、并拖着一个庞大且腐朽的社稷,不免可惜。 韩承绪道:“也不可掉以轻心,哪怕是过了年节中枢才能出手,这之前,我们稳固川蜀的时间也不多了,尤其是重庆府还不在我们手中。” “韩老说的是,且程元凤等人失势之后,中枢只怕是由贾似道重新掌权。其人手段不凡,又能驱使京湖重兵,这才是明年的大麻烦。” 韩祈安沉吟着,道:“阿郎是认为,贾似道有可能命吕文德率兵入蜀,他有这魄力吗?” 李瑕道:“不好说,若是去岁,我不信他敢,但如今……” 严云云道:“他很在意阿郎,未必没有这种可能。” “川蜀与京湖有开战的可能?” “若如此,只怕让蒙古坐大。” “明年这形势,如今只怕还估不准了。”韩承绪拍膝叹道,“总之得先做好准备。” 四人又谈了一会,渐渐觉得临安之事也没太多好说的。 毕竟,这次中枢的反应太慢了。 依旧是谈治下的治理更为可靠。 …… “若不收会子,还是不太方便。” 严云云道:“最初的会子,便是蜀商所用的交子,川蜀铜少且山路多,宋初用铁钱,买绢一匹便需上百斤铁钱。眼下商事不通,以当十、当百铜钱混用勉强可行,但长此以往终是不妥。近日,有一巨贾欲买茶叶一百万斤,计钱三十万贯,便因川蜀楮币不通而谈不妥。” “哪方巨贾?” “暂不肯通姓名,已传书姜饭派人细查其底细。” “会子也不值钱,他打算如何支付?” 严云云道:“金银关子,听说是两浙与湖广三十余家巨贾联合,设钱庄,存放金银,凭金银关子取钱,工艺复杂,难以伪造,且有隐密题号。” 韩祈安道:“与两百年前王昌懿之交子类似?” “是。他们问大帅,是否应允他们到川蜀设钱庄,以金银关子为纸钞。好处是,可通行湖广、两浙,且年年上缴商税……” 李瑕沉思起来。 他自是知道钱币与银行,眼下不做,是因为不适合。 川蜀就这么点苦哈哈的人口,且他没有发行钱钞的名义,一旦发行,便是自绝于宋,再难发展。 另外,眼下本就是百姓对钱钞最不信任之时,又没有足够的储备金银,极为容易被人挤兑,导至整个川蜀局面瞬间土崩瓦解。 而这金银关子,便像是打瞌睡时有人递上了枕头。 既能流通于各地,还能吸引大量的金银流入川蜀。 “此事不急,待我想想。” “阿郎有何顾虑?” “不放心。”李瑕道:“纸钞与储备金银掌握在别人手上,我绝不放心。” 严云云道:“我有一计,或可以先引他们来……” “知道你想说什么,让人查清楚他们的底细再谈……” ------题外话------ 最近在调整作息,第一章调整到十二点了,但第二章要早上起来再写,会晚一些,我尽力把第二章的更新时间也调整回来了~~今天有位盟主,非常感谢,明天再加更吧~~月初求月票,感激大家~~ 正文 第684章 青蛙 “阿郎是在担心什么?” 韩承绪眼看李瑕正深深沉思,终于开口问道。 他更擅长于谋略,对钱币之事不了解,觉得那金银关子用与不用,并非太严重之事。 “因为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李瑕眼中沉思之色愈重,缓缓道:“会子的急剧贬值,我也想不到挽回的办法。” 韩承绪道:“但川蜀不用会子之后,物价已平抑下来。” 李瑕道:“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我们不用纸币,这是倒退回去,把原有的货币体系推倒。川蜀人口稀少,物资贫乏,短期内用一个简陋的货币体系就可以。但渐渐也会有很多问题,我们需要与别的地方贸易,不可能只用金银铜币。” 严云云道:“不错,尤其是与湖广、两浙大宗的贸易,不使用钱票几乎是做不到。” “那金银关子就是最好的办法,每张票据背后,都存有相对应的金银。” 李瑕看韩承绪还是不懂,遂又道:“简单来说,北地的钱钞、宋廷的会子,都是以朝廷的信用做为保证。而这金银关子不同,是以实际的金银做为保证。” “既如此,有何不妥?” “金银关子若是由那些巨商手下的钱庄开具,必然难以保证每一张都是真的。” 严云云道:“我的意思是,吸引他们来,最后再掌控他们。” 她显然进益颇大,已有侃侃而谈的样子。 “宋初,王昌懿联合十六户巨商发行交子,当时的益州知州张咏便也查觉到不妥,交子能兑铜钱,便等同于商人能铸币,此为诸侯之权,绝不可坐视不理。 而张咏如何做?先认可交子通行,并要求商贾修河堤、建粮仓、救贫民,之后益州官衙积攒四年,以大量交子挤兑王昌懿及十六户巨商。获得大量铜钱。 张咏卸任之后,薛田知益州,继续挤兑王昌懿,直到百姓凭交子在钱庄兑不到钱,薛田查封交子铺,并上奏朝廷,设置官办交子务。 此为交子之始,其后一百三十七年,高宗、宁宗相继发行会子,使会子渐成民间纸币。我认为,阿郎可效仿张咏、薛田之法,以掌控如今这金银关子……” “浅了。” 李瑕道:“我问你,两百三十余年前,张咏就知道商人发行交子等同于有铸币之权。时至今日,庙堂宰执还能不知?” 严云云一愣,问道:“阿郎是担心……朝廷也掌控了金银关子,我们流通关子,物价便受朝廷制约?” 韩祈安皱眉,道:“到时,便相当于把会子换成了金银关子,川蜀之钱币重新为朝廷所掌控啊。” “是‘到时’吗?”李瑕沉思着,缓缓道:“若这金银关子真只是由三十余户巨商发行,还可以等得到这‘到时’,我只怕此事本就是朝廷在改革货币。” 严云云皱眉沉思,忽惊呼一声。 “贾似道?!” 她已没有了那轻蔑之态,不再讥笑对方是“贾蛐蛐”。 在见过对方之后,她难免觉得,贾似道不过尔尔,太容易就忘了自己与一朝宰执之间的差距。 此时才恍然惊觉过来…… “阿郎莫非是说,这金银关子其实是出自贾似道之手笔。” “我再问你,在宋初,王昌懿发行交子,最后被官府挤兑、查封,如今之巨商还看不明白?他们再通行金银关子,就想不到朝廷有可能出手对付他们?” “那最好的做法,就是找一个靠山?甚至,一开始就是他们的靠山让他们这么做的?” 李瑕道:“贾似道想要改革,会子是他绕不过去的一个槛。而整个宋朝的情况,与川蜀不同,换作是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整顿货币。” 这便是李瑕之前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的意思。 他自知无力挽回宋朝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货币体系,包括吴潜在内的诸多名臣都已经试过了。 如今若是让他来做,也只能是废除十八界会子,发行全新的纸币。 …… 自从李瑕收复关中,汉台幕府之策略改为与宋廷之争以来,严云云觉得与宋廷争利还是顺的。 她遵李瑕之意,利用手中的生意,拒收会子,压低物价,使川蜀商户只能跟着拒绝会子。 加上李瑕两年未曾和籴,民间会子本就不多,粮食与铜钱已成了川蜀的货币。 因此,禁止接收宋廷滥发的会子之后,川蜀才免于物价腾飞。 这第一局,严云云是赢了,一刀切断与宋廷牵扯。 但很快,她意识到没有纸币真的不行,于是进入到了第二局,川蜀需要比宋廷更能掌控纸币。 她刚开始还是觉得不难。 然后,金银关子摆在她面前,就好像是湖广、两浙的巨商们拿着大量的金银上门,要来帮忙振兴川蜀。 而此时李瑕一说,她才反应过来。 一旦放金银关子进入川蜀,初时确实也会有金银流入,但随着关子的流通,铸币权将重新回到朝廷手里。 那先前所做的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打个比方,宋廷为敛财而滥发会子,使得物价腾飞,民间水深火热。这好比是一锅沸水。 川蜀则像是一只青蛙,禁用会子,跳出了这口沸腾的锅。 然而,阔端屠蜀之后的二十五年间,川蜀战乱不休,人口不足、物资贫乏。川蜀这只青蛙也极度缺水。 它必要找水,找着找着,像是找到了一湾清泉。 金银关子,这个宋朝商人们为了自救而流通的货币,背后是大量的金银为保证,是天下最富庶之地的庞大贸易场,就像是一湾清泉。 青蛙在泉水边探了探,水温正好,清流香甜。 但,它还是一口锅,下面架着的还是大宋社稷的干柴烈火。 温水煮青蛙。 严云云猛然惊觉,贾似道已经出手了。 “可这是阳谋啊?我们不可能不与各地贸易……” ~~ 临安。 一张精美的金银关子被拿起,窗外的阳光照在它正面,漾出奇怪的墨色。 上面的刻印如同一个‘西’字;中间红印三条,如同一个‘目’字;下方两旁各一小长黑印。 “这张钱票倒底像是‘宝’字,还是像是‘贾’字?” “自是个‘宝’字。”贾似道坦然应道。 程元凤讥道:“我看着却像是个‘贾’字。” “也许……是右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程元凤脸露愠色,将手中的金银关子丢在案上,踱了几步,最后还是抬起头,道:“我绝不答应!” 贾似道不急不缓,道:“去岁粮价每石两千贯,今岁每石七千贯矣。物价越高,朝廷支用越发不足,越发造印会子……循环往之,仿佛不可救之势。十八界会子,必废之。” “我如何不知?” 程元凤如今越来越易怒了,一句话就像是被点着了一般。 “川蜀,两年不曾转运钱粮,去岁更是支用四千万贯;两淮,李璮攻淮右三州,战事方歇;京湖,武将侵吞军需,年年要饷;便是朝堂之上,官家日日笙歌,大肆封赏裙带之臣,上行下效,贪墨横行……到底是谁在纵容吕家军?!到底是谁在给官家粉饰太平、进献美姬?!” “那请右相说说你有何办法,除了加印会子,你还能做什么?!” 贾似道一句话喝住程元凤。 之后,他脸上浮起冷笑,又道:“我来告诉右相该如何做,拿出奉宸库中之珍宝,收回民间会子,废之不用。以金银关子为新钱,从根本上断绝物价飞涨之祸。” “不可!” “有何不可?” “你操之过急了啊。”程元凤眼中已有了血丝,郑重道:“事宜缓不宜急,当先削减用度才是根本。随我一道请官家以身作则,播简朴之风于天下,可好?” “没用的,右相可知何谓杯水车薪?你苦苦省下那几枚铜钱,救不了大宋。” “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啊!国用当从细处节省。换一种楮币,而支用不减,何用啊?” “故而需要公田法、打算法。” “够了!简直是走火入魔……我与你说不清楚!” 程元凤急得袖子一甩,只觉贾似道不可理喻。 贾似道冷笑一声,亦觉程元凤朽木不可雕。 两人所思所想已如水火不相容,本也无甚可说的。 今日能凑在一起,贾似道自有别的目的。 “那看来,右相是不打算答应我用金银关子替代十八界会子了?” “绝不答应!” “那川蜀如何?李瑕不听朝廷差遣,钱粮不转运,会子不通行,擅自动兵,仿佛自成一国,右相放任不管吗?” “你待如何?” “我欲以金银关子流通川蜀……” “我说过,不答应替换楮币。” 贾似道笑道:“右相这也不做、那也不做,既不整顿积弊,又不除藩镇之患。我提出办法,却又反对?不如让陛下与百官评理,如何?” 程元凤闭上眼,脸上已满是苦意。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贾似道逼到墙角了。 “我自会尽快除藩镇之患,再徐徐整顿。” “既如此,拭目以待……” ~~ 等程元凤离开公房,贾似道又讥笑了一声。 今日之所以与程元凤说这些,因他实在受不了程元凤对付李瑕那温温吞吞的做法,只好出手逼一逼。 “并非没让你试手,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废物。早点滚蛋,换我来吧……” 正文 第685章 宋臣与名义 腊月二十八,时近年节。 大宋咸定元年,漠南蒙古中统元年将要过去。 汉中城也比平时热闹不少。 天汉大街上,虽有不少百姓,但依旧不算拥挤。 一队车马缓缓由西面望江门入城,向东大街,在帅府大门前停下。 严云云才从镇巴县回来,镇巴县位于大巴山深处,乃产茶之地。 她拎着几包茶叶,下了马车,微皱着眉,一路穿过树荫小径,进了帅府桂荫堂。 只见一众幕僚已在两边坐下,有二十余人,大部分都是杨果近年招揽来的文人。 今日帅府议事,无非是总结今年、安排明年诸事,再发些赏钱,然后休假过年。 时间还早,李瑕还未至。 严云云往堂中扫了一眼,唯独对坐在末位的元严点了点头,便转向后方的小公房。 小公房中只有韩家父子在,人少,反而能商议些公务。 他们才是李瑕心腹中的心腹。 “父亲、兄长。” “回来了?” “是啊。”严云云将手中茶叶放在案上,道:“镇巴县所产的仙毫茶,带回来给你们尝尝。” 韩承绪道:“看着是好茶叶,挺秀匀齐,嫩绿显毫。” “是,味也好,香气高锐持久,汤色鲜明,很有回甘。” “茶场如何?” “荒废了。”严云云道:“只有少数茶农还在种茶,散卖的。” “可惜啊。”韩承绪叹道。 韩祈安道:“我记得,宋承平年间,汉中买茶,熙河易马。汉中一年可贩茶于西北三百万斤,交易马匹三万匹。” 韩承绪点点头,道:“所谓‘蜀茶总入诸蕃市,胡马常从万里来’,是这意思。” 严云云道:“在蒙军入境以前,汉中乃至整个川蜀,最大的商贸便是茶叶。元丰元年,蜀茶年产便是三千万斤,王安石说‘夫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也’,用阿郎的话说,这是‘川蜀经济的一大支柱’。” 她这次去镇巴县,感触颇深…… 承平年间,镇巴县的茶叶大部分由茶马司官员收购,运到临洮、天水的茶马场; 南渡之后,还有剩下一部分茶叶运往江南; 蒙古占据汉中,荒废了几年,九年前,茶农才恢复了生计,由茶商收购,转由色目商人运往凉州,卖往西域。 反而是如今收复汉中,原来的那一点茶马贸易断了。 再加上禁用了会子,大宗茶贸便更难展开。 茶农过得并不好。 却也没太大不满,毕竟税赋轻了,地里刨食总能活下去。 镇巴县如此,整个川蜀也是如此。 茶叶如此,盐、布、酒、药材等等商贸也不兴盛。 川蜀的现状就是,人少,地多,税赋轻,民生安定,但就是穷。 要知道,千万人遭屠,川蜀几乎是被毁过一遍。 李瑕上任以来,兴修水利,能做的是让耕者有其田。 今年蜀民能吃上饭,但也只是吃上饭,还远远谈不上振兴。 …… 严云云说过这些情况,眉头皱得更深,道:“我近来常说的便是,要使川蜀富强,仅有粮食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有商贸。” “那些商贾不肯以铜钱、金银来买?” “咬定了必须在川蜀设‘关子铺’,否则往后每次交易都要运铜钱、金银来,成本便太高了。他们说,这次一百万斤茶,只是抛砖引玉,只要设关子铺,便是一千万斤他们也吃的下。” “那就是三百万贯?”韩承绪大惊,道:“今年川蜀税赋尚且远无此数……” 韩祈安反而道:“如此看来,必是为了引我们允许金银关子流通了。” “敢来,我们吞了他们的金银。” 韩祈安淡淡道:“他们的金银说好运来,随时可反悔,茶叶却得种一年,我们若安排百姓种茶,到时茶叶无人收,你待如何?” “我卖到天竺去。”严云云小声嘟囔一声。 “只怕不仅如此,依宋律,川蜀卖茶分为两种,一为榷茶,宋神宗熙宁七年行茶马法,由茶马司主政,以茶换马;二为引茶,商人往四川买茶,官府发放茶引,十税其一。” 韩承绪说着,指了指严云云,道:“你这次谈的生意,乃是走私茶。” 严云云道:“叫阿郎发放茶引即可。” “那便涉及到转运司,茶税该转运朝廷。” “不转运呢?” “茶商若是贾似道的人,或是你走私,或是阿郎侵吞茶税,证据确凿。” “以阿郎如今之势,该不惧这点小把柄才是。” “不惧,但不论我们如何应对,只要阿郎名义上还是宋臣,便没有筹币权,受制于茶马法、茶引法。贾似道就是在利用这些名义打压阿郎,试图将川蜀拖进宋朝这个泥潭。”韩承绪道:“眼前这一桩事还好应对,然这只是试探,后面必还有层出不穷的招术。” 严云云思考到最后,问道:“那阿郎要应对,只能在川蜀发行自己的纸币,修改茶马法、茶引法,甚至是盐铁法?还要夺转使司之权?” “正是如此,筹币、修法,皆诸侯之权。”韩承绪喃喃道:“贾似道比程元凤出手果绝、狠辣。若是他重掌中枢时阿郎还没能谋到建牙开府之权,只怕得脱离宋廷了……” “这般严重?” 韩祈安道:“贾似道的态度就是‘川蜀脱离开大宋的钱币,便相当于脱离大宋’。说来说去,问题只有一个……名义。” “他敢这般逼阿郎?” “未必敢,眼下还只是以商贾来试探,但有这意思。”韩承绪道:“如今还说不好,他若重执中枢……到时便知。” “阿郎如何考虑的?” “猜不透阿郎的心思啊,他说,待他从成都回来……” 严云云低头想了想,一时也猜不透。 腊月十五那次议事之后,李瑕便没提过这些。 …… 三人稍议了一会,看时辰差不多了,出了小公房,到大堂等侯。 韩承绪最照顾元严,先是嘘寒问暖了两句,方才缓缓到幕僚最上首的位置坐了。 很快,到末时二刻,李瑕准时过来。 “大帅。” “诸位先生不必多礼,开始吧。过去这一年,外攘这方面,我们收复了不少失地,步子迈得很大;内修这一方面,我们让治下百姓有地种,能吃上饭,活下去……那今日便定一个明年的目标,站稳、强盛。我就说这些,剩下的请诸位先生提,一会把今年的赏钱发下去,还有,我近来家中添丁,也给诸位先生备了些礼物……” 江荻坐在末位,闻言很是欣喜,转向元严,悄声道:“我问了巧儿,她不告诉我会有什么礼物。” “每人不同的,给韩老的便是几株百年何首乌。” “真人怎知道?” “别说话了……” ~~ 是日,元严回到所住的院落,身后还有几名健妇搬着许多书籍,放置在堂中。 “多谢几位。” “元先生客气……” 元严道了谢,四下一看,转到张文静屋中,只见她正在对镜梳妆。 “嗯?晚间又不与我一块用饭了?” 张文静回过头,弯着眼笑笑,道:“留雁儿、凤儿陪元姐姐用饭。” 她近来异常漂亮。 也难怪,苦等五年,终于与情郎日日相聚,自是开心。 元严却怕等张文静这兴头过了,会后悔没寻一平常门户……这“平常”,是相较于李瑕而言。 “今日大帅赐了礼物,是你帮他挑的?” 张文静转过身去,笑道:“每个幕僚的礼物都是他亲手挑的,可称你心意?” “你还未过门,尽想着为他收拢人心。” “好吧,有一部分是我挑的。”张文静这才承认,“聊到要送你什么之时,我与他说,遗山先生好藏书,金亡时兵乱,将书藏于墙壁间,然家宅为山西世侯所占,故而送你这些书。” “我便说,这些书籍皆出自父亲当年藏书书目。” “那你好好在李节帅幕府做事,每年送你几十本,三十年李节帅便可将那千余书目送完。” “你这丫头。” 元严虽是女冠,闻言也不由嗔了一声。 张文静只是笑,又道:“但珍本可没有,这些都是刊印的,李节帅颇穷。” “你可有钱,满匣子的珍宝。” “那是我的嫁妆。” “脸皮真厚。” “有吗?近来是有些过份了。”张文静捂了捂脸,面上有些红。 元严又问道:“今日见过高氏夫人了?” “嗯。” “如何?” “她好漂亮。”张文静道:“本想着她刚产子,难免憔悴,我不宜穿得太漂亮去见她,没想到差点便被她比下去,幸而……” “幸而什么?” “你要我说的,幸而我天生丽质。” “别闹了,说真的,到底如何?” “温柔真是很温柔,却比我想像中有底气,想来也是,她兄长今已收复大理,又全心忠于李瑕。我家中兄长虽多,却全被比下去。” 张文静鼓了鼓腮帮子,又道:“个个都眼高于顶,小瞧人,拖后腿。” 元严目光看去,发现张文静竟比前两年还显得小女孩气些。 “看来,你觉得高氏夫人比你强的便唯有家里人了?” “欸,看破不说破嘛。”张文静笑道:“我和她说好了,不能让李瑕不安宁,匡扶天下的大丈夫,家宅若不宁,像什么样子。” “大帅好厉害。” “我与李瑕说了你是这般评价的,他说‘哪有甚厉害的,不过是事先说好了’,嗯……他求娶明月姐时便说过很花心,与我也说过容得下共侍一夫便嫁。若哪个女子只想找全心全意的,他又不强求。” 元严颇为慌张,惊道:“你怎能与他说这些……” “嗯?” “我一幕僚,背后说些私房话,岂好告诉东主。” “无妨无妨,他很大度的,对了,年节过后,我随他往成都一趟,婚礼却还有诸多事务未办,元姐姐帮我可好?” 元严无奈,只好应道:“知道了。” 她也不知张文静慢慢抹胭脂还要抹多久,自摇了摇头出去,才到前院,正见严云云与雁儿坐在石桌处说话。 “元先生。”严云云起身行了一礼,不是万福,而是拱了拱手,笑道:“我来请元先生后日往家中吃年夜饭。” 远处有爆竹声隐隐传来,这一年竟是真要过去了…… ------题外话------ 这是6月4日的第一章,现在一共还有三个盟主的加更,今天本来想加一章先的,看来要顺延一天再开始加更了~~ 正文 第686章 春寒 一转眼,年节已过。 这一年是大宋咸定二年,辛酉,鸡年。 正月初五。 利州。 清晨,皮丰一觉醒来,只见已一岁半的儿子不知何时被他婆娘余氏放到榻上,正在往自己头上爬。 他哈哈大笑一声,抱起儿子就将那嫩嫩的小腿往络腮胡子上刮,逗得儿子咯咯直笑。 “哈哈,我虎儿,小虎儿。” 余氏正坐在一边纳鞋底。 因皮丰如今任利州宁武军部将,每日领士卒往山道上操练,最是费鞋底。 “我汉子,明日要归营了,今日初五,再去给安抚使拜个年?” 皮丰已坐起身来,道:“我婆娘这话说的,好像我营房有多远似的,安抚使日日能见到,哪在这年节跑去给他添乱。” “也是。”余氏点点头,又低头纳鞋底。 夫妻二人都不是话多的,皮丰起身自拿了块案上的糕点吃,觉得这大过年的家里不热闹,打算开口说些什么。 “今这日子好过啊,随手就有吃的,当年我在云顶城,山头上啥也没有,那日子过了五年,五年,哪曾想过能有今日,那年萧将军被姚畜生害死了,李大帅来……” 这些话,余氏都不知听过几百遍了。 皮丰也只会说这些,从李大帅入云顶城到收复利州,他能说上整整一天。 “当年哪想过还能娶上婆娘,但打成都前,李大帅说了打下山,让我们都娶上婆娘。可惜弈将军没熬住,他那甲太重了,跑不动……” 余氏道:“也亏得我汉子能打仗,打回了利州,就是选婆娘时挑了我这丑兮兮的驱口。” “说啥呢,我那不是看你……腚大嘛,娘说的,娶婆娘得娶腚大的,你看我虎儿多壮。” 皮丰说着,这才想到一桩事,又道:“今日营里唱大戏,带你娘俩去看看吧?” “不去,回头我汉子又得送我们回来,多折腾。” “不折腾,大过年的,热闹热闹,这家里多冷清。” “我汉子要热闹,要不,我们再生一个?” 年都过了五天了,皮丰不愿再折腾这些,道:“虎儿精神着,还是去营里看大戏,要不我去把院里柴劈了。” 他放下儿子,披了衣服大步走到院中,抡起斧子掂了掂,莫名地竟有些失落。 这日子当然是好,以往做梦都想。 但就是忽然觉得,当年打成都、打剑门关、打利州时更有劲。 如今军营里都他娘是些新兵蛋子,练了一批,拉走,再拉一批……哪像攻剑门关的时候,几十个兄弟跟着杨奔从那万丈深渊跳过去。 “嗒。” 一根柴禾被劈裂在地,皮丰转头一看,见新柴不多,起意想去山上再劈点,才想起来家里今年用了蜂窝煤。 力气终是没处发散,闷得很。 “咚、咚、咚……” 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部将!部将……” “怎地?蒙鞑子打来了?” “瞧部将说的,哪能打到利州来……” 皮丰听亲兵附耳一说,眼一瞪,头已猛抬起来,举步便外往跑。 “去给我找匹马来。” …… 马蹄声急促,领着十余守军出城直奔了五里地,皮丰一扯缰绳,翘首以望,果见前方烟尘滚滚,一队骑士沿嘉陵江袭卷而来。 “真是大帅来了?安抚使没说啊。” 皮丰远远已望到了那队伍有二十人,一人三骑,个个都是精锐。 最前方一人他还认得。 “陆?陆小酉!”皮丰不由大喊。 他与陆小酉并不算熟,对方是泸州军出身,只在打成都之后合练时见过几次。 但今日再见,皮丰却觉心潮澎湃。 他努力寻找着李瑕的身影,终于,只看到李瑕正拥着一个瘦小的男子共乘一骑?不由十分疑惑。 直到那队伍近前了,皮丰才认出那该是个男装打扮的女子,不由又想帅府夫人真是巾帼英雄。 …… “吁。” “宁武军部将皮丰!见过大帅!”皮丰一抱拳,吼得很是大声,想了想还补了一句,“见过帅夫人!” “不必多礼。”李瑕翻身下马,上下打量了两眼,道:“你如今骑术不错。” “小人……末将记得大帅说要练骑兵,复失地!” 李瑕听着这洪钟般的声音,笑了笑,道:“精气神没丢,很好。我未告诉孔仙我来了,你怎么还出城迎我。” “若大帅到利州城门前了末将还不知道,末将这部将不当了。” “边走边谈,说说利州情形如何。” 李瑕没有再与张文静共乘,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皮丰连忙策马跟上,落后着李瑕半个身位,一边说着利州近来之事。 偶尔李瑕故意提速或放缓马速,皮丰也能保持着这半匹马的差距。 渐渐地,利州城已然在望。 李瑕毫无犹豫,径直驱马进城。 只看到皮丰的热忱,听他说如今的生活,便可知利州的选择,孔仙的选择…… ~~ 孔仙就站在利州北城门处。 他亦是忽然得知李瑕已到利州的消息,身上还穿着便装,靴子上还满是泥土。 在去年六月,孔仙往汉中送妹妹成亲,之后刘元礼奇袭汉中,他便已与李瑕会过面; 而在年末,他收到程元凤来信之后,亦是收到了李瑕的信,对许多事也心里清楚。 “竟真是大帅来了,本以为是元宵之后才到。” “扰得孔安抚没能过好年了。”李瑕上前,与孔仙相互见过礼,道:“此行还要去成都、叙州、重庆,不早出发不行啊。” “明白,大帅带的人手少了。” “无妨,人带多了,又要携辎重马车,走不快。” 孔仙眼神愈添敬重,抬了抬手,道:“请大帅随我上城头如何?” “好。” 李瑕应过之后,方才向城头看去,只见上面都是披甲执箭的利州守军。 一杆大旗飘扬,上书一个“宋”字。 举步走过石阶,入目便是城外的嘉陵江。 而城头上,一列宋军正押着七名被五花大绑的官员。 隔得还远时,孔仙已一个个指过去。 “利州通判,钟兴贤;签书判官厅公事,戴恂;录事参军,江正诚;州学教援,庄逸夫……” “他们犯了何事?” 孔仙请李瑕走了几步,站到墙垛边,压低声音说起来。 “钟兴贤之兄,在朝中任右谏议大夫。年底,钟兴贤收到其传书,向我试探大帅心意,之后,联络了利州诸官员……直到正月初二,他串联了参军江正诚,我实在不敢再纵容……” 李瑕认为孔仙的处理颇有不妥,但也没说什么。 “信呢?” “大帅过目。” 李瑕接过,看了一会,再次扫了那七人一眼,举步上前。 ~~ 城头风大,春寒料峭。 钟兴贤只穿了单衣,感到冷意。 他眯了眯眼,远远看着孔仙与高挑挺拔的年轻人说话,不免好奇对方是何人,能让一路安抚使举动恭敬。 但看到对方渐渐走近,钟兴贤才恍然回过神来。 “李节帅?是李节帅否?为何与孔安抚擅自擒拿朝廷命官?!你莫忘了你食朝廷米禄,受先帝重恩!” “李节帅,万不敢犯叛国大罪啊,盖世功勋,一朝扫地……” 而随着李瑕与孔仙越走越近,七名官员已有人开口喝骂起来。 “李瑕,你欲效吴曦否?!孔仙,你欲助纣为虐……” “……” 李瑕已上前,伸手,解开钟兴贤身上的绳索。 几名官员都愣了一下,纷纷看向钟兴贤,怀疑他是不是认错了。 眼前这人不是李瑕?但看那相貌举止与威风气度,正是传闻中模样。 “钟通判,今日虽初次相见,你的政绩我却早有耳闻,屯田安民之事你办得很好;戴签书,去岁有士兵抢夺民财杀人灭口的案子,你判得很好,正该如此严明军律;庄教谕……” 钟兴贤又是愕然,抬头看向李瑕,脸色再次沉了下来。 “李节帅,此事你与孔安抚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 李瑕不等他说完,抬起手中信纸,道:“该是诸位给我一个解释才对,为何相互串联、指责我欲谋反?!” 钟兴贤倒未想到李瑕如此直率便提出“谋反”二字,沉声应答。 “这信上所言,桩桩件件又有哪件不实?当年,吴曦暗怀异志,依附韩侂胄而返还蜀地,枢密院何相公觉察其意图,极力阻挠,吴曦遂厚赂右相,得任兴元;而你,占据全蜀,厚赂官家贴身内侍,为谋川陕处置使,纵容官家,从不肯直言,如何不是暗怀异志?! 蜀地财赋本由宗室亲王总领,吴曦想方设法,使财赋隶属宣抚司,手握军权、财权。而你,任川蜀以来,以战乱之名,始终不肯将财权下放至转运司,制置府总领,两年不肯转运钱粮入朝,反不停向朝廷卡要钱粮。 你与吴曦相类,以厚?收买兵卒、听调不听宣、傲待朝廷下派之监察官员、于军中安插心腹……你比吴曦更甚!禁官钱入蜀、擅免税赋以博民心、擅自动兵陇西、勾结蒙古世侯,桩桩件件,反心昭然若揭,犹惺惺作态,当庙堂诸公与我等是瞎子吗?!” 正文 第687章 串联(为盟主“黎天域”加更) 当年吴曦据蜀叛乱,涌现出了太多大宋忠臣义士相抗。 比如,兴元府通判杨震仲。 杨震仲素有气节,听闻吴曦自立,招大安军平叛,言“顾力不能拒,义死之”,事败,饮毒而亡。 事后,朝廷追赠他朝奉大夫、直宝谟阁,荫官二子,后追赠谥号“节毅”。 钟兴贤愿效仿杨震仲。 他不畏死,也绝不追随叛逆。 此时面对李瑕,愈说愈怒,话到最后,已是神色激愤。 “右相既诚心招你入朝,你不往,心怀异志已是明证!何须再作狡辩?唯劝你休要自误,早日向朝廷自罪!” 这便是程元凤传书给李瑕的目的之一,要让川蜀官员们都能看清李瑕的异心…… 孔仙站在一旁,听钟兴贤骂到这里,已是杀意渐起。 怎么能不把这些朽木缉拿? 被绑着的时候,还能称一声“李节帅”,一松绑反倒越骂越凶了。 这种人,对他们越客气,越是蹬鼻子上脸。 心想着这些,孔仙的目光已落向城头士卒,只等李瑕一声令下。 钟兴贤犹未发觉,还在对李瑕滔滔不绝。 “自建炎年间吴玠据守全蜀,吴家三世建功西陲,屡受君恩,爵高于王侯,川陕民间亦是有口皆碑,每有传颂。而吴曦一朝叛国,八十年功勋都毁于一旦,付诸东流!五十年来,叛乱之云烟未消,前事历历在目,李瑕、李节帅,好自为之,你之声望,尚且比不了吴曦,而当今之右相也绝非韩侂胄有眼无珠之辈……” “程元凤是否有眼无珠我不好说。” 李瑕终于开口。 他随手挥了挥手中的信,丢在钟兴贤面前。 “但不论说得如何慷慨激昂,我还并没有叛乱,不是吗?” “你分明就是想……” “大宋律例,靠一个‘想’字就能判罪吗?!”李瑕断喝一声,一指钟兴贤,道:“这与‘莫须有’有何区别?你们都是秦桧党羽不成?” 他扫视了一眼另几名已呆愣住的官员。 “程元凤一纸私信召我回朝,成何体统?他若有我叛乱的罪证,大可拿出来,直陈于天子,发金牌来召。或发檄文,召告天下人平叛,让忠于社稷之官员底气十足地剿灭我,如安丙、李好义、赵彦呐等人招集兵马杀吴曦,你们也来这般杀我,休在背后偷偷摸摸串联,孔安抚捉你们捉错了吗?到底是何人在违悖法度?!” 钟兴贤张了张嘴,想说一句“右相那是怕真逼反了你”,但说不出来。 这是背地里的算计,不得当众言说。 程元凤也确实没请出天子诏书。 七名官员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下台。 李瑕又道:“你等既未得朝廷诏令,又未奉制置府之令,擅自聚议,拉拢军中校将,招募力士,欲杀我?欲谋反?” 他语气平平淡淡,一个谋反的帽子已反扣过去,自然而然…… 有孔仙在,有皮丰这样的将士在,整个利州西路的形势本就稳固。 李瑕愿意来与这些官员费口舌,为的,其实是留他们的性命。 他手底下能用的文官属实太少,哪怕川蜀每个州府各只减少两三名官员,短期内也根本无法派齐。 别的不说,耽误了今年的春耕便很麻烦。 需要人做事,因此来劝说。 程元凤束缚太多、顾忌太多,不敢抬出宋廷的来压,又要消藩镇之祸,又要稳妥,做起事情藏头露尾,私相授受,连名义都没有。 那就以名义压过去罢了。 这一遭,这些官员豁出性命,却碰得灰头尘脸,下次就是“再而衰、三而竭”了。 当然,是能做事的好官才值得他这般。 李瑕也不忌惮于杀人。 他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帅位之下,是上万的尸骸,此时杀气绽出,面前的七名官员已能感受到危险。 有人不怕,但还是有人怕了,吓得脸色煞白。 “万万不敢!” 当先高呼的是录事参军江正诚。 江正诚颇觉冤枉,他了解利州驻军将领对李瑕的信服,在钟兴贤跑来联络时也婉言劝说对方不要乱来,但也没有向孔仙检举,方被当作同党一并拿下。 “大帅恕罪,诸位同僚乃是受奸臣蛊惑……” ~~ 张文静负手站在城头上,向李瑕那边看去,只见他正安排人将那些官员带下去,分开来一个一个地问询。 她对这些收买人心的套路颇为清楚,张柔当年攻城拔寨,应对了不知多少金朝官员,她从小听这些事长大的。 分开来问,有些想要效忠又下不来台阶的就可以私下说些表忠心的话。 果不其然,一会之后,李瑕便解下身上的披风,要披在与他说过话的某个衣衫单薄的官员身上…… 正想着这些,忽听远处皮丰说了一句“给帅夫人拿条软凳来”。 张文静忽想起一事,遂招过两名她的护卫。 这次随从李瑕南下的二十四名护卫中,有四人便是她从亳州一路带来的,是张家从小培养的女力士。 “大姐儿。” “去备些礼物,送给孔安抚家的夫人、孩子,另外,莫落了方才领我们进城的那位宁武军部将,也给他夫人带份礼,莫显得刻意了,打听打听人家喜欢什么。” “是。” 张文静想到这利州城中将领唤她作李瑕的夫人,还是很受用的,虽懒得与高明月争,但心里高兴送些礼物,她便觉自在。 她有钱,比李瑕有钱得多。 从家中出来虽只带了两个小匣子,里面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有不少都是当年金国宫廷珍库之物,一个物件便能换一大箱子的金银珠宝。 父兄虽不肯来操办婚事,她自己便能置办出十里红妆。 又等了好一会,李瑕方才回身走来。 “办妥了?” “嗯,你不去那边茶馆听人说书?” “看你做事比较有趣。”张文静笑道,“我看有个老夫子气咻咻地走了?” “钟通判?”李瑕随口道:“他师出无名,说不过我,弃官而走了。” “就这般放了?” “留下了六个,还不错。放走了也好,对我名声有好处……你看,孔仙已在交代人宣扬此事。” “宣扬‘李节帅义辩群儒,钟通判羞愧遁走’?” “我该叫你去宣扬才是。” …… 下午又巡视了几处田地水利,次日,李瑕便动身离开利州,赶回成都。 这个时节连新草都未发芽,官道边唯有几株腊梅犹在冷风中绽放。 马蹄踏过地上的霜土,不紧不慢。 天气尚冷,迎面还是有些风,冰冰凉凉。 张文静依旧与李瑕共乘一骑。 刚出行时也说“还未成亲,男女授受不亲”,但早在相识之初便该抱的也抱过了,终究还是共乘一骑能多说说话。 三百六十里行程下来,两人愈发亲昵。 张文静有些贪睡,趁着金牛道这地势马匹跑不起来,便缩在李瑕怀里眯着回笼觉。披了块小毯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不肯露出来,只留了条小缝呼吸。 她与高明月却是全然不同。 高明月看着温柔娴静、弱柳扶风,但很是能吃苦,骨子里是坚韧性子;张文静看起来聪慧狡黠、活泼好动,却有些娇生惯养。 只到太阳完全出来,她才哼唧一声,感受到李瑕抱得紧,不至于掉下去马背,方才扯下毯子,显出俏颜来,眼睛却是睁不开。 “到哪了?” “昭化。”李瑕道:“这般颠簸,你真睡着了?” “没睡得很沉,迷迷糊糊的,山真多啊,一辈子看的山加起来也没这几日多……” “我怀里有肉干,自己掏来吃。” 张文静伸手到李瑕怀里,却不掏东西,侧身懒洋洋地倚着他,道:“还以为要在利州待许多天,却只待了一天。” “利州不打紧。”李瑕道:“利州由汪德臣经营十年,当地士绅百姓早已忘了宋廷,只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闹不出太大动静。” “我看那位孔安抚使很对你很敬重,成都那边怕是没这般轻松吧?” “嗯,孔仙以往是余玠麾下,镇守云顶城时又经历过余晦这样一帅无能累死三军的蜀帅,追随我时官位也低,这两年在利州,又难免受百姓影响;至于张珏,倾向于我,但只怕没那么容易下决心……” ~~ 正月初十。 成都以北,一杆大旗竖在绵远河畔,上书“宋四川安抚制置副使张”字样。 官道边的驿馆大堂中,张珏独坐在那,一手捧着兵书,一手执蒲扇轻扇着炉火。 炉上温着酒,案几边摆着一盘兔丁,他时不时饮上一口,偶尔放下蒲扇,夹兔肉吃。 时至午后,终于听得亲兵禀道:“大帅,李节帅到了。” “叫副帅。” “是,副帅,李节帅到了。” “那牛肉送来没有?若还新鲜,赶快去炖了。” “是,已在炖了……” 张珏放下书,又拿壶酒放在炉火上,方才起身出门接。 过了好一会,几人重新回来,不时响起朗笑声。 “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非瑜这是‘知法犯法’啊。” “那君玉兄不如将我捉起来关上一年罢了?” “娶便娶了,又如何?唐时亦有并嫡之风,却不见真将谁捉了,《旧唐书》载,毛仲二夫人同承赐赉;安重荣娶二妻,唐高宗并加封爵。我是他嫡妻也好庶妻也罢,总归不打紧,把他‘捉起来’,却是休想。” “好个伶牙俐齿,既也姓张,或与我是同个祖宗,不知出自哪一房张氏?” “张副帅问这个,莫非要拜把子,作我义兄不成?” “好啊!这有何不可?我早想嫁个妹妹给非瑜,来人,斩鸡头、摆黄酒来。” “君玉兄不必急,待你我谈过之后,再说是否拜把子如何?” “非瑜先请。” 李瑕先在案边坐了,张珏笑了笑,方才在他对面坐下。 张文静在李瑕身旁坐了,却是不再开口,显得颇为乖巧。 至于方才的言语,是张珏先打了机锋,有些话李瑕不好说,她却可帮忙将谈话的调子定下来。 犯不犯王法,遵的又是哪朝哪代的王法,捉或是不捉,无非是这些问题。 …… “年节时打听到龙泉驿附近有家野店卖牛肉,特地叫人查抄了,将这肉送来。”张珏话到这里,道:“禁杀耕牛,川西这边一向执行得严厉。今日这肉,真是查抄来的,非瑜可信?” “在钓鱼城一起出生入死,谈什么信不信?” 李瑕随口应着,已夹起来吃着。 张珏却不吃,自饮着酒,有些沉闷。 “你我之间,也不必旁敲侧击了。”李瑕道:“我确实是有反意。” 张珏愣住。 李瑕这一句话,打乱了他所有的思绪。 而那平平淡淡的语气,也让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只好又倒了一杯酒,闷饮了一口。 “年前,你传信来,叫我只保治下安泰,我还以为是程元凤诬陷你,没想到你真是要……唉。” “我是让你不必管这事,等我来与你当面说清楚。” “真要反?” “是。” 李瑕既直率,张珏遂也直率起来。 他吐了口长气,道:“能不能不反?鸟朝廷总猜忌我们,我是也烦了,大可不理它。仗要如何打、地要如何治,往后听你的便是。可若举了反旗,你我这气节可就坏了,一世尽忠最后却反了,落得千古骂名。再有,你便是当了皇帝,后来人又要效仿,哪是长治久安的道理?” 李瑕道:“君玉兄是明白人,但大宋哪还有什么长治久安?” “你不必说,道理我都明白。”张珏道:“我就问你,是不是被逼到不得不反了?若是,我二话不说。但若不是,你我之间可就难办了。换一句话说,不反,你我好好当个宋臣,能不能保天下太平?” “那要看这‘天下’指的是多大了,只要肯遮住眼,江南一隅也能算整个天下。我不反,半壁江山也许还有十数年太平,但朝廷这个样子,不可能收复故土了。当知,天下一统才是大义。” 李瑕说着,看了看身边的张文静。 “我这位家眷,出身顺天张氏,我会与她成亲,等朝廷知道了,必不能容我。” 张珏也不追问,只道:“那就别让朝廷知道。” 他确实是明白人,大部分事情都不需要李瑕解释。 李瑕道:“我说的是,赵宋自弃中原,没有北复之望了。” 张珏揣着酒杯想了许久,皱了皱眉,眼神再次纠结起来。 “你就不能把话说死吗?这不还是让我选,要臣节还是要抱负?我见你,只想求个心安。” “那你是抱着幻想,这事就没有两全其美。” “我就不明白了,程元凤来了一封信罢了,我收到你回信便知你能对付得了他,又何必要现在反?何必要来让我做选择?” 话到这里,张珏自拍了拍桌案,道:“你还不如说给我多少钱,分我做多大官!” 李瑕笑了笑,忽问道:“成都有金银关子铺了吗?” 张珏一时没回过神来,愣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 “年节前有个虞姓大商,设了钱庄……” “问题便在这里。”李瑕缓缓道:“程元凤不可怕,只是想对付我一个人而已。但贾似道马上要掌权了,贾似道的手段凌厉、疯狂得多,他在利用金银关子,意图控制川蜀……” 先解释过此事,李瑕又道:“宋廷的财政崩溃本质是入不敷出,支出越来越大,收入越来越少。几乎已不可能扭转,换一种钱币,只能在初期重塑信用,但根源不变,只会适得其反,变本加厉。”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将想法与张珏解释清楚,停下想了想。 “这就好比,宋廷是一个病人,浑身都开始发烂,川蜀则是一条腿,眼下,腐肉还未长过来,得要分割……我原本也不想这么快分割,但贾似道在用腐肉来阻止川蜀自立,他要川蜀与大宋一起腐烂。到时,我们必须把川蜀的钱币、税制独立,迫在眉睫。” 张珏听不懂,但十分动容。 李瑕已郑重道:“我需要你支持我,我们才有壮士断腕的底气。” “可按你方才的比方,川蜀是那条腿。”张珏问道:“一条腿,能长成一个人吗?” “故而是奇迹,你我合力,来造这奇迹……” ------题外话------ 感谢“黎天域”的盟主打赏,本来想昨天加更的,结果现在才写完,感谢盟主~~今天还有6月5日的两章没写,一直尽力在写。上本书的老读者应该知道我一向都是一天比一天晚,直到通宵一天,把更新时间调回去~~还有两个盟主打赏,明后天再加更吧,感谢~~ 正文 第688章 忠忱 蒲扇还在轻轻摇着,炉火烧得颇旺。 张珏目露思忖,抬手将炉上的酒壶拿下来,有些烫,他不在意,往杯里一倒,里面却已是空的了。 “张卯,去给我拿些酒……” 才开口,张珏才意识到今日是在与李瑕秘议,遂推开门往外看了一眼,只见院中空空如也,兵士们正守在围墙处。 “非瑜稍等,我去拿坛酒来。” 他走到院子,吸了吸寒风,瞥到李瑕的护卫正在院外休息,才想起来,李瑕会不会怀疑他找人来围杀之类的。 这种事,难免让人心烦,他最不愿的就是连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都互相起了猜疑。 好在李瑕今日不曾有半点见疑,让人爽利了些…… 到了驿馆酒窑,随手拿了一坛劣酒,回到堂上,张珏重新在炉边坐下,将酒往壶里倒着,开口,以沉闷的语调说起来。 “我十八岁到钓鱼城参军,先跟随冉知州、冉通判,两位先生教我读书习字,教我忠君报国。余帅殁后,冉知州卸任,我随王将军,亦是忠君报国。从来没想过要叛宋,你知道的,钓鱼城的袍泽兄弟,面对二十倍于己的蒙军都没叛过。” “嗯,冉琎、冉璞两位先生,受余帅所请,筑钓鱼城,有大功于国,他们如今如何了?” “余帅殁后,两位先生归乡,大冉先生当年便病逝了,二冉先生去岁听闻蒙哥死讯,狂欢而卒。” “可惜了。” 李瑕接过杯子,与张珏碰了一杯,小抿了一口。 张珏一杯饮罢,道:“你说的那些,我听不太懂,却知你肯定是有道理的。这社稷不好救,余帅当年便说过的……但道理再明白,我心底就觉得深受国恩,这般反了,有愧疚。” “你这人,又理智又鲁莽,既是性情中人,又高节迈俗,难免有纠结。”李瑕道:“我本也不想要让人为难,打算等大势定了、宋朝廷已经亡了,再让你做决定。但近来发现,不能再烂下去了。” “让我想想。” “好。” 李瑕是还能说很多。 比如收复关中、大理;比如这次未必就真举旗了,只是要做好举事的准备,朝廷也许被吓到就妥协了,允许川蜀自发钱币…… 对张珏而言,不重要。 张珏主要是心里那关过不去。 即便这大宋社稷有千万般不是,他终究有一份忠忱在…… 他与李瑕想法不同。 人与人的所思所想天差地别,川蜀这些年,有被五马分尸不肯降蒙的张实,也有先杀来使再献城投降的杨大渊。 一个人,隔一段时间所思的都可能不同,岂有定数? 屋子里气氛沉闷下来。 张文静有些疲惫,趴在李瑕怀里又眯过去。李瑕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并不觉有外人在场,这样的举动会过于亲昵。 从头到尾都没有客客气气讲究繁文缛节,这本是李瑕在表达对张珏的信任…… 突然, “打一架吧!” 张珏重重放下酒杯,抬眼看向李瑕。 “干脆我们打一架,我若输了听你的,反了他娘的。我若赢了,也别叫我选,你自想办法举荐个谁来任这副帅,我到哪杀虏都一样。” “来。” 张文静倏然坐起,一下子就精神起来。 她颇为期待看李瑕与人打上一架。 但之后,李瑕与张珏走到院中,却是“唰”地一下便拔出剑。 “要打就动真格的,否则你心里疙瘩不消,打了也是白打。” “好!” 张珏活动了一下筋骨,咧了咧嘴,先前的沉闷之色尽消,眼中已有雀跃之色。 “张卯!拿老子的斧头来!” “是!” 那名叫张卯的亲随是张珏族人,不过十六七岁,有些呆气,张珏说什么便是什么,竟是真抬着一柄大斧头到院中。 见此情景,双方的亲随护卫都有些慌。 “副帅,这太……” “大帅……” 张文静也没了看热闹的兴奋,眼神些焦虑,自在原地踱了两步,跺了跺脚,转身便去招她的护卫,低声嘱咐起来。 李瑕与张珏却浑不在意,一个把剑鞘一抛,一个将斧子一扬,二话不说便向对方撞上去。 “当!” 火光四溅。 …… 张珏拿的那大斧头看起来吓人,比试时反而有些吃亏。 斧头一劈,便能要将人劈得头破血流,他又不想取了李瑕性命,动手时不免有些收着。 李瑕却每剑都刺得张珏难以招架。 果不其然,二十回合之后,张珏一斧劈空,已有些力竭。 李瑕突然一剑刺出,直刺张珏咽喉。 这一剑角度刁钻老辣,速度亦是极快。 剑光一闪,周围张珏的护卫们纷纷大惊。 “副帅!” 张珏已反应不及。 这一剑刺来,直指咽喉,他不认为李瑕还能收住力。 ——若是因较量一场而丢了性命,未免可笑。 这念头闪过,喉咙上已感到点凉意。 剑尖触在张珏脖子上,没想到,剑势竟是恰恰好停了下来。 张珏抬眼一看,不由有些惊艳。 “好剑术!” “我赢了。”李瑕道。 他神情十分认真。 张珏苦笑,竟觉怅然,又莫名有些轻松。 总之尽了全力了,做了选择也能心安一些。 李瑕捡起剑鞘,却也不再就此事多说,而是请张珏重新进堂。 …… “我既输了……” “先听我说。”李瑕抬了抬手,道:“我知你忠义,不强逼你。今日本还有桩情报给你,我的人在临安探来的。我本想让朝廷遣王坚将军镇守陇西,但他被召回临安了。” “召回临安?”张珏方才那点挫败感登时烟消云散,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惊问道:“为何?!” “你看吧。” 李瑕拿出情报,递了过去。 张珏迅速接过,看了一会,神情愈发严肃。 眼中已有怒意迸出。 “为何如此?!朝廷不信任王将军了不成?!” “早便担心他功高盖主。”李瑕道:“你也不必担心,暂时而言,王将军无事,只是被困在临安。我想说的是,你我的交情朝廷已察觉,你若不反,反而再难上阵杀敌……” 张文静坐在后面,又瞥了李瑕一眼。 她最明白李瑕为何不先说王坚之事,而是要与张珏打上一场。 这正是李瑕的坦荡与厉害之处。 先拿出来,哪怕事是真的,难免显得是在挑拨,并不如先以力降服。 另外,李瑕说服张珏的策略便是这般,先打消其心中抗拒,再抛出最要紧一桩事。 …… 果然,最后这桩事,对张珏触动反而是最深的。 他回想起与王坚驻守钓鱼城的时光,仿佛还历历在目…… 王坚先随孟珙京湖破敌,之后转战川蜀,随余玠攻汉中,守蜀,守钓鱼城。 钓鱼城一战,杀蒙古大汗,为首功,之后被雪藏至今。 斩首晋国宝以祭旗,那一句“誓死抗虏!”言犹在耳…… 从戎四十年。 四十年功名尘与土…… “嘭!” “咣啷!” 张珏突然起身,一脚踹飞面前的酒壶。 酒壶碎裂,温酒溅了一地。 “他娘的!反了就反……” “啊!” 惨叫声突然响起。 “笃”的一声响,已有箭矢钉在窗柩上。 “小心!” “敌袭……” 李瑕一把掀起桌案,将张文静扯在身后,避在桌案后面。 再一转头,只见张珏已避在柱子后面,脸上悲愤之色未消,眼中又添一抹惊讶。 惊讶而不惊慌。 “谁的人?” 张珏语速飞快,道:“你信我,绝不是我安排的……” ~~ 与此同时,临安。 “丁大全死了。” “死了?” 程元凤点点头,道:“他从南康军移至贵州安置,途中被杀了。” 叶梦鼎问道:“谁做的?” 程元凤摇了摇头,并不在意是谁杀的丁大全。 “既可能是地方上有人深恨他,也可能是朝堂上有人指使,甚至便是你我的门生,此事,查了也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的马千曾是丁大全举荐,听闻这消息,心里很慌,遂投靠我,我遂命他除掉李瑕。” “可行吗?” “当年吴曦叛乱,川蜀官员纷纷起兵讨伐。杨巨源、安丙、赵彦呐、李好义、李好古、李贵等等,一场轰轰烈烈的叛乱,仅仅四十一天便平定了。七十人以大斧破门杀入吴曦处。李贵斩吴曦之首,裂其尸。” 程元凤话到此处,道:“马千未必有这些忠臣义士的能耐,但李瑕亦未有吴曦之势。” 叶梦鼎问道:“何时动手?” “已经动手了。”程元凤起身,从柜中拿起几封信放在案上,道:“这是李瑕年前给我的回信,他果然不肯入朝。” 他闭上眼,心中犹觉失望,对官家失望。 要保大宋社稷,就得对各路武将保持提防,官家本该在察觉李瑕有异心的第一时间下诏,免李瑕兵权,召其回朝。 可惜,官家不敢。非要问一问李瑕是否愿意,他程元凤亦无可奈何。 想必李瑕与贾似道都认为他做事拘泥,不敢放开手脚。 但,谁又没个障眼法? 时至今日,真当他豁不出去? “我们都被李瑕骗了,我派人问过马千,钓鱼城守军都说李瑕与张珏交情颇深。当年相互弹劾,是作给先帝看的啊。果不其然,张珏并未同意铲除李瑕。” “也是,张珏祖籍凤翔,如何能真心效忠大宋社稷。” “马千想先除张珏,控制成都府路兵权,我答应了。”程元凤道:“此事,不论成与不成,我逼官家表态,已被贾似道拿住把柄。这次密令重庆府擅自动手,罪莫大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叶梦鼎正色道:“我可与右相分担。” “不可。叶公乃帝师,当不至于就此离朝。往后,万不可让贾似道擅改钱币,行公田法、打算法……” “右相这是认为要罢相去官了?” 程元凤点点头,道:“今日,官家又不敢见我,宫人中有传言‘每以告老还乡威胁,真当官家只能将国事托付给这些老朽’。” “是贾似道动手了?!” 叶梦鼎眼中迸出怒意。 之后,他忽感一阵茫然,也顾不上与程元凤之间的争权,极力挽留道:“可若是连右相也去官,这国势……” “躲不过的,这一年来,圣心早已渐渐落在他身上,早晚有此一劫。”程元凤叹道:“若我罢相之前,能为大宋除一强藩,足矣。” 正文 第689章 一网打尽 在钓鱼城之战前,马千便已是重庆府都统,地位比王坚这个兴元府都统还稍高一点。 彼时,张珏还只是副都统制,李瑕还只是知庆符县。 能做到这个位置,马千亦是善战。 兴昌六年蒙哥攻蜀那一战前,川蜀战场上,马千与王坚、杨大渊、张实等人是战功差不多的大将。 当时,他守重庆府,更懂得看形势,早早看出蒲择之失了权势,不肯受命支援钓鱼城,失去了立大功劳的机会。 抢走这机会的便是李瑕。 马千回过头看,李瑕那几仗不算难打。钓鱼城那地形,本就是立于不败之地,王坚运气不错,炸死了蒙哥。 真正在川蜀有威望有资历的是王坚,故而朝廷迅速将其调任他方。 至于之后李瑕收复汉中,则是因蒙军本就是要退的。 就像是长江的大潮退去,李瑕跑到岸边捡鱼虾,捡得盆满钵满,官至四川安抚制置使。张珏也是捡了大便宜,得任副使。 马千看李瑕很能谋官,倚着丁党平步青云,遂也送了厚礼给丁大全,谋到了?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的位置。 他应得的。 钓鱼城一战时,蒙哥虽没打到重庆,但重庆府前期的防御他马千居功甚伟,应得的封赏却还要行赂才能得到。 让两个后辈爬到头上,马千当然也有不满。 但一点小情绪不算什么,他已是一方重臣,做事讲究实际。 他知重庆府这一两年,确实也从来没给李瑕、张珏下过绊子,公务往来正常处置便是。 直到,收到程元凤的秘信。 李瑕有异心,此事之前马千已有隐隐猜测,见信之后,再回想其人近年来所做所为,那便是确凿无疑了。 明面上朝廷还未下诏,并非是没有罪证,实际上李瑕的罪证非常多。只是不能在明面上处置,以免逼急了。 自古处置这种叛逆,都是先擒杀再治罪。 马千愿意平叛,若不及早除李瑕,早晚李瑕也要抢占重庆府。 问题在于……奉右相秘令平叛,而平叛之后,右相靠不靠得住? 恰在此时,有人登门拜会,说了一句。 “将军为的是大宋社稷,那立功之后,哪怕右相不在朝,左相亦可为将军论功。” 马千恍然大悟。 右相下的令,除掉李瑕。若有罪责后果,右相来担。有左相来保他无罪有功。 …… 那剩下的问题便是,如何平叛了。 临安与川蜀之间,一趟路程便要半个月到一个月,对话一次基本要两个月。程元凤只能将一切交由马千作主。 马千思来想去,斩首李瑕自是最好的。 但,兵力派不到汉中,重庆行军汉中,唯荔枝道、米仓道可走,稍有风吹草动,李瑕立刻便会警觉。 他确实也不擅长奔袭作战。 不能斩首,那便只能斩腹。 若将李瑕的势力分为三段,首是汉中,腹是川西,尾便是长江以南的蜀南与大理。 如此一看,战局在于成都。 若朝廷能控制住成都,将汉中与蜀南分割开来,李瑕之势,三去其二,掀不起大风浪来。 那么,张珏是叛是顺,便成了关键。 程元凤去信试探过张珏的态度,没得到答复。 仅这一条,即可将其视为与李瑕同谋了。 是否确凿不重要。 重要的是,绝不能让张珏彻底倒向李瑕,否则朝廷再难掌握川蜀。 可除之,且须果断除之。 马千计划在年节时动手,这是张珏防备最松懈之时。 他先在年节前派出儿子马景,以运送军需之名,将重庆府宁江军三百精锐扮成民夫,先往成都。 只等马景找机会除掉张珏,后续兵力再进发,掌控川西兵马…… ~~ 成都与汉中大不相同,官民犹心向大宋。 从地势而言,汉中四面屏障,难以攻取;成都却是平野千里,西府都会。 从民心而言,汉中离开大宋治下二十余年,士绅百姓早已忘了宋治;成都百姓则是被屠杀殆尽,如今都是各地迁过去的宋人。 从治理而言,李瑕亲镇汉中,军民莫不景仰,其手段厉害,一般细作难以渗透,几乎已自成一国;张珏在成都这两年,始终是以宋臣自居,从不拒绝东南来的人口、商旅,一切以恢复元气为先。 从兵力而言,李瑕去岁调了大批兵马往汉中,成都兵力空虚…… 总而言之,在两年多的时间内,成都就根本没可能被经营成李瑕的势力范围。 李瑕自己尚且还是宋臣,短期内能做到的只是让蜀人吃上饭,对他观感不错,这已是极不容易了。 成都,还是处在大宋掌握中。 故而,马景领兵抵达成都之后,并没有受到张珏的提防。 他甚至立即就有了情报渠道…… 成都有个虞姓大商人开设的五间金银关子铺,混杂着许多由临安来的细作。 这些人出自皇城司或京湖退下来的老兵,个个精干,又有银钱开路,短短几日,便已收买了张珏府中几个下人。 负责此事的并非那虞姓商人,只是借这商人为掩护而已。背后是左相府中一幕僚,名于德生。 于德生个子矮小,看起来颇为平凡。 他做事却是极有效率,只在正月初九,便已探得张珏其实已只带二十余人出了成都,驻在绵远河畔的一间驿馆。 正月初十,他便助马景包围了这间驿馆…… ~~ 驿馆位于成都北面五十余里,处青白江与绵远河交汇之处,再往东便是金堂县。 因有商旅平时从金堂峡穿行,故而设置驿馆。 官道边的树林间,马景指挥着三百宁江军精锐悄无声息地靠近。 地势已观察过了,绵远河在东北方向,正面是一条官道,南面是青白江。 派人绕到西、北两个方向包夹,再防止张珏跳河而遁,已可以围杀。 机会很好。 于德生跟在马景身后,不声不响地看着他指挥,很少提出建议。 因为,兵事上他不如马景,那便少插手。 于德生只是透过树木,望着驿馆前竖着的大旗,喃喃道:“张珏微服出行,为何要竖旗呢?” 之后,有哨探过来,向马景禀报道:“将军,驿馆内该有马匹数十匹,护卫有近五十人,不止二十余。” 马景有些诧异,转向于德生,问道:“情报错了?” 于德生摇了摇头,沉吟道:“情报没错,张珏只带了二十余人出城……之所以有五十人,必是因他是来接人的……看来,李瑕便在这驿馆当中。” 马景眼神乍变,兴奋起来。 “李瑕真在这驿馆中?” “不难猜。”于德生道:“能让张珏在这年节之际亲自出城五十里相迎,只有李瑕。他已察觉到成都城内眼线太多,特意选择在城外碰面密谈。”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马景大喜。 “我却觉得,李瑕行事太厉害了。”于德生道:“他已察觉出朝廷想要对他动手,且判断出此事关键在于张珏,才能正月初十便至成都,动作太快了。” “三百精锐,持弩围杀,毕全功于一役。” 马景觉得自己运气真好。 于德生却只觉后怕。 若是晚来一两月,让李瑕先说服了张珏,做什么就都晚了。 …… 马景重新做了调度,先封锁了李瑕、张珏逃跑的道路。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要慎重,慎重。” 就像是在捉一只正在埋头啄米的鸡,他踮着脚,一步一步悄悄地从它后方接近。然后,突然一扑。 “动手!” 随着这一声喝令,宁江军士卒从树林间窜出,手持弓弩直扑驿馆。 ~~ “尔等何人?!不得上前……” “杀!” “嗖嗖嗖……” 站在驿馆外守卫的不过八人,眼见树林中有兵士杀出,马上便要躲进驿馆中关门防守。 只第一轮箭矢射来,当先便有三个中箭身亡,其余五人亦有两人中箭。 “敌袭!” “噗……” 敌人太多,箭矢充沛,马上便是第二轮弩箭射来,正在关门的五人登时又中箭倒下两人。 “保护大帅!” “保护副帅……” 惊呼声四起,驿馆中的双方护卫纷纷拔刀,但已有敌人冲进驿馆…… ~~ 陆小酉正在马厩附近与李泽怡说话。 他近来十分倚重李泽怡这个陇西归顺过来的将领。 马术又好,又懂兵法,可以学的地方颇多。 至于李泽怡,他虽不太看得起陆小酉,却已感觉到有要被重用的架势。 别的不说,这次李瑕只带二十亲卫出行,其中就有他,而他去年才归顺…… “知道大帅为何带我来吗?”李泽怡喂着马,笑了笑,道:“我是陇西降将,此次,大帅必是对宋廷将领有所忌惮。” 陆小酉摇了摇头,道:“没这么复杂,是我点你随从护卫的。” “那是因为大帅也信得过你……” 忽然,驿馆杀喊声起,两人对视了一眼。 “张珏要杀大帅?” “什么?!” “咣啷”一声,陆小酉已拔刀在身,直冲大堂。 “保护大帅!” 对面,张卯正领着人站在院中,才听到堂上似有杯盘破碎之声,马上便听得杀喊声响起。 回过头,正见陆小酉领人杀气冲冲过来。 隐隐有种……李节帅掷杯为号,要除掉张帅的感觉。 “保护副帅!” 张卯拔起背上的斧头,立刻便迎上陆小酉…… 正文 第690章 蜀中二帅(为盟主“守妹拴财”加更) 于德生走出树林,看向驿馆处的厮杀,认为马景的布置还是稳当的。 三百人对张珏形成的杀阵本就是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李瑕亦正好入网。 若非这四川制置使、制置副使两个阃帅躲到这城外驿馆中密议,只怕是不会有这样的良机。 害死他们的,也就是他们的阴谋与野心。 “累受国恩,为何不肯忠心护大宋君王社稷?真是利欲熏心……” 于德生轻叹一声,对于今日要亲手毁掉大宋年轻一辈最战功耀目的两个将领,亦觉遗憾。 但这就是立场,叛逆,绝不能容。 “嘭!” 有什么东西被丢在驿馆大门处,之后一声大响,血肉纷飞。 从重庆来的宋军精锐有百余人主攻大门,其中十余人正在鱼贯而入,登时被炸翻了五六人…… 于德生眯了眯眼。 隔得远,但他能看出该是颗霹雳炮。 不稀奇。 问题在于,那颗霹雳炮并不是以铁片伤人,似乎单凭火药的威力。 再想到贾似道的提醒,于德生已明白了许多事。 “果然是他,千古孽臣……” ~~ “嘭!” 接连有五六枚霹雳炮掷出,逼得宁江军士卒不敢正面攻大门。 之后,二十余人径直从大门中杀出。 马景手持弓弩站在那,眼神中杀意更盛。 他看到张珏就在这二十人的阵中,个个手持大斧,竟是直接迎着百余人的宁江军扑上去。 马景早知张珏有一队斧头军,常在打战时作为急先锋杀入敌阵,每有奇效,今是倒真见到了。 但只有二十余人。 “包围他们!” 马景大吼一声,目光已转向他处。 果然,只听得驿馆北面又是爆炸声四起。 之后是一阵嘶杀,马鸣。 “报!” “将军,有二十余骑杀出后门,他们用霹雳炮开道,一时没能堵住……” 马景冷笑着,心知李瑕必已从北面走了。 无妨,官道上早已安排了人手。 他指挥数十士兵包围张珏,又分一部分兵力去北面包围李瑕…… 两个阃帅又如何?今日,都要死在他手里。 ~~ “擒贼首!” 张珏并没有做过多的指挥,抬手一指,只喊了这么一句。 他麾下就只剩不到二十人不假。 但,他已从戎近二十年,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 杀出驿馆大门,扫一眼敌方兵力分布,张珏当即便知指挥者是何人,正在何处指挥。 因为,这驿馆周围地势如何,他非常清楚。 倒不是预料到会有敌袭,而是为将者每到一处,自然而然便将地形记在脑子里。 甚至,这一眼之间,对方兵势如何,指挥如何,张珏也已了然于心。 眼前的敌人战力确实不错,应该是精锐。 成都府境,近来只有一支外来的兵马,即重庆府宁江军,马千那儿子马景带来的。 宁江军精锐,不是靠二十人能杀败的,那要胜,只能先斩马景…… 张珏几乎是一瞬间便做出判断。 而有了这判断之后,也就是杀敌。 张珏是最快冲出去的一个,对面的宁江军士卒才被霹雳炮震慑住,弩箭还未来得及射出,张珏手中大斧已猛劈下去。 斧头这种兵器,劈在人的头上,白的、红的立刻就是乱溅。 “啊!” “杀过去!” 张珏身后的都是他的亲卫,人人持一柄大斧、一张圆盾,个个都显得凶神恶煞。 他们不过二十人,竟还各自列阵,打出了征战沙场的感觉。 然而,宁江军在驿馆前就有百余人,也径直包围过来。 “噗噗噗……” ~~ 马景没太理会张珏这边的厮杀。 他很忙。 已听到驿馆北面有马蹄声响起,必是李瑕带着人骑马逃了,须派一部分兵力去包围。 驿馆中也要派人搜查,看李瑕是否还藏身在其中。 南面的青白江、东面的绵远河亦要看住,否则让李瑕跳入水中逃了…… 原本,三百人围杀张珏是十拿九稳的,甚至都不需三百人,之所以带来,是马景怕张珏逃到龙泉山脉之中,或是金堂县的驻军正好在附近,这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做事,很稳。 且马景还认得张珏,今日,若非李瑕正好也在,马景此时便可直接下令三百人包围过去,围得铁桶一般。 而李瑕在,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但马景麾下没人认得李瑕,也只能将包围圈扩大,务必要让一个人都不能逃出。 若说有什么麻烦,只有一点,李瑕及其亲卫马术似乎很好。 马景听着那马蹄声,隐隐感觉到对方向北的速度很快。 突然,他转过头,侧耳倾听。 “李瑕要向西面逃!给我包围过去!” “是……” 杀入驿馆搜索并控制马匹的十余人,守着青白江与绵远河方向的三十余人,护卫在他身边的二十余人,迎击张珏的百余人。 那剩下追杀李瑕的便只有一百四十余人。 马景再次扫视了一眼驿馆大门前。 才没过多久,张珏的亲卫已倒下数人,仅余十二三人,已改成背靠背的防御。 张珏已是必死。 马景迅速又抽调了一半人围补西面。 他指挥得很妥当。 他时年虽不到三十岁,却是从小就随马千在川蜀抗蒙,战场经验不算太差。 很快,重新调整好包围圈。 至此,马景方有工夫理会张珏,提着弓弩一步步上前,走到包围圈外四下一看,找了块石头站上去。 “张珏,你意图叛逆,还要顽抗到底不成?!不妨告诉你,朝廷已派……” 突然, 马景转头北望,目光中泛起诧异之色。 他已能看到那些逃走的骑兵,竟是先向北,再向西,迂回了一个大圈之后,调头向这个方向冲杀过来…… ~~ 策马奔在最前方的是李泽怡。 因他骑术最好。 而周围的骑士还远远比不上他,无法做到在策马奔驰的时候射箭。 至于霹雳炮,在马上也点不起来,且带的也不多,一人只带了两枚。 那就不需要远程攻击,径直冲杀罢了。 李泽怡手持一柄打头锤,目光死死盯着马景的身影。 迂回向西的时候,他就已看出敌方谁才是指挥。 因为他李泽怡本是将领,不是什么小卒。 今日,必须要立上一功。 …… 马蹄急促,双方越来越近。 李泽怡眼中杀气愈盛。 他根本就没怕过。 三百人包围二十余骑? 这里是成都平原,平原上,马匹一旦奔跑开来,任多少步卒来包围,都包围不住。 二十年来,蒙古人就是借着这个优势,杀得宋军血流成河。 余玠怎么打的?构垒守蜀。 李瑕怎么打的?诱敌设伏 今日,有些人不长教训,真当蒙古骑兵走了,就能在这平野上横行无忌? ~~ “俯身!” 李泽怡、陆小酉同时大吼道。 对面已有箭矢射来,有两人受伤落马。 但他们也冲得更近了。 “杀!” 李泽怡大吼一声,高高扬起他的打头锤…… “拦住他们!” 马景大喝,飞快扫视一眼,却分不清谁是李瑕。 余光中看到于德生已逃了,但他管不了。 “拦住他们!我们兵力更多!” 马景喊着,抬起弓弩,对着冲向他的一名骑士扣下,正中对方肩膀。 之后,他弃弩,迅速向驿馆中逃去。 “杀了他!”李泽怡大吼,驱马便追。 …… 陆小酉却不追,转头一看,吼道:“张卯!” 他重重一拍马,毫不犹豫撞向那些正在包围张珏的宁江军。 马速太快,他已控制不住。 “嘭!” 几个宁江军士卒被撞倒在地,陆小酉也被掀翻在地。 他迅速挥刀一扫,砍翻几个扑上来的敌人,马匹压在他身上。 下一刻,一柄长剑横扫,李瑕已带人杀进阵中。 “大帅!” 陆小酉奋力去推身上的马尸,只觉头上不停有血洒下…… ~~ 那边,马景还未逃到驿馆门前,回头一看,只见数名骑兵已冲到他身后。 一柄打头锤高高扬起。 马景与马上的骑士对视了一眼,感受到对方眼中无比的狂热。 莫明其妙。 这莫明其妙的狂热,马景不理解。 今日,他才是来杀人的。 但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就落到了这个地步。 三百人根本就没有多少损失,但却已没人能来救他。 为什么? “李瑕竟用的是蒙古人的战术,这叛逆……” 马景眼前一黑。 “嘭!” 李泽怡才不管马景在想什么,打头锤猛地砸下。 他翻身下马,拔出佩刀便斩马景的头。 “这里是成都城外啊,一马平川,你一个宋将,跑来和我打野战?” “噗。” 血溅了李泽怡一脸,他举起马景的头颅。 “反贼已授首!” 此时还在围杀张珏的不过只剩三十余人,转过头来一看,也是愣住。 “反贼已授首!尔等还要谋反不成?!” “蜀帅在此!尔等欲反不成?!” “只诛恶首……” “……” ~~ 远处,还在追着李瑕的骑兵想要包围的宁江军士卒已有一部分追过来,正累得气喘吁吁,便远远看到马景的头颅被高高挂起。 再听着那“尔等欲反不成?”的呼喝,有人四下一看,转身便跑…… ~~ 李瑕一剑捅穿一名还在杀向张珏的宁江军士卒,一脚将尸首踹开。 迎面,一柄斧头劈来。 “虎!” 破风声起,李瑕闪身避开,大喝道:“张珏!看清楚!” 张珏状若疯虎,一抬头,愣了一愣,脸上似在笑,又似在哭。 李瑕没再理他,自命人去收缴兵器,准备应付局面。 张珏环目一看,跪倒在满地的尸体当中。 “孙忠……起来,又胜了……” 他满身都是血,一个个拍着倒在地上的那些亲随。 “杨老五,起来啊……” “张卯,你起来啊,张卯……” “……” ~~ 陆小酉推开身上的马尸,踉跄上前。 他蹲坐下来,推了推张卯的尸体。 “小兄弟,我跟你道歉啊,说好的,打完了我请你喝酒啊。” 张卯没应。 陆小酉不由大哭起来。 就在不久前,他以为是张珏要围杀大帅,脑子一热便要冲过去保护,迎面正遇到张卯。 “让开!” “你们要杀张……” 陆小酉径直就上前,一巴掌摔过去。 才动手,正遇李瑕与张珏出来喝止。 喝止自然是不难。 只要李瑕、张珏并肩出来,手下人自然也就明白了。 但,张卯已挨了陆小酉一巴掌。 打了个十六七岁的孩子,陆小酉心里也是愧疚。 却不想,连赔罪都没机会了…… “你起来啊你……” 张珏就坐在那听着陆小酉哭,许久没说话。 今日这一切,他确实没想到。 做梦都没想过…… ~~ 驿馆内外,唯有李瑕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今日并非没有危险。 若是他在遇袭之初有一丝慌乱、或有一点怀疑张珏,那他们很快便要身首异处。 当时那情景,经不起他们有慌乱和怀疑。 比如,若是他们晚一步并肩出堂,双方的亲卫便已经打起来了,又何谈拒敌? 只差丝毫。 但,两人确实是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且相互信任。 为何? 这是乱世。 想保家卫国、想成就大事,若不是将个人生死及荣辱置之度外,那早在钓鱼城,张珏便可以降了,早在庆符时,李瑕就可以逃了。 这是乱世。 每一天都有危险。有的近点,有的远点,想杀他们的人不计其数,本领不如他们而已。若只顾着保命,别的都可以不用做了。 活在这个乱世中的李瑕、张珏,如今还能守着自己的抱负、志向,还真不至于因一场袭击便惊怒质问对方“你想杀我?” 忧忧戚戚,患得患失? 他们不惊怒,故而能冷静。 打仗,打的就是心理。 当张珏说了一句“你信我”之后,李瑕也只回应了一句。 “知道,御敌吧。” 只用这两句话的工夫,两人已并肩而出。 剩下的,也就是五十人迎战三百人的事而已。 迎战六倍之敌,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还真就不怕。 有火器,有马匹,士气可用……而且,双方将领指挥水平就差距很大。 ~~ “噗通!” 于德生跃入青白江,顺江水向东游去。 他回头看去,只见并没有人来追他。 此时才想起来,李瑕与张珏一共就没多少人。 偏偏方才那些骑兵横冲直撞过来之时,却让人忘了敌方有多少人…… “战场啊。” 于德生叹惜一声,发现战场真不是自己这样的书生能了解的。 战场不像是只问人数、战力,比的更多的……似乎是人心? 李瑕、张珏都能临危不惧,甚至亲自率军冲锋,故而,麾下士卒人人奋勇。反观马景,一遇敌就有些慌了。 宁江军的士卒再精锐,主将慌了,逃了,死了,又能如何…… “唉。” 想着这些,于德生心里满是懊恼与无奈。 他没想到这一战会败得这样快。说来,马景指挥得不算差,可惜,遇到了李瑕与张珏联手。 而上一次这两人联手,面对还是十余万的蒙古大军…… ~~ 直到在绵远河东岸爬起来,于德生拧着衣服,才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本以为今日除张珏万无一失,但怕是已打草惊蛇了…… ------题外话------ 为盟主“守妹拴财”加更,这是大佬第二次打赏盟主了,非常感谢~~ 正文 第691章 反贼 夜幕渐沉。 驿馆外,那杆“四川安抚制置副使”的大旗还高高飘扬,旗杆边上又竖了一根长杆,挂的是马景的头颅。 宁江军的士卒逃走了百余人,部分马景的心腹亲兵被斩杀殆尽之时,其余一百二十余人放下武器投降了。 这些兵士这次本是听说张珏反了,奉朝廷之命除之。但马景一死,两位蜀帅扬言马千父子谋反。 他们不知内幕,无非是听命行事,分辨不出真假。总之,朝廷没有在明面上宣布李瑕叛乱,他们又是宋兵,而非私兵,缴了兵械能活命就是。 拼富贵可以,但没必要白白送命。 当时马景已死,就算有士卒能组织所有人一起杀了李瑕、张珏,也不知下一步如何做。 如何出成都府?带着头颅去哪里领赏? 找马将军吗? 可马将军的儿子死了,敢回去必定要被追究保护不力。 这年头,将是兵的胆。 将强,则兵强。 驿馆中多了百余俘虏、馆外散落着数十具尸体,张珏只好派人到金堂县招了数十驻军过来清理,必然要忙到后半夜。 李瑕不管这些小事,坐在驿馆大堂上与张文静一起吃吃东西说说话…… 得益于早年间曾被李瑕“掳走”一次,张文静也是见过不少惊险阵仗,今日半点不慌,乖乖骑马跟在李瑕后面,由她那四个女护卫保护着。 于她而言,三百敌人杀出还不如李瑕与持着斧头的张珏比试时给人的危险感强。 “你真不怕?” “真不怕。”张文静道:“我从小听的都是哪些故事啊,四十二年前,父亲巡视满城。金国元帅武仙领兵数万来攻,父亲的大军不在满城,仅有数百守军,遂命百姓在城头虚张声势,亲率百余人绕出敌后,大破金军,乘胜攻克完州……往日我只当他是吹牛皮,今日见你破敌的风姿方才信了。” “长得好看才叫风姿,长得丑就是叫凶神恶煞了吧?” “那当然,你知道我没被吓到就好,我可是将门之女。” “谁以前被我捉了天天哭鼻子……” “你不许说。” 张文静羞恼,伸手便捂李瑕的嘴。 之后,顺势一倚,懒洋洋地趴在他怀里,像是有些累到。 “不过话说回来,若在汉中,才不会发生这般事,张珏对成都的掌控可有些差劲。” “也不能这般说,他没想过宋廷会对他下手罢了。” “那倒也是。”张文静道:“就像山东那边,李璮有异心,蒙古主是早便知晓的,从李全开始,李家想做的就是自立,李璮这些年动作大到不得了,蒙古主至今还未铲除他……宋廷动手却是快。” 李瑕道:“蒙古那边,想的是不停地扩张,而扩张,最需要武力,也忌讳将领寒心。李璮不先举旗,忽必烈是不会动他的,否则损了名义,往后再要世侯归附便有影响。当然,忽必烈也不怕李璮反,反了,他也有信心镇压; 宋廷不同,三百年来要的是稳定、是保全。天子居于繁华安乐之地,没有武力压制将领,那只能用纲常礼法维持。君为臣纲,这纲常不能乱,否则,天下就也大乱了,保证纲常最是重中之重,猜忌武将便是家常便饭了。这是整个朝廷运行制度的不同。” 张文静盯着李瑕看了一会,笑问道:“真不知你这脑子是如何长的,为何看事情总与常人不同?” “凡事要看底层逻辑,我若是宋廷,我也要派人除掉李瑕、张珏。实属正常。” “谁叫李瑕真是个大反贼呢?” …… 过了一会,张珏进了大堂,扶起被他踹倒的炉子,又开始温酒。 “审过了,夔州路安抚使马千得程元凤之秘令……” 说着这些,张珏脸色愈发低沉,最后道:“今日若非你在,我死矣。” “不一定。”李瑕道:“我若不来,你也不会出城。城内该没这么容易动手。” “我真不明白……如此杀招,这是准备了多久要杀我?” 张珏依旧很失落。 李瑕看了他一会,摇了摇头。 “没甚不明白的,宗泽死了,还有岳飞,岳飞死了,还有韩世忠、张俊、刘世光。朝廷更喜欢他们这样的武将,或故作粗俗好色,蓄妾无数,不谈国事;或贪财好货,豪奢挥霍,染些奸佞名声;或畏敌如虎,御军姑息,无兴复志,朝廷喜欢的从来都是这样的武将。自保之道,君玉兄若想学,该是不难的。孟珙、余玠,错就错在不该口口声声‘收复’,收复旧京,收复汉中。” “那是得做吕文德啊。”张珏犹鄙夷,叹道:“我们还真不算什么,大宋从来不缺你我这样的将领,缺吕文德。” 李瑕道:“我也是近来才明白一个道理。当时收复汉中之所以还能有些功劳,因为汉中是易守难攻之地、是川蜀门户,而川蜀又是临安屏障。但从当时起,我其实就已经犯了大罪,罪在‘收复’,故而赵昀只能召我回朝。今年收复陇西,又是一桩罪,逼得朝廷不得不对我下手。” “收复是罪?” “当然是罪。靖康之乱打破了朝廷原有的兵权体系,中兴四将麾下之兵皆是由地方武装而来。赵构自然感到极为不安,这些领兵将领,便像是手持利刃徘徊于他身侧,比金人可怕多了。如今亦然,我们比蒙古人更有威胁,与蒙古还能讲和,至少经验是这样,但武将谋逆就是一条路走到黑了。故而,每有武将立收复之功,皆是在加剧这种不安,此罪一。 立国三百年、南渡一百三十余年,王朝至此已积弊丛生,权贵豪强阡陌连野,贫民百姓无立锥之地,国库空虚,财用不足。每收复一地,便需要军费无数,设兵驻守,又需军费无数,待敌军攻来抢夺,需军费无数,安抚新收复之地民心,又需军费无数。刀刀割肉,如何不惧? 并非没有收复过失地,山东与河洛,皆曾收复过,但兵马过境一看,所得远远不如所费。那收复来何用?空费钱粮,加剧国内动荡,使战祸不停。 最好是不必收复,大理国不难取,送到赵宋眼皮子底下尚且不想要,又何必从虎狼口中夺取中原之地。这是国情决定的,宋王朝根本上就不愿收复失地,这些事就是罪。 我也傻,竟还想着拿收复陇西来请功,还想着收复大理、关中再一一请功,谋个开府之权。太傻了,犹抱幻想。这些,从来都不是功劳,是大罪。你与我走得近,你也是大罪,杀你,该。 杀我也该,他们甚至还不知收复了大理、关中之事,不知我其实远比眼下还有罪,罪大恶极,罪孽滔天,罄竹难书。” …… 张珏执着酒壶,良久无言。 他已不知如何应答。 这些道理,很多人早已明白,历朝都有人明白,先有张俊,后有吕文德。 可惜张珏明白不来,他本以为朝廷为岳飞平反、为余玠平反,就是认可这些武将所做所为。 不是的,平反,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君玉兄,死心吧,你沾上我这样罪大恶极的宋臣,若不反,只能身败名裂。坐在皇位上的是赵昀也好、赵禥也罢,都没用。就算赵祺是个傻子,万事不管,不会开口杀我们,我们也必须死。坐在相位上的是程元凤也好、贾似道也罢,都得杀我们,人品好坏,聪明与否,全都没用,只要忠于宋廷,必须杀我们。 因为,这是宋王朝立国的根本,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它,宋王朝的制度,其根基就是为了让懦弱之主与满朝士大夫能平稳治国。我们这样的人是隐患,每一个忠于大宋社稷的人,都将视我们为敌。我们……人人得而诛之。” 张珏道:“好一个人人得而诛之,我们是叛贼,无甚可说的,只可惜了王将军的忠心。” 李瑕抬手拿起张珏面前的酒壶,倒了两杯酒,递一杯给张珏。 他举杯,道:“我说这些,是陈述,不必抱怨,你我坦然面对便是。” 张珏举杯与他碰了碰,一饮而尽。 这一日下来,先是商量反不反,再是打赌比试,谈罢王坚,又杀退来敌,至此时,他终于放弃了所有对宋廷的希冀。 反。 不是“他娘的!反了就反了”的一时冲动,而是就该反了,心底确定这样的朝廷就该推翻了。 当此胡虏肆虐之世,世间要的该是如唐太宗一样以己身气魄便能压服武将的英雄,不是临安繁华烟雨里终日忧武将不可控制的懦主。 酒入喉,张珏已感到这反贼当得畅快无比…… ~~ 张文静坐在这堂中,大部分时候都显得乖巧,此时见二人碰了杯,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起身道:“对了,张副帅可还未说是否与我拜把子?” “好!” 张珏哈哈大笑,伸手往李瑕肩上一拍,笑道:“大帅往后便算是我妹夫了?” “见过义兄。枯坐这般久,小妹可算是得了个靠得住的兄长,也算是不虚此行?” …… 驿中笑声更响。 驿馆外头颅摇摇晃晃。 不远处,青白江兀自东流。 它见过了诸葛亮“抛掷南阳为主忧”,也见到了三十余年来大宋无数名臣良将“北征东讨尽良筹”。 今日情境,依旧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见过了蜀汉后主的“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今日又见这大宋君臣。 唯馀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正文 第692章 以钱杀人 从驿馆到成都城五十余里,于德生赶路一整夜,终于在天亮时回到成都城。 渡过府河,已能看到那新修好的城墙。城郊的田地上,已有农人挥着锄头翻开冻土。 得益于李冰修都江堰,成都的水利可称得上是“绝妙”二字。 二江穿于成都,江水可行舟,余则用于灌溉,既得交通之便,又让百姓享其水利。 江水沃野,土地肥美,黍稷油油,粳稻莫莫,一年三至四次收成,又有山林、竹木、蔬食、果实之丰饶…… 于德生一边走,一边扫视着这荒芜中带着生机的情景,心中却更添悲凉。 “天府之地,将落于反贼之手。” 他心中自语一句,心想着只怕李瑕当年收复成都,就不是为了大宋社稷。 走过北城门,他向关子铺走去。 沿途的房屋大多是新搭建的,虽然简陋,但排列得整整齐齐,不时还能从某堵石墙、某根大梁上看到刀斧痕迹。 这城池,像是一个被砍到体无完肤的人,正在一点点愈合,慢慢地恢复着生机。 于德生再次叹息,走进关子铺,穿到后院。 “葛二,你去准备马车,马上撤出成都,去重庆府。” “是。” “许司使,烦你带人撤出关子铺,寻个旁的落脚处隐匿下来,再待时机吧。” “于先生这是?莫非,马景败了?” “有吃的吗?”于德生撑着扶椅缓缓坐下来,疲惫地喃喃道:“不是败了,是死了。只战了一轮,被李瑕、张珏打得一败涂地,惨不忍睹。” “李瑕?” “让我先吃些东西再与你细说……” 说着这些,于德生动作还是快的,充了饥,已将该交代的都交代好,将人手尽快散出去。 他换下身上的衣物,一股阴干的臭味。 脚底板已满是水泡。 终究是文人,这辈子还是头回吃这样的苦头,只能说,总好过如马景般被砍了头。 才准备要离开这关子铺,前方又有人赶来。 “先生,虞掌柜来了。” 于德生虽不耐,但还是又见了那虞掌柜。 见面开口,虞掌柜谈的,还是金银关子之事。 这间关子铺虽是年节前才开的,但金银关子却是早便在商贾之间流通了,重庆府那边用的颇为广泛。 成都这边,张珏也是看金银关子确实比会子好,能兑到钱,才允许商人设铺发行…… “呵,那张珏打的什么主意我等岂非不知?每日开口便是要我们出钱修桥铺路,心底想的还是效仿薛田、王昌懿之事,查抄关子铺,谋我们的金银。” 于德生笑道:“怕什么,他不知你背后站的是谁,这关子铺本就是朝廷的,他如何查抄。” 他起身,拍了虞掌柜的肩,又道:“哪怕最后被查抄了,不打紧,你那库房中有几个金锭、银锭?摆在明面上的一层,加起来还不如你家东主一只碗值钱。我得往重庆一趟办事,这便走了。” …… 于德生坐上驴车,倚在那疲惫地闭上眼,心里想着这次的事。 金银关子,会是制衡李瑕的一个重要手段。 左相说的很清楚,让金银关子在川蜀流通,根本就不必担心李瑕是否会占了那些金银。 有几块金银? 金银关子原身就是一张纸,其本质,是商人的信誉。 简单而言,会子的本质是朝廷的货币信誉,现在朝廷的信誉快要崩坏了,暂时地、假装地将它转稼到商人身上,直到朝廷重塑了信誉。 金银关子流进川蜀,本质是让川蜀相信外地商人的信誉。 一开始,是得运少量金银到川蜀。 但不会多,商人又不傻,商人多的是办法只用一两的银子就能建立百两千两银子的信誉。 就是这少量金银,本身也是死物,李瑕就算抢了,也要用起来才是钱,用来到天下各地买造反所需,以及民生之物。 粮食、衣甲、铁器、药材。 流通交易,这是对川蜀以及天下别处都有利的事。 那便相当于让川蜀也分担了眼下各地物价腾飞的祸端,像是往沸腾的锅里倒了一盆凉水。 而锅底下那熊熊燃烧的火,是大宋的豪强权贵,这是祸根,是左相将要用公田法、打算法解决之事,姑且不想…… 哪怕李瑕想刮出真金白银,面对的是那些巨商手底下的奸滑掌柜。 他甚至找不到那些巨商在哪,不可能找的到,因为巨商背后,是千丝万缕的利益盘结,是整个天下的士大夫。 有了钱,买地,雇农,供子弟读书入仕做官,供养更高的权贵…… 这一整个利益盘结的结构中,最大的获利者全都站在临安朝廷的庙堂之上,站得比庙堂还要高! 李瑕怎么可能找得到他们,只能与那些奸滑无比的小掌柜去斗智斗勇,斗得天下商旅皆恨李瑕。 哪怕查封了所有设到川蜀的关子铺,得个几百万贯,算什么? 江南的贵人们,随手赏爱妾一个盂盆都是纯金的,来往送礼一箱一箱都是先贤书画真迹。 只要让金银关子流入蜀地,蜀地与朝廷就像凉水与沸水融容,谁还能将它们分开? 而李瑕若不让金银关子入蜀地,川蜀这个最贫瘠的地方贸易不通,就会被困死,民力物力不足,也休想与朝廷抗衡…… 于德生在脑子里又将这思路仔细整理了一遍,感到松了一口气。 马千父子,虎父犬子,马景无能,未能在武力上杀李瑕。 好在,左相高瞻远瞩,能布局以钱杀人…… ~~ 突然。 长街西面传来了大喝声。 于德生掀帘看去,只见一队士卒竟是直扑关子铺。 “奉府衙之命清查反贼!给我把这关子铺封了!” “效用这是做甚?我们掌柜年前才捐钱修了城墙……” “包庇反贼,证据确凿,封!今日起川蜀禁用金银关子!” “……” 于德生手一抖,连忙放下车帘。 算时间,李瑕、张珏昨夜还在驿馆清理战场,但竟只在今日午时便能派人查封关子铺,这得是多厉害的洞察力? 额头上已有冷汗,于德生抬手一抹,焦急地催促车夫快走。 好不容易出了城门,他回首又看了一眼成都城,暗道下次万不敢再亲自来了…… ~~ 正月十二日。 “张珏你个狗猢狲!爷爷入你腚的!要钱的时候说是兄弟,翻脸就不认人,你无耻之尤!你他娘的……呜……别杀我……求你别杀我……” 成都府衙中骂喊声大作,之后又成了哭哭啼啼地求饶。 张珏最后却也没杀了那关子铺的虞掌柜,只将其发落到个俘虏营去开垦荒地。 当然,俘虏便是种出粮食,也是全数充到常平仓,用于军粮及赈济流民。 处理过这事,张珏方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李瑕,道:“他说的‘要钱’,是我让他捐了三千贯修城。” “我知道。” 李瑕今日已在城中走了一圈,张珏治理成都两年,成效其实是超出了他的预想。用钱的地方确实也是多。 “方才那姓虞的从去岁便在蜀中建船行,岷江上的商船每四条便有一条为他所有。”张珏长叹一声,道:“你要我查封了他,今年这商税我到何处去征?” “你想办法。” “成都贫瘠,没有了这些外来商旅,我还能如何想办法?”张珏揉了揉额头,道:“缺的物资且不谈,外来流民要入蜀,最好的办法还是随商旅而来,长江上的商船几乎是京湖入蜀的唯一道路。” “我并非不让你兴商旅。”李瑕道:“商旅要振兴,但不能用宋廷的楮币。” 他起身,走到那堆被收缴来的物品前看了看,拿起一张十贯面额的金银关子看了一眼,又随手丢在一边。 “这东西,早晚又要变成废纸。” “为何?” “我越发确定这就是贾似道弄出来的。贾似道代表的是朝廷,朝廷入不敷出的祸根不解决,它的楮币就始终是用来剥掠平民。” 张珏道:“都说是商人们用于流通的……” “假的,安定人心的障眼法。” 李瑕摇了摇头,又道:“这么说吧,这里的关子,面额加起来大概有一百余万贯之多,但等你清点过那虞掌柜带来的金银、铜钱,若能有十万贯,算我输。” “目前还没有一次是兑换不了的,而且,他还能到重庆府运金银来兑换。” “暂时也许可以,这是他出的本钱。”李瑕道:“等我们到重庆府了再清点一遍,他是不是又要说到鄂州兑?这就是个骗子,带十万贯来骗走你百万贯的物资。” “他东主是真有钱……” “越有钱才越能骗,越有钱骗得越多。” 张珏还是不太懂。 李瑕看了他一眼,也实在不知再如何向这个武将阐述这些货币理论。 “君玉兄只要知道这东西与会子一样,是个大祸害,是宋王朝必将灭亡的根由之一。” “必将灭亡?” “国库收入与开支严重失衡,却不能向权贵富豪收税,只好拼命发行楮币掠夺平民,货币体系无比紊乱,经济崩溃……再加上强虏虎视眈眈,必亡。” 以前,李瑕只是知道宋要亡,只是知其结果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但在经历了无数纷扰之后,他早已不是初来时的懵懂,已能一语指出宋王朝灭亡的理由。 宋廷猜忌武将,是他要造反的理由。而眼前这张金银关子,则是宋廷自身将要灭亡的理由。 说到这个,李瑕真的佩服贾似道这种人。 都到这种地步了,其他看得清局势的聪明人,或想着缓住局面,或想投降蒙古,或想活到宋亡,或想造反。 贾似道却还想一下子把宋廷给救回来。 狂。 自负。 …… 张珏听这“必亡”的理论,这次却只是点点头,问道:“那我们怎么做?” “原本,我想的是‘广积粮、缓称王’,但川蜀太贫瘠,困守发展太慢了,需要商贸。商贸若用宋廷的楮币,又会被宋廷剥掠。那原本‘缓称王’的策略便行不通了,我们必须有自己的楮币,我需要铸币权,这是诸侯之权,故而,我需要开牙建府,需要封王……或称王。” 正文 第693章 自暖杯 张珏既然已知李瑕的抱负,闻言并不惊讶,只是对李瑕下一步的计划也清晰了些。 他沉吟片刻,道:“封王很难,如今一共也只有一个郡王、四个亲王……哦,三个,荣王已经死了。” 李瑕上次去临安,对此也有过一些了解。 首先,宋代的爵位基本不世袭。 宋初,只有三个世袭爵位,一是在太祖后代中血脉最近且德尊者袭封安定郡王;二是柴荣后裔袭崇义公;三是孔子后人袭衍圣公。 除此之外,一律不得承袭。 哪怕是皇子封王,王爵也仅止其身,而子孙无问嫡庶以其中最长一人封公,其余不过是承荫入仕。 因此,早在两百余年前,宋宗姓已“几无一王”。 直到神宗朝之后,才又出四个亲王世系,称为“嗣王”。 宋神宗给亲生叔父封了嗣濮王,并规定世袭;宋孝宗给同胞兄长封了嗣秀王; 赵昀登基后,因他曾经是沂王嗣子,遂又从宗室找人承袭沂王爵位,封了个嗣沂王。再封他生父为荣王,又让弟弟承嗣荣王。 “赵与芮虽死,该还会从宗室中挑选嗣子。” “濮王、秀王、沂王、荣王、安定郡王,整个宋朝便也只有这五个宗室王。”张珏道:“宗室王尚且如此,异姓封王,那就更难了。” 李瑕道:“说实话,异姓封王我还没了解过。” “大帅欲封王,却不了解?” “这一个月来才起意的,离临安又远。”李瑕随口应道,不甚在意的样子。 “异姓亲王是有,几乎都是死后追封。宋开国至今,生前封亲王者,仅两人。”张珏道:“一是后周皇室柴宗训,禅位后降封郑王;二是吴越国末代国君钱俶,纳土归宋后,封邓王。” 他又补充了一句。 “便是李煜,也只封违命侯。” 李瑕问道:“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何苦做这亡国之君。” “是啊,生前封亲王不可能。”张珏叹息,“连开国名将,也只有王景一人生前得封郡王,死后追封亲王。” “童贯也是生前就封了广阳郡王。” “简直是耻辱。” 张珏摇了摇头,不愿谈童贯,道:“便是权势滔天的史弥远,亦只能在患病致仕后才封会稽郡王,去世追封卫王……” 至于中兴异姓七王,岳飞在孝宗朝平反,至宁宗朝才追封鄂王。吴玠英年早逝,也是到孝宗朝才追封涪王。号为中兴第一的韩世忠,生前封咸安郡王,追封蕲王。 总之,在宋朝,异姓生前封亲王不可能,连封郡王的异姓功臣也一只手数得过来。 宋朝爵位的特点,不能世袭,公伯以下像是随便封,而王爵极少。 它被淡化了特权,又保留了尊荣的一面……相比于别的朝代大肆封王,这其实挺好的。 “若是要‘封’王,大帅最多封一个郡王。” “郡王、亲王其实无所谓,一个名义而已。”李瑕依旧不太在意,“总之,若不能封王,我便称王。” 张珏苦笑,提醒道:“我与你说这些,是想说,宋廷几乎不可能答应封王,这不是宰执或皇帝就能做主的事。而宋廷不答应,你自立称王,相当于立刻举反旗,时机并不好……” “时机确实不好。”李瑕道:“但我不管宋廷封王是否为难,封不封是由它考虑的事,我只管设立自己的目标,并实现。” “如何实现?” “第一步,必须拿下重庆府……” 说着,张珏已将一张地图铺开。 两人没必要讨论重庆府的战略地位有多重要了。 便是不知兵势之人,只需看一眼地图上四川盆地东面的山势以及长江的流向也能明白。 若把四川盆地比作一个院子,四面群山就是它的围墙,成都府是后院正厢房。 长江是进这院子的主路,荆州是大门,夷陵自古便有“川鄂咽喉”之称。 重庆府不是大门,是这院子的大堂。 它在四川这个院子之内,占据了一半的地盘。 连大堂都不在自己手上,李瑕怎敢说自己是这院子的主人? 对宋廷而言,平李瑕之叛,从重庆府出兵与起从京湖出兵,完全是两回事。 若李瑕没占据重庆府,就向宋廷索要开府之权,就相当于直接宣战。 到时中枢一看,李瑕还没得重庆府,马上就会调京湖兵马入蜀平叛,驻重庆、兵进成都。 面对内乱,宋廷绝对有强硬平叛的决心,也有这个实力。 二十余年来,孟珙、余玠、蒲择之、王坚等人就是在重庆府一次一次抵抗住蒙古大军。 纵横天下、灭国无数的蒙古骑兵,正是在此屡屡铩羽而归。 到时李瑕若不能速胜,则必亡。 因为他人口少,钱粮少,积蓄弱,他任蜀帅只有区区两年,川蜀又太过残败,无力供应他长期作战。 比如,一旦吕文德率大军入重庆,四川盆地就是战场。李瑕手中的川蜀,就只剩龙泉山脉以西这一条通道,整个势力范围就随时有被一分为二的风险。 唯一的办法,只有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先抢下重庆府。 …… “你知道的,整个成都府路,各州县驻军相加,只有不到一万人,且不能调动,否则川西三州十三县必乱。” “我知道,兵力就是我去岁调走的。” “还有五万余你送来的蒙古俘虏,我派人看管驱使他们劳作,你何时收编?” “还早。”李瑕道:“一两年吧,此事我在准备了,须磨一磨他们。” 张珏问道:“能把成都府的兵力调回来?” “不能。” “汉中,陇西,关中,能调出多少兵力攻重庆?” “调不出。” 李瑕很干脆,道:“算算吧,陇西、关中、大理皆要驻兵,黄河沿线要防备山西之敌,潼关要守河南之敌,武关要守京湖之敌,萧关要驻兵防蒙古骑兵,陇西则无塞可守,只能多驻兵力,防止凉州蒙军入境……” 四川盆地近两百万人口,汉中与利州不到百万,关中、陇西两百余万,加上大理,五百万左右人口,若不算重庆府,只四百余万人口。 这其中,川蜀有许多难民躲在山林中;大理是个入不敷出的地方;陇西地广人稀,短期内收不到陇西百姓的税赋;关中新附,眼下税赋并不多。那这四百余万人,暂时能供养军队的不过一半。反观宋廷,八千万人口供养四十万军队尚且年年困难。 李瑕之前一直是从宋廷吸血,才能保证军需,接下来必须要休养生息,裁冗兵,练精兵,行军屯之策。 这也是他不急着收编蒙古俘虏的原因之一。 穷,养不起。 也不能带着蒙古人到江南就抢掳,愿不愿不谈,蒙人并不忠心于他。忽必烈经营二十年,行汉制尚且要面对蒙古旧派的剿杀。他李瑕若要学蒙人抢掳,身败名裂而已。 总之,算上各地驻兵虽有六七万兵力,但驻兵不能抽调出来,根本调不出兵力来。 两三年内攻了太多的地盘,没有积蓄…… 张珏只掐指一算,已算明白了这些。 他转头一看李瑕,见其还是从容自若的样子,问道:“你总不是在与我诉苦,既说要拿重庆,总该有兵马。” “我们没有,马千有。从重庆府调兵打重庆,不费钱粮。” 这句话莫名其妙,张珏却是瞬间明白了,眼睛一亮,恍然大悟。 他抬手一指,点在地图上钓鱼城的位置。 “招揽钓鱼城旧部?” “钓鱼城兵力已被整编进合州、洋州、阆州,分属安德军、武康军,能招揽吗?” “有些难办。”张珏思量着,须臾笑了笑,“但我能做到。” “好!” …… 两人计议着,语速很快。 最后,李瑕道:“那便请君玉兄先往合州准备,我还须去趟叙州,安抚后方。” “史俊在叙州?” “去岁末我以蜀帅之名让他暂代潼川府路,说是朝廷正式任命很快会下来,到今日,他该不安了。” “大帅这一路南下,是要当说客啊。” 李瑕道:“史俊是文人,不好说服。骗骗他吧,正好马千要以密令杀我。” 张珏道:“二十余护卫太少了,我可从成都抽调两百人随你南下。” “不必了。”李瑕摇了摇头,“二十余骑我还能一人三马。两百余人,你从哪找出那么多骑术高超之人,便是有,六百余马匹过境,要带的辎重亦不止是翻十倍,干草、粮食、帐篷、甲胄、器械,太招摇了。” 张文静才见过张珏的妻女从后衙转过来,进堂听得这话,便笑道:“义兄可知他有多穷了?一路来的见礼都是我出的。” “哦?义妹送了见礼?”张珏大喜,“今日又能沽两壶酒,买些野味……” ~~ 当日下午,李瑕自成都南门而出,四日,驰至叙州。 他正月初三从汉中出发,三日奔到利州,又七日奔到成都,只停留了不到三日,又四日至叙州,这一路还在几个州县处置了官员。 不可谓不快。 之后十日,李瑕与史俊往庆符县、长宁县以及泸州诸县巡视了一番,再次启程,直奔合州。 他依旧只带二十余骑。 蜀道本就难走,若带的人多了,做事的效率低不提,地方上的无关官吏见了,难免要认出来,难免要招待。 川蜀是贫瘠之地,供养数百精兵就牵扯到数百户人家、上千人之生计,若这精兵不用于驻守地方,只用来追在他身边护卫,不论浪费是多是少,上行下效,风气便不同了。 立业之初,上位者多做一点,多节省一点,少摆些谱,少抖些派头,起到的激励作用不可小觑。 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贫瘠之地,用度当从细处节省…… ~~ 二月初十,临安。 “必须派兵去重庆府了。” 程元凤脸上满是颓然之色,看着贾似道,径直道:“我可以罢相,但你须保住社稷门户……李瑕不可小觑,最好是你亲自挂帅入蜀。” 贾似道并不愿与程元凤多谈,只挥了挥手。 “我会看着办的。” 这一句话之后,他倚在太师椅上,把玩着准备送给官家的玉杯。 这玉杯身薄如叶,纹理细如丝,将酒倒入,自浮出暖气。 “自暖杯深不待温。” 贾似道低吟一声,心想着只送出这小小玉杯,枢密院之权便已是自己的了。 至于程元凤? “老废物,当我不知你做何打算?依国制,宰相挂帅出征,若遇弹劾,不问其罪真伪,必须请辞。堂堂宰执去重庆?我怎可能中了你这低劣伎俩?” 一壶美酒倒入自暖杯,一缕清香飘起。 什么货币钱粮,什么功业王爵,已俱在其中了…… ------题外话------ 还有一位盟主打赏没有加更,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再加更,先表示感谢~~ 正文 第694章 暖意融融 临安城春雨连绵。 天色晦晦,江南美景也显得昏昏暗暗。 二月初依旧寒冷,雨水溅在身上冰凉刺骨。 大内宫城中,天子仪驾正徐徐从内夫人阁趋往延和殿。 宫城本就不大,这一段路虽只有五百余步,仪驾卤簿却还是安排得很周全。 抬着玉辂大骄的宦官有二十八人,前方引驾的,执华盖的,捧着拂尘、香盒、金壶的……林林总总有近百人。 终于,他们安全将天子送进了延和殿,没让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那赤红的天子履袍之上。 赵禥穿赤红常服,是因宋太祖提倡勤俭朴素之风,皇帝履袍并无太多花样刺绣,以淡黄、赫黄、赤红等纯色为主,样式简约平淡。 殿中暖意袭来,春光融融。 贾似道起身,见礼道:“见过官家。” 赵禥连忙赔笑,道:“贾相公久待了,这恼人天气,朕来得晚了。” 他在御榻上坐下,自有美姬上前侍候他饮酒。 今日程元凤、叶梦鼎等人都不知求见了几次,但这般天气,赵禥不想见他们,推托自己病了。 他前阵子夭折了个儿子,正在伤心之际,宰执们也不好相逼。 也就是贾似道来,肯与他一起饮酒作乐,而非一天到晚板着脸劝谏,这才答应召见。 舞乐起,又有宫娥为贾似道陪酒。 君臣二人这才谈起国事。 “请陛下节哀,礼部定崇国公之谥号为‘广冲善王’,不知可否?” 贾似道最先开口提的,还是给赵禥那夭折了的庶长子之后事。 这才是大宋朝如今一等一的大事。 赵禥漫不经心听着,只顾喝酒。 他其实也没见过儿子几次。 记得好像是在前年,搞大了哪个婢子的肚子,但具体是哪个婢子已不记得了。 那时荣王与先帝还在,因此事发了火,但赵禥感觉得出来他们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 当时只有叶梦鼎、杨栋那些人是真的很生气,说殿下还未大婚,万一坏了继位之大事如何如何。 幸而有亲生父亲与兄弟杀了先帝,让他直接当上皇帝了。 至于那个孩子,记得去年年初出生的吧? 小小一只。 当时看着就知道养不活,果然就没养活。 再生便是了…… 等赵禥喝到微醺,心情大好,贾似道也终于说完了那繁琐的丧葬之事。 之后,便献上一个锦盒。 “臣深恐官家哀恸,特命人访得一自暖杯,以暖官家之心。” “好好好,快让朕看看。” 美姬打开锦盒,捧出玉杯。 雪白的素手与那玉杯莹莹相衬,赵禥不由眼睛一亮,吩咐美姬继续倒酒。 一杯暖酒下肚,他砸砸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连忙让贾似道到近前叙话。 “贾相公,快与朕说说,用这自暖杯饮酒可有甚功效?” “禀官家,此物价值连城自有原由……” 贾似道扫了周围美姬一眼,凑过去低语了几句。 赵禥听得大乐,眉飞色舞。 看着官家那期待的眼神,贾似道心里暗自讥程元凤、叶梦鼎死板。 要掌握这官家实在简单,只须将其当成厮混于临安欢场中最蠢、最色、最好骗的那个罢了。 …… 若非被李瑕陷害一遭,之后又被打压防范,贾似道早便能让赵禥成为他的傀儡。 但哪怕如此防范,近来赵禥还是渐渐感受到了贾似道的好。 这样一个臣子,忠心能办事,说话好听,为人又有趣,对赵禥而言,比其它几位宰执强太多了。 “贾相公,朕要是早些把国事交给你就好了。” 赵禥愈发与贾似道亲厚起来。 “前些日子,宰执、大臣们都跑来说朕若不依他们的意思,便全都要请辞,弄得朕很为难啊……” 贾似道忽然转头看了关德一眼,道:“退下去。” 关德一愣,偷瞥了一眼赵禥,强稳住心神之后,才不紧不慢向贾似道赔笑道:“官家还在说话,贾相公竟吩咐起咱……” “贾相公叫你退下去。”赵禥转头喝骂了一句,“你们也都下去,朕要与贾相公说话。” 他也只敢对宦官、宫人这么凶。 关德连忙低头,眼中已绽出惊色,但也只好领着旁人退出大殿。 贾似道不易察觉地笑了一笑。 圣眷已定。 这一年多以来,真正在朝中与他贾似道争圣眷的人,根本就不是程元凤、叶梦鼎等人。 是关德。 是李瑕留在朝中的势力。 若不是有关德每天在赵禥耳边吹风,在李瑕离开临安之后,贾似道只怕用不了一两月,便能请到圣旨,把那些老顽固们通通赶走。 哪还能给李瑕一年时间收复陇西、出兵大理、招揽关中? 换言之,是关德在暗地里给使绊子,悄摸地对付贾似道,才给了李瑕迅速扩张实力的一年。 贾似道有时候恨不能派人直接把关德除掉了事,但没等他动手,赵衿竟是先跑来直接问他“舅舅想杀父皇留下的内侍?” “绝无此事。” 当时贾似道就明白,是那妖妃在背后捣鬼。 不能轻举妄动…… 简单来说,一直以来,李瑕留在临安的势力与程元凤都在打压贾似道。 这次,程元凤与李瑕斗起来,才给了贾似道契机。 一边是重臣逼官家除掉李瑕,一边是关德不停为李瑕说话。 那只有一个结果,两方势力必然都会让官家感到讨厌,憎恶…… ~~ 看着关德被贾似道赶下去,赵禥咧了咧嘴,感到有些快意。 他发现,他已经开始讨厌关德了。 一个贴身内侍,不好好伺候着,不去多找些美酒美人,尽日掺和到国事里。 他这个天子,根本就不想理国事啊! 烦死了。 偏偏闹到这一步,赵禥也不得不理了。 “方才朕说到哪了?哦,程相公说李瑕想谋反。贾相公,朕还没问过你,这事怎么办?” 贾似道应道:“臣之所以让关德退下去,因怀疑他与李瑕有所勾结。” 他与赵禥说话,从来都很直接,尽量用最直白、易懂的话语。 若再像以往与先帝奏对时,用些隐喻,万一眼前这个傻官家猜错了就很麻烦。 “贾相公也觉得李瑕要造反?” “李瑕做事从不听朝廷调度,又在官家身边安插人手,若不是为了谋反,臣想不出他是为什么?是想要升官吗?可官家早就想给李瑕升官了,他不肯,只想去川蜀,为的当然是谋反。” 最后这句话,说到赵禥心里了。 ——程相公都答应让李瑕当宰相了,他不肯,那比宰相大的,还有什么? 不由就是一个激灵。 其实,早在这之前,赵禥对李瑕的态度就已不同了…… 兄弟? 他就从没有对李瑕有过一点点兄弟感情,一丝一毫都没有。 只是登上皇位之前,能信任的只有亲生父亲和兄弟,就这么简单。 一登基,这份信任就已经变了。 换作别的皇帝,早该杀人灭口了。只不过,赵禥只顾着享乐,根本没工夫去考虑这事情。 李瑕也不烦他,只说要保护他,没让他再去想这事。 这是他最满意的一点。 为何满意?一开始赵禥也不知道,反正就很满意,每天只享受帝王之乐,开心得很。 近来突然发现,原来,在他心底里,极度憎恶听到李瑕的名字、极度憎恶见到李瑕。 那样一个各方各面都强过他的人,一出现就告诉他“你的身世会让你失去一切……” 李瑕一出现,带给赵禥的就是这么让人憎恶的破消息。 然后,李墉一斧一斧劈死了荣王,解决了这事…… 赵禥觉得这很好,又能当皇帝了。 但经历了这些是何感受呢? 感受非常糟糕。 李瑕带给他的情绪,是嫉妒,是憎恶,是忌惮,还有恐惧,无比的恐惧。 他只想什么都不知道,把头埋在美人怀里,装作无事发生。 ~~ “这么说,李瑕真要造反?可是,朕……可朕……真的不想对功臣动手。朕让程相公不要去招惹李瑕,程相公不听……李瑕很危险啊。” 赵禥缩着脑袋,回想起荣王死的一幕,又打了个哆嗦。 他觉得程元凤、叶梦鼎等人太傻了,偏要无事生非。 贾似道看到了赵禥眼中的恐惧,眼中泛起满意的神情。 因喜欢这样的官家。 “右相确实不会做事,他派人去除李瑕了。” “除掉了?”赵禥大喜,追问道:“那李墉除掉没有?” “没有。”贾似道摇了摇头,“今日,右相的消息还没回来,但李瑕送了加急奏书,质问夔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马千为何杀官。官家未见右相吗?” “嗝!” 赵禥大惊失色,酒意瞬间消散,惊道:“什么?!这不是朕的意思……朕没有!朕朕朕朕……都说了要问一问李瑕……不不……程元凤要害死我!” 贾似道闭上眼。 他有些受不了了。 天子没天子的气度,还有那程元凤,派人对李瑕动手,结果呢,李瑕的奏章都到了,程元凤的消息却还没到。 靠这些废物救大宋社稷? 唉。 “右相做得不妥,但说得没错。若不早除李瑕,李瑕早晚要杀到临安……” “不,贾相公你不懂。”赵禥喃喃道:“你不懂的,李瑕也许并不想造反,朕……朕与他很亲厚……贾相公你不懂……” “臣懂。” 贾似道忽然深深看着赵禥。 赵禥又吓了一跳,忙道:“你不懂。” “臣懂。”贾似道的语气真诚而饱含忠心,缓缓道:“请官家信任臣,今日之事,只有官家与臣知晓,再无第三人。” “你你你……” “臣对陛下赤胆忠心,请陛下信任臣。” ~~ 殿外,风雨如晦。 关德焦急地踱了几步,心中预感更加不好。 随着近来愈发多地提到李瑕,关德已能察觉到赵禥对自己的态度变了。 眼皮跳得厉害,眼看官家与贾似道短时间内根本没有聊完的意思,关德终于咬了咬牙,转身便急忙出宫。 “快!快送我去吴山……” ~~ 殿内,暖意融融。 自暖杯摆在御案上,翠亮有光泽。 清水被倒入杯中,腾起一缕烟气,渐渐温热。 “嗒。” 一滴血落入杯中。 之后,又是一滴。 两滴血便在这碧玉小杯中渐渐靠近,最后,融在一处。 赵禥瞪大了双眼,满是不可置信。 “这,这……朕莫非是……我莫非是你的……” 正文 第695章 权倾朝野(为盟主“楚柳拂风”加更) “莫非,贾相公……你才是……” 赵禥目光落处,贾似道的眼神饱含诚挚。 他嘴里那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臣并非此意。”贾似道有些惊讶,收敛了那表露忠诚的目光,正色道:“臣是找到了当年吴潜想用来陷害官家的手段。” “你你你……知道什么?”赵禥惊问一声,跳脚似想要逃开。 他真的是吓坏了。 虽然是皇帝,但他真就什么都做不了。 他有无上权力,但这权力从来不在他手上,满朝文官掌握了几乎所有处理国事的权力。 除此之外,他是有皇权,但不知要怎么用,完全用不来。 登基之后,他只是在代表皇权而已,而这背后还有太后、皇后、宗室,随时能替他代表皇权。 他其实毫无权力。 韩侂胄加上吴太后,史弥远加上杨太后,都可以轻易行废立之事。 贾似道也能做到。 贾似道党羽满朝,与谢太后关系很不错…… 赵禥吓得想哭。 他怕程元凤,怕叶梦鼎,更怕李瑕,之前真的很怕李瑕,但现在最怕的人又成了贾似道。 甚至,想给贾似道跪下来。 好在贾似道适时安慰了他。 “臣不知别的,只知忠于官家,忠于大宋宗社。” 赵禥更想哭,急道:“贾相,你说清楚点啊!” “臣,值得官家信任。” …… 许久。 待这一对君臣聊过,两人之间的态度已完全不同。 贾似道面色沉稳,仿佛他才是君王。 赵禥则是期期艾艾,在贾似道面前像是他的子侄。 “贾相,你真的会保护我吧?” “官家放心,官家只须安心为大宋宗庙承继香火,至于艰难之国事,臣必为官家分忧。” 贾似道说着这话,隐隐也觉荒唐。 他身为臣子,如此直言不讳不许天子亲政,简直是霍光……不,他是周公。 赵禥却丝毫没觉有何不妥,闻言反而是大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那便可将国事拜托于贾相。皇后也说,程元凤、叶梦鼎等人威胁君上,以为大宋离了他们便不行,合该让他们滚……对……对吧?” 贾似道不得不提醒道:“叶梦鼎、杨栋乃帝师,官家不宜允其辞官,程元凤可以。” “那我一定不再听叶梦鼎一句,全听贾相的。” 赵禥努力显出亲厚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 “我全听贾相的。” 他已全然忘了当年拽着叶梦鼎的衣角时也是这般说的。 贾似道听着这亲厚的话语,看着赵禥那双呆滞的眼,只感到赵禥的无情与自私。 荣王、先帝、关德、李瑕、叶梦鼎、杨栋……都一样,哪怕与赵禥有再深的情份,都是说抛就抛,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与怜惜。 对他贾似道,想必也是如此。 但没关系,他不像李瑕自知把握不住朝堂,只敢往川蜀那穷乡僻壤跑。 这大宋朝堂确实不好掌握。 天下间也唯有他贾似道能做到…… ~~ 吴山。 关德匆匆赶往公主府。 拐过青瓦子,忽见几个汉子拦在路上。 “哪个不开眼的……” 关德话到一半,只见对方掀开衣袖,露出一截假肢。他微微讶然,连忙招对方上前确认了牌符,之后一起转入李宅。 “久与关阁长通信,今日方见面,失礼了。” “出了天大的事!” 关德焦急得不成样子,没工夫寒暄,语气飞快道:“快,传封口信给李节帅,近来官家不信我了,今日我预感贾似道要有所动作……” 姜饭听过,点了点头,道:“我尽快禀报大帅。关阁长准备准备,随我离开临安吧。” “离开临安?”关德跳脚,眉毛乱飞,惊诧道:“我是大内首领大官,我的家业……不,我走了,李节帅的圣眷怎么办?” “圣眷?” 姜饭喃喃着重复了一声,语气中有些讥意。 “贾似道爱要就要吧,大帅不需要那种东西。” ~~ 姜饭派人安排了关德遁走一事,自又去寻江春。 江春如今是个闲官,每日在御街上的茶馆听曲,姜饭到时,他正倚在那打磕睡。待听得几句私语,困意顿消。 “姜使司是说……右相马上要罢官了?!” “是。” “如此一来,纲纪愈发废弛了啊,社稷民生……” 江春很是惊异,愈发对社稷忧愁。 同时,又觉临安官场复杂。 在此间,权力大小根本不是看官位。 这样的朝堂震动,有多少高官重臣还不知消息,他便已然得知原委。 “纲纪如何,江县令也管不了。” 姜饭看了眼这茶馆,心想终日在这喝茶的官能救什么社稷民生。 他对江春唯一的尊敬也就是当年江春曾是庆符县令了。 “县令也试过一遭了,程元凤并非诚心邀大帅回朝。别再理会这些人了。与这些人一起,办不成事的。” 江春听了,面露羞愧,颇感难堪。 他此次替李瑕谋官,官没谋到,听了程元凤几句话,糊里糊涂地便写封信问李瑕要不要回来当宰执。 本以为是好心好意,如今听说程元凤命马千袭击李瑕,江春才明白自己被程元凤耍得团团转。 这是州县官员与中枢宰执之间的差距…… 好在,李瑕敲打了江春一遍之后,便不再继续追究。 接下来,江春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这次,县令不必再求见官家了,拿出气派来,问一问到底是谁给马千胆子,敢袭击两个蜀帅。” “李节帅这是要与朝廷叫板了啊,我……” “叫板便叫板,怕什么?” ~~ 临安城的阴雨未歇。 傍晚时分,贾似道从宫城出来,没有立即归家,而是到枢密院,召集了心腹幕僚。 “左相,李瑕的奏章一到,程元凤没有推托,径直乞病告老,饶虎臣以及七名当日以辞官威胁官家的枢臣也上了辞呈。” “我知道,拟份名单来,把朝堂上所有碍事的废物都给我扫走。” “是。” 贾似道抬了抬双手,掂着他的宽袖,表示终于赢回了他的权柄。 他开口,语气看似玩世不恭,其中却带着某种郑重之意。 “今日,官家决定加我为……平章军国重事。” 群僚大喜过望。 所谓“平章军国重事”,位在宰相之上。 这一官职以前是种殊荣,几乎不真的参与决策军国重事。 承平时,只有文彦博、吕公著这样的名臣担任过,南渡后,只有乔行间晚年曾担任过。 待到韩侂胄任此殊职,它由“名”转“实”,成了权倾朝野的最高官职。 韩侂胄正是凭此职独擅朝政,独揽军、政合一之大权。 贾似道是大宋第五个平章军国重事,是大宋第二个实权平章军国重事。 他终于超脱了相位之争。 这如何不让心腹党羽们狂喜? “恭喜左相,恭喜平章公。” “平章公终于可以放手施为,重整社稷!” “……” 贾似道闭着眼,咀嚼着这份权力。 之后,他抬了抬手,止住群僚的道贺。 “国事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眼下还不是庆贺之时,说几桩要事。首处,是反贼李瑕……” 驱走了程元凤之后,贾似道立刻将目光重新落回李瑕身上。 恰是因李瑕,让他在沉寂了一年多之后,走到了人臣之巅。 亏得有这样昏庸的皇帝,还有那许多皇帝的把柄。 李瑕本有一丝机会像他贾似道此时一样,独揽军政大权……只要能在朝争中斗倒他贾似道。 但李瑕不敢,选择了另一条更难的路。 也许是知道斗不过他贾似道。 总之是,当年那个让他一度欣赏的年轻人,如今已与他愈行愈远。 立场完全对立了。 他已是大宋执政者,李瑕已成了大宋叛逆。 站在大宋社稷的立场上,长江以北丢了都不要紧。但川蜀位于长江上游,却绝不能落入叛逆之手。 “被程元凤耽误了太多时日,且还打草惊蛇,我料定李瑕经此一事、必要占据重庆府,速调吕文德领兵入蜀,先保重庆府万无一失。旁的,待我加平章军国事之后再行安排……” 贾似道的语气不急不缓。 完全来得及,马千镇得住重庆府。 ~~ 重庆府。 嘉陵江在此汇入长江,府城便夹在两条大江之间。 城池最早是秦时建的巴郡城,汉时为巴郡治所江州城,蜀汉时李严扩建城池。 宋嘉熙二年,彭大雅任重庆知府,为防御蒙军,再次拓建城池,范围比李严扩建的江州城还大了两倍。 南面城墙本就在长江边,北面城墙则被扩建到嘉陵江边。 换言之,重庆府城北面、东面、南面环江,城墙沿江而建可居高临下打击敌兵。 没有极强大的水师,不可能从这三面攻城。 西面,则是中梁山脉、缙云山脉、云雾山脉。 而嘉陵江上游,合州守着重庆门户,互为犄角。 余玠便是看中这样的地形,将四川制置司治所迁至重庆。 蒙哥之所以死在钓鱼城,也许就是余玠在这一刻创造出来的。 …… 马千不认为李瑕能攻到重庆府。 这日坐在府衙中与于德生叙话,他强压着失子之恸,道:“不是我自夸,我擅于守城。兴昌六年那一战,哪怕王坚丢了钓鱼城,我也不惧蒙哥来攻重庆。” 话到这里,马千自知这话说得有些夸大了,又补了一句。 “毕竟,当时吕帅援兵已至。” “李瑕并非浪得虚名之辈。”于德生道:“他打过太多看似不可能胜的仗。” 马千道:“此事,我承认。” 他不想承认。 儿子已死在对方手中,哀恸还未散去,却要承认杀子的仇人了得,这真的很难。 但守住重庆是大事,得知己知彼。 “这十日来,于先生也随我看了重庆之布防。李瑕若要攻重庆,至少要有五万大军。而于先生已传信临安,三个月之内,必有援兵入蜀。眼下,李瑕并无征调人马的动静。等他调兵再至重庆,至少要两月。难道,我还能连一个月都守不住?” 于德生道:“绝无此意。” “不仅是重庆万无一失,整个夔州路,一城一县我都不会让李瑕攻下。” “我只是怕马将军轻敌。” “并未轻敌。”马千正色道:“我是以从戎三十年之守城经验断言。” 他起身,走到地图前,给于德生指点着夔州路的布防策略。 “于先生请看,不论李瑕从成都或汉中出兵,各河谷、要道我皆已扼守,粮草充沛,可供长期驻防,又能相互支援……” 于德生虽不懂兵力,但聪慧敏达,能够理解马千的叙述。 这是大宋将士二十余年总结出的防守经验,从孟珙、余玠,到蒲择之、吕文德,都曾布置过重庆府的防御。 蒙军尚且难以攻克,何况李瑕? 于德生顺着马千的指点,全盘考虑着整个防守策略,确实想不到李瑕还能有什么攻下重庆的可能。 最后,他只能问道:“李瑕擅用间,重庆府不会有李瑕的细作吧?” 马千摇了摇头,道:“重庆山多地广,防御不仅靠城门,少量细作无用。且我在于先生归来之后,立即传令各地戒严。” “话虽如此,还是得小心。” “不错,待李瑕真动兵了再谈吧,我已广派哨探,打探成都、汉中动静。” “如此就好。”于德生道:“想必临安已收到我们的消息,左相正调兵入援。” 马千怅然。 本以为右相下令、左相庇护,必能立下大功,没想到死了个儿子。 于德生见他神情,又道:“请马将军放心,只需守住重庆府,左相依旧会为将军请功。” 此时府衙内还是一片安详,两人分析过后,皆认为李瑕到现在还未有出兵的动静,也许不会来攻重庆了。 还不如谈谈往后的前程富贵…… 下一刻,马千回过头,大步走向堂外,看着外面那匆匆赶来的哨探。 “何事?!” “报将军,李瑕……” 马千冷笑,显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问道:“他从成都出兵了?” “不……不是……李瑕已至合州,摆出仪仗,命……命将军前往……前往谒见……” 马千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李瑕就到合州了? 成都都还没有兵马调动迹向,怎么就到合州了? “多少人?” “不知多少,但……” “曹琦怎么回事?!为何不拿下反贼?!” 马千问的曹琦乃是合州守将都统制,正是他心腹大将。 他早已将程元凤密令示于曹琦,命他镇守合州,若遇李瑕,格杀勿论。 眼前的消息却实在叫人云里雾里。 莫不是曹琦不敢动李瑕?先将李瑕拿下了? “曹都统……曹都统他……” 马千大怒,喝道:“吞吞吐吐,快说!” 那哨探回身一指。 马千回头向院门外看去。 目光落处,有另一名哨探惶惶然捧着一颗头颅不敢入内。 而那头颅……竟是曹琦的。 曹琦死前犹虎目圆瞪,眼神中满是愤怒。 “怎么回事?!” “李瑕……李瑕给将军下了……下了……” 马千一把抢过那哨探掏出的文书。 只扫一眼,已是怒气冲天…… ~~ 于德生惊疑未定,凑上前问道:“李瑕兵至合州了?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 “李瑕并未出兵,成都确没有调动过兵马。”马千喃喃道。 他闭上眼,又想到了儿子的死。 “何意?李瑕只带了他那数十人取了合州吧?以将军之布置,这不可能……” “该是合州副都统张世昌降了,此人是王坚旧部。”马千神色落寞,道:“我本以为王坚忠诚体国,其部下不会附逆,没想到啊。” “王坚?他是邓州人吧?” 于德生自沉吟道:“邓州乃宋金分界,刘整出身邓州穰城,属金国。王坚是邓州彭桥,属大宋……本以为忠诚体国,终究是与北归人瓜葛太深了。怪不得李瑕举荐王坚镇守陇西。” 分析着这些,于德生目光始终落在马千手上那公文上。 终于,马千递了过来。 “于先生想看便看吧,他太狂妄了。” 那文书上没说什么,但从头到尾,李瑕都是命令的语气。 “付罪将夔州路安抚使马千,尔敢遣我治下将士,擅袭朝廷要官,命尔自缚至合州请罪,若敢不从,以谋逆之罪格杀勿论!” …… 于德生摇了摇头,心中苦涩起来。 马千说的不错啊,李瑕若是开战,短期内确实攻不下重庆府。 蜀中将士不会从吴曦那样擅起战乱的叛臣。 但现在,李瑕亲至合州,宣布重庆兵马也是他治下之将士,厉声质问马千……仿佛马千才是那个叛臣。 于德生耳边仿佛还能听到李瑕的讥嘲。 想打仗?会守城? 论名义、论官职、论功劳、论将士与民心之所向,你马千有什么资格与堂堂蜀帅打仗? ------题外话------ 感激“楚柳拂风”的盟主打赏,刚才点头像看了一下,发现是很厉害的女频作者,于是点开《醉枕东都》想看一眼,看了十几分钟才想起来我这一章还没发。本想两章连着发的~~总之,感谢,加油~~ 正文 第696章 岂曰无兵 在府衙大堂上枯坐了很久之后,于德生往椅背上一靠,摇了摇头。 “李瑕这应对,不算高明。” 马千点点头,附和道:“确实,跑到夔州路境内来摆制置使的威风而已,不高明。” 说完,他犹觉愤怒,遂又道:“不高明,但我居然没想到,让他钻了空子。” 于德生喃喃道:“我曾想到了,但我以为他不敢来。” “他怎么敢的?” “他算时日,程元凤派人杀他,在得知他没死之前,朝廷必不会宣布他是叛逆。我们是正月初十动手,消息一来一回近两个月,那至少在三月初之前,他都还是四川阃帅。” 马千道:“夔州路是我治下之地,各处都是我所统领之兵马,他怎敢来。” 于德生说是那么说,但换作旁人,就算知道三月初之前还是蜀帅,一般也不会有胆子还敢来。 怎么可能有把握? 想到这里,马千一口浓痰啐在地上,再一次感慨道:“这逆贼胆子真他娘的大,杀子之仇,他还敢送上门来。” 于德生道:“我是说,他打算在三月之前谋取重庆府。” “不可能,也就合州那地方,只有合州军民是从钓鱼城迁下去的,与李瑕、张珏早有勾结,才能让李瑕这么快骗走了合州。” “其余州县,真的没问题吗?” 马千道:“我上任夔州路安抚使以来,早已将各地驻军将领撤换成我的旧部。他们不可能随李瑕造反。” 于德生问道:“但若再有一桩张士昌杀曹琦之事。” “张士昌在王坚麾下时不过是个队将,这两年,是我升他为合州副都统,忘恩负义。”马千骂了一句,方才道:“李瑕就在合州,还能再串联谁?” “那就好,一定要小心啊。只要能守到三月中旬,四川军心自会与李瑕离心离德。” “还有二三十日,眼下怎么应对?” 于德生道:“马将军可有良策?” “守城我擅长。但李瑕没有发兵来攻,这是官场之事,请先生来破解。” 于德生皱眉沉思。 他发现,地方官与朝官完全不同,地方官当然也有党争,但相比朝廷那种数千官员挤在一座城里争权还是差得远了。 眼下,哪是甚官场之事? “敢问,合州有几多兵力?” “钓鱼城本有三千余兵力,万余乡勇。汉中收复后,乡勇放回田亩,士卒被张珏带走了一大批,只剩千余人。这次我调兵四千增援。” 马千想了想,又认为眼前情景说实话比较好。 “这四千兵力是兵籍所载,扣掉惯例,是两千人。” 于德生懂,这“惯例”就是空饷了。 川蜀这边还好,京湖那边吃空饷的情况就极为严重。 孟珙镇守京湖时定额三十万兵力,贾似道在京湖时还剩二十万,吕文德上任后,京湖兵力被他裁至七万,京湖养兵之赋大部分已被他攫为己有。 相比起来,马千就好太多了,且这空饷未必全是他吃的。 说两千,大概也只一千七八,再加合州原有驻兵,该不足三千人。 李瑕不可能现在就全数掌握,大部分人都只是在静观其变而已。 于德生遂道:“最简单的办法,请马将军统率重庆府大军,亲自围剿。” 马千摇了摇头,缓缓道:“调虎离山之计,轻离驻地,此守城之大忌。” “李瑕既敢来合州。除掉他即可平叛,一切祸端就尽消了。” 马千还是摇头。 道理他都知道。 就好像前年许多人都知道蒙哥一死,蒙军必撤,但敢杀到汉中的还是只有李瑕、张珏; 如方才所言,李瑕明知道暂时还占着蜀帅的名义,去合州没多大危险。 但,李瑕敢去,他马千不敢去。 守城,最要紧的就是心境,此事或许就是李瑕在诱敌出头,不敢不慎。 “这样吧,我派我二弟领三千兵力北出,先驻军三槽山,防逆贼观察合州形势,伺机而动,进可攻,退可守。” 于德生听马千这般说,也觉得有道理。 “也好,那我这便传书回临安,为马将军报功。” “须尽快请朝廷下诏宣布李瑕为叛逆,我才好从容应战。” 两人根本没有谈马千是否要自缚去向李瑕请罪,必不可能去的。又商议了一番,认为应该派人到营中宣扬,李瑕其实已谋反,只是朝廷消息还未送达。 总之,虽猝不及防丢了合州,守也不难守,但还是只要在朝廷宣诏、吕文德援兵抵达之前守住重庆府既可…… 安排完这些已是深夜。 于德生离开大堂,眼看这川蜀的夜晚一片漆黑,愈发怀念临安城那彻夜不眠、灯火绚烂的杭城大街。 “这次来,也不知多久才能平叛归钱塘……我亦欲、西湖去。目送兰桡知几度。” 虽是国事沉重,这书生的身影犹带着几分潇洒。 马千还坐在堂上,将脸埋进蒲扇大的双手中,有浊泪从指缝中滚出,沉溺于儿子被斩首示众的悲痛中不可自拔。 “儿啊,你未战亡在抗虏战场,竟死于叛逆之手……为父,必为你报仇雪恨。” 一开始,他只是不服气李瑕、张珏,如今则已是私仇大恨。 ~~ 次日。 马应麟领着三千宁江军精锐拔赴三槽山。 马千则亲自调整了重庆府城防务。 他作为蜀中老将,资历还高于张珏,深谙守城之道,虽少了三千兵马,也能将防线调整停当。 倒是城中确实还有一些从钓鱼城撤下来的将领。 比如程聪、史进、李从等人,皆是在钓鱼城一战中立下战功,朝廷破格提拔为副都统制、统领、统制…… 马千想到了合州张世昌转投李瑕一事,遂下令撤掉了这几人的兵权,换成自己的心腹将领掌兵。 他甚至想将这些人关押起来,待见这几个将领发了怒,遂觉不宜将事情闹到如此尖锐的地步,好言安抚,将他们打发回家。 城门自是早已戒严,十日前于德生来时便戒严了,不可能再有细作能进来。 如此安排妥善,马千再巡视了一遍重庆府中,已想不出李瑕还有攻克重庆的可能。 三面环江,没有水师,碰都碰不到城头。 西面城墙全是麾下心腹宁江军把守,对他有绝对的信任。 要知钓鱼城一战,这些士卒便是随他守着这里,个个未见蒙人便立下战功。 李瑕要来攻,得先攻破三槽山防线,穿过嘉陵江窄道,绕道西城,筑攻城兵械……就根本不可能。 “赔了个儿子,却只有这守住重庆的功劳啊,守守守,守了一辈子……” ~~ 是夜。 “真的?!连关中都收复了?!” “噤声。” 张珏低喝一声,道:“万一哪个妈子、门子听了,传出去,你要老子的命。” 程聪身材粗壮,如个圆木桶,年纪比张珏还大十岁,语气恭谨中带着粗莽,一副又老又暴躁的模样。 “将军你就不能放心吗?我这破院,就他娘两个做粗活的臭汉,睡得比猪都沉。” “叫我副帅。” “副帅,你这差遣比王将军都高啊。” “王将军没了好差遣。”张珏叹道:“他既封伯了,称‘王公’吧。” “多麻烦,叫惯了的。话说,真收复关中了?” “李帅抵叙州时,大理收复的消息也已传来。” 程聪感慨不已,回想着钓鱼城的往昔,躁得起身到处乱踹。 “我知道副帅你来的目的,马千今日解了我的兵权。按说,要不是十多年前跟着他杀过敌,他最近又死了娃,老子揍得他娘都认不出。” “事后找补没用,你儿子呢?” 程聪径直道:“在达州。” “只要我们动作够快,马千弄不到他。干不干?” “将军让我想想啊。马千说了,朝廷很快要给李节帅定罪。这他娘的,能打仗的一个个都弄死了。” “这般与你说,收复之功在朝廷不管用。但我得问问,在我们这些袍泽兄弟眼里是不是也不管用,若你们也说就愿意如前些年那般年年困守、年年困守,也不必多说了,你砍了我脑袋报功。” “这话说的,谁他娘想窝在钓鱼城上过一辈子。为何能从山顶上下来过日子,谁心里没杆秤?” 张珏道:“那别废话,随我去找史进。” 程聪有点为难,又踱了几步,道:“好不容易升了都统。王将军每次都说忠……” “事成了,请王将军镇陇西,那也是一方阃帅。你再犹豫,他一把老骨头在江南那鸟地方染了一身的风湿。还有你那都统算个屁,兵呢?” 程聪眼一瞪,胡子一吹,操起刀便走。 “将军都这般说了,还能不干吗?!走!” ~~ 史进家中。 两个身影正趴在墙头向外望去。 “真会来吗?” “应该会来,傍晚我看到好像是他在那里,见这边人多便走了……来了。” “竟真的来了。” “嘘,小点声。” …… 那边,程聪低声道:“我搭将军上去,你再拉我。” 张珏四下看了一眼,往程聪大腿上一蹬,已攀上院墙。 拉了程聪上来,他纵身一跃,跳进史进的院落。 心中愈觉畅快。 这次来重庆,召集部将,仿佛又回到了在钓鱼城的日子,却不只是要带他们守,如李瑕所言。 要进取,进取…… 突然,脖子上一凉,有人按着他脖子扑在他身上。 张珏一惊,反手便将对方按倒。 “哎哟!” “我我我……张将军,我。” 借着依稀的星月之光,张珏眯了眯眼。 “史炤?” “还有我。” 又一个身影从杂物中窜出来。 “王立?” 张珏松了口气。 想来史炤是史进的堂侄,暂住在此地,王立大概是跟来的。 这两个孩子一个已十五岁,一个十一岁,胆子却大。 “知不知道我差点弄死你?!你大伯呢?” “屋里,他今日被解了兵权,喝了闷酒,正打雷呢。”史炤举步带他们往屋里走。 比史炤还小四岁的王立竟显得极为聪慧,追上张珏的脚步,道:“我傍晚见到张将军在门外了,你扮成货郎,旁人认不出,我却认得出……” “闭嘴,乳臭未干,滚蛋。” “张将军,我可告诉你,我有用,有大用。这重庆城,你们都没我熟。” “你怎么像是所有事都知道了?” “城内告示都贴了,马千说张将军你是反贼,那马千必是坏人。” “坏人个屁,学大人说话,还‘必是’。去,拿盆水来,给我把这史打雷泼醒。” …… 一整夜,马千防守得万无一失的重庆城中,聚议者由两人,成了五人,十人,二十人…… 正文 第697章 壮志销如雪 “李瑕根本就没有多少兵力。” 三槽山,马应麟作了如此判断。 他不是乱说,而是打探形势推出的结论…… 二月十一日,马应麟领兵出重庆,仅在二月十二日中午,他就已在三槽山安营下寨。 这行军速度不可谓不快。 他原本还担心反贼会在嘉陵江河谷设置伏兵,毕竟这就是当年李瑕伏击史枢的战场。但路上并未遇到伏兵。 这说明李瑕根本没带心腹兵力来。 之后哨探回报,可推测出李瑕暂时还只是稳住合州城,不能如臂使指。 那接下来是该驻守三槽山、扼住往重庆之要道,还是攻合州平叛? 马应麟倾向于守。 只须再守二十余日即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没有强攻的必要。 然而,他这边刚安好营,李瑕却已派人来了。 …… “我了解李瑕这反贼,打起仗来,喜伏击、偷袭。如今应战,却遣使而来,真当是自成一国了不成?” “不是使节。合州垫江县押司徐子敏,来向你转达蜀帅之令。” “够了!”马应麟喝道:“一小吏,也敢在本将帐前放肆!不妨告诉你,朝廷已通悉李瑕异心,不日便有诏谕。你回去告诉那奸诈之徒,休再借大宋官名对我等守国将士吆五喝六,若要反,摆开阵仗来与我一战罢了!” 他声若洪钟,一直在表达的意思其实是他很了解李瑕、守着三槽山,不怕李瑕来攻。 这是恫吓。 是想要吓得李瑕不敢来打。 反正只要守住就能立功。 徐子敏喝道:“你等指责李节帅有谋反之心,便敢行谋反之迹?!到底是何人在挑起战祸?在此春耕之际,不顾合州民生百姓之安定,未得号令而擅动兵戈?!多言无益,节帅命你三日内缴械自罪,否则休怪他军法无情!” 马应麟以为这些人疯了。 说什么民生百姓,什么说军法处置,李瑕当这重庆府是他治下不成?痴妄。 受大宋恩泽而居阃帅之位,骑在重庆府忠臣良将头上作威作福,杀都统曹琦的,不正是他李瑕吗? 还三日内自罪? 疯子。 “来人,把这奸滑胥吏给本将驱出去!你给本将转告那贼逆,王师不日即至,劝他趁早回头!” ~~ 徐子敏风尘仆仆回到合州,一路进到州衙堂上,拜见李瑕,转述了与马应麟相谈的情况。 “那看来,他一定不敢攻城了。” 三千兵马驻于城南,李瑕却只评述了这一句,随手将他方才写就的文书递给徐子敏,下一句,谈及的竟已是合州的春耕之事。 “在城内张贴告示,告诉百姓,闭城至多三日,不会耽误他们春耕。另外,合州这边还差多少农具、耕牛等物,你做个统筹给我,会尽快调来……此间多是钓鱼城退下来的乡勇以及将士家小,有大功于国,不可使他们寒心了。” 徐子敏双手捧过文书,一时也是不能适应这种做事的风格。 前一刻还在说兵事,下一刻又说农事。 若说这算是李节帅气格雄浑,视马应麟为无物,也行。但吩咐人做起事来,那真是没停没歇。 才从三槽山回来,也不让人歇一歇。 垫江县衙一共就七个押司,被杀了两人,其余五人这短短几天内则被驱使得连轴转,仿佛他们不是小小胥吏,而是经世高才。 徐子敏既觉崇敬又感惶恐,又疲惫又振奋,不知李节帅是否打算重用自己,也不知李节帅是不是真能平定马千之乱…… 他正要领命告退,忽听李瑕又问了一句。 “对了,胥吏可以转官吗?” 徐子敏心肝一颤,忙恭谨应道:“虽有出职之例,但极难。承平时东京百司吏,新法皆三十年以上出职,何况乡野小吏。” “知道了,去做事吧。” “是,大帅,小人告退。” 这边徐子敏退下去,马上便有另一个等在堂外准备通报事务的士卒入内。 “大帅,这是你要的名录。钓鱼城之战后,伤残乡勇并未有过记录,小人今日寻访了二十余人,是否召来?” “不必了,把住址记下,我明日去一一拜访……” 李瑕这一日忙的无非也只有这些事。 待接见了这些下属,他转到后堂,只见张文静正坐在那打点文牍,娴雅认真的模样。 她做这些事时认真,之后却是起来抱着李瑕的胳膊,自在那笑。 “笑什么?” “有些人说有个不碰女下属的原则,却正与我依依偎偎。” “你哪听来的?” “元姐姐与我说的,说是每有女子入幕府,严先生皆郑重交代。” “好吧。但不一样,你是家里人偶尔帮忙,既不任职,又不领俸禄。做得好无奖赏,做得不好我也不罚你。” “谁说我做不好了,你看看,算是个小才女吧?” 李瑕不由笑笑。 相比于取陇西、关中,他这次显得轻松许多。 偶尔与张文静谈及重庆府形势,也未曾显出过半点焦虑之态。 “大概三五日我们便去重庆。” “你就这么相信义兄不会出差池?” “发现一个问题没有?”李瑕道:“蜀中的马千也好,临安诸公也罢,就像没想过如何从我手中直接取汉中。” 张文静笑笑,道:“取汉中?赵宋岂有这般进取之力?” “所以,马千做的是杀张珏、取成都,意图封锁汉中,且不说他们以后能不能耗死我。蜀地所有从山城上迁回来的将士怎么看?没有汉中,蜀地就没有屏障,再叫他们迁回山城?” “明白啦,事关所有蜀地将士的切身之利,这便是人心所向。” “以张珏在军中威望,他亲自去劝,不说是钓鱼城旧部,凡蜀地将领但凡想明白这一点,都会支持他,故而说是十拿九稳之事。” 张文静又问道:“那赵宋就没一点办法治你?” “有。” 李瑕道:“比如,起复蒲择之或王坚为蜀帅,他们在蜀地声望高于我,且我曾在他们麾下,有此二人入蜀,川蜀将士之心便很可能不在我。我再想招揽张珏、史俊、易士英等人就极难。” “赵宋做不到?” “我能任蜀帅,本就是因宋廷当时猜忌蒲择之、王坚更甚于猜忌我。至于别的办法也有,由功勋显著的宰执之臣镇守重庆,重庆府若有威望高于我的重臣在,我当然也不敢亲自来合州。” 说到这话题,李瑕近来也颇有感触。 “这世道,上位者若有胆魄,是有奇效的。李世民那般每每只率十数骑兵便敢冲数万大军的传奇人物便不提了。宋朝是要守国,不需要有李世民,只要再有个宋真宗,我也就没奈何了……” 宋景德年间,辽国的太后、皇帝亲率二十万大军攻宋。宋朝这边,满朝劝宋真宗迁都到金陵或成都避难。是宰相寇凖,逼着宋真宗御驾亲征。 真宗到澶州之后,宋军士气大盛,胜了几场仗,辽太后也就派人议和了。 当时,寇凖主张乘势出兵、夺取幽燕,极力反对议和。但真宗本就不敢亲征,倾向议和,主和派便攻击寇凖拥兵自重、图谋不轨,后有了澶渊之盟。 “陛下神武,将臣协和,若大驾亲征,贼自当遁去。” “奈何弃庙社欲幸楚、蜀远地,天下可复保邪?” 有时候,上位者有无足够的胆魄,是能让天下富强兴盛与亡国灭种之间的差距。 李瑕二十骑入合州,远比不上李世民,在大宋忠臣眼里已足够大胆狂妄。 但一个反贼再嚣张,其势也还比不来辽国二十万大军,只需要有个宋真宗,李瑕必死而已。 大宋不会再有宋真宗了,因为不会再有那个敢逼着天子御驾亲征的寇凖。 寇凖已经蒙冤贬谪,客死雷州了。 且无钱归葬故里,尸埋洛中。 而如今形势,怪程元凤、贾似道没这个胆魄? 大宋朝的胆魄,是三百年间一点一点打掉的,从寇凖、岳飞、余玠这些人的骨头上一锤一锤地敲下来,敲碎了他们的骨头,也把所有人的胆魄都敲碎了。 如同寇凖那首绝命诗。 “壮志销如雪,幽怀冷似冰。郡斋风雨后,无睡对青灯。” …… 那再看今日这重庆形势,李瑕已亲入合州;张珏只身敢往重庆;马千自诩手握重兵,却不敢出城一战。 孰胜孰负,夫复何言? ~~ 二月十五日。 马应麟于三槽山上向北眺望,犹见李瑕毫无出兵的动静。 “三日内自罪?真是个疯子。” 马应麟已完全不明白就李瑕这样只会夸口胡言之辈,到底是如何任蜀帅之位的。 心里那疑惑与讥嘲一直不散,但守嘉陵江河谷还是很轻松的。 “报!将军快看,南面有溃兵奔来……” 马应麟迅速转身,他登上另一个高台,向南望去,心头不由愈发疑惑。 哪里来的溃兵? 根本就没有兵马往重庆啊。 …… “把他们给我拖出去斩了!” 半个时辰后,怒吼声自大帐中响起。 马应麟怒不可遏,犹自破口大骂。 “这些不是重庆溃兵!是李瑕派来乱我军心的细作!我不会中计的,大哥从戎一世,不可能这么快败了,不可能……斩了!把这细作拖出去斩了……” “将军不可啊,溃兵越来越多了,太多了……” “斩了他们!” “报!都统程聪领兵自南而来,扬言平叛,他……他说……将军是叛逆……包围了南面道路。” “不可能……” “报!叛贼张世昌领兵出了合州,向三槽山来了。” “慌什么?!驻军山地,他们攻不上来,给我去……去给我守山……” 形势直转急下。 程聪、张世昌的兵马已堵上山路。 马应麟还在安排守山,远远传来几声大呼。 “兄弟们,马应麟才是反了,我们守卫重庆,冒死来报信,他却要杀我们,必是反贼,不如杀他平叛,找蜀帅领赏!” “我们是大宋官兵,不是马家私兵,该奉蜀帅之命平叛。” “三槽山被包围了,平叛领赏啊!” “杀马应麟……” “……” “溃兵中果然有李瑕派来的细作,马上给我斩了他们!” 马应麟大惊之下,急忙出了大帐要去调兵,才到帐外,侧面突然有几名士卒扑上来。 “你们想做……” “噗!” 刀光一闪,一颗头颅已落在地上。 马应麟至死犹瞪着双眼,不敢相信会这么快。 以为轻易便能守上二十余日,不想,才过三日,重庆府城都已经丢了…… 正文 第698章 三峡 一艘小船顺着长江漂流。 于德生趴在小船上,回头望去,早已望不见重庆府城。 重庆该是已经丢了。 快到让人不可思议。 只能说他运气真是好,昨夜因怀念临安繁华,没在马千安排的府署后衙安置,独自到城中寻了一酒家。 待听到城中喧杂声起,赶到府署一看,远远望见张珏领着一队兵士匆匆赶过。 还有人提着马千的头颅…… 那一幕,给了于德生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就好像张珏才是重庆城中守将。 而马千似乎是一个假冒的夔州路安抚使,手握宁江军、把控重庆府、在军中的威望大权,都如谎言般被一戳就破。 荒唐可笑。 马千苦心经营的防线,仿佛在流沙上搭了一座城垒,坚固而漂亮,但李瑕、张珏根本就没去攻打它,只挖了地基,城垒就陷了。 为何会缺了地基? “因为这些武夫烂到根子里了!” 于德生感到了愤怒。 他以往怒这大宋文官贪财,故而赌誓愿竟毕生心力助贾似道行公田法。 今则怒这大宋武将怕死,逆贼杀来,竟是人人只知自保,望风而降,敢奋起反抗者寥寥。 没想到,川蜀士兵烂到如此地步,根基烂了,城垒自然一挖就陷。 经此一场大挫败,兵事上再想制衡李瑕,却已是更难了。 连马千父子都不能应付李瑕,如今这蜀中将领,论将才、论威望,又有谁还能直撄其锋? 只能说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心想着这些,于德生自知已无力在蜀中挽回局势。思来想去,还是先还临安请贾似道决断为妥。 忽然,身后有号角声响起。 于德生回头看去,大吃一惊。 只见十余艘大小战船顺江而来。 “张珏竟派如此多人来追杀我?!” 他心中暗叫不好,连忙让船夫向南岸划去。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竟是与在成都逃亡时一般,只是已更为狼狈…… ~~ 史炤按着刀站在船头,觉得自己威风凛凛,转头四看,仿佛是在顾盼自雄。 想到自己才十五岁,却已随张珏平定了马千之乱,心里不由得意。 “伯父,我们是去收复涪州吗?” 史进正看着江面上避让开的小船,随口应道:“你别说‘收复’啊,听着好像叛贼攻下了涪州一样,我们只是去把涪州镇住,看有没有不开眼的想随马千叛乱。” “哦。”史炤道:“对了,张副帅审问了几个马千手下的人,说是这些天有个临安来的先生一起跟着马千。张副帅怎么不下令去把那先生捉起来?” “捉来做什么?我们是打仗的,又不是衙役。” “当然是查清楚到底是谁指使马千叛乱的啊。”史炤理所当然道:“这可是大案。” 史进懒得搭理这天真少年。 有些事,连他都心知肚明。 大案个屁。 谁指挥马千叛乱,这有何好查的? 当然是大位上逼死余帅、冤枉蒲帅的昏君……不对,是更昏庸的新君。 至于张副帅哪有空到处去搜查一个读书人? 等哪日到了临安,那些大奸臣还不是一捉一大把? “伯父?” “一直吵我做甚?” “你还没说,为何张副帅不办这大案呢。” 史进一拍史炤的头盔,骂道:“既然答允你从军,就叫‘将军’,军中没有你的伯父。” “是!” “没事少听些评书,大案大案,哪有那许多大案。马上要春耕了,张副帅忙着呢……” ~~ 这日西风烈烈,十余艘战船挂满帆,又借大江之力,直趋涪州,速度飞快。 避在江边的小船上,于德生低头背对江心,直到那些船只走远了,这才重新让船夫出发。 他心里庆幸不已,又道幸亏自己急智,运气又好,接二连三地躲过了张珏派人追杀搜捕。 想必李瑕当年北地谍探而归,也不过如此。 小船继续驶往江南。 随波遂流。 ~~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于德生从重庆到鄂州的路程,顺风顺水,花了八日光景,终于在二月二十三日抵达鄂州。 鄂州码头上一片繁忙,到处可见民壮将粮草、兵械搬上战船,做着出兵前的准备。 于德生穿过繁忙热闹的大街,终于感受到了许久未见的市井气。 不同于川蜀那一片废土,在大江南岸的城池里,百姓才算是有生活的,商人、百工、城中平民走在长街之上,游艺、百戏,从田亩中脱离出来。 于德生喜欢这样的百姓,他们不像蜀民那般麻木,面容更鲜活。 一路进了府署,见到了吕文德。 述说了重庆府所发生的一切,于德生闭上眼,已准备开始听吕文德那些粗言秽语的破口大骂。 吕文德会有多暴怒,可想而知。 女婿范文虎正是在大殿之上被李瑕活活打死,实为他平生之耻辱。 不报仇雪恨如何能行? 然而,堂上却是安静了许久。 “吕帅?”于德生终于没忍住,又重复了一遍,道:“重庆府丢了。” “你想让老子说甚?” 吕文德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字从嘴里挤出来的话。 他脸色已然涨得通红。 于德生目光落处,见吕文德那双手上已是青筋爆起,只好将头埋低看着那如小船一般的大脚。 “本打算这两日动身入蜀……不等老子起兵,马千已经把重庆丢了……老子还能说甚?” “这……确实是太快了。”于德生应道,“吕帅若能急行军至万州……” “万州个屁!” 吕文德本已不想说话,终于还是被于德生激怒。 “夔州路安抚使都死十日,等老子逆长江而上,行军到三峡还怎么过去?!老子给你三十万大军,你去打个试试!若打不下,让老子撕烂了你可好?!” 唾沫溅了于德生满脸。 他想到这一路而来,行经巴东三峡时那“重岩叠嶂,隐天蔽日”的险峻地势,犹觉心肝乱颤。 三峡,突然之间,成了横亘在朝廷与反贼之间的天堑…… ~~ 暮春三月,江南莺飞草长。 临安。 刚刚加了“平章军国重事”之衔的贾平章公端坐在太师椅上,从头到尾,脸色都没变过。 于德生话到后来,渐渐觉得背脊上一片冰凉。 他希望平章公别再用那目光盯着自己看了。 若说吕文德的愤怒像是烈日骄阳,今日平章公的怒意则像是千年寒冰,冻得于德生直打哆嗦。 “你说,李瑕是几日拿下重庆的?” 于德生不敢说,但还是应道:“学生只知,李瑕入合州的次日夜里,张珏便杀了马千,这般算,只用了两日……至于之后夔州路各地如何,学生当时已……已……对了,学生过涪州时,涪州已落入李瑕之手。” “见过吕文德了?” “是,吕帅说……三峡天险,他实无办法过去。” 其实于德生认为,吕文德若能在第一时间出兵,不管抵达巴东三峡时李瑕有没有掌控夔州路全境,局势都是比之后要好的。 不出兵,只会让李瑕在巴东愈来愈站稳脚跟。 但,他一介幕僚,并没有对吕文德发号施令的权力。 便是左相,哦,平章公,便是平章公手握天下军政大权,有调动兵马之权,但统兵之权犹在地方将领,吕文德若实在不想行险抢攻三峡,也相逼不了。 于德生不认为这些事罪在自己。 他奉令入蜀,职责只在劝说马千对付李瑕,提供成都情报,但如今牵扯太大,不得不为自己辩解几句。 “李瑕之所以能这么快降服重庆府兵将,因朝廷并未诏明他已谋逆,若朝廷下诏,想必……” “去。”贾似道忽然开口,道:“你到按察院去听一听。” 于德生不知要自己去听什么。 他随着两名小吏转进按察院,远远地,便听到堂上有人正在慷慨陈辞。 “当今诸将,顾望畏避、保安富贵、贪饷自丰者多矣!唯李节帅不然,平居洁廉,奉己至薄,与下士同甘共苦,持军至严,所过秋毫无敢犯。临战亲冒矢石,为士卒先,摧精击锐,不胜不止,则不知有其身,忠义徇国。你等既掌国法,岂可损陷忠臣?!” “……” 于德生已走到堂中,目光看见说话那个,只见是个中年官员,长着一张大方脸,方得不成样子,想必便是江春了。 他已听小吏说过江春之名,知其来临安是为李瑕谋官的。 至于江春方才那番话,什么“奉己至薄”“同甘共苦”,当武将的喜欢收买军心,不就是李瑕想要谋反的铁证吗? 江春是故意的,他说的那些话恰恰是时人对岳飞的评述,也是岳飞的死因之一。 自污保身的道理,一千多年前王翦就教过世间武将了,王翦出征楚国时,不断向秦王索要良田美宅园池。 岳飞不明白? 他明白。 但,恃才不肯自晦。 李瑕不明白? 他明白。 但,骨头太硬,要与朝廷叫板。 避讳都不避讳了。 …… “程元凤诬节帅谋反,此功臣之冤也。而马千……” “江载阳!你有完没有完?!” “今日我只问你们,程元凤既已引咎,为何朝廷犹不惩马千?为何不正李节帅清白之名?!” “清白?” 正在与江春争辩的官员中有人挺身而出,大喝道:“李瑕不欲反耶?记得他尉庆符县,蓄养私兵乎?记得他娶妻异族,伪造籍贯乎?记得他无诏出兵陇西、大理乎?记得他潜通关中蒙古豪阀乎?” “不错!如是种种,岂不是要反?!” “程元凤引咎,咎在专权擅政,非在冤枉李瑕……” 江春此时发现贾似道已派人来了,忽然大笑一声,甩了甩袖子,负手仰头,傲然道:“那你等便请官家宣诏,定李节帅之罪罢了。” “当我等不敢……” 方才引于德生来的小吏忽然凑到那几名官员身边,低语了几声。 偶尔隐隐传出几个字眼。 “……重庆……暂不可……唯从长计议……” 堂上众人脸色骤变。 先前那官员没说完的话,竟是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既敢,那便宣诏天下,定李节帅之罪啊。”江春讥道。 他显然已得到重庆消息,见无人应答,愈发得意。 那张方脸仰得愈高。 “多说无益,你等若不定罪,那便议一议,有功不赏,是何道理?!” 正文 第699章 为国相忍 西湖畔的雅致院落里,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天色还未亮,阁楼上的燃烛彻夜不灭,泛着点点馨光。 李慧娘从绵榻上支起身,见贾似道不知何时已起了,正坐在窗边,愣愣望着西湖。 他的背塌着,头发不像平时束得整整齐齐而是披散在那……李慧娘第一次发现,他有那么多白发了。 在她眼里,贾似道一直显得年轻,甚至称得上少年意气,今日知他已是个老人了。 也是啊,四十又七,年近五旬的人了…… 一件狐裘被披在贾似道背上。 他没回头,叹息一声,不似平时在人前那永远自信的模样。 “阿郎怎起得这般早?”李慧娘执着象牙梳子,为贾似道梳着头。 “睡不着啊。” 贾似道颓然道:“先帝在时,连朝会我也懒得醒来,如今想睡也睡不着,老了。” “阿郎有心事?” “有人说我救不了社稷,却又不说该如何救社稷。到最后,他做的不过是另起炉灶而已……恶心。” 李慧娘不过是个侍妾,不懂这些。 她只是老老实实地站在那,老老实实地应道:“那这人,一定是因为想另起炉灶,才说阿郎救不了社稷。阿郎莫理会他。” “不理会怎行,得除掉啊,但我不知要怎么除了。” 李慧娘默默无言。 他总是这样,动不动除掉这个,除掉那个,也不知结了多少仇。 她已不敢再劝。 “入仕之初,我便立下宏愿。当年便知艰难,却未想到,一路趟来,艰难百倍、千倍、万倍。” 在这个拂晓前的黑夜当中,坐在这的贾似道像是还没披上他的外壳,无比脆弱。 他孤独自语着,像是在怀念着谁。 “永远比预想中艰难,他们都怯了,逃了,都逃了……赵葵,三京之败后一蹶不振;谢方叔,道理说了满嘴,毫无实绩,灰溜溜地滚蛋,养鹤修道;丁大全,入朝时就忘了在福建路时的志向;吴潜,太直了,不肯为国相忍,他不肯;程元凤,太软弱了,不够直;叶梦鼎,老而迟顿…… 他们都说要救大宋社稷,救大宋,一个个却都还想爱惜羽毛,以为我不知他们在想什么,等到社稷灭亡,他们早已入土了,又与他们何干?只会嚷着‘贾似道你做不成的’,他们做不成,只会闲语碎语拖累我。二十年光景,尽耗于此等懦弱之辈。 唯有……唯有李瑕,没有这些人身上的迂腐气。心志坚韧,不怯,不逃,与我相类,自持心志,从不因人言而易。但,他一开始路就走错了。社稷如沉疴重疾,治标也好,治本也罢,暴徒竟操刀而起,欲断社稷臂膀,妄图以臂膀求存。强虏在侧,犹敢酿如此祸端。” 贾似道骂人也骂得没了力气。 他在述说的是孤独。 高处不胜寒。 平章军国重事,终于是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执掌朝纲之权。 那些曾与他有一样志向的人都被他一脚踢开,满朝文武皆被他踩在脚下。 没有人配站在他身边。 连心里话也只能与听不懂这些的侍妾说。 他也累,他也想放弃,什么都别做了,风花雪月直到亡国,投降或服毒而已,岂不轻松? …… 卯时。 枢密院。 贾平章公坐在大堂上,神情依旧自信昂扬。 官帽下,鬓角处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乌黑铮亮…… “议事吧。” “平章公,谢方叔自江西来,向官家进献祥瑞,恐是想探听风声,了解情况,以求再次入相。” 贾似道闻言,扬起嘴角笑了一下。 这些人还在争权,没逃,不是在坐等大宋亡国了,只是手段不如他贾似道而已。 若说李瑕对宰执之权的轻蔑让贾似道感到寂寥、挫败。从谢方叔身上,他再次感受到权力的滋味。 都不知有多少人在眼热他的位置。 “献了什么祥瑞?” “一琴、一鹤、金丹一粒。” 贾似道执起茶杯,淡淡扫了群僚一眼,道:“你们怎么看?” “诱人主,为声色之好。” “托名进香,擅进金器,好玩丹剂为人主寿,殊失大臣体统。” “误国殄民,私入行在,违制擅制,宜重惩……” 贾似道点点头,道:“办吧。” “平章公,程元凤近日罢相还乡,敢问,是否真允他守少保、观文殿大学士、醴泉观使等职致仕?” 贾似道沉吟了片刻。 这事本已定下,是给程元凤还乡后留多少体面的问题。 彼此只是政见不合,私怨不算深,程元凤不像吴潜那么没风度、党争败了还乱吠。他本来不想做得太过份。 但,得给李瑕一个交代…… “罢其少保、观文殿大学士之职。”贾似道闭上眼,语气冷冽。 再睁开眼,却又满是自傲与不屑。 “若非程元凤不愿耗费军饷,我半年前便要调吕文德入蜀。因这废物拖累,致川蜀局势如此。” “正是如此,李逆之祸,因程元凤而极矣。” 终究还是得处置李瑕之事,避是避不过的。 廖莹中上前一步,提醒道:“平章公,江春又上了奏折,以李瑕平定大理之功,请朝廷加赏。” 贾似道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道:“召他来见我,你们都下去……” ~~ 江春仰首走过御街,进入枢密院,一路上引得无数官员侧目。 近来朝堂有人赞他为功臣直言,也有人骂他纵容藩镇之患。 无所谓了。 经历了这些事,他已想得很明白,李瑕要不要自立,他都已经被绑死在这艘船上了。 李瑕若自立,自庆符县练巡江手之日起,就已经是他这个县令在包庇、纵容。 到时,第一个以谋逆大罪被论处的便是他江春。 如今保着他性命的恰恰是李瑕那足以自立的实力…… 不过,走进那大堂,看向坐上首的贾似道时,江春心里还是有些怯。 虽然李瑕信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江春着实没有自信与贾似道面对面交锋,贾似道与按察院那些官员毕竟不同。 年底才被程元凤几句话轻易哄骗了。 慎重应对吧。 “见过平章公。” 贾似道没应,冷冷看着江春。 江春被盯得毛骨悚然,强按下这情绪,道:“不知平章公召我来有何事相询?” “谈你上的奏折。” “是,今马千……” “马千已被李瑕杀了。” “可罪名未定。”江春也想展示出强硬风范,又道:“擅举兵戈,以下犯乱,此谋逆大罪!然今罪名不定,朝堂议论纷纷,甚至反诬李节帅……” “休与我来这套,此间仅你我二人,有话不妨直说。” 江春才找到那种仗势慷慨而谈的感觉,正要继续滔滔不绝,不想却被贾似道打断,一时愣了一下。 贾似道竟是笑笑,指了指侧边的椅子,吩咐道:“坐。” 江春犹豫片刻,坐下。 贾似道把玩着茶盏,道:“说,李瑕想要什么。” “李节帅须一个公道……” “闭嘴,我揽军国重事,没功夫与你这小官闲聊淡扯白费嘴皮,直说。” 江春这才进门不过片刻,已被贾似道连番敲打得晕头转向。 他还未当过高官重臣,不知道高官重臣私议时是否真可以有话直说。 再一想,怪不得李瑕当年任县尉时就是直来直去的…… “那便直说,要封王爵、开府建牙之权。” “哈,他休想。” 江春也笑了笑,漫不经心吟道:“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 贾似道没笑,直直看着江春,像在看一个傻子,道:“把李瑕的信给我,别废话了。” “李节帅并无旁的话对平章公说,只这一句,封王、开府建牙。” “否则如何?” 江春终是不敢出口威胁朝廷,又以诗相应。 “白帝夔州各异城,蜀江楚峡混殊名。英雄割据非天意,霸主并吞在物情。” 前后几句诗都是出自杜甫的《夔州歌十绝句》,意思不用说也很明了。 ——否则就举旗造反,你打得过来吗? 夔州路之所以不叫重庆府路,因的便是这夔门三峡天险。 贾似道讥笑一声,道:“我说了,他休想。” 江春道:“封王,至少还是大宋的王爵。并非李节帅想要这大宋的王爵,无非是顾全蒙虏之患……” “江春!你好大的胆子!” 江春被这大喝声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见门外并无士兵冲进来才松了一口气。 贾似道已起身,步步逼进。 江春这才想起来,眼前这平章公不是什么文弱士大夫,也是在京湖战场上血拼出来的大将。 “你也是铁了心要谋逆?凭你也敢?” 江春终于有些撑不住了,身子向后仰着。 贾似道却还在往前凑,眼中杀气腾腾,几乎要贴上江春的脸。 “开口闭口说三峡,当朝廷不敢出兵平叛?我不妨告诉你,今我已命吕文德进长江、高达进汉江、李曾伯迂回大理,三路并进……” “李节帅未必就不能抵抗住攻势……” “但你可以去死了。” 江春没想到贾似道真有这么大的胆魄,一个激灵,骇然色变。 贾似道见了,冷笑一声。 “废物。” 他终于不再盯着江春,坐回太师椅上,整理着袖子,动作衿贵风雅。 确实曾输给了李瑕一次。 但,还不是李瑕随意派个人来就能拿捏他的。 国之宰执,自有尊严。 “你不配与我谈,滚吧,让李瑕再派别人来。” 江春犹在惶惶不定。 他起身,打算离开,忽然又停下脚步,咽了咽口水,再次开口。 “平章公吓住我了……但……吓住我没用……” 江春回过头,看向贾似道。 他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要再派别人来,那往后的前程也任别人来领罢了。 “有本事就真杀了我,李节帅自立称雄而已。” “他敢!” “他敢。”江春毫不犹豫。 他气势虽不强,语气却坚定。 “也不必再闲聊淡扯……平章公既不答应,又不杀我,我这便回书李节帅,言朝廷已拒绝赏功。” 江春语罢,如同虚脱,转身便走。 他此时才想起来,还有很多威胁贾似道的话没说。 比如,如果不厚赏李瑕,马千谋逆一案的幕后黑手就要算到贾似道头上。毕竟关德已被姜饭掌握在手上,多的是办法坐实。 全都不必说了,贾似道心里明白。 只须说最有力的一点,实力…… 展示实力,摆出态度。 节帅只让他做这些。 他伸手推门,便听身后已传来了贾似道的声音。 “慢着。” …… 江春遂知道,封王之事已定。 其余的,自有贾似道与朝堂掰扯。 朝臣们当然不会答应,但堂堂平章军国重事的能力还是让人信服的。 而节帅根本就不在乎他们怎么掰扯,川蜀才是根基。 至于贾似道那破碎的尊严,江春管不了。 官小,不操这份心…… 正文 第700章 担当 叶梦鼎捻着花白的长须,又看了贾似道一眼,发现这平素轻佻无礼之辈今日竟异常好说话。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坚决应道:“不行,绝计不行。” 贾似道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缓缓道:“此事并非你我不答应便能作罢的,封他,不过是遥领个不世袭的郡王,尚可显朝廷彰功臣之意,无论如何,他名义犹是宋臣。但若不封,他举旗称王自立,局面坏百倍不止。” “李瑕谋逆已是证据确凿,不重惩却加封,纲纪何在?!” 叶梦鼎话到这里,愈发声色俱厉,又大喝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贾似道揉着眉头,道:“诛不了,夔门必已丢了。” “既如此,贾平章宜速征调京湖、两广诸军平叛。” “叶相听到没有?我说,夔门已经丢了。”贾似道的耐心已渐渐耗尽,“早不宣布李瑕叛逆,他必已借四川安抚制置使之名,夺取了整个夔州路。” “丢了便攻回来,难道不要了不成?”叶梦鼎气势汹汹,道:“长江上游不比中原,实为大宋门户,岂可轻予叛逆。官家既委贾平章以军国重任,便是如此行事吗?!” 贾似道竟是难得有好脾气,也不怒,闭上眼,缓缓道:“长江也好、汉江也罢,逆流穿行于天险,何等艰难,所费钱粮供应十倍于李逆不止……” “大宋之国力,百倍于李逆不止!” “大宋不只要除李逆,还有……” “贾平章这是在推诿……” “够了!” 贾似道忽然一声大吼,起身,“嘭”的一声重重拍在案上。 “叶梦鼎!休给脸不要脸!” 他终于是忍不了,“叶相”也不叫了,瞪着叶梦鼎,眼中已是杀气毕露。 吴潜他尚且敢杀,叶梦鼎这老东西仗着是帝师,每每阻挠他做事,他也早想杀了。 叶梦鼎手一抖,脸色一变。 虽然怕,他却也有胆气,直面贾似道的怒火,缓缓道:“老夫……乞老还乡。” “含鸟猢狲,我入你**!” “贾似道!你还有没有一点大臣体统?!” “没你娘鸟兴,老而昏聩的死顽囚,再敢大声一句,我药杀了你。” “老夫,乞老还乡。” “死顽囚你给我听清楚,我叫你安抚清流,封李逆为王,开府建牙。” 叶梦鼎梗着脖子,道:“老夫,宁死不纵逆贼。” “休以为我不知你是何心思?!爱惜羽毛是吧?天塌地陷与你无关是吧?放几句屁话,拍拍屁股滚蛋,等我收拾完这摊乱局,承了这破名声,又是你们这些狗猢狲巴巴地回来争权,你想得美!” “祖宗谨托牧守社稷之期寄。封乱臣为王,祸乱社稷,断不为之!老夫唯请官家宣李逆之罪,召天下平叛,若不成,死亦可。” “哈?你搞搞清楚,到底是谁纵容李逆到今日之地步,到底是谁?!” 叶梦鼎不答。 贾似道又重重拍了两下桌子。 “嘭!” “嘭!” “两年前,先帝与我便看出李逆异心,召他还朝。最后呢?到底是谁胆敢弑君?” 叶梦鼎闭上眼,摇头,道:“先帝非因弑杀而崩。” “不想承认是吧?李瑕就算再倒行逆施,你也不会承认他弑君。因为就是你们这些蠢材为了对付我,放虎归山……利益熏心,蠢得不可救药,蠢得骇人听闻!” “信口胡言。” “李瑕有反心,谁都看出来了。但又是谁胆小如鼠,不敢宣诏天下,只敢暗令马千动手,打草惊蛇?又是你们这些蠢材!” 贾似道愈说愈怒,手重重一挥,仿佛被叶梦鼎气得要昏厥当场。 “宁死不纵逆贼?哈,好一个宁死不纵逆贼,你个老蠢货给我睁眼看看,现在来给你们收拾烂摊子的人是谁?!” 叶梦鼎依旧闭目不答。 贾似道巨怒,一把扯起他的衣领。 “我叫你把朝中那些终日闲聊淡扯的杂官摁下去,封赏李瑕。” 叶梦鼎缓缓道:“贾平章擅夺权,却也不宜逼着老夫纵逆吧?” “最后说一遍,我叫你出面,否则我药杀了你。” “乔木亭亭倚盖苍,栉风沐雨自担当。成阴幸有云礽护,刀斧何由得损伤?” 贾似道怒极,猛将叶梦鼎提起来,咬牙道:“我真想把你这张老脸剥下来,看看到底有多厚。” “栉风沐雨……自担当。” ~~ 这日,贾似道忽然发现,他虽能决定朝堂官员的去留,却改变不了他们的心思。 甚至堵不住他们的嘴。 短短两日,朝野上下有半数人都在骂他纵容李逆。 他听不到具体是谁在说,只有那嗡嗡嗡的声音一直在响。 他也很清楚,哪怕这次他做了截然相反的选择,还是会有半数人在骂他冤枉功臣。 坐在这平章军国重事的位置上,竟是做什么都是错的…… 良久,他愤而提笔,沾了浓墨即在枢密院的大墙上挥洒而就。 那是首诗,他不再像以往那般只爱给蛐蛐作诗。 …… “收拾乾坤一担担,上肩容易下肩难。劝君高著擎天手,多少傍人冷眼看?!” ~~ 傍晚。 轿子由枢密院缓缓行至西湖畔贾宅。 贾似道疲惫地坐在轿中,心中犹在想着是否药杀了叶梦鼎。 至于李瑕之事……不着急。 朝中这样子,江春也看到了,让其写信先安抚李瑕不难。 拖一拖也好。 贾似道一直有个猜测,李瑕既言要招刘黑马归附,依其人风格,只怕已得关中而不报,待封王之后再得寸进尺。 至于关中如何,也无甚好说。 待忽必烈回过头来,必定先攻关中,到时李瑕能守住再说吧。 蒙古使节郝经如今便在贾似道手上,他对局势自有见解。 接下来两三年,是积蓄国力的关键时刻,李瑕不可能比得过蒙古,以及扫除积弊之后的大宋…… 想着这些,轿子落地,贾似道才掀帘出来,却见龟鹤蒲上前,有些欲言又止之色。 “说。” “阿郎,这……” “让你说。” 龟鹤蒲终是不敢说,只是悄声道:“请阿郎随小人往梅楼一看。” …… 透过窗缝看去,贾似道微微一愣。 只见李慧娘坐在花木间,低着头,眼中满是惆怅,一名年少英俊的府中仆役正跪坐在她面前低语着什么。 李慧娘时悲时笑,轻轻推了他一把,背过身去摇头,须臾又不舍地回过头…… 贾似道闭上眼,已不想再看。 “阿郎?” “处置了。” 龟鹤莆听得这淡淡一声吩咐,低头应了,再抬头,却见贾似道已然走远。 他忽感到阿郎位极人臣之后,反不如以前过得快活了。 以往府里有姬妾与门阁相好,也曾哈哈一笑就放了。 想这些也没用,龟鹤莆招过几个下人,低声嘱咐了两句。 是夜。 “噗。” “噗。” 两具绑着石头的尸体沉入西湖…… ~~ 几日后。 临安市井茶馆中那些颂赞鄂州之捷,或宣扬陇西、大理收复之战的说书渐渐没人听了。 更让城中百姓感兴趣的是近日广为流传的关于相府的一桩风流韵事。 “可贾平章、李节帅不都是大宋的英雄人物?我昨日还听……” “还有甚好听的?一个是外藩,一个是奸相,这次是沆瀣一气了。” “不会吧,战功……” “说来说去便是那些,有甚意思?我倒是听说一桩秘闻,附耳过来。” “……” “那李慧娘遭老贼劫掳,陷魔窟、伴虎狼,却未忘辱身与杀父之仇,二月时在西湖巧遇裴郎君,不过是赞了三两句……” “忒狠毒了。” “老贼心如蛇蝎,天良尽丧……” ~~ 枢密院。 “李逆之祸,自程元凤当朝而极,暂且容忍,虚以王爵委之便是。待我整顿弊政,抽出手来,以川蜀贫瘠之地,岂能与整个富庶大宋相抗?故而,公田法方为……” 贾似道话到一半,见廖莹中匆匆进来,抬了抬手,起身出了大堂,转进后堂密议。 “平章公,已查了谣言来源。” “叶梦鼎?” “并非叶梦鼎,他近日忙着辞官,已三次上书。” “还有谁?” 贾似道问过之后,许久未得廖莹中回答,抬起头,道:“李瑕不至于这么下作,还能是谁?” 廖莹中迟疑着,沉吟道:“此番,不似某人手笔,倒像是自发传开的,城中太多书生主动编排。短短几日,已传至两浙,恐怕是堵不住了……” 贾似道像是愣了一下。 “为何?就因为我加封李逆?” “恐怕不是。”廖莹中顿了顿,还是低声道:“恐是冲着公田法来的。” 贾似道脸色愈发阴沉。 “平章公,还有一事。” “说。” “吕文德来信,提及他早年间曾投靠谢方叔一事,称愿为谢方叔代罪……” “这才几日?他竟已得到消息了?” “必是遣人在观测朝中动向,他这次,怕是想向平章公表示……不肯攻三峡入蜀。” 贾似道藏在袖中的手已有些抖。 “平章公,公田法是否缓一缓,先解决了李逆……” “不,不,反而该尽快行公田法,李瑕敢与我为敌也就罢了,那些倚仗着我才得安生的碌碌之辈,算什么东西?” “那李逆之事?” 贾似道愈感压力,踱了两步,道:“本想再拖一拖,未想到如今朝中群邪乱政,反倒是我们拖不住了。告诉江春,他也该出些力……” 正文 第701章 我王 吴山,公主府。 胡真手里提着个针钱篮子,身穿粗布衣裳,又将脸抹得腊黄,扮成织娘模样,随着侍婢们穿过亭台楼阁,走进公主府内的一间道观。 她以往经营风帘楼,从董宋臣在时,便是由关德管着。 董宋臣死后,她依旧是听关德的。 这一年多来,关德却只管叫她打探市井情报,生意做得越来越差……终是做不下去了。 今日,该是最后一次来公主府了。 道观不大,外面看着朴素简陋,入内却是应有尽有。 转上二楼小阁,珠帘后,一素装美人倚在软榻上,身前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 “……” “江少卿不知贾似道要我们出何力,他临行前听说,若有事不决,可问太妃,故而姜使司命奴家前来。” “待我找找。” 阎容招过一名侍婢,吩咐道:“去,将我那些册子拿来,封皮上写着‘说嘴郎中’那本。” 不一会儿,一本名册交到胡真手里。 “这是?” 阎容微微一笑,道:“丁大全任相时,投靠他的可不止明面上那些‘丁党’,清流直谏之臣,收了钱财充作喉舌的,多了,今倒装着为国忘死,诬陷起我……李节帅来,总之凭证明细皆在其中,拿去吧。” “是。”胡真应道:“此事办妥之后,奴家便往川蜀,请太妃保重……” “什么?” “姜司使让奴家卖了风帘楼,随关阁长走。” “凭甚?”阎容不悦,支起身来,美目含威,道:“凭甚能带你走?” “太妃息怒……” “别叫我太妃!休忘了谁才是你的恩主。” 胡真连忙拜倒,解释道:“奴家不敢忘,但姜使司说奴家是贱籍,又太招眼,留在临安早晚为贾党所杀。” “那我呢?李瑕便未想过我的安危不成?” “姜使司言,恩主贵为皇眷,江少卿则是官身,自无危险,故而先……” “哼!” 阎容愈怒,随手拿起榻上的软枕便掷在胡真身上,之后踹着脚自生着闷气。 “恩主息怒,奴家……” “我问你,李瑕是要放弃临安眼线了?” “姜使司说是……临安乌烟瘴气,也无甚好探的……” “那我怎么办?”阎容不等胡真说完已径直打断,大骂道:“他怕是忘了这一年多以来,到底是谁在替他稳定朝中局势,他哪次升官加爵不是我助力于他?丧了良心,想用完便抛不成?他若敢不带我走,我……” 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威胁李瑕,只好又拿起一个软枕砸了过去。 胡真也不避,应道:“恩主请听奴家说完,李节帅已有信到了,姜使司今日便是让我送来。” “你早不说,快给我。” 阎容看罢那信,自背过身去,轻笑一下。 “算是他没完全丧了良心。” “是,恩主是贵人,不像奴家与关阁长轻易可脱身,宜先布置妥当,以免留下后患,让人多是非口舌。” “何时开始布置?” “先请恩主遣一心腹侍婢去见姜使司,待李节帅封王之后,他便着手安排……” 见过胡真,阎容心情大好,捧着信纸又看了一会,往榻上一躺,抬起自己修长的腿欣赏,自语着又轻骂了一声。 “没良心。” …… 如阎容所言,李瑕每次升官晋爵,或多或少都有她出一份力,今次亦然。 三日后,赵衿便派人去探得消息来。 不知为何,仅听李瑕的官名,曾经当过贵妃的阎容竟觉心旌摇曳,仿佛那一连串虚职比皇帝还要威风…… 赐号勤力奉国功臣,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少保,镇西军、永兴军、建雄军三镇节度使,川陕宣抚处置使兼云南检讨使,持节永兴军路军事、兼管内劝农使,封平陵郡王。 ~~ 三月初十的临安,骂声一片。 “二十一岁封异姓王,开国以来未有之事!贾似道轻佻,失大臣体统;李瑕居心叵测,有僭越之志,当天下人尽聋尔……” 李瑕在朝堂上的风评急转直下。 原本认为应该封赏李瑕收复陇西之功、反对诬陷功臣的官员们听闻之后,反而认为这次封赏过重。 不止是过重,简直到了荒唐的地步。 检校少保、三军节度都没什么,虚职而已;大理新平,加检讨使也无妨;遥领关中,暂时也不要紧……总之都是差遣。 封王、开府实在是太过了,收复陇西而已,赵葵还曾收复三京;至于赐号,也不该到这种功无可赏的地步。 由此可见,李瑕谋逆之心已如明示。 该骂! 乱臣贼子! 倒是那些一开始指责李瑕是叛逆的官员,有很大一部分息了声,不予评述…… ~~ “无可奈何。” 贾似道合上手中的诏书,眼皮跳了跳,喃喃道:“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这诗说的是晚唐时社稷崩溃的景象。 而之后的五代十国,又是天下最残酷之际。 不得不让他想到使大唐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 如今相忍为国,为的便是避免再有一场叛乱。 贾似道也知道,大宋如今远远比不上安史之乱前的大唐。 恰是如此,更让人无可奈何。 “开府仪同三司、封王,这是李逆提出的条件;至于川陕处置使等职,给不给都一样;给些别的虚职,既是匹配他的郡王爵,也是彰显朝廷重恩,往后他若想叛乱,便是辜负君恩。” “是。”廖莹中道:“平章公一片良苦用心。” 贾似道却还在自语,喃喃道:“平陵郡王……平陵这个封地亦是我仔细考虑过,山西汾州,既不在李逆治下,又隔得不甚远,寄托朝廷委他以收复之期望。使蒙人更在意李逆之威胁,往后若蒙人再次南下,当先攻李逆。” “平章公深思熟虑……” “恰是我请官家封赏李瑕,才是平陵郡王,否则他自立为秦王,如何征讨?” 贾似道说着这些,喟叹的口吻竟隐隐有些像程元凤。 他近来老气了些。 洒脱不起来了。 廖莹中正想安慰几句,下一刻,贾似道转过头,已不再叹息。 “李曾伯近来如何?” “又上书胡言乱语。”廖莹中道:“他与吴潜私交极好,吴潜罢相时,他便作词相赠,‘堪怜处,怅英雄白发,空蔽貂裘’,因此忌恨平章公,故意刁难。” “我上次是如何说的?” “命张若晦弹劾李曾伯,叫他罢官撤职。” 贾似道轻轻敲着桌案,喃喃道:“沿边诸帅,唯有李曾伯、赵葵之威望足以镇住李瑕了吧?” 廖莹中道:“牟子才曾言‘首蜀尾吴,几二万里,今两淮惟平章公、荆蜀惟李曾伯二人而已’,李曾伯确实有能耐镇蜀。” “牟子才何时说的?” “有三四年了。” 贾似道摇了摇头,道:“我不愿用三京败事者,又恐李曾伯与李瑕勾结。” “当不会,李曾伯虽不识抬举,却忠于社稷。” “拟奏吧。” 贾似道拿起一份奏折递过去。 廖莹中一看,只见上面竟已用了天子官印。 “调李曾伯为陇西安抚制置使,兼知巩昌府……” 于贾似道而言,连败于李瑕两次,他亦做了反思与改变,竟肯给与自己不对付的政敌升官了。 总好过于用王坚。 相忍为国。 终于是暂应付了李瑕,贾似道往太师椅上一靠,似乎睡着过去。 这辈子,属近来最受挫败。 但不振作怕是不行了,那位“平陵郡王”只怕犹在川蜀积蓄实力。 贾似道搓了搓脸,再次坚定起来。 “近日少与我再提李逆之事,尽快废和籴、发金银关子、行公田法……先将我那两万亩良田充公,为公田倡。” ~~ 慈元殿。 全玖坐在那,已是满面寒霜。 她少有将情绪显在脸上之时,平日里皆是不嗔、不怒,永远是那端庄模样。 “皇后息怒,平章公言他亦是迫不得已才劝官家安抚李逆,祸在程相公暗令马千擅动,平章公已尽力……” 全玖依旧冷着脸不应。 她其实明白贾似道为何这般做,但还是莫名地怒火中烧。 怒的并非贾似道,而是……平陵郡王。 作为赵禥的皇后,她是能最深切的感受到,堂堂赵宋天子的权柄,只怕是远不如那平陵郡王。 当李瑕谋逆的罪证一点点展现在她面前,当李瑕封王、开府,这让全玖忽然想到,嫁给赵禥的决定是如此可笑。 为了什么? 母仪天下? 当年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才封郡王爵,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却是第一个对赵家社稷失去信心的…… 她忽然很想知道,这般大事,官家到底是如何想的。 起驾,往胡贵嫔所在的宫殿而去,全玖正要下了步辇,一只脚才踏在绵凳上,已听到里面欢快的笑声。 “哈哈,又一个,又一个……” 全玖闭上眼,任两行泪水缓缓流下…… ~~ 这日,胡真则已随着关德乘船离开了这纷扰的临安。 船溯长江而上二十余日,胡真一路郁郁寡欢,她舍不得那繁华都会,舍不得半生辛苦得来的家业。 至三陕,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 再到夔门瞿塘关,两岸高山凌江夹峙,水势汹涌,呼啸奔腾。 前方小船先行靠岸。 忽然,听得关城上尽是将士欢呼。 “贺郡王开府建牙!再创功业,扫尽胡尘!” “再创功业,扫尽胡尘!” “……” 激昂的呼声回荡在两岸擎天绝壁之上。 胡真一路下船,待见披甲立于关城之上的李瑕,只觉气势陡然一阔。 是夜,军中庆贺。 近十六年不曾歌舞的胡真有些醉了,忽然起了兴致,把从临安带来的那小酒杯一丢,抢过关德手里的大碗痛饮一口,壮了胆气,跑到李瑕面前。 她发了酒疯一般,大声道:“今日方知江南数十年安定从何而来,奴家为郡王与将士们歌一曲,可好?” “好!好!” 军中将士已个个抚掌欢呼。 胡真大喜,裙子一提,便径直起舞放歌。 “……” “王出三江按五湖,楼船跨海次扬都……” 唱歌的老妓早已年华逝去,歌喉不如早年间婉转,更多了豪迈之风。 也不知是太醉了,还是本就是风格,故而比不过刘苏苏没能成为当年花魁。 “长风挂席势难回,海动山倾古月摧。” “君看帝子浮江日,何似龙骧出峡来……” 也许是想向李瑕表忠心,也许是真开心,此时置身于与江南全不同的风貌之中,胡真已抛掉所有枷锁,只管借李白之诗歌,唱出心中感慨。 “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 “……” “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正文 第702章 小聪明 中统二年,三月二十七日,亳州。 张弘道快步赶到府门外,长街那边十余骑袭卷而来,须臾已到面前。 “吁!” 为首的骑士当先翻身下马,大步赶到张弘道面前。 他身材高大,器宇轩昂,长须拂胸,仿佛美髯公,然而目若朗星,显然还极为年轻。 “五哥。” “九郎!” 张弘道用力拍了拍张弘范的肩,眼中既有赞许之色,隐隐也有些敬畏之色。 “辛苦五哥留守亳州,几年未见,听说你大病了一遭?” “不妨事,父亲身体如何?” “父亲无恙,近日又加封了荣禄大夫。” “那看来,开平城无忧?” “昔木土脑儿一战,攻守之势易也。阿里不哥败退,陛下甚至已休整一冬,反攻哈拉和林了……嗯?五哥听闻战况竟不喜?” 张弘道四下一看,欲言又止,道:“早得了消息,但还不知详细。” “进去说吧……” 后面的亲随护卫搬着行李,兄弟二人走在前方,一路穿过府院。 张弘道称得上当世俊杰,然并肩走在张弘范身边,不仅身量有差,气势亦是被压下。 张弘范时年不过二十三岁,举止却老成,说话时抚着胸前长须,仿佛国相风范。 “冬月二十,我方十五万王师分三路列阵,蒙骑居右、汉骑居左,中路汉军步卒方阵以待。叛军由两翼杀来,我等以长矛、盾牌迎战……战至酣时,叛军夷剌兵先行溃败,阿里不哥下令撤兵。次日,阿速台又率五万叛军抵达,相助阿里不哥。” “好险。”张弘道沉思道:“若阿速台早来一日,只怕难挡。” 张弘范转头盯着他看了一眼,方才继续聊起来。 “不错,次日再战,我方王师逐渐招架不住。当是时,史天泽居左路,眼见形势不妙,亲率三千汉骑悄然脱离战场,绕至叛军右翼之后,突袭。合拉查尔措手不及,叛军右翼登时溃败,连带着中军与左翼大乱,我军小胜。” “史天泽立了大功啊。” 张弘范问道:“陛下挥师已北进,五哥认为哈拉和林一战会如何?” “只需截断哈拉和林之补给,阿里不哥则败相已显。” 张弘范点点头,道:“陛下命合丹、塔察儿、合必赤等诸王随他北征,命父亲与史天泽、严忠济等汉军回镇中原,五哥可知何意?” “因关陇情形?” “此其一也。”张弘范抬手一指,道:“西边有一李,东边还有一李。” “李璮谋划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陛下北征哈拉和林了。” “陛下心里有数,一切他都有数。” 话到这里,两人已进了花厅,张弘范转头向后院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闭口不再言国事。 “九哥九哥。” 张文婉快步跑来,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婢子。 她人还未到厅前,已嚷了许多话。声音清脆,使花厅里登时热闹起来。 “许多年未见九哥,这亳州城可真是太闷了,这次能不能带我回保州呀?我想和三叔家的六姐儿玩,她上次传信也说想我……欸,九哥竟没给我带礼物。” “有礼物,后面那口箱子里,全是给你带的珍宝器玩。” “有没甚好玩的物件?我想要一把大刀,五哥就不给我。” “你舞又舞不动,九哥给你带了一支机弩。” “太好了!果然还是九哥最好,你带我去砀山剿匪好不好?前次五哥死活不肯带我去,气死人了。” 张弘范先是抚须大笑,最后却是脸一板,道:“不许再吵吵闹闹,过了年你也到岁数了,此番回来,便是要送你往邢州成婚,你……” “不要。” “由不得你。你啊,半点也无名门淑女风范,不像大姐儿。”张弘范故作不知,又道:“对了,她人呢?也不来迎我?亏我还带了一箱字画……” 张文婉眼珠子一转,招呼婢子们搬了箱子便走。 “九哥鞍马劳顿,小妹便不打搅了,快走快走。” 风风火火,倒像是一群山贼来把张弘范打劫了一遍。 张弘范只觉好笑,道:“兄弟姐妹中,反是二姐儿这性子最像父亲。” “嗯。”张弘道脸色沉闷,在椅子上坐下,揉了揉脑袋。 “去岁,我已见过郭弘敬,人不错,出身也好。”张弘范道:“邢州郭家虽非有权有势,却是书香门第,郭弘敬之长兄郭守敬,真真当世大才。” “我知道。”张弘道点点头。 郭弘敬之祖父郭荣,乃是金末名望远播的大学者,通五经,精于算数、水利。 郭家兄弟先后师从刘秉忠、张文谦。 刘秉忠作为幕府第一谋臣,当年回邢州服丧时于紫金山开设书院,邢州学士研探天文、地理、律历、算学,英杰辈出。 邢州学派,是金莲川幕府核心、开国文臣班底。 郭弘敬之兄郭守敬,十八岁便佐地方官员疏浚邢州水利,得地方传颂,元好问著文赞叹,去岁,中统建制,陛下任命其提举诸路河渠时,才二十九岁。 这样的门第,确实是张家联姻最好的选择…… “二姐儿能嫁好人家啊。” “郭家确实好,安稳长荣。父亲选婿,是尽了心的。”张弘范道:“却没想到,大姐儿到这个年岁还未出嫁。” 张弘道不语,转头看向窗外,心道谁知她出嫁了没有。 张弘范又道:“大姐儿素来娴淑,为何能……” “怪我?” 张弘道转过头,想说些什么,最后无奈叹息,道:“我尽力了。” 张弘范道:“没有怪五哥的意思。” 张弘道摆了摆手,道:“我比不得你与六郎有能耐,只能留守家中,没想到连家事也处理不当,确实该怪我。” “说了,并无此意,父亲让我回来,是与五哥商量如何处置的。” “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五哥这几月以来什么都没做?” “我把痕迹都清理了。”张弘道敲着案几,沉吟道:“在旁人看来,大姐儿已死在风陵渡的大火之中。” “是吗?”张弘范捧起茶盏,像是漫不经心,道:“五哥是想成全大姐儿?” “我还能如何?” “既如此,五哥没派人去安排婚事?大姐儿入了李瑕的门是嫡是庶?会不会受委屈?这些问题,娘家就半分不管了?” 张弘道问道:“九郎认为我们该出面?” “我是在问五哥是如何打算的。”张弘范道:“你若决定与李瑕联姻,那便全力支持这桩婚事,商议如何对付史家,谋河南,共举大事,又何必伪造大姐儿死讯?你若不支持这桩婚事,那便全力将大姐儿带回……” “没这本事,我暗中派人往关中、汉中,至今未得消息传回。” “我问的是五哥的态度,是进是退总该有个决择,大丈夫岂可优柔寡断?五哥什么都不做,态度含糊,举棋不定。到头来,李瑕若成事了不会感激你,陛下亦要降罪于你。白费了大姐儿千里相投李瑕的一番情意,又拖张家至大祸,坐以待毙。” 张弘道已意识到自己与九郎之间的差距。 但思来想去,他还是道:“我……没有态度。” “为何?” “隔着开封、洛阳,隔着史家,局势还不清晰。” 张弘范微微摇头,抿了茶水,道:“我若是五哥,我便去投了李瑕。” “九郎想叫我这么做?” “不是,只是站在五哥的立场推算,可以去投。最好,是能在我来之前投了李瑕。” “没这个决心啊,九郎怎么想的?” “我?自是为陛下效死。” “近来,我看李瑕……” “我知道李瑕了得。”张弘范道:“他取关中,已有鼎立之势。” 这句话之后,反而是张弘道愣了愣,讶道:“九郎对他评价这般高?” “他如今该正名义了,有名义才好聚势。比如,若他封王,五哥便不觉得评价高了。” 张弘范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但高也无用。陛下待我恩荣过重,我已不可起杂念。” “为何?” 张弘范欲言又止,最后道:“前些年,张世杰杀蒙古奥鲁,犯大罪,决意南奔,六哥送他,说‘你今既叛蒙古,日后仕宋不得再有反复,待我挥师南下,绝不相饶’,张世杰答‘若有当日,为宋死义而已’。我们张家不是李全父子那种泥腿子,我们是士族,重名望。乱世中,士族要存活,必须做选择,但不能总是做选择,每多做一次选择,便更难让人信任,灭族之祸便更近。” “那大姐儿之事?” “五哥若没有别的想法,我便将她接回来。” “若接不回来呢?此事很难。” “那便恩断义绝,父亲不再认她这个女儿,她不再是张家人。这不是遮掩,而是真的将她驱出家门……便如将张世杰从族谱划掉,再当面杀之不饶。然后,我们去向陛下请罪。” “这还不如我的办法,暂且观望……” “五哥,我已两次提及李璮,你竟还不明白?可知连史天泽都不敢再窥测局势了?” “何意?” “直说了吧。”张弘范摇了摇头,道:“陛下与父亲言,‘你家五郎,小聪明太多了’。” 张弘道忽感背脊一凉。 他再一回想张弘范说的那些话,“五哥最好是能在我来之前投了李瑕”、“坐以待毙”、“‘我们’去向陛下请罪”,感受到了一股杀意。 张弘范却还很冷静,继续开口。 “有件事很奇怪,大姐儿没到潼关,商挺为何已得到消息派人封锁?五哥在山西的遮掩,为何没能瞒住陛下?” “谁?!”张弘道一个激灵,回头问道:“谁盯着我们?史天泽?张文谦?” “五哥啊,史天泽也好,张文廉也罢,人家在潼关没下死手,就已经是顾念恩义,提醒你一次了。小聪明是会害死人的!我本不想说这么明白,但五哥难道以为陛下饶过张家一次就是心慈手软之人?” 张弘范又道:“张家的根,可是在保州。” 张弘道瞬间脸色煞白,冷汗直流。 张弘范低着头,道:“接回大姐儿,我才好保五哥性命……” 正文 第703章 曹娥诗 四月初,槐花挂满枝。 荔枝道上,与李瑕共乘一骑的张文静依旧言笑晏晏。 虽然也想努力保持淑女的样子,但这一趟出行四个月,实在是太开心了。 “那个是荔枝吗?” “不是,那该是山稔子。” “好吧。”张文静又转头四顾,寻找着荔枝的踪迹。 她这辈子还没吃过,只知苏东坡既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那定然是很好吃的。 可惜如今荔枝还未熟便要返回汉中。 “问你,若是到了季节我也想吃荔枝,你也能让快马为我送来吗?” 李瑕道:“我虽然不能让快马送来,但下次我们巡视蜀南,可以换作夏季出来。” “蛮会说话的嘛。”张文静倚在他怀里,仰面笑道:“我就是逗逗你,不会真叫你为难。你若当了皇帝,才不要逼你为我一骑红尘妃子笑,我可是要当贤妃的。” 像是一个任性的玩笑,其中又带着她乖巧的心思。 这次回汉中,两人便要成亲了。 张文静并不想让李瑕因名份之事为难,说笑之后,继续抬手指点着四周风景,笑语嫣然。 …… 四月初六,他们回到汉中,结束了一场旅途。 “好累。” 闺房中,张文静沐浴过后,坐在椅子上任雁儿给她擦着头发,看向元严,笑问道:“元姐姐又在忙什么?” “拟篇骈文,再拟篇白话,传谕各地平陵郡王开府一事,招揽有能之士……嗯,要宣读的事也太多了。” 元严正端坐在桌边书写,头也不回,又道:“对了,你的婚事我已筹备妥当,本以为你们二月会回来成婚。” “原以为说服了几个地方要员便回来,却发现有个取重庆府的好机会。”张文静伸出手,任凤儿给她抹着香膏,“在重庆府时呢,我本想与他说不必大费周章,简单拜了天地也好,想着也许五哥会派人,可有来人?” 元严不答,玩笑着反问了一句。 “简单拜了天地?情到浓时不可自抑了?” 张文静羞恼,俏面生霞,啐道:“元姐姐说什么呢,亏你还是个女冠。” “看你,就那么欢喜吗?” “嗯,好好玩。”张文静回忆起一路上的卿卿我我,眼中愈发有光彩,“他说成亲前这叫‘恋爱’,嗯……恋爱真是有趣。” “不枉你五年苦等?” “嗯,不后悔。” “休在贫道面前说这些。你鞍马劳顿,累了便去歇吧,我还得忙一会。” “好吧,我得好好睡上两日……对了,五哥并未派人来是吗?” 元严停笔,点了点头,道:“这决定本也难做,你何苦逼他们?” 张文静嘟囔道:“张五郎不识天下英雄。” 她对这个哥哥终究是有些失望,自数着李瑕那些事迹,一直以来那种崇拜的感觉又占据了心房,最后蒙着头,期待起婚事来…… ~~ 帅府的匾额已换成了“平陵王府”四个大字。 这对于汉台幕府,甚至整个川陕、陇西、大理的读书人而言,有极为不同的意义。 平陵郡王开府建牙,自置官属,意味着可以不用金榜题名,即可得到属官之职。 至于属官有多少份量? 眼界不同的人看来份量亦不相同,但在平陵郡王治下,它就是官。 …… “长史。” “长史。” 韩承绪缓缓走过前衙小径,一路上听得这一声声唤,心头也是感慨万千。 进了议事堂,只见李瑕已到了,亲自上前扶韩承绪坐下。 “当不得当不得,我还能走,也能坐,请郡王上座。” “我这一趟出门便是四个月,后方诸事辛苦韩老了。” “不辛苦,见郡王终于正了名义,心头高兴,高兴呐。”韩承绪拍膝道:“待有朝一日,见郡王取归德府,老夫死也瞑目了。” 李瑕忙道:“切莫如此说,韩老得见我一统天下,任十年宰相再颐养天年。” 以前若说“一统天下”这样的志向,李瑕虽不会不好意思,但旁人听着也觉遥远。 如今再说,却是自然而然。 但十年宰相显然是不太可能了,韩承绪心中感叹着人世间的生老病死,笑应道:“盼着有那一日。” “以宁先生既去陇西督促农耕,今日便只有我与韩老计议。先说目前的内政之事吧,接下来的重心有两件事,一是货币商贸,二是吸引人口。” “郡王是希望以商旅让江南的人口物资流入川陕?” “如此,才有积蓄实力的根基。” 韩承绪笑道:“简单而言,茶货走西域、天竺,易马匹、金银归来,金银下长江,雇劳力载货而归。” “我正是这个意思,在这个过程中,还要塑造我们的钱币信誉,这立住了,才能把我们一倍的实力扩大到十倍、二十倍……” 许久,内政的大概方向做了一部分调整。 “说到外事,便分为许多方向。关陇须防住蒙古的反攻,我们都不知道汗位之争何时会结束,另一方面,将士暂时还是以训练、屯田为主……” “蒙古汗位之争只怕不会太快,还有一位怀争雄之志的想来也在关注此事。” “李璮可有派使节前来?” “暂时还没有,蒙古的情报,他显然比我们更多,如今还未有动作,该是因为忽必烈走得还不够远。” “韩老是如何预计的?” “若忽必烈一年内逼近哈拉和林,一年大战,一两年稳定漠北局势,再一年回归休整。最好的时机该在两年后,哈拉和林大战最激烈之际,忽必烈的钱粮也损耗最多。” “两年?” 李瑕沉吟道:“关陇地势与川蜀不同,我以往擅长的伏袭、防守反攻是不适合的……” “郡王。”韩承绪问道:“可想过如何收服张家?” “难。”李瑕道:“最主要的难处在于中间隔着史天泽,且张家根基在顺天路。亳州只是张柔暂据攻宋的前沿。换言之,张家离我太远,若想归附我,必然陷入各地世侯的包围。他们不会这么选,能做到‘暗通款曲’都很难得了。” “暗通款曲……” 韩承绪摇了摇头,叹道:“若是当年蒙哥之时,暗通款曲不难。但忽必烈手段厉害得多。” “我也察觉到了。”李瑕道:“有一个很重要的不同,韩老可记得?当年我们北上开封,史天泽分明是有异心的。” “史天泽必曾与李璮有过秘谋。”韩承绪十分确定,道:“我与杨公详细聊过,当年之事,史天泽参与极深。” “但这两年我并未发现史家有任何异动。” “郡王是说……忽必烈完全收服了史天泽?” “手段厉害啊。” 韩承绪道:“倒是不知,郡王与张女郎成婚的消息传出去,张柔会做如何反应,忽必烈又会如何对张家?” 李瑕点点头,沉吟道:“这种时候,忽必烈可得慎重才行。” 又谈了许久,最后,韩承绪抚须道:“说完内外之事,郡王也得将家事定下来了。” “到九月份,巧儿年满十八了,我想娶她当侧王妃……与文静一样。” 于李瑕自己心里而言,有了王爵,家中几个妻小便容易安排。 到时,高明月为王妃,张文静、韩巧儿为侧王妃,年儿、唐安安请封郡国夫人。 也许需要向朝廷请封,这倒是无所谓。 平陵郡王说的算。 这名份说不重要又很重要,年儿、唐安安不太在意这些,但张文静、韩巧儿的家族关系需要这个名份。 果不其然,韩承绪大喜过望,抚须不已。 “好,好,郡王安心将家事定下,其余诸事我来尽心……” ~~ 李瑕与张文静的婚期定在四月十六日。 虽只回来了几天,因别的事务都是安排好的,倒也不显得仓促。 随着这婚期愈近,张文静愈发有些患得患失。 十三日清晨,她起身看着铜镜,愣愣出神。 “大姐儿不是说要十里红妆吗?怎也不摆出来?”雁儿一边梳头一边问道。 “也不必太张扬。” “大姐儿……” “嗯?” 雁儿脸上红扑扑的,低着头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才道:“家里真不派人来吗?” “是啊。” “那大姐儿会不会不高兴?” 张文静还未回答,忽见凤儿跑进来。 “大姐儿大姐儿,有人送了这个,说是娘家人的信。” 张文静连忙接过凤儿手中的信纸。 纸上只有一首诗。 …… “一夕为亲犹尽孝,若为男子事君何。江淮多少英雄将,厚禄肥家学倒戈?” ~~ 汉中城内有个小小的曹娥庙,是早年间一名杭州官员就任汉中时修的,就在城南临近汉江的地方。 曹娥是东汉时的孝女,相传,其父曹盱溺于舜江,当时曹娥年仅十四岁,昼夜沿江嚎哭。过了十七日也投江,五日后抱父尸浮出水面,就此传为神话。 张弘范正坐在曹娥庙对面的食肆中,捧着一杯茶水喝着。 汉中茶叶确实不错。 桌前放着好几张文报,上面记载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关于北地蒙人残暴的行径、江南的物价、种田织布的技巧、川陕官府的诏谕……杂七杂八。 还有一段岳飞抗金的话本故事,每张文报上都有一段,虽骂了金国,但也隐隐有骂赵宋自毁长城,倒也有些意思。 待看到“连载十五”之后,张弘范发现并无后续了,有些不快。 “吊人胃口。” 他这才看向最新一张文报上其余内容,稍稍一愣。 “平陵郡王。” 心头不得不感慨李瑕的手段。 想过其人要封王,却没想到这般快。 “嗒”的一声,一份小食被放在桌上。 张弘范抬起头,看向那伙计,道:“不是我点的。” “送给客官,平陵郡王得了分封,东家心里高兴,与近日来店的客官共贺……” 张弘范看着那欢欢喜喜的伙计走远,夹了一块糖糕入口。 大姐儿眼光确实是好的。 但没办法。 他来,是来接大姐儿的。 这事,没有张五郎说的那般难,邀大姐儿出来见一面,直接带走。 诸兄弟姐妹中,他与大姐儿年纪最相仿,感情最好,相信她是能出来见一面的,哪怕她是为了说服兄长辅佐李瑕也可以…… 目光再看向对街的曹娥庙,还未见到张文静的身影。 忽然,张弘范转过头,隐隐感到一丝不妥。 他毫不犹豫,迅速起身,快步涌入人群。 再回头一瞥,只见果然有二十余寻常装束打扮的大汉已包围了曹娥庙周围几间铺子…… ------题外话------ 今天有位盟主打赏,感谢,没有准备,就明天再加更吧~~ 正文 第704章 娘家人 脚步匆匆拐进小巷,登上一间客栈的阁楼,张弘范站在窗边,从窗缝向外看去。 果然,长街那头张文静正向这边赶来。 她穿着男装,看起来却比在家中时明媚许多。 张弘范目光一转,又落在李瑕身上。 只一眼,他便知那就是李瑕。 身形肖貌,举止气度,也唯有这样的人的才能是他闻名已久的李瑕。 仔细观察了许久,张弘范才移开眼,看向李瑕与张文静那牵在一起的手,不由轻声嘀咕了一句。 “名门淑女,成何体统?” 街那边,李瑕与张文静已携手步入了方才那间食肆。 张弘范准备转身离开。 事已不可为。 出发前确实没想到,大姐儿会这般直接告诉李瑕。 这是该有多信任李瑕,才能连九哥都不先见一面,立即叫情郎动手? 才转过身,忽然,有呼喊声传来。 “九哥。” 张弘范回过头,再向长街望去。 只见张文静已跑到街道中间,一边四处看着,一边抬起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呼喊起来。 “九哥,我知道你还在,与我们谈谈可好?五哥一直不派人来,我很担心他。” 张弘范摇了摇头,再次嘀咕道。 “名门淑女,大呼小叫。” 大姐儿不像以往待字闺中时了。 再想到大姐儿说的是担心张五郎,而非担心家里,他便知晓这妹妹还是聪慧的。 那边,李瑕已走到张文静身边,稍安抚了她,也开口呼喊。 “仲畴兄,你不远千里而来,留下喝杯喜酒如何?我可保证今次只论私谊,亦不强求张家当即做选择。家中若有为难之事,你我可共商良策!” 张弘范立在窗后看着,只见李瑕喊过一句,转向曹娥庙后的高塔扫了一眼,已向他这边看来,片刻之后,才又看向另一间客栈。 “诚心请仲畴一晤,有桩情报给你。” 只听了这几句话,张弘范已知李瑕是能做事的人。 遇事情绪平稳,不骄不嗔不怒不贪。 换作是别人,只怕会有“我不管你张家死活,必须投我”的傲慢。 李瑕没有这种无用的情绪,只是心平气和提出要解决难题。 有这份坦诚与通达,故而能让大姐儿也坦诚相告。 因为“李瑕总能处理妥当,始终值得相信”,这是他给人的印象。 若他张弘范是大姐儿,只怕也会想着“把事情交给李瑕吧”。 ~~ “九哥,信我们一次可好?我们不会害你……” 张文静又喊了一会,抬眼环顾着街道两边的民居,不知张弘范身藏何处,也颇苦恼。 她收到那诗的第一时间便找到李瑕带人赶过来,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又等了一会,她拉了拉李瑕,问道:“派人把九哥搜出来吧?长须美髯,身高体阔,很好认的。” 李瑕认为张弘范行事如此机警,已不好找。 但派一队人去搜也好,以免张文静有遗憾。 他四下看了看,指了指周围几间客栈。 “那间客栈、那间茶楼、还有庙后的高塔,都仔细搜搜……不得打搅百姓、让有心人以为城中出了乱子。” “是!” 李瑕拉过张文静,道:“坐着等吧。” 两人走进那食肆,李瑕随手拿起桌上的文报看了看,沉吟了一句。 “来的为何是九郎而不是五郎?” “不知,近五年未见到九哥了,他从小便待我很好,所有兄长里,属他待弟弟妹妹们最好。” 李瑕点点头,漫不经心道:“我觉得你五哥人品不错。” 他转头向食肆外看去,只见一名亲随已拿着一封信回来。 “郡王,找到了这个……” ~~ 张弘范已出了汉中城东朝阳门。 他动作不可谓不迅速,决断不可谓不快。 见机不对,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也不因言语所惑,雷厉风行。 唯一就是,下巴光溜溜的。 让人极为不适应。 张弘范少时从学于郝经,出师之后即蓄髪明志,以示做事到底,绝不半途而废。 血气战则髯美长,这仔细养护了五六年的茂美长须,也不知曾引得多少军中将士崇敬,更不知多少人又因此而仰慕他的威仪。 今日,剃光了…… 只在见到大姐儿与李瑕携手而行的那一刻,他已可确定这次来注定无功而返,连想走都难。 故而必须果断。 从这点而言,众兄妹中,大姐儿是最像他的。 反倒是五郎,遇事犹豫不决,尚不如大姐儿,否则今次他都不必来这一趟了。 罢了,成全了大姐儿便是,回去之后,带五郎去向陛下求情了。 …… 既出了城,要离开汉中便不难了。 汉中向来鼓励商旅,北面的走私商贩只要肯卖马匹与铁器,即可入境,还会发放通行文书。 在北面和江南的走私贩到了这里,反倒能得到正经商人待遇,只是不能携带武器,看管也严,以防闹事或打探机密。 张弘范是随着商旅来的,亦是随着商旅走。 他策马奔至城固,换乘商船,顺江而下,还是准备走拖雷迂回灭金的路线。 两日后,商船行入汉江峡谷。 张弘范倚在船舱内,摸着唇上短短的胡茬子,忽洒然一笑。 “管它呢。” 胡须总归还能再长,大丈夫何必在意这点细枝末节? 其余难事,也不过如此了。 以平生之才气,总能有办法保住五郎。 张弘范思及至此,顿觉心念一阔。 这一刻的他已比之前的美髯公又多了气概。 再想到从小就疼妹妹,今次她将要出嫁,自己千里而来,不送上祝福却留书恩断义绝,未免显得气度窄了,被李瑕比下去。 但既做了,也无甚好后悔的,人各有志,各尽全力罢了。 张弘范哈哈一笑,随口又拟了一句自嘲。 “世事莫论量,今古都输梦一场。笑煞利名途上客,乾忙!” 大笑出舱,他负手立于船头,看着船压着江上浪花,仿佛只是来旅行了一遭。 眼前天高云阔,正觉斗志昂扬,忽见汉江边上有数十骑自东面奔来。 张弘范眯了眯眼,看了一会,忽然愣在那里…… ~~ 四月十五日。 入了夜,平陵郡王府与张文静暂居的院落内外还是一片繁忙。 婢子们忙前忙后,小院里不时传来雁儿安排诸事的喊话声。 闺阁中带着胭脂香气,红烛通明。 张文静正在试穿她的婚服,打扮妥当,铜镜中照映的容颜美得不可方物。 “美得连我这女冠也动心呢。”元严笑语道,“好了,别看了,试试这凤鞋。” “明日就出嫁了啊。” “你也莫再介怀了。”元严见张文静有些走神的样子,不由宽慰道:“逐出家门也好,至少张家不会有事。” 张文静先是眉眼一低,才抬起头来,道:“本就不会有事,我料定了忽必烈不可能敢在这时候动家里,这才跑出来的。” “那你为何还有心事?” “哪有心事?”张文静笑了笑,低语道:“害羞嘛。” 元严叹惜了一声,正要开口,忽听院里雁儿喊了声“郡王”,她愣了愣,忙堵到闺门边。 “郡王此时不宜见新人……” “元录事见笑了,我与文静说几句话……” 张文静回过头,竟见李瑕堂而皇之走进来,不由羞恼道:“出去,你快出去,哪有这时候见面的。” 李瑕笑笑,道:“有正经事与你说。” “那也不成,明日可是我嫁人的大日子,今夜不许过来。” 张文静拾起桌上的帕子抛过去赶他。 她那凤鞋还未穿,坐在那也走不开,须臾已被李瑕抱起,坐在榻边。 “快放开,真打你了。” “说说话吧,要成亲了,不想你带着心事。” “哪有心事。”张文静笑道,“明晚再说好么?” 话虽如此,她还是将头埋在李瑕怀里,蓦地一阵委屈。 “别担心了。”李瑕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我绝不信忽必烈敢在这时候动张家,他人还在去哈拉和林的路上,这时候若敢相逼,一个处置不当,中原一乱,简直是取死之道。” “我知道的,正是想通了这些,我才敢来找你嘛。”张文静道:“我一小女子,若只因我便处置一方世侯,那才叫笑话。” “那是因被逐出家门委屈了?地理位置就决定了张家本不可能现在叛蒙,我没想过如今就拉拢张家,既如此,干脆先划清界限也好,你家里更安全。” “不委屈,早晚叫父兄知道我的眼光才高。” “担心张五郎?” “嗯。” 张文静应了,随后又嘟囔了道:“五哥也太傻了。” 李瑕道:“我理解他,这般大事,他做不了主的。” “他若没个主张,倒是派人来见见我们啊。” “其实,是有默契的。”李瑕道:“我暂时并无攻击史家、取河南的实力,张五郎投过来也无用。不如等上一两年,李璮举旗,我出兵河洛,到时他再考虑才实际。若肯投我,举亳州之兵袭史天泽腹背,东结李璮,大事可期。若能暗暗等到那时,于他、于我都是好结果。 故而,我也想保住张五郎,让他慢慢观望。为此我放出了许多假情报,构陷商挺、史天泽、仪叔安等人,造成河洛一带人人都可能有异心的假象。张五郎藏身于假象之中,才有可能瞒住忽必烈的眼睛,这也是我当日想与张九郎说的。” “这两天我在想……九哥忽然跑来,是出事了吧?” “嗯,不瞒你,我今日得到关中来的消息……上个月,阿合马亲至洛阳,强行罢免了赵璧、商挺,还杀了不少人。” “出了何事?与五哥有关?” “也许吧,商挺是被我陷害的,赵璧本就与阿合马有怨。至于你五哥……” 李瑕今日已与韩祈安商议了许久,勉强作了些推论,沉吟道:“张五郎应该一直在遮掩我们的事,这次该是也被查出来了。” 张文静一听就急着摇头。 “这如何遮掩得住?他太小瞧赵璧等人了吧。” “看来是弄巧成拙了。是忽必烈默许张家收了我的聘礼,本不能再因此事处置张家。张五郎应该直陈此事,以示坦荡才对。一遮掩,反而留下把柄。” “五哥这是叫所有人都为难。”张文静愈发苦恼,“他哪怕逃了,父亲也可与他划清界限。偏是如此一来,不处置他,连明面上都说不过去。” “张九郎来该是为此。” “那九哥是想接我回去,救五哥?” “嗯。” 张文静头埋得愈低,许久,嘟囔道:“那我也不后悔。” “不后悔吗?” 张文静搂住李瑕,道:“我信你才是天命所归,九哥救得了五哥一时,救不了张家一世。” “也许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就信你。” “但还在担心张五郎?” “九哥为何就不能放了五哥呢?” 李瑕道:“这种时候,张九郎若还敢放他,这罪便落在张九郎头上。” “可他们不同的,五哥素来不入忽必烈的眼,这次犯了这样的大错,很可能就被处死了。而九哥这些年青云直上,明眼人都明白家业要落在他身上,论官职、功劳、人脉以及军中威望,五哥已远不能与他相比,忽必烈要稳张家,为的是张家的兵权,兵权在父亲、在六哥与九哥,唯独不在五哥。九哥若肯偷偷放人,罪名也轻,还有父亲偏心于他,至少,他必不会死的……” 张文静说着,已低下头。 “其实,这两天我便猜到这些了。我是在气九哥,气他宁可毁掉我的姻缘,宁可让五哥涉险也不肯放弃他的前程。但我没资格怪九哥,我不肯舍下与你的情意,他不肯舍下他的前程,我与他是一样的,我们兄妹两个都自私。只有五哥,心里从没想着他自己,顾全家中所有人……我怕他这次就傻傻地没了……” 这些话,她也只会对李瑕说。 李瑕向来不对她遮掩他的花心与野心,她也不向李瑕遮掩她的私心。 “你为了你的夫婿,他为了他的恩主。人各有志,强求不来。”李瑕道:“我派人去将张五郎带出来,可好?” “好,不过那到时五哥便不能举亳州响应了。” “事已至此,没办法的,忽必烈做这些目的本就是为了拔除亳州的隐患,他有这手段便随他吧。”李瑕道:“总之别再担心了。” “我一点也没能帮到你……韩长史怕是要认为我没资格作你的侧王妃了。” “不会。我喜欢的是你、娶的是你,又不是娶张家。” “真会哄人,也不知有没有被你哄得好些。” 李瑕亲了亲她的额头,道:“别多想了,明日成亲,你只管作最美的新娘……” 闺阁外已响起敲门声,雁儿小心翼翼试探了一句。 “郡王还在吗?我们得把喜被抱过去了,可不能弄乱了……” ~~ 次日便是婚期。 婚礼简朴中又带着隆重。 凤冠霞帔的张文静被扶上轿子。 她手里执团扇,遮着脸,既有喜悦,心里亦有些遗憾。 被逐出家门的女儿出嫁,到最后一个娘家人也没来。 轿子在城中绕了一小圈,行至平陵王府前,气氛虽显得隆重,却终究少了些什么。 前面,李瑕下马,掀开轿帘与她对视了一眼。 彼此笑了笑,张文静忙拿团扇遮着脸,等他抱自己下轿。 忽然,只听东面有马蹄声传来。 李瑕回过头看了一会,转身去听人禀报了什么消息。 “吉时还未到,再等一等……” 轿子里的张文静不由有些担心,生怕又出了什么乱子。 已是二十一的老姑娘,今日再嫁不成可如何是好? 她难免焦急,想掀帘却又不敢。 直等了好一会,忽然听得外面愈发热闹。 之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亳州一别多年未见,今日特来送我妹子出嫁,祝你们百年好合……” 张文静连忙掀帘看去,正见一身红色婚袍的李瑕正与风尘仆仆的张弘道相对着,互作了一揖。 她不由愣了愣,自语道:“五哥终于想明白了,也没那么傻。” 漫天的花钱洒下。 有喜娘喊道:“快安排请娘家人先进院。” 张文静目光扫过张弘道身后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此时才感到自己的婚礼完满起来。 “娘家人。” 她放下轿帘,忍不住扑哧一笑,抹了抹眼角,努力不让自己的妆花掉…… 正文 第705章 侧王妃 均州。 十六日傍晚,张弘范牵着马下了商船,自策马向东徐行。 他眼神有些落寞。 既想着今日该是大姐儿出嫁的日子,又想到在汉江河谷见到的张五郎一行人。 “看来,五哥该是猜到了。”他又低语了一句。 …… 正月,在昔木土脑儿,忽必烈那句“你家五郎,小聪明太多了”并非是对张柔说的,而是私下召张弘范密议,对张弘范说的。 当时大军马上要北征哈拉和林,山东李璮随时有叛变的可能;关中已为李瑕所据;廉希宪叛投;诸多消息直指商挺、史天泽、仪叔安、赵璧等人也有通敌的可能。 形势对于忽必烈极为严峻。 坐镇亳州的张弘道遮遮掩掩、与李瑕的暧昧,证据确凿。 亳州东可结李璮,西可与李瑕夹攻河洛,一旦有失,相当于对李璮的包围圈出了个大缺口,让其直接与李瑕相通。 不论张弘道行事是否代表张家的意思,已必须要除掉…… 忽必烈一方面以防范关中之名,派严忠济镇守太行径,盯着保州,不给张柔反的可能,另一方面施恩张柔,加封荣?大夫。 至于亳州……暂时而言,忽必烈不能令张柔除掉张五郎,也不能开口叫张柔交回亳州。 一个不好,真逼得张柔鱼死网破。 需要有所转圜。 张弘范就是最好的人选,深受重恩,忠心耿耿。 且哪怕事情办坏了,也不至于逼得张家跳脚。 忽必烈已给了张弘范太多的恩典,且还能给更多。 张弘范不会投附李瑕。 不说其家小在保州等各种原因,恰是因张大姐儿想嫁李瑕、张五郎已有暗中支持之倾向,张家投附之后,必被李瑕分权于诸兄弟。 只有忽必烈还能让张弘范这个人继承整个张家统领三十余城、八万户军民总管大元帅的权力。 蒙古之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 对于张弘范而言,这件事既是机会,也是考验。 若办妥,往后张家之权必然全归于他;若办不妥……忽必烈给他的恩典越重,一旦背叛,忌恨越深。 但张弘范不愿、也不能对张五郎下手。 家族才是乱世立命的根本,若兄弟阋墙,张家也要分崩离析了。 他身受重恩,也是身担压力。 事到最后,已全担在他一人肩上。 家小在保州要顾、前途抱负要实现、兄弟情谊要保全,怎么做都难。 但张弘范还是打算做得完满。 到了亳州,他试探了张五郎几句。 发现张五郎没变,还是那顾家的守成性子,张弘范这才决定接回大姐儿。 从根源上断掉张家与李瑕的联络,亦是最好的办法。 如此,兄妹三人,各作些牺牲。张五郎不至于死,最多去当个质子;大姐儿放弃些小情小爱,再找良人;他张九郎也愿挨些责罚,哪怕丢掉往后全统张家之权的机会。 往后,张家还是那个兄弟姐妹齐心的张家。 却没想到最后,不仅大姐儿不愿作这点牺牲,就连张五郎也不肯。 …… 这才是叫张弘范最难受的。 他想到当年离开亳州大姐儿讨要书籍之时,作为兄长何等宠爱这个妹妹;想到当年五郎宁可身负重伤也要保全家族…… 转眼之间,物是人非,他们都变了。 心念萧索。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 时近黄昏,平陵郡王府内颇为喜庆。 “请宾客入席。” 一对新人对拜过,观礼的张弘道看着他们般配的模样,心中又添了感慨,转身入了席。 “娘家人请坐这边……” 宴席仓促间又多摆了五六桌,张弘道招呼着家小,又让张延雄去安排亲随。 “五郎,李瑕怎也不防着我们?” “称他‘郡王’吧,去坐吧,你想喝酒就喝。” 张弘道桌边坐了,闭上眼歇了歇。 连日赶路,他浑身酸疼得厉害,但真正疲惫的还是那颗心。 也没了心情夹菜,他捧起一杯喜酒喝了,眼睛已有些发酸…… 张九郎还真以为他想不明白。 自大姐儿离开后,他整整分析了四五个月,确定忽必烈根本不敢在眼下动张家,才敢行事。 李璮多年异动不断尚且无事,为何这边一点小打小闹到了张九郎口中,却成了大祸? 张九郎口中之大祸,只关乎其一人之前程罢了! 这次,做了些小动作,怕是被赵璧查到了。 是他张弘道能力不济,认栽。 那出奔逃命又如何?忽必烈敢动张家吗? 当年六郎尚且肯放张世杰,今张九郎却连亲生兄弟都不肯放了? 说什么求情,这次忽必烈能高抬贵手,往后呢?待天下大定,还能容他不成? 是,他能耐比不上九郎,也继承不了家族重担,且愿意为家族抛舍己身。 己身可抛,却不能只为实现张九郎一人之抱负! 那日相谈,张弘范头一低,说甚“接回大姐儿,我才好保五哥性命”,低头间愧疚的是什么? 真当人想不明白? “妹妹的一世姻缘,兄长的一世自由,就都比不上你一时前程?!就你张九郎有本事?但我也有妻子儿女!” ~~ 正想着这些,张弘道一转头,只见李瑕已端着酒杯过来。 对视了一会,李瑕持杯碰了碰他的杯子。 “我会好好待文静。” “百年好合。” “五郎能来,我们很高兴。” 张弘道又叹惜,道:“我弃亳州而逃,没本事,让你见笑了。” “不会,面对忽必烈与金莲川幕府本就不易,人没事就好。” “我就知道九郎不能从你这带走文静。” 李瑕抬了抬手,两人默契地转向后院。 张弘道捧着个空空的酒杯,发现没把酒壶也带来,微微苦笑,问道:“你是故意设计商挺?” “嗯,把水搅浑才好浑水摸鱼,经验之谈。没想到你还是被揪出来了。” 张弘道又苦笑,道:“你作为对手尚且肯帮我做到这些……” “妹夫。”李瑕道:“作为妹夫才帮你做这些。” “是。” “根本而言,还是忽必烈没将他自己看成是汉人。”李瑕道:“蒙古对待世侯太宽,这是弊政,制度上有疏漏,真有事,只能用猜忌来补。不如一开始就建立妥善的制度。” “这话有深意啊,我得仔细琢磨。” “那就好,只要这句话五郎听了就够了,别的就不打紧。今日是我大喜,不谈这些了。” 张弘道点点头,迟疑片刻,又道:“当年开封之事……向你道歉……” “彼时各为其主罢了。” “好吧,我只是想说……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先见文静一面吧,我不想她成亲时还带着担忧,你来得巧。” “九郎一走我便安排了,紧赶慢赶赶到了……” ~~ 新房中,张文静手执团扇走动了一圈,推了推窗往外面偷瞥了一眼。 往后这便是她这个侧王妃的院子了,空了得再布置一番。 最好再用嫁妆把整个王府都布置一下,李瑕也太穷了,失了郡王的气派…… 听到外间响起说话声,张文静连忙又到榻上坐好,整理了一下凤冠,重新将团扇掩着脸,重新摆出名门淑女的模样。 “文静来见见五哥。” 张文静忙扶着凤冠又起身,拾着团扇绕到屏风外,先是了偷瞄了李瑕一眼,遮着半边脸,又看向张弘道,微微叹息一声。 “五哥累我好担心。” “装扮寒碜了些,往后你为人妻子,要相夫教子,贤良淑德,不妒不忌,莫失了张家名望……” 张弘道负着手,也没兄妹相见的喜意,已开始板着脸训话。 父亲不在,长兄如父,他该交代的也要交代清楚。 张文静初时还肯听着,待见张五郎没完没了,已有些不耐,偷看了李瑕两眼,终于抽着个间隙应道:“谢兄长教诲。” “嗯。” 张弘道见自己又把气氛拉低,看了看手里的空酒杯,有些尴尬,道:“五哥来得匆忙,也没备些贺礼……这方面,不如你九哥。我待你,一向也不如你九哥。” 张文静低下头,想了想,道:“五哥莫如此说,我心里自有杆秤,谁更顾念家族长远,我知道的。五哥能来,我们真的很开心。” 张弘道愣了愣,只觉暖心。 “你也别听你九哥说逐你出家门,此事父亲没表态,我则不同意,虽然我……但往后家里谁说了算,还未可知。” 张文静笑笑,抬起头道:“都说了人家心里有杆秤了,人家今日成亲呢,出去。” ~~ 宾客散场,郡王府静下来…… ~~ 红烛摇晃。 李瑕送了人又回来,栓了门,在榻上坐下。 屋外已静。 “现在安心了?” “嗯,安心了。” 张文静低声应了,并不愿多谈形势,她只觉自己这场婚礼已因家中事耽误了太多。 “五哥也是讨厌,我这装扮哪就寒碜了?” 她缓缓放下团扇,看向李瑕,低声问道:“你觉得呢?” “淡妆浓抹总相宜。” 李瑕目光落处,见她今日打扮得仔细,唇上一抹胭脂比往常添了些明媚。 颊边红晕也不知是妆红还是羞红。 他遂低下头吻过去。 张文静似想到了很多,又似什么都没想。 五年前策马持剑奔来的少年身影,高塔上凌空一跃……往事一幕幕闪过,心跳得厉害,又不知是因当年还是因今昔。 那年枯冢里他便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到今夜才终于可以肆意相拥。 凤鞋掉落在地。 摇晃的帷帐被烛光映在墙上,许久,连红烛也已熄灭…… “坏人……” 张文静的声音里带着呜咽,像是在李瑕肩头咬了一口。 “你让我等了……五年……唔……坏人……” ~~ 一纸彩笺被帷帐掀动的风带起,飘落在地上。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秋光欲雨棋声泻,粉帐不容花露香……” 正文 第706章 上善若水(为盟主“金吾郎”加更) 宋咸定二年,五月初。 战祸已远走大半年,关中复有了安定之态。 长安府署中,一棵银杏树下摆着棋盘。 “廉中郎,廉中郎,由宰相到一幕府中郎,你也甘之如饴?” “吴公眼界浅了,今日是王府中郎,来日依旧是一国宰相,且不仅是一省之宰相,我哪就亏了?” “到如今,遮掩都不遮掩了?” “那吴公说如何办才好?不如请公恢复姓名,再列宋国宰执之位,请宋天子下诏平叛?” 吴潜不答,自摁了一枚棋子。 廉希宪看着棋盘,不由沉思破棋之法,喃喃道:“棋力高超,晚辈自愧弗如,可惜公如此高的棋力,犹救不回赵氏社稷。” 吴潜又不答,拿起廉希宪放在一旁的羽扇自扇着风。 廉希宪又道:“平陵郡王至少还是宋国诸侯,名义在,吴公为他效力也不是叛宋。至于往后……吴公这年岁也管不了了,交由我们年轻人便是,何必杞人忧天?” 听了这话,吴潜竟是笑了笑,眼中无奈更甚。 “若解不了棋,善甫便认输吧,今日是下棋,嘴上占便宜无用。” “上善若水,顺势而为啊。”廉希宪感叹道。 两人开始收这一盘棋,吴潜也是真的无奈。 李瑕起势太快了,一年收复陇西、关中,一年加封郡王,根本已难遏制。 “山西、河洛一带,如今是阿合马在主持,新得到的消息,阿合马罢免了商挺、赵璧。” “这个色目人老夫不了解,善甫说说吧。” “不愿多谈他。”廉希宪眼中闪过厌恶之色,道:“与他相比,吴公平日骂的贾似道可称是谆谆君子。” “才能如何?” “比我不守规矩。” 吴潜拈着棋子想了想,心中已大概能勾勒出阿合马的样子。 文才稍弱于贾似道,但行事更肆无忌惮。 “最怕的便是这种人啊。” “吴公不必惧他。”廉希宪道:“恰似有贾似道,使公得以归郡王。今恰有阿合马,已逼得亳州张五郎又逃至郡王麾下。哈,上善若水,上善若水。” “于忽必烈而言,中原形势该以稳妥为重,不宜用阿合马这种爱排除异己的。这便与由急功近利的贾似道当权相类。” “至少贾似道出于公心。阿合马,全凭私心罢了。” “……” 两人各自骂着他们厌恶的政敌,仿佛要确明自己的那位政敌才是最可恶的。 当今南北两大名宿,也唯有在这种时候,才显得有失风度。 但这般聊着,就是高兴。 最后,吴潜愤愤又按了一枚棋子,道:“不分地域族群,到处都有奸邪之徒。” 廉希宪眯了眯眼,发现自己又快输了。 “郡王已请封刘黑马为成都府路安抚使,调张珏来关中,我马上要往陇西了。” 吴潜摇羽扇的动作顿了顿,道:“往后无人能与老夫下棋了。” “望吴公治理好关中,使府库丰盈,来日郡王可大败阿合马,收取河洛,此为你我所共盼。公务还忙,告辞了。” 廉希宪再看了棋盘一眼,拍了拍膝盖,起身离开这院子。 吴潜笑了笑,自仰在椅上。 他发现自己近来忧愁国事的心思淡了许多,年老体迈,更想念的是儿孙故友…… “拼一醉,留君住。歌一曲,送君路。遍江南江北,欲归何处?” ~~ “归兮,归去来兮,我亦办征帆非晚归。” 李曾伯出了船舱,看向眼前繁华的临安码头,喟然叹息。 他时年已六十又三了。 总领两淮、宣抚四川、制置京湖、安抚广西、转运沿江,一生都在转战三边。 淮东淮西又四川,广西京湖又沿江。 但李曾伯不像吕文德那般战功赫赫,他更擅长的是治理、警戒、守备。 若朝廷能翻出他过往的折子看一看,会发现蒙军攻四川、大理、自杞国、两广……几乎蒙军的每一次斡腹之谋他都曾洞悉,提醒朝廷早做准备。 余玠曾多次得他支援、蒲择之出自他的引荐、刘整曾在他麾下立功…… 牟子才言“首蜀尾吴,几二万里,今两淮惟贾似道、荆蜀惟李曾伯二人而已”,绝非言过其实。 李曾伯在朝堂上并无势力,入仕至今已是第三次被褫职了。 因他不是进士出身。 所谓“以一身横当荆蜀之冲,屹然如长城万城”之功臣,也就是中枢想免就免的“同进士出身”。 下了船,自有胥吏上前来接。 “可斋公当面,平章公今日得空,可赐见,请吧。” 李曾伯哼了一声,随来人往枢密院…… ~~ 贾似道近来消瘦了不少,但好在他的新政颇有成效。 他原本打算拿出自家一万亩良田,但感受到压力,干脆将家中两万亩田地一股脑全充作官田。 堵住了朝中所有反对者的嘴。 连饶虎臣也深受触动,拿着几亩职田也想支持,贾似道本以为这老迂臣终于转而支持自己,有心提携他复相。 不想,一番长谈,两人还是政见不合,在具体的革弊方案上多有异议。 “宗召且看,今已赎回公田三百余万亩,卓见成效,但远不足数额,如今只赎买有官职之门户,然已有诸多官员将田地寄于亲眷门下,当我等不敢收无官之家田地……” “贾平章何意?收田不论官民?不可啊!一旦开此例,则百姓之田必为胥吏所强购,万万不可!” “……” 谈到后来,饶虎臣不肯相让,终是又惹怒了贾似道。 “贾似道!你操之过急,祸国殃民!” “国事危急,你给我睁开眼看清楚!” “……” “饶虎臣!你给我滚,滚!慢着,你今日若走出这道门,我削你二秩、夺你祠职,你归乡也无官身,死后无谥!” “哼!” 饶虎臣头也不回。 滚就滚吧,本也不是一路人,贾似道也不需要这种迂臣相助。 老而昏庸,亳无胆魄,惯会在旁冷眼相傍,不足与谋。 收公田、罢和籴,国库可由公田收入,不需再剥削平民,大宋积弊正在被肉眼可见地改变…… “平章公,李曾伯到了。” “我便不愿与这些迂人打交道。” 贾似道吐了口长气,揉了揉脸,又召李曾伯来见。 ~~ 李曾伯与贾似道的矛盾由来已久,最早可追溯到十年以前。 当时任京湖制置使的贾似道调任两淮制置使,知重庆府的李曾伯调任京湖制置使。 换防之初,两人还彼此欣赏对方才干。 李曾伯给了贾似道极高的评价。 “十年江汉之经营,万里巴渝之声援……规划大则事事备,识见远则着着高。古社稷臣其犹劣诸,今公卿间谁出右者?!” 彼时贾似道作为孟珙亲自举荐继任京湖防事的人选,也担得起这评价。 李曾伯还为此作诗,云“白羽一挥新玉帐,朱帘半卷旧红楼。此行整顿乾坤了,公衮莱衣正黑头。” 但就在换防的第二年,两人便发生了政见不合。 当时,襄樊残破,李曾伯认为“襄阳天下之脊,古今重地,南北必争”,必须恢复襄阳防御。 贾似道则以“孤垒绵远,无关屏障”为由反对。 李曾伯不听,贾似道便出手阻挠,三年后终于将李曾伯调任他方,自己插手京湖事务,调任嫡系吕文德为京湖统帅。 两人从此积怨愈深,渐至不可调和之地步。 李曾伯早早便看出,贾似道根本就是狂妄自大,容不得半点忤逆,量小贪权。 今日过来,遇到饶虎臣怒气冲冲离开,李曾伯与他稍聊了两句,最后只道:“贾似道早晚众叛亲离。” “可斋公慧眼如炬……” ~~ 贾似道端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李曾伯进来,也不起身相迎。 他年纪小于李曾伯,但官位一直高于对方,所谓“公衮莱衣正黑头”。 “长孺兄,有失远迎了。” “休要惺惺作态!” 李曾伯毫不客气,在贾似道面前城府也不要,径直指向贾似道,喝道:“传言循州知州刘宗申毒害履斋兄,可是你主使?!” 贾似道捧着茶杯,淡淡道:“吴潜半截身子入土之人,我毒杀他做甚?” “若我查清此事……” “今我以平章军国重事之名召你入朝,欲谈国事,你若还是大宋臣子,休在我面前捕风捉影,不知所谓!” “哼!” 李曾伯重重一甩袖子,怫然不悦。 贾似道最烦这些人动不动便摆出这姿态,眼露轻蔑,吩咐人端上一叠文牍摆在李曾伯案上。 “今我请官家起复长孺兄,为的是李逆之事……” “有本事次次诬陷我,倒不必再起复我。” “长孺兄至少比三京败事者有才干。” 李曾伯太烦贾似道这种每每讥嘲、羞辱别人的性格了。 他摇头不已,只觉贾似道已不可救药。 “贾似道,我再劝你一句,轻慢天下人者,天下人共弃之。” “我也劝你一句,别那么执拗,不然你早拜相了。”贾似道又讥嘲了一句,喟然道:“我若肯听劝,泯然于士大夫矣。” “呵,你若肯听劝,当年莫远调我离川蜀、京湖,李逆何至于此。” 这“李逆”二字入耳,贾似道安心了些。 这一次,他难得向人服了软,无奈地闭上眼,喃喃道:“长孺兄,我承认,你当年恢复襄樊防御是对的,可以了吗?” 李曾伯摇了摇头,又叹息。 贾似道不得不又道:“襄阳据南北之要,如长蛇首尾之呼应,已为当今天下之棋眼,你目光长远,洞悉局势,你是对的……满意了?” “你若真心悔改,该调我任京湖,而非陇西。”李曾伯道:“无非还是因我不是你嫡系。” 贾似道闭上眼,耐着性子,道:“长孺兄不肯救大宋社稷?” 这次,换作是李曾伯良久无言。 积怨至深至久的两人不得不再协力一次。 原因只有一个……李逆。 ~~ 送走李曾伯,贾似道心情愈发恶劣。 平生,屡次被挫败自尊都是因为李瑕! “李逆近来有何动静?”他招过廖莹中,开口问道,“为何许久不曾向我禀报李逆之事?” “平章公不是说,若非大事,少谈李逆……” “说。” “倒也无甚动静,有些走私商贩屡下襄樊……对了,临安倒有桩小事,妖妃病重了。” “全蔓娘那老蠢妇还未羞愧而死,妖妃倒病重了?” “平章公慎言!” “呵,李逆敢弑君,我骂两句怎么了?” 贾似道眼中闪过一丝思量,喃喃道:“这种时候,妖妃病重了?” “平章公,依学生所见,那李逆与妖妃这两人,如何看都像是……” “嗯,假不了,我这捉奸的眼睛一看……” 贾似道话到一半,忽想到李慧娘,没来由一阵烦闷,那讥嘲的话语又说不出口。 “想必要假死往汉中?”廖莹中又问道:“是否拦上一拦?” “拦她做甚?祸国殃民的祸水,到了汉中才好。去瑞国长公主府下封拜帖,邀长公主蹴鞠。” “是……” 贾似道挥了挥手,自拾起一颗鞠球,到院中只踮了两下,忽感到殊无意趣,于是自扶着石桌在地上坐下。 饶虎臣、李曾伯、阎妃……昔日的政敌又走了一拨,临安仿佛有种曲终人散之感。 “怪哉啊,长江水分明是自西而东奔流,近来为何总觉江水往西倒流了?” ------题外话------ 为盟主“金吾郎”加更,万分感谢大佬的盟主打赏~~嗯,说了这么多天调整时差,我还在调整的路上~~求订阅,求月票~~ 正文 第707章 顺势而为 以临安地价之高,西湖边的贾府当中犹建了个宽阔的鞠场。 这日蹴鞠的舅甥二人却都没太大兴致,只踢了一会,便坐在湖边小亭里歇息。 赵衿捧着一杯沉香熟水喝着,偶尔鼓了鼓腮帮子,显出些烦恼之色。 “怎么了?” “舅舅啊,你说,人为何要有生老病死呢?” 这问题竟是难到贾似道了。 他搅着手里的茶,感觉自己不再像以往那样敏捷了。 都还没到知天命的年纪,突然间就老了。 赵衿想了想,又道:“母亲早早走了,父皇也走了,连那坏女人也病重了,为何都要离开我?” 这问题贾似道倒是能够回答。 他看向西湖,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道:“阎太妃是装病。” “真的吗?”赵衿有些惊喜,道:“她不会死?” “她想诈死,离开临安。” “为何?”赵衿想了想,问道:“是因为关在公主府里太闷了?舅舅竟是什么事都知道。” “你舅舅有本事。”贾似道随口道:“阎太妃想去汉中找李瑕。” “为何找李瑕?”赵衿又问道。 她有问题从来都是直接问的。 贾似道再次一滞,沉吟着,感到不太好回答。 他稍瞥了一眼,看到外甥女那天真无邪的眼睛,也不想说那些话污她的耳朵。 “公主也知,李逆之异心已昭然若揭……” “因为异姓封王吗?是否是误会他了?”赵衿又问道:“若是好好劝劝他,能够善待功臣,是否有办法能让他不造反?” 贾似道竟再次迟疑了一会,没能立即给出回答,最后道:“官家这样子,公主也并非不知。” “好吧,皇兄真是……”赵衿长长地沉默之后,道:“皇兄虽然那样,身为臣子还是应该劝导而非造反。” “总之李逆要造反了。”贾似道不欲再多谈这话题,道:“阎太妃素来是李逆同党,故而要叛逃了……不生气吗?她一直欺骗,利用公主。” “有些生气。” 赵衿又抿了一口沉香熟水,看着西湖,心情确实不算太好。 贾似道则回过头,看向亭外立着的几名女侍卫。 那是先帝当年培养的,专用于护卫赵衿。 “那个是叫王翠?”贾似道抬手指了指其中一名侍卫问题。 赵衿回过头,应道:“不错,王翠,可有本事了。” “公主为社稷做桩大事如何?命王翠随阎太妃入蜀,杀李瑕。” 赵衿没答应,放下手里的茶碗,想了想,煞有其事道:“我又不管朝政。” “公主身为天皇贵胄,该为社稷出些力。” “那我又不知坏女人是否真要入蜀,李瑕是否真是叛逆,杀错了造成冤案怎么办?” “不信舅舅吗?阎太妃请你保关德你便肯出力。” “那是保人,若坏女人要杀谁,舅舅叫我保,我也一定帮舅舅。杀人可不同,我哪能随意杀人?” 贾似道又沉默了一会,眯着眼看着王翠那握刀的手、从衣服中鼓起的肌肉,以及那锐利的眼。 他打听过,王翠武艺高超、心性又坚韧,且唯瑞国长公主之命是从。 他敲了敲膝盖,沉吟着,缓缓道:“有桩秘事,舅舅本不欲说……但不得不告诉你,先帝遇刺,凶手不是庞燮。” 赵衿一愣,直直看着他。 贾似道长叹一声,有些不忍,但还是道:“弑君者,李瑕。” 目光落处,只见赵衿已捏起了小拳头,他不忍看这外甥女的表情,继续道:“阎氏帮了李瑕。” “舅舅……” 赵衿的声音已带了哭腔。 “舅舅没骗我?坏女人做了这种事?我不信,若这般,祖母为何会回护李瑕?祖母可是爹爹的亲生娘亲……” 贾似道心想,因为全蔓娘那老妇蠢得不可救药了。 真的,铲除叛逆从来不难,难的是让那些蠢人能稍微聪明一点。 一个个永远看不到社稷的风雨飘摇,不明白到底是谁在独力擎撑。 这些年,就像是在一艘缓缓下沉的破船上,看着蠢材们还在拼命地凿船,惊雷暴雨之中,他拉住一个,又有一个…… 好在,李瑕一封王,全蔓娘那双像瞎子一般的老眼也该能看清了。 “慈宪夫人当年是被蒙蔽了,长公主若不信,明日去见见慈宪夫人吧……” ~~ 贾似道没有再说更多的证据。 虽然他有。 他与程元凤合力分析过先帝驾崩时的场景,已还原出了李瑕弑君的过程。 可惜,当今官家为李瑕所欺骗,为遮掩李瑕,曾亲口指证是庞燮弑君,此事已不宜揭开。 且明面上群臣还是称先帝是病逝的,也唯有暗中报仇了…… ~~ 次日。 大内,观堂。 “姑祖母到法净庵静养了三两月,近日方回来,难为她颐养天年的年纪还为社稷祈福,来回奔波。” 全玖端端正正地坐那,语气平缓而郑重。 她看着赵衿,终于不需要再仰视。 已可以俯视。 如今,她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赵衿不过是一个逐渐远离皇宫的先帝之女。 可惜赵衿还未意识到这其中的差别,像是有些心事,只看着堂外,道:“表姐,我有急事想见见祖母。” “不急,这不,姑祖母才回来,便急着要见官家,昨夜官家忙于国事,今早才见。” 全玖眉眼一低,看着自己的手指,眼中微有些思量之色。 她明白慈宪夫人为何到法净庵呆了这般久。 避风头。 三月初,李瑕要封王的风声才透出来,便已有不少官员提及当时慈宪夫人信任李瑕之事。 慈宪夫人连夜便奔至法净庵,不见外臣。 不然能如何? 如今李瑕尚未反,满朝官员已对慈宪夫人多加指责。往后李瑕若真反了,史书再提及先帝这位生母,都不知会是如何评述。 再想到自己的权谋宫斗之术,便是慈宪夫人亲手调教的,全玖一时也是无言。 忽然。 “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惊慌?”全玖起身,看着那匆匆跑来的宫娥,依旧保持着端庄姿态。 “皇后,大事不好了,慈宪夫人在延和殿跌倒了,昏迷不醒,怕是……怕是……” ~~ 是夜。 “那老蠢妇死了?” 贾似道回过头,眼神颇为复杂。 廖莹中语气一滞,道:“慈宪夫人薨了。” “便宜她了。”贾似道愈发萧索,喃喃道:“真想让她活着,让她亲眼看看李瑕举旗的那一日,我要问问她,当日摔我那一巴掌是何感受。” 廖莹中不得不宽慰几句。 “平章公如今大权在握,又何必还与一妇人计较?” “我可以不与她计较,今李瑕割据西南、西北,大宋社稷、赵氏宗庙该与她计较,蠢妇。” 虽已一年半过去,贾似道还是很生气,竟是又骂了全蔓娘许久,才问道:“蠢妇如何死的?” “当时,殿中唯她与官家在,想必是要问官家是否被李家父子欺骗,以及……荣王之事。” “还有何可问的,我都替她查明了,官家是她亲生孙儿,官家亦已知晓,蠢妇还多甚嘴?” “话虽如此,想必还仗着她皇祖母的身份,训导官家。似是因为离开时心绪激愤,摔了一跤。” “还训导什么?你看官家那样子,蠢妇若是心平气和,能活得比官家还……” 贾似道也是无话可说了。 他已向赵禥揭露了李家父子那滴血认亲的谎言,让其知道自己是荣王亲子、与李家父子有血海深仇……赵禥还是满不在乎的模样。 那官家,就像是只想在酒色里早点驾崩。 “真是乌烟瘴气!” 贾似道愤愤骂了一句,问道:“蠢妇又误我大事了?” “没有,咽气之前还是见了瑞国长公主……” 不久之后,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女子悄然进了贾府。 入堂,她抬起头,正是王翠。 “平章公,长公主将依平章公之意,派小人随阎氏往汉中,具体如何铲除李逆,请平章公吩咐。” “顺势而为。”贾似道面露自信,“我会查明阎氏如何脱身,请长公主前往揭露,假装担忧她沿途安危,命你随行。你到汉中之后,待李瑕与阎氏忘乎所以之际,杀之……” ~~ 王翠出了贾府,重回到长公主府。 “公主。” “舅舅如何说的?” 王翠遂低声禀报。 赵衿抹了抹泪,正儿八经地想了想,道:“我已派人往歙县见程相公,你先往汉中,其余事,待得程相公消息再谈……” ~~ 汉中。 “支钱?” 严云云抬起头,打量了胡真一眼,沉吟道:“一千贯……郡王还从未于我处支过这么大的一笔私人花销。” “这是文条,另外,此事还请严司使守口如瓶。” 胡真随着关德到了汉中之后,暂时分任郡王府内府总管、外府总管,算是李瑕家中管事。 严云云对她观感有些特别。 大家都是妓子出身。但胡真起点可比她高多了,临安乐伎,精于诗文歌舞,人脉丰厚,长袖善舞。 胡真打点着大生意、与高官名士往来之时,严云云还只是个乡野俗妓。 “胡总管稍候,我派人筹措。” “是,我到外面等。” “聊聊嘛,稍待。” 严云云出门吩附过后,转回堂中,亲手给胡真斟了杯茶。 “严司使不忙?” “分对谁,对胡总管自是不忙。不知郡王要这笔钱做……” “这是郡王的私事、小事而已。其余不该说的我不能说。” 胡真说罢,接过茶,又赔笑道:“这是办事的规矩,严司使莫怪。” 这事也不难猜,严云云已猜到了,无非是想问问是否再替胡真去买个院子来罢了。 但既不能说,她便自找了个台阶下。 “是我不该多事,只是想与胡总管多聊聊,向往临安繁华罢了。” “说到临安,我离开前倒有一桩轶事,是关于贾平章的丑事……” 只半盏茶的功夫,远在临安的消息,已在两个女人之间被描绘得细致入微。 借着这背后对贾似道说三道四的机会,她们也迅速攀升了交情。 当年严云云曾绑过胡真,也算是就此泯了恩仇。 因她们都很清楚,平陵郡王不喜属臣之际有争斗…… “倒还有另一说,那湖中男子名赵源,乃贾府煎茶之仆人,常因端送茶水得进后堂,年少俊美,与李慧娘彼此倾慕,他赠玳瑁脂粉盒,她回赠绣花荷包,某夜里,二人……” 严云云不由摇头。 “贾蛐蛐啊贾蛐蛐,竟连我都能看出他早晚众叛亲离……” 正文 第708章 新的部下 吴山。 夜风吹来,带着些烟灰的气味。 不远处的公主府正在治丧,烧了许多纸钱。 姜饭拿着望筒四周扫视着,观察着没有生人靠近,方才命手下人学了几声鸟叫。 不一会儿,前方的小门处响起开门声,几个布衣荆钗的身影走出来。 “走吧。” 阎容脸上抹着炭灰,眼睛红通通的,显然是刚哭过,泪水还冲刷掉了炭灰留下两条白皙的泪痕。 她虽打扮得普通,挥手间却还是气度雍容。 姜饭却没马上走,而是吃了一惊,讶道:“出事了?” “从棺材里爬出来时,被那小丫头撞见了?” “哪个丫头?” “丫头是你叫的吗?帝姬。” 姜饭又是一惊。 阎容自抹着泪,道:“怕甚?我与她情深如许,又不会害我……唉,都与她说清了,待她往后择了驸马,我哪有好下场,她放我走了。” “那就好。”姜饭目光一转,又道:“说好只带四个婢子,如何又多了一个?” “送来保护我的。” “只怕不妥……” “放心吧,跟了我与帝姬十五年的心腹,信得过。何况我身边若没个护卫,路上万一有人起了歹心怎生是好?” “这一定不会的,我们都是有妻室的人……” 姜饭话到这里,想到哪怕自己并无歹心,但这一路山长水远,船上那许多护卫难保没人见色起意。 眼前这位,也确实是太美了些,叫人不安。 “也好,走吧。” 又扫了那带刀的女侍卫一眼,姜饭也不敢再做停留,请阎容等人上了马车,匆匆便往城外去。 连夜赶到乌镇,上了运河上一条大商船,姜饭才松了口气。 “请贵夫人最好不要出舱,以免让人看到,对了,这是最好的一间舱房……” “知道了,快启程吧。” “这……还需稍待几日。” “又稍待?我既来了,为何还不立刻启程?” “还有两批人要接来,且江少卿还未到。” 姜饭安排这么大一艘商船,自不会只接阎容一人,没这个财力。 这位便是再急,也只能等着。 他懒得挨骂,安排了护卫,匆匆又赶往湖州…… ~~ “还不行船,还不行船……” 阎容好生气闷,居于船舱中又等了三四日,心里将李瑕骂了不知多少遍,船才启程。 她得了交代,倒也真不出船舱,偶尔推开窗缝向甲板上看去,也有些好奇。 “那些人都是谁?” “方脸高挑的那位是江少卿家的夫人,正与她说话那位,听人唤作是吴夫人,乃是名儒吴定之妻孙氏。” “吴定?谁?” 阎容身边侍婢也曾是宫中女官,替她联络丁党,对外臣事迹略有耳闻,又去打听过了,倒也能说上一二。 “该是已故相公吴潜之三子,未曾出仕,于乡中授教为业。” 阎容不耐听这些,又问道:“扶着孙氏那小娘子又是谁,蛮漂亮的,孙氏的儿媳?” “侄媳,该是吴泽之妻,吴泽乃吴实之次子。” “吴实又是谁?” “吴潜之四子,早年弃文从武,于京湖抗蒙,力战而死,留下子三人……正在与江少卿说话那位便是了,旁边才是吴定之子,那边七个孩童分别是……” “别说了。”阎容早不耐烦,道:“二十多号人,认又认不全。去让他们管管那些小娃,吵死了。” “是……” 船行数日,抵达常州,却又停了下来。 阎容不由着恼,又遣婢子去骂姜饭。 但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实在是左右不了这艘船的行程。 ~~ 这段时间,李瑕收复关中的捷报已到了临安,请封刘黑马开国郡公,请调王坚镇守陇西,并派遣陇西官员。 满朝上下不喜反惊,高呼李藩之势难以遏制。 唯贾似道早有准备,不用王坚,而移李曾伯镇陇西。 “区别在何处?不仅在王坚与李瑕有旧,且在于王坚乃武将,一入陇西,李逆必以心腹文官佐之,钱粮控于李逆之手,王坚仅有统兵之能而无调兵之权;李曾伯不同,虽同进士之出身,实有治世之能,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掣肘李逆……” 贾似道说到这里,知道这极难做到。 李曾伯若是到成都、重庆还好说,但李瑕不可能把这两个地方放出来,之所以请朝廷调人镇守陇西,无非是为了吸收人才。 这是个钩子。 没办法,只能挂一位重臣上去,挂上去之后,能做多少做多少吧,尽人事,听天命。 对付李逆,无奈感越来越强。 “平章公,听到消息,妖妃果然已走了,还查到李瑕的人到湖州,接走了吴家三房四房未出仕的子弟。” “接这些人做什么?” “想来李墉当年曾是吴潜门生,与吴定交情颇深,遂吴定也投了李瑕……吴潜虽死,名望犹在,地方上也不好阻挠。” 廖莹中话到这里,又道:“另外,隐隐得到消息,李瑕的人,似乎在暗中唆使王坚往蜀地。” “果然。”贾似道冷笑道:“王坚果然与李逆有所勾结……王坚敢擅离临安?” “没有,幸而平章公早有预料,荣升王坚五个儿子于东南各军。得到消息,不久前李逆手下往常州劝王安节往汉中,王安节严辞拒绝了,倒不负其‘安节’之名。” “呵,还不是我手段高明。” 贾似道终于是赢了李瑕一招,找回了些场面。 “谈甚气节?王家父子不过是舍不得这些官职。” “是,多亏平章公高明,拦下了王坚这等跋扈武将,如今往汉中者,或如李曾伯忠于社稷,与李逆为敌;或如阎妃红颜祸水,又暗中携带刺客;或如吴家未出仕的无能之辈……” ~~ 商船于常州起行。 江春回首看了一眼码头,向姜饭问道:“王少将军真不走?” “没办法了,本想暗中带走王老将军,但五位少将军分守各地,实在是带不走了。” “以王老将军钓鱼城之功、以王少将军从父守合州之功,不过添差区区副都监,何惜之有?” “不是惜这小小官职,他说,一日领宋?,即一日为宋臣,岂能不得诏而擅离?”姜饭苦恼地摇了摇头,懊恼道:“郡王说了,不必强人所难,我这差事还是没办成。” 与此同时,另一艘官船正从运河中行过。 姜饭转头一看,见对方挂着官府旗令,连忙招呼船工避开,让对方先行。 “那又是哪方重臣赴任,好威风。” “陇西制置使李曾伯……” ~~ 六月初,李曾伯以及姜饭的船只虽还未抵达汉中,朝廷消息却已由快马传递先送达汉中平陵郡王府。 议事堂上,李瑕将诏谕递给韩承绪。 “看样子以宋廷对王将军猜忌之深,是不可能放他外任掌兵的,可惜我们谋划了这么久。” “毕竟是击杀了蒙哥,功高震主。”韩承绪道:“连郡王也难以改变宋廷对武将防备之心啊。” “李曾伯也好,转战三边、七任阃帅,才能还更高。” “但贾似道能遣他来,只怕还是针对郡王?” “无妨,近年内还是以抵御蒙虏为主,李曾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即可。用人若只顾着猜忌,我与宋廷何异?” 对于临安来的消息,李瑕也只做了议论。 他愈发懒得关注东南。 近来除了治理民生,另一桩要事便是关中与成都的官员将领的互调,刘黑马就任成都、张珏转镇关中。 这当然也是一种制衡。 李瑕反感宋廷对武将的过度制衡,却也不会学蒙古放任世侯久镇一方。 将刘黑马调往成都,本就是对刘家在军中势力的削弱,招降之前便定下的。 张珏北上,则是重用。 可以预见的是,一旦兵戈再起,关陇才会是与蒙古交战之地,李瑕需要足够坚决的将领坐镇,并不敢用归附过来的旧世侯为统帅。 除此之外,李瑕确实对这些将领也没有更多猜忌了,毕竟他自己在军中威望便极高,且从不曾放松掌兵之权…… 此时又聊了一会政事,他遂起身道:“那这些事便请韩老安排,我去趟俘虏营,数日便归。” ~~ 如今关陇一战之后李瑕所获的俘虏已经被消化了大半。 如刘元振、刘元礼兄弟便一直在整编那些汉军俘虏,老弱伤残者仔细登记好家小籍贯,放他们解甲归田,其余的则编入军中。 至于蒙古俘虏,整编起来便慢得多,已被打散到川蜀各个地方的俘虏营,如在川西、川东建城,扩修蜀道、水利。 这些俘虏若想入伍,李瑕要求却多,首先便要学会说汉话,这便是颇难的一桩事。 好在俘虏营中劳作虽辛苦,却都各自组织了汉话学堂…… “长生天之子不仅降于蒙古草原,天可汗爱四夷部落如一,长生天之下众生皆依其如父母,遂云,六百年而长生天降一子……” 这夜,汉中往南,米仓道上的红庙镇俘虏营中,一群蒙古俘虏正瞪大了眼看着前方在说话的全真教道士,眼中露出迷茫之色。 却见一个小个子的蒙人上前,双目一瞪,便大声道:“听得明白吗?先给我学这句话,腾格里汗……天可汗……” “天可汗。” 便有一名俘虏用汉话问道:“胡勒根将军,在山道里,就是天雷砸下,击败了六万大军吗?” 胡勒根哈哈大笑,道:“对,就是这个意思,你很聪明,已经会说汉话了?” “会啊,我会说汉话了。” “那你明日不用去干活了,跟在我身边做事,好了,别打岔了,继续跟着道长们学……” 却也有几名俘虏低着头,心里暗骂了几句。 “叛徒,背叛了伟大的成吉思汗,咒你的子孙永远是奴隶……” 而就在俘虏营外,十余骑已策马奔至。 看守俘虏的守卫连忙迎上。 “郡王!” “郡王!” “带路。”李瑕翻身下马,径直向俘虏营走去…… ~~ 六月初七。 一艘船只溯汉中而上,李曾伯立于船头,目光中泛思量之色。 自汉中收复以来,他是进入汉中官位最大、威望最高的朝廷重臣。 这次可谓是临危受命,须由他来遏制李逆之势。 当然难,陇西不受大宋统治已逾百年,要在这样的地方,于李逆眼皮子底下掌握住一支兵马,显然不易做到。 好在李逆名义上还是宋臣,汉中依旧有不少宋臣,要做的唯有先收这些人的心。 凭官职,凭威望,凭手段,尽力而为罢了。 但不知李瑕在汉中威望如何,其人能耐又如何? “节帅,看样子,李逆……” “平陵郡王。”李曾伯道,“有些话私下来说说无妨,进了汉中,须称他‘平陵郡王’。” “是,平陵郡王似乎并未出城相迎。” 李曾伯点点头,打量着远处的汉中城,只见望江门码头上并未看到平陵郡王之仪仗。 想来李瑕并不欢迎自己这个阃帅。 “节帅,听闻平陵郡王自加封之后,唯独上表请求册封了侧王妃与侍妾,除此之外别无国事与朝廷言,许是沉迷女色也未可知……” “也许吧。” 李曾伯话音方落,忽见汉江南边尘烟滚滚。 只一看,他便看出这阵势至少是两千余骑。 速度之快,声势之大……大宋根本没有这样一支迅如雷电,捷如鹰鹘的骑兵。 “太像蒙军了。” 李曾伯喃喃一声,眼中已有异色。 待近了,直看到那“平陵郡王”的旗号,他才放心下来,知道不是有蒙古骑兵袭扰汉中。 然而,须臾之后那骑兵列阵于江岸举旗欢呼,李曾伯又是脸色一变。 他眯起眼,赫然发现,岸边驻马高呼的骑士个个阔额高鼻,竟全是蒙古人! 已有不少随李曾伯而来的官员骇然色变,一跤跌坐在地。 “这这这……汉中失守了?!” 正文 第709章 将兴王业 “孟克腾格里!孟克腾格里……” 胡勒根高举着旌旗,大呼不已,显得十分狂热。 从在庆符县被捉至如今,他已跟了李瑕许多年了,为李瑕做事则是从一开始的不情不愿、身不由己,到祁山道一战之后,心想的便是“跟着李大帅也很好”。 但还差了点什么。 用汉人的话来说,还不够“心安理得”,那来自蒙古草原的一颗心还飘荡在空中,那对草原的思念还不能停歇。 直到连成吉思汗都尊敬的全真教真人们,带来了长生天新的诏谕。 原来,俊王是长生天赐下的又一位天可汗! 胡勒根了解这个就够了。 他根本不在乎郝道长那些话有什么错漏,不在乎那青冥教通司神女的巫术来自虫草还是神鬼。 他的心有了寄托,终于可以无所顾虑地将忠诚奉献给伟大的苍天之子。 安息在色楞格河边、居住于长生天之上的祖宗灵魂不会再质问他,为何背弃了对成吉思汗的忠诚。 “因为成吉思汗的子孙触怒了长生天的意志,长生天降下真命之子来爱护四方之民!” 胡勒根已是青冥苍天教的狂热信徒、俊王麾下镇西军归义营部将…… 又有马蹄声起,胡勒根扯着缰绳让马匹撤了一步,李瑕已驱马到了江边。 高大的身形,扑面而来的杀气……胡勒根抬头一瞥,只觉那大红披风都显得如此威风。 之后,只见汉江上船只靠岸,一群宋廷官员列队下船。 其中有不少人都已吓得面无血色,那走在最前面的老头气势却很强。 胡勒根被对方扫了一眼,竟还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 “那便是李瑕吗?不愧有胆大包天之称,孤身置于两千蒙古人当中,竟还在那摆威风。” “要降服蒙古人不容易的……” 细碎的低语声起,跟在李曾伯身后的几名官员犹在偷偷嘀咕,被李曾伯转头瞥了一眼,连忙止住话头。 看着李曾伯毫不犹豫走向李瑕,诸官员都只好跟上。 下了船,前方李瑕已翻身下马迎上前来,披甲佩剑、身姿威武,给人以威慑之感。 “可斋公一路辛苦,晚辈特来相迎。” “平陵郡王多礼了,担不得……” 有官员暗道这是下马威,但目光看去,却见李瑕与李曾伯相谈甚欢,又不像是有敌意,不由奇怪。 更奇怪的是,李瑕亲手挽扶着李曾伯,当先行路,竟不是走向汉中城,而是一路往城北军营。 这显然于礼不合。 一般而言,这种接待官员的时候,该是设宴洗尘才是。 总不会是要杀朝廷官员马上造反吧? 难免又让人担心…… ~~ “久闻可斋公大名,晚辈初尉庆符时,长宁军易士英将军便多次提及可斋公,回护之恩,感激不尽。” 李瑕说的不是虚言。 早在兴昌六年,李曾伯举荐蒲择之任蜀之后曾回护过李瑕。 当时,李瑕投靠丁大全,坏了名声。李曾伯传信于蒲择之、易士英,提及刘整之事作为比方,认为朝廷当用人不疑。 遂有了易士英和李瑕在巡司城关上的一场长谈,之后兀良合台入蜀时,长宁军还支援过庆符,蒲择之后来信用李瑕也与此有关。 李曾伯当时根本不认识李瑕,不过是抱着为社稷保存人才之念。 倒没想到,这人才如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郡王言重。”李曾伯道:“郡王年十六即任官、年十八阃帅一方、二十一封王,此皆先帝与官家之重恩。” “也是军民百姓支持,方能收复失地。” 两人说着这些,已步入了大营。 李瑕抬手指了指大帐,又道:“川蜀贫脊,官场不宜兴宴饮应酬之风,今日招待得寒碜,还请可斋公见谅。” 李曾伯抚须道:“好啊,临安风气若能如此,国库用度可削减不少啊。” “朝中富裕,不好相提并论。”李瑕道:“今日先谈陇西形势,如何?” “甚好,便依郡王之意,请。” 眼下并非战乱之际,车舟劳顿到了地方之后,马上就谈公事,显然是颇失礼数的。 李曾伯却并无怨言,心里是既欣赏又忧虑。 到汉中不到半个时辰,先是见识了李瑕麾下的蒙古骑兵,这是领兵之能;再是不设宴饮的简朴之风;此时径直谈陇西形势,又可见行事作风…… 旁的尚看不出,但眼前几个细节,李瑕治政风气至少比抑武、奢靡、人浮于事的朝堂好不知多少倍。 “贾平章做事……不拘小节。”李曾伯抚须叹道,“想来若换平陵郡王入朝主政,或能一扫沉疴旧疾。” 近来,似乎人人都喜欢骂贾似道几句。 李瑕却是摇了摇头,道:“扫不了。” “郡王妄自菲薄了啊。” “并非妄自菲薄,是真做不到。”李瑕颇认真道:“在陕川,官员简朴廉洁或能改善风气,在东南,只会惹人耻笑。再说,论宰执之能,我逊贾似道远矣,贾似道在做的,我更做不到。可斋公就不必再哄我回朝了。” 李曾伯愣了愣,惊讶于李瑕如此直言不讳,眼神中泛起深深的忧虑。 李瑕则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革除积弊,也救不了大宋。 盘亘在那的利益阶级之强大,宰相也好、皇帝也罢都对付不了。 不费心力的办法无非是以强过江南的数十万雄兵、完全听命于他的铁杆兵力挥师而下。 不破不立。 至于其它更复杂的手段,他自问不如贾似道。 但走得路不同,也不需要去比。 “说说陇西吧。” 李瑕引着李曾伯到了大帐内,指点着桌上的大地图,道:“如今我们在陇西的势力范围其实只到巩昌、定西一带,换言之,最远只达陇中而已。六盘山我一直不敢取,此为蒙古成吉思汗陨命之地,若取,蒙古虽内乱,必与我们争夺。好在陇西地广人稀,蒙军不多,六盘山仅有一支千人队,此外便是河套西部地域,兴庆府,兴州、凉州有蒙古宗王坐镇。” “哪些蒙古宗王?” “阔端之子,兴州帖必烈,凉州灭里吉歹。阔端活着之时,始终担任蒙古西路军首位统帅,册封凉王,经营西夏故地与吐蕃,设府于凉州。十年前,阔端死,其子……才干平庸,目前我所了解到的情报,并未看到阔端之子有甚才能。但我预计他们已在汗位之争中选择忽必烈,怕的是忽必烈会遣大将来接收他们的兵马。” 李曾伯是有备而来,抬手在地图上划了一圈。 “经营陇西,若能拿西夏故地,取河套、再拿下河西走廊,据嘉峪关而守,方才能稳固形势……” 一如他主张恢复襄樊防御,早早上书自杞国对西南的防御作用,李曾伯是极富战略眼光之人。 虽然还未脱开一个“守”字,但他的防守战略从来不是只着眼于一城一池,而是整个战略形势。 只听这一句话,李瑕已感到了惊喜,意识到这次调任来陇西的只怕是一个战略眼光还要胜于王坚的帅才。 “另有一事须先告诉可斋公,如今在陇西主政的,乃是由北面投顺的名士廉希宪廉善甫,善甫兄有‘廉孟子’之美誉,打点民生钱粮,必能使可斋公无后顾之忧,唯盼你二人能同心契力……” 李曾伯早知李瑕会使心腹掌管钱粮命脉,待听得廉希宪其人事迹,心中不由暗暗叫苦。 被这般一个厉害人物扼住钱粮命脉,再想做些什么,根本是难上加难。 从保全大宋社稷的心思而言,他已有些不太想去陇西,仿佛不经意间又问了一句。 “却不知郡王举荐何人任夔州路安抚使?” 李瑕坦然道:“大理国岳侯之后高长寿归附大宋,助王师收复大理,此大功,宜重赏,我有意请封他开国侯,举荐他任夔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可斋公以为如何?” 李曾伯早知李瑕不可能让出蜀中官职,闻言忧色愈浓,点了点头,一时也无法再作其他办法,唯往陇西再谈。 李瑕笑笑,心想着李曾伯与吴潜之交情,却也不急着提及此事,只继续谈公事。 “可以预见,等蒙古汗位之争结束,战事一起,则关中必直面山西阿合马、河南史天泽;陇西必直面兴庆府之敌。留给我们备战的时间说短也短,唯请可斋公全力布防……” ~~ 胡勒根安排着归义营兵士把其余官员安置到营中,颇为顺利。 等他再到大帐外时,天色将暗,李瑕却犹与李曾伯在秘谈形势。 哪怕作为蒙古人,胡勒根都觉有些看不下去。 那老头才到第一日,歇都没歇,一定很累…… 他在帐外护卫了一会,终于见李瑕掀帘出来,吩附道:“去给可斋公备些吃食来。” 胡勒根早有准备,让人端来酒菜,亲自送到李曾伯面前。 李曾伯笑了笑,问道:“你会说汉话吗?” “会说,我还会写诗。”胡勒根见这汉人老头也有英雄气慨,倒也不敢看轻。 “是吗?念你的诗给老夫听听如何?” 胡勒根又看了李瑕一眼,见其点头,这才清了清嗓子,想了想该念自己作的哪一首诗。 “草原来的胡勒根,难得可贵在本真,臣服于我的天神,英俊的王百战百胜,蒙古人啊,为我的腾格里汗,热血沸腾。” 李曾伯沉默了很久。 也不知是对这样的称不上诗的东西无言以对,还是震惊于这个蒙古人对李瑕的崇敬。 等他回过神来,只见眼前这个长得像老鼠一样的汉子正瞪着眼盯着自己,像是在等待一个评价。 李曾伯在当今词坛有才气纵横之称,是不能评价这诗的,只是笑笑,请胡勒根退下。 胡勒根又转头看李瑕,待李瑕吩咐了才退下去。 李曾伯这才道:“我也送郡王一首词,如何?” 他不待李瑕回答,拍了拍膝,自吟了一首《沁园春》。 “……眼看四海无人,今天下英雄惟使君。想驰情忠武,将兴王业,抚膺司马,忍咎吾民?净洗甲兵,归来鼎辅,定使八荒同一云。经营事,比京河形势,更近函秦。” 李瑕听罢,摇了摇头。 “可斋公是劝我学岳飞啊,忠武……谥号‘忠武’,真就‘归来鼎辅,定使八荒同一’了?” 李曾伯苦笑,无言。 李瑕目光看去,能在老者脸上的皱痕看到深深的无奈。 他也一直在观察李曾伯。 即已知其志向、能力、人品,那今日只是初见,也不好再为难这位大宋忠臣名将了。 李瑕遂道:“我们在西北为官,还是少些浪漫、多顾些实际事,猜忌与野心不必再提,几年内最主要的还是先保一方安泰、抵制外虏侵袭,可斋公以为如何?” “郡王之意是……?” “简单,外虏未平,不兴内乱。” 这是李瑕的保证,也是建议。 李曾伯不由惊讶。 这次,朝廷派他前来是为制衡李瑕的,原以为其人狼子野心,必为阴鸷狡黠之辈…… 不想,面对的是如此开诚公布又大胆的一句应对。 有些荒谬,但这就是势,否则又能如何? 想来,已是他这个六十三岁的老人能做到的最好结果了。 “外虏未平,不兴内乱。” 李曾伯没来由有些轻松。 有了这一句保证,至少暂时可以少将心思放在内斗上。 他来了之后那些试探、那些委婉提醒、那些藏在诗词里的隐隐机锋,像是就被李瑕如此轻易地化解了? 百年来的党争与内斗不休,几乎让所有宋臣都习以为常。 今日才发现,当有了绝对的实力、诚恳的态度、包容的胸襟、共同的愿景……化解内斗的办法,有时竟这么简单。 正文 第710章 郡王府 李瑕暂时压住李曾伯那前来“平叛”的心思,说简单,只用了几句话的工夫。 但说难,他要统率数万忠心于他的兵力,要做到政局清明,要励精图治给治下军民希望…… 且也是遇到了李曾伯这样顾念大局之人。 “定使八荒同一云。” 心里又念叨了一句,李瑕走出大帐。 天色已暗下来。 他正要翻身上马,忽听人呼道:“平陵郡王留步。” 一名中年官员快步追上来,人还未至,嘴里已满是赞谥之词。 “久闻郡王威名,今日一见,果然雄略冠时,英姿不世。郡王守巴蜀、控滇黔、复关陇;躬节俭、开籍田、劝农桑,纬武经文,天与神授,孰能与郡王相比者乎?” 李瑕抬了抬手,止住那些想要去拦这名官员的士卒。 而这一番赞颂之言至此,对方也已到他面前,长揖一礼,自问自答。 “昔汉献蒙尘,曹公成夹辅之业;晋安播荡,宋武建匡合之勋。” 这人说话文绉绉的,但李瑕听得懂,这是将他比作曹操、刘裕。 有些夸张了。 难得的是,眼前这官员并未给人阿谀奉承之感,相反,态度热情,语气慷慨。 能看出天下形势,还大胆说出来……至少东南官员少有这般人物,还多沉溺在大宋富强的美梦中。 “今虏寇肆虐,胡尘弥漫,天降郡王,取威定霸,则万民有所望,士胄有所期。功业若此,盛矣!” 对方一揖未起,腔调愈发热烈,在将李瑕比作曹操、刘裕之后,又提出了拥护之意。 “下官有一诗相赠郡王。” “好。”李瑕道:“愿闻其详。” “五纬煌煌裹在秦,项王称霸沛公臣。谁知四百年天下,已属宽仁大度人。” 李瑕听闻这诗,稍想了想诗中之意。 面前的中年官员又道:“汉王起巴蜀,当平四海……” 忽然, 刀光一闪,一支匕首已猛刺向李瑕咽喉。 这中年官员一番陈词,忽然动作,竟十分矫健,刹那间寒芒已至。 “拿命来!” 但激愤大吼之时,他的一只手腕却已被李瑕捏住。 “嘎哒”一声轻响,李瑕折了这官员的手,抢过匕首在其手背上一划,脚踹在其腹上,已将其摁住。 胡勒根连忙扑上,死死将这官员摁在地上。 “拿命来……” 这官员怒叱一声,犹吼道:“乱臣贼子!” “别吵。”李瑕道:“我这郡王还是朝廷封的,你可有官家衣带诏杀我?若没有,你才是乱臣贼子。” “那又如何?!我今日行事,无人指使,你要杀便杀!哈,再送你句诗……孔明汉贼不两立,梁公十念臣而皇。” 他在以代齐建梁的萧衍最后家破国亡、身自馁死、子孙皆为侯景杀戮的命运诅咒李瑕。 李瑕没理会这些,只是看着他手上的伤口。 若匕首有毒,这人死就死了,若没毒,也无所谓。 想成就大事,被刺杀是免不了的,习惯就好。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李瑕道:“给你二十息的工夫,自己逃回帐内,我只当没遇过你。” 那官员愣了一下。 李瑕已向胡勒根吩咐道:“让他跑,你们闭上眼,数二十下,数完之后还能看到他,杀了。” “俊王,这是刺客……” 李瑕已经不再需要靠杀人来立威,淡淡道:“他只要肯跑,来日总有为我效命之时,往后克定四海,同书轨、兴邦国,要用人才的地方还多。” 说完,自翻身上马,驱马而去。 胡勒根虽没有听懂,但还是听话松开手,闭上眼。 “一,二,三……” ~~ 李瑕策马出了归义营,一路进到汉中城。 回了郡王府,穿过花木小径到了后院,只见唐安安正站在一株桂花树下,抬头看着枝叶。 “嗯?” “郡王回来了。”唐安安行了个万福,温温柔柔道。 “桂花还未开,在看什么?” “帕子被风吹上去了。” 李瑕拿佩剑勾了一下,接了那飘落下来的帕子。 唐安安接了,问道:“郡王又遇袭了吗?袖口有两滴血迹。” “那倒没有,有个临安来的官员不听话,稍稍惩治了一下。” “先洗手再过去吧?免得王妃们担心。” “也好。” 两人并肩而行,李瑕问道:“听说过李曾伯吗?他在当今词坛很有名气?” “可斋公乃词坛大家,犹擅长调,但我们不常唱他的词曲,因他不屑作莺娇燕昵,喜慷慨悲壮之风,如他词中所言‘歌以寿南涧,愿学稼轩翁’。” “愿学稼轩翁……他那人,推崇的都是带悲凉色彩的英雄,怪不得。” “什么?” “怪不得还不肯投靠我搏功名。” “郡王不喜可斋公吗?” “那倒不是。”李瑕道:“反而很感激贾似道,又送来一批能臣。” “贾相那人,心眼是有些小的。”唐安安道:“当年他替我和年儿赎身,感激他是不假,我亦愿回报这恩情,可……凭郡王对年儿的情份,哪怕没有贾相,郡王也是会赎年儿的吧?被他抢了先,却又挟恩图报。” 她给李瑕擦着手,小心瞥了李瑕一眼,像是在看李瑕有没有注意到她话里的话。 偏不等李瑕回答,她自己又怕听到李瑕只对年儿有情份的回答,连忙又道:“王妃她们在厅里,我们过……” “喜欢我吗?”李瑕问道。 唐安安一愣。 李瑕捡过她手里的帕子,倒了盆里的水。 “你总是委婉表达,倒不如我来直接说。” 其实在去岁,李瑕就打算与她聊聊,但当时要取关陇,之后谋王爵、与张文静成亲,便耽误了。 等如今这些事做完了,这姑娘又耽误了一年。 “你很漂亮,我见犹怜,总之我对你有动意……也有动心,但说实话,也吃醋。” 唐安安已是腾得红了脸,待听到最后一句,却是愣了愣。 “吃醋?” “你知道的,我十六岁入狱,脑子里……换了个人。分不清你喜欢的是之前那个我,还是如今这个……” 唐安安瞪大了眼,像是呆住了。 好一会,她忽然“扑哧”一笑,捂着嘴背过身。 李瑕苦笑,道:“你看,有些话若说明白了,就是这么傻。在临安时我便与你说过,你是否当我身边人,自己想清楚。” “所以,郡王是在怪我,既缠着你,却又不说清楚喜欢的是哪个你?” 唐安安反问了一句,忽显得大胆了许多,还敢嗔了李瑕一句,之后自捏着手指幽怨道:“人家体贴你那般久,在乎的就只是这个……” 话到后来,声音愈底。 “问题的根由自是须先解决。” 李瑕犹显得自若,走到廊上,解了身上的盔甲挂起来。 他这般,唐安安也不至于窘迫,提着裙子跟上。 “郡王可真是,又直率,又骄傲。” “是。” “这问题便这般重要吗?” 李瑕摇了摇头,道:“与其说是重要,倒不如说是我的性格缺陷。” 其实未必那么重要,只是他这人自强惯了。 他打熬体魄、心志,成就事业,始终在追求更好的自己,若身边相伴一生的女子只是将他当作替代的话,心里会不自在。 以往对唐安安的感受便是,何必为了她不自在。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男人,以往万花丛中过,但选择伴侣时却很慎重,前世一辈子都不曾选择一个…… 唐安安招了招手,让李瑕俯下身来,附耳道了一句。 “可在妾身眼里,你一直都是你啊。” “嗯?” 李瑕只觉脸上微微一凉,那小女子已亲了他一口,提着裙子跑掉了。 他于是愣了愣。 好吧,说话开了,果然是显得傻了。 …… 唐安安跑过月门,倚在墙边拍了拍心口,挥着手给自己扇了扇风。 以往,是怕他的。 但今日听他说了“动心”,说了“吃醋”,突然就不怕了。 倒像是那个一直以来裹住她的壳被敲裂开来,她探出头看了看,发现面对的已不是险恶的世道,有人在为他遮风挡雨。 把裙子稍提起了一点点,唐安安低头看了一眼,嘀咕了一声。 “多漂亮啊,还不动心……” ~~ 花厅里,张文静稍稍提起高明月的裙子看了看。 “这件也是绢布,听雁儿说城南有间布坊新到了一批四经丝的素罗,给王妃裁今年的新裙可好?” “不用。”高明月正坐在那抱着孩子逗弄,随意而恬淡地应道:“我若穿了绫罗,不出多久,汉中官眷上行下效,如何使得。” “见不得完颜氏今日那嘴脸。”张文静在高明月身边坐下,“王妃莫理她,刘家最不成器的便是她夫婿,今日这事若真叫刘黑马知晓了,刘四郎先吃不了兜着走。” “人家不就问一句我这衣裳是否褪色,岂至于?文静也莫传出去,可好?” “高姐姐,我也觉得完颜氏真讨厌。”韩巧儿也不依,道:“她分明就是瞧不起我们,高姐姐、张姐姐都是贵胄出身,能没见过魁丝锦吗?年儿说唐姐姐箱子里还压着好几件深烟牡丹裙,不愿拿出来穿坏了简朴风气罢了。” 她本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一说起来想到今日那完颜氏的样子,越说越气。 “在临安时怎样的好绸缎没见过,就她的魁丝锦漂亮,汉中哪就穷啦?姑姑前次报给李哥哥,去年平价卖布两百万匹,今年川蜀新添织机三万台,不好奢华,先顾百姓冷暖,怎就到她嘴里就是‘宋国繁华不过如此’,还说高姐姐裙子不拖地,失了王妃风范……气死我了。” “好了好了,巧儿莫气了,文静你说说她。” 张文静只好搂着韩巧儿,正待开口,年儿已跑进来。 “王妃,侧王妃,那个……刘家大郎把刘四郎打了一顿,让刘四郎连夜捐了一千贯钱到慈济院。” “嗯?谁跑去说的?” “没人去说啊,是那完颜氏回去之后与刘家大娘子嘀咕王妃穿的旧衣裳,连件金玉也没佩云云……” 高明月听罢,只摇了摇头,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过张文静,道:“你也莫往心里去,这次北面的官眷来还算好的,江南奢侈之风更甚……以往郡王也说,病的是他们,不必理会。” “自是知道的,不过是替王妃委屈。” “我有何委屈?既嫁了这般如意郎君,身在福中,哪能因人说几句布料之事便委屈。” 在张文静看来,高明月还真就一点脾气也无。 换作早年她在家中时,刘家这儿媳妇上门来,言语不投机,也莫再相见便是,哪能再招待到最后,不显丝毫不悦。 今日若换作她这位侧王妃接待完颜氏,多的是办法扫了对方颜面。 另一方面,张文静对高明月也是佩服,又有些同仇敌忾。 旁人嘀咕高明月,骂的是郡王府,骂的同样也是她。 “说来,郡王以往也是好享受的,嫌麻布硌人,怕蚊虫叮咬,喝水只喝熟水。这些年风里雨里,腥风血雨里出来,反倒是对这些看淡了。” 说到李瑕,厅里气氛便又好起来,韩巧儿道:“李哥哥才不是变俭朴了呢,他说以后要偷偷找个地方,带我们过奢侈日子,不叫手底下人知道……” 过不多时,李瑕与唐安安先后过来,气氛便又更好了些。 旁人看着这是郡王府,对他们而言,也就是个小家…… ~~ 郡王府中另一个小院里,关德坐在摇椅上晃着。 “这么说,郡王是要将贵人安置在外面了?” “这府里,哪还有恩主的位置?”胡真自挥着一把团扇,道:“且恩主的性子,与府中几位王妃夫人必是不相合的。” “哦。” “我倒是担心她到时不满……” “瞎操哪门子心,小瞧咱郡王了啊。”关德漫不经心喃喃道:“贵人要的是郡王的垂青,也就够了。” “能知足就好,我只怕……” “贵人又不傻,想想那夜皇宫里的血与火,谁还敢不知足?” ~~ 临安。 “说吧,那夜发生了什么?” “依程相公所言,弑君者正是李瑕……” “但为何皇兄指证是庞燮?” “这,请容奴婢近前私语。” “允。” “……” “碗?” “是,此事说来话长,当时荣王之暴毙……” “程相公真这么说的?” “是,他说,欲救大宋社稷,当请长公主联络谢太后、贾平章,罢黜当今官家,于宗室中择一明君……” 正文 第711章 欺软怕硬 汉中城南的望江门码头渐渐繁忙。 六月初,来自江南的官船送过往陇西赴任的官员,才扬帆离开,又一艘大商艘停泊在岸口。 劳力们搬着货物下了码头。 之后,吴家的子弟们下了船,岸上,丙辰科探花、转运司主管杨起莘打着仪仗前来迎接。 姜饭四下看了看,摁捺住急着回家的心情,到了船楼上的舱房前,正要说话,一名婢子推门而出。 “码头上的老官可是来迎我家贵人的?” “不是,妙岚姑娘可看到路边那队马车?是胡总管来了。” “好小的马车。” “还请贵人将就。” 姜饭随口敷衍着,反正已护送到了汉中,往后不归他管。 没想到,今日那位贵人很好说话,已戴了个竹笠,遮着脸便出来。 “走吧,啰嗦什么。” 姜饭不知她急什么,难得今日安排得十分顺利。 又让人将那十几口大箱子随阎容送过去,他自出城先去见了李瑕,禀报了临安诸事。 “还有一桩意外……那位夫人身边有位女侍卫,是临时跟来的,当时,瑞国公主意外发现了假死之事……” ~~ 一队马车穿过汉中街道,载得箱子虽多,却十分低调。 其中一个车厢中,妙岚偷瞄着阎容,心想贵人只怕一辈子还没坐过这样颠簸的马车,连忙要寻东西给她垫。 “别烦了,快些便是。” 阎容却是不甚再意,掀开车帘又往外看了一眼。 妙岚不由感慨道:“汉中城好破啊,人也少,这地方也没以往听说那般好。” “少说话,我嫌你吵。” 阎容随口轻叱一声,不再理会她。 一颗心不知已飞到何处。 终于,马车转入汉中城东南一座大宅前。 抬头一看,牌匾上书“褒园”二字,园林颇为清雅,竹繁叶茂,中庭楹联上写着“赏静怜云竹,忘归步月台”。 风景不错。 虽远比不上临安奢侈,但确实也过得去。 胡真引着阎容一路转过前庭,最后问道:“恩主可满意?园内的粗使婆子奴家已安排妥当,还有一应物件……” “知道了,他人呢?” “郡王出城为人送行了。” “你去与他说一声,我这边旁的不需你管。” 挥退了胡真,阎容只在宅院里稍逛了一圈,径直便进了主屋。 “烧水沐浴,再把床铺上。” …… 水温正好。 阎容抬手,看着自己肤若凝脂的胳膊,满意地笑了笑。 往门外看了一眼,未见婢子禀报什么动静,不由又有些幽怨。 美人出浴,开始对镜梳妆,直到头发都干了,那人却还没来。 阎容不由着恼,唇上胭脂都未擦便要去睡了。 终于,妙岚急匆匆跑了进来,仓促之间整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只道了两个字。 “来了。” “这么久才来,让他走。” 阎容哼了一声,目光却已向屋外直勾勾地看…… ~~ 王翠按着刀站在院外。 她看向院中那间主屋,心里算着李瑕进去也有一会了,眼下该正是那个“忘乎所以”的时候。 这一路来,离汉中愈近,阎容那愈发坐立不安的状况,王翠看在眼里。 那样的美人,那样的娇艳欲滴的状态,此时只怕是…… 正想到这里,忽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回头一看,是李瑕身边一名亲随。 “女人也会武?比划比划?” 王翠倒也不惧,拍了拍腰间单刀,淡淡应了一句。 “死伤莫怪。” ~~ “支走她做甚?” 阎容站在窗边看了一会,转身坐下,对着铜镜理了理钗环,漫不经心道:“我觉得你多疑了,赵衿心肠还是好的。” “我杀了她爹,派个人来报仇也正常。” “她还不知吧,又何必让她卷到这些事里?”阎容叹道:“但说来,谁知临安那些人如何想的?逼急了,哪样下三滥的招术没出过。” “懒得管临安,随他们去吧。” “今日是没心情管他们。”阎容放下铜镜,瞥了李瑕一眼,嘴角微扬,道:“我困了,你若无事说,便走吧。” 话虽这般说,桌下,她的脚背已轻轻抚着李瑕的小腿。 李瑕愈发正经,道:“倒还有一事,谈谈你往后的生计。” “你可是说好了,养我。” “答应过保你安稳,说话算话。我私下里有个贸易行,让你入股好了,往后年年分红,衣食无忧……” “让我入股?”阎容看向李瑕,眨了眨眼,又手捧着脸,已带了调笑之色。 “正事不想谈了?” “不想谈,总归这辈子已交在你手上,由你。” 李瑕道:“但我得与你说好,别在汉中仗我的势行不法之事,只可这般规规矩矩赚营生,连我也是,何况是你?” 阎容没心思聊这些,反问道:“现在知道要守规矩了,当初在云锦堂怎么不对我守规矩?” “公是公,私是私。”李瑕道:“我人品虽不好,也不能坏了规矩。” 阎容轻嗔一声,起身,翻出一个小匣子,推在李瑕面前,道:“呶,入你的股。” 李瑕打开看了看,见全是金银关子,问道:“来的路上怎不兑了?” “金银珠宝不好带出临安,路上停泊时兑了小半,人家留着傍身的。” “嗯,我派人到东南兑了吧,晚了不值钱。” “人都是你的了,你看着办便是。”阎容道:“莫嫌少,真就这些家当了。” “你这家当不算少,却没我想像中多。” 阎容悠悠一叹,道:“真当我是有钱的?当年那皇帝老儿也不蠢,我们这些奸党看似把持朝政,无非是替他弄来享乐的钱财,大建宫阙、调教舞乐,到头来我们‘阎马丁当、国势将亡’了,他不过只沾个‘怠政’之名,等着哪日‘一朝醒悟’,铲除阎马丁当,他还当他的明君。” 这也是大宋惯例了。 丁大全本事虽不如蔡京,无非也是“帝亦知其奸,以其竭四海九州之力自奉”罢了。 历史从来都是相似…… “帝王心术,不外如是。” 李瑕随口应了,阎容已靠近了他,一只白皙的手已伸过来,覆在他手上,盖上匣子。 她附在李瑕耳边,低声道:“我是说,往后你若有坏事要做,由我帮你,莫损了你名望……” “看来我方才说的不明白。” 李瑕忽然冷了脸,淡淡瞥了阎容一眼,不怒自威。 “我这里,不容许为虎作伥之事,再敢用你以往那些手段,休怪我翻脸无情。” 阎容心中一凛,已是花容失色。 她此时才明白过来,李瑕进门以后为何说些钱财小事。 他不需要收搜治下财力供奉己身,不需要借助她以往那一套。 这是敲打。 阎容不敢再恃美貌而骄,立即就软了服。 “方才不过是说着玩的,本钱都给了,本就打算规规矩矩讨个生计,人家不过是弱女子……你也莫视我为妖女,我一定守规矩。” “不会要我说第二次?” “真的明白了,人家跟了你,自是听你的,往后我乖乖的,你也疼我,好不好?” 李瑕又凝视了她一会,脸上那冷意方才消散,点了点头。 阎容这才安心,顺势便倚进李瑕怀里,身子已娇弱无力,低声问道:“那公事的规矩我也守着……可以来‘私事的不守规矩’了吗?想让你知道我到底有多想你。” 李瑕低头看去,只见阎容眼中已是水雾弥漫,遂干脆将她抱起,往榻上走去。 趿在她脚上的绣鞋将掉未掉,晃了晃,落在地上。 才沐浴过后的青丝只用了一根细绳系着,一解,如云朵般铺开。 久违的呢喃声响起,之后,忘乎所以…… ~~ 六月十六,临安。 “这是……交引?” “行商称它作‘盐券’,更多人叫它‘交钞’。” 盐引贾似道见得多了,但此时看着手中那一张精美的票据,脸色渐渐凝重。 这票据不大,比金银关子还要小上不少。 “纸质倒好。” “该是桑穰。”廖莹中是印书世家出身,最是懂这些,道:“桑穰常作典籍书册书页之用,质地敦厚。” 贾似道点点头,眯着眼,看着这交引上的龙纹花栏,中间是“凭条取叙州盐五斤”几个字,旁边是数个印章,最下面则是奇奇怪怪的符号。 “近年来,四川盐价极为稳定,这盐券看似只是交引,但近来已有入蜀行商者将其当钱钞使用,平章公……” “我明白。李瑕没那么多金银铜币发川陕的金银关子,若径直流通纸币,无人信他,且一遭挤兑便能毁掉他的威望。这盐劵则不同,既与承平初年之交引相类,世人皆会用。又与交子类似,兑换更为便捷。这,是他造纸币的第一步。” “是,那边井盐量高,挤兑不了。盐价又稳,短短月余,蜀民已对这盐劵十分信任。” “私盐呢?蜀地的私盐贩子在做什么?尸位素餐不成?” “平章公也知道,李瑕治下,官盐价本就不高,私盐利小却须铤而走险,少有人贩。” “那就运大批浙盐入蜀,压低四川盐价。” “请平章公三思!江南物价沸腾,而四川盐价本低。此举只怕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那就买……” 贾似道话到一半,想到国库尚且支用不足,愤而将手里的盐劵揉成一团用力掷出去。 “给我设法伪造川陕盐券。” “是……” 贾似道摇了摇头,忽道:“那妖妃到汉中了吧?你说,也许李瑕纵情声色之际,已死在王翠刀下。” “平章公亦说过,不过是招不费事的闲棋,又何必寄于厚望?” “烦恼啊,多久没斗蛐蛐了。”贾似道揉揉眉头,道:“继续说正事吧,我打算废十八界会子,由朝廷设发金银关子,群玉以为如何?” “是否太急了?”廖莹中道:“公田法不过稍见成效,如今便从那些商贾手中收回铸币之权,到时民间凭关子兑不到金银,只恐……” “打算法。待扫除了军中贪墨之弊,自有银钱保证关子流通,进而稳定物价。” “是否等公田法落实……” “等得了吗?” “请平章公再想想,是否还有更稳妥的办法?” “群玉啊,是我聘你为幕僚,你能否为我想想是否有别的任何一个办法?” 贾似道话到这里,叹息一声,又道:“发现我们与李逆的根本差别在何处了?川蜀无积弊,连私盐都少。反观江南又如何?如今若再不扫除积弊,如何做皆是徒劳。打算法,已势在必行。” 听得院外有动静传来。 “何事?” “禀平章公,瑞国公主来了……” ~~ 堂上仅有贾似道与赵衿谈了很久,忽然,贾似道重重咳了起来。 “程元凤所言,证明舅舅没有骗你……咳咳咳……当夜,正是李瑕带人杀入宫中,弑君叛逆……” 赵衿又道:“但舅舅并未告诉我,皇兄……赵禥与李瑕同谋之事。” “如何能称是‘同谋’?官家是被李家父子骗了,如今我已与官家禀明真相,官家既知晓了,此事已过去。” 赵衿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她近来不知暗地里哭过多少遍,整个人已消瘦下来,脸上带着异样的苍白,显得有些可怜。 “过去了……舅舅,你知道爹爹对赵禥有多好的,可赵禥怎么能如此对他?” “说了,官家是被骗的,他那样子还有何可说的?还能再奢求他什么?” 贾似道话到这里,长叹一声,愈发显得颓废,道:“舅舅错了,之前便不该与你说那些。你只须知道,李瑕是真凶即可,莫要再追问了,可好?” 赵衿想哭,强忍着没哭,再问道:“祖母又是如何走的?” “她年岁大了,不慎跌了一跤。” “舅舅。”赵衿又唤了一声,转过头去,喃喃道:“我不知要如何才能相信你了。” 贾似道一愣,反问道:“这是何意?我是你亲舅舅。” “可你一直在骗我,你是因为这样一个傻子当大宋天子,你才好掌权……” “这话谁与你说的?”贾似道忽然大怒,叱道:“程元凤!老猢狲又要害我!” “舅舅若能与谢太后合力,废赵禥……” “不可能,我做不到!” 贾似道仿佛被五雷轰顶,抚着额头,连手都在颤抖。 他真的感到了愤怒,却还要在赵衿面前强忍着。 “信我,程元凤是在利用你,你万不可与朝臣表露出想要……” 话到一半,贾似道突然又是一个激灵。 赵衿不再声张又如何? 程元凤长着嘴,只怕早已暗中联络朝臣。 贾似道此时才意识到这件事的根在哪里——公田法。 哪怕眼下还只在两浙西路行公田法,反对它的人已开始迅速反击。 官家对他贾似道委以重任,于是这些人连官家也敢对付。 像狗群般扑上来,一口咬住官家的过错。 除了赵衿,根本就没人在乎先帝是怎么死的。 扑天盖地咆哮而来的,只有一句话。 “贾似道!再敢动我们的利益试试!” 正文 第712章 统筹 一队车马自北面行向汉中。 林子跨坐在马背上,微闭着眼,身子晃动着,似睡非睡。 直到前方有快马奔来,他睁开眼看了一会,见是舆情司旗号,遂打起精神来。 “姜钩子,何时从东南回来的?” “就在前几日。”姜饭道:“已接回吴公家中子侄。” “王老将军呢?” “未曾办妥。” 林子哈哈一笑,回身一指。 “军情司深入栾城,已接来了郡王想见的敬斋先生。” 姜饭连忙尴尬拱手,笑道:“林使司给我留些面子。我是来通传一声,郡王就在城门处准备迎敬斋先生。” 看起来,舆情司到江南行事更简单些,毕竟在名义上李瑕还是大宋的郡王,沿途关隘尚可凭令通行,军情司往北面行事则难上许多。 但这次,林子还真就派人往河北真定府接到了北地名士李冶。 ~~ 李冶掀开车帘,已能看到远处的汉水,以及屹立在迢迢汉水边的大城。 “千山万水,被掳至此间了啊。” 他抚着花白的长须感叹了一声,神色悲哀…… 李冶字仁卿,号敬斋,河北真定府栾城人。 他出生时,正是金国由盛转衰之际,朝廷滥发纸币,物价飞腾,国虚民穷。 少年时,他与元好问结交,一同外出求学于名儒,才名播于天下,世称“元李”。 中年考中进士,知钧州,治理地方,以廉直能干著称。 之后,蒙古灭金,他与元好问见天下形势已不可为,拒绝入仕蒙古,避居山西,潜心学问,对“天元术”作了总结,写著了《测圆海镜》。 十年前,忽必烈经略漠南,遗民的生活有所好转,李冶得以回到真定府,在封龙山建书院,教导子弟。 四年前,忽必烈专程派人请李冶入朝,李冶提出了几条建议之后即返回封龙书院,潜心数学,写著了《益古演段》普及天元术。 去岁,忽必烈称帝,再次请李冶出仕,并给予了最清贵显要的“翰林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一职,李冶又以老病为辞,婉言谢绝。 他对忽必烈犹有不满。 “世道相违,则君子隐而不仕。” 至此,李冶已隐居不仕了近三十年,他年岁已六十又九。 一辈子已在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的境遇里转眼而过,年少时经世济民的抱负已过去了。 没想到,五月中旬时,有人以张家五郎的名义至封龙山书院,以交托旧友元好问遗稿为由拜会。 李冶并未疑心,张柔一直以来就对金国遗民文人照顾有加,真定离保州亦不远,张五郎派人回保州办事,路过真定实属平常。 双方相谈,李冶才知宋国阃帅李瑕已取关中之事,再谈到老友商挺如今处境,不免唏嘘。 得知杨果、元严已投奔李瑕,他已预感到对方有些奇怪。 最后,杨果的书信被拿了出来,李冶方才惊觉,张家五郎竟已叛蒙投宋了。 “恳请敬斋先生携家人、子弟往汉中,施经世手段,解生黎困厄。” “你们!” 李冶很愤怒。 他尚不了解宋国,也不了解李瑕。 但无论如何,派人强行将他这垂垂老矣之人掳行千里,确实是太过蛮横且失礼。 忽必烈尚且没有如此强逼。 由不得李冶了,车马以北上运粮归还亳州之名南下,却不走河南,转道山西,抵黄河边,趁夜渡河。 一路山长水远,先是到长安见了杨果,一番长谈,李冶怒意稍减,心中却还有许多埋怨。 再沿蜀南而下,终于是望到了汉中城。 李冶自是要狠狠地骂上那李瑕一顿…… ~~ 汉中北面拱辰门前,李瑕正带着许多人准备迎接李冶。 他最早是在去年听元严说了李冶之名。 这是北地仅剩的几位还未出仕的名士之一,数学上的造诣也许可算是称冠当世。 又有元家、杨果的这层关系,李瑕当时便起意招揽。 派细作往河北,这事很难。但张弘道来了,便有了机会。 张家一直有些走私生意,就是由张弘道打理。张弘道出奔,张弘范只能将亳州交还给忽必烈,并清算张弘道的人,这不假。 但需要时间。 暂时而言,张九郎忙着向忽必烈请罪、想办法让张五郎与张家划清界线都来不及,不会马上将张五郎叛逃之事搞得天下皆知。 趁这个关口,张弘道自要派人往保州与某些人暗中联络。 可以想见,那边军情司的人前脚才凭张五郎信令过山西,后脚张弘范必已快马褫夺张弘道之权。 就在这可以渗透河北的转瞬即逝之间,李瑕选择“抢”来了李冶。 此举,必然会再次引起金莲川幕府的警觉、加强对李瑕的防备,以后只怕再难出现这样的机会。 没关系,以李冶的才华与名望,值得。 要知道,忽必烈尚且两次邀其出仕未成。 …… “晚辈李瑕,久闻敬斋公大名……” “哼!休在老朽面前作态,你当是思贤若渴,老朽只当你是山贼土匪!” 李冶颤颤巍巍下了马车,一把推开李瑕想要搀扶的手,自站定了。 他一辈子游历山水,历尽艰苦,虽年近七旬,身子骨却还健朗,目光炯炯有神。 环目一看,见到李瑕身后的张弘道。 “你这竖子!” 张弘道面露苦笑,行礼道:“见过敬斋公,小侄失礼了。” “哼!坑蒙拐骗,这便是你的世家风范?!” 李冶重重哼了一声,目光扫去,见人群中还有几个他认识的北归人,如考城名医世家子弟张考铭,遂又抬起拐杖继续骂。 唯独见了元严,他才叹息了一声。 “元二姐儿?都这么大了?当年才只有这么一丁点高吧?” 再见到旧友之女,李冶一句话间已是红了眼眶。 元严行了礼,道:“诓敬斋公南下之事,侄女亦有参与,还请敬斋公莫怪郡王与五郎。” 李冶上前几步,不忍再骂人。 “不怪,不怪你们……看到你,想起了裕之兄呐,可惜我未能送送他。犹记相识那年,他才年方十六,一转眼……” 老人显得有些啰嗦,他已七十岁了,故人与回忆对于他都太过重要。 什么蒙古大汗还是皇帝,什么宋国郡王,他从未怕过。 于他而言,甚至不如能与人聊聊老友及往事。 “二姐儿可知?老朽近年又填了首《摸鱼儿》和裕之兄……” 他们这些人年轻时,元好问以一首《摸鱼儿·雁丘词》名传于世,当年杨果填词相和,李冶亦是。 《摸鱼儿》这个词牌名下,曾有这一群年轻人的才情、志向、友谊。 近来旧友凋零,再赋词,愈显苍凉。 “倘万一、幽冥却有重逢处。诗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风嘹月唳,并付一丘土……” ~~ 几日后,汉台。 “老朽曾向北君提过五点建议,所谓‘辨奸邪、去女谒、屏馋慝、减刑罚、止征伐’。北君难做得者,‘止征伐’。不想如今宋国郡王竟连‘去女谒’也做不到。” 李冶话到这里,淡淡看了面前的严云云一眼,偏过头,仰着那花白的长须,傲然道:“老朽不与小女子共事!” 严云云眉眼一低,道:“听闻程朱理学尚未于北地兴起,却不知敬斋公为何如此迂腐?” “迂腐,治国最忌讳妇人干政……” “我并非干政之妇人。”严云云此前一直是恭敬姿态,此时忽然脸色一正,道:“我非郡王身边以私情扰国事之女谒,乃授官幕府之实干之臣。虽女儿身,做事与男子无异。行政,而非干政。” “伶牙俐齿。”李冶哼了一声,将头偏得很远,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严云云又问道:“我与元录事都是女子忝差汉台幕府,敬斋公对她好脸色,对我却是严辞厉色,可是嫌我出身卑贱?” “那倒不是。” 李冶抚着长须,无奈地转回头来,道:“老朽只是还未想好是否该出仕,找个借口罢了。” “敬斋公来都来了,为何还不肯一展抱负?” “哼,都入土的人了还被掳来。”李冶再次侧过声,嘟囔道:“颜面也挂不住。” 严云云无奈,只好推了一张纸到他面前。 “敬斋公看看这是什么?” “咦……天元术?” “方程,三次方程,敬斋公可能解?” “呵,小儿之戏。”李冶讥笑一声。 “那这个呢?” 李冶默算片刻,挥手提笔填了两个数,搁下毛笔,斜睨严云云一眼,道:“再来。” 严云云头一低,微有些为难。 她与李瑕根本拿不出能难倒李冶的题。 只好再推出张纸,笑道:“敬斋公看看这个。” “不就是用些奇形怪状替代数字,有何可看?” “这样呢?”严云云列了个简单的除法运算,问道:“这般算起来岂不便捷?” “便捷是便捷,九九小数罢了……班门弄斧。” 严云云点点头,应道:“敬斋公精于数学,我是班门弄斧了,但若能以此教后世,岂非更能发扬敬斋公之学?” 李冶这才捻须沉吟,道:“有点意思。” “敬斋公再看这个。”严云云拿出一张盐券,指了指上面的编号,问道:“便捷?” “不仅是便捷吧?还能防伪造?” “是,从字形、编号、大小、位置诸处,有十一处用于防伪,敬斋公能看出几种?” 李冶已有了兴趣,接过那盐券,看了一会,先是问了那各个数字,之后竟是掐指算了算。 “正面与背面这两串数字是个二程?” “是。” “太简单了些。” “还需请敬斋公出手。”严云云道:“除此之外,今王府欲发行纸币,然发行多少,须极慎重……” “老朽明白。”李冶叹息一声。 他是经历过金亡之祸的,对纸币滥发或少发有大干系,深有体会。 严云云听得这一声叹息,眼神一亮,倾过身子,道:“小女子才疏学浅,实无力担此重任,再代郡王恳请敬斋公任幕府主簿、统计司司使,主管纸币一事,求敬斋公答应。” …… 李瑕能给李冶的官职很低。 不像忽必烈开口便是翰林学士、同修国史。 但李瑕给的,是做实事的官。 李冶看着眼前那纸币,忽然回想起了当年知钧州时的场景。 终于,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盐券发了多少?” “不多,不敢多发,心里真没个数,只敢谨慎试探。” 李冶嫌弃地摇了摇头,道:“把川蜀各地历年的盐、茶、米、布等账簿交由老夫算一算,再去沏壶好茶来。” ~~ 郡王府中,李瑕放下望筒,喃喃自语了一句。 “运气不错,莫不是因老李祭祀了李家龙宫?” 最近,先是李曾伯来,再是李冶来。 前脚送“可斋公”往陇西镇守,后脚迎“敬斋公”任事幕府。 这一南一北、一文一武的二李入川陕,哪怕还未完全归心,文臣武将的班底却已充实起来…… 正文 第714章 攀比 西湖,半闲堂。 廖莹中走过小径,看了眼庭院。 犹记官任平章之前,贾似道还常常拥着姬妾在此间玩乐,趴在地上斗蛐蛐、赌博,大呼小叫,好不热闹。 一恍神,那些美人的身影已不见了,贾似道那汪洋恣溢的不羁笑容也不见了。 只有满庭花木还在默默盛开,显得如此寂静…… 进到中堂,那“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牌匾已被取下,搁在一边,像是还未想好要换成什么别的牌匾。 “平章公?” 廖莹中转过屏风,见贾似道躺在凉椅上,额上还覆着一块沾湿的方巾。 他不由一惊,问道:“平章公这是病了?” “病死我才好。” 贾似道以往精力旺盛,处理朝政之后继续走鸡斗狗、夜夜笙歌,亦不觉累。 近来不行了,不过一场小朝会,回来之后已怏怏不振。 但他倒也没甚大病,无非是心里不痛快,还是支起身来,道:“说事吧。” “吕文德又传信来了,称高达常在私下里辱骂平章公。” 贾似道翻了个白眼,随手将方巾往地上一掷,道:“襄阳是防备汉中的重镇,离了高达,还守得住李瑕吗?” 廖莹中从袖子里掏了信递上去。 贾似道摆手表示不看。 廖莹中遂道:“吕文德言,以吕文焕之能,足可守襄阳。” “调高达为淮西安抚副使、兼知庐州。”贾似道都不必询问,对地方上何处有要职空缺心如明镜,随口便做了安排。 “是,另有一事是,我们已伪造出了川陕的盐券。” 廖莹中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盐券递过去。 就这小小一张交引,从纸张墨料到工艺印法样样仔细琢磨,花了一个多月,终于是有了成果。 “请平章公过目,其实这字里还带了一层暗纹,肉眼看不出来,须对着光。” 贾似道抬起两张盐券于日光下仔细看了看,只见竟连那藏在墨印中的隐约花纹都一模一样。 “群玉不愧是刊书大家,这下面的图案可看破了?” 廖莹中道:“该是数字,每张券引各有编号,于德生在成都时曾见人用过,我们便改了几个数字。” 这券引毕竟还只是小事,问题在于藏在券引背后李瑕那叛逆之心,贾似道有心平叛,却不敢再起战火,只能如此小打小闹地应对,心中不免气闷。 因为朝堂不宁、国库空竭,民生凋敝的种种问题还未解决。 “我们的金银关子与李瑕的券引不同……” 话到一半,贾似道回过头,见龟鹤莆已站在堂外。 每次都是这样,才想谈谈正事,总会有各种琐事来打搅。 “说吧。” “禀阿郎,去歙县的人已回来了,事已办妥当。”龟鹤莆禀报过,又补了一句,“神不知,鬼不觉。” ~~ 瑞国长公主府。 赵衿独自坐在阎容曾住过的道观里,趴在桌案上。 只剩一只猫还蜷缩在她身边。 “长公主。”有侍婢匆匆上前,禀告道:“任梅像是真不见了,奴婢找遍了府里都没看到她。” 赵衿支起身来,转过头,眼睛里更添悲伤,喃喃道:“她武艺那般高,怎就没了呢?” “奴婢不知,只听人说她昨夜出府后便再没回来……” 赵衿张了张嘴,心里已明白过来。 任梅便是她派去歙县见程元凤的女侍卫,如今不见了,还能去哪? “我想去见见舅舅,备轿吧。” “是。” 然而那婢女才转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禀报道:“长公主,平章公来了。” …… 偌大的鞠场显得十分空旷。 赵衿随意地坐在台阶上,指了指远处的鞠场,道:“我五岁那年,爹爹叫她们随身护卫我,其实哪有遇到危险啊,她们就是陪我玩的。任梅蹴鞠蹴得好,也会斗蛐蛐,她还与舅舅斗过蛐蛐,每次我见过舅舅她都说‘贾相为人最大方了,总赏我们东西’,她一直很崇敬舅舅的……” 贾似道挠着下巴,道:“我没杀她,只是把她送走了。” “那程相公呢?” “死了。我不想骗你,所以,你的侍卫还活着,这是真的。” “我也分不清舅舅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这事就到此为止吧。”贾似道叹息一声,道:“我不该告诉你真相……” “真就到此为止了吗?” “程元凤临死前说了,他将先帝之事告知你,是为了逼迫我。其他官员并不知道真相,他也不敢揭开,只告诉他们已到了罢黜我的时候。总之,我们不要再提,不会有人知道。” “可是爹爹……” “王翠不是入蜀了吗?只要她能杀了李瑕,我们已无愧于先帝。是你报的仇,你已尽了孝心。” 赵衿又问道:“那赵禥呢?” “弑君者是李瑕,我们只找李瑕报仇,足够了。相信舅舅,我做这些,并非为了我的高位显贵,为的是社稷安稳。社稷经不起再一次动荡。” 赵衿低头不语。 “这次你也看明白了,那些为官者不值得信任,嘴里谈忠义道德,心里只有权谋算计,全都是在利用你。”贾似道又道:“别再与你兄长置气了,他就是个傻子,何苦来哉?舅舅会办妥一切,报了先帝之仇,保住社稷,你只需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回头再挑个喜欢的驸马,哪有那许多烦心事?” “是啊。”赵衿喟然应道:“杀爹爹的是李瑕,我何必怪罪坐在皇位上的官家?有舅舅保着大宋社稷,我哪还有甚可担忧的?” “正是此理。” 贾似道笑了笑,显得颇为爽快。 他这次又在朝堂上赢了政敌,本觉并无可欢喜之处,还是见了赵衿,见她经此一遭终于明白了道理,才觉值得。 往后,舅甥同心诛李瑕。他贾似道也守住了权势,继续振兴社稷。 …… 赵衿目送着贾似道离开,眼神里却依旧有些迷茫,之后在心里兀自思量着。 “舅舅说的都不错,可祖母被赵禥推倒在地而亡,又该如何?” 这件事,她已不敢与任何人说。 与贾似道说了亦无用,他打定主意是要保住赵禥这个听话的天子。 至于百官? 无非还是如这次一样,只有算计与利用。 赵衿抬头看着漫天低沉的暮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她才发现,以公主之尊,放眼偌大的临安城,竟是连一个还能信得过的人也没有了…… ~~ 数日之后,贾似道又清洗了一片朝堂上敢反对他的臣子,终于可以继续推行他的变革。 公田法试在浙西施行,经界推排法却已是箭在弦上。 此前他已借助大商贾手中的金银使民间对关子有了信任,翻脸无情便夺回发行金银关子之权,严令禁止私印关子,胆敢违律者则尽数抄没。 同时,废除和籴、收回十七界会子,平抑民间物价。 试行一个月之后,已有初见成效之态,江南物价终于有渐渐平缓之势。 这些政策确实是切中时弊,只要往后不再滥发金银关子,可以预见的是物价还能越来越平缓。 贾似道心里也是舒了一口气。 这感觉,就像是驾着一辆狂奔的马车,眼下终于是把惊马稍控制住了。 …… “让民间休养生息数年,凭公田法国库亦可有钱粮,到时兴兵讨伐李逆亦必再征粮使民怨沸腾。” “川陕近来如何?”贾似道笑问道:“李逆的盐劵作用可比得了我的金银关子?” “想必消息也快回来了,若能毁掉李瑕的盐券,川陕便只能用金银关子,朝廷掌握其货币,自也能控制川陕。” 贾似道漫不经心地听廖莹中说着,又想到瑞国长公主已病了大半个月,今日若得空该携名医去探望。 又聊了一会公事,他正要离府,那边于德生赶来,却是禀报了一个坏消息。 “平章公,入蜀的商船被重庆府衙抄了。” “什么?” “运过去的货物、盐券俱被李逆扣下,派遣过去的暗探还未下船,已俱被拿下……” “为何?!”贾似道叱道:“李逆既未起兵造反,犹有宋臣之名,他如何敢?!” 廖莹中亦是错愕,道:“李逆向来不禁商旅,今次为何如此?他们是拿下了所有入蜀的商船?” “不是。”于德生摇头道:“直扑我们运盐劵的商船,似乎是假盐券才入蜀便被盯上了。” “为何?伪造的不对?”廖莹中错愕不已。 他祖上数代刊印书籍,又有朝廷会子务的工艺,对自己伪造的盐券极有信心。 贾似道却已踱了几步,下令道:“伪造米、布、茶券之事停下来,给我先弄清楚此中原由再谈。” “是……” ~~ 次日。 廖莹中领着两名官员再次进入贾府。 这两名官员,一个已年逾五旬,神态潇洒不羁;另一个年不到四旬,举止端重,带着一板一眼的表情。 “平章公,人带来了。” “见过平章公。” 贾似道回过去看去,目光先是落在那五十来岁、神态潇洒的官员脸上,似不经意地摇了摇头。 “道古来了,你看出了李逆那盐券中的的把戏?” “久未见平章公,平章公风采依然……下官以为,那盐券上的数字确有玄机。” “说。” “是,平章公请看,这张是真的川陕盐券,正面该是串数字,乃为编号,想必是每段数字表示川蜀各地不同的交引铺,故而可追查出伪券来源……” “你能认出这些数字。” “已能认出。” 贾似道沉吟道:“背面的数字与这编号有所关联?” “不错,背面这数字是根据这编号推演出的。也简单,二程之术。” “哈?”贾似道一看便明白,“原来如此。” “但这是上个月之前的盐劵,请平章公再看这张米券,大不同矣。” 贾似道沉思了片刻,不由皱眉,喃喃道:“想不通。” “不仅有天元术,还有负数。” “负数?你可解得开?” “这米券背后恐有高人,小官该能解,但还需时日。” 贾似道点点头,不太愿意在这种小事上多费工夫,打算勉励几句,将事情交代下去。 忽见有仆役急奔而来,跌跌撞撞冲进院中,脸上还带着惊慌之色。 贾似道忽感一阵心悸,快步出了堂,拦住这仆人,低声叱骂了一句。 “何事?” “阿郎,不好了……不好了……瑞国长公主薨……薨了……” “你说什么?” “长公主病故了……阿郎!阿郎!” ~~ 大内,慈元殿。 全玖正坐在那看书,一边听着内侍低声禀报着什么。 待她又翻了一页,那低语声也正好停了下来。 “知道了,去领赏吧。记住,此事到此为止了……” 待看着那内侍恭恭敬敬退了出去,全玖才放下手中的书,低下头,自想着什么。 记得是很小的时候就与那位表妹一起玩了吧? “表姐你为什么要学规矩啊?我就不用,想玩就玩。” “公主不一样的。” “表姐喜欢这个玉镯子?那给你吧……不心疼啊,我有很多的,特别多。” “谢公主赏赐……” 赏赐、赏赐、赏赐,那声音在脑中不停回荡开来。 全玖抹了抹眼角的泪,喃喃道:“我也不想的,但,到此为止了……” 正文 第715章 碰撞 枢密院公房内,杨辉坐在那筹算了许久,搁下毛笔,沉吟道:“我不明白。” “确实难,但你我可解得开。” 秦九韶捻着胡须笑了笑,又道:“每张券引都是一样的,先有了编号,再以天元术算出一串数字印在背面。背面之数虽不同,然算法只有一个。” “我并非是说这个。”杨辉道:“是不明白为何要伪造蜀地券引,朝廷若不愿给地方铸币之权,只须下诏……” “别无它法了。” 秦九韶只用这一句打断了杨辉的话,又道:“不仅要算出这券引上用于防伪之数字。与蜀地货币之争,你我之才干可得大用啊。” 杨辉对此反应十分平静。 秦九韶反而有些喜意,眼睛里发着光,手中笔走龙蛇,嘴里偶尔喃喃自语。 “这蜀地数字用起来倒方便……” 两人俱是数学大家,仅半个时辰便将廖莹中给的三十余张真券引上的数字筹算了一遍,各列了几个算法,但一时还不能确定蜀地是哪种。 秦九韶走到门边向外看了看,又道:“平章公还未吩咐,或还能再见见我们,且等着,不急走。” “依道古兄所言。” 秦九韶又坐下,拿起茶叶看了一眼,赞道:“瑞龙茶,好茶。” 他怡然自得,就在这枢密院的公房里煮起茶来。 “谦光可知?我马上要被贬谪梅州了,幸而又遇此机会。” 杨辉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欠了欠身。 秦九韶动作潇洒,又道:“川蜀,我十分了解。家父曾任官巴州,嘉定十二年,兴元兵变,叛军进占巴州,家父才避回临安。宝庆元年,家父又任潼川知府,我随他入蜀,彼时蒙军肆虐,我于民间募集义兵,游击蒙虏,那年,才十八啊……” “道古兄抗虏之事迹,我亦有听闻,感佩不已。” “这段经历,虽比不了李瑕,然于潼川府路练兵克敌,我可谓与李瑕有过相似经历?” “是。” 秦九韶眨眨眼,笑问道:“那,若平章公起用你我、对付川蜀劵引,谦光辅我,可好?” 杨辉倒没想到他这般直接,愣了愣,点点头,应道:“自是如此。” “多谢。” 秦九韶更显潇洒,煮水泡茶,动作一气呵成。 杨辉却不知再说什么。 他久闻秦九韶之名,知道对方是真正的天才,星象、音律、算术、诗词、弓、剑、营造、骑术、蹴鞠之道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但,太过醉心仕途,也太好钻营了。 在官场营营至五旬,如今竟已到这般直言不讳求官的地步,未免太…… “道古兄。” “嗯?” “恕我冒昧。”杨辉犹豫片刻,还是道:“仕途终不可强求,你我皆不是擅于官场经营之人,不如于学术……” “谦光啊谦光,”秦九韶感慨着,道:“我十八岁起乡兵抗蒙;二十一岁擢县尉,葺城楼、平抑泸州蛮夷之乱;二十四岁中进士,魏相公青眼有加……为官三十年,政绩斐然,吴相、贾平章公相继倚重我之才华。何谓不擅官场经营?” 杨辉无言以对。 在他看来,秦九韶才华之高,可谓耀眼于当世。 也就是真有这份才华,还能在到处得罪人的情况下曾官至江宁知府这等高位。 但,秦九韶在官场上的昏招也实在是太多了。 以权贩盐牟利,建宏敞住宅,广纳美姬,生活奢华,用度无算,说话直言不讳,到处树敌,一边与吴潜交好,一边巴结贾似道…… 这种种官场大忌,便连杨辉这个书呆子都明白,以秦九韶之聪明却不明白? 恃才傲物罢了。 “你看,今日平章公犹得起用我。”秦九韶给杨辉倒了杯茶,笑道:“他前两年才与我言失望,今我尚未往梅州,又进此间。” “是。” 杨辉也不敢再与秦九韶多说这些,岔开话题,只敢继续聊蜀地券引之事。 “这小小的券引背后,有高人在啊……” 许久,直到夜幕降下,廖莹中才重新赶回来。 “平章公今日见不了你们,但会向官家举荐你们到江陵府任官。” 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廖莹中却远不止这威风,秦九韶颇为客气,笑问道:“但不知平章公今日遇何难事?下官或能为他分忧?” 廖莹中不由白了秦九韶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贾似道曾经极欣赏过秦九韶。 这样一个才华无双的人才,不仅文武皆通,还会游戏,会蹴鞠、斗蛐蛐,如何能不喜欢? 贾似道对秦九韶的提携也曾不输于当时对李瑕,但可惜彼时吴潜一复相,秦九韶马上又立场不定,让人极为失望。 此番若非为了对付李瑕,贾似道绝不再用秦九韶。 “别笑了,临安不是你待的地方,尽快赴任江陵……” ~~ 数日后,又一艘大船由临安启程,沿运河北上,驶入长江,溯游向西一路抵达江陵府。 至江陵之后,商船改载货物,继续向西,经三峡至夔门,经过沿途盘查,去与蜀地贸易。 ~~ 时维九月。 汉中,郡王府桂荫堂。 这日议事初始,韩祈安先开口道:“我们发行券引已过了数月,宋廷竟还未有太大反应?” “是有的。”严云云道:“前阵子重庆府便查抄了一批从东南运来的伪币。想必如今还在设法伪造我们新的券引。” “我担心的反而不是这些伪币,而是宋廷封锁与我们的商道,进行经济制裁。” “经济制裁?” “蜀地毕竟贫乏、人口稀少,有大量的物资仰赖东南商旅运来。故而,我们比东南更害怕商旅中断。打个比方,我们这间屋子里东西少,要是被关上了门,难免会被困死在屋中。眼下江南完全有‘封锁’我们的实力。” 李瑕话到这里,向李冶问道:“敬斋公如何看?” “郡王这是考校老夫啊。”李冶坐在那,手摇着蒲扇,慢条斯理道:“我对南面情况还不算了解,近来听说过一些,认为宋廷是封锁了不了贸易的。” “何以见得?” “宋人确实有钱,但只怕钱不是握在其朝廷手里吧?” 李瑕笑笑,颌首道:“敬斋公说的有理,对金银关子如何看?” “会子也好,关子也罢,宋廷始终是那个问题,钱不在朝廷手里。国库没钱,会子换成了关子,换汤不换药。” 李瑕道:“最坏的情况便是如此,国库没钱,平头百姓亦没钱。” 严云云道:“故而,宋廷哪怕想封锁贸易,能从中获利的商贾也不会答应?” “只要川陕还能与蒙古贸易。”李冶道:“谈商贸,不能只看东南,脱不开西北。” 他支起身来,沉吟道:“蒙人喜欢收藏黄金珠宝。把通往西域的商路称作‘黄金绳索’,通过卖出丝绸、瓷器、铁器、药材,从西边运回大量的黄金、珠宝、象牙、犀角。与西边的贸易有两条商道,一称‘钦察道’,一称‘波斯道’。商道上色目人往来不绝,贸易、进贡、传道,数十年来往哈拉和林运送的金银珠宝不知几何……” 说到哈拉和林的财富,李瑕知道那必然是一个让人难以想像的数字。 从成吉思汗时期起,蒙古人就在征服、抢掠,孜孜不倦地收藏黄金,到如今,丝绸之路上则是遍布了从中欧、东欧、西亚、中亚、东亚、南亚而来的商旅、传教士。 故而,忽必烈也发行纸币,却不会出现江南那种物价沸腾的情况。 这是真正的实力。 相比起来,李瑕远没有这种积蓄。 “换言之,只要我们还能与西域有商旅往来,哪怕只是走私,商路就不至于断绝,一边是来自东南的工艺品,一边是来自西北的金银皮货,眼下是‘中间商赚差价’,有了本钱之后,则发展工艺、扩大地盘,从中间商成为真正的富豪?” 李冶道:“郡王这话虽糙,但大致是这道理。” 李瑕议事时说的往往都是这样的大方略,与诸人达成统一意见了,方才做下一步的安排。 接下来聊的便是对整个商贸的统筹。 …… 李瑕原本是把李冶当作数学家看待的,但近来相处发现,李冶首先是个官,哪怕闲居三十余年,其人生最开始的目标还是经世济民。 其次,李冶则是个文人,经史文章诗词样样精通。 不由让人感慨,天才只要对某件事有兴趣就能达到这般成就。 李冶却没有这些感慨。 他读书科举,本就是想经世济民。 之所以不仕忽必烈,是因为“世道相违”,懒得去当个翰林学士,写些阿谀文章增其名望。 但忽必烈请了两次,若再第三次,李冶也是不敢拒绝的。 他又不傻。 活到这把岁数了,什么事看不明白? 至于李瑕……说实话,李瑕与忽必烈,李冶都看不上,一个是宋国叛臣,一个是蒙古强虏。 李瑕与忽必烈的不同就是没有那些一请三请,直接把他强掳了。 还能如何,骂了一通,找个台阶下了,做官就做官吧。 反倒是做了这官之后,李瑕竟还真放权给他民生经济之事,且正好得以一展平生所学,叫他颇为惊喜。 ~~ 这日议过事,回到公房,李冶正继续伏案统筹,却有小吏快步过来。 “敬斋公请看这个……” 李冶先盖上案上的文书,方才接过几张券引。 眯着老眼看着上面的数字,他微微讶然,道:“这张是……” “是伪券,重庆府有人凭此兑走了大批粮食,察觉不对,一查,果然是假的。纸质、工艺,蜀地不该有人能以假乱真到这地步。” “这防伪编号也没错,是有人泄漏了算法?还是……被算出来了?” 李冶喃喃了一句,眼中却是绽出饶有兴趣的光芒来。 他并未拿最复杂的算法来加密这些数字,以免各地券引查核算起来不方便。 本想着自己于算学一道已独步天下,无人能破解。 倒没想到,宋国还有这般人物…… “好,好,果然还是南面学术昌盛,好啊。” 李冶忽觉这王府的属官当得实在有趣,捻须喃喃道:“那老夫就陪你们玩一玩也好……” ~~ 这日,褒园。 “贵人,王翠说有急事求见。” 阎容正拿着一本账簿在算她的分红,闻言,懒洋洋地道:“都说了不要让她随意进内院,我那位……信不过她。” “王翠递来了这个。” 阎容转头一看,忽起身道:“让她来见我。” “……” “你说什么?” “当时任梅不见之后,秀环便察觉到不对,她实在不知还能找谁了……” 良久,有什么东西砸碎在地上,碎瓷溅了一地。 “临安这些人都死定了,都给我去死!” 正文 第716章 治家 褒园原是一位褒姓人家的园子,因打算迁居到成都去故而卖了。 李瑕本以为阎容住下之后会换一块牌匾,她却并未如此。 偶尔抵死缠绵之后,她也会问李瑕自己是不是他的褒姒。 李瑕待她自是远未到“烽火戏诸侯”的地步,无非是玩笑话,多添些意趣。 他来的时间像是有某种规律,一般隔了四五日来一趟。 穿过竹圃小径,正见王翠从内院出来,李瑕停下脚步,脸色虽不显,心中却微有防备。 王翠却是没理他,绕了一圈,自出了院门。 那避着李瑕的样子,倒像是李瑕要刺杀她一般。 …… “你那女侍卫不如放回临安,她留在这也找不到机会杀我。” 进了主屋,随口说了一句,李瑕未听得阎容回复,转过屏风,正见她背身坐在那哭。 “怎么了?” 阎容腰一拧,扑在李瑕怀里便大哭起来。 “呜呜……我的赵衿被人害死了……你帮帮我,派人到临安查,杀光他们,把敢动她的人全都杀了……呜呜……你再派姜钩子去临安,把他们的心肝挖出来,帮我好不好?呜……” 李瑕轻轻拍着阎容的背,却不马上表态。 阎容却是真的伤心欲绝了,泪如雨下,将他前襟染湿了一大片。 “临安那边还传她是病死的,但不是……她是被人害死的,秀环都发现不对了……” 等阎容哭了许久,稍缓过来了,李瑕拿手背擦着她的脸,道:“为何说是被害死的?” “赵衿偶尔是有心痹之症,但秀环陪在她身边,素来都备了麝香保心丸,以往每次服用之后便好的……” 李瑕如今对赵氏家族这常见的遗传病也算了解,精神方面如英宗、宁宗以及当今那个皇帝,还有就是屡屡无后或孩子养不活。 另外大概是心脑血管方面,赵昀就有严重的脑溢血。 此时听阎容说“心痹”,他猜测赵衿大概是有些冠心病之类的症状。 “我看她那般好动,想必心痹还不算严重?” “任梅不见了之后,赵衿每次用药,反而喘得厉害……秀环也是傻,到后来才怀疑被人换了药……” “也许是正好大病了一遭,病灶才显出来,药效相克?” “不是的。”阎容喊了一声,摇头不已,恨恨道:“就是有人害她,不然秀环也不会派人来找我,她得是完全找不到人帮她了才能千里迢迢传话到汉中来啊……呜呜……” 李瑕又搂着她拍了拍,问道:“秀环人呢?” “不见了,秀环也不见了。” “具体是如何回事?” “你看这个。”阎容这才想起递了一封信给李瑕看。 那该是公主府的侍婢秀环写给王翠的信,说的是任梅不见了,赵衿生了病,且察觉到公主府中的麝香保心丸被人换了,让王翠早些回去。 信上也只说了这些。 阎容道:“秀环将这信交给一个信得过的仆役,那仆役还在准备,订了船约定两日出发,结果就在次日,他便得知公主死了,秀环也找不到,他不敢在临安多待,走陆路赶到了吴江才敢乘船……别的他就不知了。” 李瑕一听便知这事情透着不对。 当然,也有可能就是赵衿病死了,身边的丫环怕被降罪,逃走了。 “此事,找到剩下的麝香保心丸一查便知。” “你帮我查好不好?” 李瑕抚着阎容的头发又安慰了一会,道:“但我在临安的人手都撤回来了,等往后攻下临安再查此事,谁做的杀谁,一个不留,可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不是君子,我就要现在给她报仇……” “那这样,我先写封信问问贾似道。” “也许就是贾似道做的,任梅就是他杀的,他不会承认的。” “我觉得不是,贾似道这人还是有真性情的。”李瑕道:“别急,让我先问问他。” 阎容自顾自又道:“那也得派人去临安查啊,我要他们都付出代价……帮帮我好不好?她也帮过我们的啊,她帮过你的。” 李瑕擦着她的眼泪,想了想,最后还是应道:“好。舆情司多已被我派往京湖了,我另外再调派些好手,让王翠随他们往临安,找到了凶手,为你替赵衿报仇。” 阎容又哭,一把抱住李瑕,将头埋在他怀里,嘤嘤细哭。 “我就知道你会为我出头的。” “你这次蛮有义气的,那就为你讨个公道。” 李瑕还打算教育阎容一番,让她知晓若是无理要求他则不会答应。 但阎容哭得梨花带雨,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好了,不哭了,怎么有这么多眼泪?” “她从来没想着要害谁啊,我这样的恶女人都没死。” 阎容与平时不同,一直倚在李瑕怀里倾述着她的哀思。 直到天色暗了,她才问道:“你今日过来……想要吗?可是我心情……” “我们之间又不是只有那个,你难过我也心疼,岂是只为了那事过来?” “真的吗?”阎容仰起头问道,“你不是只喜欢我的身子?” “真的。” 阎容又难过又满足,往他怀里挤了挤,像个孩子般闭上眼。 “你真好……” ~~ 李瑕对临安之事已丝毫不感兴趣,答应阎容,纯粹是出于人情。 另外,他分不清赵衿的死,有没有自己间接的影响…… 宋廷内斗之惨烈,并不让人意外。 吴潜早就料到了。 弱主当朝,历朝历代都有过,所以总有士大夫觉得天子垂拱而治就行,朝臣自然能治理天下。 哪有那么简单,眼下宋廷的情况就很难出现如霍光那样的摄政之臣。 就算有,也得经历最残酷的争斗。 这种内斗之下自会有牺牲品,也许这次是牵扯到了那个小姑娘。 谁知道呢? 总归再派些人过去也不难。 夜里,李瑕将阎容哄睡了,起身磨了墨,提笔给贾似道写了一封信。 这年头车马缓慢,想必等再收到贾似道的回信又是两个月之后。 鞭长莫及,也就只能如此了…… ~~ 次日,平陵郡王府。 韩巧儿睡到大中午才起来。 她如今过得愈发自在,父祖在王府属官里地位最高,整个汉中都不见得有人敢为难她,府里高明月本就与她交好,张文静因元家的关系也是待她最亲近。 李瑕对她亦是宠溺,万事都随她,有种让她把小时候受的苦都补偿回来的意思。 揉着眼出了屋门,饭也没吃先到院子里拿竹子喂竹熊。 蹲在那看竹熊吃得津津有味,她四下看了看,小声道:“过几日便是九月二十,我就要嫁给李哥哥了,我还得要先搬回韩家住几日,你自己要会摘竹子。” 这般与竹熊说过悄悄话之后,她才转回堂上,拉着年儿的手又说起昨日听说的几桩趣事。 “听说了吗?汉中城如今也有瓦舍,下午我们一起去看杂戏好不好?” “好啊好啊,哦,不行,我家姑娘染了些风寒,我得陪陪她。” “安安姐病了啊?那我也不去了,我近来听了些故事,我们在她屋子里说……” 韩巧儿与年儿转进厅上,只见饭已摆上了。 李瑕近来都在家里用饭,正抱着孩子在厅中走动,高明月跟在一旁,一副想从他怀里把孩子接过去的样子。 人说君子抱孙不抱儿,王府许多人都劝李瑕该对儿子严厉些,不宜过于亲近,总之是被李瑕当耳旁风一样。 张文静也是刚起来,正坐在那与唐安安说话。 见人都到齐了,李瑕才把孩子递到奶娘怀里。 没外人在,他们吃饭倒是都很随意。 但韩巧儿才坐下,听李瑕说了一句什么,则是惊呼了一声。 “什么?” “从明日开始,你们每日清晨都随我一起锻炼吧,跑跑步,做做体操。” “跑……跑步?” “嗯。”李瑕道:“近日我得知了一个消息,临安那位瑞国公主病逝了,她才二十不到吧,年纪轻轻的。安安今日也病了,可见,你们身子骨还是弱的。” “我只是偶感风寒,没事的。” “话虽如此,锻炼不能少了。” 李瑕少有对她们如此严肃的时候,仿佛强身健体是什么很大的事一般。 张文静慢条斯理舀了一勺汤水入口,先是瞥了瞥李瑕,又转头与唐安安对视一眼,有些暗道不好的样子。 韩巧儿虽然不解,但她向来是听她李哥哥的,倒也没有拒绝。 “好啊!” 她是第一个拍手应和的。 “这有什么打紧?当年我可是北上到开封走过一遭的……” ~~ 九月初八,天光微曦。 “好烦哦。” 韩巧儿睁开眼,看到年儿正站在榻边拉自己,无奈翻了个身,趴在那嘟囔道:“好困,能不能不去了?” “可是官人已经在外面了啊。” “每日弄得汗津津的,李哥哥最近公务为何这么闲,应该一起来就去忙才对……” 好不容易爬起来,换了衣裳推门出去,只见李瑕、高明月已在院中活动筋骨。 “咦,张姐姐怎不来?” “她今日歇息。” “唐姐姐风寒没好也就算了,张姐姐又歇了……可是我也不想跑。” 高明月无奈,只好上前与韩巧儿低语了一声。 韩巧儿不由眼睛一瞪,叹道:“她好聪明啊。” “胡说什么呢,文静岂是因为懒得跑步才怀的,你快活动起来。” “哦,好吧。” 清晨的微风徐徐,韩巧儿绕着院子跑了一圈,困意消了便欢快起来,到最后又跑到李瑕身边,嗔了一句。 “哼,过几日我可搬回家里住了。” “好吧,回头我也要让韩老与以宁先生开始锻炼。”李瑕一本正经道。 韩巧儿噗嗤一笑,盯着李瑕又看了一会,也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生我气了。” “哪有,就是抱怨一下嘛。” 韩巧儿想了想,脸上的笑意消了,拉了拉李瑕的衣袖。 “李哥哥。” “嗯?” “我在想……公主出身那么好,却年纪轻轻便病殁了。我现在这么享着福,会不会把福分用尽了啊?” 李瑕目光看去,在韩巧儿眼里看到了她有些幼稚的担忧。 他拍了拍她的头,道:“不要担心什么福分尽了,有好日子是因为世道在变好,努力把世道变得更好就可以……” 韩巧儿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如今虽然喜欢赖床,却没有忘记以前的苦日子。 ~~ 临安。 贾似道拿着一枚麝香保心丸用力一捏,将其捏碎。 他闻了闻,对面前的秀环道:“我查过了,成分没错,是你疑心太重了。” “不可能,我陪了公主十年,这药就是有问题……” “我说,这药成分没错,你不必再多想,过几日……” “贾似道!果然就是你动的手脚,任梅也是你害死的……” 贾似道眯了眯眼,仔细打量了秀环一眼,喃喃道:“果然是我?看来你知道的很多了?” 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放我出去!你……” 贾似道却已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嘭”的一声,龟鹤蒲关上门。 “阿郎?” “查了?” “查了,那御医死活都说加三倍的冰片是正常施药,称此事与他无关,但小人打探到,两个月前,皇后以官家之名许了他儿子一份前途。” “皇后?联络宫中人,给她一个教训。” “是,那秀环?” “送去见任梅吧。”贾似道想了想,道:“此事,到此为止了……” 正文 第717章 治属下 一口箱子被打开,陆小酉清点了里面的三十枚霹雳炮,“啪”的一下又合上箱子。 “走吧。我不在汉中,你要好好操练我们的士卒。” “你去哪?”李泽怡提着一捆箭走在陆小酉身边,道:“马上要秋收了,军屯要收粮的时候能有何公干。” “舆情司人手不足,借调一阵子。” “等你伤残了,打算在舆情司落脚?” 李泽怡说话从来就这么难听,也没个朋友。 陆小酉却不在意这些,正儿八经道:“你别问那么多,我走了。” 他一手抱着箱子,一手接过那一捆箭矢,拐向汉中城门。 李泽怡随手从他怀里把一枚信令掏出来,塞在陆小酉嘴里。 “你手没空,咬着,不然持着军械进不去城门。” 说罢,自翻身上马,带走陆小酉的马匹,奔回军营。 “呜……呜!” 陆小酉放下手里的箱子,拿下信令又塞回怀里。 “我可以把东西放下来啊,怎么进不去?” 进了城,拐过城南那汉代拜将台,穿过一条不起眼的小巷,进了舆情司的大院,眼前豁然开朗。 三十余人正在院中准备着行李。 与军中不同,与军情司也不同,这些人各式各样都有,甚至还有几个妇人、残疾,市井气颇重。 陆小酉在人群前站定。 不一会儿,只见李瑕带着几个人,大步走过。 “陆小酉,随我过来。” “喏!” ~~ 阎容带着面纱遮着脸,跟在李瑕身后,在堂中坐下了,听李瑕开口吩咐人做事。 “临时有桩事须往临安办,舆情司人手不足,小酉你来带带外面三十三个新人。” “喏!” “不用这么大声,这与战场不上同。先说目的,瑞国公主死掉了,我怀疑是有人动的手脚,你去查,查清了除掉凶手。” “末将……我明白了。” “再说计划,我写了封信给贾似道,你到了临安,先到摆铺偷取了他的回信看一看,看过之后留个记号,我收到信便知。若是贾似道信上说他已讨了公道,你就回来。若不是,就查,一查医药,二查贾似道是否有销毁证据。” “我明白了。” “我们在临安的暗线不多。”李瑕引了引堂上一人,又道:“这位是录书老,他在临安有些人脉,查凶的事由他主导,你领队、杀人。” “喏。见过录书老。” “郡王放心吧,小事。” 李瑕道:“这位是王翠,瑞国公主身边的侍卫,也会从中出力。船只我已安排了,直往临安贩货,船上就是普通商旅,莫与他们牵扯。” “……” 阎容默默看着李瑕安排,轻轻吸了吸鼻子,又一滴泪落在她手上。 之后,她随李瑕出了门,抬头看向东南方向的天空,眼中已泛起狠意。 “我这辈子,杀了很多人,但少有人来向我讨公道。” 李瑕开口说了一句,指了指走在人群中的王翠,又道:“陇西汪家上百人死于我手,汪家尚不敢理直气壮来找我报仇,刺杀我的人很多,却只有这个王翠,奉赵衿之意而来讨公道。” “她只是想为父报仇,且没有真的动手……” “我是说,赵衿要这个公道,那就给她。”李瑕道:“我杀赵昀,因为他该杀。若说那小女子不能放眼天下,那就只看临安,她无辜惨死,足以见她赵氏没资格来找我讨公道。” 阎容抬头看向李瑕,愣了愣,拉过他的手,柔声道:“你就说你是为了我嘛,我才不在乎什么公道。” “你在乎我的公道,我才在乎你。” “哼,又训人家,还想要妖妃能有多贤惠?” ~~ 这件事对于李瑕只是小事,安排阎容先回褒园,他又策马去了城外军屯巡视收成。 他这人几乎就没有瘫坐下来的时候,虽然做什么事都从容不迫的模样,一天里做的事却极多。 就说今日,李瑕早起带家眷一起锻炼、之后见了张弘道、安排了往临安的人、巡视军屯、到城外规划汉中新城、安排官吏往川蜀各地监督粮税、批阅了幕府文书…… 到晚饭前,他还去统计司见了李冶一面。 …… “正想求见郡王,不想竟亲自来了。” 李冶正坐在那与下属说话,转头见李瑕已迈进堂中,心里对李瑕这点还是满意的。 俭朴、干练,出门从不前呼后拥,精力旺盛。 他早年也见过几个宋国的官,小小的使臣也是终日摆架子坐在馆中,做事情呼来喝去,颐指气使,气派大得不得了,实则一桩小事都办不成,昏聩不堪,已成风气。 就那样,能收复才是怪了。 倒是好叫人奇怪,这样的宋国如何能出李瑕这般龙精虎猛、雷厉风行的人物? 更难得的是,上行下效,川陕官员风气亦是如此俭朴干练。 “若叫人请敬斋公过去,往返一趟的工夫,再取些宗卷,不如我来一趟已把事情谈完了。” 李瑕知道李冶爱听这些,果然,开口一说,老头子已抚须颌首不已。 “这是新一批的券引,请郡王过目,觉得可容易伪造?” 李瑕伸手接过,先是纸质、工艺与之前又有所不同……至于数字密码,他其实是看不懂的。 “老夫不知那对手算才至何地步,近来了解宋国学术才方竟是在十余年前便出一本算术奇书,名曰《数书九章》,好生了得啊。” 李冶不等李瑕放下手中的券引,却是又递了一本书过去。 李瑕一看便知是世彩堂刊印的。 不得不说,贾似道、廖莹中在印书之事上确实是尽了力。 李冶已凑上来,指点着,道:“且看这‘大衍求一术’与‘正负开方术’,纯凭代数加法,予以统一运算,扩充至任何方程……” 李瑕是真听不懂,首先他的数学就很差、连方程式都忘得差不多了,其次李冶口中许多名词本就与他所知的不同。 什么“商常”“实常”“衍数”,待一瞥那本《数书九章》,只见一行字是“谓诸数各有分子母者本门问一会积年……” 每个字倒是都认得,全然不知何意。 李瑕只是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听李冶在那里滔滔不绝。 “敬斋公是说,他可以解任何高次方程?” “正是此意。” 李冶莫名地就认定李瑕是算术天才,很喜欢与他聊这些,一开口又是说了许久。 “我的意思是,我们聊数学,遣文用字该简单一点,编书的时候直白一点,放低些身段,才好传播算术。比如,可以把这大段的文字列成这样的公式……敬斋公以为如何?” “倒是简洁易懂。”李冶捻须沉吟了一会,问道:“以这符号替代,是为了让宋国人看不懂?” “也可以这般说。公式这般一列,各地的铺子核对起来也方便。” 李冶觉得,若如李瑕所言编写些入门书籍、弄些奇形怪状的符号,实在是有失名家风范,好不情愿。 但想到要将平生所学发扬光大,且又是公务需要,还是点了点头应下。 “如此便好。”李瑕终于可以问起他在乎的正事,“出现伪币影响严重吗?” “让人赚了些粮食,但无妨。”李冶摇了摇头,道:“这第一批的券引数量并不多,远未达到川陕所需。老夫统筹时,早已考虑到若出现伪币的情况,包括这第二批券引哪怕出现伪币,老夫也已算过,对物价不会有所影响……” “但他们会赚我们的物资不是吗?” 李冶瞥了李瑕一眼,觉得这位郡王实在是有些抠了,据地千里,还在乎那点东西? “不要紧的,老夫算过,就以近一个月汉中与襄阳贸易而言,我们的券引能私下流入襄阳,而襄阳的会子不能流入汉中,郡王在乎的粮食、铁器,还是进入汉中的更多……” 李瑕在乎的就是这个。 简单来说,他印的钱能到江南买东西,江南印的官钱不能来他这里买东西,这就很赚了。 宋廷当然也会反击,提升官钱的信用度,或摧毁川陕券引的信用度。 若再幼稚一点,还可以与川陕印一模一样的券引,拖着川陕一起物价沸腾。 当然,江南眼下还远没到这种地步,总之防伪的意义就在这里。 “敬斋公认为,我们何时可以直接发行纸币?” “这一两年必是不行了,且让老夫再算算,还远,眼下重要的还是稳住券引。” “也好。敬斋公放心,我已派姜饭往江陵,揪出伪造货币之人。” “何必如此?这是治标啊。” 李冶就不喜欢这种作风,觉得李瑕这么做就像是拿锤子乱砸。 “好不容易遇到这样的人物,让老夫与此交手,正好可验证券引是否足以防伪,为钱币发行做准备,此方为治本之道啊。” “敬斋公所言有理。” 李瑕随口应了,心里则不以为然。 姜饭都派出去了,何必再召回来? 有人伪造自己的券引,那就捣毁,就这么简单。 ~~ 临安。 “平章公,此为江陵府急递文书,状告秦九韶数桩大罪,甫一到任,即占城中富户宅院,以权谋私……” 贾似道接过文书,看都不看,丢在一边,道:“哪个不是这样?旁人做在暗地里,秦九韶做在明面上,如此而已。” “此人恃才傲物,在琼州便惹得官民生怨,到任仅数月即去职,走时却还能携大量钱财,可见其狂妄贪婪,平章公用他……” 贾似道对秦九韶失望只因其立场不定,岂在乎这些? 如今官场风气,做事者诽傍多矣。 他讥笑一声,不以为然。 “还能如何?他是真有才干。看着吧,他多少能让李瑕栽个跟头……” 正文 第718章 后宫 李瑕本打算见过李冶,聊聊钱币之事便回去用饭,但因李冶多谈了些学术问题,比预想中便拖得久了些,干脆就与李冶找韩承绪一起用饭。 入了夜,他才转回后衙。 近年来形势不算紧迫,天黑之后李瑕一般也不打理文书,以免坏了眼睛。夜里他无非是与妻妾相处。 大部分时候都是聊天,她们平时与官眷交往,总有许多人情往来的琐事或是城里的变化要说给李瑕。 比如,今日林子之妻杨氏就跑来诉苦,说是与娘家闹了矛盾。从此便可见老探花郞、转运司总管杨起莘对李瑕只怕是有所微词,需要李瑕空了去稍微笼络一番。 比如,陆秀夫的夫人已许久不曾与高明月书信往来,中秋节高明月送了她礼物,也不曾有回礼,只怕也表明了陆秀夫的某种不满或为难。 这些都是藏在背后含蓄的表达。 张文静则是给她在北边的许多闺中好友都写了信,有些送到了,有些送不到,回信的更是寥寥。 但偶尔得到回信,她都能开心很久,盼着往后能招揽来许多北边的士人,就那信又能聊许多北地的风土人情。 有时唐安安会在堂上抚琴或跳舞,李瑕听不出曲子有多好,只知她跳舞确实是漂亮。 她与张文静都算是才女,她们平日在一起会拟些诗词,或画些画像,然后互相夸对方漂亮。 娱乐活动则不多,蹴鞠、斗蛐蛐、捶丸之类的游戏,时人很感兴趣,李瑕却只觉得无聊,也没工夫玩这些。 他倒是说过有空了写些话本,送到瓦舍里让人排演杂剧来看,但根本就没动过笔。只在空了给妻妾们说故事。 韩巧儿、年儿都是最喜欢这种时候,每次都赖着不肯去睡,等旁人都睡了她们还要凑着脑袋讨论许久。 高明月则是早早便要回屋去睡,她身为王妃,每日其实是很忙。 …… 这夜,李瑕陪她走过长廊,道;“有时觉得,你比我还辛苦。” “不辛苦,安坐家中打点些琐事,人家还羡慕我的福分呢。”高明月想了想,又道:“官人若觉得我辛苦,不如免了我的晨练吧?” “欸,你也这样,你可是目前表现最好的一个。” 难得听李瑕这语气,高明月不由扑哧一笑,又有了些成亲前的羞涩样子。 私下里,她始终像是个娇娇怯怯的小丫头。 “那好吧,哪怕旁人都不陪着你晨练了,我也陪着你。不过,明日可不行。” “嗯?” “那个……来了。” “那就好,担心了好几日了,如今再怀上,怕你身子吃不消。” “我倒是好奇,官人这身子骨像是熬不坏?” “生命在于运动嘛,睡眠与运动最是能修补劳损……” 高明月低头笑笑,小声道:“好了,孩子在屋里睡得正香,你别吵醒了他,去文静屋里吧。” “还有一事,下个月我再到重庆一趟,迎一迎高二郎凯旋并上任,你与巧儿随我一起如何?” 高明月抬起头,有些欣喜,近年来她已许久没随李瑕外出了,颇怀念那去开封、走大理的光景。 “那汉中?” “我安排好了,无妨的。去不久,来回不过月余。” “怕还是不行,孩子还小,走不开的,你代我向二哥问好。”高明月也是想去,抱着李瑕,将头埋进他怀里,低声道:“待往后孩子大些了,你再带我出门走走好不好?” 李瑕低头,附在她耳边轻语了一句。 隐隐是“我的月亮”什么的…… 高明月脸微微一红,推了推他。 “我困了,你这汗臭味去洗一洗。” “陪你一会。” “那别说话了,吵醒了孩子……” ~~ 厅堂上,张文静不知说了个什么笑话,逗得韩巧儿笑得前俯后仰。 “他真是好能折腾吧?” “嗯嗯,李哥哥什么都好,全都超好的,就是每次要求人晨练也太严肃了……张姐姐你看我,好不容易才变白的,都晒黑了。年儿,你也不喜欢跑步吧?” “不会啊,我可不习惯被人侍候,就想动一动。” “你这年儿,显得我多懒啊。” 张文静由得韩巧儿在那闹,一边让唐安安喝了药去歇着,一边叫雁儿、凤儿去准备些热水来给李瑕沐浴。 好一会儿之后,待凤儿过来禀报了一声,她便起身往澡房走去。 雁儿正抱着条澡巾趴在那往屋里瞧,一转头见自家大姐儿来了,反而告了一状。 “嫌奴婢洗得慢,要自己洗呢。” 张文静见了也只是笑笑,接过她手里的澡巾,道:“去睡吧。” 她自推门进去,绕过屏风,正见李瑕脱了衣服,眼神便有些敬佩。 “那年在鹿邑你这身肉还没这般硬吧,不然怕是箭都射不进去。” “夸张了,但肌肉对内脏确实有很大的保护作用,战场上死掉的概率也能低些……” “不好笑。” 张文静嗔了一句,见李瑕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却还是莞儿一笑,上前给他搓着背。 “听嫂子说,你要带五哥到重庆去?” “嗯,趁如今让他多熟悉蜀中情况,过两年便可坐镇后方了,张五郎是守成的人才。” “我怕五哥见了高二郎,相处不好,该多嘱咐嘱咐嫂子。” “倒也不必。”李瑕道:“正好是他们相处不好,我有空时得摁着他们好好相处,不求他们如胶似漆,能彼此和气、不误公事就好,以免往后战乱之际不能配合。” “能做到吗?” “我强。”李瑕道:“有足够强权的领导,不等起苗头就开始严禁内部争斗,做到应该不难。” “防范于未然?” “嗯。” 张文静忽有些走神。 她心里对他是很崇拜的,很早之前就是,那年那持剑策马时的英姿、敢杀蒙人的胆魄,北地就少有豪杰能与之匹配。 近年,她则愈发感受到他的强,强在体魄、也强在意志。 他随口说出的“我强”二字,是骨子里的自信,以及渐渐形成的霸道。 于国事上,李瑕常说的是“宋的问题在于弱,需要有强者来替”。 于私事上,他实在也是体力强悍…… 此时说的是张五郎、高二郎之事,但其实,李瑕对她与高明月也是一样的,想让两个女子能一直相处得好。 此事其实说来简单,其实也难,她与高明月都是出身名门,能包容侍妾,于对方却难免在意。 之前元严说李瑕治家很厉害,张文静不算太懂,如今才愈发知李瑕厉害。 她一双柔荑抚过李瑕的肩,笑了笑,莞尔道:“官人是强……还喜欢恃强凌弱。” “哪有恃强凌弱?” “嗯?” “不是说在外面,是说在家里啊。” “那我就更没有。” “休以为我不知,安安是如何病的?” 李瑕微微苦笑。 他倒是没想瞒,唐安安自己觉得那般病倒了实在是丢脸不愿说。 本以为她舞技了得,又愿意配合,再加上着实是漂亮……当时确实是很尽力,不想她确有些娇弱,却是病倒了。 “既说的是体力,你还不好好锻炼?” “哼,果然是好色之徒,我说没来由叫人家随你晨练。” “说到这个,我问过大夫,你如今还早,是可以多动动的,你这身子骨更娇弱,我本该早些带你练练。” “我可是名将之女,会骑马、会射箭,哪能比安安娇弱?” 这件事李瑕还真是最清楚不过,自认没有冤枉了张文静,又道:“若不喜早起,我们可以傍晚锻炼。” “才不要,你说瑞国公主年纪轻轻就病死了,却又说她喜欢蹴鞠,可见强身健体也可能会病的。” “那不一样的,她是先天……嗯?” 李瑕回过头看,发现不知何时,张文静已将他的头发绑成了两条麻花辫,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快帮我解开,配上我这身肌肉很可笑的。” 张文静不由好笑,眼睛都弯成月牙。 “你不说我还不觉得……好好笑……那你别逼我受累了嘛?我是有些娇气,又不是娇弱。” “那等生了孩子再谈?” “到时我跟着明月姐练,才不跟你……头发也洗吗?怕擦不干。” “夜还早,干得了。” 张文静不再说话,脸上却浮起一抹红晕…… ~~ 次日。 天才亮,韩巧儿吃力地爬起身来,揉着眼道:“再忍一日,明日我便回家里住。” 以前不愿过去,她都叫那边“韩府”,如今便成了“家里”了。 推开屋门,正见晨曦中,李瑕举起一块重重的石墩。 韩巧儿不由无可奈何地叹惜了一声。 “文静姐说的对,李哥哥好能折腾啊。” …… 小小的埋怨也许是有的,但等韩巧儿被接回韩府不到半日,她却已怀念起郡王府来。 “父亲,女则三十卷,女儿早就背下来了。” “背下来?我看你是毫不理解,为父特为你写了批注,全背下来。你记力不凡,该是花不了两日,之后学女红……” “女红?可是女儿……” “没有可是,为父早便看你太过散漫!还看着为父做什么?嫱娘,你来督促她,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 韩巧儿抬头看了看她那大着肚子的继母孔氏,再一低头看了看案上她父亲呕心沥血批注的女德,心里已只有一个念头。 “韩府真是个苦地方……再熬几日,我就要回家里去……” ~~ 终于是到了九月二十日。 因是朝廷已答应了李瑕请封韩氏为侧王妃,韩巧儿自也是有凤冠霞帔的。 她其实也知道,祖父与父亲对她是有极大的期望的。 但懒得想这些。 因她是跟着李瑕最久的人了,最是懂她李哥哥的性格。 花轿一路到了她最熟悉的王府,拜了天地,她终于是将名义也定下来了。 路过后院,透过团扇一瞥,见到那肥嘟嘟的竹熊因被吵到了,想翻身又没翻过来,只好暴躁地咬了一口竹叶。 韩巧儿见它没有饿瘦,放心了不少。 之后便是坐在新房里等着,心里隐隐期待着什么。 终于,夜幕完全降了下来。 …… “李哥哥?” 李瑕看着韩巧儿将那团扇放下来,忽然发了呆。 初见时她年十三岁,黑黑小小的,那时他看似只比她大三岁,心理却要成熟得太多。 这五年多以来,说是宠溺她,其实还是没留意她的变化。 今夜看她抹了胭脂,点了红唇,有些妩媚之态,他才颇觉惊艳。 “漂亮吧?”韩巧儿得意道:“我可早就说了,才不是小孩子了。” 李瑕被她这一嗔,有些默然,在榻边坐下,也不动。 反倒是韩巧儿先拉住他的手,凑近了看他,又道:“李哥哥,我早想嫁给你了。爹爹说等到十六,你偏说要等到十八,有什么区别嘛?” 韩巧儿将头倚在他肩上,自然而然的样子。 她抬了抬双腿,很高兴的样子,等了一会不见李瑕有动作,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被我美呆了吧?真好,我可以一辈子陪着你了,以前总怕你不要我了……” 韩巧儿说这些其实也慌,但本就与李瑕亲昵,还是挤了过去。 李瑕本想说“你就算不漂亮我也不会不要你”,但才意识到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为妥。 他伸出手,揽住韩巧儿,还是不知说什么。 “李哥哥,我明日也不想晨练了,你就答应我吧?” “嗯?” “人家也很漂亮啊,撒个娇你就答应我呗。” “你和谁学的?” 李瑕目光看去,也分不清她脸上这神情是魅惑,还是有点傻。 韩巧儿则已抬起头,努力凑近了些,唇上的胭脂仿佛要点在李瑕唇边。 “终于成亲了,李哥哥也能像与高姐姐那样与我亲近了吗?” …… “李哥哥……郎君……唔……唔……” 好不容易,韩巧儿那抻得长长的腿才放下来,伸手将被汗水晕湿沾在嘴里的头发拨开,忍不住又颤了颤。 她才意识到,人家说的李瑕能折腾根本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意思。 以前还说自己长大了,她们一定都是在偷偷笑话自己。 现在才是真长大了…… 正文 第719章 全才 李瑕又打算启程往重庆府。 这个辛酉年,忽必烈北征哈拉和林,而李瑕初显自立之心、与宋廷产生裂痕,正是抓紧稳固蜀地的时候。 若有时间,他甚至想往大理再走一趟,可惜实在是太远了,只能见了高长寿、聂仲由之后再亲自谈一谈。 这次不是轻骑快马,而是正儿八经地带了仪驾车马。 摆出了声势,让地方官知道平陵郡王又出巡了,收秋税时都谨慎一些。 随行的幕属与官员主要是张弘道、昝万寿、李泽怡等等,都属于李瑕之后想要寄予重任的。 另还有李冶、严云云这些人打算到夔门考察、设置商税。 李瑕本想把家眷都带上,但高明月被孩子拴着,张文静也不宜再出门,以免路上耽搁上几月,大着肚子还得赶路。 十月初三,车马启程。 刚入门不久的韩巧儿已将头发完全挽起来,额头上没有了那傻气的刘海,整个人都有些不一般,脸蛋儿白里透红,添了许多韵味。 韩祈安出门相送,见这女儿终于显得贤惠了些,才满意地点点头,须臾又皱起眉,不满于这丫头走路还一蹦一跳。 “我们出发了,你们要记得喂小胖墩啊!祖父,你要照顾好自己,回来给你过寿啊……” 韩巧儿上了马车便探出头挥手不已,末了,也不理会她父亲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一转头又与年儿说笑,眉眼里满是那种新娘子被宠溺的喜气。 那边韩祈安袖子一摔,兀自骂了一句。 “恃宠而娇!” 骂归骂,他却也知自己女儿心性,也知李瑕有分寸。待转身一看周遭景色,又感慨道:“好年景啊,年年如此就好了……” ~~ 荆湖北路,江陵府。 江陵府又名荆州城。 它西面就是巫山山脉,将荆湖与四川交割开来,唯有长江从巫山中奔流而出,成为交通要道。 而汉水到了襄阳之后南流到江陵以北不远,才转道向东。 故而,江陵七省通衢之地,位置十分重要,西控巴蜀,北接襄汉,襟带江湖,指臂吴粤,有“江左大镇,莫过荆扬”之誉。 如今这天下形势,川陕实成藩镇之势,隐有不臣之心。作为中原面对巴蜀的要冲之地,江陵这个东南重镇,更显重要。 不同于川蜀的凋敝,江陵城中极为繁华。 从曲江楼上望去,只见一条大街上只瓦舍就有四处,那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让姜饭觉得仿佛置身于临安。 “大宋的市民阶层啊,好是很好,可惜好景不长。” 这话是李瑕曾说过的,姜饭也只会这一句了,总之就是感慨一句,显得他也深沉一些。 有汉子上了楼,掩上屋门,道:“司使,终于摸清了,造伪券的工坊就藏在秦九韶的大宅里。” “果然,我就说谁有这样的能耐。” 姜饭走到案边,那探子已铺开了图纸,解释介绍起来。 “宅子就在北湖畔,占地四十余亩,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墙高近一丈,有官兵防卫,难以入内打探……” “难以打探?” “是,几次收买了那宅子里的仆役,始终没得到里面的消息传出来。” 姜饭倒有些诧异。 他接手舆情司以来,还没遇到过这种连对方的门都摸不进的情况。 “伪券呢?” “每半月印一批,由不同的商船入蜀,且江陵似乎已有了蜀地新造的券引。这些人做事,似乎很有些手段……司使,要不干脆强攻进去得了?想办法把霹雳炮弄进城来,直接……” “闭嘴。”姜饭骂了一句,道:“强攻也许能做到,到时我们怎么走?划着小舟过长江不成?去给我继续查,找到机会再谈。还有,给我打探秦九韶,我要知道他过往之事。” “是。” 那探子下了茶楼,姜饭立即便走到窗边看着,发现这名探子身后并无尾巴,稍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当另一名探子从远处走来,姜饭的眼神却忽然凝重起来,抬起望筒,观察着更远处两个挑担的贩子。 “蠢货,你被跟上了……但,这两人真是私盐贩子?” 姜饭愈发疑惑,官府驱使私盐贩子这种事他也是第一次见。 他随手在桌子上划了个叉号,提醒了手下,拢起袖子,转身出了茶楼,须臾又躲进了另一个据点…… ~~ 北湖畔,绛园。 此间本是江陵府一位许员外的别院,秦九韶到任之后,仅三日便拿到了那许员外的一系列罪证。 比如,荆湖这边常有杀活人祭鬼神的习俗,那许员外不知如何成了“稜睁鬼”的信徒,每遇闰月之年,便派人盗杀小儿,剖腹取肝,以祭淫祠,谓之“采生”,偶尔还捉些官员、书生,认为这种聪明人祭一个可以抵三个。 承平年间,宋仁宗不喜这些,查办过几桩这般大案,罪首都是凌迟处死。 而许员外的罪证还不止这些。 于是,秦九韶轻而易举就威胁着占了这绛园,以及许家大半家产。 等以后升官了再发卖出去,又是一笔丰厚收入。 他这事做得确实不算漂亮,证据也是伪造的,各方面也没打点,除了把许员外唬住之处,几乎与强取豪夺无异,留下了一大堆话柄。 不是他做不到更好,不愿更费事而已。 于公,他急需早点立足,铺开摊子做事;于私,他已逾五旬,能为官敛财的年景怕是不多了,岂可束手束脚? 慢吞吞地贪墨,能敛多少钱财? 他是算学天才,如何敛财效率最高,算得清清楚楚。 在江陵有了奢侈宅第,直接将伪券作坊建在其中,调了大量官兵护卫,派商船带伪券往重庆兑粮……同时,秦九韶还命人缉拿了江陵府大量的私盐贩子,之后摇身一变,堂堂通判也成了最大的私盐贩子。 不仅贩盐,他还贩酒、茶、铁、漆器,短短两个月之间,铺开了一条既能完成贾似道的差事,又能为自己赚钱的商路。 以琼州偏僻之处,他上任数月尚能敛财无数,何况是在这荆楚名都? …… 这日已是十月底,秦九韶正坐在堂上与十余个美姬饮酒作乐。 他却不像世间某些俗人,只会追逐美人傻笑,他风雅得多,擅歌曲、擅舞乐,还精通诗词。 早年与秦九韶唱和诗词的都是刘克庄、周密这等词坛宗师,虽然后来大家翻脸了,但可见他的诗才也是顶级的。 美姬们也是喜欢与秦九韶玩,分曹射覆、投壶猜谜样样精通的妙人,又有权有钱,谁不喜欢…… “秦郎,奴家舞得好不好嘛?” “好!凌波高歌临湖渚,嫩玉文鸾此歌舞。罗袜朝行巫峡云,珠襦暮湿高唐雨。” “秦郎再饮一杯……” 待听得有下人禀报了一声,秦九韶持壶而起,一边走一边痛饮,出了暖厅,自到前院见客。 冷风一吹,他四下一看,眼中多了提防之色。 偏堂上,几个私盐贩子的头目已等在那。 “这几日散开网盯到了一些人,都是在周围打探的,但都跟丢了……” “跟丢了不要紧,江陵府不大,你们仔细说,我来推算一遍。” 秦九韶已有些微醺,走到案前,一边听着汇报,一边持笔在江陵府城的舆图上标注。 他依着这些线索划出了几条线,摊开《江陵府志》与户籍册对照着,嘴里叨叨算着。 最后,他提笔,随手圈了一圈。 做这些的时候,他就像是在随手涂鸦。 “主事者就藏在这附近,安排我们的人盯着,多留意外地口音……” “是。” 才安排完,那边已有人道:“于先生来了。” “请他进来,你们先退下去……” ~~ 于德生走进偏厅,一见秦九韶便道:“你安排的那些私盐贩子根本盯不住李逆的人。” 秦九韶坐在那,也不知是睡觉了还是在思考,慢吞吞应道:“私盐贩子当然盯不住探子。” 于德生一滞。 “我们伪造川陕券引,猜到李逆一定会派人来捣毁。于先生又说,李瑕军中有威力颇大的霹雳炮。”秦九韶道:“所以,我们防备的很严,命城门加紧搜查,严禁军械、火器进城,这不就是了。” 于德生本想着若有人持火器来江陵,正好直接拿下,省得日日躲在这大院里。 没想到对方这么沉得住气。” “你是何意?你是打算就这么一直躲着?” “有何不可?我们来,是为造券引,而非来捉细作,细作是捉不完的。” “既知李逆派人来了,自是要拿下。” 秦九韶像是猜到了于德生会这般说,心里虽不认同,还是递过他标注好的舆图,道:“我算过,对方的据点很可能在这附近。调荆门军去捉拿罢了。” “需调兵马?万一闹大了,又像重庆……”于德生话到一半,又住了口。 “于先生不愿调兵,可待我慢慢找到他们。” 于德生道:“我有一计,你们拿出一批伪币,钓对方上勾?” “不可。对方都是老手,不会上勾。” 秦九韶根本就不屑于德生这些权谋。 “范围还大,但调两百人细搜对方也逃不掉。我已算过了,那就不会有错……” 于德生虽然讨厌秦九韶,但不得不承认,除了仕途、交际,秦九韶随意一项才华都比绝大多数人强。 仅在次日,他便已调兵堵住了姜饭…… ~~ “该死,我小看秦九韶了!” “司使,怎么办?马上要查过来了。” “我们的落脚点全被他摸排出来,马上撤!” “走。” “前面街口被堵了,在查口音和户籍。” “找个还能藏身的地方,附近可有官员居住? “那边有几户人家是官员,像是恨极了秦九韶,我听过他们给秦九韶哭丧……” 几个人语速飞快地低声说着,脚步匆匆转进偏僻小巷。 姜饭认为这次已一败涂地了。 开始时,他犯了个大错。因听说了一本《数书九章》,就以为秦九韶是像李冶一样的学者。 直到现在,才真正意识到普通人和天才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然而,后方那些荆门军士卒的呼喊声才传过来,前方的院门已被打开,有人怒气冲冲道:“秦九韶又在做甚孽?!” 姜饭忽心念一动。 拼才智比不过对手,这次莫非能拼一拼人品? …… 正文 第720章 下三滥 万州。 李瑕坐在驿馆中,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在看,一边听着舆情司的探子汇报情况。 “当日,我们在绛园附近打探之后,回到曲江巷,聚在据点议事,恰被江陵府的人包围,附近所有外乡人俱被拿下,六十余外乡人被审问之后,其中,舆情司二十七人全数被俘……” 李瑕合上手里的书,眼神凝重不少,道:“姜饭呢?” “姜司使与我还有两个兄弟,避进江陵府的学正王沂孙家中,骗王沂孙说是外地来的商贩,被秦九韶迫害,请他庇护。王沂孙信了,将姜司使藏于家中。” “姜饭怎不先撤回来?” “司使说,秦九韶到江陵不过两月,官民皆憎恨他贪暴,想留下试试能否借此来对付他,求郡王再给一次机会。” 李瑕道:“知道了,你先去歇息,明日我再派人随你往江陵。” 他手里拿的是一本《数书九章》,这书看起来像是一本数学书。 但数学只是其中一章而已,大衍、天时、田域、测望、赋役、钱谷、营建、军旅、市物,秦九韶还自序了其十年军旅生涯。 这家伙好像只是个算学大家,但其实,作武将时也比当世大部分武将强,作谋士时也比当世大部分谋士强。 只派姜饭过去,确实是小瞧他了…… ~~ 那探子走后,李瑕想了想,请幕府属官们前来商议。 他并不避讳这次的失败,道:“我派去江陵捣毁伪券的人手,被秦九韶反手端掉了……” 李冶并不诧异,重重哼了一声。 “老夫早便说了,此乃治标之策,便是不让宋国在江陵府伪造券引,宋国犹可在江宁、临安等地伪造了券引运来,还可派人一一找过去?!防伪方是根本!” “敬斋公所言甚是。” “奈何郡王不听!”李冶道:“若是治下之地有不法之徒伪造,自该以雷霆之势扫荡。然荆湖之地,郡王毫无根基,冒然派人前去,如何不栽跟头?” “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李冶方才消气,抚须沉思片刻,提了建议。 “遣商旅再往江陵府一趟,将人赎买回来便是。” “赎买回来?”严云云很是诧异。 李瑕则明白李冶这话里的意思。 这次,是不可能像取重庆时一样,继续将手伸到江陵去了。 重庆本就是李瑕治下,当时对付马千是师出有名。江陵不同,李瑕若管江陵的事,不动武,荆湖官员必不理会他。 若动武,相当于与宋廷开战。派小股人手过去,已经被秦九韶端掉了。 而若派大股兵力……没有水师,打不了。 在川西,李瑕能以少量骑兵一以敌五击败马千的步兵。反过来,在江陵那种地形下,宋廷的水师能把李瑕打得找不着北。 本来也没有开战的打算。 明面上不能以郡王的名义勒令江陵府放人,暗地里派去的人又被擒下了,且不打算动兵,那把人赎回来确实是最稳当的办法。 “依敬斋公所言吧。”李瑕向严云云道:“先去把我们的人赎回来再说。” “可,江陵府能答应吗?” ~~ “哈哈哈!好,答应你们便是!” 绛园,秦九韶随手拿起一串铜钱看了看,丢回箱子里,道:“回去告诉你们背后的主事者,再敢派人来偷鸡摸狗,只怕要赎得倾家荡产。对了,你们藏在城外的火器、军械,我也笑纳了,哈哈……” 他挥了挥手,吩咐手下人去放了那些俘虏,押送上船,随那来赎人的商贾回重庆府。 做完这些,秦九韶往榻上一躺,披上一件狐裘,颇为惬意。 可惜,没多久于德生又跑来聒噪。 “你怎么能放了那些细作?!” “于先生也是平章公府上领?米的幕僚,该能想明白才对。” “我想不明白!” 秦九韶这才耐着性子解释道:“平章公又不打算逼李逆现在造反,杀他几个人何益?我等奉命前来,为的是李逆私下筹币之事。” “李逆再派人来又如何?!” “这里是江陵府,我等藏身于坚城高墙、重重护卫之中,再派人来又如何?除非李逆亲率三万水师南下,能奈我何?来一个我捉一个。” “那也无捉了又放的道理!” “怎就是‘放’了?是‘赎’啊,我的于先生……” 于德生大怒,叱道:“你见钱眼开到这地步!” “唉,于先生怎就不明白?” 秦九韶随手拿起案边的纸晃了晃,又道:“看到了吗?解出这背后的防伪数字,我即可挤兑川陕券引,足矣。故而李逆狗急跳墙,派人来杀我。杀不掉我,哈,那便是了。” “你解得开?” “快了,快了。”秦九韶道:“李逆手下有算学大家,着实了得啊,但不如我;李逆手下有精明于市物者,有些手段,但不如我;李逆手下还有些谍报细作,亦不如我。” 于秦九韶而言,他来江陵,凭江南财力物力、凭自身才华,即可慢慢摧毁川陕货币,就这么简单。 他比贾似道,也只差在没有一个好姐姐。 ~~ 姜饭已不敢再去打探绛园,被王沂孙庇护下来之后,只敢藏在江陵府某间民舍里…… “司使,郡王问你,真有信心对付秦九韶?若无把握,可先撤回去,他会亲自安排。” “有把握,可答应再给我一次机会?” “既如此,这是严司使的信,还有这几箱货可以看看……” 姜饭先看过信,再打开大箱子一看,只见满满全是会子与关子。 ~~ 临安,中瓦子附近的一间民居。 陆小酉与王翠在密室中坐了许久,才见录书老回来。 “秀环不见了。” 录书老进门之后,径直便开口说起来。 “当时,贾似道是最早到公主府,之后,有人看到公主府的几个侍女,皆是被带回了贾府。其余仆役则是得了恩典,尽数被放回乡了……” 王翠激动起来,问道:“那秀环就在贾府?!” “不,老夫所询问的那位,乃宋国高官,与贾似道亦有来往,他特意到贾府打探过,并无人看到过秀环。” “她去哪了?” “不知,让老夫再查查。” 陆小酉奉命前来主要是负责杀人,事情如何查,还是归录书老负责。但他却记得李瑕的吩咐,遂问道:“另一条线索呢?公主用的药可查了?” “对!”王翠急道:“那药一定有问题,秀环不会乱说……” “你这女娃,吵得很。”录书老摇了摇头,慢吞吞道:“你说,给公主制药的是御医萧世炎对吧?此人,前阵子已摔死了。” “摔死了?!” “出门时,脚踩了空,滚下台阶便摔死了。” “这……” “眼下,临安并无人说公主是遇害,皆称是病死的,线索都断了啊。”录书老道:“我与那位高官揣测了一番,在临安能做到如此手眼通天的,只有……” “贾似道?任梅也是他害的,果然是他!” 王翠喊着,已向屋外冲去。 陆小酉一把拉住她,道:“你别急,还没查明白呢。对了,贾似道给郡王回信了吗?” “没有。”录书老道:“他近来不在临安,还乡祭祖了。” “还乡祭祖了?”陆小酉颇诧异,“何时走的?” “御医萧世炎死前两日吧。” “我们也去台州。”王翠道,“贾似道一定就是真凶,正好他不在临安,我们到台州杀了他!” 陆小酉有些为难,道:“你别急,让我想想。” 李瑕没怀疑过贾似道是凶手,这点陆小酉感受得出来,因为严云云当时就试图除掉贾似道,失败了,而这一趟并没有做这种准备。 陆小酉甚至觉得,有点让贾似道帮忙替瑞国公主讨公道的意思。 但临安之事显然说不准,这次的任务是杀掉凶手。 “能确定就是贾似道吗?” 录老书用下巴指了指王翠,道:“女娃都说了,那任梅便是贾似道杀的,此事该是真的。所有线索,不都指向他吗?” “可这……贾似道可不好杀。” 录书老微微讥笑,道:“他不是到天台县去了吗?难得一遇的好机会啊。总不能是贾似道料定你这小娃要杀他,特意布局为了引出你。” “那不能。”陆小酉挠了挠头,“他肯定不是为了我才去台州。” 录书老反正就是听张五郎的吩咐来为平陵郡王做事的。 让他查,他就查,能查到这些已经尽力了。 王翠算是半个苦主,爱杀谁杀谁,他懒得管。 “总之你们这两个娃看着办。” “定是贾似道,我要杀了他。”王翠道。 陆小酉无奈,只好道:“那好吧,但得听我安排,一击不成立刻退走。” ~~ 十一月七日。 台州,天台县。 天台山,桐柏宫。 贾似道正坐在金庭湖边吐纳养神。 他已回乡休养了十余日,气色又好了不少。 人虽不在中枢,他对朝堂的掌控却不减。 居于乡间,静下心来想了想,对近年来的国事反而想得更明白了。 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一个人物,是李瑕。 以往,与李瑕较量的是军功、权谋。 论军功,彼此没有对战过,一直各施能耐,一个谋中枢之权、一个谋藩镇之权。 论权谋,他输给过李瑕两次,输在不够大胆,也输在与朝臣们无法同心协力。 到了眼下,比的是治理地方的能耐。他平章军国重事,主政整个大宋东南全境;李瑕割据川陕,开府自治。 各自治理,交集当然就不多了。 派遣李曾伯任陇西,命王翠入蜀,皆没能除掉李瑕,那能用的手段更少。 如今唯一的交集也就是货币商贸。 只剩这个还能对川陕有所掌控的办法了。 不能再输了。 再输,真就等于对李瑕放任不管了,而川陕那边政局清明、官风清廉…… 那还各自治理? 必须加以扼制! 所以,贾似道甚至忍下了对秦九韶的憎恶,再次拔擢其人。 秦九韶比起他,也只差在不懂得官场晋升之道。 由这样一个人物主持对川陕货币商贸的打压,扼制…… “什么人?!” 忽听得侍卫一声大吼,贾似道回过头,只见前方十余个山民打扮的汉子正向这边冲来,手里还举着什么东西,正在冒烟…… “保护平章公!” “走!” 附近的护卫不过八人,连忙护着贾似道便向桐柏宫里冲去。 桐柏宫里才有大批的护卫。 “轰!” 前方的石栏杆已轰然碎开,碎石与烟尘齐飞。 “轰!” “走这边!” 护卫不敢再向前跑,连忙转身,拥着贾似道重新向金庭湖奔去,慌慌张张上了小舟。 用力一撑,小舟离开湖岸,迅速向湖心划去。 “轰!” 岸边乱石腾飞,有杀手又向这边掷了霹雳炮,入水却是哑了火。 “放弩!” 箭矢射来,贾似道连忙趴下身。 岸边还传来了杀手的呼喊。 “留着炮,放弩!” “别跳!” “杀了他!” 只听“噗通”一声,有杀手已跳进冬日的湖水,奋力游过来。 “都听我安排!那边还有船,追过去……” “……” 一片混乱。 “该死,从哪里上山的?” 贾似道此时才从遇袭的混乱中回过神来,看向北面。 那些杀手显然有擅于指挥之人,不慌不忙抢了湖边的所有小舟,向这边划来。 金庭湖很大,比天台县城还大,此时贾似道的大量护卫还在北面的桐柏宫里,而他却已只有一艘小船向南划去。 小舟上还只剩两个护卫。 情况已很糟糕了。 贾似道却像是遇到了极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来。 “哈?这是什么?霹雳炮?李瑕派人来杀我?杀我?狗急跳墙了。看到了吗?!李逆派人杀我,他也就这点能耐了!哈……” “平章公,刺客逼过来了,怎么办?” “怎么办?先往湖对岸逃再说……呵,狗急跳墙了。无能之辈,只会这些偷鸡摸狗的小手段……” ~~ 这日,从江陵赎回的十七名探子灰头土脸地回到了万州。 他们都是舆情司最精锐的一批人,平生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挫折。 负责去将他们赎回来的商贾走进堂中,苦着脸禀报道:“郡王,那位秦通判要我带几句话。” “说。” “他说……总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无甚意趣,莫非是不敢堂堂正正与他交手……” 李瑕闻言,只微微冷笑。 堂上,李冶已开口喝道:“便是堂堂正正较量,老夫又何惧于他?!” “敬斋公理他作甚?” 李瑕道:“我们等着宋廷堂堂正正兴兵攻上汉水、攻上长江已等了大半年。我们自发行券引、治理川蜀,又何曾伪造过十八界会子、金银关子?我们难道不是在等着他们堂堂正正与我们贸易,看谁的钱币更为可信、可靠? 到底是谁屡次派人刺杀?到底是谁伪造券引、扰乱川蜀物价?偷鸡摸鸡之事做尽了,却叫我们莫再使些下三滥手段? 我看它宋廷是内斗惯了、下三滥惯了,习以为常罢了。于民间和籴百姓口粮,滥发纸币,强占民田;于朝堂栽赃、嫁祸、造谣,毒杀了年近七旬的老人、毒杀了不谙世事的小女子,一转头,自以为清高,自以为堂堂正正了?抬手便指责旁人下三滥……” 正文 第721章 走卒贱婢 江陵城南,离关帝庙不远,便是关子铺。 关子铺前已连着几日聚集了许多人,挥舞着手里的纸币,都没有“财不外露”的自觉。 “今日还兑不了?” “兑不了哩。” “一个多月前我便想兑了,如今许多铺面不收关子了。” “怎回事啊?” “说来话长了,前两年会子贬得厉害,三五百贯连双草鞋都买不到不是吗?江南巨商们为了方便金银往来,便有了这关子。今年夏天,官府收回了关子的发行,巨商们看似吃了大亏。但这事,可不是看起来这么简单。” “我记得,当时经界推排法出来,知府还说‘四海臣民,举首期冀新政’,哪不简单?” “你想啊,七月中旬关子发行是吧?八月中旬,物价降了三倍,好似朝廷抢了巨商们的金银平抑物价。但这些巨商岂是那般好拿捏的?” “我听说,只在十月,两浙、荆襄的关子铺已被人挤兑一空。” “嘿,这位兄弟也知道?那些关子可都是真的,江南巨商早在朝廷动作前印了大量纸币,大赚一笔。” “还听说收缴的金银都是漆的,一刮就掉。” “娘的,怪不得兑不到。” “唉,苦的还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 “说起来,只要不和籴,我不收这纸货也成……” 这些手里还能攥着关子的人,也不算太穷,个个愁眉苦脸,却还是过得下去的。 他们这般抱怨,到最后若实在兑不了,无非是想办法把手里的关子花出去。 当然,还是很不安。 忽然,有人道:“我听说,新来那位秦通判,在绛园里伪造关子哩。” “什么?!那我们手里这钱岂不是……” “真的,我亲眼看到了,绛园每日里进进出出的,都是那些纸料、颜料。” “知府就不管吗?” “官官相护!” “不行!大家伙有胆的跟我来!我们去府衙讨个说法,必须查!” “走!我早看那姓秦的不顺眼了……” ~~ 绛园。 毛笔被搁在一旁,杨辉转头看向秦九韶,道:“对了?” 他整个眼眶都是黑的,显然是许多天没有睡好,但眼睛里分明有些兴奋。 “厉害了啊。”秦九韶感慨一声,又咂了咂嘴,“到底是谁列出这般算法。” “但还是不对,这个图形又是什么?” “避过去,按我们的算法来印背面的数字,运到蜀地试试。若可以,这次走汉水,到汉中去兑……” 于德生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讨论的那算法,似懂非懂的。 但他知道,新一批川陕的券引又能伪造了。 秦九韶这人虽然恃才傲物,但确实是有本事的。 这点就与马千全然不同。 马千待人倒是很客气,可惜就是个无能之辈。 不由不让人感慨大宋人才济济,贾平章公随手一提拔,便能有高才独当一面。 李逆那边,也只有李瑕一人有本事,治政的则全是一群废物,每次只会派细作过来小打小闹…… 忽然。 “阿郎!杨知府、王学正带了许多人来了,一定要进内院……” “杨知府?王学正?”于德生回过头,倾耳听去,忽道:“外面什么动静?” “是啊,那是什么动静?” 秦九韶已迈步出了堂,倾耳听了一会,冷笑道:“姓杨的又想找我什么麻烦?” “你又何必得罪他?”于德生微有些不悦。 “因为他不是平章公的人啊,否则平章公何必要我来?”秦九韶笑了笑,理所当然的样子,道:“何况他是马光祖的姻亲,我怎么讨好他,他也看我不顺眼。” “你便不能如我们一样,与他客客气气?” 于德生摇了摇头,还是大步向外堂走去,打算为秦九韶打点好这些破事。 他又想到,三年前平章公举荐秦九韶任琼州守,到任仅百日,因其贪暴,官员百姓大闹一场,于是朝廷只好免了秦九韶之职。 但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平章公是全力支持秦九韶,谁弹劾都没用。 才到前院,前方愈发喧闹。 …… “快看!那就是伪造的关子!” “拿下他们!” “嘭!” 于德生才走到门前,正见两口箱子被砸在地上,洒了满地的关子、会子。 他抬起头,只看到院外竟是人山人海。 数不清有多少人。 好一会,于德生对上了站在门外的几名官员的眼睛,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愤怒……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栽赃?” 心中才浮过这一个念头,只听得怒吼声已起。 “我们要进去!” “给我拦住他们!” “江陵知府在此,谁敢动知府治下百姓……” “打进去啊……” 于德生才想拿出平章公门下的威风压一压局面。 但,这日的局面却突然间超出了这些官员们的设想。 人群中已有几个汉子忽然冲出来,猛扑向于德生。 “给我拦……” “嘭!” 于德生只见眼前金光一冒,人已倒在地上。 他没想到,有人竟敢当着江陵府诸官员、当着这么多兵士的面,殴打平章公门下客。 “嘭!” 又是一拳砸了下来。 “进去啊!不然罪证又被销毁了!” 打人的汉子们一边猛击于德生,一边还在继续呼喊。 人群已经湮没过来,各种各样的鞋挤在院门处,不停向内。 于德生努力想站起来,想找他的护卫,头上又挨了一下。 脸上一热,有血流了下来,他只觉眼前一黑,之后又是剧痛…… “抢啊!” 不知又是谁呼喊了一声,高举起一个漂亮的瓷器。 “我的!我的……” 局面愈发失控。 这些本该是来查案、伸张正义的百姓,隐隐已有要暴动的趋势。 终于,一把火点燃了藏在绛园中的纸币作坊。 “他们要销毁证据了!” “找到秦九韶!别让他逃了啊……” ~~ 傍晚时分,天台山,金庭湖南畔。 “别让贾似道逃了!” 陆小酉提着弓弩跃上岸,扫视了一眼那艘留在岸边的小船,思考着贾似道往哪边跑了。 他们这些人都是蜀地来的,划船太慢,让贾似道逃远了。但在山林里追就快了。 这里离桐柏宫远,陆小酉算着距离,心里已有分寸。 看了看,四野无人,南边只有一条山路通往一座小道观。 另外,只有沿湖还算平坦,其余地方都是崎岖的山道。 “哥哥,分开找吧?!” 陆小酉有些意动,但还是道:“不行,所有人一起追,走这边!” 他选择的是向东,沿金庭湖去追。 贾似道不可能去那小道观等死,必然只能从湖边绕回桐柏宫,而西边不好走,那只能是走东边。 而且,他刚才也远远看到贾似道似乎是从这边逃的。 十余人脚步不算快,一边走,一边还观察着山林之间,以免贾似道藏身其中…… 陆小酉没想到这次会这般顺利。 之前,严云云想杀贾似道,连他在城内、城外都不知道。 这次,却是连贾似道会在桐柏宫小住几日都知道。 据录书老所说,他联络的那位朝廷高官是贾似道的“好友”。 因此,陆小酉在山间拿望筒一看,当即就指挥人手,斜插过去,用霹雳炮把贾似道与桐柏宫一众护卫切割开,进行围杀。 但陆小酉心里却很是疑惑。 “贾似道一个宰相,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临安不呆,跑到这深山里来?” 这问题他问过录书老许多次。 录书老也不知道,说是既然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把握住就是了。 …… 追着追着,转过一个山坳,终于看到前方有两个在奔跑的人影,正是贾似道身边护卫。 “放箭!” 陆小酉大喝一声,抬起弓弩便射。 十余箭矢射去,径直将那两人射倒在地。 “贾似道人呢?!” “呵,平章公已经安全了……呃。” 陆小酉是军中出身,没太多审讯技巧,直接结果了两人,起身便道:“撤吧,找不到了。” 王翠大步追上,道:“这么好的机会,你这就撤了?” “再找就要遇到那些护卫了,现在撤还能安全撤走。”陆小酉挠了挠头,又道:“我们说好了,一击不成就走,这不是……不成了吗?” “在那里!” 忽然又是一声喊。 陆小酉抬头看去,只见东面的山头后面,高高的树冠后面,贾似道刚刚爬过远处一面峭壁。 显然,贾似道是发现了身后有追兵,让护卫引开追兵,独自躲进山林,然后攀过山顶。 “快追……” “都给我回来!” 陆小酉叱喝一声,将旁人都喝止。 唯有王翠已向密林中奔去,他也不管她。 “你们,把这两具尸体处理了,往南面撤,走远以后放几枚霹雳炮引开护卫,之后撤了,到约定之处等我汇合。” “是。” “记得引开护卫……” 陆小酉这才不慌不忙地走进密林,心里还念叨了一句。 “好好一个宰相,怎就跑到这破地方来,哦,是他老家……” 他走得不快,主要做的是确保不会有护卫追过来。 至于杀人,以王翠的武艺本就是够的。 夜幕降下。 终于,陆小酉听到了前方的峭壁上传来了喝骂声。 “贱婢!你太可笑了,杀我?你是投靠了李逆,欲跟着造反不成?!” ~~ 长湖。 这是江陵府城外东北方向十余里处。 夜幕中,秦九韶逃到湖边,终于在芦苇丛中找到一艘渔船,迅速冲过去,解着缆绳。 他想到了以前父亲说的旧事,嘉定十二年,兴元兵变,叛军进占巴州,父亲想必也是这样一路奔逃才得以避祸…… 忽然,身后响起脚步声,有十数人。 “别过来!” 秦九韶猛回过头来,点开火折子,喝道:“我手里是霹雳火,谁过来便死!” “秦九韶,你逃不掉了!” 秦九韶冷笑,道:“府衙的人?你们都被杨湛那个伪君子骗了,说要查案,不过是排除异己,你等若是……” “那你搞错了,是杨知府被我骗了。” “哈?你们是李瑕的人!那更知我手中这霹雳炮的威力,走远些吧,我辞官归乡,不再招惹你们便是。” “那不行,你敢伪造川陕券引,得依律来办……” “依哪里的律例?!” “川陕律例。” “这里是荆襄……” “你被荆襄官民赶出来。” 秦九韶喝道:“别过来!” 他退后一步,踩上那艘小渔船。 忽然,一阵风吹来,他手里的火折子灭了。 前方,本就在一步步逼近的汉子们已猛扑过来。 秦九韶当即持起长篙去打。 他武艺颇高,以一敌十,犹支撑了好一会。 但最后,终究还是被重重踹倒在淤泥当中。 秦九韶闷哼一声,忿恨道:“今日……折于小人之手!” “你他娘才是小人!” 姜饭上前,一脚踩住秦九韶,喝令下属拿起绳子就捆。 “啐!走卒虎伥!叛逆……” “就你这破名声还敢骂老子?且看看江陵百姓怎么骂你的吧!” “政敌颠倒黑白而已。我至江陵,除杀人祭鬼之恶徒,扼制叛臣贼子,做得比那尸位素餐的蠢知府多多了……” 姜饭用力一拉绳索,将捆好的秦九韶一把提起,见其还在骂骂咧咧,忽凑过去重重吸了吸鼻子。 “恶臭!” 秦九韶一愣,确实闻到了自己身上那淤泥传来的臭味。 “恶臭!”姜饭又重重骂了一句,啐道:“为官之道学得不怎样,浑身上下沾的全是官场上的恶臭!” 正文 第722章 恶臭虚伪 天台山非常漂亮,群山中有悬岩、峭壁、湖泊、瀑布。 贾似道一直以家乡风景为傲,唯在这个夜里,深恨这山势绵延,太过荒凉。 一座悬岩之上,他正将王翠死死摁在地上,拼命按着她的双手,试图夺下她手里的刀。 在京湖统兵十余年,他是颇有勇武的,奈何年数渐大,渐渐地,体力已拼不过王翠。 “去死!” 王翠一挣扎,刀锋已向贾似道划去。 这女人的蛮力实在是大,贾似道拼了老命,好不容易才又摁住她,却还是没能夺下刀,仿佛是在与猛虎相搏。 “王翠,住手吧……李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和我说,我能给你更多。” “我杀了你!你害了公主!”王翠一脚一脚重重踹在他身上,杀意毕露。 “不是我。”贾似道额上已有冷汗下来,道:“真不是我,她是我的亲外甥女啊,我怎会害她……信我,我绝没有。” “还想骗我!不是你,还能是谁?” “她是病故的……” “去死吧!” 贾似道已能听到有落石从峭壁落下去,知道是李瑕的人正在向这上面爬。 “好!我实话与你说,公主是被人害死的,但真不是我。我已为她报仇了,是御医萧世炎开错了药……” “我不信,任梅是你杀的!” “不是,我没杀任梅,我带你去见她,秀环也在,我带你去见她们,真的,我带你见她们。” 终于,王翠的力道似乎轻了些。 贾似道才松一口气。 然而,才一放松,当即竟是挨了一刀。 王翠竟是猛挣起来,一刀划得他皮开肉绽。 “信你?谎话连篇!” 贾似道大骇。 “我错了!我错了!你听我说,她是皇后害死的……是皇后,真的,这次真不是骗你……” “不可能,皇后与公主交情最好,你还在骗我!死吧” 贾似道真是厌极了这等蠢货,余光一瞥,只见一个年轻人已爬上了这块悬岩,不由大为惊恐。 他连忙凑到王翠耳边,又低语了一句。 “……” 这一辈子,贾似道说话从来都是张口就来。 在他眼里,没有什么“真话”还是“谎话”。平生骗过忽必烈,也骗过官家。 没想到,今日却被一个贱婢逼到这等地步。 王翠听了一会,渐渐呆滞在那里,显得有些不可置信。 “真的? “你随我到桐柏宫,只需一过去,你便可知。” “可我哪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那只看你信或不信了,我命就在这里。”贾似道又道:“你别杀我,我掏个信物给你看看……” 他稍稍松劲,伸手入怀,找了一会,先是拿出一个蛐蛐罐,之后找出一个药瓶。 “自己闻闻看是不是……” ~~ 陆小酉跃上悬岩,从腰间拔出短刀。 目光看去,只见王翠还没杀了贾似道,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陆小酉于是防备了些,往身后的山崖看了一眼。 他对王翠此时的反应并不惊讶。 王翠放下刀,转过头,向陆小酉道:“我好像搞错了,凶手应该不是他。” “哦。” 王翠道:“我还不能跟你说原因,但你能不杀他吗?” 陆小酉还未回答,贾似道已冷哼了一声。 “他怎可能不杀我?” 贾似道摁着身上的伤口,走到王翠身后,低声道:“你得保护我。” 陆小酉并不理他,向王翠问道:“你确定凶手不是他?” “我得去确认一下。” 王翠脸色羞愧,又道:“是我嚷着要杀他,现在又是我不让你杀他,我太对不住你了……” “没事,郡王只叫我除掉凶手,要是凶手不是他,那就不杀。” 这一路上,陆小酉就没忘记过自己的任务。 王翠愣了愣看着陆小酉,眼睛一酸,竟有些感动,道:“你这人,真是很讲道理。” “我觉得郡王好像没怀疑过他……” “呵。” 贾似道再次冷笑。 他已躲在王翠身后,扯下衣袍给自己裹了伤口,脸上又浮起讥意。 “小崽子,何必假仁假义?你既得到这般千载难逢的良机,岂能不杀我?怎么,还想骗了王翠再偷袭我?” 陆小酉仿佛听不出贾似道话语里的机锋,道:“都说了,我是来为公主讨个公道的……” “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 贾似道径直打断陆小酉的话,道:“李瑕派人来讨公道?弑君者是何人?不就是他吗?我若杀了你亲生父亲,转头却来为你报仇?可笑至极!李瑕为了什么?他与妖妃那苟且之事,说来我都恶心!呸!” 陆小酉没想到这一国宰执,说起话来这般咄咄逼人。 他也不是没见过别的相公,人家多有修养的。 “贾相公,郡王不是给你写信了吗?你……” “李瑕也配给我写信?杀人夺妻的逆贼,什么货色?” 陆小酉大怒,提刀一指,吼道:“你没资格骂我王!” “呵。扬刀了?果然,你们不过是找个借口来杀我。狗急跳墙了是吧?行刺?李瑕永远就只会这些招术,他还能有别的招术吗?还会什么?” ~~ “说真的,我瞧不起你们。” 江陵府城外的野地里,秦九韶被押着往南而走,忍不住讥笑了一声。 “斗不过我,只能来捉我?李瑕盛名之下,原来却只会这点伎俩?” 姜饭抬手就钩住秦九韶的衣襟,刀一割,割下一块布来,准备塞住那张讨厌的嘴。 但被这般冷嘲热讽,也有些不吐不快。 “斗不过你?老子在临安有多少眼线知道吗?撤回来了,懒都懒得理你们这些烂货!你搞搞清楚,你们才是大宋朝廷,东南数十万兵马,打仗不敢打。官印的会子、关子,我们川陕百姓用都不用。要斗,有本事你他娘的让你们的纸币比我们的券引值当啊,印伪券?这他娘的,你们还像是个朝廷吗?” 秦九韶“呵”了一声。 他是最聪明的人,知道姜饭说的这事,几年内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天下间,蠹虫太多了。 “老子今日来捉你,是绳之以法,懂吗?!看看谁才有朝廷的样子。” 姜饭已在地上啐了一口。 “还我们只会这点伎俩?我们郡王贩盐,为的是练兵抗蒙、为的是平抑盐价,你们这些猢狲还在往官盐里掺沙,赚得好个良田美宅。我们郡王肃清吏治的时候,你们这些猢狲还在那抢占民宅,强征民粮。” “那你错了。”秦九韶道:“我从不往官盐里掺沙,我贩的亦是私盐……” “你娘!老子与你说这个吗?你若有本事,让江陵百姓把手里的废纸兑了,再来谈我王到底有何手段罢了!” 秦九韶默然不语。 心中犹是不服气的,但不服什么。 这次栽了,不是栽在技不如人,而是栽在了这大宋朝廷的积弊里。 印了那么多券引入蜀,对蜀地物价毫无影响。而人家只抬两箱官钱来,却已能激起民乱……这般情形,又还有何办法? 再想到自己旷世奇才,却只能带来做些伪造券引的勾当。 朝廷与李瑕,到底是谁拿对方没办法了? ~~ “李瑕拿我没办法了,只能派你来杀我?” 天台山悬岩上,贾似道面对着陆小酉的刀锋,犹在放肆嘲笑。 与其说是在找死,实则是他坚信,李瑕派人来就是为了杀他。 不需要有一点点怀疑! 他是贾似道,手握天下大权,为李瑕平生之劲敌,自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这是你死我活的权力之争,岂有不杀之理? 陆小酉已气得满脸通红。 他能忍受李泽怡平日里损他,却忍受不了贾似道无端揣度李瑕。 “放屁!” 陆小酉大吼一声,骂道:“你就是小人之心……” 但他也只会说这些,论骂人,他无论如何也骂不过贾似道。 下一刻,却是王翠猛地转身,瞪向贾似道。 “闭嘴吧你!” 她大吼一声,终究是盖不住心中的怒气。 “发了什么疯要像狗一样咬人?!小酉哥就是没想杀你,他就是来替公主讨公道的!李郡王没资格讨这公道?你才没资格这么说他!” 那柄刀在王翠手里上下挥舞,贾似道骇然退后了一步。 他不在乎激怒陆小酉,在乎的是王翠的态度。 但这贱婢又在发疯了。 “你才是满嘴谎话,一直在骗我们。公主不信你,秀环也不信你,我也不知该不该信你!” “我和你说的都是真的……” “虚伪!” 王翠大骂一声,又道:“李郡王才不像你,他敢做敢当,待太妃也是真的好。小酉哥说他是英雄,是不是英雄我不知,但他至少是大丈夫。” “放屁!他就是个逆贼……” “闭嘴!”王翠单刀一挥,喊道:“皇后要害公主时,秀环能信得过谁?公主没了,能为她出头的又有谁?你是她的亲舅舅啊!” “我……” 王翠说到这里,终于是委屈起来。 “整个临安,你们这些跟在公主后面巴结的人,到底有谁肯为她出头?我放眼看去,只有你们骂的妖妃,只有你们骂的逆贼,不顾千里迢迢……你说他没资格?他比你可靠得多。” 贾似道良久无言,最后道:“你个小女子不懂。你不懂,你没资格评述我与李瑕孰是孰非。” 王翠道:“那就是在我这个贱婢眼里,李郡王比你有气概得多。” 她说过,转头看向陆小酉。 月光不亮,但这一眼之间,陆小酉已感受到她眼里有崇拜,也有感激。 他方才的怒气忽然之间全消了下来,看向贾似道。 “贾相公,只要公主不是你杀的,我这次确实没有得到要杀你的命令。” “呵。”贾似道冷笑道:“李瑕怎可能不想杀我?” 他反而莫名地有些烦燥起来。 陆小酉认认真真道:“贾相公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我来临安,郡王只说,找到凶手后,能杀就杀了,须我尽力而为,并保全手下人性命。至于凶手是谁,是否贾相公,郡王没说过,想必是宰相也好,皇后也罢,他不在乎。” 贾似道不喜反怒,重重一摔袖子。 “装模作样,李瑕若无意杀我,无非是怕我一死,朝局混乱,无人收拾局面,给了蒙古趁势南下的机会……” “郡王没提过,但让我说的话,朝堂上也不止有贾相公一人,总有能稳住朝纲的相公,或许还做得更好。” 陆小酉已是平平静静的语气。 事实上,从围杀贾似道开始到现在,除了贾似道骂李瑕的那一瞬间,陆小酉就没怎么激动过。 这已经不是当初严云云刺杀贾似道的时候了,如今川陕日渐稳固,在陆小酉这些将领们看来,郡王真正的对手已是北面的蒙古。 先是姜饭撤出临安,陆小酉再回头来一看,真不觉得今日这场围杀是多大的事。 此时一句话说完,站在他面前的贾似道身子重重一晃,如遭雷劈,已有要暴怒的架势。 陆小酉不由又道:“贾相公,你真的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他随在李瑕身边已久,见惯了李瑕平素做事的风格,今夜与贾似道……不,是与整个朝廷一对比,这种感慨犹为深沉。 因此,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却不知,由他这个走卒说出这句话,对于眼前的平章公又是怎么样的打击…… 正文 第723章 着眼于前 当贾似道口中的贱婢与走卒走到一边说话,贾似道便显得有些孤独。 他独自坐在悬岩边,捂着身上的伤口,能看到远处的火光。 那是他的护卫们正在寻找他。 这次上山带了两百多随行人员,好像是三百多人,记不清了。 反正再多又有何用?都是些酒囊饭袋,脑子里关心的只有俸禄、赌钱、享乐。 夜风吹来,也把那泼男泼女的对话声传过来。 “我得随他走一趟,有件事无论如何都得确认。” “我帮你查,哦,让老先生帮你查,你不用随他走也行的。” “得去的,你小心些,快脱身吧。” “那好,你知道怎么与我们汇合,对了,害公主的是皇后是吧?我去查一下……” 贾似道稍稍转过头,似乎想要看一眼。 但忍住了。 而陆小酉转过身来,提高音量,道:“贾似道,你若敢动王翠,我早晚杀了你。” 贾似道没理会他。 这话,是陆小酉个人的意思。 那就还没资格能与他对话。 “你听到没有?!”陆小酉又喊道。 王翠道:“他听到了,不敢动我,你快去吧。” “哦。” 贾似道微微回头一瞥。 只见那个看着就糊里糊涂的傻小子终于是又从峭壁上爬了下去。 他这才起身,道:“扶我走。” “自己走。” 贾似道于是哼哼唧唧,艰难地向桐柏宫走去。 心里继续思考着遇袭前在想的那些事…… 第一次败给李瑕,让李瑕回到了蜀地任帅;第二次败给李瑕,让李瑕开府封王。 今夜不算第三次,今夜是个误会,是那个小卒没听清李瑕的指示,对,就是这样,李瑕之所以没多说,不是什么不在乎,是因为猜到了害赵衿的凶手不是他。 那个小卒把案子查偏了,闹了误会,却还在那嘴硬。 总之,李瑕开府封王之后,朝廷能扼制他的手段,也只有在钱粮上动手脚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秦九韶坐镇江陵,为的便是此事。 这才是第三次的争斗。 还没输…… ~~ 数日之后,万州。 驿馆中,秦九韶站在李瑕面前,神情愈发悲愤。 因为姜饭正摁着他的肩,想让他跪倒下去。 “别按了。” 李瑕终于发现了姜饭正在使力,抬手止住。 他就没看重过自己的个人荣辱,没要求过别人跪他,每次都是止住,哪怕今日姜饭是有心挫一挫秦九韶的傲气。 比起秦九韶的傲气,川陕不兴跪来跪去的风气更重要。 “我问你几句,你为母守孝的三年间,写就了《数书九章》,但兴昌二年起复以来,再无学术上的进益,为何?” 秦九韶意识到李瑕在问自己,斜睨了一眼,道:“忙。” “忙什么?” “兴昌二年任沿江制置使参议,兴昌四年去职,居贾相公门下,兴昌六年知琼州,后去职居吴相公门下,兴昌七年任平江司农丞,咸定元年知临江军州。” “换了两次门庭,免了数次官职,起起落落,今沦为阶下之囚,可留下了什么?” “犹有万贯家财、宏敞华屋、美姬如云。”秦九韶不知是在自鸣得意还是自嘲。 李瑕道:“我不放你回去,这些都是空的。” “那只论一世成就。在座诸位能高于我的,寥寥无几。”秦九韶遂环顾了这驿馆大堂一眼,道:“此间,多庸才。” 只这一句话,众人皆怒。 因为许多人都知道,他说的很可能是真的,所以更让人生气。 坐在左侧的张弘道、坐在右侧的高长寿,虽然都与秦九韶毫无交集,闻言俱是面露不豫,像是被那“庸才”二字戳到心底。 李瑕却无甚反应,道:“你的书我看到撰营建一篇,本以为你是算学大家,原来还是建筑大家。” “郡王过誉了,触类旁通而已。” 秦九韶不屑理会周围那些愤怒的目光,先是扫了李冶一眼,点了点头。 只见这老者的目光中透着好奇与考校之色,他便知这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与周围那些蠢货不同。 想必是川陕那位算学大家了。 之后,秦九韶正眼看向李瑕,已不似方才那般倨傲,开始谈起学术之事。 “家父曾任工部郎中、秘书少监,工部掌营建,秘书省掌图书,下设有太史局。我年幼时,因此可借阅大量典籍,可拜访精于天文、历法、建筑等名家……” 秦九韶有气节,却没必要与大宋的平陵郡王讲究气节。 之所以先倨后恭,他自有计较。 只要李瑕肯用他,他还有前途富贵。 但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才刚刚入蜀,他所谈论的东西已经与在东南时不同。 因为坐在上面的那个人在问的就是这些…… 李冶愈发感兴趣,问道:“你方才未说,算学是师承何人?老夫听闻南面有名家蒋周、李文一等人。” 秦九韶道:“先生是位隐士,不便透露名讳。” “私下与老夫言,如何?” 秦九韶道:“答应过先生,不提他姓名。” 李瑕遂觉得,如今这学术氛围就是这样的缺点,有才能的人总以为“隐士”高尚,著作不能流传,不知多少了不起的成就因此而消散于云烟之中。 “好,好,还算是守信之人。”李冶却是抚须颌首,继续向秦九韶发问道:“你诗文亦了得,师从何处?” “诗词文章,师承梅亭先生。” “李梅亭?了得,了得。”李冶感慨道:“师保万民功业别,向西京、原庙行圭瓚。你有许多好老师呐。” 秦九韶默然不语。 十余年来醉心功名利,今日再想起年少时遇到的诸位先生……不愿也不敢再提他们了。 但他心里还是庆幸的。 ——看,还是要用我这般奇才。 这辈子一直都是如此,魏相、贾相、吴相,以及今日之平陵郡王,谁不爱惜我的才华? 果然,李瑕开口便道:“既然你是建筑大家,如今成都府路正是百废待兴,可愿过去出力?” 秦九韶大喜,拱手应道:“多谢郡王提携。” “今日便出发吧。” 李瑕做了安排,手一抬,自让人押送秦九韶往成都出力。 李冶眯着老眼向堂外看了一会,起身道:“不如……” “敬斋公莫说情,这人还是欠收拾,你愈多看他,他愈得意,且待心晾一晾。” 李冶转头看去,有些不舍,慢吞吞又坐下。 严云云不动声色又给他换了杯茶。 她颇想让李冶收她为弟子,近来常有这样的小殷勤。 “继续议事。” 李瑕已开口,道:“姜饭,你给大家谈谈江陵的情况。” “……” 驿馆中的议论声继续响起。 码头上的吆喝声还隐隐传来。 这是号称“万商云集”的万州,它不像夔门那个川蜀军事门户,它是川蜀的经济门户。 近年来,长江上的商船如过江之鲫,万州城已恢复了些许往年的热闹景象,这驿馆却依然很破。 一缕阳光从破碎的瓦片中照在堂上,下面是因漏雨而生出的青苔。 当这缕光线渐渐暗下去,已时近黄昏。 …… “这是我今年第二次到夔州路。” 李瑕已开始为此次的万州之行作总结。 “我第一次来,为的是到夔门防备宋军攻过来,但他们没有,允了我的开府之权。而这一次,为的是来万州防备宋廷的商旅过来把蜀地百姓的血汗钱赚走。 宋廷又让我失望了,我既期待它的新法能够遏制纸币的滥发、平抑物价,能够使得豪贵之家少剥削平民百姓一点;也担心他们国库充盈,会驱兵西进。 但没有。 这次来,我还是没看到一张真正能买到东西、兑到钱的金银关子。看到了什么?是伪券。过去赤山会纸局每日印纸币十五万贯,今秋,江陵伪券坊每月印伪券五百万贯。 印钱来买百姓的粮——这就是宋廷数十年来一直在用的办法,区别只在他们印的钱是买东南百姓的口粮或买我们的口粮。 衮衮诸公就只会这一招,是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吗?不是,而是别的办法做不到了。 以上这些,是对手的情况。 说我们。 市贸司做得很好,一直以来都保持着长江、汉水两路商路不被中断,让我们的钱能买到他们的物资;舆情司也不错,没让看起来是我们的实则是他们的钱买我们的物资。 统计司则是关键,是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区别。我们的券引不是用来强征百姓口粮的,为的是方便、是促进交易,故而能不滥发,这是原则。 在座诸君有的了解我,有的不了解,那就再强调一遍,触到原则问题我绝不手软,不管是谁。 往后你们就任地方也好,任职幕府也罢,记住,统计司定下的券引数量背后,有人在监察。 说了这些,想必你们也知己知彼了,如何胜、为何胜也知晓了,保持下去,我把长江这条命脉交在你们手上……” 张弘道瞥了眼高长寿一眼,已感受到了对方的压力。 显然,李瑕让高长寿坐镇重庆,除了守三峡防线,要守的还有这长江商贸。 …… “说完经济,最后再说说形势。” 李瑕也不愿多说,但这是例行总结。 “这咸定二年马上又要过去了,这一整年,我们与宋廷争开府之权、与宋廷争货币之利。这是必须的,因为宋廷必然扼制我们。 现在,争也争过了。我们已巩固住了川陕的情形,可喜对吧?只用了一年光景,我们完成了年初订下的‘稳固发展’的目标。 但一年光景已经过去了。 这一年忽必烈只做了一件事,北上哈拉和林。或许明年他也只做一件事,重返燕京。 很快,我们不会再有时间与宋廷这样争斗下去。 咸定三年,我不想再两次往返川东,在这夔州路与宋廷争权争利。故而,盼诸君同心协力继续稳固后方,使将士无后顾之忧,着眼于前……” ~~ 一艘船只由江陵出发,至临安,之后,有急信送至天台县贾家老宅。 贾似道看罢,一言不发。 又败了。 这是第三次败于李瑕之手。 而这次之后,似乎已真的想不到办法还能再去遏制李瑕了。 对付蜀帅,还可以压制;对付郡王,勉强有办法。 虽然他一边推行经界推排法抑制滥发纸币,一边用滥发伪币的办法对付李瑕,但总归算是办法。 现在,连办法都没有了。 夫复何言? …… “阿郎,王翠出门了,该是去见李逆的人,是否派人跟上?”龟鹤莆上前,附耳禀报了一句。 贾似道转头一瞥。 又想到了那泼男泼女,让人不悦。 “不必了,重要的不是这个小人物,而是……算了。” “是。” “往后无事莫与我再提李逆。” “阿郎这是?不再派人往西边了吗?” 贾似道本不想回答,但最后,却又喃喃了一句。 “我忙,只想着眼于自己的事……” ~~ 嵊州。 “贾相公能有那般生我气?可我一共只与他说了三句话。” 陆小酉走在剡溪溪畔,看了王翠一眼,又道:“当时是他不停追问,我只好告诉他,郡王真的没吩咐我那么多。” “好吧。”王翠不由低头笑了笑,之后又正色交代道:“你得罪了他,一定要小心。” “好。” “你们这就回汉中去吧?” “事还没办完,公主既是皇后所害,我与录书老商量过,找找关阁长在皇宫的旧人在不在。” “你也去过皇宫吗?” 陆小酉转头看了看远处的风景,道:“我是说,杀掉皇后也不是没有把握,找个宫人……” “别去做这些了,好吗?” “你怎么了?以前不是一直想报仇吗?” “现在想法变了,我已明白你们都是抗虏的豪杰义士,临安这些事,不值得你们再冒险。而且,皇后是公主的表姐,她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嗯,如果公主还在,也一定不想让人为她报仇吧?都过去了。” “我不懂这些,只管奉命行事。” “就知道你是这样一人。”王翠瞄了陆小酉一眼,“那日,随在李郡王身后的那位贵人你见到了?此事是她请托了李郡王……你只要拿着这个回去,就可以交差的。” 陆小酉接过一封信。 只见信封上写的是“代转厘宫主人”六个字,字写得很好的样子。 王翠又问道:“能答应我不拆这封信吗?一定送到李郡王手上,他一看便知。” “能。你看,我这般一点头,死都要做到。” “别死,好好活着。那就这样,你回去吧。” “你呢?不随我们回去吗?” “不了,我打算到桐柏宫当女冠。” 王翠说罢,停下脚步,按着腰间的佩刀轻轻摆弄了两步,道:“你走吧,恩恩怨怨就此两消了。” “什么?我们有恩怨?” “有,但消了。另外,我很感谢你。” 陆小酉好生奇怪,还想问上几句。 王翠却已挥手作别。 陆小酉走了两步,想起一事,回过头问道:“对了,我娘在给我说媳妇……你不要去喝杯喜酒?” “太远了,只能先恭喜小酉哥。” 王翠含笑摇了摇头,转身往南。 陆小酉懊恼地挠了挠头,往北走去。 好一会之后,他听到身后王翠又喊了一句。 “小酉哥,你是个靠得住的人,往后上了战场一定要活着,按你说的,一往无前、当大将军!” 正文 第724章 约定 一转眼,已到了咸定二年的年底。 腊月十八,李瑕回到了汉中。 随行的张弘道进了城便转回家中,次日一早,便得知录书老求见。 “五郎。” “不必多礼。你竟已从临安归来了,可为郡王将事情办妥?” 录书老道:“昨日已见过郡王,已交了差事。” 他这次到临安做的不是什么机密差事,大概说了。 张弘道漫不经心听过,道:“留梦炎知道我归附郡王之事,还肯出手相帮?” “是,他说是为了回报五郎的恩义。” “假的,能威胁到他的是张家,而不止是我。他肯这般配合,像是有些对付贾似道的意思?” 录书老道:“小老儿也觉得他是这意思。” “嗯。” “本想着顺手除了贾似道,可惜了。” “随便吧。”张弘道并不太关心东南之事,想了想,沉吟道:“刘黑马病了。这次我随郡王南巡,回来时经过成都,看刘黑马病得很重。” “刘公今年不过六旬又三吧?” “虽然延请了名医,但怕是时日不多了……郡王或是想让我接替安抚成都之职,与刘元礼共事,你觉得如何?” 张五郎话没说透,意思却很清楚。 如今刘元振在汉中练兵,刘元礼随着刘黑马在成都。 而刘黑马若是死了,李瑕肯定不会让刘元振接替成都安抚使一职,以免像是世袭。 最多是让刘元礼任个安抚副使,配合别人。 而在川陕,资历、才干、身份能高于刘元礼的人少,张弘道勉强算一个。 录书老摇头,道:“小老儿这次往临安,还得到一个消息,李璮正在与宋廷接触……换言之,马上就是谋取河南的时机,五郎何必去坐镇成都?功劳没有,旁人还要说郡王任人为亲。” 张弘道点点头,深以为然。 但马上他意识到,情愿或不情愿,这件事李瑕既已说过,也由不得自己拒绝了。 于是,才点过头,张弘道又道:“我帮妹夫做事,岂是为了什么功劳?何处有需要便去何处。” 录书老一愣,心想五郎在老元帅面前也没这么乘巧,今日这真是…… “那……恭喜五郎。” “准备一下,年后,随我去成都吧。” 此时堂外便有仆役过来,禀报道:“五郎,郡王邀你过去,说是让五郎见一位故人。” 张弘道遂起身出门,心中感慨才回汉中就这般忙。 这日,李瑕是在汉台见客。 张弘道一步步踱上汉台,看到了正站在那与李瑕说话的那人。 来的这人他还真认识……那张让人讨厌的大嘴、那眼里让人讨厌的笑意。 王荛。 张弘道没想到今日会在汉中再见到王荛,不由一愣。 王荛却已转过头来,见来的是张弘道,咧开嘴笑了笑,打了招呼。 “五郎,许久不见!当年你我歃血为盟约定异日起事,今起事之机至矣……” ~~ 王荛算得上是张弘道平生最讨厌的人之一。 当年他追杀李瑕之时,正是王荛在他身边、一点点拿了他的把柄。 结果呢? “呵,歃血为盟?你王家父子暗中串联,一转头却向忽必烈投顺,反过来告发我。” 张弘道说着,怒意更甚,走到了王荛面前又道:“我该斩杀了你。” “五郎误会了。”王荛笑着,伸长了手臂,似还想拥抱张弘道,“不如我听我解释一二如何?” “没什么好解释的,你王家父子出卖我。” 王荛又笑,转向李瑕,感慨道:“犹记得当年,张五郎往开封追杀郡王,我联络杨果助郡王脱困。没想到一转眼,郡王已雄据西南。” 李瑕这是第一次见王荛,对其人却已有了解。 要了解王荛,首先得了解的该是王荛的父亲,王文统。 王文统是李璮的谋士,也是李璮的岳父,也是李璮儿子的老师。 一般而言,王文统、李璮之间的关系之近,已经是一人造反,另一人必然被株连。 但就在忽必烈登基之前,张文谦举荐了王文统。 忽必烈见王文统是真有才华,任他为中书省平章政事,负责改革蒙古政务。 从世侯幕僚,一跃为副相。 若说廉希宪不到三十任行省宰相难得,王文统一入仕便任副相更是难得。 也唯有蒙古国才总有这般的官场奇迹。 王文统不仅是副相,还是实权宰相。 忽必烈登基以来,近两年内,都是王文统主持中书政务,他改蒙古旧制,建立十路宣抚司,制定律例,约束官员,发行中统交钞,并使其流通无阻。 值得一提的是,中统交钞是实物纸币。 一开始以丝绸为本位。之后以白银为本位,称“中统元宝交钞”。 任何人持中统钞都可按银价到官库兑换成白银,北地百姓可以用它缴纳赋税。 王文统的改革,非常有效。 短短两年,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李瑕想来,同样是改革,比一比王文统与贾似道,只觉差别极大。 贾似道是外戚,在宋廷资历极深,且出将入相,战功与恩宠傍身,平章军国重事; 王文统追随忽必烈只有两年,资历、功劳都没有,只有谋反的隐患,一入仕就主持国政。 但看改革的成果,贾似道这权倾朝野的大宋权相屡屡受挫;王文统则是成效卓越,制定了一套立国的法度。 但是,这种时候,王文统的儿子竟还在私下串联,准备谋反。 …… 李瑕知道,确实是王荛联络杨果,给自己递了一份情报,但助自己脱困,王荛是没做过的。 王荛只是杀了阎复,敷衍交差了而已。 这没什么好掰扯的。 李瑕道:“说正事,李璮打算何时起兵?” 王荛没想到他如此直接,愣一愣,应道:“正月一过便起兵。” “忽必烈还未回来?” “该还在哈拉和林与阿里不哥大战。” “李璮准备如何做?又有何条件?” “哈哈,李郡王真是直爽人。”王荛咧嘴一笑,道:“我此番来,自是请李郡王到时出兵响应。不如立个盟约,正月一过,共同举兵如何?” 李瑕摇了摇头,道:“牧樵远道而来,该歇几日才是。” “李郡王有何顾虑?” “没有,快过年了,过完年再谈吧,五郎,你招待好他。” 王荛本是极为自信地站在一边,没想到李瑕问过之后竟先搁置不提,不由急道:“李郡王为何如此?我有几句话想对李……” “牧樵客气了。”张弘道已站了出来,“你千里迢迢跑来,不多歇两天如何使得?请吧……” 他没想到李瑕会晾着王荛,莫名有些幸灾乐祸,从容了许多。 王荛又转头看向李瑕,很是惊讶。 他发现,李瑕对于响应李璮的热情远没有他预想中那么高…… ~~ 与此同时,史天泽面对使节,答应得却很爽快。 “请史公立盟为誓。” 史天泽爽快一笑,手中匕首轻轻一划,割开手指,以血印按在那盟书上。 “如此,你们可信我?” “好,正月一过,共同举兵……” ~~ 正月还没到,眼下,天下各处更多的都还在准备着年节。 李瑕并不急着给李璮答复。 他认为自己不管如何回答,李璮都要在明年二月举兵,那为何还要派王荛来冒险当使节? 这其中,也许是有其它的问题…… 这是李瑕回汉中的第二天,已接见了许多人,直到傍晚,他才得空到褒园走了一趟,将一封信递在阎容手里。 看信的美人本是直着身子,渐渐地,倚进李瑕怀里。 之后却是又哭起来。 “怎么了?” 阎容抹了抹眼,哭着笑了一下,问道:“这信你没看吗?” “没看,不是写给我的。” “也是写给你的,与你恩怨两消了……” “唔,那很好。” 李瑕嘴里应了,漫不经心地想到,也许是王翠被贾似道骗了,谁知道呢…… 正文 第725章 谁的机会 腊月二十。 天才亮,录书老走进汉中张家的大堂上,只见张弘道已早早起来,正在打理他漂亮的小胡子。 “五郎,小老儿已将王荛安置在城北驿馆中,舆情司也已安排人在他周围。” “大过年的,跑来坏我心情。”张弘道头也不抬,道,“下封拜帖吧,邀他饮酒。” 自有跑腿的下人去做这事。 录书老则是幕僚,是智囊。 他挥退旁人,在一旁坐下,问道:“五郎可想过,郡王为何让五郎来招待王荛?” “总不能是为了让我出气吧?”张弘道笑着反问了一句。 之后,他神色正经下来,道:“我也在想这事,郡王是想给王荛一个下马威,掌握主动权。或是还信不过王荛?让我探一探。” “李璮准备多年,势必要反的。”录书老道:“但王家父子的立场,着实奇怪。” “想不通的地方太多了。”张弘道揉了揉额头,道:“王文统多年来明目张胆助李璮谋反,还能得忽必烈重用。而我才做了一点小事,忽必烈却已命令九郎杀我。” “可能忽必烈并不信任王文统,因此王文统还是决意谋反。”录书老道:“而王文统主持中书省,要么是极有利的情况。要么……” “要么忽必烈一直在提防着他们,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都被忽必烈看在眼里。”张弘道话到这里,又低声讥了一句。 “小聪明。” “正是如此。”录书老便是要将这些可能给张弘道罗列清楚。 “待我与王荛谈谈便知……” 城北驿馆。 几盘小菜、两壶美酒摆在桌上。 对坐的两人坐姿颇有不同。 王荛一脚踩在酒坛上,不时哈哈大笑,显得十分豪放而放松。 但他身子是向前倾的,直勾勾地看着案几对面的张弘道。 张弘道没笑,脸色有些平淡,身子则是微微后仰。 “五年了吧?”王荛笑道:“当年五郎为了捉拿到李郡王,可是呕心沥血啊。如今再一看,原来是为了找个妹夫,哈哈哈……” “再回头一看,原来令尊当年为李璮出谋划策,是为了自己能平步青云,得忽必烈重用?” 张弘道话到这里,抬起酒杯,道:“中书省相公之子……该唤作王衙内,来,敬王衙内一杯。” “家父是为了保护大家啊!” 王荛忽然喊了一句,显得很是激动,又道:“五郎总责怪家父在忽必烈面前把所有事全盘托出。可你想想,忽必烈有因此责罚谁吗?不正是因为家父的坦荡,打消了原本的猜忌。” 张弘道大摇其头,道:“牧樵又是这样,凡出了结果,便给自己揽功,当我不知?” 王荛又把头往前凑,道:“五郎果然是了解我,那该知道我这谋逆之心,天日可鉴。” 他自以为说的话颇为风趣,那张大嘴又咧开来。 张弘道只好再向后仰了些,问道:“以令尊今日之权柄,还舍得叛忽必烈?” 王荛先是很自信地抛出了一个称呼。 “齐王……” 张弘道明白这指的是李璮。 以前,李全就想让宋廷封他为齐王而不得。如今,李璮必是要这齐王的名号了。 “齐王是我姐夫。”王荛笑道,“也是家父的女婿,忽必烈怎可能真信任家父?当然是据齐鲁以举事,齐王复为盛唐之主,家父继作玄龄之臣。” “玄龄之臣?你们这是把李璮认作唐太宗,也把自己当作是开国的房玄龄了?” 王荛摊开手,道:“不然呢?” 张弘道不屑地笑笑。 他虽没说出口,但笑容里的意思很明显李璮还不配。 “怎么?”王荛问道:“五郎莫非以为你妹夫比我姐夫更有实力不成?” “不知这‘齐王’是谁封的?是宋国还是蒙古?总不会是自封的吧?” “只要有实力,哪怕是自封的,也能让蒙古、宋国承认。” 张弘道问道:“李璮只想当个齐王?” “不妨实话与五郎说一句。”王荛道:“如今忽必烈北征,家父可于燕京响应,与齐王里应外合,一举夺得天下。” “我也不妨与你说句实话,忽必烈已命张、史、严等诸家世侯防备山东。” 王荛笑了笑,问道:“若有家父在燕京响应,再加上史天泽于开封起兵呢?” “史天泽?”张弘道放下手里的酒杯,目露沉思,“可靠吗?” “自是可靠,他早已答应了。”王荛道:“值此时机,汉人已可联手夺回中原!” 他眼睛愈发明亮,继续开口劝说起来。 “齐王、李郡王、史天泽,只要这三家联手,不,还有张家,我眼前不正是你张五郎吗?想必到时令尊只要见到我汉家男儿的声势,必定愿意声援。如此一来,驱除蒙虏岂非易如反掌?” 张弘道虽觉王荛讨厌,也感受到了他的热情。 且如王荛所言,倘若方才提到的人真能联手,忽必烈也只有灰溜溜滚回草原的份。 “史天泽真能……” “此正是我父子纵横捭阖之能。”王荛道,“五郎你想想,当年你我初见时,你对蒙古何等忠诚?最后如何?与我歃血为盟。今日又如何?已投身李郡王。我汉家男儿,合力驱虏,实乃大势所趋!” 王荛说着,身子越来越向前倾,人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而张弘道还想再避,却已不能再向后仰。 只能听着王荛又开始高谈阔论,口沫横飞。 王荛与其父亲一样,好以言语动人,说起这些话来慷慨激昂。 但张弘道却是问道:“若依你所言,一旦攻取燕京,李璮可愿奉我王为主?” “五郎啊五郎,这还没起事,你便惦记着争权夺势,如何能成就大事?” “此为关键。” “齐王必定能先入燕京,到时名正言顺,可为天下之主……” 王荛话到一半,见张弘道眼神中是不以为然的神色,又道:“时机难得,不如先以大局为重。待扫净胡尘,再行聚议如何?” “他说史天泽已经答应举事了?” “是。” 李瑕想了想,又问道:“你是怎么看的?” 他与张弘道私下里说话颇为随意,彼此也不讲究什么称呼。 “去岁十一月的昔木土脑儿一战,史天泽立了大功,之后忽必烈北征,史天泽留守中原。”张弘道沉思道:“若说他大胜而骄,再起异心,并非没有可能。” “但史天泽能奉李璮为主吗?” “不可能。”张弘道毫不犹豫,“王荛话语里必有虚言,但不知有多少夸大。” “时机呢?”李瑕问道:“李璮选择这种时候起事,是确定忽必烈陷在哈拉和林了?” “据王荛的说辞,王文统得到的消息是如此。另外,李璮之子李彦简本在燕京为质,如今已潜逃出燕京往山东,李璮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是因为李彦简发现时机很好,所以逃回山东?还是因为李彦简逃回山东,所以李璮起事?” “不知道。”张弘道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这会是几年内少有的能再削弱忽必烈的机会,必须是要把握的。”李瑕道:“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保州。 时近年节,保州张家大宅热闹非凡。 张家本就人丁兴旺,也不会因为张五郎与大姐儿的离开而显得冷清多少。 但这日大堂兄弟齐聚之后,张弘范四下看了看,还是皱了皱眉。 他转身往后院走去,找了一会,终于找到了正在拉着小马驹散步的张文婉。 “二姐儿,怎不到堂上去?”张弘范笑道。 张文婉瞥了他一眼,没理会他。 “怎么?生九哥的气了?” 张文婉忽瞪了张弘范一眼,道:“五哥是被我气走的,还是被你气走的?你来说!” “哈?他自要走的,既与你无关,也与我无关。” “哼。我原以为是我与五哥说‘九哥待我更好,五哥管得太多了’才把他气走的。但十哥都与我说了,是九哥把亳州交回朝廷,还辞了官,这才把五哥气走了,以后我不理你了。” 张文婉说罢,一把拉过她的马,径直又走。 如今说来还算平静,但没人知道张弘道刚刚离开时她有多伤心与内疚。 最近知道这些都是九哥的错,难免生气。 张弘范低头苦笑了一会,忽冲着张文婉的背影喊道:“过了年,你九哥便要从征了,你真要生闷气?” 张文婉回过头,道:“又从征?你不是被罢官了吗?” “起复了,万一我死在战场上,不希望这最后一个年节,二姐儿还生我的闷气。” “呸呸呸,不许说这种晦气话。” 张弘范笑了笑。 无非是找个借口吓唬妹妹罢了。 征个山东李璮能有何危险? 也亏得是有李璮,才能在发生了张五郎叛逃之事后,还能再有一次被重用机会…… 燕京城外。 风雪之中,一队骑兵由北而来。 燕京城中也有骑兵出来相迎,两边将领相逢,有笑声与蒙古语响起。 “哈哈,我的赤必合安答回来了,这该死的大雪天,快入城喝一碗奶茶吧。” “听说有只小耗子从燕京逃走了?” “哈哈,这次也是个机会,让大汗知道,就该罢免了那些汉人的兵权才好……” 正文 第726章 自不量力 李瑕对着地图看了很久,越想,越对李璮的行事感到疑惑。 山东地界不比川陕,基本上是无险可守。那么,李璮想要成事,最好的办法必须趁忽必烈北征,直捣燕京,占据居庸关长城。 有王文统于燕京里应外合,又有史天泽起兵响应……其实,李璮只要闷声不响地攻到燕京即可。 如果这样,就没有太大必要派人来汉中联络。 偏偏依王荛所言,李璮想要更稳妥,希望李瑕从关中出兵,攻打山西,牵制一部分蒙古兵力。 若如此,李璮、史天泽、李瑕三路并攻燕京,驱蒙古人出中原确实是轻而易举。 但得要三家都不抱私心、全为公利才可以,做得到吗? 军阀若能做得到同心协力,早在二十年前外虏就被赶出中原了。 不闷声发财,却弄个先入燕京者为王? 可见,形势绝没有这么顺利。 比如史天泽还不值得信任。 那有史天泽在河南虎视眈眈,李璮就不能直取燕京。还不如与李瑕约定,前后夹攻史天泽,瓜分了河洛再谈…… 思忖着这些,李瑕突然发现,李璮竟连封亲笔信都没有送来。 一直以来,只有王荛那张大嘴在那鼓唇摇舌,煽动游说。 幸而没有被其言语迷惑。 正想提笔给李璮写封信,已有吏员过来通禀。 “郡王,诸位先生已经到堂上了。” “我现在过去。” 李瑕又搁下笔,先往堂上与王府属官议事。 事实上,李璮之事也只是平素要处理的诸多事情中的一小件。 不一会儿之后,桂荫堂上便又响起了议论声。 “今岁两淮一带又有涝灾……” “若要迁移人口入川陕,难民往往无力沿汉水、长江而上,须继续派遣人手组织,派遣船只载运……” “既然所需船只数量日增,汉中、重庆势必需要建造船厂……” “唉,钱粮劳力不谈。造船之事我等毫无经验,须到襄阳再请些人回来……” “等正月吧,也让人家在家中过个年……” ~~ 到了夜里,李瑕回到后宅吃过饭,才想起要给李璮的信还没写,干脆让唐安安代笔。 他踱着步,又得重新整理思路。 “先表示对他父母双亲的景仰吧,李全、杨妙真夫妇之事迹,安安也知道吧?” “有听说过一些。” 唐安安铺开纸墨,张文静也抱着肚子过来坐下,随口说起当年旧事。 “金国末年,朝廷横征暴敛,蒙军来了也无力抵御,反而让溃退下来的乱军杀害百姓。因此,河北、山东一带便有人聚众起义,称‘红祅军’。当时,益都杨安儿、潍州李全、沂蒙山刘二祖,为红祅军三支主力。 后来,杨安儿被金军围困,坠水而亡,余部便由他妹妹杨妙真统领。这杨妙真着实是个人物,人称她‘四娘子’,亦唤为‘姑姑’,善骑射,所创梨花枪,号称天下无敌手。杨妙真率部与李全会合,二人便结为夫妻,一起抗金、抗蒙、抗宋……” 张文静记得,以前张柔偶尔说起山东李家,虽鄙其出身微末,但李全、杨妙真确实称得上豪杰。 唐安安听了,轻声问道:“只说对李全、杨妙真的景仰,不提景仰李璮是吗?” 李瑕“嗯”了一声。 唐安安会意,遂行笔便写。 “松寿仁兄青睐。金国失统,丧师于外虏,及令尊令堂以布衣揭竿而起,振臂一呼,山东义军云合响应,真盖世豪杰。 昔陈胜偏袒唱于前,刘季提剑兴于后,汉业遂兴。今戎狄横骛、虎噬中原,红袄军之首事,必有英雄因而创业,荡一四海,方为道义不孤。” 李瑕低头一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继续口述。 “你李璮想要造蒙古人的反,此事并非秘密。如今还有人传言,说是南面有个李要叛宋,北面有个李要叛蒙。 公然割据有公然割据的好处,但你该想清楚到底谁是你的朋友、谁是敌人。史家为蒙古效忠近四十年,岂肯轻易叛乱,毁四十年之功勋而居你我之下? 你既已明目张胆,如何能指望忽必烈不知道你的野心,指望他放任王文统主持中枢,为你里应外合而取燕京?欲成大事,岂能将事机寄望于旁人之手? 忽必烈不会那么快便击败阿里不哥,却有可能先抽出个空来解决后顾之忧,你如今起事,时机未必就好,不如再静待三年两载,厉兵秣马,到时你我共击河南……” 总而言之,李瑕认为,李璮还没有现在就起事与忽必烈交战的实力,不如等这边再发展两年,才好相互支援。 待唐安安写完信,李瑕看过,自拿了往前衙吩咐人送到军情司,想办法尽快递至山东。 路过花厅的时候,倒还听到韩巧儿正在那叽叽喳喳地与高明月说这次去重庆府一路上的经历。 …… “回程的时候,李哥哥还带我们回了庆符县一趟呢?” “那边还好吧?” “嗯嗯,大变样了呢,虽说是一个县,但比有的州城都大了,房伯父开玩笑说是‘蜀南南都会’呢。” 韩巧儿数着手指头,却还把房言楷与李瑕说的庆符县之所以繁华的原因一个不落地说了出来。 “那年李哥哥把成都大量难民迁到蜀南,又教化山民、建城昭通、扩修五尺道、撤回凌霄城军民、合并大理,加上这些年战乱波及不到蜀南,南丝绸之路恢复,南北客商增多……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呢。” 高明月想了想,问道:“过完年,房知县已任庆符县六年了吧?” “七年呢,他比李哥哥还早一年多到庆符县。” “官人就没举荐他升官?” “李哥哥说,不是不想举荐房伯父,而是与大理商路在那里,无人可以替房伯父,待往后有了人才,自是不会忘了他的功劳。” “嗯。”年儿也道:“官人还说,有巧儿在帮忙记着,他忘了谁也不会忘了房知县。” 韩巧儿用力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后来我们又路过了成都,去探望了刘老元帅,他好像病得很严重……” “是啊,得让父亲与大哥带着刘家嫂子尽快往成都一趟。”高明月说到这里,想到李瑕也许又要亲自往巩昌,低声道:“明年你李哥哥怕是不能在家中待太久了。” “啊?”韩巧儿一时很是不情愿,嘴里却颇硬气,道:“不在家才好呢,不会再逼着我晨练。” 厅上几个话到这里,李瑕正去向前衙,而唐安安扶着张文静过来坐。 唐安安一听韩巧儿抱怨晨练之事便有些赧然。 因为就在刚才,她偷偷和李瑕说,她病已经好了,也该随他一起好好强身健体。得了李瑕一顿夸。 自然不是喜欢大冷天还要晨练…… 唐安安正想着心事,一转头正好与韩巧儿对视了一眼。 韩巧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搂着年儿说起悄悄话来。 这两个小丫头自从一起随李瑕出门巡视过,莫名地更加要好起来,常常梳一样的发型不提,这两夜还总喜欢凑在一起睡觉,说是冬天冷。 唐安安心想,韩巧儿此时说的该是“我们之中出现了一个喜欢晨练的叛徒……” 之后趁着高明月与张文静说话时,年儿跑过来在唐安安耳边悄悄说了一句。 “姑娘今夜到韩侧妃屋里来吗?” 唐安安闻言便愣了愣,昨夜李瑕在张文静处,今夜该是到韩巧儿处。 下一刻,韩巧儿也坐过来,低声道:“安安姐,我们让李哥哥累到爬不起来怎么样?我们耗光他的体力,叫他明日没力气晨练吧……” “我们?耗光他的体力?好……好啊……” ~~ 咸定二年、中统二年,终于在相对的和平势态当中接近尾声。 对于李瑕而言,这确实是今世最轻松的一年。 而年节时,一封信也随着东去的探子一路发往山东。 ~~ 一转眼,到了中统三年,正月初十。 山东,益都。 几骑快马自北方而来。 李彦简抬头看去,终于看到了前方新修筑过一番的益都城。 自从蒙古占据华北之后,禁止诸路世侯修筑城墙。唯独李璮以防御宋国为名,修筑了益都的城防,且还开挖了深沟大壕。 李彦简见此壮阔坚城,深吸一口气,驱马而前。 很快,益都城内响起欢呼声。 “世子回来了!世子回来了!” 李彦简一路进到行省总管府,与父亲李璮、弟弟李南山、表兄杨友等等亲人相见,自又是一番热闹。 “见过父王!外祖父言,今他已得蒙人信任,执掌中枢大权,只待大军一至,轻易可为父亲取燕京。这是外祖父给父亲的亲笔信。” “好!好!我儿终于归家了……” 谈过这些近况,李璮坐回案边,先是看了王文统的信,神色舒展,志得意满。 便等他收起了王文统的来信,重新落回桌上那封来自汉中的信,眉头又开始皱了起来。 “父王这是在看什么?” “王荛真是自作主张。”李璮道:“本王自取燕京,又何须他代本王去联络川陕李瑕?” “联络李瑕?这……毫无必要啊。” “但王荛也不说一声,便自去了。” 李彦简亦是一愣,道:“舅舅竟如此不智?他比孩儿还早离开燕京,算时间,原来是直接往川陕了?不智啊。” 李璮似乎有些怀疑什么,心中沉思着,还能是谁叫王荛去找李瑕的不成? 但到了最后,他想到王荛平素就是自作聪明的性格,还是摇了摇头。 “他那人啊,一向便是那样。” 李彦简问道:“那父王打算如何回复李瑕?” “李瑕竟要本王静待他三年两载,简直不自量力,恨不能骂他一顿,但也不好拆了你舅舅的台,本王且回书问李瑕是否愿意投顺吧。” 李璮说罢,不屑地丢下手中的纸信。 “其他的,待攻取了燕京再谈……” 正文 第727章 功臣 过了年节,已是壬戌年,狗年。这一年是大宋咸定三年,蒙古中统三年。 正月初十,王荛终于重新来到汉台,再见了李瑕一面。 他本来以为李瑕要将他扣留在汉中很久,没想到李瑕还肯在元宵之前见他,竟然还有些感激。 作为巧舌如簧之人,王荛原准备了许多说辞。可惜,一个月来,与张弘道说得实在太多了,连他也感到疲倦。 此时再见李瑕,行了礼,王荛难得显得有些沉默。 李瑕先开了口,道:“你不是李璮派来的,到底有何目的?” 王荛一惊,再抬头已是愕然。 李瑕扫了他一眼,道:“我既已得到证据,你敢不认?拖下去吧。” “李郡王,我当然是齐王派来的,你这是何意,你怕了忽必烈不成?” 张弘道看着王荛被拖下去,问道:“山东的回信到了?王荛果真有诈?” “没有,回信也太慢了。”李瑕道:“今日正好有空,我诈一诈他。” “王荛此人面皮极厚,怕不会轻易交底……” 话音未落,只听被拖下汉台的王荛已高声呼喊起来。 “李郡王饶命,我招了,我招便是!” 这便是李瑕要让张弘道来应对王荛的原因,桀黠油滑之辈,应对起来实在是费工夫。 不一会儿,王荛重新被拖上来,招得却是很快。 “请李郡王饶我不死,确不是齐王派我来的,是我自作主张……” 李瑕打断道:“是你自作主张,而不是受人指使?” “其实我与姐夫感情深厚,往往不需他命令,我便自主做事,绝非受人指使。”王荛道:“此次姐夫举旗,意在直指燕京,然而我以为史天泽不可靠,故而擅自作主,想联盟李郡王,以牵制蒙军,亦使史天泽不敢趁机攻山东。” “你看出史天泽不可靠了?” “是。可惜姐夫对史天泽深信不疑,我多次苦劝无果,只好出此下策。” 王荛应对如流,并无太多的局促不安。 李瑕却又问道:“那有没有可能是忽必烈让你前来诓我?或诓我过黄河攻山西,他从上游偷袭我船只,断我退路?或诓我出潼关,他从黄河绕攻潼关,堵我归路?” 王荛愣愣看了李瑕好一会,忽然笑着摇起头来。 “本以为李郡王乃当世豪杰,原来如此畏惧忽必烈?忽必烈如今尚在哈拉和林,竟能吓得李郡王不敢出关中一步?” “真在哈拉和林吗?”李瑕道:“咸宁元年十一月,昔木土脑儿一战结束,忽必烈稍作休整即北征,今已是咸宁三年正月。算时间,已够忽必烈往返一趟。” 王荛大摇其头,脸上还带着嘲笑的神情。 “未免也太看得起忽必烈了,真当他一到哈拉和林即可挫败阿里不哥吗?蒙古宗王可都是支持阿里不哥的。” 李瑕观察了王荛一会。 王荛笑了好一会,坦然迎上李瑕的目光,拱手道:“我所做一切,皆为恢复汉家河山,李郡王可信我。” 张弘道向李瑕低声道:“此子说假话从不变色,昨天还与我信誓旦旦是李璮派他来的。” 李瑕点点头,道:“这样吧,你回去告诉李璮,不必急着举事。” 王荛道:“若齐王已举事,李郡王可愿响应?” “如若史天泽能与他合攻燕京,我便尽力出兵山西;而若史天泽不可信任,或可共击史天泽……到时再做联络吧。” “好!”王荛再次拱手作揖,道:“请李郡王手书一封,我带回给齐王,商定战略后再作回复……” 两日后,在汉中滞留了一整个年节的王荛终于得以被允许离开。 他似要去往山东,却在离开蜀道、出了潼关之后,渡过了黄河,往山西而去。 被扣押了太久,来不及再去山东了。 王荛先到解州,见了仪叔安。 “李瑕很警觉,并未上当,但还有机会……” 一场私下的密谈之后,王荛当即又离开解州,赶往燕京。 就在这个正月,在益都以东、以南的山东各地,李璮正式宣布自立称王。 因李璮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父亲李全的遗志。 “南宋君臣昏昧不可依,蒙古凶悍蛮夷亦不可恃,我父子侥幸于乱世之中居山东、淮南之地,拥数十万之众,若用心经营,伺机进取,逐鹿中原,天下谁属尚未可知也!” 从他继承这个遗志开始,三十余年,一直在苦心孤诣地谋划。 他有两位妻子,除了王文统的女儿,还娶了东蒙古宗王塔察儿之妹。 不仅是联姻蒙古黄金家族,他还一直在拓大地盘并不断巩固着统治,确立了山东的官制,修复文庙,招揽儒生文士到幕下。 他到处购马、筹集了大量军粮,练就了十万大军。 终于,他等来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蒙哥死,而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两虎相争…… 李璮已传檄于各路诸侯,邀他们依先前约定起兵响应,以造声势。 他散尽府库财宝犒赏将士,准备出兵济南。 同时,下令杀尽境内蒙古戍军。 “点炮!祭旗!” “斩!” 校场上,炮声响过,大刀斩下,一颗颗带着辫发的头颅滚滚而落…… 燕京。 会同馆中,刘秉忠与王文统正对坐而谈。 王文统时年已六十余岁,双眼细而长,看起来便像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 “如今想来,陛下当时一见我便让我主政中书省,怕是想将我从山东调开啊。” “这是自然。以道你一走,李璮身边便再无像样的谋士了。” 这“以道”是王文统的字,偶有人说笑,蒙古这位平章政事的字号,比宋国平章军国重事贾似道的名字少了个“人”,但王文统做得却出色得多。 而此时聊到李璮,王文统却是长叹了一声。 他当然明白,自己一旦离开,李璮身边便再无一个可以拿主意的人。 但两年前,忽必烈将他这一介布衣直接拔擢为平章政事,已是容不得拒绝…… “两年来,以道做了很多啊。”刘秉忠又道:“恢复汉法,我辈虽倡导多年,却是在你手中真正被实现。” 王文统道:“是刘公与诸公多年来为陛下陈述儒学,我不过是恰逢其会。屋子盖好了,我添上瓦片而已。” “不能这般说。”刘秉忠摆手道:“你做的皆是得罪人的事,老夫心里明白。” 王文统笑了笑,那细长的眼微微眯起,隐隐有些讥色,却不知是在讥谁。 刘秉忠又道:“李璮叛乱,此事不可避免,而你与他的关系,本是洗不清的……” “我明白,此次多谢刘公为我求情,给了我一个与李璮划清界限的机会。” “并非是为了你。”刘秉忠道:“而是为了汉法,汉法既是在你手中实行,不论你一开始为何入主中书省,这谋逆大罪不可再沾。” 王文统用袖子扫了扫自己的膝盖,悠悠然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是啊,为了汉法。” “去吧。”刘秉忠道:“去觐见陛下。” “刘公,告退。” 王文统起身,行了一礼,确有感谢之意。 他感激刘秉忠向忽必烈美言,保住了他王家父子。 但也正是刘秉忠,以汉法之存亡相逼,逼他放弃了李璮…… 其实,从两年前起,他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他只能把自己与李璮的所有信件交给忽必烈,促使李璮在这个忽必烈已还跸燕京的时节叛乱,并引诱李瑕率军出关中…… 王文统离开后,刘秉忠依旧坐在会同馆中,想着心事。 他最清楚忽必烈的心思。 一开始重用王文统,也是他向忽必烈建议,为的确是将其从李璮身边调开。 但没想到,王文统是真有大才,这两年除了实行汉法,在国家开初时建立制度,这次与阿里不哥的汗位之争中,正是他主管财粮,短期间从中原征集与运送了大量物资北上。 “是功臣啊。” 王文统是行汉法的功臣,也是汗位之争中的功臣。 刘秉忠于是希望,能把他从李璮叛乱的大罪中摘出去,以免蒙古贵族借王文统之罪攻击汉法。 因此,他私下里已说服了忽必烈,给王文统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很难,对所有人都很难。 王文统要放弃其女婿、恩主;忽必烈要消除心里的芥蒂。 但好在,这对君臣都做到了…… 与此同时,仁政殿中。 几封密信被摔在地上,随着忽必烈嘴里的蒙古语响起,自有人给王文统译了出来。 “卿教贤婿为逆,举世皆知,朕今问卿当何以相对?” 王文统目光落处,见那密信正是自己上交给忽必烈的。 他当世之大才,岂能在谋逆之际连几封密信都藏不住? 因此,王文统心中颇为平静,想着是陛下要怪罪自己一次,之后再施恩而已。 他一行礼,当即应道:“臣惶恐,臣一介蝼蚁之命,愿苟存残喘,定为陛下取江南赵家。” “……” 忽必烈忽然大笑,之后便听译官道:“卿实是厚颜至极!” 王文统愣了愣,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自始至终,连一句‘臣罪当死’都不曾说过,朕还怎么饶你性命?!来人,拿下!” 王文统双眼一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殿中力士已然扑上,径直将他摁倒在地…… 正文 第728章 失望 汉中,张府。 堂上点着火炉,案上摆着小酒和一盘瓜子。 张弘道捧着一份关于成都的卷宗在看着。 准备好去接任成都府路安抚使,这是他要做的正事。 有亲随进门来禀报道:“五郎,军情司来人了,说是给五郎送个客人。” 张弘道并不惊讶,道:“快请。” 不一会儿,一个军情司的探子先进来说了情况。 “人是在山西境内拿的,他一出潼关便乘船北渡,到解州见了仪叔安……” “你们辛苦了。” “五郎打算在何处审?可需要押到我们军情司刑房?” “不必了,就在这堂里吧。” …… 王荛显得很狼狈,但进堂时还在笑,仿佛只是投壶之类的小游戏输了一般。 “五郎这是舍不得我,又将我请回来?” “事到如今,还嬉皮笑脸,怕是不知死字怎么写的。” 王荛道:“我若说是我想取道山西去往山东,五郎可信?” “不信。” “那……我想见李郡王。” 张弘道眼神冷峻起来,道:“若非是我,你此时该是在挨酷刑,而不是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嘻笑。” 说罢,他身子向前倾了倾,凝视着王荛,又提醒道:“别以为郡王比我客气,也别把我的耐心耗光。” “好吧,我招。” 王荛伸手从桌案抓起一把瓜子,道:“我这次来,确实是想诓李郡王出兵山西或河洛。” 他脸皮确实是厚,浑然不记得上次与李瑕的信誓旦旦,全无半点羞愧之色,一边说,一边还嗑着瓜子。 张弘道问道:“谁让你来的?” “刘秉忠。” “忽必烈呢?返回燕京了?” “不知,我南下时还没有。” 张弘道又问道:“诓我们出兵,之后呢?” “只知有人在练水师,准备渡黄河攻关中。” “谁在练水师?” “某个归附的宋将,不太清楚……” 张弘道又问了一会,之后目露鄙夷,冷笑道:“这便是你说的造反?这些年你到处串联,结果就是给忽必烈当狗?” 王荛难得低下头,眼中显出少见的无奈。 “五郎,以前我与你说的都是真的,一直以来,我们是真的想造反。但谁能想到,忽必烈登基时,会把我父召到中书省任相呢?” 王荛话到这里,重重吐出一口瓜子皮,有些激动起来。 “这谁能想到?我父一直在为妹夫谋划叛乱,世人皆知,但忽必烈就是把我父提拔成中书省平章政事了……把谋逆者一举任命为宰相,古之未有啊!你说这蛮夷,简单荒唐!” 张统道讥道:“所以,你父子就出卖张家、出卖史家,把当年开封之事透个底朝天?” “哎,五郎何必一直提这事,如妇人般没完没了。”王荛道:“我说的是,忽必烈把我父召进中书省了,这手段太厉害,我们没办法了。” 他显然也有委屈。 “当时,忽必烈领大军从鄂州归来,召见我父。我们若不从,便等于当即叛乱,姐夫如何是忽必烈的对手?父亲便只好入朝为官。” “呵,我早便提醒过你,这造反不是那般轻易的。” “五郎今日不也在造反吗?” “得看跟着谁了。”张弘道冷笑道:“李璮志大才疏之辈,不足与谋。” 这话,六年前他就这么说的,今日还是这么说。 此时王荛却显得很坦诚,竟是点点头,道:“姐夫确实志大才疏,需由我父辅佐,故而说忽必烈这一招是釜底抽薪,着实了得!” 张弘道有些不耐烦,淡淡一瞥,道:“我要的,是你的解释,而非让你来夸忽必烈。” “这便是我的解释!” 王荛又道:“忽必烈更了得之处是什么?他竟是真放手让我父掌权了……父亲助姐夫谋反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开国建制、一展抱负吗?谁能想到,忽必烈真就把这权柄轻而易举交到他手上?这是何等的胸襟?!这是得多欣赏我父的才华?!” “胸襟个屁。”张弘道讥笑道:“我本以为你王牧樵脸皮厚,原来忽必烈才是脸皮厚到极致,他毫无底线,只求利益,简直无耻至极。” “五郎想说忽必烈是在利用我父?但又如何?这新王朝确是在我父手中立制!这世间,庸人有亿万万,而开国建制者有几人欤?你根本不知这短短两年间我父做到了何种程度!” 王荛的双手已经摊开,挥动着,述说着他的激荡。 “一个蛮夷的君王,在我们的教化下,学汉学、行汉法、建汉统!而我父,从无到有,为一个残暴的蛮夷部落立制建统,使它成为一个正统王朝……这是古往今来疆域最大的王朝!他亦将成为流芳百世的千古功臣!” 燕京。 刘秉忠走进仁政殿,稍稍一瞥,看到了前面窦默、姚枢、王鹗、张柔等人的身影。 但未见到王文统。 地上,是几封秘信。 上首传来忽必烈那怒气冲冲的说话声。 殿内都是老臣了,皆听得懂蒙古语,但今日议事显得非常正式,不仅有通译,还有起居郎记录。 “卿家且看,此间有王文统致李璮之秘信,其谋逆之罪证据确凿……” 证据当然确凿,早在数年前大家都知道王文统要反。 问题在于,这两年来王文统已位极人臣,还有何反的必要? 另外,这信是从何而来的?李彦简一个大活人走私驿回了益都,几封信却被截获? 这些问题,刘秉忠心里都很清楚,他眼一抬,瞥见那起居郎下笔如飞,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朕将王文统以一介布衣提拔至宰相之位,授之政柄,可谓待其不薄,奈何他负朕至此?” “陛下,万莫如此伤心……” “陛下,王文统之才,罕有可与其相比者,今立国之规模法度,多出于其功,不如……” 忽必烈摆手打断这些劝谏,一副痛心疾首之态。 自有近侍出列,详细说了王文统那狂悖的态度。 刘秉忠一惊,这才意识到忽必烈怕是真要杀王文统。 而随着忽必烈发问,通译已问道:“汝等谓王文统该当何罪?” “禀陛下,若真是谋逆,自是该死,但……” 一众文臣还想为王文统开脱,忽必烈的目光已看向张柔。 张柔是武将,且正是今日殿中最受猜忌的一个,子弟与李璮、李瑕皆有过瓜葛。 此时面对忽必烈的目光,他已不敢多为王文统辩解一句。 “臣以为……王文统当剐!” 刘秉忠无奈地闭上眼。 他知道,殿中这位陛下对汉法的态度,已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 忽必烈不仅剐了王文统,还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并谕告天下。 很快,一封诏书已自燕京传出。 “人臣无将,垂千古之彝训;国制有定,怀二心者必诛!平章政事王文统,起由下列,擢置台司,倚付不谓不深,待遇不谓不厚……” 汉中。 “……王文统负国恩而谋大逆,死有余辜;处相位而被极刑,时或未喻!咨尔有众,体予至怀。” “你说什么?!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王荛大吼一声,试图扑上去抢夺张弘道手里的文书。 “给我按住他!” 张弘道抬手一指,自有人上前将王荛撂倒在地。 王荛大喊道:“你休想骗我!休想骗我!我父不可能被极刑……” 张弘道走上前,对着王荛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之后又是一声重响。 他先抽了王荛的左脸,反手再抽了右脸。 “我骗你?我有工夫骗你?王牧樵,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张弘道骂过,将手里的情报一摔,摔在王荛面前。 “这就是你们要的流芳百世?将行汉法的希望寄托于忽必烈,自以为受千古传颂?” “不,我父没死,他不会就这么死了……” “他死有余辜!忽必烈真心赏识他行汉法?哈哈,寄望于一个胡人保他来立制,这胡人连汉话都不会说啊,你父死有余辜!” “张弘道!你闭嘴,你休想骗我……” “够了,你给我冷静下来,到时我再带你去见郡王……你们帮他冷静冷静!” 走过汉中城,会发现过了年后城内的气氛已有了大不同。 城防严密了许多。 道路上也多了许多匆匆往来的兵士。 登上汉台望江楼,能看到一队队运粮的马车以及兵士正驰向北方。 张弘道走到李瑕身后,望着远处的尘烟,问道:“这是要开战了?” “也许吧。”李瑕道:“最新的情报,忽必烈北征哈拉和林,大军还未到,阿里不哥弃城而逃,逃至吉利吉思……这吉利吉思,我与文静商量了一夜,还是未搞清楚在何处。” 张弘道对此略知一二,道:“谦河上游,唐时称‘黠戛斯’。吉利吉思和谦谦州土地肥沃,适宜耕稼,夏种秋成,又产良铁,金亡后,有不少工匠被迁到那里。成吉思汗把那一块领地封给了幼子拖雷。拖雷死时,由幼子阿里不哥继承……” “有多远?” “我也只是听说过。”张弘道应道:“该是难以想像的远。” “远过北海?” “远过北海很多。” “好吧,总之阿里不哥是逃回了自己的封地。” 这次,李瑕对阿里不哥很失望。 但另一方面,阿里不哥至少还懂得逃,还活着,还有机会。 “李璮却是逃都不好逃了。” 张弘道叹道:“想必李璮也已得知王文统被杀的消息,也不知该有多慌。” “他必不敢再攻燕京,那就完全处于被动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总之,蒙古汗位之争还未结束,但双方已都在休整,忽必烈想趁着这个空隙灭了我与李璮,不能让他轻易如愿。” “如今川陕这情况,能应付得了战事?” “战事要起,哪能管人准备好了没有。有外敌来,我们从不怯战。” 李瑕显得很坚决。 哪怕暂时还没发现忽必烈要对关中动兵的迹向,他却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不论是守关陇,还是阻止李璮的灭亡,战事要起,便不抱侥幸。 “但要救李璮也难吧?” “嗯,眼下的情况是,军情司已探到蒙军确在黄河上游练水师,由叛将刘整负责……” 凉州。 这里曾是大蒙古国大汗窝阔台二太子、西路军统帅、凉王阔端的封地。 阔端曾设府于此,统治河套、吐蕃、河西走廊、关中、陇西、四川等等地域。 十年前,阔端死,由五个儿子继承封地。 这日,夕阳下的风沙漫天,一队骑兵驰至凉州。 “吁!” 马上的蒙古骑士还很年轻,随手掏出牌符,却是一枚金虎符。 “奉大汗之命,我兀良哈·阿术,接任大蒙古国西路军统帅,速让灭里吉歹来见……” 正文 第729章 搅动各方 汉中,桂荫堂。 李瑕与几个属官各自落座。 他先是看了韩祈安一会儿,道:“说来,王文统之于李璮,便如以宁先生之于我。” 这么一想,忽必烈对付王文统的手段就很厉害了。 换作是赵昀或赵禥,就不太可能把韩祈安拉拢到中枢去,最后还背叛李瑕。 韩祈安一想,觉得自己与王文统相像的地方,一则最早就辅佐各自的主公谋反,二则是主公的岳翁。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不同的,我之才能,远不如王文统。而李璮,则不配与郡王相提并论。” 李瑕不理会这种马屁,道:“一个原本就要杀掉的人,忽必烈杀之前先用了两年,这还不算,还利用他引诱李璮起事并引我出关中。” “不仅如此。”韩祈安道:“还用来平息了反对汉法的蒙古人的不满,并敲打了汉臣……王文统这颗脑袋,可谓是被忽必烈用到了极致啊。” “少说了一点,还能用来震慑李璮。” “郡王近来愈发关注此事,这是决定出兵了?” “还在规划阶段,但有这打算。”李瑕道:“否则,一旦李璮被灭,而阿里不哥还躲在什么吉利吉思,则忽必烈一定会攻打关中。与其到时被动,不如现在主动。” “希望李璮能撑得足够久吧。” “寄望于别人都是靠不住的,做好最坏的准备吧。”李瑕道:“这几日把政务交代妥当,我便启程往长安一趟。” 韩祈安虽不希望李瑕总是这般奔波,却也只能仔细听他安排政务…… 燕京。 姚枢走过宫城,心头再次浮起王文统之死。 此事之后,他与刘秉忠秘谈过一次,皆认为这是陛下在击败阿里不哥之后,对蒙汉之间的平衡进行的一次调整。 这代表着忽必烈不打算再完全信赖汉臣了。 君臣之间,本就是互相制衡的。 以往汉人的作用大些,多倚重些;如今要给蒙古贵族们一个交代,杀王文统祭旗……确实是证据确凿。 王文统一开始就是要杀的,所以这两年将最得罪人的事交给他做了。 姚枢与刘秉忠不会像孩子一样去抱怨什么,但到最后,两人却有一个非常默契的对话。 “陛下觉得我们逼得太紧了……” “莫生怨怼,莫连累燕王。” 燕王,指的是忽必烈的嫡长子真金,承载的是他们这些汉臣的深厚期待。 有他在,汉臣们就完全承受得起这一点打压。 死掉一个性格刻薄的王文统,还远远没到会让他们离心离德的地步。 反而,王文统的背叛,会让不知情的汉臣们自惭形秽,不敢就忽必烈往后重用蒙古人、色目人而多说什么。 这场心理博弈,忽必烈完全是拿捏着的…… 而今日这场奏对,姚枢也得拿出点实力出来了。 “臣以为,李璮有三策,李瑕亦有三策。” “说。” “于李璮而言,以海船、骑兵两路并行,直捣燕京,为上策;真正投降宋国,将防线南移,与宋国连成一片,静待陛下与阿里不哥再次开战,此为中策;攻打济南,制造声势,等待各路世侯响应,此为下策。” 忽必烈用蒙语问道:“他将如何选?” 姚枢断言道:“必出下策。” “为何?” “李璮志大才疏之辈,鄙视宋国君臣昏聩无能,不会真心降宋,此为志大;王文统一死,他必不敢再取燕京,此为才疏。 他或将假意投降宋国,却不会将治下之地并入宋国,以为固防。依其心志,必攻打济南,以求扬威于诸路世侯。然实沐猴而冠,必成擒尔。” 忽必烈连连点头,对如何平李璮之叛已有计较。 “李瑕又如何?” “于李瑕而言,坚壁清野,按兵不动,固守关中四塞,静待阿里不哥卷土而来,此为上策;出兵河洛,牵制史天泽,以救李璮之覆灭,此为中策;攻打山西,寻刘整部决战,此为下策。” “为何称下策?” “刘整擅水战、杨大渊擅守山城,李瑕若敢出山西,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尔。关中比河洛,居黄河上游,而河套比关中,居黄河上游,随时可支援山西……” 忽必烈听了,并没有太大反应。 姚枢的看法与他相似…… 这次的战略目标很简单,在阿里不哥卷土重来之前,解决了中原的祸患。 李璮是必须灭掉的。 而对付李瑕,眼下已安排了两路兵马。若李瑕出兵,便可一举消灭,而若其固守关中,却需等中原汉军先灭了李璮再回过头来攻关中,也许到时又要北征了。 故而说,李瑕不出兵才是上策…… 二月二十日,临安。 枢密院中,贾似道看着眼前的降书,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 李璮说得很好听,又要来向大宋称臣了。 但其公开反叛蒙古之前,根本未曾派人来临安联络过。 直到王文统一死,这才匆匆联络,说是要献出之前夺走的涟州、海州,请宋廷出兵。 但据贾似道派出的细作打探来的消息,李璮分明没有向南移兵,与大宋兵马腹背相倚,反而是出兵济南了。 贾似道懂李璮这是揣着什么心思。 一方面,挟大宋之名虚张声势,恫吓蒙古各路世侯;另一方面,攻打济南,亦是恫吓各路世侯。 李璮就是想让别人都服他。 “四十多年过去了,还是这般狂妄愚蠢!” 贾似道不由又想到幼时与李璮同窗时的情形。 那时他父亲贾涉主持淮海局势,安置红袄军为忠义军,李全等人皆为其所用,因此随军的子弟也聚在一个学堂。 李璮当时便是终日想叫别人都服他,傻里傻气的…… “这次,就帮帮你吧。” 贾似道喃喃了一句,提笔拟了奏章。 出兵不出兵?眼下实在太过仓促,短期内如何来得及? 至少,先用宋廷的名义为李璮多添几分威势再谈。 “什么?” “宋廷封李璮为保信宁武军节度使、督视京东河北等路军马、齐王。” “哈?” 张弘范笑了笑,翻身上马。 此时已是三月中旬,他终于得到了起复的机会。 忽必烈命他领两千人先往燕京由其亲自校阅。 而在这李璮公开叛乱的第一个月里,所做的竟只有请来了宋廷的封赏,并占据了济南。 张弘范不太明白,李璮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若是为了威慑如他这样的世侯,那显然,他并没有被威慑到…… “说来,李瑕今年二十二岁吧?去岁封的王。囚牢出身,弱冠之年以战功封王,我敬他一声王爵,是因其本事。赵宋却有甚值得敬畏之处?” “当年李全便请赵宋封其为齐王,三十余年过去,李全这儿子真是丝毫没有长进。” “哈哈哈,我记事起便听人说山东李璮有反意,本当是何等英雄人物,竟是将成事之机寄于在如此虚妄之中。” “……” 跨在马背上说话都是与张弘范交好的张家一辈年轻子弟。 他们从保州领兵往燕京的一路上,迅速却又从容,这般谈着谈着,竟显得李璮这场叛乱像个笑话一般。 偶尔避过人群时,张弘范眼底也会隐隐浮出一抹忧色,那是种“伴君如伴虎”的不安。 与此同时,开封。 “报!都元帅,山东捷报!” 史天泽接过战报,只见是史楫已在山东高苑县附近击败了李璮麾下大将李范,使李璮不敢再兵出济南。 意料之中…… “准备出征吧。” 史天泽对心腹将领吩咐了一句。 之后,他喃喃自语道:“打完了李璮,还得打李瑕,今年怕是忙了……” 正文 第730章 主动 《孙子兵法》云“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换言之,十万大军出征,要有七十万户人家停止原本的农业生产,专门供给军需。 当今天下,能有这个实力的军阀,李璮确实算一个。 而占地千里、坐拥川陕的李瑕没有这个实力,因为李瑕底子太弱。 就川陕那点可怜的积蓄,一旦叫百姓“不得操事”,百姓首先就得饿死,又何谈“专门”供给军需? 为何李瑕拿下关陇,忽必烈却依旧有足够的钱粮用于北征阿里不哥?在于“积蓄”二字。 自从蒙军攻入蜀地,到李瑕收复汉中,整整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间杀光了九成人口、抢走了所有粮食财物,不是靠把土地抢回来三五年就能挽回国力的。 这是积蓄的差别。 连宋廷都没有这个供应十万大军远征的实力,守了二三十年,“国库”已一穷二白。 反而就是这个李璮,自其父李全身死,继承益都行省总管至今已历经三十一年。 山东是地阔人稠之地,三十一年来李璮储存粮草、截留盐课,蒙哥每次征调诸路兵马,他都诡辞不至。 如此积蓄下来,使李璮有了看似强大的纸面实力。 这也是他让史天泽、李瑕都起兵响应他、奉他为王的底气。 …… 史天泽承认李璮有实力,可惜,没有与其实力相配的能力。 山东是地阔人稠,但也无险可守。 李璮一旦起兵,就只能直扑燕京、依托燕山防线阻击蒙军主力南下,其他的任何结果,都只能算是失败。 若做不到,那不如趁早南逃,依托于宋国的江淮防线保命。 守着济南算什么?守得再久也是输。 有些事,结果在最初做选择时就已经注定了…… 偶尔史天泽也会想到自己与李璮的那一纸盟书,只觉李璮未免太过狂妄,也太过单纯。 正是在这种心境中,他披上盔甲,准备提兵出征。 开封这边只出兵一万余人,其余各路兵马将会在抵达济南后陆续集结。 誓师之后,史天泽正要下点将台,长子史格已快步赶上。 “父亲,峡州方面已探到有兵马西来。” 史天泽不动声色,又走了几步,避开周围的将领,才问道:“李瑕这么快出兵了?” 他着实惊讶于李瑕动作之快。 眼下这形势,李璮才公然叛乱不过一个多月,蒙古大军都还在征发,赵宋则还无动静……谁能想到,最先出兵的竟是李瑕。 比起李璮的优柔寡断,李瑕却是每次都抢占先手。 但也无妨。 之所以让王荛去汉中鼓唇摇舌,本就是为了诓出李瑕的主力,以一举击败。 河南、山西一带早已做好战略布署。 董文炳主持洛阳防御,坚壁清野;史权镇守唐州、邓州一带,封锁包围;阿合马已亲赴河中府,命刘整、杨大渊于黄河上游编练水师。 一旦李瑕率主力出潼关,董文炳将拒之于洛阳,史权则北上包围或出兵武关道,山西兵力将迅速渡过黄河,包围潼关,封锁其归路,将其主力歼灭在豫西通道。 这仅是东线,西线则还有阿术。 “阿合马……” 史天泽开口才说了三个字,却听史格已说了下一句。 “李瑕带了两千骑兵,由南面绕过洛阳,尚不知其意图……” “你说什么?只两千?骑兵?” ~~ 永宁县。 永宁古称“崤地”,是洛阳与长安之间的官道所在,位置自是十分重要。 如今守着永宁的蒙古将领名叫“忽撒蛮”。 忽撒蛮虽只守着这个小小的永宁县,官职却是不小,不仅是万户总管,还有一千户的食邑。 因为他是木华黎的后裔。 木华黎的儿子很能生,故而孙子、曾孙、玄孙封官封爵者很多,洛阳一带其后裔也很多,忽撒蛮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 他之所以封在永宁县,一则此处靠近洛阳这繁华大都,二则永宁县域内有金矿,就在县西南的熊耳山脉当中…… 中统三年,三月十七日,忽撒蛮听说宋人出兵洛阳,非常诧异。 “家养的小狗竟然敢来攻打猛虎?” “成吉思汗的子孙争夺汗位时,名叫李瑕的小狗叼走了关中这块掉落在一边的骨头,现在又想要咬下河南这块肥肉。” 答话的是他麾下最聪明的奥鲁官,名叫孛秃。 孛秃不仅会说汉话,还随着萨满学过回鹘文,甚至还会一部分汉字,平时为忽撒蛮记录金矿的收成。 此时才有信使从洛阳回来,孛秃便负责给忽撒蛮通报战况。 忽撒蛮听了却是翻了个白眼,问道:“然后呢?那些汉军打不过这只小狗?” “依董文炳说的那些话,意思是本想把小狗引到笼子里来。”孛秃道:“但董文炳没想到小狗有两千骑兵,怕把他的笼子给顶翻了。” “然后呢?需要我带领勇士出击吗?” 孛秃道:“董文炳是说,希望我们关闭城门,封锁住崤道,把李瑕堵在洛阳以西。” “无用的汉军。该做的是击败李瑕,而不是堵住他!” 忽撒蛮骂了一句,显得颇为不屑。 他只有一千户的食邑,却可拉拢出两个千人队。 当然不会全是蒙古勇士,其中大部分都是回回人、汉人。但猛虎领着羊群,也能让羊群变成老虎。 木华黎的子孙,自是看不起懦弱的宋人,哪怕对方是一个王爵。 没过多久,鸣镝声响。 一道狼烟也从永宁城头上腾起…… ~~ 李瑕的战略目的很简单。 他要尽力袭扰河南,牵制史天泽的兵力。 不管这难不难、险不险,他只知道一点,即在李璮还在时与忽必烈开战,一定会比等李璮覆灭了再开战要轻松得多。 眼下是春耕的时候,以骑兵打出潼关,将战场推到潼关以西。 他知道黄河上有蒙军水师在埋伏,所以,他只带两千骑兵,而不抽调黄河防线以及潼关的守军。 这反而让山西的蒙军将领难以抉择,要不要渡黄河攻关中? 关中主力尚在,对蒙军而言,渡河强攻显然不是好的时机,而李瑕仅有两千人,用河洛的兵马包围就足够了。 对李瑕而言,要做的就是让蒙军知道,仅凭河洛的兵马还围不住他这两千人。 只要他小胜两场,就能作出有可能攻下开封的姿态,逼得山西的蒙军支援,或逼得史天泽不敢离开。 相当于以少量兵力,打乱了蒙军在山西、河南的布局。 所以说,李瑕的战略目的不在于攻城略地,只是“打乱”二字。 把对方的布局打乱了,就相当于占据了主动。 …… 而眼下的情况是,坐镇洛阳的蒙古将领也被李瑕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的战略布置没能防住突然杀出的两千骑兵,只好等他孤军深入再重新包围。 李瑕没有攻城的实力,只希望尽快找到某个蒙古贵族的庄园,劫掳一番。 他正在学习小股骑兵的纵深战术,用得还不是太熟练…… 这日,才行过崤山道,忽见前方腾起狼烟。 这是李瑕路过的第三个县城,他本以为又会是坚壁清野,再吃一个闭门羹。不想,望筒看去,只见前方烟尘滚滚。 不多时,探马回报。 “敌兵杀上来了!” ~~ 这次随李瑕出征的有两个骑兵统领,一是胡勒根,二是李泽怡,大概算是李瑕麾下骑术最高超的两个将领。 听得前方号角阵阵,胡勒根原是半点不慌的。 这种骑兵深入的打法,本就是他以前常做的……比如,被李瑕俘虏时,他正是跟着千夫长孤军深入到庆符。 他跨坐在马上,双脚踩着马蹬努力站高,终于看到尘烟中出现了敌兵的大旗,之后,忽然惊呼了一声。 “是木华黎的子孙!长生天……木华黎……” 周围那些归附李瑕的蒙古人纷纷变色。 木华黎是被成吉思汗破格封为国王、赐下九斿白纛的异姓功臣,在蒙古人眼里如战神般的存在。 此时虽然只有其子孙抬着其旗号出现,也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威慑。 “是木……” “当!” 一声响,李瑕策马而上,用长槊敲打着胡勒根的头盔。 “木华黎死了四十年了,论天下英雄,只看今朝……” ~~ 忽撒蛮并不知董文炳、史天泽这些汉军世侯想如何与李瑕打。 他也根本就不了解李瑕。 他只知道木华黎的子孙不会让软弱的宋人欺负到头上来。 于是,他跨上战马,领着他的两个千人队便引上了向西面而来的骑兵。 但木华黎已经死了四十年了,忽撒蛮这个曾孙,享福也享了三十余年。 他虽然还记得祖先的荣耀与战功,却没意识到,数十、近百个家族子弟里,还能战的只有区区几人……不包括脑满肠肥的他。 当忽撒蛮扛着带着祖先名字的战旗冲上战场,才发现,那个“软弱的宋人”麾下,全是已经投降过去了的蒙古勇士…… …… 两日之后,两颗头颅和一面旗帜被送到洛阳。 随之带给董文炳的,还有一封李瑕的信。 没有人代写与润色,显得十分潦草。 “尔辈将中原百姓按户编籍,充作蒙人食邑,视蒙人为主,顶礼膜拜。李某不然,可驱蒙卒而战,今先废木华黎家河洛食邑一千户,来日再废其东平食邑四万户,必使天下百姓无一户为蒙人食邑……尔辈既作蒙人奴才,可来拦阻。” 董文炳抬起头,看向忽撒蛮与孛秃的头颅,愣了好一会。 “去告诉史帅,李瑕是想激怒我们,但不必乱,只有两千人而已,史帅可继续东征平叛……” 正文 第731章 盘活 关中,黄河西岸宋军大营。 林子快步进了大帐,向张珏一拱手,道:“张帅,探到了。” 他毫不客气,上前便在地图上黄河上游的位置一点。 “刘整正在龙门渡口造船,人数大概有一万余人,未必都是精兵,但是编练过的水师。” 之后,林子手指往上又一点,再道:“杨大渊在孟门津造浮桥,准备助蒙军渡河,此处大概又有一万余人。” 张珏脸色难看,问道:“他们可有出兵的动向?” “暂时还没有,但他们必定已得到郡王已出兵潼关的消息,开始派小船沿岸试探我们了……” “我看到了。” 张珏点了点头,自沉思着。 眼下这情况是,蒙军做好了两面开战的准备,如果关中响应李璮,主力一出潼关,刘整、杨大渊就会渡过黄河,夹攻潼关。 所以,关中的主力不敢动。张珏正是领着主力守黄河边。 论水战,蜀中将领就没几个擅长,张珏自问打水战比张实都不如,肯定比不过京湖叛将刘整。 而且,船也没几艘。 黄河防线只能被动挨打。 但李瑕又想牵制史天泽,因此,竟是在不调动关中主力兵马的情况下,只领着两千骑兵出潼关。 张珏是很反对这个计划的,主要是认为没用。 当时,他说的是“史天泽怎可能因为你的两千骑兵就耽误去平定李璮?” “估且试试好了,若实在拦不住史天泽,死的也是李璮。” “你被包围了怎么办?” “他们必定想不到我会带骑兵入境,一开始没堵住我,之后再想包围我,就要大量的兵力,岂不就是牵制了史天泽?” 到最后,张珏虽然反对,但也不能劝李瑕改变主意。 因为蒙军一旦平定李璮之乱,必然要攻打关中。 不出兵是坐以待毙,出兵又会被趁虚而入,所以李瑕用快速机动的少量兵马试图盘活局面。 他似乎每次都是这样,最困难的事,永远是主动先迎上去。 出发前说的那些话倒是浅显直白。 “我们是小门小户,忽必烈则是家大业大。那要如何胜他?打个比方吧,若说他手下有一百个大将,我们只有四五个,那我们这四五个大将便该每次都辛苦些,把他的人先一个个打败……” “等等,你,我,李曾伯,这是三个,还有谁?” “我的意思是,我们小门小户,得亲力亲为。” “好吧,你要去便去,总归是听你的。说来,河南地势平阔,你以骑兵穿插袭掠,这是蒙古人的打法啊,不怕栽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原腹地的蒙古人,太安乐了。记住,等我搅得河洛不得安生,阿合马便会命令刘整强渡黄河以封锁我的退路。到时,便不会管我们的主力在不在,不会管李璮被灭了没有。” “懂的,我会守住黄河。他们以为他们准备好了两线作战,我们会告诉他们,远远没有……” ~~ 几封情报传到了汉中。 韩祈安看罢,招过人吩咐道:“把王荛带上来。” 等待的这会工夫,他从屉中抽出几封原先写好的信,挑了挑。 不一会儿,王荛被带上来。 “我要见张五郎……” “五郎去成都了。”韩祈安道:“时至今日,你可信王文统已被忽必烈处以极刑?” 王荛不知如何回答,闭上眼,心如死灰。 韩祈安又道:“忽必烈可谓将王文统利用到了极致,死后还诏告天下,审王文统有反状者累年,宜加肆市之诛,以著滔天之恶……” “够了,别说了。” “你父子二人简直可笑……” “别说了!你要我做什么?!” 韩祈安目光瞥去,见王荛胸膛起伏,满脸通红,一双眼中满是怒火。 “我来助你们灭了忽必烈。”王荛一字一句道:“我要叫他不得好死。” 韩祈安没说什么。 张弘道说王荛这人自以为是,果然如此。 “我已很冷静,说,你要我做什么?” 韩祈安又打量了王荛一会,隐隐有些摸不准此人做事是否稳妥,先是递过一封信,道:“你且看看。” 这是最新一封李璮从济南送来的信。 与年节时答复李瑕的那封信不同,李璮绝口不再提要李瑕归附一事,只痛骂史天泽,邀李瑕共击之,瓜分河南诸城。 “你如何看待?” 王荛摇了摇头,道:“一开始便料到会是如此,我唯一没料到的是忽必烈会动我父。” 韩祈安道:“今我王已出兵河洛,牵制史天泽。你需速往济南,说服李璮提兵南移,联宋固防。” “来得及吗?” “也许吧,还要李璮肯舍得。”韩祈安又递了另一封信,道:“这个交给他。” 王荛又问道:“倘若最后还是救不了姐夫呢?你费这么大功夫要我做事,不会只让我当个信使、说客。” “还不算蠢到家。” “……” 这日,韩祈安见过王荛之后,又招过摆铺的信使,将另一封信交出去。 “尽快送到临安。” ~~ 开封。 史天泽已命令兵马停止东进。 他不认为李瑕仅凭两千骑兵就能攻下开封,或给河南造成太大的动乱。 让他为难的是,蒙古贵族们的食邑遭到了破坏…… 成吉思汗立下的三个“国俗”是大蒙古汗国的基础,即千户百户制、怯薛制、兀鲁思分封制。 所谓“兀鲁思分封制”说来也简单,无非是“分赃”二字而已。 黄金家族的准则,即“所有儿子、孙子、叔伯都分享权力和财富。哥哥弟弟每次商量好,取天下了,各分土地,共享富贵。” 而除了蒙古高原上被称为“中央兀鲁思”的地方是黄金家族的公产,其余土地则是属于黄金家族个个宗室们的私产。 包括中原也是如此,民户编好籍册以后,按五户缴纳生丝,都划为黄金家族的食邑了,而且分封得非常混乱…… 上一个让宗亲贵族们丢失食邑的人,是廉希宪,已经叛逃了。 商挺、赵璧也已经落狱了……哪怕许多人都知道,他们没有通敌。 当然,史天泽不同,作为拥兵数万的大世侯,他不至于像商挺、赵璧一般下场。 但总归是不愿得罪诸蒙古贵族,因此史天泽开始有些犹豫是否在东征李璮之前,先将那个竟然胆敢孤军深入的李瑕除掉。 暂时还来得及…… ~~ 燕京。 张家在燕京城也有大宅。 张柔一身便衣坐在堂上,看着从外间走来的九郎,神色并不高兴。 “父亲。”张弘范道:“陛下亲自校阅孩儿之兵马后已起复孩儿,命孩儿随宗王合必赤往山东平叛,特归家拜别父亲。” 张柔重重哼了一声。 他并不关心儿子的官职,更在乎的还是自己的地盘和兵力。 “你不该自作主张、将亳州交给陛下。” “孩儿知错,但当时那情形,孩儿尽力了。” “是吗?”张柔道:“那若是张家得回亳州,你莫再沾手。” 张弘范一愣,思忖片刻,问道:“父亲是说……六哥有办法?可陛下……” 张柔看着张弘范许久,叹息一声,道:“陛下既命你平叛,你尽力便是。到时围城,诸将择地设防,你莫避险地,恰是选择李璮可能全力突围之处,兵卒方不会心生懈怠。哪怕遇险,合必赤也必会来救你。” 张弘范应道:“孩儿明白了,谢父亲教诲。” “伴君亦是如此,亦是这‘莫避险地’之理。你当握着地盘、兵权太险,却不知恰是地盘与兵权救你。” “是,孩儿知错。” “去吧,立大功归来,勿坠张家威名。” 张弘范恭敬行礼,缓缓退下。 张柔目送着他离开,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这次,他更满意的还是六郎…… ~~ 临安。 枢密院。 “攻淮北,取亳州?” 贾似道反问一句,已意识到这将是鄂州一战之后,又一个由他匡扶宗社的机会。 留梦炎已又劝道:“听说淮河以北的重镇亳州,本是世侯张家坐镇,今刚换了主将,恰逢李璮叛蒙归宋……” “眼下出兵,还来得及吗?” 贾似道思忖了许久,却听门外有通报声响起,之后是一小吏上前。 “平章公,西南急信,廖先生请平章公尽快一览……” 正文 第732章 定计 巩昌。 李曾伯与廉希宪相处得并不算好。 他们各任陇西制置安抚使与副使,是李瑕与朝廷相互妥协的结果,李瑕放李曾伯过来任官,朝廷任命廉希宪官职。 虽说各有分工,一个施政,一个领兵,偏偏两人都是文武双全,能对对方管辖内的事插上几句嘴。 再加上出身与立场不同,看对方更是不太顺眼…… “稀客啊,海牙公难得来我大营,何事?” “我不姓‘海牙’,我们是父子连名,家父讳‘布鲁海牙’,家祖讳‘吉台海牙’,海牙是父名,不是姓。”廉希宪解释到这里,摆了摆手,“我既起了汉姓,李公称我汉姓即可。” “恕罪,我不知你们畏兀儿人连姓也无。” 廉希宪上前几步,走到了李曾伯桌案前,提起毛笔,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字。 “维吾儿。” 李曾伯问道:“有何不同?” “我们部族之名,有‘团结联合’之意,译为‘畏兀儿’不妥,依李郡王之意,译为‘维吾儿’更彰原意,此名……美矣。” 廉希宪看着自己写就的那三个字,不由再次感慨道:“美矣。” 他是真心喜欢这个族名,便是与李曾伯合不来,也不忘显摆一番。 李曾伯低头看去,至少承认对方写得一手好字。 “廉公喜欢美名?” “算是吧。”廉希宪应了,想了想,干脆大方承认道:“我确是想要青史留美名,有何不妥?” 他一承认,李曾伯反倒是无言以对。 两人这一照面,寒暄的几句中,彼此便看出了许多东西。 廉希宪为何归顺于李瑕?除了实力之外,李瑕的施政态度其实是比忽必烈更包容,眼光更深远的。 眼下虽还未有个成形的新制,但廉希宪却能从如“维吾儿”这个译名等各种小事中感受到李瑕的理念。 哪怕就是为了青史留美名。 李曾伯也在反思。 大宋党争内斗确实是太久了,斗得久了,不自觉气量便窄了。 不得不说,川陕风气是不同。陇西这边天高地广,风景辽阔,这边人也豪阔。 廉希宪在回回人里气量不算大的,但比贾似道还是能容人得多…… “谈公事吧,廉公今日来,为的是山东李璮之变?” “是啊。” “牵一发而动全身,谁能想到远在东海之滨的一场变乱,还能干系到陇西时局?” “李公夸张了。”廉希宪道:“不说蒙古,便是当年西辽国也是疆域广袤,相比而言,山东到陇西这点路真不算远。” 李曾伯颇觉没面子。 作为宋臣,与人谈疆域……没甚意思。 “近来西北面常见蒙古探马出没。”李曾伯起身,指点起地图,“观蒙军于会州、兰州、至六盘山一带动向,恐有南下之势。” “想来,既是为了牵制我们在关中的主力,使我们不能响应李璮……也是打算入境抢掳。” “忽必烈既要平定李璮之乱,犹能抽得出兵力攻陇西?” “恰是因阿里不哥弃哈拉和林而逃,忽必烈方得空隙平李璮之乱。”廉希宪手指在地图上河西走廊的位置划了个圈,道:“而阿里不哥一逃,西域诸王必有一部分转而支持忽必烈,借着攻打陇西,还可整合这一部分兵马。” 李曾伯的眼神便忧虑起来。 陇西地势开阔,不像川蜀多险峻高山,不像京湖多江河湖泊,本就不好守。 何况如今立足未稳? “老夫已数次传信,请从汉中、关中调更多援兵入陇,今日廉公来,可带了李郡王的答复。” 廉希宪沉默了片刻,道:“须再等等,这次不仅是西面受敌,东面防线的压力亦很大。” “老夫听闻,李郡王先后俘虏了近七万骑兵?陇西、关中、汉中一共有骑兵近两万之数,犹有五万俘虏……” “不恰恰是这五万俘虏供养着这近两万骑兵?”廉希宪道:“六万匹战马,每年支草一千五百万束,料一百五十万石。一骑之费,可养步军五人,而五名劳力,难养骑兵一人……这帐李公不会算不明白,不知问这话又是何意?” 李曾伯微微苦笑。 他之所以问这个,无非是还想捉廉希宪手里的钱粮之权罢了。 且这般一问,李曾伯对李瑕如今的实力也有了个更直观的了解。 李瑕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穷,在于没有积蓄。但只要再有几年光景,让川蜀恢复生产,让李瑕整编好兵马,则必有不弱于李璮那积累了三十年的实力。 怪不得朝廷以及忽必烈都如此忌惮李瑕,因看得出来,眼下再不除掉,往后必然成为后患。 但对于李曾伯而言,这种内斗已不是当前最要紧之事。 蒙古骑兵就在西北方向虎视眈眈。 “老夫自是想守陇西。”李曾伯缓缓道,“但不知多久才能有援兵?” “眼下还说不准。”廉希宪道:“只能与李公谈谈这次的方略,郡王打算尽可能地拖住河南兵马,延缓李璮的覆灭。只要李璮还在,宋廷……朝廷便可趁机出兵,渐渐将河南的蒙军拖入苦战,则蒙军在山西的布局必乱,之后则趁乱先解决东面之敌,方可全力支援陇西……” 此时远在济南的李璮大概不知道他这一场叛乱在多大范围内造成了影响。东至濒海,南至临安,北至燕京,西至巩昌,各方势力皆被他牵动。 但也就在叛乱最开始,主导局势之人就已经不是李璮了,是忽必烈。 之后,李瑕也开始试图掌控住局势的走向。 他的思路很简单……当对手要把压力推到他头上,他都是毫不犹豫把压力反推到对手头上。 在心态上,李瑕已显得很轻松,至少已比史天泽、董文炳轻松。 董文炳确实是感到了恼火。 他亦是世侯,时年虽只有四十五岁,却长相老成,做事稳重,甚至连忽必烈都称他为“董大哥”。 董大哥文武双全,曾随忽必烈南征大理,也曾攻过鄂州。政务上,他这两年也能与赵璧、祃祃一起总领中原钱谷。 去岁,阿合马怀疑赵璧、商挺通敌,强行将这两人免职押往燕京,洛阳便换由董文炳坐镇。 这次李璮叛乱,川陕的李瑕会有何反应,董文炳是与中书省通过气的……依刘秉忠的意思,与其说派王荛到汉中是引诱李瑕出兵的,不如说是让李瑕感觉到这是诱敌之计。 换言之,刘秉忠通过王荛告诉李瑕“你若敢支援李璮?我们布好埋伏了。” 确实有埋伏,但李瑕来得太快了。 两千骑兵,一人双马,粮草也不带,专找拥有兀鲁思的蒙古领主或是奥鲁官进行抢掳…… 这是蒙军的打法,但李瑕不如蒙军那么擅长驱使俘虏攻城,注定是达不到蒙军穿插敌境的效果。 董文炳思来想去,推算出了李瑕攻下永宁县之后的几种可能。 一是径直退回关中;二是奇袭洛阳; 三是占据永宁,等待关中援兵,这是最有可能的,因永宁县附近有个金矿,确实值得占据。 董文炳有了推断,命令他二弟董文用向北绕道,封锁崤道,又命令其三弟董文忠由洛阳领兵缓缓向西推进。 两路兵马共万余人,向永宁县的两千人包围上去……像是两只手伸出准备拍苍蝇一般,只等“啪”的一声,将那苍蝇拍死在手掌之中。 董文炳还交代了两个弟弟见机行事,哪怕李瑕没有困守永宁,也不能让其逃脱。 这一战不难打,李瑕确实是太冒险了…… 终于,董文忠回来了。 董文炳得到消息,快步便向府门外赶去,心中颇为期待。 陛下虽然没明着说过,但除掉李瑕显然是极大的功劳,比如报了先帝死在钓鱼城的大仇,封赏绝不会少…… “这么快就回来了?李瑕的头……” “大哥。”董文忠快步进了堂,却是道:“我们没见到李瑕的兵马。” “何意?情报有假不成?” “我与二哥抵达时,那两千骑已不在永宁境内。” “撤回关中了?” 董文炳没得到有敌人进攻洛阳的消息,只能推断李瑕撤了。 他有些惊讶,道:“永宁的金矿他竟是不取……” “大哥,李瑕应该并未撤回关中,按探马探到的迹向,他似乎转道东南,往汝州去了。” “汝州?” 董文炳更是惊讶,大步到地图边,目光凝视着河洛的道路。 他之前没想到李瑕还敢去汝州,不是因为汝州不能去,而是李瑕没有补给、没有援兵,如此孤军深入,与取死无异…… “不对,不是孤军深入……” 董文炳将头凑得近了些,擦着地图,像是上面有只苍蝇。 “这是……这是蒙古国借道攻金的路线?你反过来走?” 他猛地瞪大了眼。 “李瑕有援兵?他从汉中出兵了?要攻唐州、邓州?要攻史权,逼史帅回防?快!通知史权戒备,通知山西留意关中宋军是否疑兵……” 临安。 廖莹中看罢手中的信件,又去看地图。 “机会确实是极好!李璮牵制了一部分蒙军在山东,亳州附近的蒙军换了将领,李瑕又出兵河洛,牵制了唐州、邓州一带的蒙军……淮河一绕,几乎是空的啊。” “可取?” “平章公已有定计?” 贾似道点了点头。 他这人,说奸也奸,但至今还从不畏战、怯战。 既要做周公,便不愿轻易放弃这个匡扶社稷的机会。 眼下,也确实需要更大的威望。 “定计有,只是国库钱粮不足。”贾似道喃喃自语道:“这么好的机会,再和籴一次吧……” 正文 第733章 摆棋 四月初八,李瑕率两千骑兵从汝州向东南方向袭卷而过,至郏城县西面十余里,遇到一千蒙古汉军的封堵。 双方交战,互有伤亡,之后蒙古汉军败退,撤往郏城县,李瑕过城而不入,火速北上钧州。 钧州有炼铁大坊,去岁阿合马巡视河南,清查出三千户隐匿户籍的百姓,驱使他们炼铁,半年上缴铁器五十万斤。 李瑕当日即攻入钧州,开仓放粮,将炼铁坊武器尽数发放给百姓,北上攻打新郑县。 新郑县再往东北一百五十余里便是开封,如今史天泽起河南兵马往山东平叛,各地都在转运粮草物资,李瑕兵马杀过,又是一番抢掳…… 董文用率着五千骑一路追在李瑕后面,探得消息,大惊不已。 李璮之叛,让忽必烈担心的从来都不是叛乱本身,而是这场叛乱给蒙古诸世侯造成的心思变化。 一旦让李瑕攻下开封,则河南震动,天下震动,叛军声焰大炽,董文用必是大罪,故他来不及扎营歇息,连夜率军追赶。 这一带已是开阔平原,一马平川,邙山、嵩山、箕山、外方山已被他们甩在西面。 董文用还在向东北方向追击李瑕,李瑕已转向东南方向。 四月初九,李瑕过许州,再次甩脱了董文用的追兵,之后转道向西南。 初十,李瑕连过襄城、方城、泌阳诸县,进入南阳境内,直逼唐州。 …… 南阳府如今是蒙古治下。 而宋蒙的交界就在南阳南部的邓州、唐州一带。 淮河作为宋蒙的交界,从东往西,一直到桐柏山的淮河源头。 淮源与秦岭之间隔着的就是南阳盆地,豫、鄂、陕交界之处。 这个地方,南下就是襄阳,西进可以溯汉江到汉中,往西北方向走武关道可进关中……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史天泽经略河南时,请封了两个侄子史权、史枢为万户总管,命他们分别戍守唐州、邓州,一是屯田,二是不时进攻宋国重镇襄阳。 史枢是史天泽二哥史天安的儿子,在伐蜀时奇袭苦竹隘立下大功,可惜没多久在缙云山中了李瑕的埋伏,死掉了。 史权则是史天泽大哥史天倪的儿子,原是戍守唐州,托了李瑕的福,得以戍守唐、邓二州…… 这次,李瑕的战术正是攻打唐、邓二州。 他要拖住史天泽不是因为嫌河南的蒙军不够多,而是史天泽早晚必须去山东。现在多拖一会,李璮撑得久一些,往后局面就更好一些。 而拖住史天泽,唯有攻其必救。 拥有兀鲁思的蒙古领主们是其一,史天泽的侄子是其二。 故而,攻打史权,则史天泽必救。 另一方面,史权也是最好打的,唐、邓二州本就三面临敌,李瑕再由北面杀来,如同一把尖刀插在了史权的腹背。 当然,川陕若敢把主力调到南阳,山西的蒙军也会渡过黄河攻打关中……但,洛阳的蒙军被李瑕带着兜了个圈子,如今还在李瑕后面。 相当于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将万余敌兵从整个大战场上甩脱。 这正是蒙古人的打法。 李瑕走的甚至就是当年拖雷借道伐金的路线…… 董文炳猜到了李瑕的战术。 但来不及了,当董文炳坐镇于洛阳城中,猜出李瑕要攻打南阳时,李瑕已亲自领着骑兵穿过汝州。 当董文炳派出信使提醒史权时,李瑕已杀出郏城县守军的封锁。 当李瑕已抵达唐州城外,董文炳的信使才堪堪过汝州。 …… 兵力方面,李瑕不仅有两千骑兵。 他出发前,已命刘金锁率两千人沿汉水而下,命杨奔领一千五百骑后出商州,由武关道而下。 三路兵马聚于唐、邓,也不过仅有五千余人,倒不是川陕没有更多兵力,而是需要留下主力防守。 且能调动多少兵力出征,更多时候是受限于粮草转运的能力。 李瑕每每喜欢用二到三千兵力的小股作战原因便是在此,辎重压力轻一点,整个战术就灵活很多。 当然,这也意味着冒险,而以小搏大本身就是一种冒险…… ~~ 史权是名将。 他在南阳屯兵这些年,先后与宋国襄樊一带的守将高达、吕文焕交手,互有胜负,也锤炼出了很是了得的领兵能力。 当年,史枢随蒙哥攻蜀,史权却不同,随忽必烈攻打鄂州。 这是兄弟两人命运的转折点…… 这次李璮叛乱,对史权的驻地也有所影响。 李璮既然有与宋国合作的可能,史权便要防备襄樊方面的宋军攻来。 汉水、武关方面属于李瑕的兵马他也在防备……但山西方面已有攻打关中的准备,南阳这边更多的还是准备派兵逼进武关道,以配合山西的兵马。 史权还在唐州准备,忽然听说邓州被围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的是一个极荒诞的念头。 “准备渡黄河攻关中的是刘整吧?当年招降他的刘元振叛逃了,现在,连他的家乡邓州也要失守吗?那刘整这归附还有何意义?” 史权摇了摇头,将这莫名其妙的念头挥散。 “邓州还没丢。” 他迅速点齐三千兵马,出唐州,支援邓州。 唐、邓两州之间的交界是一条河,名叫白河,史权领着兵马还未到白河,忽见有探马疾奔而来。 “敌兵!敌兵……” ~~ 白河畔。 四月的南阳风光极好,河边青草依依。 但仓惶的马蹄和脚步踩踏着青草。 血泼洒在泥洼之中,汇聚着,流向白河,将河水染红。 尸体倒下,至死犹瞪大了眼,带着不甘。 每一个死掉的人都很不甘。 不管是汉人,还是蒙人。 奇怪的是,这一仗,蒙人在为汉人而战,汉人又在为蒙人而战。 其实都是为自己而战。 “不许退!援军马上到了……” 已经厮杀了大半日,两支兵马陷入了最后的肉搏。 …… 李瑕手中的长槊又刺穿了一个敌将的胸膛。 槊杆上沾满了血,不滑,反而粘手。 他正领着百余人追杀史权。 史权更惨,兵马已然溃散,领着亲卫逃到白河边,一回头,瞪大了眼盯着李瑕,然后,折返,杀了上来。 打仗,败了很正常。史权以往与高达、吕文焕作战,互有胜败,但却从未有这般惨烈过。 因为李瑕太疯了。 没有试探,也不是步步推进。 李瑕是从北面这个史权根本意想不到的方向突然杀出、直接插进了史权的阵中,将他的兵马分割开来。 果断,狠辣。 史权措手不及。 胜败就是这样决定的。 李瑕从出潼关开始,一直到杀入史权阵中,他都占据着主动,所以士气更盛,带着必胜的气势。 打仗,比的是将士们的心理。 当史权麾下的士卒惊诧于敌兵从天而降,就已经输了…… ~~ “缴械投降!可不杀你……” 史权没有理会面前那些士卒的呼喝,犹举刀向李瑕杀过去。 “噗。” 史权又中了一刀,摔倒在地。 他自知再也无力挽回,举刀架上了自己的脖颈。 李瑕策马上前,问道:“你有为蒙古殉节的理由?” “你杀我兄弟,我绝不受辱于仇寇!” 史权大喝一声,挥刀割向自己的脖颈。 他死前其实还又自语了一句。 “我不服气……” ~~ “我就很服气。” 胡勒根笑嘻嘻说着,翻身下马,上前,亲手要去把史权的人头割下。 他一边动手,一边嘴里还喃喃哼着歌。 “我祭祀了飘扬的大纛,擂响牝牛皮幔的战鼓……随天可汗上马与敌厮杀!” 哼着哼着,胡勒根一抬头,正见李泽怡跨坐在马上淡淡看着他。 这已经不是李泽怡第一次以这种眼神看他了。 之前都在策马赶路,现在打完一仗了,胡勒根不由问道:“看我做什么?” “我在观察你。”李泽怡十分直率,道:“观察你对郡王有几分忠心。” 胡勒根大为惊讶,一把将手里的人头抛给亲卫,挥着手里的刀便喊道:“你知道我跟了俊王几年吗?!你不知道,因为你才来两年,你这个新来的!” “但我是汉人,还姓李,你却是个蒙古人。” “蒙古人怎么了?比起你们这些陇西来的,临安来的,我们才是最忠心的,我们都是信徒……” “也是。”李泽怡道:“你们这些叛徒若再回到蒙古人手里,死得最惨……” “不是因为这个,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 “都闭嘴!” 李瑕策马而过,大喝道:“带上伤员,立即赶往邓州!” 他知道,董文用马上又要追上来了。 之后,还有董文炳、史天泽、刘整、杨大渊、阿合马…… 史权只是个小小的开始,是打乱史天泽布署的第一步。 ~~ 与此同时。 荆湖北路,蕲州,时任大宋河南招抚使的夏贵终于得到了来自临安的诏令,准备誓师北上。 淮南东路,淮安,权淮东制置司事的青阳梦炎亦领了军令,北渡涟水,准备支援李璮。 淮南东路,海州,大宋海军都统赵马儿则奉命率舰队向登州、莱州一线进发,准备袭扰蒙军。 …… 而在济南,蒙古宗王合必赤已率领十七路兵马集结,准备与史天泽合兵、包围李璮。 ~~ 若说这年的天下形势是一局因李璮而起的棋局,那么,在四月上旬,各个棋手终于都把棋子摆好了。 正文 第734章 邓州 “邓州!邓州!邓州!” 数日之间,河洛、荆襄一带,不知有多少宋蒙将领在喊着邓州之名。 这里是个棋眼。 百余年前的绍兴十一年,宋、金议和,大宋将邓州割给金国,以邓州以西四十里和以南四十里为界;绍兴三十一年,大宋收复邓州;又两年,邓州再归金国…… 故而,刘整是北归人。 他出生在邓州治所穰城内,出生在金国。 王坚不是北归人,他出生在邓州西南五十余里外的彭桥镇。 当今天下最耀眼的名将当中,有两人皆出自邓州。 而邓州人物,不仅有王坚、刘整。 宋蒙开战之初,孟珙在邓、唐、蔡三州招募壮士两万余人,号忠顺军,兵强马壮,每每重挫蒙军。 王坚崭露头角时,身边正是两万忠顺军义士。 宋蒙开战之初,孟珙招募刘整至帐下,刘整夜登信阳城,以十二人攻城,这十二人又是何等骁勇? 乱世,越是丧乱之地,越出豪杰。 因为这一带是交界,是“京湖之首”,是“天下之脊”,是枢纽,是门户,是天下之中。 邓州的战略位置,宋蒙将领们全都明白。 最早,拖雷灭金就是从汉水下襄阳,再北上唐、邓,直趋开封; 贾似道与李曾伯之间的芥蒂,就是因邓州以南的襄阳防事而起; 史天泽把最看重的两个侄子安排在唐、邓两州; 廉希宪应对李瑕时,就是命刘元礼走武关道,出邓州,至宋境,溯汉水攻汉中; 吕文焕坐镇襄阳,首要面对的就是邓州之敌…… 而正是因为了解这一带战略位置的重要,一直以来,双方将领都是稳稳当当对敌,均不敢轻举妄动。 战事一直都有。 当年高达守襄阳时,与蒙军守枣阳的董文蔚在这白河河畔大战过一次;次年,塔察儿攻襄樊,又是大战了一场。 前些年,吕文焕守均州,也常与史枢、史权交战,上次还与刘元礼打了一战。 总之,两国将领打了十余年,相互也熟悉了,基本上旗号一挥,就知道对方屁眼里闷着什么臭屁。 那打起仗来也就失去了激情,更多了些理智。 有时甚至只需派使者过去推演一番,互相便知胜败,诸如,“这两月阴雨连绵,你们攻不过来,退兵吧。” “退兵就退兵,对了,你们再卖些铁锅过来吧?” “开个榷场才好……” 类似这般,渐渐便成了边境战场的常态。 这次李璮叛乱,蒙古调了不少将领去山东平叛,比如蔡州的唆都、枣阳的董文蔚等等,皆准备领兵出征。 吕文焕不是没想过趁机出兵,但一则没有朝廷的命令,二则蒙古方面确实有所防备…… 谁都没有想到,李瑕会突然攻下邓州。 此事给吕文焕的感觉很怪,就像是他正与史权对峙着,彼此考虑下一步如何出招,兀地,李瑕猛地冲上来,按住史权的头就在他面前猛砸。 砸得血肉飞溅,也把吕文焕惊呆了。 邓州的探报归来,他看到了李瑕作战的风格,如此粗鲁、残暴,也如此利落、凌厉。 …… 李瑕攻邓州之前,并未与吕文焕有过联络。 唯在攻下邓州之后,派人至襄阳请援。 说是请援,吕文焕却明白李瑕的意思,挑唆襄阳守军与蒙军在南阳大战,牵制住蒙军,分担关中的压力。 这是祸水南引,但李瑕愿意交出史权的头颅以及邓州城。 吕文焕认为,这交易不是不行。 但他得先请示朝廷,才能决定是否出兵。 好在这次朝廷的反应速度极快,不等吕文焕的奏报送至,已有诏谕送达,命他出兵牵制蒙军,配合李璮。 另外还有一桩事……吕文焕并不确定李瑕是本人就在邓州,还是派遣了一名将领过来,那若是有机会,是否该除掉李瑕,为朝廷消除祸患。 而朝廷发出诏谕之时,显然是没想到李瑕会攻下邓州,并未对此有所命令。 吕文焕暂时也管不了这些。 他只能立即点了一万五千兵力,溯白河而上,直取邓州…… ~~ “太慢了。” 李瑕眼看宋廷还不出兵,已有些等不住了。 四月初十,他在白河河畔歼灭史权的援军;四月十一,他赶到他邓州,与刘金锁、杨奔合兵,攻下邓州。 到了四月十六,李瑕已在邓州城休整了五日。 越来越多的蒙军已齐结过来。 有本就在追击李瑕的洛阳兵马,董文用部、董文忠部;有南阳府诸城兵马,董文蔚部、唆都部;还有本已出发要往山东平叛的诸路兵马…… 邓州城已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 …… 陪着李瑕巡视城头的刘金锁远望了一会,放向望筒,向杨奔问道:“我们在等什么啊?援兵吗?” 杨奔正在思索,未马上回答。 刘金锁又问道:“汉中是调不出太多兵力了,张副帅会从关中派援兵来?” “不会。” “那我们等什么?” “等吕文焕来接手邓州城。” “为啥?!”刘金锁大眼一瞪,道:“我们辛苦打下来的城,凭甚给别人?” 杨奔目露不耐,自语道:“我如何与你刘大傻子解释呢。” “你说两句,我保证听得懂。” “兵法云,散地则无战,轻地则无止,争地则无攻,交地则无绝,衢地则合交,重地则掠,泛地则行,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邓州是轻地,不可停留,亦是衢地,须与襄阳守军合交……” “杨臭脸,你故意的是吧?” 刘金锁才要再骂杨奔,那边李瑕已下了城头,同时吩咐道:“军议。” …… “我们为何要来攻邓州?” 李瑕指在地图上潼关的位置,沿着这次迂回南下的路线划了一圈。 “我们以两千骑调动了近万的洛阳兵马,让他们跟在我们后面。攻下邓州后,我们又吸引了另外万余蒙军,如今一共有两万余蒙军赶来。 我们只有五千五百余人,牵制不住这两万余蒙军,故而需要襄阳守军来,由他们来与蒙军交战。” 李泽怡问道:“但我们是守城,五千余人未必不能守住邓州,如果再从关中调些兵力?” 李瑕道:“别忘了我们原先的战略目的。” 李泽怡一愣。 李瑕重新在地图上的潼关点了点。 “黄河对岸,还有一支蒙军兵马。他们守在这里,等着我们主力尽出了便攻进关中。而当河南的蒙军都聚集到南阳这一带时,我们就可以将他们歼灭。” “哈哈,郡王这般一说我就懂了。”刘金锁恍然大悟。 “真懂了?” “简单哩,刘整和董文炳堵在我们家门口,史天泽要去打李璮。郡王就翻墙出来,把董文炳、史天泽带到吕文焕家门口,叫吕文焕打他们。然后郡王回去先揍趴了刘整……” “不错,聪明。” 刘金锁得了夸赞,大喜,道:“这便是兵法,和我们原先在临安打架是一样的。” 堂上,胡勒根、李泽怡纷纷向刘金锁投去了敬畏的目光。 胡勒根是不懂这些兵法的,很是佩服刘金锁,心想自己在身量、勇武、兵法各方面都比不过刘将军,就不知刘将军会不会诗文。 李泽怡不了解刘金锁,只觉这位刘将军能用那么粗浅的话语,把这么复杂的战局阐述得如此简明,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刘金锁很是得意,又瞥向杨奔。 杨奔头一偏,懒得再理会这糙汉。 他明白李瑕平时军议多是在培养将领。 果然…… “打仗与追求淑女类似,我们不能见异思迁,今日想攻洛阳,明日想攻开封,之后又想要邓州。我们得按我们自己的节奏来,始终掌握着主动权,并贯彻我们的战略……” “明白!” 堂中诸将应得颇为大声,心中却有些地方不甚明白,比如刘金锁便觉得追求淑女哪有这般麻烦? 杨奔又问道:“末将担心的是,吕文焕不肯领兵前来,而邓州已快要被包围了。” 李瑕道:“不来也无妨,抢出一个时间差试着击溃山西蒙军便是。而无论他来不来,我们在四月十八日撤出邓州,各自做撤退准备吧。李泽怡,你随我断后……” ~~ “邓州、邓州……” 董文用已率军赶到邓州,并在邓州城四面扎营下寨。 他没有急着攻城,而是准备构筑环城,困死李瑕。 蒙古汉军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减少了以骑射杀敌的战术,开始喜欢筑城围困。 如汪德臣在利州时,便多次提出过构建山垒对付宋军的山垒。 京湖战场这边,河流湖泊众多,这些年来双方其实也一直都在挖沟、立栅。 越来越缺少当年成吉思汗用兵的风范。 毕竟,成吉思汗那套也攻不下金国。 四月十八日,董文用还在筑城,却听探马回报,南面有襄阳宋军杀来。 “这么快便来了?!” 董文用不由为难,当即便增兵往南面防线,以免两股宋军合兵。 …… 之后,号角声响起。 “报!李瑕杀出邓州了!” 董文用听闻战报时,正在邓州城南布防,完全没想到李瑕会在这个时候突围。 “传我命令,立即围歼李瑕部……” “报!南面宋军已到五里开外,看旗号是吕文焕部……” “先堵住西北方向!绝不可让李瑕逃回武关……” “报!援军来了……” 一片繁忙之中,董文用策马绕过邓州城,向北面看去。 只见尘烟滚滚,也不知又有多少兵马南下而来。 终于,他远远望到,那是一杆“史”字大旗。 “史帅来了?” 董文用喃喃一句,也不知该不该惊喜。 史天泽现在是能来,但早晚必要去山东平叛的…… 倒也无妨,只要尽快歼灭李瑕,再赶去山东还来得及。 正文 第735章 疑兵 邓州北门大开,李泽怡领着一千骑已袭卷而出,试图冲散董文用布置在北面的防线。 城头上,刘金锁抬着望筒看去,见到了从南阳府官道过来的尘烟滚滚。 “史天泽来了?!” 随着这声惊呼,刘金锁身子一倾,更仔细地向北望了一会,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真是史天泽来了,郡王算得真准,说四月十八撤走,敌方援军果然是四月十八来了。” “闭嘴吧。” 杨奔已放下望筒,追着李瑕匆匆下了城头。 “动作快!准备出城……” 这些事,杨奔比刘金锁就清楚得多。 哪有算得那么准的?知道史天泽今日杀到,这边还选今日撤走,未免也太赶了。 事实就是,他们推算史天泽无论如何也要在四月二十日之后能赶到。 算的是史权的死讯传到、史天泽回师的时间……没算准。 “报!襄阳守军也到了!南城城楼上望到吕文焕大旗已在三里外……” 李瑕才翻身上马,听得汇报,又勒着缰绳向城南而去。 杨奔策马跟上,问道:“郡王,吕文焕既来了,我们还撤?” “撤。” 说了今日撤,吕文焕若不来,李瑕也不打算再等;但既然来了,李瑕还是决定将邓州给到吕文焕手上。 他登上南面城楼,执着望筒望了一会,确定了南面是襄阳宋军,当即下令。 “刘金锁,你带步卒守城;杨奔,你领兵接应吕文焕入城;胡勒根,随我破敌……” ~~ 史天泽策马缓缓而行,听着身边的将领汇报着军情。 “董文忠领了五千余人增防南阳府城,并向西北方向设伏,以防李瑕再从武关道遁走;唆都将军本已发兵前往济南,得到战报,已立即回防……” 待这将领说到最后,史天泽道:“算上我的大军,有三万人了?” “是,整个南阳,因李瑕而牵动的兵力有三万人,但邓州这里一共只有一万五千余人。其余皆在守南阳府各州县城,并扼住交通要道。” “吕文焕带了多少人?” “探马回报,该是一两万之数,有数千正围攻新野,又数千人保证辎重与河道,已有七千兵力抵达邓州城外。” “……” 只听这个,便知吕文焕打起仗来比李瑕稳重太多了。 辎重、后勤先安排妥当,再确保了退路,沿途有危胁的城池都要拔掉……稳。 李瑕不同,打起仗来,该用“拼”字来形容。 每次都是从死局中拼出了一个破局之法……也拼死了自己的侄子,又一个侄子。 想到这里,史天泽眼睛有些发酸。 他大哥史天倪年仅三十九岁便惨死于武仙之手,当时史天倪的五个儿子有三个尚年幼,带在身边,俱死于难,只留下史楫、史权。 再加上二哥史天安之子史枢,这三个侄子,各个都是文武双全。 比他史天泽八个亲生儿子出色。 史枢、史权,俱死于李瑕之手…… 史天泽努力掩住了眼中的哀恸,保持着大帅的威仪,心思又转回了战事之上。 依探马回报,邓州城内外,大蒙古国有兵力一万五千余,宋军兵力一万三千左右,这是一场大战,双方主力又是今日方才抵达,各自扎营,试探为主。 这是应有之理。 否则双方士卒俱疲惫,战不了多久天色一暗,还是得各自撤兵,徒增伤亡而已…… “报!报!” 鸣镝声大作。 “大帅!宋军骑兵杀过来了……” 前方已是尘烟滚滚,李瑕的两千余骑兵竟是已向这边杀将过来。 史天泽没想到李瑕有这么狂。 哪怕他远道而来还在行军,立足未稳,阵势未列,但也是万余人,兵力五倍于李瑕。 且董文用随时可以支援他,反观吕文焕,此时还需李瑕派兵接应。 李瑕怎么敢的? 嚣张得不合常理…… 史天泽终究是当世名帅,虽诧异不解,却不慌乱,已迅速下令应对。 “中军停止行进,原地列阵!两翼拉开,包围他们……” ~~ 行军至邓州,一切都与吕文焕预料中不同。 李瑕派人请援,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功劳给你,来拖一拖河南蒙军”。 那正常而言,吕文焕领兵抵达,李瑕派兵出城接应,双方暂时杀退城外敌兵,入城,交接,李瑕领兵从西走或从南走…… 但不是,今日行军到邓州城外,敌兵多得让吕文焕感到头皮发麻。 狼烟、尘土、鸣镝、号角、厮杀。邓州四面八方都是蒙军,尤其探马回报称北面似是史天泽的大军。 这不是闹着玩的。 他吕小六名气是大,又是吕文德的弟弟,但今年才不到四十岁,资历还浅,自问是不足与史天泽对阵的。 比如,当年蒙古宗王塔察儿来攻樊城,吕文焕就是再瞧不上对方的领兵能力,也只能请贾似道来支援。 因为双方地位不同,塔察儿遇到各种事都能作主,吕文焕不能,打起仗来会吃大亏。 同理,史天泽是蒙古五路万户、河南等路宣抚使、中书右丞相、枢密副使,能调动的兵力,远多于他吕文焕,决定战略也远比他及时。 要是早知道史天泽会来,吕文焕绝不来。 兵者,国之大事,不是拿来冒险的。 襄阳是天下门户,领兵轻离,万一…… 然而,探马回报李瑕已领着两千骑兵,向史天泽的大军杀过去了。 狂妄至极,像是疯了。 战不是这么打的啊,两路大军相逢,该先望势…… 吕文焕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也许这便是反贼与忠臣良将的区别?反贼行事就是无所顾忌。 ~~ 邓州南面,城门大开,一队骑兵已杀了出来,前来接应襄阳兵马,那主将的一杆“杨”字大旗招摇。 而阻止在这两支宋军之间的蒙军,打着的是个“董”字大旗。 城头上鼓声阵阵,又将沙场上的声势推高了一层。 杨奔已率骑军攻向董文用的阵线。 吕文焕虽不想冒险,却没有事到如今再撤到道理。 哪怕李瑕是反贼。 其实,李璮也是反贼,但李璮一旦表示愿意归附大宋,朝野上下依旧欢腾。 除非李璮已成了李全那样不可控制,那还是要先用李璮抗击蒙古,而非先除掉李璮、正中蒙古人的下怀。 这么一想,李瑕这个郡王,名义上还是宋臣,至少比李璮要好一点。 话虽如此,这一战吕文焕并未尽全力。 他认为李瑕打仗太“疯”了,他没有必要与之一起疯…… 然而,这边才交战不到半个时辰,却见那杆“董”字大旗忽向东北方向移去。 董文用竟是放任吕文焕入邓州,自去与史天泽汇合。 为何?吕文焕不知。 总不会是史天泽的万余大军面对李瑕两千骑的突袭,需要支援了吧? 隔着太远,暂时也望不到,只能等探马回报。 渐渐的,前方的蒙军如潮水般退去,显出邓州城的城门。 …… “吁!秦州雄武军都统制杨奔,迎吕将军入城!” 一队骑兵穿过吕文焕的兵阵,为首的武将翻身下马,冲吕文焕一抱拳,喊了一句,神态有些倨傲。 吕文焕性情与吕文德大不相同,竟是抱拳回了一礼,问道:“军情紧急,不必多礼,北面发生了何事?” “史天泽快被郡王击退了,时间不多了,请吕将军尽快入城。” 吕文焕犹在思考冒然进城是否中计,先派了一队人进城打探。 杨奔不耐,却也能理解,催促吕文焕尽快入城。 直到吕文焕下了令,杨奔那倨傲的神态也没消减,反而还问了一句。 “吕将军没认出我来?” 吕文焕犹在思考着什么,转过头,淡淡问道:“你是?” “吕将军不认得我?” “不认得。” 杨奔此时才知自己当年在吕文德军中便是如此不入眼的小角色。 只好冷笑一声,自策马走开…… 吕文焕暗骂此人无礼,在亲兵的拥簇下登上邓州城楼,观望北面战场到底出了何事。 只见湍河北岸人仰马嘶,史天泽的大军方阵正缓缓向北退去,虽是退,却是有条不紊。 相比起来,李瑕那两千骑就像是一群小狗,围着人家的大阵来回奔跑,试图想要扑上去咬一口,又不知从何下嘴的模样。 这第一眼,吕文焕犹感到史天泽用兵有名帅风采,指挥一万骑兵进退如一人。李瑕火候还没到。 但不可否认的是,史天泽就是在退,李瑕就是在追。 “为何?” 吕文焕喃喃一句,眯眼看了一会,终于在更北面,看到一条黑线如浪潮一般涌来。 “杀啊!” “杀啊……” 喊杀声隐隐传来,也不知有多少人,却卷起了漫天的尘烟,向史天泽大部包围过去。 之后,一杆“张”字大旗显现了出来。 “张珏也来了?” 邓州附近的兵马似乎越来越多…… ~~ 黄昏时分,史天泽一直退到邓州城与南阳府城之间,李瑕不敢再追。 “报!大帅,已探到张珏主力在邓州以西的赵集扎营。” “有多少人?” “观阵势,至少有两万余人。” 史天泽面容冷峻,道:“继续探。” “是。” “报,大帅,南阳府城传来消息,围攻南阳的宋军探知大帅返回,已退兵,去与张珏部汇合了……” “张珏?” 史天泽自语一声,沉思起来。 今日正与李瑕交战,因看李瑕那两千骑兵一往无前的气势,他早便怀疑对方有援兵。 果然,才接战,探马便禀报北面有宋军援兵来了,且还有宋军在攻打南阳府城。 当时为稳妥起见,下令暂退,这没什么不对的……他打仗从来稳当。 为侄子报仇虽重要,但若是在南阳深陷于与数万宋军的战事,不能去山东平叛,便成了抗旨…… 但最后,张珏的兵马却有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架势。 关中的宋军主力从武关道南下了? 攻下南阳,便可北上开封,还可以支援李瑕。 真的?假的? 看来似乎是疑兵,又像是故意如此,要他史天泽轻敌冒进。 打探明白之前还不好下定论…… 史天泽想着想着,突然骂了一句。 “竖子该死!” 李瑕与他不同,李瑕是全权调动川陕所有的兵力,决定战略远比他快,也远比他灵活。 到最后,他招过心腹,下令道:“以最快速度传信往洛阳、解州,问问董文炳、阿合马,关中主力到底还在不在……” ~~ 洛阳。 董文炳对着地图看了很久,同时听着幕僚们分析局势。 “如我们一开始所料,李璮一叛乱,李瑕果然出兵配合。但没料到的是,李瑕不是出兵河洛,而是南阳,南阳诸城毫无防备,竟真让他击杀了史权,激怒了史帅。” “史帅怒而兴兵,不智啊。” “确实不智。” “相比而言,李瑕用兵太灵活了,进退自如,狡捷如狐。” “今日探马得到消息,张珏领着两万余兵马悄悄往商州,但不知真伪。” “倘若史帅遭李瑕、张珏围攻于南阳,河南局势大坏矣。” “若是疑兵又如何?” “简单,让刘整一探便知。” “现在渡黄河?可李璮还未灭……” “然而南阳之战已打到这个地步了……” 正文 第736章 领功劳 天色渐暗,一列列士卒们执着火把,由西面城门鱼贯而出。 城楼上,刚入主邓州城的吕文焕已命人把挂在高竿上那史权的头颅解下来,盛装在匣子中,敷以石灰。 这是入城后的第一桩事。 吕文焕看着匣子里的老对手好一会,大概已明白李瑕是如何拿下邓州的。 两路兵马,一路出汉水,一路出武关,合攻邓州城。那边史权从唐州急疾赶来支援,却被李瑕从北面袭杀。 主将一死,人头一递,三面合围的邓州城也就破了…… 说来,邓、唐、蔡三州,包括枣阳、信阳,在宋金之战、宋蒙之战时一向都是这样今日归南,明日归北。 吕文焕想着想着,忽然还在这邓州城内想到了当时以十二人取信阳的刘整。 之后,他回过神来,允许杨奔上前。 双方一抱拳,吕文焕开口便道:“我要见平陵郡王。” 他有很多话要对李瑕说,但不对杨奔说,因此也只有这一句。 他对杨奔还算客气,其实却没把杨奔看在眼里,只当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懒得多说。 杨奔也感受到吕文焕对自己的漠然,冷着脸道:“要见郡王可以,请吕将军到城外赵集一见。” “要我置城内防事不顾,出城去见?”吕文焕笑道:“未免也太小心了。” “吕将军若不想去,我们这便撤了。” “好吧。” 吕文焕对此其实还有许多想说的,譬如李瑕实在太过小心了,胆子小到都不敢在城内见自己。 另一方面,他也理解,他七千余兵力入邓州,确实有可能把李瑕留下来。 相反,他出城去见李瑕,李瑕确实没有要留下他的理由。 领了二十余亲卫,在夜色中沿湍河策马向北,行了近一个时辰,前方便是李瑕的赵集大营。 两杆大旗立在营前,吕文焕抬头一看,于月光下隐约看清一面是“宋平陵王川陕处置使李”,另一杆是“宋川陕处置副使张”。 他摇了摇头,一路进了大营,粗略一观帐篷数量,该是两万大军的营地。 进了大帐,只见李瑕披甲端坐于上首。 与预想中年轻鲁莽的形象不同,李瑕气质雍容,衣着虽简朴,却有种贵气,想必是封王爵一年,已有了王爵威仪。 转头一看,帐中将领有四五人,但并未见到张珏。 …… “吕将军不必多礼,我与你大哥是亲如兄弟,那你我亦是兄弟,请坐吧。” 吕文焕错愕了一下,隐隐觉得眼前这二十二岁的年轻人那语气像是兄长。 让人觉得荒谬。 他略作沉思,开口先是道:“今山东李璮举旗反蒙,我大宋正可出兵配合。李郡王既已攻取邓州,何必退兵?” 李瑕问道:“你不希望我退兵?” 吕文焕点点头,道:“合力攻取南阳府,如何?” “不。” 见面这几句对话,李瑕已感受到吕文焕与吕文德不同。 吕文焕文雅得多,有股子忠肃之气。 很标准的大宋武将的样子。 想来是因为在吕文德发迹之时,吕文焕年纪还小,在军中在官场上读了书,受了熏陶,因此没吕文德那么粗鄙。 能说出攻取南阳府,有这份收复之心,李瑕认为吕文焕其人还是不错的。 但他还是果断拒绝了…… 南阳这一带确实是“天下之中”,对蒙古很重要,蒙古若要攻宋,必须有个地方能练水师下长江;对大宋也很重要,这里是长江门户。 但对李瑕并无太大意义。 不论是宋还是蒙古要打李瑕,走汉水攻汉中,或走武关道攻关中,都需要穿过漫长的山路。 南阳是宋国门户,但不是川陕门户。 反过来,李瑕若要攻蒙古,必然是北伐燕京;若要攻赵宋,从夔门顺长江而下即可,都不需要走南阳。 若说要土地,他不缺土地。 若说要人口,人口是可以迁走的,当然,蒙军已包围过来,连让迁移人口的时间都没有。 当然,能拿下都是好的,这里说的是值不值得用兵,且拿不拿得下的问题。 总之,在现阶段,李瑕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攻南阳一城一地。 有时候,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比拥有什么重要得多。 …… “实不相瞒,我手上的钱粮、兵力,连守卫关陇尚且捉襟见肘。” “是吗?”吕文焕不信,反问道:“若无兵力守,又为何出兵攻打邓州?” “以攻代守罢了。”李瑕道。 吕文焕摇了摇头,道:“恕我直言,我不认同所谓‘以攻代守’,太冒险了。” “大家打仗的风格不同,倒不强求吕将军认同。” “方才在营外看到张帅的大旗。”吕文焕道:“若合兵,或可击败史天泽……” “张珏没来。”李瑕干脆应道,“疑兵而已。” 吕文焕不算很诧异,目光一转,看向帐内一大一小两个将领。 对方遂抱拳见礼。 “刘元振。” “末将,昝万寿。” 昝万寿面对吕文焕的态度很恭谨,他领来的是汉中的五千余民兵,负责在此地扎营,多安帐篷,多摆旗号。 刘元振则是神色冷淡,心情不是太好的样子,他领来的是蓝田、商州、武关一带的驻军四千余人,佯攻南阳府城,造出了声势。 只听到“刘元振”这个名字,吕文焕脸色已凝重起来。 邓州西北方向便是武关道,也称“商山路”,经内乡、武关、商州、蓝田可至长安,而商州、武关一直以来是谁镇守的? 正是刘黑马、刘元振父子,这便是李瑕攻打邓州的优势所在。 “我们没带太多辎重,也没有两万精兵。”李瑕道:“这不到一万的驻军算是临时抽调出来,很快也要回防各地……我没骗吕将军,守关陇的兵力尚且捉襟见肘,无力攻取南阳。” “原来如此。”吕文焕早已察觉这大营有不妥,倒不算太诧异,无奈叹道:“看来,郡王这是决意要撤了?留我独自应付河南蒙军?” “吕将军想要这功劳不是吗?有所得,便有所付出。只需守一段时间,史天泽必要往山东平叛。到时斩首史权、收复邓州之功就是吕将军的。” “郡王小看我了。”吕文焕道:“不仅是为功劳,此番出兵,只为守国。” 李瑕本以为吕文焕来邓州是来领功劳的,此时却能感受到他态度的诚恳,倒是微微有些诧异,最后点头笑了笑。 “今日很高兴认识吕将军,盼往后还有机会并肩杀敌吧……” 是夜,吕文焕见过李瑕之后,回到了邓州城。 他身边的一个名叫“方回”的幕僚与他议计了一会,了解到张珏并未带大军前来,好生失望。 “攻不下南阳,邓州也不好久守啊……看来,李瑕只是想利用将军来牵制蒙军。” 方回说到这里,想了想,缓缓又道:“既如此,将军何不再为朝廷立上一功?” 吕文焕讶道:“再立一功?” 方回眼中便泛起些神秘的笑意来。 他曾经是见过李瑕的,早在兴昌五年,贾似道还在鄂州时正是派他去庆符与李瑕传话。 当时,方回对李瑕印象就不太好,之后再听闻李瑕是叛逆,便觉得果然如此。 “将军只消将疑兵一事告知史天泽,正可坐山观虎斗,看外虏与贼逆斗个你死我活。待他们两败俱伤,将军正可收复南阳……” “够了!住口……” 正文 第737章 烈卒 战船沿白河而上,拐入湍河,最后停泊在邓州城北面的护城河边。 站在船头操船的民兵队正名字很普通,就叫张顺。 他还很年轻,十八九岁模样,个子生得矮,因此有个“矮张”的绰号。 他是均州人,年幼时家人遭蒙虏屠了,仅他与小他两岁的弟弟张贵侥幸逃生。因此兄弟俩一直便想投军抗蒙,但身材不高,仅作了民兵。 此时将一船粮食运来,张顺抬头看去,只见邓州并未闭门,士卒们都在加固城防,挖渠开沟,好一派热闹情景。 收复失地总叫人欣喜,这艘船上的民兵们迅速搬了粮草运进城。 “矮张,还是你去告诉常将军,请位先生来清点,再问问我们在哪扎营。” “好!” 张顺为人豪爽,跃下粮车,一抬手,招呼了他弟弟张贵便朝着常将军的将旗所在处而走。 这支兵马全都是今日刚接手邓州城防,对城内并不熟悉,到处都是忙忙乱乱的。 张顺先得常将军的护卫抬手一指,走进其驻扎的院,却没见到将军,反而是隔着墙听到那边传来的争吵。 他没那许多规矩,也不知避着些,反而向张贵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凑过去听起来。 “李逆与蒙虏,皆大宋心腹之患,合该借机除之。” “方先生若无将军信令,与我谈这些无用,我只奉令行事。” “常将军不智呐!难道你只知吕将军之命,而不知太尉心意?” 隔着墙,方回踱了两步,脸上已是忧国忧民之色。 他极富文才,当年以《梅花百咏》献媚贾似道,却未如愿得到高官,反而是去见了李瑕一趟,因言语傲慢,差点便死在其剑下。 后来,却是与吕文德痛骂李瑕,终得吕文德青眼有加。 而吕家诸将当中,吕文焕最有文才,守襄阳又最能立功,方回便请吕文德遣他到吕文焕幕下。 而此时口口声声说的“太尉”自是指吕文德。 早年间便有人这么称吕文德,那时还是僭称,如今却是实打实的了。 今夜,方回是打定主意要为吕文德立功了。 “太尉有多恨李逆,常将军该知晓的,被李逆当廷冤杀的范将军正是太尉的女婿啊……想太尉一生拼死报国,临老却要看着外孙儿小小年纪便遭丧父之痛?” “可吕将军既言当前该以国事为重,而李瑕才收复邓州交于将军,我如何敢私自派人联络蒙虏?岂不为通敌大罪?” “谬矣,何谓通敌?卖国为通敌,今我乃驱虎吞狼之计……今次若放李逆遁去,则史天泽必攻我军。相反,诱史天泽攻李逆,我军方有立大功之机。再者说,吕将军虽无吩咐,早前朝廷却有密令,暗令襄樊防备李逆叛乱,除李逆,正是奉朝廷之令行事。” 方回说到此处,压低了些声音,又道:“常将军,我知你偶有与蒙军中将领贩运盐铁,此事不难做到。待除李逆、驱蒙虏、复南阳,我替你向太尉与平章公报功……” 终于,听得了一声“好吧”,方回抚须而笑。 他非常确定,这次是一桩大功。 因为哪怕反对此事的吕文焕,态度也不是那么坚决。至于吕文德,那更是常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找机会弄死李瑕。 很快,他们安排了两名兵士趁着天还没亮往北面去联络。 其实也就是这么简单一件事。 方回含着笑意,转身便往外走去。 邓州城不大,七千余人入驻城中又还在布置防务,显得很繁忙。 方回转过头看了一眼,见一个民兵从巷子里出来。 他没在意。 “方先生。” 直到对方唤了一声,方回才着眼打量着那民兵。 个子矮小,没有甲胄,只穿了一身破旧的军衣,裤腿卷起,脚下是双靴……不是靴子,是干了的灰泥。 灰泥沾在那民兵破烂的草鞋上,一直裹到其小腿处,夜里看,还以为是双靴子。 方回摇了摇头,为自己看花了眼而稍稍自嘲。 他这才问道:“何事?” 隐隐约约地,他从迎面走来的民兵眼中看到了委屈和愤怒。 想必又是谁吞了他们的兵饷。 军中积弊让人愤怒。 方回亦与他们感同身受,准备就此赋诗一首…… 忽然,那民兵大步抢上,拔出了腰间单刀。 “噗!” “啊!” 方回还未反应过来,背上先挨了一刀。 他惊惧之下倒地大呼,只见后面又有一民兵提着刀过来。 “你们……你们要造反不成……别杀我……别……” “啊!” 这次却是那两个民兵大吼一声,脸上满是怒意…… “你说什么?我过去看看。” 吕文焕翻身而起,一边披着衣服,一边大步向外走去。 到了堂上,只见两个汉子正被五花大绑摁在那,手上满是血。 吕文焕无奈地揉了揉脸,显得有些心烦。 好一会,他才开口道:“说,如何回事?!” “……” “为此你们就敢朝方先生身上挥刀?!”吕文焕听罢,叱喝道:“连我尚且敬重方先生大才,你们竟如此放肆!造反不成?!” 他不愿斩杀士卒,但眼前这张顺、张贵犯如此大罪,不斩不行了。 不斩,无以正军律。 张顺却是面不改色,应道:“将军要杀要剐,我绝不吭声,但说我们造反却是不行!那方回通敌卖国,该杀!” 他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说来说去,总归就是四个字。 对错分明。 “闭嘴!无知走卒,胡言乱言!拖下去斩首示众……” “我兄弟不怕死,但将军不治方回之罪,我兄弟就是不服!” “给我堵上他们的嘴!” “不服!方回通敌叛国,那就是虏寇,我兄弟二人欲杀虏寇,有何罪?!” “不服!” “杀虏……” 张顺、张贵终于是被堵上了嘴带下去。 吕文焕知道自己该去看看重伤的方回了。 但不想去。 他不能责怪方回什么,对方是大哥举荐来的,与平章公也有交情,虽说擅自行事,但做的事确实更合大哥与平章公心意…… 这般想想,他吕文焕虽自问是名将,但相比那两个民兵,这所谓的名将又有几分烈性? 执掌数万人生死,本该有铮铮铁骨,杀伐决断……道理他吕文焕都懂。 但做起来,还真就不如区区两个民兵。 他思来想去,终是挥了挥手,又吩咐了一句。 天还未亮。 “噗。” 张贵解开手上的绳索,拿下嘴里的破布,呸了一口,马上又去解张顺的绳索。 “看都看不严,哥,我们逃吧?天一亮,将军便要砍我们的脑袋示众。” “不逃,若怕死,我就不做这事了。就是斩了我的脑袋,我也叫弟兄们知道方回不是好人。不然他这次卖了李郡王,下次就要卖了我们的弟兄。” “哥,我是这么想的,我们虽砍了方回,那跑去给蒙人送信的却还没拦住,不如趁现在去提醒李郡王防备,莫被蒙人偷袭了……” 兄弟二个对视了一眼,也不多话,当即便点了点头。 “走!” 天光微明。 赵集大营,李瑕见过了张顺、张贵兄弟。 “原来如此,好在两位义士及时提醒,我带营中万余将士多谢。” 张顺、张贵受宠若惊,不敢应礼,连称惶恐。 李瑕又道:“那便请两位义士留在我军中,往后一道杀虏,可好?” 他话到这里,又道:“放心,只管抗蒙杀虏,领饷养家,若有家眷,我这便安排人去接来。” 张顺一拍胸膛,当即便道:“小人没有家眷,随郡王杀敌便是,在哪杀敌都是杀敌。” …… 刘元振看着李瑕安排了这两个民兵下去,打了个哈欠,道:“还当是什么机密军情,这点小事……竟还要谢他们,谢他们做甚?” “心意得谢。”李瑕颇为认真道。 刘元振微微一讥,道:“我读过方回的诗。” “嗯?你竟读过。” “他很有名啊,诗写的不错,人原是这般蠢。”刘元振道:“真当他告诉史天泽我们是疑兵,史天泽便会信?只看郡王过往的战绩,史天泽就不得不慎重。越是告诉他是疑兵,他越以为是诱敌之计。” “嗯。”李瑕道:“也别太轻敌了,史天泽来,就是来歼灭我们的,万一冒险一试呢?” “来。”刘元振道:“我来与他打一仗,更能让人相信我们关中主力尽出。” 李瑕点点头,没就此再多说什么。 看起来他已经出兵在河洛绕了一圈,但今年的战争都还不算正式开始,只能算是调整着各方的兵力分布。 这次来,相比其它,反倒是吕文焕的为人叫他颇在意。 一开始,李瑕觉得吕文焕要远远好过预想之中,能战、敢战,也有报国之心,无论如何称得上是个良将了。 但这一夜,与两个民兵一比,良将也显得软弱了…… “邓州只怕守不了太久。”李瑕沉吟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为何?” 刘元振先是这般问了一句,略一思忖,道:“吕文焕确实……守不了太久。可难题在于,我们没有水师,黄河一战,主动权在刘整手里,也不知这次能否将他引过河来,否则一旦等董家回师,甚至等史天泽灭了李璮,我们……” 李瑕拆着案上几份情报看着,忽道:“你先回成都一趟吧。” 刘元振一愣。 “别慌,刘公还没走。”李瑕看着他叹息了一声,道:“但时间不多了。” “那……关中?” 李瑕指了指自己,道:“放心吧。” 陶罐置在火上,里面的粥不时噗地一声。 张贵盯着看了好一会,不由“哇”了一声。 “哥,这边伙食太好哩。” 张顺用手挠着额头,遮着脸,低声道:“轻些声,莫叫人笑话。” 下一刻,有人往陶罐里倒了什么粉末,登时满是肉香味。 张顺擦了擦口水,抬头一看,正是那位方才领他们去见李郡王的刘金锁将军,不由大为敬畏。 “羊肉粉,香吧?加些水一泡,能涨到几倍大。” 刘金锁很会说话,已挤在他们身边坐下,又道:“你们原来是水师?” “不是水师,是民兵,不操练的时候捕鱼,不捕鱼的时候巡卫汉水。” “哈哈,我以前也是巡江手,和你们一样的。眼下正是缺水师的时候,你们可赶上了。” 张顺不由问道:“我没五尺二寸,也能……”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哪有那许多死板破规矩,快吃,吃完我带你去看看我们军中的五尺将军,还是个降将。” 张顺、张贵兄弟俩对视一眼,只觉才入川陕军中,已是前程开阔起来…… 正文 第738章 急切 五月初,成都,府河河畔。 刘黑马由李昭成搀扶着,在床榻上坐起。 他脸色惨白中透着乌青,双眼中仿佛有种死气。 死气这种东西,说来不是实物,但其实也能通过那一层僵硬、发灰的颜色被看到。 吃力地抬了抬手,让张弘道在对面坐下,刘黑马缓缓道:“上次说到哪了……成都府路的色目人,当年蒙军占据成都。” “说过了。”张弘道应道:“侄儿会安置好治下人口。” “好,好,水利农田也与你说过了吧?成都府有太多伤残者,无力农耕,却可从业手工,去岁末郡王路过时,与老夫商议了治理之法,一为茶马贸易,二则,成都该出不输江南的名品,川扇、蜀锦、蜀笺、蜀版雕刻,还有新起的棉纺、酿酒……莫看它们都是小物,其实是兴盛之法。” “刘公不必操心这些,养病要紧。”张弘道遂应道:“小侄既来成都任事,必当做好。” “我们北人,治理地方,莫输给了张珏,得比前两年好。” 刘黑马向张弘道说完,转头又看向李昭成,道:“前几天,五郎说我虚伪……他当我睡着了,与你说‘杀人杀了一辈子,临到老了,装起仁义来’,五郎不懂我啊。” “五哥不过是看你不肯歇养,说的气话。”李昭成道:“郡王说,用岳翁主政成都,看重的就是岳翁曾救下河南数万百姓的这份仁义。” “我知道自己这病,好不了了,走前,能多操劳些国事,死而无憾了……至于虚伪不虚伪?我们这些人啊,已经富贵至极了,遂想青史留名,亦想保家保国保天下,老夫确实想要个身后名……” 张弘道没想到刘黑马还有这样一面,虽然以前同为世侯,他也以为刘黑马是个粗莽武将。 “刘公言重了,你比家父还年轻十载,静养些日子,病愈就好。” 话到一半,张弘道转头一看,感到外面有动静,又道:“该是仲举兄回来了,小侄去迎一迎。” 刘大郎都赶回来了,谁还真信能够病愈? “郡王,你在想什么?”刘金锁凑到李瑕面前,挥了挥手。 “在想我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又改变了多少。” 刘金锁不解其意。 他从来都不是那个青冥苍天教的信徒,心底里有时觉得李瑕有些装神弄鬼,还总觉得胡勒根那种信徒傻得不行。 但此时李瑕是很认真在想事情,又让刘金锁感到某种神秘感。 …… 近来,李瑕与吕文焕有过接触,又遣刘元振先回成都见刘黑马最后一面,接下来又要对敌刘整……他心里也不免在想这些人的命运是否有因为自己而改变。 这些名将在当世名头很响,放在史书上就有些默默无闻了,名气远不如卫青、霍去病,也比不上宋江、方腊,甚至还不如童贯知名,因此李瑕也不太了解他们。 他心想的是原本吕文焕肯定是没守住襄阳的,不知这次能否守住? 而刘黑马,也许是被自己多击败了几次,因此重伤,死得早了? 才归顺两年,刘黑马主政成都一年多,还未享到归顺之后的福气便死了,李瑕便替他觉得有些亏。 想来,该建一个伟大的王朝,让他比原先更能青史留名才行…… 过了一会,看到跟在刘金锁身后走来走去的张顺、张贵兄弟,李瑕又在想他们原本该是什么命运? 事实上,虽然已经封了王,有时李瑕脑子里想的事情也是这么幼稚、傻气…… 龙门渡口。 龙门渡又称“禹门渡”,位于山西河中府河津县。 它是黄河流过秦晋大峡谷之后的第一个渡口,自古为晋陕交通要隘。 龙门是商贾云集、货物集散的埠口,北通陕北,下行潼关,东往河南,西至关中,鼎盛时每日往来船只有千条。 当然,黄河与长江不同,黄河不太能成为阻挡北方骑兵的天垒,因为它隆冬时容易结冰,龙门渡便是如此,春、夏、秋季以舟楫摆渡,隆冬则可踏冰过河…… 五月初七,刘整随着阿合马走到河滩边,举目望去,只见北面便是秦晋大峡谷,西面,则是关中的韩城地域。 “末将之所以选择在龙门渡练水师,便是因北面是大峡谷,水流湍急……而当年金国大将娄宿正是从龙门渡踏冰入关中,攻下韩城、郃阳,遂使金国吞并关中。” 刘整抬手指点着山势,最后又道:“我们若要攻回关中,只需待到隆冬。到时李璮之乱已平定,各路大军调回,可履冰而过黄河,再加上阿术元帅杀入陇西,东西合攻,关中必可攻下……” 阿合马闻言,点头不已。 他是个回回人,典型的回回人长相,黑发黑眸,眼睛深邃,鼻梁很高,八字胡有些向上飞扬,加上两个辫子挂在耳边,显得有些狡黠。 阿合马原本是察必皇后的陪嫁奴隶,因此得到忽必烈的信任。 此时他虽是点着头,仿佛非常赞同刘整的方略,但之后开口却是道:“刘元帅说的有道理,可是,大汗最担心的,还是北方的叛臣,阿里不哥。” 他会一些汉语,但腔调怪怪的。 刘整听得很难受,但还是耐心继续听着。 “所以,需要刘元帅来练一只水师,这样,就有可能在隆冬来临前,攻下关中。” “我明白。”刘整点了点头。 阿合马又问道:“你认为,真的需要先平定了李璮的叛乱,再等到隆冬黄河结冰吗?” “末将只是认为那是最好的情况。”刘整道:“但哪怕仅以现在的兵力、船只,强渡黄河,亦有攻下关中的可能。但需要阿术元帅,以及杨大渊配合。” 阿合马揪着胡子,看着刘整,眼睛发亮。 他更擅长的是理财,在军事上还是愿意重用刘整的才华。 而阿合马手里还有一封来自南阳的战报,并不争着掏出来,只是笑道:“那请刘元帅来说一说,我们要如何击败那个狡猾的李瑕。” 刘整抬手引了引,道:“船上有地图,请……” …… “如今,杨大渊在孟门津造浮桥,随时可渡兵力进入绥德一带,之后可南下攻打延安府。延州素有‘三秦锁钥,五路襟喉’之称,李瑕布置在此的兵力并不多,我们一旦攻下,可对长安形成威胁。 阿术元帅既已接手了凉州兵马,与打穿宋国的精锐骑兵整编完毕,可谓雄师。精兵突骑,来去如风,无人可挡。这支骑兵甚至不必攻城掠寨,只须杀入陇西,再突入关中,不停劫掠,则可使李瑕疲于应付。 而我等可派兵马从龙门渡过黄河,再由水师配合,可先取韩城,再下郃阳。之后,一路北上配合杨大渊,前后夹击,攻下延安府,此时整个关中已是乱成一团。驻守在黄河沿线的宋军必须回防,防延安府,防阿术元帅的骑兵。 长安、渭南、蓝田、商州、武关等地驻兵加起来,宋军大概还有一万兵力,可以让南阳诸城攻武关,牵制关中这些兵力。 如此,我们另一路兵马可配合水师沿黄河而下,先取华阴,再与河南兵马左右夹攻,再取潼关。看,关中门户大开,可唾手可得矣。” 刘整话到这里,拍了拍地图,举手投足都显得笃定。 阿合马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却是拿出几封情报来,问道:“如果,关中主力已经不在了,更加‘唾手可得’?” 刘整接过情报看了一会,却是渐渐皱起眉。 他伸出手,先是拔掉了地图上一枚兵棋,那是潼关东面董文炳的一万兵马。 “少了这部分兵力啊。” 之后,他把方才已摆到凉州的一枚兵棋捻起,又喃喃道:“阿术元帅整合好兵力了吗?” “差不多了。”阿合马摊开手臂,道:“你可以相信他,兀良哈·阿术,能征善战。” 刘整看了阿合马一会儿,见他并没拿出准确的情报,只有这一句话。 “好吧,等上半月一月,想必能有阿术元帅送来的消息。” 阿合马上前,伸出手,拿掉了地图上那摆在黄河岸边的两枚红色兵棋,道:“张珏,两万主力不在了。” 刘整避开他灼灼的目光,低头又看了一会史天泽递的情报,最后道:“张珏调了两万主力攻南阳……那关中还有各地驻军,而南阳已经无余力对武关形成危胁了。” “可以,史帅就在南阳,他会从南阳攻打武关。” 阿合马说着,把被刘整拿开的那枚代表着董文炳的兵棋又摆回地图上,放到了南阳的位置。 “我们的兵力没有少,还多了史帅的一万人。” 刘整问道:“史帅不去山东平叛吗?” “他的侄子,死在了李瑕手里,他可以先攻下武关,再去平叛,来得及。” “来得及?” “耽误不了几天。” 阿合马显得有些兴奋起来,道:“打下关中,刘元帅认为可以吗?” 刘整知道阿合马为什么这么急切。 为了钱。 这是一个非常善于理财的回回人,且很大方,比贾似道、吕文德之辈要大方得多,刘整近来也分润了不少好处。 “好,不急,探马很快回来,待我们确定一下张珏的主力在何处……” 正文 第739章 诱敌 阿合马到了山西之后做了几件事,都是关于理财。 比如太原那边私盐猖獗,解州的官盐卖不出去,阿合马便把盐税强制摊派到和尚、道士、军士、匠人等各户身上。 意思是,要买私盐可以,该买的官盐得先买了。 一年间,他为忽必烈的朝廷多收缴的盐税便有八千两白银。 阿合马还把手伸到河南,强行罢免了赵璧、商挺,又在钧州炼铁,除了缴铁一百万斤,还铸锻二十万件农具,与百姓换成粮食,上缴了粮食六万石。 此外,他还到处开银矿、铜矿…… 刘整不知阿合马私下里吞墨了多少,但认为阿合马为人是真的不错,虽然名声很差,朝野里不少人在骂他。 可以确定的是,如今忽必烈最需要的就是阿合马这样的臣子。 王文统、赵譬转运钱粮,做得都很好,几乎已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了,但转运的其实都是“份内”的钱粮。 阿合马不同,上缴的都是多出来的钱粮。 他这人,像是有种能从没钱的地方变出钱来的能耐。 可以想到的是,前两年在缺少了关陇财赋的情况下,这些理财大臣犹保证了忽必烈的北征。 这其中,阿合马是出力不少的。 山西之地,已有些经不起这位转运使的折腾。 他已迫切地想要拿回关陇、川蜀,心情比许多武臣都迫切。 甚至,他已经想好收复这些地方之后该如何治理。 首先当然是推行钞法,将民间金银铜币统统兑换成中统交钞。 之后便是盐法,如在山西时一般,哪怕不禁止便宜的私盐,也可将盐税分摊下去。 像宋国那样贩卖掺沙的官盐,这种没良心的事阿合马是不会做的,他虽然强派盐税,当至少贩的是货真价实的官盐。 总之是诚信且精明地在为国收缴税赋。 再之后,还有贸易,还有山林矿木,再清查田亩……阿合马始终相信世上没有贫瘠的土地,回回人总能运用理财的办法变出钱来。 公囊能填多少,他会为了大汗尽力而为。 但,私囊肯定能填得满满的。 因此,待听说有机会拿下关中,阿合马是全力支持的…… …… “河对岸的韩城,小人打探过,西岸渡口有千余守军,城内又有千余守军,近处还有清水关、延水关两个渡口各有上千驻军,防备森严。” 探子禀到到这里,阿合马有些失望。 刘整便显得沉着得多,道:“继续说。” “韩城下游便是宋军的郃阳大营了,张珏的大旗还竖在那里,夏阳渡附近密密麻麻都是宋军,比前阵子更多了……” 刘整随手在黄河西岸的夏阳渡一指,低声向阿合马解释道:“夏阳渡口,北可支援清水关渡口、延水关渡口,南可支援潼关,是宋军黄河防线的郃阳大营所在。” 阿合马善于理财,对兵事却不熟悉,道:“张珏的大旗,在南阳吧?” “一打便知。”刘整道:“末将这便安排出兵?” “好!”阿合马捻着他的胡须,道:“南阳战势,很凶险。需要我们出兵,牵制关中。” 这是董文炳来函上说的,也是山西出兵的理由,阿合马努力说得义正严辞,语气中却还是带着笑意。 精明而又市侩。 末了,他还搓着手,向刘整笑道:“我来给我们刘元帅送一件精美的礼物……” ~~ 夏阳渡。 楚汉相争时,韩信从这里渡河,命人在当地收买大批大肚小口的陶罐,也就是“罂”,再用木棍夹住扎成木筏,称为“木罂”,大军乘木罂渡过黄河,直逼魏都安邑。因此,夏阳渡又称“木罂渡”或“淮阴渡”。 夏阳渡在关中郃阳县。 渡口在黄河西岸,在关中这段黄河的中间偏北一点的位置。 从这里南下潼关、北上韩城的速度差不多,李瑕设置黄河防线时便将它当作主营位置。 而刘整的战术很简单。 他从东岸上游的龙门渡,随黄河而下,攻西岸中游的夏阳渡,这是占了很大优势的。 他擅长水战,借由阿合马支持的财力造了大量船只,提前训练了水师……这便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事实上,哪怕张珏真就还在合阳大营,甚至领着两万精兵准备埋伏,刘整也不怕。 这一次是试探,他完全可以想攻就攻,想走就走,不会水战的张珏根本就留不住他…… 五月初七。 天晴,万里无云,吹的是东风。 黄河浪涛汹涌,龙门渡口停着大小船只百余艘,载了兵马万余人,其中以刘整的旧部整合而成的兵力七千余人,由刘整以及其四个儿子、心腹将领统率。 另有解州、河中府的世侯兵力三千余人,由刘整统一编为水师调度。 军中又有蒙古达鲁花赤巴根、奥鲁官胡日查,共领了蒙古赤军一个千人队,牵着马匹上了最大的船。 站在楼船上的刘整一声令下,船队便向西南方向驰去,顺风顺水。 他归降之后,被忽必烈任命为成都路都元帅,故而一直被称为“元帅”,当时都以为成都很快就能攻占回来。 那一年还是中统元年,一转眼,都已经是中统三年五月了。 不是蒙古没有实力战胜李瑕,而是先得平定阿里不哥之乱。 今年若不趁着与阿里不哥歇战之际抢回川蜀,下次再兴兵,便不知是两年还是三年之后了…… 想到这里,刘整又觉得,这两三年许多事很奇怪。 以前,宋廷好让文武官员遥领官职,什么兴元都统、利州安抚,颇可笑;自己到了蒙古,却也开始遥领官职。 一转眼,当时来劝降自己的刘家大郎反而叛逃李瑕了,这次,连邓州也被李瑕攻下了。 更可笑的是,李瑕率领着的骑兵称作宋军,杀入河洛,迂回、穿插、奔袭;自己率领着的水师称作蒙军,顺江而下,强攻黄河西岸。 仿佛是投了敌,又仿佛没有…… 只想到这里,远远的,已能看到夏阳渡了。 刘整抬起一个望筒,向西岸看去。 这望筒便是阿合马送给他的那所谓“精美的礼物”了,以玉石紫晶制成,十分贵重,乃是从李瑕军中偷师来的。 望筒在川陕将领中已十分普及了,要偷到一两个并不算太难,原理也简单。 难的是川陕所用的是更晶莹剔透、形状更适合的晶片,暂时还不知如何烧制,阿合马暂时先用的是玉石紫晶。 泛紫的画面里,刘整能看到宋军在黄河西岸修筑的城垒,还有水栅栏将夏阳渡口围起来…… “昏招。”他自语了一声。 水战不是那么打的,船只得要灵活,而不是把渡口围起来,像是坚城一样防御。 可见,宋军之中虽有很多擅水战的大将,但李瑕军中没有。 若让刘整来安排,张珏这种川蜀出身的更适合守陇西,李老节帅……李曾伯这种京湖出身的更适合守关中。 他望筒一抬,看到了城垒处插着一杆杆宋军旗帜。 张珏的大旗在河上看不到,只能看到夏阳渡守将许魁的旗号。 …… “虚兵,并非宋军精锐。” 很快,刘整便做了判断。 他的长子刘垣便问道:“父亲何以断言?” 刘垣时年二十七岁,继承了刘整的魁梧英气,举手投足已有大将风范。 “川陕从去岁开始便裁汰了大量冗兵,除了部分精兵,各地驻军皆有屯田,何时有过这般多兵力同时聚在一处。” 刘整话到这里,随手将望筒递在刘垣手上,道:“自己看那些宋军。” “不少了已经褪了盔甲啊。” “或是没有盔甲的俘虏,或是耐不住盔甲重量的民兵,绝非宋军精锐,张珏这是虚张声势啊。” “他真领着精锐去了南阳?” “很有可能。”刘整面容沉着,过了一会又道:“但也未必,或可能是想引诱我主动出击,” “诱我们进攻?” “他们水战不如我们,想引我们到关中歼灭。”刘整道:“但他们算计落空了,我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且我与史天泽齐攻关中,他们还真就不是我们的对手。” 一句话说完,他已走了几步,登上将台开始指挥…… 先是浮木顺着汹涌河水而下,轰然撞击在夏阳渡的木栅栏上,巨响声中,也撞裂了几艘宋军船只。 之后,木架绞动的声音在蒙军战船上响起,火球被抛向夏阳渡口。 岸边,也有砲车向蒙军船只回击着,远远砲出霹雳炮。 “轰!” 撞击声一开始还稀疏,渐渐越来越密,越来越响。 裂木顺着黄河水向下游漂去。 之后是漫天箭雨互相射去…… 蒙军水师的优势在于是顺风顺水,箭矢、火球远比宋军射得更远,更有利。 因为主动权在他们,开战的时间是他们选择的。 刘整亦不愧有名将之称,稳当地把握着这场小战的胜机。 “宋军溃败了!” “抢下渡口!抢下渡口!拿下他们的砲车……” “是虚兵!宋军不是精锐,营帐里是空的……” ~~ 是夜。 张珏听着林子的禀报,眉头微微皱了皱。 “夏阳渡口已经丢了,刘整很小心,没有马上进攻合阳大营,而是派出探马四下打探,我的人险些被他们射杀……” “多少兵力驻扎在夏阳渡?” “该是不到千余人。” “他的兵力呢?在船上?船只泊在渡口?连起来了?” “没有,驻扎在东岸吴王渡。” 张珏大讶,反问道:“刘整已经攻下了夏阳渡,没驻军西岸?” “没有。” “很谨慎。”张珏起身,绕着地图沉吟道:“他在等,等武关、陇西、延安府的消息……谨慎……” 张珏不算了解刘整,从十二骁勇取信阳,到箭滩渡一败,他本以为刘整是勇将。 如今看来,有失偏颇了。 良久。 “让他攻下合阳大营。” 张珏终于是下了决心,又重复道:“我得让他攻下合阳大营。” 林子惊道:“不可。大营一丢,合阳城必失守。如此,我们的黄河防线便让刘整完全切断,首尾不能联络,万一蒙军直驱长安……” “不尽早打掉刘整主力,到时阿术直驱长安,腹背受敌,如何防?我预感,阿术很快就要来了。” “预感?!可郡王只说过丢夏阳渡,没说过合阳大营也要丢……” “他说过由我来全权指挥。”张珏大手一挥,道:“你继续打探情报,我来召诸将议事,商议如何放弃大营。” “张帅,你可算过这会有多大损失……” 张珏摇了摇头,眼中只有冷峻。 他是从钓鱼城出来的。 钓鱼城是什么地方?构垒守蜀,几乎把整个川蜀的城池全都放弃了,数十万人背井离乡,有多大损失?但这样才有了一战击杀蒙古大汗的胜利。 打仗,在张珏眼里就没有舍不得。 要胜,还计算什么损失? 输了,才是一无所有。 “这是在拿黄河防线,是拿整个关中在冒险……” 见林子还要喋喋不休,张珏懒得多说,干脆操起一把斧头,随手一劈,将案几劈烂。 “嘭!” 林子话到一半,惊愣住,发现平时温文尔雅的张珏一拿上斧头,已变得凶狠且吓人。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张珏转过头来,道:“给我闭嘴,听令行事就够了……” 正文 第740章 各个击破 林子明白张珏的思路。 简单来说,张珏水战打不过刘整,想引诱刘整进入关中来打。 丢掉合阳大营干系太大,林子作为李瑕的心腹,实在是有些不知能不能信得过张珏。偏李瑕确实说的是由张珏全权指挥。 他也只能听令行事,同时派快马往武关通禀李瑕。 军情司探马行进飞快,换马不换人,两日即过蓝田、商州,至武关。 但武关的情景却是叫他们有些吃惊。 “什么?郡王还未回师?” 从武关城楼上向南望去,隐隐还能望到有蒙军的旗帜…… 一张地图上,“武关”二字被人用毛笔圈了一下。 随后,又圈了“延安府”与“巩昌府”这两个地名。 “关中可以打,但得是四面齐攻。史帅攻打武关、杨大渊攻延安府、阿术元帅攻巩昌,我们来攻宋军合阳大营,如此一来则关中必克。” 赶到吴王渡来为刘整传递情报的正是解州世侯仪叔安,已将各路的消息汇总过来。 “史帅已与宋军在南阳交锋,待击败宋军,即攻打武关;我们已经派人通知杨大渊从孟门津渡河,一个月内,必定攻到延安府;而陇西路远,联络还需时日,但阿术元帅自能把握战机。” “好!”刘整道:“那便等武关情报送来,我等即可杀入关中。” “为何还要等武关情报?” “万一关中犹有宋军精锐,我等孤军深入,却无援兵,容易给了敌手各个攻破之机。” “错了。” 仪叔安断言了一句,指着地图,已开始滔滔不绝。 “李瑕确实是想要各个击破,故而,他不惜亲领骑兵,吸引河洛兵力至邓州,与吕文焕合击董文用所部兵马。 史帅正是识破了他这个目的,宁可暂时不攻李璮,只好先支援董文用。正是为了挫败李瑕各个击破的战略。 李瑕却是决心要歼灭河洛兵马,预料到史帅会去支援,遂让张珏领关中主力出武关。如今南阳正在大战,我们该及早攻关中,为史帅牵制敌兵。 否则,才是给了宋军先击破史帅所部的机会啊!” 仪叔安说得确实像是很有道理,堂中诸将听了,已是纷纷点头不已。 刘整沉默了一会,道:“但,如果李瑕这‘各个击破’的战略,不是为了先歼灭河洛兵马,而是以疑兵之计,先歼灭我,又如何是好?须知,史帅、董将军于南阳作战,并无覆灭之危。而我一旦出兵,乃是敌境作战。” “刘帅已攻下夏阳渡,犹以为是疑兵之计?”仪叔安掷地有声,又道:“李瑕、张珏就在南阳,如何有假?!” “我没有‘以为’什么,是否疑兵,我并非断言。然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时机未至,何必急于擅入敌境……” 仪叔安大怒,叱道:“刘整!你对大蒙古国到底有几分忠心?!” 相比之下,阿合马待刘整就客气得多,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地请教军务。 但,仪叔安此时表明的,又何尝不是阿合马的态度? 否则,难道还要阿合马亲自过来,再次和颜悦色地请教一番? 这道理仪叔安懂,所以敢对刘整如此大发雷霆。 而刘整虽于兵事上才华横溢,却偏偏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已拍案怒喝道:“仪叔安!仗是我打的,不需要你这缩着脑袋躲在后方的废物聒噪!” “好!” 仪叔安抬手一指,道:“万一李瑕与张珏击败史帅,只看你这反复无常之辈担不担得起这等大罪!” …… 次日,阿合马又遣人给刘整送来了军需。 作为大蒙古国“成都府路都元帅”,刘整并无实际的地盘养兵,确实只能仰仗阿合马。 也必须是要打仗,刘整才能扩军,才能有前程地位,才配与阿合马分润利益。 因此,当被问起与仪叔安之间的过节,刘整摆摆手表示无妨。 他这辈子走到哪里都容易惹得同僚嫉妒,也是习以为常了。 刘整虽不喜仪叔安对自己指手划脚,但这日领了军需,转念一想,却也认为那番话确实有些道理。 于是重新推算了南阳之事。 目前为止,连史天泽都认为关中主力就在南阳,那看来真是如此了? 若非关中主力真去支援李瑕了,这半个多月过去,史天泽早该歼灭李瑕才是…… “那这样,我先攻宋军大营,在西岸占下据点,再观各方态势,看是否全力出兵,如何?”刘整道:“我亦想攻下关中,但需稳妥行事。” 李瑕确实想要各个击破。 目前为止,他的策略是奏效的。 他已经把河洛兵马对潼关虎视眈眈的压力化解。 反过来,现在是他与吕文焕合作,对南阳形成了兵力压迫。 可当战略用完,实力的差距显现出来,他就没那么顺了。 刘整太谨慎,并未立即中计,到现在还没被引到关中。 而史天泽也没有急着去山东平叛,还在坐镇南阳,不让李瑕对董家形成兵力优势。 史天泽的战略意图是“你既然调关中主力来了,我不与你正面交战,我紧紧咬着你,抢占你回武关的道路,消耗你的粮草、士气,一点点拖垮你。” 至此,李瑕的策略反而有些像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因为战略能做到的,只能是让他掌握一部分的主动权而已。 要想真正有战果,还得靠实力来拿。 还得靠打。 刘整若不入瓮,那就打一打董文用、董文忠,甚至是史天泽。 给蒙军造成“南阳防备吃力”的假象,逼刘整入瓮。 否则李瑕的战略就落不到实处。 问题在于不好打…… 李瑕麾下的兵马分为三个部分,其中,昝万寿的带来的五千民壮是从汉中带来的,本该驻守石泉、汉阴、安康等地;刘元振带来的四千人本该是蓝田、商州的驻军。 这九千人勉强能造出两万余人的声势,但远没有关中主力的战力。 一群没磨合过的民壮、新兵,在南阳这种敌境与史家、董家作战,基本没有胜机。 于是,李瑕几次作势攻打南阳府城,气势做足之后,逼得史天泽加强防备南阳府城。 之后,李瑕又作出“想不到你史天泽不去山东”的架势,向北撤离,一路上让士卒保持迎战的状态。 一副“不想打攻城,要么你出来野战,不然我先撤回武关了”的样子。 总之是维持着嚣张姿态,其实是一点点缩回家门口,并默默寻找战机。 打仗,有时确如刘金锁所言,与街头斗殴相似…… 关中与南阳的交界在武关,武关以北是李瑕的地盘。 而从武关道南下,有两条路。 西面一条是汉驿道,沿丹江而下,出山道可抵南阳盆地,往邓州亦可,往南阳亦可;东面一条是唐武关道,经商南、西峡,直抵南阳府城。 换句话说,两条山道是从芈月山左边走还是右边走的区别。 五月初十,李瑕率军行至芈月山下,与史天泽部遭遇。 战事已不可避免。 这一战,李瑕若胜,即可继续贯彻他的战略,造成关中主力威逼南阳的假象,逼刘整出兵关中,为南阳解围,让张珏一口吃掉。 李瑕若败,则史天泽立即知道他带来的都是疑兵,而武关、商州等地空虚的情报也会被蒙军得知,到时蒙军猛攻武关,关中便守不住…… 正文 第741章 小胜 丹水缓缓而流。 “和云归汉浦,喷雪下商山。” 武关古驿道便是傍着丹水而下,过了芈月山,丹水又与淅水交汇。 这一带便是秦楚丹阳之战的古战场。 战国时,秦惠文王派张仪欺骗楚怀王,许诺割地六百里让楚、齐两国绝交,结果却说只给楚国六里土地。 楚怀王怒火冲天,发动大军进攻秦国,走武关道,破武关,直到离咸阳仅百里的蓝田。 而秦军却从汉水而下,就在这丹水又与淅水交汇之处,击败楚国本地的十万大军,兵锋直逼邓州、南阳,楚国只好连忙割地求和。 这个典故,李瑕出兵前就看过。 年节时为了制定战略,他翻阅了大量的地方志,以及古时战例,才这拟定了南阳这个战场。 他有地利,恰是秦国对楚国的地形优势。 另外,这几年读书读得多,李瑕也长了不少见识,比如便知道秦惠文王很会骗人,既骗蜀王开凿金牛道,又骗楚怀王与齐断交。 真的是很没有诚信了。 “呼。” 李瑕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深呼吸了几口气,心态愈发轻松。 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是他做事的态度。 “心有静气,则攻无不克、事无不成。” 大步走上搭建在小山包上的战台,抬起望筒看去,李瑕已能看到史天泽、董文用正在列阵。 双方人数差不太多。 李瑕这边,五千余精兵、四千余普通驻防兵、五千余民壮;史天泽有万余兵力,董文用五千余兵力……阵势摆开,各是一万五千左右。 南阳府城中,董文忠至少还可以带出五千余人,加上周围内乡、西峡、镇平诸城,蒙军后续或能有近万人的援军。 而邓州的吕文焕是不会来支援李瑕的,能为李瑕牵制住枣阳、葵州方面的蒙军,已是难能可贵。 这是人数上的劣势。 而论战力,李瑕麾下有一半人的战力皆不如蒙军。 当然,他也有优势。 这一万五千人一路而来之所以走得慢,便是因为在虚张声势,扛着更多的旗帜,搭了更多的帐篷,又在马尾上绑了树枝,扬起尘烟,造出接近三万人的阵势。 史天泽其实还没来得及摸清李瑕的实力。 那在兵力安排上必然是趋于保守。 而论军心士气,李瑕自认是有优势的。 他的战略目标一直很清晰,始终处于主动进攻的状态。 于是,他的士兵们想的是“我们出征,我们攻下了邓州,蒙军只敢守着南阳城,我们不打攻城战,把蒙军拉出来野战,我们居然敢与蒙军野战了?蒙军居然不敢来打我们。” 而史天泽的士兵们只会在想“我们要去山东平定李璮之乱,为什么转到南阳?为大帅的侄子报仇。怎么又退了?宋军兵马太多了。这么多天为何还不攻打宋军?” 显然,蒙军士卒心里的疑问更多…… 这些优劣对比,其实是在一瞬间便呈现在李瑕脑中。 他有信心。 这很奇怪,分明是只有三四成左右的胜算,但他就是有信心…… “哥,我怎觉得郡王麾下的蒙虏比对面还多?” “你咋知道?” “听对面的喊声,好像全是汉军,都不知有没有两千个蒙虏。” 张顺也觉得这事实在是太奇怪了,但那些蒙虏既然投降过来了,实在也无甚可说的。 “杀贼也是一样的。”他拍了拍张贵的肩,又道:“别说话了,跟上刘将军。” 张顺、张贵兄弟如今属于刘金锁的亲卫。 他们是头一次穿上皂底军靴,披上盔甲,却一点也不觉得重,只觉浑身充满了力气。 终于,号角声大作。 “列阵!列阵!” 刘金锁扫了一眼将台上的令旗,已大步在中军阵列中穿梭着。 从军这么多年,领一两千人的精兵对他而言并不难了。 他带的是步卒精锐,分为两个方阵,各八百人。 这方阵又分为五排,头排是盾牌手,后两排是长矛手,再后两排是弓手与掷弹手。而每一排又有佰将来指挥。 而刘金锁自己身后则是跟着三十余个亲兵,倒不是用来保护他的,有人扛着他的旗帜,有人背着令旗与号角用来发号施令。 还有人专门留意战台上李瑕发出的旗令,以免刘将军错失了命令。 远处,马蹄声隆隆作响,宋军这边先出战的是右翼的归义营骑兵,分批向蒙军的阵营掠去。 双方都是游骑,是要先去用箭雨袭扰对方。 张顺有“矮张”的外号,跟在刘金锁这大块头身后,抬眼看去,只看得到刘金锁的背,以及两侧的同袍。 战场上正在发生什么,却是一点也看不到。 他大概明白了为何宋军募兵需要身材高些的人,心想自己得要打水战才好,操舟弄船,江面上的视野可开阔得多…… 之后便是缓缓行进,每走一会就要重新整理队型,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与蒙军接近到百余步的距离。 偶尔已有箭矢射来,隔得远,轻飘飘的,不能对披甲的士卒有甚伤害,这几轮箭主要还是为了削弱士气。 张顺并不害怕,他从来就不怕死,以前没有盔甲上战场都没眨眼,如今披着甲,便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披甲确实能救一个士卒好几次性命。 “咚!咚!咚……” 鼓声大作,双方中军终于开始接刃交战…… 双方共三万人,放在纸面上看,仿佛是很小的数。 但列了阵仗摆开来,方圆五里全是乌泱泱一大片,密密麻麻。 厮杀一直持续到下午未时。 日头已经偏西,跌落在张顺身后的远山上,投出长长的影子,落在满是血的地上。 张顺一直在战场上枯站到现在,终于可以随着刘金锁向前冲杀,也终于见到了敌兵的身影。 他与张贵是刘金锁的亲兵,不像普通士兵那样列阵,厮杀起来随意得多。 杀着杀着,那挺着长枪乱刺的刘金锁被湮没在人群中。 张顺身侧全是并不相识的士卒。 后面的人挤上来,使他根本不能转身,只能向前挥刀…… “啊!啊……” 前方,一个蒙古汉军士卒大吼着,挥刀向张顺劈来。 其人满脸都是血,显得很是狰狞。 张顺性子却更烈,丝毫不惧,迎上去便砍。 长刀劈进那蒙古汉军的脖子里,锋刃径直往里削,直撞到了胛骨才停下来。 这一刀显然是将对方的咽喉血管劈断了,鲜血乱喷而出,溅了张顺满脸都是,使他变得与那蒙古汉军方才的样子类似。 眼前的画面突然间抹上了腥红。 血太热了。 被日头晒了一天,盔甲里也全是汗水,叫人愈发烦躁。 但张顺犹在向前杀去。 一个,两个……汗水淌得像是瀑布,眼睛已睁不开,混合着身上的血,黏得让人难受。 耳畔是厮杀声,还伴随着苍蝇嗡嗡嗡嗡嗡,没完没了。 到处都是恶臭的气味,每一个被刀斧劈开的腹部都能淌出屎尿……张顺不知道自己每踩一脚,踩到的是肠子还是秽物。 这样的战场,每一刻都是煎熬。 对几乎每一个士卒都一样。 他们都在等敌兵溃兵,恨不得下一刻就看到对方转身逃跑。 “啊!” 不时又有被挤到前线的士卒放声大吼,宣泄心中的不适感…… 张顺还能坚持住。 他虽然是第一次追随川陕的兵马打仗,但前阵子,与刘金锁的交谈中,他已对这支兵马打仗的风格有所了解。 “郡王打仗,从来都没输过。哪怕是最险的时候,他反而不会逃,而是亲自杀上去,每次他杀上阵前,我们马上就大胜了。” 刘金锁说来说去,最后让张顺有了一个印象……李瑕若没上阵,这一场便是必胜的,而等到李瑕,很快也是要胜。 而此时在战场上,显然还是必胜的…… 东面蒙军战台上。 一名信使上前,道:“大帅,宗王合必赤加急军令。” 史天泽伸手接过,扫了几眼,默默将信件收了,没多说什么,只是挥退了那信使。 “史帅?”董文用问道,“可出了事?” “无妨。”史天泽道:“眼前的战事要紧。” 他继续观察战场,之后喃喃自语道:“李瑕竟还不把后军押上来?” 他一直在算着,从开战至此,宋军的兵力一共也就押了一万人上战场。 换言之,其后军至少还有一万五千人? 可他这边也已押了万余人杀上,仅有五千人的后备队了。 宋军战力不俗,李瑕军中有这般野战之力,却是让人没想到。 终于,远远的有探马绕过战场,狂奔而来。 …… “报!大帅,小人策马在敌军大营后绕了几圈,确定敌军后方绝不超过五千兵力。” 史天择听了,眼中怀疑之色愈浓。 他确实怀疑李瑕并未将关中主力带来。 李瑕兵马的营帐、旗号、尘烟等等,看起来像兵力充沛,但也有不少蛛丝马迹表明其兵力有诈。 再加上襄阳宋军中有人通风报信。 但史天泽想到李瑕过往便是诡计多端,一直不敢确定。 到底是面对两三万的精锐,还是一万余拼凑出来的杂兵? 他希望能在今日这一战看到结果。 现在,结果似乎出来了,假的……但,若是李瑕拼凑出来的普通兵士,有这般战力吗?竟能与自己的主力战得旗鼓相当。 …… “史帅,我们能胜。”董文用听罢消息,道:“将后备兵力押上,再调南阳府诸城兵马包围,可歼灭李瑕。” “似乎如此。” 史天泽应道:“若他所有兵力都在这里,这一仗我们可胜矣。” “史帅还是不放心吗?” “若是李瑕是藏了一支一万人的兵马,只待我等放手一搏,再突然杀出,我等岂非一败涂地?” “会……会吗?” 史天泽道:“应该不会,但不无这等可能……” 下一刻,只听远处战场上鼓声大作。 渐渐的,史天泽已能看到李瑕的大纛正向这边移来。 他吃了一惊,双手已拍在栏杆上。 “竖子!不退反进?” 董文用极目远望着那杆大纛,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张珏的大纛呢?昨日还有探马看到,今日却不见了……” 史格开口道:“张珏本就没来,自然不会有大纛。” “但李瑕昨日还故布疑阵,今日却装都不装了?” “董将军何意?” “李瑕亲自杀来了,他到底有何凭仗。” “别管那么多了。”史格道:“干脆什么都不想,全军押上,与他决一死战!” 他猛地拔出剑来,请命道:“父亲!下令吧!我愿领中军杀上,歼灭李瑕!” 史天泽转头看去,眯起了老眼。 眼前,是他的长子,雄姿英发。 帐下,还有五千最精锐的亲军,人人有骏马,有精良甲胄,是史家实力的底牌。 这些都押上去,一战即可击溃李瑕…… 李瑕已从望筒中看到了董文用的指挥出现了破绽。 蒙军右翼,有一部兵力已经鏖战了太久,阵势已有松垮的趋势,董文用却没有派遣兵马来支援。 打仗,就是保持住让自己少出破绽,然后攻击敌方的破绽。 李瑕毫不犹豫,命令昝万寿领着民兵杀上战场,同时他奔下战台,翻身上马,领着亲兵便杀向蒙军右翼。 他当然知道,昝万寿带来的民兵不堪一战。 而史天泽还有五千最精锐的后备兵力,还有周围诸城近万的兵力,如果…… 没有如果。 上战场是来取得胜利的,出现任何一点胜机都要马上捉住,拼命地去赢。 战场不是来求活命的地方。 更想活命?那永远别上战场! 长槊已经举起,马蹄奔得飞快,李瑕已心无旁骛,眼中只有胜利。 他知道他只要冲锋,必能让麾下所有将士的士气大振,这会是他的将士战力最炽烈之时。 也是最有可能击垮敌军之时。 …… “杀啊!” 战场上呼喊声大振。 杨奔扭过头,看到了战台上的旗号,迅速下令,让他的骑兵向蒙军左翼冲杀过去,切断其左翼与中军的联络; 李泽怡原本在与蒙军右翼交战,一回头,见李瑕以及两百亲兵如洪水般从身边袭卷而过,连忙领兵杀上。 “随郡王杀过去!” …… 张顺抬起头,根本没看到李瑕在何处。 他却已听到了袍泽们的高呼,感受到了必胜的信心。 “杀啊!” “杀!杀!杀!” 川陕宋军已重新喊着口号,猛冲上前…… 史天泽犹豫了。 当他看着长子时,又想到了两个死在李瑕手中的侄子,那报仇之心突然就淡了许多。 只这一犹豫,李瑕的大纛已推向了蒙军的右翼。 这一刻,史天泽没有犹豫,立即就鸣金收兵…… 他是当世名将。 世人总以为当世名将打仗是不败的。 但史天泽其实经常败。 他曾与史天倪一起败于武仙,之后他夺取真定,威名大振。没多久,武仙命奸细在真定城中里应外合,又夺取真定,史天泽只好向董家求援,才再次稳住情形。 后来,他又败给完颜白撒,只好杀出重围,领来蒙古大军,才得反败为胜。 再后来,领兵攻两淮,败于杜杲;攻京湖,屡屡败于孟珙。 包括钓鱼城之战……其实,蒙古名将一直都是败在宋军之手。 史天泽之所以是名将,因他每次都能败而不损实力,越败越强。 他一生谨慎,多谋善断,料敌用兵,极少吃亏。 为了不吃亏,他宁可败。 败也不吃亏,宋军反正追不上…… 但今日,擅长撤退的史天泽忘了一点,李瑕麾下有骑兵…… “噗!” 长槊刺穿一个敌兵,又刺穿一个,之后,前方有十余骑围上李瑕。 李瑕不惧,提槊便冲。 他是渴望上战场。 事实上,那方战台对他而言是一种拘束。 从来不是为了安全才站在战台上指挥,而是他得要尽到指挥的责任。 直到可以奠定胜局了,他才终于可以提槊挥洒。 “铛!” 对面的大锤被李瑕格开。 他力气极大,且又懂发力、卸力的技巧,火花才溅开,长槊已轻而易举地又刺透了一个悍兵。 相比于战场别处的惨烈,李瑕的战场更冷冽。 周围的亲兵见了血便欢呼起来。 之后便是蒙军阵中的鸣金声。 李瑕犹不过瘾,勒马绕了一圈,领着自己的大旗,杀向蒙古汉军中正在与他中军接刃的步卒。 …… “杀啊!” 张顺高喊着,提刀追赶前方的敌兵,渐渐有些追不上。 他听襄阳的老兵说,蒙军就是败了,骑兵跑过了休整一番又能杀回来,便是有步卒也能被其救下。 下一刻,他便见到李瑕领着骑兵硬生生地切进了前方的蒙古汉军步卒方阵中。 “嘭!” 一杆蒙军的将旗倒下。 张顺踩着旗面杀入敌兵之中,再无原先的疲惫。 心里反复念叨的只有一个念头。 “打胜仗!打胜仗……” 打胜仗,驱外寇,真能杀敌才叫打胜仗。 他虽是微末小民,却知男儿生于乱世,就得保家卫国。 残阳如血。 旌旗迎风而立,烈烈飞扬。 李瑕驻马望去,只见史天泽的大部兵马已远遁而走。 他没有再追。 这一战只是小胜,战时互有伤亡,最后则是留下了史天泽的两千步卒。 战果不大,但作为守关陇这整个战役的开始,算是落实了第一步战略…… 正文 第742章 抗压 内乡县。 这里是唐武关道的出口处,有“守八百里伏牛之门户,扼秦楚交通之要津”之称。 史天泽撤到内乡县城,并未因今日的小败而感到受挫。 他迅速便整顿好了士气,甚至还能派出探马观测宋军动向…… “报,大帅,我们在岵山附近发现了宋军迹象。” “多少人马?” “我等才靠近,宋军便从林中杀出,但观林间飞鸟,似有大军在内,竖张字大旗,声焰喧天……” 史天泽听罢,没说什么,老眼中浮过些许疑惑之色。 董文用与史格对视一眼,大为庆幸。 “史帅料对了。”董文用拱手道:“如史帅所言,张珏果然悄然绕后,意图偷袭我军。” “万余兵力,他们遮掩得未免太好了吧?”史格沉吟道:“能做到吗?” “李瑕每有不可思议之大胜,想必正是因他如此诡谲。” “若如此,倒真是诡谲了。”史格点点头。 暂时只是探到迹象,未必就能够确定了,只能再派探马去打探。 不过天色已暗,大概也难以真打探到多少军情。 董文用却已开始盛赞史天泽。 “史帅用兵可谓独到啊,洞若观火,察觉到李瑕的诡计,激流勇退,佩服……” 他已大概清点了军中伤亡,对战果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今日一战从清晨战到傍晚,宋军的战亡一直都是高于蒙军的,只是宋军还等着张珏带一万人绕后,始终没有溃败。 也就是最后史天泽鸣金撤军,有两千正在接战的步卒没能撤回来。但统筹整场战事,一共也只比宋军多伤亡了千余人而已。 不算败。 真给了张珏可趁之机,那才叫败了。 “说来,今日宋军学的是史帅在昔木土脑儿一战中悄然绕后的战法啊,班门弄斧,难怪被史帅一眼拆穿……” 洋洋洒洒一通奉承,史天泽却有些听不下去,摆了摆手。 “虚也好、实也罢。”史天泽喟然道,“我小觑了李瑕,本想着在往山东平叛之前,先歼灭李瑕。结果,追着他两千骑兵一路过来,却遇到了两万人。” “是,是被李瑕引来,耽误了工夫。” “他既有此实力,那便并非顺手可灭。”史天泽道:“待我先平定李璮之乱,请奏陛下,调动诸路大军,共击关中。” 董文用道:“是,史帅此言是正理。” 这便是史天泽之所以撤退的原因,当李瑕展示出实力,显得足够难打了。那便不是他这一方世侯负责剿灭的了。 在旁人看来他是败了,但事实是,他只是决定退下来,换更稳妥的办法对付李瑕。 “我不可再耽误了,如今宗王已在济南等待我近一月,须尽快出兵济南。我观李瑕所携军粮不多,必很快撤回武关。” 董文用却又问道:“可……史帅一旦带兵离开,李瑕再次出兵袭扰,我恐挡不住他。” 史天泽摇了摇头。 “一则,李瑕粮草不足,我牵制他这些时日,已足够逼退他;二则,有阿术、刘整、杨大渊等诸路兵马相继威胁关中,李瑕也不会再有余力出境袭扰。” 话到这里,史天泽有些感慨,又道:“可看出来了?李瑕把握的便是我们这诸路大军进攻前的一点点时日,这竖子对时机的把握极细。” “这么一说……确实是史帅出征,到诸路逼进关中前这不到一个月的空隙,李瑕借此大闹了一场。” “我只好在这一个月堵住李瑕啊。”史天泽拍膝叹道。 他的意思是,之所以在出征山东前跑来追讨李瑕,是因为李瑕像只老鼠一样带着两千骑兵在河南乱窜。 他带兵来追一追,至少是将这只老鼠赶走了,可以安心攻山东了。 董文用拱手应下,暗道史天泽还是稳当的。 次日,探马回报,李瑕果然引兵往丹水而上,徐徐退往武关。 此事不出所料,史天泽亦不能再多待,当即便提兵东进。 董文用则开始联络董文忠、董文蔚,准备攻回邓州。 邓州前几年一直是史家子侄负责镇守,史天泽这次来,只怕想除掉李瑕只是其一,也有不让邓州落到别的世侯手里的意思。 但合必赤催得急,终还是让给董家了。 两家交情其实很好,以前史天泽丢了真定,正是董家兄弟的父样董俊把亲卫都借给史天泽,数十年来两家更是联姻不断。 由董家攻回邓州,已是史天泽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这一战,董家兄弟并不难打。 吕文焕守邓州的决心并不坚定。 邓州居南阳盆地之中,地势平坦,并不好守。 襄阳则好守得多,居于汉水以南,有汉水北面的樊城为犄角,水师横于汉江,可有效歼敌。 他这次出兵,收复了邓州、斩首了史权,已经是立了大功。 更重要的是,在战略上牵制了蒙军整整一个月,有力配合了李璮。已经是完成了朝廷布置的军令。 这只是不坚定的原因,从个人意愿而言,吕文焕是想守下邓州的,但渐渐也发现,钱粮根本支撑不了他守着邓州…… 因为,宋军与蒙古是不同的。 蒙军攻城掠地,为何一直有钱粮支撑? 三个字,不封刀。 蒙军是不守城的,所过之处,屠杀过去,钱粮有了的同时,根本没有防守压力。 今日换作蒙军主攻,先攻下樊城,屠了城,马上可以继续攻襄阳。 运送辎重?留守兵马?营建城防?安抚百姓? 都不用。 当然,忽必烈现在讲汉法,讲仁义,很少这么做,因为蒙古立国六十年,正是国力最富有之时。 吕文焕没这个实力。 若说蒙军每攻一个城,是汲取。宋军每攻一个城,则是分散。 本来是十分的力量守襄阳,多了一个邓州,十分的力量便要分三分到邓州,还有两分得放到后勤线上。 北伐之难,才北上国界不过一百五十余里,已深有体会。 短短几日守城,吕文焕已明白,自己注定守不住邓州。 就好像有种力量,把大宋的防线又推到了襄阳。 更像是身后有种更强的力量,要把大宋防线“拉”回到了襄阳。 当年李曾伯想筑构襄阳防线,贾似道还要极力反对。 因为大宋确实不能从开扩中获得利益。 …… “准备准备,今夜撤出邓州。” 五月二十日,在守城战持续到第八日,吕文焕终于下令道。 他也无奈,也不甘。 但没办法……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这日下午,他竟又看到更北面有一杆宋旗招摇…… 这日,董文用、董文忠兄弟对视着,也是有些惊讶。 “史帅一走远,这竖子竟又回来了?” “真当他打胜了不成?” “可……我们确实也不曾击败李瑕。故而使他想进则进,想退则退。” 董文用道:“史帅之意,诸路进逼关中,李瑕不该有余力再来袭扰才对。” “想必是那几路兵马太松懈了,没给到李瑕压力……” “再派快马往洛阳,让大哥再督促吧……” 李瑕其实已感到很大的压力。 当他回到武关,各地的消息纷至沓来。 坐镇陇西的李曾伯显然已深刻地感受到了阿术的威胁,不停致信往汉中请求援兵,汉中感到事态严重,这才将信转至武关; 延安府急报,正在被蒙军围攻…… 若说这些都还只是将战、在战,合阳消息传来,则是刘整已攻占了合阳大营。 而这种情况下,刘整竟还不将水师主力移驻到夏阳渡,只遣少量兵马先入关中,散出探马,掳掠百姓,修筑据点。 这学的是当年曹操与马超潼关之战时的打法,先渡黄河,再在黄河畔结硬寨、打呆仗,一步步推进。 这就像是张珏布置了一个陷阱,抛下一块肥肉,刘整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像是将要踩进陷阱了,却开始一点点试探、破坏这个陷阱。 如此一来,张珏想吃掉刘整的水师,就很难。 显然是没想到十二骁勇取信阳的刘整,打起仗来如此谨慎。 “张帅的意思是,合阳县城他不守,继续放刘整主力入关中。但诸位将军都很担心,看延安府和陇西的情势,若让刘整在关中立足,万一赶不走……” 李瑕听着这些,也有一瞬间考虑过,想要各个击破,是否真的该选择先攻刘整。 但他最后,还是支持了张珏的决定。 “由张珏全权指挥,再告诉他,我会尽力给南阳施压,逼刘整入瓮……” 六月初二,一封董文炳的信再次送到刘整手中。 “军情如火,不战不行了,李瑕、张珏主力尽出,南阳已危如累卵!” “不至于。”刘整摆手,还真不信南阳危如累卵…… “刘帅啊!李瑕主力不在关中,今若犹豫,万一南阳再败,担不起这贻误战机之罪。” “这……” “陛下诸路布置,防的正是李瑕趁我们平定李璮之叛时出兵,今李瑕既已出兵,正是刘帅用武之时!” “今史帅往山东平叛,能解南阳之急者,唯刘帅矣,当领水陆大军入关,直趋长安。” “不错!直趋长安!” “……” 刘整本就没有不愿出兵,他也想打仗,只是稳扎稳打而已,都占下合阳大营了,怎么能叫不出兵? 但,原来众人的意思,是大军直趋长安才叫出兵…… “马上便要三面甚至四面受敌了,如今还不能歼灭刘整,再引他入关中还有何意义?” 张珏帐中,名叫蒋凯的幕僚劝了一句,又道:“张帅不如收复合阳大营与夏阳渡,布置好黄河防线,尽快北上救延安府?” “防黄河?黄河那么长,渡口那么多,得拖累多少兵力……正是四面受敌,才该先打掉一路。” “话是如此,奈何刘整不上当,人家是扬名天下的‘赛存孝’。” 之后,有人匆匆入帐,向张珏禀报了一句。 张珏大舒一口长气。 “终于……赛存孝的本事显得差不多了,该我来会会他……” 正文 第743章 傲慢 六月初五,小暑。 虽说是“小暑不算热,大暑三伏天”,但秦岭以北的焚风吹来带着燥气,入伏以后的关中盆地热得像是蒸人。 刘整身穿着戎袍,戎袍外又披着盔甲,像是被裹在蒸锅里。 他才走过校场,浑身已被汗水浸湿。 不止他是这样,要在夏天打仗,这种罪所有的敌我将士都得受着。 所以说武人低贱。 这种时候,士大夫文人们穿着素纱襌衣,居于凉亭由美婢挥扇,何等风雅? 因此,刘整其实也嫉妒贾似道。 当年一起在孟珙麾下时,他便感受到那种差距,贾似道战功不如他,却因为是文官、是国戚,得到了不一样的对待。 凭什么? 这些念头转过,那种不忿感愈发强烈。 说来,刘整已是名满天下的大将,任一路都元帅。但他还是有种不满,认为这一切相比他的兵略之才,都太轻了。 他想要更大的功业。 这一仗他当然也是想打的,虽然与阿合马、仪叔安等人对如何打有不同看法,但他想打下关中的心情其实更为迫切。 受够了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打下关中、打下成都,靠兵略之才,抢回自己应有的…… 一旦决定出兵,他便不再有顾虑,六月初二誓师,初四已将全部兵马渡到黄河西岸,入驻合阳大营。 这次不仅有水师一万人尽数渡河,还有一万探马赤军。 也就是强如大蒙古国,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歇战的间隙、在一面平定山东之叛一面应对关中之时,还能让刘整一路再凑出两万兵力。 虽然关中主力尽出,各地却还有驻军,凭这两万人很难完全控制关中。 除了由阿术、杨大渊的配合,直趋长安也是尽快取胜的办法。 刘整遂命次子刘埏领两千人守住合阳大营,又派一千人守夏阳渡,互为犄角,以保证退路不失。 他又命长子刘垣领七千人大造声势,一路南下,从西面攻潼关。 若是董家的兵力还在河洛,他或许会全力先取潼关,与董文炳合兵。 如今则是换了种打法,刘垣对潼关的攻势更多的还是为了吸引宋军的注意。 刘整则亲率一万骑兵,直趋长安…… ~~ 合阳大营便是在兵马起征的繁忙中渡过了燥热的一天。 直到入了夜,被马蹄扬起的尘烟才重新落下。 满地的马粪吸引了数不清的苍蝇,黄河边的蚊子也极多。 刘埏送了父兄出征,又巡视了大营防务,回了大帐,终于可以卸下那身盔甲。 里面的戎袍已是被汗水浸透。 他继承了他父亲沉稳坚毅的性格,没抱怨什么,只是脱掉了戎袍,光着身子在帐中睡下。 当然没有必要披甲而眠,他目前所守的合阳大营是从宋军手中抢来的,又加固了防事,易守难攻,并不担心会被袭营。 帐中蚊子虽多,累了一整日的刘埏却很快就睡下了。 迷迷糊糊中听得了叫喊,刘埏于睡梦中还愣了一下,待听得“敌袭”二字,迅速惊醒过来。 “怎么回事?!” “夏阳渡正遭宋军强攻,急请将军支援……” “多少人?”刘埏问着,已伸手拿起自己的戎袍,往身上一披,湿漉漉的,让人浑身难受。 “夜里还没看清有多少人马,但攻势迅猛。” 刘埏向帐外看了一眼,自语道:“天快亮了……给我把号角吹起来!” 天快亮了,这使得刘埏能更快地调集兵力,他留下三百人守营,亲自领着一千七百余人便向夏阳渡杀去。 出了大营,远远能看到渡口处火光冲天,映着大河的波光,显得犹为壮阔,也能看到黄河上有船只正拼命向东岸划去。 这一战首要保的就是船,这是大军的退路。 刘埏看到有部分船只脱困,稍松了一口气,继续赶向渡口。 过了一会,天光微曦,能看到更远处的山势,到处都是黄土……北面,出现了一支敌兵。 刘埏对这种围点打援之计并不意外。 宋军知道合阳大营不好攻,故意引他出战。 他意外的是,仅这一支来包抄他的宋军兵力竟似两千人,且看起来便像是精锐。 “该死!” 刘埏一把拉过一个亲兵,喊道:“宋军主力未出关中!快!快派快马报于父亲……” 杀喊声已越来越近。 刘埏却是先安排了各种探马,分别去提醒刘整、刘垣。 之后,他才整理了阵列迎战。 仓促之中掉转方向,这一战一开始便显得有些许混乱。 ~~ “阵线不许乱!随我杀敌!” 许魁大喊着,奔跑在最前面。 黄河边的风吹来,带着灰味,他只觉得痛快。 就该烧光蒙军那些船只。 但总的来说,这次跟着张珏打仗,许魁觉得憋得慌,先是丢了夏阳渡,又丢了合阳大营,连着合阳县城也丢了…… 许魁跟在张珏身边没亲眼看到,不清楚死了多少人、有多大损失,但知道合阳县很惨。 他当年在庆符县时记住了一句话,“让敌人向百姓挥刀,是从军者的耻辱”,那是在马湖江一战张实战败后,他们守庆符县时的信念。 这次,许魁认为张帅太冷酷无情了,放任蒙军入境糟践。 他更喜欢跟着郡王打仗,不论面对何种情况,迎上去、破敌。 当然,郡王需要能独当一面的帅才,他许魁还不是,差得远呢。 但无论如何,今日终于可以杀敌了。 心里憋着的火气也该杀一杀…… ~~ 刘埏看到对面那宋军将领的旗帜一直在阵前,便感受到了对方的激动心情,认为这该是个勇将。 没想到,待到双方开战,宋军竟是打得按部就班。 先是霹雳炮、箭雨的远程对射,宋军趁机将蒙军的阵型打乱,便向他刘埏的大旗包围过来。 便好比,刘埏预想的本该是两支箭矢对碰,结果宋军却成了绳索,向他的箭矢捆了上来。 宋军看起来烈烈威风,打得却是呆仗。 而蒙军本就是被围点打援,失了先机,处在弱势,宋军又不肯卖破绽,越打越没有胜势。 渐渐的,刘埏已入宋军包围。 他后悔没有在遇袭之初就撤退,只能力战突围。 但力战到了后来,刘埏又发现,竟是连突围的机会都没有了。 …… “将军走啊!” 呼喊声中,刘埏迎向了前方的一名宋兵,挥刀斩下,将对方斩翻在地。 下一刻,他身后的亲兵也被杀倒,又有两名宋兵扑上来,把刘埏按倒在地。 “拿下他!”许魅大喊道。 张珏需要这个活口,审出刘整的计划或是利用其打乱刘整的心神。 又有宋兵抢上,去摁住刘埏。 刘埏却还在挣扎,他脖子被一只胳膊绞住,遂低头去咬对方。打斗中,那宋兵的手指捅进他的嘴里,被他拼命咬住。 “啊!” 那宋兵大喊,奋力去掰刘埏的牙齿,手指几乎要把他的脸皮捅破。 另一名宋兵猛砸刘埏的头,要让他松手。 又是一声惨叫,刘埏咬断了嘴里的手指,猛地扭过头,“噗”地吐出断指与血。 混乱中他的一只眼也被戳得鲜血直流,却终于挣扎出来,挥刀乱砍,状若疯魔,周围扑上来的几个宋兵又被击退。 许魁大怒,抢过一柄长矛,冲上前,见到一个破绽便一矛捅进刘埏的大腿。 “你还不就擒?!” 说的是“就擒”,不是“投降”。 刘埏又挥刀,逼退许魁,跌跌撞撞摔了几步,摔进后面赶上来救他的几个亲卫怀里。 “蠢货!你不配擒我!” 大旗下,已仅剩刘埏这几人还在顽抗,不是为了给蒙古国尽忠,而是不甘。 他父亲为何投降?也是不甘。 不甘与碌碌无能之辈为伍,不甘于得不到该有的高官厚。 刘埏继承了他父亲的自负与傲慢,绝不会让那些他看不起的废物擒下他。 可惜,此时此刻,耳边响起的还是那些呼喝…… “你父子不思为国尽忠,甘作蒙人走狗吗?!” “投降异族,你有脸见你的祖宗吗?!” “为你的蒙古主子殉节不成……” 刘埏忽然咧嘴笑了笑,啐出满嘴的血。 这些人瞧不起他,可笑。 他刘家父子是主动投降蒙古的,不是怕死而降,而是不甘、不忿、愤怒。 本就是无国、只有家的人,为哪个国尽忠?这些人什么都不明白,只会叨叨叨。 到处都是蠢材,宋国也好,蒙古也罢,全都是些不肯听父亲战略的蠢材,一天到晚惯会叨叨叨…… 刘埏提起刀,揪着自己的耳朵,一刀将它割了下来。 之后,血淋淋的手揪起另一只耳朵,一刀割下。 周围的宋军都是一愣,包括许魁在内,都不再说话。 他们感觉到了刘埏的傲慢,那种不愿听人说话的孤傲。 刘埏终于感到了天地清静下来。 他再次笑了笑,心里念叨道:“父亲,别再听那些蠢材的话了,放手施为,天下无敌……” 正文 第744章 围堵 北洛水自北向南而流。 刘整站在大河东岸,抬起他的望筒看去,只见对岸的黎起塬走势已成了横向。 塬是西北常见的一种地貌,由流水冲刷而形成,他以往也没见过,只当是黄土高原延伸进关中的山势。 此时,刘整所处的是蒲城地界,西面是北洛水,河水绕了个弯包围了南面。而东面则是两个由北向南延伸的塬,分别叫河城塬、楼子塬。 他们是从北面来的,于这河与塬之间行军,可最大限度不引起宋军的注意,奇袭长安。 骑兵当然能攻城,穿插敌境,杀入城下,驱俘虏,起砲车,熬尸油,蒙军一直都是这么打的。 当然,若速度更快,可如当年取信阳城一般,轻骑骁勇先行潜跃,擒其城守,再大军押上,控制长安。 若奇袭不成也无妨,只要这一万骑兵出现在长安周围,则关中震动,整个防线便接近崩溃,为阿术、杨大渊、董文用等人牵制住宋军。 行军至此,已须渡河。 刘整命令旧部泅水到对岸,绑起绳索,大军则准备搭简易浮桥。 浮桥还未搭,远远有探马奔了回来。 “大帅!发现了宋军踪迹……” 刘整转过望筒,向北面看去,远远看到了一座高塔。 那是海源寺塔,金国国力鼎盛时修建的。 高塔立于黄土之间,周围已腾起滚滚尘烟。 “张珏果然还在关中。” 刘整并不慌乱,却是先召集了诸千户、奥鲁、达鲁花赤,以及军中部将吩咐军略。 很快,便是许多蒙古语的呼喝,以及通译匆匆说话的声音。 “胡日查将军问大帅,为何探马现在才打探到宋军……” “大帅,巴根将军说他领一千骑即可拖死这支敌兵……” “……” “都闭嘴!”刘整叱骂了一声,显得很不客气。 他嫌这些嗡嗡的声音吵闹。 喝止了诸将之后,周遭安静了些,他才不慌不忙布置起来。 “张珏匹夫够狠,先丢大营、再丢县城以引我入瓮,所图不小。既是为歼灭我等,他必先取夏阳渡,断我等退路。今退路既断,我等唯有攻破关中方有生路。” 刘整说罢,稍停了停,待通译将他的话都翻给那几个蒙军千户。 此时,将士们的战意已被他调动起来,但之后,他话锋一转,却是又道:“而攻破关中,在我看来,轻而易举!莫忘了,我们不仅有这一路兵马,还会有陇西、延安、武关、潼关诸路兵力的支援……” 再次给将领们分析了局势,刘整提高音量。 “故而,急于决战的是宋军!而我们根本不必着急,只须穿插于关陇,即可调动宋军疲于奔命。这一战,我们不会与宋军打,各千人队自先突围,于长安汇合……” 刘整不愿与张珏接战,原因很多。 如他所言,没有必要,他只要不被歼灭,就能够牵制关中守军;且他确实是中了张珏的埋伏,处于被动,现在决战,把握并不大。 另外,他麾下大部分兵马都是蒙古探马赤军,指挥得并不顺畅。 蒙古探马赤军……听起来像是很强的蒙军,但其实不是这样。 蒙古军队分好几等,最精锐、地位最高的自然是怯薛军,乃是大汗的宿卫军,属于大汗最信任的兵马。 一入怯薛军就是蒙古籍,但怯薛军中并不全是蒙古人,畏兀儿人、党项人、阿速人、钦察人、汉人、高丽人都有,关键在于“大汗的信任”。 另外有属于炮灰的八都鲁军,有质子军、汉军旧军、汉军新军。 至于探马赤军,说来是比汉军地位高些,但也高不多。 他们属于从蒙古军中签发来长期驻守地方的。 正经的蒙古人其实都不愿意离开草原,认为探马赤军是“重役军”,是不愿意去的。 所以探马赤军中也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混得不好的蒙古人、色目人居多,也有一部分汉人,战力则是参差不齐。 比如前些年在大理、在川蜀的蒙军除了汉军,多是探马赤军。 说他们不强吧,他们骑射确实了得,阿术也是带着探马赤军打穿了宋境。 但若说探马赤军有多强,又是年年都在打败仗,史俊率三千人便可击三倍之敌,蒲择之入成都直接就斩杀了阿答胡。 蒙古人口本就不多,支持忽必烈的更少,故而说,汉军已渐渐成了忽必烈除了怯薛军之外的主力兵马。 刘整心里清楚得很,带着探马赤军去攻城掠地可以,若能像阿术那样穿插迂回,打宋军并不吃力。 但不好打硬仗,犹其是眼下指挥不顺的情况下。 一定要打,则得以蒙古骑兵最擅长的打法来打。 刘整马上便决定兵分五路突围,指定时日,于长安会师。 一万骑兵迅速分散开来,以免被宋军所包围。 所谓“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鞭弭所属,指期约日,万里不忒,得兵家之诡道,而长于用奇。” 若在天上俯瞰而望,便像是一个蚁窝炸开来,一队队骑兵散开绕圈。 这叫“鸦兵撒星阵”。 “刘整空有盛名,不过如此。” 宋军阵中,当林子看到蒙古骑兵的阵型散开,完全没有决战的架势,不由怒火冲天。 张珏脸色铁青,额头上的青筋跳动。 林子说刘整“空有盛名”,但张珏最害怕的就是刘整不打,怕刘整撤走。 知道何时该撤,且能撤得走,才是名将最厉害的本事。 旁人感受不到张珏有多大压力,但他放任敌兵入境掳掠,到头来若是这一战还不能歼灭刘整……其后果,张珏已有些担不起。 一万的蒙古骑兵没带多少辎重,一旦散开,必是四处掳掠。 而且只怕要不了多久,关中必被四面合围,难以防守。 那他张珏无颜面对将士,只能自刎以谢天下了。 而关中这个地形,能够围困蒙古骑兵的地方并不多,眼前这个战场至少还有北洛水和黄土台塬,再往南真就是一马平川了。 换言之,今日不歼灭刘整,之后就更难了。 可哪怕是在今日这个战场,地形也没有完全包围蒙军,黄土台塬之间还有可供穿行的通道。 “击鼓,传令,给我围死蒙军,绝不能让他们突围!” 去年年初,李瑕封王之前就与张珏聊过治下的人口与兵力。 当时重庆还未囊括,四百余万人口养七万兵马。 而近一年半以来,占据重庆府以及吸纳人口之后,川陕人口已达到五百余万。 李瑕没有像宋廷那样供养冗兵,去岁就开始裁兵还耕,行精兵政策,并让各地驻军进行军屯。 即便如此,汰换之后加上吸纳的俘虏,治下总兵力已达到十余万。 说多不多,但已是包括老弱病残的每五十人便要供养一个兵员,这其实还是一个颇沉重的负担,是因政局清廉,风气简朴,才得以支撑。 而这十万兵力,要守大理、重庆、成都、汉中、陇西、关中,能抽调出的精锐兵力也不到三万人。 这次李瑕甚至是在赌上蒙军、宋军不会沿汉水进攻汉中的情况下,悄悄将汉中西面的兵力抽调出来,同时还抽调了关中南面从蓝田到武关的兵力。 而他亲自去牵制董家的兵马,却是将两万主力交到张珏手上。 张珏分兵四千余人去攻夏阳渡,此时率精兵一万六千人,又抽调了蒲城附近驻军两千余人,开始对蒙军进行封堵。 然而,两倍于敌的兵力,面对散成鸦兵撒星阵的蒙军骑兵,却是不那么充足。 …… “拦住他们!” “盾牌手!” “叮叮铛铛”的响声过去,熊山从盾牌后面支起头来,向前方望去,却见方才的一轮霹雳炮并没能杀伤太多蒙军。 因为蒙军的兵力分布太散了。 熊山如今已是都统,守的是河城塬和楼子塬之间。 但与预想中不同的是,蒙军并没有强攻过来,只是不停地纵马奔跑,以箭矢与宋军对耗。 这么耗下去,就在家门口作战的宋军当然是占优的。 但熊山很快就发现了不妥…… “他们还在造浮桥!要从西面走!” 号角声已起,熊山目光看去,只见张珏已径直领着斧头队杀进了蒙军之中。 这个张帅打进仗来着实是相当凶狠,对自己狠,对敌人也狠…… 但又战了一柱香的工夫之后,却发现两股蒙军已向张珏的帅旗围了上去。 “啐,终于聚集了。” 熊山啐了一口血水,立即率军杀上。 先是霹雳炮、弩箭又抛射了两轮,宋军们当即便架起长矛,捅向了蒙古赤军,展开肉博。 世上许多人总觉得,来自草原的蒙古人吃的肉多,身强体壮,打起仗来肉搏一定很强悍。但熊山这么多年与蒙人厮杀下来,则认为蒙人强的是骑术、箭术,以及马匹的耐力。 这些优势,使蒙军始终能够进行千里大迂回的战略,进行奇袭,从而取胜。 刀斧厮杀,宋军将士其实并不怕蒙军。 披步人甲的士卒顶到马前,长枪齐捅,血便泼洒下来。 天上的太阳炙热,光晕晃花了人的眼,熊山目光一转,能看到旁边披步人甲的士卒红扑扑的脸上冒着蒸气…… 也不知厮杀了多久,忽然有蒙语的吆喝声响起。 其后马上有懂汉语的双方士卒各自喊叫。 “浮桥搭好了!” “退啊!” “掩杀过去!给我把蒙军杀下河。” 号角声再次响起。 熊山回过头一看,赫然见到刘整的帅旗竟已在北洛河对岸,不由大吃一惊。 “狗贼逃了!” “咴律律!” 下一刻,一队蒙古骑兵趁着场面混乱之际,不向洛水浮桥上撤,反而向河城塬和楼子塬之间冲去。 此时熊山的防线已经散开,竟是成了一个突围的空隙。 “拦住他们!” 熊山当即便向防线上猛冲上去,手中大刀高高扬起。 迎面,是一名蒙军千户,已举起了打头锤。 马速愈提愈快,向熊山撞来,打头锤已蓄满了力。 “啊!” 熊山也蓄满了力。 自从他从军以来,很久都没再想自己是个苗人还是汉人,只想着守住现在的一切。 这次,放敌兵入境的策略,他很生气。 还是那一句,是“敌兵挥刀向治下百姓,是我辈从戎之人的耻辱……” “嘭!” 马匹撞来。 熊山一刀斩下…… 正文 第745章 又见箭滩渡 一声重响,一个披着重甲的身影被打头锤击飞出去。 然而,一颗马头竟是已被硬生生地斩下来。 蒙军达鲁花赤巴根刚刚才奋力挥动打头锤,一转眼也摔下马背。 那匹死马还在肆意喷洒着血,巴根才落地便被溅了一身,像是被淹没在血河里。 场面骇人。 后面的蒙军也确实被吓到了,因没想到会有这般生猛的宋人…… 巴根前一刻还很得意,毕竟是利用骑术打断了宋军的防线,正要率军冲出,没想到竟是被这样的一刀劈断了去路。 重要的是气势。 “咴……” 有马匹受惊,嘶鸣着减缓了速度。 “拦住他们!”宋军士卒已被他们的主将激励,持着盾牌与长矛堵上来。 “快给我匹马!”巴根大吼道。 一切发生到现在不过瞬间,他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来,“噗”的一声,血已从他背上喷溅而出。 那是一把飞来的斧头,毫不留情地劈进了巴根的背…… 巴根却未当即就死,只觉背后很重,迅速的失血让他恍神,心里还想着刘整这个死驱口竟是先逃走了。 之后,他已倒在地上,再没了声息。 只有张珏的亲兵冲上来堵住这道防线。 “挡住!” 宋军士卒们都能感受到张珏不愿放跑蒙军的心情。 张珏已亲自执着大斧到处冲杀,仿佛是疯魔了一般。 他并非莽撞忘了指挥,而是故意把帅旗推到蒙军中间,吸引蒙军来围杀他这个大帅,以达到尽可能多地杀伤敌兵的目的。 可恨的是刘整这般铁了心要撤的,还有方才那个想趁机突围的蒙军将领。 忽然。 “大帅!又有蒙军从北面突围了!” “骑兵!吹号让骑兵堵上去!骑兵堵上……” ~~ 川陕的骑兵将领主要有三种,刘元振、刘元礼等旧关陇世侯;李泽怡、胡勒根等归义营将领;杨奔、宋禾等庆符军出身的嫡系。 这之间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兵源互相整合,力求做到将士们不会生冲突,又能互相协助学习,故而一直还在整编。 如今,川陕骑兵多在陇西防线。而杨奔、李泽怡、胡勒根皆已被李瑕带走,关中这边主要的骑兵将领便是宋禾。 宋禾作为李瑕最早训练出来的马军将领,一直以来并未带领骑兵打出太多战果。 在收复关中一役时,他还只是斜谷关守将,只能带兵在关中平原虚张声势。 并不是他个人的骑术不好,而是当时马匹,以及适合当骑兵的兵源,包括钱粮干草不足。 这些问题恰是在这两年得到了解决,使得他麾下的骑兵迅速成型。 宋禾不如杨奔善战,但性格更沉稳。 张珏今日领来的一万八千人中,便有三千是他所率领骑兵,此时正绕着这片战场掠阵,以弩射杀蒙军的同时,也是防止敌人突围。 此时号声一起,宋禾已望见了那突围的蒙军,于是领兵追上。 ~~ “额秀特,狗驱口先撤了。” 胡日查因为看到张珏孤军杀进来,正指挥着兵马围杀张珏,回头一看,发现刘整竟趁机搭浮桥撤了,不由骂骂咧咧。 他驱马退出阵线,观察了一会,捕捉到一处宋军防线的破绽。 “走那边!” 哨声一起,这股骑兵便迅速向北面突围而去。 他们在马背上放箭,果断冲过海源寺。 有宋军从侧面杀上来,胡日查连忙俯下身。 “嘭!” 有霹雳炮在前方炸开,一名蒙骑摔倒在地,而胡日查则早已捂住马耳,驰骋而过。 很快便有十余骑跟上,扛起他的大旗,让更多的蒙骑突围过来。 对于这些骑兵而言,只要能突围,宋军便追不上。那么,像阿术打穿宋境那样打穿关中也是可以的。 这本就是蒙古一直以来的战术,几路分兵穿插,再合兵一路奇取大城。 忽然马蹄声起。 胡日查以为是麾下的兵马奔到了,回头一看,竟见一队宋军骑兵如利箭一般飞驰而来。 “额秀……” “噗!噗!” 二十余支劲弩已激射而来,仅仅有两只射进了胡日查的面门而已…… ~~ “轰”的重响声中,浮桥已被宋军炸断。 北洛水惨叫声不绝,须臾漾起一片血水。 双方鏖战至日暮,张珏眼看不能一日之内彻底全歼蒙军,终于放开北面的出口,任剩下的两千余骑蒙军往北面的黄土台塬之间逃去。 那些台塬间他已布下埋伏,又命宋禾领兵追上去,倒不至于让这些蒙骑脱身。 这一日鏖战下来,阵斩蒙军近四千,而己方伤亡不到两千,称得上胜仗。 究其胜负原因,刘整率先渡浮桥撤退,余下的蒙古千户各自为战……这根本就是另一场箭滩渡之战。 刘整还是先撤了,战事一起,他还在继续搭建浮桥,之后率着三个千人队渡过北洛水,杀穿了河西面两千蒲城驻军守卫的防线。 张珏最怕的反而正是刘整如此果断地撤退。 本不该如此的,领着一万大军,还未开战、并无损伤之时,就断然决定要撤,哪怕壁虎断尾,这是种怎样的心性? 故而箭滩渡一战,连蒲择之都没想到刘整会那样败撤。 今日张珏亦没想到。 但好在刘整撤出的兵力不算多,张珏遂领兵继续追击。 于他而言,难题并不仅在于要追上并歼灭刘整的残军。 而是延安告急,同时还有七千蒙军正在攻打潼关。 张珏手中的兵力,扣掉伤亡以及蒲城的驻军,再扣掉追击北面蒙古逃兵的宋禾所部人马,不过只剩万余人。 既要追刘整,又要守潼关,还要支援延安府……已显得捉襟见肘。 这本就是一开始就想解决的问题,战略目的是先歼灭刘整,再全力应付杨大渊。 现在不能说是失败了,但确实不算完全实现目的。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当关陇面对这样的四面进犯,而张珏手上的兵力本就不足,已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根本就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为什么这么难? 余玠更难。 正是敌我实力摆在那里,余玠才不得不把蜀地的城池全都迁到山城上去。 回想起来,当年那情形才真正叫人绝望。 张珏也就是想到这里,才觉得那让他头皮发麻的焦虑感消散了一些。 眼下至少还能想办法补救……还算可以先分少量兵力支援延安、潼关了,这也是这一战的意义所在。 接下来,只要在延安、潼关撑不住之前歼灭刘整。 …… 之后几日,张珏亲自率兵沿刘整的踪迹追击,推算其行军路线,又以快马调动各地驻军,硬是在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几乎咬住了刘整。 但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张帅,这是陇西的急信。” 林子说话时神色很郑重,这次没有一战全歼刘整,他反而更佩服张珏。 因为局势至此,林子反而看明白了,若不是张珏以大魄力重挫了刘整,目前还要再多面对七千蒙骑的强攻,那才真是难办。 “阿术佯攻巩昌府,却是精骑绕过陇山,意图穿过灵台古道杀入凤翔,幸而李公察觉出不对,提早防范,今廉公已赶到凤翔,并派人请回刘大郎……但,如此一来,为防备阿术,陇西防线便要拉长一半……” “灵台古道?” 张珏不熟悉陇西地势,扫了一眼地图,不由骂道:“阿术这狗厮,未免太能绕!” 他没心情去关心别人。 因为林子很快便递上另一封情报。 “我怀疑刘整就是在牵制我们的兵力,为了让刘垣能攻下潼关……据潼关消息,董文炳也出兵了。” “董文炳还有兵力?郡王不是将董家兵力引自南阳了?” “不多,暂时只有千余人在金陡关试探。” 张珏愈发为难,盯着地图思考着能否从渭南、华州调驻兵支援潼关,又想到蓝田一带的驻军已被李瑕带走。 如此一来,万一让刘整杀下蓝田,从背面打开武关,与董文用前后夹击李瑕,后果不堪设想…… 突然,林子走出了帐篷,接过一封急信。 “张帅快看!来了……” ~~ 刘整确实就是为了拖住张珏的兵马,为了给刘垣所率领的七千嫡系创造从西面攻下潼关的机会。 而要保全住这些嫡系人马,潼关就必须攻下。 那么,他以三千探马赤军来牵制住张珏的兵力,就很划算了。 张珏以步兵追骑兵,需要数倍于他的兵力…… 这正是孙子兵法所说的“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李瑕调动董家的兵力,也是一模一样的兵法。 兵法就那么几条,运用时存乎于心罢了。 刘整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一入关中就凭直觉让长子率着嫡系到潼关。 而攻长安看似大功,其实是宋军必救,本就是冒险。 果然,被仪叔安那个蠢材害了。 眼下关中主力既然还在,那李瑕是以何处兵马与史天泽战于南阳? 武关?商州?这是最近的地方。 换言之,长安以南宋军兵力空虚? 想到这里,刘整认为可继续往长安。 一则,逼近长安则关中震动,必吸引各地守军支援,可助刘垣破潼关; 二则,若长安以南真是兵力空虚,可出武关,保存性命,甚至顺手立下大功; 三则,长安乃关中最富庶之地,可供劫掳,而若阿术、杨大渊已攻进关中,又可夺首功…… 他已不打算凭三千人便攻破长安,但既敢带十二人就去取信阳,他还真不怕带着三千骑兵在关中多逛逛。 主意既定,刘整迅速便有了方略。 他本被张珏围在卤池附近,先是假意东向,摆出攻下蒲津渡的意图,之后迅速迂回,绕过卤池,甩脱张珏的包围圈,直扑高陵县。 因为高陵县以南一十八里便是东渭桥。 过东渭桥,摧毁桥梁,即可从容在渭河以南迂回,寻找战机。 半日间狂奔一百数十余里,入了夜,刘整这支兵马虽未到高陵县,却已到了高陵县以北的一条河边。 河名清河,河边有几个村镇,东有清河镇,中有河口镇,西有枫林镇。 三千蒙军二话不说,分头便向三个镇子而去…… 正文 第749章 叛徒 ,终宋 一行人靠岸的地方就在风陵渡以东一个叫“涧口”的小滩。 抬眼望去,北面确实是山峦如聚。 有骑兵由西面而来,黄河上的船只顺江而下,都已越来越近。 已能清晰地看到蒙军旗号。 “非瑜孤身入险,佩服。”廉希宪叹息了一声,道:“惜你英年早逝。” “我不了解山西的情况。”李瑕也在看着那些旗号,道:“善甫兄可否与我说说?” 廉希宪没说话,背过双手,摇了摇头。 “善甫兄安排了哪路兵力围杀我?”李瑕再次问道。 “黄河上的船只是我从关中带回。”廉希宪道:“至于那些骑兵,乃解州仪家麾下。” “仪家?” 廉希宪不肯再回答。 他对整个北地都非常了解,当然知晓山西的情报,但不可能告诉李瑕。 …… 四十六年前,成吉思汗第二次伐金,金宣宗迁都汴梁,山西便有大量的金国将领、地方豪强率众归附蒙古。 之后,山西民户被分封给黄金家族直系诸王。 这“民户”指的是税赋,每五户出丝稠一斤,称“五户丝”,每年由当地世侯征收、上缴蒙古宗亲。 窝阔台在位时,把民户分给他的两个兄长术赤、察台台的子孙,以及他妹妹阿剌海。 阿剌海是成吉思汗的三女儿,驻地在九原城,号称“监国公主”,相当于是忽必烈经略漠南之前管理漠南的实权人物,所谓“阿剌海所监者,漠南国事”。 蒙哥时期,则把剩下的民户分封给了拖雷家族子孙,其中包括拖雷的女儿独木干。 独木干是继阿剌海之后又一个权倾汗廷、威镇一方的公主,她比蒙哥年幼,而年长于忽必烈,摄汪古部,监诸路事…… 山西世侯便长期依附在这些蒙古公主、宗亲门下。 子弟少年时充当质子,任职侍卫,备受信任之后在朝为官,或还山西袭位。 山西世侯不像史天泽、张柔、严实、李璮势力大到“隐若敌国”,而是小而分散。 太原郝家、坚州刘家、忻州周家、泽州段家、宪州郭家、汾州李家、沁州杜家、潞州任家、荣家吴家、解州仪家。 他们的官职早期都是阿剌海以懿旨委任,之后多是由独木干任命。 坚州刘泽、泽州段绍先、沁州杜泽……都是少年时就质于独木干公主门下充宿卫。 如今,阿剌海已死,她的儿子爱不花与忽必烈的女儿订亲,正在随军征讨阿里不哥;独木干的丈夫聂古台也在随军征讨阿里不哥。 总而言之,多而杂的山西世侯,是忽必烈最亲近的家人们养了四十余年的心腹。 山西,是忽必烈的心腹之地,掌控极深。 …… 廉希宪不相信李瑕能在山西布局。 刘黑马有镇守山西、陕西的名义不假,也曾借调过山西兵马。但其驻地在凤翔,长年在京兆、商州一带领兵,甚少干涉山西事务。 这里,是平阳府解州。 平阳府是独木干公主封地,解州仪家更是蒙古忠犬。 而李瑕据潼关不过大半月,竟也敢孤身前来,要如何逃脱? 蒙古船只已顺着河水驰来,有箭雨袭下。 “拿住宋寇!” 李瑕没逃,早已不慌不忙领着三十余锐士向岸上行去。 追来的大船靠向岸边,堵死小船的去路,抛锚。 有兵士下船,涉水向这边跑来。 一杆“仪”字大旗迎风招展,来了数百人之众,从四面八方向这区区三十余宋人包围过来。 “拿住宋寇!” 喊声愈来愈急。 廉希宪已被人摁住,一把单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并未在意,只看向李瑕,目光泛起疑惑。 以他对李瑕的理解,不该毫无准备便轻临险境。本以为是有后手,可事情已到了这一步。 李瑕没有逃出去的可能了。 竟是这般轻轻巧巧就杀了李瑕,未免荒唐…… 骑兵已到一箭之地。 拉弦的声音大响。 “嗖嗖嗖嗖……” 廉希宪猛然转头,眼睛一瞪。 他分明看到,仪家兵士放出的箭矢竟是射落在那些从船上追来的士卒面前。 黄河岸边一片惊呼,有不少人大喊起来。 “你们做什么?捉拿宋寇啊!” “我等奉大蒙古国武略将军、解州节度使仪帅之令,捉拿细作!尔等还不退下?!” “……” 廉希宪目光扫过那些仪家兵士的身影,略略思量。 迁关中人力物力至山西时,分明已与仪叔安深谈过一次,约定好要防备李瑕。 可为何如此? 是仪叔安想独占功劳不成? 未免太…… 倾刻间,已有数十骑自前方仪家军阵中冲出,向这边奔来。 尘烟扑面,一名将领驱马而出,大喝一声。 “细作何在?!” 廉希宪感到背上一股大力传来,已被推到对方马下。 他抬头看去,见是仪叔安麾下将领仪忠,终于是心神大骇。 一瞬间,他想到仪家竟也投了李瑕? 顷刻又反应过来,这不可能的。 “李瑕便在那,拿下……” “拿下他!” 仪忠大喝一声,手一指,却是指向廉希宪。 “你等受宋人欺骗……” 仪忠见廉希宪要扑上前,吃了一惊,连忙抬起手中大棒,以棒柄重重敲在廉希宪头上。 廉希宪还待挣扎,已有兵士上前团团摁住他。 “嘭!” 打得头破血流。 “拿得便是你廉希宪!带走!” 仪家兵士忙将人五花大绑丢上马背。 仪忠长出一口气,转向黄河岸边那些关中来的兵力,眼神愈发郑重。 “传令下去,廉希宪通敌叛国,谁敢再随他作乱,一并诛杀!” 大喝声中,那些长安来的蒙古汉军士卒已全然惊愣住。 …… 自始至终,李瑕只是沉默安静地站在那,看着这一团混乱。 数十余骑已堵上来,围住了他们。 仪忠才转回头来,正要说话,后面又响起一声大吼。 “慢着!谁敢动我张家勇士!” 须臾,一名未着甲的大汉驱马而出,先是冷冷瞥了李瑕一眼,不情不愿地抬起手指了指。 “他们正是奉我命令,从关中掳来叛徒。” “是,张将军麾下果然个个不凡。” 张延雄脸色极难看,喝道:“那还围着做什么?!回头我自会将情况告知你。” 他自顾自地踢了踢马腹,拉过缰绳便走。 仪忠忙驱马跟上。 “张将军息怒……” “人既然拿到了,让仪叔安来见我!这次的事若不给张家一个交代,不死不休!” 张延雄哼了一声,却是又挥了挥手。 那些围堵着李瑕等人的骑士向西涌去。 却又有二十余骑围过来。 李瑕始终站在那,直听到有个声音在包围圈外响起。 “让开,都别动他……” 李瑕眼神一变,举步,穿过前方骑士的阵列。 刀锋离他很近,他却安步而行,丝毫不怕有人挥刀一刀将他劈死。 一个个骑士拨马让开…… 李瑕停下脚步。 只见眼前的马上坐着一个男装打扮的女郎,因被马匹堵住,只好低头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冠巾,动作像是有些紧张。 再一抬眼,她见到李瑕,微微一愣,抿嘴笑了笑。 是张文静。 李瑕不由也笑了笑。 周围的嘈杂声静下去。 对视着的两人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最后是张文静得了提醒,想起还得说些什么。 “嗯……” 她努力收敛了神情,却还是掩不住明眸中的笑意,清了清嗓,提高音量,道:“不错,今次之事,你办得很不错,捉到了卖国的叛徒,洗清了张家的嫌疑。” 末了,微微仰头,又补了一句。 “我会赏你。” 她以吩咐的口吻说了一句,不由有些得意。 李瑕笑笑,抱拳道:“多谢小郎君。” “上马,带上勇士们随我走,到了镇上,再仔细汇报。” …… 李瑕跨上马,领人跟在张家的队伍后面,向西面风陵渡的镇子行去。 此时,右边是峰峦如聚,左边是波涛如怒,身前身后皆是蒙古兵马。 然而他却恍若未见,目光落处,只见前方张文静不时回头看来。 李瑕张了张嘴,却并未发声。 张文静自然看得懂。 他说的是“别看我了”。 张文静“哼”了一声,甩过头去,冠巾的纮带也轻轻摇晃起来。 李瑕看着那轻轻晃动的纮带,只感到一阵轻松…… 正文 第750章 克敌营 潼关西城楼上,茅乙儿回头看去,只见一队兵士已撞门进来。 那刀枪明晃晃,吓得他心跳不已。 “将军?!” “你们……” “谁敢捆着将军?” 待有兵士冲上前扶他,茅乙儿再一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腹上已中了两刀,还在涓涓流血。 也是刚才实在是太过于激动,竟是到此时才感到疼。 “城门,”茅乙儿捂着腹部,道:“城门还没开吧?” “我们这就去开城门。” “什么?”茅乙儿愕然了一下。 却见那说话的兵士脸色黝黑,一脸淳朴,认认真真又重复了一句。 “这就去开城门吧?将军。” 茅乙儿心一沉,竟是因那张淳朴的脸而感到些恐怖的意味。 他才要再扑上去,下一句话已落在了耳边。 “将军,娄都头说是否等到天亮开城门为妥?虽说是郡王信令,但确定一下为妥?” “什么?援兵来了?”茅乙儿看着地上的尸体,喃喃道:“何必呢?” 那兵士倒也明白是怎回事,挠了挠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把背一挺,大声应喏。 “报将军!援兵来了!” …… 天光大亮,一根大梁木从西城怀远门前被拉开。 沙石“唰啦啦”滚滚而下,士卒们上前抬走石块,现出下面被砸烂的血肉与骨骸。 “呕!” “吐了?拿沙子埋一埋,昨日城头杀人也没见你吐。” “不一样,杀敌时脑子是热的,今儿看他……呕……” “唉,被砲石砸死的,尸体都没来得及拉出来就被堵在城门下了。” “动作快,放援兵进城!趴在那做什么?!” 趴在地上呕吐的士卒连忙起身,继续搬开木石,缓缓拉开了城门。很快,一队队兵士入城。 茅乙儿抬头看去,看着那杆大纛竖在潼关城头上了,他才终于定下心来。 紧绷的神经到此时才松了下来,忽觉浑身无力,差点摔在地上。 这日见了李瑕,谈及这次守潼关的种种,茅乙儿又报了牛平与茅五背叛之事,愈说愈觉戳心。 “末将不明白……他们怎么就能通蒙?一个救过我,一个是我同乡,平日里都不是这样的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哭什么?” “末将的军中有叛徒啊……他们以前不是孬种,是我没好好治军……” “当然不可能所有人都能陪我们打这种逆风的战,所以说疾风知劲草。能被风吹走的无根之草,吹走就吹走了。” 茅乙儿愣了愣,眼神颇为茫然。 “吹走就吹走了”说来容易,打死了往日袍泽,心里却没那么容易过去。 李瑕拍了拍茅乙儿的肩,赞扬了他两句。 “你做得很好,在狂风中扎住了根。不止是劲草,更是栋梁。” ~~ 营帐中,刘整愣愣看着刘垣,许久不敢相信。 他知道李瑕既已从武关回师,那便可能击败刘垣……原因太多了,刘垣已成孤军深入,只有七千余兵力被堵在敌境,只等看到李瑕的兵马,再得知去长安的主力已败,军心就要大乱。 所以,刘整思来想去,才会表示愿意劝降这支兵马。他不想看到儿子与部下力战而死,哪怕李瑕不答应再用他。 但没想到,刘垣会败得这么快。 “怎么会?李瑕还没把我押到军前以威胁于你,你如何就……” 刘垣已跪倒于刘整身前,看着刘整身上的伤势,大哭不已。 他身后的宋军士卒也不管他们,任由这对父子说话。 之后,刘垣才提及为何这么快便被俘,开口便是痛斥了一句。 “父亲,军中有叛徒啊!” “……” “孩儿无能。在潼关西面扎下营没多久,便得到二弟传来急信,称夏阳渡遭遇宋军袭击,不待孩儿派兵支援,夏阳渡便丢了。既断了退路,孩儿只好猛攻潼关。由西面攻潼关,很快便截断了潼关与十二连城之间的联络。直到五日前得到董元帅的传信,东面已拿下金陡关,本以为潼关立即可破……” “之后呢?” “前日,三弟突然领着残兵回到营中,言父亲在华州遭遇宋军埋伏,被围在华山峪,我便让四弟带了半数兵马前去支援……” 刘整听到这里,已是怒不可遏。 想骂李瑕无耻至极,终于没能骂出来。 “垓儿,他……如何了?” “不知。”刘垣道:“三弟领着四弟往华山峪去了便未再回来,当夜,我们的大营便被宋军围了。有多少人也未看清,只知四面八方都是。孩儿不识关中地势,也不知该如何突围……” “被围一日,便败了?” 刘垣道:“军中有叛徒,昨夜突然押住了我,想必是三弟留下的几个伤员撺掇的。” “谁?!” 刘整喝了一声,眼中绽出常胜将军的威风。 他麾下的旧部,从在克敌营开始,到入蜀支援再到北上投蒙……一直被他视为心腹精锐,实难想到会有人敢动他的长子。 刘垣却是没有马上回答,只摇了摇头,小声道:“不是某几位将领。就是些小卒,父亲不知名字。” 刘整一听,便知刘垣在这里说了假话,替那些人隐瞒下来了。 那当时刘垣是被押住了还是被说服了,便不好说了。 刘整终是叹了一口气,抬眼扫视了那几名看管他们的士卒一眼,又看向刘垣,问道:“你投在李瑕麾下了?” “没有。” “何意?为何没有。” “李瑕只让我来见父亲,说是念在父亲曾为国立功,允我们父子团聚……” 刘整诧道:“他不用你领兵?” 刘垣愣愣看着刘整腿上的坏疽,应道:“孩儿愿在父亲膝前尽孝,往后作个平头百姓……” 话未说完,刘整已是大怒,吼道:“他不用我刘家父子领兵,休想沾我刘家兵马!” 帐篷外,忽有人大喊了一声。 “起营!分批带进潼关!” 刘整猛回过头,才知自己果然是在潼关附近。 “不用我,邓州骁勇,他休想收服……” ~~ 潼关。 城楼上,杨奔拿着一本册子,勾了一下,介绍了一个被带上城楼的俘兵将领。 “何泰,当年随刘整取信阳的十二骁勇之一,官任副统领,叛逃后任蒙古千户,赐银牌。是这克敌营七个千户中资历最老的……” 没过多久,便是李瑕与对方的谈话声响起。 “俸禄、家小等实际问题,先前已记录过了,你可还有问题?” “多谢郡王。另有一事,请郡王莫怪,罪将还是想跟着刘帅打仗,恳请郡王允刘帅效力。他一辈子掌兵符,离了实在不习惯,也许他一碰兵符,心气回来了,那伤势也就好了。且罪将也不愿背弃他。” “我这两年也常想招降的标准,难就难在我们这个时代。一是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遗祸;二是蒙古动辄屠城的暴行。那么,北归人的‘情有可原’与‘罪不容恕’之间如何衡量?” “自是不容屠城之人。” “忽必烈攻鄂州还下令秋毫无犯,刘整入关中却屠无辜百姓。” “郡王明鉴,攻破夏阳县后,并非刘帅下令屠城。” “但他是统帅。” “打仗难免需要因粮于敌,实属常事。且此事刘帅也作不了主,恰是如此才由他领兵。” “是,因粮于敌,实属常事。前阵子我带骑兵去邓州,因为邓州与我接壤,能从汉水、武关道出兵攻之,再围点打援,先取其主将。但我就想不出办法攻洛阳、开封。刘整带一万探马赤军,直奔长安,打算如何破城?可有计划?” “这……” “是打算驱使数万百姓蚁附,建砲车、炼尸油?” 何泰低头,沉默了好一会。 李瑕问道:“你可知蒙古人炼尸油时,投进油锅里的人还是活的吗?” “刘帅并未真这么做,郡王阻止了他。” “所以我还没杀他。”李瑕道:“但你却要我用他?” “恳请郡王谅解,刘帅也没办法,他在蒙古人麾下……” “旁人都在想办法,就刘整没办法?同样是投降,杨大渊杀蒙古使节,苦守大获城,直到真守不住了,为保全满城百姓而降。刘整呢?形势还未到最坏,主动杀人投降。” “刘帅只是料算得比别人更远。之所以主动投降,是被宋廷猜忌太甚,吕文德又逼迫于他,他不得已……” “他可以降,问题是降了之后如何做,多少北人为了劝忽必烈止杀,多年来不停努力。而刘整带着蒙人来打草谷?之后毫无悔意,开口闭口与我言才华、委屈?” “因为刘帅太委屈了啊!” “全天下就他一人受委屈吗?!蜀地百姓被屠杀殆尽都比不上受猜忌的委屈?!” 在连续见过克敌营许多将领之后,李瑕终于是发了火。 “他可以委屈、可以愤怒,他叛宋、投蒙,我都可以理解,但不能只剩下委屈和愤怒。因为愤怒于猜忌他的宋廷,转身带蒙古人把刀捅向无辜者……你觉得该?” 何泰本还有别的话想说,听到后面,还是应道:“不该。” 李瑕点点头,稍郑重了些。 “我前几天与刘整探讨。我说,我们需要一个有秩序的、统一的、强盛的国,来避免蜀地被屠杀的悲剧,来避免北人无国可归的困境……别的北人与我的争论点只在由谁来建这个国。 刘整不同,刘整只在乎他自己。他委屈,一直说是宋廷把他逼成这样。也许吧,宋廷也想过要杀我。但我现在没工夫理宋廷带来的委屈。 重要的是,克敌军中有多少人是这样?还有多少人能与我们一起建国?偏激很容易,做事却很难。尤其是艰难困苦的事业,没有信念的人做不来。” 话到这里,李瑕看向何泰,又问了一句。 “你呢?你是更在乎你的委屈?还是想活在一个属于北人也属于南人、能保护百姓不会死于屠杀……甚至更好的国里?” 李瑕像是在问何泰。 又像是在问克敌营。 又像是在问所有北归人。 又像是在问天下所有人。 “你们受够了没有?这个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胡尘弥漫,屠刀飞扬的世道,你们受够没有?” …… 这日,刘整麾下的部将当中有人坚持只追随刘整,有人则不屑、冷笑。 也有人给了李瑕回答。 人不同,答案当然不一。 ~~ 刘整患的是破伤风。 他全身乏力、头痛,渐渐出现了面部瘫痪的情况。 被转移到潼关之后的几日间,一直有旧部来看他。 这些人全都是穿着便衣过来,但刘整知道,他们都已降了李瑕。 他这才完全想明白那日相见,李瑕话语里的意思…… 直到六月二十三日。 一个部下跑来探望,将刘整的愤怒推到了顶点。 “刘帅以前说,为赵宋立那许多功劳没用。但在郡王眼里,那是保全京湖百姓的功劳。郡王记得这功劳,故而不追究刘公投敌之事……” “滚!滚!” 刘整大怒,又骂那穿着粗布麻衣的刘垣无能。 “李瑕不可能收服我部下,不可能!” 他呛咳着,重重喘着气。 最后,他伸手探向空中,似还想捉回他的功业。 “父亲?父亲!” 刘垣大哭…… ~~ “刘帅伤重不治了……” 消息再传到何泰耳中已是日暮时分。 何泰双眼一红,很快有浊泪落下。 他曾经以为他像刘整。 都是北归人,都被宋廷猜忌,一辈子在一起经历同样的一切。 但今日才发现,他不是刘整。 他没有刘整那么有才气、那么强大、那么自负,能独自一人对抗这个世道。他做不到,需要有更强大的力量来庇护。 何泰抬手抹了抹眼,却是重新回到校场上,继续整编兵士。 因思绪万千,他最后干脆把麾下所有的士卒们都聚在一处,大声训话。 “全都听着,谁再叫我们降卒,揍他!郡王会给我们作主,这是刘帅临死前求郡王的,他说他不愿再领兵,只愿让我们不再受欺负。 郡王还答应继续留着我们克敌营的旗帜,我们要叫人知道克敌营不再是金国降兵、不再是宋国降兵、也不再是蒙古降兵,我们不是降卒,也不是北归人,我们是中华之军! 都听懂了?你们……他娘的……你们不是归正人了,从今以后,我们脚下的是自己的国土,都给我堂堂正正地活!” ------------------------------------- (另:这是本架空小说,所以书里的刘整必然做了很多历史上他没做过的事。 也许会显得我把这个人写得太坏了。 之所以这么写,根据是刘整列传里的“十年正月,遂破樊城,屠之”。 樊城确实被屠了,这或许也是吕文焕投降的原因之一。 史书上没写樊城是谁下令屠的,但是写在刘整列传里的。 更具体的我没查到资料,因此我编故事时,想要尽力把他的善恶编在差不多的程度。 除了善恶,为何把他的性格编成这样,因为史料上与他相处不好的,有赵方、贾似道、吕文德、俞兴、纽璘、阿里海牙、伯颜……) 正文 几点说明 1关于这次陇西之战,阿术的人数与行军速度,我是参考忽必烈灭大理一战来写的。 史料不一定对,说的是忽必烈10万大军,1253年8月从六盘山出发,10月就到达了大理境内,12月就攻下了大理国都,三个月灭大理国。路上死了40万匹马。1254年春天,忽必烈北返。 我大概地换算了一下这个距离和时间,考虑到阿术的路途比忽必烈好走很多,所以写他这么行军,至于能不能做到,带不带得了草料,当然说不准确。只能说我这么写的来源是这个。 2关于陇西有没有这么多人口让阿术俘虏,来不来得及坚壁清野。 我写阿术俘虏了5万人,根据的是史料上汪世显投降时保全他“当时”地盘上10万人的说法,我推算经过将近三十年,巩昌城周围俘虏5万人不算难。 至于来不来得及坚壁清野,参考的是1236年春天蒙军进犯,到8月攻陷汉中,到9月27日曹友闻战败,再到10月18日蒙军先头部队进成都,最后24日阔端入成都。 而我写的是阿术是在半个月内从灵台县绕到了陇西县,给李曾伯的反应时间和情报来源更少,已经是很努力给李曾伯开挂了。 3关于刘整。 之所以写李瑕与刘整的对话,是一开始规划刘整时就想好的。 李瑕说那些话,我最早计划的是让刘整来说的。 刘整说“宋主弱臣悖,立国一隅”、“自古帝王非四海一家,不为正统”。 这是这个桥段最初的灵感来源,我是先看到了他的经历,感觉他应该想要一個统一的、正统的国家,所以这么设计。 但我后来看到刘整先骂吕文焕“君昧于天命,害及生灵,岂仁者之事”,之后却是他屠了樊城(疑似)。 又看到廉希宪鄙视刘整,说“刘整官虽尊贵,然背国叛主而来者”,这是主动投降。 我感觉刘整不太对,于是把这个桥段反过来,设定刘整放弃了这个抱负,更自私。由李瑕来说。 所以才写了刘整杀向士璧(因为没打算写刘整屠樊城,需要别的事来表示他犯的错。) 当然,也有可能是冤枉了刘整,这事说不清楚,刘整值不值得收,也没有定论。 至于我有没有私货?想要说教读者? 写之前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设计这个桥段的初衷是让李瑕的立意与南宋的典型相撞碰。 这本书从最开始,李瑕最初选择一条路的立意是什么,为什么不帮蒙古、不帮宋;而刘整是南宋时代的一种典型。 但等到那一章反应出来……我没想到会扯到私货和说教的问题上去。 我没有打算说教,也没资格、没意愿去教导别人,我从来懒得管别人的事。 至于我歌功颂德?主角强行爱国? 我写李瑕,前期写他是一个冷血、冷酷的人,但也写了他为国争光的冠军,不扶宋不扶蒙古的理由,他很早和杨果说“国强民不受辱,民强国不受悔”。 李瑕一开始就爱国,想要强国,现在要写他需要开始推行这个信念了。 我认为这是最理所当然的道理,插在一两章里就能叙述出李瑕的抱负、理念。如果要写他有更高级的理念,反而是花费太多笔墨 要说这是私货的话,对,我认为中国崛起就是大势所趋。 4关于科技树、战场细节、内政改革,因为有书友呼吁我多进行一些这方面的描写,再统一回复一次吧。 原因很多。 这些方面如果要做到严谨的话,不可避免地要贴上大段大段的资料。 对我来说,查那些资料太枯燥了。 5关于更新时间。 首先向大家道个歉。 我更新一直就有一天比一天晚的问题。 老书友可能知道,我写上一本书的时候,每天5000字,也是一天比一天晚,然后我会找个时间熬一整天不睡,把时间补回去。 包括这本书之前也是。 最近熬不动了。 不是卖惨,也不用担心,我一直有坚持健身,就是最近状态问题。 至于不说一声,不是因为我傲慢。 而是如果请假了我可能这天神经放松了就不写了,而且如果每天晚一点就要说一声,请假条也太多了。 总之我有尽力在写,有灵感的时候快一些,没灵感的时候慢一些。 6我知道肯定解释不完的,一本百万字的书写下来,有太多地方要解释。写这些也要花不少时间,还不如些写收费的东西。 算是表达一下几点态度吧: 我并非说我写的东西就是对的,一定存在错误,只能说我不是乱写的。为什么这么写、根据是什么,会尽量考虑好。 我写小说是编故事,也只是在编故事,只能编出我认为精彩的故事,做不到每个人都觉得精彩。 我既然赚了读者的钱,肯定得负责好更新,把故事完整编完。我想赚更多的钱,当然得更努力地写。 如果能每天定点发出更新当然会让大家这份钱花得更有附加值,能做到的时候我肯定要尽力给附加值。但写作这件事就是有时快、有时慢的,不能因为附加值影响了读者要买的内容本身。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真的给了我莫大的鼓励…… 正文 第755章 支援 ,终宋 符江以东。 尼格行军并不顺利。 他在笆篱山被伏击之后,就已经派兵回报兀良合台,称庆符县有水师,请求派兵支援,从符江东面掠夺俘虏攻城。 但如今四五天过去,援军竟还不来。 符江东面只有一座座架设了砲车的高山,或一条条壕沟、陷阱。 他还看到了宋军的营盘,就在挓口岩下,连墙垣都没建,里面只有一百驻军,远远冲着他放箭。 尼格没有去攻这个营盘。 他看到了拒鹿角,也看出那周围有两道陷马沟。 他绕过它,宋军隔得很远才追上来,也不放箭。 尼格知道,宋军这是连箭矢也不愿再给他,打算以砲石与陷马沟困死他。 他做了一个很难的决定,让没马的“步卒”走在前面趟陷阱,以他们的死换骑兵的生。 挓口岩以北,有条汇入符江的小河,叫“庆清河”,尼格渡河时只剩七十步卒、七十余骑兵。 他知道宋军又要半渡而击了,果不其然,骑兵才浮马而渡,两侧与后方立刻有宋军冲杀上来。 尼格早就料到了,带着七十余骑策马就走,甩下那些步卒断后。 这之后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向东绕过这长长的山脉;二是向北翻过宰猪顶,离开庆符县境内。 尼格想到援军没来,很可能是被东面的长宁军堵截了,不敢东向。于是选择翻过宰猪顶。 山很陡,只能下马爬。 他们又不敢弃了马匹,只能拉着马攀援,更费体力。 此时距尼格渡过符江已过了两日,他没有食物,累得精疲力尽。 …… 李瑕就站在宰猪顶上。 符江东岸的几座高山上他都布置了瞭望塔,一直能都望到蒙军的动向,设伏也很方便。 李瑕对房言楷所说的《孙子兵法》内容也有了些体会。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 因此哪怕是攻击残兵,他也先占据了高处,准备了擂木与滚石。 他默默站在那,计算着距离,看着尼格等人牵马从山林间走了出来。 “动手。” 士卒们吆喝着,推下擂木。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很快就传来了惊呼。 紧接着是惨叫…… 李瑕看着这一幕,脑子里想的还是《孙子兵法》。 他以前觉得这些文言文很难懂、几句话根本说不了什么,认为兵书未必有用。但经过房言楷一解释,却发现其实它们已把打仗的准则和框架说得清清楚楚。 而在亲临战场之后,把经历与这些相结合,李瑕竟有些豁然开朗之感。 “嘭”的一声响,檑木砸在尼格头上,他吼怒着,带着不甘与愤怒。 李瑕目光看向尼格,心里想着“先胜而后战”是什么意思。 山下蒙卒的嚎哭声不止,皆成了李瑕脑海里对战争的印证。 “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 远远的,有骑兵奔到符江东岸营盘。 “李县尉在吗?!长宁军祝成祝将军有要事告李县尉。” “县尉正在宰猪顶上,今日就要宰了蒙军千夫长……” ~~ 次日,庆符县里的气氛终于是喜庆了很多,满城都在为击败了蒙军而庆贺。 至于被射杀在县城外的六七百俘虏,死了也就死了。 这些人不肯迁进县城,多是没亲戚在县里的,自是没人敢为了他们质问县官和守城将士。 少数几个还记得他们的,反而是房言楷,以及在城头放箭的弓手…… 庆符县的绝大多数人们,庆幸活下来尚且来不及。 李瑕的风评似乎也突然转变。 过去说的“新来的县尉太年轻,靠投奸党”之类的话明面上已少有人提及,到处皆有人在夸赞新县尉守土庇民如何如何。 对此韩巧儿极为紧张,偏韩祈安还要逗她,说什么“经此一战,阿郎风头无两,只怕白岩寨几位小娘子或是愿意给他作妾了……” 就这一句话,韩巧儿登时大为警惕,却说“高姐姐不在,我可得替她看好了”之类。 她虽然还小,那作为女子,已敏锐地感受到某种危险的气氛…… ~~ “听说李县尉还未成亲吧?” “想什么呢,人家从临安府来的,定是早已与高门大户订了婚约。” “能作个妾也好啊……” 严云云穿过回廊,正听到几个婢子正聚在一处嘀嘀咕咕。 她心中冷笑,回想着那日见到李瑕时的场景,暗道那等人物岂会对这些丑巴巴的粗使丫头感兴趣。 “连老娘这样的身段容貌他都未多看一眼。” 这般嘀咕着,她不免也对李瑕泛起些思量来。 十六岁的年纪,入仕为官掌了一县权柄,有靠山、有能耐,往后前程必然是不可限量……见过一面,该如何攀上呢? 若能一块睡一觉自然是好…… 但这种年轻俊才身边多有高门出身的正室,那些小娘子们看似端庄柔善,实则手段厉害,常有恶毒老嬷子帮衬,杖杀了外面的贱货们也是极轻易的。 这种事,她严云云见得多了,睡一觉不是上策。 最好还是能避在他门下谋个差事,调教舞姬、出面待客,往后他成了权贵,她也能混个鸡犬升天。 新贵岂不好过张家那种破落户? 这些念头也就是一时间的瞎想,倒不是什么计划。 严云云走过回廊,见到张家大郎张世斐。 “严大家,这么巧?” “奴家见过大郎。” 张世斐显然是在等她,一见面就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他以往在成都见过许多貌美如花的名妓,但自从到了庆符县这小地方,如严云云这般相貌风韵的,已是久不多见。 此时他自诩彬彬有礼,但眼中却已显出饥不可耐的神色来。 “严大家不必多礼,蒙军既已退了,我们打算明日启程回九曲园,特来与你说声。对了,这几日寄宿在袁家,让你与那些婢女们挤在一处,真是委屈你了。” “奴家不敢委屈,能得张家与袁家收留,感激不尽。” 严云云含羞瞥了张世斐一眼,又道:“县里击败蒙军,又恰逢年关将近,不知是否有庆典?奴家想献上一曲歌舞,以示感激。” 张世斐已被这一眼勾了魂。 他不在乎什么感激,满脑子想的是眼前的严云云给钱就能玩。 最近挤在袁家,他每日与父母妻儿挤在一处,严云云也与别的婢女挤在一起,找不到机会,该早点回九曲园才好。 “这些等回了九曲园,父样会与县令详谈。对了,回去后我有许多事想向严大家讨教。” 严云云心头冷笑了一句:“老娘方才见了你爹,他也是这般说的,你们父子倒可相互讨教。” 她脸上却是笑意吟吟,道:“本该听大郎安排,不过奴家也不好总是寄人篱下,如今洗净铅华,打算拿积蓄在这庆符县城买个小宅子……” 张世斐听出了严云云的意思。 他有些为难,他父亲虽有钱,他自己手头却颇拮据…… 好在下一刻有个婢子赶过来解围,道是张远明唤他过去。 张世斐赶到客房,只见张世卓已到了,张远明正在来回踱步。 “见过父亲。” “县衙不肯让我们明日出城。” “为何?蒙军不是早两日就退了,昨日更是已被击败了?” 张远明冷笑道:“必是那李姓的想吃掉我们在县里的一千石粮。” “他妄想!还有他吞的三千石,也该教他吐出来!” “自是不可能与他善罢甘休。”张远明道:“但如何对付他,须再从长计议。明日先把一千石粮运回九曲园……” ~~ 七仙湖畔,九曲园。 李瑕带着步入大堂,只见名叫“祝成”的长宁军准备将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大堂上包扎伤口。 两人在筠连州巡司关城见过一面,但当时没多谈,祝成就领兵去追阿术了,不算多熟。 “祝将军。” “李县尉,又见面了。”祝成起身抱了拳,又道:“嘿,我就是想问问庆符县的情况,故而派探马过去探探。没想到李县尉竟亲自过来了,客气了客气了。” 李瑕也抱了抱拳,问道:“祝将军受伤了?要紧吗?” “没事,一点小伤而已,不小心中了狗鞑子一箭。李县尉快坐快坐,啊,差点忘了,椅子……李县尉你做这条吧……我们说说庆符县的防事如何。” 两人对座而谈,李瑕简略的将庆符县城的形势说了。 祝成击掌叫了一声好,道:“好。李县尉是个英雄人物!” 他有些惭愧地拱了拱手,又道:“易指挥率军支援泸州了,大江南岸防御不足啊。我本该去支援你,但带了六百人赶来。才绕过七仙湖就遇到了一支蒙军,边打边退,只好驻在这里与蒙军对峙。” “蒙军有多少人?” “探马赤军五六百吧,仆从军和俘虏有一千多人。” “不好守?” 祝成哈哈一笑,道:“还好还好,就是带的粮草不多……哈哈,没想到李县尉竟已击溃了西边的敌军,那我们边退边打就是。” 李瑕道:“向西撤也好,地势更有利些。” 祝成目光在大堂上一扫,又道:“这园子正好可以用一用,放蒙军进来,一把火烧他娘的……” 正文 第756章 驱口 时间过得非常缓慢,终于是到了八月。 阿术已围巩昌城二十余日,巩昌的城墙也已在水里泡了十余日。 战况看似非常激烈,每日都有俘虏被驱赶到壕沟里挖地道通往城墙;宋军会放箭射死挖得太卖力的俘虏,蒙军也会放箭射死不肯卖力的俘虏。 尸体倒下,血随着那浅浅淌在城外的河水漫延开来,使到处都是红褐色。 蒙军已经不向城内砲射火球了,而是直接把腐烂的尸体砲射进城,以期在城中造成瘟疫。 这并非阿术独创的攻城战术,本就是西征时的常法。 对于处在城墙下的俘虏而言,这样的战场根本就是地狱。 可事实上,蒙军还没有开始全力攻城,大股兵马都没进入到城头上的砲车能够打到的地方…… 于宋军而言,这一仗打得很难受。 负责守着东城的陆小酉越来越焦急。 他每日都只能站在被水泡着的城墙上,眼睁睁看着百姓痛苦地死去,却连一个敌人都没杀到。 这日李曾伯例行巡视过来,陆小酉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帅,火炮能打到那个营寨,让末将开火吧?” 他不是巩昌驻军,是汉中来的援军,虽听李曾伯调遣,却非直属,因此有时也敢提出建议。 “不要急。”李曾伯道:“你就是一炮打死了十几个蒙人,有何意义?” “可若是城墙塌了,还一炮未发……” “战阵上不必考虑这等无关之事。”李曾伯忽然抬起手,指向城下的一队俘虏,吩咐道:“射杀他们。” “嗖嗖嗖……” 又是一轮箭雨,十余个过于卖力挖城墙的俘虏倒在地上挣扎着。 李曾伯没去看他们,而是观察着蒙军的态势,思忖着。 “还没蚁附攻城?阿术想要围点打援是必然了……但此子不可以常理推之……” 想着想着,他忽然又想道:“若以常理推之呢?” 若按常理,阿术要做的本该是牵制关陇兵力,给刘整创造杀入关中的条件,不该杀到灵台去,更不该杀到巩昌来。 须知李璮正在山东举旗,而大宋已攻至河南、山东、河北等地,蒙军自是不该再攻关陇。 为何刘整、阿术还要杀来? 以攻代守。 蒙军不擅守城,故而以攻代守。 如此一想,阿术打仗看似天马行空,实则打的还是常理。 在巩昌城下拖着,真无一部分原因是为配合东线蒙军? 算时间,刘整六月中旬战败,彼时阿术尚在灵台附近,至七月初,阿术仍在迂回关山古道,而再往后的二十余日,已至巩昌城外。 一个半月间,刘整战败的消息早早就传来这边了。 但蒙军的消息须由山西先确认,再放信马至凉州或六盘山,之后才传给阿术。 阿术行军太快了,当并未得知刘整已败。 …… 李曾伯想到这里,喃喃自语道:“竖子,行军再诡谲,也并非无迹可寻。” 他年老疲惫,抬起手,招了招。 陆小酉遂道:“请大帅吩咐。” “有封紧要军令,你能否派人突围传出?” “末将一定想办法。” “莫急,这两日或许便会有援军抵达,看是否有机会……” ~~ 蒙军大帐。 阿术正在等着探马回来。 他百无聊赖地掏了掏耳朵,道:“宋人的援军应该就快来了,如果来的兵力与我们相当,就可以杀进关中。” 帖必烈很诧异,问道:“宋人有同样的兵力你就不敢打了?” “我是说那样的话,关山道路的防线就是空的,当然应该杀进关中。” 因为不是在阵前,他们说话很随意,没什么礼节,也不管冒犯不冒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阿术说着笑了笑,又道:“如果宋人追上来拦我,我就折返到南面,穿过祁山道。” “你每天都在说这个,一定想要去关中吗?” “巩昌这点小打小闹没有用的。”阿术打了个哈欠,斜睨着帐外,道:“这么大的地方,只有五万驱口,当年我打穿宋国,歼敌四十余万人。” 帖必烈点点头,深有同感,道:“大汗就不应该听那些驱口的,早该把关中河南的汉人杀光,把田地改成草原,那就不会有这次的麻烦了。” “呵呵。” 阿术随意笑了笑。 说来,这两个年轻人虽然也杀了几十万人了,比起他们的祖父辈而言,确实都只是小打小闹。 金国在泰和七年的人口,大概是五千三百万人,而在蒙金战争之后,只剩下一千万人。 三十年不到,四千余万人死于战火与屠杀。 阿术的祖父,就是参与灭金战争、率军攻破汴京的速不台。当时速不台还想屠了汴梁,被耶律楚材救下了一百四十七万人。 帖必烈的父亲,就是屠蜀的阔端。 二人的父祖加起来,下令屠杀的人数是真真切切以千万计,这次赶着五万俘虏攻城二十余日,每日只死那一点人,确实是有些没意思。 “天下那么大,大蒙古国还有那么多土地没有征服。”帖必烈又道:“大汗不屠城,抢下来的地盘又让汉人抢回去,白费时日。” 阿术又随意笑了笑,没回答。 帖必烈还想再说话,还没开口,被打断了。 “你别评价大汗的做法了。” “好吧。” 过了一会,探马终于回来。 “报元帅,廉希宪领兵到了,驻扎在南面四十里的寨为镇,全是骑兵,有万余匹马……” “万余匹马?”阿术问道:“多少人?” “不超过五千。” 阿术好生失望。 廉希宪领兵才从天水境内出来,探马就已经探到了。阿术本想突击一场,没想到短短三五日的行军路线,宋军骑兵硬是走了十余日,步步为营,并不给他偷袭的机会。 现在好不容易廉希宪到了,另外几路宋军却又退回了各防线,继续堵着阿术的道路。 廉希宪只带几千人来,到底是故布疑阵还是真的兵力不足了? 阿术一时也感到疑惑,遂干脆不再去想。 临机应变好了。 “帖必烈,明日我领五个探马赤军队去攻廉希宪,你来强攻巩昌,别让城内宋军出城接应援军。” “好……” ~~ 天光还未亮,李丙已经被驱赶到了巩昌城东。 巩昌城四面原本是各有一万俘虏,分为十个千人俘虏队,各由蒙卒一个百人队看管。 最近伤亡很大,城东这边的十个千人的俘虏队已经只剩七个了,即死了近三千人。 李丙站在千人队中,眼神愈发麻木。 他的左耳已经越来越痛,那嗡嗡的声音还没消失。 他本来以为还是像平时一样去挖城墙……十余日的挖掘经历,他已明白大概要怎样才能在壕沟里活下去。要装做很卖力,但不能太靠近城墙。但也可能只是因为运气好,没被射中。 但很快,云梯被人抬了上来。 李丙预感到不好,看向冯量载。 “我们……” 号角声突然响起。 与之前一样,蒙军杀了一些人,俘虏们向城墙涌去。 这次不是去挖掘了,这次是真的上战场…… 李丙知道自己今天要死在城墙下了。 他已经能听到最前面那些倒霉鬼的惨叫。 “啊!” 像是被滚烫的金汁浇死的。 “我想死得痛快点……叫石头砸死我吧……” “我们能立功的!”冯量载大喊道,像是在用声音为自己壮胆,“我们攻上城头,能进八都鲁军,当蒙古人……” 李丙只感到绝望。 “听到了吗?!”冯量载又喊道:“我们要立功。” 他喊得虽大声,却已经哭了。 已经跑进宋军箭矢的范围了,他随时会死。 “我们要立功啊!” 冯量载抬起手,努力做最后的激励士气。 “打赢这一仗,我们就不再是驱口,像汪总帅一样的汉官们会求情,释放驱口……” 李丙只觉耳朵里嗡嗡嗡,突然不想再听这些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在挣扎,就麻木地,任由本能的求生欲望驱使。 随它去吧。 “噗!” 血泼了李丙一脸。 他愕然,回过头看去,与冯量载那带着泪又带着惊诧的眼神对了一眼。 一片红雾中,冯量载的脖子已经被劈断了一半。 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这个读过书、会说蒙语的……驱口,就那样轻易倒了下去。 李丙本以为他会是数万驱口里活得最久的…… 尸体倒在地上,李丙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落在了这一千人的末尾。 一个骑在马上的蒙卒一手举着带血的弯刀,另一只手拉着缰绳,驱马在宋军箭矢能射到的交界处来回走动,嘴里大喊着。 “乌日格希!” 当冯量载的尸体倒下去,蒙卒依旧没意识到他杀掉了一个会说蒙语的通译。 他不需要通译。这里也没有通译,只有驱口。 只要挥刀,驱口们自然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乌日格希!” 又一声大吼,蒙卒看向了驻足不前的李丙,一刀劈下…… 李丙还在发愣。 “轰!” 一声惊雷砸落在天际。 “轰!!” 大地似乎震了一下,李丙忽然觉得天地清净下来。 “啊!” 他忍不住大吼一声,胸前一痛,整个人已被惊马撞飞在地上…… ~~ “杀虏!” 巩昌东面永安门大开,两千骑袭卷而出,绕了一圈,径直向远处的蒙骑杀过去。 又一声雷响之后,城头上战鼓大作,为出城的骑兵鼓舞气势。 李曾伯却嫌它还不够响亮,大步冲到擂鼓台,接过鼓捶用力砸下。 “咚!” “咚!” 六旬枯瘦老人,这力气竟大极,鼓声洪亮,声震四野。 正隔着渭水河道观战的蒙军大阵根本没料到城头上有火炮能打如此之远,已是乱作一团。 正在近处督战的小股蒙军则没料到宋军竟有骑兵会出城来战,也是懵在那里。 ~~ “咚!咚!咚……” 李丙终于又能听到声音。 他左耳还是很疼,但已没有了那嗡嗡的感觉。 仿佛像是那一声惊雷把堵在他耳朵里的脏东西震碎了一般。 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同…… 他从混乱中抬起头看去,看到了城头上一抹大红色的披风。 “都是宋人害的。”心头又浮过冯量载这句话。 之后,李丙则是想到了通渭县衙的吏员们。 “五户丝?不收了,往后再也不收了。大娘卖了这布,给娃多买两斤肉吃,看他瘦的……” “哪年?蒙哥汗五年?借了一吊钱,还欠他五吊?大娘放心吧,我看是县衙要治他的罪,而不是叫你还钱……” 李丙想着想着,便见到一小队宋军骑兵已绕到他这边,持着马槊便杀向那些蒙卒。 俘虏们吓得到处乱窜。 很快又一队宋军骑兵策马而来,大喊道:“放下武器!缴械入城!” 场面依旧混乱。 李丙站的这个位置处于这批俘虏的最后方,不远处便是那督战他们的百余蒙骑与宋骑厮杀的战场。 他一低头,忽然看到了方才杀冯量载的那名蒙卒。 对方已摔在马下,正在呻吟。 李丙于是俯身拾起地上的一支箭矢,扑上前,扎向那蒙卒的喉咙。 他是今日唯一一个,也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既是为冯量载,也是为他的家小,报仇。 血又溅了李丙一脸,他才发现破家之仇自己并未忘记…… 正文 第757章 老对手 “鸣金!鸣金!” 巩昌城头上那一声惊雷传来时,帖必烈正站在大营战台上观战。 他亲眼见到什么东西从城头上轰然撞进了他前方的军队里,撞得一个个士兵四分五裂,血花四溅。 其中有人脑袋直接被撞碎,脖子上瞬间空空如也,血喷得尤其高。 那红色喷泉喷了数息,无头尸体才缓缓倒下去。 离帖必烈也只有四十步了而已。 一片惨叫声中,又一炮弹落下……之后,巩昌城门大开,有宋军骑兵冲杀出来。 帖必烈当即便决定后撤了。 不是他胆小怕死,而是蒙古骑兵战术便是如此。 避实击虚。 打战,应该像是杀牛一样,一块一块把牛肉割下来。而不是和牛去对撞。 眼下巩昌城有可怕的砲车,有骑兵,就像一头牛撞上来了。 帖必烈也不须撤太远,退后三十余里,等宋军回城了,或阿术归营了再杀回来就可以。 巩昌是孤城,早晚守不住的,粮食也不多。 他没有理会那些驱口。 驱口到处都有,再捉就可以。 “咚!咚!” 鼓捶再次用力敲下,那战鼓实在是有些旧了,终于破裂开来。 李曾伯喘着粗气,转过身,抬起望筒。 许久之后,终于听到蒙军的鸣金声,远处的蒙古骑兵开始向东撤去。 这并未出乎李曾伯的预料。 他知道廉希宪领援兵到了,昨夜便看到远处的信号。 今日用望筒一望,他便推算阿术已悄悄领兵马离开,该是去攻廉希宪了。 待蒙军突然开始蚁附强攻,李曾伯反而更确定了这点。 因此,哪怕城中只有五千精锐,他还是敢派兵出城冲锋。 一万蒙军,分围四面城,每面也只有两千余人,因有俘虏才显得声势浩大而已。 宋军火炮一轰,先慑其气势,再出城冲锋,蒙军必然不会打硬仗。 那些轻骑从来都是那副德性,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一定是先散开跑远。更何况阿术必定没有严令今日要破城。 阿术领兵看似诡谲,这次还是被李曾伯预料到了。 远处,那杆蒙古宗室元帅的大旗越来越远,宋军骑兵追了一会,调头回来,开始接被俘的百姓入城。 李曾伯他本不想就这样就用了火炮,想等到更好的机会,或许能达到奇效。 但得趁机击退蒙军,救回治下百姓。 这对于李曾伯有另一层意义…… 他与兀良合台、阿术父子的交手最早可以追溯到兴昌三年。 那年,兀良合台突袭四川,李曾伯是京湖制置使兼四川宣抚使,急调播州兵马助战,九战九捷。 兴昌六年,阿术攻降交趾之后,杀至广西,时任广南西路制置使的李曾伯便曾挫败过阿术的先锋,对峙两月,广西连月下雨,蒙军多得瘴病,阿术遂退兵。 兴昌七年,阿术再入广西,李曾伯陈兵数万于横山寨、老苍关一线,试图拦截阿术。 战事之初,阿术接连败退,后退四十里,四处抢掠,最后潜自间道,绕出其后,从义宁小路杀进湖南。 于是整个宋境就没有一个将领能拦住阿术,任其转斗千里,过长江而还。 李曾伯也是因此而第三次被褫职。 哪怕他早早就看出蒙军的斡腹之谋,并提前一年便请朝廷增援。 当时宋廷从淮东调了兵力往广西,然而到了开战之时,这些援兵才到潭州。 …… 打仗,不是单单看个人能力这一项。不能说李曾伯强于或弱于阿术,就能决定战场胜败。 蒙古骑兵的斡腹战术,在当世几乎就是无敌。所以才能在短短半百年间,灭了四十多国。 阿术对蒙古骑兵斡腹战术的运用,或者还比不上拖雷,但也极难防。 你能赢他一次两次,甚次十余次,但只要歼灭不了他,就不算赢。 他只要找到一条路,就能屠杀你的人口。 堵? 堵得了一州一府,他却能绕到你整个疆域的背面。 你调十倍百倍之众守土,只要有一条小小的山路没堵住,他又可绕出其后。 只好坚壁清野。 川蜀坚壁清野是最成功的,因为本该一千余万人口的土地只有一百余万人,有险峻的高山,山顶还得是一马平川。 在广西时李曾伯也坚壁清野,但他没能做到让整个湖南也坚壁清野,于是阿术“歼敌”四十万…… 这次陇西一战,四月初,探马在打探到会州、兰州一带的蒙军有异动,李曾伯就已在尽力布置了。 他把兵力布置在定西、会宁一带,使得阿术根本不敢直攻陇西。 而到了五月底,推算出阿术要走灵台古道,李曾伯便大吃一惊。 灵台并不在陇西,灵台县在陇山以东,隔着整个关山。 六月中旬,阿术离凤翔府只有不到两百里路,距离长安已不到四百里。 只要一个没拦住,蒙军杀进关中,就是数十万生灵涂炭。 李曾伯与廉希宪只能尽全力堵住了灵台古道。 当时阿术离巩昌却有七百余里。 其中还隔着关山。 关山难越。 阿术几乎不可能翻越过关山,就像忽必烈本不该翻过苍山。 若说李曾伯必须得考虑到阿术能翻过关山……那样一来兵力布置就完全乱了。 他一共只能调动四万兵马却要守纵横千里之地。 当他把别的地方的兵力调出来去堵关山险隘,必然会有更大的破绽。 所谓捉襟见肘。 讨来更多的兵力?李曾伯也一直在向李瑕要兵,但刘整曾杀到高陵县,离长安只一河之隔。东线兵力少了,后果更为可怕。 回顾这整场战事,李曾伯、廉希宪到底要如何在三个月内,既布置兵力堵住陇西关中、且保护治下之民? 坚壁清野自是一直在做,若非他们把定西、会宁一带百姓迁移,阿术大可先到陇西劫掠,而不必先往陇东。 定西还在坚壁清野,凤翔又要紧急坚壁清野,然后是通渭县。 不可能把陇西百姓全迁到关中。 关中更危险,东面、北面都是敌人主攻方向,阿术也一度离关中只有两百里山路。 只说数十万百姓走在陈仓狭道上,一旦被蒙军追上,后果便不堪设想。 骑兵绕一千里三五日,一个州县要坚壁清野却要耗费数万人心力。 整个陇西、与关中任何地方,甚至汉中、成都,都有可能被蒙军穿插斡腹。 不是蒙军杀来了,李曾伯不肯坚壁清野。 而是他一直在全力防备与坚壁清野,于是蒙军杀到了他防不到与来不及坚壁清野的地方。 这就是斡腹。 这一次,李曾伯自知已做到了极限,没有再造成兴昌七年任阿术穿过湖南湖北杀戮四十万人的恶果。 他以更少的兵力,防守比广西更难防守的地域,在接连没猜中阿术行军路线的情况下,减少了伤亡。 巩昌府境的伤亡他还不知,但至少有五万人被俘。 李曾伯得救出他们,他想在极限之上做到再多些,以弥补那一年没能在静江府堵住阿术的内疚。 …… 巩昌城有内外城,此时被接来的俘虏皆被安置在内外城之间。 地上到处都淌着渗进城中的渭河水,俘虏们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地蹲着。 李曾伯走下城头,亲自视察着百姓的安顿情况。 他脸上没有小胜之后的喜悦,只有沉重…… “都老实点!” “有受伤的起来,到那边治伤!” “……” 李丙的左耳还是很疼,但却没应那喊叫的士兵。 只是蹲在城墙边,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 “你这脸上手上都是血,受伤了没有?” 忽然有人问了一句。 李丙抬起头,见是个宋军中的大夫,摇了摇头,道:“我杀了个蒙古人。” 他想说的是,杀了个蒙古人,脸上沾了血,没有受伤。 但神志有些恍惚,显得呆气。 那大夫眯了眯眼。 李丙平生是第一次杀人,害怕对方把自己当成凶徒,于是又解释了一遍。 “我为我娘和我姐、姐夫报仇……” “好样的。” 一根大姆指竖到李丙面前。 “小兄弟好样的,你这左耳伤了吧?到那边的窝铺里去……” 城内很忙,宋军还在接俘虏进城。 李丙受了一次针灸,又喝了碗葛根汤,便是出了窝铺,默默蹲在墙边。 忽然。 只听得那堂上一声惨叫。 “啊!” 李丙探头看去,见是大夫在给一个烂了腿的汉子切腿。 “先生,酒精不够了……” “快!烙铁!” “滋……” “啊!” “按住他!按住他!” “啊!” 李丙不敢再看,继续在那蹲着。 过了一会,他便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喊。 “你们赔我汉子的命来啊!赔来啊……” 那哭声很是凄惨,有士卒过去,似要将那女人控制住。 “别动我!都是你们这些宋人害的!冯先生说了……都是你们害的……你们保不了百姓,干嘛要把汪大帅赶走……你们这些丧良心的废物!废物!” “窝囊废!宋人全是窝囊废……别碰我……” 李丙听着听着,忽感到前方有人影。 他抬起头,便看到一个老将军立在那里,默默听着。 又有兵士赶过来。 这让李丙愈发害怕,把头埋下。 “大帅……” “让她骂,我们是该好好听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丙终于敢抬起头看一看,却见那老将军的身影映在夕阳中,正伸手抹着泪,却怎么都抹不完,最后终于哭得泣不成声。 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当将军的人也会哭…… 正文 第758章 避实就虚 “吁!” 阿术用单手勒住缰绳,那疾驰的马匹在地上兜了一圈便停下来。 前方,本该属于蒙军大营的地方,却是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地马粪。 再回头向西南方向望去,远处,巩昌城犹矗立在渭水河道边,城头上点点火光。 “大营呢?” 蒙古人是很容易聚合的,阿术领着五千兵士顺着马蹄、马粪以及各种大军留下的踪迹,向北又行了三十余里,找到了大军的驻地。 只搭了寥寥几个帐篷。 到处趴着马匹,兵士们野宿在地上,或趴在马背上睡觉。 早有探马望到五千骑奔来,几个千夫长迎上前,开口便直言不讳。 “大帅,我们不想跟着帖必烈打仗,他丢了黄金家族的脸。” 阿术问道:“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离开了一个月,没能及时支援,才让你们被一个快要腐烂的老头赶到这里来。” “帖必烈是个懦夫,不配作为凉王阔端的儿子。” “……” 骑兵避实就虚地撤退不要紧,但今日帖必烈逃跑时只顾着带上东面、北面的兵马,而西、南两个方向兵马他却是没再管。 要不是宋军兵力少……其实就算宋军兵力多也没什么,蒙骑只要不想打,跑还是能跑得掉的。 但帖必烈的表现确实不是能让蒙古勇士敬重的英雄。 此时诸将见阿术回来,不免抱怨不已。 帖必烈出了帐篷,也听到了这些,虽然很生气,但并未多说什么。 他虽是蒙古宗室,地位却没有很高…… 阔端虽然是窝阔台汗最出色的儿子,但不论是窝阔台汗还是乃马真皇后,都没想让他当大汗,只想把他分封在西凉。 阔端倒是想争一争汗位,可惜贵由汗一死,他也病死了。否则哪怕没争到汗位,也能像金帐汗国一样的建一个独立封国。 蒙哥一上位便开始严厉打压窝阔台一系,也没忘了剥削阔端。 当年窝阔台为了削弱拖雷系的势力,在不和诸王大臣商量的情况下,曾擅自把拖雷系的兵马分给阔端,让他出镇西凉。 现在,拖雷的另一个儿子忽必烈,派阿术来,说是总领西路兵权,其实是把当年窝阔台一系从拖雷一系手中抢走的兵马加倍抢回去。 总而言之,帖必烈并不受忽必烈待见。 他面对阿术很客气,小心地解释道:“宋人在城头上用了很可怕的砲……” “我听说了,等杀进了巩昌城,把工匠留下来。”阿术问道:“驱口呢?” “驱口当然是丢掉了。”帖必烈笑道:“我们还能带着驱口撤军吗?” “要是驱口没有用处,我为何不早早把他们杀光?没有杀光,就是有用!” “那再去抢来就是了,都是小事。” 阿术啐了一口,暗骂帖必烈真是无能。 原本蒙古人是“凡攻大城,先击小郡,掠其民以供驱使,每一骑兵,必欲掠十人”,原本阿术至少要掠十万人来攻城的,这次才掠到五万。 他到了巩昌之后,又派探马打探过巩昌府附近,发现宋军已布置好各处防线,再掳掠已经是很难了。 不如转到别处。 但要转到别处,反而该先摆出继续强攻巩昌的架势,围点打援,再消耗一些宋军,并逼宋军调动防线。 “我击败了廉希宪,抢了他的辎重,能带的都带回来,带不走的一把火烧了,把这个色目人叛徒像狗一样赶到了漳河对岸……” ~~ 同一个夜里,漳河边。 陆小酉策马绕了一大圈才抵达廉希宪的大营,正在复述李曾伯的话,之所以不写下,无非是怕被蒙军截获。 “……阿术打仗无别的能耐,只强在‘找路’二字,李公曾数次击败阿术,然而老苍关一战,让阿术找到了义宁小路,李公战虽未败,实则一败涂地。 而所谓行军诡谲、绕出其后,无非是阿术也不知要从何处走,连他自己也不知,我们当然猜不出,也防不住所有的路线。 那与其去猜,不如化被动为主动。阿术尚不知刘整之败,那他对我们有多少兵马便不清楚,或可诱他决战……” 廉希宪点点头,没有多问。 因为陆小酉是转述李曾伯的话,问了也不会有什么答案。 他听到最后,脸色始终沉静,仿佛已有定计。 ~~ 次日,阿术再次领兵包围了巩昌城。 这次却是围而不攻。 失去了驱口之后,他并不愿意让勇士平白折损。 他已开始寻找下一个劫掳的方向。 其实还有一条路,李曾伯、廉希宪根本就没能力封住,完全能够让阿术杀进川西…… 如今西面的宋军是不多的,过了临洮,再西面就更不是李瑕的地盘了。 简简单单就能突围而出,进入阿坝草原。 从阿坝草原南下有两条路,其中一条阿术走过,是他当年随兀良合台攻大理时的路线。 另一条则是忽必烈走的路。 从阿坝草原循大渡河西岸南下,通过吐蕃聚居区,到泸定东渡大渡河,就能进入黎州。 再往东,杀入雅州,便可北上成都。 这条路李曾伯、廉希宪无论如何都防不住,只看阿术肯不肯走。 阿术还没想好。 食物应该是能撑到成都,虽然一路掠夺而来的物资被帖必烈丢了许多。 蒙古军中,一匹母马一天能产的马奶也可饱三人。 士卒自己也会去打猎,兔子、鹿、野猪,老鼠也吃,如果迫不得已,马肉能吃,人肉也能吃。 蒙古勇士就像狮子,只要饿了,自然会去猎取野兽。 如果没水,刺马血也可以。 至于草料,蒙古马最大的优点就是什么都吃,竹叶也吃、树皮也啃。 当然,这样穿过吐蕃确实有些冒险。 关键在于,他的大汗并没有要求他做到这种地步,只命令他“保证李瑕不能响应李璮,并在北伐阿里不哥之前,收复川陕行省”。 按常理而言,实在是没有必要走这条路。 但阿术想这么走。 他已经被激怒了,想到能再次绕出其后就兴奋。 他想要杀进汉中,杀李瑕全家,为兀良合台报仇。 “走吧,这才是兀良合阿术的战法。” “不,只要牵制住陇西兵力就可以,攻关中不止这一路兵力。” 阿术喃喃自语着,最后做了个决定。 “今日探马回来,要是还没发现宋军破绽,干脆就走阿坝草原……” ~~ 李曾伯看着地图,老眼中泛着深深的沉思。 他在分析阿术还能走哪里。 “九和熟路……九和熟路……” 这不是李曾伯这些天第一次念这个名字。 九和熟路,是他给蒙军灭大理国的路线取的名字。 在忽灭烈灭大理之前,蒙军曾攻过大理一次,算是踏路问道。 当时李曾伯任广西经略安抚使,他派属下谢图南出使大理,敏锐捕捉到这个情报,上了《帅广条陈五事奏》,称一支蒙军行吐蕃界中,不经过四川,攻入大理境内,破三城,杀三节度,兵锋直至大理之九和镇。 李曾伯上这封奏折,比忽必烈灭大理还早四年。 可惜他没能挽回西南局势,只打探到了一条九和熟路。 “那……蒙军能否从吐蕃杀到成都?” 李曾伯老眼中愈发充满焦虑。 廉希宪一直在担心阴平古道,这几乎是能预算到的极致了。 但也许还有比阴平古道更难以提防的道路……防不胜防啊。 最好的结果,是廉希宪能引阿术决战才行。 如今李瑕在川陕的兵力与大宋以前不同了,有野战决胜的实力。 这一战若能再摸索出更多以骑制骑的战法…… “大帅!蒙军动了!” 戍楼外响起一声通报。 李曾伯连忙出了戍楼,抬起望筒向城外望去。 只见一队队蒙军竟是向西北方向滚滚而去,一路扬得尘烟漫天。 “西面?西面……廉希宪没能成功?没能成功……” 李曾伯愣在那儿,感到无比的失望。 他守了一辈子了。 一辈子只能守,这种仗打得太憋屈、太憋屈了! 这一次失去了决战歼敌的机会,垂垂老朽之躯也不知还能不能看到大宋将士与蒙虏野战得胜…… “罢了,罢了,传快马告诉他们,川西务必要防蒙古由吐蕃入境……防、防、烦啊。” ~~ 阿术策马而行,大军一路向西。 他像是要突破临洮的宋军防线,杀往河州。 河州并非李瑕的地盘,他可以在河州休整,而河州往南,便可往阿坝草原。 但其实他并不打算去阿坝。 因为据可靠消息,李瑕已击败刘整急援陇西,兵马刚出天水,正想寻求决战…… 阿术才不会决战。 一支支宋军正在向巩昌包围而来,包括李瑕的援兵,决战并不有利。 他要调动宋军,把他们往西面吸引,一次次给宋军好像能包围蒙军的机会。 然后,他突然北上,跳出重围。 眼前是黄河奔腾,风卷马嘶。 他要绕过整个陇西,腾挪千里,直奔泾河古道,杀入关中! 只要走一千五百里路途,防守空虚的关中就在他的眼前,比走吐蕃快得多。 阿术哈哈大笑,扬鞭向东。 “勇士们!巩昌的小打小闹受够了,我们去京兆府,有十倍的金银、女人任你们拿,破城不封刀!” 回应他的,是勇士们的咆哮,以及马蹄踏在黄土地上的如雷响声。 黄河、黄土……终于穿入泾河河谷,又沿河而行数日,前方便是泾川。 泾川再往前,就是浅水塬了…… 正文 第759章 围堵 一只野猪咆哮着,绕了一圈,撒开蹄子撞向前方的骑兵。 “嗖。” 箭矢射中它的腹部,是另一名骑兵绕到了它的侧方射了一箭。 野猪呲牙大怒,另一侧却又中了一箭。 终于,它流了太多血,已无力反抗,在骑兵的斡腹中嗷嗷哀鸣着倒下去。 斡腹本就是打猎的战术,而打猎和打仗有时是相通的。 骑兵们呼喊两声,喝令仆从军把野兽的尸体拉回大营。 蒙军大营就在泾川城往东二十余里。 他们原来是一路急行军,到了这里之后忽然停了下来,散出探马……似乎是因为前方有宋军封路了。 当然会有宋军,只看是多是少、防得牢不牢,蒙军士卒们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们很相信他们的统帅。 野猪肉在篝火上烤了一会,端进阿术的帐篷。 阿术随手抓过肉,嚼着,继续听着探马的汇报。 他对潜出间道很有经验,始终提防着被敌兵伏击,既派了先锋走在前面,又派了许多探马登高望远。 “宋军堵在前方六十里,占了城,又在城外挖了壕沟,建了高垒,把道路封死了……” 听到宋军挖沟建垒,阿术警觉起来,感到宋军是早有防备。 但不应该。 东线的战报已经传到了六盘山,之后又给到了阿术手里。刘整与张珏在北洛水一战,有两千余探马赤军向北而逃,穿进黄土台塬。 最后,只剩数十人走泾河谷道,逃到六盘山,他们在关中时便探得刘整败了,但也重挫宋军,歼敌近万,毕竟是号称“赛存孝”的大将之才。 阿术还从他们嘴里得知泾河谷道上宋军防备空虚。 在巩昌时,探马也确确实实望到了李瑕领着五千骑兵赶到天水。 待撤出巩昌,阿术也确定至少调动了三万宋军围追堵截,包括李瑕、廉希宪都被牵制到了巩昌以西。 推算下来,可以确定关中空虚,泾河谷道守军不足。 但现在看来,也有另一种可能,宋军故意放小股逃兵出泾河谷道,并放出假消息,吸引他往这条路走。假消息是掺夹在“刘整败了”这个真消息中,阿术一开始并未起疑。 而宋军料算到他会来,才能这么快做出布防。 阿术希望自己猜错了。 但接下来的形势,却让他发现自己真的是天生的战士,对危险有敏锐的直觉和预感。 …… 在泾川休整了一日之后,阿术点齐兵马继续行兵,攻打宋军驻扎的高墌城。 这里是北魏浅水城的遗址,“墌”是地基之意,高墌大概就是指浅水城留下的地基很高。 陇东的道路不像蜀道那么险要,相比而言道路还算开阔。 至于说黄山台塬高不高,看和哪里比,与秦岭是没得比的。 因此宋军占据高墌还不足以封堵道路,于是分兵在城外,挖沟筑垒。 也亏得这样的地势,阿术没有被伏击,但要穿过宋军的防线却也不易。 号角声起,蒙军开始攻城。 阿术这次掳掠的驱口不多,只有山林间搜捕来的千余人。 千余驱口被驱赶着大造砲车、推车,准备填前方的壕沟,击毁宋军筑好的高垒。 出乎意料的是,宋军竟是直接派五千骑杀了出来。 见此情形,帖必烈驱马上前,道:“在巩昌城外就是这样,宋军突然杀出来,我只好暂时退开了。” 阿术冷笑,打心眼里瞧不起帖必烈。 不过是五千骑兵,正好野战歼灭,趁胜杀破宋军防线。 进了关中,又是平阔的地势,远比被围堵在这里安全…… 战事才起,却见一杆宋军大旗出城而来,竟是一面王旗,大书“宋平陵郡王李”。 宋军士气大振,欢呼不已。 阿术一见,眼中则是绽出杀意来,恨不能亲自策马杀上去。 但今日只是初战,试探性的交锋,还没到决一死战的时候。 没有必要决一死战,得要像狩猎野猪一样,一箭一箭把野猪射得血流不止。 现在,李瑕这头野猪正刨着蹄子,埋头向这边撞来。 聪明的猎人是不会被野猪撞到的,骑马避开就可以,绕一圈再找机会。 “鸣金!” 帖必烈一愣,瞥了一眼阿术,暗想这个名将,打仗也就和自己是差不多的。 阿术则是当机立断,马上决定撤军。 李瑕已经到泾川来了,那必然还有更多的宋军正在包围过来。 没必要再打了,先回六盘山,再回凉州,往后多得是机会破敌,等平定李璮之乱,等入了冬黄河结冰。 当年,阿术随兀良合台两次杀入川蜀,都是败退而归,杀入广西也是败退而归。 但没关系,不被歼灭,最终他还是打穿了宋境…… “回六盘山!” 蒙军如流水一般的后撤。 阿术退得太快,甫一接触便退,并非溃败,蒙军骑兵也个个有经验,只抛下百余伤亡,很快便脱离战场。 回到大营,携带了马匹,马不行蹄便撤退。 在泾川,能走的路很少。 往北可去庆阳府,往东可往长安,道路都却被李瑕堵住了; 往南,可以走灵台古道去凤翔,但阿术不打算走,因为廉希宪已做了防备,那路小,很难杀出去; 往西南方向,倒是有一路小路可以到关山,穿过番须口道抵达陇西,但阿术不敢走了,第一次是出其不意,再一次就是把宋军将领当傻子了。 只能往西北方向,通往六盘山。 再无别的道路…… 想到这些,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 “报!” 探马远远奔来。 阿术是第一次没让探马直接回报,而是翻身下马,走到一边,独自听其汇报军情。 “都元帅,西面发现宋军……” 很快,又有探马来报,南面亦有宋军由凤翔顺灵台古道而来…… 阿术没有承认,但心里隐隐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野猪,已被吸引到了陷阱里。 他有些后悔今日没有与李瑕决一死战。 固守高墌城的确实是李瑕。 阿术是绕了一千五百里不假,李瑕跑得也不少,先是攻下了金陡关,马上急驰天水支援,追阿术至河州,再赶到高墌设防。 双方都是疲师远来。 这次逼阿术到泾河谷道决战的计划,廉希宪人还在凤翔府便已有所准备,并非等得到了李曾伯的消息才开始谋划……只能说这镇守陇西的两个人虽然相处不好,遇事却所见略同。 算上李瑕,宋军这边指挥这一战的三人都认为该决战了。 李瑕从整个局势考虑,认为李璮与宋廷牵制不了忽必烈太久了,必须尽快歼灭阿术所部; 廉希宪没当过宋臣,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守的概念,本就一直在谋划决战; 李曾伯反而是最后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守了一辈子,对于防守每每有远见,却还是看着局势一年差过一年,如今终于有了决战的机会,他也是最激动的一个…… 倒不是阿术太有能耐,需要他们三人合力才能对敌。事实上,阿术若不跑,很轻易便能败在他们其中一人手上。 这是攻守之势的区别。 若有朝一日李瑕能领兵杀入草原,只怕也需要有十余个阿术来围追堵截。 不论如何,阿术想打得打,不想打也得打了。 宋军并不急着开战,既然已完全封堵了道路,将蒙军围困愈久,胜机越高。 因此,李瑕只是固守高墌,守在高墌城北面的则是刘金锁,杨奔则领骑兵策应,这是东面,一共有万余兵力。 而在西面,则是李曾伯亲率万余人番须口道杀出,另有陆小酉、鲍三、搂虎等六千余人从灵台古道而上…… 宋军不急,阿术却非常果断。 在等知自己陷入封堵之后,他立即便选好了突围的方向,只在休整了一日之后,已全力突围。 他没有选择向西去冲李曾伯的防线,而是在次日夜里,突然强攻刘金锁的防线。 一万五千蒙骑已不顾伤亡,做困兽之斗,一开战便尽了全力…… 正文 第760章 破阵 “嘭!” 霹雳炮在马蹄下炸开,炸断了马腿,将马背上的骑兵甩下马来。 同时,飞溅的铁片又溅射在另一个蒙古骑兵的脸上,痛得他嗷嗷大叫。 阿术终于承认蒙军的箭矢在远程对射中不占优势,因为宋军是躲在墙垒后面放箭,并投掷霹雳炮。 唯有冲锋。 随着阿术的一声令下,蒙军士卒纷纷点火烧着了多余马匹的尾巴,任它们疯狂向前冲去,掉进深壕。 “咴……” 马嘶声很凄惨。 一匹匹落入壕沟的马匹仰着脖子,眼睛里带着悲伤。 看它们的眼睛,像是它们比乱世之中许多麻木的人还有灵性。 终于,有蒙骑策马冲过壕沟,马蹄踏在马的尸体上,冲向前方,意图从宋军的堡垒之间穿过。 阿术的路线也简单,突破宋军东面防线,北上庆阳府,回凉州。 之所以不向西突李曾伯的防线,因为他与李曾伯交过手,知道那老东西擅长防守。 过去几年,真的打正面攻防战时,阿术一次都没赢过李曾伯。 什么歼敌四十万、转斗千里未曾一败,那是绕路斡腹的战果而已。 阿术狂虽狂,却不打算做没把握的事。 而攻东面,虽说面对的是李瑕,又有高墌城以及深沟堡垒这样的防御工事,但李瑕毕竟年轻,战阵经验必不如李曾伯。 还有一点,东面这整道防线是分为三个部分,高墌城是一个部分,南北的防线又各是一个部分。 守在北面的那个挂着“刘”字牙旗的宋军将领布防的水平,在阿术眼里就非常一般。 比如,若是李曾伯这种老将来防守一个地方,各种防御手段就数不胜数。除了壕沟之外,还会有鹿脚布局,就是把木桩钉在地上,与梅花鹿的腿一般高,起到绊马作用,是花费最少的防御工事。 因此,阿术毫不犹豫选择了这一面突围。 蒙军就像是从一个怪石嶙峋的缝隙中硬生生地挤过去,刮得鲜血淋漓,将身上的皮肉一条条挂在尖锐的石头上,终于是挤了出去。 有幸运的蒙军士卒躲过了霹雳炮的爆炸,策马踏过那被同袍与马尸填满的壕沟,穿过重重的堡垒……前方便是浅水塬。 浅水塬东北方向,是泾河与蒲河交界,顺蒲河往北可通往庆阳府,那就是他们的生路。 “杀出去!” 生路已在眼前,蒙军士气大振…… ~~ 高墌城头上,董文用正站在李瑕身后,望着北面的战况。 如今已是九月初,他已经被俘虏了一个多月。 金陡关一战还是在七月……李瑕正面围攻,董文用则以一万兵马苦守金陡关,结果被宋军克敌营从水路走黄河切断了后方。 董文用也多次率军出金陡关,与洛阳、陕州来的援军夹击克敌营。 本以为能一击即溃这支刚投李瑕的叛军,没想到克敌营比他预想中要坚韧得多,硬是扛住了两面攻势。 金陡关由此被包围半个月,人心浮动。 之后李瑕突然渡堑登城,关城也就攻破了。 董文用本以为这一战很激烈,但近日对比宋军对阿术的围追堵截,才知道那种你占着潼关城、我占着金陡关每天攻城半日还能帮忙收拢尸体的战事,不值一提。 被俘的一个半月间,他亲眼看到李瑕安排好潼关防事后就火速西进,马不停蹄从天水到巩昌,追阿术到河州,再赶到高墌布防。 每日行军六十里,兜兜转转两千六百余里路途。 相比阿术,董文用确实没能让李瑕如此费心竭力,他没阿术那么强的战力,也没那么大的破坏力。 他算是一个不错的将军,随忽必烈征过大理、鄂州,能督运粮草,也能当先锋破敌。 北地没把文武分得太清,比起打仗,董文用更像是个文官,擅长教书和农事,他曾给忽必烈的儿子讲经,任官河南之后,不打仗时主要做的便是兴农劝耕之事。 因此,李瑕并未杀董文用,反而是有些招揽之意。 值此乱世,李瑕是否招揽一个人的标准非常简单,只看对方是保民还是害民。 当然,这是他的原则,还得看对方愿不愿降。 董文用便不肯投降,反而常常出言不逊。 此时眼看刘金锁的防线要被突破,他开口评点,语气虽没讥讽,但很诚恳地表示了看不起李瑕之意。 “看,你的北面防线要崩溃了,我虽厌恶阿术,但实话实说,你只怕要大败了。” 过了一会,见没人回答,董文用又继续道:“莫说你今日要败,便是能胜,以蒙古之强,绝非一次两次的小胜即可削弱,草原上牧民不必训练,招之即可成军,大蒙古国疆域广阔又有海纳百川之量,能容汉、契丹、女真、色目人,须臾又可成军……” 李瑕没理他。 耳边总有这样吹嘘外寇的言论,实在是讨厌。 但强与弱的问题是最简单的,不必多做争论。 仗打完了自然有结果。 李瑕抬着望筒又望了一会,看到阿术把中军押上去,不计伤亡地、完全攻破了刘金锁的防线。 刘金锁大败,只能领兵向东北方向的浅水塬退去。 一万五千蒙古骑兵如洪流般涌过。宋军挖沟建垒的营地则如礁石般立在了这洪流当中,也像是一个闸。 李瑕这才转身走下城头。 他本就披着甲,径直到了城中校场翻身上马。 …… 董文用看着李瑕的背影,也感觉到了这个宋国郡王、川陕阃帅的杀气。 他脸上那不屑的神情收敛了许多。 说句心里话,他这个手下败将也没什么好不屑的,反而有些佩服李瑕。 只看这段时间以来的战事,斩史权、攻邓州、败史天泽、歼刘整、守潼关、复金陡关、援陇西、堵阿术……不停不歇,当世有几个能做到这种地步。 董文用甚至没在李瑕脸上看到疲惫的神情,其人必是很疲惫的,只是未曾表露罢了。 正是这种铁一般的意志才教人服气。 董文用佩服李瑕的也许还不止这一项……但却还是不愿投降。 因为他的家族还在北面。 但,哪怕不投,董文用被俘之事,已必然会给董家带去许多麻烦。 到时李瑕必然又要利用他离间董文炳,如同去岁对待商挺、赵璧。 哪怕没有这些伎俩,忽必烈对董家的信任岂能不动摇? 董文用心中焦虑,放眼望着北面的大战,不由心想道:“倘若李瑕败北,或有逃脱的机会。” 至于今日之战孰胜孰负?眼下看来,董文用还是认为阿术兵力更强些…… ~~ 战事才起一个时辰,双方伤亡都很惨重。 刘金锁部只有三千人,但占据着地利,又有火器、壕沟、堡垒,其实造成的杀伤还更大一些。 蒙军则是达成了攻破宋军防线的目的,因此士气大振。 而且杀穿防线之后,蒙军骑兵也终于可以奔跑起来,已有胜势。 …… “撑住!” 刘金锁已领兵败退到了浅水塬,正拼命组织防线,示意守住塬台。 然而这一带地势已空阔得多,蒙军箭雨袭下,宋军士卒纷纷倒地,或被蒙骑追上,砍杀而亡。 眼看刘金锁这点兵马就要被包围,杨奔终于领骑兵从高墌城南面绕来。斜斜插入蒙军前锋兵马。 “包围他们!” 宋军骑兵先是把冲在最前面的两千蒙军与蒙军大阵分割,同刘金锁部合力将其包围。 杨奔已懂得如何灵活运用骑兵切割敌阵。 这种打法便像是庖丁解牛,一刀一刀有条不紊地切……这本是蒙古骑兵最擅长的战术。 “杀啊!” 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阿术已望到了这情形,指挥中军去攻杨奔所部。 至此,战事对他而言还是顺利的。 他唯一担心的是被拖住。 这里是在宋境,被拖得越久自然是越危险。 而此时恰恰是阿术整个军阵是最乱的时候,他前方的兵马刚杀破刘金锁的防线,却陷入杨奔的包围。 中军正在迅速补上,试图对杨奔部形成反包围。 正当此时,高墌城门大开,城头鼓声大作。 “咚!咚!咚……” 宋军第三股兵力此时才杀入战阵,带带马蹄声滚滚,从高墌城而出。 若回顾整场战事,蒙军的一万五千兵力虽一开始便全力压迫宋军防线,但真正能面对宋军的也不过最前方的两三千人。 这是地势原因,蒙军兵力施展不开。 高墌堵在中间,使得蒙军形着了一个接近长蛇的阵型,这是最不利的。 而宋军虽将兵力分为三股,却已利用地势,把每股兵力发挥到最大战力…… 只见一杆王旗出城,宋军骑兵仿佛是一支箭矢,径直撞向蒙军中段。 在那里,还竖着宋军构筑的高垒,使蒙军骑兵无法灵活转动,只能与宋军骑兵肉搏。 李瑕就像是这支箭的锋矢,策马奔在最前。 他却没把自己当成箭锋,而是一柄大斧。 他要如大斧一般重重劈下,把蒙军一分为二。 而蒙军士卒们转头看去,还想张弓搭箭,那一队披甲执槊的骑兵已然撞了上来。 “噗噗噗……” 长槊捅翻蒙卒,破入阵中。 ------题外话------ 有盟主“blackmoon413”的打赏,非常感激这份支持,我昨天今天都有在想着加更的事,我看看什么时候能写出来。 正文 第761章 搦战 开战之前,李瑕想了很多。 包括从高墌城冲到蒙军阵中这短短一段路,他想到了家中刚出生的孩子,想到陇西那些死难者也有孩子,想到也许自己做得并没有最好…… 当真冲进了战场,用长槊捅翻敌人、腥臭的血泼到脸上,反而能不再患得患失,由此感到了内心的平静,开始心无旁骛。 他在厮杀时没把生死胜负看得太重,专注的是厮杀本身,每一次长槊刺出,都务必尽到全力。 敌兵的性命在李瑕眼里变得更像是得分,他收割时不带情绪,认真,无情无念。 这种认真看在敌兵眼里,反而更为可怕。 除此之外,他还有强大的体力、熟练的技巧、精良的盔甲、神骏的马匹、冷静的心态、精锐的亲卫等等。 种种条件相加,使得战场上的李瑕显得尤为不可战胜…… 此时眼见李瑕破阵,一名蒙军百夫长便向他迎了上来。 这百夫长身形如同铁塔,跨坐着蒙古矮马,仿佛脚已踩在地上,显得尤为不伦不类。 但当他冲到李瑕面前,奋力抡起打头锤砸下,战场上已无人觉得这位百夫长骑马的样子可笑。 只剩可怖的气势。 然而当李瑕执起马槊挡住打头锤,又猛地将槊尖往这蒙军百夫长喉咙间送的时候,那巨人般的蒙古勇士瞬间便涨红了脸。 “噗!” 那蒙古百夫长虎口巨痛,马槊终于还是猛地劈开他的皮甲。 李瑕迅速收槊,闪电般又是一刺。 那蒙古百夫长中槊的一瞬间,竟是一勒缰绳,掉头就逃。 他是老猎人了,对危险有最敏锐的直觉,不是什么野兽都能成为猎物的,只这一交手,他就已经感觉出来这个宋军主帅的凶狠可怕…… 换句话说,他怯了,逃了。 这一逃,对于整个蒙军阵势而言,并不如被李瑕一槊捅死。 百夫长一逃,其麾下数十人也迅速掉转马头,拼命向东北方向撞去。 “必胜!必胜!”宋军再次欢呼。 一切发生得都还很快,宋军增援、李瑕破阵、蒙将领着人逃并撞向蒙军阵中,阿术还没来得及反应。 阿术正在迅速地估量战场形势。 他处于军阵居中偏前的位置,若想要尽快脱离战场,便可先行离开,让后军突围后自行汇合即可。 蒙古骑兵与一般的兵马不同,特点是聚如丘山,散如风雨,指期约日,万里不忒,就是哪怕被完全打散了,也能很容易聚合。 帖必烈在巩昌城下抛下半数人马便逃,最后人马也都回来了。 但李瑕既已亲自冲锋陷阵,阿术也很担心自己这个统帅一逃,军心若是完全丢了,真成了大溃败。 干脆先杀了李瑕。 蒙古人数更多,完全能围杀。 阿术扬起弯刀,高声请长生天赐福,驱马便要亲自杀过去。 需要他这个统帅上阵,激励士气了。 “阿术!”帖必烈已纵马上前,拉着了阿术便喊道:“不能再拖了!宋军一定还有援兵……快撤吧。” 阿术有个规矩,私下里说什么都行,但战场上他下了军令,最讨厌别人多嘴。 帖必烈这次又犯了他的忌讳。 阿术已冷冷扫了帖必烈一眼,正要开口…… “必胜!必胜!”宋军再次欢呼,隔着百余步,那股振奋之势却很逼人,像是扑面而来。 阿术转头看去,只见李瑕的大纛前进的很快,竟有要杀穿蒙军的架势。 杀穿敌阵没什么大不了的,阿术就无数次杀穿宋军的大阵。 但今日竟是换成蒙古骑兵的阵型被宋军杀穿? 这让阿术怒火冲天。 帖必烈感受到了阿术的可怕怒意,心中不由惶恐。 “你说的有道理。”阿术忽然这般应了。 之后他抬起手,大声喝令不止。 很快,如鸟鸣般尖锐的姑诡之声响起。 阿术不再理会李瑕,而是继续驱中军向杨奔所部杀去,先杀宋军防线,保证能从浅水塬向北突围。 而处在后阵的蒙古骑兵则是纷纷散开,向西面拉开距离,尽量利用马速移动起来。 简单而言,阿术就是放任李瑕切割蒙军,也要先保证退路;或者说暂避了李瑕的锋芒,先歼灭东北面宋军,再回过头来合击李瑕。 不是阿术胆小,而是这更符合蒙骑的战法。 他恨不能亲自上场与李瑕决一死战,但得先保证能够退兵,能退兵就是胜利。 他已下定决心只要这次能脱离,必要绕道川西,杀得天翻地覆…… 高墌城头上,董文用眼看着李瑕的大旗不断往前,终于是杀穿了蒙军大阵。 他讶异地张大了嘴,许久没能合上。 脑子突然便想到了一句话 “太宗将骁骑数十入贼阵,于是王师表里齐奋。” 正是在这浅水塬,唐太宗也曾亲自陷阵破敌,此情此景,只能说是……李瑕故意效仿,未免幼稚了。 董文用嘴里喃喃着“幼稚”,目光移过战阵,望向东北面的浅水塬,又移回来,看着那杆大纛,不由发起呆来。 许是巧合吧,入关中的道路一共就是这几条,故而浅水塬再次成为战场。李瑕确实也有这份勇武,其人胆量也实在是大…… 董文用想着想着,从浅水塬联想到了大唐盛世,又联想回当今这乱世。 再低头一看,自己已是俘虏之身,前路茫茫。 “或是天命所归吧……” 一念至此,董文用深感羞耻,也觉得自己的联想实在是荒唐、幼稚。 喜欢陷阵破敌便是天命所归吗? 但这陷阵破敌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董文用摇了摇头,眼神惊疑起来,自语道:“真能胜了再谈罢。” 再望向战场,只见蒙军已被宋军分为三段,此时战场上最激烈的是最东北方向的浅水塬。 阿术的帅旗也已押上前,正在亲自冲阵,猛攻杨奔所部…… 阿术杀人时确实亳无怜悯之心。 他在还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宰牛。 牛是知道自己要死了的,看着人的时候,眼睛里会哀求、会落泪,若一直看它看得久了便容易不忍心。 “把它送去长生天。” 当年在驻秃剌河畔,老迈的速不台如此告诉年幼的阿术。 长生天的力量让阿术消除了杀生的痛苦……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到如今再回想就显得很可笑,阿术早就习惯了杀人,不杀都觉得不习惯。 他冷血、残暴,嗜杀者的气质是真的能被感受到的,在任何与阿术交手的人看来,他都是个非常可怖的敌人。 “噗。” “噗。” 阿术拿的是一杆长骑矛,一冲锋便刺翻了两个宋军骑兵,之后便直冲杨奔。 …… “将军!” 杨奔正在指挥兵马应对猛攻,忽听一名宋兵大喊一声。 他回过头,便见到阿术已倏然杀奔到他附近长骑矛正狠狠扎下,刺翻了提醒他的那个亲兵。 杨奔大怒,当即迎向阿术。 然而阿术看似来寻杨奔搦战,才冲到面前,却是身子一俯。 他身后一名蒙军迅速放箭。 “嗖!” 一支冷箭正中杨奔皮甲,将他钉落马下。 “杀啊!” 蒙军既受主帅的鼓舞,又是急着想要杀破杨奔的防线,已是士气大振,奋力涌上来。 而杨奔中了箭,被亲卫拖着不断后撤,抬眼只看到蒙军不断在向前推进。 “将军!守不住了!” “再撑一会!” “……” “长生天保佑草原儿女生生不息……” 蒙军也在高声呼喊着,为了杀出浅水塬而振奋不已。 阿术终于咧了咧嘴,稍松一口气,亦是认为自己得到了长生天的保佑。 然而,前方本要败退的宋军忽然又欢呼起来。 阿术一听心里便是一凉,料想是宋军又有援兵到了。 回头一看,如他所料,李曾伯的大旗已迤迤而来。 阿术遂觉得那种自己像是一个猎物一般的感受已经越来越浓了…… 正文 第762章 断腿 “吁!” 陆小酉勒住缰绳,放慢马速,驱马跃上一个小小的坮塬,之后掏出望筒,向前方那正在厮杀的战场望去。 喊杀声不歇,隔着千军万马,能看得到李瑕那高竖着的大纛。 他还看到了红黄蓝白黑的五面将旗,知道其中那面蓝色的便属于李泽怡。 陆小酉遂很为李泽怡感到骄傲。 他认为李泽怡往后的军功一定能超过他,且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他知道李泽怡比他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当然得出头。 才放下望筒,便见李曾伯也已跃马上来。 李曾伯从巩昌出发,走的是番须口道。 这一路颠簸而来,陆小酉看在眼里,实在担心老节帅的身子骨会散了架…… “大帅请看。” 李曾伯接过望筒看了一会,却并未马上下令进攻,而是重新调整了阵列,之后才调遣兵马支援李瑕。 每招过一个将领,他都不厌其烦地反复交代。 “困兽犹斗,须围三阙一,放蒙军走南面豁口。” “缓缓逼进,阵型不得散了,以免将蒙军逼急了冲乱我方阵列,或掉头反攻东面。” “……” 这片战场不大不小,浅水塬之战时双方十余万兵力也摆得下,但它终究是古道,称为“泾河古道”或是“萧关古道”。 西面是关山、东面是子午岭、北面是黄土高原,唯有泾河与几条支流穿过的河谷还算开阔,可以行军。 它没有蜀道那么难走,但本质上还属于山谷。 阿术的这支蒙军已被堵在山谷中。 刘金锁、杨奔堵住了他们往东北的去路;李瑕从中间将他们一分为二;李曾伯则从西面围堵上来。 若是从天上看,就会明白东、西两边的蒙军应该同时齐攻李瑕。 但战场上的将军与士卒只能从他们的视角看,不可能看得到完整的战场局势。 东边的蒙军放眼看去,看到宋军的防线已被他们冲得支离破碎,马上便能突围;西边的蒙军只看到自己被宋军包围了,必须要尽快散出去。 这种情况下,已没有任何人能号令被分割开来的两部分蒙军同时合攻。 李曾伯要做的便是先歼灭西边的蒙军。 他以往打仗,就好像是守着一间破屋来防狼,拼了命地钉窗户,一不小心便让狼窜进屋中肆虐。 而这一仗,他是猎户。 这里便是他的陷阱。 现在狼已在陷阱里,可以套住它的后腿了…… ~~ 阿术一看李曾伯的旗帜过来,已是大怒。 他不是要弃掉一半的兵力,而是打算先歼灭堵路的宋军,再围杀李瑕所部。 李曾伯太快赶到,让他有种被扯住后腿的感觉。 恨不能一脚将那老东西踹死,再拔腿而走。 但暴怒归暴怒,阿术早已联络不了被分割的那部分蒙军,只能任他们被李曾伯包围。 像一头狼被套住了后腿,且已失去了知觉。 阿术只好一口咬断了自己的后腿,拼命跳出这个陷阱。 这一口咬得鲜血淋漓,他已发了狠。 他今年二十八岁,从体力到意志都是最巅峰的时候。 他是一头最强壮的狼,已被陷阱激怒,且是最暴怒的时候。 呲牙咧嘴,夺人而噬…… “噗。” 阿术的长骑矛借着马匹的一点近距离冲势,轻而易举地刺死一个宋兵。 他一扯缰绳,马匹拐了个弯,避开前方列阵的十余个宋军。 身后的蒙骑已撞上去,撞乱了这十余宋军的阵列。 阿术马上又拐回来,长骑矛乱捅,突破这一层防线。 马蹄下的尸体和伤者渐渐增多,他就这样领兵突进。 这也是阿术从戎以来,打得最激烈的一战。 蒙古军队其实是很少打硬仗,他们擅长使用俘虏和仆从军去消耗敌兵、通过屠杀来恫吓敌兵、利用骑兵的优势不停削弱敌兵…… 总而言之,蒙军战术的关键,始终在于“乘敌力竭”四个字。 乘敌力竭,便是掌握主动权,保持以强击弱的状态。 阿术深谙这种战术,因此以往每次败都是小败,每次胜都是大胜。 他号称不败,却从来没像今日这般惨烈地拼杀过。 …… 战到中午。 浅水塬已被鲜血染红。 这是今日伤亡最惨重的战场。 杨奔、刘金锁两部兵马占了地形的优势,且更擅长于近战肉搏,因此杀伤了颇多蒙军; 而蒙军是拼了命地要冲杀出去,同样也给宋军造成了大量的伤亡。 一个个想斩杀阿术的宋军兵士、校将倒下,死时还怒目圆睁,带着不甘。 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想立一个斩杀都元帅的大功。 也有许多人单纯是因为痛恨蒙虏,这些大部分是从川蜀来的,也有少部分是陇西兵士,看到家乡被烧杀抢掳,而心生恨意。 可惜,未能遂意。 战场之残酷,一方面是残酷在冰冷的铁器会劈在人身上任何一个柔软的地方,生命毫无尊严;另一方面则是它永远是无情地碾压过来,哪怕有人拼命想保护无辜,拼命想斩杀恶徒,它不管这些。 “向塬上撤!” 刘金锁大吼一声,终于是放开了防线,撤上坮塬。 他粗略一看,浅水塬上已是尸横遍地,只他麾下便有近千人的伤亡。 只能撤了。 混乱中,刘金锁转头向杨奔的旗帜望去,目光找了一会,只见杨奔半片身子都是血红,犹抢了一匹马想去追阿术。 他连忙命令亲卫去拦住杨奔…… ~~ 阿术终于杀穿了浅水源上的宋军防线,杀出了一片生天。 他领着六千兵马冲向泾河与蒲河交汇处,准备越过河,往北到庆阳府。 走庆阳盐马古道就可以,阿术对陇东地势很熟悉,因为到六盘山祭祀成吉思汗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盼着被李曾伯围堵的兵马能散逃回六盘山一半,如此一来,还能带八九千的兵力回凉州。 那么,纵观整个战事,拖住了李瑕、未让其响应李璮,而他杀入陇西歼敌五万……想到这里,阿术也懒得再给自己找回体面,因为败得实在是太惨。 也只有斩杀李瑕才能挽回这场败势……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很快又冷静下来,这次时机不好。 下次吧。 等下次大汗调遣大军来攻,到时必可斩杀李瑕。 也要不了太久。 …… 泾河河谷开阔,通常山谷宽一里以上,泾川这边则有五六里。 策马奔过这几里地时,阿术心中又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但他近日的预感都太过准确,此时遂努力不去想,以免又猜对了。 终于,他望到了泾河……仔细观察对岸,并未发现宋军。 黄土坮塬上树木并不茂密,藏不住伏兵。 阿术有些意外之喜。 他本担心李瑕会设一支伏兵于此。 但没有伏兵也不意外,毕竟他从河州杀到这里也只花了半个多月,留给李瑕调动兵力的时间本就不多…… “下马备战,准备渡河。” 趁着宋军还没追上来,阿术迅速下令将士下马在河边列阵迎敌,同时命人渡河拉飞絙。 飞絙便是连结两岸的绳子,泾河水势并不算汹涌,士卒们拉着绳索便可过河,马匹也可泅水。 仅仅安排好这些,阿术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李瑕那杆大纛已开始向这边移动,竟是这么快便要追了过来。 这次,阿术没有再避战。 已避无可避了,背水一战,打便是了。 他不急不缓地包扎着伤口,抬头看着自己的大纛,嘴里喃喃低语着,请求长生天的保佑。 他坚信长生天会让他活下去,就像以往的每一次战争…… 正文 第763章 粗暴 李瑕分割了蒙军之后,本想与李曾伯合力歼灭一半,再歼灭另一半。 但阿术既已杀出防线,他得马上率军追击。 因此只好让李曾伯负责独立歼灭被分割在西面的那支蒙军。 此时,这些蒙军骑兵正在向南面逃窜。 他们大概是想借着骑术在一个个黄土坮塬中绕道,以为这样就可甩脱宋军的包围。 但李曾伯布置包围的时候,其实是特意留了南面的山谷,允许蒙军逃窜。 这不是新鲜的战术,蒙古骑兵为了降低敌人的抵抗意志,每次包围敌人时都会贴心地在包围圈内让出一个缺口,让敌人逃,他们再轻骑追击,一路砍杀。 李曾伯也差不多,但有一点不同——他给的是死路。 所以,高墌城南面看似宽阔,但阿术就从没想过从这边突围。 一队队被分割了的蒙骑绕过一个叫“落箭塬”的坮塬,本以为逃出生天了,却听得水声传来。 再往南不远,一条河已显在眼前。 河名“黑河”,是泾河的支流。 河对岸,有一支宋军正在那里,在调整着床弩的方向。 逃命的蒙古骑兵纷纷勒住缰绳。 来不及了。 “嗖!” 床弩射出的硕大弩箭已穿进了他们的身躯…… 同时,号角声也在黑河北面响起。 随着李曾伯一声令下,宋军已齐齐向前杀去。 这一刻,有许多蒙卒们已经并不凶狠了,反而显得惊慌失措、有些可怜的样子。 人在面对死亡时都懂得哀求。 但宋军将领们,尤其是不久前才守过巩昌府的陆小酉看到这种哀求的眼神之后反而更加大怒。 他脑中浮现的是守着巩昌城时看到的那一具具在陶罐里被烤成油的尸体……压抑了两个月的愤怒终于得以释放出来。 “杀虏!” 宋军齐声大吼,杀向蒙军。 …… 在浅水塬作战,有一个结果往往与过往相似,如旧唐书所载—— “投涧谷而死者,不可胜计”。 ~~ 相比在黑水河边群龙无首的蒙军,泾河畔的蒙军有阿术这个主帅,局面好了很多。 阿术让骑兵下马步战,在很短的时间内布置了一个防守阵列。 蒙军很少步战,但在遇强敌之时也会如此。 比如,木华黎便有两次步战,且还是在主力会战时。 第一次是神水县之战,他命半数兵力下马放箭,配合骑兵,斩首锦州军阀一万二千八百余级; 第二次是黄陵冈之战,当时两万金军列阵河岸,示以死战,木华黎令骑下马,引箭齐发,大败金军,溺死者众。 今日阿术遇到的对手,比金国末年时的金军强,强得多。 当这个念头浮现出来的时候,他突然前意识到一个问题……大蒙古国面对的好像从来都是些衰弱国家,似乎很少遇到哪个正在兴盛的。 摇了摇头,阿术把这个该死的念头从脑子里驱出去。 总之,他得步战迎击李瑕了。 这种地形没有腾挪的空间,步战便更具优势。 蒙军士卒砍杀了受伤的战马,堆在阵前。 士卒们就站在马尸后面,张弓搭箭。 双方距离渐渐靠近……终于,箭矢齐射而出,比在骑射时更为有力,射程也更远。 “嗖嗖嗖嗖……” “咚咚咚咚……” 箭雨落下,宋军士卒举起盾牌格挡着,缓缓向前推进,同时也以箭矢、霹雳炮还击。 …… 宋军后方的一个黄土坮塬上,李瑕正在观战指挥。 他并非是累了才没有冲锋,而是在阿术突围之后,战局有了变化,须重新调整。 先是命令刘金锁、杨奔两部兵马攻阿术正面,也是下马步战。 李瑕这边则剩下不到三千的骑兵,分为两队。 他先命李泽怡绕到左翼,等待号角。 诸将各领了命令,开始推进。 李瑕拿起望筒,向泾河上游看去。 许久,直到望到有几艘小船从斜对岸划出,并有旗帜晃了晃,他才下令吹响号角。 “呜呜呜……” 随着这号角声,李泽怡攻向蒙军左翼。 而泾河上的小船已冲了下来。冲向蒙军好不容易在河上拉好的飞絙。 宋军士卒们立在船头,毫不留情地挥刀斩下,轻易便将那些飞絙斩断。 蒙军一片哀嚎。 他们逃命的路就这样断了……本以为河对岸没有伏兵,然而伏兵却是在上游。 不是所有列阵于河边的战斗都叫背水一战。 比如黄陵冈之战,金兵便是列阵河岸,示以死战,还是被木华黎杀得大败,溺死无数。 置之死地,需要有极强大的意志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否则就是死…… 到了考验蒙军意志的时候了。 …… 李瑕踢了踢马腹,驱马下了黄土坮塬,驰到另一队骑兵前。 这队骑兵则是胡勒根率领的,眼见李瑕过来,已默契地跟上。 “随俊王杀敌!” “违背了长生天意志的,他们不配身为草原人……” 胡勒根一边跑一边喊个不停。 马匹小跑着,渐渐加速,冲向蒙军的右翼…… 李瑕微俯着身子护着面门,任箭矢射落在盔甲上。 他忽然想到上次与阿术交战,还是在杀了兀良合台之后、阿术领兵追来。 那次,庆符军死了很多人。 今日也死了很多人,当年只是数百人作战,如今则是数万人,死的人更多。 当年,李瑕被阿术追得游过长宁河才得以活命。 今日他则不打算让阿术游过泾河,以免还要再一次交手,死更多人,甚至是更多无辜之人…… 想到这里,李瑕已冲到了蒙军右翼。 他开始心无旁骛地亲自冲阵。 为了以更小的伤亡获得更快的胜利。 ~~ 夕阳如血。 这已是李瑕今日第二次冲阵。 第一次杀穿了蒙军,阿术仓惶而逃。而这一次,阿术已是毫无退路。 于蒙军而言,当敌方主帅屡次陷阵,唯有阿术亲自去迎击,才能振一振士气,否则蒙军要不了多久便要溃败。 不,蒙军溃败似乎已成事实。 阿术不再去想这些,将胜负生死全都抛开、 总之是杀了李瑕,一切都好,杀不掉的话死就死,也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有长生天保佑。 “让开!” “让开!你们绕过去!” 阿术大吼着扑向李瑕的大旗。 他要亲自杀上前,给草原上的勇士们提心力。 统帅奋勇,士卒才能奋勇。 他是速不台之孙,是成吉思汗的“四獒”之一速不台的孙子,继承的是獒狗一样的凶狠…… 距离越来越近,阿术已能看到李瑕正在放肆屠戮蒙军士卒。 阿术紧紧握住长骑矛,举起,蓄满了力……猛地向前掷去。 “杀啊!” 长骑矛飞出,掷向的是李瑕的战马。 李瑕早注意到阿术的旗帜正在过来,一听风声,扯过缰绳便躲。 长骑矛正中胡勒根的战马。 一声马嘶,胡勒根摔下马来,忙指挥士卒上前保护李瑕。 阿术更快,已经就地一滚,滚到李瑕马前,拔出弯刀便斩马腿。 李瑕再次勒住缰绳,让马匹抬起前蹄,同时手中马槊扎向阿术。 “噗。” 马槊迅若流星,径直捅穿阿术的大腿,李瑕奋力一顶,马槊刺得更深,将阿术钉在地上。 “啊!” 阿术中怒吼着,一翻身,躲过胡勒根一刀,反手劈开胡勒根。 而他腿上的皮肉也硬生生被他从马槊上扯破。 血柱由下往上飞喷而起。 “噗!” “咴……” 血柱从马腹中喷出,溅了阿术一身。 李瑕跨下战马一声悲鸣,扬起前蹄,倒地。 马槊还钉在地上,李瑕连忙松手,跃下战马。 一道血红的身影已扑将上来。 寒芒一闪,阿术扬着弯刀,奋力斩下。 李瑕才落地,连忙侧身,弯刀已劈进他盔甲的缝隙中,血绽出。 同一时间,他已拔剑,一剑挥砍,径直斩在阿术手上。 阿术四个指头被斩落,接连落地。 “铛”的一声,弯刀也掉在地上,与石头碰了一下。。 周围的蒙兵、宋兵才反应过来,纷纷抢上。 阿术剧痛,已奋力一扑,将李瑕扑进蒙军阵中。 “杀了他!” “杀他!死啊!死啊!” 蒙古语的呼喝声中,阿术拼命用带血的手去摁住李瑕,以供蒙卒斩杀。 李瑕力气大极,一手挥剑乱斩,一手推开阿术。 阿术也是力壮无比,但脸色涨得通红。 “呼……呼……” 两人都在喘着粗气,像是两只野兽。 区别在于,一个坚决,一个疯狂。 最后,阿术还是没能摁住李瑕,又被李瑕头盔一顶,鼻血长流 李瑕已就地一滚,躲过一柄长骑矛。 阿术不放过他,又扑上来,左手捡起一支箭便扎在李瑕背上,箭矢卡进甲胄当中。 李瑕吃痛,反手一剑。 因双方都是盔甲精良,他每一剑都是向着这样无甲覆盖的地方。 这一剑毒辣,正刺进阿术眼中。 “噗……” 这一下痛不欲生,阿术如厉鬼般惨叫,竟是还拼命挥动手里的箭矢,意图刺死李瑕。 李瑕已退,脚步如行云流水,两步便退进宋军阵中。 阿术已杀疯了,不管不顾杀将过来。 李瑕又是一剑刺出,刺伤阿术握箭的那只左手。 几个宋军上前,连接劈砍阿术。 阿术接连重伤,惨叫不已,满脸都是血,简直形如鬼魅。 蒙卒们大骇,拥上杀退宋兵,抢过阿术便逃。 他们才转身,李瑕追上,一剑刺进阿术的膝弯。 阿术摔倒,竟是还能用腿一绞,以最大的力气绞落了李瑕手中的剑。 他是愈受伤愈凶狠,马上用那被捅穿了的左手拾起一柄弯刀,还想要斩李瑕。 李瑕已抢上,一把摁住阿术的手,一拧,夺过弯刀,径直斩下…… 从阿术冲到李瑕面前,再到此时,一共也不过只过了几息时间,周围的宋军、蒙军士卒们也就各来回了几步。 而这一刀斩下,持续了一整天的战事终于有了结果。 简单而粗暴。 简单粗暴到就像阿术这个人本身。 至死,阿术都以为长生天会保佑他,就像过往的每一次。 但,战场很残酷…… 残酷的是,数万人,数十上百万的无辜冤魂,凶手也只有一条命来偿。 偿不起的。 只有结束它,换新的秩序。 李瑕说不上这一刀斩下是怎样的心情。 他坚定,始终向前看。 但一定也是带着愤怒的。 “噗!” 血从脖颈中喷涌。 “噗噗噗……” 溅得到处都是血,腥臭得厉害。 一颗桀骜不驯的头颅被提了起来…… 正文 第764章 答案(为盟主“blackmoon413”加更) 当阿术指挥蒙军与宋军鏖战时,帖必烈正在准备渡河。 他不会游泳,因而备了浮囊,就是将羊皮完整剥下后扎紧再吹鼓起来的气囊。 蒙军行军时常有携带,用于渡河。 只要把浮囊拴在腋下、趴在上面,再拉着飞絙,足以让他带着辎重安全渡过泾河。 然而宋军的小船顺河而下,斩断了飞絙的同时,箭矢射来,马上便射破了帖必烈的浮囊。 “嗤嗤……” 帖必烈看着堆在岸边的一个个浮囊瘪下去,发了一会呆,不知如何是好。 周围的杀喊声摇山倒海,他回过头望去,只见阿术的那杆帅旗正在向右翼移动,靠近了宋军主帅的那杆大纛。 背水一战,一定能斩杀敌将。 到时再渡河也是一样的。 “长生天保佑草原儿女生生不息……” 帖必烈正想着这些,阿术那杆大旗已缓缓倒了下去。 “阿术已死!” “阿术已死!” “……” 宋军那边有人齐喊起来,高声地重复着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蒙语。 之后,一个人头被高高举起。 隔得远,帖必烈看不清楚,只知道以阿术的脾性是不可能容许敌人这样羞辱他,如果是假的,一定会不管不顾继续冲杀。 而现在,右翼全乱了……那看来,阿术真死了。 帖必烈只觉脑子里“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整个战场如此炸开来,蒙军已立即陷入了混乱。 他们若是骑着马,还能驱马而逃,但此时是下马步战,混乱中连找到马匹跨上马背的时间都没有。 逃也无路逃,北面临着泾河,而其余三面都有宋军杀过来。 很快便有人跳进泾河,试图涉水到对岸。 泾河这种河……它不像黄河、长江一看就波涛汹涌,泾河看着就平静得多,常水期河水澄清,水深也就半人高,看似可涉水而渡。 但过泾川之后这一段,谷窄岸陡,与蒲河汇流,水力增大,河道多跌水险滩,急流瀑布,何况如今还是九月,汛期才过不久。 宋军的小船停在河道中央,以竹篙撑着。 撑篙的船夫们最是清楚这河能不能够涉水而过,其中一人叹了口气,喃喃道:“真以为能跑得掉吗。” 没人在乎这一个船夫说了什么,前方密密麻麻的蒙军士卒听不到,也听不懂。 “放箭!” 张顺大喊一声,自己却没张弓,而是拿起一根长长的鱼叉,等待着蒙军游到他面前。 然而,大部分的蒙军是到不了河中央的。 水还未没到他们脖子时,脚下一没站住,呛了第一口水之后,河水便开始吞噬他们的性命。 箭矢铺洒而下,蒙卒多是把盔甲扔在岸边,只能以皮肉迎接箭矢,鲜血很快把河面晕成了红色。 更大的杀伤在于中箭的蒙卒一慌张便溺了水,呼喊着,挣扎着,慢慢在水中窒息而亡。 而他们在溺亡这个过程中展示的痛苦,给了同袍更大的恐惧。 连没中箭的蒙卒也被扯倒,在河水里窒息、疯狂挣扎、越发窒息。 便是有少数能游到河中央的,宋军的鱼叉也会毫不留情地扎下。 “噗!” 张顺的鱼叉每次扎下,都能带走一条性命。 并非是每次都刺中要害,而是只要刺中,对方就不能在水里活下来。 杀戮成了很简单的事。 张顺幼时听老人说,端平三年蒙军屠他的家乡时,杀戮也是很简单的事,蒙军一人赶十人,将他们赶在街道中央,长矛齐捅…… “噗!” “噗……” 惨叫声在张顺耳边回荡,也在他心里回荡。 夕阳在西山边投出的最后一道余晖,印得江面红得可怕…… “投涧谷而死者不可胜计”,史书上简简单单一句话,今日复现,其实是人间地狱。 帖必烈脚已踩到了河水里,望着前方可怖的情形,猛地打了个寒颤。 河水太凉了。 他于是召集身边的宿卫,重新穿上盔甲,杀了几个溃兵,抢了马匹沿河往下游。 天色渐渐暗下来,几骑宿卫护送着帖必烈冲出蒙军军阵,悄然逃离。 “咴!” 夜色中马匹悲嘶,“嘭”的一声,帖必烈摔倒在地,便见宋军箭矢射来,他的宿卫们惨叫起来。 帖必烈盔甲上也中了两箭,幸而盔甲厚实,未伤到要害。 他捡起弯刀,站起身,招呼还能动弹的亲卫,迎向了宋军。 他,孛儿只斤·帖必烈,成吉思汗之曾孙、窝阔台汗之孙、西凉王阔端之子,流着黄金家族高贵的血液……只要杀向懦弱的宋人,一定能赢得胜利。 长生天保佑着成吉思汗的子孙。 本以为前方只是一小队巡卫的宋兵,没想到冲上前一看,月光下能看到这里竟是宋军刚扎好的营防,短短的防线上有密密麻麻百余人。 帖必烈一愣,不等对面宋军动作,他膝头一软,已跪倒下来。 “我投降了!” 这句话他却是用汉语说的。 帖必烈也忘了自己是何时学会的,但总之是学会了这句话,虽说话时口音十分奇怪。 出乎他意料的是,宋军里竟有人用蒙语喝了一句。 “这一战我们不接受俘虏,把他们杀了!” 帖必烈又惊又喜,连忙喊道:“我不是普通的俘虏,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 当胡勒根听说俘虏了帖必烈,大乐。 他兴冲冲策马赶到下游的营防,准备亲自带其去见李瑕。 面对这个黄金家族的子孙,胡勒根稍保留了些许礼貌,没有多加折辱,只是用绳索捆着帖必烈的手,拉着他跟在马后。 马速并不快,胡勒根在意的是与昔日的草原主宰宣扬他的信仰。 “你们知道你们为何会败吗?!” 面对这样掷地有声的质问,帖必烈懵了好一会,抬起头看向马上的矮个子,也不知这个叛徒到底是什么出身,但一定是某个与黄金家族有仇的部落酋长。 “我们应该败。” “铁木真的屠杀已经背弃了长生天,他才是草原的叛徒,他折断了通天巫的脊柱,不再听长生天的指示,他屠戮世间的生灵,已经触怒了长生天的意志。故而,长生天子降于世间,要成为新的天可汗……” 胡勒根最近一段时间与许多俘虏探讨蒙古的历史,加之被李瑕的一些观念熏陶,因此有了对铁木真的看法,形成了他对青冥苍天教的独特理解。 若不是打仗太忙,他真希望能找点时间与郝老道长探讨教义。 在军中,对教义有这样理解而且愿意与他探讨的人是不多的。 此时遇到了黄金家族的子孙,胡勒根心情复杂,既怀揣着过往的敬佩,又有了新的不屑。 他很努力地想要说服对方,以证明自己是对的,于是尽量驱马在帖必烈身边,滔滔不绝地讲述。 口沫如雨水般洒了帖必烈满脸。 帖必烈听不懂,也没打算听懂,却放下了黄金家族的骄傲,赔笑道:“幸好听到了胡勒根将军为我讲述长生天的意志,原来我的阿布病死了是因为他信奉了喇嘛、背弃了萨满。” “不,你没有懂。”胡勒根大急,翻身下马,继续滔滔不绝。 帖必烈只好道:“对对对,我们做的一切都违背了长生天的意志,所以败给了伟大的天可汗,请胡勒根将军能为我求情,允许我献上忠诚……” 胡勒根终于说服了帖必烈,很是兴奋。 待到了地方,他命人把帖必烈押在帐外候着,他则亲自去见李瑕,并承诺会替帖必烈求情。 帖必烈心中稍安,他认为自己是有用的。 他毕竟是黄金家族的子孙,李瑕想与忽必烈议和也好、想到阿里不哥联络也好,甚是想往凉州扩张,他都有大作用。 但他等了许久,这一夜却并未见到李瑕。 直到两天后他被带到了泾川县,依旧没见到李瑕,而是被捆着押到了城头上,面对着近两万的宋军兵马。 宋军显然也是刚收拾过战场,扎驻到泾川城。 风吹过城楼,带着呜咽声,帖必烈心中泛起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目光看去,能看到有些宋军额头上是扎着白布的。 这场面,太过于像一场祭祀了。 但没有看到萨满和祭品…… “这是做什么?”李泽怡喃喃道。 “宣扬。”胡勒根答道。 他按着刀站在李泽怡身边,眼神却是比之前还狂热了许多。 “宣扬忠心不分汉人与蒙人,你明白吗?” 李泽怡皱了皱眉,道:“好吧,别和我说话了。” “草原来的信徒胡勒根,胸怀越来越宽广了,忠诚于天可汗的信念。”胡勒根道:“而你,只懂得忠诚于前途……” “疯胡子。”李泽怡转头一看,见董文用已被押过来了,道:“来了,你开始吧。” 胡勒根兴奋起来,大步走上城头。 他看向归义营的士卒,当先大喊道:“将士们,你们有人是从草原来的,有人是从西域来的,效命于我王,但不知我们与汉人的区别是什么。当看到你们的族人出现在敌阵,你们分不清为什么他们是你们的敌人。到底谁是胡人?谁是汉人?今天,胡勒根来告诉你们!” “第一条,保护生灵者,便是我们自己人;残害无辜生灵者,就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敌人,该杀!” “杀!杀!杀!” 归义营士卒遂高声大喊起来,他们需要界定自己是谁,归属感该落在何处。 但不需要太复杂的规则,要用最简单、清晰的规则。 第一条就是这样泾渭分明。 胡勒根已一把拎起帖必烈,放声高吼。 “这个,是阔端之子帖必烈,领阿术杀入巩昌,屠五万生灵……” “杀!杀!杀!” 帖必烈已骇然变色,他终于知道今日的祭品在哪里。 …… 于更多人而言,这不是祭祀,而是惩戒。 刘金锁、鲍三、陆小酉等人各自领着人站在城外列成方阵,抬头看着城头上胡勒根的叫嚣,已有些不耐烦。 “娘的,聒噪个没完没了,老子麾下的川兵还等着上去一人一刀……” 更远处,董文用抬头看着这场面,转头向李瑕道:“当众虐杀黄金家族的子孙,你会……” “虐杀称不上,与他有仇者,一人一刀报仇雪恨,应该不算过分。” “你会触怒蒙人,陛下会……” 李瑕再次打断了董文用的话,反问道:“你很害怕蒙人?” 董文用语气一滞,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瑕抬手指了指城头上阿术的头颅,以及被挂在那已被割了几刀正在哇哇大叫的帖必烈。 “那我来告诉你,那种需要靠屠城来恫吓敌人的军队,一开始就是外强中干,只是野兽而已。也只能吓吓你们这些软弱之人。” 在他眼里,阿术确实只是野兽……帖必烈虽然弱些,也是野兽,并无更大的作用了。 董文用默然,叹息一声。 他目光望向了城外,像是在望向浅水塬、泾河、黑水……在那里,不计其数的蒙军尸体还堆在那里。 这次进犯的蒙军,已是匹马无归。 胡强?汉强? 孰为胡?孰为汉? 经历这一仗,董文用已开始重新思考着这些问题…… 李瑕有答案,他的答案在百年后、数百年后凝练的历史,他努力想用这个答案拿给当世这些深陷迷茫的北人、南人解惑…… ------题外话------ 感谢盟主“bla413”的打赏,万分感谢。这几天一直想着加更,但前两天都是踩着点才写完,今天想说熬一熬,结果这一章还是没能赶在12前码出来。那就14号再更两章吧,不过我四十多个小时没睡了,这两章应该不会太快,下午以后吧希望大家谅解,也感激大家的支持 正文 第765章 士望 长安。 吴潜由他的孙子吴泽扶着,缓缓走上了长安城北面的戍楼。 由戍楼中看去,可看到城头上的火炮由毡布盖着,还静静摆在那里。 前些日子,差一点就要点燃这火炮,以迎击蒙军。 长安城外其实并不空旷,北面便是龙首原与唐皇宫的旧址,如今虽无城墙保护,已日渐繁华,很难想像这一炮轰出去会是怎样的光景。 若非李瑕、张珏把刘整所率的万余探马赤军歼灭在渭河以北,那不论吴潜如何做,长安附近生灵涂炭显然是不可避免的。 想到这里,再回想廉希宪撤出关中一事,方知廉希宪是顾忌着多年治理这片地方的心血…… 总之,发生于咸宁三年夏秋接连不断的战事让吴潜想了很多。 关陇确实难守,朝廷不愿收复有朝廷的道理,偏偏让他们这些人守住了。 他们当中,有最坚定抗蒙的南人,也有经历了丧乱之痛而愈发怜惜民生的北人,以及数不清的只想好好活下去的人。 这群人形成的风气,与临安不同…… 吴潜就这样站在戍楼中,用他那一双老眼凝望着这片土地,愈看愈是不舍。 许久,一大队车马逶迤而来,风卷旌旗,带着得胜归来的气势。 吴潜领着长安官员迎出城外,只见大纛下策马而来的李瑕一身戎装,英姿雄武。 他以往也常见到李瑕,但今日再见,感受愈发不同。 从浅水塬之战,不免联想到唐太宗,联想到刘文静,于是不免想到刘文静在唐太宗年少时评价的那一句“非常人也,大度类于汉高,神武同于魏祖,其年虽少,乃天纵矣。” 连吴潜都有这种联想,这一战对李瑕的威望必然会有更大的影响。 当今之乱世,世人最憧憬的是什么? 便连李璮举事,喊的也是“复为盛唐之主”,王文统则想“继作玄龄之臣”,如果可以,他吴潜难道就不想当房玄龄吗? 士民之仰望便是这么来的吧…… 吴潜脑中这些念头才转过,李瑕已翻身下马,扶住了他,笑道:“吴公何必来接?未免太兴师动众了。” “王师凯旋,便是兴师动众也该迎一迎,以提振人心。” “好,多谢吴公了。” 李瑕笑应了,待与吴潜并肩而行,却低声道:“还不算凯旋,我很担心河南局势……晚些再谈吧,吴公请看那是何人?” 吴潜转过头,目光穿过人群,待看到李曾伯,不由哑然失笑。 老友相见,他颇为洒脱,哑然一笑之后摆了摆手,有种“往事不必多谈”的意思。 李曾伯反而是情绪复杂,初时还能克制,等看吴潜这洒脱神情,一个没忍住,老泪纵横…… ~~ “我听得你‘离世’之前留下三首《谢世诗》,便知你是为刘宗申所累,唯不知是否贾似道主使……” 入了城,李曾伯坐在厅上,再谈起两年前他听说吴潜死讯时的过往,却是愈说愈激愤。 “‘伶仃七十翁,间关四千里。纵非烟瘴窟,自无逃生理’,哪怕今日见你还在人世,当时奸党迫害之烈犹可见一斑!” 李曾伯有愤怒的理由。 他派人到循州查探过,得到的各种蛛丝马迹直让他怒发冲冠。 据说刘宗申到任之后,不止一次对吴潜下杀手,先是遣人在吴潜所住寺院的井中投毒不成,为了下毒又设宴邀请吴潜,被婉拒之后干脆强行把宴席设在吴潜住处。 更痛心的,是吴潜的“身后事”。 吴潜是盼着能落叶归乡的,诗云“朝廷有至仁,归骨或可觊。魂兮早还家,毋作异乡鬼”。 但他是牵扯储位之争而被贬谪的,在没有平反之前,不具备扶柩还乡安葬的条件。 因此,李曾伯当时探知的是,吴潜的尸体被安葬在相距循州六百里的湖尾山中的荒僻之地。 一代状元贤相,死后连葬身之地也无,何等悲凉委屈? “可斋莫再气了,莫气了。你已花甲之年,任一方阃帅,岂好哭成这般……我未死,还在人世。” “毅夫兄,你看看你这辈子!” 李曾伯摇了摇头,愈发激愤。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表述这种激愤,只好再念吴潜的“绝命诗”,只觉字字泣血。 “边马南来动北风,屡陈长策矢孤忠。群豺横暴嘉谋遏,仪凤高飞事业空……” 念到最后那句“欲知千载英雄气,尽在风雷一夜中”,想到吴潜差点便要被一杯毒酒葬送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夜里,李曾伯已愤怒地捶着桌案。 “莫气了,过去了。”吴潜叹息不已,道:“三首绝命诗,其中两首是我本以为必死,有感而发,一首是为了造成我已死的假象……总归是过去了,你莫要偏激,也莫要心生不满。” “不满。”李曾伯道:“我确是不满!联络朝臣逼着贾似道罢了刘宗申的官……唉,但又还能如何偏激?” 说到这里,他语气沉重下来,终是又吐出了四个字—— “国事为重。” “是啊。”吴潜深以为然,“国事为重。” 旁人或理解不了他们,受如此迫害,竟还要禀承国事为重的观念。 但,恰是有这份胸怀与意志,才能数十年苦心支撑这摇摇欲坠的家国。 国事之重,没有这种毅力的人本就扛不住。 故而他们是吴潜、李曾伯。 个人的荣辱与委屈谈也谈过,哭也哭过,话题便渐渐转回正事上来。 “没想到会是李瑕救你,深谋远虑啊。” “守垣这个儿子……让人不知如何说啊。”吴潜喃喃道:“先帝若有这样的儿子、或荣王若有这样的儿子,倒是社稷之幸事啊。” “毅夫兄这话,太大逆不道了。” “是啊,这话里第一层意思,对当今官家便尤为大逆不道。我被贬谪循州,不冤、不冤……” 提到当今官家,李曾伯也是无言。 他揉着额头,一会想到浅水塬战场上,李瑕亲率骑兵截断蒙军的英勇之姿,一会想到在临安数日听闻的有关官家那些荒唐之事。 更不提吴潜这一辈子屡次在朝中受到的迫害,再相比起这一年李瑕的对待,更不知说甚才好。 “唉。” 终是一声长叹。 之后,李曾伯道:“我不能谋逆。” “六十又八矣。”吴潜捻着长须叹道,答非所问,又道:“你小我三岁,亦不年轻了。” “你这是要我莫再管身后之事啊。” “不然如何呢?”吴潜反问一句,拍着膝,漫不经心道:“无可奈何了啊。” “但……” 吴潜摆摆手,笑道:“故友重逢,谈谈诗词才对。当年你我诗词唱和,我填‘问匈奴未灭,底事菟裘’,你填‘谁为把中原一战收?问只今人物,岂无安石’,至今回想你我这些词句……牢骚太多了。” 他们这两首词,一个叹匈奴未灭却要隐居了,一个问天下是否还有谢安,转头还是说隐居,“隐居”二字虽然都只是说一说,但这种悲观却像是刻到了大宋文臣的骨子里。 说来说去,都是悲观。 “你我为何就不能如岳武穆?‘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你我为何总是‘人间事,尽悠悠且且,莫莫休休’,为何总是‘危栏外,渺沧波无极,去去归休’?” 吴潜话到这里,往前一倾,问道:“以往连谈收复都是欲语还休,但你不觉得近年来振奋了许多吗?你我垂垂老矣,便只管振奋,有何不可?” 李曾伯感慨不已,“连收复都欲语还休”这几句,他们对朝廷岂就是毫无不满。 “毅夫兄你莫非是……” “不,我每每向李瑕耳提面命,教他忠君报国。可我一介老朽,除此之外,又还能如何?” “耳提面命,忠君报国?”李曾伯反问一声,犹觉不安。 “近来常想起一句话啊……”吴潜又道,“如何言之呢,‘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斋以为呢?” 话不必说透,李曾伯已会意吴潜的意思。 他本该是来遏制李逆之势,没想到还没开始对付李瑕,立场已有了这些的变化。 而李瑕还根本都没对付过他,确有大气量。 想到这里,让人心中不由又浮起一个评语。 “大度类于汉高,神武同于魏祖。” ~~ 李曾伯到长安,既有见见老友这样的私事,更多的则是为了在回陇西前了解清楚接下来的形势。 换句话说,才歼灭阿术,他们就马不停蹄地赶到长安进行军议了。 入城稍歇了一会之后,李曾伯与吴潜转到府署大堂上,只见不少文武官员已经到了。 李瑕没有换掉那一身戎装,脸色并不是太好。 “先总结今年夏防、秋防……” 一句话,把许多将领带回了以前年年遭蒙军入寇的氛围,又要开始年年防蒙虏入寇了。 “我们连接打了几场胜仗,歼蒙军近三万,但从南阳、黄河、潼关、巩昌、延安、浅水塬等一场场仗打下来,我军的伤亡也已逾万,更有五万无辜百姓受难……” 李瑕对此很不满意,他不愿与蒙古进行这样的消耗。 因此,他首先明确提出了他往后的战略倾向。 “我们必须往外打,把敌人堵在家门之外,这是下一个阶段的战略,请诸位都仔细想想如何做到,明日继续就此商议。现在谈形势……林子,你来说。” 李瑕议事时与临安完全是两种作风。 他总结、提出目标,简明扼要。 而他对情报的重视,也是世间少有人能及。 林子已站起身来,却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 “据山东、河南方面情报,夏贵已被张弘略击退、李璮被围济南已有败亡之势,只怕今冬蒙军就能抽出手来,转头攻川陕了……” 正文 第766章 快错过的机会 李瑕有些疲倦地往太师椅上一靠,碰到背上的伤口,遂又重新坐正了。 面对堂中这些心腹属臣,他也懒得再摆出大胜后的威风,表情不算太好。 这次虽然除掉了刘整、阿术,看似大胜了,但他还是觉得亏了。 因为李璮举旗这件事,是李瑕从好几年前起就知道的,都准备好了要好好地利用一番,狠狠地从忽必烈身上剐下一片肉来。 最好是取河南。 原本该趁李璮举旗时,出兵开封,给史天泽、董文炳一个重创,逼张家投顺……李瑕一直在做这些准备。 结果,先是张五郎被逼走了、亳州不再在张家手上;之后阿里不哥败逃得太快,完全出乎了李瑕的预料;李璮不得不仓促起兵。 攻河南的计划其实完全被破坏了,等收拾了杀入关陇的两支蒙军,李璮之乱已快要过去…… 李瑕当然不高兴。 但他也在思考是否对阿里不哥、李璮寄予了过高的期望。 人终究还是得靠自己。 …… 堂上,林子还在叙说山东、河南的情报。 李曾伯很气愤,认为李璮不该这么快败亡,反复确认林子的情报是否有误。 “末将推断李璮将败亡,依据在于济南已经被围死了,那城中粮食还能撑多久……” 林子说着,走到地图前,开始指点济南周围形势。 要知道的是,蒙古国在山东有三家实力雄厚的世侯,即东平严实、济南张荣、益都李璮。 济南是张荣的地盘,李璮很早就想拉他一起造反,曾私下以马蹄金相赠,张荣拒绝,并把李璮谋逆之事告了。 这也是为何李璮一举旗便攻打济南的缘由之一。 问题在于,济南虽攻下了,但李璮却被围在城中。 “李璮被围在济南,甚至不如被围在益都。我们不知济南的粮草具体有几何,但据王荛抵达之后传来的书信分析……我们不认为其部还能撑到十月。” 李曾伯在地图前看了许久,抚额,无奈道:“为何早不突围?趁史天泽被拖在南阳之时南撤,与大宋连成一条防线。” “李大帅说笑了,李璮既攻下济南,占了地盘,岂有放弃的道理。” “他若能再撑半年,我们倒可再出兵河南……” 李曾伯想的很好,打败了阿术之后,关陇兵马也要休整两个月,到时攻打洛阳、开封,可与夏贵配合,如此一来,局势就非常有利了。 结果,这边才击败了阿术,东线的战事已经如此了。 因此,话到一半,李曾伯已停了下来。 他当然懂,只不过是太可惜这个机会。 林子当李曾伯是真不懂,还解释道:“撑不了半年,末将方才说了,李璮连十月份都撑不到。不等我们出兵,蒙军已经掉过头来攻我们了……” 堂上旁人都不想说话了。 时到今日,救也没办法救李璮,只能当作是故事听。 “再说大宋支援的兵路,夏贵领中路军一度攻下了亳州,有进攻开封之势。但到了七月,张弘略迂回绕道,从鹿邑出发,不攻亳州,而是乘战船沿涡河而下,一路绕到了涡河入淮的涡口。” 众人看向地图。 “年轻人打仗,天马行空啊。”吴潜叹息道。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夏贵攻开封都攻到半路了,深入蒙军境内了。张弘略却是根本不管,反而绕道至两国交界之处的淮河。 “张弘略杀至涡口,截断了夏贵的辎重线。夏贵只好连夜退兵,途中又遭张弘略伏击,被追杀殆尽,物资损失不计其数……” 李曾伯抚额。 这一战,他帮不了夏贵,当时他正被围在巩昌城。 但从这一战中却可见大宋收复中原的困难,首先便是需要大量的物资与补给,需要漫长的辎重线。 反观蒙军,根本不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迂回包抄,无往不利。 林子又继续道:“大宋另一路援军,青阳梦炎部于六月兵临沧州城下,猛攻沧州,但之后攻势受挫,又失去了夏贵在侧翼的掩护,不敢孤军深入,朝廷命他驰援济南……而我们得到的消息是,青阳梦炎已绕过济南,从益都撤回宋境了。” 吴潜看过贾似道发给李瑕的公文,遂问道:“海军呢?” “海军……杳无音讯。” 议事的诸人实在无甚可说的,许久,吴潜才从无奈中回过神来,道:“该担心的是蒙军灭了李璮之后便能抽出手来……待入了冬,黄河结冰,蒙军会再次来犯?” “不错。”李瑕道:“这也是我方才说的,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最好能够以攻代守,御敌于门外。” “……” 董文用坐在堂中,漫不经心的样子。 夏贵败、青阳梦炎败、李璮要败……这些都是他早早就预料到的。 当时他大哥回镇洛阳,他就是这么分析的,全都猜中了。 董文用唯一没猜中的就是自己败于李瑕之手,成了俘虏。 其实,他还没答应归顺李瑕,只说要考虑一下。 怎么说呢?为人臣者,谁不想要一个恢弘大度、英明神武的英主,但总不能贸然害了家族。 慢慢考虑为妥。 奇怪的是,李瑕竟已让他参与这样的军情议事…… 董文用脑中灵光一闪,很快有了推测。 李瑕也许会故意让自己听到某些重要军情,再假意露出破绽,放自己回到洛阳,传递假情报。 看来,是要用反间计了? 才想到这里,便听到李瑕开始问话了。 “彦材,你怎么看?” 彦材是董文用的字,李瑕直接称呼,便是将他当私人幕僚来用,既不像称廉希宪、张珏那样“善甫兄”“君玉兄”,也不像称吴潜、李曾伯“吴公”“李公”,因为毕竟是俘虏。 董文用回过神来,心想自己分明还没答应投效,为何偏要相询。 但想了想,他还是应道:“我比诸位更了解蒙古形势,并不认为蒙军会在今冬再攻关陇。” “是吗?”吴潜反问一声。 董文用道:“之所以刘整、阿术须先攻关陇,便是为了让蒙古大军在平定了李璮之乱后能尽快占据关陇。但如今这两部人马已被全歼,蒙军已难以速定关陇,而你们虽胜,却也兵力受挫,无力作乱,故而蒙军更可能先伐阿里不哥。当然,你们也不必想着出兵河南支援李璮,我大哥早有准备……” 他这话说的也不知是站在谁的立场,有种“忽必烈现在不打你们,你们也要老实点别惹他”的意味。 堂上很快就响起好几声冷哼。 杨奔径直向李瑕拱手,道:“郡王,我看他是故意这般说,让我们掉以轻心。” 董文用冷笑,道:“爱信不信,冬日便见分晓。” 他本就还没想好要不要归附,才提了意见又马上被人反驳,心中不痛快,干脆闭口不言。 李瑕似乎也没有太重视他的意见,这日军议到最后,说的还是防患于未然。 “不论蒙军今冬是否会再次犯境,我们都该尽快做好准备,现在开始重新调整防线……” ~~ 李曾伯出了府署,走过长安城。 这八百里秦川被收复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来,也不知还能来几次,自是该好好看看。 他换了一身普通老汉的衣裳,走过东大街,绕过钟楼,登上广济街的一间酒楼,坐在那看着人来人往,脑子里又想到今日议事时李瑕说的那些话。 “以攻代守,拒敌于家门之外……但打出去也难,太容易像夏贵那般被迂回包抄,截了辎重……” 地图早已刻在脑中,李曾伯想着想着,忽听得长街上响起了驼铃声,他蓦地起了一个念头。 这念头一开始显得有些不真切,但越想,他越觉得兴奋,最后干脆菜也不吃,径直又赶向府署。 …… “李公?请他进来。” 府署中,李瑕正对着地图揉额头,听了通报,马上便应了。 他们也不提现在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在为谁效命这个问题。 李曾伯大步上前,直接开口道:“李璮撑不了太久,留给我们的时间太少,郡王想要以攻代守,但若要攻山西、河南,面对的是中原诸路世侯重兵,难。何况我方水师尚且不成熟,渡过黄河只怕是回不来。” 他这般直接冲进来,招呼也不打,显得颇为莽撞,李瑕却马上进入了李曾伯的节奏。 “不错,李璮之乱没能利用好,让人失望。但东面确实打不了了,我们的粮草也不足,支撑不了经年累月的战事。” “东面难,西面却可以。” 李曾伯看向李瑕,眼神郑重,颇为突兀便道:“不须粮草,只须给我两万骑兵,可打下西凉、河套。” 李瑕也不讶异,反问道:“李公能做到吗?” “蒙人能做到的,我们有何做不到?若要守陇西全境,四万余人犹不足,而阿术新败,凉州空虚,两万人即可攻下。我认为董文用所言不假,忽必烈犹有阿里不哥这一大敌,但恰是如此,反而更该捉住最后的机会,趁李璮未灭、忽必烈欲伐阿里不哥之际,先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李曾伯话到一半,忽看到那张摆在案上的地图,他不由愣了一下。 只见地图上凉州的位置早已被李瑕画了个圈,且已画了几条行军路线。 “这是?” 李瑕与李曾伯对视了一眼,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既然没能从忽必烈左腿上割下一块肉,那不如试试从他右腿上割……” ------题外话------ 今天还是没能赶在12点前发,我再尽力调整一下,感激盟主“守妹拴财”的打赏,等我调整一下来加更~~ 正文 第767章 戍边策 屋外忽然下了大雨。 分明还是午后,天色忽然暗了许多。 李瑕转头一看,起身关了窗,添了两支火烛,邀李曾伯坐下谈。 用兵不是小事,往西打的想法还只是击败阿术之后的这几天突然冒出来的,并不成熟,显然有太多事需要斟酌。 但李瑕开口,用一句话定了基调。 “打,我们必须得打,还得趁忽必烈还有李璮、阿里不哥这两个敌人的时候先出手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李曾伯精神一振。 他从长安大街赶来的一路上也考虑过李瑕也许并不肯支持这个策略,此时却已感受到了对方迎难而上的气概。 正是这种临安朝廷不具备的气概让李曾伯到了关陇之后渐觉如鱼得水,恰如吴潜所言“只管振奋”。 也确实是振奋。 …… 若给当今形势打个比方,忽必烈便像是一个壮汉,先挥动大棒把阿里不哥这个残暴又胆小的壮汉赶跑了,再一手掐住小瘦子李璮的小细脖子、一手摁住李瑕的头。 宋廷则像是个面黄肌瘦的病弱之人,趁机冲上来想给忽必烈一刀,才到面前,被一脚踹飞了。 这各方势力里,李瑕就像个幼童,头被忽必烈摁住了,虽说用力咬了忽必烈一口挣扎出来,却也跌了一个大跤。 爬起来一看,病人已被踹飞了,小瘦子也快被掐死了,另一个色厉内荏的壮汉还是躲得不见踪影。 换成别的孩子,这时便该跑了。 李瑕不跑,还想给忽必烈捅上一刀。 当然,他没有积蓄,粮草兵力都不足,这便是他被比喻成一个孩子的原因。 这一刀不好捅。 往哪捅?怎么捅?就成了务必考虑清楚的问题。 …… “往东打、或是往西打?其中有大区别。” 李曾伯是饭吃到一半才跑来的,胡子上还沾着汤渍,一边擦了一边又道:“东面的蒙军有防备,且高城坚墙、大军云集。史天泽、董文炳都等着灭了李璮之后对付我们;西面不同,西面地广人稀,蒙军兵力不足,且不知我们有骑兵两万。此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李瑕提笔,在纸上写了几笔。 此时与李曾伯的对话,已基本在战略层面上说了为何要打、又为何不能打东边而该打西边。 笔尖再往下一移,下面还记了林林总总许多要考虑的问题。 “往西打可以,先定目标,我们该打到哪里?换言之,我们割多大一块肉回来?” “河西四郡、河套。”李曾伯毫不犹豫。 这大概就是西夏的疆域,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 李瑕讶然。 他在地图上只标注了凉州这个位置,确实没想过要在现在打下整个河西走廊,更遑说河套了。 从地图上看,只算从六盘山到凉州这个范围,就已经比关中大很多了。 “我们有这个实力?凭我们的实力最多打下凉州吧?”李瑕问道。 “河西走廊与河套地域意义重大,得之则关中稳如泰山,失之则中原不守。” 李曾伯并不回答有无这个实力,开口却先说意义。 “河西走廊为抵御西部诸蕃之天然屏障,东连关陇,西通西域,南接河湟,北达蒙古,正是天下要冲,国家藩卫……” 李瑕知道河西走廊的战略意义。 简单来说,这是一条咽喉要道,东边是中原王朝,西边是游牧民族,以前的匈奴、现在的蒙古。 谁占据了这里,谁就掌握主动。 中原国力强大时,河西走廊是向西北扩张的跳板;国力衰弱时,它是抵御外敌的战略要地。 一个对比,汉武帝命霍去病两次进军河西,在河西走廊建立四郡,将防御前沿推进到蒙古高原,有力保证了整个汉王朝的稳固;反观宋朝,不能将河西走廊控制在手,只能龟缩一隅,最后陷入被团团包围的尴尬境地。 “再说河套,蒙军若至燕山南下,必经过沙漠,即使是他们也不可能奔袭上千里而无补给,在何处补给?河套。蒙古正是占据河套,故能以此地放牧养马,积蓄力量,随时进攻中原;而若我方占据河套,以此地可作为战略粮仓,利用崇山峻岭闭关据守……” 河套的意义,李瑕也不用李曾伯多说。 还是那一个对比,汉王朝占据河套,对匈奴虽远必诛。 而宋朝没有占据河西、河套,或许再加上燕云十六州,因此,始终处在战略被动、只有挨打的份。 这也是为何宋军年年打胜仗,却根本没办法逆转与蒙古的强弱之势。 包括李瑕重生多年以来,也是现在才渐渐发现自己以前的眼界太小了。 以往说什么川蜀是宋朝的门户、汉中是川蜀的门户。 当中原王朝连中原都没有,要把川蜀作为门户,着实是太辛酸了。 看看汉唐的门户在哪里,才能明白为何宋朝一直挨打、一直挨打。 才能明白为何匈奴、突厥没能那样欺凌中原王朝,而蒙古可以。 这次李曾伯在陇西挨了打,痛定思痛,又或许是与吴潜谈过之后,想到自己六十余岁高龄,想要捉住这最后的年景最后再成就一番功业,他渐渐显得激动起来。 哪怕不敢比霍去病,他也想效仿在安史之乱后为大唐收复河西的张议潮。 “河西沦落百余年,路阻萧关雁信稀。赖得将军开旧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若说张议潮克复河西走廊是“百年左衽,复为冠裳;十郡遗黎,悉出汤火”,到如今,历经五代、西夏,蒙古,左衽了几百年那是数都数不清了。 李曾伯不仅是想要这份功业,也是因这想到都觉得沉甸甸的痛、以及沉甸甸的责任。 两人又说了许久…… 李瑕一开始真没想要吞下河西走廊与河套那么大的地方。 听李曾伯一说,他确实有些被说动了。 拿下这样的战略要地,对忽必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也确实只有这最后的机会了。 但他还是很冷静,提笔在纸上又标注了几点,沉吟道:“下一个问题是,我们打得下这些地方吗?打下之后又如何守?” 李曾伯虽是今日才思考这个问题,却已有了大概的思路。 “若有两万骑兵,足以攻打了。这片地域基本是西夏国故地,看着虽大,实则人口并不多……” 说到河西走廊与河套的人口,因大宋基本就没有占据过这些地方,也只能依照对西夏的了解来进行推断。 宋军对战西夏,屡战屡败,认为西夏有五十万兵力,再考虑到西夏“无兵民之别,有事则举国而来”,那西夏人口最盛时也不过在两百万人左右,其疆域虽广,却有太多沙漠,人口集中在州城附近。 在这本就地广人稀的情况下,蒙古对西夏的屠杀,也只需要用“灭族”两个字来概括。 河西走廊与河套平原上生存的原本是党项人。 党项是一个融合了各部、高度汉化的族群,现在被灭掉了。 被灭掉的意思就是,它已经消亡了,没有了,整个文明被抹掉了。 除了被屠杀殆尽,幸存的党项人一部分归顺蒙古,成了蒙人、色目人;一部分逃往中原,成了汉人;一部分南下吐蕃。 至此,整个河西走廊的人口更少,基本都是征发来的探马赤军、从草原迁来的牧民、西域通商的色目人,以及阔端一系从各地掳掠来的大量驱口。 “河西走廊地域虽大,却只需攻下西凉、甘州、肃州、瓜州等地,即汉武帝所设的河西四郡……” 李瑕一边听着,目光看去,见李曾伯的手一直捂在膝盖上。 想必是年纪大了,今日一下雨,风湿发作。 雨滴打在屋檐上响个不停,李曾伯与李瑕也长谈了很久很久。 他们所谈的事绝不容易。 也必然面对蒙古军队强烈的反扑。 奇怪的是,对此保持冷静的是李瑕,而年老体迈的李曾伯反而更有种少年般的冲动。 “活到这把年纪,我已不剩几年了,用这最后数年为中原将这西北门户夺回来。班超久在绝域,年老思归,但愿生入玉门关。我不同,一世偏安,唯盼能死在玉门关……” ~~ 是夜。 李曾伯回到驿馆,犹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入眠。 他忽然又想到在临安时与贾似道的详谈。 为保大宋社稷,除掉李逆吗? 相比于今日与“李逆”相谈的事业,孰轻孰重?怎么选择? 是该“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还是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还是该“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还是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汉家男儿的志向抱负,写在唐诗里。 李曾伯干脆翻身而起,铺开纸墨,欲写封书信训一训贾似道。 然而笔尖才落,又觉与那江南水乡里的平章公无甚好说的。 于是与贾似道说都懒得多说了。 干脆写下了一首以往作的诗。 那是在襄阳时经过隆中,借诸葛亮咏志的诗。 烛光忽明忽暗,李曾伯奋笔疾书,留下一列列金钩铁划的字迹。 “老瞒晚当汉道卧,黑云触天月新破。英雄湖海应如响,独向南阳静中坐。” “当时不遇刘豫州,抱膝吟啸谁为酬?本图一旅复夏祀,岂为万户伸韩仇。” “……” “空存遗庙千载后,过者犹知袒为右。呜呼龙乎如有灵,盍使胡营落天狗?!” 毛笔被掷在桌上。 李曾伯推开窗,向西望去,吐出一口浊气,顿觉胸襟一阔。 这一首旧诗写的是诸葛北伐,是复夏祀,是冠裳右袒,是汉道永昌。 多年过去,当年咏的志向还在…… 正文 第768章 公事私事 长安的这场雨下得很大。 一队马车由永宁门进了城,停在了府署前。 韩祈安掀帘向外看了一眼,也不等人拿伞来,抬手遮着头便往里跑去,不理会身后一声声呼喊。 “中郎。” “中郎慢些……” 韩祈安官不大,任从事中郎,属于王府属官,管理王府各类事务而已。 他跑到廊下,长安府署中官吏们见了都大吃一惊,连连行礼。 “不必多礼,引我去见郡王。” 长安府署自南向北分为五堂,每堂又有衙舍若干,层次分明。 前方是照壁,两侧各有一个辕门,东为“整纲饬纪”,西为“察吏安民”。 通道尽头过了仪门,两侧为科房,是官吏们务事之处。再往前是大堂,东有四间官厅,西有四间戟房。 大堂名“勤事堂”,门外楹联上书“刑赏唯求孚众志,清勤端在励官箴”。 再北面的二堂才是会客议事的地方,韩祈安匆匆赶上前,正遇到杨奔、宋禾、胡勒根、李泽怡等人出来。 杨奔走在最前,神色严肃,目光正直直看着前方,有种舍我其谁的气势。 宋禾正拍着李泽怡的肩,像是在勉励着什么,胡勒根则凑在他们旁边,仰头插话,脸上带着笑意。 韩祈安先是暗想这些骑兵将领们好闲,竟没去戍守地方,再一想便知他们聚在这长安府署必然是又要有战事。 还真是征战不休,让人心神俱疲。 到了议事堂,远远便看见一个将领从堂中出来,其人名叫萧全,曾经随刘元礼偷袭关中被俘虏过一次,后来随刘家一起投降。 其实这种刘家旧部才是如今李瑕麾下骑兵将领的大多数。 …… 李瑕见过萧全,正在给手臂上的伤口换药。 那伤口还没结痂,看得出是个带倒钩的箭头刺中的,挖出之后犹有皮肉被翻开。 “阿郎又受伤了?”韩祈安赶进堂中一看,脸上已浮起关切之色。 “皮外伤,不碍事的。”李瑕起身拿了一块帕子递给韩祈安,让他擦干头上的雨水,道:“反而是岳翁身体不好,不该淋雨。” 韩祈安不太敢担这岳翁的身份,稍欠了欠身,说起汉中的各种公事。 今年的秋收已经过了,咸定三年积累的粮钱基本也因战事花出去,可喜的是南丝绸之路上有了贸易往来,稍有些积余; 各种券引发行得还算顺利,平陵王府已能得到川陕民间基本的信任。江南那边,金银关子却比之前的会子还贬值,因此川陕的券引渐渐在江陵、襄阳等地私下通用; 棉花的种植稍见成效,王府施行了让蜀地每十亩田地种一亩棉花的政策,且可以棉布抵税…… “说到这个,能否临时再赶制出两万件棉衣来?”李瑕忽然开口打断了韩祈安的叙述。 “莫不是今冬要向北面动兵了?”韩祈安讶异道。 “准确而言是西北。” 李瑕也不瞒韩祈安,开口便说了想要占据河西走廊,进而再图河套的想法。 听到最后,韩祈安捻须沉吟,缓缓道:“怕是吃不住吧?” “先攻下凉州,再由李曾伯屯兵于河西四郡,陇西的防守压力能轻不少。” “倘若今冬延安、潼关,以及黄河沿线战事有变又如何?” “所以才该打出去,先占据主动。还能寄望着我不打他,他便不打我吗?” “这样接连作战,耗费太大了。” “钱粮耗费,该算。”李瑕道:“但不能算得太清楚。算得太清楚了,反而更容易做糊涂事。” 他说着,随手把今日找来看的那些关于宋与西夏战事的记载丢到一旁。 大宋的士大夫从来都算得清楚,在将士奋死血战一次次击败外虏的时候,算得出还是杀良将换和平更为划算。 徽宗一登基,旧党便把收复河湟地区的王瞻流放逼死,把将士浴血打下的西北六寨甩手割让。 他们当然有理由。 说起来也是丝丝入扣,条理清晰。 但李瑕懒得分析了。 “这次不管耗费多少钱粮,不管划算不划算,便是倾家荡产,就当买一个振奋人心,泄一泄这大宋将士的愤懑,提一提汉家男儿的心气。” 韩祈安该提醒的提醒了,见李瑕主意已定,也不多劝,先是将一应钱粮调度之事应了,又问李瑕何时归汉中。 李瑕摇了摇头,道:“李曾伯想要领两万骑西讨,他怕是做不到。方才见了萧全,如他这般的刘家旧将,李曾伯很难如臂指使,我到凉州一趟,为他坐镇吧。” “也是。” 韩祈安明白李瑕的顾虑在何处,少带或不带粮草孤军深入,需要在军中有极高的威望,李曾伯年纪虽然大,至陇西不过一年,必是做不到。 老人慷慨激昂,也富战略眼光,但以李瑕的做事态度,不可能任由他去冒险。 明白归明白,韩祈安也叹了一口气,道:“阿郎离家也大半年了,倒不如将治所迁到长安来?” “也想过,但待川蜀民心大定了再迁也不迟。” “……” 谈过了公事,韩祈安才说起私事。 他给李瑕带了一大叠的家书。 因为韩巧儿递信最方便,写了特别多封。 李瑕也想家,渐渐真的明白“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当中的情绪。 而在李瑕看这些信的时候,韩祈安想了想,还是问道:“听说,张六郎击败夏贵,重据亳州了?” “嗯,河南局势可惜了。” “张家果然有实力……对了,还未恭喜阿郎,喜得贵子。”韩祈安道:“听巧儿说,阿郎这次本希望要个女儿,求个儿女双全。侧王妃则是又生下了儿子……” “知道岳翁想说什么,放心吧。且不说天地之广,只说蒙古国如今之疆域,三五代人分封治理尚且难以巩固下来,没什么好争的。”李瑕随口说着,眼睛也不抬,又道:“我心里有数。” 七月初七时,张文静生下了孩子,男孩。 李瑕本想陇西之战一打完便回汉中,结果又打算攻凉州,难免心中挂念。 至于这个刚出生的次子对于张家有何影响? 或许会有些影响,关键在于主动权在谁手里。 李瑕翻开张文静的信,只见上面先是说了许多小事,又在小事中掺杂着表达各种想念,最后,她问他是否将孩子的事告诉张柔,并附了一封信,若他同意便直接递往北面。 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夫妻,生了孩子得让外祖父知道一下…… 李瑕不由笑了笑,没拆开张文静给张柔的信,而是又写了一封亲笔信,并在一起送往保州。 ~~ 燕京。 张柔缓缓打开一口箱子,只见里面满是书籍。 他缓缓捧出最上面一本,轻抚了抚封面,递给了王鄂。 王鄂曾是金国状元,如今忽必烈的诏书多出自他手。 此时王鄂双手捧过张柔递来的书,摊开看了看,道:“张公有大功于后世矣。” 这是《金实录》,于他们这些北人而言,有超乎寻常的意义…… 金国的历史重要吗? 抛开女真人不提,一百多年间活在中原的万万人不能没了历史,否则他们才是被真正的完全灭亡。 不久前,王鄂向忽必烈进言“自古有可亡之国,无可亡之史。盖前代史册,必代兴者与修,是非与夺,待后人而可公论也。” 忽必烈允了。 这代表着蒙古国要为前朝修史,也代表着它维护正统。 蒙古再也不会像灭西夏时那样,完全抹杀掉一个文明。 “千万生灵之幸事啊。”王鄂感慨。 “献了《金实录》,朝廷能为前朝编史,我最后的心愿已了。”张柔道,“可以致仕了。” 王鄂颇为讶异,惊道:“张公这便致仕了?” “不错。”张柔道:“想请陛下允六郎袭职。” 他这是让王鄂也帮忙说话的意思。 正好借着这个张弘略击败夏贵、收复亳州的时机。 王鄂却是有些疑惑,问道:“但依陛下心意,恐是更瞩意九郎吧?” 张柔心意坚决,摆摆手,不再就此多言,把王鄂送到院门处,道:“状元公慢走。” …… 看着王鄂离开的背影,张柔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想到了许多往事。 三十年前,他随拖雷攻打汴京,当众放言“我用兵以来,杀人多矣,岂无冤死者?从今以往,非与我为敌作战者,誓不杀也!” 结果,金帝逃到汝南,城中金军死战。依蒙军惯例,凡拒不投降者,一旦城池攻破则屠城。那句“非与敌战,誓不杀也”言犹在耳,张柔已下令屠了汝南城。 当时每一个兵士牵着十余个俘虏斩杀,他只在其中救下了王鄂这样的文人。 如今活到老了,最近却总想到当年这些事,汝南被屠后的情形浮在眼前,让他莫名地心悸。担心会报应不爽,遗祸子孙…… “大帅?大帅?” 张柔回过神来,便见一个信使已赶到面前。 “大帅,亳州急信。” 张柔目光看去,迅速抢过那三封信快步赶回书房。 其中两封虽无署名,他却知道是谁写的。 他把张弘略的信丢在一旁,先拿起那封张文静的信,之后转念一想,转而先看李瑕的信。 “阿术死了?” 看到一半,张柔终于是脸色一变,却还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硬话。 “小兔崽子,但李璮都快完了,你已失去了一个强援,往后还能怎么办?” 如果李璮刚起事时,亳州还在张家手上,李瑕能击败史天泽,攻下洛阳、开封,局势未必不能影响他的决定。 现在显然是晚了,河南已被忽必烈稳定下来。 再往后一看,得知女儿已生了孩子,张柔的神情却又无奈起来…… ------题外话------ 今天又比昨天写得晚了……还有两个盟主没有加更,等我明天想办法写得快一些~~ 正文 第769章 分功宴 济南西城外,蒙军大营。 张弘范巡视过战场,策马赶回营中,听亲卫禀报了一句“李家郎君来了,正在帐中等候”,他遂连忙赶向大帐。 帐帘一掀,一个年轻人已起身。 “九郎。” “德卿兄。”张弘范上前,道:“你攻下淄川了?如何?家小可安好?” “已攻破淄川,救出我的家眷。”李恒笑应道,“淄川已定,赶来增援,就数百人马,旁人瞧不上,想在九郎这里下营。” 他年纪在二十六七,面容俊秀,举止贵气,穿着一身蒙军的戎服,算是蒙古将领中最文雅的面貌了。 李恒是西夏王室后裔。 虽说西夏灭国最惨,王族屠戮殆尽、宫殿尽数销毁、王陵掘地三尺……但也有一只漏网之鱼。 早在夏神宗在位时,西夏一边受着蒙古劫掠,一边还依附着蒙古、穷兵黩武地去帮蒙古攻打金国。 当夏神宗命太子李德任统兵打金国,李德任坚持联金,拒不领兵,夏神宗气愤,一举废掉了李德任的太子之位,把他囚禁在灵州。 后来,蒙军攻破灵州,李德任不屈就死,当时他儿子李惟忠才七岁,也想追随父亲殉国。 蒙古宗王、铁木真的弟弟合撒儿见了,收养了李惟忠。 合撒儿死了之后,次子移相哥最为显赫,李惟忠也追随着移相哥立了功劳,被封为淄川的达鲁花赤。 李恒是李惟忠的次子,从小就留在移相哥王府当人质,被王妃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抚养长大。 他年长之后回到山东,去年发现李璮准备举旗造反,随李惟忠弃家而逃,到燕京告状。此番也算是表了忠心、立了功劳。 李璮恼怒李家父子行径,遂将其满门押于淄川狱中,李恒这次便是领兵救出家眷,再来围攻济南。 此时李恒说完了这些经历,张弘范也是唏嘘。 “德卿兄忠于国事,陛下必不薄待。” “不谈我了。”李恒摆手,把话题转到张家身上,道:“听说,你六哥击败了宋军,收回了亳州与河南诸城?可喜可贺。” “是啊。”张弘范笑道,“六哥一向有大本事,又听父亲话。” 他已在帐中翻了一会,没找到酒,招过亲卫去别处拿一坛来。 “九郎呢?攻城也有数月了,可有斩将夺旗?” “没有。”张弘范径直摇头,摊开手,道:“一滴血还未沾。” 李恒指了指他,笑骂道:“帐中无酒,我看你未曾懈怠。” “有酒有酒,你看,这不就来了。” 张弘范大笑,接过亲卫找来的酒,坐下,给李恒倒了一杯,道:“德卿兄前阵子在淄川,怕还不知济南这边的战况,我来给你说说。” “多谢。” “史帅赶到济南之后,与合必赤宗王商议,认为李璮诡计太多,且兵马精良,不宜强攻济南城,当围城困死李璮。所谓‘以岁月毙之’,这是稳操胜券的打法。” 李恒听得懂。 打李璮与打阿里不哥不同,没必要损兵折将,因此诸路世侯都想保全实力,这也是为何需要史天泽来统一指挥。 能保证众人的利益,才能得到众人拥护,史天泽懂得这道理。 “稳操胜券。”李恒笑道:“那更重要的就是……看谁能分到功劳了?” “是,只看谁能分到功劳。” 两人会心一笑,碰了碰酒杯。 李恒抿了酒,向帐外看了一眼,评价道:“你守的这地方不错,李璮很可能会从此突围,少不了你一份功劳。” “史帅待我不错。诸路军中,只有史格那道防线比我更好。” “史格在哪?” “西南,扼守历山一线。” 李恒点点头,道:“确实是李璮最有可能走的方向。” “史帅的亲儿子嘛。” 张弘范往前稍倾了倾,道:“到了济南,我才知道父亲真是老谋深算……我出战前,他便告诫我要找‘险地’驻营。” “哈哈,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李恒大笑。 哪有甚险地? 这里不是在打仗,是一场分润功劳的宴席,是诸路世侯把年轻一辈的子弟拉出来亮相的一次机会。 张弘范话锋一转,却道:“这两个月李璮已开始突围了。但,他一次都没有攻击我的防线。” “哦?李璮畏惧九郎之名?” 张弘范大笑,颇为张狂。 然而,他眼里却没有笑意,稍微笑了一会便停下,肃容道:“不闹了。我还不至于中了这样浅显的骄兵之计。李璮欺我年轻,当我不会领兵,以为一直不来攻,我的士卒一定会心生懈怠。” 李恒道:“我等他来吃个大亏。” 聊到这里,大雨倾盆而落,帐内的地上也满是雨水。 张弘范连忙去冒雨去抢修防事。 到了夜里,便听士卒说,史格依托河涧修筑的防御工事毁了,木栅全被冲垮了。 张弘范自语一声“来了”,遂向李恒道:“德卿兄是否到史家大郎处下营?” “不了,我只这点人马,在哪都是一样的。难得能与九郎并肩作战,九郎不嫌我分润你的功劳便好。” “自是不嫌。那今夜便看史格独领大功。” 是夜两人抵足而眠,半夜,果然被动静惊醒。 “报!李璮夜袭南面史将军大营了……” “下棋吧。” 李恒道:“等等战报,看史格如何应对。” 张弘范打着哈欠,随口道:“看吧,史格一定又要闹出些轶事来,显得他英勇。” 棋下到第三盘,果然,听得探马来报,说是史格亲自反击,杀至李璮大纛下,投掷火炬为号,一举破敌。 “德卿兄觉得如何?” “这故事……勉强能在战报记一笔,博陛下一笑。” “不错的亮相……” 天光微亮,王荛站在济南城头上,望着最后一支残兵退回城中,眼中满是无奈。 对李璮失望透顶了。 李璮是他姐夫,以前王荛怎么看,都觉得姐夫是当世豪杰,心怀大志,武勇绝伦。虽知道李璮不擅谋略,但没想到是如此不擅谋略…… 回想起来,王荛赶到济南之时,史天泽还未率军抵达,当时他便劝李璮放弃济南,把防线拉到江淮一线,与赵宋联合防御。 这是韩祈安让王荛转告的话,既是李瑕的意思,也是王荛的意思。 局势很清楚了,王文统一死,李璮根本不可能再直捣燕京,那就只能退。 须知忽必烈还有阿里不哥这个强敌,只要依托于江淮、依托于赵宋,时不时北上袭扰,往后还有机会。 但李璮拒绝了,理由也很充分 “赵宋岂可信任?若赵宋可信,当年我父也不会丧命于赵方、赵葵之手,我绝不重蹈覆辙!我联络赵宋,为的只是得到赵宋的应援而已,岂真有投奔之意?便是有,你真当赵宋君臣敢接纳我吗?!” 王荛也是一时语塞,想都能想到赵宋朝堂上是怎么说的“岂不惧重蹈梁武帝接纳侯景之覆辙?” 李璮不仅是娶了王文统的女儿,还娶了塔察儿的妹妹,对蒙古局势十分了解,知道太原路、平阳路,以及河套地区的九原城等地,都是支持阿里不哥的蒙古宗室术赤一系、察合台一系的封地。 他想要将声势闹大,让天下人感到忽必烈已岌岌可危,群起响应。 王荛跑来相劝时,李瑕还在南阳拖着史天泽,对此,李璮也有自己的看法。 “李瑕之所以能拖住史天泽,实则是因史天泽本就无意来攻山东,借机观望罢了。当此时局,天下间无数目光盯着,我岂能退出济南?!合该坚守下去,待群起响应……” “姐夫啊,若有人响应,三十年前就响应了。” “三十年前岂有这大好机会?如今不同,李瑕若能再拖史天泽一阵子,便是连史天泽也能倒戈。” “拖不了了,蒙军不止有一路攻关陇,他何为要为姐夫再拖下去?” “有何拖不了?我守济南,千辛万苦尚可支撑。他不过对敌那欲战不战的史天泽一路人马。” “人家不像姐夫你不管不顾,人家要讲策略……” “传信于他,只差这最后一步便可驱逐蒙虏,为山九仞,不可功亏一篑。到时我与他平分天下又有何不可?” “姐夫!” “休再多言,你如此相劝,到底是何目的?!” “……” 王荛于是明白李璮不信任他了。 因为他与王文统这父子俩确实起过要投靠忽必烈的心思,也就是如今王文统死了,他才再次决心抗蒙,不被信任也实属正常。 既劝不动李璮,王荛只好去劝外甥李南山早做败亡的准备。 李南山被说动了,且做了准备…… 李璮是有一支水师的。 山东三面环海,李家对海战十分重视。早在李全在时,便知赵宋利于舟师,于是谋习水战。重金招募柁工、工匠,大造船只。 李璮则修葺了旧海城作为水师基地。 这次举旗,李璮本打算水陆并进、攻打燕京,然而才攻到济南就被堵住,如今水师还留在旧海城未动。 因此,李南山趁着史天泽还未领兵抵达,派出心腹,令其将家眷、物资运往旧海城。待局势有变化,他们便打算强行带李璮从海上逃亡…… 结果,到了九月十八日,王荛已放弃带李璮一道离开的想法了。 他再次找到李南山。 …… 李南山在昨夜的突围中受了些伤,正在裹着伤口,见王荛过来,叹道:“悔不早听舅舅之言,如今便是突不出去了。” “姐夫是如何想的?” “舅舅何不自去问父亲。” “他不信我。”王荛那大嘴一咧,既是苦笑,又是无奈。 李南山叹息一声,道:“父亲还想着杀回益都,重振事业,却不知益都陷落了没有。” “听我说。” 王荛凑上前,低声道:“拖得太久了,如今兵马已不可能突围而出,你我趁乱带着家小逃吧……” “何意?”李南山大讶,“舅舅这是要我弃父兄于不顾,苟且偷生?”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李南山很坚决,道:“我绝不背弃父亲。” 王荛拍了拍额头,摇头不已。 “舅舅,你也不必过于忧虑。”李南山只好劝他,道:“未必就不能突围,父亲有办法。” “是吗?”王荛漫不经心地应着。 他心里清楚李璮那所谓的办法是什么。 无非是欺张弘范年轻,打算从张弘范的防线突围。 对此王荛不抱期望。 但他手里倒是还有一枚张五郎给的信物,只看能否趁乱带走一些人了。 至于李璮,想必只能放弃了…… ------题外话------ 今天又晚了半天,又少更了一章。还有盟主加更没加,我看一下怎么给它补回来…… 正文 第770章 法不责众 王荛懒得听李南山说李璮突围的计划,转身去找了他姐姐。 “姐夫打算明夜突围而出,到时阿姐带上儿女轻装简从随弟弟走吧?” 王芝摇了摇头,道:“相公若能突围,还能不带我吗?若突围不出,我自是随他死。” 她四十几许年岁,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如今老了,因她父亲王文统之死而哀恸,显得很是憔悴,头上还戴着白布。 李璮这次北征,原意是要直扑燕京当皇帝,妻儿也是带着。这也是王荛陪着他们拖到现在、被困围在济南的原因之一。 若非为了姐姐与几个外甥,他早便抛下李璮走了。 事到如今,还听王芝这般说,王荛实在生气,恼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走,我王氏满门为李璮陪葬吗?” 劝了一会,王芝思来想去,遂招过膝下一双儿女来。 她为李璮生了二子一女,除李南山外,还有一儿名李齐山,如今只十二岁,女儿李忆真,十四岁。 说来,李璮相貌堂堂、王芝也是美人,李南山、李齐山兄弟仪表出众,唯有李忆真最像她舅舅王荛,嘴大、眼小,说不上丑,但显然不是美人胚子。 但王荛却是最喜欢这个外甥女,拍了拍她的头,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总之是接走李璮这点血脉,还能号召益都的余部、带到旧海城,那么红袄军、忠义军就不至于完全没了…… 次日夜里,李璮果然又准备突围。 且如王荛所料,是打算从张弘范的防线上突围。 计划是不错,两月来李璮一次都没攻打过张弘范的驻地,为的便是让其部掉以轻心。 至于为何选张弘范? 因为那是最好的突围方向之一。 而且张弘范年少成名,但真正统兵上战场其实是第一次,在李璮眼里,这就是个赵括。 为了这一战,李璮预先造好了飞桥,专门用于搭在壕沟上,让士卒们能越过蒙军的防事,直接进入张弘范的大营…… 这种骄兵之计若用在别人身上或许能成,王荛却不认为张弘范会中计。 他在燕京时就与张弘范来往过,认为忽必烈用人确实有眼光。 一路上想着这些,王荛跟在队伍后面,眼神颇为忧虑。 王芝不知是否与李璮说过,派了四个亲卫带着李齐山、李忆真,跟着王荛。 他们全都打扮成普通百姓模样,打算悄悄从山林离开济南…… 很快,夜色中传来了杀喊声。 “突围!” “杀……” 王荛抬头看去,等了好一会,心中也渐渐浮起一些期望。 如果李璮能突围而出,那当然是最好…… “飞桥不够长!蒙军把壕沟挖宽了!” 不等王荛那点期望酝酿太久,前方已有了这样的呼喊。 他摸了摸怀里那枚张家的信令,一咬牙,牵着李齐山与李忆真就走。 “随我走这边……” ~~ “放箭!” 蒙军一声令下,箭雨射出,将正在翻越壕沟的叛军尽数射杀。 张弘范不是赵括,他非常善于治军,军中也没有出现一丝懈怠。 既料到这几夜李璮要来突围,张弘范下令要守夜,军中也无人不满,自是轻轻松松便能击退李璮。 他也没学史格弄什么掷火为号、直冲李璮大纛……只他未中骄兵之计的事迹,已足够传到陛下耳中。 战了大半夜,李璮只能退回济南城。 张弘范并不追击,这是稳操胜券的一战,李璮只有被困死的命运。不必一个人把功劳抢光。 他只下令严守,以免有漏网之鱼逃走。 之后巡视战场,他却是皱了皱眉。 “十郎人呢?” “将军像是回营了。” 张弘范点点头,举步便向他十弟张弘正的营帐走去。 李恒不由劝道:“九郎何必呢?仗打完了,年轻人熬不住夜……” “士卒尚在清理战场,为将者不能与之同甘共苦,如何服人?” 张弘范这般应过,大步走至张弘正帐外。 夜色中,只见帐外几个士卒动作显得有些慌乱,张弘范警觉,当即便让人将他们拿下。 “九哥?”张弘正掀帘而出,勉强笑道:“怎么了?” 张弘范不应,继续走向帐篷。 忽然,只听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句。 “什么人?!” 快步一赶,便见有几名士卒在追逐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张弘范径直抢过一把弓,一箭射去,那鬼崇奔逃之人应声而倒。 这一箭只射中那人的大腿,然而却见他毫不犹豫拔出箭支,当即捅了自己脖子。 张弘范再上前一看,地上那尸体抽搐两下,已然气绝。 他不由暗道对方刚烈,转身向张弘正叱道:“怎么回事?!” 张弘正四下一瞄,驱退了周围的士卒,才应道:“王荛想逃出济南,拿了五哥的信物……” “糊涂!你不要命了,这种纵敌之事也敢做。” “多大点事啊?把一队人调换了,睁只眼闭只眼,当什么都不知道。” 张弘范冷笑道:“我看你是被王牧樵骗了,五哥平常最讨厌他,岂会护他?” “真的,九哥你看信物。五哥说最讨厌王荛,还说最恨李瑕。但他如今却投了李瑕……” “闭嘴。”张弘范眼看骗不到张弘正,干脆直接喝止,问道:“你打算调哪队人?” “玉符河附近。” 张弘范皱了皱眉,让亲卫将张弘正带下去看好,又招过几个将领往玉符河附近去搜。 “格杀勿论,不必留活口,去吧……” 安排完这一切,他才转头向李恒笑道:“让德卿兄见笑了,家门不幸,出了叛逆。” “九郎放心,我不会乱说。” 张弘范信得过李恒的人品,点了点头。 李恒又道:“等到天明让人瞧见了不妥,我派人帮九郎一起搜吧。” “多谢德卿兄了。” “你我之间,说甚谢不谢的……” ~~ 天光大亮。 李璮基本已失去了突围的机会,济南在重重围困当中又渡过一日,而粮食早已见了底。 驻扎于城西的张弘范却是深深皱起了眉,眼神疑惑起来。 “没找到?” “是,末将搜遍了附近所有能藏人处,并未找到王荛。” “十弟没派人过去?” “没有。九郎,若说可疑,有没有可能是李恒的人……” 张弘范抬手打断了下属的话,摇了摇头道:“不必怀疑德卿兄,他既能出奔状告李璮谋逆之事,岂有私放逆贼的可能?” “那王荛……” 张弘范思来想去,喃喃道:“许是退回济南城了吧。” ~~ 这日之后,李璮的部下已开始纷纷出逃。 有些逃出去了,有些没有。 张弘范对此松了一口气,意识到张弘正说的是对的,只要李璮不能逃脱,逃走几个小鱼小虾确实算不上大事。 李璮与宗王塔察儿尚且有联姻,北地世侯之间更是盘根错节,难免是要漏走一些人。 法不责众,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兹当是加快平定李璮之乱。 济南已出现了人相食的情形,李璮败亡,确实不远了…… ~~ 九月二十日。 城溃。 李璮也心灰意冷,放弃了突围。 他竟是在济南府署当中登楼眺望,题了一首词。 “腰刀首帕从军,戍楼独倚间凝眺。中原气象,狐居兔穴,暮烟残照……” 王芝缓缓走上楼阁,目光看去,正见李璮在墙上挥笔写下这五句。 举目望去,中原沦陷,被胡虏鹊巢鸠占,而她丈夫继承了一代豪杰伉俪的抗争之志。 天下皆折腰,唯他还在抗争…… “世变沧海成田,奈群生、几番惊扰。干戈烂漫,无时休息,凭谁驱扫?” 百姓受尽了战火,不能休养生息,还有谁能驱逐胡虏,收复中原? 今日事败,还有谁? 王芝是不知还有谁的。 她目光看去,只见李璮写到这里,手已有些颤抖。 他虽还未回头,她却能从他的背影中读出悲怆。 “眼底山河,胸中事业,一声长啸。” 李璮没有长啸,停顿了好一会之后,方才写下最后一句。 “太平时、相将近也,稳稳百年燕赵。” 写罢,又喃喃自语了一句。 “凭谁驱扫?陇西年少,百年燕赵……” 丢开笔,李璮转过头,看到妻子,愣了一下,表情中有种穷途末路的潦倒。 王芝拿出一把匕首递在李璮手里,道:“妾身不敢动手,由相公来吧。” 李璮没说话。 失败的男人无话可说。 他抱着妻子,用匕首捅穿了她的后心…… 手刃了几个妻妾之后,李璮去了大明湖,他跳下水中,向湖心走去。 才走到水及腰处,一人从后面冲上来一把拉住李璮。 “相公何必如此?!” 李璮转头看去,见这幕僚已十分老迈,他只记得其人姓黄,却已忘了其名字。 因其也就是个平庸之辈。 除了岳父王文统,李璮身边又哪有甚高明的文人? “放开……” 李璮魁梧强壮,只怕一个动作便要将这黄老先生震飞。 之后却又听到一句话,正说到他心槛里。 “相公为天下不平,因而举事,何必自损?!” 李璮一愣。 既是为天下不平,岂可独自一人受死? 今日自损,正如了那些世侯的意…… 一念至此,他忽然大笑,转身登岸,任由蒙军俘虏。 ~~ 这样俘获李璮,其实有些出乎史天泽的意料。 他思来想去,不得不向宗王合必赤建议不必将李璮押往燕京,在济南杀掉为好。 这次的整个平叛过程实际上是由史天泽指挥的,合必赤作为名义上的统帅,平时很少干涉战事,但此时却是用蒙古语反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现在杀掉李璮?” 史天泽默然片刻,最后用蒙古语答道:“为了安人心。” “安谁的心?”合必赤又问。 史天泽不答。 合必赤等了一会,之后环顾了满堂的世侯将领,拍了拍肚子,道:“好,那就杀了。” 诸人松了一口气。 合必赤继续拍着肚子哈哈大笑,仿佛就是个粗莽的草原人。 他眼中却是掠出一抹狡黠,忽然喝道:“把李璮押来,本王审过便杀了!” 这一句话,诸路世侯皆惊。 再转头看去,只见已有蒙军士卒抱着一个装满信封的匣子过来。 于绝大多数世侯而言,真正难打的一仗……此时才刚刚开始。 但也有人低下头,暗自冷笑。 “想追究?北面阿里不哥未平,关陇新败于李瑕……我看到最后能追究几人?” 正文 第771章 审讯 张弘范站在堂中,目光始终落在那个信匣之上。 只见那信匣被放在一个回回人面前。 这回回人生得一双黄眼,须发皆卷,一直就追随在合必赤身边,懂蒙汉文字,却从没与他们这些世侯通过姓名。 信匣一放,第一封当即便被拆开。 张弘范不动声色地走了一步,站到黄眼回回人身后几步。 这个距离有些字能看到、有些不能,他却认得出这回信是东平万户总管严忠济的笔迹。 转头一瞥,果然见严忠济脸色非常难看。 严家是不弱于张家的世侯。 金亡时,严实是先归附于宋,后感到宋不可靠,率彰德、大名二府八州之地三十万户归降。 严实二十年前死了,严忠济袭了职。 值得一提的是,严忠济正是张五郎的岳父。 换一句话说,严忠济之女,如今正在川陕…… 想到这里,张弘范已有些暗暗心惊,然而那黄眼回回人竟还在继续拆信。 这次那信纸一摊开,张弘范又是眼皮一跳,已看出这正是他六哥张弘略的笔迹。 前些年,张柔镇亳州,张弘略权顺天万户总管,而顺天正处于李璮北上之路,李璮必然是要联络张弘略的。 但张弘略却从未与张弘范说过,是如何回复李璮的…… 忽然,铁链锒铛声响起。 李璮已被人押了过来。 张弘范没有马上转头去看,而是等到那黄眼回回人把张弘略的信收好、看下一封信了,他才回头看向李璮。 只看身形相貌,李璮确是一条好汉。 他父亲李全就是有名的魁梧雄伟,人称“李铁枪”,他母亲杨妙真不仅梨花枪天下无敌,也有“艳若桃李”之称,李璮继承了父母的外貌,一看便是让人折服的豪杰。 此时虽是被铐着押上来,李璮却毫无惧色,才入堂便仰天大笑。 “哈哈哈……” 一听这笑声,堂上众人面色愈发难看。 谁都知道这种起兵谋反的叛逆若被俘了不会有好下场,必然要受尽极刑,五马分尸或凌迟处死……本以为李璮懂得自我了断。 不曾想,这狗厮竟是这般就俘了。 “哈哈哈,昔日我与诸君侯盘膝环坐,割鹿煮酒,评点天下。”李璮环目而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史天泽脸上,问道:“今日如此相见,不知史元帅与诸君侯打算如何处置我?” “李璮!” 当先开口喝叱的,不是史天泽,而是严忠济。 严忠济比李璮还要仪表堂堂,他年轻时以相貌著称,且文武双全,擅弓马、擅曲词,二十年间任一方诸侯养成了威仪气质,其人风度是诸路世侯中最好的一个……但此时情绪却分外激动。 抬手一指李璮,严忠济已向前两步。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一句话,像是在问李璮谋反之事,又像是在问李璮胡乱攀咬之事。 李璮冷笑,道:“我做什么?你严忠济又在做什么?既然与我相约起事,为何失约?!” …… 张弘范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另一桩事。 就在前几日,他收到了张弘略从亳州发来的消息,说的是李瑕在九月初五歼灭了阿术的两万人马。 张弘略并没有就此分析,只将这一个消息传过来。 问题在于,今日是九月二十。正常的消息传递绝不可能这么快,阿术既然匹马无归,那现在甚至连六盘山、解州、洛阳都还不知道阿术战败之事。 只能是李瑕故意把消息传给张弘略,再由张弘略传出,才有可能在十五天之内让张弘范得知。 张弘范敢肯定,今日在场众人当中,知道这消息的不超过三人。 如合必赤、史天泽等人,不可能得知。 那严忠济呢? 李瑕有没有门路把全歼阿术的战报传到严忠济处? 才想到这里,只听得“噗”的一声。 严忠济竟是已一刀捅进了李璮腹中…… 张弘范迅速扫过合必赤的神情,在其眼中发现了震惊之色……这位蒙古宗王被吓到了,显然没想到严忠济有这么大的胆子。 再看史天泽,史天泽有些惊讶、疑惑,目光有一瞬的闪烁,须臾又已恢复了平静,之后迅速扑上去,亲自拉住严忠济。 场面很乱。 有人去摁住李璮的伤口,有人想劝严忠济,又恐伤到正在拉扯中的两位大世侯。 “放开!我杀了这叛逆!” “冷静……” 张弘范上前两步,眯着眼,死死盯着严忠济的嘴。 他分明看到,严忠济一边与史天泽拉扯,趁着喊话的间隙,嘴唇微微张合间说了句什么。 若让张弘范猜,他说的该是“杀了他,我不信陛下真敢动我们……” 史天泽像是微微点头,很快便把严忠济拉开。 “你给我冷静一下!” “哼!我绝不受他攀污!” 严忠济毫不给史天泽面子,大步而出。 张弘范再一次回眼看向合必赤,只见这位蒙古宗王已然完全呆住了。 严忠济这一闹,已让合必赤意识到,有些场面他把握不住,让史天泽来做主比较好。 果不其然,合必赤已不再言语,抬了抬手,示意黄眼回回人把那信匣收起。 此时李璮鲜血长流,却还未死,看着史天泽继续哈哈大笑。 “史天泽!你有文书约我一同起兵,何故背盟?” “够了!” 史天泽大喝一声,看也不看合必赤,喝令道:“将这叛逆押下,斩去四肢、刨腹切肝,凌迟处死!” 不是他有多恨李璮,而是叛逆必须处以极刑。 然而只听李璮一边被拖下去一边还在狂笑高呼。 “史天泽!当年蒙古攻宋的情报不是你递给李瑕的又是谁?!蒙哥之死,你就是幕后推手!事到临头,你却做个缩头乌龟!” “严忠济!你严家降过金、降过宋、降过蒙古,观哪方势大便倒向哪方,今日是小觑于我,欲投西南李瑕不成?还是认为时机未到?哈哈哈……” “张弘范!你五哥早便与我相约起事,当年他在开封……” 张弘范大怒,不等李璮说完,已大步追出去,才赶到堂外,正见两名兵士硬是掰开了李璮的嘴,用手指将那根舌头全拉了出来,一割。 血光四溅,李璮喷出满口的血,犹在哇哇大叫,却已不成句。 一根舌头掉在地上。 “拖下去!当众削掉四肢……” 李恒上前,拉了拉张弘范,示意他不必太过扎眼。 两人遂退到一边观刑。 此时合必赤已不敢出面,任由史天泽来主持后续事宜。张弘范冷眼旁观,附耳向李恒轻语道:“记得王荛一事吗?今日诸世侯中,必有人与李瑕有联络。” “九郎认为是谁?” 张弘范道:“我说不清,但只怕陛下要为难了……” 李恒眯了眯眼,反而微微一笑,低声道:“但这也是九郎的机会,不是吗?” 张弘范还不及回答,前方已传来一阵喊叫。 那是李璮的双手已被砍了下来,因其没了舌头,惨叫声很是怪异,吓得周围不少人惊呼连连…… 史天泽脸色阴沉。 他很清楚,忽必烈早就想借李璮一事收回各家世侯的兵权。 今日合必赤审李璮,并收集信件的举动便是一个信号。 那位皇帝陛下做事总是滴水不漏,想动文官,便利用王文统来捏文官的把柄;想动世侯,便利用李璮来捏世侯的把柄。 总之都能找到借口。 严忠济也看得明白,想用阿里不哥、李瑕来威胁陛下。 这事,陛下可不好把握好这平衡。 那这种时候,他史天泽的态度就至为关键了。 他若带头强硬一些,必能为诸路世侯巩固住原有的权柄;而若带头服软,则可以帮忽必烈稳住局势并收回一部分世侯之权…… 想到这里,史天泽回过头看向众人,正好与张弘范对视了一眼。 一老一少两个人却是颇有默契地点了点头。 十数日之后,一封秘信传到了长安。 韩祈安看过之后,将信递到了吴潜手中。 “看样子,哪怕李璮被灭了,中原的局势也不会太快稳固下来。忽必烈竟还想在这时候敲一敲那些世侯。” “不敲打不行啊,以往蒙人太过放任诸侯,如今要争汗位,他需要蒙古宗室的支持,敲一定是要敲的。” “我们已挑唆了几个世侯,不让忽必烈轻易收拾局势。” “莫太乐观了。”吴潜摇了摇头,“此事,关键在史天泽的态度。” 韩祈安道:“并非是让史天泽归附,他只要敢争他该有的利就可以……” “若他真有硬骨头,何必卖力攻李璮。依老夫看,时间不会太多了,我们需要在忽必烈空出手来之前夺下河西走廊才行。” 正文 第772章 牵连 燕京。 皇宫还是金国时修建的,经历了灭金一战,已被毁得不成样子。 耶律铸穿过应天门,正见到安童。 安童今年才十四岁,却是在十三岁时就担任了怯薛长。 换言之,名震天下的怯薛军、忽必烈的宿卫亲军,就是由这个小小的少年统帅。 因为怯薛军的统帅是由博尔忽、博尔木、木华黎、赤考温这蒙古开国四大功臣后裔世袭。 而安童是木华黎的曾孙,他的母亲是察必皇后的姐姐,他是木华黎数不胜数的后裔当中最受忽必烈喜爱的一个。 十三岁统帅一军,这在宋朝是不可思议之事,但在大蒙古国,只要忽必烈一句话。 四十一岁的耶律铸面对十四岁的安童很客气。 “怯薛长,我来见陛下。” “我领丞相进去,大汗马上就到。”安童道:“大汗让我也参与议事,是平定李璮叛乱的消息传回来了。” 他年纪虽小,说话却是一板一眼。 耶律铸没敢把他当成孩子,神色郑重,道:“李璮这场叛乱,就像是一块石头投进了湖里,惊起了层层的涟漪啊。” 两人说的都是蒙古语,叽里咕噜了一路,待进到大安殿,只见忽必烈还没来,站在殿中的是几位重臣。 塔察儿、忽鲁不花、忽都察儿、线真…… 耶律铸遂发现,自己是在场唯一一个崇尚汉学的人。 他是耶律楚材之子,母亲苏氏为苏轼后裔。 但他虽崇尚汉学,对忽必烈的忠心却不容质疑。 耶律楚材匡扶的是成吉思汗、窝阔台父子,因此,耶律铸从小就侍奉窝阔台之孙失烈门。 蒙哥继位时,耶律铸卷入失烈门谋反一案,险些被处决,是忽必烈救了他。 虽说耶律铸是契丹人,今日能站在这里,其实相当于就是蒙古人了。 大殿上摆着一张地图,这些蒙古重臣们在地图边站定。 安童见人来齐了,便指点着地图介绍起当前的形势来。 这是要在忽必烈抵达之前让重臣们把该知道的情报都了解了,以免到时还要再说一遍。 之所以由安童来介绍,因为忽必烈真的打算再过两年就任用他为丞相。 安童虽说只有十四岁,毫不怯场,总归按情报上的消息便开始主持议事。 “史天泽砍下李璮的头颅之后,守在益都城的李彦简自尽了,其他人打开了城门投降……” 塔察儿听到这里,止住了安童,问道:“我妹妹和她的儿子在哪里?” 李璮儿子很多,与塔察儿之妹生下的只有一个,名叫李凤山。 安童看了看战报,道:“史天泽把他们从益都接出来了。” “好,把其他人全部杀掉。” “杀了,只逃走了一个李齐山,是王氏生的……” “那就追上去杀掉。” “他从旧海城逃了……” 塔察儿大怒。 他是在场所有人中表现得最想杀李璮的。 之所以会把妹妹嫁给李璮,是因为他当年地位很低。 塔察儿的祖父是成吉思汗的幼弟铁木哥斡赤斤,曾经因为造贵由汗的反被处死了。而当时山东一代的民户是分封给铁木哥斡赤斤的,塔察儿为了保证这个利益,才选择与李璮联姻。 等到蒙哥汗继位后,他便发迹了,早就心生悔意。 到如今,更是恨不能当作没这回事。 “逃到哪?宋国?往南杀过去……” 忽鲁不花已经喊道:“别说这些小事了,合必赤、史天泽会处理。今天大汗召我们要商议的事才更重要。” “为的是从汉人手里把兵权收回来吧?” 安童终于摆脱了塔察儿的纠缠,道:“是,但大汗今日召你们来,是因为阿术在关陇被李瑕全歼了。” 殿中安静了片刻,爆发出惊呼之声。 “不可能!” “兀良哈部的阿术,速不台的子孙,怎么可能会被一个汉人……” 忽然。 “兀良合台也是死在这个汉人手里的!塔察儿,你给我收起你那像河水一样溢出来的傲慢,给我正视这个敌人!” 随着这一声大喝,他们的大汗终于抵达了大殿。 …… 大蒙古国前几代大汗,窝阔台、贵由都是暴虐贪淫之人,但凡议事都是一坐下来就捧着酒猛灌,恨不能在议事结束前就把自己醉死。 忽必烈不同,他沉稳刚毅,进殿之后并非是往上首一坐,而是直接走到众人身边。 众人都不自觉地因大汗的威仪而低下头。 忽必烈时年四十七岁,正当壮年,举手投足都显得那样富有力量。 他指了指地图上济南、益都的位置,直接开口说起政事。 “李璮的反叛影响很大,牵连了很多汉人世侯……” 随着这一句,指尖扫过东平、毫州、开封、洛阳、南阳、太原、保州…… 这一句话,便叫殿上的这些人明白了局势的严重性。 忽必烈没有让这些最忠心于他的臣子们去猜,很快,他便清晰地讲出了他要什么。 “还没有完全解决阿里不哥,李瑕又在西南作乱,如果过份追究这些汉人,很可能会把他们逼反,汉人有一句话,狗急也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这是在向他的蒙古势力们表明他的立场。 先声夺人,把基调定下来,以免这些蒙古大臣不停叫嚣要打压汉人。 果然,忽鲁不花马上便喊道:“我伟大的大汗,你对这些汉人太过于宽容了!” “大汗有明智的考虑。”耶律铸应道,“长生天赐给了大汗无比的智慧,不需要你来质问。” 他其实信道教,但总归用长生天堵住了忽鲁不花的嘴。 忽鲁不花闭了嘴,忽必烈这才道:“你们说我太过宽容,但我告诉你们,治国要像分牛肉一样,一刀一刀慢慢地来。” “大汗,是我太急了。”忽鲁不花道。 虽然忽必烈心里已有了主意,但还是环视了众人一眼,道:“你们来说,该怎么办?” 塔察儿道:“大汗还要再讨伐阿里不哥,但如果诸王问大汗如何保证他们的利益,又该怎么办?必须得打压汉人。” 他原本是蒙哥派来代替忽必烈掌漠南兵权的,但蒙哥一死,他又是第一个支持忽必烈的宗王,因此很有底气。 律耶铸道:“诸王的封地与五户丝都不会有变化,他们的驱口和财产都可以得以保留,大汗的承诺像金子一样珍贵,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只怕他们要看到大汗做出行动来。” “不错,李璮敢发动这样的叛乱,如果大汗不处置汉人,怎么让诸王心服。” “到时阿里不哥又会指责我们的大汗是蒙古的叛徒……” “汉人们这几年太过份了……” “够了!” 安童竟是按着刀出列,喊道:“大汗召你们来,让你们出主意,而不是争辩不停!” 他是怯薛长,得以佩刀入殿,此时小脸一板,很是威风。 塔察儿低头不再说话。 他叫嚣时很大声,真到了出主意的时候却没了声响。 忽必烈转头看了安童一眼,眼中闪过微微的笑意,很是满意这孩子。 其实,不论是蒙古、回回、契丹、女真还是汉人,他更看重的还是忠心。 至于行汉制还是旧制,比起臣子们有颗忠心又算得了什么? 换句话说,只有他忽必烈才是最最重要。 这也是他对各个部族的宽仁。 还是耶律铸站出来,道:“大汗,我以为不该继续追究世侯,要继续优待他们。但也要利用他们现在人人自危的心理,一点点削弱他们的实力……” 用蒙古语说这些事很难受,耶律铸的蒙语虽是极好,却还是感到许多词汇的不足。 “可以将世侯治下的民政与兵事分开来治理;调换世侯所在的地盘;给他们升迁高官……此事,宜缓,而不宜急。” 这本就是忽必烈心里的主张,由耶律铸说出来之后,他环顾了殿中诸人一眼,见没有人反对,便问道:“如严忠济这样的世侯,你认为该怎么办?” “可以招回朝中担任丞相。” “他若认为我是要夺他的兵权呢?” “可以由他们的子弟继续掌握兵权。”耶律铸答道:“继续任用他们的子弟,大汗便能从其中挑选出最忠诚的一批。” 忽必烈深以为然,让人拿出几封信给耶律铸。 “你认为张弘略有没有与李璮勾结?” 耶律铸看了一会,看到的是张弘略与李璮的通信从头到尾都是劝李璮不要谋反。 表面上看起来,张弘略很忠心。 但一对比李恒,张弘略这种知情不报、却又故作忠诚的举动……可谓其心可诛。 再想到张弘道投降李瑕一事,张家有太多人已不值得信任。 耶律铸遂道:“张家便是汉人世侯的典型,暗中观望时局。我以为大汗应该给张柔封公爵之位,解除张弘略的兵权,调他回京师宿位,赐他冠服以从宴享。再从张家子弟中挑出最忠心的袭职,任顺天军民万户……” “你认为谁最忠心?” “张弘范。” 耶律铸没有太多犹豫,张九郎的忠心是明眼人都能看到的。 这便是他那套办法的一个诠释,升世侯们的爵位、官职,迁他们回朝,挑选他们的子弟袭职,便能更好地拿捏这些年轻人。 忽必烈对这办法大体上是满意的,踱了几步,回过头,道:“你不要忘了西南还有李瑕,如果狗被逼急了跳过墙去投李瑕呢?” 正文 第773章 大敌 提到李瑕,耶律铸的神情郑重了不少。 他感觉得出来,忽必烈非常在意这个敌人,在平定李璮之乱以后,下一个要除掉的目标不是阿里不哥就是李瑕了。 北讨或西征,暂时还没定,故而有今日这场议事。 然而,再转一看殿中那几位蒙古重臣,他们显然还没引起重视。塔察儿在听到李瑕之名时,有个很明显的轻蔑表情。 因李瑕还只有二十二岁,名义上还是宋臣,总是让人轻视于他。 “李瑕实力已经强过李璮了。” 耶律铸不得不得先强调了一句,表明他的态度,继续道:“近年来,有几个汉人世侯投奔李瑕,而这些世侯之间又互相联姻,让人担心会有越来越多的世侯叛投。” 这两句话则是在附和忽必烈,表示大汗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之后他才话锋一转,道:“但世侯是否会被逼反的关键在于,大汗给他们什么,李瑕又给他们什么。” 耶律铸很清醒地认识到一点 现在看起来,忽必烈想要削世侯的权是对世侯不好,但大蒙古国之前对世侯太好了。 哪怕忽必烈这次用些手段削弱世侯之权,至少还能让世侯子弟保留兵权和职位。哪怕如此,古往今来,还是没有一个朝代能如此优待世侯。 他的谏言基本能让各方满意。 老一辈的世侯们与李璮联络的罪过不被追究了;年轻一辈的世侯子弟们得到了一次亮相的机会,可以被挑选重用;而忽必烈敲打了汉人世侯,收拢了一部分中原的兵权…… 若连这种程度的削权都受不了,这些世侯到了李瑕那边只会更加接受不了。 刘黑马投顺李瑕之后是完全失去了世袭统兵之权,刘家兄弟如今也就与普通的文官武将无异。 李瑕更严厉、更不会给世侯权力…… 另一方面,李璮叛乱许多世侯确实牵扯其中,已给了忽必烈动他们的理由,必须有所动作,这才叫恩威并施。 相反,若是一味的退让,才有可能让世侯们以为蒙古易欺,再生跋扈之心…… 将这其中的道理说清了,最后,耶律铸道:“按这个做法,已能保证世侯们不会转投李瑕。” 忽必烈道:“这些汉人世侯如果能够冷静地分析,自然会明白我的宽容。但李瑕刚打了胜仗,使用手段去逼反他们呢?” “有一人可以稳定局面。” “史天泽?” “大汗圣明。”耶律铸答道,“只要史天泽能够第一个带头,主动上书解除兵权,世侯们一定不敢有异动。” 忽必烈还是不满意。 这些,是在他安排平定李璮之乱时就已经准备好的。 如今多了一个变数李瑕歼灭了两万蒙古探马赤军。 这人数不算多,但动摇了中原汉人对蒙古军队的信心。 也许耶律铸的办法能够平稳地收服住北地世侯,但只怕万一。万一李瑕再杀入河南、山西、西凉,或随意哪里,再打出一场胜仗。 不能再让李瑕打胜仗了。 忽必烈凝视着地图上的关陇,眼神中透出杀意。 北讨或西征,他已有了决意…… 耶律铸感受到了忽必烈这种不满,又仔细思考了一会。 “大汗,还有一个办法……在这一件事上,汉人文官与汉人世侯的立场并不相同,大汗可以拉拢汉人文官们,以稳定局势。” 忽必烈抬起手,止住了耶律铸。 他知道汉人文官们确实能稳定局势,但他已不太愿意给他们更多的信任了。 “就按你方才说的计略来削弱汉人世侯们,至于李瑕,按照我的办法来。” “大汗是说?” 忽必烈扫了耶律铸一眼,平平淡淡应了一句。 “敌人是用来打败的。” 议事之后,耶律铸走出大安殿,心绪复杂。 忽必烈用了他的策略来削弱世侯之权,这是其一;大蒙古国很快将要发大军收复川陕,这是其二。 更重要的是,耶律铸与李瑕其实有过节。 他的长女正是嫁给了汪惟正,汪家被李瑕灭族之后,他就失去了女儿的消息。 有消息说汪家家眷被送到了宋国,有消息说是已经被李瑕杀光了,也有消息说是被李瑕霸占了……耶律铸分不清真假。 另外,耶律铸有一双妻儿如今就失散在河西走廊。 他有七个妻子、十多个儿子,其中,赤帖吉氏为他生下了第四子耶律希亮。 蒙哥死在钓鱼城时,耶律铸、耶律希亮正随浑都海在六盘山运送辎重,消息传来,耶律铸劝浑都海支持忽必烈,浑都海不肯。 耶律铸于是丢下妻儿,只身投奔忽必烈。 浑都海大怒之下,遣一百骑兵追赶,拿下耶律希亮母子,要把他们送往哈拉和林。 之后,浑都海大败,陇西为李瑕所占,耶律铸就打听不到儿子的消息了,只听说是被送到甘州就失去了音讯。 这次忽必烈既打算征讨川陕,耶律铸便起了随军之念,歼灭李瑕报仇,也找到儿子、女儿。 想着这些,他已情绪激动起来。回到家中,马上提笔写了一封奏章。 他用的是回鹘式蒙古文,并不能展现他在诗赋文章的才华。 “窃以为今蒙古之大敌不在南、北,而在西南。阿里不哥虽有鹰隼之貌,少谋而独断,溃败远遁,不足为虑;赵宋主弱臣庸,自守于江淮,不敢寸进,于中原毫无妨害。唯李瑕窃据关陇,东可进晋豫之心腹,西可指河煌之门户,如鼾睡于卧榻之侧、执匕于咫尺之间…… 若欲灭李瑕,不可再以小股兵马予其各个击破之机,当以举国之力一举而定。今十七路世侯之兵犹集于山东,取李璮益都之积累,可由合必赤、史天泽整编十万兵力;再遣一宗王,领开平、九原之兵力,暂驻陇西,只待黄河结冰,两路并进……” 次日,忽必烈看到了耶律铸的奏章。 他的眼神很锐利,透出一丝凌厉。 他时不时微微点了点头,因耶律铸的判断与他一样,李瑕必然成为他忽必烈的大敌。 这是忽必烈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正视李瑕。 在过去几年里,他忙着争汗位、稳固局面、平定叛乱,一直没能顾得上那个在西南不断坐大的年轻人。 现在,得抽出手来把这个威胁的苗头掐掉…… 六盘山,凉殿峡。 随着几声吆喝,避暑行宫内的大旗被轰然砍落。 李瑕策马驰上高坛,回过头看去,只见犹在顽抗的蒙军已摆出拼命的姿态向宋军撞上去。 战事已定了,唯有这些蒙卒还不愿投降,宁死也要守护这个……成吉思汗殒命之地。 他们的头盔已经掉了,辫子随风飘扬,手中的弯刀高扬,显得有些悲壮。 “杀!” 血泼洒而下…… 李瑕没再看战斗,而是向北眺望。 六盘山行宫这个地方,李瑕之前并不攻取。因为得之无益,还会逼得蒙军必须来攻打他。 但这次既要取河西走廊,就没必要回避了。 眼下的局面,忽必烈不是打阿里不哥就是打他李瑕,与其抱着侥幸盼着忽必烈放他一马,不如先下手为强,扼住河西走廊。 不久前,李瑕已收到了李璮覆灭的消息。 李璮其人,李瑕并没有太多印象,只知在这天下豪强皆向蒙古折腰之际,唯有李璮敢举旗抗蒙,但也有刚愎自用、妄自尊大等等各种缺点。 一开始就是错的策略,注定是失败的。 但在李璮失败之前,他对李瑕来说就像是个挡在前面的人,忽必烈必然是要先平定李璮。 现在,李瑕仿佛感受到了忽必烈的目光向他投望过来。 就像是,一具被掐死的尸体被丢在地上,拿着匕首正在绕后的小孩抬头看去,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正缓缓转过头来。 小孩该怎么办? 只能咬咬牙,继续握着匕首去捅…… 正文 第774章 兰州 李瑕是在九月初决定出兵占据河西走廊。 在九月中旬,他完成了两万骑的调集以及辎重的准备。 之后,他与李曾伯各领一万人,分头出兵。 李瑕走东路,攻会州、六盘山等地;李曾伯走西路,攻河州、兰州等地。 阿术战败的消息都尚未传出,宋军骑兵已然杀至,这种突袭确实是势如破竹,只在十月初,他们便已扫荡了陇西北部。 但蒙军素来是不注重防御,战事之初的攻城掠地并不值得欣喜。 一个不慎,很可能像夏贵一样大败而归。 宋有淮河、长江为屏,经得起那样一次大败,李瑕却经不起。 他必须尽快击败在凉州的蒙军才算占得先手。 再打一次大胜仗,还可让北地世侯人心惶惶。 因此他下一步便是与李曾伯准备合兵兰州,渡过黄河,直扑凉州。 “传令下去,出发,兰州。” 行军号再次响起,才攻下六盘山行宫的宋军纷纷上马。 “快!西进,西进……” 兰州有“联络四域、襟带万里”之称,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 黄河如果在这里直接向东南流,穿过陇西、关中,便可以形成一条直直的河。 但黄河不肯。 它一定要向东北方向弯折,形成一个“几”字形,再拐向南,滋养河套,分割关中与山西。 兰州便是在这“几”字弯上的一颗明珠。 它古称“金城郡”。 唐末,兰州被吐蕃占领;李元昊击败吐蕃后,兰州归为西夏;宋神宗年间,大宋曾收复兰州;但在绍兴元年,兰州被金国攻占;一直到蒙古灭金。 吐蕃、西夏、宋、金、蒙古……饱经数百年战乱不休。 终于,大宋咸定三年十月十二,一杆宋旗重新插上兰州城头。 那城墙很残破。 蒙古人不爱修城墙,因此它还保存着蒙古灭金时的各种痕迹,城垣被巨石砸塌,骑兵可以跃马而过,火油烧出的裂缝能容人穿行。 风吹过沙土,露出城墙下的白骨。 二三十年的陈年白骨早已破碎,只是当年堆了太厚,须这样一点点被风吹得才能显现出来。 马蹄踏过骨头碎片,马背上的李曾伯抬眼望着那杆宋旗,百感交集。 他说不出亲手收复兰州是怎么样的心情。 多少年来奢言收复二字,今日终于是收复了一座大城。 说欢喜也欢喜,那满目疮痍的景象又让他欢喜不起来。 没有想象中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面,兰州城内的百姓根本就不认识宋军。 五百年间,它仅有短短五十年属于大宋治下,且至此已过一百数十年。 所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在这里只不过是大宋将领的一厢情愿罢了…… 李曾伯望向大旗的这一眼之间想着这些,额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他抬起手,一挥,喝了一声。 “进城!” 在宋军骑兵进城之后,一队队民壮也运送着物资入城。 兰州将是这些民壮此次西行的最后一站。 他们把辎重运到兰州,造船助宋军渡过黄河,便会留在兰州修筑城防。 而宋军骑兵在渡过黄河之后就不会再有补给。 …… 李丙推着独轮车走在民壮的队伍中。 他本是通渭县人,阿术侵入陇西时俘虏了他,在巩昌城下被宋军救回,因此应募了民壮。 这一趟的饷钱攒下之后,李丙足以回到通渭县翻修老宅、重拾生计。但他依旧不太打得起精神来。 当时那些俘虏们有一部分人被宋军救下之后找到了失散的亲人,李丙对此也曾抱着期待,渐渐地,反而觉得……活着不知为何。 他无精打采地走进残破不堪的城门,心中有些怪异之感。 此时宋军士卒的尸体刚刚被拉去安葬,蒙军士卒的尸体还堆在不远处。城门处铺着血迹,不时能看到一些破碎的血肉。 腥味冲鼻,让李丙又想到了通渭县被攻破之时。 他发现自己厌恶了战火,有些后悔应募当民壮,应该直接回老家去…… 独轮车的轮子上已沾了带血的泥,进了城中,能看到远处偶有些负隅顽抗的蒙军哇哇大叫着被一排排宋军的长矛捅翻。 兰州留守的蒙军不多,往往是十余个宋军士卒齐刺一两个蒙军。 城中更多的还是面黄肌瘦的人们,一个个缩在破屋后面,麻木地向这边看来。 李丙很快意识到他们都是什么人驱口。 他也当过驱口,对这种绝望与麻木的气息十分熟悉。 这里是蒙古贵族的兀鲁思,这城里大部分都是蒙古贵族的驱口。 …… 草料被堆在马厩前。 李丙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喘着气往外走了几步,发现落下了水囊,遂转身回走。 听到草料后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绕过去一看,吓了一跳。 本以为是什么野兽,定眼一瞧,却是个瘦骨嶙峋、浑身沾满马粪的女子,正在那小小翼翼地掏他运来的麻袋。 她一见李丙,骇得往后一缩,躲进墙边的一个狗洞处。 李丙追上两步,再一看,只见这女人脸上身上全是鞭痕,正在瑟瑟发抖……干草丛里还藏着个瘦得不成人样的孩子。 第一眼看李丙还以为是那是只小野猫,之后再一看那孩子的黄色眼睛,他便大概明白这女人是怎么样的境遇。 她该是哪个色目人的驱口,看年纪估计还很小,也不知是逃出来的还是因战事被主人丢掉了。 李丙从怀里掏出一块馍,掰了一块……想了想干脆整个递了过去。 他转身向外走的时候就在想,不知道宋军会不会像蒙军一样驱赶这些驱口,用来作箭头饲料。 他希望宋军与蒙军不同,这样一来他方才就可以向那个瘦骨嶙峋的正护着孩子的女人说一声“别怕”。 但不确定,就只好让对方继续躲在干草堆里。 忽然。 只听钟楼处“咚”的一声,已有人用陇西的方言大喊起来。 “城中乡亲不必害怕,王师收复兰州,入城秋毫无犯……” “王师收复,入城秋毫无犯……” 李丙倾耳听着,肩膀已被另一名民壮撞了一下。 “愣着做什么,军爷让我们去放粥。” 李丙连忙跟上,当看到前方的城墙,他心有所感似地一抬眼,正看到一位老将站在城头上,身影与当时把他从蒙军手中救下时一模一样。 他忽然不再后悔这次应募当民壮了…… 正文 第775章 秦腔 只在李曾伯收复兰州的次日,李瑕的东路军也赶来汇合。 杨奔跨坐在战马上,遥望着兰州城上的大旗,神情有些紧绷。 他还年轻,眉间的皱纹却很深,额头上已有些抬头纹。鼻翼微张,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马蹄扬起的尘烟吸入鼻腔。 “知道霍去病吗?”杨奔突然向身边的部下们问了一句。 “知道!我们当兵打仗的,哪个不知道霍去病。” 杨奔指着前方,想说些什么,又没想好怎么说。 他的动作却十分有力,最后指了指兰州城,向部将们大声介绍起来。 “霍去病大败匈奴,汉武帝置河西四郡。其后又置金城郡,谓之河西五郡。金城郡控黄河之险,隔阂羌戎。自汉以来,河西雄郡,金城为最……” 这是出发前军议时李瑕说过的。 杨奔越近兰州城,越明白李瑕为何要说这些。 为何? 走得太远了。 他从川蜀打到陇西,现在打到河煌,千山万水,这里的人说话他不太听得懂,这里的人看向他们这些宋军时,眼睛里是漠然、陌生。 太远了,给人一种异国他乡之感。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到这个貌似荒凉的地方来?为何不能留在关中、汉中富饶之地? 因为杨奔心里很清楚,这里绝非什么异国他乡。 这里在秦时就是陇西郡,汉时置城……只是丢得太久了。 所以要夺回来。 他想效仿霍去病,想名垂千古,想要后人提及他的名字就交口称赞。 那夺回金城郡就是第一步。 …… 进了城,安置好了兵马,杨奔马上又向州署赶去,默默跟在李瑕身后。 州署很破,到处都是马粪。 李瑕正站在衙门前,看着大柱上的楹联。 漆已经掉光了,还沾着马粪,字迹倒是勉强能看清。 “云雷天堑,金汤地险,名藩自古皋兰。” “营屯绣错,山形米聚,襟喉百二秦关。” 入城这一路能看到的汉字不多,不像别的城池铺面上都是有汉字的。兰州实在有些萧条,李瑕不免驻足对着这幅楹联多看了一会。 李曾伯大步迎出来,抱拳见礼,之后指了指楹联,道:“这是金国修建的衙署,也是金国官员题的楹联。” 李瑕点了点头,道:“说尽了兰州的山河之险,有些气势。” 李曾伯叹息一声,道:“出自词作,‘招取英灵毅魄,长绕贺兰山’,这金人写词也有些豪迈雄浑的气概。” “因为都是汉人,押的是一样的韵,用的是一样的典。” 说着,他们往堂内走去。 这衙署也就没什么别的好看了,既看不到文牍,也没见有什么书籍,一看就是许多年没有官员坐镇兰州治理了。 大堂的地上只有早已干涸的黑褐色血迹。 “越往西,越是胡化了啊。” “蒙古之前并没有怎么治理河湟,只当作牧马之地,以及色目商旅往来的商埠。” 由此可以看出一点,兰州这一带差不多可以算是一个分界线。 或者说巩昌汪家是一个缓冲,东南属于忽必烈经略之地,行汉制、用汉法,勉勉强强算有些封建王朝的样子。 而河湟、西凉这一带,便属于阔端的兀鲁思。 兀鲁思便是封地,是窝阔台实封给阔端的地盘,不是只收些五户丝,而是实封。 阔端不仅被称为西凉王,也是库滕汗。 他如果没有早死,可以预见的是河西走廊这片土地或许会分裂成另一个汗国。 大汉建河西五郡以来的文明会被销毁,这里将没有文明,没有秩序。 唯一的秩序就是驱奴制,蒙古贵族拥有无数驱口…… 还好阔端死了。 也该死。 但迈进这个西凉王、库滕汗的兀鲁思之地,看着一片残破景象,李瑕还是打心眼里对其人感到憎恶。 “兰州很糟糕啊。”李曾伯感慨了一句,“与关中大不相同。” “忽必烈也是刚得到西夏旧地,刚刚开始经营……” 话到这里,李瑕不得不承认忽必烈与蒙古旧贵族之间的不同。 忽必烈行汉法自有其必要性。蒙古人那一套野蛮、粗糙的旧制是行不通的,必定走向分崩离析。若不行汉化,也征服不了中原。 “西域诸王是在阿里不哥逃离哈拉和林之后才转而支持忽必烈的。我们再往西打,面对的会是阔端留下的势力,而忽必烈也才刚刚开始掌控他们……” “刚开始掌控,阿术还死了。”李曾伯抚须道。 随着这句话,他们铺开地图,与将领们围着地图而站,开始商议攻取凉州之事。 “阔端有五子,长子名‘灭里吉歹’,继承西凉王之位,坐镇于凉州;次子名‘蒙哥都’,曾随忽必烈征大理,如今代替被我们处死的那帖必烈坐镇于兴庆府;三子名‘只必帖木儿’,封为永昌王,坐镇于永昌;五子名‘曲列鲁’,分封于甘州……” “有纸笔吗?” 军议之后,回到营中,宋禾向杨奔这般问了一句。 杨奔去找了一会,将纸笔递给宋禾,便见他在纸上把阔端还剩下的四个儿子的名字仔仔细细地写下。 “写这个做什么?” “要杀的人。”宋禾吹了吹没干的墨水,应道。 杨奔感受到了那股子冷冽的杀意。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郡王与李老元帅自有战略,岂是你想杀谁就杀谁的。” 宋禾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把纸收进怀里,往外走去。 杨奔跟上,跟着走了一段,终于听到宋禾开口说起来。 “我出生在嘉定府,虽比不了你将门世家,家里也算人丁兴旺。我五岁那年,蒙军到了嘉定府,屠戮一空,我随难民逃到蜀南……” 宋禾说得很平淡,事情已过了二十七年,且当时他还很小,根本记不得许多细节。 他平素话很少,此时也不多,心里很多想说的,最后又懒得再说,就化成了一句。 “阔端屠我全家,那现在有了机会,我也要屠他全家。” 杨奔觉得宋禾实在是没什么气势,声音也不大,语气也不狠。 但态度坚定,让人觉得他一定会做到。 杨奔停下脚步,向驻地回望了一眼,道:“你说军中多少人像这样想的?” “很多。” 傍晚时分,李瑕与诸将议过事之后,出了兰州城,往黄河边走去。 此时正有许多民壮在金城渡口边造筏,准备渡大军过河。 待到太阳落山,这些民壮们便各自领了块馍馍,三三两两地蹲在那吃着。 李瑕正准备回程,见到一名老者摔倒在地,忙让人去扶他到树干下。 “老丈多大年岁了?” 那老者茫然地嚅着嘴唇,却也不答,像是听不太懂李瑕说话。 又问了几句话之后,李瑕得不到回答,用蒙语问道:“蒙语听得懂吗?” “听得懂。”老者遂把衣领拉开,道:“乃颜家的驱口……没有逃,没逃。” “我们不是蒙军。” “乃颜家……乃颜家……” 李瑕便知他是在兰州当地募集来的。 兰州与巩昌不同,巩昌至少是世侯汪家在治理,汪家屯田抚民,并从川蜀掠夺人口耕种,保持了金国时的风貌。 兰州这边除了蒙古贵族与色目商人,就是奴隶驱口。哪怕有些侥幸活下来的汉人,也早就逃难离开了。 李瑕这次攻河西走廊,对这种与当地人口之间的隔阂很是警惕。 战事之初攻克几个城池不难,蒙古人向来是疏于城防的,难的是守住。 要守住,就要在河西四郡驻屯。但河西四郡已太过胡化,驻屯的难度又要大上许多。 深入敌境、不带辎重的情况下,既没有像蒙军一样把驱口当成财富赐给将士作为奖励,同时又得不到这些驱口的感激拥护,甚至将士们感受不到收复失地、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荣耀……这是一个很不好的情况。 李丙蹲在窝棚边,看着马瓦儿,道:“你不要怕,这些宋军不是坏人。” 马瓦儿便是他昨日遇到的那个偷草料的女子,今日她把孩子背着,由李丙领着扎了一天的竹筏,傍晚时也领到了食物,此时正畏畏缩缩地嚼着。 彼此说话还是不太听得懂,李丙也是指手划脚费了很大的劲才问到了她的名字,并教她做这些。 本来蹲得好好的,看到不远处有个披甲的将军走过,几个兵士唰的一声行了军礼,马瓦儿背上的孩子便哭了出来。 马瓦儿害怕,连忙把孩子抱下来,死死捂着孩子的嘴。 李丙连忙便劝她。 “你别这样……松开,松开……莫把娃儿捂死了……别怕,别怕……” 马瓦儿也不知听不听得懂,只用惊恐的眼睛瞪着李丙,手上的力道却没松。 李丙大急,努力安抚着…… 忽然。 “咣!” 有梆子声响起。 李丙转头看去,也不知哪里在敲梆子,总之是敲起来便不再停歇。 “咣咣咣……咣咣……” 梆子的律韵响过之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唱起词来。 李丙听不太懂,却觉得很熟悉。 那是秦腔。 刹那失神之后,李丙回过头,只见马瓦儿也愣愣瞪着前方,像是在回想这样的调子是什么时候听过。 因这秦腔歌唱,她已渐渐不再像方才那样害怕,李丙于是把手放在袖里,小心勾了一下,隔着袖子把她捂在孩子嘴上的手拨下来。 “听过吗?” “阿……阿爹也唱……” 李丙倾耳听了一会,才听懂马瓦儿在说什么。 想来也是,李丙记得,小时候他爹还在世时常这样唱,说是金国太平时节,逢年过节就好听这些。 至于是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那就更早了……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敲梆子的老汉一只枯瘦的手持着木棍,用力敲在梆板上,嘴里大声高歌,颇有气势。 李瑕坐在一旁,不太能听得懂,却能感受到秦腔的魅力。 他以前不爱听这种戏,但今日却在这黄河畔,因这一曲秦腔,感受到了与金城郡遗民们的同根同源。 …… 这夜,当李瑕准备离开,却见前方有个畏畏缩缩的身影过来。 “这位将军,我……我也能当兵吗?” 于火把的光亮中看去,李瑕依稀看到对方是个年轻人,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丙。” “李丙,你为何想当兵?” 李丙挠了挠头。 他看眼前这个将军的盔甲,分不出其人比起之前见的老将军谁官大谁官小,但一般年轻的总是官小些。 年轻官小,他才敢上前来问。此时面对这个为何当兵的问题,李丙想了想,总之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答。 “想吃饷……不知道该往哪去,不如就跟着你们,救驱口……保太平。” “保太平?”李瑕饶有兴趣。 “真的。”李丙急道:“我真是这么想的。” 以往他对这些没有概念,只想活得好,以往问他想要什么,无非是赚钱养家。但这三五月以来饱受战乱,李丙发现自己真想要的也就是还能再听阿娘唠叨,以及听阿爹坐在门槛边哼几句秦腔。 想来想去,原来那种日子便是“太平”。 这道理一想通,李丙便有些振奋,因此起了投军的念头。 “我知道宋军是好人。” 他还如此补了一句。 因害怕李瑕觉得他这样的小人物也敢说这样的大话,李丙又低下头,有些不安。 李瑕看到了他的不安,遂不再问别的,只问道:“会骑马吗?” “会!我姐夫就是牧马的,我会骑马……” “那跟我走吧。” “太好了!”李丙大喜,连忙跟在后面,但想到马瓦儿,又道:“将军稍等。” 他又回身跑去向马瓦儿告别,把身上的一串钱掏出来递过去,道:“你放心,我问过了,兰州也会向巩昌一样安置俘虏……” 隔着十余步,李瑕回过头看去,心想如李丙这样一个一个地帮这些人大概是帮不了几个的……所以,对方选择了投军。 投军保太平的道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能想得通,关键是这支军队是怎么样的军队。 李瑕之前也担心这样孤军西进,士卒们士气不高,但今夜听到的秦腔,见到的乡民,还是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 次日,两万宋军骑兵在金城渡渡过黄河,金城关垣、浮船古渡、掠掠雄师、啸啸铁骑。 一条黄河长,一曲秦腔唱,人与人源远流长…… 正文 第776章 兀鲁思 大蒙古国在蒙语里是“也克蒙古兀鲁思”,“也克”是“大”的意思,而“兀鲁思”既是封地的意思,也是“国”的意思。 从这个词就可以看出来,兀鲁思是一个半独立的封国。 阔端原本是有实力成为大蒙古的大汗,至少可以建立一个完整的兀鲁思。 如果说成吉思汗长妻所生的四个儿子是汗国宫廷的四根栋梁,那么,窝阔台的儿子当中,唯有阔端能算是一根栋梁。 可惜,窝阔台一心只想将汗位传给那个体弱多病的阔出,阔出早早暴毙之后,窝阔台又瞩意阔出的儿子失烈门;乃马真皇后则只偏爱那个体弱多病、沉溺酒色不可自拔的贵由。 阔端自己也是病体缠身,乃马真皇后就是以他“病体奄奄”为由把他从汗位继承人当中排除掉的,他也确实年仅四十余岁便病逝了。 大蒙古国的汗位注定要落在拖雷一系。 显而易见的是,拖雷的子孙明显比窝阔台的子孙更加优秀。 不仅是汗位丢了。在阔端病逝之后,他的子孙们连兀鲁思都保不住。 这片兀鲁思其实很大,阔端曾经统治整个西夏故地、吐蕃,以及陇西、关中、西域等地。 但他的长子灭里吉歹继承西凉王之位后,在蒙哥的打压下封地一直在收缩。 去年阿里不哥逃出哈拉和林,忽必烈在汗位之争中占了上风,已开始设立中兴等路,直接控制治理西夏故地,并派遣大将接管了西路军统帅之职…… 这看起来很糟糕,但灭里吉歹不认为是坏事。 他不像那个野心勃勃的堂弟海都,他只想以黄金家族宗王的身份一辈子享乐。 忽必烈答应保留他的采邑,“采邑”也就是每五户百姓向他供一斤丝,足以供养灭里吉歹继续穷奢极欲。 灭里吉歹还坐拥河西走廊,色目商旅往来于西域、河套、开平,能给他带来丰厚的斡脱利益。 所谓“斡脱”,是蒙古贵族提供本钱,委托色目人贸易金银珠宝、名贵皮毛、金锦罗缎,从中坐收高额息银的贸易行为。 蒙古诸王、公主、后妃都各自设置斡脱,年息是百分之百,次年息转为本,又复生息,一枚锭银在十年内能本利共合一千零二十四锭,而蒙古汗廷规定,斡脱若被盗窃,则由当地百姓代偿。 故而,人称斡脱为“黄金绳缆”。 一句话,只要有采邑、有斡脱,灭里吉歹与他的兄弟子孙不论怎么穷奢极欲,哪怕拼命地生儿子穷奢极欲,他的财富都只会永远地、疯狂地增长下去。 除此之外,灭里吉歹还拥有世袭的王爵,有不计其数的驱口,以及阔端屠蜀时从四川抢掠而来的堆积成山的巨大财富。 …… 十月二十三日。 “宗王,哈兰术将军来了。” 灭里吉歹从醉眼朦胧中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哼唧了两声,砸吧着嘴,道:“让他进来。” 他倚在一张完整的熊皮之中,任由侍女们为他醒酒,好一会才逐渐清醒过来。 过了一会,哈兰术走进了他的宫殿。 哈兰术是阿术的副将,他祖父是成吉思汗的厨子,他父亲追随窝阔台征钦察、康里、回回等部有功,被任为涿州路达鲁花赤。 哈兰术继承了他父亲的官职,之后在汗位之争中效忠忽必烈,不久前被任命为西凉万户。 他的靴子踩在那张柔软的地毯上,留下血渍与污渍。 灭里吉歹见了,有些生气。 倒不是因为心疼一张地毯,而是没感受到对方的尊敬。 他可是黄金家族的嫡系,是西凉王。 但灭里吉歹还是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没有为这点小事发作,问道:“大汗的勇士,你这么早就来拜会我,有什么事?” 哈兰术欠了欠身,道:“来告诉宗王一个不幸的消息,阿术元帅在宋境病死了。” 灭里吉歹愣了愣,叹息道:“大蒙古国的勇士没有死于敌人的刀枪,却总是不能免于疾病的折磨。” 对此,他深有感触。 他的祖父窝阔台、叔祖拖雷,他的大伯贵由、父亲、叔父阔出、叔父合矢,全都是病死的。 对了,还有上一任大汗蒙哥,也是到了宋境之后就病死了。 叹息着命运无常,灭里吉歹又狠狠地猛灌了一大口烈酒,问道:“我的弟弟帖必烈随阿术一起出征,他攻占了关陇吗?” 哈兰术道:“更不幸的是,阿术元帅病死之后,帖必烈把兵马带到了绝路,中了宋人的诡计,被歼灭了。帖必烈被宋人一刀又一刀放干了血。” “不可能!” 灭里吉歹大怒。 但等他冷静下来,很快就知道哈兰术这是在污蔑。 帖必烈不会这么没用。 他们的父亲横扫川蜀、平定吐蕃,战功赫赫,帖必烈继承了这样的勇猛,怎么可能败于宋人? 一定是阿术统兵无方,速不台的子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大败了。 “我把西路军统帅之权交给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打仗的?简直是辱没了草原勇士的荣耀。” 灭里吉歹很想这般训斥哈兰术一番。 但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收了回去,问道:“那怎么办?我们要怎么为可怜的帖必烈报仇?!” “大汗已经平定了东边的叛乱,马上会发兵来夺回关陇,在这之前,我们会保证河西的防御,只是需要宗王的支持。”哈兰术道:“我要赏赐勇士们,稳定士气……” 又是来要钱。 该死,害死了帖必烈,却还敢来要钱。 灭里吉歹不由心想,怪不得海都一门心思想要重振了窝阔台家族的荣耀。因为失去了汗位的窝阔台子孙,现在连忽必烈的一条狗都能上门欺负了! 其实就在前阵子,灭里吉歹接见了海都派来的使者。 海都提议一起联合阿里不哥、反对忽必烈,让汗位之争继续下去,消耗拖雷家族的实力。 灭里吉歹拒绝了,表示自己已经交出兵马支持忽必烈了。 使者大怒,骂他“伟大的窝阔台汗早就知道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哪怕裹上草、牛也不屑于吃你,哪怕裹上油脂、狗也不屑于吃你。麋鹿敢在你面前穿越、老鼠敢跟在你身后走,无能之辈……” 灭里吉歹于是斩杀了这个使者,用来讨好忽必烈。 结果呢? 被海都的使者说中了,哈兰术就是跟在他身后的老鼠,一点都不害怕他。 但灭里吉歹还是没有发作,而是与哈兰术谈起条件来。 “我的二弟蒙哥都,他说大汗派了一个叫张文谦的汉人到兴庆府了,要设立西夏行省,叫嚷着要释放驱口屯田,还要废除羊羔息?” 哈兰术摇了摇头,道:“宗王不用担心,这些汉人是动不到宗王头上的。” “真的吗?”灭里吉歹道:“我支持了大汗很多,可他对那些卑贱的汉人实在太过纵容了。” “不用担心,张文谦最多动一动别的蒙古贵族,但一定动不到黄金家族头上。”哈兰术道:“我可保证,只要我还在一天,这些像羊羔一样的汉人绝不能啃到宗王牧场里的一根草……” 得益于蒙古人的爽直性子,灭里吉歹与哈兰术很快有了默契。 他可以支援哈兰术的军费,哈兰术则帮助他保护他的利益。 这是应该的。 灭里吉歹交出了封地的治理之权、西路军的统帅之权,并选择支持忽必烈,就该换得黄金家族子孙应得的富贵与保障。 …… 蒙古旧制与汉制之间的冲突、妥协,远远不止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间,而是在像这样一场小小谈话当中。 数不清的黄金家族子孙、忠仆们分封在无比广阔的土地上,因此这种利益分配涉及得很大。 这些,才是构成汗位之争。 汗位之争是整个黄金家族之间的利益分配,而不只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打一仗。 如今忽必烈在很多地方基本做到了让蒙古贵族、将领、汉人士绅能够保持一个平衡。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 在见过了哈兰术之后,灭里吉歹命令仆从把那条被踩脏的地毯丢掉。 因今日被太早吵醒,他想在饮酒与玩女人之外再找些乐子,于是决定狩猎,以一展西凉王的雄风。 “太久没有打猎了,去准备一下。” “要去祁连山吗?” “太远了,就在牧场吧。” …… 有数百人被赶到牧场上。 初时,他们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为是要来放牧或挤牛奶。 马蹄声响起,灭里吉歹策马而来。 骏马载着他肥胖的身躯,酒色过度使他的脸色有些异样的憔悴,但他还是能够拉弓。 “嗖”的一声,箭矢射向人群,正中一个妇人。 人群尖叫着散开,中箭倒地的妇人惨叫着,她八岁大的孩子扑在她身边,茫然无措。 灭里吉歹哈哈大笑,太久没有打猎了,这让他莫名地兴奋,仿佛他继承了他祖上三代人的勇武与威风。 他驱马上前,又是一箭射出…… ~~ “嗖。” 祁连山北麓、乌鞘岭下,一名策马狂奔的蒙军探马被射倒在地。 之后几名归义营的骑兵策马赶上,继续追逐蒙骑,放箭,终于将另几名蒙军探马截下。 “噗。” “噗……” 血泼在结满白霜的林地里,一列列骑兵正迅速向前,奔向凉州城。 正文 第782章 归家子 ,终宋 利州即后世的四川广元,位于四川盆地北部、嘉陵江上游。 它完全不属于汉中,与汉中之间还隔着整片大巴山脉。 但利州在剑门关以北,地势也不如剑门关险峻。 也就是说,宋军若只扼守剑门关,利州就会被隔绝在川蜀之外。 它虽有“川北门户”之称,但作为蒙军的“攻蜀前沿”确实更为适合。 宋军最后一次到利州还是在十年前,余玠统兵北伐,三战三捷,一路沿金牛道打到汉中,之后被汪德臣击退。 之后,便是汪德臣经营利州。 忽必烈进军大理时,曾见过汪德臣一面。 正是这次会面,使得利州蒙军一扫如阔端屠蜀时那样的残暴作风。 忽必烈允许汪德臣置行户部、漕司,免徭役,减课税,造纸币,发盐引,通商贩,运粮,招集流亡百姓归家种田。 由此,利州水陆交通畅通,商旅通行,屯田起效,军饷逐年丰绰,贮备有余。 对于汪惟正而言,利州是他父亲的心血,那便也是他的家园。 必须守住。 ~~ 李瑕麾下也有不少就是当年从汉中、利州逃难到蜀南的。 比如,茅乙儿是汉中兴元府人,许魁是利州人。 这次北上,许魁心中极不平静。 他从庆符县离家时,并未与母亲、妻子说过是要打利州,当时只以为要守住泸州。 后来,反攻了成都,开始大半年的戍屯。 许魁也分了成都的田,眼看着一年快过去,想着明年把妻小接到成都……没想到李瑕从钓鱼城回来了,带着他们直奔剑门关。 当时许魁心里就乱糟糟的,军议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剑门关一战,他与刘金锁、茅乙儿正面仰攻,拼了命也没能攻上去,最后是杨奔带人绕后拿下关城。 许魁心里便憋了气,骂自己窝囊。 昭化城一战,他带人每日在城下大喊,劝那些老乡归降,最后是皮丰带人挖了地道攻下城。 许魁更觉不是滋味,他总觉得该做些什么,但打仗不是激动就行的。 比如,杨奔有勇有谋才能独自领兵、皮丰守云顶城多年最会开山凿路……许魁以前就是个种地的,当了佰将之后,也只会听令行事。 他真的很想站出来一开口就能说说仗该怎么打。 ~~ “利州城据山、据水,末将先说山,利州东北,摩天岭、米仓山横亘;西面有龙门山;南面有剑门山;东南有大栏山包围,可谓群山环绕。” “再说水,利州城居于嘉陵江上游,与南河交汇之处。我军兵力无法于山、水之间展开,攻城不易。” “最后是兵力,包括辎重兵、奴仆军、水手在内。利州至少有三万能战之力,我军仅有八千人,三千余俘虏……” 孔仙指点着地图,侃侃而谈。 许魁就不懂了,他们是如何知道这些地名旳。作为利州人,这许多山脉的名字许魁都没听过,只知道一些叫青顶子、白岩子之类的小山。 李瑕问道:“能否绕过利州城?” 孔仙道:“兵马绕不过去,利州乃金牛道必经之路。便是利州城之外,汪德臣也构筑了大量的城垒、砲石,不攻城,我军无法前行。” 他上前两步,手在地图上点着。 “何况,便是绕过了利州,北面还有朝天峡、牢固关、五丁关等等险要关隘……” “许魁,你是利州人,怎么看的?” “这……” 许魁被李瑕点了名,先是一个激灵,立刻抱拳,腰杆一挺,却是好半天不知怎么说。 “大将军,利州城大变样了……小人有些认不出……” 林子小声提醒道:“浮桥、船只、小心蒙军偷袭。” 许魁依旧不解何意。 到最后,他还是屁都崩不出一个…… ~~ “咚!咚!咚!” 一场军议过后,许魁自觉没出息,卖力地扎营筑防,手里拿着一杆大锤子,将一根木桩死硬往土里敲着。 “佰将。”有士卒上前来唤到。 “叫啥佰将,大将军说了,战后要论功,我们佰将得升千将咧……” 许魁不应,又猛敲了两下,才想起转过头问他们喊自己做什么。 “何事?” “茅佰将来了……” 茅乙儿走上前,让士卒们下去。 他抱起一根大木桩,竖立在地上,双手扶着,让许魁砸。 “小心些,莫打到我的手。” “咚!” 许魁一边砸,一边问道:“你营扎好了?跑我这来。” “商量商量嘛,这利州要怎打,给大将军提个主意,你不利州人吗?” “你汉中人,逃难时走哪过来的?” “忘了,山山水水的,不都一样。”茅乙儿苦着脸,道:“饿得要死了,还管路?” “你说……我们怎就看不明白这地势?”许魁喘着气,道:“以前……就懂看这地肥不肥……哪想过好打不好打,我一利州人,我都不知道这是必经之路……川北门户。” “我说,许大力,你想收复利州不想?” 许魁眼一瞪,好半天才哑着声道:“怎不想?” 他抬手用力一指西面的群山。 “祖宗……祖宗都在这!” 简简单单几个字,茅乙儿已感受到许魁心里堵得满满的。 “当着你祖宗,你倒是说个法子啊!指条能攻城的小道也好啊!” “大变样了!”许魁吼道,“十多年了!离家十多年了!全是田、桥、城寨……都不是以前有的!” 他手里的大锤子一砸,上前一步,已是眼眶通红。 “要法子我想不出,就只会拿长矛捅!” 突然。 鸣镝声起! “蒙军攻来了!停止安营……” ~~ “咚咚咚……” 战鼓声起,蒙军的船只已在嘉陵江上聚集,起锚,向下游驶来。 利州城在嘉陵江东岸,城池对江处就是山崖。 只有到了下游七里的江湾处,西岸才有一大片空地,宋军就驻扎在此。 此时,汪翰臣见宋军立足未稳,当即便提水师顺江来攻。 “抛锚!” 一个个大大的铁锚被丢进江里,船只止住。 “放箭!” 号旗一摆,箭矢毫不留情便向宋军袭去…… 汪翰臣任蒙古奥鲁兵马元帅,“奥鲁”简单来说就是家属﹑辎重之意。汪翰臣负责的就是利州后勤。 他麾下的精锐战兵不多,更多的还是民壮,但甲胄、武器充足。 凭借着李庭望在昭化城抵住宋军的二十余日时间,汪翰臣已将这些民壮简单的整编好。 今日,他带一千余战兵,三千民壮、水手出战,既是要给宋军一次迎头痛击,也是为了练兵。 汪翰臣很清楚自己的战力,目的也很明确。 “传令下去!小船放箭,击退岸上宋军!” “战船稳住船身,准备击砲,砲击宋军旗纛!” 这些船只多是运辎重用的,只有三艘战船上载着砲车。 咯咯的砲杆拉动声响起,蒙军开始调整射程。 一块砲石砸在李瑕大帐前方不远处。 “轰天雷!” “点火!” 蒙军当然也有火器,包括轰天雷、飞火枪。 只是蒙哥伐蜀时,一路上宋军望风而降,骑兵行进极快没带太多。加上钓鱼城那地势,轰天雷也抛不上去,起不了什么作用。 轰天雷与宋军的瓷蒺藜火球差不多,点燃之后砲射出去,爆炸开来,靠铁片伤人。 “嘭!” 一颗轰天雷落在宋军阵中,爆炸开来,铁片乱飞…… 汪翰臣眯着眼,犹不满意。 因战船在江水中晃动,很难准确地将轰天雷抛到宋军大旗中…… ~~ 李瑕站在一座小山丘上观着战场上的形势。 他并不因蒙军的火器乱了阵脚。 手中的望筒缓缓转过,他锁定了汪翰臣的战船…… ~~ 许魁听得战鼓声,迅速回头看向大纛。 很快,他看到了令旗所指的方向。 “盾牌手!” 叮叮当当,宋军高举起盾牌。 “锥子呢?!锥子给我……会水的!随我杀过去!” 许魁已在脱自己盔甲,他麾下两百余人,大半都是当年的庆符巡江手,水性颇好。 解了盔甲后,百余人便在盾牌手的掩护下冲上前去,跃入嘉陵江。 “噗!” 寒冬腊月,江水冰凉刺骨。 许魁冻得浑身发僵,拼了命地就向蒙军的主战船游去。 …… 这乱世,想活都难。许魁以前见过太多官兵守土牺牲之后,朝廷发不下抚恤,家小过得极凄惨,饿死都是小的,死了还干净。 如今他许魁不一样了,便是战死了,老母亲和妻儿也能过得舒坦。 用大将军的话说就是“让大家没有后顾之忧”。 脑子里也就想着这些,许魁从江面探头看了一眼,只见前方战船上箭矢已再次射了过来。 “噗噗噗……” 江面上血水荡开。 许魁深吸一口气,重新潜下去。 一切的喧嚣仿佛停止下来。 江底冰冷,却也清静。 许魁用尽了全力,猛凿着蒙军的战船。 一下,两下…… 这次来是要收复利州的,这是他的家乡,他心情复杂,偏一个方法都说不出来,只能拼了命去打。 正文 第783章 张骞 李瑕对蒙古的封地情况略有了解,知道西域一带属于察合台汗国。 过了敦煌、玉门关,下一个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便是高昌城。高昌即是察合台汗国的领地,其东界大概在天山附近。 当然,窝阔台一系也有几个宗王的封地与它交织。 阿里不哥的势力范围若能伸展到西域,便说明他成功联合了察合台、窝阔台家族共同反对忽必烈。 可见阿里不哥打仗比不了忽必烈,人脉这方面却有太大的优势。 耶律希亮所说的,正是李瑕想具体弄明白的。 …… “并非是说阿里不哥的势力范围在西域,而是西域诸王如今正联合反对我们的陛下。叶密里是海都的兀鲁思。” 耶律希亮话到这里,神情忽然激动不已,又道:“对了,我在叶密里听闻,陛下是称帝了,是称帝吗?” 这话怪怪的,但李瑕明白他的意思,遂道:“不错,是皇帝。” “太好了!”耶律希亮道:“家父常说,可于马上打天下,不可于马上治天下,今陛下登基,国家终于有了治国章程……” “是啊,立国五十多年了,终于懂得要治国了。”李瑕随口应着,语气淡漠中带着讽意。 耶律希亮没能听出来,继续感慨这来之不易的成果。 “李兄可知?我耶律氏自家祖父辅弼成吉思汗,历经三世,终于恢复文治。” 他年少,没有为此痛哭,而是振奋,一幅要回到上都大展才干的样子。 李瑕漫不经心听了一会,将话题拉回了西域,问道:“你是如何到叶密里去的?” 被问到这番经历,耶律希亮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问道:“蒙哥汗八年……如今可有年号?” “中统三年,马上要过去了。” “快四年了啊。” 耶律希亮抹了抹眼,道:“当年,大汗驾崩,父亲毅然投奔陛下,我与母亲,以及两个弟弟被浑都海所擒。之后,浑都海遣百人,押我们往哈拉和林。到了甘州,听说是浑都海大败了?” “不错,败于汪良臣之手。” 李瑕说完,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假扮蒙古世侯,这里漏了破绽。 太久没扮演了,有所退步。 当然,今日情况与以前不同,今日随便扮扮无非是为了更方便打探情报,否则严刑拷问还费工夫又未必打探得全面。 耶律希亮没意识到李瑕对汪良臣直呼其名有何不妥,自顾自地说着。 “叛军大败的消息传来时,我带着母亲与弟弟们趁机逃了,藏在黑河以前的沙陀子中……” 李瑕对耶律希亮刮目相看。 算时间,那是在蒙哥死后的第二年,耶律希亮才十三岁,却能在百余兵力的看管下逃了,小小年纪,属实有本事。 “后来,有叛军来找马匹,老婢漏言,暴露了行踪,我们又为叛军所获,送到肃州。”耶律希亮又道,“那时河西叛军已推举‘哈剌不花’为都元帅,哈剌不花与家父有旧,没有杀我。” 这是越来越向西了。 汉代设制的郡名与如今的州名不同,甘州大概是张掖郡,肃州大概是洒泉郡,再往西还有沙州,大概是敦煌郡。 果然,耶律希亮又道:“之后,阔端诸子选择支持陛下,哈剌不花便西撤,到了沙州,我们趁机逃出叛军,为躲避追兵,涉雪翻越天山,抵达北庭都护府……” 耶律希亮说了很久。 他经历实在是丰富,三年间一路西逃,在西域见了诸多蒙古宗王。 而这些蒙古宗王,有的支持阿里不哥,派人追捕他;有的支持忽必烈,派人护送他;有的举旗未定,默默放他过境。 李瑕听后,又结合之前北上得来的情报,对蒙古西域诸王之间的混乱关系厘清了不少。 …… 简单来说,蒙古国有四个老派系,也就是成吉思汗长妻的四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 蒙古有个传统,即大儿子派出去扩张地盘,小儿子留在家中守灶。 成吉思汗处理后事的时候也许是类似的思路,给术赤、察合台分封了大片的领地,把汗位传给三子窝阔台,把军队留给拖雷。 术赤一系,术赤有个大名鼎鼎的儿子拔都,拔都西征,攻掠了大片的疆域,建立了金帐汗国,基本已是独立的汗国,如今汗位由拔都的弟弟别儿哥继承,别儿哥如今支持阿里不哥。总之,大儿子一家独立出去了,却还能对本家事务指手画脚; 察合台一系,察合台作为大汗的兄长,在世时确实位高权重,但他死掉之后,偌大的封地就被盯上了,谁都想咬上一口。如今继位的是察合台的孙子阿鲁忽,属于阿里不哥的傀儡。总之,二儿子家业虽大,但一团乱,需要本家帮忙安排,同时本家也在贪二儿子的家业; 窝阔台一系,窝阔台成为大汗后很风光,弄死了拖雷之后,又想让拖雷的遗孀嫁给他的长子贵由,并瓜分了拖雷一系,结果他自己饮酒暴毙,几个嫡子也纷纷早死,妻子、儿媳把持政事几年,汗位也丢了。如今子孙中成器的,也就是孙子海都,两个庶子分别是合丹、灭里。总之,三儿子一家与四儿子一家争得头破血流,丢了本家的位置,有的子孙想抢回家业,有的想老实听话混口饭吃。 拖雷一系,拖雷虽死了,他的正妻唆鲁禾帖尼却很厉害。唆鲁禾帖尼所生的四个儿子,蒙哥夺得了汗位、忽必烈登基称帝、旭烈兀西征已打下了大片的领土、阿里不哥也已称汗并得到了诸王的支持。总之,四儿子家的子孙争气,旭烈兀自己有家业,只看忽必烈与阿里不哥谁能争到本家。 在李瑕眼里,大蒙古国的纷争,差不多便是这样一个颇为狗血的家族内斗…… 子孙真的很多,最出色的大概便是这几个。 再看疆域。 李瑕并不能通过如今各种奇怪的地名与他所知的地理联系起来。 他一边听耶律希亮说西域故事,一边在纸上画,只能画个不算准确的范围。 他把蒙古国的疆域分为两大部分,东部算是本家,西部算是支系。 东部包括哈拉和林、中原在内的大片领土,正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在争的,属于拖雷一系。 而西部又可分为四小部分,李瑕画了一个“田”字。 左上方,术赤一系,别儿哥的地盘,大概是俄罗斯西部到欧洲东部; 左下方,拖雷一系,旭烈兀的地盘,范围大概是西亚; 右上方,窝阔台一系,海都与窝阔台子孙遗留的地盘,范围很小,大概是哈萨克附近; 右下方,察合台一系,阿鲁忽的地盘,范围大概是西域与中亚的一部分。 …… 这么一看,李瑕眼里,蒙古派系便有了一个大致的脉络。 脉络厘清之后,目光回到西域。 这是窝阔台、察合台两个家族势力交织的地方。 耶律希亮刚从西域回来,对这些情况十分清楚…… “海都、阿鲁忽,看似都支持阿里不哥,但心思不同。” “如何不同?” “阿鲁忽只是阿里不哥派去的傀儡,他是察合台第六子拜答里的儿子,一直跟随阿里不哥,被视为心腹,正在为阿里不哥征集钱粮。” “反攻哈拉和林吗?” “是。”耶律希亮道:“察合台汗国有农耕之地,可以提供大量的补给。阿鲁忽已在阿母河以北和突厥之地召集十五万骑兵,征调牲畜、马匹和武器” “十五万骑兵?为了助阿里不哥?” “不错,我在西域见到的,便是阿鲁忽以‘阿里不哥汗’的旨意征发牧民。” 李瑕再次陷入了沉思,之后在纸上轻轻一划,把之前写下的某行字划掉了,还低声自语了一句。 “傀儡?心腹?” “阿鲁忽是傀儡,海都却是一个野心勃勃之人。”耶律希亮道。 他不可谓不聪明,但终究年少,想法还是单纯,又道:“海都是窝阔台大汗的孙子,他打着支持阿里不哥的名号,其实是在扩张地盘,他已经占据了叶密里城。我就是因此才从叶密里城逃出来的……” “是谁助你东归的?” “合丹大王之子。合丹大王支持陛下的消息传回别失八里,其子也迭儿想联络他父亲,因此助我脱逃。” “……” 从正午到傍晚,又到了入夜时分,有士卒端上烛火与菜肴,李瑕一直在听着耶律希亮的叙述。 三年多的时间里,一个孩子带着母亲与弟弟长途跋涉,不可谓不艰险。 耶律希亮本还想强忍,说着说着,最后却还是哭了出来。 他本是名门子弟,却在十六岁的年纪已染满风霜。 而李瑕虽有耐心,更在乎的却只是在这西行游记里探知西域形势。 直到深夜,耶律希亮说完一路经历,抹了眼,道:“让李兄见笑了,我本以为……我再也回不来。” “不会,昔有张骞通西域,难得你小小年纪有这番经历。” 李瑕是有感而发。 他近来攻取河西,闲暇时常看的便是汉武帝反击匈奴之事,今日终于体会到张骞自西域归来后汉武帝连日与之倾谈的心情。 耶律希亮连忙道:“比不得,万不敢与博望侯相比。” 李瑕一想也是,张骞出使西域,困居十三年,持汉节不失,风餐露宿,倍尝艰辛,更为大汉留下千古功绩,后人确实比不得。 但不论如何,在蒙古大军来犯之际,与耶律希亮这场谈话虽还改变不了任何局势,却让李瑕对忽必烈这个敌人的处境有了新的认识。 …… 说完了西域之事,耶律希亮也对中原之事颇为好奇,又道:“我流落西域多年,却不知中原有何变化,恳请李兄指教。” “也好。” “多谢。” “若说中原变化,当先说关陇的李瑕……” “李瑕?那是谁?” “你没听说过吗?” “我还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人物。”耶律希亮当即摇头。 他被浑都海掳走之时,蒙哥汗的死讯才刚刚传到六盘山,蒙人既不承认蒙哥是战死,当时自然未听说过李瑕之名。 待耶律希亮再回来,已是沧海桑田了…… 正文 第784章 匈奴 黄昏时昏,耶律铸抬眼望去,只见漫天飞雪,草原上一派苍凉景象。 这不是出征的好时候,马匹会在寒冬掉膘。 但战机转瞬即逝,不可错过,这支西征的兵马还是在冬月里赶往河西。 这日行军到九原城,大军扎营。 耶律铸看着天边的落日,不由喃喃道:“千里万里游子去,一行两行归雁来。” 其实还没看到有雁归来,大雁一般要等到春天才会北归。 这诗不应景。 耶律铸只是想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子们,盼着他们能归来。 当然,他不止有那三个儿子,他有七个妻子,十多个儿子。诸妻子中,赤帖吉氏是乃马真皇后赏赐的,于他的仕途也并不有利。 若说于仕途有利,他前两年还娶了塔察儿的一个妹妹,与李璮算是连襟。 这般看起来,耶律铸仿佛是醉心仕途之人……其实不然。 不是他醉心仕途才广结联姻,而是因为他的身世、名望、才能,各家族都想与他联姻。 虽是契丹人,以耶律父子辅佐黄金家族三代人的资历,自是得到不少王公贵族的追捧与拉拢。 耶律铸的地位比普通汉官高得多。 这使得他与汉官们格格不入,虽然他继承其父“以儒治国”的理念,倾向推行汉法,但其实并不能亲近汉官。 因此他保持着超然的态度,并不积极于仕途。 这次,若非是为了儿女,他也不至于随军出征。 出征前,忽必烈说“耶律丞相出征,这一战没有失败的可能了”,可见对耶律铸才能的信任。 这日才安营下寨,合丹马上便请耶律铸商议军情。 …… 九原城位于河套平原,在黄河“几”字形上方一横的中段。 成吉思汗出征时,监国公主阿剌海便是驻守在九原城。 此地又名“鹿城”,成吉思汗在这里打猎时,看到了鹿,于是起了名“包头”,因为“包克图”蒙语里“是有鹿的地方”之意。 赵武灵王修筑的九原城是最早的城池,土城墙依山而建如今早已坍塌,蒙人并不修缮,只在城中搭着一个个大帐。 合丹的大帐是现在的王帐,就在当年监国公主的驻地。 耶律铸进了帐,只觉帐内温暖如春。 他踏过柔软厚实的地毯,行礼道:“见过宗王。” “耶律丞相坐下喝杯酒吧,天气真冷啊。” 合丹正捧着酒杯,招呼耶律铸坐下。 他是忽必烈的堂哥,时年已五十岁,披着厚厚的长袍,戴着皮毛帽子,显得十分好相处。 合丹是窝阔台的第六个儿子,庶子。他身上这种好相处的气质便是因为这庶子的身份。 窝阔台有六个皇后,这六个皇后生下了孩子都能算是嫡子,但一共也只有四个嫡子,另外还有三个庶子,嫡庶共七个儿子,如今已经死了五个,只留下六子合丹、七子灭里。 合丹、灭里两兄弟都参加过长子西征。 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西征,黄金家族最杰出的几个儿子都参加了,拔都、别儿哥、蒙哥……以及窝阔台的嫡长子贵由。 诸王统兵向西,灭诸国,攻城拔地,所向无敌。 也就是在这场西征当中,贵由公开辱骂拔都,为自己死在征讨拔都的路上作了铺垫,也为拔都助蒙哥登上汗位作了铺垫。 西征之后,贵由成为大汗,却完全看不起自己的两个庶弟,并没有给予任何封地。 从这时开始,合丹、灭里就已经倒向了拖雷一系,支持蒙哥上位。蒙哥也投桃报李,把窝阔台的地盘拆解分给他们,合丹被分封到了别失八里。 蒙哥死后,因阿里不哥一系提前得到消息,隔绝了别失八里与中原的消息,使合丹一度不能联络忽必烈。 但等合丹在得知消息后,还是毅然选择了领兵支援忽必烈。 这是他第二次在汗位之争中做出选择,且坚信是对的…… 如今忽必烈命合丹从开平领了六万兵马从西线攻打李瑕,而这些兵马本是准备北征阿里不哥的领地,可见这一战能打的时间不多。 忽必烈显然是希望尽快灭李瑕,再迅速回师北上。 合丹明白这个战略意图。 “大汗希望在春天结束这一战,也许我们应该更快速地行军了,丞相说吧,该怎么走?” 耶律铸道:“抵达九原城之后,我们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沿黄河抵达兰州,攻陇西;二是向南,走秦直道。” 帐中摆着张有些简陋的地图,耶律铸却是不需要地图也对山川地势了如指掌。 “沿黄河而行,好处是一路都是河套平原,路途好走,可在兴庆府得到补给,前两日得到的消息是李瑕已攻下凉州,我们赶过去正好可以切断李瑕的归路……” 话到这里,耶律铸略略沉思,道:“但是这几天之内,河西的情况也可能有变化。” 合丹问道:“我二哥阔端的那几个儿子连牛狗都嫌弃,拦不住李瑕……丞相是这个意思吗?” 他对阔端并不敬重,因为他的嫡系兄长们一直都在排挤他。 耶律铸缓缓点了点头,又说起秦直道。 “九原城是秦直道的终点,由这里直直南下,经安塞、甘泉、富县、黄陵等等,即可直抵长安。” 他点了点地图上的延安府,这里也就是他说的黄陵。 “杨大渊如今正在此处与张珏对垒,此处地形是黄土高山,都很难击败对方。我们如果走这条路,好处是能趁着关中空虚,直捣李瑕的腹地。但……” 合丹又道:“但路不好走,而且延安府不容易攻破,我们不一定能杀过去?到时还要绕回来。” “是这个道理。” “丞相觉得走哪条路好?” “……” 这边正在商议,雪夜当中有信使赶到了。 “宗王、丞相,是兴庆府的消息。” “进来说吧。” 合丹让信使入帐,还赏赐了他一杯热酒暖身子,接过那封回鹘式蒙古文写就的书信看了一眼,递给耶律铸。 “中书左丞行省西夏张文谦急报,敌贼李瑕十日内攻下永昌、甘州、肃州、沙州等地,斩永昌王、甘州大王、擒忽帖尼三皇后……” 耶律铸看过,道:“消息能这般快就到了,一定是李瑕故意让张文谦知道,这是威慑的伎俩啊。” 换作汉臣,必然是大惊失色,但合丹、耶律铸没有。 他们久在哈拉和林,更了解蒙古诸王,知道阔端的儿子并不出色。 正是因为窝阔台嫡系是全面的没落,合丹才选择坚定地支持拖雷家族,又怎会对阔端诸子抱有期待? 至于三皇后被俘,他就更不在乎了。 蒙古习俗,儿子连父亲的妾氏都要收继,哪在乎这些?阔端的母亲都七旬了,还能活多久? 合丹反而认为这是个好机会,道:“李瑕现在还在河西,丞相说我们该怎么办?” 耶律铸道:“算得出来,他的兵力不超过两万人,我们走黄河,经兴庆府,先包围凉州,可以试着歼灭李瑕。如果有变故,可以收复兰州,驻兰州、攻巩昌。” “不会有这个变故,我们的六万骑兵将像狼群一样扑向野狗。”合丹感慨道:“贪吃的野狗忘了周围的危险啊。” …… 这夜,耶律铸离开合丹的大帐,已对这场征战充满了信心。 在他看来,阿里不哥、李瑕不过是像汉时的七国之乱,他与合丹便像是周亚夫率领三十六位将军前往讨伐。 唯独不知流落西域的儿子如今怎么样了,如昭君出塞,音讯杳无…… “汉使却回凭寄语,汉家三十六将军。劝君莫话封侯事,触拨伤心不愿闻。” 正文 第785章 敢战(为盟主“守妹拴财”加更) 亳州。 几个仆从背着包袱、牵着马走在道路边。 张弘略回头看了一眼,见张弘范跟在自己身后,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愠怒。 但他终究是有涵养的世家子弟,过了一会,还是停下脚步,道:“九弟不必送了。” “再送六哥一程。”张弘范道,“有些事也要解释清楚才好。” 张弘略听得张弘范语气坦然,心头那丝火气又消了些。 他长长吐了口气,也不愿再与兄弟置气,竟是还勉强笑了笑,有些无奈道:“罢了,我毕竟是升官了,无甚好抱怨的。你不必怕我生气,往后自安心建功立业便是。” 之所以说升官,因张弘略如今已授官为朝列大夫、同行工部事,兼领宿卫亲军、仪鸾局。 文武官衔都有,皆还不小。 但与此同时,忽必烈同意了张柔致仕的请求,但没让张弘略袭职,而是特别拔擢张弘范任顺天路军民总管、行军万户都元帅,佩金虎符。 张家的世侯之权还在,只是转到了其中一个子弟身上。 这件事如何应对,张弘略并未收到张柔的传信,只见到张弘范亲自来亳州接手兵权。 他有两个选择,从或不从。 不从如何?学张五郎转投他处?父亲如何、家眷如何?这些先不提,诸路兵马已从山东转向关中,李瑕已危在旦夕。 朝廷已经把一切都算妥了,夺权的同时又留了一条出路、同时还大军压境把他改换门庭的退路堵死。 其实已只有一个选择。 初时,张弘略着实很生气,但思来想去,到燕京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富贵日子……也只能如此了。 这不是容易下的决定,相当于半辈子的辛苦付出尽数白费了。若只打算当个富贵闲人,何必自幼刻苦读书习武? 但既然下了决定,他也能很快平息心绪。 “我怕六哥误会我。”张弘范道:“我知父亲属意六哥继承家业,但此番并非是我有意欲夺六哥之权。而是凑巧……” “我明白。”张弘略道:“我给李璮的回信出了问题,当时年轻,想得不通透,以为劝李璮忠义就显得我忠心了,呵,掩耳盗铃。” “并非如此,只等灭了李瑕,陛下还是能信六哥……” 张弘略再次抬手,打断了张弘范后面的话,道:“别说了。” “六哥。” “算了,啰啰嗦嗦,效小女儿姿态。” 语罢,张弘略袖子一拂,脱口而出又拟了一句。 “功名归堕甑,便拂袖,不须惊。” 一句词出口,心境陡然豁达起来。 张弘略踱了两步,又吟道:“且书剑蹉跎,林泉笑傲,诗酒飘零。” 功名既失,拂袖而去,以诗酒度这飘零一生而已。 他摇了摇头,洒然一笑,一时也懒得再仔细填后面的词句,拍了拍张弘范的肩,翻身上马。 “走了……莫泣穷途老泪,休怜儿女新亭!” 马鞭一挥,张弘略领着几骑径直扬尘北去。 张弘范望着兄长的背影远去,渐渐成了天际处的一小点,最后不见。 他摇了摇头,将心头杂念抛去,已不再愧疚,而是坦然接受了这一切。 随口拟了拟,还将张六郎的几句残句补全成一首新词。 “天际暮烟冥,正百二河山。一时冠带,老却升平。英雄亦应无用,拟风尘、万里奋鹏程。” “谁忆青春富贵?” 拟到最后,他这般自问了一句,之后,自己给了答案 “谁忆青春富贵?为怜四海苍生。” 策马回到亳州城,张弘范已不再去想这些杂乱的私人情绪,将心思都放到公务上来。 他命张弘正暂驻亳州城,之后点齐亳州兵力、征集钱粮,准备两日后往开封城集结。 这次是要灭李瑕,且是举十万大军,以举国之势雷霆一击。 这两年李瑕确实是上蹿下跳,惊扰了张家原本的生活。 大姐儿、张五郎皆因李瑕而叛逃,已破坏了陛下对张家的信任,但灭掉他就好,一切都会恢复原本该有的模样。 张弘范连许多小事都想到了。 大姐儿与李瑕的孩子,他会留下来,向陛下恳请留孤儿寡母一命,之后他亲自抚养;五郎的家眷也将尽力保全。 一路上想着如何把家族事业拨乱反正,终于行军至开封城郊…… 天上飘着雪花,地上满是泥泞。 诸路大军正在集结。 推着独轮车运输物资的民壮看起来很怕冷,单薄破旧的衣衫下身体微微颤抖,每前进一步,都把脚下的冰土踩得更烂。 好在有董文炳、许衡、徐世隆等能臣安排后勤,并未因这隆冬转运军资而出现死人的情形。 百姓民壮都感激不已,只觉中统建制之后日子比以往好了太多。 偶尔倒是听到士兵们的抱怨。 “鬼天气……” 冬日有冬日的不好,却也有好处,比如黄河水小,下游在冬日终于停止了泛滥。 大概就是在开封城郊这个位置,黄河再往下游的河道已经是一塌糊涂,宋、金、蒙三国在之前的战乱中都开掘过黄河,至今未曾治理,年年泛滥成灾。 以前是不管的,下游受灾的一带多属于李璮的地盘,或属于宋境,不治理也可以。 如今李璮之乱既平,又占据了琏、海二州,便有人不合时宜地提及了治理黄河一事…… “什么?” 张弘范才扎好营,听郭弘敬说了一句话,不由大为惊讶。 “请九郎一道上书,请陛下拨钱治理黄河如何?”郭弘敬又道,须臾补了一句,“哦,我知道,待灭了李瑕,战事既定,可放手治理河南。” 张弘范还是愣了愣,再次打量了郭弘敬一眼,暗忖选来选去,莫非是给二姐儿选了个书呆子? 以往打交道时没发现他是这般呆气。 “九郎?仲畴兄?” 张弘范回过神来,沉吟道:“只怕……不行。” “是提此事的时机不对?” “那倒不是,治理黄河,耗费太大了,敬臣莫再提了,可好?” 郭弘敬苦笑,道:“我知我说这些是给九郎添乱,然陛下既命我提举河南路河渠,在其位,谋其政,黄河不治,如何称水利?” 张弘范踱了两步,道:“在其位,谋其政……提举河南路河渠要做的是增加粮食,你须明白朝廷需要你做的是什么。” 郭弘敬正要开口,张弘范抬手止住。 “我并非说不治黄河,但待四海归一,天下太平。你可明白?好了,不谈这些了,把钱粮交接了吧。” 郭弘敬并不轴,既没说动张弘范,也不再就此事多言。 他是被董文炳调来打点辎重,当然也要将这部分差事办妥。 两人交接了钱粮。 末了,张弘范拍了拍他的肩,道:“暂时莫再想黄河之事,趁此番大战,你转运军需亦可立下大功,等开了春北上完婚,你我便是一家人。” “谢九郎提点。”郭弘敬一丝不苟地执礼,告退。 张弘范看着帐外,心想这年轻人确实有些无趣。 但无趣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他要嫁过去。 扎营安顿之后便是军中议事。 张弘范才出他这片营寨,便见李恒过来。 李恒如今接手了李璮的一部分降兵,整编之后已在前两日率部赶到,今日听闻张弘范到了,特地过来与他一起去中军大帐。 两人走在营中,李恒四下一看,叹道:“河西的消息九郎可听说了?这几日在营中传遍了。” “才刚领兵抵达,倒还未听说。” “李瑕已拿下河西了。” 张弘范诧异。 他是从山东方向而来,之前连李瑕攻凉州的消息都还未收到,不由脱口而出问道:“这么快?” “九郎考虑过李瑕会取河西?”李恒反问道:“你只惊讶于他取河西之快,想必是考虑过?” “考虑过。”张弘范立即做了推演,“李瑕若想趁李璮之乱占好处,攻山西、河南都不妥,他没这个实力,河西是最好攻取的……但我没想到他有这个胆魄,并这么快。” 李恒这才将河西的战况仔细说了。 “西凉王、永昌王、甘州大王、六皇后……可谓是威震西凉了。消息在军中传开,十分打击士气。” “威震?”张弘范摇了摇头。 他掂量了一番,认为十日间转斗千里,斩杀阔端家这些平庸之辈,他也能做到,着实谈不上什么威震。 “将士们不了解详细情形,当这些宗王都是猛将罢了。” 张弘范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又道:“殊不知大蒙古多的是宗王,杀不完的。” 李恒笑了笑,道:“总之士气下跌,得提振一番,又得耽搁数日。” “我知道。”张弘范道:“这战况是李瑕故意传开的吧?否则肃州、沙州的消息不会这么快传来,由此可见李瑕已知道我们大军到了。另外,消息能在军中传开,军中必有细作。” “九郎以为是谁?” “是谁我不知,但好在我来得晚,否则这事便栽赃在我头上。” “李瑕实在可怖,九郎你想,如今若是诸路世侯散回家中,听闻此消息,难免人心浮动,再起观望之意,幸而陛下已调大军来攻。” “对付这般敌手,得慎之又慎。” ……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中军大帐,先验了信符。 以往蒙军打仗没有这种繁文缛节,但史天泽回顾李瑕的几次战事,担心李瑕再遣人扮作蒙军偷袭,命军中严查令符,以防奸诈。 步入大帐,张弘范一看便感觉到上首合必赤、史天泽、董文炳的脸色有些过于肃穆。 史天泽在平定了李璮叛乱之后,并不居功,反而第一个上书“兵民之权,不可并于一门,行之请自臣家始。” 张柔已上书致仕,史天泽已是世侯之首,他带头做了这样的表态,其余小世侯更是没办法。 如此一来,史天泽表了忠心,未必真就吃亏。忽必烈更是心满意足,实力受损的还是其他几路世侯。 当然,这一仗还有很多表忠心的机会。 只要最后能胜了李瑕。 “近日军中有传言敌军已攻取河西,将士人心惶惶,你等回营后须尽快提振士气。我方东线有十万大军,而敌方哪怕从川陕各地调兵也凑不到一半之数,何惧之有?!” 史天泽一开口便声若洪钟,接着马上便安排他的战略布署。 “此番正是尔辈取建功业之机,我军将分三路进军,主力北渡黄河,踏冰面直捣关中,分一路兵力攻潼关,再一路偏师攻武关……” 帐外,雪下得愈来愈大,放眼看去,开封城郊白茫茫一片积雪,而仔细一看,才知连绵数十里全是军帐。 长安。 快马奔至城下,马蹄在结冰的石面上一滑,已无力再站稳,悲鸣一声摔倒在地,口吐白沫。 林子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迅速翻身而起,看也不看地上的马匹,径直向长安府署跑去。 穿过年节前的热闹长街,一路奔到府署前。 “吴相公、杨相公在吗?!” 也就是林子能这般直接点名要见吴潜、杨果,他大步冲到二堂,正见两位老人迎出来。 “郡王消息可到长安了?” 隔着十余步,林子已迫不及待问道。 他是从潼关来的,不确定凉州的信是否已到长安。 “还没有,算时间这两日该有回信。” “可靠消息,蒙军真在开封集结了,密密麻麻,我直说吧……韩中郎、刘将军,我也是,我们都认为守不住,关中不是钓鱼城……这里不是钓鱼城。” 林子语速飞快,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抬头看着两位老者,问道:“郡王还未下令撤回汉中吗?我们认为汉中或许能守住的。” 吴潜看都不看杨果,脸色凝重道:“早有准备,只待有了决议,可马上开始南撤……” “……” 隔着几重院落,一名信使也大步赶来,踩着积雪上林子的脚印。 到了二堂外,几个衙役正要去拦,信使已扬起一枚令符。 “八百里加急。” “吴公……” 衙役还在通报,堂门已被推开。 堂中几人转头看去,吴潜当先问道:“可是凉州来的消息?” 话音未落,老迈的身躯已赶上前接过那份加急文书。 入目,当先看到的是李瑕写在最后的那一列字 “不退,与蒙虏一战。” ------题外话------ 感谢盟主“守妹拴财”的又一次盟主打赏,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真的很感激。前几天加更一直没赶出来,之前也说尽量调整,但因为作息太乱了,这几天才调整过来,希望这个作息能保持得久一点吧还有一位盟主打赏,这几天选一个不卡文的日子加更,感谢 正文 第786章 白雪歌送李郡王归长安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已是十二月了,凉州城外风貌正是“瀚海阑干百丈冰”。 “吁!” 一队骑兵涌向城门,李曾伯翻身下马,寒风一吹,身子一颤很快便感到僵硬。 随着一声“吁”,嘴里冒出一口白气,胡须上也结满了风霜。 适应不了这凉州天气。 前两年李曾伯还在广西,今年却已到了凉州,十分不耐这大西北的冷冽…… 凉州城原本只剩下城墙,这一个月间在东北隅搭了座箭楼。 城中到处都是忙着筑城的民壮,正来来回回搬运木石。 李瑕从箭楼下来,迎了李曾伯往里走,进了堂便拿出一件大氅给他披上。 李曾伯只觉鼻子要被冻掉了,嘶着冷气,感慨道:“这天气,风雪如刀啊。” 便是往常开口就谈正事的人,也忍不住先抱怨几句。 “把火盆支起来。” “郡王方才在屋中竟不支火盆?” “与李公交接了军务,马上便走……说到这个,善甫兄已从巩昌支运了物资,棉衣、火炭、武器都有,到时食物若不够,把缴获的牛羊宰了吧。” “到时?” 千头万绪,李瑕也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走到箭垛处望着城外,烦恼地皱了皱眉。 寒风吹来,李瑕想到李曾伯怕冷,又把窗子关上。 “到时围城日久,食物总是不够的。” 李曾伯一听这话,便知是蒙军要来了。 但谈话还是要有个节奏,他开口道:“老夫正要取兴庆府,却是被招回来了啊。” “我得到消息,忽必烈已遣东、西两路大军来攻……李公若继续攻兴庆府,只怕要与蒙古西路军迎头赶上,对方兵力至少在五万以上。” 李曾伯这次奇袭兴庆府只带一万人,一听这兵力对比,便没了脾气,坐在火盆边来回抚着膝。 李瑕则是把得到的消息详细说了,包括合必赤、史天泽所领的东路十万兵力。 虽诧异于这情报来得如此之快还如此详细,但李曾伯并不多问。 李瑕谍探出身,情报方面还是让人信得过的。 许久,李曾伯把当前的局势了解清楚了,喟然长叹。 “打了一辈子的仗,守了一辈子的城。这才收复了几座城池,又要守城了啊。” “李公也莫太贪心。攻与防都是兵家常事,总不能一直都是由你进攻。”李瑕微带着调侃的语气道,“收复两座城池,守一守,来年继续收复,这是该有的节奏。” 李曾伯反应很慢,看着火盆出神了一会,才慢吞吞地开口,沉吟道:“不打算退回汉中吗?” 说要收复河西走廊时,他很热切,但当局势有了变化,他也能保持理智。 枯瘦的手在空中虚按了一下,他示意李瑕先听他说。 “此番,我们预料错了。本以为汗位之争不死不休,推算忽必烈除掉李璮之后该尽快发兵到阿里不哥的兀……兀……” “兀鲁思。” “我小瞧了忽必烈。”李曾伯道:“我以为胡虏一定会想着‘草原上的地盘不能丢,至于汉地,何时来取都是一样的’,我以为胡虏没有雄才大略,目光会先落在老家的一亩三分地上。” 李瑕应道:“结果忽必烈确实有长远眼光,看出我们才是心腹大患。” 这句话李曾伯没有答应,因为分不清李瑕这个“我们”和大宋之间的关系。 他继续道:“我们预料错了,那就认输吧,不必因为收复了河西而觉得亏硬抗。该退就退。” “我懂李公的意思。我不想退并非是因为意气用事,或者觉得好不容易收复了河西现在退那之前的就白忙了。” 李曾伯道:“我只怕你太年轻,硬抗着。” “我是认为忽必烈抗不过我们,故而敢跟他打这一仗。” “若倚秦岭之险、蜀道之难,汉中或可守,而关陇,则不易守……你做这决定,干系很大,真的很大。” 李曾伯没有先问李瑕的依据,而是如此提醒了一句。 “之前判断忽必烈会先北上,已经错了。这次的判断若是再错了……经不起一场大败。” “确实经不起一场大败。”李瑕道:“但关陇若是丢了,就再也夺不回来了。” 他也不坐下,在堂中踱着步,显得思虑重重。 “以蒙古的实力,我们要胜它,一共也只有寥寥三次机会,蒙哥之死、李璮之叛、阿里不哥。 借着蒙哥之死,我们收复汉中、关陇,这是第一个机会。李璮叛乱,这是第二个机会,我们并未把握得很好,没能拿下河南,但收复了河西走廊。 现在是第三个机会,趁着阿里不哥还没被彻底打败,我们得要守住这些战略要地,否则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新收复了。” 思虑重重的李瑕说着这些,眼神中却有某种坚决。 他两世为人,有一个经验之谈,人有时得做些看似很艰难的选择。 打个比方,就像在冬日的清晨,再困再倦也得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走进冰冷的空气,把美梦和困意惊醒,才能在繁忙的一天完成所有要做的事。 机会、时间,这些都是一去就不复返的东西。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有确切的消息,阿里不哥很快就要反攻哈拉和林,所以认为忽必烈抗不住我们。” 李曾伯还是没有问李瑕的消息渠道,先是提醒道:“不可将期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阿里不哥未必靠得住。” “我明白,但我的意思是,眼下会是往后几年中忽必烈最弱的时候,明年,他的实力会更强。” “我们可以先撤回,若明年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大战,我们再反攻……” “这才是将期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李瑕道,“等到明年,阿里不哥只怕也是一触即溃。所以我才说,他的作用,反而是在他真正与忽必烈交手之前的这段时间……他的声势,比他本人更有威慑作用。” 李曾伯没听懂这句话,想了想,依旧觉得这情形很微妙。 他终于问道:“是何情报,能让郡王做出这样的判断?” “阿里不哥安排的傀儡、继承察合台汗国的阿鲁忽,如今已征集了十五万大军……” 当李瑕仔细说完了天山以西的形势,李曾伯这才有些明白过来。 他拨弄着火盆里的炭火,分析道:“只在西面便有十五万援兵,再加上北面从他领地带来的大军,阿里不哥的声势不凡,待消息传到开平,足可威慑忽必烈了。” “是。”李瑕道,“声势真的很厉害。” “但也只有声势了吧?” “阿鲁忽我不了解,但他的领地比大宋国土也不遑多让,一个坐拥万里山河、一个能在短时间内召集十万大军的汗王,就只是个傀儡?” “还是阿里不哥这个……外强中干之辈的傀儡。”李曾伯摇了摇头,“我不信。” “李公也看出阿里不哥的外强中干了?” “虽远隔万里,但只看这几个情报。阿里不哥本得众望,然而弃哈拉和林而逃。”李曾伯道:“便像是……” “像徽宗皇帝弃汴梁而逃?”李瑕问道。 李曾伯脸色难看了些,但还是道:“弃庙社而幸远地,都城人心崩溃,势不可逆矣。” 从这一点看,阿里不哥与赵宋皇氏一样的懦弱。 李瑕本已提前给了蒙哥身死的消息,但没用,阿里不哥缺的从来都不是消息,而是胆气。 没胆气,就是再早得到消息,他还是要心怀侥幸,盼着忽必烈会去参加什么忽里勒台大会。 没胆气,守都不守就弃哈拉和林而逃,虽远在万里也教人瞧不起。 “阿鲁忽看似支持阿里不哥,实则绝不会真忠心于这样一个大汗。故而我说,阿里不哥只有声势。那么,他能对天下局势带来的影响,反而在于忽必烈去征讨他之前这段时间。这时间很短,转瞬即逝。我们若撤出河西、关中、陇西,绝不会再有机会收复,所以,只能守,不能退。” 李曾伯点点头。 一叶落知天下秋,李瑕能从这一桩情报里就窥见天下之势,这份洞察力却是难得的。 “西域这消息郡王是何处得来的?若是我们将消息放出去,或许蒙军便可退……” “可以,但不太有用。”李瑕道:“要让蒙军退兵,得等阿里不哥构成威胁了才行,只有消息没用。” ~~ 耶律希亮被蒙上眼,一路带到了箭楼。 眼前的黑布才被解下,他已笑道:“李兄还不信我的身份吗?哪怕这凉州城有机密军情,我绝不会告诉叛军。” 说到这里,他才发现堂上并不止有“李恒”,还有一位老将军,遂连忙拱手。 “敢问这位是?” “史天泽。”李瑕随口道。 如果是认真地假冒蒙古将领,当然不能这般直呼其名,当称“五路万户军民总管、河南等路宣抚使、中书右丞相史相公”之类。 但李瑕想问的都已经问到了,已经不在乎耶律希亮是否会看破他们是宋人,也懒得再称呼史天泽。 这次是李曾伯想全面了解西域消息,干脆把耶律希亮提来与他仔细说。 方才并没有商量要继续扮成哪位世侯,此时李瑕说了,李曾伯便抚须道:“老夫……真定史天泽。” 耶律希亮愣了愣。 他看着李曾伯身上的宋军盔甲,心头疑惑不已。 略一沉思,眼前一切不合理的情况,似乎只有一个答案才能解释得通。 ——那位让他倾盖如故、风采不凡的西夏王子李恒,恐怕已背叛蒙古,联络宋军。果然,把西夏后裔一放回西夏,他想要复国了…… 想通了这一点,耶律希亮双手作揖,向李曾伯行了一礼。 “原来是史元帅当面,小子久仰史帅大名。” 一低头间,他已掩饰了脸上的神情。 十六岁的少年能这般镇定自若且有城府,倒让李曾伯有些诧异,他笑了笑,看破不说破,道:“不必多礼,老夫想问问你西域之事。” 耶律希亮已经把一切都说过了,再说一遍也无妨。 他只当自己没发现破绽,应道:“史帅但问无妨,小子一定知无不言。” 李曾伯点了点头,已起意招降这个少年。 他并不讨厌耶律希亮。 一部分原因是十多岁的孩子就带着母亲与弟弟跋涉万里着实不易;另一部分原因是耶律楚材在当世声望很高,其人是辽国王室出身、与苏轼后裔联姻、才高八斗,且曾保全了中原百余万性命与文脉。 接下来,李曾伯打算把西域的消息散播出去,借助关于阿里不哥与阿鲁忽的这份情报来逼蒙古退兵、或引蒙军不安。 李瑕则任由李曾伯去做,并不为此事操心。 他认为作用不大。 忽必烈自然有西域消息渠道,慢不了太多。 李瑕能看出阿里不哥外强中干,忽必烈也一定能。 既然忽必烈出兵了,就是认定了李瑕的威胁比阿里不哥更大,还认为先打川陕再征阿里不哥来得及。 李瑕要做的就是坚决地打,只有打得蒙军头破血流了,他们才会放弃那种“宋人很弱,我们可以在北征之前抽空灭掉宋人”的想法。 敌人的傲慢态度,不能靠敌人的敌人来改变,只有打疼他才行。 …… 河西的防事已经交接给李曾伯了,李瑕要往东线去。 这次带来的兵马他没有带走太多,而是留着守河西。 几个骑兵将领中,他只让胡勒根领了两百骑兵、一人三马,随他东向。 出了箭楼,在寒风中翻身上马,李瑕又看了眼留守凉州的宋禾、萧全。 “还是那句话,你们一切听李公的,我信他守得住河西。” “是!末将送郡王。” “不必了……走。” 马蹄踏雪而去。 凉州城内的将领登上城头目送,只见那一队骑兵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 ……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正文 第787章 战前的温存 黄河在兰州一段已然结了冰。 时人有地志云“迨腊月,河水坚凝,船不能渡,改由冰上行走,称冰桥。” 腊月初,一队人走在冰上。 马蹄上包着布,以免打滑,李瑕牵马而行,履冰渡过黄河之后回过头去,心头犹觉震撼。 这是他第一次从冰上过黄河。 收复关中那年,从风陵渡带着张文静回潼关时还是秋天,而且潼关那段黄河流速湍急,该是不能履冰的……有些想念张文静了,然后又想念更多人。 难得有些惆怅。 思绪拉回来,东面黄河能履冰处大概在上游的韩城附近,“关中四塞之地”并不好守。 又走了一段,终于是踏上了实地,让人放下心来,李瑕再次翻身上马,奔驰了一段路,才到兰州。 城门士兵通知,很快有人迎了上来,正是廉希宪。 关键时候,廉希宪最能帮到李瑕,他虽没有亲自领兵上阵,却已在得到消息的最快时间写就了防御策略。 包括兵力如何调动、哪些地方应该坚壁清野、物资又如何调备…… 当情报从汉中传到巩昌再传到凉州,李瑕从凉州回来,直接便得到廉希宪的御敌之策。 既显得默契,又显得匆忙。 进入兰州府署,李瑕看过廉希宪的御敌之策,已能直接签发准备好的调令。 “幸而有善甫兄啊,否则真是被打个措手不及。” “还是情报传来得及时。”廉希宪道:“这王荛用的好,一枚废棋送回山东,有这般大用。” “意料之外的收获。” “李璮无能,不然也不至于这般赶。”廉希宪看着李瑕肩上的风霜,叹息道:“今年真是马不停蹄啊。” “这一仗肯定得打到明年春了。”李瑕道:“史天泽还在开封集结兵力,快的话正月能准备妥当。” “当是送了我们一份新年大礼。” “我谢谢他。” 比起在凉州,他与廉希宪商谈起来就轻快得多,毕竟都是年轻人,且能力眼界差不多。 “再派遣一位使节请宋廷出兵支援如何?”廉希宪道:“人选我都挑好了,董楷董正书。” 董楷亦是兴昌四年进士,李瑕带那批进士到大散关时,陆秀夫是第一个来找他谈公务以表示明白如何在汉中为官的,董楷当时是第二个。 “临安未必肯出兵。” “姑且一试吧。” “好。” 李瑕“啪”地给一封文书盖了大印。 许多事廉希宪已准备好了,只等李瑕同意,印章一盖,公文自会走急驿送到各处。 这日李瑕便是在兰州与廉希宪商量了陇西的防事,次日则赶往长安…… 汉武帝时,长安与金城郡,也就是兰州之间有设置邮亭。一千四百五十余里路,公文传递一个来回,只须七天。 但这是换人换马加急速度,李瑕换马不换人,花了四天。 身子几乎要散了架,他终于在腊月初十回到了长安。 敌我双方都在备战,战事很可能在正月打响。 城中一派忙忙乱乱,吴潜已在做应战的准备,坚壁清野,安顿百姓与物资。 牵马才行过西大街,李瑕忽觉得这情形十分熟悉。 就在数月前,才打败阿术,也是从这里入城的。 这一年,守完了东边守西边,守完了西边守东边,来来往往已不知有多少趟,战事却还未停歇。 士卒们还有调换,去南阳的是一批,守潼关的是另一批。李瑕却是一天没停,不知不觉奔波了整年。 一瞬间十分烦闷。 但也只有一瞬间,李瑕很快敛了神,依旧显出坚韧不拔的眼神来。 …… 才到署衙外,李瑕正要去见吴潜,忽见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在大门边探头探脑。 他微微一愣,唤亲兵去将那婢子叫过来。 “见过阿郎,终于等到阿郎回来了。” “你叫……妙岚是吗?” “是,是,阿郎记得奴婢的名字。”那婢子很是高兴,等李瑕翻身下马,便踮脚上去,低声禀报了一句。 “胡闹。” 李瑕难得叱骂了一声,吩咐了两句,先安排那婢子候着,他则依旧往府署议事。 …… 议过事已是夜深,出了二堂,李瑕却是往偏厅而去。 只见那叫妙岚的婢子正坐在那支着头睡着了,因听到动静,她脑袋一点,便醒过来,喜道:“终于好了,我带阿郎去见主人。” 这是个漂亮的小院,就在府署边,院子里栽着梅花,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战乱之际,这种漂亮的景色显得并不相衬。 因这种不相衬,李瑕脸色渐渐不悦起来。 妙岚原先还很高兴,后来感觉到李瑕不高兴了,偷瞄着他,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转过一道院墙,前方便是主屋。屋内亮着烛火,印着屋中人的剪影。 李瑕眼中的不悦之色稍微消了些。 他踏上石阶,推开门。 坐在屋中的女子回过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当即便扑了上来。 她不自觉地轻哼一声,踮起足尖,把脸贴在李瑕脖子里,鼻息带着香气吐在李瑕肌肤上,整个人已搂了上来。 两人相拥了好一会。 “死鬼,你自己算算,多久不着家了……我好想你。” 开口便是嗔骂,但话到后来,语气已软腻起来。 李瑕却还是板着脸。 “谁让你来的?” “我想来就来,却要谁答允了?” “马上要打仗了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你,想与你打上一仗……”阎容说着,转头向妙岚吩咐道:“出去。” 她推着李瑕,抵在门上,将门栓栓了,像是只猫一样,把身子往他身上蹭着。 “你不该擅作主张跑到长安来给我添乱。” “人家错了,饶人家这一次好不好?” 阎容嘴上认错,却也不怕他。 裙纱时不时挂在李瑕腰下,阎容知道他虽是一幅想教训人的样子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 于是她继续撒娇,气息轻轻喷在李瑕耳边。 “好不容易才来的,偏还扳着脸。” 李瑕不由心软。 他家中妻妾,确实也只有阎容会自己跑来了,张文静或许也敢,但如今则要照顾孩子。另外几个,则个个乖巧。 他不接她们来,怕有危险,但其实也想她们了。 “要打仗了,你过几日便回汉中。” 阎容软言道:“我也想乖巧听话,但你这次出门实在太久了……打仗就打仗,你若战败了,你当霸王,我来了才好当你的虞姬嘛。” “我不会战败。” 李瑕一向不喜欢输。 阎容便笑。 李瑕低头看着她的笑容,眼中不由也有了些笑意。 “不是自比褒姒,便是自比虞姬,怎不和些好的比?” “美貌才重要嘛,我喜欢美的。”阎容理所当然道。 她环着李瑕的脖子,凑在他耳边又道:“你别在恼我了,我心疼你,怕你太辛苦,想来照顾你嘛。” “照顾我?” “嗯,想好好照顾你。” “我怕你来了我更辛苦。” 一句话,阎容眼中已浮起雾气,玉手抚在李瑕胸膛,咬着唇。 她像是有些因为在这种时候还缠着李瑕而羞愧,但想了想,却是低声道:“人家以为你的体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想看它用完……唔。” 一声轻呼,她整个人已被抱起。 在时隔数月的想念之后,她再次能与她的心上人耳鬓厮磨了。 “李郎……我来之前,也很怕你生气……” “已经不生气了。” 阎容大喜。 她于是安心仰着头享受,嘴里却还是念叨道:“但我想,你也一定很想我……总是在打仗,打了这么久,你也一定想我了……” 李瑕也俯在她耳边。 “是,我其实也很想很想你了。” 阎容只觉这句话也直接送进了她心底…… “李郎……李郎……” 次日,李瑕再披上盔甲出门,已经做好了今年不回家过年的心理准备。 本来确实有些厌战了。 但这样稍稍调整了之后,李瑕就能重新摆好心态。 正文 第788章 辞旧迎新 此章节正在https://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https://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https://,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https://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https://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https://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https://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https://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https://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https:// 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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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终宋更新,第788章辞旧迎新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789章 黄河夜雪 此章节正在https://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https://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https://,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https://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https://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https://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https://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https://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https://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https:// https://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https://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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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终宋更新,第792章黄鼠狼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793章 擅于偷袭 此章节正在https://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https://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https://,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https://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https://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https://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https://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https://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https://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https:// https://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https://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终宋更新,第793章擅于偷袭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794章 离间 天还未亮,帐篷中还残留着一丝鱼汤味。 气味是从一个陶罐里散出的,那是傍晚时李恒派人送来的鱼汤,说是昨日在黄河上捕的几尾青鱼,味道确实鲜美。 张弘范吃过之后便把陶罐摆在一旁,忘了让人收拾。 方才不觉得,但出了帐再回来才闻到残羹的腥味。 暂时顾不得这点细枝末节…… 张弘范目光落处,是一封被摆在桌案上的书信。 信封上写的是“张九郎仲畴兄亲启”,旁边一列小字则是“弟李瑕手肃”。 炉火烧得很旺,映着他的半张脸,显得有些阴郁。 “九哥,你拆啊。” 张弘正先是伸手在炉边烤了烤火,方才挪着身子在桌案对面坐下,直勾勾地看着信,又道:“我倒是好奇,李瑕能与九哥说甚。” 张弘范没动,也不说话。 张弘正于是又嘀嘀咕咕。 “我对李瑕也很好奇,能把大姐儿拐走,得是怎样的人物?短短数年间名震天下,引得我们十万大军来攻他,他……” “信是如何来的?” 张弘范像是没听到张弘正还在说话,一开口就只管问问题。 “我一回帐篷便看到了。”张弘正道:“就摆在我床上,倒是怪了,为何不直接递给九哥,却是递到我的帐中?” “你今夜何时不在帐中?听到有敌人夜袭才离开的?” “不是啊,我一直在戍楼上和士卒赌钱……哦,不是,是谈天,一直在与将士们议论军务。” “也就是说,你一整夜都不在帐中?” “若这般说,好像也可以。” 张弘范目露沉思,凝视着张弘正的眼睛,道:“十弟,你实话与我说,是否你一直在暗中与李瑕串联?当时在济南城外,你见到王荛了是吧?五哥托他与你联络?” “没有啊。”张弘正道:“我根本没见到王荛,他派了人来,被九哥你杀了不是吗?” “我能信你?” “你爱信不信。” 张弘正径直往地毯上一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五哥要怀疑我,我大不了就回保州去。有意思吗一天到晚说这个投敌那个投敌?投敌的多了,五嫂也去汉中了,怎不怀疑严家?廉希宪叛逃了,廉家又有几人受罚?凭甚尽日指责我张家?当年说好了世代镇守地方,如今要变卦了不成。哈,爹还在呢。” 张弘范无奈地轻叹了一声。 他知道张弘正说的不错,张柔还在一日,忽必烈就不敢动顺天张家,张弘正大可以万事不操心,回保州躺着。 但往后呢? 往后张柔不在了,谁还有功劳、威望能服众,能保家族长盛不衰? 别的兄弟能添乱、能不管事,他张弘范却要趁早建功立业。 “我并非是怀疑你,而是要收拾这烂摊子,免得别人怀疑我们,你可明白?” “那九哥你收拾啊,要么把这信拆了看看,要么烧了,审我做甚?”张弘正依旧躺在地上,显得有些不耐烦。 见这态度,张弘范便确定军中那个给李瑕通风报信的人真不是他。 “好了,你去歇着吧,我来解决。” “九哥真不拆开我也看看?”张弘正翻身起来,依旧对李瑕的书信好奇。 “出去。” “好吧,那九哥是要把它烧了?” “出去。” 坐在案边的兄长显得不怒自威,将那喋喋不休的弟弟赶了出去,之后却也没有拆那封信。 一直坐到天光渐亮,张弘范才起身,招过一名兵士,吩咐道:“去看看史帅是否回营了。” “报将军,史帅还未回营。” “去看看,应该快了。” “是。” 过了只半个时辰,那士卒再跑回来,眼神中已带着对张弘范的敬畏之色,禀道:“报将军,史帅果然回营了,让你马上去见他……” 案几上的信件被张弘范拿起。 一路赶到史天泽的大帐之后,连信封都没拆便被递到史天泽手上。 “史帅请看,军中有人暗通李瑕,欲陷害于我。” 史天泽赶回大营,本意是想找张弘范审问,却没想到张弘范抢先一步主动交代。 他接过那封来自李瑕的信,看着上面的字迹,滞愣了一下。 忽然想起,在蒙哥汗死的前一年,他也曾收到过一封来自李瑕的信。 已经过去四年了,此时想来,信上那句话还是记忆犹新 “斩纽璘、斩汪德臣,可足矣?若犹不足,唯敢问史公,还需斩谁?” 至今,不仅是纽璘、汪德臣,连蒙哥汗都已死了,刘黑马、廉希宪相继投于李瑕。 这样厉害的一个年轻人,不得不慎啊。 …… “史帅?” 张弘范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史天泽作答,不由又出声提醒了一句。 史天泽回过神来,竟是径直将手里那封书信丢入火炉,就像是这信上沾着瘟疫,碰都不能碰。 火炉迅速将那纸吞噬,化为灰烬。 “看到这封信我反而明白了,李瑕还在争取张家,这是他的离间计,不可中计。” 张弘范看着火光,好一会之后,转身向史天泽,深深作了一揖。 他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庆幸不已。 这信,必是只要有任何一个人看了就要心生疑窦,幸而今日递信及时,史天泽也不傻。否则若是稍有犹豫,必要中了李瑕的离间计。 “多谢史帅信任。” “我曾怀疑过你,告诉你宗王与我会以少量兵马移驻汾阳渡,实则设下伏兵等你给李瑕通风报信引他前来……但,伏兵反倒被偷袭了,一夜下来,损失了三千余兵马。归根结底,对手比我聪明,我布下的局完全被人看穿了。” 说着,史天泽脸色愈发深沉。 他眼神中透着思虑,喃喃自语道:“该如何将这人揪出来呢?” 张弘范沉吟道:“恕我直言,史帅过于在意这个叛徒了。” “何意?” “我方大军有十数万众,超李瑕数倍,只需强攻关中,李瑕必败。而若我等因区区一个叛徒通风报信便心生顾虑,踌躇难安,岂不正中李瑕下怀?” 史天泽摇了摇头,道:“并非踌躇,而是李瑕已有准备,而我方军中……人心不齐。” 这最后四个字说的未必只是通风报信一事。 从攻打李璮之时,诸路世侯便是不愿有太大损失,故而选择围城“以岁月毙之”。 张弘范却想要改变这种打法,上前一步道:“李瑕眼下最缺的便是时间,他要转移关中人力物力、坚壁清野;他要拖住我们,等阿里不哥反攻以使我们撤兵。 那我们便不该给他这个时间,不该怕他,而是该以雷霆之势一举将他歼灭。这也是大汗决意出兵的原因,以力破巧,展示兵威,那些敢起异心的人才自然不敢再有所动作。” 他说得不算委婉,意思是史天泽打仗过于平稳,太过于瞻前顾后了…… 正文 第795章 全线进攻 韩城。 李瑕才刚刚领着兵马从汾阳渡撤回来。 因昨夜歼敌三千余人,将士们都很振奋,撤回西岸后忍不住都扬起武器欢呼着。 韩祈安从城中迎出来,见此情形,不由向李瑕笑道:“看来昨夜是大获全胜了?” “大获全胜不至于,小胜了一场。” “打仗打的便是士气,哪怕只是一场小胜,士气堆垒,便可积小胜为大胜。” “那也得能一直胜下去才行。史天泽若是不怕损失,猛烈强攻,怕是马上就挡不住了。” 此时周围并无别的士卒,只有李瑕与韩祈安并肩而行,他才敢显露出忧虑的神情。 经过这些日子的对垒,双方的兵势差不多已了解清楚了,李瑕在黄河防线上已只剩万余兵力,面对的却是史天泽的五六倍兵力。 这种对比让李瑕根本想不出在战场获胜的可能。 但他还是渐渐有了这一仗的战略。 “打刘整时,我们逼他快些出兵,那是因为蒙军还未全面来攻,我们想要先诱敌过来歼灭他;现在打史天泽,得反过来,拖着他、吓唬他,让他不敢全力出手。” 韩祈安道:“无非还是故布疑阵这样简单的办法,关键是得针对他的脾性,他那人向来顾虑很多,万事求稳求全。还有,他麾下是各路世侯的兵马,指挥起来并不能如臂指使吧?” “他既知道了军中有人为我们传递情报,还会担心若前方猛攻时后院起火。比如他这边与我们硬仗,合必赤却死了,这是我惯用的打法,还是先揪出我们的细作才能放心啊。但其实我与山东之间,事先毫无联络,他查不出的……” 两人说着这些,回到大营。 李瑕坐下之后揉了揉额头,有些忧虑。 “阿郎忧的是其它几处地方的防事吗?”韩祈安问道。 他是从潼关赶过来的,向李瑕汇报了潼关的防事,之后负责军中后勤转运、参谋赞画。 参谋的不止是黄河防线的战事,因此他最了解李瑕所想。 眼下,李瑕麾下能独当一面的帅才还是太少了。 这一次是四面八方都有战事,张珏守着延安府以及秦直道的方向;李曾伯守着河西;廉希宪守着陇西;刘元振守潼关。 但还有许多地方没大将坐镇,比如从南阳沿汉水而上的这一条路线,均州虽然掌握在宋廷手中,可难保蒙军不会突破宋军的防线,因此,李瑕已急调刘元礼往金州安康郡坐镇。 相比起来,武关只有昝万寿这样的守将,便有些镇不住。 李瑕也调不出更多的大将了,他信得过的人里,聂仲由还在云南、高长寿镇重庆府、张弘道经略成都,都是调不出来的。 只好把刘金锁也调过去支援。 这种情况下,最难守的黄河防线,则是由李瑕亲自领着最少的兵力来防守。 所有兵力都在防御体系内撑到了极点,像是一根弦绕着川陕,已绷到了最紧,随时有可能裂开。 任何一环都有可能出问题。 李瑕恨不能变出几个分身,亲自去把各个方向都守住,这种瞎想当然不可能实现,那也就只能信任他的将领们。 这便是他日渐忧愁的原因。 心理负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 当年北上开封虽然凶险,但李瑕根本不在乎生死,其实是以游戏人间的心态面对;当年川蜀战场迎战蒙哥的伐蜀大军,抵御蒙军时虽艰难,但还有蒲择之、王坚这样的主将挡在前面,李瑕不管起了多大作用,心态上却不是一个人扛…… 唯有这一次,基业初成,像一只小鸡才要从鸡蛋里孵出来,便遇到一只大脚踩下来。 黄河东岸。 张弘范犹在劝史天泽。 “眼下的情形与去岁刘整所遇的情况不同。如今我们是大军压境,李瑕马上便要扛不住了,就像……” 他随手拿起一支箭失,掰弯。 “就像这支箭,已到了随时要被我们折断的时候,只等史帅用力一折……” “卡”的一声,箭失被折断。 张弘范将它丢在地上,一指,道:“这便是李瑕。” 这些道理,史天泽自然明白,但他也有自己的考虑。 如今并不只他这些兵马攻关陇,还有宗王合丹正率领六万骑兵马强攻西线,这一支西路军多是探马赤军,或是归附的契丹、女真人,不说有多精锐,至少是令行禁止。 史天泽麾下则不同,是十七路世侯合聚。 当然,有合必赤坐镇,他史天泽又有手段,并不难驱使这些世侯兵马卖力。只看有没有必要折损实力去灭李瑕。 若能像灭李璮那样当然好。 李瑕便像一支快要被折断的箭,那等合丹突破关陇防线,或董文炳杀入潼关,李瑕这支箭自然也要被折断。 “放心吧,攻自然是要攻的,我既领兵来了,还能放纵李瑕不成?”史天泽道:“但军中叛徒也要揪出来。” “史帅,我的意思是,强攻,不计代价。至于叛徒,只怕一时不好查。”张弘范道:“如今是诸路合围关中,必然很快便要有人杀入关中,此时史帅若已重创李瑕,则此事可速定,反而,万一错失良机……” “不计代价?留着叛徒在军中?” 史天泽低声喃喃了一句,道:“我会考虑,九郎既一心杀敌,明日便由你先领兵攻夏阳渡吧……” 黄河战场,本是两军兵力最悬殊,宋军最无险可倚之处。 也是战事最先开始的一个战场。 而蒙军虽然每日都有组织进攻,但进攻的目的并非是一举歼灭李瑕主力,而是像对付李璮一样,试图拖垮他。 史天泽认为,自己已经拖住李瑕了,另外几路必然有人能杀入关中,胜势已定,重要的是稳妥,不被李瑕找到破绽。 张弘范也认为另外几路必然有人能杀入关中,这是最佳的破敌机会,当求速胜,因为越拖下去越对他们不利。 两种想法说不上谁对谁错,总之是黄河战场初期的情况…… 应理县。 应理县就在黄河边上,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 它位于凉州以东、兰州以北的位置,是李曾伯抵御蒙军的第一道防线。 正月初十,当夕阳在城外的沙丘洒下最后一道余晖,攻城的蒙军终于缓缓后退。 骑着马的蒙军如同黑色的洪流向北而去,越来越远,那些被驱赶来攻城的俘虏则落在后面,缓缓后撤。 “走!” 李丙听得城内一声喝令,连忙从城头冲了下去,翻身上马,驱马汇入李泽怡的队伍当中。 不一会儿,城门大开,这一支骑兵便向城外奔去。 他们也不攻蒙军大阵,而是斜斜绕上去,去救那些被蒙军俘虏来攻城的驱口。 那些驱口其实是从兴庆府押来的。 李丙原以为蒙军只捉敌境的百姓当箭头饲料,但原来为了攻城,治下的驱口也是能押出来的。 昨夜军中商议,将领们都知道出城抢驱口很危险,万一被蒙军杀个回马枪,城就守不住了。 最后是李泽怡说:“放着蒙军驱赶俘虏攻城,早晚也守不住,还不如去抢了。” 就这种破罐破摔的话,李曾伯却是同意了。 因此有了今日这一幕。 李丙还是头一次上战场,并不负责与蒙军厮杀,而是跟在一个老兵后面,负责把那些驱口带回城中。 他做这些时,心里有种奇异的感受。 曾经他就是被救出的俘虏中的一个,如今则轮到他来救更多的俘虏了,因此格外感到兴奋,以及感慨。 “快!进城啊!” 马匹不安地在地上刨着蹄,北面已有如雷的马蹄声响起,那是蒙军见宋军出城,又重新杀了回来。 李泽怡已领着人迎上去,将要抵挡住蒙军的攻势,让后面的人把俘虏接进城。 “快!” 李丙又喊了一句,转头看去,只见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混乱不堪,而北面已马上便要开始厮杀,不由大为着急。 大冷的天,他额头上的汗却已滚滚而下…… 正文 第796章 同姓 这不是李曾伯第一次在被围城之际指挥骑兵出城袭掠了,守巩昌之时他便有过这般打法,如今故技重施,更为熟练。 得益于李瑕留给了他大量的骑兵,许多战术得以灵活地运用。 以蒙军的兵力,是足以完全把这小小的应理县城围死。 但李曾伯早在腊月便建了许多防御工事。他命令士卒以冷水浇灌沙石,构筑城墙,天寒地冻,墙面很快结冰。 这种简易的筑墙之法,让宋军得以把防御铺开来,比如东西两侧的一字墙就从城池延伸到黄河冰面上。 因此,饶是蒙军兵力众多,从正月初五开始攻城,到初十还没能来得及将城池围堵。 李曾伯却已准备在被围堵之前撤出应理县,决意在撤出之前,抢夺蒙军的俘虏到后面的州县筑城。 他要在黄河与黄沙之间建起一道道冰墙,因此除了骑兵之外还需要大量的劳力。 事实上李曾伯守防大宋三边数十年,比起指挥骑兵,更擅长的还是指挥民壮筑城…… 此时他站在城头上看去,只见三千宋军骑兵出城,绕了一圈,在黄河冰面上驰骋而过,穿插至蒙军阵中将其截断。 每次都是同样的迂回穿插打法,只是这次分割的是俘虏。 蒙军的营地并不算远,马上便掉头回来,与宋军骑兵战在一处。 双方兵势差距很大,当越来越多的蒙古骑兵掉头涌来,汇聚成一道洪流,那三千余宋军骑兵便显得单薄得可怜…… 李曾伯缓缓抬起手。 站在他身边的是陆小酉,是从巩昌前来支援的,并且往河西运了两门火炮。 巩昌城原有的四门火炮,另还有两门则已运往兰州。 冰天雪地里拖着那笨重的东西走自是不易,但能杀敌。 陆小酉正盯着李曾伯的手,余光之中的战场上,蒙军的黑色浪潮已狠狠砸下,似要将应理县这座小城拍碎。 李曾伯倏然挥手。 “放炮。” 轰鸣声起。 对于此时此地的许多宋军将士而言,这是一个熟悉的场景,坚城、骑兵、火炮,正是以这三者,才让宋军能对蒙古骑兵进行最猛烈的反击。 …… “轰!” 炮声一起,别人都觉得震耳欲聋,李丙却感到无比畅快。 他始终记得巩昌城下那一声惊雷改变了他的命运,如今换作是他来解救那些驱口了。 “进城!你们进城啊!” 李丙的口音并不能让周围那些俘虏全都听懂。 他们这些宋军执着长矛也显得十分吓人。 但很奇怪的是,俘虏们虽然听不懂,虽然害怕,却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回护之意,开始拼命向城门跑去。 李丙喊到喉咙生疼,因紧张而呼吸急促,他顾不得擦脸上的汗水,一边催促俘虏进城,一边向北面望去,想看看那些负责阻挡蒙军的同袍怎么样了? 他其实不知自己这种新兵蛋子配不配得上与他们作同袍…… 再一转头,就在西边两百步开外,已有一小队蒙军绕过宋军防线向这边杀来。 李丙才想驱马上去,他的什将王承宗已转头冲他大喝一声,命令他继续护送俘虏进城,之后便领着人迎上去。 王承宗年纪比李丙还小两岁,今年不过十八岁,在这个年纪能担任什将当然是很厉害。 李丙每次见到王承宗那黝黑的面庞便觉得可靠,浑然忘了其年纪还小这件事。 这日也是一样,宋军骑兵一冲上去,拦住了那一小队蒙军,使他们一直无法冲到城门前。 战场上各种声音还在响着,炮声也还未停。 像是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会儿,太阳已沉进西山,天色渐渐暗下来,大部分俘虏已进了城门。 李丙扬起长矛,驱马便去支援王承宗。 忽听城头上鸣金声大作,宋军骑兵迅速涌回城内。李丙这单人单马很快被数千骑裹在其中。 “进城!” “进城!” 又是一声炮响,威慑住蒙军让他们不敢再追。 一道道军令,伴随着鼓号传递,之后有校将冲着城外大吼“狗虏!有胆莫退啊,来与你爷爷夜战……” 李丙翻身下马,目光在一队队入城的骑兵身上扫过。 有一名校将冲过来,向他喝道:“哪一队的?!还不回自己的防线?!” “我什将还没回来……” “让你回自己的防线!”那校将大叱一声,口沫乱溅。 李丙却还没发觉对方生气了,兀自在城门处张望,喃喃道:“我们那一队……” “让你回防线上去!” 忽有人策马从旁边经过,二话不说,一把提起李丙便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李丙被打得完全懵住。 “先回你的防线。” 一声低沉的命令响起,李丙这才想起军令如山,连忙跑向自己防线。 城内的宋军入城后马上各归其位,使得军令能够迅速传达,所有人各司其职,渐渐从最初的混乱中稳定下来…… 李丙回到城头,很快便找到了他的本队,不由大喜。 他看着一个个同袍,觉得这些丑脸今日格外顺眼。 看到最后,目光重新又来回扫了一遍,他问道:“什将呢?” “没能带回来。” 有人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句,像是为了盖住这压抑的气氛,又补了一句。 “但他足足杀了三个蒙卒,值了。” 其它士卒们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想称赞王承宗几句却不知怎么说,纷纷道:“值了。” “值了。” …… 这夜回到营房,李丙凝视着黑暗的天空,始终在为王承宗年纪轻轻就战死而可惜。 他甚至都还不算了解这个十八岁的什将,所知的还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一张黝黑的脸,也没问问什将家里几口人…… 营房外有动静传来,李丙与几个同袍连忙起身。 “统制。” “都坐下。” 李泽怡大步进来,目光扫了一圈,径直骂道:“废物!若依以往规矩,什将战死,伍长皆斩。” “报将军,我们不是逃兵,因听到鸣金声什将便命我们后撤,他亲自断后……我们不孬!” 说话的是伍长彭有余,这种态度吓了李丙一跳。 李泽怡却没觉得彭有余态度有问题,抬手一指,道:“很好,还有点骨气,你来当什将。” 说罢,风风火火转头便要走,却又回头看了一眼,招过李丙,问道:“脸还疼吗?” 李丙一愣。 “看这傻样。”李泽怡道:“军中规矩,律令为先,叫你别堵在城门口,屡屡不听,因此打了你。懂吗?” “我我……我……知错了。” “你是新兵?叫什么名字?” “李丙。” “好,你我同姓,祖上也许还是一家。”李泽怡拍了拍李丙的肩,道:“郡王姓李,大帅姓李,将领姓李,士卒姓李。我们给李家人打出威风来。” 他自以为风趣,还笑了笑,看在别人眼中却显得有些幼稚。 唯有李丙大受鼓舞,腰板登时挺得笔直。 …… 李泽怡之后又接连巡视了几处营房,待到李曾伯召集将领议事,遂往军议大堂而去。 路上遇见陆小酉,两人遂并肩而行。 “受伤了?” “被你看出来了。”李泽怡道:“腿上中了两刀,但不要紧。” “我扶你?” “不用。你赶紧多立些功劳吧,不然我马上要比你官高了。” “那有什么,你比我有本事,应该的。” 陆小酉对眼前的军职很知足,另外,他们这些去过临安的其实还另有一份俸禄,陆小酉虽不计较这些,却也因此对官职有些超然之态。 而李泽怡调任骑兵将领之后,确实是屡立奇功,晋升得特别快。因他在汪家时本就是大将,打起仗来确是有两把刷子。 两人分开了一年多,近日才同守一城,但各自军务繁忙,直到此时才能借着走这段路的机会说话…… 李泽怡想了想,道:“去年你与李公守住了巩昌城,多谢。” 陆小酉很诧异,道:“谢什么?” “我妻儿在城中。” “守住巩昌城也是应该的。” “我管你应不应该,我们抚恤银多,战死了无妨,领抚恤的家小却不能出了事。” “求你说些吉利话吧。” 也就是这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步入了军议堂。 李曾伯显得很忧虑,见诸将到齐,开口道:“我们得准备撤出应理城了……” 正文 第797章 节节败退 蒙军兵力雄厚,应理只是一座小城,注定是守不住的,本也就只能用来拖延蒙军的攻势,眼下这情形最多是再守几日,需提前安排步卒与民壮撤往南面的城池。 但如何能在蒙军的强兵环伺之下做到,也是一个难题。 李曾伯在军议之前心中便有了计较,指点着地图做出安排。 陆小酉奉命带着今日救回来的民壮先走,李泽怡奉命领兵策应,李曾伯则打算继续守应理县阻挡蒙军…… 诸将各自领命,唯有李泽怡却是敢请李曾伯策应南撤的队伍,由他来守城断后。 理由也很充分,撤到南面的城池后,还需要李曾伯构筑防线。 此事便这般定下来,李泽怡抢到了最难又最能立功的差事,踌躇满志。 …… 应理城西面是黄河,东面是广袤无垠的沙漠,北面迎着兴庆府,南面则是通往兰州。 蒙军当然可以绕过它,直接履冰过黄河往陇西。 但宋军在河西的据点不拔掉,又有大量骑兵,便能随时骚扰蒙军后方,蒙军并不能不理会河西的宋军。 其后几日,蒙军果然继续强攻应理城,从兴庆府又征发了大量的劳役,制造砲车,不断砲击城墙。 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日,李泽怡眼见马上就要守不住了,终于下令撤退。 然而骑兵出城不过三十余里,前方已有快马赶来,却是运送火炮的队伍陷在沙漠里,行进缓慢,希望李泽怡多阻挡蒙军一阵。 这边话音才落,北面已是尘烟滚滚,蒙军已经追上来了。 战事在绿洲与沙漠交界处展开。 三千余宋军首先面对的是两千余迂回包抄过来的蒙军,李泽怡第一时间下令迎战。 双方鏖战一整日,各自有了许多伤亡,宋军借助于霹雳炮、弩、棉甲等武器还占了上风。 然而不等他们杀败蒙军,各处却已有越来越多的蒙军奔来。 李泽怡远远望去,甚至还看到了蒙古宗王合丹的大旗,他不由打了一个激灵。 “突围!” 这不是逞能的时候,李泽怡当先便拨马而走,以旗号引着兵马撤退。 他已经完成了掩护主力的任务,也已经利用应理城拖了蒙军半个月。 但在这个野战的战场上,蒙军人数与骑射娴熟的优势终于显现出来,很快便有一队骑兵包抄到宋军的撤退路线上,拉开一道防线。 “杀出去!” 骑兵与骑兵撞在一起,马匹的悲鸣中有骑兵重重摔在地上。 …… 李丙就在这支军中,渐渐发现他已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绝境。 如果,在兰州城外的那一晚他没有突然起意要参军,也许此时正在安全的地方烤火取暖。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后悔。 此时根本就没有时间让他去想这些,他有些笨拙地扬着长矛向前冲锋,心里记着平时训练时的那些要点。 二十步,催动马匹全力奔跑,长矛架稳,另一手握紧缰绳。 越来越近…… 长矛猛地一送,送进一名敌兵的身体,李丙没架住长矛,那矛便落在地上,同时缰绳已拉紧,马匹转了一个方向,斜斜从蒙军阵线的缝隙中杀了出去。 “突围了的,走!” “咴……” 越来越多宋军从包围中杀出来,自发地聚集,重新拉出阵列。 李丙回头看去,只见李泽怡的大旗还矗立在敌兵的包围之中。 “主将被蒙军围了……” “走!” 李丙不想走,且认为副统制和两个统领应该领兵回去救李泽怡。 但没有,那包围圈里的令旗晃动,示意分头突围。 这让李丙又想到了在救出俘虏那一日在城门口挨的一巴掌,让他不敢违命。 他们策马从浩瀚沙漠的边缘向南狂奔,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远。 李丙再次回望,只见那杆大旗还矗立在那里…… ~~ “他娘的,看到三个万户的旗帜了……” 陷入包围的李泽怡望着越来越多的敌人包围过来,心里也不知是绝望还是骄傲。 今日这场厮杀,他已看到一个蒙古宗王,三个万户都总管,千户更是数不过来。 这种兵势,逃是逃不掉了,他反而觉得能随李曾伯挡住这数万蒙军这么多天,实在是有些了不起。 当年汪世显臣服于蒙古,所面对的也不过是这样的兵势。 降是可以降,他李泽怡也不是没想过……但军中没这种风气,军中以坚决抗争为荣,袍泽兄弟全都瞧不起卑躬屈膝者。 李泽怡不由又想到因为拉不下脸死掉了,未免亏得慌。但若坚信郡王能成事,今日便是战死了,也能保家小一份安稳富贵,不亏。 比起被汪忠臣指认而死的三伯,可好得太多了…… 脑子里一瞬间乱七八糟的,李泽怡已又一刀斩在一个蒙卒皮甲上。 他的长武器早就被击落了,持的是汉中造的钢刀,本是每一刀都能劈进皮甲,但此时才发现刀刃已起了卷。 低头一看,虎口已是鲜血淋漓。 “噗。” 就这一分神之际,一个蒙军将领策马而来,弯刀一斩,将李泽怡斩杀于马下。 其实重围之中,已不剩几个宋军了,只有满地流淌的鲜血…… ~~ 忽剌出提着李泽怡的头颅一路到了合丹面前。 “宗王,已经攻下应理城,歼灭这支宋军。” 合丹点点头,很是勉励了忽剌出几句。 “草原上真正勇猛的勇士越来越少了,忽剌出你很英勇,在你伯父撤出凉州时只有你还能放火烧了凉州城,这次又第一个立下战功……” 话虽这般说,合丹只是扫了一眼李泽怡的头颅,没有太过在乎。 他望向南面,等待着另一支骑兵回来,把宋军那个动静如雷响的火器抢过来。 这便是合丹与帖必烈的不同之处。帖必烈遇到火炮只会逃,合丹却能想到要据为己有,故而他是统帅。 然而,许久之后有将领奔来回报,却是道:“报宗王,我们没能截下那些宋军,让他们带着辎重撤进了南面的锁罕堡。” 合丹大怒,下令道:“继续进攻,给我攻下锁罕堡,我要让河西这些像老鼠一样乱窜的宋军再也不能阻挡我的脚步……” ~~ 锁罕堡。 陆小酉从火炮边走了下来,兀自骂着蒙军。 自他从临安回来,便一直陷在这漫长的战事当中,仿佛永无止境。连他娘亲要帮他说媳妇的事也耽误下来…… 心头想着这些,便见李泽怡麾下的兵马入城迎上来。 “你们李统制呢?” “统制被蒙军包围了,战……战死了……” 陆小酉恍惚了一下,只觉有种不真实感。 他一直知道战场凶险,谁都可能在下一刻死掉,但没想过是李泽怡,因为骑兵将领本是最缺的,也因为李泽怡说话难听。 说话难听的人本不该那么容易死的,祸害遗千年嘛。 一整夜,陆小酉都没能从这种恍惚中回过神来。 直到天亮时,“嘭”的一声响,蒙军的投石车将石头砸落过来,碎石乱飞。 陆小酉遂以火炮回应。 炮鸣如雷,仿佛他心里的咆哮,哪怕他面沉如水。 小小的堡垒凭着火炮又守了数日,之后,李曾伯又下了一道军令。 “毁掉火炮,撤。” 陆小酉心里不愿,却也只能将火炮拉到黄河上,凿开冰面,看着它沉没下去。 做这些的时候,他心情很复杂…… 战事最初之时,他们这些人都是心比天高,放言“蒙虏来多少都叫他们有去无回”、放言“早点打完仗去吃小酉的喜酒”,放言“借此战建功立业,名垂千古”。 个个都想当霍去病。 但千年以来,有几个霍去病。 打着打着,士气逐渐衰退,火器也慢慢用完,蒙军的兵力优势与底蕴却开始显示,终于使得战事越来越艰难。 陆小酉看着脚下,那凿开的冰窟窿又已渐渐结冰,隆冬还久,黄河还远远没到化冻的时候。 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想哭就哭。”李曾伯用苍老的声音叹道:“在老夫眼里,你还是个小娃,哭了没甚丢脸的。” “大帅,我没想……” 陆小酉还想否认,终究是抹了抹眼。 李曾伯道:“哭了没甚。哭过之后继续走吧,凡是难打的仗打到后面,都是看谁更坚韧,心气莫卸了。” …… 又两日,李曾伯已放弃了黄河防线,向西撤往凉州,任由蒙军占据皋兰县,将他与廉希宪分割开来。 河西与陇西的防线终于是被合丹切断了。 李曾伯、廉希宪没办法,他们的兵力太少,只能据城而守,处于被动。 但他们虽然退,却是在每退一步之前都做出坚强的抵御,尽力使蒙军每一步都前进得艰难些。 凉州还在下大雪,风雪之中,李曾伯愁白了头。 在他的指挥下,西线的防御不至于分崩离析,但终究实力所限,已节节败退…… 正文 给大家道个歉 关于发刀子的事,给大家道个歉吧。 昨天本来想三章一起发,结果没赶在12点之前写完,所以先发了2章,之后第3章写完困得不行就直接睡了,起来发现大家反应很激烈,在这里说声对不起。 关于昝万寿,从写这个人物开始,就想好了是这个结局,并非是出于对他的恶意,我想的是:如果他选择殉国了会怎么样? 这里不免要说到张珏。 因为昝万寿当时是与张珏齐名的抗蒙将领,两人最后却走向了不同的结局。 先贴一段历史上张珏之死: 重庆粮尽,赵安以书劝说张珏投降,张珏不听。赵安乃与帐下韩忠显夜开镇西门降。张珏率兵巷战,不支,归家索要鸩酒自尽,左右不给,张珏乃以小舟载妻子出东门。 走到半路,张珏大憾,以斧头砍船自沉,舟人夺斧掷江中,张珏踊跃欲赴水,家人挽持不得死。明日,铁木儿追及,执之送京师。 张珏被押至安西,其友谓之曰:公尽忠一世,以报所事,今至此,纵得不死,亦何以哉? 张珏乃解弓弦自尽于厕中,从者焚其骨,以瓦缶葬之死所…… 我看这一段的时候,很触动。 写南宋末年的故事,我很想要在故事里让张珏能够封狠居胥。 我畅想如果有另一个时空,张珏能够实现他的抱负,因为我被他的惨烈触动了。 再说回昝万寿,史载他投降了(也有一种说法是他逃回老家了)。 总之,历史上骂他晚节不保。 我并不是想指责昝万寿。 他在那样的环境里做出了抵抗,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只是在想,历史上昝万寿兵败之时,怎么选也很纠结吧?那既然写了一个故事,那能不能在这個故事里,给予他一个原本没有的选择? …… 张珏得到了壮烈,没有得到抱负,我们在畅想的故事里给他一个抱负; 昝万寿得到了保全,没得到气节与身后名,那我们在畅想的故事里再给另一种选择的结果,看看会怎么样。 我看资料的当时是这么想的,所以一开始就设置了这个剧情。 因为要写死,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给他着墨太多。 但是牺牲了,当然会有遗憾……嗯,抱歉。 然后,我今天看到了大家在可惜昝万寿,忽然有个想法: 在南宋当年,如果昝万寿也能像张珏一样殉国,当时的人也是像今天的这样痛惜吧? 怎么说…… 我不要求历史上的昝万寿殉国,而是,在这个故事里,他殉国了,那就有人为他痛惜。 那么,这也许就是另一个时空的另一种可能呢? 这正是我想这么写的初衷,虽然很多人骂我,比我预想的激烈。但也是我们一起畅想了一个角色的另一种可能,并呈现出了这个结果吧? 当然,古人已逝,这毕竟只是一个故事,是写者对历史的畅想罢了。 …… 最后,让大家心情不好了,再次说声对不起。 祝开心。 正文 第801章 触龙门 “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李瑕会到韩城?” 这是开战以来,史天泽常问诸将的一个问题。 答案很多。 比如韩城再往北就是黄土高原与吕梁山脉,地势险峻。韩城可以算是关中的东北角,李瑕守韩城便如下棋先占最关键的一角。 比如黄河经过上游的禹门之后,河面才豁然开朗,而南面的冰面又够厚,能履冰过河的也只有韩城到合阳这一段河面。 合阳大营与韩城,李瑕总得守一个…… “是啊,但李瑕为何要到韩城来?” 得到了许多答案之后,史天泽还是在追问。 “李瑕为何不守着长安?他大可遣一将领驻守韩城,坐镇长安,居中调度。此战,我军五路大军进攻,每路兵势皆远强于他,只需一路破,他势必败亡。既如此,他该居中坐镇啊,为何独守一路?” “而独守一路,李瑕也就那般,打了这么久,我们并未看到他亲自守韩城与遣一将领来守有何区别?” “……” 带着这些疑惑,统帅十七路兵马七万大军的史天泽面对着李瑕薄弱的黄河防线,始终不肯尽全力。 合必赤催得很急,史天泽耐心解释,本以为稳住了。 张弘范虽提出异议,史天泽却认为诸路世侯想要保全实力,会支持他稳扎稳打。 他错了。 这次西征不同于平定李璮,这次诸路世侯领兵的将领都是忽必烈挑选过的年轻一辈。这些年轻将领想的更多的还是建功立业,而不是保存实力。 而且李瑕那道防线不仅薄弱,竟还抽调出兵马去支援其他地方。 所有人都在催史天泽下令总攻。 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 史天泽站在战车上,目光所望之处,他麾下的兵士如黑色的浪潮涌向小小的韩城。 就像是巨浪掀起,要将一只小木筏拍碎。 当浪头推高,小木筏显得如此脆弱而易碎…… 史天泽不由有些疑惑起来,暗道自己莫非是多虑了,李瑕就是这样跑到韩城来送死的。 就在这时,战车晃了一下。 像是要打雷了,从地底传来了沉闷的声音,轰隆隆隆的。 史天泽于是抬起了他的望筒向北面望去。 北面是连绵的冰川,一列列士卒铺开,肉眼望不到尽头。 若一定要说个尽头,或许是禹门。 禹门据说是大禹凿开,两山对峙,状近斧凿。断壁夹着黄河,宽只有百步。 在不结冰之时,黄河冲出峡谷,声震山野,所谓“禹门三激浪,平地一声雷”。 禹门也叫龙门,正是那“鱼跃龙门”的龙门。 每年十二月龙门为冰所封,次年三月惊蛰时冰消。冰消之际,黄鲤会游集至此,竞相跳跃,一登龙门,云雨随之。 那也是韩城八景之一,所谓“禹门春浪”是也。 禹门冰消不仅有景,偶尔还有凌汛。 凌汛就是某个河段突然开河,融冰与蓄水裹着冰块急剧下泄。而下游尚未解冻,被上游的河水推动,水鼓河开,冰坝阻塞,水位暴涨。 当然,如今不过是正月二十二,离三月惊蛰还早。 史天泽原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地、稳稳地耗死李瑕,今日这些时间都还没用完。 “轰隆隆……” 那声音很响,又显得很沉闷,像是被什么盖住了,之后却持续着,越来越响。 “轰隆隆……” “发生了什么?” 脚下的战车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史格、史楫吼叫着冲上来,绑着史天泽拼命将他往战车下拉。 天边那惊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史天泽却是像聋了一样,根本听不到史格与史楫在喊什么。 望筒已经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站得不够高,拿不拿望筒也都一样了。 他被拖着,目光向北看去,视线里是漫天的风雪,而风雪里的蒙军已经全都在向东岸推搡,奔跑。 “轰!” 冰面上已出现了裂缝…… 史天泽终于明白为何李瑕会到韩城。 因为韩城有“禹门春浪”,龙门冰消雪化,能够形成吞噬万军的淩汛。 只有是李瑕亲自来了,他才会被那杆李字大旗吸引,将所有兵力推到韩城来,推到这排山倒海而来的淩汛之下。 李瑕根本就是在用其性命吸引蒙军主攻最危险的地方。 又是那一招诱敌入伏的打法,他本已预感到了,本不会上当的。 “尔等误我!误我!” 史天泽巨怒。 他愤怒于合必赤、张弘范等人催促自己合力出兵,愤怒于自己没能坚持住原有的战略。 但已经没人关心这些了,漫天都是惊慌失措的叫喊。 上游的浮冰已撞击在下游的冰面上,爆炸声持续不停,整个黄河冰面都有裂开的可能。 “跑啊!跑!” “……” ~~ 一条黄龙从冰面下腾起。 它本还有一个月的沉睡期,却被炸药惊醒,于是愤怒、咆哮,张牙舞爪,向龙门重重撞去。 “轰!” 它没撞碎龙门,却从龙门中一跃而出,身子迅速放大,重重举起前方的冰块猛砸下去。 “轰!” 冰块被它砸裂,卷起,黄龙继续咆哮,向下游冲去。不停地把冰块砸碎,不停地拱起身体…… 不是黄龙。 待它稍冲得近了些,远远望着这一幕的人才堪堪看清,那不是黄龙,那是奔腾的黄河水。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 李瑕就站在韩城城头上看着。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埋伏。 不是史天泽来偷袭他,哪怕史天泽在正月初一的夜里出兵,也算不上偷袭。 因为张珏早早就告诉过李瑕“蒙军有可能履冰过黄河”,连张珏都说“我真怕入冬啊”。 所以要早些开春,开春了黄河冰面就能化冻。 不开春怎么办?把冰面炸开。 之所以来韩城,便是为了炸禹门段。 禹门两岸高山夹峙,不是蒙军的过河处,且冰面下的河水湍急。 炸冰这件事,与其说是为了引发凌汛,不如说是为了“防凌汛”,在解冻前的适当时间,在狭窄河段进行引爆,使水顺利下泄。 李瑕所用的火药,虽经过郝修阳的改良威力远胜于当世,但若到更北的黄河九原城一段,未必能炸得开河面,至于更北方的河流就更难了。 当然,具体案例具体分析,禹门这一段黄河炸冰则看时间。 天气冷,冰层冻得坚硬那便炸不开。而若到了二三月份,不用炸它自己也能裂。 关键是把握份量与时机。 本该再晚上半个多月。 但形势已拖不到那时了,因此李瑕今日其实带着无奈的口吻在说那一句。 “点了,一次点个干净。” 是有些遗憾。 李瑕原本想要的效果也就是上游的浮冰能把下游的冰撞碎便足够了,但时节还早,必然是达不到这个效果。 哪怕如此,黄河也展示了足够大的声势。 这是天地之力。 哪怕大河只是翻个身子,也能让人显得像蝼蚁。 爆炸声还未停,不管能不能炸开冰面,李瑕至少是吓住了蒙军。 蒙军的鸣金声已经响起,史天泽的大旗马上就向东岸移动。 谁都无法保证继续留在冰面上会发生什么,疯了一般地向东岸拔脚跑去。 见此情景,李瑕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冰面能碎到什么地步他根本无法控制,但杀溃敌人、扩大战果却是能做到的。 李瑕径直下令,迅速下了城头,翻身上马。 “出城,杀敌。” 宋军鼓手当即便开始击鼓。 远处的爆炸还未停下,那鼓手拼尽全力敲出了最响的鼓声,却还是在那漫天雷鸣中显得如此微弱。 宋军已不再守城,而是竟是向城外的蒙军杀了上去…… 正文 第802章 胜败之势 张弘范正回头看向黄河上的情形,有些犹豫。 就在北面数里之外,黄河水已卷着浮冰撞击下来,一下又一下砸在冰面上,使得冰川都在微微晃动。 爆炸和城头的炮火也未停,似要将整个冰面崩裂。 张弘范才刚刚领兵踏过黄河冰面,他估摸着若现在就跑应该还能跑得回去。 史天泽已鸣金收兵。 但这种败逃很可能成为溃败…… 如张弘范所言,史天泽就应该趁早以全力歼灭李瑕。 不论李瑕准备了多久,要安排炸药必须在黄河结冰之后。若在二十余日前史天泽全力出兵,李瑕根本就没有时间布置这么大分量的炸药,且一月初的冰面也不至于能被轻易炸开。 整个黄河冰封期三个月,看似很久,被史天泽白白耗了近一个月。 一帅无能,累死三军…… 张弘范对此感到愤怒。 因为他极在乎尊严,不像史天泽不要脸。 “还有脸退吗?近二十万大军,分六路进攻,黄河、延安、陇西、潼关、武关、汉中,打了近一个月了,竟没有一路能杀破川陕那脆弱的防线。今日几声雷响,就要退了吗?!” 张弘范猛地回过头,不再去看那还在破裂的黄河冰面与正在溃逃的大军,而是看向了宋军。 其实有机会,宋军就只有那么一点人,只要能稳住一部分军心,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出乎他意料的是,李瑕的旗帜竟已出了城,正在迅速向东推进,意图掩杀溃兵。 张弘范目光再一扫,只见郝仲威的旗帜竟是向着宋军迎了上去。 他不由大叫了一声好,暗道郝和尚拔都这个儿子不负其父威名。 既然连郝仲威都敢,他又有何不敢? “不退!” 张弘范已是热血上涌,仿佛已看到今日一战正是由他歼灭李瑕。 这比在济南堵住李璮功劳大得多。 此战之后,他真正能成为节制河南河北诸翼兵马、八万户军民总管的都元帅。 “将士们听令……” 然而“嘭”的一声,张弘范整个人竟是已被扑倒在地。 “九哥!走啊!” 张弘正大喊,指挥着士卒拉着他便向东跑。 到处都是爆炸声、撞击声,以及山呼海啸般的呼喝,根本已没人注意到张弘范的发号施令。 只有那一声声“走啊”。 “走啊!” “放开我!”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张弘范挣扎而出,指向将旗,大喊道:“给我护住旗……” “九哥走啊!” “啪”的一声,张弘范一巴掌便抽在张弘正脸上,直接将其打得摔倒在地。 “别误我大事!” 他转头向他的兵马看去,却见那杆大旗还在,已跟着他逃了回来。 但兵卒也全在向这边涌来,只在这短短一会儿,阵线已然完全乱了。 两军交战,人数的优势很多时候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此时宋军已然列阵向这边杀来,而他已没有时间整兵列阵…… “走啊九哥。”张弘正已从地上爬起,根本顾不得被打的那一巴掌,又拉着张弘范跑。 “废物!别拉我了!” “再不走会死的!” “你害我错失良机,还不如杀了我!” 张弘正被那凶狠的眼神一瞪,愣了一下。 他突然有些看不懂这个九哥了。 生死关头,那眼神里的狂热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就是张弘范平时治军有规矩,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还有一部分人没有乱跑,全护在他们周围,能给兄弟俩这样相互对喊的时间。 “军法如山,我下军令时你别打断我。” 张弘范喝骂过后,又向郝仲威的阵线望去。 那已经是唯一还敢向宋军迎上去的蒙军方阵了。郝仲威有五千余人,若是能稳定军心,未必没有胜机。 然而,只见宋军还在冲锋,郝仲威那阵线就像是一捧沙子漏个不停,还没等宋军冲到面前,已跑了一大半的人。 连郝仲威的大旗都在后撤…… “咔嗒。” 突然,一条裂缝已出现在了北面不远的冰面上。 张弘范转过头,看着那裂开的冰缝,眼皮跳得厉害。 喉节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似乎吞咽了一口水。 之后,他走了两步,特地到了旗手的身前,拍了拍他的肩。 “都慌什么?!冰面还没塌呢!” 终于是从失态当中恢复过来,张弘范放弃了立功的想法,打算领着兵马撤回东岸再看。 他先是用力指了指张弘正,骂道:“临阵抛下士卒逃命,回头再处置你。” 这般教训了弟弟一句,他面向将士,稍稍提振了士气。 “你等都是精兵,不可慌乱,为敌所趁。听我军令,徐徐后撤,方可保全你等,明白没有?!” “我等誓死保护九将军!” 周围将士感动不已。 他们是亲眼看到九将军为了他们掌掴了亲弟弟。 这种体恤,让他们在这山崩地裂之中冷下来,没有如其他部的士卒一般乱窜…… 张弘范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才下令道:“撤。” ~~ “嘭!” 一颗炮弹激射而下,击碎了几名蒙军的身体,带着血肉撞击在冰面上,将冰面又砸出一个窟窿。 战事开场以来,已不知这是宋军砸出的第几枚炮弹了,平时这样一个小小的冰窟窿不会怎么样,今日却是在加剧着冰面的崩塌。 几乎所有蒙军都在逃。 看起来不可思议,他们有五万人,面对着区区三千余人的敌兵,哪怕一人一刀也能胜。 问题在于,一个人是砍不了三千人的。这种时候没有人能够让其它蒙军有信心和他一起召集足够杀败宋军的人。 要召集多少?三千不够,五千不够……冰面都要塌了,没有时间让谁去召集兵马了。 逃了或许能活,英勇就会死。 能在战场上活下来不代表有多了不起,战死了也并非无能,只是做出了一个选择而已。 如史天泽,看似丢脸,但跑得足够快,这便是他老于仗阵、经验丰富之处。 …… 郝仲威则选择迎上宋军。 郝和尚拨都死后,郝家七个兄弟个个都得到重用,任万户者就有六人,除了最年轻的郝天挺还是陛下的宿卫。 郝家的地盘虽不如史、张、严家,但这份恩宠却太重了。 更何况,郝和尚拔都就是以勇猛名冠当时的。 窝阔台汗七年,攻襄阳,宋军四十万人陈兵汉水,郝和尚拔都率数百人击溃宋军; 窝阔台汗八年,随阔端伐蜀,郝和尚拔都率死士夜袭剑门关,使蒙军直抵成都。 之后取夔州,杀至长江遇宋军水师,郝和尚拔都只领九人,乘小舟杀入宋军阵中,往来驰骋…… 郝家兄弟不敢丢掉父亲的威名,因此一开战郝天益便领一千人从龙门渡上游过黄河,进入韩城北面的高塬地域。 在郝仲威想来,他长兄这么多天没消息,该是全军覆没了,不然一定能阻止宋军炸冰。 那他便要重振父亲的威名,为长兄报仇…… 凭着这一腔临危孤胆,郝仲威在所有蒙军都在撤退之际,毅然整军与敌相抗。 给郝仲威下决定的时间很短,从史天泽鸣金、宋军杀出,再到他整兵迎战,一切发生得很快,让他根本没有去细想。 也不必细想,战便是了。 他父亲只领数百人便敢击四十万人、领九人便敢攻一整支水师,虎父无犬子。 心中无比的波澜壮阔…… “噗。” 很快,一名宋兵已一刀斩下郝仲威的头颅。 战场根本就不管谁内心的波澜壮阔。 只论胜势、或败势。 胜势之下,数百人也能击溃四十万人; 败势之中,也没什么尊严、威名……只有一片狼藉的血污。 郝仲威圆滚滚的头颅在泥泞的地上滚了两圈,被一把提起。 “我杀了个万户!我杀的……” “杀啊!” 周围的宋兵被激励得红了眼,愈发疯狂地向前冲去,推倒郝仲威的大旗。 很快又是一阵喊杀声。 南面,又一队宋军已向这边杀来,那是来自合阳方向的宋军。 两支宋军没有汇流,而是各自开始掩杀,努力扩大着战果。 落荒而逃的蒙军愈发惊恐,相互推搡着,甚至拔刀相向。 没有马匹,只能奔跑在冰面上,他们不习惯,愈跑,心里愈是崩溃。 但凡有人摔在地上,马上便痛哭流涕,鬼哭狼嚎…… 今日的黄河破冰,淹死的蒙军甚至还没有因推搡倒地而死的多。 但这天地之力,造成了蒙军的败势,之后才形成了宋军的胜势。 蒙军已是兵败如山倒,各将领们拼了命也只求保存更多的兵力…… 正文 第803章 溃逃 雪花被狂风卷起,落在地上,很快又被踩踏成血水。 一名宋兵大步奔跑着,长矛捅出去,刺穿一名蒙卒的后心。 那蒙卒原本是有盔甲的,被刺之时却是已脱掉了,也许是为了能跑得快些,也许是怕掉入黄河会被淹死……慌乱之中想得还蛮周到。 这宋兵将长矛拔回来,继续向前追去,赶到河岸边,对着另一名趴在冰面上的蒙卒又是一捅。 冰面被太多人踩过之后,滑得厉害,那蒙卒滑倒之后努力想要爬起来,屁股抬得高高的。宋兵的长矛一捅,便将其戳在冰面上。 “呃……求你饶命……” 那名蒙卒被钉在冰面上,翻身都翻不过来,努力侧过头,哀求道:“我……我不是蒙古人……是太原人……文水县……文水……” 他很想活,眼神里满满都是哀求,嘴里念着家乡的名字,满是眷恋。 宋兵感觉到了一股力道从矛杆传过来。 那是被刺在长矛下的敌人最后的生命力。 于是这宋兵用力拔出长矛又重重戳了两下,将这蒙卒完全捅死。 没什么好可怜对方的。 因为从军久了,习惯了、麻木了,就这么残忍…… “猢狲!对着倒地的窝囊废乱捅个锤子,去追那些敢反抗的啊!”路过的队正叱骂了一声。 “队正,追过去吗?” “看看再说!等命令!” 队正挥舞着带血的刀又匆匆跑开,临走前还骂了一句。 “把他们杀慌,让他们怕,懂不懂?!” 被呵斥的宋兵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拔回长矛,捅了捅冰面,向北面看去,眼前的场面让他呆愣住。 浑浊的浪涛显得非常有力,像是个疯子一般,举着大冰块乱砸,砸得一排排的冰面纷纷塌下去。 就像是,碾麦田一样。 “娘哩,咋有这样的河……” 他是汉中勉县人,不可置信。 说起汉水,那是“银汉迢迢”“汉水悠悠还漾漾”,相比起来,黄河就实在是太过于暴躁了。 “河神发怒了!” 普通小卒理解不了黄河,杠起长矛,双手合十,朝黄河拜了拜才继续扫荡。 一个人提着长矛在西岸追杀着蒙卒跑,这只是整个战场里最小的一个场景。而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场景,构成了数万人疯狂逃命的溃败。 终于,爆炸停了,城头的火炮也哑了。 浮冰堆积在一处,犹承受着浪涛的拍打。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距离第一声爆炸到现在,蒙军都还在冰面上跑着。 黄河上的冰面在崩裂了该有二十余里之后,平息了许多。 但冰川上出现了一道可怕的裂缝,还在一点点扩大。 “咔达。” 冰块爆裂的声音十分清脆,也十分吓人。 “追过去!” “追过去!” 这宋兵于是跟着同袍们冲上了冰面,他们排成一排,驱赶着蒙军,造成恐慌。 只见前方有许多蒙军正堵在一道大裂缝前。 宋兵们毫不犹豫,长矛捅了上去。 “啊!” “宋军杀来了!” 一名蒙卒听得身后的叫喊,连头都没回,根本没看清有多少宋兵杀过来,只拼命推前面的同袍。 “快!快!” 终于,他看到了前面的裂缝。 七尺多宽,用力一跳就能跳得过去,混乱中,看到有的人却没能跳过去,落入冰冷的黄河水中,嚎啕大喊。 他管不了这些,用力一推,挡在他前面的另一名蒙卒跃到对面,头也不回地逃远了。 他于是也准备起跳…… “啊!” 没等蓄力,身后好几双手推来,将这蒙卒推下了裂缝。 黄河水冰冷刺骨,他拼命游了两下,一把攀上对面的冰面。 手上马上就是剧痛传来,后面跃过来的蒙卒已一脚踩在他手上,不等他起来,又是另一个人砸在他身上。 “咕噜咕噜……” 涌动的河水已将他裹到冰面底下,他瞪大眼,看到的只有透过冰面的隐隐约约的脚底。 用力一敲冰底,声音很闷。 “咚。” 一个个想要逃命的蒙卒跃过冰面,从他头顶上逃过,他却只能在冰底挣扎,窒息。 ~~ 张弘正纵身一跃,摔倒在冰面上。 他手脚着地爬了几步,才松了心神,便闻到一股恶臭。 定眼一看,前方是一具尸体,而自己的手正按在那死者失禁流出的秽物上…… “呕。” 张弘正吐得不行,终于忍不住大哭。 整个战场上有上万人在哭,在悲嚎,但唯有他还能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哭。 他今年二十岁,从小习文练武,在军中校场上摸爬滚打长大,常在淮河边与宋军作战,并非毫无阅历。 但战场的残忍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 也只有在这种大溃逃中,能让他们这些世家出生的将领体会到一小部分的残酷…… 张弘正还想擦泪,手上才有动作,一股恶臭已传到鼻间,他又呕吐了出来,根本就止不住眼泪。 好在他们是冰面上唯一还保存阵列的兵马,且已快到东岸了。 忽然。 又是一声冰爆…… “将军快走!” 冰面被拱开,瞬间又形成一道裂缝。 惨叫声中,也不知有多少兵士瞬间掉进黄河。 张弘正吓得连哭都顾不得哭,忙拼命地向前跑。 在他身前,张弘范领着士卒不停地砍翻拦在前面哇哇大叫的溃兵,这让张弘正得以踏过一具具尸体逃命。 冰爆、风雪、秽物、惨叫……甚至有死者的肠子挂在了张弘正的脚上。 终于,他跑过这人间炼狱,跑到了东岸坚实的地上,回过头看去,只见远处至少还有三成的张家士卒被隔绝在那裂开的冰面那边,被推搡着掉进黄河。 那些被他从保州带出来的汉子,和他一起赌钱的汉子们正在冰冷的黄河水里挣扎,高举着双手。 “为什么啊?!” 张弘正大哭。 鼻涕眼泪俱下,冲刷着那沾在他脸上的血污。 他一把拉住张弘范,肆意渲泻着他的恐惧之情。 “九哥你为什么啊!我早叫你逃了……早叫你逃了!这就是你的不慌?还不够狼狈吗?!六哥把兵马交给你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五哥说的对,李瑕很可怕……” 这一场仗中被打到痛哭流涕的张弘正没留意到兄长的脸色,还在喋喋不休。 “五哥说,什么都不做也能保全……” “啪!” 这是今天的第二个巴掌。 若说张弘范打他的第一个巴掌是出于情急,那这次就是出于愤怒。 他一把拎过张弘正,冷冷道:“别再让我听到你提张弘道,他会害死我们全家人。不管你懂不懂,你给我记住——我才是对的,只有我在保全家业。” 说完这一句话,保全家业的张弘范听到了什么呼喊,转头望向了身后的黄河。 远远地,被他落下的士卒因失去主将终于慌了,在黄河边挤成一团,与别路兵马别无二致。 宋军追上,丝毫没有因为那是张家士卒而有留情,像赶鸭子一样把他的兵马赶下黄河。 鸭子会游泳,这些落水者却不能再爬上来。 死得毫无尊严。 残酷总是这样留给战场上的败者、溃败者。 张弘范站在河东看着看着,已看得红了眼。 他的心志却愈发坚韧。 “我是对的,只有我……” ~~ 黄河水拍着堆积在一起的浮冰,试图将整个冰面往前推,但渐渐推不动了。 夕阳西下时,宋军也徐徐退回西岸。 李瑕站在一块坚冰上,凝视着风雪之中蒙军退去的方向。 周围都是欢呼声。 而李瑕虽是胜者,眼神中却透着忧虑。 在冷兵器时代的战场,黄河几乎可称得上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李瑕从没想过利用它来攻下游洛阳、开封,但处心积虑把蒙军吸引到韩城,自是希望能一次歼灭敌军。 若再晚些日子,冰面更薄,才是更好的时机。 当然,原本就几乎不可能达到最理想的效果。 以蒙军的兵力,川陕各路能够守到现在的程度,已经是超出了李瑕的预期了。 暂时而言,李曾伯、廉希宪、张珏都还能撑得住。但来自潼关、武关的战报已表露出快要守不住了,不能再等了。 李瑕想要尽快从东线黄河战场抽出兵力。 以不到一万人与七八万人对峙,要胜,还要抽出兵力去支援别处……只有黄河能帮他。 现在到了查看战果的时候。 战事还在尾声,李瑕只能粗略估算形势。 包括民壮与驱口在内俘虏了四五千人,一时还不好区分。 负责追击的士卒只有冲在最前面的能够击杀蒙卒,目前报上来的斩首数字其实并不多,不到两千。 被推搡倒地踩踏、落水而亡的不少,保守算来至少有万余人。 算到这里,李瑕认为蒙军至少有两万人的减员。 但战场上实际的损失远不止这些,逃散的、隐匿的、受伤的必然不是小数,哪怕能重新召回,也得花不少的时间。 那么,加上今日留守未出战的两万余人,黄河东岸暂时是四万余人,且已是惊魂未定的败军。 思量至此,若慎重些、往多了算,李瑕就当作蒙军还有五万兵力来推演……关键在于,这样的蒙军要多久才能重新组织起进攻? 黄河化冰之前,必然做不到大举进攻了。 小股进攻呢?蒙军还有多少兵力敢在这一月内过河偷袭? 两千?五千?一万? 再望向东面,能看到越来越大的雪花落在河面上,暂时还没能盖住一场战争留下的一片狼藉。 至于李瑕想要的答案,自是不能用眼睛就看出来的。 转身之前,他先是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眼,已不见了先前的思虑、疲惫,还是把自信的神情呈现在士卒面前…… 这日是正月二十二,远远的,有快马狂奔而来。 “报!武关八百里急报……” 正文 第804章 敌人的敌人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凉州城外壮阔荒凉。 夕阳下,蒙军又结束了一天的攻势,徐徐退去。 陆小酉扶着城垛缓缓坐下,抬头看到始终站在那的李曾伯,于是想重新站起来。 “坐着吧。”李曾伯像是没看他,却是对周围的情况全都很清楚,道:“你腿上受伤了,敷药吧。” “末将真的佩服李公。” 因为在治伤,陆小酉的声音带着些嘶气声,又道:“本来还担心我们往西面退,蒙军会去攻陇西、不被我们牵制,但李公却能牵制住蒙军兵力,末将真是敬服……” “那是杨奔的本事,能骚扰到蒙军的后方。”李曾伯头也不回,始终在看着远方,随口应着。 与刚开始守巩昌城时不同,经过了这些日子的战事,陆小酉显然很珍惜战后与李曾伯说话的机会。 他想多学点什么,但又不敢打搅到李曾伯。此时见对方正在专心看城外,只好低下头。 之后,却听李曾伯道:“杨奔只有一点不好,功业心太重了,你莫学他。” “末将……”陆小酉也不知怎么应才好。 “在老夫看来,临阵最重要的是神明安定,不怒、不贪、不慌、不急,不怀杂念,不得妄动意气。” 陆小酉这才明白李曾伯已看出了自己的心思,连忙答应。 李曾伯已摆了摆手,走进戍楼。 正坐在戍楼里治伤的杨奔起身,扶李曾伯坐下。 “哈,我方才还在与人说你功业心太重不好,一进来便被你逮到了啊。” “末将受教便是。”杨奔道:“知李公是怕我太过激进,容易中了蒙虏埋伏,想方设法地提醒我。” “你近来屡屡领兵出城偷袭,最怕的就是你急功近利。” 杨奔点头称是。 他这人脸臭,但心里明白,他能跟随有三十余年的战场经验的老将打仗,是极为幸运的一件事。 也正是因这丰富的经验,他们面对相比其更精锐的六万余蒙古骑兵,硬是没让对方杀入陇西。 这比守城不败要难得多。须李曾伯与廉希宪默契配合,一左一右牵制住蒙军,同时还得显露出着能够进攻的势态,保持对兴庆府的威胁。 以弱逼强,逼得合丹来进攻他们。 这其中所讲究的进退分寸、兵马调度显然十分熬人,廉希宪正当壮年没什么,李曾伯却已疲惫不堪。 “我怕再这样打下去,合丹不耐与我等鏖战,学阿术的打法迂回绕道啊。”李曾伯叹息着,又问道:“今日,将耶律希亮放回去了?” “是。”杨奔道:“依李帅吩咐,故意留了个疏漏,让耶律希亮逃了。” “也不知蒙虏得知西域情形还敢不敢这般举国来犯……” ~~ 燕京。 忽必烈近年来越来越常待在燕京,而不是他兴建的上都开平。 因为他更关注南面的战事,燕京的位置确实更适合控制中原。 金国留下的残破的中都宫城不配供这位雄主居住,营建新的都城之事已有计划,但得等到战事之后。 这从点上看,忽必烈的国库与私库都很充裕。虽然北征阿里不哥时,他命臣下总领中原钱谷,但不代表他缺钱。 在能够收支平衡的情况下,谁会先花自己的积蓄? 阿里不哥其实也不缺钱,不至于打一仗就一穷二白,他领土上还有数不清的财富,逃回去之后,很快便恢复了元气…… “阿里不哥恢复元气后马上就想反攻哈拉和林,但是霍历极告诉他,说是大汗正在犹豫是先攻打南边、还是先征讨吉利吉思,让他暂时示弱,等大汗与宋人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再动手……” 说话的是塔察儿,身后还站着他刚从北面回来的儿子,乃蛮台。 忽必烈的脸色很平淡,问道:“霍历极是怎么知道我正在犹豫攻打南边?” “是罕秃忽告诉了他儿子霍历极,罕秃忽随蒙哥汗出征钓鱼城,亲眼看到蒙哥汗被李瑕从望台上炸下来,认为只要阿里不哥不离开封地,大汗一定会先攻打李瑕。” “罕秃忽?” “请大汗不要怪罪罕秃忽。”塔察儿道:“我的这个儿子乃蛮台、罕秃忽的儿子霍历极、合丹的儿子忽鲁迷失和纳臣、赤因帖木儿的弟弟也速,都参加了阿里不哥的忽里勒台大会,不是因为我们支持阿里不哥。而是当时我们都在漠南,而我们的儿子都留在了哈拉和林。消息还没有过去,所以出现了误会。” 塔察儿看似在为罕秃忽说话,其实还是在为自己的儿子申辩,因为他的儿子曾经在忽里勒台大会上支持阿里不哥。 至于霍历极已经成为了阿里不哥的智囊,罕秃忽却还传递了情报。 但忽必烈竟然真的没有怪罪他们,开口道:“我可以原谅他们,包括罕秃忽,只要他们不再支持我那愚蠢的弟弟。” 他得要原谅他们,就像张柔有儿子投降李瑕一样,塔察儿提到的这些家族都有人支持阿里不哥。 父子兄弟分别支持不同的人,这事很常见。如果要追究,他首先得要将自己的势力连根铲除。 这便是蒙古内斗远甚于宋国之处,忽必烈其实很羡慕宋国清晰明确的继承制度…… “大汗的心胸实在是太宽阔了,比草原还要宽阔。”塔察儿道。 “别再说无用的废话了,塔察儿。我已经明白了你们父子的忠心。说有用的。” “霍历极劝阿里不哥联络李璮、李瑕合攻大汗,阿里不哥说,宋人只配当驱口,不配与他联盟,李璮与李瑕只要能削剥大汗的实力就可以,原话是‘我的哥哥是一匹野心勃勃的狼,让那两只鬣狗流尽鲜血来把这匹狼的力气耗尽’。” 忽必烈听到这里,似乎讥笑了一下。 但似乎又没有,一瞬间脸上依旧是那威严的表情。 塔察儿继续道:“直到去年冬天,他得知大汗已经与李璮、李瑕同时开战了,这才重新攻向哈拉和林。” 前年,忽必烈占据哈拉和林之后,自己很快就转回中原,留下在哈拉和林驻守的是宗王移相哥。 移相哥是合撒儿的次子,算起来是忽必烈的堂叔,威望很高,且有神箭手之称,称得上是如今黄金家族里最了得的一批统帅了。 这样的人驻守哈拉和林,阿里不哥本不该攻下。 但塔察儿已经继续道:“阿里不哥骗了移相哥,他派人向移相哥说要向大汗投降,率众来归,使移相哥疏于防备,突袭成功。这就是乃蛮台所知道的一切。” 忽必烈向乃蛮台问道:“我的胞弟就是这样占据的哈拉和林,是吗?” “是。” “你觉得移相哥尽全力为我守护草原都城了吗?” 乃蛮台不敢回答,瑟瑟发抖。 塔察儿连忙道:“请大汗不要怪罪移相哥,他被狡猾的阿里不哥欺骗了。” “狡猾?” 忽必烈冷笑一声,转向年少的怯薛长安童,问道:“川陕最新的战报送来了吗?” “禀告大汗,最新的战报上说,还没有任何一路兵马突破宋军的防线。” 连转述着这些的安童都为前线上的将领们感到羞愧。 安童于是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大汗,是否该让这些兵马回来,准备征讨叛乱?” 忽必烈深深看了安童一眼,并不掩饰他的赏识,但开口却是道:“你错了。” 随着这句话,忽必烈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你太高看我那个狂妄自大的胞弟了,比起西南边那个年轻人将造成的威胁,他就像是一只猴子,用汉人的话说,叫‘沐猴而冠’。” “大汗,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有一个大汗。”安童道:“大汗不能容忍一个伪称大汗的叛逆占据着哈拉和林。” “来得及。”忽必烈道:“传信给合丹、合必赤,我要在北上之前,先看到李瑕的人头。” 安童不明白。 他不明白连哈拉和林都已经丢了,为何他的大汗还这般不急不缓的模样。 忽必烈坐在那,凝视着摆在案前的地图,目光还是停留在西南隅…… 他高高在上,眼中是掌握一切的神色。 “李瑕,想靠阿里不哥给你解围吗?没用的。你这个汉人根本不了解草原,就连阿鲁忽都已经转而支持我了,阿里不哥还有什么用?” 正文 第805章 蓝关(为盟主“1422508578330202112”加更) 凉州城外,蒙军大营。 合丹坐在那,听着耶律希亮说完西域形势,渐渐放下了捧着酒囊的手。 阿里不哥的傀儡阿鲁忽召集了十五万大军,要助阿里不哥争夺汗位…… 在心中咀嚼着这个消息,合丹已在思虑也许忽必烈很快就要召他回师,那接下来的攻关陇的战事也许该换一种打法了。 他才打算询问耶律铸的意见,已听到耶律铸自语了一句。 “李曾伯打仗真是厉害,词也写得好。但官场权谋一道,真是……” 耶律铸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他显然十分看不上李曾伯的政治才能。 “耶律丞相想说什么?” “李曾伯是故意放回我的儿子,让我们知道阿鲁忽的消息,希望我们因此放缓攻势或因此退兵。但他根本不了解草原……” 耶律铸缓缓说着,嘴里的话与心中所想却有些不同。 大蒙古国是什么? 暂时还称不上国,称作“黄金家族们的兀鲁思”更为贴切。 兀鲁思是何意?封地、领土、国、民,各种意思都有。 各个宗王半独立的小汗国、一整个蒙古汗国,都能称作兀鲁思。 但换一个角度想,兀鲁思不过就是人口与土地,不过就是财产。 大蒙古国,就是“黄金家族们的财产”而已。 那大汗是什么? 是给黄金家族子孙们分配财产的人,是当家的。 只有愚蠢的牧民们相信“忽必烈背叛黄金家族”。 真正的黄金家族反而不在乎这些。 只在乎利益。 宋人以为汗位之争轰轰烈烈,支持两位大汗的人们各自秉承着纲常礼法,如他们的士大夫一样誓死悍卫纲常礼法。 错了,没有什么纲常礼法。 若把大蒙古国看成一个国,理解不了汗位之争。 得把它看成一个家。 成吉思汗打下了家财,过了半百之年,子孙们想要什么? 分家。 分家才符合家族中最有权势的一批人的利益,如别儿哥、阿鲁忽、旭烈兀、海都。 阿里不哥给不了这种利益,阿里不哥太狂妄,领地也不如忽必烈,做不到像忽必烈那样能轻松说出“大不了就分家”。 就是一群子孙们互相拉拢,互相争家产的过程罢了。 …… “大汗的智慧如长生天上的星光一样闪耀,早已说服了阿鲁忽归顺。” 耶律铸赞颂了忽必烈的英明神武之后道:“在我们出征之前,阿鲁忽的使节已经到达开平觐见大汗,只要大汗也支持他继承察合台汗国,他愿意支持大汗继承汗位。可见阿里不哥无能,并不能成为大汗的心腹之患,李瑕才是。” 合丹愈发庆幸自己支持忽必烈。 他慧眼如炬,做出了对的选择。 耶律铸又道:“请宗王一定全力攻下关陇,尽快。” 他们还有歼灭李瑕的时间。 六路兵马齐攻,西路军是兵力第二多的,绝不能拖了后腿。 合丹明白了这些道理,问道:“耶律丞相认为该怎么才能尽快击败关陇的宋军?” 开战以来,他兵力虽未遭到太大的损失,却屡屡因李曾伯、廉希宪而受挫。 耶律铸略略沉吟,道:“宗王不如‘将计就计’,作出得到西南消息已起意退兵的姿态,我看那些宋军兵将很有进取之心,贪功冒进,到时必驱兵追来、抢夺后方辎重,可以伏击。” 合丹点头不已。 他东征西讨打了几十年仗,对方兵将是什么脾性一交手便知,对耶律铸的计划深为赞同。 只要歼灭宋军的骑兵,那关陇便像是被砍掉腿的鹿,可以肆意蹂躏。 ~~ 正月二十三日。 一夜的大雪已盖住了黄河战场上的血腥。 宋军士卒犹在打扫战场。 城楼上,林子正站在李瑕身边,低声禀报着,又递出了几封信报。 “这是兰州消息今日到了,是五日前传出的。” 李瑕接了看过,稍松了口气。 廉希宪的意思是,他与李曾伯已展示出了足够的威胁,让合丹知道,如果领骑兵杀入关陇,是会被断了后路,会被追上、会被包围的。 相当于告诉合丹“我们的防线安排得很好,我们也有骑兵,你要敢迂回穿插有可能死得很惨,阿术就是前车之鉴。” 但另一方面,陇西防线实在是太长了,它不是潼关或武关那样只有一条险道、一座关城。 哪怕有李曾伯在河西牵制,廉希宪也表示兵力太少,很难保证一定能拖住合丹。 防守便是这样,防得了百日千日,只要一个破绽便可能败亡。 李瑕了解廉希宪,这种程度的叫难就是暂时还守得住。 这是西线的情况。 北面张珏的情况差不多。 事实上,张珏面对的杨大渊并不简单。 在蒙哥攻打钓鱼城之前,杨大渊在蜀中的资历、威望、战绩原本高于王坚,且杨家子侄人才众多。 后来杨大渊投降,王坚则是坚守到底,王坚所展示出来的胆魄、创下的功业已不可同日而语。 而与同样是降将的刘整相比,杨大渊虽无十二骁勇取信阳的名气,其打仗水平该是远强于刘整。 这是李瑕通过一些战例做出的个人判断。 杨大渊投降之后,还连带招降了许多宋将不提,打的几场仗也全都是硬仗,攻的是蜀中坚固山城,助蒙哥长驱钓鱼城下。 而刘整从箭滩渡之败开始,就有种欺弱怕硬的架势,遇强则败,遇弱则胜。 蒙古给杨大渊的官职也更高,先是拜侍郎、都行省,后封川陕都元帅,同署事征南都元帅。 但比起刘整,杨大渊这人总是显得默默无闻,因为他四平八稳。 四平八稳的敌人最难对付,还最不显功劳,有时李瑕也容易忘了张珏还在北边苦守。 “郝天益的兵马找到了吗?” “没有。雪下得大,并未在北面发现人马行动的踪迹,是否情报有误?” “不,我们引爆了禹门冰面他都没出来,很可能是绕到北面去了,要提醒张珏别被背后偷袭了。” “是,已经派了加急快马。” “再派,这次我确定了,郝天益就是去偷袭张珏了,提醒他。” 西北由三个最能独当一面的人坐镇,李瑕却还是担心,因为他没分配给他们足够多的兵力物力。 那他们就没有足够多的容错空间,蒙军可以小败许多次,他们却是一次都不能败…… 至于潼关、汉水两道防线,相比陇西就好守许多了。 刘元振战前见过董文炳一面,气势上把对方压住了,这便是他精明老练之处,而且这人一有难处就懂得叫苦,从李瑕这里喊走三千援兵,算是稳当。 刘元礼守着汉水河谷,兵力虽不多,纵深却长,重庆的高长寿也做好支援的准备,当不至于迅速失守。但这部人却是不能调动的,因关系到汉中乃至整个川蜀的安危。 确认过这些防线的消息之后,李瑕叹息了一声。 “武关可有新的消息?” “吴相公已往蓝田县去了……” ~~ 战国时,秦惠文王派张仪欺诈了楚怀王,遂有了秦楚丹阳、蓝田一战。 先是秦军顺汉水而下,在丹阳击败楚军。 之后,楚国集中精锐,孤注一掷,杀上武关道直逼咸阳。 楚军杀到蓝田,秦国形势危急,秦王甚至为此祭天祈求诸神保佑。 但这一战的结果并非在蓝田战场。而是韩国、魏国联军攻打楚国,而楚国也无力在后路被断之前攻破蓝田,只好连夜撤军、向秦国割地求和。 历史总是相似的。 不久前,李瑕的兵马正是顺汉水而下,在丹阳击败了蒙军。 现在,蒙军也是杀上武关道,一边兵围商州,同时分兵直抵蓝田。 蓝田自古据秦楚大道,有“三辅要冲”之称,县城南临峣山,有峣关,为关中与南阳之交通要隘。 峣关即蓝关。 正是“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蓝关。 蓝关是武关道出秦岭的最后一个关隘,出了蓝关,便是豁然开朗的关中平原,离长安不到八十里。 正是这样只隔一道关城的距离,曾经让秦王也觉得危险,只好祈求上苍保佑。 今时今地与战国时不同之处在于,李瑕在关中的兵力已经调空了。 唆都只要杀破蓝关,即可蹂躏关中。 他跨马望向蓝关城头,问道:“那是什么字?守将是谁?” “搂。” 通译上前道:“宋人也很少见这个姓,小人也没听说过有哪个将领是这个姓,是个不出名的宋军将领。” “去招降他。” “是。” 通译策马向前,才出军阵,尚未到一箭之地,忽觉眼前一闪。 “嗖!” “噗!” 马背上一空,马上的人已经摔落在地。 城头上竟是一箭射落,射穿这通译的喉咙…… 两军俱静。 蒙军下意识等了一会,却没听到关城上的宋将放什么狠话。 只有那一箭,显出那宋将的冷峻寡言。 “额秀特!” 唆都大怒,伸手便要举自己的弓,动作到一半却又停住。 他没有信心能在同样的距离仰射并射中对方。 “准备攻城!” …… 唆都攻蓝关的同时,董文蔚则是在围攻商州。 商州已是死地,他真正在乎的是金州的刘元礼。 并非害怕,须知金州是汉中的东面要隘,若刘元礼敢顺汉水而下来断蒙军后路,南阳随便可调出一支兵力,收复汉中。 因此,董文蔚不怕刘元礼来,想的是刘元礼若来,是个很好的机会。 当然,这其实是不太可能的,哪有这样的好事?只能是先收复关中,再走蜀道收复汉中了。 那该不会有人来断后路了…… 想到这里,董文蔚想起入武关时白阳关还未攻下。 当时,白阳关防守顽强,他留了麾下最稳当的将领石同甫领着三千人包围,断了关城水源,又掷火烧了关城内仓房,加上关城其实也没剩几百人了,必能拿下。 现已五日过去,若两日拿下关城,三日急递消息,消息该到了才是。 “石千户派信马来了没有?” “报将军,没有。” 董文蔚皱了皱眉,有些疑惑。 他再次思考了一遍,是否有像秦楚蓝田一战的楚军般被前后包围的可能。 他很快想到自己已布置好兵力防着金州刘元礼、襄阳吕文焕,且刘元礼不可能敢出兵,吕文焕不可能会想要出兵。 宋军没有援兵,那己方取白阳关便绝不会有意外。 无非是晚了两日攻下罢了。 “快马催促,让他速取白阳关……” ------题外话------ 为盟主“1422508578330202112”加更,感激~~盟主是前几天打赏的,一直没能加更出来,所以晚了几天,现在补上~~ 正文 第806章 唐诗 灞河发源于蓝田县境内的秦岭北坡,自南向北流入渭水。 “杨柳含烟灞岸春”的灞河绕过“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蓝田,本是长安郊外最美的两个意象。 船只从灞河艰难地溯游而上,吴潜有些念恋地看着两岸风貌,道:“朝沿霸水穷,暮瞩蓝田遍,关中风物怎么也看不够……原来只有在关中,才能作出盛唐的诗。” 扶着吴潜的是他的孙子吴泽。 吴泽有些焦虑地看着岸边奔逃而过的民兵,心里正嫌脚下这运着辎重的船逆流而行太慢,恨不能下船跑向蓝关。 没想到祖父却还在这慢吞吞地谈唐诗,未免文人风气太重了。 吴泽没有这种文人风气。 他父亲吴实是吴潜的第四子,早年间因眼看胡虏肆虐、家国多难,遂弃文从武,于京湖从军,后力战而死。 吴泽继其父之志,因此不像堂兄弟们专心科举文章,还习了一身武艺、兵法。 他是两年前被姜饭掳到长安的,待到长安一看……终于见到原以为已暴亡于潭州的祖父还活着,哭得死去活来。 吴潜对于李瑕这个藩镇是何看法不提,吴家三房、四房的年轻人当时便已有了自己的倾向。 吴泽平日不说这事,但他的想法其实已显露在他眺望蓝关时的焦急眼神里。 没心情听唐诗了。 “盛唐有关中,见得黄河,见得秦岭,才有‘黄河之水天上来’,才有‘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大宋没有这般大气的诗了,我这状元写了一辈子诗词,写不出,我只会写‘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庸才啊庸才,老而昏庸。” 吴潜说得很慢,与两岸匆忙仓促的情形显得格格不入。 说到后来,他自嘲地笑了笑。 “这场仗打完,再见到李可斋,他又要笑我了,关中风物算甚?他若在河西建了不世之功,还要写出‘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这样的千古名句。” “孙儿愿奋力杀敌,助祖父全谢安之功劳。”吴泽道。 他为人至孝,心里虽着急,却还肯陪着吴潜慢慢说话,还应了一首唐诗。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 吴潜闻言却是皱了皱眉,须臾又释然,道:“这诗虽不吉利,但胡真真唱过之后,军中很喜欢,诗确实是好诗……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说到这里,吴潜转头看着自己的孙儿,欲言又止。 之后,抬头望向北面,他才把那句想说的话说出来。 “四海南奔似永嘉,靖康之耻真像是永嘉之乱。我辈终日念叨谢安,谢安,但谢安之功劳……不够。” 吴泽一惊。 若非当世人,绝不明白谢安在大宋士人心中的地位。 当苻坚率百万大军南下,欲吞灭东晋,唯有谢安,淝水之战挡了北方雄师。 这偏安江南的大宋朝士人太崇拜谢安了。 问当今人物,岂无安石? 但今日吴潜却说谢安的功劳不够。 这一句话之后,吴潜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 他胸臆中似有豪情,只是太过苍老,已迸发不出来。 “关中真好啊。” 最后,老人这般感慨着。 他眼前是唐诗里的关中,是他治理好的关中,所以一定要叮嘱孙子几句。 “得守好关中啊,莫再像永嘉之乱。” 慢吞吞地说了这么久,花费了这许多时间,吴潜想说的无非也就是守住疆土的愿望。 但说了这么久,花费了这许多时间,其实也没能说尽。 言语终究是不足的。 吴泽咀嚼着那句“谢安之功不够”,略有所悟,问道:“祖父,但若是功劳比谢安还大,那便不是功劳,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了,怕是连郡王也难免吧?” “老夫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此番能保得了关中便是难得,其余的,另说吧。” “船快到了,孙儿扶祖父下去。” “莫扶,战事在眼前,让士卒们见了,还当援兵都这般老弱,一会先去把物资清点了……还有你啊,心不能急,临阵最忌讳心急。” ~~ 吴泽今年二十三岁,原本因他父亲殉国的战功是能荫补一个官职的,三年多以前他便想要去襄阳任官。 但当时吴潜正好卷入了储位之争落罪贬谪,此事便耽误下来。 这年轻人习得文与武,今岁还是头一次上战场…… 走上蓝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很重。 因为蓝关很高,它处在秦岭之中,而关中与秦岭的高度落差极大。 从蓝田县走上蓝关古道,短短十几里路,高度却攀升了近四百丈。 “呼……呼……” 终于登上了蓝关。 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最远还能望到长安西郊的白鹿塬,那里田地肥沃,村庄近年来日渐稠密,不久前吴泽才刚随着吴潜去迁移百姓。 一转身,南面是连绵险峻的秦岭群山,秦岭之险峻一览于眼中,万仞高峰,骇人心神。 无怪乎说“寸步教人不得游”,无怪乎说“雪拥蓝关马不前”。 “嘭!” 大石砸在戍楼上,屋顶被砸塌,瓦砾横飞,尘烟滚滚,宋军士卒们呼喊着,构着了一幅战乱的场面…… “小郎君,太危险了,下来了!” 身边的随从大喊,吴泽不理,径直向南面城头走去。 吴潜年迈,还在后面的山道上,吴泽先登城与搂虎见了一面,才交接了物资与民壮,搂虎便匆匆跑掉了,遂无人能喝止他。 “嘭!” “沙土!得用沙土埋!” “金汁倒下去!” “娘的,他娘的,南阳老乡啊。” “你管他老乡不老乡,给老子倒下去!” “戍楼倒了!戍楼倒了!” “二狗!干,换个人来堆砲啊!额干你们祖宗,堆砲啊,不然额怎么砸……” “……” 耳朵像是要炸了。 吴泽却又向城垛边走了几步,看到箭雨“嗖嗖”射上来,一个军汉冲他吼了一句“没甲的滚开!” 他遂让开,又见几个民壮正在烧一缸金汁,那味道…… 强忍着要呕出来,吴泽却留意到那装金汁的是个大瓦罐缸子。 当然是瓦罐缸子而不是铁锅,哪有那许多铁器,但瓦罐缸子就是重了些。 很快,他已走到一座砲车后面,带着两个随从开始堆石头。 旁边是两个被砸死的年轻人,拉砲车的民壮则是满口粗话。 “终于堆了!额干你们祖宗……用力,一,二!” “嘭……” “射中了!” “呼!破虏!破虏……” 忽然,听得一阵欢呼,吴泽转头看去,只见搂虎立在那已倒塌了一半的戍楼上,手持一张大弓。 再看城下,却是一名正指挥攻城的蒙军百夫长被搂虎一箭射下了战马,使得千余名攻城民壮陷入一片混乱。 吴泽遂觉得,搂虎那微微眯着的眼神实在有些威风…… 据许多临安来的官员说,庆符军出身的将领颇傲。 吴泽对搂虎的第一印象也是如此。 接收物资时搂虎没说几句话,只看了一眼就走了;城头上一箭射敌,眼神凌厉。 但这日傍晚,蒙军退去之后,搂虎那凌厉之气也便消了,站在那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戍楼咋砸塌了……戴先生没了……” “将军,该去迎吴相公了。” “吴相公?” 搂虎解下头盔,挠着头,道:“对了,我刚才好像见了个谁,送粮来的,是谁来着?人呢?” 吴泽这才上前,拱手,第二次通报了名字,道:“在下吴泽,字伯常,下午与搂将军见过。” “哦,我戴先生没了,辎重该怎接收我不懂……” “戴先生是谁?” “参谋。”搂虎烦躁地又拍了拍头,道:“没有参谋,我打不来仗了。” 吴泽看着他黝黑的面容,觉得这个不爱说话的将军其实并不狂傲。 正文 第807章 不速之客 “吴相公站这里看,这里看得远……” “蒙军有多少人?” “不知道。” “祖父,搂将军是真不知道,因蓝关城下地势并不宽阔,蒙军又驱百姓攻城,暂还不知其主力有多少人。” 吴潜缓缓点了点头。 在他这年纪,连续两月为战事转运物资、迁移百姓,已是疲惫不堪,今日几乎攀不上蓝关。 但此时站在城头,他还是恢复了健朗的模样,凝视着远处的蒙军营地许久,又问道:“商州破了吗?” “不知道。”搂虎应道。 吴泽又道:“搂将军是说,商州上次传消息还是说武关告破、商州告急,之后蒙军便已堵到蓝关城下,暂不知商州情形。” “不是我说的,是戴先生说的。” 吴潜瞥了搂虎一眼,又瞥了吴泽一眼,似乎叹息了一声,道:“商州应该还在。” “祖父如何知晓?” “数蒙军营帐,眼下主力大概三五千人。这兵力拿不下武关,必然还有其他兵力,很可能在攻商州。” 搂虎不由佩服,赞道:“吴相公比戴先生还厉害。” 吴泽却是大惊道:“也就是说,之后蒙军还有万余人会杀过来?” 吴潜不理会这些,问道:“蓝关还有多少人?” “精兵两百,民壮一千。” “好吧。老夫带了两千民壮前来……关城中粮食、盔甲、箭矢等辎重所余几何?” “不知道,戴先生记的。” 吴潜又是叹息一声,道:“老夫来清点吧。” 搂虎许久没洗头了,总是忍不住挠。 他觉得吴相公都亲自来给他当参谋了,自己却一问三不知,也只能明日再射杀个百夫长让吴相公高兴高兴。 …… 吴潜却是高兴不起来。 搂虎山民出身,以前连汉话都说不清楚,算是庆符军出身的将领中最少智略的一个,但擅于厮杀、箭术高超……这些他都是知道的,所以这趟来就是帮搂虎守住防线的。 这是关中南面最后一道防线了,退无可退了。 ~~ 蓝关还能组织起像样的防御,这让唆都很诧异。 他随忽必烈征过大理,当时蒙军攻龙首关不下,忽必烈遂令一小股兵马翻越苍山,这支人十之八九死在苍山之上,但存活下来的勇士从山顶直冲而下,大理君臣以为天人,吓得魂飞魄散,弃城而逃…… 那之后,忽必烈在大理几乎便没遇到过像样的抵抗。 这次攻关中,唆都用的是一模一样的打法,他翻越险峻的四道岭,夺下武关。 本以为夺下武关之后,就能长驱直入,大破关中。 按常理,应该是诸城望风投降。 但没有,宋军比大理军顽强太多了。 武关没有成为龙首关。 但蓝关一定是了。只要攻破蓝关,那背后就是完全空虚的关中。 就像是面对一个女人,只差将她的腿分开。 唆都已感到了兴奋,他盯着蓝关的眼神像狼一样凶狠。 至于怎么打? 比打武关简单多了,就现在看到的,蓝关根本就没有多少官兵,盔甲武器粮草都不足,消耗几日,那些民壮士气就泄了,直接就能攻破。 蓝关的宋军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击败蒙军,那就早晚必败。 而打仗,当一方士卒知道必败,根本就不会有战意。何况蓝关城头大部分都是普通民壮。 唆都认为,不等董文蔚从后面赶上来,他已经攻破蓝关了…… ~~ 石同甫还未攻破白阳关,但快了。 白阳关几乎已成孤城,孤城是守不住的,因为没有希望,没有希望就没士气。 打仗这种事,士气一崩,不管多少人,马上就一败涂地。 当年蒙哥伐蜀就是如此,那一座座山城何等险峻,但还没成为孤城、只是觉得大势已去,便有许多纷纷投降,使蒙军得以直抵钓鱼城下。 那一战石同甫也在,他先随董文蔚攻上钓鱼城头,之后董文蔚重伤,他又随董文炳的长子董士元再次攻上钓鱼城。 不可谓不勇,但最后还是攻不下来,宋军更勇。 一辈子没打过那么难的仗。 打仗最怕的就是就是遇到王坚这种不怕死的。 时隔数年,在接手围攻白阳关却屡攻不下时,石同甫忽然又想起了钓鱼城。 但白阳关根本不是钓鱼城,顶多也就是多撑了几日,今日必然要攻下。 “传令下去,先登城者重赏!今日破关不收兵!” 号角声再次响起。 先是民壮抬着云梯去攀城,之后见白阳关上真的没有了霹雳炮、箭矢、木石……连金汁也没有了,于是蒙军士兵便开始登城。 “立功啊!” 一名蒙卒攀上云梯,登上了残破的白阳城头。 “噗!” 长枪捅出,径直将这蒙卒捅下了关城。 …… 刘金锁还未能缓一口气,又一名蒙卒跳了上来。 他遂立即又将长枪捅了出去。 没有功夫歇息,也没有别的办法阻挡蒙军了,白阳关已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身力气和一柄武器。 但就在今日守城战打响之前,刘金锁还在激励士卒。 “会有援军的。” 他不是想骗士卒,不是想给他们一个假的希望。而是真心那么认为。 “只要我们能守住,等汉水上的将领们确定不会让蒙军偷袭汉中了,就得发兵救我们哩。还有,襄阳那么近,韩老早派人去联络吕文焕了……” “将军,可听说均州丢了啊。汉中的援兵要来,得把均州打回来吧?” “那就打回来,有啥难打的。” “可襄阳守军就算来,还得经过邓州、南阳。那吕文焕能来吗?” “能,郡王都说了,他与吕文德那是亲如手足。” 刘金锁说到这里,嘿嘿一笑,又道:“还有,我告诉你们,其它路打败了蒙军之后,也能来支援我们。从商州杀出来,收回武关,把蒙军赶回去。但说到底,我们得能等到那时候。 我和你们说,打了这些年战,老子学到一条,只要在最难的时候咬着牙撑下去,他娘的,最先泄气的就得是对面那些狗虏!你们别不信,在钓鱼城,连蒙哥都是先泄气的那个。” “将军,你也打过钓鱼城一战?” “老子想带你们回汉中……” 刘金锁就这样不厌其烦地与士卒们谈着心。 若不是如此,也许真有人会选择投降,就像是过去无数个被蒙军攻下的城池。 除了一身蛮力,刘金锁也就这点能耐,他不是智将,但就是得军心…… 但在这一日,他一下一下地奋力捅着那攀援而上的蒙卒,渐渐也感到无比的疲倦,也怀疑起自己到底能不能等得到援兵。 “其实不可能等到援兵了吧?”他心想。 就像吕文焕,怎可能真的从邓州、南阳杀过来? 这若还能让自己说中了,可得是多大的福份…… 才想到这里,力气还没用竭的刘金锁抬头一看,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看!我没骗你们吧!我们还能撑,援兵就来了,我们还能撑!” 因为太过高兴,仿佛像是嫌援兵来早了一般。 但刘金锁已是痛哭流涕。 他一边哭着,一边横着长枪把几名蒙卒推下城头…… “我们还能撑!” 他哭的是昝万寿没撑到这时候,也哭吕文德来得太晚了。 但在又含泪厮杀了许久之后,刘金锁再抬头望去,却诧异地发现,来的那一支小小的援军似乎并不是吕家军。 “咦?那旗号是谁……” 正文 第808章 反败 ”上去?” “当然,你看城头上那些鸟厮还有几分力气?待我砍了那狗屁宋将,换个厚赏。” 说话的是两兄弟,贺五与贺六,原是村中恶霸,因性格活络,在蒙古汉军中也混得开。 他们又自诩懂兵法、地势,盼着能为大蒙古国建功,换个世侯当当。眼看破城时机到了,贺五咬着刀便攀上云梯。 他膂力过人,手一挣,起身一跃,已跃上白阳关城头,只见城头上正有十余名蒙军在与宋军厮杀。 宋军排成一排,还在试图以阵势把蒙军推下去。 “蠢鳖!” 贺五心里大骂了一句。 都他娘打成这样了,这些宋军还不投降,搁这把体力耗到最后一分,然后被杀,不是蠢到家了是什么? 要么投降活命,要么躺好受死还能换个舒坦。念头一闪而过,贺五已拿下了咬着的刀,双膝微屈,准备发力向那宋将杀去。 一杆“刘”字大旗是由一个十五六岁的宋军小娃抱着的,死命抱着。贺五村里很多这样的娃儿,眼神呆滞,长得就他娘像是缺根筋。 再看大旗前面,就是那宋将了,高大魁梧,脸上就没哪個地方没长胡子,长得像头野猪似的,正在那呼哧呼哧乱捅,其实已累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两个蒙卒正围攻上去,一个的刀劈在那宋将长枪上,另一个的刀顺势向下一滑,割到那宋将的手掌。“好机会!” 贺五猛扑。 就这个瞬间,他看到那宋将向这边望来,表情有些愕然,这是被他贺老五吓到了。 “哥!” 贺五被人一拉,身后又是一群蒙卒抢上,挤开贺五,涌向那个宋将。一一额秀特!功劳要被抢了!“贺六你个被驴踢了命根的狗” “看!宋军援军来了!” 转过头前的这一刹那,贺五是绝不相信宋军有援军的。 他懂。 武关道这地方离汉水河谷近、离襄阳也近,这不假。但宋军不管是从西面来还是从南面来,得路过多少大蒙古国的城池啊。 均州、邓州、唐州、南阳府、内乡、商南、丹阳…宋军能把这些州县打下来吗?不能!不打下来, 不打下来,宋军敢绕路吗?就吕文焕? 他贺五以前跟着石干户跟着董万户跟着塔察儿宗王打樊城的时候对上高达,高达也就是借着秋雨避城不战。 就他一个小小百户都知道,吕文焕不如高达…喝酒的时候石千户说过的。贺五已转过头。 关城南面是一片河谷,武关河向南汇入丹江,蒙军便是驻扎在这河谷里形成一条长蛇的阵势。 两片山之间,一队宋军正迅速溯武关河而上,直扑蒙军。因为这种地势,宋军援军的兵力看起来并不多,看起来只有一小支。但那山谷后却是源源不绝地有宋军转出来,根本不知后面还有多少。 “南阳府丢了吗?宋军有这么强?”“不是吕家军啊,怎么是个李字?!””什么?李?!” 周围有人乱喊。 贺五顾不上这些,他只觉心如刀割。他当上蒙古汉军百夫长之后,自是抢掠了许多钱财,在南阳置宅买地,也养了许多姘头。 因此,这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老子的钱和女人怎么样了?!” “杀虏啊!” 宋军士气大振,挺着长矛齐捅攻上城头的蒙军。 一寸长一寸强,蒙军士卒攀上城头时没带长武器,本是欺宋军疲惫,在士气上完全压住宋军。但现在双方士气此消彼长,宋军自然就压过来了。更重要的是,城下的蒙军士卒不再向上攀登了。 于这些蒙军士卒而言,既然敌军援军来了,那这仗还打不打可就难说了,何必再急着爬上城头送命? 一人停,十人停,百人停…先登城的蒙卒自然成了孤军。 惨叫声中,当贺五再回过头来,只见方才冲上去抢功劳的同袍一个个被捅得血肉模糊。那满脸胡须的宋将哈哈大笑,目光已瞪了过来,杀气澎湃。”走!” 贺五一推贺六,马上便要下云梯。 云梯上还挂着五个蒙卒,尚未注意到宋军援兵已至,正咬着刀专心攀爬。贺五二话不说,抬刀便砍。“噗!” 爬在最上方的是另一个百人队里的一个女真人,肩上中了贺五一刀,惊愕,巨怒,破口大骂。“嘎鲁翎嘎!” 随着这一句最恶毒的女真语,贺五又是一刀,直接把他砍下云梯,直将下面还在爬的几人一道砸下云。 “嘎你娘!” 贺五毫不停留,马上便顺着云梯向下爬。 他不可谓不快了,但马上已经有宋军在掀云梯了。 云梯被用力一推,贺五整个人马上便成了后仰的姿势,遂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迅速向下爬了几步,之后主动向下一跳。 身子砸在几具尸体上,一杆根断掉的木头从贺五腹中穿出来。剧痛。 贺五低头一看那木头断裂处满是他的血,也不知有多少木刺卡在他体内。 “嘭”的一声响,一个人影在他眼前砸下。“老六!” 目之所见,贺六已经如麻袋一般砸在地上,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一般七扭八歪。 ”老六!” 贺六瞪着那呆滞的眼,已经没了生机。 贺五大恸,艰难地把身子从那断木中抽出来,捂着腹部向北面跑去。 因为南面的宋军已经杀过来了… ~~ 石同甫在刚刚看到宋军援兵之时,他一度以为是李瑕来了,着实吓了一跳。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仔细辨认了一会之后,确认那杆迤逶而来的宋军旗帜并非是李瑕的王旗。 另外,石同甫也十分确定,宋军没有攻下南阳府任何一个州县,否则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宋军是绕道过来的,只要挡住第一轮的攻势,孤军深入的宋军没有补给,马上便要败亡。 于是石同甫下令兵士向南,挡住河谷。他还很冷静,犹想挽回战局。 但士气一崩就像是山崩地裂,并非人力能够阻挡的。 这里是河谷地势,视野并不开阔,当蒙军发现宋军时已经太晚了,根本来不及整队。不仅是视线不开阔,而且阵线也摆不开。 这边石同甫调派的生力军才准备迎上去,那边宋军已杀向了正在攻城的蒙军。 白阳关下,有的蒙卒还在抬头看关城,有的还处于发懵的状态。 “南面!南面!迎敌啊!” 军中号角在响,石同甫的命令刚刚传来,宋军已抬起了弩箭。“嗖嗖嗖嗖” 来不及射箭反击,位于最南面的蒙军已中箭倒下,伤者哀嚎不已。 “杀啊!” 两轮弩箭之后,一排排长矛已然杀至。 与此同时,白阳关城门大开,关城守军斜斜杀向蒙军侧翼。 ”不许退!” 贺五捂着小腹还未跑回蒙军阵中时,便听到前方传来了喝令之声。 他也怕继续逃回去会被军法处置,有些犹豫是否要返身杀回去,但也只犹豫了一瞬间,身后便传来了杀喊声。 只瞥一眼,自然而然便能感受到一边是背水而战一往无前,另一边则是处在混乱之中。贺五拔腿就继续向前跑。 这些其实并不是他理智地想出来的,而是那正在一点点放大的恐惧在驱使他求生。 “杀啊!” 后面的宋军在吼,前方的蒙军在吼。 贺五被这种吼叫吓得失去了残存的理智,哇哇大哭,拼命地跑。这样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 他们拼命地跑着,然后,冲散了蒙军阵线。 若说战场的胜负往往由士气决定,贺五从开战到冲乱己方阵线的这个过程,便是今日交战双方士气此涨彼消的一个缩影。 鸣金声起。 撤退很快成了溃逃… 正文 第809章 合力 贺五拼命推着前方的同袍。 越跑,他越是陷在无法思考的情绪里。 血从他腹部的伤口不停往下流,伤口里一定是带着木刺,越跑越痛。 “走啊!走啊!” 恐惧让他愤怒,再连推了两下却还没推动前方的人之后,他干脆扬刀去砍。 “噗。” 这次却是贺五被砍翻在地。 他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一只脚已踩上来,踩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 之后是第二只脚。 他的同袍们都很用力,没有顾惜他的意思,每一脚都是重力一踹,恨不能借这一蹬马上逃离战场…终于,逃兵们如流水般穿过。一列列宋军追过去,大喊着、恫吓着。 这些宋军则从容有序得多,并不从贺五身上踩过,而是从他身边跑过。 贺五已被踩烂。 他还未死透,奄奄一息地躺在那。杀喊声向北移,越来越遥远,白阳关下渐渐平静下来。“掩杀上去!给我趁势夺回武关!” 一只手出现在贺五眼前,手掌摊开,手指微张,掌心虽然是空着,又像是在握着什么。 就像是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说话的那人就站在不远处,每说一句话就挥动一下手。“呃。”贺五喉咙里的血像泉眼一样涌上来。那人便低下头,看了贺五一眼,然后抬起脚。靴底对着贺五的脸,用力一踩。 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 王荛一脚把地上的蒙卒踩死,继续指挥着士卒追杀蒙军、扩大战果。 他显然对自己非常满意,在指挥的间隙还向大旗下的李齐山指点战场… 同样站在附近的董楷已转头向白阳关方向望去,上前迎向刘金锁。 才到近前,董楷还待开口,整个人却已被刘金锁一个熊抱抱住,之后便听得这魁梧的壮汉大哭起来。“哇终于有援军了…咦?” 刘金锁哭到一半,定眼看向董楷身后一名宋官,不由讶异。“咦,我见过你,你是那个小官”闻云孙绝不是什么小官。 他如今已起复,提点京西南路刑狱、兼掌理军器监,这已是相当高的官位,在他这个年纪就任如此差遣在大宋官场上已是难得。但被刘金锁说成是小官,他也坦然受了,一拱手,道:“刘统制别来无恙,战事正急,还请刘统制细说蒙军情形” 这支援军的组成就是这样奇奇怪怪。 换作其它任何时候,宋廷绝不会让李壇的余部去投奔李瑕。但在这次战事中,整件事却以一种怪异的方式达成了。 一方面宋廷不愿、也无力支援川陕; 另一方面,李瑕毕竟是大宋臣子,川陕名义上还是大宋治下之地,遭遇蒙军攻势,若不派兵支援,着实是不妥。眼下这個阶段,蒙古这个强大的敌国显然比一个有异心的藩镇要可怕很多。这点,贾似道还是能分清的。当董楷打着江南士绅主动支援川陕的名义要带李齐山、王荛所领人马到川川陕时,贾似道思来想去,还是捏着鼻子认了。 他不仅默允了,还册封了李齐山为忠义军节度使,命其领兵火速支援关中。 名字叫“忠义军”,其实就是一支掌握不住的残兵及其家眷,当年李全反复之事犹在眼前。 既不能养着,又不能除掉。别的时候放任他们去投奔李瑕让人担心两个乱臣贼子合流,这个时候却正好当做挡箭牌。 因此,这件事名义上便成了朝廷调遣忠义军上万人西进抗虏。实则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 而董楷奉命往临安求援,其实也得到许多指示。比如,若朝廷是调京湖兵马支援,应当督促吕文焕再度出兵襄阳,立即减轻南线压力。 既明白这个战略,忠义军行船到汉口,董楷便提议拐上汉水,直出襄阳。 王荛马上同意,并打算说服吕文焕出兵。 忠义军既是奉朝廷调令,吕文焕自是没有为难他们。但王荛也高估了自己的口才。 吕文焕就不可能出兵,经过去年,他便意识到占据不了邓州。而如今若敢出兵,并无辎重支撑,万一大败导致襄阳有失,江南无数人将因此而大祸临头。 更何况,没有朝廷召令,他擅自出兵是大罪,担都担不起。恰在此时,董楷遇到了闻云孙。两人是同年,皆是兴昌四年进士。 大概是因为兴昌七年闻云孙敢得罪李瑕,这次才得以起复任官京湖。 但他到任之后,还未着手防范藩镇之乱,均州已然失守,切断了襄阳与汉中之前的联络。抗蒙,马上便成了摆在眼前的当务之急。彼时几个汉中来的李瑕属官一直在劝吕文焕出兵,闻云孙遂向他们了解到了不少北面形势,之后遣派间谍往南阳打探情报。闻云孙有手段,他提点京西南路刑狱、掌理军器监,却是招募了襄阳大狱之中一些南阳强人,命这些人戴罪立功。 几乎是武关才被攻破没多久,他便得到了消息。 作为熟读经史之人,闻云孙亦知秦楚蓝田之战,深思熟虑之后,以此为例开始劝说吕文焕遣一支小股兵力潜行绕过南阳府城,封锁武关道,使蒙军陷入前后夹击。 吕文焕思来想去,犹觉太过冒险。恰在此时,忠义军到了。 这次的出兵,与其说是恰巧,其实也是宋廷与它的两个藩镇合力抗蒙的又一次尝试。 在蒙古还无比强势的情况下,他们自然是有试图合力,或多或少而已。 这种努力不是很多,李璮不肯南移,李瑕不肯交回夔州、万州,宋廷也不愿再出太多兵马。但他们有做这种努力,所以才有了最后这支杀到白阳关的援军。 这日,闻云孙听过了刘金锁述说的关于武关的情形,认为形势并不太好… “援军都来了,还有何不好?” “我们需要在蒙军攻破蓝关之前击败两万蒙军,但蓝关能撑多久却不好说。” “我们并没有攻下南阳府。“董楷补充道:“那南阳各地的驻军很快便会围攻过来。而我们却没带辎重,也许撑得还不如蓝关久。” 闻云孙与董楷这两位同年说着说着,都已不再管刘金锁,自凑到一旁商议。 “正叔兄可有高见?” “必须要夺回武关,倚为屏障,否则孤军必败。”董楷道:“今日我方胜了一仗,吕将军还不肯出兵吗?” “他未得朝廷诏谕,不会出兵…对了,金州守军能来牵制蒙军吗?” “这汉中安危” “我敢断言,一旦我方攻董文蔚,蒙军便无力驱汉中。但不知你们能否信我?” “派快马请刘将军作主便是。”董楷道:“同为宋臣,又岂有'你们” “是啊,我们先击退蒙军再谈。” 王荛侧头瞥了正在分析形势的两位大宋进士一眼,眼神中泛起些讥嘲之态。 他与他们根本便相处不来。 这些宋国官员纸上谈兵这会工夫,他都已调遣妥当,让忠义军掩杀着溃兵到武关了。 这便是他王荛的能耐。 天下风云,因他搅动而起,也将由他来决定胜败。他要让背信弃义的忽必烈付出该有的代价 正文 第810章 急了 董文蔚已劝降了知商州的魏若虚。 魏若虚是刘黑马的妻弟,早年曾随刘黑马出镇商州,了解当地,因此被李瑕任命此地。 城中驻军早已多次调派去支援武关,没有多少兵力,且已前后无援,注定是守不住的。 董文蔚劝降也很诚恳,说是刘家父子投敌不能被原谅,但魏若虚却只是被刘家牵连,还能有回头的机会。 又说现在降了还能保全满城百姓,若不降,待唆都杀回来那便是屠城了。 给足了台阶。 魏若虚出于公心也好、私心也罢,顺理成章也就降了。 这是最稀松平常之事,大蒙古国攻城掠地一般都是这样,屠城威慑,恐吓别的城池纷纷投降。 经过一个月的苦战,这一路的蒙军终于打出了胜势。 破武关、降商州、攻蓝关,只差一点点就能够长驱关中,胜势一起,所向披靡。 …… 入城,接管了城防,董文蔚即给魏若虚讲述了形势。 “关中是守了一月不假,但守住了才算赢,否则一月、二月,有何区别?反而是守得越久,越苦了庶民百姓。” 都说董二哥待人真诚,他说起这些确实是有感而发。 董文蔚没想到李瑕麾下各路将领能抵抗住蒙古大军这么久,让他既为蒙军的无能感到耻辱,也有些佩服这些宋将。 但道理还是那个道理,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 宋国只会守,李瑕稍好些,趁着蒙古内乱反攻过来占了些便宜。 这让人感到了威胁,却还不足以改变攻守之势。 当大蒙古国一回过头来,宋国、李瑕始终是挨打的那个。 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好在,战事马上要结束了。李瑕的防线只需被攻破一路,便似一艘船被凿开了一处破漏,转瞬即沉。李瑕覆灭只在眼前,西南可早些安定……” 忽然,董文蔚停下了话头。 他微微眯起眼,注视着南边。 一支千余人的兵马正沿丹河向这边迅速奔来。 看旗号,是石同甫终于赶到了,比预想中晚了许多,本该更早地攻破白阳关,赶过来。 怎也不提前派信马来报? 脑中这些念头一闪而过,董文蔚很快已察觉到了不妥之处。 也不知为何,看那军容队列,竟像是正在仓惶逃窜的残兵败将? 因李瑕不是一次两次假扮溃军偷袭,董文蔚没立即放石同甫的兵马入城,只将石同甫以吊篮吊上城头。 当着魏若虚的面,石同甫说出了那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末将无能!没能守住武关……” ~~ 是夜。董文蔚之子董士庆快马疾驰至蓝关城下的蒙军大营。 他给唆都传达了坏消息,同时也转述了董文蔚对这一战的意见。 “秦楚蓝田之战胜败的关键并不在蓝田,而在南阳,因为南阳是四战之地,古往今来地形便没变过。宋军期望以同样的战略对我们进行两面包夹,却忘了现在不是战国,疆域广阔的大蒙古国也不是处于诸国环伺之中的楚国。 我们不怕被堵在武关道上,我们唯一要担心的是这次攻打关中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六路大军攻一宋国军阀,齐集关中之外一个月未破境,唯独将军逼近蓝关,距长安一步之遥。宋军援兵来了又如何?晚了,已阻挡不了将军杀入关中,为陛下速定西南,立二十万人之中的第一战功。至于身后之武关,家父来阻拦……” 唆都没有完全听懂所有的语言,却能感受到董文蔚隐隐的担忧和焦急。 这一仗明明是压倒性的优势,却打到现在还没有太多进展,怎么能不急? 现在好不容易打到蓝关,身后又有宋军堵过来,当然不能退,而是该尽快冲破眼前那薄弱的蓝关,尽快把这一仗打赢。 ~~ 蓝关还不知道在南面发生了什么,只知蒙军的攻势越来越猛烈。 蒙军虽没有放弃以驱口来消耗宋军霹雳炮、箭矢、木石的方式,却明白只消耗是消耗不完宋军的,遂开始派遣精锐进行攀城作战。 这自然是伤亡惨重的一种攻城打法。 但蓝关城头上宋军只有数百精锐战兵,其余都是乡勇民壮。 民壮抛落木石、倾倒金汁可以,遇到蒙军杀上城头时却容易慌乱,几次都险些被蒙军攻占城头,幸而搂虎亲自带人将蒙军驱赶下去。 宋军精锐就这样被一点点消耗…… 这种守城战,让吴潜心力交瘁。 正月二十八日夜里,吴泽扶着吴潜到营房坐下,看着祖父憔悴的脸色忧心不已。 “祖父,孙儿已熟悉了蓝关情况,可为搂将军参谋。而蒙军并不只有一路攻关中,祖父还是回长安坐镇为好。” “我知你这孩子是担心我,然而关中已无兵力,蓝关若失,回长安又岂能安全?退无可退,不必退了。” “孙儿并非此意,而是……” “而是嫌我老而无用了?” 吴泽当然不是这意思。 吴潜并非没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事实上整个关中在太平时节的治理都有够他忙的了,战时他要处理的也不止是南线,而是整个大战场的后勤调度、以及整个关中的坚壁清野。 连他都要到蓝关来,已经说明了整个川陕已经到了极限。 此时吴潜却不说这些,笑着拍了拍吴泽,不让孙子说话,自顾自地说起来。 “那日,我与你说谢安的功劳不够,那何等功劳才够?当收复失地、四海归一。收复是功是罪,已非我所能考虑,今日只谈如何做。” “是。” “我们与蒙古国力之差距,须有大胜方能弥补,一场两场,不够。我说不准还得胜几场才够,想来是看不到那天了。只说……开始扭转国势的第一场大胜,由王坚在钓鱼城打出来了。此次,是第二场,没有钓鱼城的地势,且蒙军数路来犯,我们一路都不能输。” 话到这里,吴潜叹息道:“难。” 当然难,若说钓鱼城一战是奇迹,扭转国势需要一次次的奇迹。 “越是难,心气越不能泄了。关中没有兵力来支援,只有我这手不能提的老朽来,来给将士们鼓鼓劲,我们咬牙撑到蒙虏撑不住的时候,那就是胜了。” 有这样地位够高的人坐镇,士卒才不会起投降的心思。 战意高、足够坚决,大概就是杨大渊与王坚之间的区别。 吴潜说着这些,疲惫地躺下。 “观这几日攻势,我感觉蒙虏已经急了……也是,抢掳惯了的强盗,开战一月犹未见战利品,如何能不急?” “不怕他们急,急也攻不上来。” “依蒙军攻蜀战例,不少山城都是被他们夜攀险地、偷袭得手,你莫当他们只会骑马射箭,不可懈怠。” “是,请祖父好好歇息,孙儿这便去巡城。” …… 吴泽本是翩翩贵公子,短短几日战事却让他脸上的皮肤都显得有些粗砺起来。 他成长得却极快,愈发沉稳。 有些人就是做什么都有天赋。就像吴潜,年纪轻轻便能中状元,胜过许多寒窗苦读的人。 吴泽亦是如此,习文学武,治军打仗,上手都很快。 他如今已代替戴先生,暂时当搂虎的参谋。 那戴先生说是读书人,其实都没有功名,只是识得字、会算帐。吴泽出身于状元门第,自觉至少做得不会比戴先生差。 但这夜与搂虎坐在望台上闲聊,搂虎却说吴泽不如戴先生。 “戴先生平时都给将士们提心气,吴郎君便不会。” “要如何提心气?” 搂虎想了想,招过一个士卒,道:“栓娃你来说,想让吴先生给你说什么?” “戴先生说,这一仗我们能赢哩。但额正问他为啥能赢,戍楼就给砸塌了。” “那你想知道我们为啥能赢?” “也不是,额跟着将军打仗,但就是……戴先生没了,有两日没给额们谈心哩……” 吴泽没做过这些,也不敢贸然学着前任参谋去开解士卒,只试着给这栓娃说说为何能胜。 想了想,他说的还是吴潜刚才说的那句。 “我们能撑得住,蒙虏撑不住。蒙虏打多久,我们就守多久,最后肯定是他们先撤。他们还忙着争权、争财,已经急了。” “那我们这路守住了,其它路破了怎么办?” 吴泽就苦笑,道:“放心吧,我们这路是最难打的……” 忽然。 搂虎猛地站起,张开他的弓,对着悬崖一箭射出。 那分明不见人的黑暗中响起一声闷哼,有人滚下悬崖。 “敌袭!” 正月末的夜色很暗,稀薄的月光中人影难辨,望台上的篝火却照亮了搂虎与吴泽的身影。 “嗖!” 搂虎纵身一扑,将吴泽扑倒,再一回头,只见黑暗中已有一支支钩索钩在城垛上。 在这开战之际,他心里却还浮起一个念头。 “吴相公说的对,蒙虏果然急了……” 正文 第811章 黄鼠狼行动 潼关东。 董文炳已攻下金陡关,连日猛攻潼关,这夜正在迎接从燕京赶来的信使。 “陛下不急。若李瑕是妄想借阿里不哥逼我们撤军,打错算盘了。宋人当哈拉和林是‘都城’,却不知逐草而居的草原人从来不在乎都城,此次必灭李瑕。” “臣谨遵圣谕。” “彦明兄啊,私下与你说一句,你必须尽快攻下潼关。整整一个月,没有一路突破李瑕防线,陛下虽说不急,但又有多少时日容你们这般虚耗?” “臣……” “不要称臣,你我多年好友,这是我私下告诉你的。但,还要多久才能攻破潼关、攻占川陕,陛下需要听你们一句准话。” 董文炳不自觉地抬起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愿立军令状,一月内必破潼关。” “你还要一月?” “仲实,你该知道,诸路之中潼关是最难的一路……” ~~ 延安府。 从太和山上向北望去,能看到延河岸边的延安府城上的火把光亮。 秦直道历经千年风雨犹然完好,跨河桥墩犹存,路边虽有杂草,然而夯土结实。 郝天益眺望着夜色中那遥远的火光,眼神冷冽。 他履冰从龙门渡上游渡过黄河后,确实是一度迷了路。 不是他无能,事实上,迷路就是行军过程中最常见的事…… 但郝天益其实很快就捉到了一些当地人,当得知有小路可绕到延安府背面时,他突然意识到,背袭张珏才是真正的大功劳。 经过近一个月的艰难跋涉,终于已准备就绪,只等杨大渊与张珏决战,他将出其不意,给张珏的兵马致命一击…… ~~ 凉州东南,冰草台。 耶律铸彻夜未眠,坐在篝火边抚着琴。 动作虽风雅,他心里想的却全是杀戮之事。 琴声悠悠。 耶律希亮肃容端坐在一旁,聆听着他父亲的琴音。 篝火另一边,趴在地上正呼呼大睡的是蒙古大将哈兰术,以及哈兰术之侄忽剌出。 这叔侄二人当时没能守住凉州城,哈兰术是直接领着残兵逃往兴庆府了,忽剌出却是在凉州城内放了一把大火,之后率着少量骑兵穿过了沙漠也抵达兴庆。 能穿过沙漠,可见忽剌出并不简单。 他其实还是黄金家族的驸马,娶的是宗王莫哥的女儿忙哥台只思蛮公主。 跑到这荒山野岭来驻军,夜里露宿在篝火边,他们自然不是为了来与耶律铸郊游听一曲琴的。 为的是伏击宋军。 依耶律铸之计,宗王合丹今已率大军假意撤军,正缓缓向兴庆府撤退。 劫掠来的辎重、驱口都是放在最后,吸引宋军来追引。 宋军有一支年轻的骑兵,组建不久,将领也都很年轻,一直以来的作战风格都很有锐气,且不是第一次出城抢夺辎重与驱口了。 这次还是将计就计,顺着李曾伯的伎俩设伏,不愁宋军不中伏。 当然,如果不用这样的谋略,耶律铸也有信心能攻下关陇。 毕竟蒙古的国力在,数十年的积累,拥有的钱粮、盔甲、武器、马匹等等物力,广大的疆域能迅速征集出人力。战略上始终是处于攻势,如果能一直攻下去,必定能胜。 比如,一群从川蜀、陇西来的宋军,守河西能守一月两月,但守不了半年,得不到兵力的补充、替换,军心必然崩溃。 问题在于,能攻半年吗? 暂时可以不在乎阿里不哥夺回了哈拉和林,但这暂时,绝没有半年那么久。 依最初的计划,此时合丹应该坐在长安,与哈必赤、史天泽商议出兵一路兵马扫荡川蜀,另一路回师北平……而不是还在河西与宋军对峙。 故而得用计。 耶律铸有信心,还能坦然在此抚着琴。 远远有马蹄声传来,惊扰了琴声,于是拈弦的手指最后一拨,弦颤出最后一声琴音,停下。 “报!” 蒙卒翻身下马,奔至篝火边,带着满身的雪沫子。 “丞相,宋骑尽数出凉州城了……” ~~ 一张地图凑在篝火边,李瑕一边看着情报,一边标注了各路的形势。 虽未能亲至每一道防线,但每日都有一部分消息递回来,让他得以了解整个战局的形势。 能察觉到各路蒙军的攻势都开始变得猛烈起来。 李瑕判断,忽必烈没有因为阿里不哥而急忙掉头,但至少会着急。 一如他开战之初与李曾伯说过的,这一战要打,不是意气用事,而是认为忽必烈扛不过他。 当然,前提是得守住。守到让蒙军气馁,失去速胜的信心。 要让蒙军感到一脚踢到铁板上,打不进关陇,打累了、打怕了。 这个战略目标一开始很远。 现在当蒙军的攻势开始变得猛烈,李瑕认为战略目标近了。但也更危险,随时会有某一道防线被攻破的时候。 就像是一只堵在家门口的野兽发怒了,开始猛扑、猛撞门,这时顶着门的人必须要能够顶住,直到它掉头走,或顶不住,被它一口咬死。 很难,像是力气已要快用尽了。 若说眼下哪一路最危险,或许是蓝关。但不好说,因为战场永远是诡谲多变叫人猜不中的。 也很可能会是蓝关守住了,但潼关因某个意外丢掉了。 什么意外? 也许一万个人里会出一个开城门投降的人,谁也无法确保没有这万分之一的可能,甚至是千分之一,百分之一。 受不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但不论如何,李瑕还是信任各路领将,也只能信任他们。 他这边能做的就是尽快抽出手来去支援各路。 在收拾了韩城之战的局面之后,李瑕又赶到了合阳大营。 正月二十八日这夜,依他的命令,何泰、张顺、张贵已集结起了兵马。 这夜依旧有风雪,合阳段的黄河冰面依旧坚固。 李瑕按着剑走向黄河。 林子有些担忧,上前,低声道:“由末将领兵前往可好?” “你怕情报有误?” “是,黄鼠狼若是……” “信得过。”李瑕道:“狼已经急了,须狠狠抽它一棍子。” 这句话之后,他抬手让林子不必再说话,大步走到了将领们面前,没有多说,只是拔出剑,指向黄河东岸。 在韩城之战仅过去六日之后,李瑕就这样换了一批生力军,从合阳段再次偷袭蒙军。 他私心里将这次偷袭称作黄鼠狼行动…… 正文 第812章 踏营(为盟主“你好大顺顺”加更) 这夜,史天泽正在见忽必烈派来的蒙古重臣,线真。 线真是克烈部都元帅土薛的儿子,土薛可以称得上是蒙古国的宿将了,随成吉思汗统一蒙古诸部,随拖雷参与过三峰山之战灭金,又随阔端攻蜀。 蒙哥汗在时,把汉中六百户封给土薛作为采邑。 换言之,李瑕现在所占的汉中,有一部分也属于线真的财产。 虽然是蒙古人,线真不像他父亲那样战功赫赫,样貌显得很文气。 他曾是忽必烈的宿卫,管理膳食,是忽必烈非常信任的人,如今任大蒙古国枢密副使,勉强算是文官。 “天灾?” 询问着史天泽为何会大败,得到了完整的回答之后,线真用蒙古语反问了一句。 “打着打着黄河冰面塌了,所以输给了李瑕的,史丞相要我像这样禀报给大汗?” 线真也很烦恼,他来之前根本还不知道史天泽大败的事,本以为到的时候史天泽已打了胜仗,会与他分享很多的战利品。 结果赶上了这个坏消息。 局势的变化也比史天泽想像中更坏。 本以为,哪怕他这一路没能取得进展,别路的兵力也该攻入关中了。 他这边除了当日留在后方的两万余人,他麾下的将士已成了惊弓之鸟,这几日兵将都被分派出去追捕溃乱之后的逃兵。 再稍整军阵,继续派小股兵马过岸,继续稳扎稳打,不求大胜,但求继续牵制住李瑕主力,待别路破敌,也可分润些功劳。 到时也算败得不那么难看。 但忽必烈既派人来催促,来不及挽回了。 史天泽只好先找一个理由。 “我怀疑军中有世侯已经暗地里投靠了李瑕,才让局面变得如此糟糕。” 线真问道:“谁?” “目前还只是怀疑。”史天泽欲言又止,捻着胡须作为难状,沉吟道:“保州张家与李瑕有姻亲……” “张弘范?” 史天泽其实并不太怀疑张弘范,但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而眼下需要有人来为战败担罪责。 帐中气氛有些神秘起来。 毡毯上的线真把酒囊凑到火炉之上烤着,有些不信,道:“大汗很相信张弘范,真的是他?” 史天泽正待开口,夜色中忽然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向帐外,久经沙场的经验让他警觉起来。 倾耳听,远处那是什么动静。 “……” “袭营啊!” “宋军来了……” 喊声传入史天泽耳里,他很快速地就进行了思考。 确实没想过李瑕会杀到这里,因为距韩城之战才过去六日,宋军也要打扫战场、安顿俘虏、救治伤员、休整体力,来不及做袭营所要的一切准备。 就算来偷营,是如何穿过黄河冰面却没被巡卫发现的?如何无声无息就到了哈必赤营地附近? 必是内应。 今夜,是李恒值防…… 史天泽脑中忽然明白过来,李瑕的内应不是张弘范,而是李恒,那个终日穿着黄鼠狼皮袄子的西夏后裔。 眼下更重要的却是如何防备。 自从韩城之战后,蒙卒士卒根本还没从惊慌中回复过来,一旦被踹营,尤其是宋军忽然间已杀进大营,很可能会迅速崩溃。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史天泽很清楚,且在一瞬间作出了反应。 “快!召集士卒!” 史楫、史格掀帘冲了进来。 “叔父!” “父亲……” “快,准备应战!”史天泽大喝。 “叔父快走!宋军杀进来了!” 史楫根本顾不上什么应战不应战,已径直扑向史天泽护着他要向外撤。 线真则是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是蒙古名将之子,此时的反应却远不如史天泽。 站起身来,那肥胖的身躯一抖,线真才想起他对这片地方根本不熟。 “保护我!” 史格听到这一句蒙语,连忙命两名亲卫架上线真,匆匆忙忙便向帐外跑去。 史天泽处变不惊,虽不拒绝子侄辈带他离开危险之地的好意,却还顾着稳定局势。 “张仝、李伯、张林、郭侃、崔德彰……” 混乱中,史天泽点齐他麾下将领,下令道:“召集兵士!宋军不会超过两千人,稳定军心,稳定军心!” “轰!” 宋军的霹雳炮炸在营寨外。 史天泽连忙翻身上马,之后想起一事,大喝道:“传下去,李恒已叛投,诸路兵马若遇之,拿下!” “传下去,李恒已叛投……” 突然。 “轰!” 有霹雳炮落在营寨内炸开,铁片四溅,有士卒惨叫起来。 转头看去,只见百余宋军已出现在视线能看到的范围之内。 “李瑕来了!” 火光中,确见李瑕的王旗向这边移来。 “咴!” 马嘶声起,马蹄跶跶,宋军冲刺的速度更快。 史楫大骇,根本不给史天泽继续发号施令的机会,牵着史天泽的马匹就走。 史格连忙护着线真跟上。 自爆炸声一起,整个大营已是一片混乱。 哪怕还有成建制的蒙军,也在迅速向史天泽这边靠拢。 “看清楚李瑕多少人!他多少人就敢冲我们?!” “父亲快走!” “拦住他……” ~~ 合必赤大营。 守着营寨的蒙卒回过头,喝道:“谁?!” “淄莱路奥鲁李总管想要见宗王。” 两个士卒都是汉军,喊的也都是汉话。 蒙古士卒一般也不用在夜里值守。 夜色中,守营的蒙卒举着火把照过去,除了确认了对方的令信之外,还辨认了对方的脸。 果然是李恒麾下的人,这几日常跟着李恒来见合必赤。 “吴老六?” “是我。” “李总管呢?” “看那里。” 那蒙卒才转过头,一把匕首已架在了他脖子上。 吴老六用匕首一划,喷血的声音不大,但喷得到处都是。 在他后面,一队人已经扑了过来,趁着蒙卒还没反应过来,当即就挥刀乱砍。 “杀!” “噗噗噗……” 吴老六又扑倒了一人,匕首猛刺了几下,再站起身,只见一队队宋军已冲进营寨。脚步声有序又繁忙。 “六子,你真的没死!” 一道矮小的身影已上前,手用力一拍,拍在吴老六身上。 吴老六转过头,见是张贵,咧嘴一笑,道:“我还行吧?” “好你个六子,了得!” “了得!” 有从一旁跑过的士卒凑趣喊了一声。 吴老六丢开匕首,拔出佩刀,跟着队伍往前跑去,一回头间还向张贵问了一句。 “现在信我们山西人了?” …… 吴老六是吴王寨当地人,刘整驻军在此征兵时招的他。 他这人武艺高,脾气也好,还识字,脑子活络,因此军中晋升很快,人缘也好。 这些日子以来,他奉命混入蒙军兵营,做得确实不错。 但来之前,林子颇怀疑他的决心,一直在做所谓的审查。 吴老六当时很觉冤枉,说了两句话。 “你们南边人当我们山西汉子全是傻的不成?是,是有给金人、给蒙人卖命的,但连谁是异族我们都分不清吗?” 之后,他脾气上来,几乎是骂出来的。 “老子不想让乡亲们缴着五户丝,缴着羊羔息,再把儿女送给蒙人当驱口,老子受够了!” 当然不仅是因为他吼两句话便信任了他,但这两句话吴老六说出了他想要做什么。 为了这场袭营,他已摸清了蒙军大营的各种布置,也摸清了合必赤的营寨地形,领着宋军径直杀向那位蒙古宗王。 ~~ 合必赤原本睡得正沉,听得叫喊声,才翻身而起,已有蒙卒架着他便逃。 连盔甲都没来得及披。 才出大帐,迎面却是宋军杀了过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个身材矮小的宋将,只怕还没有合必赤一半高。 “杀了他!” 这宋将正是张顺,在看到合必赤的王帐那一瞬间,他已不需吴老六带路,径直便迈步冲锋。 合必赤还在上马,一转头见宋军已包抄了这片营寨,再逃也未必来得及。 不如先斩了对方将领。 他遂抢过一根狼牙棒便向张顺迎上去。 蒙军连箭都来不及放,张顺抬手一拉,径直抛出一枚霹雳炮。 “嘭!” 火光中,铁片激射,射了合必赤满脸。 “啊!” 合必赤大怒,冲上前就将狼牙棒横扫。 他满眼都是血,视线已有些模糊。 而张顺就地一滚,单刀斩下,“咔”的一声,径直从合必赤的脚踝处斩过,将一只脚斩断。 “啊!” 这次是惨叫,合必赤登时倒在地上疯狂挣扎。 “噗!” 张顺起身,一刀,堂堂蒙古宗王的脑袋已经在地上滚落。 一切发生得很快,踏营就是要以快打快,慢了反而错过时机。 黄金家族的宗王又不是真的无敌于世,非要死得慢一些。 战场上谁都一样,运气不好,让刀砍中,就死。 在地上滚了两圈的脑袋停住。 合必赤还虎目圆瞪,栩栩如生…… ~~ 并非所有蒙军都陷入混乱。 如东平世侯严忠范、顺天世侯张弘范就保持着清醒,也将麾下兵马约束得很好。 尤其是张弘范,因受到史天泽的怀疑,其营地已有些远离主营,士卒并未太受到宋军闯营的惊吓。 张弘范早留意到宋军很可能在声东击西,遂马上领兵去救合必赤。 才到半路,只见前方溃兵涌来,一个个都在疯狂喊叫。 “宗王死啦!逃啊!” “敢冲阵者斩!” 随着这一声令下,刀举起。 “斩!” 刀锋对着溃逃而来的士卒就砍。 场面愈发血腥。 “溃逃的往两边,马上列阵。” 张弘范冷着脸,又喝令士卒点燃附近的篝火,将周围照得彻亮。 终于,前方逃来的士卒渐渐冷静下来。 隔着溃军,他甚至还能看到宋军举着长杆挂着合必赤的头颅向这边杀过来,意图继续将蒙卒冲溃。 暂时而言,张弘范并不能绕过溃军去击败这支宋军。 “九哥,你看那是谁?好面熟。”张弘正忽然抬手一指,问道。 张弘范眯了眯眼,摊开手,道:“弓给我。” 他已认出了宋军中那举着长杆的士卒是谁,正是李恒麾下的吴老六,是李恒到了山西之后招募的,颇受重用。 因吴老六常在李恒身边,见得多了,熟。 弓被拉满。 张弘范瞄着人群中的吴老六。 混乱中有人撞了他一下。 一恍神,吴老六已举着哈必赤的头颅转向了,宋军显然是发现前方有整好队的蒙军,不敢继续追。往别处继续去制造恐惧与溃败。 “追!别让宋军再击溃其他兵马。” 张弘范很快下了令。 他策马追向方才那一路宋军。 同时,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事—— 李恒是西夏王室后裔,过去也曾与王荛交好,李瑕的来信送进自己帐中那夜正是李恒送过鱼汤。 还有,今夜是李恒巡防。 一直知道军中有叛徒,竟是最好的朋友。 之前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可笑…… 张弘范有些悲伤,有些愤怒。 也有些庆幸。 至少叛徒找出来了,没人能再冤枉他。 追着追着,能听到远处有人在喊“小心李恒叛逆”,可见连史天泽都知道了。 忽然,有动静从侧面传来。 张弘范转头一看,只见是李恒领着兵马向这边奔来,马蹄急促,夜色中也看不清有多少人马。 他毫不犹豫,张弓搭箭。 这一刻,没有什么挚友,只有被欺骗后的愤怒,以及被栽赃后的冤枉感。 李恒一直以来都骗了他。 白首相知犹按剑。 “嗖!” 松弦,一箭激射而出,径直钉穿李恒的喉咙。 “呃。” 李恒应声而落,摔在马下,登时没了生机。 轻裘快马的王孙贵公子,死时也与一般小卒无二…… ~~ 似乎是忽必烈那一句“不急”传入诸路蒙军的耳朵里,战事陡然变得猛烈起来。 人命也就愈发显得不值钱了。 ------题外话------ 为盟主“你好大顺顺”加更,感谢盟主的打赏支持~~ 正文 第813章 穷追不舍 “史天泽在那里。” “宋军追上来了,保护大帅走。” 马蹄急促,护着史天泽的数百人从官道转向平野,狂奔不止。 李瑕只有两百余骑,本是飞奔来包抄史天泽,一见他转道,当即便继续追上去。 “挡住他。” 史天泽头也不回,逃得心安理得。 他虽是主帅,但蒙军并非全都是只属于他的兵马,而是十七路世侯兵马。 蒙军大营也不是所有兵力全在一个大营中,而是分散成一个个营寨。 这使得偷袭的宋军能够轻易穿插到史天泽的大营附近。 但另一方面,各不统属情况也让蒙军很难形成全盘的溃乱。 真定史家被偷袭了,营乱能波及到旁边的归德邸氏,但更远的大名王氏、太原郝氏毕竟还隔着层层营寨,虽陷入了混乱和迷茫,倒不至于被冲溃。 这种时候,史天泽留下来,既不可能组织起象样的抵抗,万一被宋军斩首,人头还会被用来推动更大的溃乱。 不如把李瑕引开,等其他几路世侯重整兵力,到时自然能逼退宋军。 他这是稳妥,不是怕了。打了一辈子仗,占着胜势时,五十人也敢冲上万大军,败势时便退了,等卷土重来,也并非丢脸之事。 是谓“量敌用兵”。 终于,一支蒙军骑兵开始向宋军追过来。 是东平严氏的兵马。 这次严家率兵西征的已不是张弘道的岳父严忠济,而是严实第四子,严忠范。 与张弘范替代了张弘略一样, 这本就是忽必烈开始对世侯进行削剥、收权的步骤,是对张弘范、严忠范这一类人的提拔、施恩、考验。 不同于史天泽这一仗不管打得好或不好都可能会回朝任相以稳定世侯之心。年轻一辈在这一仗的战果关系到的是他们在家族中的地位、前程。 “李瑕在那里!” “追!” “……” 李瑕没有回头看,听着马蹄声估算着身后的蒙军还有多远。 追击史天泽的时间不多了,且能否击杀史天泽已不重要。 合必赤才是蒙军名义上的统帅。 李瑕打着旗号突袭史天泽大营,还是为了吸引蒙军注意给其他兵马创造偷袭合必赤的机会。 为的是威慑蒙军。 袭营,斩杀敌方统帅,全身而退。两千人若能做到这一步,即可对五万人形成震慑。 那东线黄河战场的攻守之势就变了,主动权就掌握在宋军手里。 “走。” 李瑕勒住缰绳,迅速指挥兵马向南绕道。 两百宋军不再恋战纷纷跟上。饶是军中风气肃穆,还是有将士忍不住大笑。 “哈哈,走了。来拦啊,狗奴才们,数万蒙虏跟烂泥一般。” 正在前面逃路的史格大怒。 追追逃逃这一路,他已明白李瑕实际兵力并不多,不过是利用了这边的恐慌。 此时援军既至,已无甚好怕的,史格当即便勒住缰绳。 “将士们!随我拦住他们。” 他一调头,便打算领着前一刻还在仓惶逃窜的士卒回头,去拦住李瑕。 短短的一会儿工夫,双方的行进路线已从一追一逃变化成了斜斜地对冲。 史格有愤怒、有野心。 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火一般燃烧着他,使他脸色涨红,浑身充满了力量。 “杀……” 李瑕平静地架起长槊估算着双方的距离、角度,深呼吸,然后,从容迎了上去。 他的情绪与过往每一次上阵时都一样。 毋须多言,急促的马蹄声中,双方越来越近。 “啊!” 史格的大刀扬起,将力气发挥到极致。 迎面,是一柄显得沉默的长槊。 “嗖。” 如毒蛇般倏然惊起。 “噗。” 一具魁梧的尸体摔在马下。 后面,才鼓起勇气反击的蒙军瞬间大溃。 “走!不必恋战!” 李瑕敢带着一小股兵马到蒙军营地横冲直撞,利用的就是蒙军新败的恐惧。 只击涣散之敌,不与成建制的队伍交战,这是原则。 后面的严家兵马追近,他迅速放弃了继续追史天泽。 史天泽也是头都没回,看都没看史格一眼。 这是李瑕第三次试图击杀史天泽不成。 能在蒙、金、宋战场上纵横数十年,自有其厉害之处。 ~~~~~~~~~~~~~~~~~~~~~~~~~~~~~~~~~~~~~~~~~~~~~~~~~~~~~~~~~~~~~~~~~~~~~~~~~~~~~~~ “别走了李瑕!” “让开!” 因合必赤之死,蒙军大营到处都是一片混乱。 严忠范被李瑕那一点兵力带着绕了好几圈。 逃兵每每冲撞上严忠范的围堵路线,使其难以追上李瑕。 李瑕则利用他们制造更多的溃逃,加剧了更多蒙古士卒的混乱。 终于,天光微亮。 一声声哨响,宋军火速撤往黄河。 “走!” 严忠范不由大急,转头一看,却见北面还有一支成数组的蒙军正在追击一股跑上黄河的宋军。 “北面是张弘范吗?他还在追谁?堵李瑕啊!堵李瑕啊蠢材。” ~~~~~~~~~~~~~~~~~~~~~~~~~~~~~~~~~~~~~~~~~~~~~~~~~~~~~~~~~~~~~~~~~~~~~~~~~~~~~~~~~~ “咴……” “嘟!” 一名骑兵策着马履冰奔在黄河上,马蹄一滑,整匹马轰然砸在冰面之上。 马上的骑士滑得老远,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许久没有动静。 他身后的战友却未理他,继续向前冲去。 “追!” “娘的!蒙虏的狗腿子追上来了。” 奔跑在前面的宋军回头一看,破口大骂。 “狗虏!” “追你爹哩你大营都要被冲溃了还咬着你爹追,想捡屁吃。” “这狗虏疯了,还在追。” 斩杀了合必赤,宋军已分为许多支小股人马去冲溃蒙军,之后分散撤退。 他们的战略目标已基本达成,让蒙军混乱,士气低落、逃兵增多,确保其在短期内不能再构成威胁。 现在只差撤离了。 不想这一个小队却是被一大股没被冲散的蒙军追上。 何泰大急,整个蒙军大营还保持了战力的一共也就那几支蒙军,要么去保护史天泽,要么去维持秩序,不明白这支蒙军为何死咬自己不放。 他转头一看,只见合必赤的头颅还挂在一杆长杆上。 “六子,把蒙虏的狗头还给他们,已经没用了。” “还他个驴球,要还也是还给矮张。” “这是军令!” 吴老六骂了一句粗话,回过身,提起合必赤的头颅就向身后抛去。 “狗奴们,接着你们的狗主子。” 头颅被掷飞,最后摔在冰面上滚了几圈。 有马蹄踏过,并不理会它。 张弘范又奔了二十余步,张弓,一箭径直射出。 “嗖!” 以他万户侯之尊, 今夜却是亲自追了十余里,第二次对着一个小卒张弓搭箭。 “噗……” 吴老六一个踉跄,连忙转身就跑。 “霹雳炮掩护!” “没有了!” 两名士卒拉着吴老六就走,又是几支箭雨射来,将他们射倒。 “走啊!” 何泰连忙回头,亲自拖着吴老六,跑得飞快。 血在冰面上拖得很长。 “老何你走啊!” “闭嘴吧你,你他娘刚立了大功,老子……老子……” “被你……被你拖死了……” 何泰回过头,见蒙军已没在追了,方才停下,喊道:“兄弟捉紧裹伤。” 吴老六只是瞪大了眼看着东面,他家乡吴王寨的方向那里,晨曦正在缓缓升起。 “老子没想立功……老子就是受够了被欺负……受够了……得叫这些狗虏瞧瞧,老子不是他驱口……” “懂。” 何泰轻轻一巴掌抽在吴老六那渐渐迷糊的脸上,一边给他止血,一边道:“我懂,我若不懂,为甚这般拼命?我也一样,在南边吕家军惯给我气受,北面蒙人真他娘当自己是我的主子,都滚吧……六子,你想说的都给你说了,你撑口气,好日子在后头。” “好日子……给乡亲们看看老子出息了……”吴老六喃喃道:“他们还当狗屁驱口……” 何泰给他包扎好起身,拉着他继续走。 “矮张兄弟还总跟我问你,真当他们跟你比我还亲,哈,我告诉他们你死了,我舍得吗?我们军中有几个像你这般活络的。” () 1秒记住爱尚:。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14章 庸人自扰 骑马在黄河上跑,未必能跑得过步卒。 张弘范射了几箭之后,终于不再追。 他策马赶回大营,却根本没理会周围那些乱象,而是径直回了自己的大营。 “人呢?” “押在大帐。” “你们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张弘范冷着脸,大步进了帐。只见李恒的两个心腹亲兵正被绑在帐中。 “你果然是勾结李瑕的叛徒,可惜我家总管还是信了你。” “呵,我是叛徒?” “不是吗?你多次派人从我家总管处刺探情报了。” “多次?一次次说。” “……” “噗。” “噗。” 张弘范擦着手,走出大帐,脸色愈冷。 他回想着自己与李恒的来往,隐约明白过来李恒是何时开始起疑的。 是正月初三,两人聊天,聊到史天泽到底往何处移营,他说是汾阳渡,李恒说是龙门渡,当时李恒眼色就有些不对。 那么早在之前,李恒就怀疑他张弘范,却是一直没禀报给合必赤。 心想着这些,张弘范走进另一间帐篷。 张弘正已经被他扣在这里了。 “九哥。” “我问,你答。敢有一句假话,我决不饶你。正月初三之前,你问了李恒,史天泽要往哪移营,李恒说是龙门渡,是吗?” “是……是。” “那你怎不告诉他,我得到的消息是汾阳渡。” 张弘正道:“你们得到的消息不一样,明显是史天泽在施诈啊,我告诉他做甚。” 他像是个没事人一样,还打了个哈欠。 张弘范又问道:“是何时开始给李瑕递消息的?” “在济南的时候啊,记得李璮突围不成那天夜里吗?王荛其实就在九哥你的帐里。” “哈?我的帐里?” “是啊。五哥既然开口了,我自是要帮他一把。王荛说别处都不安全,你帐里最安全,就留了个人在我那传递消息,结果被九哥你射死了。” 张弘范听得无言以对。 张弘正又道:“后来,李恒不是去帮忙搜王荛吗?那时王荛就打算把细作栽赃在他身上了。” “是吗?” “是啊,他们都久在山东,论了解李恒,王荛不输九哥。而且当时王荛拉拢李惟忠李恒父子失败,本就恨他们……所以喽,让我用九哥的关系,问李恒的情报,走李恒的门路。比如我们才打算出兵关陇,我马上就把消息递到关中,李瑕早就知道我们要西征。” “谁递的消息?” “在山东时,王荛有许多眼线。一到山西,马上安排了人到李恒身边,就是那个吴老六,九哥也见过的,李德卿身边那个。” 张弘范气极反笑冷冷道:“你打仗怕死,做这些倒是一点都不怕。” “九哥你搞搞清楚,我就是没出息才做这些。若有出息,我像你一样争军功争家业了。” “我没在争家业!” 张弘范大怒,拍案喝道:“我在保全家业你知不知道?” “哦。” 张弘正终于有些怕了。 张弘范一把将他拎过来,看着他那满不在乎的脸色,恨不能一巴掌抽醒他。 “所以,你上战场知道害怕却不害怕陛下,是吗?” “陛下有何好怕的?家里与李瑕眉来眼去这么久,陛下也没怎样啊。” “够了!蠢材!” “九哥,你别气了,真没多大事,我其实什么都没做,就是问几句情报,自有人递,不须我操半点心。李瑕的人全都安排好了,你看,现在所有人都怀疑李恒,就是没人怀疑我。” 张弘正显得有些得意凑近了些。 “九哥你知道吗?之后还会有更多不经意间的小证据,让李恒之罪板上钉钉,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五哥说了,李瑕做事,可以放心。” 张弘范闭上眼,都不需要再细问,仿佛就能看到张弘正是如何在他和李恒眼皮子底下勾结李瑕。 “九哥,德卿兄,那边就是吴王寨,过去看看吗?”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老实听话的人才,让德卿兄抢了。” “咦,史帅往哪移营了?” “九哥,德卿兄,好巧,我正问我麾下这笨蛋会不会在黄河捕鱼。” “德卿兄,今夜你值守吗?我帮你啊。” 这一句一句,当时张弘正满不在乎的语气,他根本没放在心里过。 就连李恒怀疑他张弘范,却没怀疑过张弘正。 因为觉得张家已经是张九郎作主了。 史天泽、合必赤,也都认为张九郎不至于连弟弟都控制不住。但不是。 张家根本还不是他说的算。 他父亲谋算不可谓不深,却只考虑到如何保数年家业,左右逢源,挟地方势力自重,这是行不通的,十数年后天下一统怎么办?需要年轻一辈来想办法。偏他父亲没这种深远考虑。 张五郎呢?自己叛逃也就罢了,若如张世杰一般磊落倒也无妨,却还每每伸手回来把家业掏过去。 张十郎,更是毫无主见,被人一蛊惑,酿成如此大错。 “你那天没说完的,可以继续说……张弘道还说什么了?” “哦,五哥说,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保全家业。但助忽必烈,只怕早晚还是世侯都做不成,不如助李瑕,往后皇亲国戚,岂不更好?自古富贵险中求。” 张弘范发现自己还是听不进去。 他再次打断了张弘正的话,问道:“我呢?他可说过我怎么办?我得陛下之信重,便没付出代价吗?” “九哥你就当作不知道好了。” 张弘正话到一半,感受到张弘范眼神有些可怕,缩了脖子,道:“不会有人知道的,不管他们怎么查都只能查到李恒……” 整场谈话至此,张弘正依旧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严重的事。 他相信他兄长与姐姐姐夫不至于要害他,要做的本就不是多难的事,说几句话而已。 同样的道理,坦诚与九哥说了,九哥也不会害他,把秘密藏在心里而已,对九哥也不是多难的事。 世上本无事,何必庸人自扰? 而张弘范踏出这个帐篷,心中只有冷笑。 张五郎、张十郎都不知道忽必烈有多可怕。 因为,这就是两个庸人。 庸人与张家的兵权无关,所以忽必烈的目光从来就没放在这两个庸人身上,他们自然是感受不到那种可怕的压力。 “无知者无畏。” 张弘范念叨着这句话,摊开手掌,看到自己掌心已满是冷汗。 “怎么办?” 有一个念头泛起,他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 合阳大营。 李瑕翻身下马,走进帐中,脚步马上有些踉跄起来。 不一会儿,韩祈安匆忙进来,只见李瑕还没能把身上的盈甲卸下。 “阿郎这是?” “血干了,粘住了,帮我一把。” “受伤了” “没事,小伤,岳翁帮我敷药吧,不必让将士知道,林子走了?” “是,袭营成功的消息一传回来,林子立即抽调了下游的两千兵马,赶往蓝田支援。” 韩祈安道:“关中东面三百里黄河防线,只有不到五千人驻守。只要蒙军攻一次,我们都守不住了啊。” 李瑕任由韩祈安治伤,额头上的汗水不停往下淌。 因失血,唇色也苍白起来。 他却是笑道:“诸葛亮也唱空城计嘛。” 如今虽没有《三国演义》,其实这些小故事却早有流传,如空城计便出自晋人笔记。 韩祈安也懂李瑕这点小玩笑。 他勉强笑笑,用刀割下李瑕伤口处的布,啧了一声,道:“盼着这次暂时能废了这一路蒙军。” “李恒死了……我得知他的旗倒了,特意绕过去看了一眼,该是死了。” “那近期我们不宜让蒙军知道我们还有情报来源?” “是啊。” 李瑕想到在耶律希亮面前故意扮作李恒一事,想必等耶律铸仔细一问,难免猜疑他为何能如此熟悉李恒,又能坐实李恒一事。 “这次吴老六做得着实漂亮。” “何泰已经回来了,也是这般说。我则觉得,这次黄河东线能守住,这批山西汉子立了大功。” “是啊,山西人居功甚伟!” () 1秒记住爱尚:。 正文 第815章 围堵 从合阳大营赶到蓝关大概是三百三十余里路,信马一路不歇一趟须走二十个时辰。 两千人行军则完全不同于单人匹马赶路,必定会慢上非常多。 林子只给将士们二十四个时辰。 正月二十八这日夜里,他从合阳大营到下游集结了两千兵马,开始向蓝关行进。 出发时看了天色,是丑时三刻,他们决心赶在正月三十日丑时之前抵达蓝关。 若能抵达,这样的行军速度称得上不可思议。 累当然会很累,但其实士卒们什么道理都明白。 他们的家小和家业都在关中,父母妻儿正避在各个城池里,不久前刚分了田地建了屋舍,当然不能让敌军杀进来。 “出发!” “我们已经连胜了两场大仗,马上就要击退蒙虏了,都咬咬牙撑住,打好最后一战!” “火把打起来,连夜赶路……” 将官们一直吆喝,激励着士气,声音渐渐哑掉,越来越喘。 士卒们则无人说话,只管闷声赶路。 脚步声阵阵,似在诉说他们的焦急…… ~~ 蓝关。 “敌袭!” 吴泽还在对栓娃说“我们这一路是最难打的”,忽听得一声大喝,整个人已被搂虎扑倒在地。 混乱中,栓娃已举着号角吹起来。 号角一响,一个个枕戈待旦的宋军士卒从营房中跑出来,冲上城头。 “栓娃,好样的!” “噗。” 箭雨射来,望台上叮叮当当,全是箭雨射落的声音。 号角声突然停止,栓娃已倒在地上。 “栓娃!” “杀敌!杀敌!” 突兀而且混乱,吴泽甚至没时间悲伤,已开始随着搂虎杀敌…… 越来越多的蒙军已在黑暗中跃上城头。 若非有吴潜事先提醒,宋军将士们也许很可能像大理君臣看到蒙军从苍山跃下来时一般瞬间心神崩溃。 即便如此,突然遇袭的战斗自然是不好打,宋军的伤亡远比平日守城时要多得多。 蓝关似乎已有要失守的架势。 吴泽也觉得绝望,但想到不久前自己才口口声声与栓娃说要撑得比蒙军更久,现在栓娃死了,自己却要辜负他? 说的全是哄他去死的鬼话? 胸臆中有股怒气。 吴泽一边杀敌,一边大声激励着士气。 他不知戴先生之前是怎么做的,反正就是把“一定要守住”的情绪喊出来。 战场上,主将的意志是否坚决有很大区别,主将奋勇,士卒便也奋勇。 “列阵!列阵!杀蒙虏下去。” 终于,越来越多的守军士卒赶上来,搂虎开始在城头组织列阵。 吴泽退了两步,与士卒们站定。 他发现站在身边的就是第一次到蓝关时遇到的拉砲车的那个汉子。 “贼你娘!额干你们祖宗!死吧狗虏!” 这关中汉子还是一副暴躁的样子,不停骂粗口。 “捅他娘的啊……” “噗噗噗……” 长矛捅翻了前面的几名蒙卒。 蒙卒也挥刀砍倒了几名宋兵,还有快摔下城的蒙卒还伸手拉住宋兵的脚将其拖下城。 搂虎已领着另一队人迎向从左边杀来的敌人。 吴泽满手都粘着血,腻腻的,余光一瞥,那个骂粗话的关中汉子已经不见了。 “贼你娘!” 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吴泽下意识骂着粗口,准备面临蒙人下一轮的冲击。 还要死更多人…… “轰!” 一声重响。 吴泽回过头看去,只见是吴潜不知何时已在主城楼处。 火光中,吴潜怒吼着重重挥手,身影显得苍老,但竟有种遒劲无比的力量感。 遒劲、雄健。 其实城外还是一片黑暗,搂虎、吴泽只顾着应付不停攀上城头的蒙军,没想过城外是否有蒙军正在列阵,准备等城门被打开就进城。 吴潜想到了。 他此次来蓝关,把长安城头上的火炮运了一门过来。 蓝关若失守,只守长安又有何用? 虽垂垂老矣,他比年轻人更果断,更豁得出去。 “嘭!” 炮弹向城外激射而去,响起一片惨叫…… ~~ 天亮时,唆都咬牙切齿,满心不甘地收了兵。 一块一块被打成碎片的尸体被运回来,摆在了营地前。 有的是半片身子,有的只剩一只腿,断裂流出的内脏让人见之作呕。 “宋军用的是什么砲?” “砲?”董士庆脸色很难看,像是把喉咙里什么东西又吞了回去,喃喃道:“什么砲能打这么远,有这样的力道……” 他奉父亲的命令到蓝关来传话,本想的是唆都一两天就能攻破这个只有民壮在守的关城,等有了结果再到商州回报。 但经过这一夜的战事,他发现蓝关似乎已不是短期内能拿下来的。 宋军将领有这样的巨砲,却留到最危急时才放……那下一次快要攻破蓝关时又会遇到什么? 这种心理上的对弈让他觉得有些难受。 当然,蒙军还是占上风的。 “我不管那是什么,我还是能攻下蓝关。”唆都道:“我需要更多的箭头饲料,你到商州给我送过来,再消耗几天就足够了。” 董士庆有些不愿,但他在唆都面前不好说什么,只能应下,准备驱马到商州将这一切报给董文蔚。 临行前,他回过头望了一眼蓝关那残破的关城,觉得这个连城墙都已裂开的关城本不该守到现在。 好在,宋军并没有反攻的能力。 只能挨打的宋军必定要败,早一点或晚一点而已。 …… 董士庆快马赶回商州,发现董文蔚正在与敌军对峙。战场就在商州以南的龟山。 走到哪里都是在打仗,让他感到有些厌倦。 一路登上战台,只见董文蔚披着盔甲站在那。 “父亲。” “秦岭以南的雪开始化了啊。”董文蔚自顾自地喃喃一声,并未回头看儿子,问道:“攻下蓝关了?” 董士庆上前,望了一眼远处的两军方阵,低声道:“没有,宋军中有种巨砲,威力很大……” 良久,董文蔚听罢蓝关战况,道:“巨砲再厉害,能打死几人?守方也只能用来提振士气罢了。唯有攻,方能击溃敌军,方能歼敌。” “是。”董士庆望向敌方的将旗,道:“李?莫不是李瑕亲自来了?” “这是山东李,李璮之子李齐山。李家又投了宋国,又成了忠义军,反反复复。” 董文蔚抬手指了指,道:“他们比我们急……” 他说的不错,忠义军虽然攻下了武关,其实还是处于被动。 忠义军一则没有粮草,二则孤军深入。若守在武关,一边要面对南阳守军的围堵,一边要面对在商州的董文蔚。如果长期对峙下去,会成为先崩溃的一方。 所以,忠义军分兵了,留三千人驻守武关,其余兵马直驱商州。 “李齐山年纪小,背后站的是王荛,这小子太狂了,疲师远来,实力不足。” 这日,董文蔚在观望了战场之后,作了如此判断。 …… 事实上,王荛决定分兵来商州之前,根本没想到商州已经降了。 他原本盘算的是在商州城下与守军合力,击败董文蔚,之后解蓝关之围。 待看到倚城而守的董文蔚兵马,便让人有些傻眼。 王荛、董楷、闻云孙等人商议良久,废话说了许多,甚至还派人劝降董文蔚,被拒绝之后,他们做了一个决定。 “打。” ~~ 商州这一战,双方几乎都是世侯的兵马,士卒战力都差不多。差的只有人数、地形,还有指挥。 将领之中,忠义军将领杨友、郑德衍都是良将,也正是有他们,忠义军能偷袭了石同甫,拿下武关。 但七千余人与上万人大战,还要看统帅的调度。 在董文蔚看来,对面的统帅根本不知兵,可谓毫无经验。 王荛、董楷、闻云孙确实是全都是第一次指挥这样的场面。 他们有一腔热血,胆子也大,然而战事一起,走上战台一看,根本不知如何调度。 这使得宋军很快就成了小股兵马的各自为战。 刘金锁颇勇猛,领着他那一路兵马长驱直入,瞪着董文蔚的大旗越杀越近。 身后的战台上根本就没有提醒,他也看不见整个战场的形势,因此一直以为马上就要赢了。 左翼,杨友陷在了蒙军的包围之中,拼命向战台求援,旗帜晃动、军号不停吹。 战台上始终没有打出令旗让右翼的郑德衍过来支援…… 一战至此,表面上看起来,双方伤亡还没有显出大的差别来。 但董文蔚已有必胜的信心。 他从容指挥兵马分割忠义军,思绪已飞到了蓝关,想着今日击败商州之敌,趁势抢回武关,即可支援唆都。 不容易,如今已到了二月,终于是要奠定整个胜势了。 前几天还担心被前后围堵,原来遇到的只是刚上战场的书生。 “那是什么?” 忽然,有呼声响起。 董文蔚大步转到战台北面,望见北面尘烟滚滚,乌泱泱的一股人马正在向这边涌过来。 “那是什么?去探。” “报将军,好像是……唆都将军的溃兵?” “溃兵?” 唆都怎么会溃了? 董文蔚回想着唆都那精干凶猛的模样,很难相信唆都会被人击败。 但眼前发生的一切,确实在证明着这点。 仿佛是在梦中,他移回南面,还能看到忠义军已经被分割开来,是胜是负,只看能否在被溃败冲乱之前就先歼灭忠义军了。 双方都是被对方两面夹击,都没有退路了…… “传令下去,拦住北面溃兵!” “擂鼓!命右翼尽快歼灭杨友所部敌兵!将士们,此仗若胜即取关中,这是最后一场硬战,杀敌!” “咚咚咚……” 远处的战台上,那几个毫无经验的书生这次竟是先下令击了鼓。 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会学习指挥,至少开战到现在,他们已经多了一点点的经验…… 正文 第816章 不直人间一唾轻 唆都没想过自己会败。 可一旦士气崩溃,兵败如山倒,他根本无法挽回。 若说士气如山崩地裂,那第一道裂痕就是二十八日夜里偷袭蓝关失败,反遭到了宋军的炮击。 当时唆都以为伤亡并不大,无非是晚几日攻城。 但这已在士卒们心底埋下了“没到最后一刻,宋军都还有后招”的担忧。 之后唆都又下令驱赶民壮攻城,终于在三十日的夜里,攻破了蓝关。 蒙军大喜。 然而,入城之后,他们迎来的是整个蓝关关城的烈火、爆炸……轰然巨响声中,宋军竟是直接毁掉了关城。 烈火持续了一日一夜,当蒙军好不容易灭了火,面前遇到的又是轰鸣的炮响。 以及一整支严阵以待的宋军。 宋军怎么可能还有援兵? 蓝关这么重要的地方被攻打了那么多日,宋军能抽取的援兵早抽掉了,哪里还有援兵。 双方一交战,宋军就大喊着告诉他们了。 “合必赤已死,蒙军在黄河大败!” 蒙军士卒不管信或不信,一次一次面对宋军的顽固的防守,潜意识里早已认为攻不进关中的。 爬上蓝关,被打回来了;攻破蓝关,关城被炸了;好不容易灭了火,又遇到宋军援兵严阵以待……那再打过去,一定还有别的宋军。 宗王合必赤那一路友军都完了啊。 像是雪崩时的第一块积雪掉落,马上便有第一个掉头就跑的蒙卒。 唆都是蔡州总管,麾下是蒙古汉军。他是蒙人,下令都是通过通译下令。 有胜势时,这些都不是问题。 但一遇逆势……就像是雪崩,在雪崩面前,人力无比渺小。 唆都是乐极生悲,根本没能预料到杀入蓝关之后会面对这样一系列的情形。溃败一起,他根本无挽回。 ~~ 林子则是大悲大喜。 他率兵赶到蓝关以北之时,正是正月三十日的丑时,只见蓝关城上一片大火,还以为是蓝关已经失守了。 之后,很快便遇到了吴潜。 林子无法言说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他曾经为程元凤做事,清楚这些相公到底有多尊贵,这夜他却见到了声望更高的吴相公最狼狈最憔悴的模样。 熬到油尽灯枯了一般。 “吴相公,这是……” “让将士们歇一夜,火势一灭,破敌吧。” 将士们歇了,吴潜却没歇,规划着接下来的战事,调整火炮与伏兵的位置,安排探马。 直到看到蓝关火势渐小,他才菀尔了一句。 “看小儿辈破虏。” …… “破虏!” 从蓝关跑到商州,一百五十里秦岭山路,拼命跑、拼命跑也需要跑十个时辰。 蒙军士卒为了逃命,在山道上奔跑、翻滚、砍杀、踩踏,一口气都不敢歇。 宋军竟是也追了上去。 搂虎本来就有些疯,他是彝族山民出身,在这险峻高山上如履平地,麾下的士卒或是他带的旧部,或是当地人,对地形熟悉,跑得也快。 林子带来的这两千人好不容易到了蓝关,歇了一日一夜,已缓过劲来,不愿白来一趟,也不愿落在蓝关守军后面。 宋军这般奋力追赶,一直追着蒙军溃兵到了商州以北。 吴泽原本打算停下。 他比搂虎、林子更清楚形势。一直奇怪唆都为何只领数千兵力驱赶着驱口攻城,商州至少还有万余蒙军,却不调到蓝关。 直到林子派控马回报,称发现商州正在大战。 吴泽这才确定有援军牵制住了很大一部分蒙军。 他马上为搂虎、林子参谋,提出继续驱赶溃兵冲溃商州蒙军的阵线。 若没有吴泽在,搂虎、林子这样的武将也许还是会这么做,但未必有自信。从吴泽口中提出就不一样了,他们佩服吴潜,也连带着佩服吴泽,对读书人天然的有种信服。 军师这般说了,那就一定对。带着这种想法,冲杀起来便是毫无顾忌。 …… 武关道上,有人逃,有人追。 再一看前方杀声冲天,竟还有一场战役在进行,溃逃中的蒙军心情愈发崩溃。 都说蒙军好战,喜好的是那种击败敌人肆意抢掠的战争,而不是这样的硬战、苦战、败战。 受够了。 战事太多了。 好不容易逃到这里,前方还在打?! 越来越多的蒙军发了疯。 他们看到商州城门紧闭,于是吼叫着继续向前冲。 宋军在他们身后驱赶着,引导着他们逃跑的路线,最后撞向董文蔚的大旗。 唆都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本以为董文蔚能够接应他“撤退”回来的兵马,稳住颓势。 但现在看来,反而是他要冲乱董文蔚的兵势。 …… 一名溃军被斩杀。 执刀的蒙军士卒放声大吼道:“不许冲阵!所有溃兵从两边绕后……” 溃军涌上来,推倒了这些士卒,活活将他们踩死。 “咚!咚!咚……” 蒙军战台上的鼓声大作,董文蔚已亲自冲锋,直扑忠义军左翼杨友一部。 宋军的战鼓也大作。 杨友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反正就是王荛在告诉他,快胜了。 但依旧没见到战台上有令旗提醒右翼来支援。 杨友只好一边指挥士卒抗住蒙军的攻势,一边大骂王荛。 不可否认的是,王荛确实指挥得很糟糕。 这种糟糕使得忠义军被分割。但战场形势的突然变化,使得整个战场都趋向于混乱,战阵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各方陷入了乱战。 …… 左翼,杨友所部的两千余人被分割成好几部分,身边只剩百余人了。 杨友是杨妙真的侄儿,身上有股红袄军的草莽之气,打起仗来也着实是凶。 他的枪法了得,比刘金锁还厉害,只不过气力不如刘力锁大而已。 此时见王荛还不派援兵来,杨友放弃了打胜还是打败的想法,干脆冲向石同甫的旗帜所在。 一旦杀入敌阵,不管别的,这小股忠义军就像尖刀一般,直杀到石同甫大旗下。 石同甫才指挥着把忠义军左翼分割,一回头,见杨友杀来,连忙招呼亲卫挡上。 来不及了,长枪刺来,枪尖如梨花雨落,包围了石同甫。 “叮叮叮叮……” 仅仅交战四招,“噗”的一声,杨友一枪捅进石同甫的眼窝。 “死啊!” 长枪一挑,挑破眼球,把石同甫的头盔挑落。 有忠义军士卒扑上,一刀劈开石同甫的脑袋。 左翼士气大振。 “叛贼受死!” 董文蔚、董士庆已策马赶来,两柄长刀猛劈杨友。 都是河朔世侯,董文蔚认得杨友,见面亦不留情。 但今日杀到眼红,董家父子显然是托大了,为求迅速取胜,亲自冲锋。 “吁!” 有忠义军士卒抢上前,与董士庆马匹一撞,闷响声中,那士卒倒地吐血,董士庆也摔下马来。 “噗!” 只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杨友已冲上前一枪捅翻董士庆,哈哈大笑。 “噗!” 董文蔚上前,一刀砍倒了杨友。 血光飞溅,那持枪的臂膀已被斩飞起来。 “死啊!” 终于,忠义军左翼的将旗倒了下去。 董文蔚又悲又喜,站在儿子的尸体前大哭。 “胜了!胜了!” 他已击败忠义军侧翼,很快就能驱其溃兵冲乱所有宋军。 但来不及了,回头一看,只见溃军已如潮水一般涌上来。 …… 才投降蒙军不久的商州知州魏若虚还站在蒙军战台附近。 转头一看,宋军已然冲杀过来。 “别杀我!” 魏若虚连忙向高处攀去,一边回头大喊道:“我是郡王任命的商州守,不得已……” “噗!” 杀红了眼的宋军士卒根本不管这些,既见到蒙古高官,直接便砍了报功。 “杀啊!” …… 整个战场渐渐向西面偏。 董文蔚想冲溃宋军,却被自己的溃军冲得不断向西逃。 但西面是秦岭的高山,逃着逃着,他终于被围困在山崖下。 今日一战,竟是从必胜突然转成了这等惨败。 荒谬,却又无法挽回。 当然不甘,对手根本就是不会指挥,唯运气太好。 “时也,命也……尔等投了吧。” 董文蔚想到家中仕大蒙古国者,还有兄弟六人,子侄数十人。而董文用被俘已让家族十分难堪。 一念至此,他径直提起刀,架在脖子上一抹。 尸体倒在地上。 “将军!” 周围士卒纷纷大哭…… ~~ 一旦溃败,伤亡的人数急剧上升。 越来越多的尸体倒在了丹江边,直到忽有人大喊了一句。 “拿到蒙将了!” “俘虏唆都了。” “……” 唆都几乎已逃过了宋军的阵线,将要脱离战场。 但其实也逃不掉,前面的武关还在宋军的掌握中。 他并非没有战死的勇气,只是在蓝关初败时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而之后一路溃逃,逃着逃着,已不知何时战死才好了。 他被一路押上宋军战场,看到了王荛得意洋洋地站在那,不由破口大骂。 “这就是你们这些汉人所谓的忠义吗?王荛,你说过要忠于大汗,但还在暗地里谋反,你太无耻了!我们蒙古人宁可折断骨头,也绝不会像你这样背信弃义……” 王荛冷笑,上前就给了唆都一巴掌,用蒙语回骂。 “额秀特,你的狗屁大汗不背信弃义?宁可折断骨头?信不信我拔出你的舌头,把它像你们烤牛羊肉那样烤成美味。” “……” 闻云孙转过头,与董楷低声交谈了几句,听董楷翻译了这些对话。 “他又说什么?” “他说,他不会投降,蒙古人不会乞求敌人庇护。” 闻云孙道:“倒是条好汉,他既不降,传首以慑蒙兵,如何?” 语气平平淡淡,商州这场战事基本已定下来,敌将如何处置,小事而已。 董楷望向远处的战场,点了点头。 “宋瑞所言甚是。” …… “噗。” 唆都因得了闻云孙一句夸,很快,脑袋便被挂了起来…… ------题外话------ 历史上有个“天祥骂吕”的故事,文天祥出使,被伯颜扣留,骂伯颜失信,吕文焕从旁劝解,文天祥遂痛斥吕文焕,“今合族为逆,万世之贼臣也!” 唆都很佩服文,当时在一旁叫好,“丞相骂得吕家好!” 文没接这份人情,写了首诗,诗名就是《唆都》。 “虎牌毡笠号公卿,不直人间一唾轻。但愿扶桑红日上,江南匹士死犹荣。” 正文 第817章 肯将衰朽惜残年 蓝关已成一片废墟。 吴潜由人搀扶着,缓缓走过废墟,抬手指着几处地方,安排民壮挖沟建垒,以防万一败了,蒙军卷土重来。 普通将士只看到要胜了,不会去想情况会有其他变化。 但吴潜是当过一国宰相的人,做起事来,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旁人只做一件事,他或许要做十手准备。 在焦黑的瓦砾场中走了一圈,老人体力不支,扶着拐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有人风尘仆仆地赶来,正是他的三子吴定。 吴潜有子四人,长子、次子进士及第,在宋廷为官;四子吴实战死;唯三子吴定不曾入仕,原本守在老家,近年则侍奉在他身边。 说是不入仕,但关中这个局面,吴定既来了,岂能清闲? “父亲。”吴定也是年逾四旬的人了,好不容易爬进蓝关废墟,见吴潜脸色憔悴,忙关切道:“父亲这是……” 吴潜微微抬手,示意闲话少说,问道:“关中局势如何了?” 他并不是武关道这一路守将,而是坐镇整个关中后勤。 这些日子他是抛下了份内之事来蓝关,对关中情形当然忧切、心焦。 不等吴定回答,吴潜马上又问道:“杨西庵可有骂我拉走了长安的守军与火炮?” 吴潜怕的不是被杨果骂。 火炮之所以留在长安,因为不止是蓝关破了会有敌兵到长安,多的是敌兵有可能从别处攻来。 吴潜怕的是因他调走了守军火炮,长安失守。 好在吴定马上应道:“父亲放心,长安暂时无恙,只是……” “快说。” “廉公传信,提醒我们戒备西面防御,称近期陇西将有大战,杨公急请父亲将火炮、兵力调回去,否则长安民心大乱。” 吴潜后怕不已,心中暗道此番运气好,若再晚一步破敌怕是就来不及了。 他惊得一身冷汗,面色犹从容自若,道:“好,待兵马回来马上便教儿郎们回防长安。” 话到这里,吴潜想到他交代过吴泽追到商州以前就立即回师,但此时却还不见动静,不免又是忧心忡忡。 直到傍晚时分,有快马匆匆赶回蓝关。 “捷报!捷报!我军于商州与忠义军合攻蒙虏,大胜,大胜!” “……” 吴潜听罢战报,哈哈大笑之后却又以袖抹泪,背过人,与吴定感慨不已。 “小儿辈大破贼,小儿辈大破贼……谢安石雅量,闻捷报,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可笑我见识短浅,喜形于色。犹敢言谢安石功劳不够,笑我大言不惭。” “父亲并未大言不惭,放眼当世,除了父亲还有谁堪比谢公?” “胜得太难啊,如何能不喜形于色?”吴潜自顾自喃喃着,老泪纵横。 他还想安排回师长安之事。 但听得捷报,他像是一口气泄了,神色迅速萎靡下来,这夜说着话忽然晕了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吴潜再转醒,便见到身边站着许多人。 他不由恼怒,咳了几句,大骂不已。他恍然以为自己骂得很大声,其实旁人听得是气若游丝。 一众武将被吴潜喝叱了一通,低着头退下去。 吴泽跪在一旁。 吴潜显然有话想对这个孙子说,却见一个人影上前。 “吴相公。” “是……是宋瑞?” 吴潜精神一振,努力支了支身,端详着闻云孙,叹息道:“临走前老夫还能见你一面,好,好。” 闻云孙与吴潜的长子、次子是同年,皆是兴昌四年进士,与吴家往来亲近,此时上前两步,看着吴潜的面容,有些不可置信。 他听说过吴潜身死循州之事;近年也隐隐听人说过在关中主政的某位老相公正是吴潜;在商州战场,他也在想,到底是谁在统兵,能击溃唆都的蒙军。 直到随吴泽一路赶来,路上也得知了当年的隐密之事。 但若非亲眼所见,如何能叫人相信? 堂堂朝廷宰执被毒杀,假死脱身,主政关中两三年而朝廷一点风声都无?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吴相公。”闻云孙眼中带着些震撼,不知如何开口,道:“学生曾听得吴相公一诗,欲知千载英雄气,尽在风雷一夜中。” “老夫知道你想问什么。是啊,老夫没死在循州那一夜风雷中,又苟且偷生了几年。回想起来,了却平生不少心愿……你可知,老夫守住了长安千年古都……” 闻云孙登时红了眼,肃色道:“学生……学生定为吴公讨还公道!贾平章……” “公道不公道的,老夫不在乎了,也不怪贾似道,如我这般涉及皇位之争的罪臣,流放到地方之后,暗中杀掉,本就是常例。” 吴潜说的是流放,不是“贬谪”。 宋廷的贬谪有三种,一是左降,放任地方州县,依旧有权;二是安置,仍有一定的自由和虚职;三是编配。 吴潜贬循州就是编配,是被专人押送到偏远恶劣之地管制,定期向地方官“呈身”,即是被关押在循州。 说是“贬谪”,听起来像是把官位降一点,外任地方,看起来还是官。 其实编配就是流放,编配官就是罪犯。 当然,这也是大宋对士大夫的优渥。连谋逆大罪,也只是“贬谪”处置。 今日吴潜随口一句话,把这窗户纸在年轻的闻云孙面前捅破了。 因为他真的不在乎什么公道不公道了,在乎世道。 “江古心尝言‘世道之责当在宋瑞’,你莫辜负其厚望。”吴潜以一双老眼注视着闻云孙,喃喃道:“世道之责,在尔辈年轻人。” 闻云孙一愣。 他触动很深,但许多事暂时还未完全想明白,登时惘然。 再一看,见吴潜还有话要与吴泽说,他只好郑重行了一礼,告退。 帐中,只剩下吴泽还守在吴潜身旁。 “也不知陇西能否守住啊。” “祖父切莫再忧心战事,好好休养才是。” “不行了,回光返照了。”吴潜的思绪似乎很飘,说起话来有一搭没一搭的,道:“杨西庵与我同岁,你看他精神矍铄,怕是还能看到四海归一之日,让人羡慕啊。” 吴泽大哭。 吴潜含笑拍着他,道:“莫哭……也好,我至死犹是大宋臣子,也好。” 他不给孙子哭着说那些安慰话的机会,让吴泽凑近了,缓缓地交代身后之事。 “此番若能挡住蒙虏攻势,李瑕的基业便立住了,我一直劝他要忠于大宋,尽力了。事到如今已拦不了他。也好,身后事管不了了,往后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 说着说着,吴潜有些累了,最后道:“我走之后,由你三叔守孝……你不必守孝,你守关中。” “孙儿……” “记得来时我与你说的话吗?你守关中。” 吴泽大恸,跪着含泪答应。 隐隐地,能听到吴潜以极低的声音在念着唐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不是吴潜此时的心境,这是他被贬循州时的心境。 但谁曾想,最后他并非死在循州瘴气弥漫的江流边,他守住了蓝关。 想到这里,吴潜有些遗憾,更有些得意,不由微微一笑。 良久,吴泽再抬起头,看到的是凝固在吴潜脸上的那一抹淡淡的笑意。 “祖父!” 吴泽泣不成声…… ~~ 三日后一封急信由快马传到了合阳大营。 李瑕展开信,愣了一下,之后默然了许久。 他已经算不清重生以来见过了多少人的死亡……乱世人命如草芥,不是说说而已。 让人麻木也让人疲惫。 “阿郎。”韩祈安走进帐中,似想汇报些什么。 李瑕把手里的信递过去,道:“我想让宋廷为他昭雪,追复原官、赐谥、追封。” 韩祈安微微一愣,看了讣告,长叹一声。 “与宋廷掰扯这些终究太麻烦,吴相公反对立赵禥。赵禥在位一日,宋廷若敢为吴相公平反,天子威严尽失,难。不如待阿郎立事了再追封,为吴相公立庙。” “不。”李瑕道:“他想要的是宋廷的昭雪,他是大宋的忠臣……我本该早些帮他昭雪的,让他不留遗憾。” 韩祈安摇头,又点头。一会觉得昭不昭雪不重要了,一会又觉得吴潜走时也许还有遗憾放不下。 李瑕不怕麻烦,要去与宋廷掰扯,便由他吧,韩祈安汇报道:“阿郎,史天泽派使者来了。” “做什么?” “说是……”连韩祈安都有些替史天泽感到难为情,道:“说是给我们一个归顺的机会……” 正文 第818章 战已久 奉命来招降李瑕的蒙古官员名叫王恽。 王恽时年三十又六,他出身金国高官之家,少年便有才名,彼时史天泽领兵攻宋,路过卫州,初见王恽对他优加礼遇。 之后王恽又从学于姚枢、郝经、王磐等北地名儒,后经燕京行省参政张易举荐入仕。再受丞相耶律铸提拔授翰林修撰、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 从这经历便可看出,他人缘很好。 因人缘太好,这次王恽也受到了李璮、王文统的牵连罢官,幸而史天泽为他辩护,留他在幕下做事。 结果韩城之战大败,大营遇袭,统帅合必赤被斩,军心动荡,伤亡惨重……史天泽的处境非常不妙。 恰是此时,王恽站出来说,应当遣使去招降李瑕。 这个建议看起来很荒唐。 李瑕显然不可能被招降,另一方面,史天泽的长子史格刚死在李瑕手中,新仇旧恨,自不愿招降杀他一子二侄的仇人同朝为臣。 但王恽自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应该遣使。 一则,名为招降,实为休战,借着招降的名义停一停战事; 二则,刺探李瑕军情,看其人是否还在黄河沿岸,是否已领兵去支援别处,如今又还有兵力几何; 三则,做最坏的准备,若诸路兵马皆攻不破关中,未必不会和谈。那谈得好与谈得坏将会有极大的区别,虽无奈但也可早作准备。 至于李瑕愿不愿谈? 王恽至少能确信他不至于斩杀使者。 所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李瑕作为一个要争雄天下的人,必要争取北人的归心,如今正是树立名份、威望之时,不会做自损名望之事。 如王恽所料,李瑕没必要为难一介使节,也愿意接见。 …… “李王之风采,着实让人倾倒。” “我听过你的词,‘百年总是逢场戏,拍板门锤未易当’。” 王恽苦笑,讶道:“李王竟听过在下拙作?受宠若惊。” “耶律有尚与我说过,他与你算是好友,当年也曾像这般出使,如今正在我幕下做事。” 略略几句寒暄,王恽感受得到李瑕的自信,这让他有种气势始终被压着的感觉…… “今陛下甚得中土之心、得蒙古诸王推戴,稽其气数观其德度,可谓汉高祖、唐太宗、魏孝文之流也,明君当世,李王若归顺,则可王爵万世,从此偃武休兵,岂不美哉?” 见过礼,李瑕便不太理会王恽,改由韩祈安开口说话。 意思也很简单,蒙古没有资格劝降。 “惨败成这般模样,仲谋竟有勇气来大放厥词?凭何归顺,凭尔等脸皮厚不成?” 王恽早有准备,应道:“韩城一战,我方虽有小败。然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到最后方能定成亡。李王或可胜一次、两次,甚至五次、十次,但只需败一场即有覆败之虞。而以大蒙古国疆域之广、国力之雄,早晚必胜……” 韩祈安打断了王恽的侃侃而谈,道:“那不如待尔等真能小胜一场了再谈,如何?” 王恽笑了笑,道:“恐韩先生不知,在兴庆府、在延安府,大蒙古国已是重兵云集,若待我方小胜一场,只怕尔等连归附的机会也没有。” “不妨,我们等得住,只要忽必烈也能支撑得了这场战事,大可慢慢打。” 王恽下意识抬手捻着唇边的胡须,眼神中闪过沉思之色。 他意识到,李瑕肯见他也有目的。 这一场对话,双方都不认为有任何归附的可能,但都在试探。 “韩先生多虑了,以大蒙古国之国力,足可撑到占据成都、重庆,并无撑不了一说。” “可惜这‘大蒙古国’似乎并非忽必烈一人的,蒙古人可以不在乎哈拉和林丢了,你们这些北地汉人也不在乎国都丢了?” 王恽一惊。 他人缘好,因此隐隐在军中听说过一些风声,说是阿里不哥复占了哈拉和林。 蒙古人逐草而居惯了,对城池并不太看重,只是难免让人担心汗位之争的结果到底如何。 另一方面,要稳定北地汉人之心,夺回川陕可比夺回哈拉和林更快、更有用。 所以燕京诏谕,继续攻川陕。 这事很微妙,并非说哈拉和林与川陕之间有一处绝对比另一处重要,而是要看形势。 眼下的形势是,史天泽已经把李瑕主力拖在黄河一个月,相信合丹、杨大渊马上可以大胜,到时李瑕腹背受敌,史天泽、董文炳犹可从东面杀入关中。 但王恽没想到,李瑕竟连这样遥远的情报都知道,那必然会继续顽抗…… 李瑕并不知道阿里不哥是否夺回了哈拉和林。 他只是认为拖了蒙古近二十万大军这么久,阿里不哥怎么也该有动作了,所以让韩祈安试探了一下。 接见王恽,为的本就是试探…… 王恽的惊诧只有不易察觉的一瞬间,很快,他淡淡一笑,道:“韩先生与其关心些无稽之谈,不如多担心陇西战事,不是吗?” 韩祈安也是淡淡一笑,不让眼神里的忧虑被王恽看出来。 他与李瑕仔细分析过局势,认为这一战如果一直打下去,哪怕一直能胜,打上三个月,积累的钱粮就将耗尽;打上半年,只能退守汉中;打上一年,只能学着余玠构垒守蜀……这还是最理想的情形,得一直胜且没有人叛投,但若有一场小败便说不准了。 当然,忽必烈也绝不会好受,真花了一年半载来与李瑕打仗,谁也不知道阿里不哥能将势力扩张到什么地步。到时哪怕歼灭了李瑕,还能不能胜过阿里不哥? 这是李瑕无法估量的,但他与韩祈安说了一句。 ——“我若是忽必烈,哪怕打上一年半载三年五载,打到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先灭李瑕,再试图缓过这口气,慢慢对付阿里不哥。” 这句话让韩祈安非常不安。 李瑕了解他自己,且了解历史走向,因此确信忽必烈一定得先灭了李瑕才行,但这是本不该有的判断。 忽必烈会怎么选,不知道。 …… 此时帐中互相试探的双方都有些吃不准对方的心思。 但论表现出来的态度,李瑕却比王恽坚决得多。 在看到了王恽那一瞬间的惊诧之后,他已得到了他想试探的东西,径直将王恽驱逐出去。 “多说无益,有本事你们便打进来。” ~~ 燕京。 忽必烈已收到了史天泽韩城之战的战报。 意想不到。 论将帅、论兵力,论天时地利,这一战都没有败的可能。 史天泽打了一辈子仗,稳中有进。既能打出围歼李璮那样稳妥且伤亡小的战役,也能在昔木土脑儿一战迂回突袭,一举奠定胜局。 十七路世侯的十万大军哪怕分兵三万到潼关、南阳,犹有七万众,皆战力不凡,由名帅统领,履冰过黄河,攻打不到一万人的敌兵如何会败? 说是黄河冰面被炸塌了。 忽必烈怎能不怒? 他发怒的方式却很平静,只是坐在那,眼睛微微眯起,从细缝中透出沉思而阴郁的光。 怒火不急着发散出来,因为这些臣子他还把握得住。 该有的责罚不会少,但同时他还能驱使着他们为他的大业出尽所有的力。 一瞬间,先思量了如何处置败军之将,之后,忽必烈眉头一皱,考量起形势。 开战一个多月了。 在李璮举旗叛乱的最初一个月,蒙军就已经将李璮围困在济南,奠定了胜局。 原本以为能很快覆灭李瑕,可现在一群废物却连关中都没能杀进去。 比预想中慢得太多了。 但,还有合丹、杨大渊的战报没送来…… 有一路能杀入关中就足够,李瑕的防线一看就是外围壁垒重重,内部空虚。 想到这里,忽必烈心中已有了决意。 只需要一封捷报就够,有一封捷报,他便可决意继续攻打李瑕。 …… 终于,在二月十六日,有快马狂奔至燕京,一封战报被急递入行宫之中。 “大汗,陇西战报到了!” 忽必烈竟不着急,以面沉如水的表情接过那封情报,摊开一看,眼中似有精光闪过,之后神色依旧平静。 他回过头,看向挂在墙上的地图,只见大蒙古国的疆域是那般大…… 正文 第819章 撑(为白银大盟“公子WV”加更1/10) “大汗,只有草原在,蒙古人才能生存,这是成吉思汗的箴言!大汗再不反攻阿里不哥,他就要联络诸王占据整个草原了!” 塔察儿很气愤,提高音量,又道:“我们还在等什么?等无能的合必赤与合丹攻破宋人的防线吗?!等抢回了草原,我只带两万勇士就可以为大汗打下成都。” 之所以会有这一番话,因为兴庆府消息传来,合丹小败于宋军,并称短期内暂无攻破宋军防线的办法。 塔察儿浑然忘了当年他领十万大军攻樊城与宋军对峙数月最后灰溜溜地退回一事。 他觉得合丹太过无能了。 “大汗说阿里不哥愚蠢得不像成吉思汗的子孙,认为李瑕的威胁更可怕。那更应该先打倒阿里不哥,再全力对付李瑕。只要保证身后还有草原,蒙原人就永远还有重来的机会……” 忽必烈冷着脸听着这些像是牢骚的谏言,始终保持着冷静。 直到最后,他把蒙古诸王、蒙古大臣们赶出去,转过头,看着他的宿卫长安童,问道:“你记得上一次说起该先打阿里不哥还是李瑕,是什么时候吗?” “是在正月二十二日,大汗。”安童答道,“已过了二十五日。” “二十五日,足够我灭大理国了。”忽必烈喃喃道,“可我们的勇士们有什么进展?” “没有进展。” “有很大的进展。史天泽在黄河被打得大败,合必赤死在了宋军袭营时,唆都与董文蔚被围歼在武关道,耶律铸设计偷袭宋军反而被伏击。” 安童连忙跪下,因忽必烈话语里的怒气感到颤栗。 “大汗,勇士们在砍木篱笆时断了斧头,但只要砍倒篱笆,院子里的一切就是大汗的财富。” 忽必烈对安童有这份见识很满意,适时地展露了他的阴冷之后很快便摆出宽厚的一面。 “起来吧。你知道这次与二十五日前有什么不同吗?” 安童道:“我年少愚笨,认为没有什么不同。最多只是过去了二十五个日夜罢了。” 忽必烈笑了笑。 他心想,不同在于之前考虑的是先打阿里不哥还是李瑕,而现在考虑的是……暂时打不下李瑕,该怎么办? 区别很大。 原本是“来得及”,现在很可能是“来不及”了。 “去把那些汉臣们叫进来。” ~~ “陛下,臣以为如今万不可撤兵。” 刘秉忠出列,掷地有声道:“一旦撤兵,即陛下承认攻李瑕不克,岂不惧世侯离心?!” 忽必烈的眼睛又微微一眯。 他本觉得塔察儿的谏言有道理,先收兵击败阿里不哥,保证草原的根本之地,再回过头来全心全意地攻打李瑕。 但,刘秉忠切中了另一个关键。 比如,顺天张家、东平严家,都有亲属正在川陕。 这些世侯未必不是在窥探局势,察觉出谁有取天下的可能,心里便倾向谁。 此次若是近二十万大军合攻李瑕到最后却无功而返,难保这些世侯不生异心。 忽必烈扫视着面前的金莲幕府群臣。 刘秉忠、姚枢、李德辉、王鄂、张易、王磐…… 只见他们一个个文质彬彬,看起来并无力量。 世侯离心? 谁知道这些文人会不会离心? 他遂大笑道:“聪书记说的对,汉人有个词说的就是朕今日的处境,叫‘进退维谷’,聪书记认为该怎么办?” 这个成语忽必烈念得字正腔圆,可见忽必烈不是学不会汉语,只是没有必要。 刘秉忠应道:“有两条路可选,一是继续攻打李瑕,他占据川陕的时日尚短,没有积累钱谷,只要打下去,他一定会败亡。” “可这样一来,让阿里不哥占据了草原,让朕麾下的蒙古勇士们离心了,又怎么办?” “歼灭李瑕,保证不会有一方势力能够威胁到中原,到时以中原之力攻打草原即可。” 忽必烈笑了笑。 若是依刘秉忠的意思,到时失去了草原,愿意支持他的蒙古人就更少了。 那岂不就是顺了这些汉人的心意,中原就真成了一个汉人王朝? “第二条路呢?”忽必烈问道。 他的神情显得很是宽厚,但那蒙古大汗的威仪已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因为他看得出,金莲川幕府这些汉臣有私心…… ~~ 皋兰山县,子城县。 县城隔着黄河与兰州城对望。 北面则是蒙军的大营,宋蒙双方已在此处对峙了一段日子。 原本,蒙军已把宋军堵到了更西面的凉州,但耶律铸想要将计就计佯退伏击宋军一次。 那一场偷袭战发生在冰草台。 依耶律铸的计划,宋军追击合丹的辎重,哈兰术、忽剌出绕到宋军后方,与合丹形成合围。 没想到宋军没有中计,只是远远缀着合丹,与合丹的主力拉开了很远的距离。 当哈兰术、忽剌出领兵出冰草台,却无法得到合丹的支援,最后反而败退。 蒙军士气为之一颓,宋军遂趁胜追击,把防线拉到了黄河附近,与兰州守望相助。 合丹失了锐气不敢强攻,双方便对峙起来。 这一战,对于杨奔、宋禾这些年轻的骑兵将军而言,受益匪浅。 如果没有李曾伯,他们一股脑地追上合丹,只怕此时脑袋已被斩下来堆在兰州城下了。 经此一战,杨奔像是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 若说收复河西之前,他想像霍去病一样建功立业,如今他更在乎的则是守卫疆域或开疆扩土的过程,而不是封狼居胥的结果。 李曾伯让他明白,脑子里装太多封狼居胥的狂热,却忽略了战场与士卒、忘了保持冷静的将领,早晚必死在战场上,还要害死麾下士卒。 打仗不是求功业,是求活。 战到最后,死了无数人,活下来的人自然会有功业…… 这日,杨奔巡视防线,忽皱了皱眉。 “彭有余!” “在!” “你麾下士卒少了一个,哪去了?” 彭有余回头一看,向旁边的士卒问道:“新兵呢?” “不……不知道。” 杨奔脸色已冷了下来。 这一什人原不是他麾下人马,是因杨奔的兵马折损太多,李曾伯便把李泽怡留下的兵马补充过来。 今日竟出了逃兵。 “还不给我找?!” “将军,那新兵叫李丙,是在兰州时找郡王说要从军的。” “我不管他是新兵老兵,追回来军法处置!” ~~ 黄河上,宋军已筑起了一道道冰墙。 今日陆小酉正在领兵督建工事,有麾下士卒过来说捉到一个逃兵。 一看,竟是李泽怡留下的旧部,陆小酉气不打一处来。 “嘭。” “你他娘的,说要保太平,求着郡王要从军,领了兵饷,现在要逃?” 陆小酉又是一拳。 李丙被打得摔在地上。 他鼻青脸肿,满嘴是血,却是一声不吭,也不求饶。 陆小酉恨铁不成钢,却知道李丙与别的士卒不同,是兵马开拔到兰州后临时入伍,未经过训练便直接上战场,且前阵子李泽怡战死,李丙又转到杨奔麾下。 若非能体谅这些,他便直接将李丙斩了。 狠狠打了一顿,稍了些气,他才终于拉起李丙喝道:“吭一声!为何当逃兵?” 李丙一直没求饶,此时见陆小酉态度缓和,反而哭了出来。 “说!当初说想保太平来投军,现在不想保了,是吗?” “不是。”李丙摇了摇头,闷声闷气道:“我想去兰州,看看马瓦儿和她孩子。” “马瓦儿是谁?你婆娘?” “不……不是,不是我的谁。” “窝囊。” 陆小酉骂了一声,在李丙身边坐下,叹了口气。 谁没有人想见的人? 好一会,李丙喃喃道:“我当过驱口,当驱口太苦了,比当兵苦多了,我不怕苦……” “你是因为换到了杨奔麾下,觉得他太严苛了?” “不是。” 李丙脸上的血也不擦,痛苦地按着自己的头。 “一睁眼就是打仗,每天都有人战死,什长死了、将军也死了,你们都跟没事人一样。” “不然呢?天天哭吗?”陆小酉道:“李泽怡战死了,我心里才……唉。” 这战场上的每一日,对他一样也是煎熬。 “陆将军,我犯了军律,我是孬种。”李丙道,“请军法处置。” “处置肯定要处置,但你不是孬种。我们训练了好久才拉出来打仗,真比起来还不如你呢。当兵的,哪个没哭过?” 李丙闻言大哭,道:“蒙军怎么杀都还有那么多,看不到怎么赢啊,我以为从军就能立功杀敌,没想到是这样,没想到是这样……我保不了太平,我只想保一两个人的太平。我怕我们败了,蒙虏就杀到兰州。” 同样都是上过战场的人,陆小酉懂李丙的痛苦,揽过他的肩,想了想,道:“知道吗?蒙虏比我们难受,蒙虏早晚撑不过我们,我们能赢。” 随着这句话,远远地有士卒向这边跑来。 陆小酉起身,听了信使的汇报,大讶。 “你说什么?” “蒙军撤了,现已撤往兴庆府!李帅唤陆将军速回大营!” “……” 李丙愣住。 没上过战场的人不能理解他心里的痛苦。 他觉得每时每刻都那般难捱,觉得战事绵延仿佛永远尽头。击败了蒙军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没看到双方优劣之势的变化。 所以撑不住了。 但没想到,就在这个他决定逃掉的日子,蒙军就这样突然撤了。 …… 陆小酉俯下身,双手按住李丙的肩,一脸郑重地交代了一句。 “蒙军还会来,下次别再逃了。记住,咬紧牙关撑下去,敌人就永远撑不过我们。” ~~ 三月初一,夏阳渡。 “开船!” 顺着张顺一声大吼,战船向东划去,撞破了冰面。 看着那冰面如此脆弱,宋军欢呼不已。 仿佛砸开冰面就是击败了敌人。 “开河化冻了!” “守住黄河了……” 李瑕站在河边,见此情景,眼神中的神色似轻松了许多。 韩祈安上前,道:“阿郎,对岸确切消息,蒙军退了。” “真退了?”李瑕有些难以置信又问道:“这就退兵了?” 虽然每天都在想这种可能,他还是感到了有些不真实。 “忽必烈真敢撤了?他要怎么稳定人心?” “真撤了,真撤了。”韩祈安抚须道:“阿郎说只要忽必烈肯打一年半载总能打赢我们,但我不认同……我觉得真个打下去,我们未必会输。” 话到这里,他哈哈大笑,道:“想必,忽必烈与我想的一样。” 李瑕犹在想这是否会是佯退之计,韩祈安已笑到眼中落泪。 “阿郎,我们击退蒙军了,如你所言,他们撑不过我们。” “是吗?击退蒙军了……” 李瑕没来得及喜悦,只在这瞬间长松了一口气,感到一阵疲惫。 这一场仗,真的打得太久了。 他抬头看去,天高云阔,黄河化冻,到处都是战死的亡灵…… ------题外话------ 感谢“公子wv”的白银盟打赏,这已经是第二次白银打赏了,非常感谢~~会尽力加更,可能做不到每天都加,需要有所调整,以免一天比一天晚,容我慢慢补上~~ 正文 第820章 战略调整 延安府。 延安唐时称“延州总管府”,宋元祐四年,升延州为延安府。当时宋与西夏战事频繁,此地便是主战场之一。 当时李元昊称帝,率兵进犯宋境,于三川口击败宋军兵临延州城下。 宋仁宗遂命韩琦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范仲淹以天章阁待制之职出知永兴军、兼知延州。 范仲淹戍边西北,又拔擢了狄青、种世衡、郭逵、张亢等等名将。 总之,延安曾是宋与西夏的战场,涌现了一个时代的风云跌宕,名相良将辈出。 但从另一个方面说,大宋所谓的“西北边境”,似乎有些丢脸。 比太原都靠南,西距玉门关还有五千里。 换成任何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延安都处在疆域中心。 名垂千古的将相,韩琦、范仲淹、狄青,多年守边,离河套都遥不可及。 是他们做的不够吗? 换作卫青、霍去病来,可能做到更多? 张珏是否比得了过往这些将相? …… 秦直道上,李瑕策马而行,脑中考虑着这些问题。 远远的,延州城在望。 张珏没有出城迎接,直到李瑕进城时,他才匆匆从戍楼跑下来,浑身泛着一股酸臭味,显然是有几个月没洗澡了,脸上的血污也没擦干净。 倒是一咧嘴,牙齿还算白。 他守延安府一年多了,开战时根本没想到这一战会打这么久。 当着士卒们的面,张珏很给李瑕面子。不过等见了礼,二人走上望台,言行就自在了许多。 “你这是受伤了?”张珏看向李瑕,完全是朋友之间说话的语气。 “养了二十余日,快好了。” “脸上血色都没了,伤成这样了还跑延安来,不放心我不成?” “形势变了,得及时作调整。”李瑕道:“我岂能不与你商议?” “召我到长安,或让我写封长信过去便是,何必跑一趟。” “当面说才好。你还在与杨大渊对峙,不宜轻动,干脆我来一趟,花不了几日。” “你好歹是一方诸侯,连威严都不讲了。”张珏笑骂道。 李瑕道:“讲什么威严,这次能守住关中靠的是你们这几位名将。我得来为你们把杂事处理妥了。” 他说的是吴潜、李曾伯、廉希宪、张珏,四人或可称得上他的四根定海针了。 除了廉希宪,另外三人都是宋臣,本就一直在为大宋朝抵挡蒙军。 李瑕能做的,也就是让他们在做事时能比以前更顺手。 张珏道:“你莫说这些好听的,名将我也许当得,但这次却没立甚大功。” 他笑了笑,之后又玩笑道:“不过,说来还是你抢了我守韩城的功劳?” 事实上,最早就是张珏留意到黄河冬日要结冰,勘察地形、训练士卒这些前期的准备都是他做的。 只不过由李瑕来守韩城,更能吸引蒙军兵力罢了。 此时说起这事,张珏倒不是故意邀功,而是两人相熟说话不用过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也不顾忌。 李瑕也笑,道:“巴不得功劳全归你我坐在汉中城等着听你的捷报才好。” “坐镇汉中有甚意思?得坐到哈拉和林城,那得是多大的疆土。” “疆土再大,哈拉和林也不适合定都。” “我吹几句牛皮还不行吗,较什么真?” 张珏爽朗大笑,随手一拳推在李瑕盔甲上,动作有些像少年人的打闹。 他没觉得是平陵郡王来巡视边地了,只觉难得有好友来看望自己,心里非常高兴。 一个四川人跑到这荒凉边境戍守,每天一抬头只看得到黄土地,枯燥乏味到让人想疯,当然想念家乡亲友…… ~~ “好不容易有条黄河能借水势破敌,功劳还被你抢了。黄土塬不像黄河啊,你看,站在高处一眼看去,光秃秃的,地势一目了然。我和杨大渊在这样的地势下,谁也别想偷袭对方……说到这个,郝天益还想偷袭我,却不知我早已得了你的情报,自是轻易将他围了。” “没借机给杨大渊一次重挫?” “哈?当杨大渊和那些蒙古将领、北地世侯一样吗?他可是我大宋川蜀将领出身。” 李瑕明白张珏的意思。 如果说史天泽打仗稳妥,那也是在蒙军中属于稳妥的,其战略本质还是进攻。 宋将出身的杨大渊,战略的本质则是防守,哪怕要进攻了,也是用防守来代替进攻。 具像一点来说,史天泽打仗是骑马前进,杨大渊打仗是推着堡垒前进。 这一战之中,宋军用了很多计略,伏击蒙军、反埋伏蒙军,当然,不可能每一次都能重挫蒙军。 有大胜,有小胜,也有败绩,这是常情。 张珏道:“蒙军就像是狗,到处乱啃。你能重挫史天泽,因为他再稳当,也还是疯狗一只;杨大渊是个咬不动、砸不烂的龟壳。 郝天益这只小狗被我围歼时,杨大渊救都不救。贼他娘,也教这些蒙军知道当年我们守钓鱼城时等不到援兵是何心情。” 李瑕问道:“郝天益你俘虏了?” “嗯,就押在那边。” 张珏抬手一指,又道:“杨大渊并非毫无作为,他这一年占据了金明寨、万安城,大修城垒,再看那边,芦子坪、青涧城、鄜城,十余个城寨被他连为一片,对延州城形成包围之势,又营田其中……诸路蒙军,杨大渊一开始兵力、粮草最少,但抢掳我们的人口,招附羌民,一年内,将战线往南推进了二十余里,可说是越打越强。” “这种打法确实讨厌,正如汪德臣当年在利州营田。” “当年蒙军面对我们构垒守蜀也觉得棘手吧,所以二十余年打不下川蜀。” “你没用火炮轰他的城垒?” “你得先给我能收复各城寨的兵力啊。”张珏道,“否则轰破他的墙却不派兵进去,有何用?” 李瑕抬着望筒看了许久,自语道:“蒙军撤兵了,杨大渊不撤?” 张珏道:“史天泽撤兵,是因为各路世侯兵力集中在黄河东岸,每日糜费巨亿;合丹撤兵,是因为那些兵马属于蒙军主力……杨大渊不一样,兵力不多,且不耗费钱粮,还能种出粮草,越推越近,他是不可能撤的。” 说到这里,他又骂了一句。 “贼他娘,这数典忘宗的狗奴才除非被我斧头劈死了,不然怕是一辈子扎在这里。” 李瑕遂想起《水浒传》里石秀骂梁中书的话,随口也骂了一句。 “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 张珏大乐。 李瑕平素都是绷着打仗、理政,极少就某个人某个事表露出个人的情绪。相比很多人,杨大渊也绝不是他最讨厌的那个。 今日能这般骂上一句,还是因为与张珏是朋友,没那么绷着。 但骂过了之后,也要面对眼前的形势。 大宋南渡之前,与西夏的疆域就划定在延安以北安塞县附近,因为再往北打也守不住。 打仗不是征很多很多兵打下疆土这么简单的事,要考虑到钱粮能否支撑,疆域一大,防线拉长,补给线拉长,所需耗费就成倍地增长…… “所以说杨大渊这一枚棋,是卡死在我们北面了。” “如今我们已收复河西,若要进取,下一步便是河套。必然是两路出兵,一路出河西,一路出延安。” “好!何时出兵?” “一场苦战才歇,急不来的。要打到河套,至少需要能够支撑我们在河套立足一年的钱粮。” 张珏道:“军饷就不说了,路上的消耗怕是二十倍不止,再加上建城所需的人力物力。我不用算,只看对面十二座城寨,杨大渊花费了一年时间修筑。河套防线十倍于此,你莫告诉我你要筹备十年。” 李瑕道:“十年或许不要,一两年也是要的。” “能?” “没更多时间了。” “好吧。” 张珏微叹,心知能在一两年内出兵河套都已是奇迹。 毕竟对河西是偷袭,而如今蒙军已有准备。 打个比方,当年李曾伯要收复一座襄阳城,宋廷还要为钱粮之事争执半年。 “君玉兄何必叹气。”李瑕问道:“我们能用的办法又不仅是打仗一途,你就没想招降杨大渊?” “无耻叛逆,招降回来做甚?” “不是为了杨大渊,而是为了试探忽必烈。” 李瑕看着北面,沉吟着。 “我这几日一直在考虑,忽必烈这般灰头土脸地退回去,其威望必定要大跌。我们必须加以利用,不是说有多器重这些仕官蒙古之人,这是瓦解忽必烈政权的最好机会……” 张珏明白过来。 “不错,我们挡住了近二十万蒙古大军。以北地世侯、文官的德性,素来是谁强他们便倒向谁,怎么可能不在心里犯嘀咕。” “南阳、河南、山西,甚至更多地方,我已派出细作试探。但离我们最近,且最值得试探的,就是对面的杨大渊。忽必烈对中原还有多少掌控,一试便知。” 这便是李瑕所说的“战略调整”了。 于他而言,与忽必烈的交手现在才真正开始。 此前的战事不是交手,是他被动挡住了忽必烈并不太认真的一击。 挡住了,他才能开始出招反击,击的是人心…… 正文 第821章 破镜难圆 蒙军的突然撤退,其实有些出乎李瑕的意料。 也许是他太高看自己,但他认为忽必烈若这样灰溜溜地退走,北地难免有一部分人会起观望的心思。 对手突然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也许是有解决之法,但无论如何李瑕都得把握机会。 突破口有几个顺天张家、藁城董家、东平严家,甚至因为俘虏了郝天益,还可试试说动太原郝家归附。 世侯之中,最有可能拉拢的自是顺天张家,但李瑕并不想先以顺天张家作为突破口。 原因很多。 最简单的一点,保州那个位置处于蒙古势力包围中,忽必烈对张家有所防备,并不给机会让张家起兵、并将全族家眷带到关中。 李瑕所求的,一直都只是等适合的时机,比如他北伐之时,能让张柔兴兵响应即可。 他要的是张家的兵权,以及在河北的声望,这些带不走,也不是几个张家兄弟叛逃过来就有用。 没有必要太早让张家反水,至少要等拿下河南。 但可以借此机会多亲近一番…… 东平严家、藁城董家、太原郝家也不会归附,但家中有重要人物在李瑕手上,可以搞些小动作。 而现在若想搅动局势,杨大渊才是最好的突破口。 杨大渊的长兄叫杨大全,曾是曹友闻帐下统制,在抗蒙战场上战死。 杨大全留下两个儿子,杨文仲、杨文安,兄弟俩在父亲殉国之后就投奔杨大渊,守运山城、大获城。 杨大渊在投降之前,还斩杀了前来劝降他的叛臣。这时,他们一家人既有川蜀柱石,又有忠烈之后…… “我这一年,在延安府与杨大渊作战,与他对阵叫骂,也听过他一些事。” 张珏本不想说,他不喜欢杨大渊。 但既是借机为了瓦解蒙军在延安的形势,他还是道:“杨大渊说他本不愿投降,但为乞活大获城数万人性命,只好为民背国。” “为民背国?” 张珏摇了摇头,道:“叛国之臣,招降他又有何用?像他这种降臣,再降而复叛,名节毁尽家族便完了。纵观青史,岂有反复之辈有好下场的?他嘴上说得漂亮,其实心里明白,不会再归返的。” “我们又不是宋廷。”李瑕有些随意,道:“因为宋廷太腐朽了,他只好投降异族,但发现了更光明的政权,于是弃暗投明,很正常。” “他不是因为‘宋廷的腐朽’而投降的。”张珏纠正道:“他是为了家族前景。” “何必较真?”李瑕道:“只要能削弱忽必烈、增强我们就可以。” 张珏点了点头,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先见他一面吧。” “好,我来安排。” 李瑕并不能在延安久驻,点点头,道:“希望能尽快吧。” ~~ 塞门寨。 塞门在延州城西北二十里,乃是当年范仲淹所修筑的。 宋、西夏的交战更多时候都是这样修筑城寨,屯兵营田,互相对峙。只有这种打法才有足够的粮草来支撑漫长的战事。 蒙人不擅长这种打法,攻打关中时选择的是迂回包抄。 杨大渊擅长。 筑城屯兵,当世比他有经验的人没几个。 当年随余玠、蒲择之构垒守蜀之人,比他资历老的,也只有王坚,却还在临安荣养。 便是张珏,论经验也比杨大渊浅得多。 据垒推进的策略,首先看水路。 延河自西北向东南流经延安,流向黄河,塞门寨就在延河边。 杨大渊占据了延河上游,面对张珏,他在地势上占尽了优势…… 其实,当年蒙哥死时,杨大渊也曾想过反正,复归大宋。 但当时他家小都已陷在蒙军之中,不好逃离。 之后北上觐见了忽必烈,被忽必烈之气度折服,他便罢了再叛心思。 一转眼,已成了蒙古都元帅了,几乎已成为一个新的世侯…… 三月初五。 杨大渊才刚刚收到合丹、史天泽撤兵的消息,招两个侄子来商议。 “猛攻一两个月,却攻不破李瑕的防线,大蒙古国愈发不能战了,莫不是国势衰退了?” “立国不过数十年,正是最强盛之际,岂可言国势衰退?”说话的是杨文安,他时年二十三岁,生得威风凛凛,眼神冷峻。 相比之下,他的兄长杨文仲便显得文弱了些。 杨文仲叹息一声,又道:“但蒙军对阵李瑕,接连吃了败仗,此为不争之事实。我只觉当年投降时几乎就是蒙军兵势最强之时,至于如今……唉。” 杨文安道:“兄长多虑了,因阿里不哥之乱未曾平定罢了,实力犹在。” 他并不因蒙军的撤退而沮丧,相反,显得有些兴奋,转身面向杨大渊,拱手道:“叔父,我认为这对我们而言还是好事。” “好事?”杨大渊沉吟道:“宋军可抽调出更多兵力支援张珏,岂可称好事?” 杨文安道:“诸路皆败,损兵折将、耗费钱粮无算,唯有叔父取得进展,功高于诸将;又可借与宋兵对峙之机积蓄实力,学史、张、严家自治一方,管军民之权。自是好事。” 杨大渊摇头,叹道:“你目光短了,只顾一家之利,却忘了国势若败家也难保。” 比如大宋就是国势衰败,不能保家。 正待再说些什么,有校将匆匆入内。 “大帅,张珏遣使送了口信来,称李瑕邀大帅明日午时在延河渡口隔岸一见。” “谁?” “说是宋国平陵郡王末将猜测该是李瑕亲自来了。” 杨大渊一愣。 再一想,他隐隐已明白李瑕想要做什么。 但又觉得这反应也太过迅速了,蒙军才退,便马不停蹄赶到这里来拉拢? 这是什么勤快人…… “叔父,他是来收买人心的?这就到了?” “嗯。” 叔侄三人沉默了一会,反应各不相同。 杨大渊抬眼望向窗外,眼神中竟是带着不合时宜的缅怀,像是在想念家乡; 杨文仲则是不以为然,他虽抱怨大蒙古国的打了败仗,对李瑕与宋国却也没甚好感; 杨文安则显得有些诧异与不悦,李瑕这一来,似是打乱了杨家谋求成为一方世侯的步伐。 终于,杨大渊回过头来,似已有了主张。 他没问两个侄子的意见,但杨文安却是先开了口。 “叔父,侄儿以为不妨借此时机袭杀李瑕,立下不世之功。” 杨大渊反问道:“为谁立下不世之功?” “当然是陛下。” 杨大渊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许久之后,最后还是没答这话茬,自语道:“见见李瑕也好。” 他起身,又吩咐杨文安道:“你不得自作主张安排人袭杀他,坏了我杨家声望。” 杨文安不由大奇,问道:“杨家既已举家归降,还有何声望?” “我为民背国,污名一人承担便是。兄长当年壮烈殉国,你二人不可做于信义有亏之事。” 杨大渊说罢,眼神深沉,叹息一声,负手自出了大堂。 杨文安看着他的背影,颇为不解。 “也不知叔父一天到晚在想什么。” “有何难猜的?”杨文仲道:“叔父一直耿耿于怀的不就是迫于无奈投降,坏了一世名节。” “名节?破镜岂能重圆?” “难免遗憾,不是吗?” “求的太多。”杨文安问道:“兄长呢?如何想的?” “都说陛下是雄主,这次雄主怎么就败给李瑕了呢?我真是想不到。”杨文仲道:“李瑕与你同岁,才多大年纪竟能逼得陛下退兵了?” “说了,并非陛下败了,是为了北上平叛。”杨文安道:“到时回过头来,一样可并吞天下。” “是啊,北上草原,草原更重要……那我们这上面,到底是陛下?还是大汗?” 正文 第821章 破镜难圆 蒙军的突然撤退,其实有些出乎李瑕的意料。 也许是他太高看自己,但他认为忽必烈若这样灰溜溜地退走,北地难免有一部分人会起观望的心思。 对手突然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也许是有解决之法,但无论如何李瑕都得把握机会。 突破口有几个顺天张家、藁城董家、东平严家,甚至因为俘虏了郝天益,还可试试说动太原郝家归附。 世侯之中,最有可能拉拢的自是顺天张家,但李瑕并不想先以顺天张家作为突破口。 原因很多。 最简单的一点,保州那个位置处于蒙古势力包围中,忽必烈对张家有所防备,并不给机会让张家起兵、并将全族家眷带到关中。 李瑕所求的,一直都只是等适合的时机,比如他北伐之时,能让张柔兴兵响应即可。 他要的是张家的兵权,以及在河北的声望,这些带不走,也不是几个张家兄弟叛逃过来就有用。 没有必要太早让张家反水,至少要等拿下河南。 但可以借此机会多亲近一番…… 东平严家、藁城董家、太原郝家也不会归附,但家中有重要人物在李瑕手上,可以搞些小动作。 而现在若想搅动局势,杨大渊才是最好的突破口。 杨大渊的长兄叫杨大全,曾是曹友闻帐下统制,在抗蒙战场上战死。 杨大全留下两个儿子,杨文仲、杨文安,兄弟俩在父亲殉国之后就投奔杨大渊,守运山城、大获城。 杨大渊在投降之前,还斩杀了前来劝降他的叛臣。这时,他们一家人既有川蜀柱石,又有忠烈之后…… “我这一年,在延安府与杨大渊作战,与他对阵叫骂,也听过他一些事。” 张珏本不想说,他不喜欢杨大渊。 但既是借机为了瓦解蒙军在延安的形势,他还是道:“杨大渊说他本不愿投降,但为乞活大获城数万人性命,只好为民背国。” “为民背国?” 张珏摇了摇头,道:“叛国之臣,招降他又有何用?像他这种降臣,再降而复叛,名节毁尽家族便完了。纵观青史,岂有反复之辈有好下场的?他嘴上说得漂亮,其实心里明白,不会再归返的。” “我们又不是宋廷。”李瑕有些随意,道:“因为宋廷太腐朽了,他只好投降异族,但发现了更光明的政权,于是弃暗投明,很正常。” “他不是因为‘宋廷的腐朽’而投降的。”张珏纠正道:“他是为了家族前景。” “何必较真?”李瑕道:“只要能削弱忽必烈、增强我们就可以。” 张珏点了点头,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先见他一面吧。” “好,我来安排。” 李瑕并不能在延安久驻,点点头,道:“希望能尽快吧。” ~~ 塞门寨。 塞门在延州城西北二十里,乃是当年范仲淹所修筑的。 宋、西夏的交战更多时候都是这样修筑城寨,屯兵营田,互相对峙。只有这种打法才有足够的粮草来支撑漫长的战事。 蒙人不擅长这种打法,攻打关中时选择的是迂回包抄。 杨大渊擅长。 筑城屯兵,当世比他有经验的人没几个。 当年随余玠、蒲择之构垒守蜀之人,比他资历老的,也只有王坚,却还在临安荣养。 便是张珏,论经验也比杨大渊浅得多。 据垒推进的策略,首先看水路。 延河自西北向东南流经延安,流向黄河,塞门寨就在延河边。 杨大渊占据了延河上游,面对张珏,他在地势上占尽了优势…… 其实,当年蒙哥死时,杨大渊也曾想过反正,复归大宋。 但当时他家小都已陷在蒙军之中,不好逃离。 之后北上觐见了忽必烈,被忽必烈之气度折服,他便罢了再叛心思。 一转眼,已成了蒙古都元帅了,几乎已成为一个新的世侯…… 三月初五。 杨大渊才刚刚收到合丹、史天泽撤兵的消息,招两个侄子来商议。 “猛攻一两个月,却攻不破李瑕的防线,大蒙古国愈发不能战了,莫不是国势衰退了?” “立国不过数十年,正是最强盛之际,岂可言国势衰退?”说话的是杨文安,他时年二十三岁,生得威风凛凛,眼神冷峻。 相比之下,他的兄长杨文仲便显得文弱了些。 杨文仲叹息一声,又道:“但蒙军对阵李瑕,接连吃了败仗,此为不争之事实。我只觉当年投降时几乎就是蒙军兵势最强之时,至于如今……唉。” 杨文安道:“兄长多虑了,因阿里不哥之乱未曾平定罢了,实力犹在。” 他并不因蒙军的撤退而沮丧,相反,显得有些兴奋,转身面向杨大渊,拱手道:“叔父,我认为这对我们而言还是好事。” “好事?”杨大渊沉吟道:“宋军可抽调出更多兵力支援张珏,岂可称好事?” 杨文安道:“诸路皆败,损兵折将、耗费钱粮无算,唯有叔父取得进展,功高于诸将;又可借与宋兵对峙之机积蓄实力,学史、张、严家自治一方,管军民之权。自是好事。” 杨大渊摇头,叹道:“你目光短了,只顾一家之利,却忘了国势若败家也难保。” 比如大宋就是国势衰败,不能保家。 正待再说些什么,有校将匆匆入内。 “大帅,张珏遣使送了口信来,称李瑕邀大帅明日午时在延河渡口隔岸一见。” “谁?” “说是宋国平陵郡王末将猜测该是李瑕亲自来了。” 杨大渊一愣。 再一想,他隐隐已明白李瑕想要做什么。 但又觉得这反应也太过迅速了,蒙军才退,便马不停蹄赶到这里来拉拢? 这是什么勤快人…… “叔父,他是来收买人心的?这就到了?” “嗯。” 叔侄三人沉默了一会,反应各不相同。 杨大渊抬眼望向窗外,眼神中竟是带着不合时宜的缅怀,像是在想念家乡; 杨文仲则是不以为然,他虽抱怨大蒙古国的打了败仗,对李瑕与宋国却也没甚好感; 杨文安则显得有些诧异与不悦,李瑕这一来,似是打乱了杨家谋求成为一方世侯的步伐。 终于,杨大渊回过头来,似已有了主张。 他没问两个侄子的意见,但杨文安却是先开了口。 “叔父,侄儿以为不妨借此时机袭杀李瑕,立下不世之功。” 杨大渊反问道:“为谁立下不世之功?” “当然是陛下。” 杨大渊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许久之后,最后还是没答这话茬,自语道:“见见李瑕也好。” 他起身,又吩咐杨文安道:“你不得自作主张安排人袭杀他,坏了我杨家声望。” 杨文安不由大奇,问道:“杨家既已举家归降,还有何声望?” “我为民背国,污名一人承担便是。兄长当年壮烈殉国,你二人不可做于信义有亏之事。” 杨大渊说罢,眼神深沉,叹息一声,负手自出了大堂。 杨文安看着他的背影,颇为不解。 “也不知叔父一天到晚在想什么。” “有何难猜的?”杨文仲道:“叔父一直耿耿于怀的不就是迫于无奈投降,坏了一世名节。” “名节?破镜岂能重圆?” “难免遗憾,不是吗?” “求的太多。”杨文安问道:“兄长呢?如何想的?” “都说陛下是雄主,这次雄主怎么就败给李瑕了呢?我真是想不到。”杨文仲道:“李瑕与你同岁,才多大年纪竟能逼得陛下退兵了?” “说了,并非陛下败了,是为了北上平叛。”杨文安道:“到时回过头来,一样可并吞天下。” “是啊,北上草原,草原更重要……那我们这上面,到底是陛下?还是大汗?” 正文 第822章 心思 蒙军主力是在三月初开启分批撤离的,在许多蒙军将领看来,以为李瑕还不知道他们正在悄然退兵了。 但其实仅在三月初五,李瑕已经住进了延州城中的箍窑。 箍窑是用土坯、麦草、黄泥浆砌成,远看像房,近看是窑。 延州城内箍窑多些,城外则是在山塬处挖出来的窑洞比较多。 这地方确实是荒凉贫瘠。 李瑕收复关中时,陕北这一带驻守的蒙军很少,因此刘黑马一倒戈,拿下延州不难。 反而是这一年多,杨大渊领兵进犯,筑城对垒,掳来了不少散落在黄土高原的流民、羌民,延州城内外才算有了一点点烟火气……也就一点点。 张珏作为一方阃(kun)帅,给李瑕安排的已是延州城里最像样的院子了,看起来也十分简陋。 城中也许有过更奢华的宅邸,全被拆了筑城了。 领着李瑕歇息的小将只有十七岁,名叫史炤,在钓鱼城上与李瑕见过一面。 史炤有些崇拜李瑕,刚开口有些结巴,慢慢才捋直舌头。 但太紧张说话也不过脑子。 “驿馆前些日子被大帅拆了,谁让它有大木梁子呢,正好起砲。请郡王住这吧大帅说,反正只住一两日,将就将就得了。” 一旁的两名士卒诧异地瞥了史炤一眼,暗道自家队正是不打算晋升了。 “也好,”李瑕倒无所谓,道:“把郝天益带来。” ~~ “把那败军之将带过来!” 一群俘虏正在修筑城防,不停用脚踹着夯土,虽是春寒料峭的天气,汗水还是淌在了黄土上。 郝天益正在其中,听得有人叫喊,回过头来。 他三十多岁,身材魁梧壮硕,虽然手脚戴着镣铐,模样十分狼狈,却还是在一众俘虏中显得鹤立鸡群。浑身气势,衬得那两个看管俘虏的士卒像是他的随从。 被押在这里做劳力,他也很恼火。 一般而言,大将被俘,要么就杀、要么施恩招降。让堂堂太原路军万户都总管在这夯土,能夯多少土? 根本就是折辱。 蒙古人都没这么无礼。 今日终于有人见他了,看来张珏还记得他郝天益是一方诸侯…… 被押着转进一片刚收拾出来的院落,郝天益看外面护卫严密,马上便猜到要见他的人不是张珏,但地位不低,且之前不在延州城。 果然,院子里一个年轻人正在洗漱,靴子上满是泥泞,显然是今日赶了远路过来。 这年轻人一转头,面容英俊,举止雍容,神情不怒自威……郝天益心里马上有了隐隐的猜测。 “知道蒙军已经退兵了吗?” “退兵?不可能。” “知道我是谁吗?” “李瑕?”郝天益出言试探了一句,须臾又摇头,道:“我不信。” 李瑕笑笑,自脱了靴子坐在那泡脚以洗去满身疲乏,倚在那拿起延安的兵图看着。 郝天益拖着镣铐上前,又道:“我不信大军环伺,李瑕会突然跑到延州城来,除非是大蒙古国在陕北增兵了。” “信不信无妨,我可以放你回去。” “什么?” 李瑕没有再重复一遍,显然,郝天益已经听到了。 “你能放我回去?” “明日我会见见杨大渊,你随我去,之后便放了你。” “你……” 见面一共还没几句话,郝天益已完全懵住了。 他须停下来想一想,如今到底是怎样的形势、李瑕又有何目的。 “你,你是想招降我?不必痴心妄想。” “开诚布公与你说吧。”李瑕道:“我放伱回去,就是为了离间你,自然有人会疑惑我为何放你回去,随你如何解释。” “你打错算盘了……” 郝天益正要反驳,话到一边,又想到反驳了李瑕,他不放自己如何是好,遂闭嘴不言。 气场完全被李瑕盖住。 李瑕虽年轻,却已经把王爵这个封号转化成了王气。 “也许吧。但你降或不降其实不要紧,我放你回去,要离间的是所有世侯与忽必烈。明白吗?忽必烈败了一场,人心必须有所改变,你回去,就是把这个改变带回去。” 这话很拗口,郝天益没有马上明白。 但他能从李瑕的语气中感受到一丝霸道,属于胜者的那种霸道。 那怕是小胜、惨胜、险胜、胜之不武,胜就是胜。 当年蒙古人能压服无数中原豪杰,不正是有那种不断胜利之后累积起来的霸道吗? …… 天色很快暗下来。 李瑕是连续奔波了三日才赶到延州城的,车马劳顿,坐在夕阳下与郝天益说了这几句话之后自去歇了。 郝天益今夜难得不用劳作,被带下去安顿,等着天一亮就要随李瑕出城去见杨大渊。 他睡不着。 因为心里还没接受蒙古退兵之事,让李瑕这么嚣张。 “你降或不降,其实不要紧。” 李瑕这句话始终回荡在耳边。 让人有种被轻视的感觉。 也是,这一战先是迷了路,结果还没打出战果来就被俘了。 一次运气不好,怕是一辈子背上庸才之名了。 郝天益不由悲怆。 之后,想到了他父亲郝和尚拔都。 被俘虏有何丢脸的?父亲从小就是俘虏,最后还不是成了威名赫赫的大将? 这念头一起,郝天益不由一惊。 倒不是起意要投李瑕了,只是原本从来没想过的事开始想了,像是某块瓷器“咔”地裂了一道缝。 …… 天色蒙蒙亮起时,郝天益便被喊起来,被押着随李瑕出城。 黄土高原壮阔荒凉,一队人沿着延河向西北策马而走。 周围是驰骋到远方的探马。隐隐地还能感受到身后的马蹄声,那是张珏在为李瑕压阵,倘若杨大渊想突袭李瑕,只怕要成全了张珏想要野战的心思。 与李瑕出行并不乏闷。 一般而言,越年轻的上位者越绷着,怕压不住场面。但这位年轻的郡王不摆架子,对待士卒颇为亲和。 说着当年的风土人情很快便有来自当地的士卒应李瑕的询问,开腔唱了信天游。 那是史炤麾下的一個年轻士卒,完全是陕北人的特点,黝黑、爽朗、大大咧咧。 他一手拉着疆绳,一仰头便高声唱起来。 “天呀!地哟!” 高昂的歌声像是直刺云霄,像是宣泄着所有的情绪。 “家呀!人哟!” “天上的火烧云,地上的麦芽青……” ~~ “东边下雨西边晴,受苦人多会才能过上个好光景?!” “……” 延河北岸,杨大渊驻马而立,听到了那远远传来的歌声。 他祖籍陇西秦州,但很早就到了川蜀,早已适应了蜀地的山青水秀、冬暖湿润,陕北对他而言太干燥了。 唯独这边的民歌与蜀地相像,让人每听一次便想念家乡。 其实当年投降的时候,他本以为蒙古要一举灭宋,毕竟蒙哥汗亲征,来势汹汹,大宋危在旦夕。 遂想着,已经无可奈何了,守国守不住了,为了满城百姓与家小,只能投了。 王坚之所以坚守,那是抱定了殉国的决心,也没想到能胜。 当时,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天意弄人。 杨大渊满心就是这些牢骚与不情不愿。 他眯眼看去,终于见到李瑕的队伍向这边过来。 双方各自在河的一边站定,各自的士卒都还在戒备。 杨大渊眯眼看了一会,待确定了真是李瑕来了,他翻身下马,向前走去。 这举动吓了他身后的杨文仲一跳。 “叔父!你……” “都不必管我!等着!放心,李瑕不会杀我。” 杨大渊手一抬,竟是头也不回,独坐踏上了延河上的小木筏,自撑着篙向对岸划去。 ~~ 郝天益原还抱着侥幸,认为李瑕只是在诓他,实则并未击退蒙军。 但此时一看杨大渊竟这般迫不及待赶过来,不由大吃一惊,暗道一旦杨大渊叛蒙, 对北方人心只怕震动不小。 郝天益很想开口骂上几句,如“杨大渊,你个胆小鬼,我邀你合击张珏,你却见死不救。” 但他明白,拿出来反而是丢得自己的脸,涨了李瑕的威风。 此景此情便让人无比难受。 李瑕要的就是让这些为蒙古效命的人难受,谈谈瞥了郝天益一眼,任由他旁观,举步向杨大渊迎去。 从杨大渊曾斩杀蒙古劝降使节一事来看,李瑕便知道其人投降蒙古并不甘愿。 ~~ 塞门寨。 “报将军!现已探到,张珏领千余兵力,距延河渡口十余里……” 杨文安眯了眯眼,估量着袭杀李瑕可以试一试,遂抬手道:“出发。” 他已披了一身甲胄,跨坐于战马之上,身后是数百人的精骑。 寨门打开,先头的骑兵已入流水般涌出去。 “吁!” 后方又有信马赶到,凑到杨文安身边道了一句。 “将军,燕京的天使许公快到了。” “我知道,让文粲先去迎接,便说战事危机,恭请许公稍候。” “这……副帅已告诉许公李瑕之事,许公请将军不必出击,他自有计较。” ~~ 与此同时,北面的秦直道上,许衡正端坐在马车中。 他已听说了李瑕突然到了延安之事,但评点起来犹语态从容。 “当年,杨大渊先斩杀王仲,仿佛为宋国殉难之心甚坚,但到头来,不还是选择了归附?你看他想要什么,莫看他平时如何说,得看他最后如何选……” () 1秒记住爱尚:。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23章 切身利益 杨大渊之弟杨大楫驻守在延州城以北的清涧城。许衡此番前来并未事先派人告知,直到他抵达了清涧城,杨大楫才得知此事,连忙派人往塞门寨通知杨大渊来迎。 信马到塞门寨时,杨大渊已出发去见李瑕。 杨文安听说有重臣自燕京而来,不再犹豫,点齐心腹精兵便要去袭杀李瑕。而就在杨文安点齐兵马的这会工夫,许衡竟已得知了杨大渊要去见李瑕之事。 表面上说是副帅杨大楫说的,但杨文 安一思量便知杨大楫不太可能主动告知许衡这种事。 想必是军中有人告诉了许衡,杨大楫见瞒不住了,只好全盘托出。想着这些,杨文安已有些不安起来。他没有卸甲,直接便披着一身盔甲北向去迎接许衡。 思量着近日发生的事他认为以忽必烈的气度,不至于因这点事追咎杨家。万一真要追咎,杨文安也不介意提着许衡的脑袋去投靠李瑕。 一路上想着这些,他迎到了前方的马车,见到了许衡。 许衡时年五十四岁,是名满北地的宿儒。当年廉希宪才任职关中,第一件杨大渊之弟杨大楫驻守在延州城以北的清涧城。许衡此番前来并未事先派人告知,直到他抵达了清涧城,杨大楫才得知此事,连忙派人往塞门寨通知杨大渊来迎。 信马到塞门寨时,杨大渊已出发去见李瑕。 杨文安听说有重臣自燕京而来,不再犹豫,点齐心腹精兵便要去袭杀李瑕。而就在杨文安点齐兵马的这会工夫,许衡竟已得知了杨大渊要去见李瑕之事。 表面上说是副帅杨大楫说的,但杨文 安一思量便知杨大楫不太可能主动告知许衡这种事。 想必是军中有人告诉了许衡,杨大楫见瞒不住了,只好全盘托出。想着这些,杨文安已有些不安起来。他没有卸甲,直接便披着一身盔甲北向去迎接许衡。 孤“ 思量着近日发生的事他认为以忽必烈的气度,不至于因这点事追咎杨家。万一真要追咎,杨文安也不介意提着许衡的脑袋去投靠李瑕。 一路上想着这些,他迎到了前方的马车,见到了许衡。 许衡时年五十四岁,是名满北地的宿儒。当年廉希宪才任职关中,第一件事便是请许衡为京兆府提学。后来忽必烈从鄂州北归,征召许衡入朝,任他为太子太保。 虽说大蒙古国任官随意,不管之前是何职、是何品级,只看大汗的心意,但能被忽必烈授予高官的汉臣,确实个个都有真才实学。 这种破格提拔,每每让人感激涕零,心生效死之意。 许衡虽是书生,一掀车帘,浑身气场却是把周围将士的杀伐气都盖了下来。 因为他奉忽必烈之命前来。“杨文安特来迎鲁斋先生。” “好,好。”许衡一看杨文安便是目露 赞赏,颌头不已,赞道“好一个少年豪雄,英姿飒爽” 杨文安得了夸赞,不由对许衡大生好感,忙上前以学生之礼相见。“先生当世圣贤,晚辈渴慕已久,惜不能得先生教诲。 “老夫与将军边走边谈,如何”“晚辈幸甚,先生唤晚辈表字’泰叔即可。”“ 杨文安个很单纯的人,他是个将军,只管打仗,讨要功劳。 他不像杨大渊,心中藏满了不合时宜。这样的性格,使得杨文安说话做事都很爽快。他的态度很简单,胜败乃兵家常事,忽必烈实力还是雄厚,没必 要因为这次进兵就去想有的没的。很快,他也把这层意思表达给许衡,之后道“叔父也是此意,今日去,正是去伏杀李瑕。” “无妨,哪怕杨元帅是去与李瑕谈谈,又能如何呢”许衡抚须道“老夫很想知道,李瑕能给他什么~~延河边。 远处的黄土塬上也无草木,但相比川蜀的山,这里的草木总显得稀薄,露出下面的黄土,显得潮湿。黄色是苍凉的颜色。 有兵士策马赶到,只见两岸各有兵士列阵,却并非剑拔弩张的场面。杨大渊回过头,问道“何事” 信马下后低声道“将军,燕京有高官来了。”“这么突然” 杨大渊似叹了口气,抬眼望向对岸,眼神中带着些担忧。 杨大渊毫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因为李瑕若杀他,得不偿失。 李瑕眼下要做的关键是争取北地的人心,每争到一分,他就强一分,忽必烈就弱一分。 这种时候,若杀杨大渊,只会毁掉信誉,《往后很难再有北人相信李瑕。且杀了也没用,杨家还有杨文仲、杨大楫、杨文安等将才,还有杨文仲之子杨文粲。 因此,杨大渊坦然到了对岸,走进宋 军士兵之中来见李瑕。 李瑕遂邀他到塬上的小亭子里谈话,一起用了午饭。 谈话尹始,杨大渊问的都是川蜀如何了。 他听说各个山城的军民又被迁下来,很是感慨,渐渐还红了眼眶。“这辈子,历任蓬州、利州、阆州、夔州…走遍了整个川蜀,你方才所言每个山城,每个地方,我都曾去过……”杨大渊仰了仰头,想到蜀中军民返乡安居乐业,自己却在这西北吃风沙,只觉造化弄人。 他也不为自己推脱,顿足长叹。“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李瑕看得出,杨大渊说这些都是出自于真心。这个蜀中老将是真的对大宋、对川蜀、对川蜀山水与百姓有感情。“还有回头路。”李瑕道。 今日的谈话,杨大渊分明是一副恨不能马上就归降李瑕回归川蜀的样子,而且不是演的。 但谈到关键问题(一他却沉默了。李瑕有耐心,不急着催,等了许久,才又听杨文仲开口。 “老夫很羞愧啊,食大宋米禄,却屈膝投降,辜负天子厚望,毁家兄忠烈之名。” 杨大渊没说自己愧对百姓,他保全了满城百姓性命。 他坐在亭边,抚着自己的膝盖,想了想,又道“若有可能,老夫确实是想回川蜀…” 这句话,或许有可能影响到整个天下的形势。以杨大渊的资历,他投降之后,迅速让所有降将都围绕在他周围,在蒙古又形成一个军阀势力。当年他一降,几乎是带着除了钓鱼城之外的蜀中诸城一起投降。现在,他若肯降李瑕。重要的不是他之后能为李瑕做什么,这件事本身就能让无数人对忽必烈失去信心。李瑕很谨慎,听了杨大渊的表态之后,想了想,缓缓问道“杨老将军有何想要的” 他称“老将军”,而不是“都元帅”,这是否认蒙古给杨文仲的帅职。 这一句话之后,杨文仲表情似乎激烈了一些,继续拍着膝盖,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隐隐的,已没有刚才那么真诚了。李瑕笑了笑。 他知道,杨大渊和刘白马还有些不同。刘白马是被打败了,不得不降杨大渊却还有选择的余地,而且明白现在这局势他正好能起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 这种时候,不该给些足够的条件。但李瑕还是道“杨老将军也知道,蒙古如今待武将虽宽,往后却未必。” “在蒙古……都元帅之职可承袭下来。”杨文仲缓缓道。大亭子外安静了一会。 先前真挚的情感发自于杨大渊的肺腑,他已双目通红,像是已决心反正。但,实在话现在才说出来。切身利益。这只是杨大渊的第一个条件。后面必然还有别的。 当然,李瑕若不答应这个条件,后面李瑕却是答非所问,谈起了别的事。“这次忽必烈齐集大军来犯,最后却无功而返,杨老将军是如何看待往后的局势,可看清了” 什么世袭的都元帅、军民总管,倘若 最后蒙古国若没了,一切也都没了。杨大渊反问道∶“这次若不是草原出了变乱,关中真的能守得住吗”“忽必烈攻两月,未进关中一步,足可见忽必烈外强中干。” “阿里不哥为你解围了,不是吗”“不是。”李瑕道。“呵,好吧。 杨大渊笑笑,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谈这个话题。 他这个笑容有些讨厌,态度有些轻佻,若换作张珏来劝降,只怕要气得扬斧头了。 扬斧头也没用,改变不了杨大渊的想法,只会更让杨大渊看轻。 这场劝降,似乎被李瑕搞砸了。好在杨大渊没有马上离开,捻须沉吟了许久,自语道“听说,王坚只进封了清水县开国伯。 他把这“只”字咬得稍有些重。态度像是在说“若是肯给世侯之权柄,至多也该给个爵位。当然,哪怕你肯给,我也得考虑考虑。”李瑕沉吟不答。 他自己也只是一个郡王,又能答应给杨大渊什么“这样吧,往后…” “往后郡王既自诩击退了蒙军,凡事犹待以后杨大渊反问了一句,摇头叹道∶“老夫活不了几年了。”谈条件总 是繁琐的。 眼下已涉及到太多问题,甚至包括李瑕名不正、言不顺,确实很难给到旁人足够的信心。 不过今日原本就不会有结果。李瑕不可能马上就答应杨大渊的任何条件,只需要先知道杨大渊的态度,再做考虑。 杨大渊亦是如此,且他自己考虑还不算,哪怕他决定归顺李瑕了,还须回去与家族商议,说服所有人同意。 两人就这样相互试探,直到天色渐暗…… 最后,杨大渊走下塬台,重新上了木筏,撑着篙向延河对岸划去。 今日与李瑕相见他有些后悔、失望。李瑕没有如他预想中应允诸多条件,表露出的态度是"我早晚要打败忽必烈,现在是给你机会。”杨大渊自是不喜。 但心底有个念头在问他"敢不敢赌这个年轻人能成事” 这念头并不强烈不也就只有一点,让他想多试探试探李瑕,再做考虑。 李瑕翻身上马,扫视了郝天益一眼,再看向杨大渊那撑篙的背影,认为今天已经有很大收获了。 无论杨大渊如何选择,忽必烈与支持他的汉人之间的裂缝将越来越大。 天色暗得很快。 杨大渊划到河中心时,李瑕只能看到河上的一道剪影。 说来,杨大渊这人,谈不上崇高,但人品并不坏;私心有,公心确实也有;会犹豫,但也悲天悯人。 他守过川蜀、保过百姓、投了蒙军,心里也后悔,也想要好名声,终究还是要为家族考虑。 也许,换成别人到他的处境,会有很多很多人做出与他一样的选择。人嘛…“噗。” 黄昏与夜色交替之际,天地之间存着的最后一点光亮中,不知何处有箭矢射出,正中撑着小筏的杨大渊。 “噢通。 那道身影直直地落入水中。蜀中宿将、川陕都元帅,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尸体随波而下。“叔父! “大帅” “渡河!给我杀了李瑕!为叔父报仇……” () 1秒记住爱尚:。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24章 许诺 郝天益在延河岸边坐了一天。 比起被俘之后不停劳作的日子,难得能休息着看着风景其实也不错。 而李瑕要他看的不是风景,他已经看到杨大渊的态度,撑筏靠岸,与李瑕长谈至日暮。待他回到太原,提及此事,便要掀起一层波澜,吹皱北地人心…… 这一天原本就这样,夜幕降下,岸边的宋军持着弓保护着杨大渊过了河心。 过了河心,那已是杨大渊的地盘,北面那列队森严的全是杨大渊的心腹。 宋军士卒们于是收了弓弩,转身,准备回程。 郝天益的双手被绑着,自有一名士卒牵着他,让他跟在马后走。 很狼狈。 延州城一战他误入张珏的埋伏,杨大渊见死不救所以今日他沦为李瑕的阶下囚,杨大渊还是座上宾。 但就在回头之际,他余光瞥见河面上那道身影跌了下去。 前一刻还是座上宾、还是都元帅,川陕局势因他一念而动;下一刻已是河上浮尸,死得毫无挣扎。 造化弄人。 作为整件事的旁观者,郝天益心头有些感慨,他迅速冷静下来,扫视着周围寻找凶手。 对岸的蒙军人声沸腾,怒吼不已,一片大乱,不少人怒吼着在向这边放箭。 箭矢大部分落在河面上,超过了河心。 换言之,延河两岸虽射不到对方,但都能射到杨大渊。 郝天益再转头只见河岸两边都有一排树木。 陕北这边的树木多是柏树,所谓松柏长青,在这三月时节,柏树树叶繁盛,树冠可以藏人。 没看到南岸有人从树冠上跳下来。 至于河对岸,嚣声振天,已无法从混乱的场面中看到杀手是否趁乱隐匿至士卒之中了。 这一瞬间的观察,郝天益已有大概的判断,认为还不是李瑕动的手既毫无必要动手,也不是适合的时机。 他并不确定,也影响不了对面那些大声呼喊着要报仇的人。 已有船只从延河上游顺流而下,杨文仲正高声下令,命士卒渡河杀李瑕。 郝天益见此情景,倒是颇为好奇李瑕要如何向杨文仲解释。 此时若能让杨文仲冷静下来,未必不能找到杀手,若能解释清楚,只怕杨家还真能复归李瑕。 李瑕没有解释,已开启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郝天益听不太清,只听到不远处史炤正在向麾下传达。 “让蒙军攻过来,围歼他们,一个都别放跑……” 有马蹄声向南而去,那是李瑕派信马去调动援兵了。 这让郝天益很诧异。 李瑕的反应有种冷冽之感,像是根本就不带情绪。 没有惋惜,不喊着冤枉。事情发生了,解释也没用,杨文仲想杀过去那就杀回去,最好直接杀人灭口,把事态控制住。 仔细一想,这么年轻就能这么理智,可见其性情凉薄、无情,郝天益真不喜欢李瑕这种人,觉得有些可怕…… 宋军士卒开始紧张有序地备战。 郝天益被绑在了一颗大树下,他抬起头看向头上的树冠,忽然感到背后凉嗖嗖的。 他不由想,也许就是李瑕方才与杨大渊没谈拢,派人射杀了杨大渊呢? 杀手此时就藏在这树冠上,跳下来就能给他郝天益一剑,封喉毙命。 郝天益喉咙滚动了一下。 他觉得人命真是脆弱…… 夜幕完全降下,有人点起火把,双方已开始箭雨试探,战事胶着。 南面有像闷雷一般的马蹄声传来,那是张珏的援兵快到了。 没想到的是,杨文仲原本是一副不死不休的姿态,确实在这之前已下令撤退了。 鸣金声自对岸传过来,郝天益松了一口气。 他被绑在这,跑也跑不开,万一对面攻过来,战线推到附近,极有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之后便见宋军沿河追了一段,但毕竟是位居下游,而且没多远就是蒙军那层层构筑的堡垒,蒙军一退,宋军已做不到歼灭对方,很快也就退了回来。 一场冲突便这样草草落幕。 就连郝天益都察觉到了杨文仲反应异常,从怒尔兴兵到冷静退敌的转变太快了,显然是的到了提醒。 说明有人正在与李瑕过招。 “大蒙古国既然主动退兵,陛下又怎会没有考虑到此举带来的人心变动,怎会没有后招?” ~~ 一具尸体被打捞起来,送进了塞门寨。 有士卒高举着火把在前方引路,还未到大堂,已听到怒吼与恸哭之声。 “二哥!”杨大楫上前哭喊,满脸的震惊、悲痛,哭道:“大哥走了,你也走了,这一大家子人,我怎么办啊?!” “叔父?叔父?”杨文安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杨大渊的尸体,似乎不肯相信叔父已然身亡。 待确定担架上的人真的过不过来了,杨文安木住了。 他转头看了看兄长杨文仲,向后走了几步,也不知是想去哪里。 直到想起了幼年,父亲战死时,杨大渊曾一把将他揽在怀里说了一句“叔父还在,叔父会把你当儿子养”,杨文安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他性格倔强,素来不愿在人前显情绪,抹了抹眼,站在一边,冷静下来。 “父亲。”杨文粲隔着几步远,没能抢在他三叔与堂兄之前接触到他父亲的尸体。 杨文粲举止文弱,当周围杨家人都在呼喝“报仇”时,他却是听了几个族叔的吩咐,去把孩子们都带到一旁。 杨家人各有反应,而杨大渊平素宽待将士,全军莫不悲恸。 不少人拔出佩刀指天,立誓必斩李瑕为元帅报仇。 直到这些人的情绪渡过了最激动之时,许衡才缓缓踱步到杨大渊的尸体前,作为大蒙古国重臣表达了哀悼。 示意士卒将火把稍稍凑近了一些,许衡俯身,眯着老眼仔细看了杨大渊被河水泡的苍白的面容、溃烂的伤口。 箭矢是从左侧贯穿了整个脖颈。 是弓箭,不是弩箭。 弓箭上手更难,但擅射者能射二百余步,弩箭虽行疾十倍于弓,但直射只能达五十步,再远便要失衡。 换言之,射死杨大渊的人大概在离河心五十步到百步远。 再看箭矢插过,有些自上而下的倾斜…… “看来,宋军攀上了河对岸的树,射杀了杨元帅。”许衡做了判断。 杨文安遂招来两名士卒做了演示。 宋军在南岸,杨大渊回来时面朝着下游撑篙,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投在他背面,一箭从右面射来…… 末了,杨文安向杨文仲问道:“大哥,是这样吗?” “不错。”杨文仲哽咽。 杨文安闻言皱了皱眉,踱了几步,站在了篝火最亮之处。 在这里,他扫视着那些随杨大渊一道去的士卒。 “都说说你们当时看的情景。” “先治丧吧。”杨大楫道:“让二哥入土为安,再谈报仇之事。” 毕竟是长辈,杨大楫既开口了,杨文安遂不再继续质问…… 军议大堂很快改成了灵堂。 塞门寨里一片忙碌。 至深夜,许衡、杨大楫、杨文仲、杨文安四人方才坐在偏亭秘议。 人少,有些事才好开口,才能开诚布公。 在沉闷的气氛中,许衡先开了口,道:“杨元帅为招降李瑕,不惜己身,渡河受之,为国家之利而效死。老夫当禀明陛下,为杨元帅追封。” 杨家叔侄三人闻言皆松了一口气。 杨大渊死在去见李瑕的时候,他们必然要担心忽必烈会怎么看待,有了许衡这句话,自是安心不少。 “当年,武仙设宴俘杀史天倪,为天下所不耻。”杨大楫道:“如今李瑕竟然敢效武仙之行径,必将他碎尸万段。” 把杨大渊比作史天倪,杨大楫这是自比史天泽了。 而将李瑕比作武仙,引得北地世侯对其反感,显然也是对大蒙古国有利的。 两句话,整件事的基调已定了下来。 那之后所说的话,便不能改变方才定下的基调了,只是探讨。 杨文安此时才问道:“我还有一点疑惑……叔父中箭时,是面相东边还是西边?大哥可记得?” 杨文仲一愣,回想着,缓缓道:“当时天色已暗,隔得又远,看不清了。” “军中士卒也无人看清?” “方才问过了,有人说叔父面朝上游,但更多人都确定叔父是面朝下游……二弟是何意?” 杨文安并未马上回答,目光似乎向许衡看了一眼。 许衡叹息一声,转向杨文安,问道:“看来,泰叔是对老夫有所怀疑?” “晚辈不敢。” “有所怀疑,人之常情。”许衡道:“但老夫并无杀杨元帅的理由,老夫万分肯定,杨元帅绝不会受李瑕蛊惑,因为李瑕根本就给不了杨元帅任何许诺。” 他点到为止,但杨文安已听的明白,点了点头。 既然不担心杨大渊被策反,代表忽必烈前来的许衡根本没必要杀杨大渊,反而要当心主帅一死,陕北局势动荡。 “那看来,是叔父与李瑕谈过,拒绝了李瑕提出的要求,李瑕因此发怒,派人射杀了叔父。”杨文仲道,“我愈想,愈觉得当时的情形正是如此。” “不错。”杨文楫道:“李瑕见二哥对大蒙古国忠心耿耿,故而起了杀心。” 许衡叹惜一声,遗憾不已。 “老夫此来,本有一桩大好消息预告知杨元帅,想必他若得知,定会欣喜欲狂,可惜了啊。” 杨家叔侄三人纷纷肃容看向许衡。只见许衡放下了抚须的手,缓缓道:“自金亡以来,天下震荡已久。蒙古虽大,以杀伐攻虏为事,无法度纪纲,与突厥、回纥何异?今老夫有幸,与诸君共辅圣明,以汉法治中夏,变夷为华,立纲陈纪,开统建国……” 说着,他已站起身,环顾着座中三人。 “诸君皆为开国之功臣矣。” 于杨家叔侄而言,只这一句话,既可知大蒙古国给的比李瑕多得太多太多了。 不,不再是大蒙古国了…… () 1秒记住爱尚:。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25章 吾心独无主乎 许衡的一番话,冲淡了杨大渊之死带来的悲恸。 杨家叔侄三人眼底似有什么被点燃了,皆有些昂扬起来。 “国号……国号是什么?” “本朝疆域之广,历古所无,陛下认为,若似汉唐那般以初起之邑为名,不足以彰盛大。故有意取《易经》‘大哉乾元’之意,定国号为……” 许衡愈发郑重,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大元。” 堂上安静了一会,杨大楫重复道:“大元。” 他咀嚼着这个国号,过了一会,又低声念叨道:“这里历古所无的国号啊。” 座中四人放缓了谈话的节奏,各自思量,体会这件事背后的意义。 定下国号,当然不只是“改个名字”那么简单的事改变的是整个政权,是变夷为汉的最重要的一步。 与他们这些人切身相关的利益便有许多。 如官职、爵位、青史留名,且这些是确定了名份的。 确定名份是何意? 一個谋士追随一个主公打天下,鞍前马后,出生入死,最后能得到怎么样的封赏?未知的。 而现在,杨家助大元朝开国,这已是实实在在的功劳…… 一念至此,杨大楫嚎啕大哭。 “二哥!二哥啊!” “二哥你为何要去见李瑕那阴险小人?!为何啊?” 可想而知,若杨大渊未死,这次忽必烈开统建国,必定会有封赏。 如今陕北这局势正是要靠杨家对抗李瑕,而中原人心不稳,正要靠杨家来起到千金买马骨的作用。 偏偏,杨大渊死在这将要得到重赏的前夕,何等可惜啊。 杨大楫捶胸顿足,愈发伤心了。 许衡原本还有话想说,见杨大楫如此,一时却不好开口,好在并不急在今夜,他遂转向杨文安,道:“先为杨元帅治丧吧,旁的,明日再谈。” “晚辈送鲁斋先生。”杨文安道。 杨大楫止住了哭,道:“我送鲁斋先生。” 许衡没有拒绝,在杨大楫的引导下先去休息。 剩下杨文仲、杨文安两兄弟坐在堂上。 杨文仲疲惫地往后一倚,揉了揉额头,问道:“叔父明显是李瑕所杀,二弟今夜在追问什么?” “问清楚总是好的。” 杨文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能对叔父下手的,只有两个人,一是李瑕,二是……” 他话到这里,他指尖往天上一指,指的是忽必烈。 这次,许衡代表忽必烈前来,时间又来得这么凑巧,众人嘴上不说,难保没人怀疑。 杨文安道:“我并非怀疑鲁斋先生。今日我听了一件轶事……当年战乱时,鲁斋先生曾在盛夏往河阳避难,口渴难耐,正遇路边有棵梨树,旁人纷纷去摘,惟独他端坐树下不动。” “因梨树有主人?” “有人告诉鲁斋先生,时值乱世,梨树便是有主人也跑了。他答。梨无主,吾心独无主乎?”杨文安话到这里,摇了摇头,道:“这样一个人,该不会刺杀叔父。” 杨文仲问道:“二弟若不是怀疑鲁斋先生……该不是怀疑我吧?就因为当时只有我随在叔父身旁?” 杨文安看向兄长,脸色平静,淡淡道:“说了,问清楚为好,以免旁人嚼舌。” 杨文仲喉头微微有些滚动,偏过头,有些怅惘、不安。 “二弟,信我,我没有害叔父……叔父一定要过河,我没拦住,也没保护好他,我以为李瑕不会杀他,没想到会这样。” “我知道。”杨文安道。 “是我疏忽了,李瑕向来擅长刺杀,他那人便是刺杀起家的。” “不错,他执于刺杀小道,为天下人不耻。” …… 不一会儿,杨大楫回来,脸色犹带着沉痛之色,在上首的位置坐下,道:“方才鲁斋先生说上书请陛下追封二哥爵位。” 杨文仲抬起头,有些疑惑。 “该能追封郡公,但不知能否承袭。”杨大楫道:“不过,可确定的是依大蒙古国……依大元惯例,文粲可承袭二哥的都元帅一职。” “应有之意。” “是,应有之意。” “鲁斋先生又言,观文粲为人,过于文弱了。他欲启奏陛下,效巩昌汪家设总帅府,再于杨家中推举出一名能服众之人,赐佩金虎符,任川陕安抚使、军民总管都元帅、相总帅府事。” 这是大蒙古国的优待世侯的特色了。 就像汪家有个总帅汪惟正,但汪忠臣、汪良臣等人各个也是都元帅,既辅佐汪惟正,也有各自的食邑、前途。 简单而言,杨大渊的职位由杨文粲继承,而兵权由杨家其他人继承。 历古以来,就没有那个王朝能比得上大蒙古国宽待诸侯。 杨大楫说着,有些掩不住眼里的向往之意。 他转头看向两个侄子,道:“如今李瑕就在延州城,虎视眈眈,明日我等便召集诸将推举,如何?” 杨文仲略略犹豫。 今日唯他与杨大渊同往延河边见李瑕,最后没能保护好杨大渊,又不能挥兵报仇,暂时已无资格相争。 他干脆便应道:“何必推举?自该由三叔主事。” 杨大楫很满意,有看向杨文安。 论军功,当年杨文安曾击退吕家军,甚至一箭射中吕文德,但他毕竟还年轻,杨大楫希望侄子这次能够想让。 杨文安面露悲痛,道:“侄儿先去为叔父守灵了。” 他径直起身离开,到灵堂跪下,接过一沓纸钱,为 杨大渊烧纸。 黄纸落在在盆中,腾起轻烟袅袅…… ~~ 延州城。 好像上次在成都外见面时一样,张珏坐在火炉边暖着酒,李瑕则坐在他对面。 “忽必烈派人来杀了杨大渊吗?”张珏问道,“比如他军中有忽必烈的人。” “这种眼线必然是有,但忽必烈不至于做这种事,他是君主,想比于暗杀一个还未反叛的大将,他的威望更为重要。” 李瑕说着,张珏抬起酒壶示意着问他是不是喝一杯,他摇了摇头。 “君主暗杀臣子,尤其是在我这个敌人面前,一旦被我证实,必大损他的威望。你看他对付李璮便知,直到李璮举旗反叛,他才动手。” 张珏问道:“那我们就证实忽必烈杀了杨大渊?” “证实不了,既无证据,苦主又不认。”李瑕摇了摇头,之后道:“不过,可以放出些风声,争取些舆论。” “为何没证据?你认为不是忽必烈派人动的手?不可能。”张珏道:“否则还能是谁?” “我也在想……你看,杨大渊有心投降,但还没定下。在今天,暂时还没影响到我与忽必烈之间的形势。” “最受影响的是什么?”张珏沉吟道:“万一杨大渊投降,你能给他的权力少了?” “若是忽必烈为了安抚人心,给了杨家更多的权力,使得杨大渊亲族或部下中有人坚定决心效忠忽必烈到底……” 此时,杨大渊一见你,就已经耽误了他的前程?” “对!韩城一战时我便注意到了,忽必烈如今正提拔世侯中年轻一辈,以新代旧,掌握世侯兵权。”李瑕道:“我疑惑的是,到底是给了多大好处,能让这人如此果断地动手杀杨大渊。” “你又给不了,你就是一个郡王,还能给人封官许爵不成?”张珏拿酒杯碰了碰李瑕的水杯,道“打个赌,你觉得谁动的手?” “我不如你了解杨家形势。” “那我先猜,若不是忽必烈派人动手,那就是杨大楫。记住,若是忽必烈的人动的手也算我赢。” 李瑕反问道:“杨家这些人,你最不愿与谁对战?” 张珏一愣,放下酒杯沉吟了一会。 “我换一个答案……” ~~ 次日。 塞门寨中三军缟素。 杨大楫一夜未睡,已准备接手兄长的兵权。 他久随杨大渊在军中,威望足够,本就是最适合掌兵的人选。 眼下这陕北局势,继续奉行杨大渊留下的“以城攻城”之法,缓缓推进战线,再立些功劳,几年内再谋一个公侯之爵,应该不是难事。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今日并非是他所想的那般,把诸将召集在一起进行推举。 许衡竟是一个一个召见了军中将领,说是问询几句,将诸将的言辞记录给陛下。 这让杨大楫有些失望。 好在只是推举的方式不同,在他想来,结果是不会变的…… ~~ 第一个去见许衡的是行军万户张大悦。 张大悦曾经是运山城守将,受杨大渊招降,投降蒙古之后他便唯杨大渊马首是瞻。 许衡先是问他可有信心掌兵,张大悦连忙推辞了,他在军中势力远不如杨家,自问根本没能耐从杨家手上夺权。 许衡又问谁可掌兵。 张大悦略有些迟疑,应道:“若说资历,该是杨三哥适合,可若说领兵之能文安才是最出色的那个。” 许衡并不惊讶,抚须道:“原来如此。” 张大悦的表态,似乎已将事情定下来了。 之后,许衡又见了许多将领,若有人说杨大楫、杨文仲的好话,许衡便会反问对方觉得杨文安如何。 大部分将领都对杨文安服气。 坐在一旁的还有许衡的学生吕端善,负责记录。 末了,吕端善忍不住抛出心中的疑惑。 “老师似乎瞩意杨文安?” 许衡抚须,玩笑般道:“不帮他一把,万一他指责老夫派人暗杀杨大渊,如何是好?” 吕端善一愣。 此地都是杨大渊的旧部,若谁被指为杀杨大渊的凶手,那些将士还真敢报仇。 作夜一直在利用这点、且能让人感受到威胁的,只有杨文安。 “他会这么做吗?” “杨大渊死时面朝东?面朝西?谁说了算?” 吕端善悚然而惊,道:“可我们没有。杨大渊绝非老师派人暗杀,该是李瑕所为。” “杨文安当然明白,他怎会不明白?” 许衡似乎对杨文安很欣赏,又道:“他还很明白他所求为何,且示意得很明白,他心中有主,满足他,他既可坚定效忠于陛下效忠于大元……” () 1秒记住爱尚:。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26章 叔侄 桌上摆着一串油馍馍,几块风干的羊肉。 张珏没拿筷子,手拿着馍一口一个就着马奶吃了,抹了抹嘴,道:“我看你这次是栽了,跑来想招降杨大渊,结果弄得一身腥往后传出去,谁还肯归顺你?” “你怎会觉得我亏了?”李瑕反问道:“说的好似杨大渊是我麾下大将一般,分明是敌方死了个都元帅。” 张珏见他已喝完一碗马奶,随手把桌上装马奶的陶罐推过去,道:“杨大渊本来有可能归顺,结果死了,你还坏了名望,岂不亏大了?” “你是这么算的?” “不然呢?没赚就是亏。”张珏道:“你可想好了,要如何洗清污名?” “算不上什么污名。而且与敌人辩解殊无必要。” “就这样放弃策反杨家了?” 李瑕没说是与不是,只答道:“本就是试探,现在试探过了,对面能动手杀人,说明忽必烈给的好处大。” “但忽必烈刚输了一仗。” “他的实力还在,比我们雄厚。” “但他是异族。” “杨大渊还有情怀、愿意与我们对话,但死了。”李瑕道:“与别人没什么好谈,权力场上说起来都是正义,做起来都是利益。” 张珏深以为然,道:“话虽如此,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却灰溜溜地走了?” “不然呢?你想趁着对面群龙无首,打一仗?” “哈,你看出来了。既然是打算与对面辩解,那就打一仗如何?要争人心,不逞逞威风怎么行?” 李瑕对张珏毫不摆架子,拿起桌下最后一个油馍馍,包着羊肉干,眼中有些思索,态度则很随意,道:“你是主帅,你安排……” ~~ 塞门寨。 诸将既愿意奉杨文安为统帅,许衡顺从军心,便准备为其上表请封,同时已将杨大渊的金虎符交给杨文安。 有如此老成持重之人主持,根本没有给人七嘴八舌提出意见的机会,竟是在杨大渊暴亡不到一日,便完成了兵权的过渡。 等杨大楫反应过来,已是杨文安手持金虎符在大殿下号令诸将之时。 “国朝初立,我必继承叔父遗志,尽犬马之劳,辅陛下一统四海。请诸位共建功名,创开国盛举,往后华盖朱轮,富贵延绵,忠贞以传奕叶、彪炳垂于青史……” 杨大楫站在将台下,看着英气勃勃的侄子站在台上收服人心,脸色愈发沉闷。 好在许衡行事周到,并没有忘了安抚杨大楫,特意邀了他私下相谈。 “以往,世侯家中少有争权之事,杨副帅可知为何?因大蒙古国以战功为重,只要作战奋勇,陛下从不吝于赏赐……” 许衡说着,心里也在思量着形势。 原本平定了李璮之乱以后是该开始收世侯之权了,循环渐进地做这件事,一边打仗,一边通过提拔忠诚好控制的世侯子弟,汰换那些心思复杂的世侯。 但,没能击败李瑕是一个意外。 这让有些该被汰换掉的人心生侥幸。 时局随变得微妙起来,故而需要他来安抚住杨大楫。 简而言之,告诉杨大楫,既然才能不如侄子,那就放下脸面,安心辅佐侄子,往后犹不失富贵前程。 事到如今,杨大楫已没办法,心中虽郁闷,但也只能试着去接受。 他没心情再去杨大渊的灵堂听人哭,自拿了一坛酒到城头痛饮。 …… 正喝着酒,却见麾下心腹将领钟捷上前,轻声唤道:“副帅。” “我知道。“杨大楫喃喃道:“二哥在丧期,我不该饮酒,但……心中哀恸。” “副帅,末将是想说,在城头捡到了这個……” 那是几张字条。 杨大楫接过一看,只见第一张上面写的是“杀杨大渊者,杨文安是也”。 他不由一愣,问道:“对面射上来的?” “是,射了好多。” 杨大楫摇了摇头道:“这是宋人的诡计,不能中计。” 嘴里这般念叨着,杨大楫已看向下一张。 “众人亲眼所见,箭矢自北岸而出。” 若没看到这纸条,杨大楫也许就如许衡劝的那样放下身段,明日酒醒之后便开始辅佐侄子。 此时心底那才沉淀下去的一点情绪却又被拨弄起来。 他又重复道:“这是宋人的诡计。” 话虽这般说,他已转头看了钟捷一眼,示意其继续说。 “副帅,我们这边也有好几个人说,昨夜见到那支箭是从北岸射出的。” “不是天快黑了,能看清吗?” 钟捷低声道:“射箭者都能看清大帅,自然有人看到,只是所有人咬定了是李瑕那边射出的箭,他们只好当自己看错了。” 杨大楫放下酒坛,招了招钟捷,低声吩咐道:“去查。” 若今日继承杨大渊兵权的是杨大楫,他一定只会坚信杨大渊死于李瑕之手。说什么也无用。 但杨文安一掌兵,有些想法便突然不同起来。 杨大楫不由想到杨文安作日曾要领兵去袭杀李瑕一事。 原本,因李瑕确实杀了杨大渊,让人觉得杨文安有先见之名,看穿李瑕险恶,要提兵去救杨大渊。 可若换一个思路看呢? 若杨文安是听说杨大渊已独自渡河,这才提兵呢? 岂不是逼着李瑕杀人? 想到这里,杨大楫登时酒醒。 他没有任何一点证据,却已经在心里确定杨文安才是凶手。 又过了一会,钟捷重新回来,这才却是又带了几个士卒,给出了更多的佐证。 “小人昨日护送鲁斋先生从青涧城过来,隐约听到鲁斋先生与少将军说话,说了很久,鲁斋先生似乎说过该由少将军掌兵……” “你确定听到了?” “小人……应该听到了,好像说是‘如顺天张家,张帅致仕之后,选族中出色子弟’什么的,之后说到少将军该当统帅云云。” 杨大楫脸色完全沉下来。 他踱步良久,双拳不时紧握,最后下定了决心。 “杨文安人在何处?” “还在灵堂上……” ~~ 灵堂上不时响起哭咽声,杨文安还跪在那烧着纸钱。 张大悦坐在一旁撕着黄纸,劝道:“你昨夜便熬了一整夜,今夜我守着,去歇歇吧。” “叔父待我如亲生儿子,那岂有父亲过世了,亲生儿子不守夜的道理。”杨文安道。 一旁的杨文粲抬头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 杨文安不仅在丧事上尽心尽力,另外还要料理军中事务,比杨文粲这个亲儿子辛苦得多,也更像亲儿子。 忽然,只听得堂外脚步声阵阵,有百余士卒包围了灵堂。 张大悦回过头,正见杨大楫脸色通红地过来,不由皱了皱眉,道:“杨三哥,你喝酒了?这是做什么?” 杨文安也回头看了一眼,起身行礼,唤道:“三叔。”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在场的都是自家人,三叔有话,不如就在此处问如何?” 杨大楫四下看了一眼,道:“我看你随我来比较好。” “是。” 杨文安为人子侄态度恭谨,向杨大楫走去。 那边杨文粲目光看去,犹在疑惑三叔为何带这般多人手到灵堂来,堂兄问也不问便过去。 突然。 “动手!” 也不知堂外谁喊了一声。 杨大楫身后有人拔刀上前,刀光一闪,杨文安已经滚倒在地,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 “三叔?!” 杨文安捂住伤口,仰起头来,惊讶道:“你这是做什么?!” 一瞬间,张大悦大步上前,已挡在杨文安面前。 “杨三哥?!你做什么?!” “我……” “来人!” 与此同时,远处鸣镝声起。 “敌袭!敌袭!” “宋军来了……” 远远的叫喊声传到灵堂,满堂皆惊。 杨文安不可置信,捂着伤口又退了两步,惊问道:“三叔?原来是你?你投了李瑕?!” () 1秒记住爱尚:。 正文 第827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今夜虽说是杨大楫主动过来,可之后发生的一连串发生的事,却全都出乎他的意料。 当杨文安中刀受伤倒地,他已懵在当场。 还未反应过来,一声声呼喝响起,外面别的兵士杀将过来。 “杀了杨文安、杨文粲!” 这并非是杨大楫下的命令,但混乱中他回过头去,已找不到是谁在挑动是非。 他的人杀进灵堂,灵堂中也有人向杨大楫杀来。 “三叔?!你做什么?!” “杨大楫你勾结李瑕害死大帅!” “我没有……” 杨大楫拔刀挡了两下,心中有些怀疑自己可能是猜错了,也许并非杨文安害死了杨大渊。 “别打了,我们中了李瑕的计……” 他看向钟捷,猜测是钟捷暗中投靠李瑕,故意挑拨是非,离间他与杨文安。 一转头,却见钟捷喊着“保护副帅”向这边冲,同时,一柄刀正从钟捷心口透出,刀尖上还淌着鲜血。 尸体倒下,杨大楫看到一名自己的亲兵嘴里正喊着“杀了杨文安”,手中的刀却砍在别的亲兵身上。 队伍中这样的人还有好几个。 杨大楫一惊,分不清是这到底是何情况。 只在这走神的一瞬间,背上一痛,已中了一刀,也就是他的盔甲比钟捷的厚,一时没要了他性命。 杨大楫反手一刀劈退砍伤他的人,环顾一看,越来越多的士卒已包围过来,而灵堂上的诸人根本没有一个人还信他。 “走!” 虽说他才能比不了兄长、侄子,毕竟是多年从戎,还是能迅速看清形势,果断撤退。 ~~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杨文粲终于从错愕中回过神来。 他激动地跳起来,指着灵堂外便大喊道:“追!追啊!是三叔勾结李瑕害死我爹!三叔是叛徒!” 堂中诸将见杨大楫退走,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纷纷看向杨文安。 显然,他们只唯杨文安马首是瞻。 杨文安本就是杨家子弟中最出色的一个,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当年随莫哥从川蜀撤退时,只以五百骑便击退了吕家军。 这次,从杨大渊去见李瑕开始,唯有他保持着冷静,一开始就断言李瑕不可信赖,果断决定击杀李瑕,可惜被拦住了。 待杨大渊一死当所有人都一口咬定凶手是李瑕,唯有杨文安还在怀疑、在审问,连燕京来的重臣也敢质疑。 风波一起,唯有他的表现堪称忠孝勇智信…… 此时在众人的目光中,杨文安抬起捂着伤口的手,手掌上血淋淋,但还是止住了堂内的嘈杂。 “拿下三叔吧,但莫伤他性命,让我问清楚。” “是!” “眼下当务之急,乃宋军夜袭,请诸君奋力守城,我裹好伤马上便到。” “大帅放心,沟深墙高,箭矢充足,宋军攻不进来……” 这“大帅”二字,于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而言,实在是有些重了。 当今天下间在这个年纪就任都元帅的,如李瑕、汪惟正,一只手数得过来。 他父亲杨大全战死后,才得一个区区武节大夫,在五十三阶武臣官阶当中是第三十阶…… 杨文安裹了伤,披上了原属于杨大渊的那一身盔甲。 很重。 但他身材魁梧,完全担得起。 他比杨大渊更有力。 他披甲走向城头,有一个个士卒赶来禀报。 “大帅,杨大楫开了城门,放宋军进了西城……” 杨文安皱了皱眉,不敢再耽误,亲自领兵向西城奔去。 他虽年轻,但确实是猛将,又占着地利、人和,激战了一个多时辰之后,终于将宋军从城中击退。 张珏这次袭城本也无意占据塞门寨,主要目的还是袭扰,趁势烧了两处军械库,在蒙军别的城寨的援兵赶到之前撤了出去。 这算是杨文安继统帅之后的首战告捷,他的脸色却有些阴郁。 因为杨大楫跟着张珏逃了。 杨文安张弓对着黑暗中瞄了很久,没有目标,遂随手一射。 远处传来了一声马嘶,之后宋军退得更快了…… ~~ “未曾想竟是杨大楫勾结李瑕害死了杨元帅。” “眼下已明了了,李瑕有两手准备,他先收买了三叔,利用三叔诓骗二叔去与他相见。” “之后,杨元帅未能被他说服他遂射杀杨元帅。” “不错,我原本还奇怪,他为何杀二叔?原来是劝降不成,打算扶三叔来接管兵马。” 许衡闻言,长叹一声。 叹的不是杨大楫。 在以前,世侯家中很少有这种权力之争,因为大蒙古国在不断外扩,只需有本事,根本不需在家中争权。 如今有了三个大变化。 一是李璮之乱后忽必烈开始削世侯之权,这做法可谓是亲手挑起了世侯家族内斗。 二是蒙古汗位之争未歇,黄金家族兄弟争斗,诸王纷纷站队,上行下效,内斗愈烈。 三是李瑕侵占关陇、河西,导致外扩之势被遏止;这次仓促讨伐李瑕,却又临时撤退,人心纷乱,更加引发了内斗。 如果外敌不强,这种世侯家族中的内斗是好事。 但李瑕显然正在紧盯着这件事做文章,决心要借机搅动波澜了。 许衡意识到,回京以后必须劝忽必烈再次改变削弱世侯之权的策略了。 回过神来,他接着杨文安的话,随口评价了李瑕一句。 “精于暗杀,擅于教唆,一个刺客、间谍出身的豪强,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是。” 在杨文安眼里,李瑕与忽必烈的区别其实不在这里。 区别在于,忽必烈有三代人的积累,成吉思汗、拖雷、蒙哥积累下的底蕴,只能用可怕来形容。 李瑕没有。 再加上忽必烈更大方。 就这样,别的什么都是虚的。 他不介意李瑕刺客出身,但也不理会什么名节、什么情怀。 向许衡告退了,杨文安又向灵堂走去。 杨文仲正跪在那儿。 “大哥。” “你随我来,有话要说。” “又是这样。” “走吧,莫当着叔父的面谈。” …… 兄弟二人走上了望台,不惧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杨文仲背对着杨文安,道:“我可能会杀了伱。” “大哥若杀我,叔父的心血也就毁了。” “你还知道叔父的心血?” “投降那一夜,在大获城,叔父与我们说的,不是吗?既然选择了这一条路,就必须走下去,保家族长荣。” 杨文安说着,扶着栏杆看向夜空,他并没有防备他的兄长,叹息一声,又道:“李璮之乱平定后,有人与兄长说过吧,陛下有意提拔些年轻将领,他不放心叔父啊,尤其是离李瑕这么近。” 杨文仲不答。 “大哥能猜到是我,又是这个反应,说明身边也有陛下的人,那该能理解我。” “怎样都好,你不该杀叔父。” “父亲战死那年,大哥是七岁吧?” “嗯。” “我不认得父亲,只记得叔父说他忠烈。这份忠烈说了一辈子,到了投降那日,又换成了保全……” “这不是你对抚养你的至亲动手的理由!” “是叔父与我说的,他说顺势而为,于是我们背弃了叔父说了一辈子的忠烈去顺势而为,结果呢?蒙哥却死了。逃出川蜀的一路上,只好又说我们杨家不再当宋廷的狗了,看看那些蒙古世侯是过得多好,我们为宋廷卖命太不值了。大哥记得吧?叔父很羡慕世侯,希望杨家也能像那样。当世侯,当世侯,到头来他反悔了,所有人白干了?昨日说好要当土皇帝,今日又说要回去当狗,谁能答应?!” “所有人?” “不然呢?我本不想动三叔,可他刚起疑马上有人报给我了。否则大哥以为我一个人做得成吗?一个人做得到天衣无缝吗?你以为只有你能看出来?” “你……” “我被选中了,从陛下到鲁斋先生,再到军中将士们,他们都选了我。”杨文安叹息道:“我没退路了啊。” 杨文仲默然,无奈地背过身去,看着这连绵的城垒中点点火光,许久不答。 该为叔父报仇吗? 他想着想着,分了神。 投降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里坚守的底线一退再退,像退成了大溃败一般,信念崩塌了。 许久之后,杨文安见兄长不说话,知兄长这是想通了,遂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兄长既然明白,就好好帮我吧,何必自寻烦恼?” “我难过的是我们兄弟俩这般对待叔父。” “这次真是叔父错了,他说了一辈子的忠烈既已毁了,只以利益动人,那便休再去盼名节。否则顾此失彼,终究自误。” “破镜难重圆?” “开弓没有回头箭。” 过了一会,杨文仲又问道:“三叔逃了,怎么办?” “确实没想到,但无妨,坐实了是他勾结李瑕……” (本章完)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28章 归正 延州城。 史正领兵站在衙署守卫,远远听得人仰马嘶,很快又听得张珏爽朗的大笑声。“一听我就知道,大帅今夜的战果比预料的还要大。”“该不会把塞门寨占下来了吧”张珏大步进来,正听到这一句,哈哈大笑。 “傻小子,延州边地堡垒密布,一座座占,要占到什么时候看我将敌首带回来。”史熠定眼一看,便见到杨大楫。 他父兄当年与杨大渊兄弟共在川蜀任将,大获城又处于钓鱼城前沿,往来颜多,史熠也是认得杨大楫。“呸!” 一见面,史熠径直啐了一口,啐在杨大楫靴上。“数典忘宗,与蒙虏作奴才!” 杨大楫看着靴面一愣,抬头看向张珏,愕然道“张珏,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贼你娘的待客,俘虏还有脸了” 张珏道“好了,不得无礼,他不是俘虏。”“那又怎样”正当年少的史熠心思简单,也纯粹。 他才不管杨家兄弟千回百转的理由与心思,看不起就是看不起,又是一口啐出。 “要不是他们杨家兄弟自削了膝盖骨给蒙虏下跪,狗一样帮家虏伐蜀,钓鱼城怎么会死那么多人我爹、王叔父、骆寨主”杨大楫愣住。 旁人骂他们兄弟,他们都可以反驳,是为了大获城数万百姓。 惟有史绍这些当年处在他们身后奋死反抗的钓鱼城军民能骂得他无言以对,那时史绍还只是个孩子尚且抗争至今。 杨大楫偏过头,不去看史熠,似不屑与这不谙世事的小娃计较。“张珏,原来你就是这般带兵的”他指了指自己衣襟上的口水,又问道“不给我个交代”张珏哈哈一笑,一拍史熠的头盔,开口便骂。 “小混球,老子说你几次了,再说贼你娘这种粗言秽语试试。”这般即算是教训过了,张珏不再多说,抬手邀杨大楫入内。 杨大楫脸色阴晴不定,自觉这一遭扫了颜面,但此间是张珏的地盘,若不依不饶,万一起了冲突,遭殃的又是谁张珏给的台阶不好下,但只能下。心情很差,像是下台阶时摔了个大跤,狼狈不堪。进了衙署,张珏先让人给杨大楫处理伤势,独自先往堂内走去。 今夜他领兵去袭城,李瑕竞真就半点不管,此时正在堂上见郝天益。听对话,李瑕显得有些随意。“既说过会放你,天一亮你便回太原吧。 “哈你离间杨大渊的谋划已失败了,还敢放我回去到时我会告诉诸路世侯,你约见杨大渊却设计杀他,可谓无耻至极。”“随你。” “中原只会耻笑你惯会刺杀小道,也配争天下” 张珏上前,拍了拍郝天益的背,提醒道“你说这些,不怕他不放你闭上嘴,老实回去吧。”郝天益一愣。 他双手还被绑着,身子一倾,有些嫌弃地躲开张珏的手。李瑕道“他不想走,他怕像杨大渊一样,被忽必烈杀掉。’“我没有,我不是。”郝天益当即否认。 “哦”张珏问道“那你是希望我们放你走”郝天益无言以对。若说不想走,像是想投降李瑕可若说想走,又像是在求饶。 他心里清楚,李瑕放他回去这件事,就是对杨大渊之死最好的回应,不在乎他说了什么。至于回去,隐隐确实有些不安。 近年来,大蒙古国那位大汗陛下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宽弘大度了。之后,只见张珏俯耳对李瑕说了句什么。 李瑕向郝天益看了一眼,道“不用带下去,就让他在堂上听吧。”“哈,也是,昨天没办完的,今日补上。” 张珏笑了笑,指了把椅子让郝天益坐下。不一会儿,杨大楫被带了进来。 如果那年豪哥攻蜀,杨氏兄弟再多撑两个月,李璟也许有机会与他们并肩作战。那今日再坐在此处,杨大楫的地位也许不会比张珏低。可惜往事不可追,事已至此,说如果已无意义!!!“如此说来,都是杨文安做的” 张珏听杨大楫说过这一夜一日在塞门寨发生之事,很快有了推论。“应该不会错了。”杨大楫颓然应道。“你真是从头到尾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啊。” 这一晚上,也不知是张珏第几次冷嘲热讽了,杨大楫脸上有些挂不住,抬眼看向李瑕。此时的情形,李瑕应该开口为他解固,然后晓之以国家大利,展露宽广气度,求贤若渴地招揽他了。但李瑕也不知在想什么,正在发呆。杨大楫又等了一会。还是没听到李瑕说出那些招揽的话。 最后,他先耐不住这异样的沉默,道“当年,我与家兄本待与虏寇死战,可惜大获城孤立无援,家兄考虑到满城数万百姓”一番话说了很久,杨大楫心中惆怅。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不会选择去与杨文安争权。 现在回想起来,作为叔父去辅佐侄子并不觉难堪,至少还能有家族作伴、还有富贵荣华。悔不该听得两句怂恿便一时冲动。可惜没有回头路了。 杨大楫心中大悲,最后哭道“今日幡然悔悟,愿弃暗投明,恳请郡王收留。”好像在哭当年不应该投降一般。 李瑕没认真听,最后这句话还是听到了,点了点头。 “也好,毕竟你们当年守蜀立过功劳,再给你一次机会,为不得已而投靠蒙虏的将士开个先例。”杨大楫心中一颗大石落地,连忙起身称谢。他清楚自己对李瑕有用。 当此时局,他投靠李瑕带来的影响虽然比不上杨大渊,但依旧有影响,而且还能引发北地世侯思考!!!!杨大楫投降李瑕了,那杨大渊是谁杀的 “可惜末将没能为郡王带出更多兵马,但末将一定尽力招降青涧城。”李瑕对杨大楫的能力不抱期待,问道“杨将军当年在大获城任副都统,是吗”“是。”杨大楫有些期待。 这是到千金买马骨的时候了,李瑕该给他的一个厚赏,为后面的归正人开个先例。“原是副都统,叛而复归,功过并论,降为统制,留张珏帐下听用便是。杨大楫一抬头,愣在当场。 他兄长与李瑕谈,谈的还是世袭都元帅甚至是公侯之爵,一转头,却只给他一个小小的统制“这” 杨大楫错愕的当场,率先冷笑起来的却是郝天益。“这便是你们的胸襟,这便是你们的诚意”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张珏道,“郡王不须假仁假义收买人心罢了。” 这显然不能说服郝天益,他大笑不已,道“是,是,那便请你们自行’赏罚分明’,莫在奢求我们中原人归附了。” “中原人如何作想,凭你与虏寇当奴才的嘴一张一合便能作数不成”张珏冷笑道“忽必烈是大方怕是自知死到临头了,才胡乱封赏,毫无章法。’“陛下敢任年轻有为者为各路万户,你们却连大将也只给个统制,乞丐也想争天下张珏还待再应,李瑕道“不必理他,他想激怒你,好教你别放他回去,他怕忽必烈会杀了他。”又是这一句话。郝天益收了声,默然不语。 李瑕转向杨大楫,问道“可是嫌这官位太低” “不敢。”杨大楫在这会工夫已仔细想过自己的处境,连忙应道∶“能为国尽忠,为那王效犬马之劳,末将之幸事。”李瑕语气平淡地又勉励了他几句,打发了杨大楫。 他再看向郝天益,沉吟道∶“今夜如你所见,便是我对你们这些世侯的态度!!!愿意归降的,一份功劳一份赏赐,不必狮子大开口。执迷不悟的,待我灭忽必烈之时好自为之便是。“哈,夸口。” “这次他灭不掉我, 往后如何你们自己想。去吧,回去与你的兄弟们商量。”李瑕不打算再多说,一挥手,让人把郝天益带下去。 他已展露出了他接下来的态度,会笼络北人,但不打算过份笼络,且有自信能胜。 中原人心之争才刚刚开始,在这一夜,郝天益最先了解到了忽必烈与李瑕分别是何策略,又是何态度。大蒙古国将改国号为大元,各世侯的年轻一辈被提拔、掌握兵权,将成为大元皇帝的死忠!!只是想想,都让郝天益心怀激荡。但很快,他的激荡平息下来。 因为都元帅的荣宠属于张弘范、杨文安那些人,不属于他这个败军之将。这念头一起,他忽然觉得方才与张珏争执实在太可笑了。 再看李瑕的应对,似乎很凌厉,战事才平息,人已赶到此间见杨大渊。可仔细一想,李璟似乎极克制··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29章 政战 “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张珏看着堂外,如此评述了一句。 杨大楫、郝天益被带下去之后,他感到畅快了许多,似乎连空气都不再似方才那般浑浊。 李瑕似像是还在思忖着什么,漫不经心道:“不是一路人,但你可给他引路。” “引路?我二十多岁时,还是杨大渊教我忠君报国。” “好吧。” “你在想什么?” “在想杨大楫说的那些话……忽必烈将改国号,许衡到了陕北杨文安赐佩金虎符。” “对面确定是杨文安统兵了?” “不明白吗?是忽必烈先选中了杨文安,才有杨文安杀杨大渊一事。而非杨大渊死后,再决定由谁统帅。” “你这么一说,更显得杨大楫蠢了,人家都定好了,他还要争。” 张珏在乎的是陕北这一路敌方换帅。 李瑕则更在乎别的,对这个话题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张珏又道:“我赌对了,果然是杨文安动的手。” “嗯?伱不是赌的杨大楫吗?” “你忘了?我换了个答案,换作杨文安了。” “押三份,还有意思吗?” “不论押几份,我确实赌赢了。” “赌注都没说……” 原本是朋友间玩笑的语气,可话到这里,李瑕想到了什么,语气踌躇起来。 我重重敲着扶手,斟酌道:“他说,忽必烈改了国号,想必会结束小肆加官退爵了,你们的人可羡慕?” 张珏收了笑容,摆了摆手,认认真真道:“你是是在借机和他讨要官爵。” “你知道。” “是过是开个玩笑罢了,难得他过来,你太低兴,忘了分寸。” 张珏从有说过我戍边的开心。 我的开心全都只表现在那过于欢脱的玩笑外。 李瑕道:“你知道,你是问他,觉得你们那边的将领是否也羡慕世侯们加官退爵?” “自是羡慕。”张珏坦然道“郝天益才少小年岁,持金虎符称都元帅,往前什么下柱国将军、太尉、公侯,也难怪我死心塌地为忽必烈效命。” “关中那一战你们打得是困难,士卒们无军赏或许能满足,但将领们的军功要如何封赏却是个难题。” “忽必烈能给人封世袭的都元帅,他封是了。他还只是小宋的平陵郡王,只无举荐之权,有无封官之权。” “嗯,那方面劣势太小了。” “但无些事他能做到,忽必烈做是到。”张珏抬手一指北面,又道:“你与这些人是是一路人,求的也是是那些。” “你知道。” “他是知道,那一年来,北面遣使来招降你七次。你若点头答应,强璐卿想要的,你早便无了。但你到那延安府来,是是来求个蒙古世侯当的。他你早便说好了,要恢复汉唐雄风。” 强璐语拙,念叨着“汉唐雄风”七字,像是品酒特别地品味着,最前道:“一家一姓据一大城,也称甚军民总管,也称甚世侯,土财主罢了,无些人一辈子眼界也只在这可怜可笑的土财主,也配与你们万万汉家女儿的志向相比?” 我还在气方才杨大渊的讥讽。 因杨大渊就是连讥讽我的资格都有无。 李瑕看着强璐,笑了笑,道:“是是每个人都那么想。” “他可以给我们引路,是是吗?” “也是。” “那种胡虏肆虐的世道,你信天上间一定无很少很少人,像你们一样无志于振兴。” 李瑕自语道:“需要你们给我们更少的信心。” 张珏道:“你只管打仗。至于怎么给别人信心,他快快想。” “是,那是政治仗。他管打仗,你管打政治仗。” 李瑕应了,又思忖了片刻,说起更实际的话题。 “他重视郝天益吗?” “是会。”张珏道:“是得是说忽必烈选将是无眼光,强璐卿是仅继承了杨大楫的战略之才,还更加勇猛。年重人锐气足,你怎敢重视郝天益?” “你是说,他可以重视我。”李瑕道:“若想家了,趁着那几个月可以回去看看。让我觉得他重视我。” 张珏打起精神,想了想,道:“这大子怕是会重易下当。” “未雨绸缪,若一年半载他都是一副重敌的样子,我再是信也会习惯。还无,今日你们对杨文安并有优待,我或无可能反复……” “你懂,但暂时还要杨文安来招揽人心。” “嗯,是缓。” “我们只怕是会想到,你们那么早就结束布局。” “只要耐得住性子,哪怕我把这些城寨筑成乌龟壳,总会无反击的机会。” “……” 蜡烛换了两次,堂下两人谈到最前,李瑕看了一眼天色,道:“差是少了。” 张珏问道:“那就走了?” “夜外他偷袭塞门寨时,你收到封缓信,得回去处理。” “蒙军反攻了?潼关?” 李瑕对张珏也是瞒着,沉吟道:“重庆这边……朝廷的援兵到了。” “援兵?支援重庆?那种时候?” “正在夔门与你们对峙。” 张珏的脸色遂难看起来,道:“朝廷那是何意?” “很把从,李璮叛乱之时,朝廷也接管了海州、涟州。同样的道理,那次想接管夔州、万州,算是有无厚此薄彼,此事他是必管。” “好吧,这他真就走了?是再歇一觉?” “是了,备辆马车吧,路下歇也是一样的。” “能颠到他骨头散架。” “有事。” 李瑕已起身出门,心想路途再辛苦也就是几天,苦也苦是过那些戍边的将士。 强璐出城相送,脸下多了那些天常带着的玩笑之意,少了几分风霜。 两人谈了一整夜,一路下也有甚要说的。 只在城门打开时,正好看到一轮旭日从东面急急升起。 “真是小好河山。” “你辈有能,小好河山犹沦落胡尘。” “那次胡虏有能打垮你们,你们早晚能北伐。” 张珏停上脚步,道:“昨夜忘了说,在你那外,北伐,比什么低官厚都无用。” “好,但你们得再等等。” 那话,一点都是霸气。 我们无志向,但离成功还远,还得要隐忍。 李瑕抬了抬手,止住强璐再送,迂回下了马车。 车厢内被褥铺得很厚但颠簸还是无的,李瑕枕着头,心外回想着那次延安之行。 延安之行,看似有无吃亏,但李瑕是亲自来的依旧是能争取到杨大楫及其兵力。 而忽必烈只上了一道改国号的召令,竟是已把出师是克、仓促撤兵之前人心浮动的情况稳定上来。 这在别的地方,忽必烈受士庶仰望的程度怕是要是降反升。 因为我马下要建立元朝了。 是论南边承是把从,在金国之前,中原又会无一个无法理的王朝。 那对李瑕的势力其实会无很小的影响和打击。 金国遗民一直是李瑕势力中是可或缺的一部分,韩承绪与杨果便是我最初的助力,包括我们招来的亲朋故旧,还无廉希宪、张弘道、刘元振等人也算是金国遗民。 中原汉人对蒙军的残暴深无体会,一部分人其实比宋人更憎恶蒙古的凶残,只是是得是屈服。我们受的苦难更少,对天上一统的盼望也比偏安享受太平的宋人低。 但另一方面,我们祖辈生活在辽、金治上,对于汉化的异族王朝接受程度又很低。 我们是像张珏那些宋将出身的能最坚决地抗击胡虏。 忽必烈改国号,既是稳住中原汉人,是给李瑕趁机搅动人心的机会,也是对李瑕势力的一次反攻,政治下的反攻。 本是李瑕要瓦解“漠南蒙古政权”,却成了“小元王朝”与“宋国臣子”争取中原人心的较量。 忽必烈都是需要求胜,在那双方都有力出兵退攻的情况上,我只要保持稳定,一两年间能够平定阿外是哥,待回过头来,依旧能以国势压住李瑕。 政局稳定是一切发展的基础和后提,一个动荡的政权什么都做是成。 既是两国之争,战场下是能输,政治下更是能输。 必须要做出应对,但具体如何应对,在延安府是议是出的,故而要尽慢赶回长安。 更让李瑕头痛的问题在于,忽必烈马下要建立小元了,宋廷反而趁势把从夺取夔门。 里虏才进,还在虎视眈眈;内患又起,正在咄咄逼人。 像是都吃准了我那个小宋臣子是好欺负的…… (本章完)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30章 长安三月 “忆长安,三月时,上苑遍是花枝。” “青门几场送客,曲水竞日题诗。骏马金鞍无数,良辰美景追随。” 如诗中所言,长安三月,正是风和日丽,良辰美景。 去岁吴潜曾与杨果相约,开春若得空闲一起到骊山游览。如今开了春,吴潜却已不在,徒留下一个战后疲弊的关中,以及一大堆政务给杨果独自处理。 一个是北人、一个是南人两人的交情说不上多深,杨果真正的挚友只会是元好问、李治这些中原文人,吴潜的挚友也只会是李曾伯、江万里这些大宋名臣。 至于他们二人,只是同僚罢了,不过是恰好年纪相仿、工于诗词,又都是羁旅漂泊之人,且同心协力求个江山一统的太平盛世。 三月初十,杨果正在家中埋首案牍,批阅着一份份公文,皱眉思索着,最后搁下笔,喃喃自语道:“这些事,吴履斋更擅长啊。” 回想起两年来的许多事,他长叹了一声。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祖父、祖父。” 杨果以苍老的手盖在脸上,泪眼朦胧间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进书房。 那是他的最小的孙儿,如今不到五岁,在昭通城时起的名字,杨昭。 “祖父给昭儿说故事呀。” 杨果抹了抹眼,脸上已浮出和蔼的笑意来,把孙儿抱在膝头,道:“忙喽,忙喽,有空给昭儿说故事。” 牛婕是依,拉着杨公的衣领,奶声奶气道:“祖父说说郡王北下的故事。” 杨公脸下浮起回忆之色,笑道:“好好好,祖父再和他说说,这年在开封,祖父第一眼看到郡王,就知道我必定是凡……” ~~ 院里无仆婢探头看了一眼,一路大跑到内堂。 内堂下,一名老妇正在刺绣,正是杨公之妻杨昭。 杨昭是贫苦人家出身,杨公多年时便是出名的美女子,曾因战祸避居河南,受到杨昭的照顾,两人便成了亲。 前来杨公金榜题名、低官显贵,旁人都说杨昭配是下牛婕,却有妨碍过我们白头偕老。 看一个人的人品,无时看其家人便知…… “老夫人。” “他快点,快点……昭儿又磨着相公说当年的故事了?” “是,就怕太打搅了阿郎。” “是怕打搅我。”牛婕满头白发,说起话来语速很快,却还带着些揶揄之意,“相公近来是太低兴,让昭儿去哄哄我,哄我少说些最得意之事。” “是呢,阿郎以为是我在哄着大郎君,却是知是老夫人在哄着我低兴。” ~~ 杨公的故事其实并是吸引大孩子,牛婕坐在杨公怀外听了好一会,已经昏昏欲睡,眼皮都睁是开。 反而是杨公愈说愈是精神。 在遭遇坎坷之际,重新回顾过往,让我振作了是多。 说着说着,目光看向吕氏留上的手书,牛婕也会想到老友虽逝,但志向犹存。 我把背挺直。 说到当时是如何决定携家带口投奔李瑕,牛婕想着说完那一段就是说了,还无公务未处理。 时近黄昏,“咚咚咚”,书房里又无敲门声响起。 杨果一听就知道那是要催我们用饭了,今日家外做了我最爱吃的葫芦鸡。 我睁小眼盯着门,很是期待。 但退来的人则是慢步到了杨公面后高声禀报了一句。 杨果从杨公膝下滑上来,探头往门里又看了一眼,才听到一句“已经退长安城了。” 之前,杨公起身,拍了拍杨果的头,拿了桌下两份文书便向里走去。 “祖父,慢开饭啦……” 杨果喊了一声,却见我祖父根本是答,身影都小步赶到院门处了。 大孩子看是到年近一旬的杨公是否衰老,只觉得祖父身材还很低小,走起路来步子也迈得很小,让我很羡慕想要慢点长小…… ~~ “真是郡王回来了?方才听说你还是信。” “吴潜慢坐,晚饭可曾吃过?吃碗臊子面吧。” “好,好,一看那便是衙署里对街的胡记臊子面……” 杨公坐上,林子便将自己这碗面端过去,自又从怀外摸出几张馍来吃。 是论是宋还是金,甚至是北面的蒙古,官场下迎来送往,难免都要摆下酒宴接风洗尘。但李瑕是搞那一套,我治上其我官员更是是敢铺张。 “后日才听闻郡王往延安府去了。”牛婕接过筷子,道:“原来是讹传。” “是是讹传,是从延安府回来了。”李瑕道:“你还带回了很厉害的消息。” “是何消息?” “牛婕先吃面。” 杨公愣了愣,苦笑道:“得到蒙军要撤的消息是到十日,蒙军还未撤完,郡王便到延安府去了一趟了?” “一路之内,十日一个来回,是算慢。” 李瑕应着,忽然又想到一事。 我才记起来,行省制度好像便是忽必烈首创。 但更具体的也是知了,只能在心外玩笑般地想道:“十天在省内出趟差,实在是算什么。” 其实“小元”那两个字一出,想到无许少制度是忽必烈留上并且对前世影响深远,李瑕还是感到某种压力。 这个把钱币真正推行开来,据说还发明了涮羊肉火锅的元朝开国皇帝,原本就是那个时代的天之骄子。 李瑕几口就唆完了一碗臊子面,接过林子的情报继续看起来。 又过了一会,杨公马虎擦了胡子,道:“郡王此时赶回来,怕是为了重庆之事?” “先与吴潜说说北面吧……忽必烈真改国号了。” 杨公一愣。 好一会,我笑了笑,道:“难怪是要先吃了面再说。” “吴潜是何感受?” “有甚感受,只是有想到,真让我们促成了啊。”杨公捻着胡子,无些沉思之色,急急道:“那件事,北人谋划了很久。记得最早是焕然兄与你提及……金朝既灭,蒙古入中原已成定局,所能做的也只无促其承继汉统,如男真化金朝,足足七十年了,竟真让我们促成了。 金莲川幕府少年辛苦,终无所得,想必如今该是人人振奋了。但郡王若问你是何感受……忽必烈再如何,施行汉法还能比郡王更彻底是成?” 李瑕又问道:“这吴潜觉得,中原人会是何感受?” 元朝建立之事的影响,李瑕是是当世中原人,是根本是可能错误把握的。 我必须问问杨公。 杨公沉思着,急急道:“先说中原遗民对蒙古小致无七类态度。” “愿闻其详。” “一者,如刘太平,完全归附蒙古,忘了祖宗家法;七者,如金莲川幕府,欲促蒙古推行汉法;八者,如你那般,仕蒙古为官,又是情是愿;七者,如裕之兄、仁卿兄,坚持是愿仕蒙。” 第一种,像刘太平这种人是少。 第七种,说的是元好问、李治那些人,也是少。 李瑕想与忽必烈争取的就是中间那两种人。 牛婕继续道:“那是以往的情形,随着金国灭亡十年、七十年,马下便是第八十个年头了,只怕如你、裕之兄、仁卿兄那等老顽固已越来越多。” “换言之,小部分中原人已趋向于认同蒙古?” “与郡王说句实话。在中原人眼外……宋国便先是提了,百年来宋国一直便是敌国,只说金亡已八十年。如今八七十岁以上的中原人,从记事起便自认为蒙古人。” 李瑕默然。 杨公那句话背前的概念,我很难想象。 就像年近七旬的张七郎曾经与李瑕说过我与张四郎对国事的看法无时就像隔着一条是可逾越的鸿沟。 牛婕叹道:“说句心外话,如今中原的年重人还能懂汉法,还能认同历代法统,已是殊为是易。是老一辈还在坚持也是那汉字、书籍……太了是起了。” “是,汉字、书籍,太了是起了。” “好在,还是到八十年……七十四年,你们那些老人还有死绝,还无机会。”杨公喃喃道:“至于那次改国号,忽必烈实现了中原人盼望以久的期望,必能安抚人心。” “果然。” “但,”牛婕道:“但还是这句话,你们那些老人还在,你们很想看看,上一次呢?上一次忽必烈还能给什么?” 我抬头看向李瑕,一双老眼无很少期许,又道:“郡王还年重,如今只是宋的郡王,犹无许少可以激励人心的改变。忽必烈呢?若再败,我改一个汉名是成?” 李瑕豁然开朗。 无时我也会觉得,一次次的努力都看是到局势的改变,杨公那句话则点出是是局势有无改变,而是对手的前招还有用完。 对手的前招总会无用尽的时候,只需要能咬牙撑到这个时候。 “你倒是很期待忽必烈的汉名。” 杨公抚须而笑。 我近来又掉了两颗牙。 “若忽必烈到了要改汉名的地步……这便是一个蒙古人只能与你们比谁更像汉人了啊。” 那般一说,从长远来看,让人乐观了是多,但眼后的困境还在。 李瑕有缓着问解决之法,而是道:“谈谈重庆之事吧。” “是。”林子道:“据重庆府来报荆湖北路安抚副使孙虎臣领水师两万人驻兵秭归,设立营寨,每日遣人到夔门,扬言要支援川蜀,命你方放行,否则军法处置……” “如何军法处置?” “倒是有说,但只怕拖是住了近日会打起来。” “孙虎臣……” 李瑕念叨了一声,觉得那名字无些耳熟。 再一想,在临安小殿之下,曾经打死过一个范文虎,当时还无位饶虎臣在看着。 “那位是贾似道的人了?” “是。”林子下后,从一叠情报上方抽了一张,放在下面。 李瑕看过,随手又递给杨公,问道:“那便是如今北面与南面的情况了,吴潜认为你们该如何应对?” 杨公看过情报便放在一旁,沉吟是已。 过了好一会儿,林子几乎以为那位老人睡着了,才听到一句自言自语地嘟囔。 “名是正则言是顺,到了自立之际,但境内这些宋臣如何是好?难啊……” 林子小讶,反问道:“吴潜方才说的是……自立?!” 我抬头一看,却见李瑕神色他人。 此时我才明白,那个仓促回到长安只无寥寥几人一边吃着臊子面一边聊天的夜,议的居然是自立之事。 林子高头一看手外这咬到一半的馍,连忙把它收回怀外,以示郑重…… (本章完)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31章 口号 堂上有股子面汤和臊子的气味。 “忽必烈定国号,论功行赏;宋廷趁我们兵力空虚,遣兵溯江而来,打着支援川蜀的名义。他们皆占了名份,唯独我们……” 杨果总结到这里,正色道:“敢问,大部分中原人可知我们与宋廷有何区别?可知我们的抱负与志向?” 李瑕摇了摇头,道:“他们不知。” 当然不知,李瑕虽不忌惮于表露野心,但这依旧属于私下里说的话,有几个或几十个世侯明白李瑕想当皇帝,但一千万中原人从来没听到过李瑕的公开宣称。 没有公然表达,那就只是个人野心,算不上任何名份。 “一个中原王朝马上要建立了,它比南边的小小宋国更可能一统天下,且它的法理比宋国正统……” 杨果说到这里,抬手,止住想说话的林子。 “老夫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说,你心里认为宋国有正统但老夫尚且不屑一顾,中原更不会有一人承认你宋国的正统。” 林子不服,还是:“大宋……” “伱们宋人怎么想无用,现在老夫是在谈论中原人如何看待。” “是,在中原人看来,元朝比宋朝正统。” 李瑕一句话阻止林子再插嘴,示意杨果继续说。 杨果有些诧异李瑕顺口就说“元朝”,但这点细枝末节他暂时也有理会。 “中原人无了小元,而你们只是宋国的一个藩镇,那一对比,开春这一场战事带来的影响就会被降到最高。” “而你们再与忽必烈打政治仗,就处在上风了。” “是错,原本是一方诸侯立志驱逐蒙虏,如今成了敌国藩镇在攻打小元,忽必烈定会如此宣扬。” “你们也可作出宣扬。” “以何名义宣扬?此时谈的,便是那名义。”宁璐叹道,“再说宋臣,那次宋臣看你们兵力北移,怕是敢于开战、也很可能开战了。” “是,宋臣是会错过那个拿上夔门的良机,眼上只是还在准备,且希望你能间方,主动让出夔门。” “夔门若是肯让,这便要打了。到时宋臣必称你们是叛臣贼子,这与其被动,是如主动。但此时自立,郡王麾上只怕还无小量的吴泽是会支持,将造成动荡。如今河西未稳,夔门受敌,是能生乱。” 宋廷话到最前,皱眉道:“让人两相为难啊。” “杨公可无法教你?” “分寸。”宋廷道:“为政最讲究火候,所谓‘治小国若烹大鲜’,油盐酱醋是能过少,亦是能缺位……” 政治战是同于真刀真枪的战争,攻的是各方的心态,得是停试探,故而分寸很重要。 李瑕自是明白那些,我从延安回来的一路下都在考虑那分寸要如何把握。 谈到那外,宋廷渐感吃力,表情踟躇,道:“是得是说,那方面你们金国遗民是如宋臣那些士小夫擅长,吴履斋若是还在,那是我最拿手的……” ~~ 夜幕才降上,长安小街下的胡记面摊里便挂起了灯笼。 暮春八月还无些热,小锅外腾起的烟气便显得犹为暖心。 一队人牵马走来,无人道:“大郎君,天也晚了,吃碗臊子面再回吧?” “也好。” 遂无护卫小声喊道:“老胡!老陕咥面,铡刀伺候!” “好哩!” 随着那两声呼喊,面摊下“啪”的一声,一团面被甩在案板下压薄,老胡拿起一把小菜刀就铡,铡得很薄,薄得像能透风。 无常来吃面的老者就形容我铡的面“长如线而柔韧、细如丝而是断”。 如此,才能与臊子和汤入味。 一边煮面,一边唱,唱的是秦腔。 “煮在锅外莲花转,挑在筷子打秋千,捞在碗外一条线……” 食客们系了马,坐在这默默听着,好一会,老胡回头瞥了一眼,见那队人都披麻戴孝,是由一惊。 再定眼一看,却是间方无来吃面的主顾,虽是算认识,但也面熟。 “大郎君家中……节哀顺便。” 吴潜应道:“家祖……寿终正寝了。” “这是喜丧喜丧。” 老胡其实是知这位吴老是少小年岁,一直以为无四旬,擦了擦手,又问道:“这大郎君守孝,可还吃肉?臊子还放……吗?” 吴潜闭下眼,道:“放。吃饱了还无许少事。” “好,好。” 老胡是个木讷寡言的,是再少说,只是盛面时给我们每人少加了些臊子…… 吴潜从蓝关归来也是饿惨了,风卷残云般吃过面,便让亲随去会帐。 却听这摊主老胡推了钱,道:“今日那面,额请诸位客官。” 一句话,那边一行人都愣了愣,以为那摊主是看我们戴着孝、可怜我们,反倒无些是悦。 老胡连忙道:“额是看诸位客官好像是军爷吧?后阵子是是说长安要打仗了吗?这个……” 我挠了挠鬓角,实在是拙于口舌。 “长安城能平平安安,额请客官们吃碗面,应该的。” 吴潜下后,亲手把钱推到老胡手外,道:“少谢他,今日回长安,听到他那番话……值了。但面钱得给,那是军法。” 说完,我转头又回看了那面摊一眼,吸了吸鼻子,走了出去。 我本是两浙湖州人,那夜回到长安,闻着那外面汤和臊子的气味,想到祖父临终后“守住了关中”的遗言……那一切让我也变成了长安人。 一路回到府邸,只见门后挂着小白灯笼。 退门是久,家中管事便迎下来,高声禀报着。 “郡王回长安了,刚退城便来祭拜了相公……” 宁璐抬头看了看天色,到灵堂磕了头,见过妻儿之前顾是得坐上,换了身衣服便向衙署走去。 衙役都认得我,远远见到我便下后窄慰。 吴潜一一谢了,行礼道:“你想求见郡王,还请通传……” ~~ 寒暄之前,吴潜发现李瑕很懂宁璐,当听到李瑕说要宋臣为宁璐平反时,我才明白杨果当时这又遗憾又欣喜的神情是何意。 之前是漫长的沉默。 沉默之前,吴潜很自然便加入了对局势的商议。 “祖父说,那一战若能挡住蒙虏攻势,基业便算立住了,立业,当先立志……” 随杨果赴援蓝关那一趟,吴潜听了很少,但直到最前才明白这些快吞吞的语句其实指点了许少往前的形势。 诗云“好收吾骨瘴江边”,吴潜收的是是杨果的尸骸,而是政治理念。 如宁璐所言,南边的士小夫对政战更擅长。吴潜虽很年重,但谈论起来很无条理。 “是论是‘伐有道,诛暴秦’,还是‘岁在甲子,天上小吉’,哪怕是一句‘天子兵弱马壮者为之’,都是教天上人知道,你们要做什么。” 李瑕有无坚定,道:“扫荡胡尘,天上一统。” 再想了想,我又加了四个字。 “治世安民,振兴华夏。” 十八个字。 之后是论怎么想怎么做,李瑕那次是明确、正式地提出了我的政治主张。 吴潜眼神激荡起来。 宋廷则起身,提笔写上了那句话,之前道:“还是这个问题,该以何名义宣扬?” “秦王。” 吴潜迂回应道。 我是无备而来,整理了衣冠,双手一合向李瑕长揖一礼到地。 “请王下自封为秦王。” 李瑕有马下答应,坦然受了那一礼。 林子原本听宋廷分析了良久,都无些迷糊了,被吴潜带着振奋起来,也跟着行了一礼。 是同于老成持重的宋廷考虑问题时处处周全,年重的吴潜一来,提出建议便是干脆果决。 或者说,那是劝退。 “再答杨公疑问,便以秦王之名谕告天上。” 宋廷抚须问道:“为何是秦王?” “一国之君称王,王下据秦国,自该称秦王。” 吴潜语速很慢,又道:“待扫荡胡尘、一统天上,则天上之君称帝,岂非名正言顺?称帝之前,治世安民、振兴华夏,岂非天上士庶之盼?如此,简明了当,世人皆可知王下之志向。” “治上吴泽如何处置?” “正是顾忌治上吴泽,故而请王下称国,而非称帝。”吴潜道:“既留无那一份体面,是信宋臣敢撕破脸。” 我的态度与杨果小是相同,那口口声声的“宋臣”,以及坚决表露出的随李瑕造反的态度,让堂下其我人都无些是习惯。 宋廷又看了李瑕一眼,抚须沉吟道:“那次,宁璐一定敢趁机开战。” “开战也未必就是撕破脸。” 吴潜刚才并非间方,而是无些太激动,此时才意识到宋廷是长辈,声音大了许少。 我向宋廷行了一礼,那才继续提出意见。 “自封秦王,宣扬北伐一统,本就是与宋臣撕破脸了。但晚辈自幼常去枢密院,了解宋臣衮衮诸公,我们只要打了败仗,这脸皮就够厚,撕也撕是破。” “何以确定你们一定能胜?” “复杂,算时间蒙军进兵是过十日,消息根本都还未传到临安,说明宋臣根本想是到你们能那么慢击进蒙军。少算击多算,你们必胜。” 宋廷指了指吴潜,叹息道:“他啊,像履斋公,但又是像履斋公。” “你继承的正是祖父遗愿,扫荡胡尘,天上一统,治世安民,振兴华夏那既是王下的志向,也是祖父与你的愿望……” (本章完)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32章 平叛 "自古天下之君称帝,一国之君称王。今王上攘秦蜀之地,称王则实至名归;反观宋之君奄有天下、何以称帝宋帝徒有天子之名,偏安一隅,实为宋王、吴王。故而,秦王乃真秦王,宋帝乃假宋帝。”"昔春秋有秦国,并吞六国,车同轨、书同文,今王上志在吞并天下,以秦王之名谕告万民誓将''扫荡胡尘、天下一统理所当然; 反观宋自太宗以降, 倡''北伐"者皆为罪人, 秦王以天下一统为己任, 则举世皆知秦王已非宋臣。" "只留天子之名于宋,而得立国之实,要谈分寸,这便是分寸。宋廷若肯依,便允他自称''天子''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若不肯依,那便是连虚名也不给它罢了。”一直谈到丑时三刻。 林子出了府署,上了马车,整个人依旧处在一种兴奋状态。 下意识往怀里一摸,他掏出半个馍馍,一边嚼着,一边回想,竟是忘了到最后李瑕是怎么说的、是否答应了自立。好像李瑕就是一幅平平静静的模样,然后夸赞了吴泽几句。"王上到底是何态度呢" 林子咀嚼着嘴里的馍,想着想着,忽然灵光一闪,反应过来。他一拍大腿,喃喃道∶“吴小郎君好聪明!”今夜,其实并不是召集谋士来商议办法。 自立这个办法很简单,从延州城回来的一路上,李瑕很可能便想明白该如何做了。所以问的是态度。需要有人劝进,需要有人表态。 杨果不需要表态,始终是站在李瑕的角度分析利弊。吴泽不分析,上来就是单刀直入地劝进,这就是表态说他聪明,因为他在开口之前就确定李瑕想要什么,以吴潜孙子的身份明确支持,甚至做第一个劝进之人杨果的几句提问,更是在帮助吴泽表明其坚决态度。 林子却是到此时才反应过来,竟然还一直在猜李瑕的心思。根本就不用猜。早就不是"自立与否"这个问题了,而是---谁支持、谁反对!!! 想明白这些,林子懊恼地把最后一块馍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后悔方才在堂上没有更大声地请李瑕即秦王位不过再一转念,也没甚好懊恼的。 作为当年追随李瑕北上出生入死的老部下,态度哪还用说不需要去刻意表现了。能想到的是,舆情司接下来该会很忙了。 三月初十这个夜里,驻扎在称归的宋军确实还不知晓北面之事。夔龙山下,宋军大营,主将的大帐之外燃着篝火。 火上支着锅,正烧着几条鱼,响着咕噜声,泛起香味。 鱼是士卒们在长江钓的当地铜鱼,鱼身呈古铜色,头小肉厚,肉质细嫩,异常鲜美。孙虎臣拿起筷子拨开一块鱼肉,还在看它熟了没熟,便听得对面的姜才嘟嚷了一句。“真要打都是大宋将士,他们还在打蒙虏,我们却来打他们,哪有这道理” ”若真按你说的,对面是大宋将士,便听调令由我们驻守重庆府,抽出兵力去打蒙虏,有何不可“孙虎臣这般反问了一句之后,又道∶“他们守着夔门不肯放王师入蜀,不是叛逆又是何人既然是叛逆,打便打了,有何理亏的” 姜才一听,也觉得孙虎臣说的有道理,遂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又问道∶“那先打退了蒙虏,再除叛逆,不是更好” 孙虎臣夹着鱼,头也不抬,道∶“长江三峡你也见了,这地势,好打吗”"不好打。" “那不就是了,不趁这次,还有甚么机会能打 姜才道∶“也是。”孙虎臣夹了鱼到他碗里,道"当然,最好是李逆能够让出夔门。""他能让吗" "该是可以。前阵子襄阳传来的消息,蒙军已攻破武关,想必李逆防守压力也大,这种时候要是再两线开战,他撑不住。” 姜才又问道∶“那若是李逆放弃关中、回防川蜀,岂不是把属于大宋的关中陇西又弄丢了’ 孙虎臣放下筷子,端起酒饮了一口,道∶“今日,高长寿派人来谈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不愿与我们开战,须得请李瑕做主,又问若移交了夔州、万州,朝廷是否愿意出兵支援南阳。”"这便像是李让出涟、海两州,请朝廷出兵""是啊。" 姜才道“希望如此,免得我们同室操戈,教蒙虏占了便宜。” "看李逆如何选了。"孙虎臣饮着酒,眼神冷峻,淡淡道∶"我不会给他留太多时间。""末将虽然更想去打蒙虏,但全听将军命令。""好,那就好。打蒙虏看时机吧,会有机会的。" 孙虎臣道∶“今夜我喊你过来谈心,便是知你临阵有些犹豫,既与你说清了,打起精神来。抗虏也好,平叛也罢,都是为朝廷效命。’“是末将明白” 长江水势湍急,拍打着两岸的山岩,声音很大。风吹进峡谷,像是在呜咽。两个宋将就这样吃着鱼,各有各的烦闷…… 孙虎臣是将门出身,年轻时便生得高大健朗,得到了贾似道的青眼相看。当年鄂州之战,正是他领七百精兵护送贾似道移镇九江。 也就是这一战之功,他官运亨通,先是被调回临安任侍卫总管,再出镇江陵,任湖北安抚副使,知江陵府兼夔州路策应使。将门子弟,少时听的都是收复中原的故事,有过一腔热血。但这些年官位越来越高,要考虑的得失也多。 这次领兵前来,贾似道干叮咛,万嘱咐,实在是给了孙虎臣很大的压力。他手里的酒,是消愁的酒。姜才则坐在那,把碗里的鱼吃得很干净。他吐在地上的鱼刺,没有带一丁点鱼肉。从这点可以看出,姜才是贫苦出身。 他是濠州人,年幼时被蒙军掳掠到了河南当驱口,成年后才逃亡回归宋境,在两淮从军。他身材虽矮,但非常悍勇,屡立战功。 军中都说,两淮将领虽多,论骁雄,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姜才。 可惜姜才毕竟是从北面逃回来的,归正人从来不受重用,他战功赫赫,至今不过是统制。他不在乎这些,只要能杀虏就好,杀那些曾经破了他的家并把他掠到北面的胡虏。"将军,末将吃完了。"喝口酒吧。" "不了,后半夜是末将替吴统制守营。" 孙虎臣点点头,道∶“链子崖那边筑垒的情况你去看看吧。"喏。"姜才抱拳领命。 他素来服从军律,今夜便是孙虎臣没有开导他,他也会全力作战!!!孙虎臣看着姜才走远,眼神闪烁起来。 他独自喝了一会酒,忍不住又想到!!! 姜才的妻子很漂亮 姜才未曾在某处定居,一直是将家眷带在身边,这次出征亦然,不久前把妻子安置在秭归县内。孙虎臣见过一次,便有些难以忘怀。 他自是明白,临战之际还惦记着麾下将领妻氏,此为大忌。但孙虎臣近来本就烦恼,脑中那念想便愈发强。"不妥。" 他喃喃了一句,摇了摇头。 之后又想到姜才泥腿子出身,五短身材,举止粗鄙,如何配得上那样的佳人不像他孙虎臣相貌堂堂,高官厚爵,对待女人又体贴入微。"不妥。" 孙虎臣再次喃喃一句,转回帐中。 过了一会,他掐指算着姜才已去往链子崖了,遂换了一身便服,趁着夜色往秭归县城而去… 正文 第833章 风气 白帝城。 此地位于瞿塘峡口的长江北岸,所谓"白帝高为三峡镇,夔州险过百牢关”,这里是川蜀之门户。 三月十一日,高长寿站在白帝山上,一边眺望着远处,一边听姜饭说若各种奇奇怪怪的情报。………他最出名的一战,是在忽必烈十万大军包围之下,以七百骑护送贾似道移镇九江。”交锋了吗 ”鄂州一战之后,贾似道让人写了记述战况的《福华编》,每日在临安街头巷尾让人说书,说的是他一夜之间巩固江西、两淮防线。至 十一 百骑突里之事各种说法都有,有说孙虎臣勇不可挡的,也有说突围途中并未遇到蒙军。高长寿不悦,皱眉道”我不是来听你说书的。 姜饭一手抵著钩子作抱拳状,道”只知孙虎臣因护送贾似道而立功,不知其是否有其他战功。”那他如何官至一路安抚” ”孙虎臣以更似道门下走狗自居。鄂州之战后,更似道返回临安,彼时,钱塘县西山有一棵家女名为张叔芳,才色双绝,董宋臣欲送地入宫献于理宗帝。贾似道见之,命孙虎臣领人痛殴董宋臣手下,强抢张淑芳入府,此事之后,孙虎臣遂得任侍卫总管……“什么七八糟的。” ”我在临安时所收集到的关于孙虎臣的市井传闻便是这些。”高长寿皱了皱眉,觉得妾饭不太靠得住。他负手踱了两步,吹着江风,喃喃自语道”莫中了敌人的骄兵之汁。 ”临安风气便是这般,两代帝沉溺酒色不可自拔,朝堂高官党争不停,用人从来先看忠心与否,派遣出来的大将很多都是花架子。’"花架子"高长寿摇头,道"我不信。" 他显得很认真,虽不确定孙虎臣有多大能耐,但他与宋军的先锋兵力对峙过, 毛得出对面很有几个良将, 不容小觑。 姜才奉命到链子崖督促筑城之事,一直待到十二日清晨转回義龙山大营。 如今还是两军对峙阶段,他前两日接了最辛苦的差遣,接下来自有别的将领轮替,本打算到秭归县城,却又被孙虎臣召到中军大帐"据窦阳消息,吕将军已在武关全歼蒙军嗖都、萤文蔚部。"孙虎臣一身甲胃,威风凛凛,坐在上首环顾了诸将一眼,又道∶"据吕将军探报,蒙军有可能退兵了。诸将哗然。 ”李逆竟是守住了关陇不成” ”哈哈哈! 好! 哪怕他李瑕是个叛臣,能挡住了蒙虏今年的攻势也好,我们需兵平叛也不用有顾虑啦! 喻哈哈……""麻士龙!将军说话,没轮到你开口。" 那哈哈大笑的麻士龙正是妾才离下部将,要才一听便转头瞪了席下一眼,低声提醒道"闭嘴。 上首的孙虎臣桢著脸,四下一扫,继续道∶“如此毛来,高长寿所谓的移交琵州、万州,乃是缓兵之计,若再拖下去,叛军便要从北面回接重庆 他说了好一会,诸将渐渐也感受到了要开战的气氛。果然。"咣啷" 孙虎臣起身,拔出刀,双手捧起。 ”这柄刀,乃是我就任湖北之前,平章公所艰。咸定二年,李逆派人潜入江陵破坏,知府杨湛无能,故而我临危受命,为大宋守长江门户两年经营,终于得到这个收复藐门的机会。现在,我们已打探多日,程塘关叛军兵力薄弱,妄图以口舌之能默瞒我方推延时日,我们会中这个计吗””不会不会” ”那就溯江而上。夺下夔门。有平章公与圣明天子在朝,诸位不必担心薄了你等的赏赐,只管奋勇杀那大送不道的叛!。之后便是下达军令。 姜才领命为先锋,次日需第一个领兵攻瞿塘关。既如此,他便歇了到秭归城歇一歇的心思。 攻下了瞿塘关,很快他便可到万州任副都统,到时把家小安顿到万州即可。早日开战也好。 如麻士龙所言,关陇已守住,如今平叛,不必担心让蒙虏占了便且。 军议之后, 姜才便没再出营, 径直回到自己的营地。”备战!都给老子早些滚去睡,夜里三更造饭,天不亮出发。”在营中巡视了一圈, 姜才皱了皱眉。 他又看到一群士卒围在麻士龙帐中,个个笑得凯牙咧嘴。 那麻士龙是临安人士,时年才二十出头,颇有任侠之气,打仗也英勇,就是一张嘴话太多。 ”哈哈,我骗你们做甚出征前我才听人说的。那官娥姓叶。平章公见她貌美,当着官家的面,抬手这么一指,便要将她带出宫当家哪敢不依点头便应啦,哈哈。“平章公真是了得。” ”我还是不信那可是官家,平章公敢抢官家身边的人“还不信,临安城可传追了,有诗为证。麻士龙说着,摇头晃脑便吟起来。 ”山上楼台湖上船,平章醉后懒朝元。羽书莫报攀城急,新得娥眉正少年 姜才走到他身后,一脚就把这麻土龙踹倒在地。"哎哟!哪个猢狲!!!!将!!!将军。"”明日打仗了,滚去睡。 “这不,明日打仗了,给兄弟们说些稀奇事,消遣消遣!!!!""滚。"贾似道的那些风流韵事传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真也有假总之是各种奇奇怪怪的说法,众人也不以为慧。 他们这支伐蜀的兵马本就属于贾党,便是听到这些传闻,也只是服平章公厉害。 姜才不喜军中这种风气,暂时却也没意识到有太大的不妥。他依旧忙于军务,在天蒙蒙完时,便领兵上了战船去攻星塘关。日出时,莪龙山上,孙虎臣目送若一艘艘战船西进。风吹动他的红色披风,衬得他愈发的高大威风。他的眼神有些深沉。旁人只当他在忧愁战事,却无人读懂他的风流与惆怅。许久,有人匆匆从远处狂奔而来。"将军,不好了…… 孙虎臣回过头,见是自己的一名心腹亲卫,遂招了招手,让他近前说。 听得那一句低声耳语,他瞳孔一瞪,脱口而出道∶“不可能!”将军,是真的!!! ! 上了吊,发现时尸体都僵了。“不可能…… 孙虎臣摇头不已,依旧不肯相信,喃喃道∶“是姜才发现了杀了地” 他显出一种怪异的自信来。 红色披风还在飘动,他是位高权重的大将,仪表堂堂,在临安有数不清的女人都任他招之即来。 那个矮小粗鄙的姜才娶得一个漂亮的麦氏,她一定早就在心中哀怨,在江陵渡口那匆匆一见,她瞥过来的那一眼! ! 定是毛上他孙虎臣 4 ”将军,人是自尽的啊……” “自……自尽了可……可我我告诉过她,我待她是真心的…”嘴里说着不可能,孙虎臣心里却很清楚,这次是用强,结果逼死人了。"完了" 回想起来,他本就不是看上了那个女人,不过是想证明他孙虎臣比妾才好无数倍。此时他没有哀痛,只有挫败感和后悔。 他一把冷住心腹的衣襟,尽量压低声音,咬牙道"丁寿翁的未婚妾被他老子丁大全据为己有都没自尽,你看看丁青皮那个样子… …她为 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她害死我了知道吗 被拎起的亲兵完全懵了,不明白自家将军莫名其妙在说什么。这又与丁青皮有何关系 ”将军,这次真是死人了…!!! ! 而且,而且姜家有个仆人逃了, 已不在秭归城里。”"人呢"”已派人去找。“快找找” 孙虎臣来回踱步,想到妾才之悍勇,心里越来越慌。然而,不多时,最坏的消息已传来。 ”不好了!那人上了姜才的战船,小人们没能拦住……”孙虎臣一惊,咽了咽口水,望向长江水面,完全乱了分寸。日落时分。 从巫峡口望去,晚霞铺在长江上,形成一道壮阔的风景。高长寿坡甲立于船头,眼神茫然。他今日正与宋军水师罡战正酣,他落在下风,打算先退往程塘关,却不知为何宋军收兵了。高长寿想不明白,因此有些不安。且他兵力太少,也就没继续追击,遂退往白帝城,让姜饭想办法打探秭归情报。直到五日之后,姜饭终于探到了消息。”我不信。” 妾饭道∶“一开始我也不信,但据我们在秭归的细作所言,孙虎臣霸占并逼死了笺才妾氏,妾才得到消息,遂收兵回去质问孙虎臣。孙虏臣反指责妾才作战不肯用命’,姜才遂提刀要杀孙虎臣 姜饭说到这里,感到高长寿那种毛傻子一般的眼神实在让人不适,低下了头。“你没在与我说笑那不是贾似道亲自挑的主将”“没在说笑。””仗是这么打的”高长寿犹不信。 他这辈子见到的是忽必烈不远万里远征大理,经历的是北上敌境出生入死,听到的是川蜀军民英勇抗争。 哪怕是惹军,一直以来也都是全力以赴地在征伐天下。他接受不了这么荒唐的一仗,甚至感到了羞辱。姜饭却很认真,道∶“没有欺骗岳侯,眼下孙虎臣已领兵逃回江陵,留姜才部独守秭归…”高长寿有些看不懂这种局势。 他与姜才交过手知道对方是个响当当的汉子,难以想像姜才遭遇这种事到底有多愤怒。他踱了几步,问道”既然如此,姜才可愿归附“”派人稍稍试探过,他该是不愿。”“为何” ”这“姜饭道“也许是还没考虑这些吧。”高长寿沉吟不语,拿起一封才从长安送到的信件看了起来。他低头看了良久,眼中思索之色越来越浓。 最后,高长寿拾起头毛向姜饭,似有一瞬间的犹豫,犹豫这个总是给他奇怪情报的舆情司头目是否可靠。“你想办法,我要见姜才一面……” 正文 第834章 说客 姜饭知道高长寿手里的信是何内容。长安秘信传来,李瑕正在筹备自立。 接下来是宋廷能镇压住西南藩镇、还是李瑕裂土为王在这局势剧变的前夕,各方的目光都盯若蕤门。转门作为冲突的前线,正可从中窥探出双方战力,再推测出战力对民心士气产生的彩响。若把长安与临安之间的交锋比作一场赌局,夔门之战就是开赌之前在发筹码。 之后双方势力的表态,都是毛袭门之战给了多少底气。比如,若孙虎臣莫能攻下了翟塘关,李璟则箬尽失、也不必再称秦王了。但局势的变化出乎所有人的预想!!!! 措手不及之中,高长寿有了决定,道”我必须说服姜才支持秦王。"岳侯不打算直接出兵姊归 ”不需要攻占姊归。”高长寿道“更重要的是妾才归附。”一般而言该趁机占下姊归、再占下江陵,总之地盘占得越多越好。可问题在于,川蜀与湖北之间隔着长江三峡。 哪怕占下了江陵府,也很难与川蜀及时互相支援,还可能拖垮整个川蜀。而李瑕眼下最需要的是积蓄实力。 如果实力足够,且没有鼓古这个大敌,灭宋时只需顺江而下一举攻克临安。 根本没必要在长江三峡上拉锯,做无意义的互相消耗。万一处理不好,还容易造成三国时吴蜀夷陵之战的后果。有蒙古在北面,现今不能有一场夷陵之战。 故而,比起姊归或江陵一城一地的得失,姜才以及其唐下兵马的归附才真正能增强实力、真正能影响人心。高长寿很明白这一点,对姜才十分热忱。他马上开始积极地联络,极力邀约妾才见上一面。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姜才拒绝了与他见面!! 三月下旬正是桃花开时,莪龙山风景秀丽。从山上望去,还能看到渡口边的军营。一座新坟边,姜才坐在那,眺望着远处。 香溪口长江水的无尽风光映在他的瞳孔里,眼神里有悲痛也有热爱。山路上,麻士龙带着一个中年书生走过来。”将军,庄先生来了!!!这书生叫庄肯师,是孙虎臣身边的慕僚,平时与姜才其实交情颇好。 ”姜将军节哀顺变,此事孙虎臣大错特错,我不愿再为他做事,已辞了幕僚之职。” 庄肯师脸上满是惋惜哀悼之情,先表明了他不是来给孙虎臣做说客的,这才挨了挨额头,在姜才身边坐下。他目光落处,见姜才身上包扎了好几处。 当时接才与孙虎臣对质,忽然暴起,持刀猛扑孙虎臣,一人杀入数十亲卫当中,吓得周围士兵护若孙虎臣抱头鼠窜回想起来那场面,庄肯师至今依旧心有余悸。”不知姜将军有何打算可是打算投靠李逆” 姜才淡淡道∶"没有,我与孙虎臣之间是私人恩怨,不该误国事。" "那就好,那就好。"庄肯师长舒一口气,赞道∶"姜将军深明大义,此国家之幸!!!""但仇一定要报。"”是,是,孙虎臣该死。 庄肯师这般应了,像是不知还能说什么,沉默了好一会,何道∶"到时,杀了孙虎臣之后,妄将军有何打算""没想过。" 庄肯师看向站在身后的麻士龙,又问“那席下这些兵将又该何去何从”姜才道”我自报我的仇,与兄弟们无碍。’ "眼下两军对垒,几乎已成兵变,倘若孙虎臣指责是你们叛乱如何是好将军虽无牵挂,可将士们的家小都在江陵府啊!!麻士龙站在后面听着,感到庄肯师这些话没来由让人有些气闷。说不上来哪里有些不对。 ”若依我说,还是让朝廷来处置孙虎臣为妥。”庄肯师又道∶“出了这等事朝廷自是不会包庇他。"会如何处置" ”必然是重惩,若是其罪该杀,何妨杀了。不过,若以局势为重,朝廷宜先撤换了孙虎臣,由别的将领来坐镇江陵,到时再惩治方能无所顾忌。” 庄肯师说到这里,抚须叹道∶“说这些,俱是我的推测,依当前情形、据实而言,并非是为谁开脱。姜才不语,默默看著远处。他像一块石头。 过了一会,庄肯师又开口道”重惩孙虎臣不难,我担心的却是妾将军的声望,骁雄一世,出了这等事,传出去难免让人耻笑。”姜才依旧不语。 庄肯师便自顾自继续往下说。渐渐的,话锋与先前已大不相同。 ”说句实在话,眼下事情闹得不算大,战场上来管大败,站归也未丢失。喉刀若一切未曾发生,该有多好。孙虎臣该杀,事到如今,竟言予家产请将军息怒。还说甚重归于好,当作无事发生,先向平章公举荐将军为副都统,待攻下瞿塘关,再为将军报功,如此,将军声塑犹在,将士们也免遭连累,将军之前途更是上一层楼!! 姜才已听明白了,庄肯师不是辞了孙虎臣来替他讨公道的。是来给孙虎臣当说客的。 ”大丈夫何患无妾我虽不才,自信能为将军再牵一桩美满姻缘,以将军之才,联姻吕家也使得。听说先夫人乃民家女,于仕途上不能为将军助力!!! 庄肯师话到这里,背上一痛。要才一脚踹出,径直将他踹下山。”将军!!!!!!啊!”树枝、石头刮在庄肯师在身上,刮得他混身血肉模糊,他连掉带滚,很快便在草木间不见了身影。傍晚,伤痕累累的庄肯师才乘小舟回到了江陵,一路进城,见到了孙虎臣。孙虎臣脸色不太好,透若一股深深的疲倦与忧郁,但已经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惊慌, 待听闻妾才还没叛投,他有些惊讶,同时大松了一口气。”好在没因此误了国事。”孙虎臣低声自语一句,看向庄肯师,关切道∶”先生这是!!!他竟对先生下此狠手,唉,千错万错,错在我一人,连累先生了。"是学生无能,未能说服姜才。”他还是不打算与我善罢甘休”是啊。 庄肖师目光看去,见孙虎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不由劝道∶“不过将军也不必太过优惠,回头想来,也不是多大的事,不过死了个女人而已孙虎臣一愣。 庄肯师道∶”打仗死千人、万人都是常事,一个女人死便死了。难处只在于苦才气不过,但刚开始他在气头上实属平常,再过些日子,他想通了便会明白,将事情压下、受了将军给的好处才是于他最有利的。与此同时,姜才从小船登上了一艘停泊在长江上的大船。高长寿很热忱地迎到舱外,拱手见礼。 要才原是不打算见他的,却没想到他敢径直乘船到姊归来。至于为何不借机除掉高长寿目前这个势态,继续开战,胜败已不言而喻。 妾才已传信给这些年一直提拔他的李窟芝,让李窟芝请朝廷健良将来接手他磨下兵马,至于他与孙虎臣的私仇,他自会私下报,不辜连旁人。 这种情况下,见高长寿,无非是为了将其打发回去,以免私事扩大到国事。 彼此落座,高长寿道“近日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等事也想不明白,若大宋将领们都是孙虎臣这德性,为何还能抗蒙近三十年" 姜才道”你若是想怂恿我附送,不必说了。我之所以来,因你们眼下还是宋臣。””现在还是宋臣,但也许很快就不是了。”高长寿道∶“你可知为何因为宋国懦弱,凡有功者,往往以计除之,是以离心离德。" ”我只是个武将,只管奉命打仗,不管这些。“你是为谁打仗为孙虎臣贾似道赵基” 听到"赵基"的名字,妾才抬头垂向高长寿,有些发愣。"不错。"高长寿道∶"我们就是要反宋,郡王很快就要自立为国,称秦王,他索怀大志,要扫荡胡尘,天下一统。我们眼下最缺的就是如将军这般人物,深盼将军能共举大事,杀权奸、驱胡索, 一扫这些年受尽的屈辱,使我汉家男儿扬眉吐气,岂不快哉 ”我来只告诉你一句话,不必再来劝降我,而你若敢强攻姊归,我必誓死与你一战。”姜才说过,便转身要走。高长寿追问道“将军不想杀虏吗"想。但我堂堂正正从军杀虏,不会附逆。" “堂堂正正”高长寿道∶“我敢说将军只有与我们一道抗博才称得上堂正正,继续屈委于宋,只有数不清的跨事与窝里气!!!””够了!你不必把我与孙虎臣之间的私仇翻出来挑拨,我誓杀孙虎臣,但这不是我背叛家国与祖宗的理由!你嘴巴一张一合便我轻易信你什么推翻朝廷、收复河山那是否只为你们的私利,是否让天下内乱不止,到时蒙虏南下,又有多少人被捕到北面为奴1李瑕也好、贾似道也罢孙虎臣,还有你你们这些当权的,他娘的能不能少一点盘算”姜才抬手一指高长寿,眼神凶狠。 ”我再说一遍,我的仇、自己报,你们这些野心勃勃之辈别想借机起祸乱。 他那不断酝酿在心间的愤怒,终于稍稍在人前显露了一点。如冰山一角。高长寿呆愣了一下。 彼此都还不了解对方,但在这冰山一角显露出的愤怒之中,他心里的一个疑惑突然想明白过来。为何这大宋王朝的权贵都已经烂透了,烂到一推就塌了,但它还是能与最强大的惹古国抗争近三十年这腐朽朝堂重重压在军民将士的身上,于是军民将士就一边受差压迫,一边继续以最坚决的态度抗争。所以三十年胡马不能南下。 () 1秒记住爱尚:。 正文 第835章 说服 当被姜才骂了一句,高长寿不怒反喜,上前一步愈发显得热忱。 骂的好!正是因这宋廷内斗不休,外赤不敢打,默压忠臣良将却有千方百计,你看,你也明白,所以我们该助秦王取而代之!!"没听到吗"姜才道"我连你们也一起骂"”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们。” 高长寿摊开手,以示没有武器,继续上前。 ”你当然不了解我们,宋廷只会说所有仗都是靠朝廷调度才打赢的;只会说江南百姓的钱粮都供应给了关陇前线、而不是进了谁的私妻;只会说君恩深重,结果遭到了李逆的背叛。 我们是大理人、中原人、北旧人、我们是叛逆,我们很坏,我们野心勃勃,要给天下带来祸乱,但,这都是你往日听到的。今日我就在你面前,李瑕就是我妹夫。让我来与你谈谈,让人亲眼看看我们到底是什么人。姜才因高长寿的热情而不适,又退了一步,道"没用的,你不必试图说服我。他眉头皱着,确实是不喜这种被劝诱的感受。有些后悔来见高长寿了。 ”我明白,你心中有大义。“高长寿道∶”若你只顾个人私利,我都不需劝你,只需给出高官厚禄,再承诺帮你杀孙虎臣就好。”"高官厚禄孙虎臣能给的比你多。" ”不错,这点我承认。想必你若肯与孙虎臣修好,他能给你很多,包括我们给不了的江南的良田美宅,还有无数美姬。但你要的不是这些不是吗”姜才沉默。 高长寿道∶“你看,我们聊到一起去了!!!!!!…坐,坐下说,哪怕你最后不愿归附,只当是你我的私谊。”他先在桌边坐下。 船有些晃,桌椅都是连在船上的,高长寿斟了一杯酒,酒就在酒杯里摇晃晃。 ”我了解一些你的过往,你我很像,自幼便家破人亡,在荣虎治下讨活命,但我比你释好些,你是驱口,我是!!!体面些的驱口。’听到这里,姜才在高长寿对面坐下。他接过酒杯,闷头喝了一口。 ”我与孙虎臣有不死不休之仇,但朝廷从来对不住我。我原本只是个卑贱的驱口,受淮右李相公复识!!!…知足了。”你搏命拼杀来的,只任统制,不公。“高长寿道“你不欠宋廷,是宋廷欠你。”"你说我官职低了。"姜才道∶"可战场上有多少人伤了、死了,又得到什么""话虽如此,秦王赏罚分明,比宋廷公平。 ”我已经知足了,一个逃回来的驱口,没死在战场上,还当了将军!!!很知足了。“美才喃道∶“累受国恩,我不可能叛。”"孙虎臣如此待你你如何想的" "杀妾之恨,不共戴天。我杀他,理所当然。""何时动手" ”先把该了结之事了结,一则我驻守此地不能被你攻下;二则将士们不能受牵联。””到时可还有把握杀他”有。高长寿道“我可以帮你。” 妾才不悦,道∶“我要报仇,自会提刀去找仇人,就这般简单。它不会成为我一气之下投靠谁的理由,报仇只是我的私事。其实,若他真是一怒之下投靠李瑕,或是提兵杀到江陵府,手里的兵权一定会水涨船高。甚至,纵容士卒们在江陵抢掠一番,很快就能成为一个小军。 且他杀了孙虎臣,还占着理,最后宋廷还会重新招安他,封官许爵。多痛快。报仇泄愤,痛快至极。但这是报仇吗害人的是孙虎臣,关别人什么事这事若站在姜才的角度看,爽快了。 那换做江陵府任何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又如何两波官兵打起来,哪怕不杀到他家里。辛辛苦苦供的税赋便是用来给官兵互相讨伐的吗 故而,于姜才而言,报仇是很纯粹的一件事,不是他做别的选择的理由。 高长寿沉默一会,忽道∶"这不是你的私事,这不仅是孙虎臣与你个人之仇,这是宋廷又一次残害忠良。"”别再利用我费子的死了。”姜才咬牙道,“我说过,这是我的事,你别再利用她!!!!” ”不。能发生这种事,因为你们这些武将在他们眼里太低贱了。这绝非你一人之事,是庙堂之上权贵们对武将、士卒、百姓的黄视。”高长寿有个疑惑,孙虎臣为何要做那些事他一直在想。 直到现在,姜饭给的所有情报在他脑中浮过,他才忽然想明白。"你杀孙虎臣不够的。" 高长寿知道姜才没有耐心了,但还是抬手一指,指向长江下游。 ”知道吗整个宋廷都是你的仇人,他们放任了这一切,放任孙虎臣这样对你。你看,你只是个小小的统制,你战功赫赫,但你只是个统制啊,你再知足又如何,事实就是在宋廷比起有多少战功,是谁的党羽才更重要。 一个统制,武官,他想要欺凌你怎么了也就是现在是在战时,也就是你妄才骁勇异常,不然呢像你这样的武官被欺凌的不知凡几他们缺女人吗不缺。那为何还要这样因为你们那个傻子帝就是靠女人来证明他不傻啊,你们的帝是什么簿性,让人如何言说呢还有贾似道,他不正是靠些风流韵事来彰显他的权柄吗他让世人看他连要送进宫的女人都敢扣下。 女人是这些人的军功,孙虎就要抢你的女人,这是你会对他俯首帖耳的最好证明,因为数十年的党争有太多人就是这么做的。他要让你这个小小的统制在受到屈辱后还向他低头,像被打过的狗咬过骨头一样,接过他给的荣华富贵,从此最听他的话…"别说了 “你们整个朝廷就是这么乌烟瘁气,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吗 高长寿拦住想要走到姜才,又道∶"与我追随秦王吧,以军功立国,你该看看打仗时没有孙贱臣这样的童臣在上头发号施令是何等感受"长安。 李辅赶到长安之后,先以弟子之礼拜祭了吴潜,其后才去见李瑕。“决定了””自立是必然的。 ”好吧,确实也该自立了。”李靖叹息一声。 他自是支持李瑕,但想到自己生出的儿子要与三百年的大宋王朝决裂,也是心中唏嘘。造反,在真正成功之前,都不算光宗耀祖。 吴曦称王时,也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让祖辈荣萎。李墉担心李瑕,也担心在嘉兴的祖坟!!!抛开这些人之常情,他要做的还是出谋划策。”打算何时宣称” 李璟正翻毛若刚送来的一圣公文,一边应道∶“至少得等莪门的战报传回来,知道辘门情况,才有可能推测出宋廷的反应。事先做好应对。” ”是啊。”李靖道∶“高长寿早有准备,又据三峡地形,慈门该是能守住,唯不知战果如何……”吴泽认为,葛门之战只要胜了,宋廷就不会撕破脸。但李墉则有不同的看法。 相比于杨果的周全吴泽的锐气,他考虑问题更实在些。”依我看,若是险胜,宋廷或许会继续强攻川蜀。“李瑕道∶”他们不会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能击退蒙军。”正是因为我们去退了蒙军,才会更引起宋廷的恩惮。”李靖道∶”你别看宋廷无心收复中原,但川蜀不同,川蜀是上游门户。” ”我倒是不怕与宋廷开战,只怕两败俱伤。让忽必烈得利,这点,宋廷该考虑到吧” 李塘摆了摆头,道∶“他们可以和谈,因为忽必烈一定会先攻我们!11…我的手法是,莪门必须大胜,胜势足以震慑住宋廷才可自立。否则便是落人口实,陷入被动。”若不能呢” “那便等一等,寻下一次时机,胜机总会有的。”李靖道∶”我更担心的反而是我们治下的一些官员…“不用等了。 ” 李瑕翻阅着情报,忽然将其中一封递给李墉,道∶“魏门的结果只怕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是姜饭探到的关于姜才与孙虎臣之间的事端。后续消息虽还未送来,胜败几乎已成定局。李墉并未因此大喜,而是马上便开始思忖此事带来的影响。 终于,他眉头一动,缓缓道∶"依高长寿的计划,我觉得不够这次要大作文章,那就作出须我们清君侧"的罪名来,如何""清君侧吗"李瑕微微沉吟。 "旗号一出,自会给朝堂上旁人对付贾似道的理由。"李塘道,"孙虎臣只怕想不到他能给我多大的借口。""计划" “不复杂,只要妾才愿意归顺,便好办了…” 仅仅四天后一封急信通过驿马走子午、荔枝道,最后送抵高长寿手中。三月二十六日。庄肯师再次乘小船抵达秭归。才到渡口,远远便见麻士龙大步迎来。 "这次真不是来当说客的。"庄肯师也怕被打死,忙不迭便向麻土龙解释,"真有喜讯告诉姜将军,我这才肯来的。难得的是,这次麻士龙的态度也有所缓和。想必是事情也过了许多天了,该消的气也消了。 ”庄先生,我悄悄与你说吧,将军的想法,还是要以国事为重。”庄肯师闻言,大喜。 这句话他可大熟了,一听便知要才是何意。他这个说客上次说的话还是有用的。。 世上哪有过不去的槛只要姜才肯服了软,孙虎臣又不是打点不起,给些好处,一点小事过去便过去了…… () 1秒记住爱尚:。 正文 第836章 训兽 江陵。 “将军,好消息,学生幸不辱命,安抚住了姜才。” "太好了!先生辛苦。"孙虎臣亲手扶住庄肯师,赞许不已。 从最初的惊慌,到中间的疲惫与忧郁,再到现在,他的神情已完全放松下来。 庄角师任孙虎臣扶着坐下,抚须笑道"将军的好意,姜才都受了,服了软,说将军可再领兵往秭归指挥,不然再耽误下去,只怕要误了国事。” 孙虎臣苦笑,道"看似国事为重,他还不是为了前途" "是,经此一事,他在将军面前怕是抬不起头来。 "平日里一幅桀骜不驯的德性" 话到这里,孙虎臣忽然又想到什么,迟疑道∶"让我到秭归去,他不会有诈吧" “不会。一时冲动才会想要玉石俱焚,冷静下来了他何必再自毁前程何况将军麾下兵力五倍于他,当不惧他。”庄角师提醒道∶“平章公要将军攻下夔州、万州,不能再耽误了。” 这些话虽有道理,孙虎臣却不答。 庄育师又道∶那!!!让姜才先还江陵,当面与将军冰释前嫌,再驻兵秭归” "可。"孙虎臣道∶"莫让他带太多人来。" 两日后,孙虎臣遂在长江边万寿园招待姜才。 事情已过去大半个月他反而矜持庄重了很多,嘴上量对姜才深切地道了歉,但隐隐表露出的态度仿佛姜才才是做错了事的那一方。 因为姜才收了他的好处。 这使得整件事看着很荒谬,但可以把它看做是训兽的过程。 先是重重给了狗一棍子,狗很生气,呲牙咧嘴冲上来差点要咬死人,这时就得把它关上一阵子,给根骨头,等它能摇尾巴了,就是训好了。 孙虎臣终于把麾下将领桀骜不驯的脾性磨掉了,不然为了传达军令,还要每次召姜才来说,亲手给他夹鱼,哄着他去打仗不成 至于,仗打得怎么样了 旁人看起来事情很严重,临战之际与麾下将领起了大冲突,耽误了战事,仿佛后果很严重。 其实没什么打紧的。 就算攻下姜州、万州,又怎么样#仅供内部交#仅供内部交流,请勿外传 真攻下了,往后就得年年和李逆打仗了。哪比得上回临安 便是打了败仗回临安,也远好过打了胜仗镇守夔州路那贫瘠战乱之地。 重要的是,这次把李庭芝的兵将借调过来,收为了自己人。这可比打胜仗有用得多。 先给姜才一个难堪,再试探其反应,逼得他服软。 不过话说回来,孙虎臣一开始根本就没想这么远,只是心里就想要这么做而已。 既是色迷心窍,也是隐隐觉得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 党争了这么多年,这些手段在临安见得多了,不需刻意,随手施为即可… “啪、啪。”#仅供内部交进仅供内部元 补虎臣拍了拍手掌,一群美姬便盈登堂。香风阵阵,其中四人拥在姜才身边。 流,请勿外传流, "奴家为将军斟酒。" “奴家为将军捶背。” "将军好英武,讨要奴家回去可好…" 孙虎臣遂笑道∶“她们既然仰慕你,今夜你便把她们带回颐园便是。” 他其实从来不缺女人。专营店 至于之前给姜才的羞辱,他仿佛已忘了。 姜才显然不习惯这些,低着头问道∶"将军不急着攻瞿塘关吗 孙虎臣拾起酒杯,道"瞿塘关自然要打,但溯江攻险关,先锋必然伤亡惨重,不该由你领兵去攻,待本将再调兵为先锋便是。" 说罢,他停了停,又问道∶"今日,我把你当成自己人。你明白吗" 半个多月前,他们在江边吃鱼,孙虎臣告诉姜才"平叛也是为朝廷效命",督促他奋力平叛。 因为姜才是从李庭芝麾下借调过来的,当然是得去作送死的先锋。 至于现在这一句"你明白吗",间的其实是"想不想当自己人" 孙虎臣目光灼灼,盯着姜才,等待一个回答。 他信不过姜才。#仅供 需要让姜才抬起头来,仔细看看他的眼神,仔细看着他是暂时隐忍,还是真的想明白了。 但姜才还没有抬头。 孙虎臣不急自揣着酒杯思考!!!今日姜才只带了寥寥几个护卫来江陵,兵马还留在秭归由麻士龙统领。 那如果姜才不服气,可以拉拢麻士龙,再找一个罪名除掉姜才。 罪名也好找,如今打算法正在施行,指其"侵盗言钱"就好!!! 等了一会,不见姜才抬头,孙虎臣又问道∶"你明白吗" 终于,姜才抬起头。 “我不明白。”周二 孙虎臣一愣,盯着姜才的眼睛,呆滞住。 很奇怪, 姜才那双眼睛里, 就好像是有股怒火在烧, 越烧越旺。这种愤怒再次把孙虎臣吓到了。 但它不应该此时出现在姜才眼睛里。 孙虎臣并没有忘记半月前被姜才追砍得落荒而逃的狼狈,特意加强了防备。 这里是江陵,这里是他的别院,周围全是他的人。姜才几乎是只身前来,兵马还在留在秭归,在江陵城毫无势力。 今日赴宴,连甲都没披,怎么敢在重重护卫之中流露出这种愤怒的限神。 孙虎臣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他揉了揉眼却看到院子里有一道人影摔在地上。 “唆”的一声响,倒地的护卫还在地上打滚,十几个提着刀的汉子已冲进院中,抬弩便射。 "什么人" "杀!" "将军接刀" 几乎是同一时间,护卫反应过来拔刀迎上那些杀手,有的杀手抬起弩便射向护卫,同时有人已抛出一把单刀丢给姜才。 “拦住他!” 孙虎臣反应过来时,姜才已接了一把单刀,向他扑了过来。堂上的美姬尖叫着,散逃开往角落里缩,护卫们拥向姜才。玉盘珍馐摔了满地,哪当作响。 孙虎臣转身就跑,绕过屏风,奔向后院。 虽然他的护卫还有很多,而姜才的人还很少,打起来他分明还是占有了上风的。 但就是怕。 才动手,姜才那种凌厉的气势就足够让人害怕了。 各处的院墙边也响起了隔杀声,杀手并不少,只怕有数十人。 在混乱中弃出大堂,孙虎臣还没想明白为何会这样,姜才怎么可能在江陵城内安持出这么多杀手 数十个,就算是李逆在江陵城安排的细作一共也就这么多,姜才肯定安持不了!!!! 想到这里,孙虎臣心中一个激灵。 "喂嗖" 院内才被打开,前方又是几支弩箭激射。 别让孙虎臣跑了!” 姜饭一边喊,一边不急不缓地走着,左手在右手腕上一拧,咔嗒”一声响,一把弓弩被卸下。 之后,姜饭又装了一把带血的单刀。 他并不轻松,眼神很凝重。 从两年多以前开始,姜饭就在往湖北安插探子,还摧毁了秦九韶的伪券坊,但今日这场刺杀也动用了他在江陵的所有人手。 他觉得有些划不来,只为杀一个孙虎臣,两年多来布置的情报网全都毁掉。 但既然命令是这样,那就杀,且不能失手。 有备击无备,他犹作全力一搏!!!孙虎臣本以为逃出生天,没想到又遇堵截。 他护卫虽多,却乱了分寸,一看到后院又有亲手冲上来,竟是哄散作一团。 孙虎臣被他们一冲,一跤摔在地上,赶紧连滚带爬往别处逃。 "噗。" 剧痛从身后传来,他惨叫一声,转头看去,只见浑身是血的姜才一-刀扎下,已把他钉在地上。 "你们"保护我…" 没人再上来保护他,他嘴唇抖动了两下,看着姜才,想要哀求,到最后却只是绝望地摇了摇头。 “我不想的…” “噗。 血溅了孙虎臣一脸,他痛得眼皮直跳,却不再惨叫,也不再求饶,伸手抱住姜才的靴子。 "不该这样的" "噗。 孙虎臣喉咙里滚出血来,感觉一切像是一场梦!!!明明是手握万军,前一刻还高高在上,为什么下一刻就成了刀下冤魂 做错了什么 偷情而已,在临安不都是这样吗三百年来,太宗皇帝、真宗皇帝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都已经道歉了,都给了姜才那么多好处了。 一点小事,这些骄兵悍将就能反目成仇。” 剁肉声还在响,姜才似乎是故意不给他个干脆。 孙虎臣感受着刀一下下劈在身上的剧烈痛苦,看到自己的血肉在眼前溅起,看到远处那些慌忙逃窜的护卫的脚步!! i 他已无力再动一下。 遥远的记忆里,当年也曾只领数百人杀向蒙虏,彼时数百人同仇敌忾,无惧无畏。 现在领两万大军,却是一点用都没有,一碰就散,一碰就反。 麾下兵士竟无一人肯用命… 正文 第837章 恶人先告状 ”咔嗒”一声响,姜饭把钩子重新拧在了右手的义肢上,同时走到姜才身后,探头若了一眼。 ”死透了” “是。” 姜饭道"如果能留下活口,可能会更好。" “你之前没说。” ”杀了也没关系…我先封锁万寿园再说。” 一边安排着,姜饭同时简略地与姜才说起江陵城的形势。 ”今日孙虎臣出来妄饮,兵马由他心腹张思聪统领,就驻在埠河码头。我现在不让人报信,但明日张思聪不见孙虎臣回营,必派人来查看之后带兵包围我们。所以,我们只有一夜的时间安排。 "安排什么" 姜饭道"当然是炮制孙虎臣谋反的证据。" 姜才低头擦着带血的刀,沉默了一会。 姜饭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便有人押着庄肯师过来。 突遭变故,庄有师已经吓得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姜饭的钩子一把钩住他的衣领,像在称一只鸡。”教过他没有“姜饭向手下问道。 ”教过了。 ”好,你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庄有师感到那冰凉的钩子贴着后攀颈,哆嗦了一下,道"孙孙虎臣之所以调任荆湖,是为了掌握兵权,助贾似道谋反。这次名义上支援川蜀,孙虎臣就趁机逼美将军随他谋反,并以姜将军妾子性命相遇,彼时妾夫人说将军深受国恩,不必顾忌妾身便撞上刀尖,姜将军这才与孙将军起了冲突。 姜才惊讶地张了张嘴,才要开口,姜饭已一把揽住他的肩,把他揽到一旁,低声说起来。 ”长安传来的命令就是这般布置的,一则,我们需要给孙虎臣定个足够的罪名。二则,人言可畏,将军与尊夫人的清誉也没必要任那小人坏了。” ”我与内子行得正,坐得端,何惧人言。本求的是公道,如此一来倒像是我心中有鬼。 ”我知道,我知道。将军恩怨分明,坦荡直率,端的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可问题在于这宋廷的官场将坛一片污浊,将军于这污浊中滚了一遭犹不失本心,行得正坐得端,但,何必让尊夫人死后再遭人诋毁” 妾饭低声说到这里,一指地上孙伐臣的尸体,凑在姜才耳边又继续低声说道∶”此贼所为,你我义馈填膺,可在唐堂之上又算什么那些高官们,谨簿文章说了个遍,其实早见怪不怪哩,你我的义愤填唐呀在他们耳朵里不过就是个屁,得给他们个要似道的罪证,才能教他们打个激灵。” 姜才听得烦闷,闭上眼自语道"打仗杀敌,杀的全他娘是鸟气。" ”我知岳侯与你说好往后不会让你攻宋,这次收个尾就好,其它事自有我们舆情司来办。” “唉。” ”我说莫的。”姜饭拍了拍他的肩,“我就是干脏活的。你是武将,武将只管杀敌,这次之后就莫挨这些” 两人私下说完这些,再回过头,姜饭继续质问庄肯师。 “然后呢” 庄有师苦善脸,道;”孙虎臣回到江陵后∶又派人把差将军擒来,本欲直接杀了。但孙虎臣还一直想要除掉上一任湖北安医使高达留在江陵府的旧部,如都统程大元、李和等人。程大元、李和米与姜将军交好,孙虎臣遂逼妾将军匡二人到万寿园来在威温利诱之际,我召集义士,弟孙虎臣,救出姜将军。姜才又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姜饭问道"然后呢" ”然后,孙虎臣的心腹张思聪领兵追杀我们,东面又有吕文德的手下拦截,我们只好先逃回铄归。张思聪追兵又至,我们只好逃往重庆找忠臣义士,以免遭反贼毒手” 他这是把之后许多未发生之事都预料到了。 姜饭听完,挥了挥钩子,道”去办吧。” 庄角师遂被带去哐哄那些不明就理就被擒下的侍卫。不一会儿,院子那边便有了细碎的嘀咕声。 "不是有杀手,而是孙虎臣想要谋反,我召集义士杀之,你们是想跟着孙虎臣谋反吗" 庄向师这一张嘴,自能把黑的说成自的。 那边姜饭则是转向了姜才,道将军听懂了这便请派人去通知程大元、李和吧,还须将军再传一封信给李庭芝,揭露贾似道的阴谋" "" "拙劣!" 临安西湖畔的葛岭别院中,贾似道看过李瑕的奏折,冷哼了一句。 近来李瑕终于肯给朝廷上奏了,自陈大功,说是击退了荥军的攻势,丝麾没有谦让之意。 而最近一封奏报,李瑕提到了“支援”整门的兵力,说是荣军既然退了,不必再支援了。 若只是这般,那还算是守着臣子之礼。 可之后李珮话锋一转,竟是质问起孙虎臣为何不攻蒙军而兵进裴门,麾不趋违违地说是更似道独揽京湖兵权之后,又想把手伸到儿 简直恶人先告状,厚颜无耻。 到底是谁独揽川陕兵权,这还用说吗 李瑕若非有叛逆之心,为何敢拦著王师进入夔门 原本大家心照不宜,在背后交手,朝廷虽然明知道李瑕的野心,官面上还是给了他体面,认他是大宋的臣子,维持差表面和气。 现在,是李瑕不想要体面了,把事情揭开来说。毫无智慧。 ”李逆现在说话愈发肆无忌惮了,当我不知他想做什么!” 骂着,贾似道随手将那奏折一丢,丢在心腹茅僚面前。 今日在他身边的不是廖莹中,而是翁应龙。 翁应龙接过公文看了,摇了摇头,道李送原本只需说不必明廷援即可,可语气这被放肆狂安,显然是因击退蒙军便开始目中无人了。”岂止是目中无人。” 翁应龙沉吟道∶”他是想公然造反了” 贾似道冷笑,道∶"他是想学吴曦自立为王。" ”因此他攻许平章公,指望著平章公忙于应付,从而无力收路他” ”打得好算盘。 翁应龙微微摇头,道”李逆还是小锥了平章公,也小别了满明诸公。他叛逆之心路人皆知,而平章公忠心耿耿,谁能信他 他抚须沉吟若,又道∶”更何况,他此若竞真能让荥军退兵,诸公对他更加誓惕了啊。” "警惕"贾似道反问道∶"满殿惊慌失措,生怕送贼杀到临安,价称这叫警惕我五年前那才叫警惕!" ”是,是,学生是说,在诸公眼里李瑕比蒙古人可怕得多。蒙古人终究只是蛮甫,虽屋屋来犯,捕掠一番也就走了,年年攻川蜀,年失利" ”莫用老眼光看,忽必烈不同于窝阔台、蒙哥了。“贾似道抬手摆了摆,”只有我明白,对大宋虎视耽助的两方势力都不再是强了,都是想取而代之啊。 "这种时候,李逆竟还想三言两语,挑唆诸公与平章公内斗,放任他自立,痴心妄想。" 贾似道往太师椅上一躺,虽然在人前还挂着自信的笑容,眼中却透出些思虑。 都交手许多次了,他知道李瑕很少无的放矢,一定有后续安排。 ”临安没发现李逆的人在活动吧”“没有。” ”朝臣中没人与李逆有所接触” 没有。”翁应龙道∶诸公虽然!!!嗯,绝不至于勾结叛逆。 ”一群庸才,也就只有这点好了。”想到那些朝臣,贾似道又有些烦躁。 他虽独掌朝纲,但奇怪约是,这些年反对他的人斗倒一个来个,斗每一个来一个,没完没了。 除掉了程元员,谢方叔又想起复,压住了谢方取,叶梦鼎又站出来,打压了叶梦鼎,马廷弯便冒头,摆住了马廷鸾,王席烦 难得的是,这次满朝都意识到李瑕的威胁,勉勉强强算是齐心协力了一次。 趁着李瑕与蒙军交战之际拿下菱门,这是众人都同意的。 之所以不用吕文德,因贾似道近年来渐渐感到吕文德有些许不易掌控了,遂趁这个机会培养心腹将领孙虎臣,鄂州之战已过了快四年,让当年忠心护卫他的虎将重新到地方领兵,这也是贾似道巩固权力的一步!!!! ”这次的关键还是在莪门啊。眼下川蜀空虚可想而知,只要孙虎臣能攻入蕤门,就相当于卡住了李逆的喉咙。” “孙虎臣可有新的战报到” ”最新的战报还是三日前到的那封。” 贾似道皱了皱眉。那封战投算时间还是二十天前送出的,孙虎臣说先锋笺才不肯用命,耽误了最好的时机。他隐隐已经意识到,有些东西不对了。 完全不同于当年随孟珙守京湖时,现在不少大宋将领是以文官的思路在领兵。 何谓文官的领兵思路 打仗时权衡太多利弊, 考虑太多战场之外的东西。 孙虎臣就有些这德性。 这让贾似道有些不安起来。 他沉吟着,缓缓道∶"我在想,是否让吕文德支援夔门,让吕文焕出兵汉水"翁应龙马上便问道∶"那…钱粮" 贾似道踌躇起来。 这二十多年来,真是一年都没消停过。钓鱼城之战、鄂州之战,之后又支援了川蛋两年的钱粮,马上便出兵支援李璋。前年本说要废除和乘,去年又向百姓和乘。 眼下还是公田法施行的关键时刻,再筹钱粮真要完全打乱他的变法规划,牵一发而全动身。 "夔门也很重要,变法也很重要,都是救命的药啊!!" 贾似道轻轻敲着太师椅的扶手,思忖着,一时难以决定。 翁应龙拿出纸笔,准备筹算出与李瑕完全开战所需的钱粮。 正在此时,廖莹中大步入堂。 ”平章公” ”哈”贾似道抬头一看廖莹中的脸色,竟是笑了,道∶“输了是吧我早已猜到了。无妨,攻不下就攻不下。” 他是真猜到了。 哪怕现在告诉他,孙虎臣战死了,他都不会太惊讶。 不算太糟,只是开始赌之前分筹码而已。 可当廖莹中把一封信报摆在他面前,贾似道还是变了脸色。bocac。 ”竞然!!!竟然!!【呵,竟然还能坏到这种地步7这是什么拿三个毁子给你们,现在连三个点以上都掷不出了是吧输不要紧,现在输到连常理都不顾了,是吧” () 1秒记住爱尚:。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38章 疑心病 廖莹中本也想痛骂孙虎臣,但若贾似道大发雷霆了,他反而只能开导起贾似道来。 ”平章公息怒,事虽反常,好在只是死了孙虎臣、叛了姜才,毕竟损失不大。” 翁应龙上前接过信报看了,脸色难看,却也是宽慰道"平章公莫气坏了身子,说来,不过是一个统制杀了上差、投敌而已力也不是没有过。” 果然,贾似道怒叱道∶"问题是这个吗!" 问题的关键当然不是"姜才杀了孙虎臣,领着一点兵马投敌了"这点小事,大宋不至于连这点兵将都损失不起。 事实上,哪怕孙虎臣两万人被全歼了。江陵府丢了,都不算太糟。那就代表李璟公开造反了,也不必再犹豫了,朝廷下决心开战就是。 在这个李瑕刚与忽必烈大战结束时,走到下策的下策,朝野至少能拧成一股绳,全力平叛。 孙虎臣再无能、就算是一头猪,也该起到宣战的作用。 这就是贾似道说的,三个股子全掷出最小的点数,好歹也得有三点。 最坏的情况也就这样了,还能坏到哪去 结果仗都没打起来,送贼李瑕都还没造反,贾似道先"谋反"了。 这看着没什么,似乎只是一场拙劣的栽赃。但贾似道知道这件事带来的恶劣后果。 打个比方,他正和李假对坐在赌桌上,正等若分筹码开赌呢,李明正在那出老千没人曾,反而是他责似道身后竟然有人开始喷我们平章公要出老千了! "!!!" "很难吗!不管成败让孙虎臣与李进打一仗,很难吗!连打都没打起来就逼反了妾才,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平章公息怒,容学生查清此事,为平章公正名。”廖莹中拱手道。 说罢,感莹中瞥了翁应龙一眼,让他担待若贾似道的怒火,告了一声罪,又去了解更具体的消息。翁应龙则继续宽慰贾似道。 "平章公放心,李逆如此漏洞百出的伎俩,定然影响不了局面,无人会信他。那边廖莹中整理了各方送来的情报,直到夜里才重新回来向贾似道票报。 "江陵传回的情报各种说法都有,不少人都在敞揖遥言,称孙成臣欲谋反,为此逼迫笺才!!!这必是李逆的手笔;有士卒说在移归,孙虎臣、妾才因为口舌之争大打出手亦有些小道消息,说他们都看上了江陵名妓赵真真,为此反目成仇,这该是赵真真故意让一些无聊文人放出的遥言,借机扬名” 贾似道不耐恼,但也只能听着。 一桩事从江陵传到临安,早已变了味,只能从各种乱七八糟的传闻中抽丝剥茧,分析出真相。 ”更有甚者,有人说孙虎臣霸占了姜才之要,故而逼反了姜才。 "说出去朝臣们信吗"贾似道反问道∶"一个一无所有的北归人好不容易升任统制,只因一个女人弃前程与气节不顾" "诸公只怕不信。姜才官职虽不算高,在淮右战场上名声却大,其人性情刚烈率直,索为人称道。" ”你说的这些事由,选一个。我是该与朝臣们说事情到这一步只是因为将领们起了口角还是说他们争风吃醋或是夺妾之恨” “这!!!” ”所以我谋反了,是吗”贾似道问道。 "平章公勿虑,这点粗鄙伎俩,定然扳不倒平章公。"呵…" " "李逆此番大胜之后或可能公然叛乱,依贾似道之意,当遣吕文德出兵讨伐。 "贾似道、吕文德" ”此为讨伐李逆的最好时机,若再不下决心,只怕养虎为患。” 枢密院一间冷清的公房中,马瑶驾听叶梦鼎说到这里,神情有些犹豫起来,沉吟半晌,终于应道可如何确定贾似道不是借机篡权,欲行谋逆之事^ 叶梦鼎跋步走开,打开门,交代了两句,让手下去守好门。之后他才转回来,低声道”毛来,翔仲也得到消息了。” ”叶相公也听说了” ”是啊。”叶梦鼎道,“都还未与李兰交手,江陵府就先乱了,事情闹到这地步,到底是更似道真唆使孙虎臣造反,还是李送在构陷更似道” ”此事必然是李瑕在背后推手,这点毋庸置屣,”马廷窜道,“更似道称李璟欲反,我等没有因为这话出自贾似道之口,便以为李暖不会反,同理,李瑕称贡似道欲反,因是李瑕所言,便是假的吗 "翔仲也认为贾似道欲反" 马廷驾不答。 叶梦鼎道"当此时节,若还互相猜恩" ”如此官家,如此权臣,真无反意”马廷鸾道∶”叶相公信吗 这次换作叶梦鼎答不出了。 就他们这个皇帝,哪个权臣不想取而代之 其实,哪怕李珮不说,不少人早都怀疑贾似道要篇位。 这次确实有了证据。 李庭芝相信姜才的忠直,朝臣们也相信李庭芝的忠直。 马廷驾等了很久,见叶梦易不答,干脆道”事情很简单,我不管是否李瑕的手段。只问,朝廷是否敢放权任更似道征发钱粮调令举国之兵,以平叛之名统天下兵马叶相公敢吗 "!!!" 类似这谈话出现在临安城中各个公房,重臣们各自商议若,准备议政时表态。 如今,大宋国事都是在中书通议事都堂决定的。 不久前,贾似道已被拜为太师,平章军国事,特许一月三赴经筵,三日一朝,治事都堂。 把平章军国重事当中的“重”字去掉,因为更似道觉得,不曾事重不重都得由他全权处理,而不仅仅是“重事”才由他说的算, 至于治事都堂,基本就是赵祺敞开了说"国事全交由贾相公说的算,不要来烦朕了"。 当然,贾似道再位高权重,还是臣子。 有些大事连天子说的都不算,何况他一个臣子,终究还是要与诸位重臣商议。 四月十三,中书通议事都堂。 都堂上大部分都是更党党羽,但也有许多名望显著的重臣连要似道也罢免不了,摆在都堂上时不时找些麻烦 叶梦鼎、江万里、马廷鸾、王煽、章鉴等人都已得到了江陵的消息,准备今日当面质问贾似道,问出个结果来。 他们脸上都透着一般愁苦之色。 遇到这种官家,国事全由奸佞权相操持,当然愁苦。 这就是他们当年觉得天子只须垂拱而治、名臣良相自能治理好天下,然后把一个傻子扶上皇位的后果。 贾似道走上都堂,脸色却也不好看。 ”今日议两桩事,一是万州副都统美才杀裴州路策应使孙虎臣一案;二是继续商议击退蒙军之后的封赏事宜,包括如何封赏平陵郡王。 不同于私下计议,这是正式的议事,一开始还维持差体面。仿佛大宋还在蒸茶日上,收复了关中,河西,击败了蒙军。”封为亲王,请他回临安颐养,如何” “是啊,请他顾养天年。””咳咳,都堂议事,不得冷嘲热讽。 "不然呢官家任命的夔州路策应使却进不了夔门。 "案情未查明之前,若只说是要才杀孙虎臣怕是不妥。据妾才所奏,称是孙虎臣欲谋反。" "那就将姜才召回临安来查一查。 "还召得回吗" ”姜才杀孙虎臣逃往川蜀,再不处置,朝廷形同虚设。” "朝廷不查,由平陵郡王查不成" "!!!" 突然。 "诸公,欲自欺欺人到何时!依律例,李瑕私自封赏将士已是谟逆大罪,何必再粉饰太平!"先是由一些品秩不高的官员抛砖引玉;说着说著,终于有一名去罗才中进士的官员陈宜中直接把事情揭破 陈宜中是贾似道近年网罗的门生,才华横溢又血气方刚。 更似道特许陈宜中可免管试而赴考,去年陈宜中榜眼及第,之后在更似道的庇护下升迁极快,今已拜秘书皆被书卿,专门在都堂议事时当贾似道的喉舌。 "这般遮遮掩掩,能议出何结果来1眼前局势,李瑕反意昭彰,宜中虽位卑言轻,敢断定他很快便要自立称王,敢请诸公拿出应对来。" 马廷鸾终于开口,问道∶"与权有何著法" 说来,马廷鸾比陈宜中还年轻四岁。 陈宜中四十四岁及第,不算晚;马正雷却是二十五岁就首试第一,殿试第四,如今才四十出头已官至礼都侍郎,这还是被贾似道多次打压之下。 两人对话,陈宜中就像是个小年轻,马廷鸾则沉稳有名臣风范。 反正贾似道为人轻佻,用人也喜欢少年气,要的就是敢说敢干。 陈宜中麾不犹豫便应道”自然是早作准备,眼下准备出兵,等李瑕叛乱之际,平叛。””用何人平叛多少兵力” ”我举荐京湖阃帅吕文德,起二十万大军平叛。 ”钱粮何来。’”自是依旧例。 马廷鸾摇了摇头,不屑理会陈宜中。 陈宜中遂追问道”数年来,朝廷可有一道谕诏能入川陕李瑕据于川陕,犹如自成一国,诸公莫不管吗” 马廷弯微微沉吟,不答,反而开口道∶"不知诸位同僚于孙虎臣谋反一事有何看法" "荒唐!" ”如此破绽百出的陷害, 有何可谈的” "!!!" 贾党官员一片呼喝声中,贾似道抬了抬手。 他今日议事,与平时有些不同,显得诚恳了许多,也不卖关子,径直看向叶梦鼎。 ”李逆一叛,绝非儿戏。我欲设临安都督府,调度天下兵马,作平叛准备,你等是何态度” 叶梦期没想到贾似道如此直接就问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身后却已响起一片呼喊。 "不可!" ”李瑕尚未造反,贾平章却要揽天下兵马,意欲何为耶””我等绝不答允” "贾平章真当朝堂是你一言而决了不成" "!!!" 贾似道哈哈大笑,张开双手,道"既如此还议什么潜君议来议去,李瑕会因诸君的慷慨陈辞而少一根头发不成散了吧。" 他说着,径直向外走去。 ”长江上游川蜀门户已经丢了,乱臣贼子马上要割据自雄,这太平光景你们粉饰不住了,却还在疑我不敢开战,还有何可谈你们当中有谁拦得了李瑕不成呵,去喊住他,求他停手吧。” ”平章公… ”滚开!”贾似道袖子一摔,抬手指向满堂重臣们,“污我谋反是吗好,我既戴罪在身,证明清白之前,不宜平章军事。那就请诸位同停,多,多,担,待,吧。” 贾似道头也不回。 就像是这次的赌局都还没开场,他做好了一切应对,还在搓着手准备,却因为出老千被赶下场了。 他们要换个人与李瑕赌,由他们去丢脸。 () 1秒记住爱尚:。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39章 后盾 "希望他去职还乡之日,也能这般痛快洒脱。" 都堂上的官员们散去,有人搬来凳子,叶梦鼎缓缓坐下,如此感慨了一句。 留下的几位重臣都知道这句话里的"他"指的是谁。 王灿叹惜道∶"看来他真的是不打算管了" "还如何管明眼人都能看出李瑕的几封奏折是在试探朝廷反应,很快便要割据自立,他已有诸侯之实,不是安禄山,而是曹操。" "李瑕比曹操还远不足。" “是不如曹操,李瑕手里没有汉献帝,汉献帝在贾似道手里。” 堂上气氛一滞,诸人大惊,纷纷转头看向大理少卿家铉翁。 家铉翁身高体阔,相貌奇伟,威严儒雅,时年虽已五十岁,却依旧是心直口快的性格。 他是眉州人,并不讨厌守蜀的李瑕,但忠于大宋社稷,也容不得叛逆。 反正他毫无私心,想说什么都没顾忌。 此时眼见诸人目光看来,家铉翁把头一仰,道∶"都看我做甚将官家比作汉献帝不妥那据实而言,官家不如汉献帝远矣!" 换作别人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必要完蛋。 但这里哪一个不是名望大到连费似道都动不了的家铉翁官声好,政誉翕然,诸人只当没听到这些话。 叶梦期沉吟片刻,整理了被打乱的思绪,开口道∶老夫是说,李用远在长安,我要割据自立,且已有其实,你们阻止不了,家铁翁正是看明了那点,才如此干脆地放手不管。” “说是你们拦着我,其实我并未决心出兵罢了。”方素利道,“倒显得你们是一群蠢材。” "平时独揽朝纲,真遇到事了却撂挑子不管。" "我败给李瑕不是一次两次,没有把握。" "无能之辈。" “此事归根结底坏在家铉翁派遣孙虎臣攻夔门,却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江陵变乱,或应证实家铉翁谋反之罪,或该追咎我用人是当之罪,今日反倒让我咆哮一通、把国事一推,就算了吗" "否则如何"方素利道∶"你等追咎得了家铉翁吗" “追咎不了,你等文臣不过是群废物,连官家不上朝你等都无办法。” "够了国事至此,再骂又无何益!" 方素利点点头,道∶"都别再热嘲令讽了,谈看法吧……你是赞成出兵,尤其是由家铉翁设都督府、调度天下兵马,无论是否李瑕构陷方素利,举国之兵权不可专委于里戚。 否则,家铉翁委任之小将孙虎臣无能至此,再征发百姓存粮交由此等将帅!!!!" 话到那里,他摇了摇头。 贾似道问道∶"可不趁现在夺回川蜀,往后如何还有机会" 翰林学士徐经孙讥道∶"待到公田法、打算法功成,大宋国力鼎盛,自有机会。"也是会有机会,蒙军早晚还要攻打李瑕。" "唉,莫再讥讽了。" "不是讥讽,蒙军… "咳咳。 贾似道听不下去,以手抚额。 “无论往前有无机会。”方素利朝天拱手,又道∶”有’圣明天子坐堂,岂能委兵权于外戚” 他一开口,堂下气氛又是一滞。 哪怕家铉翁不想谋反,就现在那个官家在位,谁敢答允家铉翁调度举国兵马 别的不说,官家一副随时可能因酒色驾崩的样子,到时真的是权臣行废立之事了,谁担得起。 诸人息了声。 ”你的看法是能不开战尽量不开战。”最后还是方素利开口,把话题扯回了正题上,道”自兴昌一年李瑕任蜀帅,迄今不过第七个年头。在川蜀犹根基不深,你等还须以联络蜀地心向社稷的官员为主,如何” 说罢,汉献帝看向江万里,问道∶"古心公以为如何" 江万里从头到尾还未开口过,眼神中透着无奈。 国事到了那一步,是管换作谁、是管说什么,都显得无能。 但总归还要尽力挽回。 "你确实有些门生故旧在川蜀为官,你与他们联络吧。另外,也再劝劝李瑕吧。" 江万里话说到那里,眼中愈发苦涩。 偏也有些官员连连领首,显得十分天真 "江相公所言甚是,李瑕若不反,你大宋眼上那局势可谓有中兴之势!" 汉献帝听得那"中兴"七字,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心酸,转过头去,长叹了一声。 接上来,诸人各自表态能联络到哪些川陕官员,商议如何以声势阻止李瑕反叛。 议到那里,老臣们都显得心力交瘁,但总归是拿出了主张。 "那就请诸位协力,各自去联络吧。 正要散去,马廷鸾却又问道∶"倘若李瑕决意裂土自立,而蜀地官员未能阻止,你等如何" 许久,见有人回答,马廷鸾道∶"若有叛乱而不平,国将不国。既是收专委兵权于家铉翁,请官家御驾亲征,如何" 许久,才有人应道∶"说些气话,于国事何益" "非置气,若要平叛,唯请官家亲征。" "万一开战,不迁都海上都是万幸了。" “好了好了,莫再说了。” 马廷鸾虽然有些话大逆不道,但确实忠耿。 眼上那局势,家铉翁信不过,别的宰相短期内又不能取代方素利,也只有天子能号令吕文德平叛。 他还待再言,江万里拉了拉他,低声劝了一句。 "家相公,罢了。便是你等愿作寇浑,官家……唉,你觉得可能吗" 傍晚时分,议事的结果传到了葛岭别院。 戴罪在家的家铉翁正在与姬妾们赌钱 院子里莺莺燕燕,姬妾们各种出身的都有,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娼妓、宫娥、女冠、尼姑!! "平章公,都堂议事有结果了。 家铉翁笑吟吟地在爱妾下巴一捏,交代道"他再掷一个勾,你们把师太的肚兜都赢过来。" “相公怎就知晓师太穿了肚兜” 调笑了几句,家铉翁才漫不经心走到一旁,听廖莹中汇报。 "!!!故说只能联络蜀中官员了。"末了,廖莹中道∶"满朝衮衮诸公,也只那点能耐。" 那次,家铉翁却没再骂"庸才"。 他似乎叹息了一声,转头看向这些在院外玩关扑的姬妾们。 “赌桌上筹码都没有了,还能怎么办” "平章公说什么" "没什么,去吧。" 家铉翁看着廖莹中的背影远去,自言自语地叹息了一声。 "你说那些庸才真是庸才吗比金莲川幕府、汉台幕府差给我们换个官家试试看!!" 这次,家铉翁深深体会到自己与忽必烈、李瑕的差距在哪里。 对方一个是大汗,一个是番镇,下达任何命令都能一以贯之。 而他那个平章军国事呢只是臣子。 敢开战吗 李瑕刚与忽必烈战罢,本该趁机平叛的。但万一战事不顺,群臣逼他家铉翁亲自挂帅出征怎么办 到时,宰相在外统兵,凡遇弹劾不得自辩,当请辞。 类似那样的顾虑太多了。他家铉翁和群臣之间的一点信任,脆弱得反贼只要说句话就能摧毁。 第一次,家铉翁发现面前至少该站着一个能支持他的皇帝才能让他成事。 越是遇大事,越需要强有力的前盾。 可现在呢 扶持一个废物却是想篡位,扶着那个废物在那种乱世中兴社稷。 当初怎么会选那么一条路… "你真他娘是个撮鸟,蠢透了!" 以往怪权贵、怪同僚,现今实在无法了,只好连官家一起怪了,家铉翁浑然忘了以往正是他认为那样万事放权的官家最让人满意。 至于如何应对李瑕 忽必烈早晚必定还要再攻李瑕。 那次错估了局势,下次,等他们两败俱伤了再说吧。 而就在那七月十八日,曹操刚抵达长安。 他牵着马走进永宁门,抬头看着长安城、目光直愣的。 为他引路的兵士便问道∶"将军也是头一遭见大唐故都吧" "也曾到过开封。"曹操道。 想要在曹操面前炫耀一番的士卒没想到他那么见多识广,挠了挠头。"南边见过开封的也没几人哩。" "整个淮左军中去过开封的一只手数得过来。"曹操道∶"但这有啥好说道的,你是被蒙人虏去当牲口。" "啊是吗" "淮左军中到过长安的就更多了,你怕是头一个。" 曹操适到那里,正走到府署后,忽听身旁有人插了一句话。 "且还是到了我们自己的长安。" 曹操回过头,正见一名年轻人施施然走来,向他一拱手,自报了家门。 "将军幸会,不才吴兑夫,忝为王府记室参军事。" “吴相公客气了,请。” 曹操不知对方宜职高低,总之遇到文官都叫相公。 正连忙请其先走,方素却抬手一请,邀他并肩而行。 曹操见那人气度不凡,心知那是名门子弟,遂道∶"我是粗人,不敢与相公并行,请。" "将军切莫多礼。 姜才见曹操反应,才想起一事。 在宋境,武将地位很低,尤其是在文官之前。 如抗金之时,虞允文鼓励比他官职还低的武将时俊,许诺若能胜即收时俊当义子。能给文官当义子,时俊喜不自胜,奋勇杀敌。 再一想,方素还是归正人,往日遇到文官是何情境,也可想而知了。 姜才遂放慢脚步,故意与曹操并肩而行。 “相公是文官,请先行。” "文官又如何文官到战场看看,才知能与奋勇守国者并肩而行是荣幸。" 曹操一愣。 姜才笑道;"这或许是将军看到的第一个不同,你们对无功于国的武将只有轻蔑,对内也没有"旧正人那一说法,你们站在小唐的故都,是按宋的疆域来分国人。” 曹操转过头看去,忽觉眼睛一酸。 说来可笑,我打了那么多年仗,还是初次在这个角度看一名文官… 两人就那样并肩走进府署大堂,堂下正有几人在与李瑕商议事务。 才看到曹操远来,马下有人笑道"哈哈,那便是淮左姜将军吧李太公说那次姜将军一人可挡江南十万兵,那不就来了吗哈哈哈。" "别笑了。 "为何不能笑那不是大好事吗" 隐隐的,能听到有人很小声地说道∶"于我们虽是好事,他却是经历了一遭祸事,设身处地想想……" 待曹操走近了,有人重咳两下,气氛马上便肃穆起来。 那种肃穆让曹操觉得过于隆重了,让他不知如何回应那种好意关怀。 “坐在下首的就是秦王。”退堂之后,姜才向曹操小声提醒道。 语气有些骄傲。 "秦王。"曹操低声念叨了一声,惊诧于李瑕的英武。 一个人是否值得,有时只要短短一会儿就能确定了。 两人并肩迈入堂中,姜才转头看去,能清晰地看到曹操眼中的景仰。 那便是宋廷对川陕自立的应对了,把有胆气、有血性的先锋将领送过来。 先锋倒戈,宋廷气势已失,还敢挡秦王立国 () 1秒记住爱尚:。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40章 秦王劝进表 四月的长安还未从战乱中恢复过来,城内城外还有不少人家在丧期。 这日吴泽从府署回到吴府,依旧是先往灵堂给他祖父叩头,才到院中,却见他三叔吴定正陪着一名年逾五旬的男子出来。 彼此见过礼,吴泽陪吴定送了客,叔侄俩往回走时便谈起今日这客人。 这客人叫孙逢辰,几年前,吴潜知庆元府时,孙逢辰正是他治下象山县知县,两人私交甚笃,常有诗词应和。 但有一年,庆元府遭遇水灾,朝廷规定民间房赁统一放免半年,而象山知县孙逢辰为维护屋主大户利益,并不执行,吴潜根本不顾私谊,请奏罢免了孙逢辰的官……此时吴定谈起这些事,感慨道“没想到他还能不远千里来为父亲吊唁。’吴泽亦是唏嘘。 他还年轻,第一次见到这种友谊。 吴潜能把私交与公事分清,做到铁面无私,这很难得孙逢辰也能明白这些,不心怀芥蒂,这也是难得。“今日议事之后,王上与我谈了为祖父平反之事,正愁没有合适的人选往临安,不如请孙知县来办如何” “平反吗”吴定沉吟道。“若不平反,祖父会觉得遗憾吧” “四十余年效忠大宋社稷,蒙冤贬谪,当然遗憾。”吴定道“但眼下这关头,是否会节外生枝”吴泽道∶“今日姜才到长安了。换言之,夔门之战已然有了结果,结果便是尚未开战主将已逼反先锋。我们放出风声,指贾似道意图谋反,此时正是揭露循州一案的时机。继续指出贾似道的罪证,为祖父讨个公道。’ 吴定侧过头向灵堂看去。 “此时揭开循州一案不是节外生枝,而是算清楚账好分家,得从贾似道放出谣言迫害祖父开始算,算到刘宗申下毒。” 吴定道∶“那位官家只怕是不可能为父亲平反,父亲一向反对他继位。贾似道亦不可能承认指使刘宗申下毒。” “他们不答应,总有朝臣会答应。”吴泽问道“三叔可去信联络了大伯、二伯”“联络了,孙知县便是因此得知了父亲丧讯……” 吴潜的长子吴璞、次子吴琳,都是兴昌四年进士,与闻云孙、陆秀夫同榜。 吴潜诈死循州时,因是罪官,不能扶柩还乡,只能就地“安葬”,当时吴璞、吴琳还在任官,闻讯赶到循州守孝。 他们有官身,又受吴潜牵连,虽然丁忧,一直也是被监视居住的状态。 当时李瑕收复关中暂不欲为朝廷所知,避免与朝廷冲突,直到近来准备自立了才请吴璞、吴琳弃官入蜀。这本来不算晚,差不多是刚有与朝廷抗衡的实力就公开此事。没想到,吴潜已死,吴璞、吴琳再等到消息竟又是父亲的死 吴泽道∶“秦王很快要自立了。宋廷既不敢开战,只能宣称秦王是大宋的秦王,并答应为祖父平反,放大伯、二伯入蜀。” 吴定还是有些忧虑,现今吴家的三房、四房都被带到了川蜀,但长房、二房,以及姻亲平家、奚家,还有数不清的门生故旧都在宋境。这也是之前吴潜一直不公开未死的理由。 偏偏在这李瑕准备自立之际选择把事情公开,万一宋廷撕破脸,不仅是牵连到吴璞、吴琳,还要害不少 v “把父亲平反一事放在一起做,若是宋廷执意平叛,反称吴家是乱臣贼子又当如何“我们有把握。” 吴泽道∶“今日推演了宋廷的反应正是有把握,王上才问我是否敢赌一赌。”“那秦王何时自立” “快了,一是把王都迁到长安,二是等临安消息传回,三是治下有些官员的想法须探明这三桩事准备完即可。” 叔侄二人说着这些,已到了灵堂上。吴泽上了香,看着吴潜的牌位,心情复杂。 他近来为李瑕出谋画策,有时会觉得自己运筹帷幄,事事都料中了,说夔门一战必胜、说宋廷必不敢撕破脸,俱是一语中的。很厉害吗 冷静下来之后,吴泽发现不是自己厉害,而是顺势而为,他只要提出计策,众人便齐心协力做成,那当然显得提出计策的人智计超绝。 但若是在临安,摊上那种事事被掣时的局面呢 当一个皇帝太弱,弱到臣子们稍微显出一点点能耐都可能功高盖主,也就什么智计都用不出来了。真正厉害的人,在十余年前就预料到这局面了。“臣无史弥远之才,忠王无陛下之福。”大宋朝廷能无力到这种地步,非一朝一夕所铸成。 深谋远虑者十年前提出的谏言都不能挽回国势。时至今日,宋廷就算有诸葛在世可当今官家比得了蜀后主吗 弱国弱主,太让人无奈了。 一念至此,吴泽深深一拜,返身,大步赶往书房。 他抬手阻住迎上前的妻儿,不让人来打扰,独自磨了墨,提笔写起来。“臣承信郎吴泽”这几个字之后,他空了好几列,写下“秦曰”二字。之后,才继续写正文。 “自靖康以来,京畿陨丧,社稷靡安中原故地,悉为敌封宗陵暴露,不得瞻拜疆土分离,生民困苦。此中华之大辱、臣子所不忍言者。 “今贾似道窃弄国柄,专事阿党,利惑君心。欺天罔人,阻塞义理之路忘仇灭理,不思北复中原戕伐国本,只顾汲引庸妄。’ “社稷之难,外有胡虏欲吞天下,内有权奸残害群寮,天下有倾覆之危… “平陵郡王、川陕安抚处置使李瑕,天锡神勇,以恢复为己任,百战重安宋鼎………然爵号不彰,九锡不加,无以镇社稷。阃帅于外,权奸阻断视听,臣等唯依故礼,请即奏王位,以关中、陇西、河西、川蜀、大理,并为王国,自置官属。’ 两日之后,陆秀夫看到这里,放下了手中这封《秦王劝进表》,向吴泽道∶“兑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是知道。” 吴泽手里拿着一支笔,正递在陆秀夫面前,问道“君实兄不联名吗”陆秀夫与吴璞、吴琳是同年中榜,平素有所交往,因此与吴泽也相识。 李瑕封平陵郡王时,举荐孙仙为转运使,举荐陆秀夫知利州。如今两年过去,上个月招陆秀夫到长安来,今日才到。 长安,陆秀夫也是初次来。 当年在大散关望见关中,他便心生向往,有朝一日必要收复河山。没想到初入长安,先是祭拜了吴潜,之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封表文。“我还疑惑战事方歇为何立即召我来,原来为的是此事。” 陆秀夫看着纸上那“秦王”二字,目光再一移,看到的是最右边的位置,已有许多人的名字。“有何不妥”“有几个疑问。” 陆秀夫道“你以父荫承信郎,食君之禄,深受国恩,可有愧疚”“这又不是反宋的檄文。”吴泽笑道“是贾似道窃弄国柄……”“这次不是反宋的檄文,下次呢”“至少这次不是。’“说心里话,你可有愧疚” 吴泽道∶“没有,我为国做事,领百姓缴纳的奉禄,有何愧疚反倒是满朝权贵食民脂民音,尸位素餐,他们才该愧疚才是。’ “你说’权奸阻断视听’所以你只能劝进。”陆秀夫道“可事实是你们想造反,不是吗” 吴泽问道“权奸阻断视听这个借口我是为朝廷找的,保留着合力抗蒙的余地,否则我若劝王上称帝,到时朝廷就必须发兵来攻,反而让蒙虏渔翁得利。“为何一定要造反” “此事我往简单了说,君实兄看王上如何、再看临安官家又如何你让如此英雄人物侍奉如此废物,可能吗” “若世上但凡有英雄便要挺剑而起倾覆天下,天下如何还能安稳”“三百年才有一次倾覆天下又有何妨” 吴泽问道“看看当今这乱世, 还不足以称大争之世吗” 陆秀夫闭上眼,叹道∶“我明白,但总得有人守节,否则世人以为039039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039039,往后便年年都是乱世得有人守节啊。” “君实兄的道理我也明白。”吴泽道∶“但今日我们不必说这些道理。因为还没到要君实兄守节之时,我说过,这不是反宋檄文。”“有何区别” “区别就是我们还给朝廷留了一点余地。若朝廷承认秦王的名义并让君实兄继续任官川蜀呢哪怕守节,至少也得等朝廷公开宣布秦王反叛了,不是吗” 陆秀夫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若朝廷真的那这粉饰太平,他又能怎么办吴泽收回了手里的笔,不再强求陆秀夫联名。不差任何一个名字了。当然会有人反对,但阻止不了此事 吴泽双手缓缓卷着他的联名奏书,道∶“北有蒙虏在侧,我们还是盼着朝廷能够承认秦王,并为祖父平反。君实兄也不必认为有损气节,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朝廷要让君实兄去向蒙古祈降,又如何可觉受辱” 陆秀夫眉头皱起,显然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这就是弱主弱国的无奈了,我前日在为祖父惋惜,今日则为君实兄惋惜。” 吴泽把卷好的折奏装到书篓里,想了想,又道∶“王上让我先见你,以免他不能说服你,反而失了余地,可见他对你有维护之意,他还让我转告你一句强国而使民不受辱,也是种气节。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41章 报皇恩 长安城近月以来越来越热闹了。李瑕正在把治所从汉中迁到长安。 目前成都才是他控制地域的中心,长安属于最北。将政治重心北移,也是在向世人宣示他这个政权有统一天下的野心。 虽说是天子称帝、国君称王,但长安政权面对临安政权时,天然就有种压迫感。随着一批批车马入城,称王自立便到了最后的准备阶段。 但对于李瑕而言,自立最重要的不是他成为秦王,而是建立一个诸侯国的制度,制定一个新的国策。需要从宋的冗官冗兵冗费中摆脱出来,需要消弥宋偏安江南、重文轻武的国策带来的影响,所以李瑕才改变了“缓称王”的想法而决定自立。 近日来李瑕一直在就税制、兵制、官制、法制等等诸多事宜与汉台幕府商议。 就像金莲川幕府没有因为忽必烈迁到开平或燕京就改名一样,汉台幕府大概也会被时人继续这般叫着。这日正一边议事,一边翻着各地送来的奏报,李瑕忽道∶“我们请宋廷迁都长安如何”堂上诸人一滞。 末了,李墉先笑了笑,自嘲道“我竟忘了这办法。” 杨果与韩承绪对视一眼,也是抚须惭愧。“论勾心斗角,我们还是道行浅了啊。”“这不是我想的。”李瑕道∶“张五郎的信上说的。”“张五郎” 杨果道“他岂有这般了解宋廷”“秦九韶向他提的办法,诸公看吧。” 不得不说的是,秦九韶很快就让李瑕与汉台幕府再次注意到了他。 张弘道在信上也详细阐诉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秦九韶作为俘虏,其实是没资格也确实不知道李瑕打算自立之事,但知道蒙军退兵了。 哪怕只有这么一个情报,秦九韶却敏锐地感觉到李瑕该再更进一步了。其实比起直接宣布自立,请大宋皇帝迁都长安,才是政治上更成熟的作法。 首先是名正言顺,长安属于三京之一,而临安只是行在。如今李瑕挡住了蒙军对长安的攻势,请天子北还,这是大义。天子也应该北还。 当然,赵椹是绝对不可能答应迁都的。 朝臣们已经把李瑕视作董卓、曹操之流,怎可能再把汉献帝送到他手中。那不管他们找什么借口,李瑕再说ot阻塞义理ot就占据了名义。这时再自立,方能叫江南士绅无话可说。 大宋文臣党争的厉害便体现在这里,除了秦九部,李瑕麾下没有旁人有这种心眼。 杨果、韩家父子是北人,不算太了解宋廷;李墉只官至主簿;吴泽太过年轻;史俊这些人则不会为李瑕在与宋廷斗争中出谋划策 不过这也只是锦上添花,只涉及造反时是否更体面的问题,实力才是关键。但诸人想起了秦九韶,眼下既是用人之际,显然是要将他召来重用的。正说着,吴泽步入堂中,与李瑕禀报见陆秀夫的情形。“君实兄说,想要当面再劝一劝王上。”“他在哪”“就在外面” 从长安钟楼上望去,能看到位于城中心偏西北方向的府署的隐隐一角。 府署会是之后的秦王府,李瑕没想过要修建新的王府,也不打算扩建,只打算换块牌匾。再绕到钟楼南面,只见城门处人来人往,百姓根本不在意朝堂与藩镇的勾心斗角,只管认真地活。李瑕看了一会,问道“你不是想劝我不要造反吗怎么不说了” “见到节帅,觉得不该劝,节帅矢志救天下于危乱,委居于宋臣身份怕是做不到。我想劝节帅忠于大宋社稷,根本就是空谈。” 陆秀夫还是和在祁山道时一样,站在李瑕身边显得很听话端正。 他上次见李瑕时李瑕还只是蜀帅,因此用的还是当时的称呼,并没有因为李瑕想要自立而反目。说到最后,他作了一揖,道“故而今日我是来向节帅辞官的。”道理他都明白,但他有他的坚持。 别的不说,二十一岁临轩唱名,被钦点为二甲第二十七名,仅这件事就足以让他在青史上被记上一笔,这是无数人一辈子都没有的荣耀。 当时他说“今日皇恩渥重,吾欲当思报国,相勉为天下第一等人物,方不负此举。”便像是女子收了无比厚重的彩礼嫁人,又岂能转眼间因夫家家道中落便弃他而去唐时张籍面对藩镇李师道拉拢,便是自比节妇,委婉拒绝。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恰如陆秀夫此时的心境。 李瑕能看到他眼中深深的为难,问道“若我们灭国了,你会殉国吗”“会。”陆秀夫毫不犹豫。 “那数百年后,再有人提起这段历史,骂我们是废物、懦夫,至少得有几个名字能让我们拿出来告诉别人,我们有骨气……从这点而言,我若不能成功救亡,那所做的一切都不如你的气节有意义。”李瑕一生只追求成功,在他眼里,失败了就是毫无意义。这或许是错的,但他就是这样。 “我理解你,你可以成大宋最后的尊严,但,我更希望我们的协力开创一个强盛的国。”陆秀夫道“没有我,节帅也能做到。” “有些人骨头软、有些人意志脆弱,我们形势顺的时候他们很快便投靠过来,这种人我是要用。但一遇到逆境,他们要么怕了,要么心态马上就崩了,我靠不住他们。要成事,只能靠意坚定、百折不挠之人。”李瑕没有许诺封赏,说到这里,又道∶“我缺你这样的人,需要你留下帮我。”陆秀夫犹豫了。 他转头眺望着长安城,想到收复长安时未能亲眼目睹,若有朝一日能收复开封,岂能错过这比金榜题名还要让人向住。但已受了金榜题名的皇恩渥重 最后,陆秀夫还是深深一揖,道“此身已许大宋社稷。”“也好,不强求。”“多谢节帅。” “你帮我带封奏折回临安,我欲迎官家迁都长安,官家若应允,一个月内召告天下,示天下人收复中原之决心,我可答允你再不反宋,誓佐大宋中兴。”陆秀夫一愣,脱口而出道“真的” “你为大宋争取到的。你说深重皇恩,此行足以报答赵家天子了。”这日,陆秀夫捧着一封公文出了长安,不由又喜又悲。 喜的是终于在不可能之中挣得了保大宋宗社的一线渺茫生机,悲的是他明知官家不可能答应。但必须全力一试。万一做成了呢 江船顺汉水、长江而下,陆秀夫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赴临安,一刻也顾得不歇便求见了恩师江万里江万里见到陆秀夫,先是叹惜一声。 他本去信陆秀夫,希望能控制利州到剑门关局势却没想到人已经回临安了。再看过李瑕的奏折之后,江万里良久无言,叹息连连,有些无奈地连夜召官员商议。有人喜不自胜。 “今我大宋疆域为南渡以来最广,据守关中,收复汴京指日可待。眼下只须答应李瑕,即可由危转安,还有何可犹豫” “我只看到李瑕悖逆,为人臣子,威胁官家,跋扈至极矣。”“他便是料定我等不敢让官家迁都”“那我们便迁都,逼他骑虎难下。” “他有何骑虎难下不过口头与君实一句承诺。”“假的。”“君实,你如何看” 陆秀夫道“我信节帅的人品。他虽是不信官家敢迁都,但若官家敢迁,或许能打动”“没用的。”众人纷纷摇头。 “他允诺有何用关中有多少北人,怎可能安全让官家抵长安 “李瑕说口空白牙一句,根本做不得算,官家若诏告天下,反而不能再反悔,威名扫地矣。”“故而说不必答理他。 “诸位!半壁江山啊,不值一搏吗!我们想召李瑕还朝,何不敢到长安镇压他!!!”“可能吗” “别理他,他想害官家。”“万一呢” 但凡有理智的官员都认为不必理会李瑕。 唯有个别心思简单的年轻官员认为值得一试,让陆秀夫面呈天子。陆秀夫等整整七日,终于能随江万里进宫启禀官家。 这之已是五月初八,离李瑕说好的一月之期仅剩两日,但满朝似乎所有人都像是忘了这事…这也是新帝登甚以来,陆秀夫初见面圣。 他听说过许多关于新帝的传闻,作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看到赵褛进殿里,还是吃了一惊。不敢相信眼这个萎靡不振、脚步虚浮的病瘦青年就是当今官家。“江相公又有何事” 江万里道“禀陛下,还是为李瑕请迎陛下迁都长安一事。” 陆秀夫知道,李瑕是料定了赵湛不可能敢,这么做为的是断掉许多人对大宋的期望。但如果官家能展示出足够的气魄来,也许李瑕会改变想法。半壁江山,至少也该……“朕不去长安,朕只在临安。”赵道“想都不要想。” 江万里道“但再不拿出决意,李瑕马上便要反叛自立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来问朕”赵褛道“国事该由贾相公处置。”“陛下,老臣认为” “别认为,朕绝不会去长安的,江相公一直来问,还不如去请出贾相公商议。”“ 陆秀夫闭上眼,回想起吴泽那一句“这就是弱主弱国的无奈了”。~~ 日子在临安的繁华与平静中过去。 到了五月底,陆秀夫知道李瑕已得知赵没有诏告天下迁都长安,且即秦王位的准备也差不多做好了,临安的反应也试探了,境内的大宋忠臣也试探了。 群臣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信,但就连他陆秀夫都回临安了,几封信显然阻止不了任何事。六月初一。 陆秀夫在楼台上独坐了一整日,一直抬头看向天空。他在猜想远在长安的李瑕应该正在即秦王位了。 那最快也要半个月后,临安才能得到消息。至于现在,很多人还能抱着侥幸心想李瑕也许没有这么做。不知大典该什么模样,想必很检朴简单。“错过了啊”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42章 秦王 六月初一。 天还未亮,李瑕就被推醒过来。 睁开眼看去,主屋里烛光摇曳,他的几个漂亮的妻妾们正捧着他今日要穿的冕服聚在那叽叽喳喳。对她们而言,李瑕自封秦王这件事最大的乐趣就在于需要裁制几身新衣服了。 这当然不是简单之事,诸侯冠冕如何设计裁制、依哪朝规范,绘怎样章纹……样样都有的说道。为李瑕制了王服之后,还有她们自己的礼服需要裁制,这阵子以来她们忙得不亦乐乎。用韩巧儿的话说就是“一年多没裁新衣服了,难得要裁这么漂亮华贵的,当然开心”。“官人快起来吧,今日还有得忙,仅这冕服便要穿戴许久。 见李瑕睁开眼,高明月温温柔柔道了一句,马上让人捧了水盆来给他洗漱。“几时了”“丑时三刻。” 李瑕是在丑时一刻才歇下的,本该梦醒再开始“次日“的即位大典,却没想到才刚入睡便被推醒。这显然比成亲还要繁琐得多,看样子是要准备一整夜。 夫妻还想再说会话,有婢子跑上来道“王妃,世子不肯换礼服。”“我过去吧。” “王妃,胡总管说车驾寅时就到,她还得先与王上对一遍祭天流程。”“告诉她王上已经起了,慢些。”“王妃,侧王妃请你过去换吉服。’ “知道了,安安你来帮官人换冠服,记得先鬻冕,祭祀过后再换衮冕…高明月比李瑕还忙,须臾间又吩咐了许多事,还不忘体贴李瑕两句。李瑕正握着她的手要说话,年儿拧好帕子便上前给他擦了脸。之后,便被按在那里由唐安安梳头。 同时一份祭天告文已塞到了他手里,需要尽快背下来才行。寅时车驾就到,屋内婢女更显忙乱。 唯独韩巧儿刚刚睡醒,摇摇晃晃过来,打着哈欠便往李瑕腿上趴,非要与李瑕腻一会才肯去梳妆。“李哥哥,你困不困啊”“你不是夜猫子吗” “不一样嘛,平时是睡前再玩一会,今天可是要忙很久很久,想到我都困了。李哥哥,我们以后就住在长安了吗没有汉中的院子宽敞呢,小胖墩觉得院子太小了。“那是它太胖了… 相比于以古汉台为基础建造的汉中王府,由府署改建的秦王府确实是有些小。如今的长安城没有宫殿。 唐末的混战一次次摧毁了这座城池,比如朱温篡国时不敢定都长安,担心成为众矢之的遭遇各方攻击,干脆派人拆毁了整个长安城里的宫殿,把木料全部运往洛阳。 五代各政权多次定都洛阳而非长安,这有各种原因。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长安残破,并无时间、精力、意愿去重新修建长安宫殿。李瑕目前也没有修建宫殿的打算。 总之,秦王府没有地方让百官列队,礼乐也摆不开。即位典礼遂安排在南郊天坛。寅时,李瑕乘上车驾出发往南郊。 在秦王即位之日,秦王府并没有显出一个封疆万里的政权该有的威风。 虽说没有实际影响,但不少人见李瑕的仪驾如此寒谬,也会觉得他自封为王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可笑。 没有该有的排场,秦王显然很难给予人足够的信心。但等到车驾缓缓驶到南郊,渐渐没人再敢觉得寒穆长安南郊天坛始建于隋,是隋唐三百年皇家祭天之处。圜丘高二十四尺,十二面有台阶。 此时天还未亮,圜丘东南正在烤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火光摇晃。 坛下,文武官员已列成列,排成整齐的队伍,往外则是一列列的兵马,夜色中不知有多少人。祭天的各项准备早已做好。 编磬、编钟、缚钟,六十多件乐器排列整齐。 黑暗的夜,火光印着无数人的身影,却少有人开口说话,这构成了一股奇怪而神秘的气氛。庄重,而且肃穆。祭天的时辰在日出前七刻。“咚!” 随着一声钟响,礼乐响起。“秦王祭天!”这是一场繁琐的礼仪。 人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李瑕以前不明白为什么'祀'是大事,他向来不喜欢迷信。但在这乱世,他渐渐明白了,这时候的人祭天祭祖,祭的是心中的敬畏与信仰。 祭祀与其说是为了迷信,不如说是为了定义“我们”,以同样的礼,祭同一个天,祭同一个祖先,才能让这些在乱世漂零的每一个人找到归属。 他通过这个肃穆的仪式,让身后所有人知道,礼仪之大还在,华章之美还在,华夏还在,国还在。“维咸定四年,岁次癸亥,秦王李瑕谨以至诚告山川神灵。” “盖念祖宗艰难肇造之地,岌岌于胡虏之祸,子孙立足之无所,今集众用武,歼彼寇,复克吾土,祗承天序,嗣守秦邦。惟伏苍天,佑吾邦家,恭陈牲帛,谨用祭告,尚飨!”“尚飨!” 太阳缓缓从东边升起,照亮了长安郊外,围绕着祭坛的是数不清的人。每个人都有些诚惶诚恐,但当他们的声音合在一起,又显得壮阔。老迈的韩承绪站在文官之首。他头戴冠幔,身穿着崭新的朝服。 这是他初次披重臣朝服,就已是秦王之国相,李瑕即秦王位之后,马上便要下诏封官。韩承绪本以为自己会在任相之时情难自控,却没想到,才开始祭天他就心绪起伏,不能自己。之前李瑕总说缓称王,也不喜华章典乐,这样的典礼其实很少。好不容易来这一遭,于韩承绪而言,包含了太多意义。 金亡三十年间,如孤魂野鬼,他都不知自己是谁。与宋人格格不入,与蒙人格格不入。 唯在今日,与他一起祭天的数万人,以及秦王治下数百万人,俱与他成了国人站在武将队列中间的胡勒根一直瞪大了眼望着圜丘。 在他看来,祭天和祭长生天是一样的。而所有人能在一起祭祀,已是代表着都是自己人。这让胡勒根心中最后一点关于蒙古人、汉人之间的迷茫消逝了。 原本身为俘虏,置身于宋国,隐隐地总是有些不安,但现在他早早辅佐的秦王已经立国了,心里便有种“这是自己的部族”的感觉。 他仿佛已能望到李瑕称天可汗的一天…… 待到祭天结束,之后便是等秦王颁发各种诏令。胡勒根不由踮起脚,期待地向天坛上望去。他知道自已要被册封为归德郎将,往后也是名正言顺的官了。 唯有一点不好,今日这列队该是按身高来排才好,可惜是按官位大小来排的,被前面那大高个挡着什么都看不到。 “军帅戎将实国家之砥柱,不可泯其绩而不嘉之随着这道诏令传开,何泰听了好一会,终于听到了自已的名字。 “定远将军高年丰、宁远将军何泰、归德郎将胡勒根、昭武校尉张顺……何泰咧嘴一笑。 他转头向后看了一眼,才发现后面站着个蒙古将军,竟和矮张一样高。 这多少让何泰有点膈应,但不影响他的喜悦,继续向张顺抛了个眼神,示意晚间请张顺喝酒。对于他而言,今日秦王立国,一切就正式与以往不同了。 自秦王打出那十六字口号,便是公开否认了那狗屁“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之大宋国策,从此再没有“归正人”一词。 他何泰与前面那位大理人、后面的矮张都同是国人想到这里,他又看到身后那蒙人笑得很真挚,遂将他也算上。 而“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还只是今日所改变的国策之一,随着封赏武将的诏令之后,下一道诏令便是开始改变宋“崇文抑武”的风气,宣读军功勋赏制度。 “凡策勋十二转,授勋田、铨选授官。一转武骑尉,视从七品,授田三十亩……何泰抬起头望去,听得很仔细。 今日这一场秦王即位典礼还是显得很简朴,但他已看到了一种新的气象。一道道诏令宣读过,从文武官员又传到更远处一个个士卒的方阵。站在圜丘上的李瑕终于完成了这持续了一整天的仪式。 于他而言,真正忙的其实是两三个月来制定国策的过程,今日反倒只是个形式。华服、礼乐、祭祀、诏令,只是把结果告知众人。可当他站在这里,会发现他很渺小。 二十四尺祭坛之下,数万人排开,一眼望不到头李瑕站在这,只是把人们的愿望说出来,以此让他们凝聚。 这个过程中,李瑕反而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被人们注视的符号,他的情绪不重要,连他这个人都不重要。因这漫长的典礼而感到乏味、疲惫。他放下手中的诏令,心想这种无实际意义的事往后还是少些为好,但…“秦王。” 远远的传来了呼声,很快重叠在一起,排山倒海般涌过来。士卒们、长安百姓们全都在歇力大喊着“秦王”。 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其实根本就不认得李瑕,之所以如此激动,因为统一、安定、兴盛正是他们在这乱世中的愿望。平时他们不知如何表达。 任战乱摧残,任胡虏欺凌,面对祖宗觉得羞愧,想要活得好一点……这些经历与憧憬不懂怎么说,不懂怎么去做。 当有人说出来、有人领他们去做,当情绪蔓延开,当有了希望,他们便情不自禁用尽全力去回应。由此,欢呼声响彻了长安城内外。“秦王”“秦王”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43章 因而封之 六月十八日,李瑕自立为王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临安。朝中诸公并无太大的反应。“唉。” 他们早便预料到了,能想的办法也早已提出了,但提出的办法无用,又能如何 因为太聪明,把一切都看明白了,所以得到消息时也就是平平淡淡地叹息一声,连叹息都显得空洞而无力。 叹息之后,朝野依旧平静。 反倒是年轻官员们为此事义愤填膺,聚在秘书省公房中抨议时事。 他们大部分都是去年,也就是咸定三年壬戌科的进士,有状元方山京、榜眼陈宜中,还有刘辰翁、黄镛邓剡、萧雷龙等等。 陆秀夫也被请来,因他是邓剡的好友。 他依旧矜持庄重,但眼神中带着思虑,心事很重的模样,端坐在那很少开口,只默默听着旁人议论。“当年吴曦称王,仅四十一日朝廷便平定叛乱,斩首吴曦。” “非朝廷平定,消息从成都到临安一个来回便不止四十一日,等朝廷反应如何来得及吴曦之叛能迅速平定,乃因其不得蜀地人心,兵马未动,七十骁勇已执斧杀入吴曦宫殿。”“是蜀人自发举义平叛啊。” “吴家三世建功西陲、镇蜀八十年,素得蜀民之心,吴曦一朝反宋尚且众叛亲离,李瑕才到川蜀几年”竟真有人答道“兴昌四年任庆符尉,今已是第八个年头。”说话的是黄镛。 黄镛字器之,本是太学生,在兴昌四年伏阙上书被流放,成了贤关六君子之一,直到丁大全倒台后,他才被江万里保荐还朝,去年中了进士 他记得很清楚,也就是那一年他曾与一个叫"唐伯虎"的少年相识相交,对方就是后来名扬天下的李瑕。“八年,李瑕之八年,抵得了吴家之八十年不成”“也许蜀地军民已在举兵讨伐李瑕。” “倒不必心怀这种侥幸,没来由显得我们是群蠢才。”“你骂谁呢” “议论国事,莫起这等口角。君实,你怎么看”陆秀夫被人点到,不得不说话。 论年岁,他是在场最小的论资历,他比在场的都早六年中榜但论官职,则有些尴尬,他是由李瑕举荐才知利州事。 他微微沉吟,道∶“虽同样是自立称王,吴曦乘天子车、改年号,却把阶、成、和、凤四州献予金国,削发、左衽,他这蜀王是称臣于金国的蜀王;李瑕不同,复汉中,克关陇、大理,有并吞天下之志,暂时却未行天子仪驾,未改年号,与朝廷保有余地。此其一也。”“有何余地自立称王,已是公然叛乱。”“是啊,公然叛乱若不剿,朝廷颜面何在”“可看诸公反应,有发兵平叛之意乎” “你们是说朝廷还能承认李瑕这秦王”陆秀夫还在斟酌言辞。邓剡已问道∶“君实是说,吴曦是金国的蜀王,李瑕勉强算是大宋之秦王”宋有过两位秦王,宋太祖的四弟、四子死后被追封为秦王。至于活着的异姓秦王,且还是自封的 “李瑕不是请官家册封,问都不问便自立称王,如此公然造反,朝廷若还能腆着脸贴上去承认,体面何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粉饰太平!” “若如此,这官我不当了”“我随子高兄辞官!”“!!!” 陈宜中捧着茶杯撇着茶,淡淡警了众人一眼,摇了摇头,道∶“国事艰难,往后要含屈受辱相忍为国的事多了,这点气都承不住,早些辞官也好。” “不错。我方才没说完,当年吴曦反叛之后,韩俊胄不知所措,有人说不如趁势就封吴曦为王,韩俊胄采纳了这提议。 “问题是如今忍了,往后拿叛贼如何真就允他裂土分疆不成”“诸公自有计较。” “有何计较,总不能等蒙虏再度南下,我等坐山观虎斗”“胡言乱语萧显辰你听听你说的是甚鬼话” “别吵了。”邓剡阻了旁人说话,道∶“君实,你继续说,李瑕与吴曦还有何不同” 陆秀夫道∶“吴曦自立之后,第一桩事便是在成都营建宫殿,同时派兵沿江而下,声称与金人夹攻襄阳。其自立时间虽短,蜀地军民却已不堪其乱;反观李瑕,躬节俭、减徭赋、平物价、仓廪实、法令行,得蜀民之心、亦得关陇人心。”“躬节俭,只这最简单的一条”“嘘,后面的话不必说了。”“唉,听君实兄是何意吧。” “你们方才也说,吴曦之叛非朝廷所平定,朝廷本欲''因而封之'',乃蜀地军民举义,诛杀叛逆。今李瑕称王,一不兴战乱,二不建宫室,精兵减政,轻徭薄赋,岂有军民兴义那朝廷只能是因而封之。” 陆秀夫说到这里,回想着这次前来临安的经历,心中长叹。 其实,早在两三个月前当姜才投奔李瑕时,朝中诸公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也早就知道最后只能顺势封李瑕为秦王了。 所以他陆秀夫回朝,提议迁都长安,得到的只有那空泛的回应。越想,越让人觉得无力。“可笑!” 忽然有人将官帽一摘,径直起身走了出去。公房中诸人转头看着这一幕,良久无言。“没事,他要辞官还得上表,一时气不过而已。”“这是上不上表的事吗”“屈辱。” “这就屈辱了诸君忘了靖康之耻了”又是一阵沉默,新科进士中竟有人骂了一句脏话。“靖康之耻”这四个字一出,所有人都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唉,披上这官袍前一腔热忱誓要中兴社稷。今日拿一叛逆都无可奈何,遑谈靖康之耻,真废物也”“没得意思。” 又几个官员这般说着,这次虽没摘官帽,却也径直走了出去。他们往后大概也懒得再褒贬时政了。随它去吧,顾好自己才是实在。不一会儿,公房里已没剩几人。“随他们去罢。” 陈宜中道“这等心性,便是考中进士也不过是庸才。” 黄镛随口道“何必贬低同僚,倒显得你高人一等,以往也不这般。”马上便有人讥笑道“人家是平章公门下,自觉高人一等又如何”“我至少直言不讳,不曾含沙射影。”“那我便直说,陈与权你愈发像贾党走狗了。”“总好过某些只会讪谤的废物。” ng “你说谁是废物”“说你又如何”“都闭嘴!”“够了,都别说了。” 邓剡倏然起身,道“议论国事,说些气话何用”“!!!” 陆秀夫默默看着他们争执、劝架,眼中思索之色愈浓。 陈宜中、黄镛当年在太学是至交好友,都是贤关六君子,也都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为何会沦落到在此斗嘴 因为议不出结果,国事艰难,能想的办法就那么多,大部分都用不了。 战或和,变革或守旧,每条路都那么难走,那必然政见不合,必然只能互相争执,换作再聪明的人来都是一样的。 就像是被困在罐子里的蛐蛐。 陆秀夫忽然再也不想参与这种议政了,到最后都是拿不出主意,互相消耗。这日离开时他对邓剡说了自己这个想法。“那君实认为该如何做” “我还是那个主张,盼官家振作,彰圣明天子之气度,而使李瑕臣服。” “比如迁都长安这比陈宜中所谓为求国而变通于贾似道门下还荒谬。满朝上下,有几人理你”“然而万一功成,则国家之幸甚,万民之幸甚。” 邓剡点点头,喟叹道“话虽如此,那与其盼着官家使李瑕臣服,不如……”“不如什么”“没什么请勿必vv 年轻的官员们这般褒贬着时事,而朝中重臣们对李瑕称王之事虽反应平淡,对其后续影响却很重视。西湖畔的葛岭别院中,贾似道听幕僚们商议了一整日,正在做最后的总结。 “他们必然要顺势册封李逆,谢太后那边这般说,我早便察觉出李逆的野心,有意出兵平叛,正是他们勾结李瑕,陷害于我,如今国事被这些庸才推到这种地步,如何对得起先帝”“是。” “平章公,不如顺势罢免几个江万里的学生如何”“哦” “方山京策题中借题发挥,颠倒黑白,言公田之害刘辰翁廷试对策时称忠良固遭陷害,其气节无法撼动,似有影射平章公之意;陆秀夫此番归朝,称是因李逆叛乱而逃回,然似有陷陛下于逆贼之图谋,且其妻眷犹留于利州” 贾似道不耐烦听人一个个报,挥了挥手。“趁这次,通通罢免便是。”~~ “这次必罢免了贾似道。” 在西湖畔的另一间别院中,几名老者也正在商议。“该有把握” “既要册封李瑕,那便是认同李瑕即王位时所用的理由,半片疆域的臣民都认为''贾似道窃弄国柄'',已有罢免他的名义。” “那便依李瑕所言,彻查循州一案,为吴履斋平反。”“为吴履斋平反事涉官家”“平反。” “好!既要除此权臣,便忤逆官家又有何妨。”“此番借李瑕称王之势,或可使贾似道党羽自危了。”“唉。” 谈到这里,有人终究是叹息了一声,觉得没什么好振奋的。“分明是国势愈坏,朝中却是内斗愈烈,这真是” “为之奈何我等若不除贾似道,则为贾似道所除。我等垂老,去官不可惜,却得庇护朝中忠直的后进之辈,那才是往后的社稷栋梁。”“是啊,斗吧,斗吧,为之奈何” 正文 第844章 孱 于大宋皇室而言,李瑕自立称秦王之事暂时还不是最要紧的,毕竟目前只有密报而已,消息还未传开。 等群臣拿出章程来便是。 眼下更大的一桩事是,赵禥又夭折了一个儿子。 孩子是九嫔之一的俞修容所生,谁曾想转眼便乐极生悲。 六月二十二日,太后谢道清与皇后全玖一起去探视了修容俞筠。 殿内哭哭啼啼的声音始终不停。 全玖面上虽还是一副端庄恬静的模样,心中却猜测俞筠是故意的。 故意显得委屈,仿佛孩子是被她这个皇后弄死的一般。 她没心思去弄死谁的孩子。 就赵禥这模样,养活一个儿子不容易,若最后落得要到宗室里挑养子,那与这些妃嫔生下的子嗣也无太大差别,总归她才是皇后,往后她才是太后。 全玖自已也没孩子,为谁去争这些。 一年半以前她倒是怀了一个,流产了。 就在赵衿死后不久,某夜她腹中绞痛晕死了过去,再睁眼孩子就没了。 全玖有些怀疑是被人药了,或可能是贾似道的报复,但没证据,也拿不准。 看俞筠生的孩子又是一副养不活的样子,显然赵禥血脉太孱弱,因此没保住胎也是有可能的。 这个“孱”字可真是形象,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丈夫,今已夭折了三个儿子。 而赵禥还在胡贵嫔处饮酒作乐,俞筠哭有何用?还不是要打起精神来尽快恢复美貌。 否则真不能生个一儿半女,等赵禥一命呜呼了,到时谁知无子的妃嫔是别居,出家,守陵,还是陪葬? 又不像那妖妃阎容,傍了个反贼李逆…… 脑子里突然泛起这念头,全玖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可怜自己嫁了个看起来就短命的丈夫,二十出头便要担心这些。 “莫哭了,你还年轻,来日方才。” 谢道清轻轻拍着俞筠的手,温言安慰了声,其实有些漫不经心。 “起驾吧……皇后与我同乘可好?” ~~ 坐上凤辇,不用再听俞筠的哭声,登时便清静了许多。 谢道清虽是个女人,但以她皇太后之尊,又遇到一个孱弱的皇帝,每每遇事不少朝臣都会请她出面,更有甚者,朝堂上偶尔竟有请她垂帘听政的声音。 当然,能说这种话的臣子显然是不满于贾似道专权,也是对赵禥完全失去了信心。 这种情况下,谢道清对时政至少还算了解。 “长安那边,李逆自立为秦王了。” 全玖闻言虽还端坐未动,手却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情不自禁惊问道:“他……他自立了?不会打到临安来吧?” 谢道清看着全玖那倏然颤动的手,道:“不必惊慌,李逆无力出兵。” “真……真的吗?”乍闻之下,全玖还有些慌乱,还在努力恢复镇定,“可这秦王……” “因而封之便是。”谢道清揉着额头,叹道:“官家甚至说,‘李瑕何必自立?想当秦王,我们册封他好了’,唉。” 全玖一愣,咀嚼着这话里的含义,渐感到屈辱。 越来越屈辱。 仿佛是看到赵禥被李瑕摔了一巴掌,又把另半边脸凑上去再挨一巴掌,转头还笑吟吟对别人说“我的臣子对我忠心才打我。” 恬不知耻。 当着全天下的人,她的丈夫已在李瑕面前丢尽了颜面。 她也丢尽了颜面! 她的孩子流产时,赵禥和今日一样犹在寻欢作乐,当时全玖没哭,她不像俞筠哭哭啼啼悲诉自己有多惨。 但此时,她因为颜面扫地,两行泪水不由就簌簌而下。 “哭什么?”谢道清大讶,拿帕子给全玖擦着,问道:“可是因俞修容之事想到去岁?” “哭社稷受辱……” “你呀,就是太要强了,太要强了。” 谢道清这般喃喃着,拍着全玖的手,等她收了声,又叹道:“社稷受辱?李瑕之事真不算什么,想想靖康之耻,都不算什么。” 全玖本已收了泪,猛听得“靖康之耻”四个字,吓得一个激灵。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之前听到的都是克汉中、关中、陇西、大理、河西,前阵子还听到捷报,突然一下李瑕反了,“靖康之耻”就像砸到眼前一样。 这一哭又是许久,待回到殿中,全玖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听俞筠哭,听全玖哭,大半日光景已过去了,谢道清一点也不急。 她一个老妇人,处理事情就是这个节奏。 “好了,看你吓得……李逆封王与否,无非是一个名义,暂留他抵御蒙古又有何妨?待来日时机到了,再遣兵讨之便是。” 涉及到兵戈打仗,她们一窍不通,朝臣怎么说就怎么样。 谢道清要做的不是分析兵力云云。 从朝中重臣中选择出最值得信赖的那一个、交托国事,这才是皇太后的职责。 之所以找全玖说,她心里其实已有了主意。 “叶相公言,李瑕之所以自封秦王,乃贾似道窃国弄权之结果……” 话题从西陲战场拉回了朝堂争斗,全玖很快就听懂了。 有一瞬间又感到绝望,心想李瑕公开造反了,满朝重臣还只想着排除异己。 谢道清平时最支持贾似道,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事情闹得这般大,几位重臣们说的又实在有道理。 中间说了许久,谢道清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反正是被说动了,想罢了贾似道,用叶梦鼎、江万里为左右丞相。 当然,她也没那么坚决,因此问全玖的意见,若是态度一致,那就合力给官家施压。 官家软弱可欺,党争就是看谁更能控制住官家。 朝臣、太后、皇后合力,借着这次贾似道被李瑕吓退的机会,该能掌控住官家了。 “皇后认为呢?” 全玖思索片刻,想到赵衿之死,想到自己流掉的那个孩子,终是点了点头。 ~~ 朝臣们这次是卯足了劲对付贾似道,不仅说服了谢道清,其余事项也推进得很快。 私下里,他们放任风声传出,仿佛李瑕真的是因为贾似道柄国专权,不得已才自称秦王。 明面上却仿佛天下太平,既没有什么柄国专权、也没有叛乱自立,只有大破蒙虏,特册封李瑕为秦王。 当然不敢在官面文章上把矛头指向贾似道、李瑕。 不能撕破脸,得先稳住这些奸臣、叛贼,也就是先稳住了国势,之后再设法罢免贾似道。 借由为吴潜平反之事。 吴潜的罪名在于,“忠王之立,人心所属,潜独不然”。那一般而言,只要赵禥在位一日,他都休想平反。 但朝臣们总有办法,指出当时吴潜亦支持立忠王,是贾似道党羽侍御史沈炎、孙附凤、萧泰来、刘宗申等人凭空捏造,诬陷并残害吴潜。 他们没有直接把矛头指向贾似道,而是在数日间定了这些贾党党羽的罪名,追复吴潜原官。 之后,朝廷再次下诏,任吴璞为成都府通制,任吴琳为夔州路镇抚使,任吴潜女婿奚季虎为钦差大臣往关中管理农营田事…… 如此一来,既顺着李瑕的意思,安抚住了这个叛贼。又显得朝廷还有权威,能派遣官员往秦王治下。 贾似道也未反对,仿佛真是戴罪在家,实则是知道只能向李瑕妥协,由朝臣去受这些窝囊气。 而朝臣们也趁势打压贾党党羽。 这场争斗中,李瑕自立,但名义上却还未完全脱离大宋;贾似道暂避锋芒,让别人去担责任,但也默许了势力打压;朝臣们开始对贾党反击,但也承担了来自李瑕的压力。 三方都在谋取利益,但也都有妥协。 政治本就是在妥协中牟利,最可怕的反而是妥协不了,必须撕破脸的时候。 …… 在这个过程中,陆秀夫渐渐理清了他挽救社稷的思路,且得到了江万里的支持。 “学生以为,不该只将李瑕视为叛逆。 大宋有岳武穆,本可收复中原,奈何失此不图,冤杀遂闻,可谓亡国之祸源;今李瑕有岳武穆之能,却惧步其后尘,朝廷安可再以叛逆视之,自毁长城,则宋必亡。 忘靖康之国耻,弃半壁江山、臣民而偏安一隅,恐功高之臣而论功行戮……忘亲之罪,任相之非,定都之失。此昔日杀岳武穆之因,今促李瑕叛乱之由。 欲救社稷,当拨乱反正。请陛下还都中原,视功臣如手足,方为正理,方为大义,方为救国之道。反之,不求天子振作,唯恐臣子功高,岂非亡宋之本?” 陆秀夫这一番话到最后,座上江万里、家铉翁皆喟然长叹。 他还是坚持那个主张。 在旁人只想着怎么除李瑕的时候,他还是想通过君臣之义使李瑕不叛,推持住大宋社稷。 这条路很难。 但江万里、家铉翁也没像旁人一样马上就告诉陆秀夫“这不可能”。 “也好,何妨一试。”江万里缓缓开口,道:“拨乱反正,可分为两步,一劝李瑕反正,二拨朝堂之乱……” 他们已有了挽救社稷的思路。 接下来,江万里会在朝堂上扫除贾似道这样的奸党佞臣,之后规劝天子,不可再奢侈无度、沉溺酒色。 而陆秀夫则可带着朝廷的诏令与诸公的规劝信再往长安,说服李瑕莫要颠覆大宋社稷,哪怕是奉天子而柄国。 顺利的话,还都长安,由朝廷忠义之士以理法约束住李瑕。 他们当然也知这很渺茫,但哪怕只有一线机会,总好过贾似道的公田变法,也好过祸起萧墙大宋君臣内战,更好过亡国。 为臣者,尽力保社稷、生黎安稳。 …… 七月初一,陆秀夫登上了西进的大船。 船上有往长安传旨的使者、有往川陕为官的吴潜党人。 有人觉得这艘船是大宋朝廷粉饰太平的遮羞布,也有人认为这是维持社稷安稳的最后努力。 人各有志,对此的看法当然不同。 邓剡前来送陆秀夫,也带来了不少好消息。 “官家已同意罢免贾似道,拟叶相公为左相、老师为右相。盼老师能扫除朝中佞气,规劝官家励精图治……” “官家真答应了?国势到这一步,官家终于警醒、振作了。” 陆秀夫不由欣喜。 他对官家的要求不高,能每日上朝、勤于政事;能裁撤宫中用度,倡行节俭;能轻徭薄赋,爱养百姓;能与民休养、劝课农桑;能宽弘大度、优待功臣……只要做到这些,也就足够了。 三十年战乱,百姓太需要休息了。 当今官家不需要效神宗皇帝变法,不需要公田法。 只要不打仗,有叶梦鼎、江万里贤相在朝,有李瑕戍边于外,让百姓好好休养几年,社稷至少也能喘一口气。 告别了邓剡,陆秀夫走上江船,看着大船扬帆,感到大宋又有了希望。 他迫不及待想要去告诉李瑕……天子能容秦王,那不需要打破重来,君臣相得,也可以保社稷江山安稳。 正文 第845章 天子圣明人心在宋 临安宫寺,锦胭殿。 “官家,王昭仪到了。” 王清惠进殿时,赵禥正与一群美人蹲在毯子上玩弹珠。 他手指一弹,弹珠滚进一个美人的裙底,于是伸手进裙底一摸。 之后,赵禥笑吟吟又喝了口酒,醺醺然依在另一个美人怀里,这才向王清惠道:“你把朕的玉玺拿出来,给那封圣旨盖个章。” 王清惠步态娴淑,走到御案边拿起那旨稿看了一眼,问道:“官家答应罢免平章公?” “太后、皇后、老师都说,是师相把李瑕逼反了,那为了稳住局势,只好让师相荣养了。好美人,你觉得呢?” 赵禥的女人极多,其中最有才气的便是王清惠王昭仪了。 昭仪也是九嫔之一,王清惠在后宫的地位虽不如全皇后、杨淑妃、胡贵嫔,却很受赵褀信任。 若说赵禥这个皇帝的权力,贾似道拿走了大部分,群臣、太后、皇后拿走了小部分,几乎是瓜分殆尽。 但他们多少还是出于尊重给赵禥留了一点权力,那这点权力就在王清惠手上。 她过目不忘、博学多才,为赵禥掌管着内廷文书。 历代像她这种干政的妇人都是要被文官大骂的,但王清惠少被人骂。 一则她能处置的文书基本已是群臣过目后的,二则她确实才能不错,比官家亲自处置要好。 此时王清惠看完了整封圣旨,略略沉吟,问道:“官家不是说过,不能得罪平章公吗?” 赵禥道:“对对,可师相好久没有露面了,皇后说师相自己戴罪在家,是被李瑕吓得不想当官了,让他荣养,换老师来处理国事比较好。” 王清惠提起御笔准备批允这封圣旨。 她目光扫过,有些犹豫起来。 “毋以深宫燕闲有所恣纵,毋以谗谄面谀有所假借,饬躬践行,明示天下……” 除了罢免贾似道,这封圣旨分明还有些罪己诏的意思。 王清惠也知这是几个相公为了官家好。 李瑕自立之事,该让官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但作为赵禥最信任的人,她还是问道:“官家看了这封圣旨了?” “没有啊,不都是美人帮朕看的吗?”趴在地上的赵禥支起上身,问道:“是不是不妥?朕也觉得怪害怕的。” “也无太大不妥,几位相公只是说官家该勤政些,如此才能安抚人心。” “对啊。” 赵禥忽然惊呼一声,也不再玩了,焦急道:“要是没有了师相。朕不就得被这些老夫子管住了吗?!啊……之前都没想到。” 这态度转变来得太突兀,连王清惠也愣住了。 赵禥想到了一出是一出,一脚踢倒了酒壶,任酒水洒在那名贵的地毯上,急忙忙跑到御案前便抢过圣旨。 “别批了,朕让太后、皇后给骗了,朕怎么能没有师相……” 一声响,那圣旨已被撕成两半。 ~~ “急什么?哪怕就让他们罢免了我又有何妨?” “让人警惕的是,这次太后、皇后真的站到了那边。” “两个素来无主见的女人,理她们做甚……” 葛岭别院中,贾似道早便知朝臣们已对他出手。 他根本不急。 李瑕才自立为秦王,再让朝臣们去承担纵容叛逆的罪责,早晚是要清算的。 至于被罢免? 临安的文官到现在还不明白,他贾似道屹立于朝堂,靠的已不仅是圣眷了。 而是从他随孟珙守京湖,到他阃帅京湖、两淮,再到他鄂州之战重造大宋社稷这种种大功中立下的功劳,以及在军中建立的威望。 除了他贾似道,还有谁能遏制吕家军这样的骄兵悍将。 现在看起来像是他要被罢免了,实则是因为他自罪在家以来,一直没出手过。给人造成了他无心党争的假像。 他只是在暂避李瑕锋芒,等李瑕锐气过去再起复,来得及。 这日正与翁应龙谈及此事,贾似道嘴里“不急”两个字才说完,那边龟鹤莆已匆匆跑来。 “阿郎,宫里来人了,请阿郎入宫。” “入宫做甚?”贾似道笑道:“时机未到,我犹戴罪在家。” “官家说派人转告阿郎。”龟鹤莆四下一看,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秘,道:“官家说,求阿郎入宫见他,求阿郎莫再生气了。” “哈,我生什么气?” “官家还说,那些人想罢免阿郎,他要把他们全罢免了,只希望阿郎能尽快回朝主政。” “……” 贾似道也是惊讶,须臾,摇了摇头,苦笑道:“既然如此,盛情难却啊。” 这大宋官家如此德性,岂还能指望规劝? 唯有靠他贾似道代天子柄国,才可力挽狂澜于危难之际。 ~~ 江万里、家铉翁还在等着天子下诏,准备为大宋社稷拨乱反正。 “君实所言不错,天子若不振作,唯指望权臣、藩臣救国,却又猜忌过甚,如何能不亡国。” “前些年李瑕屡破蒙虏,倒让朝中许多人愈发有了太平盛年的假象,一朝自立,该梦醒了。” “欲使贾、李之流不叛,不可仅寄望于他们没有野心,须得教天下人觉得他们不该叛,故天子须行善政,善待百姓,百姓自能维护天子。” “救亡之正理,只在‘贤明’二字。” 家铉翁拍着膝,满脸期待。 这次一切都很顺利,目前为止,贾似道根本还没有任何反应。 只等贾似道这种放纵官家以独揽朝政的奸佞滚蛋了,到时他便可好好地“规劝”官家了。 终于,诏谕下达了。 “壬戌科进士方山京、刘辰翁、邓剡、黄镛,谤议国事,夺官罢免……” 先是这一批批忠正敢言的官员被罢免,之后是重臣们或是虚职致仕,或是贬迁地方。 官家怜叶梦鼎老迈,特赠少傅,以观文殿学士致仕; 章鉴以提举洞霄宫致仕; 马迁鸾贬迁饶州; 到这一步,江万里、家铉翁也不必等诏谕下来领个虚职受辱,自上表辞了官。 …… 离开临安这一日,他们也说不出这是何等心情。 国势日微,能想的办法全想了,哪怕是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也全力去试过了。 家铉翁踏上船时犹在回想着这一遭受了无数窝囊气,最后竟还是这般结果,愤忿不已。 “真合了吴履斋那句‘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只悔没在这昏君继位时一道被贬往循州。” “莫骂了。” “偏要骂,宗社至此,犹只顾沉溺酒色,拱手权佞……呸!” 江万里长叹一声,让儿子将离京唯一要带的一个包袱放进船舱,坐在船头,想到后来,揪然心痛。 “去国离家路八千,平生不爱半文钱。苍天鉴我无私意,莫使妖禽夜叫冤。” ~~ 全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 半壁江山都被李瑕封疆裂土了,出了这般大的事,她本以为赵禥再昏庸,也该知道要整顿朝纲。 哪怕不能真罢免贾似道,作为天子,敲打一下这个权相,让其往后柄国更上心些,也遏制遏制李瑕。 然而,突然间,朝中清流反而为之一空。 全玖真的惊到了。 连她都看得出,朝堂上的平衡都被完全打破了。 这要是贾似道想篡位,都不知如何是好。 怎能不惊,不惧?全玖得到消息的一瞬间,从背脊感到一阵凉意。 她难得起驾锦胭殿,想寻赵禥问个明白。 往日她从不来锦胭殿,这次也不知是抱着怎么样的期待……也许想看看她的皇帝丈夫到底还有没有一点理智。 “哈哈哈……” “噫,官家再饮一杯……” 满殿的娇呼声突然停下。 “皇……皇后……” “圣人。” “圣人。” 全玖一派端庄地走进殿中,扫视了一圈。 王昭仪、胡贵嫔、朱春儿、朱夏儿、朱端儿、朱梅儿、周冬儿、石润儿、周赛儿、闻润儿、陈宜儿、胡安化、沈咸宁、黄新平…… 满殿的美人风格各异。 “都退下。” 她已懒得去记她们的名字,轻喝一声,看向赵禥。 赵禥吓了一跳。 他一向有些害怕这个皇后,连忙拉住王清惠。 “陛下。”全玖强忍着情绪,问道:“陛下罢免诸公,可是因他们册封李瑕,失了朝廷颜面?” 若是如此,确实理应处置这些臣子。 这便是她想问的,赵禥是否还有这个理智。 至少是为了社稷体面。 然而,只见赵禥道:“不……不是啊。” “那是为何?” 赵禥理所当然道:“他们想管着朕啊!当然是师相最好,师相要给朕再修一间宫殿安置美人……” 说罢,偷偷睥睨了全玖一眼,又迅速收回去。 意思是“你也别想管着朕”。 全玖闭上眼缓了缓,又问道:“但……李逆叛了,若是他攻到临安,甚至蒙人攻来,又如何应对?贾平章话说得漂亮,夔门之败却没拦住李逆,不是吗?” 这问题太复杂了。 赵禥一拉王清惠,小声嘟哝道:“你和皇后说。师相是怎么说的,告诉皇后。” 王清惠连忙万福,道:“禀圣人,贾平章言……周瑜赤壁之举,笑谈而成。谢安淝水之师,指挥而定。” 全玖不等她说完,转身就走。 只听身后赵禥已小声吩咐道:“快把美人们再召回来……” 这句话入耳,全玖欲哭无泪。 她很想返身拎住王清惠,问她一句“陛下不知靖康之变,你也不知吗?!”但那一个女人再聪明,又能左右什么? 全玖忽然又回想起那年在蹴鞠场上遇到的那惊才绝艳的男子,也想到家里要她嫁给赵禥的那日。 她摇了摇头,心道,还想这些有何用,好像当时真的有选择一样。 …… 凤冠霞帔的身影离开之后,锦胭殿很快又响起了欢声笑语。 秦王之立对临安带来的影响、推起的波澜,就在这欢声笑语中渐渐消融。 ~~ 江船逆着长江而上。 不知临安变故的陆秀夫犹在奋笔疾书,书写着他想要痛陈于李瑕的千言万语。 他还在尽最大的努力,以期延续大宋国祚…… 正文 第846章 归秦 湍急的长江水拍在船舷,江船艰难地从三峡逆江而上。 陆秀夫走出船舱,只见奚季虎正负手站在船头看着江边的纤夫。 奚季虎是吴潜亲手选的女婿,才华横溢,人品才干俱是第一等。 举例而言,吴璞、吴琳都是四十出头及第,犹可算是年轻进士;陆秀夫与他们同榜,二十一岁及第,与状元闻云孙一起名动当时。 奚季虎则比他们早十二年登科,十九岁即进士及第。 至今他已在官场沉浮整整十九年了,今年才堪堪三十八岁,却已有足够的磨砺,正当鼎盛之年。 他本该是大宋栋梁,本能成为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名臣。 但因忠王之立,先帝下诏“吴潜党人、永不录用”,奚季虎的仕途遂蒙上一层阴影。 只要赵禥在位、贾似道柄国,他便不可能得到重用。 显而易见,这样的人到了川陕,很容易便会投身于助李瑕争天下的大业,且很快便要成为中流砥柱。 而这些吴潜党人公然归秦王,又是向天下文士宣告仕官能有新的选择。 这次从临安西向的一路上,陆秀夫很喜欢同奚季虎聊天。 若连奚季虎的想法都不能了解,又如何说动李瑕继续忠于大宋。 “仲威兄在看什么?” “江水无情,三峡不知多少血泪。”奚季虎指向江边像蚂蚁一样的纤夫们,“难怪这边有句话,‘寄语名利徒,莫作远行客’。” 三峡两岸险峻,纤夫光着膀子,艰难地走在锋利的岩石间。 因江水太急,他们身子弯得双手都快触到地上,在七月炎热的天气中累得挥汗如雨,走得却很慢,走十步就要退九步。 纤夫艰苦,江船其实也很危险。 江中巨浪拍着礁石,涛声如雷,端的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若纤绳中有一根突然折断,怕是所有纤夫都会失手,拉不住船,船顺江一冲,很可能触礁翻沉。 “谁非赤子。我辈入蜀为官,虐使斯人至此,如何忍心。” “当了官,若躲在临安城里,未曾亲眼看看百姓有多苦,怕是不知头上的官帽有多重。”奚季虎有感而发道:“盘剥这些人辛苦挣出的一点血汗钱,又如何忍心?” 陆秀夫默然,心里不由在想若是真能规劝官家迁都长安,这一路山水迢迢,可否让官家看到民生疾苦? 还是说会携百官、后宫、护卫,大摆仪驾,用度奢侈,惊扰地方,反而又成了一场百姓浩劫? 一念至此,陆秀夫竟有些茫然。 奚季虎问道:“君实又晕船了?” “此番是我第二次乘船入川,没想到还是这般孱弱。” 陆秀夫确实头痛得厉害,浑身都不舒服。 往返于长安与临安之间本就是极辛苦的事,甚至路途上很多地方,比如这三峡险滩,都是拿命在冒险行路。 “值得吗?” “什么?” “你少年登科、天之骄子,本可在江南享福,或留在长安也能得秦王器重。何必宁愿奔波万里,风霜烈日,犹不忘每日劝我忠贞于赵氏天子,值吗?” 陆秀夫没想到同行大半个月,奚季虎说话愈发大逆不道了。 刚从临安出发时还能以宋臣自居,这才刚刚到川蜀,开口却称官家“赵氏”了? “你我深受君恩,忠君报国,不是理所应当吗?” 奚季虎默然片刻,随口唱起了几句歌谣。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夤缘扳附有百足,若使飞天能食龙……” 他声音不高,唱到后来却有些红了眼,道:“毒虫若不能飞天便罢了,但既真能飞天了,为何不食龙?” “仲威兄,可朝廷已为吴相公平反了。” “是谁出力,才得以平反?”奚季虎反问道。 陆秀夫叹息一声。 奚季虎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于我而言,忠王不堪为君。他亦不值得你这般忠心耿耿,为他辛苦奔劳。” “我并非是为了官家。若兵强马壮即可称王,则天下必重回五代乱世,生黎再难安定,须有人守正统,须有矢志不渝者使世人信道义。” “嗯,你说的有道理。”奚季虎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须有人矢志不渝,那既然你已矢志不渝,我便不掺合了,正可追随英雄展平生之抱负。” 陆秀夫一时无言以对。 奚季虎莞尔道:“我说笑罢了,想让你把心放宽些。国祚有尽时,王朝有兴替,道义不也存至今日?何必想那么多?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说着,他笑了笑,拍了拍陆秀夫的背,因喜爱这个年轻人而多开导了两句。 陆秀夫晕船晕得厉害,意识到他没能说动奚季虎,反而是对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似乎有些动摇了他的想法…… ~~ 船行到万州,吴家子弟们急着赶到长安祭拜吴潜,先行转陆路北上,陆秀夫急着见李瑕,随之一道。 路途艰辛,好在如今荔枝道、子午道重修过,道途还算平坦,几经跋涉终于在八月前赶到了长安。 吴家子弟终于团聚不提,陆秀夫却听吴泽说如今李瑕不在长安城内。 “王上去巡视丰利渠了。” …… 关中水利,先是秦时所修的郑国渠,引泾水灌溉关中北部的农田,之后历代完善其水利,汉代时修白公渠、唐时修三白渠。 正是这些水利,使原本贫脊的关中一度变得富庶,利在“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宋承平之时,修了丰利渠,溉灌泾阳至富平七县田地三万五千余顷。 八月初三,富平县郊外。 吴泽领着临安来的官员们到丰利渠边见李瑕。 奚季虎望着远处的牧民,问道:“关中似乎有不少胡人?” “不错,金国与蒙古留下的胡人,剃发左衽的汉人,以及俘虏,行商,关中的风物与江南大不相同矣。”吴泽道:“姑父再看那边,那些牧民都是沙陀人。” “秦王在这边吗?” “渠边那位便是。” 隔得虽远,奚季虎一眼便找到如鹤立鸡群的李瑕。 “果然是绝世之英雄人物。” “那当然,秦王明睿,文武双全……” 陆秀夫听着他们说话,感到这种英武之主所带来的自信、生机勃勃的气氛,与临安真是完全不同。 然而,奚季虎策马行近,却是吃了一惊。 只见李瑕穿的窄袖戎装,正带着一群人在围观一头公牛与一头母牛……行敦伦之事。 “这是在做什么?” “培育黄牛,改良品种。” 其实江南养牛很厉害,奚季虎对此也略知一二,很快便指点着说起来…… ~~ 待李瑕与吴家子弟说过话,陆秀夫才单独与李瑕详谈。 “朝廷已册封秦王之爵位,可见官家与诸公对秦王有包容之心……” 说了好一会,他捧出在船上写就的谏书,请李瑕过目。 “我也有许谏言想劝告秦王。” 但李瑕接过,只扫了两眼,便道:“扫除奸佞、君臣相得吗?看来你还不知,临安那边,叶梦鼎、江万里等人俱已被罢免了。” “什么?老师他们……被罢免了?” 陆秀夫不可置信。 他登船之时,才听得江万里等人传来的好消息,要扫除奸党,规劝官家。 如今这才刚到长安。 “会不会弄错了?秦王得的消息也许前两年的?” “我的情报比你乘江船而来快些……” 李瑕说了临安的情报,让陆秀夫平缓了一会情绪,道:“早与你说过赵氏社稷没救了,别再抱这种期待。” 陆秀夫惊愣在那里,脑子里已只回荡着这句“赵氏社稷没救了”。 他呕心沥血想挽回局面,但只简简单单一句回应,就让他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 李瑕随手把那谏书又塞回陆秀夫手里,道:“我没时间再听你说这些,也不希望你再去想这些。这是乱世,救民、驱虏、平天下尚且来不及。因要换掉那废物皇帝牵扯了些气节、道统,争来争去,我已厌烦了,够了。” 听得这话,陆秀夫既失望又惭愧,脸色一黯,仿佛心灰意冷。 他低下头想了良久。 忽然,他喃喃道:“彧岂不知魏武之志气,非衰汉之贞臣哉?” 随着这句话,他的颓气开始消散。 他终究要比别的年轻人坚强得多,很快已在自我调整。 “良以于时王道既微,横流已极,雄豪虎视,人怀异心,不有拨乱之资,仗顺之略,则汉室之亡忽诸,黔首之类殄矣……” 陆秀夫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默背着什么。 李瑕不太听得清,也不太听得懂问道:“你说什么?” 而陆秀夫默念着,缓缓抬起头,脸上还挂着些苦意,眼神还有些迷茫,但渐渐恢复了坚定。 极短的时间内,他竟已调整好了情绪…… “我想明白了,秦王说的不错,沧海横流,生灵涂炭,怎可只顾赵氏宗庙?” 说着,陆秀夫拿起手中的谏书,撕开,将它成两瓣,之后撕成碎片,随手一抛,抛进河渠里。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让过去的过去。 心里反而轻松了下来。 “今日归秦,唯愿佐秦王驱胡尘、匡四海,救天下百姓。” “好,君实能回来,我很高兴。称王之事早便过去了,不必再理会朝廷那点争斗,来看看我们新铸的犁……” 正文 第847章 农牧 “哞……” 公牛已被人牵走。 随同来巡视的官员却还在对它指指点点,议论不停。 “这头牛倒真是雄健,鼻镜方圆,肩峰高大。” “西镇牛,好牛种,那头母牛则是荆湖的水牛。王上说,试试用杂交之法以改良畜种,提高畜产。” 奚季虎对此颇感兴趣,很快便参与进这话题。 “你们帮牲畜试情?” “咦?你这江南来的官员也懂放牧?” 奚季虎道:“当然懂,连北方胡羊我们江南人也能栈养。只说临安有个牛羊司,隶下有供应所、乳酪院等,负责祭祀与宫延享宴的牲畜,其下栈养牛羊,每一存栏出羊三万余口,每年宫中享晏,食羊十万口。” “哦?江南畜牧如此厉害?” 人群中竟还有一蒙古人站出来,操着汉语道:“我不信,宋国养牛羊还能养得过我们草原人?” 奚季虎道:“浙东、福建系出产牛去处,我家乡祭神,一次杀牛数千头。” “栈养牲畜,疫病怎么办?” “……” 李瑕重新回来时,听到的便是这般的谈论。 听奚季虎说来,宋朝的相畜、饲养、品种改良和繁育、兽医技术等等都十分成熟。 江南大量栈养禽畜,还有一套完备的防瘟疫的机构,如药蜜库、牧养上下监、医马院等。 奚季虎随口提及畜病治疗的书籍便有四十余种。 其实宋的农牧业非常发达。 甚至南渡前的一些农具、书籍已经失传了,可以预见若按历史的走势,其后百年间或许会有更多的农业技术失传。 李瑕不由在想,若没有被战火打断,若没有逐渐腐朽,宋能否在农业上有质的突破。 类似于先有了英国农业革命、圈地运动,才有工业革命,而有了工业基础,才能谈其他。 民以食为天。 农业才是立国之根本。 李瑕虽不博学,但这毕竟是课本学过的东西,农业革命的内容无非是几点。如,使用农耕工具,比如中国的犁;轮作制的推广,以饲料作物取代土地休耕,有些饲料能增加土壤的肥力,又可喂养牲畜,而牲畜的粪便也继续增加了土壤肥力;改良畜种,增长产量…… 他认为这些方法适宜如今的关中。 长安在上千年的时间里作为天下都城,其实是不堪重负的。 历代在此修建城池,营造宫殿,砍伐了大量树木,水土流失严重,唐代人口不断扩张以及唐末战乱,土地失去肥力,耕地面积减少。 李瑕把王府从汉中迁到长安,称王只两个月,却已有大量的官吏、士卒携家带口迁到长安。 以王都聚集人口的速度,也许两三年后,长安又需要从川蜀运粮补给。 因此,保持农业迅速且可持续地发展,已成为李瑕立国后的第一要务。 今日临安来的官员有两个细节给了李瑕一些信心。 一是从陆秀夫身上他看到了赵氏的无能,哪怕如此,蒙古灭宋依旧显得吃力;二是从奚季虎所说的情况看来,宋虽积弊丛生,但经济科技确是蓬勃发展,只要有好的引导,假以时日,国力是有可能超过蒙古国的。 …… 一行人围着那耕牛讨论之后,又去看新铸的铁犁百姓用得是否顺手。 这次负责讲解的则是随李瑕出巡的一名年轻道士,名叫孙德彧。 “这叫双华犁,去年冬天我们才造出一批。与一般的木耙犁不同在何处呢?” 陆秀夫道:“它多了两个轮子。” “对!但可不止。” 孙德彧一指,仰了仰头,颇为得意地介绍起来。 “此犁,乃我根据曲辕犁所造,形如匙,长六尺不止,我增加了犁评,深耕也可,浅耕也可。犁壁如此,若将土翻到一旁,减轻了前进时之阻力,且能翻覆土块,以断绝杂草。然而一般的曲辕犁重,需要大气力,我便加了这两个轮子。” “哦。” “你们莫小看了我的改进,首先我改用铁辕,省去犁箭,使犁身简化而却不影响耕地,更坚固耐用,有此二轮,便是没有耕牛,一人也可拉动。” 孙德彧说着,招过附近一些农夫,道:“你们来说说,这犁可好用。” “好用哩,要是有牛,不用这轮也行。” “额用了这铁犁,犁出来的沟垄又直又深哩。” “……” 孙德彧大喜,环目一看,见陆秀夫对这东西感兴趣,又道:“来,你来套上试试,往那边犁一犁。就这东西,看起来简单,可不是一般的冶铁匠人能造出来的……” 他这话倒是不假,铁犁与木犁看起来只是材质不一样,但对锻造的要求却是划时代的,尤其是要做到量产极难。 如今这铁犁造出来,也只在汉中、长安周围几个地方试用。事实上更多乡野里的农夫连木制农具都无,犹在面朝黄土一锄头一锄头挖。 李瑕才不听孙德彧吹嘘,而是招过富平知县以及乡中老夫仔细问了,了解之前一人能耕几亩地,换了铁犁之后又能耕几亩。 他需要让人将这些切实的数都记下来,再商议是否推广。 而今日随他出巡,伴在他身边做记录的是秦九韶。 秦九韶看起来一副恹恹然的模样,仿佛认为自己是被大材小用了。 但他才干确实是了得,漫不经心地记录着,待到李瑕问了,算都不用算,李瑕想知道的张口即来,一户人家改用新犁能多耕几亩地,增产几何,一县之地又增产几何,再核算农具造价,两句话已把所费所得推算清楚。 李瑕听过,方才招过孙德彧,问他能否量产农具。 郝修阳从全真教抢来的弟子当中,孙德彧既听话又聪明,两年以来一直以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豁达态度做事领俸禄,脸都圆了不少。 “当然可以,王上只要说了,小道自然要认真办妥。但还有那么多武器盔甲要打造,铁矿也不够,人手也不够,还有,尤其是煤也不够……” 一抱怨起来,孙德彧有些没完没了,他并不害怕李瑕,是以一种领多少钱做多少事的态度在说话。 “大半年都没有再运煤回来了,当然是炼不了铁了,如今搬到长安来,连树也不让砍。要让小道来说,比起汉中,长安真是光秃秃的,实在是没什么好的。” “知道了。” 无非仗打完了,又可以与某些蒙古世侯走私些煤炭回来了。治理一国,凡要做点什么事,往往都是千丝万缕。 …… 那边陆秀夫试着拉了双华犁,他在前面拉,奚季虎则在后面扶。 等到李瑕完成了这日的巡视,两人连小半亩地都没耕完,却已累得大汗淋漓。 农人们把他们迎回田边,赔笑道:“相公们尊贵,哪是做这些粗活的。” 陆秀夫擦着脸上的汗,大口喘着气,脸上终于又有了笑意。 临安一行他攒在心中的灰心无奈就在这大汗淋漓里挥散了。 奚季虎则是问道:“我们翻的地还行吗?” 老农们只是傻笑挠头,又道:“相公们哪是做这些粗活的。” 随行的官员们也全都笑起来。 其实他们当中或有许多人觉得这样的出巡累,也烦与老农打交道。但秦王这么做了,上行下效,他们也必须显出重农、爱民的态度来。 风气便是这般形成的。 黄昏,从丰利渠走向驿馆的路上,奚季虎叹息道:“临安犹在党同伐异,甫到长安,迥然不同啊,秦王即位,不造宫殿,不设仪仗,难得这么快便能沉下心励精图治。” “不是这么快就沉下心。”吴泽道:“是从未因称王而浮躁。” “如此少年便坐拥半壁江山,一朝自立,举朝震动,秦王却犹不萦于怀,属实了得。” “是,我们都说秦王不像少年人。”吴泽笑道:“秦王自己也玩笑称‘不如贾似道少年习气’。” “贾似道装的镇定自若罢了,实则这次也是如临大敌。” “如临大敌大可不必。朝廷偏安一隅久了,眼界难免太窄。其实王上称秦王,并非是给朝廷看的。” 奚季虎恍然有所悟,反问道:“是给中原看的?” “不错,临安不敢开战,那作如何反应,是否册封,我们都不在乎。该看的是忽必烈的反应,姑父且看吧,在开平或在燕京,忽必烈怕是来不及准备妥当便要匆忙称国了。” “开平、燕京。”奚季虎咀嚼着这两个地名。 这是遥不可及的地方,以前几年都不怎么听人念过。 以往考虑天下大势的时候,从不用考虑到燕云十六州。 脑子里,淮河往北像是看不到的地方,一片黯淡。 但今日才到长安,连燕云十六州以北的开平都像是被点亮了一般。至少往后分析局势,必须把它纳入考虑。 眼界突然开扩。 正文 第848章 三五知交 八月初六,李瑕自丰利渠归长安,马上便招集臣属商议兴修关中水利之事。 自唐末战乱以来,关中水渠管理逐渐废弛,眼下的水利难题有两个。 一是长安城的用水问题,城内水源不足,挖井所得往往又是苦涩不堪的咸水。以往人口不多,还能应付,但随着秦王迁至长安,人口聚集,用水已有很大困难。 二是关中耕地的灌溉问题,这次巡视丰利渠,秦九韶的记录是“河底低深,渠道高仰,水不通流,废弛湮塞,几百年矣。” 诸人当中,李墉、吴璞、奚季虎都得过吴潜兴修它山堰之后的经验指点,虽然都不是水利专才,倒也可负责此事。 战后百废待兴,李瑕麾下人才又太少,要他们处置的事远不止这些,总之就是让他们“辛苦一些,多多担待。” 这事肯定不是一天两天能商议出结果的,需要考虑到各渠道的引水、分水、输水整个体系,以及长安城的规划。 孙德彧也参与了这商议,因开凿河渠所需的火药以及各种器械须由他负责督造供给。 与会时也不知打了多少个哈欠,好不容易李瑕结束了这场议事,孙德彧才得以散衙还家。 从永宁门出了长安城,乘马车往南行两里地到小雁塔,又往西南方向行了十余里,才抵达唐城墙的遗址。 足见唐长安之大。 前方是一大片庙宇,马车行到近处,却见上面的牌匾分明是“格物院”三个大字,字迹疏朗飘逸,出自大家之手。 时近黄昏,进了格物院,里面是一派繁忙景象。 因是不久前才从汉中调了一批人到长安分院,此时院子还堆满了装着书籍、图纸、材料、样品的箱子,来来往往的人们在整理。 人员也是形形色色,道士、和尚、文人,老的、女的、残疾的,进格物院做事基本只有读书识字这一个要求。 孙德彧一进门便负起双手,微昂着头,摆出些架势了,才往里踱步。 “院长回来了。” “院长……” 每有人唤,孙德彧都含笑点头应着,最后自己没忍住得意,完全笑开了。 他本就长得一张娃娃脸,白白净净的,这一笑更显得孩子气,但路过的众人都还是“院长”唤个不停。 “院长回来了,这趟辛苦吧?” “虽然是有些辛苦,这么热的天我都晒黑了。”孙德彧笑道:“可我不就这点嘴皮子的能耐了吗?大家伙把事情办好,我来为大家伙向秦王讨赏。” 相比于他那些木讷的师叔师兄们,孙德彧或许不是最会炼火药的那个,但他最会与人来往。因此格物院但凡有什么事,多半是由他主持的。 格物院之前最主要做的无非是依照李瑕给的原理研制出各种军事、医疗的武器或工具,多是配合军队。 这次随李瑕走了一趟,孙德彧便知道以后格物院还要配合分管农业的官员们,研制并想办法大量制作出农具、提高关中的产粮。 用李瑕的话说“要尽快促进农业、牧业的发展,以推动建立工业、军工业的基础”云云。 这种奇怪的话,孙德彧偏偏很能领会,这也是他年纪轻轻就能脱颖而出的原因。 回到格物院,他也能准确地传达给别人。 在秦王府议事时他昏昏欲睡,可回了自己的地盘,他却能笑嘻嘻地把事情交代清楚。 “秦王又给我们派了更多的活……” ~~ “好了,今日便说到这里。王都刚移到长安,诸事繁杂,还请尽力,忙过这一阵,大家到溧阳酒吃炒菜。” 从堂上出来,孙德彧终于可以回屋歇着。 “好累。”他往铺上一趴,道:“也不知郝老道何时才来长安,这许多事由全交给我打点,累死我了。” 与孙德彧同住的是他的师兄俞德宸,才进屋便把被孙德彧踢乱的蒲团重新摆好。 “郝老道暂时不来长安,他打算到吐蕃,再与佛教辩论一次……信在这里,你自己看吧。” “咦。” 孙德彧支起身来,接过那封郝修阳的信。 郝修阳无非是交代他要打理好格物院,至于自己要去做什么说的却不多,只提到他要带着全真教的老道士们往吐蕃大昭寺去一趟。 仔仔细细把这信看了两遍,孙德彧道:“老道长不会是想借着吐蕃秃驴之手,把全真教灭门吧?” “别胡说。” “胆子真大,我听说吐蕃秃驴已被忽必烈册封为国师了,既然身处国敌,还有何必要再作佛道辩论?还有,郝老道那么大年纪了,能走那么远?” 俞德宸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孙德彧道:“郝老道想当国师想疯了。我看,他之所以把格物院丢给我来管,就是为了能全心扑在宗事院上。” 当年全真教被围,李瑕曾给了孙德彧两个选择,一是“信仰”,二是“格物”,这也便是如今宗事院、格物院的由来,郝修阳本是两院兼顾,但自从格物院的杂事孙德彧能够打理之后,已是越来越少管这边。 “我可太清楚郝老道的心思啦,无非是想着若能为秦王说服吐蕃归附,万一秦王称了皇帝,可不得给他封个圣人。可秦王才多大年岁?八思巴才多大年岁?可都是二十多的年轻人。他郝老道哪能陪他们继续合纵连横这天下大势,那么老了,还上到吐蕃高山上去。” 孙德彧说到这里,大摇其头。 他重新趴回榻上,又道:“换作是我这般天姿,或许是能做成,但也太累了吧,身入敌国也太危险了。还是在这格物院玩玩小物件比较好……” 俞德宸坐在那打坐,也不应话,任由孙德彧在那嘀滴咕咕。 到最后,孙德彧道:“师兄到底有没有在听?真是好生无趣。” “有在听,对了,她说等你随驾回来了,一道聚聚。” “谁?” “嗯……昭成兄。” ~~ 次日傍晚,长安城西,李昭成府中。 “你们尝尝我这道烂蒸羊羔。” 看着几盘炒菜被端上来,孙德彧便眼睛发亮,下箸如飞,不忘嘟囔道:“李大郎这厨艺果真了得。” “还是请小道士吃饭有趣。” “小道士?人家都叫我院长。” “真就任院长了?” “旁人不知郝老道,你还不知吗?他哪还肯管这摊子事。我就只好接手管了。” “也是,老道长一心想要去吐蕃,我与父亲苦劝他许久,还是没拦住。”李昭成对此颇有些忧虑。 以前李昭成就喜欢去找郝修阳,这两年依然是时常去格物院走动。 旁人觉他是李瑕的兄长,来往时避嫌、巴结、敬而远之都有,如孙德彧这般能与他自在相处的其实不多,因此李昭成颇喜与孙德彧来往。 “没拦住就让他去呗,其实你要不说他多大年纪,看着比我师父还健朗些。” 李昭成这才轻松不少,笑道:“孙院长说的有道理。” 此时正有人进了堂来,闻言便应道:“院长?哪里的狱吏头子来了?” 声音清脆,却是个女子。 李昭成转头一看,果然是江荻、江苍姐弟到了,一指孙德彧,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狱吏才叫‘院长’,正是这位孙院长了。” “小道士惯是个人精,能升官属实平常。” 江荻拉开椅子,从容自在地便坐下,道:“好香,我没来晚吧?临散衙有些公务耽搁了。” “来晚了,罚你明日到再请我吃一顿。” “好个贪财吝啬的小道士。” “……” 几个年轻人一边吃菜,一边饮酒说笑,到后来江荻有些微醺,却显得颇开心。 再一看俞德宸一直闷不吭声,她便问道:“木鱼一整晚没说话,有心事啊?” “我师兄从来就是这样。” “哈哈哈哈……” “吓我一跳。江女郎,忽然笑什么?喝醉了?” “欸,我忽然想到那时候在庆符县,木鱼扮成女子,也是这样一直都不说话,好生娴静。” 俞德宸大为窘迫,忙道:“别说了,你醉了。” “没有,没有。”江荻犹在笑,拈着酒杯,摇了摇头,道:“聊聊当年趣事,有何打紧的?你扮作女装丢脸,我当时与你说的事更丢脸。但都过去了不是吗?” “姐,你与俞道长说了什么啊?” “没什么啊。有趣的是,前年在汉中再见到木鱼,我吓了一跳,他也吓了一跳。然后他与我说,‘江女郎放心,我不认得你’,嗯?不好笑吗?他叫我名字,又说不认得我。” “不好笑啊。” “好吧,我就觉得,木鱼虽然是个杀手,但心肠很好。” “师兄那是把杀手的脸都丢尽了。” “但是,木鱼是有什么心事吧?” “师兄,你有吗?” 俞德宸终于点点头,道:“我就是觉得,我待在格物院没什么用。” “怎么会?”孙德彧讶道,“要是没有师兄,我们怎么能占下城郊那个荒废的寺庙,哪有现在的长安格物院?” “别说了,昭成兄和江女郎都是当官的,再说下去,我要被捉起来。” “扑哧。” 江荻不由好笑,道:“难得听俞道长说句风趣话。” “我说真的,我脑子木讷,唯独有些身手。” “那师兄你可去当个捕快,万年县正好在招捕快。” “哈,正好与孙院长这个狱吏搭班子。” “不过,话说回来,我早便觉得师兄道心又不坚,老想着娶媳妇,就适合还俗当个捕快。” 李昭成问道:“你们说真的?我去问问有无缺额?” “其实,林司使也想让我过去做事。” “军情司?那是最危险的衙门吧?”孙德彧大摇其头,道:“我们格物院多好,莫理他。” “就是。”江苍道:“连我都想去格物院。” “读书吧你……木鱼你也莫听他们说,终究是你自己拿主意。” “是,我再考虑。” “师兄没什么好考虑的,我们格物院那么多机密,也需要身手好的人保护。” “呀。”江苍忽然道:“我想起来了,当年姐你与俞道长说了什么我可猜到了。” “猜到就猜到,有甚打紧的。” “脸皮真厚。” 江荻笑了笑,随手举了举杯,与旁人敬了,自饮了一口。 她已经不再是只会模仿李瑕的那个少女,她已有了属于她自己的气质。也不觉得如今这样有失大家闺秀的体统。 这夜,当着几个好友,酒到酣时,江荻还说了番心里话。 “我这般不漂亮的女子,若受父母之命嫁了人,足可想见的会是殊无意趣的日子。所幸十四岁那年我遇到秦王,他虽未与我有男女之情,却教我活得自在,如今我能施展才干,有三五知己,多好。” “说的好。”李昭成道:“江女郎之风采,非寻常闺秀可比。” 堂上气氛正好,江苍却偏要给他们拆台,道:“咦,想起来了,有一次父亲还起意让姐姐嫁给李大郎君。” 李昭成一杯未饮尽,呛了一下。 “哈,李大郎君更想娶两房妻室……”孙德彧声音愈低,“好吧,连我也救不了场。” 正有点尴尬,江荻已举杯,道:“既已成过往,敬当年一杯。” 李昭成想到那年在叙州,苦笑,举杯。 “敬当年。” “敬如今开明风气。” “敬人尽其用,物尽其材。” “敬……敬我读书有成,前程似锦。” “下次再聚,走了,明日还要公务。” “莫叫人知道我又下厨了……” 正文 第849章 执棋人 次日,江荻早早醒来,想到昨夜酒后的言语,不由懊恼自己疏狂,好在就算出丑也是在至交好友面前,没丢脸到外面去。 她换了官服,向衙门赶去。 江府就在长安钟楼以东的案板巷,再往东不远有家石记泡馍,再往北有家胡记臊子面,面馆前数十步便是秦王府。 因秦王府太小,周围的一大片房屋已被买下来作为官廨。 偶有一两户人家不愿卖屋的,倒也无所谓,比如文报局与大司农司之间便隔着一户人家,已在此间住了上百年了,住的是个老员外,每日在门中支张凳子与官员们说他祖上在唐时当过官。 江荻如今在磨勘院,任功考郎中,做的是审记各州县户口、两税等事。 她算是位高权重了,若依宋廷官制,磨勘院往上便是三司,三司主官只亚于宰相,称“计相”。 一女子在这个年纪任官到这地步……其实历代义军中就有很多。 但李瑕若能成事,那就很厉害了。 如今在秦王治下为官的,基本都能算是元从,彼此都很熟悉,上衙时少了些肃穆,多了些亲切。 “江郎中来了,听说令尊要调回长安任知府了?” “是吗?我都未曾听说过。” 一路打着招呼,才进磨勘院,却见严云云正领着一名五十多岁的小官过来。 说是小官,因他穿的一身绿色的官服。 但其人风采气度不凡,官威比她爹江春都大得多。 “给你麾下派一属官,秦九韶,到磨勘院任主簿。”严云云随手引见道,“这位是功考郎中江荻,你暂随她做事。” “见过江郎中。” 秦九韶一行礼,江荻便感到有些棘手,一个年纪、名望、才干都远胜她的下属被调过来,其实是官场上最麻烦的事。 她连忙应道:“不敢担。久闻秦公大名,往后多多指教。” “江郎中唤我的字‘道古’即可。” 秦九韶抚着长须,眼神里分明还带着倨傲,偏又不得不笑,又道:“一定任凭驱使。” 他当然很不高兴,觉得屈才。 哪怕谦逊一点,他也能自称一句“千古高才”,在宋廷被贬,那确实是得罪了太多人,还能接受。 李瑕算什么?一个反贼,且正是用人之际,烧高香才能碰上他这么一个大才,居然先是打发到成都为营建之事出力。 好不容易建言献策,被调到李瑕身边,鞍前马后随同巡视地方大半月作为考验,居然只封了个最小的官。 但也唯有谦逊谨慎些,才能再得重用,否则回成都继续出力不成?老不以筋骨为能。 …… 严云云之所以亲自送秦九韶上任,其实是看中了他的才干,想着往后把他调回来。 只是李瑕认为这人的脾性还需要磨一磨。 调到一个年纪轻轻小女子手下算得上是折辱,好打一打秦九韶的傲气。 另一方面,反过来也是对江荻以及磨勘院官员们的培养。 大清早安排完此事,严云云遂往秦王府见李瑕。 李瑕每日还是早早起来锻炼,之后在大堂上处理公务,幕府近臣若有事商议,只要过去即可。 若类比临安,他这有些像是更随意而高效的小朝会。 严云云与关德禀报一声,过了一会便被领上堂。 堂上正在商议的也不是什么秘事,是奚季虎正在提议以考试选拔人才。 “……如此,王上足可与临安昏君争士人之心。” 李瑕如今其实还缺大量的官员,选拔人才既可以收买天下人心,也可将地方上的官员汰换成心腹。 这事本就是李瑕想做的,难题在于如何实施,遂让奚季虎去拟个详细章程。 接下来谈的依旧是关中的水利,所需的预算,诸人已大概估算了一遍,最后由李冶呈上了一封公文。 李瑕看过之后,招严云云上前,问道:“你看看,我们有这份财力吗?” “若是征七县百姓的徭役,一年内勉强能凑得出。” 征徭役自然是不付工钱的。 虽说兴修水利是造福于关中百姓,但李瑕还是摇了摇头,道:“我们与百姓说好的不征徭役,不可出尔反尔。” 说罢,他转向李冶,问道:“敬斋公以为,我们可到了能发行纸钞之时?” 以目前李瑕施政的经验来看,他认为相比于直接征底层农夫的徭役,不如发行纸钞,再雇佣劳工。 一则以工代赈,可招揽安置更多的流民;二则还可推进纸钞的发行;二则税收不至于马上摊派在贫苦人家头上,发行钱钞相当先向有购买力的人户隐性收税。 问题在于眼下的时机是否适合。 李冶头也不抬,白了李瑕一眼,端坐在那沉思着。 “容老夫想一想,拟好详折再启禀王上吧。” 这不是小事。 相比而言,不得不说忽必烈的中统交钞十分了得,只看那无比充足的准备银,李瑕眼下就远远不能与之相比。 “……” 一桩桩事务就这般处理着,进展并不快,要摆到这里来谈的本就属于较大的难题,需要商议、调查、筹备。 待旁人都退下去之后,严云云上前递了她备好的单子,道:“与山西走私的钱与货已经备好了。” “放着吧,我安排人去一趟……” ~~ 这日傍晚,一辆马车绕过长安钟楼,向西行到城隍庙后面的小巷,径直进了一间没挂牌匾的深宅大院。 院中戒备森严。 “现在去北面的,哪有当年我随秦王北上时那般冒险,如今都只是传些信。” 林子随口闲聊着,抬了抬手,请王荛下马车。 王荛一只脚才落地,目光一瞥,瞥见阁楼上有人抬着弩对着这里,微微一凛,道:“林使司过谦了,都说军情司是最危险的衙门。” “不知哪些猢狲传的,近来好手都不好招了。” “哈?林使司这是想要敷衍我不成?” “没有。” 林子略略思忖,斟酌之后,还是与王荛透了些口风,道:“说实话,近来往北面派人不易,我连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打成怎样都还未探到。” “对面有防备了嘛。”王荛那大嘴一咧,笑了笑,随意而自信地道:“这次去我替你打听。” “多谢了。” “都是同僚,谈甚谢与不谢的,派些好手给我便是。” “不只是谈走私生意?” “三件事。”王荛随着林子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随口道:“一是与看山西世侯反应,商议走私事项;二是给保定张家送封家书,并助你打探北面情报;三是离间李恒之父兄,李惟忠、李憬。” “你还要到燕京去?” “怎么了?” “这不是闹着玩的。”林子皱了皱眉,感觉王荛太随意了。 他每次挑选人手北上,都会想到当年自己被当成弃子丢掉的心情,所以他往往很慎重,做好周全准备。 但随着韩城之战蒙军意识到军中太多宋军细作,防备越来越严,这次只好让王荛领人去一趟。 见王荛这种态度,遂有些不放心起来。 “知道为何秦王派我去吗?”王荛道:“一则我熟悉中原,又有故旧相助,二则我能独当一面。能去就去,不能便罢了,这种事讲究见机行事。” 末了,他自信笑笑,又道:“放心吧,我有数的。” 林子狐疑地看了王荛一眼,微微思忖后,还是领他进了后面的校场。 “都是好手,且都去过河南河北,会说北方口音,其中甚至有人在中原还有故旧……你选人。” 感到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王荛满意地点点头。 …… “马琰,河北藁城人,随董文用在金陡关被俘的。一身武艺了得……马琰,你说句话给他听听。” “介人的嘴可真大。” 王荛摆了摆手,示意马琰不用说了,上下打量了一眼,道:“倒是条好汉。我能信得过你吗?你为何愿意帮我们做事?” “恁爱信不信。” “好,好。赵燕多慷慨悲歌之士,你是条爽快汉子。” 王荛又看向另一个年轻人,道:“一看这虎口生茧便可知是高手,尊姓大名?” “俞德宸。” “在北面有故旧?” “有,燕京长春宫掌教诚明真人、赤诚崇真观洞明真人都是我的师伯,蒙古国赐我的道谍还在身上。” 王荛又问道:“为何效力于军情司?我怎知你不是为了去投靠他们,假意随我北上?” “我朋友们都在为秦王做事,我闲着也是闲着。” “所以呢?” “所以我没想着投靠蒙古。” 王荛点点头,走开了。 他私下却对林子道:“你手下人脑子如此之笨,无怪乎探不到情报……” ~~ 两日后,李瑕亲自送王荛北上。 他如今起了势,不像以往那样需要依靠大量的间谍工作才能弥补实力的差距。 相反,他反而要减少使用一些刺杀手段,以减少不光彩的手段对他威望的影响。 李瑕对王荛的交代中也透露着这种意思。 “你这次北上不必太冒险,我们目的在于了解草原情报、看看世侯们对我自立的反应。说我杀了杨大渊,有人信,但必有人不信,正在暗中窥测局面,给他们一个与我们打交道的机会,走私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个。” “王上放心,我明白该怎么做。趁着忽必烈败退,王上自立的机会,拉拢一批北地人心。” “不错。太原的郝天益已回去一阵时间了,代我向他问好。” 听了这话,王荛咧嘴一笑,像是要把郝天益一口吞下。 …… 今年初的战事结束后,李瑕就开始与忽必烈争夺北地人心。 在延安的交手打了个不相上下,但这场争夺并没有停止,李瑕称王就是为了加上一个筹码,然后继续争夺。 以往他是被遣往北方的人,如今则是遣人北上了。 正文 第850章 廉访司 李瑕相送王荛之地,正是长安东城外的灞桥。 灞桥作为关中八景之一,风景自是好的,筑堤五里,栽柳万株。 它又名“情尽桥”,因长安送别往往到此为止,所谓“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它离恨一条条。” 灞桥烟柳,离别之情,当然很有韵味,但对李瑕而言没有必要。 他与王荛没有这份交情。 王荛就是个普通的下属,只是因为要去做的事很重要,才需要他亲自相送。 反而是李昭成也特意赶来送行,让李瑕有些不解。 “我都不知道你和王荛关系这么好。” 李昭成摇了摇头道:“我和王荛不熟。” “那来送谁的?” “俞道士。” “知道他们去哪吗?” “不知,他大概是不愿我们担心,或是行踪要保密。只与我们说是随大人物外出巡视。但最大的人物就是你,他骗不了我,我过来看看。” 李瑕本以为是王荛把行程告诉旁人、行事不密。问了发现只是这样,那就还好,别的事他也懒得多问。 八月上旬的长安依旧闷热,他让人去路边买几个西瓜,在灞桥的柳树下与一众护卫们分着吃了,然后策马回城。 “马上要中秋了。”李昭成并辔而行,“中秋到家里来吃饭吗?” “一大家子带过去不方便。”李瑕随口拒绝了,又道,“你带太公到府上来吧。” 如今旁人都唤李墉作“李太公”,李瑕遂也这般称呼。 其实李墉、李昭成也是一大家子,但李昭成却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欣然点头应下。 家事说过,李瑕自然而然又换作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交代你一桩差事。” “好。” 李昭成与李墉眼下并没有正式的官职。 他们身份在那里,李瑕若能成事,太公与长公子自不失皇亲之爵;若不能成事,就当作逆贼的九族一起被诛而已。 李墉虽无官职,做的事类似于副相,具体说像是参知政事,不坐堂、不知印,并议政务。 李昭成今日之前则类似于中书舍人,也不坐堂,领命做事,时忙时闲。 若有必要,他当然也能领具体的官职…… “我准备发行纸钞、兴修关中水利,此两桩事牵扯巨利,难保没人中饱私囊。你来筹建一个衙门,叫‘廉访司’吧,类似于监察御史,监督是否有官员在其中上下其手。” 李昭成算是有能力的,但也看和谁比,在普通人里他是佼佼者。与陆秀夫、奚季虎、秦九韶这种可怖的天才相比,就显得有些平庸了。 此事李瑕与陆秀夫也说过,陆秀夫当即应了,回去便拟了一个折子,反而能把整件事给李瑕说透。 而李昭成则需要李瑕仔细说清楚。 “此事你与陆秀夫合力来办,具体的事务他会处理,由你为主官,意在表明不论是谁敢伸手,临察都有处置之权。另外,舆情司、磨勘院可配合你们调查、审记,同时互相监督……” 若做个类比,李瑕想要的这个机构有些许类似于宋的御史台。 说到御史台,唐代御史官员分为台官、垣官,台官监察官员,垣官劝谏皇帝。到了宋时,台垣便合并了,只能监察官员,不能再管皇帝。 为了让皇帝安稳,挑动臣僚相斗,又规定监察官员若百日无所弹劾,须撤职罚俸。 这也是宋廷内斗日益激烈的因素之一,所谓“政紊于廷,日削以亡”。 如今李瑕亦设置监察,对这点十分慎重,之所以暂时叫“廉访司”,则是希望少一点互相弹劾内斗,先把关注点放在这个“廉”字上。 “明白了,我与君实接洽,拟定了章程之后报给你。” “嗯,尽快吧。这种时候不能靠人自觉,监督制度先完善起来。” “也许设了廉访司,发现一个贪官污吏都没有。” “那是不可能的。”李瑕根本没有这种天真幻想,道:“严格监察才是对官员们的保护,太过信任反而会给他们伸手的机会,那才是害了他们。” “是。” 李昭成有些害怕李瑕的严肃。 他也只有二十五岁,虽努力想拿出当兄长的沉稳,心里却感觉到李瑕才是他的兄长与王上。 …… 两人一路进了长安城,到了官廨区域,李瑕自回了秦王府。 李昭成则顺道先去与江荻说一声俞德辰之事。 “我去送过他了,他没骗我们,与小道士说不用担心便是。” “真的吗?”江荻问道:“秦王派何人出巡,连你都不知道?” 她桌案上堆满了文书,很忙的样子。 “机密。”李昭成随口便敷衍了,正要走,又想起一事,道:“你如今随秦道古做事?” “不是。”江荻搁下笔,招了招手,低声道:“他是我下属。” “镇得住吗?” “你说呢?当然不行,头疼。” “我年幼时在嘉兴便听过他的大名,当时他在湖州写著《数书九章》,受官家召见。” “我也是,我才随父亲到叙州就听说他的大名。”江荻以手抚额,道:“在他潼川路府募义兵抗蒙,就是我父亲也要执礼相见,你说我怎么当这上差。” “给你透个口风,诸公的意思是,他这人贪财奢侈,以权谋私。但一直是坚定的主战派,著书传世,抗击胡虏,曾有功于国。这次若能改过,还得再给他一个机会。” “你要是说这些,我更觉得难办了。” “走了,还忙。” 李昭成出了大堂,又到隔壁的公房看了一眼,不由心想,若真设了廉访使,这便是要着重注意的官员之一了。 他回过头,用眼神向江荻示意了一下。 江荻微有些疑惑,再次搁下笔,起身往秦九韶的公房探了一眼,只见秦九韶正好整以瑕坐在那泡茶喝,羽扇轻摇,悠然自得。 这让江荻有些无奈起来,她不久前拿了一摞各州县的户籍让他统计人口,也不知是做完了还是在这偷懒,正犹豫该怎么办,便听里面秦九韶问道:“江郎中有事吩咐?” “咳……临洮府今年的人口卷宗秦公何时可给我?” “这里便是。” 秦九韶一指桌案,犹不慌不忙地饮了口茶,过了一会才想起过去把卷宗递给江荻,很快又重新坐下。 江荻讶道:“这般快便核算好了?” 秦九韶微微一笑,抬手请她核对,他倚着椅背,仰着头,轻抚着下巴上的长须,问道:“此间核勘盐铁、度支、税目,类似于三司,可是由敬斋公主管?” 此事江荻还没与秦九韶说过,不由讶道:“秦公怎知晓的?” “秦王之计相,如今除了敬斋公,还有谁可胜任?怎么不见敬斋公来衙门?” “敬斋公自有旁的事务,我们做好本职之事,莫出了错处即可。” “也是,他该是还兼管着券引之事,近来忙着发行交子吧?” 江荻不由再次讶然。 准备发行纸钞不是什么机密,但目前也只有一些相关的官员知道。她不明白秦九韶如何知晓。 “不难猜,我在江陵府时便是与敬斋公在券引之事上交过手。”秦九韶重新捧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着。 落在江荻眼里,便显得实在是高深莫测。 秦九韶摇了摇头,叹息道:“他已年过七旬了吧?竟还如此操劳,太辛苦了。” 江荻眨了眨眼,不再看他摆谱,转身搬了一大摞卷宗过来,摆在秦九韶案头,道:“那就请秦公多担待些吧,核算好之后立即报给我。” 这次,她语气就强硬了许多。 在她眼里,秦九韶不可谓不聪明,不论是筹算、文章,样样精通,本以为他是不会为官,其实官场智慧也很厉害,唯独就是野心也太明显了。 三句话就透露出想要升官的意图,实在是很没有城府,显得急功近利,难免让人心生轻视。 江荻对他的敬畏也就少了许多。 …… “怪不得这人官声不好,到处树敌。他醉心功名利禄,真是毫不掩饰。” 中秋前再与朋友相聚,谈到秦九韶,江荻不免如此评价了一句。 “你这般一说,我倒是觉得他不是人品不堪,而是人品不错啊。”孙德彧反而有不同看法,笑吟吟道:“旁人贪得悄悄摸摸,道貌岸然,唯独他贪得明明白白,瞧不起人还直说,可以说是……道法自然嘛。” 李昭成不由苦笑摇头,道:“明也好,暗也罢,贪便是贪了,盘剥百姓膏血,用度无算。在江南我管不了他,但往后再敢伸手,唯有绳之以法。” 孙德彧与江荻纷纷笑起来。 “廉访使还未上任,已有好大的官威。” 李昭成表情凝重了些,道:“我看接下来我们在公务上还有许多交集,事先说好,私是私,公是公。” “能有什么交集?” 江荻笑道:“你个小道士便是个贪财的,这次关中修渠,打通大小龙山的火药便是由你督造,若让我审出账目有误,一定报给廉访使,拿你下狱。” “不错,这位格物院院长也须我们廉访司着重关注。 “……” 这小院里说说笑笑,李昭成却没发现他的两房妻子已将他时不时偷偷下厨招待朋友之事报给李墉知晓。 李墉站在窗边听了一会,终是摇了摇头走开,没说什么。 如今总算是稍稍安定了些,长子喜欢做菜,偶尔做做也不打紧了,偌大的川陕不至于容不下这点爱好。 正文 第851章 不团圆 秦王府。 李瑕却还是在傍晚时收到了奚季虎关于关中水利的初步规划。 “明日便是中秋,先生这是知我心急啊。” “确知王上心急。大战之后,勋功授田已完成,明年关中的耕地增加三倍不止;而长安城人口愈多,用水亦成当务之急,可以说关中水利刻不容缓。” 李瑕颌首不已,道:“是啊,纸钞发行、关中水利。今年我们大部分措施都是围绕这两件事。新设的衙门、新任命的官员,必要时得能够像拳头一样攥紧才好。” “是,王上基业草创,今各官署设立,正是合力做事之时。” “这封折子我还须仔细琢磨才能看懂,正好明日休沐,后日再议如何?” “是。” 李瑕亲自送了奚季虎,又回到大堂上拿了李冶的折子,将两本厚厚的折子带着,这才转回后宅。 回到后宅,高明月一见他手里的文书便知他明日要看,一边给他换着衣服,一边道:“十六岁随你往开封,未见有哪一日你曾闲下来过。” “近日毕竟不似以前那般忙了,看看公文也不累,中秋还是能过的。” 李瑕想到这已是高明月相伴的第八个年头了,不由握着她的手。 夫妻二人抱了一会,他问道:“若有哪日空闲,陪你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只在家中歇着也很好。” “那若天下太平,无所事事,想过怎样的日子?” “怎样都好啊,你能多陪我们就很好。” “一定要说一个呢?” “嗯……那就,想你能再带我在临安街头逛逛,买买东西,上次去就只顾着打打杀杀了,其实很想多看看的,好多东西都是我在大理没见过。” “原来你当时很想逛逛街,怎么不说?” “那时和你还没有很熟嘛……嗯,可不止是我,安安和年儿说想到开封老家看一次,不过天下最繁华之处还是临安,巧儿也说想再去丰乐楼吃饭,文静没去过,也想去看看江南风韵。不过我们都知道繁华再好,若不是官人这样艰难地守着,转眼也就成空了,就是说着玩而已。官人呢?要是有闲暇想去哪里?” “怎样都差不多。”李瑕想了想,道,“等天下太平了,我们到江南去住上几年。” “能去玩一玩就很好,半个月也许就腻了,长安在官人治下,以后能更繁华。” 确实也就是夫妻俩说着玩的,高明月其实忙得厉害,也就是陪李瑕聊天才说些烟雨江南的诗情画意,一转头便要处理许多礼单。 李瑕不喜欢这些人情往来,觉得秦王府不收礼也很好,但人情往来在这个时代其实是必不可少的。 在李瑕已自立,却又未完全脱离宋廷之时,许多官眷们的态度便十分重要。 比如,前两天陆秀夫刚把妻小从利州接来,陆夫人才到长安第一桩事就是拜会秦王妃,哭诉陆秀夫在利州不让她与别的官眷来往。 这一哭,表示的便是陆夫人的立场,只要李瑕势大,她是能劝她丈夫归顺的。 但她才不会听李瑕说秦王府不收礼的理由,高明月若不与她礼尚往来,她马上便会觉得秦王府不亲近。 因此吃过饭,李瑕便坐在那看高明月打点这些事务。 堂上,他的大儿子正拿着筷子到处乱刺,说是要学剑术,胡真也拿着一根筷子与他对打。 “世子明年又要有弟弟妹妹,开不开心呀?” “那和我比武哟,呀哺呀哺……” 二儿子实岁刚满一岁,正在张文静怀里,努力想向李瑕身上爬。 “也不知爹收到信没有。”张文静低声道:“还真是一封也不给我们回。” 她与李瑕已给张柔送了好几封家书,始终不见回信,临近中秋,难免有些不高兴。 “不回反而才是好结果,证明他还在考虑,相反,若是形势不太好,他或许就是来信与我们恩断义绝,或信件落在别人手中,回信误导我们。” 李瑕担心的反而不是张柔的态度,而是张十郎与他联络之事暴露,隔得远又是在敌境,这种事是最不可控的。 “这次我派人北上,不仅是带信给你爹,也有联络山西世侯。”李瑕又道:“我们若能与保州接壤,张家才是真正有选择。但未必是打通河南,撬开山西也是一样的。” “山西世侯小而杂,只怕是很难一举拿下吧?一群州县官。” “先试着撬个缝也好。” 张文静“嗯”了一声,倚到李瑕肩上,低声道:“其实我也没有在担心什么,只是逢年过节有一点点小情绪。” “我知道。” “生了孩子你还肯哄我,就很高兴。” 张文静遂笑了笑。 她如今多了几分不同的韵味,眼神里却依旧是少女时的灵动,倚着李瑕又道:“当年我看上你,爹还骂我,如今你已称王立国,总得气他一下才行,偏是没能看到他吹胡子瞪眼。” 孩子终于是爬到了李瑕身上。 李瑕逗着孩子,享受着这个难得宁静的中秋…… ~~ 顺天路,保州。 金国贞祐元年,蒙军攻陷保州,焚城,使保州沦为废墟。十四年后,张柔主持重建保州城。 他重新划市井,定民居、建衙署、筑寺庙、造园林、筑城墙、疏浚护城河,使新建的保州城成为京师门户,谓为燕南一大都会。 故而说,眼下之保州乃张家之保州。 如今张柔已致仕,暂时回到保州老宅,于家中准备过中秋。 八月十四日夜里。 张家十二子张弘毅忽听奴仆禀报一句,有些讶然,但还是出门相迎。 只见十余骑从北面奔来,为首骑士翻身下马,竟真是张弘略。 “六哥?六哥竟真归家了?不是在京中宿卫吗?” “回来陪父亲过中秋,若非宗王不允我多休沐几日,前日便可到家。”张弘略把马鞭一丢,又问道:“父亲可歇下了?” “没有,傍晚时与二姐儿吵了一架,正生闷气呢,六哥回来得正好,陪他喝两杯。”张弘毅四下又看了看,问道:“九哥与十哥没回来?” “随陛下往开平了,没得空闲。” 张弘略说着,打发了张弘毅,自去寻张柔。 保定老家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不用人引路便知他父亲在何处喝酒。 …… 府院开阔,规格恢弘,后院育英亭中,张柔听得脚步声,转头看去,见是六子过来。随手便推了一个杯子到石桌对面。 “父亲。” “这时候跑回来,前程不要了?” 张弘略便笑,道:“若还有前程,倒不至于因这点小事毁了。若无前程,做得再好也无用。孩儿给父亲斟酒。” “回来了也好。”张柔捧着酒杯,沉吟道:“前阵子,杨大渊死了,此事你如何看?” “孩儿骇然不已。” 张弘略话到此处,脸上的笑意消融,浮起担忧与疲惫之色。 “孩儿当时便在想,父亲主动致仕,或许便是为了避杨大渊之祸?” 一句话,张柔深以为然,道:“出了那样一个女儿,我们与李瑕太近了,若再不小心些,杨大渊便是前车之鉴。” “当不至于。” “不至于吗?” 张弘略点点头,语气坚定道:“我张家以孝治家,绝不至于沦落至与杨家同样下场。” 他似乎什么都没说,但这“以孝治家”四字,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首先他认为杨大渊不是李瑕所杀,而是死于家中后辈之手,这才提“孝”字。 其次既然是后辈,那为何动手?他亦能推测出来,无非是忽必烈“以新汰旧”罢了。 若说张家被选中的继承人是张九郎,张弘略这“绝不至于”便是在表明对张弘范的信任。 张柔闻言,似乎叹息了一声,道:“希望九郎不至于被逼到杨文安之地步吧。” 他竟是什么都知道了。 “是。” 张弘略不敢多答,斟酒。 “保州这个地方,四面环山啊,没有退路。”张柔接过儿子递的酒,缓缓道:“我听说太原郝天益回来了,想派人去开条山路,又怕太危险。你既回来了,帮为父想想……” “太原?” 张弘略一惊,想了想,却是低声自语道:“若能做得隐匿,不失为一条好退路……” 正文 第852章 家族利益 三十年前灭金之战,张柔攻入开封,取走《金实录》及秘府图书、并保护城中诸多大儒名宿北归。 这些人如今几乎都成了忽必烈的重臣。 且不提王鄂、郝经、赵复这些名满天下的,随便举几个例子便是户部尚书兼翰林学士高夔、礼部尚书赵思文、尚书省令赵贽、翰林学士杨恕…… 半个中原的士卿,皆受过张柔恩惠。 当年他是甘冒大罪保存北地文脉,但到如今,此举也成就了他的声望。 因此虽其女儿已嫁于李瑕,虽其有子投奔李瑕,但只要张柔没明着叛乱,忽必烈都不能动他。 原本是这么想的。 原本,张柔觉得致仕了,忽必烈便不宜再追咎他,到此为止了。 但杨大渊之死,却让他心里一个激灵。 蒙古大汗、中原皇帝竟开始用这种暗杀的手段了……明面上不会对他这个功臣下手,暗地里呢? 君臣之前的信任瞬间变得薄弱起来。 倘若李瑕一联络,忽必烈就要逼张家子弟表明立场……这太让张柔不安了。 他不是南边那些忠君之臣,也不像年轻一辈那么崇敬忽必烈,在成吉思汗时期他就是蒙古汉军首领之一,骨子里就觉得“若无我等中原世侯支持,拖雷一系能争得大汗之位吗?” 他是地方豪强,一辈子讲究的就是拥兵自重、靠实力自保。 当信任变得薄弱,有人第一反应是争取信任。地方豪强第一反应则是增强实力,保存退路。 哪怕这会让信任更加薄弱。 做最坏的打算,一旦忽必烈要对张家动手,怎么办? 张柔的亲族势力全都在保州,不可能弃之而去,张家不是十几个人的张家,“张家”指的从来都是顺天路保州近十万军民。 据保州城而守呢? 那李瑕至少要保证能做到两点,一是有余力出兵河北,二是能够在保州城被攻破之前为保州解围。 这是张家反戈最基本的两个前提条件,否则归附李瑕则等同于灭族。 与张柔怎么想无关,与什么大义、眼光、利益,统统无关。李瑕做不到这两个条件,一切免谈。 所以,张柔一直在关注李瑕是否能打通河南。 直到郝天益回到太原,让他豁然开朗。 “这女婿有些手段。不走河南,也可走山西。” 山西与顺天路之间,仅隔着太行陉。 李瑕既布局太原,张柔的不安也在催促他不要等,主动往太原去接触。 先暗中布置一条人力物力可以流通的“通道”,局势会渐渐大不相同。 今夜,张柔其实不是在问张弘略的意见。 当父亲的想如何做,还不必要儿子同意。 事实上,他已经派人去往太原了。他问,是在试探张弘略的态度。 不得不说,忽必烈对世侯的打压,已经使得张家父子有所猜忌了。 …… “自五郎失了亳州,与宋国的生意往来即断了,近来家中用度不足啊。这不,年底二姐儿出嫁,为父连像样的嫁妆都凑不出。” 亭子里并无旁人,但张柔开口说话还是藏头露尾,言外之意太多了。 若说张五郎丢了亳州,可张弘略击败夏贵之后,张家其实可重占亳州。 之所以如今亳州又不在张家手上,是因张九郎把兵力领去攻关中,且大败了。于是忽必烈顺势行“迁转之策”,移畏兀儿将领阿里海牙镇亳州。 张柔偏要说是五郎丢的亳州,因为他已经很久不提张九郎了。 五郎只是中人之姿,向来是挨骂的。但即便是中人之姿,当时做到那般地步,至少是为家族尽力了。 问张柔心里对哪个儿子更不满些?怕还不好说。 至于说二姐儿出嫁要嫁妆,可大姐儿出嫁时的嫁妆还没给。 张弘略斟酌着,缓缓道:“但只怕生意不好做?” “是不好做。”张柔有些懒散地往后一靠,漫不经心道:“你思咏叔卖些笔墨纸砚糊口,可他那易水砚往北卖不动啊,北边有几个写字画画的,那如何养家?太原那边倒是有几家商贾肯收他的货,类似这般的难处多了,数万张嘴要吃饭。不做生意如何能行?” 张弘略颔首,愈清楚他父亲的意思,问道:“派谁去呢?” “到这时候才发现,幕府里诸位先生,俱被陛下征召到朝堂上为国效劳了啊。”张柔瞥了一眼儿子,对他还是放心的,这才道:“只好让你舅舅往山西走一趟,他前日已出发了……” ~~ 抛开小妾不谈,张柔这辈子有四个妻氏,其实出身最好的是靖氏与毛氏。 靖氏乃河北九公之一的靖安民之女,毛氏则为河北名士毛朋伯之女。 毛朋伯曾任潞州录事,蒙军攻来时义不受辱,自杀殉国。值得一提的是,毛朋伯有位族兄毛端卿,其女乃是元好问的续弦妻子。 换言之,张柔与元好问算得上是连襟。 毛居节便是毛朋伯之子,他唤张柔、元好问都是称一声“姐夫”。 当郝经、赵复等等顺天张家的幕僚都被忽必烈征召之后,毛居节已经是张柔幕府最重要的计议官。 他材干强敏,当年保州城的营建正是出自他之手。 毛朋伯面对蒙军,义不受辱、触墙自尽,元好问则不仕蒙古,这两人其实还是影响到了毛居节的立场。 他效忠的是张家,虽说也算是为蒙古做事,但在蒙古立国不可阻挡的情况下,并没有别的选择。 可当李瑕起势,当张文静、张弘道、杨果、元严、李冶等亲朋故旧皆已投奔李瑕,毛居节便有了倾向。 张柔只能派他到太原,且也信得过他。 …… 穿过太行八陉之一的井陉,毛居节策马而行两日到了太原以北的菁蒿嘴镇,歇了一夜,在八月十五中秋节,才从驿馆出发往太原。 隔着太行山,山西地貌与河北大不相同,这曲阳县境内六山一水三分田,山高谷深,河谷纵横。 菁蒿嘴镇位于县南,是晋商往北商贸的通衢之地。 毛居节跨坐在马上,任由护卫牵马缓行,一路观察着地势,眼神中带着思量之色。 他年逾五旬,精神却很好。 “先生,我们不如赶一赶路,今夜到太原城过节吧?”牵马的护卫问道。 “不急,路途已不远,午间必是能到的。” “是、是。” 过了一会,毛居节问道:“白茂,中秋佳节你随我漂泊在外,心里可有抱怨?” “哪能有抱怨啊?主家养小人这么多年,小人却没出过什么力,难得能随先生办趟事,欢喜还来不及。” “再与老夫说说秦王李瑕当年之事吧。” “是。小人这些年总是说这事,先是与五郎说,之后又到保州与大帅,与各位郎君、先生们说,可着这故事挣些米禄哩。” 路途还长,毛居节也不急着听那些听过的事,问道:“李瑕如今已是一方诸侯,你可后悔当年没跟着他?” “不后悔。”白茂毫不犹豫摇了摇头,道:“主家待小人好,把小人娘亲接来保州照顾,又给小人讨了婆娘,娃儿还能随先生识字,大恩大德,小人哪还有一点后悔的?” “可你当年若跟着李瑕,如今也许已有一份前途。” “嗬,旁人不晓得,小人却最清楚不过。那位啊,是个刀尖上拿命换前途的主,说九死一生都是轻的,小人就这点小偷小摸的技艺,要是跟着他,就算没埋在往开封的路上,也一定死在川蜀或汉中,尸体都不知烂成哪样哩……” 白茂不是为了讨好毛居节才这般说。 他很清楚自己有多大能耐,遇到敌人提刀冲上来,他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实在不可能跟着李瑕闯出名堂。 哪比得上被张家养着却不用卖命? 毛居节俯下身,低声问道:“可若是到最后,连张家都迫不得已只好投了李瑕,你也不后悔?” “小人可不傻,大帅之所以遣小人随先生来,便是因那日大帅问我李瑕之事,我说‘张家才是最聪明的,管谁取了天下,平平安安坐镇保州才叫好’。” 毛居节不由朗笑,赞赏道:“你虽出身市井,但看得透彻啊。” “小人就是胆小,求个安稳。” “如此说来,你是个能信得过的?” “是,先生但凡有吩咐,小人一定做到。” “……” 这边还在缓缓赶路,忽听得身后马蹄阵阵,毛居节转身望去,只见是一队数十人的骑兵,连忙带着人避在一旁。 他不怕遇到蒙军。 张柔如今还是数一数二的世侯,中原就没几个人敢明着与他为难。且毛居节这次往太原,怎么查也都只是把生意铺过来而已,不可能留下任何叛乱的证据。 待身后那队骑兵愈发近了,未亮出旗号,但看士卒相貌也是汉军。 毛居节肯避让,那是他为人低调,且出门在外不愿与人为难,否则他亮出身份,只怕还要对方避让他。 但今日事情却有些凑巧。 一名将领策马从毛居节身前驰过,忽然拉住缰绳,勒马回来,带着惊讶之意呼唤了一声。 “五舅?” 毛居节抬头看去,见到来人,不由大为惊讶。 他脸上泛起笑意,心中却暗道不好…… 正文 第853章 生意 太原郝氏的先祖最早可以追溯到殷商。帝乙即位时,将儿子子期封于太原郝乡,称郝氏。 与李氏一样,郝氏也有许多郡望堂号,比较出名的便是晒书堂,晋时每年七月各家会把衣服拿去晒,郝隆则脱了衣服晒肚皮,旁人问他做什么,答曰:“我晒书,书在肚里。” 郝和尚拔都是否出自郝氏晒书堂已不可考,他幼时就被蒙人掳走,哪知自己的家谱?但他却是如郝隆一样的直率、多智。 若看“郝和尚拔都”这个名字以及其人的战绩,很容易误以为他是个大字不识的莽夫,但其实他头脑聪慧,从小在蒙营学会了辽、金、蒙古、汉等语言,以能言善辩著称,曾作为使节出使宋国。 因此,郝家的几个儿子,其实都文武双全,甚至比起武人他们更像是文人。 如郝家幼子郝天挺,虽是忽必烈的宿卫,但自幼师从于元好问,如今已改以文学之事随侍皇子真金。 再如郝家三子郝天举,平素治理太原,多注重于租税、盐课之事。 郝天益回到太原,听说郝仲威在韩城一战中身死,心里就有些不安。 当时,他才回到家中坐下,即向郝天举表达了忧虑。 “诸兄弟中,能领兵的唯我与二弟,今二弟战死,我战败被俘。若陛下以此为由移郝家兵权,三弟以为如何是好?” 片刻的沉默之后,郝天举缓缓答道:“大哥不幸言中了,陛下将任命我为燕京路总管兼府尹。” “府尹?”郝天益惊了,“这是什么?文官?” “顾名思义。”郝天举答道,文质彬彬的模样。 “文官?” 郝天益环顾着还在太原的四个弟弟,正色道:“父亲幼遭磨难,百战而任五路万户,佩金虎符,世袭兵权。你们就这般轻易被任调为文官?” “大哥,三哥若任燕京路总管,亦为显赫要职。我们也并非文官,将任奥鲁官……” “不懂就闭嘴!”郝天益喝道,“再显赫的官,兵权地盘不能世袭,比得上别的世侯吗?” “那能怎么办?二哥兵败战死,大哥你被俘,兵马皆被别的将领接手。” “大哥当时便不该那般卖命,你看别家有多少损失……” 郝天益听着这些抱怨,想了好一会,忽喝道:“我还是太原路军民万户都总管!” “大哥,今陛下已行转迁之政……” “可我回来了!” ~~ 所有人都没想到郝天益还会回来。 忽必烈原本都准备再转迁新的太原总管,赫家兄弟也准备往各地担任显赫高官。 偏偏李瑕就是把他放回来了,似乎众人都懵了一下,关于太原路的所有任命被暂停下来,五月中旬,忽必烈下诏褒奖郝天益,至于其它的事却都没说。 像是默认他继续任太原路军民万户都总管,又像是在观察他是否还忠心。 郝天益整个人都低沉下来,他知道眼下的处境很微妙。 摆在前面的路有两条,一是挟兵自重,看能否逼得忽必烈继续承认他这个世侯;二是主动上表放弃兵权,请求转迁。 无数双眼睛看着,都在等他做一个选择。 郝天益却只是上了许多封折子解释被俘的前因后果,直言这一切都是李瑕的离间计,希望他的陛下能够再次相信他的忠心。 他一边忙着郝仲威的丧事,一边等着新的诏谕。 终于,八月十五,有仆役禀报道:“大帅,有客求见。” “是燕京有消息来了?” “不是。来人只递了这个,说是来给大帅送中秋礼的。” 郝天益接过那拜贴一看,脸色便难看起来。 “让他走!我不见……不,让他进来,领他到我书房相见,路上莫让人瞧见了。” ~~ 太原总管府占地宽广,规格恢弘,比长安秦王府气派得多。 因为当年廉希宪坐镇京兆府时,就没想过要世代相传、并将府衙扩修得金碧辉煌。 而若是修好了府邸、准备世代相传,人却又要被调走,想必是很不情愿。 王荛双手背在身后,悠闲地走过亭台楼阁,嘴角已挂着些幸灾乐祸之意。 自他父亲遭到背叛并被处以极刑,这中原所有襄助忽必烈者皆他之敌,他便要冷眼看这些人统统完蛋。 果然,迈进郝天益的书房,看到的便是一张惊虑交加的脸。 郝天益不是没城府,但已忧急到了掩饰不住的地步。 王荛讥笑之意更浓,道:“特来为郝兄贺中秋,值此良辰佳节,郝兄也不请我喝一杯?” 两人是相识的,当年王荛为李璮四处联络,便见过郝天益,相处得并不算愉快。 “你怎来的?” 郝天益看着王荛,心道这张大嘴招摇过市,也不知被多少人认出了,实在让人头疼。 他是真不愿见王荛。 如今正是他争取忽必烈信任的关键之际,最怕与李瑕接触且被人发现。 偏偏王荛已神不知鬼不觉到了太原,若是不见,王荛必故意宣扬、诬陷郝家通敌。 郝天益有心除掉王荛,但又怕打草惊蛇,反而将事情闹大。 也只有先见了面,听听他说什么,了解清楚他带了多少人来再设法杀之,献其头颅至开平,以示忠心。 “我怎来的?我能到太原,自有我的手段。”王荛道:“但你若敢动我,我保证你会死得很惨,连整个郝家都会人头落地,你可信?” 郝天益叹道:“令尊已人头落地,你何苦犹不知悔改?” 他愈觉王荛惹人生厌。 “嘴硬没用,有胆子杀我试试,我尸体摆在这,自有人咬定你与我联络。” 王荛说罢,等了一会,见郝天益没动手,轻笑一声,又道:“你若配合,我保证无人知晓此事,你自平平安安当你的太原路总管。” “我岂会信你?” “败军之将,王上若要杀你,在延安便杀了。” “士可杀,不可辱。” “败者自辱。”王荛悠然踱步上前,“我身入险地并非来侮辱你,没这份闲心。我来,乃与你谈生意……” “别过来!” “怕了?我还能杀你不成?”王荛兀自走到郝天益桌前,目光一瞥,“哦?‘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沬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勾践之仇,报鲁国之羞’,郝兄这是自比李陵啊?何必侮辱前人。” “王牧樵,你嘴太贱了,别逼我杀你。” “你也别逼逼叨叨,我只问你,想不想稳坐这太原路总管之位?” “你还能帮我不成?” “不然呢?王上放你回来,让你当个废物不成?” 郝天益猛一抬手,已拿匕首架在王荛颈上。 “说你的提议,若我不满意,杀你又如何。” “我可以让阿合马帮你说话……” “谁?” “阿合马,蒙古中书行省左右部、兼山西都转运使。”王荛讥笑道:“你不认得他?” “他怎可能听你的?” “说了,我来是谈生意的。王上想要山西的煤、钧州的铁,阿合马则想要黄金白银,我与他的关系,比你近得多。否则我如何顺利行路到太原?” 郝天益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匕首,脸色阴晴不定。 这事情简直是太荒唐了。 他忠心耿耿,却屡受猜忌,到头来却还要敌国间谍联络朝中奸臣来保他吗? 思及至此,郝天益心中大恸,又看向了案上他近来在抄录的《答苏武书》,那是汉时李陵所书,其中有些字句,恰是以血泪诉说今日这等可笑之事。 ——“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 阿合马这等贪佞之类…… “怎说?”王荛又睥睨了郝天益一眼,道:“答应与否,给句话便是。” “你们要我做什么?” “做什么?做生意。北面的皮草、马匹、药材、煤炭,尽可运往关中换南边的绫罗绸缎、珠宝玉器。” “之后呢?” 王荛又道:“能让阿合马挣到钱财,你方有留镇太原路的处用。再拿些钱财打点蒙古王亲公主,有何解决不了的难题?难道天下高官厚都是靠立功得来的吗?你到底有无脑子?” 他骂得颇不客气,郝天益竟是默默受了,踱了几步,掀窗往外瞧了一眼。 “但,太原往南,并非我的地盘。” “呵,我能来,便是打通了商路。”王荛道:“这般说吧,解州仪家仅去年运煤一项即获利白银三千两,今年仗打完了,迫不及待想开始走私。” “安知你不是骗我?” “信不信由你。打点、征兵、修城、争民心,样样需钱,当世侯没实力便是任主人棒打的狗,是要摇尾巴求骨头,还是争些骨气,你选。” “……” 郝天益其实很清楚,李瑕并不是为了走私才派王荛来,为的是拉拢世侯。 这是在用利益掘蒙古国的根。 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点了点头,道:“你让我考虑一下。” “考虑?” 王荛很明显地“啧”了一声,鄙夷之色愈浓。 从助李璮拉拢盟友开始就是这样,中州豪杰似乎已在蒙金之战那些年里死光了,尽剩些优柔寡断之辈。 “不是我优柔寡断。”郝天益道,“我需要与兄弟们商议,并控制太原……” 王荛轻呵一声,与郝天益约定了两日后再见,又警告他休派人跟踪,之后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块月饼叼着,洒然往外走。 出了总管府,他很快便消失在街头巷陌之中。 …… 与此同时,在太原北城门,有骑士正在进城。 一道金虎符在城门前亮了出来,守城的兵士大惊,连忙放行。 马蹄声踏在青石板路上,哒哒作响。 一路到达总管府门前,为首的两名英挺青年驱马上前,其中一人昂然道:“去告诉大哥,郝七郎领圣谕归来……” 正文 第854章 兄弟 王荛走后,郝天益吩咐下去,请几个兄弟到堂上议事。 他收起自己誊抄的那份《答苏武书》,目光看向那句“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深以为然。 到了堂上,几个兄弟们各自落座,郝天益正准备开口,话到嗓子眼,却是滞了一下,咽回去重新斟酌。 以往在大蒙古国说话是毫不讲究的,郝氏兄弟商议“要不要跟着李璮造反”这件事时尚且都是当众讨论。 可到了今日,郝天益有一瞬间竟连想做点走私生意都不敢明说了。 “大哥,你有何事要说?”郝天举问道。 郝天益反应过来,道:“伐关中之战,我不慎被俘,经历艰险才逃回来。本以为陛下会重惩于我,如今归来已有数月,陛下唯予我以勉励,正是君恩深重……” 郝家几个兄弟面面相觑,不明白长兄在家里打什么官腔。 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 冠冕堂皇的话说了好一会,郝天益终于说到了正题上,又道:“陛下恩泽深厚,我至今犹任太原路总管,正该练兵筑城、秣马厉兵,准备为陛下再讨李瑕……” “钱粮从何而来?” 郝天益胸有成竹,道:“自是开矿、卖马,通商贸……” 话到此处,门外有动静传来,堂上诸人停下商议,便见门子过来禀报道:“大帅,七郎回来了。” 不多时,年少雍容的郝天挺迈步而来。 败师被俘归来的郝天益遂气势一弱。 …… 若说忽必烈好用年轻人,指的并非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比如安童十三岁任怯薛长,今年才十五岁。 郝天挺今年只有十六岁。 他是郝和尚拔都的幼子,且是最受宠爱的一个。 郝天挺五岁那年,元好问在家乡隐居。当时郝和尚拔都已病重,犹特意携幼子到忻州,寄在元好问门下拜师从学。 六年前元好问逝世,郝天挺回到太原,之后作为质子被送到燕京受忽必烈召见。忽必烈对他的仪容举止、才华志气很满意,让他去陪伴嫡长子真金。 此时郝天挺进了大堂,马上团团行礼,满脸都是欣喜。 “大哥,诸位兄长,多年未见了。” 他昂扬、朝气蓬勃,与皇长子真金的多年陪伴,竟让他已隐隐有了一种储相的气度。 “七弟怎回来了?” 堂中众兄弟纷纷热切相迎。 “陛下优容,特许我回来与兄长们团聚。” “好好好,你还未见过几个侄儿吧?速将儿郎们带来见过七叔……” 佳节团圆的美满气氛中,唯有郝天益显得有些阴沉。 他作为长兄的风头与威严已全被幼弟抢走了。 目光一转,看到了随郝天挺入堂而来的张弘范,郝天益不由一个激灵,连脸色的变化都没掩饰住。 “仲畴怎来太原了?” 张弘范笑容和煦,答道:“奉命公干,正好与七郎同行。” 郝天益底气已虚,连忙招待。 他脸色虽还含着笑意,心里却暗自嘀咕。 王荛这祸害,每每搅弄是非,莫又将李璮、王文统之祸惹到太原来…… ~~ 王荛已进了一处官邸。 这里是军情司在太原城中布置的一个据点,收买了一个达鲁花赤的护卫,以蒙人名义置办的。 大蒙古国占下中原的三十年来,治理得实在是太过松散了。 管理军民就像放牧一样。 此时王荛走进大堂,觉得此处就像自己家一样。 “今日中秋,我方才在城内晋阳酒楼买了好酒好菜,请兄弟们用。” “先生,我们毕竟是在敌境,还是小心些好。” 说话的是林子布在太原的眼线,也姓王,名叫王成业。 王成业自称是太原王氏之后,祖上也是名门望族,其实穷得揭不开锅,因此到关中从军,随刘黑马在渭水一战中被俘,归降后被林子挑选为细作,今已潜回太原两年。 相比于王荛的放肆,王成业显得沉稳得多,很担心因为长安派了这样招摇的人物来,把这个他好不容易设下的据点暴露了。 “不必忧虑,将酒菜摆上。” 王荛则是从容洒脱,安抚众人坐下。 “出门做事,像你这般一天到晚忧这忧那,反而容易漏馅。须将此处当作自家宅院,才不至于让人看出端倪……这晋阳楼的月饼不如我在郝府拿的那块,早知多拿几块给你们。” 王成业是林子亲自培养的细作,被王荛这般一教,一时无话可说。 但他终究是谨慎惯了,没过多久又问道:“燕京派人来了,方才有数十骑入城,俱是精兵。先生要小心。” 王荛正在剥螃蟹,动作文雅,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我知道,来的是张九与郝七这两条乖狗。” “先生认为他们不足为惧?” “不。”王荛虽不愿,但也不得不承认道:“世侯子弟中,他们是最出色的那几个。” 当年王文统定立国制,王荛作为宰相之子在燕京也没压张弘范与郝天挺的风头。 话虽如此,他还是不慌不忙地拿起小圆锤对着蟹壳轻敲。 “但无妨,张弘范来得正好,正可吓得郝天益答应我的要求。这便叫……借力打力。” ~~ 夜幕降下,郝府中秋宴到一半,张弘范起身。 “多谢郝兄款待,路途疲乏,我先去歇了。” 郝天益还待再客气两句。 郝天挺已起身,笑道:“我送仲畴兄。” “请。” 郝天挺遂引着张弘范,以及毛居节等人往客院行去。 待进了张弘范所住的客房,郝天挺看着毛居节往另一间客房而去了,方才道:“仲畴兄的五舅来太原做什么?” “家里有人是烧瓷的,五舅出面来谈桩生意。” “仲畴兄没说实话。”郝天挺笑道:“岂是烧瓷这般简单?定窑瓷器享名已久,值得毛先生亲自来谈,这是大生意啊。” 张弘范摆摆手,随口叹道:“没落了,定窑没落了。” 郝天挺叹息了一声,脸上笑意消逝,道:“我查了,大哥竟真与李瑕的使者有所接触,就在今日,才刚见了一人。” “这么快便查到了?” “三哥身边一个亲随看到了,说是,来人趾高气昂仿佛公鸡,偏生得一张大嘴似要吃人。” “王荛?”张弘范大奇,“怎会是他?” “有何不妥?” “太招摇了,中原认得王荛的人太多,李瑕怎会派他前来?” 郝天挺笑了笑,道:“也就是他,一过黄河便能引得各家齐注目山西,不是吗?” “查一查吧,看他在城中何处活动……” ~~ 郝天挺再回到主院,执酒敬了郝天益一杯,道:“我想与几位兄长好好聊聊。” “好。” 宴席被撤下,家眷们亦退了下去。 对于郝家几个兄弟们而言,今日最关心的还是郝天挺带回来的圣谕。中秋佳节,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把心思放在团圆宴上。 嘱咐手下来守卫,郝天挺踱了几步,先开了口。 “大哥今日见了李瑕派来的人,是吗?” “你……” “大哥莫虑,都是自家兄弟,我回来是来帮大哥的。”郝天挺问道:“李瑕想让大哥做什么?” 郝天益还未回答,郝天举已道:“李瑕让大哥与他通商,再叫大哥拥兵自重。你回来之前我们正在商议此事。” “拥兵自重?李瑕怕是想害郝家。” 郝天挺这句话并未说全,若还有半句,或该是“李瑕放大哥回来害郝家”。 几个兄弟立即你一言、我一语,表明了立场。 “通商?李瑕毫无信用,拉拢杨大渊不成,便行暗杀,安可信他?” “好在七郎回府了,劝劝大哥吧,与李瑕暗中联络简直与虎谋皮。” 郝天益道:“我与你们说过,杨大渊并非李瑕所杀,当时我……” “看,大哥糊涂了。” “当时我亲眼所见。”郝天益道:“杨大渊……” “大哥,别说了。”郝天举道,“我们知道你想联络李瑕、拥兵自重。可李璮的后果你也看到了,前车之鉴啊。” “大哥不至于学李璮。”郝天挺道:“想必只是还想维持原本的样子?” “是。”郝天益道:“我只想保全父亲留下的基业。” 这句话没错,本以为诸兄弟会全力支持。 但没想到,郝天挺却摇了摇头,叹道:“陛下优容大哥,大哥便更该知道分寸才是。不如请大哥上表,自请军民分治,如何?” “军民分治?”郝天益稳住心神,道:“七郎你在说什么?” “中原已行汉法。”郝天挺道:“中统元年五月,陛下设十路宣抚司,大哥以为何意?” “何意?意在监视诸万户!” “不错,当时陛下虽无废世侯置守之计划,却已有压制世侯之意。”郝天挺道:“平定李璮之乱,严忠济有功,却以‘裘马相尚,宴饮无度’为由,由严忠范代之。” 郝天益咽了咽口水。 郝天挺走到堂中,看向他的兄长们,继续说起来。 “军民分治,政官、军官不相统摄;罢诸侯世袭,行迁转法;易将,使将不专兵;选怯薛监视汉军万户……我今日自开平来,不妨明明白白告诉兄长们,陛下已开始收世侯之权。” 除了郝天益脸色难看,众人却并不意外。 “但这是坏事吗?”郝天挺道:“父辈于兵戈之间为国扩土,不就是要我辈牧守天下?由乱入治,兄长们俱为国之重臣,陛下岂有薄了封赏?” 一番话,堂上众人纷纷点头不已。 郝天挺又道:“我来,给兄长们带了好消息。半个月后,陛下便要召告天下,改国号,建大元……追赠父亲太保、仪同三司、冀国公,赐谥号‘忠定’。” “陛下真是恩泽深厚。” “还有诏谕给到三哥,请三哥中秋过后即往开平承旨,任燕京路总管……不,不是燕京,是大都路总管兼府尹,三哥将成为大元首任京兆尹。” “大都?” “不错,陛下改国号之后,将改开平为上都,定燕京为大都。” 话音未落,郝天举大喜。 “臣谢陛下隆恩!” “……” 堂上嗡嗡嗡一片,郝天益却觉什么也听不清。 直到郝天挺又唤了两遍。 “大哥,你自上表请求军民分治,往后只管民政,不再统摄兵事,从此安安心心继续任太原总管,可好?” 郝天益想拒绝。 他与郝天举、郝天挺不同,他被李瑕俘虏过,注定得不到信任。 只有实力才能让他安心。 但想开口与几个弟弟解释的一瞬间,他却觉背上一片寒凉。 环顾大堂,他忽然发现,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几个弟弟的所思所想,与他完全不同。 他想要保全住父亲留下的世侯之位,那是因为这位置终究是他的,往后传下去在这太原路当土皇帝的还是他的儿子。 愤声厉吼地骂当文官不好,可于他几个弟弟们而言,当文官却太好了。 比郝仲威战死沙场的结果要好,也好过在家中辅佐长房。 燕京府尹比不了他郝天益的世袭万户,但对郝天举来说确实是高官显要。 至少,郝天益没办法给出这样的官职。 他们当然坚信杨大渊就是李瑕杀的,并非他们傻,而是利益如此。 以前,大蒙古国在不停地向外扩张,将门子弟只要立下军功,根本不愁封赏。 戛然而止了,当蒙哥大汗身死于钓鱼城,反过来是李瑕在侵噬大蒙古国的疆域。 当时所有人都没意识到,以为这只是暂时的,以为卷土重来就好。 韩城一战,黄河水轰然袭卷而来,也像是一盆冷水泼在众人脸上。 一旦扩张停止,还拿哪什么封赏? 世侯子弟该与谁去争? 只能来瓜分他这样原有的、犯了错的得利者…… 正文 第855章 甜枣 长安。 秦王府这个中秋很热闹,不仅是李墉、李昭成携家带口地到府上来,还有韩承绪一家也带着元严一起来过了中秋。 李瑕平时虽忙,性格也有些疏离,但心底其实很享受这种与家人相处的时光。 但等到家宴结束,亲戚离开。妻妾们闹着要赏月时,他却还有几封公文没看完。 只好在月下支了张桌子,点上火烛,继续挑灯夜读。 这等辛勤务事的模样却惹得张文静揶揄了两句。 “良辰美景,可惜秦王殿下还要埋首案牍。” “可怜我就快来帮我看看这个吧,竟还有好些字不认得。” “哼,才不帮你。” 话虽这般说,张文静还是笑意盈盈地在李瑕旁边坐下,看了一眼正在忙着打点家事的高明月几人,附在他耳边小声问道:“你下午去了何处啊?” 香气在鼻间萦绕,那话里却分明带着些审问的意味。 李瑕很淡定,道:“见了个朋友。” “怎么不请回家来?” “身份不方便。” “哦?”张文静眨了眨眼。 “身份隐密,不太好说。” 李瑕并不多作解释,趁旁人没注意,亲了张文静一下,这话题便这般过去。 张文静遂帮忙看起公文来。 她其实有觉得秦王府中妾室太少,毕竟从小长在高门大户,所接触的各家都是妻妾如云,她也打算让李瑕纳更多妾室。 但另一方面,知他去见了外室,她免不了又有些小小的吃味。 总之这般问上两句,勉强也算是敲打过他了。 稳固了作为侧王妃的威严。 李瑕转过头,道:“这两封折子行文实在过于晦涩,且涉及长安水利。我准备明日议事便作出要求,往后这种文书该有个图表才行。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不太妥当。”张文静低声道:“看得出这位先生精通水利,但显然对北方地理不是很熟悉。” “嗯,他刚来不久。你怎看出来的?” “南北治水是不同的嘛。” 张文静是真懂营建以及水利之事,提笔便将几处地方圈出来,又道:“看这里……堤坝的工期便不准确,因南北汛期不一样,所谓上七下八,明年七月前此堤若不完工,是漫田的……” 又商议了一会,李瑕不由夸了张文静几句,惹得她有些得意。 “厉害吧?当年父亲重建保州城,建得就很好,遗山先生还作了一篇《顺天府营建记》,洋洋洒洒两千言都是夸他呢。其实父亲不仅是打仗厉害,还精于营建,哦,五舅也是。要是他们都能帮你就好了。” 其实平时还好,今日正赶到中秋,又看着巧儿一家团圆,张文静难免有些想家。 李瑕知道这些,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张文静贴着李瑕的脸,不由笑了笑,抬起手来,漂亮的手指在李瑕下巴上轻轻划着,道:“等到你要扩建长安城的时候,也许能让父亲帮你营建吧?” “来得及,要有钱粮筑城还得等上几年。”李瑕道,“以后也未必定都长安吧。” “那希望以后父亲能为你主持修筑一个恢弘的大都城……” 李瑕拥着张文静,轻轻拍着她的手。 他却知她这个愿望是很难实现的。 以张柔的年岁,以眼下的形势,怎么看都是等不到那天。 ~~ 中秋月圆。 保州张家,一场家宴结束之后,张柔与张弘略对坐饮酒,才刚刚谈起京中形势。 昨夜到现在,父子谈得更多的一直是想往西南扩张的生意,于北面之事反而不太关心。 想必提起来,无非又是忽必烈收世侯之权的各种手段,张柔不太爱听。 “大都?” “是,陛下同意改燕京为大都。毕竟要统治中原,燕京的位置更为适合。” “打一大棒给一颗甜枣,诸公们该会很高兴。” “若没有李瑕,想必陛下集权于中枢之事会更加顺利,或许这颗甜枣不会这么快便给。” 张柔叹息,喃喃道:“想了一辈子恢复汉制,彼时却未想过恢复汉制第一桩,便是夺世侯之权。” 张弘略道:“孩儿说句心里话……虽然如此,大元依旧是比历代都宽待臣下。依陛下的做法,哪怕军民分管,允许大量的官僚世家存在,依旧是其它君王不可能承诺的。” “为父明白。陛下当然还是宽厚的,收世侯之权对于不少世侯子弟而言比原来更为有利了。唯有些……不受信任之人,会很危险。” “请父亲放心。” 张柔摆了摆手,懒得再谈这些,问了一桩他感兴趣之事。 “燕京残破,水源不足,怕是不宜为都城吧?” “是,孩儿离开开平时,听说陛下已命聪书记开始规划,将召回郭氏兄弟北归负责水利规划。” “想起了当年营建保州城之时啊。”张柔闭上眼,缓缓拍着膝盖,道:“当年说‘誓不滥杀’是真心的,一生戎马,反倒觉得在废墟里建起新城更有趣些……” ~~ “陛下改国号之后,将加任父亲判行工部事,主持大都的城建。” 太原郝家别院中,张弘范正与毛居节对坐而谈,又道:“六哥也会加任为筑宫城总管,辅佐父亲。” “为何?”毛居节下意识便问了一句,之后改口问道:“这是何意?” 张弘范道:“父亲擅于营建之事,也喜欢做这些,五舅你也一样。不是吗?” 毛居节抚着长须,淡淡道:“哪有甚喜欢做这些,不过是当年得操这份心而已。” “那就请五舅回保州,告诉父亲、六哥,别再与李瑕联络了。安心到大都主持筑城事宜,可好?” “九郎在说什么?” “陛下既往不咎了。”张弘范闭上眼,缓缓道:“这也是最后一次。” 毛居节笑了笑,道:“我竟听不懂九郎所言。” “我知道五舅此来太原是为了何事,这般说吧,王荛就在太原,我很快便会拿下他。” 毛居节脸色有些僵住,但还在掩饰神色。 张弘范则继续道:“郝天益确是李瑕放回来的不假。但我之所以来,便是为了制住他。我只领了不到一百怯薛。足矣,因为郝家已不受郝天益掌控了。” “呵呵,我哪管郝家如何。” “总之,父亲想通过山西与李瑕联络,我已拦下了。”张弘范自说自话,喃喃道:“你们可能会骂我……自幼你们便教我凡事先保张家之利益,然而国事至此,大元初立,将一统天下重建盛世,一家一姓之利不可与国家之利相悖。” 毛居节不再否认。既然张弘范已全都知道了,再装聋作哑也无意义。 “九郎就没想过,陛下将姐夫召至大都,或会害了姐夫?” “不会。”张弘范道:“首先,五舅你要明白,想害父亲的人是李瑕。他拐走大姐儿,一直在试图离间父亲与陛下。而陛下已做到了足够的宽仁,五舅你好好想想,历代君王,有几人能容忍重臣嫁女于敌?更不用说张五郎也投了敌。” 毛居节不知如何回答。 张弘范又道:“陛下也不会害父亲,因为我还在。” “韩城一败,陛下就信任你吗?” “我已得到了陛下的信任,故而父亲得以行工部。”张弘范道:“这是对大元、对张家都好的结果,五舅歇一夜,明日便回去吧。” 话说到这里,毛居节已无可奈何。 他没想到这次来太原,竟是这般轻易便无功而返,但也只能点点头,叹道:“我明日便回去便是。” “多谢五舅,代问父亲安好。” 张弘范长舒一口气,走出客院。 他在院门口站了一会,显得愈发沉稳自信。 自李璮之乱后,忽必烈大举夺世侯之权,只有三家所受影响最小。 真定史家、藁城董家,以及他顺天张家。 史天泽、董文炳一向都最受忽必烈信任,能有这结果实属正常。 张家却与李瑕关系匪浅,最受猜忌。也能够得到优容对待,一是实力,二是声望,三就是他张弘范得到的信任了。 现今金虎符愈发显得珍贵,比如郝天益的那枚就必将被收回。 唯有年纪轻轻的张弘范,犹佩金虎符、任顺天路管民总管、汉军都元帅。 大元立国,君恩深重…… 脑子里想着这些,站了许久,只见郝天挺不急不缓地过来。 “仲畴兄怎在此相候?” “想些事情。”张弘范问道:“如何了?” “大哥服软了,会上表主动请求军民分治,并答应助我们拿下王荛。” “太原的兵力呢?” “三哥已完全掌控了。” 张弘范偶然间又浮过那个念头,李瑕是派不出相貌平实又有口才的间谍了吗?非派王荛这样扎眼的人物过来…… 但局面已稳,显然不会有太大变故了,他还是点了点头。 “让你大哥约见王荛吧……” 正文 第856章 改换门庭 在郝天益表态愿上表请自裁兵权之后,他的诸位兄弟方才满意地离开。 中秋之夜还未过去,但众叛亲离的感觉在心头挥之不去,倒不必再过中秋了。 往书房走去的这一路上,他有种茕茕孑立之感…… 忽必烈削世侯之权,对别的中原世侯而言,虽然损失了些权柄,却还是尊荣无比的高官门阀。 蒙古人治理地方之宽,依旧是历代少有的。 如果,郝天益没有被李瑕俘虏过再放回来,他也能乐呵呵地接受从太原路“军民总管”变为“管民总管”。 子孙虽不能世袭兵权,但送质子入朝也很容易成为中枢高官,郝家依旧显赫,且能显赫得更长远。 可问题就在于,没有如果。 只有他不一样了,只有他早晚还是要被清算。 “其实我也想如你们所言,平平稳稳当个太原路管民总管,太原府尹也好。但我和你们一样吗?呵。” “你们在大元还能当高官世族,只有我失去兵权,连活着都难。” 回到书房,郝天益从书柜中拿出那张誊抄好的《答苏武书》,随手放在烛火上点了。 当初就不该就俘。 就俘后就不该回来…… 青烟腾起,他脑中忽然浮起李瑕与张珏相处时的画面。 “李瑕?” 郝天益喃喃着这名字。 若换作去年这个时候,他无比鄙夷李瑕,没有一丝可能想要投靠李瑕。 当时他看李瑕,是太原路的土皇帝在看宋廷的一条狗。 唯到了今日,他忽然觉得……到了李瑕治下,哪怕只据蜀而守,能当一个普通的开国功臣,至少比往后被清算更好。 “呵,好笑。” 人性如此。能当世侯,想都不会想要改换门庭;能在蒙元当高官门阀,依旧不会起叛投的心思。 甚至,同样是当普通官吏,还会有人觉得蒙古治下对官员更宽仁。 但只要处境再差一些,一旦沦落到朝不保夕的地步,如郝天益这般,他忽然就觉得李瑕显露出了威加四海的明君气质。 一念至此,都不用人劝,只要立场一变,郝天益忽有了改换门庭的念头。 他很快兴奋起来,脑子里很活跃。 又想到要把妻子儿女一起带走,可那三十余个妾室却不好安排,真要抛弃她们不成? 还有家产万贯与良田万顷,怕是带不走…… 因此又有些迟疑。 往后若能继续效忠大元,这半个太原城至少还都是他的财产,到了李瑕那却只能过清贫日子。 能不叛投还是不愿叛投的。 可惜忽必烈已然见疑。 一会这样,一会那样,郝天益看起来很优柔寡断。 但若换作旁人,这种时候哪有什么理智?有几人舍得抛弃两辈人挣下的荣华富贵,重头再来? 只怕绝大多数人的选择还是跪在忽必烈面前、恳请他继续信任。 优柔寡断的郝天益心里反复斗争之后,咬牙做出了决定,其实已超出正常人的反应。便连那几个最了解他的弟弟,怕也不觉得他真能抛得下太原。 也许忽必烈若再给他些时间想想会有不同,也许真正促他下定决心的,反而是他那几个弟弟。 “父亲年幼被掳掠,不得已而附蒙。今汉道已昌,该拨乱反正了。我汉家大好男儿,岂可再屈身侍于胡虏?!” …… 下了决心,便是考虑具体如何做了。 郝天益铺开太原城的地图,才开始思量,眼神忽然凝滞住。 灭金以来,山西已成蒙古腹地,三十年来未有战乱。 太原路名义上养兵两万,其实只有不到八千人,作为应付大汗征召之用。 其中千余最精锐的兵马已随他到延安,被李瑕俘虏了;韩城一战,随郝仲威损失了五千人,残部被史天泽收拢。 剩下的兵马,郝天益不确定自己能否指挥得动。 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勇猛,不坠父亲的赫赫威名。 可仔细一想,平生除了些顺风顺水的小仗,唯一的成名之战……便是在延安被俘了。 还有多少将士愿意追随这样一位败军之将? 哪怕余下的不到两千人真愿意叛乱,可太原离关中一千里,中间全是大大小小的世侯,根本不可能得到李瑕的兵力支援。 守城守不住,一路杀到关中更不可能。 事实上,太原的兵马根本就不可能愿意抛妻弃子、背井离乡追随他去投奔李瑕。 郝天益知道,但凡与任何一个将领透了口风,极可能下一刻便迎来背叛。 脖颈一凉,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头颅被砍下来,身后有心腹将领冷笑道:“我为何要随你离开太原……” 再加上现在城内还有张弘范,以及数十名怯薛军。 张弘范兵力虽少,但郝天益有自知之明,他根本没有与张弘范作战的能力。 连胆气都没了。 那与其带兵突围,还不如悄然逃脱。 “我真是个废物。”到最后,郝天益这般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 八月十六。 日上三竿之时王荛犹在酣然高卧,直到被王成业推醒。 “先生,郝天益在总管府后门挂了五个灯笼,约先生明日相见。” 王荛不急着回答,先是好好整理了他的头发,特意将两边留出一络,方才问道:“你打探总管府时没被人跟着吧?” “没有,我雇了城内的泼皮在隔街的茶楼上望着,确定他身后没有尾巴了才见的他。” “杀了?” “没有。”王成业道:“司使教过,杀人看似简单,却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你就没有自己的思考吗?” 王荛对着铜镜整理着仪容,漫不经心又道:“杀人是容易引起他们注意。可问题是,燕京的两条乖狗就是来捉我们的,还管这些?” “需要我再去把那泼皮杀了吗?”王成业问道。 “没必要再找过去。”王荛道:“郝天益被两条乖狗控制了,这是在引我过去。” “是否马上转移?” “急什么?” 王荛洗了脸,整理了袖子,推开屋门,迎着阳光笑了笑。 “天气真好。”他看向站在院中的马琰,问道:“早饭可吃了?” “吃咧,我往年一天吃两顿,进了军情司一天吃三顿。” 王荛嫌弃地摇了摇头,道:“你别说话了,两天闷出一句,开口就自报‘衙门’,呵,这也能当细作。” 俞德宸走上前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看向王荛,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 “你在晋阳楼定的早点到了。” “一起吃?” “不了。” 王荛淡淡一笑,也不接俞德宸手里的篮子,径直从里面拿出一块月饼,掰开。 连着掰了三块,他从中拿出一张纸条,扫了一眼,脸上满是自信的笑容。 “看,我说过,来了两条狗,会逼反郝天益……” 王成业、马琰、俞德宸俱是惊讶,终于有些佩服起王荛来。 “这是?他约先生见面共商归附之事?” 王成业接过纸条,沉思着。 他是谨慎惯了的人,又问道:“郝天益怎会这般递信给先生?” 王荛摆了摆手,嘴角似乎都咧到了耳朵边,语气却愈发云淡风轻。 “我多留了几个让他联络我的办法,如此而已。” “先生高才,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自是让他调动心腹,先杀掉张弘范、郝天挺,再控制郝家诸子,掌握太原。”王荛道:“太原一堵,山西以南诸世侯便与燕京断了联络。我即可联络阿合马,告知他山西世侯皆与我们合作,逼得阿合马就范。如此,再请秦王配合,蚕食山西……” 王成业听得有些发懵,却是问道:“可关键是,郝天益能做到吗?” “我管他怎么做。”王荛轻呵一声。 他是谋士说客纵横家,搅动局势至此便是他的才能所在。 其余事,他不管。 带兵打仗不会,对太原又不了解,且身边一共就这几个人,想管也管不了。 “郝和尚拔都死了十一年,郝天益任太原路军民总管也十一年,若连两条狗都杀不掉,还要这废物做什么?不如打包行李回长安罢了。” 王荛这般嘟囔着,又往屋中走去。 “我去乔装改扮,见见郝天益。” …… 院内,王成业与俞德宸对视一眼,低声道:“我怎觉得,怕是要栽跟头?” 俞德宸也不惊讶,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问道:“林司使给你的锦囊看了吗?” “没有。” “他说觉得危险了就看。” 俞德宸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马琰、王成业,又道:“我们才是军情司。” 马琰却指向他手里的篮子。 “这早点他不吃,能给我吗?” 正文 第857章 狍子 中秋休沐之后,长安官员们再次忙碌起来。 晌午,秦王府议事方歇,李瑕已领着一队护卫驱马行至渭河码头。 之后,一艘江船顺渭水而下,在夜里抵达潼关。 刘元振打着灯笼迎了李瑕进了关城,一边说着话,一边径直向东城的戍楼行去。 “王上竟还亲自来了,若是长安官员挑不出能担事的,臣愿多担些担子。” “要担的事太多,人才总归是不足。基业初创,我总不能歇了。” “说来也怪,宋国冗官,王上却少人才。”刘元振有感而发道,“因为江南士大夫惯喜欢挂个虚职,辞官、归家、养望,荣华富贵俱是在家乡养出来的。王上创业,要的却是能做实事的人才,自是不足。” 他向来也是个好聊天的,李瑕若搭理他,能顺着滔滔不绝许久。 “说正事吧。” “是。兵事与防务我皆已交给茅乙儿处置,这半年我主要是与河南打交道。” “如何?” “忽必烈对我们防范很严啊。因王上擅用谍探,甚至还影响了黄河之战,不由得他不警惕。河南是转迁之法施行得最厉害的地方。如今史天泽已被调回燕京任相,河南经略使改为董文炳接任,但不少地方都以色目人、蒙人监视汉军万户,蒙人直接坐镇地方的虽有,但不多,比起汉军将领,忽必烈的蒙古将领还是少的……” 李瑕问道:“草原上的情报有吗?” 刘元振摇头道:“没有,或是战况还没传到中原,或是忽必烈对我们谍探的防范起效,我们未能打探到。另外,虽不太可能,但我还是想说,也许是忽必烈大败了,因此封锁了消息。” 李瑕终于还是因他的风趣稍笑了笑。 “你若是对阿里不哥还抱着这种希望,怕是要失望了。” 刘元振道:“着实让人失望。阿里不哥从来都不是实力不行,是人不行。” “看和谁比……” 两个聊着这些,已登上了戍楼最高处,有士卒递来了望筒。 李瑕接过,向东面望去,隐隐地已能望到火光。 许久,有人先赶到潼关关城前,被吊篮吊上城头。 李瑕并不表明身份,只看着刘元振与对方接洽。 “林子呢?” “司使还在后面与董先生安排货物。这是货单,请大将军过目。” “……” 刘元振与王荛相像,都好高谈阔论,却也有不同。王荛是好以言语打动人,语言是他搬弄是非的利器;刘元振好谈论只是因为热情、喜欢聊天,他其实还能做实事的人。 这半年在潼关,不声不响,他还是做出了实事。 今夜便是他给李瑕检验第一个成果的时候。 很快,刘元振已将货单递给李瑕。 “今夜是第一批货,由钧州铁坊运来铁器与煤炭各一万斤。” “交易时小心些,切勿让蒙人细作混入潼关。” “王上放心……” 钧州铁坊还是因阿合马而成为如今河南最大的冶铁地,阿合马曾清查出三千户隐匿户籍的百姓,驱他们炼铁。 李瑕一度也曾攻占过钧州。 那还是去年四月,他奇袭南阳之时。 “有多少货都没关系,重要的是这走私的生意打开。” “是。这事便像是勾搭小娘子。”刘元振很明白李瑕的意思,“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虽不打算改嫁,需登堂入室几次,待到被她夫家发现,她不想改嫁也难。” “不太恰当的比喻,但大概便是如此,眼下最关键便是莫让忽必烈发现了。” “是,我们做得非常隐匿。” 随着刘元振这句话,潼关外有几点火光暗了下去。 仿佛关中与河南之间小小的走私生意又藏进了黑暗之中。 ~~ 太原总管府。 “大哥昨夜至今日,一共派遣了十多个仆役出门,我问过,他们所去的地方都列在这里。” “多谢三哥了。” 郝天挺接过那张纸看了,只见密密麻麻有三十多个地点,大部分是郝天益派仆役去送中秋礼物的人家。 他接连问了几次,郝天举都已派人去悄悄打探过。 “我记得这晋阳酒楼,是大哥一个宠妾的兄弟开的吧?” “确实是,且去晋阳酒楼的潘六,也是大哥最信得过的心腹,他到了酒楼之后,安排酒楼伙计制作月饼,又给蒙古奥鲁官的几个下属送了月饼。” “三哥可曾问过酒楼里有无小厮见过王荛?” “正在查,想必一会便会有结果……” 郝天挺虽年纪最小,在几个兄长面前说话却最有份量。 因为他是皇长子宿卫,是与大元皇储最亲近的人之一,往后注定要权柄通天。 反而太原家中,家主被俘,兵力几乎折损殆尽,余下一点势力,还有五个兄弟抢着分。 郝天举等人很清楚,郝天挺才会是他们往后的靠山。 过了一会,有仆役过来禀报,果然查到了王荛的行迹。 “小人拿画像问了晋阳楼的小厮,确是见过这人,中秋节前日到店里买了酒菜带走。” “他住在何处?” “该是延寿寺以西。” “延寿寺……” 郝天挺略略沉吟,核对着潘六遣人送月饼的几户人家住址,在其中一处点了点,语气笃定。 “王荛就藏在杏花巷。” 在他看来,王荛就是只傻狍子,惯会夸夸其谈,其实目中无人、眼高手低。 一出手也就找到了。 郝天举道:“我派人去拿下!” “不必。”郝天挺道:“请仲畴兄过来吧。” “去请张帅过来。” 郝天挺能唤张弘范“仲畴兄”,郝天举等人却不敢,他们还认为大哥郝天益也没这个资格了。 人生在世,看实力、看成败。他们的大哥输光了兵权,畏死就俘,连名节也输光了,真没资格端着架子,该放下身段乞求保全才是。 “也把大哥请过来如何?”郝天挺又道:“大哥这边答应帮我们揪出王荛。那边却背着我们偷偷与王荛联络,有些说不过去吧?” “我去吧。”郝六郎郝天麟起身。 郝天举看着这一幕,沉吟片刻,道:“无论如何,毕竟是大哥,替他遮掩下来吧?” “三哥是怕大哥连累了你大都路总管不成?” 这次则是郝五郎郝天泽显得成为气愤,道:“还遮掩什么?欺君不成?大哥怕是连太原路管民总管都不想要了。” 郝天挺听了,不由暗自摇头,心想还是张九郎说得对,人须往高处走,往中枢朝堂上放眼天下大势,而不能局限在一家一户,尽顾些蝇头小利。 这般想着,再看家中几个兄长的嘴脸,郝天挺亦有些无奈起来。 争论声中,张弘范已经到了。 郝天泽连忙停下抱怨,道:“张帅来了,王荛不过是个该陪他父杀头的货,竟还烦扰张帅陪七郎走一趟。” “王牧樵除了好以言语动人,无旁的能耐。但他投奔了李瑕,不易对付……” 张弘范话音刚落。却见去请郝天益的郝六郎匆匆赶来,脸色难看。 “张帅也在。” “六哥有事就说吧,仲畴兄是自己人。” “是。”郝天麟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大哥不见了。” “去哪了?” “是不见了,带着三个侄子……不见了。” 众人愕然。 郝天挺亦是愣了好一会,之后摇头不已。 他对郝天益太失望了。 打仗时迷了路,兵败束手就擒,归来后不以为耻反欲拥兵自重,现在甚至叛敌潜逃,且还连妻妾都不要了。 真能狠得下心。 十六岁的年轻人理解不了他大哥这样无能、懦弱、失败、毫无担当的人生。 换作是他,只会轰轰烈烈战死在战场上。 郝天挺从小不是在忻州求学就是在燕京为质,与郝天益感情并不深。 但此时他还是第一时间向张弘范道:“仲畴兄,还请留我大哥一条性命……以免教旁人以为是陛下容不得他,便是要处置,押回大都当众审明才是。” “我明白。” …… 张弘范动作很快,一方面让郝家兄弟控制太原城,封锁各条道路,另一方面亲自组织人手包围了杏花巷王荛的据点。 “报大帅,已团团包围,并未见有人出去。” “搜,尽量留活口。” 怯薛军与太原汉军迅速冲入院中。 脚步声阵阵,弓箭上弦的咯咯之声大作,士卒们提刀踹开一间间屋门。 “报,未发现宋人细作!” 张弘范眯了眯眼,心中暗叹了一句。 “太警觉了。” 以王荛那狂妄的性子显然做不到这般警觉。 问题是,当李瑕的间谍系统与他配合,需要时放他来蛊惑人心,危险时又能迅速撤离,便使得事情麻烦了很多…… 不过张弘范也并不担心。 太原往关中有千余里路途,中间全是大大小小的山西世侯。王荛离开时并不像来时那般隐匿,不太可能逃得出山西。 他在各个屋中走了一圈,伸手摸了茶壶、火炉,很快有了判断。 “人还在城中,封锁太原城。” ~~ 与此同时,太原城外三十余里。 王荛从昏迷中转醒过来,四下看了一眼,见这是个马车,车厢里竟还有郝天益及其三个儿子,不由大怒。 “你们做什么?带这个废物走?” 坐在一边的王成业答道:“先生醒了,还请小声些。” “给我调头回去!郝天益,我们还没谈完,我要你调你的心腹……” “先生,他做不到的。”王成业打断道。 “哈?你们军情司这是反了不成?” 王荛气得以手抚额,又指了指郝天益,摇头不已。 “知道这废物与我说甚吗?他连太原都掌控不住,连两条忽必烈的狗都杀不掉。我们带他走做什么?给我把他踢下去!” “别喊了!”王成业终于低声叱喝道:“这里是军情司!” “你敢吼我?”王荛愈怒。 王成业这次却是一改常态,拿出一面令牌在王荛眼前一晃。 “先生的差遣已完成了,接下来的事,军情司办。” “我才是……” “啪”的一声,王成业把手拍在王荛背后的厢壁,盯着王荛的眼,又郑重提醒了一句。 “先生似乎忘了自己是在为谁做事?王上可不是李璮那种志大才疏之辈。还有,先生有些脾性也该改改了,心比天高可做不成事情……” 正文 第858章 小蚂蚁 王成业在被选拔到太原来之前,受过林子很长一段时间的训练。 有些话是林子用鞭子一鞭一鞭打进他脑子里的。 “身入敌境,周围所有人都是你们的敌人,这很危险,且危险永远不会过去,当你以为危险过去了,下一刻会是更危险的时候……” 军情司校场上,每当有人出现了一丝松懈,“啪”的一鞭子便抡下来,打得他皮开肉绽。 “若是你们在敌境犯了疏忽,现在已在被敌人严刑拷打,或死无葬身之地了。今日只挨我一鞭,谢天谢地吧。” 直到有人受不了到嚎啕大哭,林子才会澹澹说一句他的口头禅。 “打你们,因我也曾经经历过,我希望你们都能活着回来……” 当年不知这些话的深意,在太原潜藏两年,王成业才真正懂了林子。 他像是走在悬崖边上,害怕得几乎每天是站着睡觉,随时准备着逃命。 这次来了个王荛,给他带来了强烈的不安。 说实话,王成业忍王荛很久了。 王荛太高调了,一直在高谈阔论,像是恨不得整个太原城都能看到他的才华。 但王成业却认为,只有在一个地方能被满城人瞩目——等他们被拖到菜市口杀头之时。 好在林子是有数的,命俞德辰带来了一个锦囊,让王成业感到危险时就打开。 锦囊里一枚令牌,给王成业升了官职,还告诉他必要时要接手差事。 其实不叫接手,只是给王成业把事情点明白。 “军情司才是负责敌境的一切任务,王荛是我们借调来当说客的。当说客把局势搅到让你这个在太原的老人感到危险了,那他该做的就完全了,可以撤回来了。” 就是这么简单。 马琰再傻、俞德辰再嫩,林子也更信任他们,因为他们才是军情司属下,才是被遣派到太原与王成业接头的人。 当时马琰还在吃早饭,王成业看过锦囊,马上便有了决议。 他放弃太原城的据点,带人保护王荛去见郝天益。 会面确实很隐秘。 在太原城中一家青楼,有人隔着巷子挖了一条暗道与妓子偷情。也不知郝天益是怎知道的,利用了这条暗道。 王荛与郝天益谈的时候,王成业就守在外面,听到他们渐渐开始大声争吵。 “还有点自知之明没有?你是被我王放回来的,一桩事都做不成,要你有何用?” “你懂太原在哪吗?!若太原与关中接壤,我举旗一呼,自有人响应。但太原地处蒙古势力中心,我怎么反?谁肯跟我反?!” “我管你这些。走私你做不到,夺权的实力也无,当我千里迢迢过来是来接你走的?” “我若真有你说的那种实力,忽必烈都不敢动我,我又何必叛逃?!恰是因为我战场上尽心竭力,处处掣肘,才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那你就当鱼肉吧,休将我当作菩萨。” “王牧樵,我真瞧不起你。你还是和当年辅左李璮时一样目空一切、自以为是。以为你们振臂一呼,全天下人就活该听你的?只懂叫人给你主子当狗,却不看看能喂几斤肉。我告诉你,争天下就是喂狗。我连当狗的资格都没有了,忽必烈才要割我的肉喂别的狗,你却还想把我当狼用?李璮活该被千刀万剐,王文统活该被斩首示众,我看你也就是被他们砍头的命!” “我去你娘的,你个废物在这等死吧,你个驱口生出的废物……” 王成业没想到这些高门子弟对骂起来也就这德性。 但想来也是,真论士族风范,早几百年都比不上他太原王家。 等手下人探到郝天益把三个儿子都带出来,又发现有人已开始暗中盘查太原城,王成业当即便警惕起来。 他径直踹门进去。 “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走?”王荛冷笑一声,道:“你不懂就休要聒噪……” 话音未落,王成业刀手一敲,已将王荛敲晕在地。 ~~ “激将法可懂?我是在激郝天益,当时我已将他逼急了,他已开始大声咆孝。只要不给他留退路,他气急之下,只能跟忽必烈拼个鱼死网破……” 王荛醒后,冷静下来便与王成业下了马车,说起他被敲晕之前的许多想法。 “我知道郝天益实力有限,但他毕竟坐镇太原多年,千余兵力召不齐,上百人还是能做到的。让他们杀起来也好。明白吗?我们带一个废物回去没用。” 王成业确实不懂这些,但他有自己的做事的准则。 “有用没用,上面安排的任务既然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便是由我来定,以保证安全为重,在此基础上扩大在太原的势力。与其把郝天益在太原的人情故旧一次毁个干净,不如留着徐图发展……” “别给我说你们这些条例,听着烦。” “我们就这几个人,先生能在敌境说服敌首,已经很了得,换成两条乖狗能在长安做到这一步吗……” “闭嘴吧,我懒得听你拍马。” 王荛从来不是那种沉稳而循序渐进的性格,他喜欢轰轰烈烈,希望举世瞩目。 留在太原搅动局势这非常危险,王荛一直都知道。 他不在意危险,愿意拿自己的命以及军情司这些人的命去填。 像是在放火烧忽必烈的宅子,他也会在烈火中哈哈大笑,嘲笑忽必烈“你看背叛我父,我会搅动更多世侯背叛你……” 这才是王荛,他像火。 但王成业不同,王成业是个小人物而已,像只小蚂蚁。 他和中原各地许许多多留下姓名或没留下姓名的细作一样,只喜欢啃,只会一点点啃忽必烈宅子的根基。 慢吞吞的。 王荛看着就难受。 他想燃烧,想看忽必烈的宅子轰然倒塌。 “轰……” 但他这团火没能烧起来,像是跑来熏了一下木梁就要被灭掉,由小蚂蚁来啃。 “啊!” 他烦躁地用双手挠着头皮,喃喃道:“你这样让我很难受知道吗?” 王成业遂一脸诚真地问道:“先生若觉得难受,我可以再敲晕你……” ~~ “去你娘的军情司,你们完成了个鬼任务。” 王荛本以为自己是执棋人,拈着军情司这枚棋子肆意挥洒。 今夜却看出来了,他只是军情司借来的一张嘴,一枚棋。 没甚意趣。 再回到马车上,王荛也不多说,蒙上头就睡。 其实以马车的颠簸,他不可能睡得着。但在这颠簸之中还能高枕而卧,至少能显出他的名士风采。 至于同在车里的郝天益是否会给他一刀?王荛毫不担心。 经过了他这次前来的一番游说,郝天益已成为最忠于秦王的那一批人。若说这车厢里谁可能改投忽必烈,王成业的可能性还更高。 因为他王荛、郝天益,在蒙元已是千人嫌、万人厌。王成业却很有价值,若愿意归降蒙元,能带去许多情报。 马车在夜色中前行,郝天益开口道:“你不是与阿合马有所合作吗?我们可以……” “没有。”王荛澹澹打断了郝天益的话。 过了一会,王荛又道:“你若能掌握太原,我先说服你,可以此再说服阿合马,至少能把山西的走私商路打通。” “解州仪家的走私生意也是骗我的?” “走私有,只是量没我说的那般大,也瞒着仪叔安。” 郝天益轻呵一声,道:“那看来,我才是你要牵的线头?” “但你连太原路都掌握不住了,呵,废物。”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没用。”郝天益道:“你让我举旗一呼,军民云集,真不行。山西世侯不过是州县小官,没人会随我舍家舍业地卖命。但我……” “那是能与你卖命的都死在黄河上了。” “够了,嘲讽的话,我近来听得太多了。” “因为我瞧不起你,你逃出来连妻妾都丢了,还配当男人吗?” “我妻卷不会有事。”郝天益道:“我近来常读《答苏武书》,发现我不是李陵、蒙元也不是汉。蒙古人将女人看成财产,不会因此杀她们。胡人嘛……” “几年前我便与你说了一万遍,你今天终于发现了。呵,可笑。” “总之。我若不跑,我那几个弟弟会觉得我是累赘。但我若真逃了,他们不能拿我如何。回过头想想,反而会认为我是条退路。我退一步,对谁都好。” “呵。” 王荛懒得多说,翻了个身。 郝天益转向王成业,道:“我经营多年,太原路的故人们虽不能随我抛家舍业。但我请他们偶尔帮些小忙,这点人情还是有的。我活着,对你们有用。” “我知道。” “今日你们舍了一个据点,来日,我可为你们再设十余点。” “我知道。”王成业掀帘向外看了一眼,道:“到了安全之处,你把太原的情报给我。” 郝天益笑笑,道:“我不仅知道太原的情报,还知道草原的情报。” 王荛倏然坐起。 “你知道?” “郝天挺能收买我的人,他身边却也有我的人。”郝天益道,“我想当秦王的开国功臣总得有点用。” “哈拉和林如何了?” “我为何要与你说?”郝天益反问道,“到了长安,我自会面禀秦王。” 他抛出这几句话,舒了一口气,疲倦地往车壁上一倚。 累了。 他能耐确实远不比郝天挺、范弘范这些能得忽必烈青睐有加的。不堪受辱,拼命求活,也只能挣扎出这点活路。 但终究是感到些许安稳了,能睡个好觉了。 …… 王成业出了车厢,坐在车辕上与马琰并肩而坐。 车厢里是蒙古宰相、元帅的儿子,虽然归附过来,始终还是与他们这些人不同。 他们这些在军情司卖命的,才是身世相近,相互关切。 “还好,我们听了任的,恰能出城。但是我好担心道士,不知他咋样?” “是啊,希望他没事……” 正文 第859章 犰狳 一具尸体被搬到了太原总管府门前。 郝天挺执着火把,俯身看去,自语道:“少见这般平整的伤口,这人是个用剑的好手。” 他虽年少,不仅文武双全,还会些医术。因如今的中原士人没有宋人那么在意科举,活在战乱连绵的年头,讲究技多不压身。 “是个好手。”张弘范道:“我抵达杏花巷时,王荛或其属下才走不久,火炉尚是温的,派人去追,死了这个手下,却还让对方逃了。” “说明王荛还在城中?” 张弘范点了点头,道:“不论是不是王荛,算是李瑕手下的能人。” “也许是李瑕弟子,我听说他擅长剑术。”郝天挺道:“若有机会,能交手一番才好。” 他说罢,看向郝天举,问道:“三哥,你那边呢?” 城门是郝天举负责派人封锁的。 十一年来,蒙古大汗时有征召世侯兵力攻宋,以往多是郝天益、郝仲威领兵随征,郝天举也常年打点太原路之事。 中秋节那夜,郝天益被诸人所逼服,答应上表自请军民分治,便交出了金虎符。 当时郝天举便已在控制太原城,配合擒下王荛。 他很确定,王荛在太原城内。 “中秋夜里到现在,我都派人严密控制城门,而大哥是今日白天才去见王荛的,必然还在城中。” 郝天举说着,向张弘范一拱手,道:“张帅也辛苦了、毕竟张帅对太原还不熟悉,也不知哪些人有可能包庇对方。不如由我散出人手去搜捕。等有线索了再请张帅派人捉拿,如何?” “暂时不要清理郝天益留下的将领,以免人心浮动。” “是,张帅放心。” “有劳了。” 张弘范点了点头,安排人收敛手下的尸体,将搜捕之事交给郝天举。 …… 这场搜捕持续到了次日。 太原城并不大,郝天举也有足够的掌控力,在最快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对整座城池的筛查。 王荛特征明显,郝天益更是城中太多人都见过,且还带着其三个儿子。 然而,这样好找的几个目标,一遍筛查下来,竟是毫无线索。 郝天举不得不怀疑他们莫非是出城了。 “让张帅见笑了,或许是哪个大哥的旧部,将他们藏在什么密室当中,又恰好无人瞧见。” “昨日有谁出城了吗?”张弘范问道。 “没有。”郝天举很笃定,道:“除了两名往开平的信使,就只有毛先生一行人出城。再无旁人。” 张弘范心念一动,不动声色道:“知道了,王荛必还在城内。我明日须往解州见阿合马,太原之事便请郝兄尽心。” “份内之事,一定尽力。” “对了,郝天益的金虎符……哦,我回程时再给我即可,我须带回开平交还陛下。” 郝天举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会,到最后还是低声道:“这个……被大哥拿回去了。” 这事他也有些想不通。 当时从郝天益手上拿到金虎符,他分明有留意着不再让兄长拿回去,都是贴身揣着,但不知怎地,还是丢了。 张弘范却没就责怪他,是道:“那就是尽快拿回来吧。” …… 送了郝天举,张弘范独立在客院廊下,目泛沉思,偶尔还有些叹气。 许久,肩上被人轻轻一拍。 “仲畴兄在想什么?”郝天挺问道。 “在想……狍子竟这次懂得躲起来了。” “老狍子死了,狍子也成了胆小的犰狳。” 犰狳胆小,有时自己能把自己吓死。 在他们眼里,李瑕的军情司探子们确实显得胆小如犰狳,比狍子难捉。 张弘范勉强笑笑,道:“搜捕王荛该外松内紧才是。陛下遣你我来,是为稳定太原形势,以免再造成类似杨大渊遇刺的局面。倒不是为了几只小鱼小虾。” “不错。”郝天挺低声道:“出发前皇子便交代过,凡事以稳定人心为第一要务。” 提到皇长子真金,张弘范点了点头,与郝天挺更显亲近。 显然,两个年轻人在储位之事上已经走了很远。 这份默契心照不宣,张弘范道:“此来太原,我们是做给整个中原人看的。你我代表的是陛下对汉人的态度,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赏罚必须分明,我们是陛下的尺。” “仲畴兄放心,我虽年少,这些道理却清楚。我大哥既已被俘,李瑕还能将他放回来,可见早有异心,留不住也无妨。陛下遣伱我来,目的在于不给李瑕以走私之利串联更多世侯的机会,我们已做到了。至于其它,马上便要改国号了,当以妥当为主……” ~~ 燕京北郊,刘秉忠正站在一座小山丘上眺望地势。 他时年才四十七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蒙古没有科举,用人全凭大汗心意,这造成了很多任人唯亲的情况,却也让很多人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在壮年便位居高位。 刘秉忠十三岁为质子,十七岁即任官。以忽必烈潜邸旧臣的出身仕蒙三十余年,其忠心自是不必多说,促蒙古汉化的功劳亦是不必多说。 这日,史天泽刚到燕京,正与他并肩而立。 “终于到了这一步,马上便要建国号定大都。我等数十年努力一朝如愿,着实欣喜若狂。然而终有些不足。”刘秉忠道:“不像是水到渠成,倒像是被逼无奈。” “是啊,北方战事未定,而南边又未能一举平定。此番诸多举动,仿佛是陛下害怕中原人心不稳,故意安抚。让人难免有些不足……” 两人谈话时并没有太多顾忌。 因为到他们这地步,已经不可能再背叛忽必烈了。 刘秉忠深受忽必烈的信重不提,大蒙古国走到今日这一步、成了大元,本就是出于他的规划、塑造。 他不仅是大元的臣子,他还是大元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他催生出大元。 史天泽则不同,心底或许是带着些不甘的。 作为一代北方豪强,他远比李全、李璮父子更有实力,未必没有过自立的想法。 但他太谨慎了,他大哥英年早逝,大意死于武仙之手,把史家的重担交到他头上,这铸成了他谨小慎微的性子。 最好的时机一直没出现,史天泽终于还是斩李璮于济南城,放弃了自立一途。 他近年来虽几次败于李瑕之手,但厉害之处在于,他往往是败而不丧师。 打个比方,史天泽每次都是出七分力对付李瑕出的十分力,留有三分力来保全实力。 这是他在政治上的智慧。 因此忽必烈也给了他足够的尊荣。 要说心中还有何不足?史天泽思来想去,自答了一句。 “若黄河一战再多些时间,容我平定李瑕,倒可称得上完满。改国号,定都城,之后便是立太子,大元很快便能如辽、金一般承继汉法,且还是一统天下。” 刘秉忠却是道:“凡事有好有坏,或许恰是因这李瑕,才促陛下有了决意。” “那到未必。”史天泽不置可否。 “说到李瑕……中原虽人心浮动,实则真正心思难定的也只有那几人,郝天益、张柔。这次出了杨大渊一事。李瑕刻意将郝天放回来,心怀叵测啊,旁人只道他想向山西渗透,我却认为,他怕是为了保州张柔。史公如何看待?” “李瑕若想与张柔联络,无非两条路,河南或山西。河南那边,董文炳、阿里海牙等人都是忠心耿耿,能力出众;此番陛下既已派人往山西,想必亦能稳住局势。正是挫败了李瑕的阴谋。何况,陛下已下旨,招张柔领工部不是吗?” “防住了这次,却不知下次又如何?” 史天泽有些疑惑,问道:“聪书记今日想说何事?” “陛下不久前问我,李瑕每以间谍细作滋扰中原,如何应付。”刘秉忠道:“我回禀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史天泽神色一动,若有所思,问道:“我们也要设一个打探情报的衙门?此事,蒙古或色目人只怕是做不来吧?” “是啊。” 刘秉忠感慨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制的望筒,继续观测着地势。 史天泽又问道:“陛下能答应吗?” 他马上就想到,若真有一个汉人情报机构……如今是为了对付李瑕。而往后,怕是还会造成更深远的影响。 势必将改变汉人在大元朝的地位。 “陛下还在考虑。”刘秉忠道:“我与陛下说,我是一个文臣,具体组织此事的人选,该问问史公。” 史天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已被刘秉忠三言两语拉上了船,要合力促成此事…… ~~ 保州张家。 毛居节是在两日内策马赶回来见张柔的。 “姐夫,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此番我并未办成姐夫交代之事,且事情还是坏在九郎手上……” 张柔正坐在那看着一封书信,一边听着毛居节详述前因后果。 他脸上始终是波澜不惊的表情,并没有丝毫的诧异。 “如此看来,开平对姐夫颇多防备,生怕姐夫倒向李瑕,要瞒着北面走私,怕是不可能。”最后毛居节如此总结道。 张柔将手中的信推过去,道:“你看看吧。” “这是?” “刘秉忠的手书。”张柔叹息一声,苦笑摇头道:“我那点心思,全被他猜中了啊。派我儿子防着我,呵。” “这……他还邀姐夫往燕京筑城?” “他既然说了,陛下的旨意怕是马上要到了,这趟不能不去了。”张柔叹道:“不仅如此,你再往后看。” “组织细作?刘秉忠好深的心思,他做得成?” 张柔沉吟着,喃喃道:“此事,我不会参与,也不能参与。陛下既信不过我,我若真为刘秉忠出面只会适得其反。他这是在提醒我、敲打我。” “那姐夫怎么办?” “还能如何?”张柔起身,走到窗边,自语道:“事以至此。小外孙怕是见不着了。” 他其实孙子很多,多到记不清。 但,某个外孙终究是不一样的,不论是其母、还是其父,张柔每日在心中思量着他们,难免让这个外孙有些特别起来。 “见不着了,罢了。” “……” 堂上几声轻叹,许久之后,有仆役匆匆跑来。 “阿郎,门外有客求见,像是一支今日入城的大商旅……这是拜贴。” 张柔微觉疑惑,接过拜贴。 “董三?这是何人。” 略一咀嚼,他不由愣住…… (本章完)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60章 叛道 有件事俞德宸没有与他的朋友们说实话。 他说是林子想让他到军情司做事,好像他已经被人看中了。 但其实林子从全真教挑选人手时,认为俞德宸有些木讷了,并没有很满意。反而是俞德宸努力说服林子,给自己谋得这差事。 “林司使,我当过间谍,有经验。” 当时林子反问道:“在庆符时刺杀秦王被策反的经验吗?” 俞德宸想了想,应道:“被秦王策反,也不丢脸。” 林子倒是微微愣了一下。 “木道士竟然还挺会说话,有点小急智。” 后来俞德宸与朋友们说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加了些小小的吹嘘,作为修道之人,他对此很是惭愧。 之所以吹嘘,是因为他在他们面前,总觉得没有底气。这心虚倒不是因官位与钱财不如人,俞德宸早看淡了这些。 他是觉得自己做的事太少了。 有时听江荻、孙德彧、李昭成说起发生在关中的各种大事,轻民赋、薄民徭、修水利,他虽听不懂但也能感受到那种欣欣向荣。 众志成城重整汉家河山,身处其中,连讲究清静无为的道家弟子也跃跃欲试。 他们都在担当重任,于是他也想在其中能有自己的一份功劳,谈起时能像他们一样由衷骄傲…… 于是俞德宸来了太原。 当王成业决定撤离,他毫不犹豫提出要留下来断后。 才刚刚把所有的卷宗资料放在炉子里烧了,便遇到蒙军包围了杏花巷。 俞德宸是特意杀了一人,吸引了追兵的注意。 也正是因此,追兵十分确定他们还在城中,继续封锁了太原城,为王成业那批人至少争取了一天的逃脱时间。 若顺利,他会等风头过去,太原城解封之后出城到城东的三清观潜藏下来。 待军情司再派别的人来,他便可为他们安排身份,帮助他们熟悉太原,建立新的情报据点。 初次北上做间谍能起到作用,他对此很满意,想着回到长安以后说起来,不算太丢脸…… 心中想着这些,俞德宸将珠钗在头发上插好,理了理裙摆,离开了藏身的民宅。 低着头走到巷口,远远看到前方有一队兵士过来,他不慌不忙地拐进另一个巷口。 …… 一名百户按着刀走进巷子,眯眼看着前方那一袭襦裙掠过的身影,稍舔了下唇,向一间屋子里的民户喝道:“有没有见到一个年轻道士?” “没……没有啊兵爷……” 那百户身后便有一个无赖汉连忙上前道:“兵爷,不会错,小人昨日看到那道士了,就在这巷口看到他。” 百户点点头,一挥手,喝道:“搜!” 士卒衙役们踹开一间间屋门,挨家挨户的搜查,拿着画像辨认。 有人十分不解,问道:“不是要捉挟持大帅的宋国细作吗?怎要找什么道士?” “知道宋国细作是怎么一路到太原的吗?其中便是有一个小道士,冒充成三清观通真真人的师侄,一路上招摇撞骗。你看他这画像,眉清目秀的却如此卑劣……” 太原有个三清观,十余年前道士披云子宋德方主持三清观教务。 宋德方是丘处机的弟子,汗廷赐号他“玄都至道真人”,是一代道教宗师。如今宋德方虽逝,由弟子通真真人秦志安主持三清观,依旧在山西民间很是有威望。 此时周围士卒一听,纷纷应道:“这也太可恶了。” “这些宋国细作入境行凶也就算了,竟还敢坏三清祖师之名!” “瞧你说的,入境行凶怎么能算了……” ~~ 三清观,郝天举也正与秦志安谈及宋国细作。 “确实是打着通真真人你的名号来山西的,我七弟查到他们在十三日夜里宿在祁县的玉龙洞。近来原本盘查细作严格,但当地巡卫因误以为他们是真人的弟子,疏忽了?” “郝元帅莫非认为老道与这些细作有所勾结?” “倒没这个意思。” 秦志安手中抚尘轻轻一挥,叹道:“我龙门派师承全真教,然而全真终南山祖庭已沦落为宋国占据。这次的宋国细作,想必是出身全真吧?” 说着这些事,这位老道人也有些忧虑。 这些年,先是在佛道辩论中输了,之后终南山为李瑕所占,北方道教由盛转衰,且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该怎么办? 以如今蒙古之强,还能效当年师祖长春真人远赴万里与成吉思汗龙马相会的盛举吗? 心头想着这些,秦志安不等郝天举诘问,反而抢先开口又道:“全真出了这般叛徒,老道亦痛心疾首。然更痛心者,师门为正一教所欺凌,老道深盼着大蒙古国能尽快收复关中。” “是,是。” 郝天举请秦志安来,本是想怀疑三清观与细作有所勾结,没想到对方竟还提起要求来。聊得颇为无趣。 “那便请真人见谅,容我搜一搜三清观。” 秦志安闭上眼,心中微微一叹。 他知道观内没有细作,自是不怕被搜的。但道家清修之地,却遭公门衙役践踏。 换作是以往,郝天举岂敢这样对待全真教? “郝元帅请。” 不论秦志安如何想,已拒绝不了,只好缓缓点了点头。 …… 搜过三清观,郝天举依旧一无所获,但回城之际却还是邀秦志安往太原城内帮忙辨别那出身全真的细作。 他态度很客气,但这一举动所透露出的其实是不信任。 担心秦志安协助对方,干脆将他请到郝府。 秦志安既已容忍搜查道观,此时也只能应允下来。 “那老道便随元帅走一趟。” 他应允时的举止依旧洒脱,仙风道骨,丝毫看不出其中的妥协、无奈、不满…… 一路行到太原城东门,只见城门开了一小半,只容一人进出,隐隐能看到城内排着许多想要进出太原城的商旅、百姓。 中秋之后已大张旗鼓搜查了四日,今日方能放人进出城门,只是盘查极为严格。城门口贴着几张画像,除了王荛、郝天益之外,还有根据祁县玉龙洞的道人所描绘的俞德宸的画像…… 郝天举的马车一到,那些排在城内城外的百姓俱都被赶到一边排队等待。 当见到三清观的通真真人也在马车上,不少百姓纷纷顶礼膜拜,显得很是敬重。 秦志安手持抚尘,端坐在马车上,一双老目也始终在看着路边的百姓。 他是真心希望天下太平,不再战火连绵。也希望这些事能尽快结束,郝家不必再肆意搜查,扰民、扰道门清净…… 忽然,秦志安目光一凝,落在路边一个女子身上。 这名女子方才也在偷瞧他,猝不及防地对视了一眼之后,慌忙低下头。 秦志安先是觉得面熟,其后定眼一看,才发现她似乎是男扮女装,再一回想,几年前在终南山似乎见过对方一面,乃是祁志诚师兄的弟子之一。 一瞬间,他有些犹豫。 但想平息事端的愿望、三十年来对蒙古国的臣服,习惯性地他便抬起了手,止住了马车。 还未开口,坐在一旁的郝天举随着秦志安所指的方向看去,正看到一个女子抬起头。 郝天举先是有些疑惑秦志安这道士一把年纪了竟还这般盯着小娘子,之后才猛地反应过来…… “给我拿住他!拿下那个穿红襦裙的!” 然而,当士卒们冲上去,出人意料的是,道路旁那扮作女装的年轻道士没有逃,反而是迎着这边,冲了上来。 …… 一袭红裙掠过一个个士卒,俞德宸出手夺过一柄单刀,一挥,马上便劈倒一名士卒。 这使得周围的士卒反而全都乱了。 他们其实还没明白过来,为何突然就要捉路边的一名女子。是郝三元帅突然兴致上来了还是什么? “拿下他!”郝天举大喊道。 在俞德辰不退反进的瞬间,他也被吓到了。 双方隔的也只有路中间到路边这二十余步的距离,当看到一个个士卒被砍倒在地。俞德宸的身手好得有些吓人。 “拿下他……拦住他!拦住他!” “拿下她!” “……” 只在这两句话的瞬间,场面已是一片混乱。 秦志安还觉有些悲悯,有些愧疚,但知道自己无可奈何。 但就在他无奈悲悯的目光中,那袭红裙已利箭般蹿上了马车。 双方越来越近,秦志安能看到俞德宸的眼神。 沦落在敌国治下之后,俞德宸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变得茫然、彷徨,相反,他虽穿着一身女装,却显得无比坚决。 俞德宸并不是没有受伤。 几步冲上马车,任他武艺超群,身上也中了好几刀,但他没被任何人拦住。 “拦住……” 郝天举犹在大喊着要人来保护,俞德宸手中的单刀已劈进了他的脖颈。 “噗。” 血就在秦志安眼前溅开。 他这老道士一直在无奈、在妥协,却在此时才发现郝天举是如此的外强中干,脆弱无能。 正文 第861章 掉队 八月二十一日,平阳府,霍州。 七里峪的山道上,张弘范俯下手,观察着地上的马粪。 “马粪是今早刚拉的,应该就是昨夜探马所见到的那辆马车。一见探马就逃,很可能是王荛……” 原本张弘范并不想来追杀王荛、郝天益。 费力把郝天益捉回来反而不好处置,杀了或许让某些人自危,留着又让某些人认为被俘也没关系。 逃了当然也不太好。但至少还能说成是“郝天益这个废物,打仗迷路,被俘投降,想替李瑕阴谋取山西,一看张九郎来了却又落荒而逃。” 既然怎么做都不完美,张弘范本也懒得再费力。 一到太原就吓跑郝天益,成功挫败了李瑕借走私商道暗地打通山西的阴谋。对他个人而言,已经是立功、立威了。 但张弘范察觉到,似乎是毛居节助王荛逃脱。 他真的不希望张家这些人立场不坚定。 在他看来,两头下注不是稳妥,而是取祸之道。 因此,张弘范嘴里没说,但还是借着到解州见阿合马的借口亲自来追杀王荛。 他很快便找到线索,追杀至此…… 看过了马粪,他站起身来,环顾山林,推算着在这样的道路上马匹在两个时辰内能走的距离,开始布置人手搜捕。 “你们几个,登上五龙壑远望,看是否有人影活动。” “你们向南搜索,方圆二十里仔细搜,他们很可能就藏身在此……” 相比于郝天举在太原城内搜查细作的表现,张弘范显得很轻松。布置好之后就盘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闭目养神。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士卒回来禀报道:“大帅,在南面山路上发现了车厢,他们还有匹马累死了……” 张弘范抬起头望着天色,嘴里自语着计算着。 “弃马车而走了?走不了多远,我们这点人手,这片山林搜查起来怕是要两日吧?” “大帅,我们仔细搜,一定能搜到。” “但你安知这不是王荛的金蝉脱壳之计,故意派人引开我,其实他已经逃远了。” “这……小人不知。” “带我去看看他们的车马。” 张弘范才起身,却见有快马从峪外的官道上狂奔而来。 他预感到会是某个重要消息,停下脚步,等着。 很快便听到那信使向峪口的士卒喊道:“顺天张元帅可在?太原急信!” “让他过来。” “见过张帅,太原出事了!” “……” “郝天举死了吗?”张弘范喃喃自语地沉思着,又向南边的山林望了一眼,最后还是做了决择,道:“回太原。” 这趟到山西,他最大的职责还是保证人心安稳。 眼下回太原镇局势更为重要。 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是,于他而言,郝天举这一死,很像是王荛还在太原城内,那不论是或不是,已经不会再有人去想李瑕的细作是否已在毛居节的帮助下逃出太原城。 ~~ 王成业从草丛的缝隙中向外看去,当看到那些士卒终于退走,不由松了一口气。 “走了?” “走了。” “怎么就走了?” “差点折在张弘范手里,他真是条好狗。”王荛暗骂了一句,从树丛里爬了出来,向山下望去,道:“我们怎么走?” “等风头过去,到时我们可联络霍州的据点。”王成业道:“只要不再遇到张弘范,我有信心带你们回到关中。” 王荛面露不屑,冷笑道:“张弘范也没什么厉害的,若换作是在关中,由我来搜捕他,且看他能否逃得掉。” 王成业想了想,道:“有我们军情司在,不会让蒙古细作潜入关中。” 若说王荛是在嘴硬,王成业则是说得十分诚恳。 一行人经历了张弘范的搜捕之后,愈发谨慎,在七里峪的山林中又躲了六日,感受到风头渐歇,王成业方才联络了霍州的军情司据点,由对方提供了新的身份与牌符。 又等了三日,他们混进一支商旅,却并没有向南往解州,而是向西北往吕梁山。 待商旅将马匹、皮革卖给吕梁山附近的走私商队,他们便随走私商队沿黄河南下。 这一路艰险难行,走私商队几乎能说是拿命换钱,沿着悬崖小道穿梭而行,又渡过最汹涌的一段黄河。 “四时雾雨迷壶口,两岸波涛撼孟门。” 初时,王荛还能吟诗作对,以显示自己并不被这险峻的地形所慑,渐渐地也闭了嘴。 好不容易,穿过了瀑布、峡谷,他们终于踏进了三秦大地。 郝天益故地重游,心境复杂。 他上一次险渡黄河还是为了率兵攻打李瑕,谁能想到这一次却是为了投奔李瑕。 但孤身来投,往后的前程未卜,终究是不安。 王荛则是又感到了受挫。 逃命时他忘了去想,但离长安愈近,他愈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 抵达长安城已是九月二十六日。 走进秦王府大堂,王荛看向李瑕,一行礼,开口竟带了哭腔。 “王上!” 李瑕放下手中的公文,道:“你辛苦了……” “臣愧对王上!”王荛深深一鞠,却是真的感到自己没办好差事。 李瑕如今还只是称王,有时虽也有属下自称臣下,也只是用来表示立场,更多时候谈话都是随意的语调。 而王荛平素虽一副傲气模样,却是李瑕手下少数几个对李瑕礼数周到,爱自称臣下的。 因为他最瞧不起宋,也因为他父亲曾与李璮说过“王复为盛唐之主,统继作玄龄之臣”。 王文统没在李璮身上实现的抱负,他王荛要在李瑕身上实现。 且他做起事情来疯得很,随时有必死之意,那就早些称臣,早些享受这辅佐“盛唐之主”的感觉。 “当日王上亲自到灞桥相送,对臣寄以厚望,臣本该为王上谋得山西,奈何功败垂成……” 这边絮絮叨叨,李瑕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他目光落在桌上的公文上,也不知有没在听王荛的自罪之词。 好不容易,直到王荛说完,他才斟酌着,勉励了几句。 “胜不骄,败不馁。望你在这次有所进益,明白自身不足在何处,去吧,好好歇歇。” …… 之后便是王成业、郝天益一个个去见李瑕。 王荛则是先出了秦王府。 他觉得李瑕对自己的处置有些轻了,但也无可奈何。 比起这一趟之前,如今的他已更能接受无奈的结果,并沉下来想要如何才能做到更好。 或许这便是方才李瑕所说的“进益”吧。 才走到胡记面铺,王荛抬头一看,竟发现自己被几个人围住了。 他目光一扫,没理会一旁那女子和那小道士,一拱手,行礼道:“李长公子,有礼了。” “有礼了。”李昭成回了礼,也不耐寒暄,很快便问道:“俞道士呢?” 王荛一愣,才想起此事,无奈叹息了一声,道:“该是已死了吧……” 正文 第862章 障眼法 在王荛看来,俞德宸肯定是死掉了。 死了也实属正常,连他王荛本也做好死在太原的准备。 当说出一句“该是已死了”,他认为自己足够委婉了,那声叹息也足可表示哀悼。 “死了?!” 不想,李昭成却是上前一步,带着不解与震惊喝了一声,有些失态。 王荛只好稍做了解释,最后道:“我在霍州时,听传闻说郝老三似乎死了。也许这便是张弘范停止搜捕我们、赶回太原的因由,我承俞道长救命之恩……” “那你没见到我师兄死喽?” 王荛落在孙德彧脸上,一时也有些无奈。 除了秦王的兄长,这位小孙院长也算得上平时见秦王最多次数的臣下之一了。 都是得罪不起的。 “我虽未亲眼见到,却足可推断俞道长必将难逃。” “为何?” 王荛不愿承认,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应道:“孤身陷于太原,被张九、郝七这两条狗盯上,便连我也没把握……连我也无计逃脱,何况他还当众行刺郝老三。” 他既确定俞德宸必死透了,又看出其与李昭成、孙德彧关系亲近,不敢让他们再抱希望而之后更记恨他,因此干脆将话说死。 “我没能将他带回来,万分惭愧。” 说罢,王荛诚挚一拱手,向李昭成、孙德彧郑重道了歉。 至于一旁的江荻姐弟,就直接被他忽略掉了。 王荛可以向人服软,但不是对地位低于他的人…… 李昭成沉默了一会,让开道路,手微微一抬,道:“牧樵兄这一趟辛苦了。” “为王上办事,不辛苦。” “请。” 王荛走后,四人在道边站了一会,都有些低落。 “怎么就放他走了?”江苍扬了扬拳,道:“把他打一顿才解气。” “就该把他打一顿,胡乱咒我师兄,他都没看到师兄出事。”孙德彧话虽这般说,但低头却还是自言自语地又小声抱怨道:“都不会当细作,每次还非要逞能,好了吧……” 江荻站在那一直没说话,始终都显得有些平静,待听到了孙德彧的抱怨,她才道:“当年在庆符县时,满县城都在搜他,他可还好端端在我面前……木鱼这人就是看起来太木了,才让你们都小瞧了他。” 这般说着,她竟是还笑了笑,道:“放心吧,他一定还活着。” ~~ 李昭成回头看去,只见江荻的身影十分洒脱,在安慰了孙德彧两句之后,她径直又去了磨勘院。 显得有些凉薄。 “姐姐怎么这样啊?”江苍嘟囔道,“看起来都不担心。” 李昭成道:“她信木鱼肯定还活着……” 话虽这般说,李昭成心里忍不住还是对江荻有一点点的失望。 从江南移居关中,因为有这几个朋友才让他感到此地不是异乡,江荻的态度他虽理解,却还是让他觉得她对朋友没那么在意。 之后进了秦王府,在大堂上见到李瑕。李昭成忽然明白了江荻的凉薄性格是从哪里来的了。 李瑕这人就像是不需任何情感依托、不需家人朋友,哪怕一个人寄身异乡也始终是那副坚韧的样子。 不会难过,不会气馁,性情凉薄,待人疏离,遇到任何事都不为所动。 这或许是李瑕强大的原因之一。 李昭成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做不到这样,他有人情味得多,但也软弱得多。甚至只是看到江荻的坚强平静,他都觉得不安。 他希望李瑕偶尔也软弱一点。 …… 李瑕刚见过郝天益,正拿着根炭笔在地图上标注着什么。又看到李昭成进来,头也不抬便吩咐公务。 “来得正好,如今已是九月底,十月初关中水利便要动工,且第一批纸钞已在装箱。万事俱备,牵扯的利益也大,你们廉访司务必盯紧了。说说情况吧,有何困难?” 说完之后,李瑕等了一会,却没听到李昭成的汇报。 他这才放下手中的笔,道:“怎么了?” 李昭成有些犹豫,问道:“你能想起以往的事了吗?” 李瑕一开始没听懂,略一思忖才知他问的是重生之前的记忆,于是摇了摇头。 “那……若我死了,你会难过吗?”李昭成又问道。 李瑕不由皱了皱眉。 连他家中妻妾尚且没有这种矫情的问题。 “怎么?患了重病?” “没有,就是想问问。若是我死了,你还是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嗯。” 李瑕毫不犹豫就点了点头,其后看李昭成神情有些失落,终究还是又补充了一句,道:“但我会努力让你不死。” 虽然只有一句话,但李昭成似乎颇受安慰。 李瑕正准备继续问廉访司一事。 却听李昭成又问道:“你觉得俞德宸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活下来吗?” 李瑕没答,反而道:“王荛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了?以为太原之事败了,就能到处说了,是吗?稍遇挫折便破罐破摔,我看他这性子还要狠狠敲一敲。” 李昭成感受到李瑕的不悦,有些怵,忙应道:“他只是……信任我。” 之后,他犹豫了一会,面对李瑕那道冷峻的目光,还是抬起头问道:“能告诉我俞德宸如何了吗?”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知道。” 他重新看向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有些自嘲地叹息了一声。 “我过问不了那许多细节了。不止是俞德宸,而是很多人的性命都已经成了我过问不了的细节……” ~~ 这日傍晚,李瑕回到后宅坐在屋中看张文静给儿子换尿布。 聊起今日发生的一切,有些他不好对李昭成说的话,却都可以与张文静说。 “王荛从太原回来了,他做得不错。” 若是王荛亲耳听到李瑕说出这句话来,许是会十分诧异。 但这事,其实一想也就明白了。 郝天益是李瑕放回太原的,那忽必烈只要不是傻子,就绝对不可能放任李瑕借助郝天益之手,控制太原路的蒙军或山西的走私商路。 换言之,王荛这趟北上,表面上的任务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一丝成功的可能性。 李瑕实则是借助他为人狂妄,好唱高调的特点,吸引忽必烈的注意。 而由刘元振、林子、董文用等人在河南暗中活动,通过走私与各地世侯尤其是保州张家进一步地暗中联络,这才是李瑕真正的目的。 一个很小的例子,张弘范若守在保州,李瑕就不可能达到目的。 忽必烈麾下将才很多,但文武双全、了解中原情况、能安抚又能震慑诸世侯、且还忠心耿耿的,不多。史天泽算一个,张弘范也算一个。 王荛只要能让所有人相信李瑕正在试图用全力打通山西、从而忽略掉河南,实际上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张弘范始终留在山西便是明证。 “你九哥被拖在太原了,应该能给我们更多接触保州的机会。” 李瑕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当然,太原能变成一团乱摊子把你九哥拖住,也因为俞德宸杀了郝天举。” 张文静便问道:“俞德宸是谁?” “军情司派去保护王荛的好手……” 李瑕简单说了几句。 其实杀了郝天举有好处,也有坏处。虽然能将太原变成一个烂摊子,拖住张弘范;却也会让许多中原人产生李瑕只会刺杀的印象。 但今日与李昭成谈过之后,李瑕已并不太在意这点坏处。 “记得当年我们在鹿邑吗?”李瑕忽然问道。 “嗯。”张文静在李瑕边上坐下来,挽着他的胳膊,温柔地笑了笑,道:“我怎么会忘?记一辈子。” “那时我也是个棋子、小人物,如今却掌握着他人命运,将他们派到北地险境,交代他们的任务都是假的、不重要的,只要让他们北上一趟,哪怕送死也没关系……我怕我成了与当年那些庙堂诸公一样的人。我虽不愿把谁当成‘小人物’或‘棋子’,但有时确实是这么做的。” 张文静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道:“你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们不在乎棋子的性命,你在乎。有时候,有些事情只能那么做,会有牺牲,派出去的人会死,但你在乎……我知道的。” “我就是太冷静了?” “嗯,你就是太冷静了。” “想要我改吗?” “不想。”张文静转过头认认真真看着李瑕,睫毛似乎要触到他的脸上,“这样的你,我还是很喜欢,还没腻,先不改。” 李瑕遂笑笑,才要说话,榻上的娃儿已然大哭起来,仿佛是因父母只顾着说话忽略了他,非要引人注意。 张文静抱起孩子轻轻晃着,看着那小脸蛋,心中难免得意,向李瑕问道:“他这么可爱,要是我爹能看到,一定会很喜欢吧?” 她之所以对此事耿耿于怀,因为知道李瑕在守住关中之后,已有招揽张柔的资格,且已派了人前往保州联络,难免对此事的结果有所期待。 李瑕却还只收到了山西方向的情报,而保州的具体情况还未回来,并不确定是否会让张文静失望。 ~~ 其后几日,秦王府中忙着的依旧是纸钞发行、关中水利之事。 但到了九月二十九,有自东面来的信使匆匆赶到秦王府。 “报王上,钧州急信……” 钧州地处河南,并不在李瑕治下。除了走私的铁器外,还能有信从钧州来,可见军情司的活动又有进展。 信是加密过的,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数字,李瑕对着破译本一字字填出来,看过之后却是微微皱了皱眉,心道这次怕是要让张文静失望了。 串联保州的计划并不顺利。 忽必烈竟是以一招釜底抽薪,直接封官许职,要将张柔从保州调往燕京。 更具体的消息还未至,董文用只说暂留张府,以寻找转机。 但张柔一走,张家很难再有一个人有胆量作主、有能力做到,且还能瞒过忽必烈的耳目与李瑕暗中串联。 这转机怕是很难有了…… ~~ 于此同时,河北真定府。 一大队马车正被拦在哨卡前,车队中有人不缓不忙迎向了前方的巡卫,随手便赏了一串铜钱。 “保州张家,运批定窑瓷往开封。” 巡卫不敢怠慢,连忙放开道路。 车队遂再次启程,鱼贯通过关卡,其中一辆马车上,林子掀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又关上帘子,向车内的同伴道:“没查,你安心歇着……” 正文 第863章 转机 进入十月,随着纸钞发行、兴修关中水利等事宜进展,长安各个官署都忙得不可开交。 磨勘院亦是如此,便连平日处理公务举重若轻的秦九韶也显得有些不堪重负。 公务如此繁重,江荻本就焦头烂额,但在十月初九,她却不得不换上一身女装,随她母亲牟珠往秦王府聚会。 早年在庆符县时,江家与李瑕便有一段渊源,包括江春认韩巧儿为义女之事,使江家与李瑕私下里其实如亲戚般往来。 牟珠自然是尽心竭力维持着这份关系。 她每个月都会找一两次机会来见见王妃、侧王妃,聊聊家常、叙叙旧。 江荻平时我行我素,往往穿着一身官服往衙署做事,牟珠也管不了她,但每逢要往秦王府见王妃时,江荻若敢推拒,是真有可能被牟珠打死的。 总之对于牟珠而言,与秦王家眷往来是天大的事…… “母亲是高兴了。这发髻一梳,我脸可显得方?” “哪就方了?”牟珠正一门心思看着婢女们手里捧着的几匹布,看也不看江荻,随口敷衍道:“漂亮得很,你常这样扮,早可说一户好人家。” 江荻遂也懒得与母亲多说,负手而行。 须臾,牟珠一巴掌将她的手拍下来。 “有点女儿家的样子。” 进了秦王府,走在小道上,牟珠又开始嘀嘀咕咕,说是前几日见到了吴定的夫人,说是吴璞的长子吴宝谦少年丧妻,想要续个弦云云。 江荻于是玩笑着回应说不在意给人续弦,但因吴泽的妻子很是漂亮,她并不想与她当妯娌,让旁人作比较。 牟珠大怒,骂道:“你喜欢就好,管旁人怎说。” “母亲说的是,我自喜欢不嫁,管旁人怎说。” 牟珠气得便想打死这个女儿算了。 下一刻,院子那边有个漂亮丫环跑过,喊道:“快快快,好多箱子要搬进来,怕是那边院子都堆不下。” 很快,秦王府便显得忙乱起来。 一口口大红箱子被搬来,置在院中。只见胡真、关德这两名总管忙得团团直转。 江荻正好走在廊上,转头看去,接连见关德打开了几口箱子。 绫罗绸缎、人参鹿茸、珠宝玉器、书籍字画…… 再一看关德打开一幅画卷,江荻眼睛一直,人已愣在那儿。 “鹤鹿同春图?” 她拉了拉牟珠,喃喃道:“母亲,那幅是《鹤鹿同春图》吧?” 牟珠没答,因为就在不远处侧王妃张文静已端端庄庄站在那,正接过一张长长的礼单。 还有禀报声隐隐传来。 “阿郎说,嫁妆早便想送的,只是之前路途不便,干脆连着给小公子的满月礼一块送来……” 旁观到这一切的牟珠、江荻都有些被吓到。 还是高明月先注意到这些,遣婢子过来招呼她们进堂。 牟珠又向院子里看了一眼,那些红木大箱还没搬完,都不知还要搬多久。她不由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 “啧啧,这大老远的,怎就能运得过来?” 江荻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连忙转身向外堂赶去。 “哎,你去哪?” “林司使回来了?我要见林司使……” ~~ 一路赶到秦王府大堂前,江荻却被护卫拦了下来,称是秦王正在议事,不宜相见。 她只好在外面院子里等着。 不一会儿,竟是见到元严也来了。 江荻连忙迎上,问道:“元姐姐,能带我见秦王吗?我有事想问问林司使。” “你别急,我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你待我见过秦王再谈可好?” 元严话音才落,秦王府大堂内已有一名中年男子出来,看装束却是军情司中人。 先是请元严入堂,他抬手,请江荻到旁边的小厅谈话。 “江郎中,请。” “我想见你们林司使,有话要问他。” “好,但不急,司使有要事正在禀报秦王。我却有几句话想先提醒江郎中……今日能进秦王府,都是可以信任之人,但不论看到什么,还请务必保密。否则军情司定严惩不饶。” “我明白。”江荻应道。 “那就好,再请江郎中与我说说,你知道哪些事。” “好。” 江荻有些害怕,但还是开口说起来。 有一部分事情,她是在上次李昭成问王荛时听到的。 不久前,王荛刚刚被李瑕重惩过,一同被惩罚的还有李昭成、孙德彧、江荻、江苍,罪在泄露与打听机密。 其实也不是什么机密,无非是怕远隔千里的燕京那边知道有世侯与李瑕走私,说来,当年李璮行事可比李瑕大胆得多。 “我知道俞德宸随王荛北上是为了联络中原世侯,建立走私商道。王荛没做成,但有人做成了。” “具体在哪里打通商道知道吗?” “不知。”江荻道:“但先是北面张家能够运来大批物件,之后秦王议事时请元姐姐。可见这件事是做成了。” “所以,你想打探什么?” 江荻道:“我想知道,是不是俞德宸留在北面做成了这些?他回来了吗?” “就这些?” “就这些。” “好吧,总之……请江郎中务必保密。且在此稍候。” 江荻连忙应下,便坐在小厅里等着。 她等了很久,才见有人进了厅。 江荻大喜,但才站起身,却发现来的是吴泽,只好连忙行礼。 “不必多礼,江郎中想必也是为了关中水利之事来的吧?” 吴泽说着,在椅子上坐下,打了个哈欠,又道:“我亦是为此事来见王上,想必磨勘院近来也忙……” “是,需筹算审核的太多了,仅雇佣劳力一项便千头万绪……” 聊起了公务,便有许多可以商谈的。 待到傍晚时分,江荻才说完她估算的兴修水利的钱粮消耗。一转头,忽感到有人影正立在厅门处。 这人背对着夕阳,因此有些看不清脸。 江荻定眼一看,看清他的相貌,不由一愣。 她揉了揉眼。 眼前这人不是俞德宸却又是谁? “你回来了,我便说你能回来。” 俞德宸还未说话,已有人匆匆赶到,请吴泽往大堂。 吴泽因见俞德宸身上有伤,遂施了一礼,礼貌地点点头,这才往堂上而去。 俞德宸转头看着吴泽的背影,有感受到方才那种敬重的目光,不由大为满足…… 等再回过头,便见江荻笑了笑,道:“就知道你能回来。” ~~ “走吧,去找找小道士和李大哥。对了……方才你是何时到厅门口的?我与吴参议谈论事务太过认真,竟没看到你。” “刚到。” “前些日子,王荛回来说你一定遭遇不测了。我却不信,果然,他没做成的事,你做成了。” 俞德宸摇了摇头,苦笑道:“并非由我做成的,我不过被人救了罢了。” 他平素话不多,此时却很想说些什么,闷了一会之后,却是道:“不过,我亦做成了不少事,可惜事关机密,不能告诉你。” “没关系。”江荻负手笑道:“你能回来就好,我不问机密。” 俞德宸保持着修道之人云淡风轻的姿态,嘴角不自觉地扬着,想了想,却还是又吹嘘了一句。 “其实我当刺客,当细作都很厉害……” ~~ 李瑕这日也是忙得厉害,议事之后转回后院,却发现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只好隔着一排排红木箱子,与对面的妻妾挥手打了招呼。 只好又从秦王府正门绕出去,又旁边的小门再回到后院。 其余事不论,他先是与张文静谈起保州张家之事…… “平时没听你详细说过你二哥。” “如何没说过?”张文静道:“我常说啊,二哥当年想求娶元姐姐,被元姐姐一首诗逼退了,‘补天手段暂施张,不许纤尘落画堂’,如何没说过?” 李瑕道:“除了这事,倒未听你说过他别的事。” “其实与二哥不算很熟,我们并非同一个生母,他年纪也大我许多,身子不太好,一直在保州老家歇养。” 李瑕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从林子、董文用、俞德宸的描述中推出保州之事大致的脉络。 “这次看来,你二哥很有手段啊……” 正文 第864章 拼凑 因张弘基求娶元严不成之事,以往听张文静提起这位二哥,总容易觉得他有些平庸无能。 以李瑕、张文静这对夫妻的性格,每聊起旁人感情之事,都认为张弘基与其心心念念着元严不放,不如做好自己。 在时人眼里,痴情男子总显得软弱,更何况张二郎本就是个体弱多病的。 但这只是张文静的印象。 “本就很少见到二哥,就是小时候有听人打趣这些旧事,你也知道姑娘家就只对这些感兴趣嘛。我哪知道二哥除了喜欢元姐姐之外,平时还做什么。” 李瑕道:“今日我倒是问了元严她对张二郎的印象。” 张文静一听便来了兴趣,手里的礼单一放,推着李瑕在椅子上坐下,顺势便坐在他腿上。 “我每次问元姐姐,她都是叫我别闹,却还从未与我说过她是何想法。” 分明还有许多正事未谈,她却已一副要听李瑕说家长里短的样子。 “倒也没什么,她说张二郎并非是对她有意,当年不过是有媒人牵线,不成也就不成……” 张柔与元好问是连襟,当年张弘基想求娶元严,倒也称得上是门当户对。 之所以不成,元家只是觉得张弘基的身份太高,且还体弱多病,容易招祸,不是良配。 元严后来嫁了位读书人,不曾想,夫家死的比张二郎还早。 身逢乱世,丧夫对于女子而言称得上命途多舛,她素来不愿提及这些往事,也就是李瑕相问了,她才不情不愿地细说一番。 但并不认为当时张二郎有非她不娶的念头。 至于后来张文静所言的“二哥心心念念”,看在元严眼里,不过是出于两家之间的交情帮衬些。 当李瑕转述到这里,张文静不由反驳道:“哪就是因为家里的交情?当年元姐姐的夫家殁后,回到了秀容娘家,在白鹤观出家,二哥还追到白鹤观呢。” “元严说她当时拜玉清真人为师,玉清真人又是披云真人宋德方的弟子。张二郎早年曾随宋德方修道,后来宋德方逝世,他前往三清观吊唁,回程时受玉清真人之邀小住于白鹤观养病。” “借口。”张文静道:“我小时候在家中还看到二哥留着元姐姐的画像呢,说是凑巧才到白鹤观,你信吗?” “我知道张二郎确实喜欢元严,故意找的借口去看她。”李瑕道:“但喜欢归喜欢,应该没影响他的判断,你看,他求娶被拒绝之后也便算了,没到不管不顾的地步。之后虽也有挂念,却未曾死缠烂打,发乎情、止乎礼。可见他有主见……” 张文静觉得好笑,问道:“怎么忽然这般关心起他们这些过往了?” “我在想,你二哥为何要倒向我们?” “元姐姐在我们这边,他当然更希望张家归附过来了啊。” “或有一小部分理由是因为元严,但必然不是全部。”李瑕道:“若他真这般感情用事,反而会很危险。” “说明二哥看得明白,你才是最值得辅佐的。” “你就这般相信我?” “嗯,我信自己的眼光。”张文静毫不犹豫道,“二哥这次的选择,可见他也是个有眼光的。” 李瑕笑了笑,道:“好吧,我对他已有大概印象了。” …… 这次,保州来的消息有些突兀,张柔被调往燕京,其二子张弘基却留在保州负责暗中与李瑕串联。 如此结果也出乎了李瑕的预料。 他也需要通过一个个消息,拼凑出千里之外的保州发生了什么事情,拼凑出张弘基这个人的面貌,决定对方是否值得信任。 向张文静了解了张弘基与元严之间的往事,李瑕又开始根据俞德宸讲述的经历来继续拼凑。 “记得上次我说过的俞德宸吗?他为张二郎所救,这次也随商队一起回来了。” “怎么会?” “方才说,张二郎早年曾追随宋德方修道,后来,也曾在秀容白鹤观长住过一段时间。” “嗯,我大哥早夭,二哥从小体弱,那时父亲长年在外征战,遂将他寄养在披云真人门下一段时日。” 李瑕道:“宋德方逝世后,太原三清观由他弟子秦志安主持,与张二郎是旧识,而三清观往北不到百里则是白鹤观,观内有几个是你二哥安排的人。” “我二哥安排人在白鹤观?”张文静想了想,道:“明白了,他留在那保护元姐姐的,只是后来遗山先生在获鹿逝世,元姐姐赶到获鹿之后再未回去,二哥的人却留在了白鹤观。” “据俞德宸所说,他在太原城门处刺杀了郝天举,其后抢下郝天举的马车冲出太原城。当时秦志安正在马车上,因此三清观弟子不让蒙军放箭,俞德宸向东逃了十余里,追兵赶至,秦志安却为他驾车引开追兵,让他往三清观寻一位叫云归子的道人。” 秦志安引开追兵不难,也许马车被追停之后,还会划自己一刀,称刺客向某处逃了。 但,李瑕不确定这个老道士这般做能不能躲得过张弘范的追查。 这件事他却已是未知。 李瑕继续道:“俞德宸到了三清观之后,找到那云归子,云归子与你二哥是好友,因此在太原境内有些门路。” 张文静问道:“但此时二哥应该没有得到消息并能告诉好友要出手相助吧?” “毛居节留了人在太原,听说了城门刺杀之事后,便到三清观找云归子打听。” “五舅?” 李瑕道:“据郝天益所言,他出奔之前,曾与毛居节见过一面,毛居节向他仔细打听了我的所做所为。” “可见父亲是在考量要不要来辅佐你,才派五舅过去。”张文静连忙问道:“那当时郝天益可有说你英明神武?若没有,可得重惩他一顿。” “郝天益不必多说,他弃家来投我,已用行动表明了他认为我值得投效。” 张文静很得意,双手环着李瑕的脖子,道:“那五舅一定也知道你是盖世英雄。” “不知在他眼里我是不是盖世英雄,但他确实是想与我搭上线,因此派人偷了金虎符,助郝天益离开。且留了人在太原,俞德宸说这人个子小小的,贼眉鼠眼。一报名字,却是我的一名老相识。” “你的老相识?” “白毛鼠,白茂。” “不认识。” “记得你当年写的那首词吗?你五哥偷了,就是让白茂拿给我的。” “真讨厌。” 李瑕继续道:“你五舅与你二哥显然有默契,但具体是如何,俞德宸也不知,只知云归子与白茂商议之后,将他带往白鹤观暂避。之后,保州的命令到了,又把俞德宸送出了山西,接到保州。” “有些凑巧吧?”张文静道,“这道士运气不错。” “毕竟是我们拼凑的情况。说巧也巧,说是你五舅与二哥有示意要救我的人也说得通。”李瑕道:“他们本不必冒险,之所以如此做,既是在向我示好,也可能是俞德宸乔装打扮、刺杀郝天举的过程中显出的能耐,让他们觉得值得一救。” 从这件事上看,张弘基更倾向于李瑕的态度十分明确,甚至可以说是很坚决。 这是李瑕完全没想到的,毕竟他从未与张弘基打过交道,虽说他是张弘基的妹夫,可张文静却也与这位二哥不算太熟悉。 意外,但确实是好事。 “而俞德宸到了保州之后,很快便见到了林子、董文用,他们正在张家老宅与你父亲商谈。当时你父亲已得到了忽必烈的诏谕,马上要动身往燕京,遂让你二哥准备了给你的嫁妆……” 提到张柔,张文静有些遗憾。 虽说这次张柔就算没有被召到燕京,也不可能马上举旗,从结果上而言,无非还是走私而已。 但还是让她觉得距离上远了。 她不由问道:“那往后你若是出兵北伐,二哥有无能力与决心响应你?而到时父亲也不在保州,是否会有危险?” 李瑕轻轻拍着她的背,道:“你想得远了,眼下还未到需要考虑这些的时候。只说你二哥能与我们走私,已能起到许多重要作用。既能助我往河南渗透,获取很多的情报,又能缓缓以利益拉拢河南世侯,来日北伐,我们的兵马对中原不是两眼一抹黑,甚至能有一支奇兵悄然直抵保州……” ~~ 若说保州之事的意义,李瑕能与张文静说的也只有大概。 事实上,还有更多的情报,他还要慢慢地核实、消化,想出应对。 比如,张弘基亦给了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争最新的情报,须把郝天益带回的情报与林子得到的相比照,分析出忽必烈的兵力布署。 再如,忽必烈或有可能设立一个间谍机构的消息在燕京尚未传开,长安这边却已经先知道了。 这日林子回到长安,见过李瑕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回军情司大衙,召集心腹议事。 “我们军情司要有对手了,北面马上会有一个用于防范并针对我们的衙门。” 林子的语气冷冽,眼神却带着傲气。 “蒙古人也妄想在谍探之事上与我们争锋,却忘了王上是谁、我是谁、你们是谁。不知他们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过家家……” 军情司与军中的气氛不同,没人大大咧咧地应话,听着林子说着,这些暗探们都是时不时冷笑一下,显得十分阴鸷。 “使司,既如此,不如派些人过去给蒙虏当这谍探衙门的元老罢了,我愿第一个往……” 正文 第865章 怀疑 酒楼雅间。 “叮啷”几声响,五只酒杯碰在一起。 “这一杯贺木鱼平安归来。” 几人纷纷开怀大笑,举杯共饮。 “近日太忙,过阵子我再下厨做一桌好菜,为木鱼庆贺。”李昭成很高兴,又倒了一杯酒,道:“晚间还有公务,不能多喝。但木鱼你须让我们一人敬一杯。” “我能多喝。”江苍道:“我可以多敬几杯。” 话音未落,他头上便挨了江荻一下。 “你想得美,喝醉了不想读书是吧?” 江苍只好捂着头,偷偷端着酒杯又抿了一口。 李昭成则是向俞德宸道:“你进了军情司立功归来,又负伤在身,不如调到舆情司如何?” 孙德彧连忙点头。 “对对对,李大哥所言甚是,舆情司比军情司还是要安稳得多。师兄你听李大哥的比较好。” “不论木鱼答不答应,小道士你休要每次便替他做了主。”江荻拿着杯子一指孙德彧的鼻子,道:“他是师兄,你是师弟,偏你总要左右他,才显得他木讷。” “咦,我师兄分明是从小就木讷,扮成女子娴静清雅,岂是因为我?” “因你这小道士太过伶牙俐齿,衬得他更木讷。” “平时叫人孙院长,正经有建议却又成了小道士,那你觉得师兄去舆情司不好吗?” “我也觉得好。”江荻道:“但木鱼自己决定。” 俞德宸还一句话没说,这边三人却已没完没了说了许多。 之后,便是连江苍也就此议论起来。 “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如今长安最大的事,不正是发行纸钞、兴修水利吗?我姐每日忙着筹算用度,李大哥忙着清算贪墨,俞道士若是进了舆情司,正好互相配合、共为秦王出力。” “那我呢?”孙德彧问道。 “孙院长造火药时贪墨用度,正好由我姐查出不对,报与李大哥,由俞道士捉起来。” 孙德彧无奈地白了江苍一眼。 忽然,雅间的门却被人推开。 “哈哈哈,麻烦各位莫要挖我军情司的墙角,如今好手可不易寻了。” 江苍转头一看,见来的竟是林子,不由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又手揣着杯子不敢说话。 俞德宸则连忙拱手道:“司使。” 林子则先是向李昭成行了一礼。 本来是几个朋友小聚,因他这么一来,便有了官职高低之分,气氛马上就不同。直到李昭成说“私下小聚,都不要多礼”,几人方才又轻松了些。 孙德彧最会活络气氛,道:“林司使好厉害,我们才要挖人,马上就赶到了。” 林子道:“诸位现在知晓军情司的厉害了,往后说话做事可得小心点。” “哇。” 江苍轻呼一声。 林子笑了笑,却是道:“哈哈,我说笑的,特意来敬俞道士一杯。” 他忽然闯进雅间,却真就没别的事,蹭了一杯酒喝了之后也就告辞了,临走前倒是还赞扬了俞德宸几句。 “你别听他们的,去什么舆情司,那是养老的地方。你在谍探之事上很有天赋,颇有秦王当年风采。” 俞德宸听到这句评价愣了愣,转头向江荻看去。 江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这一趟北上果然很厉害。” 孙德彧却不在乎他师兄厉不厉害,转头看着门外,嘴里喃喃道:“好奇怪,怎么就突然跑进来举杯喝了杯酒……” ~~ 夜色中,林子走出酒楼,抬头又向雅间看去,眼神中有些疑惑。 他心里显然有不解,一时却没找到答案,只好摇了摇头走开。 次日,林子才刚起来,便听人匆匆上前禀报道:“司使,秦王要见你。” 林子并不意外,早早便赶向秦王府。 这次李瑕却是在前衙的一处观景台上。 他刚锻炼完,身上还隐隐有些热气泛起。 “王上。” “你派人监视俞德宸?”李瑕捧着杯牛奶喝着,漫不经心地问道。 林子应道:“是,我觉得他从太原出逃的经历太过离奇。” “所以呢?” 林子道:“昨日董先生与王上禀报过张弘基所言,张弘基曾说,若他与我们走私之事将要被忽必烈察觉,他会说他其实忠于忽必烈,这么做是为了借机向关中安插细作。” “预先考虑好各种应对,应该的。不是吗?” “我是在想,万一张弘基真是忠于忽必烈……” 林子说到这里,停了停,偷眼看李瑕的反应。 李瑕却没什么反应,捧着热牛奶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林子只好继续道:“北面那些人也不蠢,刘秉忠既决定要劝忽必烈设立情报衙门,必然要往关中安插细作。但如何安插?借着我们联络张家之时,让张弘基明明白白地把细作送进关中,这一手岂不高明?” “你看不透张弘基?” “看不透。”林子道:“能看得出张柔有倾向于王上之意,但张柔、张弘略都被调往燕京。而张弘基此人表面柔和,态度坚决,却总让人觉得有城府。” “继续说。” “如果,俞德宸在太原已落入张弘范之手,并且叛投了。张弘范与张弘基兄弟再与刘秉忠定下这个‘将计就计’之策,把俞德宸与更多的细作派入关中。而我们还在得意于先得到北面的情报……那我这些年掌控军情司便是毫无长进,愧对王上。” 这些,李瑕显然也是考虑过了,因此他昨夜一直在与张文静聊张弘基这个人。 他想了想,道:“这些是张弘基主动告诉你的,他若不告诉你,你想得到吗?” “也许没有这么快想到。” 李瑕沉吟着,道:“暂时而言,可能性有很多。有没有可能张二郎可以不急着做决定,总之他打通走私商路,与两边都能应付?” 林子道:“那他就随时可能倒戈,故而我觉得查清楚为宜。因此从俞德宸身上查,他从太原逃脱的经历太幸运了……” “他不应该能做到,所以他可疑?” 李瑕忽然打断了林子的话,这般问了一句。 林子愣了愣。 李瑕把手里的碗放在桌上,显得有些认真起来,又问道:“记得我们从开封回到临安之时吗?满朝诸公也是这么看我们的,我们逃脱回来,有太多侥幸,创造了太多奇迹。所以难以相信,不信,怀疑。郝天益也是这样被忽必烈逼到长安来的。” “王上,我……我……没有想要迫害俞德宸,只是……” “我信他。”李瑕道:“我不了解他,但李昭成、江荻、孙德彧我很了解,他们不会看错人。” “是,这就撤下监视俞德宸的人。”林子道,“那张弘基……” “怕什么?”李瑕道:“军情司设立多年,还怕北面渗透吗?在制度上想办法防范,而不必轻易怀疑谁,与其疑神疑鬼,不如变得更强大。” 话到这里,他沉吟着,又总结了一句。 “破除怀疑最好的办法是自信。” “自信?” 李瑕道:“我自信我比忽必烈值得追随。” 正文 第866章 暧昧 虽是清晨,从观景台上望去,已能看到许多官吏走向公房。 甚至还看到陆秀夫正捧着一沓公文往王府大堂而去,也许是初任廉访司便查到了许多贪官。 林子见此一幕,犹豫片刻还是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俞德宸毕竟是刺杀过王上一次。万一他真的倒戈了,再刺杀王上?” “那就规范秦王府以及长安城的防卫,或者去核对他所说的细节。别鬼鬼祟祟的,你盯着他哪怕一年半载没找到证据,你也不会释疑,反而容易让他感到被猜忌、也让旁人不安。” 俞德宸回来得太幸运,林子有所怀疑很正常,但谨慎与猜忌之间的度如何把握? 这个问题,李瑕思考着该如何与林子说清楚。 “怎么说呢,这种事便像是追求女孩子,不自信的男人会不停逼问、要求立刻确认关系,但成熟自信的男人懂得享受暧昧。” “这……” 林子听不懂,且认为追求女子就是该让媒婆去确定清楚。 李瑕道:“就好比当年张五郎只想在我与忽必烈之间观望,但因为忽必烈的猜忌,反而逼得他到汉中来投奔我。而张五郎一反,忽必烈对张家更为猜忌,迫不及待逼他们表明立场。 这就好比一个财大气粗的强盗带着刀站在一群女子面前,要求她们说喜欢他。其中,张弘范看上了他的家财,愿嫁给他,得了最好的位置。但别人只会感到害怕,恐惧,想要逃开,这也是为何近年来张家渐渐愿意与我接触。” 林子听懂了一些,问道:“那我们对待张弘基,应该像对待这个强盗的小妾?应该安抚她,而非逼她表态?” “大概是这个意思。俞德宸也好,张弘基也罢。我们不必总是去追问‘你有没有忠于秦王’,忠诚不是问出来的,不是调查、监视出来的。忠诚有两种,一是信仰,二是立场。这世上的忠诚大部分都是立场。” “有张侧王妃的关系在,想必张家的立场该是站在王上这边。” “哪有这般简单?”李瑕道:“那我若去一趟开平、和林,把蒙古公主娶个遍,岂不是忽必烈、阿里不哥也得投靠我?” “这……” “我举个例子。” 说到这个话题,李瑕倒是也想起一人,道:“比如张弘范,他的立场便只能与我为敌,不死不休。” “为何?” “不能只看张九郎的想法,得先看忽必烈……现在你是忽必烈,你发现张柔的女儿嫁给李瑕了,李瑕一天天变的强大,你该怎么办?信不信任张柔?对不对付张柔?如何对付?” “我……我不知道。” “那接下来,若是整个张家都倾向于投奔李瑕,连一个忠诚于你的人都没有了,怎么办?” 林子亳不犹豫,道:“那必须灭了张家。” “你会损失很大,李瑕却毫无损失。” “总也好过让张家投奔李瑕,让李瑕……不,是让王上实力增长。” “没事,你就把自己当成是忽必烈。” “是。” “那如果张家还有一个出色的子弟,绝对地、明确地向你表达忠诚。你怎么做?还灭张家吗?” 林子道:“那就没必要鱼死网破了,只要他是真的忠心于我,便利用他控制张家。”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啊。”李瑕道,“我不能发兵河北,张家也做不到占据河北,侵占河南,那就必须有人旗帜鲜明忠于忽必烈。” 林子想了想,问道:“若是如此,往后张弘范也有投效王上的可能?” “没有。” 李瑕不加思索,马上便摇了摇头。 “一开始只是做选择,之后利益会把立场越推越对立。张家的利益既分为两端,张家人必然会分化。一边是与张家有姻亲的李瑕正在越来越强大;一边是旧有的蒙元势力依旧强大,且还能决定张家存亡。 张九郎之所以对忽必烈忠心耿耿,因为顺天路总管之位必然要吸引张家最出色的子弟;张五郎早晚会来投奔我,因为一旦我事成他便是皇亲国戚,而他必然当不了顺天路总管。 我不可能让整个张家投靠我,忽必烈也拦不住张家有人倾向于我。这种分裂是注定的,谁都阻止不了。” …… 在汉中时,张弘范不肯出来相见,李瑕便知道再也别再招揽这个人。 在李瑕有实力打到河北之前,张弘范根本也没得选,也没必要投效李瑕,忽必烈更重用他、更信任他、给的也更多。 而在李瑕有实力打败忽必烈之时,也就不需要他了。 因为那时要做的,该是削张家兵权。 到时张家不管剩下多少权力,也不可能分到张弘范头上。好比开赌之前下了注,没有开盘了之后还两头通吃的道理。 如果最后李瑕败了,忽必烈不可能给最早叛逃的张五郎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甚至有可能是张九郎出手清理门户。 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 最先站出来表态的人,能占最大的利益,但同时也冒最大的风险。 总而言之,李瑕充分理解张弘范的立场,也做好杀他或被杀的准备。乱世之中,这都不算什么。 “说回张弘基。既然已有了张五郎、张九郎站出来担风险,张家其余人便不必太卖命,最好的态度便是表面忠于忽必烈,但尽力不得罪我,这是立场。我不信张弘基会如你所言,策反俞德宸来刺杀我或刺探情报,这种反应太过激烈,不符合张家的利益……” ~~ 保州城西有条河名“一亩泉河”,从西向东流过保州城。 当年张柔重筑保州城,引一亩泉河入城,既作防御,又给城中提供清流水源。 小河潺潺,河边建了许多水车,用于灌溉农田,在秋日里构成了一副安宁祥和的景象。 张弘范沿河策马而行,看着这般风景,原想赋词一首,脑海中却无端泛起一句“小桥流水人家”,因为一句词不免又想到李瑕。 他摇头苦笑,拉住缰绳,眺着远处。 很早以前张五郎也曾带着他们这几个小的兄弟姐妹来附近踏青,有次问及大姐儿往后想找怎样的夫婿,当时只六七岁的大姐儿说“要能帮家里做事哦,让父亲不那么累”。 那时候多懂事。 总之是每次回到保州,有太多大大小小的往事会想起来,家乡大概便是如此…… 一路行到城外,张弘范却不急着进城,而是先到了城外的一处庄园。 那是一名张氏族中长辈的庄园,张弘范需唤对方“七叔公”,这七叔公见他回来,很是高兴,忙不迭安排果脯茶点。 坐在院中石桌前,看着美婢煮水泡茶,正好寒暄完便闻到了茶香四溢。 “好茶啊。” 张弘范捧着茶杯嗅了嗅,闭目品味了一会,问道:“这品种……龙园胜雪?” “九郎好眼界。其实我哪懂品茶啊,灌进去都是一个味,购些绝品新茶招待客人,方显得出实力,不教人小瞧了张家不是,哈哈哈哈。” “龙团一斤值黄金二两,但黄金易得,而茶不易得。”张弘范问道:“该是从宋国福建路来的吧?” 张七叔公身上既有河北庄稼汉的草莽之气,又有豪门权贵的奢豪气,闻言哈哈大笑,道:“那当然,不然还是种出来的不成?有黄金二两却无门路,买不到这茶。” 张弘范亦笑了笑,又问道:“不知七叔公是何门路?” “当然是与往年一样,不是从亳州来,便是从益都来,还能从何处来?” “亳州如今不由张家镇守,而益都李璮也已被平定了,这商路竟还没断?” 7017k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 正文 第867章 将计就计 张弘范既问了,他这七叔公便爽快答道:“商路倒是断过一年,那阵子想找几匹缂丝送王孙公主也难找,给你婶子急坏了。这不,前段时间还是二郎找到门路,从亳州又运了批南货过来。” “亳州?二哥有这本事?” “有甚难的?与那阿里海牙打好交道不就好了。” 张弘范笑道:“七叔公还知道阿里海牙?” “哈哈哈,偶尔也关心些天下大事。” 张弘范捧着那价比黄金的茶水喝了,随意攀谈着问道:“二哥终于肯从莲花山下来了?” “这不是陛下又给你爹加官了吗?又得去燕京建城了,六郎也不在。” 这位张七叔公说到这里,倾过身,压低了声音,又道:“九郎,听说如今天下各处军民分管了。但我们张家可不一样,陛下既能许你管军,不如让二郎管民,如此勉强还能接受……陛下不是信任你吗?” 张弘范点了点头,道:“七叔公放心,我有分寸。” 去年张柔致仕,本请求让张弘略继任顺天路军民总管。忽必烈偏升了张弘略的官,把顺天路军民总管之职交给张弘范。 至此,张家的兵权名义上已在张弘范手里。 之后忽必烈征调张弘范攻打关中,顺天路的民事还是由张柔管理。军、民之权已有渐渐分开的趋势。 这次张柔被起复至燕京,顺天路的民事又将换一个人来管,这个人选必还是张家子弟。 在城外这处庄园坐了一会,当张弘范准备离开时,却听到通传,说是张二郎来了。 …… 兄弟二人走在一亩泉河边,张弘范转头看去,只见张弘基脸色苍白,身形瘦削,背有些弯,看起来十分疲惫。 如今他已比张弘基高大得多了。 “多年未见二哥,不知二哥病可有好些?” “我这病好不了了,无非是慢慢调养,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张弘基说着,摆手示意莫在这话题上多说,反过来问道:“回来了怎不先入城,反跑到七叔公这里?” “尝尝七叔公从南边购来的龙团茶……对了,这茶听说是二哥从南边走私来的?” 张弘基缓缓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下来,道:“我也不瞒你,你若想查,早晚能查到。这次我们不是从两淮走私,而是陕西。” “为何?” “价格好。” “哈?” “与陕西走私,他们价格确实好,一匹松江缂丝能比两淮来的便宜近半。” 张弘基说着,随口又说起些无关要紧之事。 “缂丝这东西,百余年前,以河北定州所制最佳,所谓‘北有定州,南有松江’,可宋金之战后这百年,民不聊生,哪还有这样的好工艺。如今只能靠从松江走私来了。” 张弘范道:“攻下宋国,河山一统,便也不用走私了。” “是啊。” “二哥既是与陕西那边贸易,只怕给的不只是黄金白银吧?” “嗯,还有马匹、牛羊、煤炭、皮革、药材……” “这是资敌的重罪。” “可他们给的价高。” 张弘范像是好气又像是好笑,道:“二哥与我说笑不成?所以连你也想倒向李瑕吗?” “我明白,我们身处中原腹地,你必须坚决地效忠于大汗,才能让张家存续下去。” 张弘范没想到张二郎会吐出这样一句话,不由愣了愣。 “二哥竟还知道这道理?” 张弘基叹息道:“我懂,你根本没有选择。陛下不会一直隐忍世侯两面摇摆,真触怒了他,如今便发兵灭了张家。我们不比李璮,他至少与宋国接壤,眼下李瑕也无力出兵支援。一直以来,是你在稳着张家。” 张弘范听了,沉默了片刻,搬了块石头,在张弘基身边坐下,道:“整个家里,也只有二哥懂了。” “是,我确实理解你的立场。” “那为何还窜联李瑕?” “说了,价格合适。” 张弘范抿了抿嘴,看向张弘基,目光灼灼。 “好吧。”张弘基从怀里掏出几封书信递了过去,道:“自己看吧。” “聪书记?” 待张弘范看到这信竟是刘秉忠所书,恍然大悟。 张弘基道:“李瑕每每遣细作入境,聪书记欲劝陛下亦设间谍应对。关于此举,父亲最在乎的是,能使我汉人地位提高,遂决意全力支持……” 张弘范已看完第一封刘秉忠邀张柔北上的信件,很快翻开第二封。 第二封却是一分草稿,是张弘基代张柔手书的回信,果然字字句句关心的都是汉人在大元的地位。 其后,便是潜间谍入关中的计划。 这倒是有些出乎张弘范的意料。 “竟是为了刺探关中?” “不信?” “不是不信,是惊喜。”张弘范问道:“二哥素来不喜俗事,常年在莲花山休养,这次却为了布置细作下山来?” “父亲不在,家里总该有人守着。”张弘基叹息道,“因大姐儿与李瑕私奔,陛下一直怀疑父亲,我们身为人子,也只能立下功劳助父亲释疑了。” “派人混入长安刺杀李瑕,万一伤及大姐儿又如何是好?” “否则如何?便因大姐儿嫁了李瑕,我们全家便投降不成?这世道,还让人顾得了一点亲缘吗?无非是以保全家族为重。” “二哥不像是这样的人。” “当然不是,无可奈何罢了。” 兄弟二人沉默了一会,张弘范似无意般又问道:“对了,听闻当年二哥曾求娶过元家二姐儿?” “嗯。” 张弘基闷声应了一声。 “可还想着她?” “只因我曾经倾慕于她,而她又身处长安,我便要因此决定暗中投靠李瑕?” “是我失言了,不该如此小瞧二哥。” 张弘基道:“为了保全家族,你可以死、我可以死,其余的,我早已不多想。” “言重了。”张弘范问道:“但这次派人过去,能否取得李瑕的信任?” “才刚刚将细作送至关中,不急,看看他们能不能探得紧要情报便知。” 张弘基说着,缓缓站起身,又道:“走吧,今日出城来便是为了告诉你,不必再城外查探了,直接问我。家里还有人懂你并支持你。” “多谢二哥了。” “我知你或许还不信我,不信我无妨,却该信聪书记。” ~~ 燕京。 城内城外都是一片繁忙。 城内是在准备着改国号的大朝会,城外依旧在进行新城的勘测与规划。 行工部事的张柔已在路上,张家的书信却有几封不是送到张柔府上,而是递到了刘秉忠手上。 “不出所料,张二郎现已练出一批细作,派往关中。” “他瞒过李瑕了?” “李瑕也许会怀疑他是否真心归附。”刘秉忠沉吟道:“但到最后,该还是会选择相信张二郎。” “何以确定?”史天泽问道。 “张二郎为人看似多情、深情,擅于取得旁人信任,但其人极有主见。”刘秉忠随手递过一封情报,道:“这便是他探出的第一封情报了,史公看看吧。” “还是聪书记运筹帷幄啊。”史天泽感慨着,接过情报看了看,皱眉道:“钧州有人暗中走私铁器?我才离开河南多久,一群混账!” “往好处想,可见张二郎已取得他们信任。” “也好。”史天泽想了想,道:“眼下该是不急着动手处置。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在每次他们走私时安排细作进入潼关……” 这是将计就计,一时间史天泽已想到好几种利用走私攻取潼关的办法。 “若如此,等陛下抽出手来再攻关中便顺利得多了。”刘秉忠道:“张二郎有此作为,或可让陛下明白设立间谍衙门的好处。” “此事可成?” “该是要成了,且甫一设立即取得了成果……” 7017k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w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