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远在莫斯科》 正文 一些与本书有关的背景简介 为了帮助读者朋友更好的了解书中那个年代的俄罗斯,我将当时一些与国内不同的社会情况与习俗简要列在此处,不定期补充内容。 1、俄罗斯人不仅嗜酒,而且嗜烟,烟民比例相当高,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女性。在莫斯科大街上很少有人乱丢垃圾,但几乎到处都能看到烟头。 一直到2004年之前,俄航的飞机上是有吸烟专座的,坐在专座上的乘客可以随便抽烟,因此常有乘客去临时交换座位,抽完一颗烟后再换回来。 2、莫斯科当地民众互助精神较为浓厚,搭便车出行很方便,大多数司机收费都比较低廉,心情好时甚至会免费载客。 在街头向陌生人讨根烟抽是很平常的事情,一般不会被拒绝,偶尔也会有人索要些其他东西。 3、莫斯科外国人非常多,很多非洲人、越南人、印度人、高加索人、阿拉伯人、土耳其人世代在那里居住,已经有了相对牢固的社会根基和地位。 与其他华人大量聚居的欧美国家不同,俄罗斯没有唐人街。有一个被称作“中国城”的地方,但那是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地名,现在与中国并无关系。 中国人绝大多数是在苏联解体后开始前往俄罗斯的,初期主要在管理混乱的大型市场从事服装及日用品经营活动。在书中主角抵达莫斯科的时候,当地华人社会已经初具规模,有些人凭借智慧取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就,但总体来看仍然缺乏社会影响力。 如今距离苏联解体已经过去了三十年,许多中国人在莫斯科结婚生子、融入并扎根于当地社会,各方面情况也与当时有了很大不同。 4、在苏联解体之后的数年间,俄罗斯出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赌场,大街小巷随处可见。 后来随着2009年的一纸禁令,俄罗斯几乎所有城市的赌场都被关闭,只在少数几个偏远旅游区域内准许赌场经营。所以现在去俄罗斯的大部分地方应该是很难见到合法赌场的。 正文 阶段致谢及感想留白 刚意识到这本书的字数已经超过五十万,算起来也写了五个月了,感谢所有读者朋友的支持。 很惭愧,我创作经验不多,构思速度也不够快,途中偶尔会因为更新频率等原因遭到朋友们的诟病。 故事还没有写完,但在这五个月中我零零散散积攒了许多感想,希望能在完结后与大家分享。 本打算同样等到完结后再对各位朋友们表达谢意,但想想已经五个月过去了,一声不吭的只顾埋头写书颇为失礼,所以在此先特别感谢几位对我大力支持的朋友: 从上本书就一直在不遗余力支持我的:你管我叫啥名呢、书友2020...396(中间数字省略了)、天圆地方999、旪喽啰、黑糖22等朋友; 从本书刚开始连载就不停给予鼓励支持的:有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名字好长); 我的第一位盟主:北极熊2018(非常感动,看名字似乎与俄罗斯有些渊源); 为本书投下大把推荐票的:哈哈敏、【土豆】、守望**幸福(中间的符号不会打)、西伯利亚的兔子、力、至少还有青春、peter仔仔、逛街要带刀、Aurora等朋友; 在冷清的现实类小说创作中给予了我温暖支持的:我的联通、128888w、大王你先走、蓝色惠、最終我們在一起、罗马天空下、少司樱、好多光年等朋友; 曾留言催促我更新的:风中的大锅、书友2020...539,等等。 还有许多朋友,很遗憾没能一一提到。比如几位名字都是编号的书友,一时间难以记清,但衷心感谢你们每一位的每一份支持。请大家继续关注《他乡远在莫斯科》的故事,待连载结束后,我会再来补全这篇感想。 正文 001 好心情文具店 操场上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影,和煦的春风里夹杂着不远处教室中乱糟糟的英文朗读声。胡易站在操场尽头的厕所门口紧了紧腰带,哼着小曲儿快步溜到墙边,轻车熟路的踩着墙角一只破铁桶爬上墙头。 操场地面与墙外街道有将近一米的高低差,里面爬上去不难,但在墙上向下看还是微微有点眼晕。胡易坐在墙头双手轻轻一撑,纵身跃下,撕下一片卫生纸仔细拭了拭皮鞋上的浮土,整理好发型,双手抄兜耸着肩膀来到前方路口的包子铺,花一块钱买了四个肉包子,转身大摇大摆向学校正门走去。 学校在老城区边缘,距离护城河很近。明清两代时附近聚集着不少政府机构,周边街道多以衙门口命名,一直沿用到了现在。 学校门前有一片空地,正对着的小街是清代盐运使司所在地,街道破旧狭窄,勉强可容一辆大巴车通过,两侧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小饭馆和小商店。 校门几十米开外有间小平房,上面的牌子写着“好心情文具店”。七点半刚过,卷帘门紧闭着,胡易向学校方向张望一眼,伸手在门上连砸几下:“老板!起床了!” “谁啊?来了!”屋内传来迷迷糊糊的男声。片刻过后,卷帘门“哗啦”一下拉起来大半截,一个衣衫不整的中年人边提裤子边睡眼惺忪的嘟囔道:“是你小子,今天真够早的。” 胡易点点头,弯腰钻进屋中。屋子不太大,最里面靠墙摆着一张单人床,另外两面墙边紧紧巴巴摆着几台电脑。好心情文具店当初开业三个月便撑不下去了,转手租给了现在的老板,外面依旧挂着文具店的牌子,里面却经营起了电脑房。 电脑房是网吧的早期形态,所有电脑连在同一局域网内,方便联机玩游戏,但无法接入互联网。好心情老板三十来岁的年纪,白白胖胖,眼神中时常闪烁着让胡易不以为然的纯真迷离,偶尔也会流露出几丝胡易看不明白的狡狯世故。 老板打着哈欠拿起牙刷挤了点牙膏,然后弯腰挤到床头后面打开总电源开关:“昨天晚上刚装了几个新游戏,挺带劲,可惜稍微有点卡顿。” 胡易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伸出脚尖点指着旁边的电脑机箱:“二十一世纪啦,你这几台破机器还是奔腾166呢,玩新游戏能不卡吗?再说现在别家早就能上英特网了,你也得与时俱进才行,不然将来谁还愿意来玩?” “我知道,现在流行上网冲浪嘛。”老板笑嘻嘻的附和道:“目前资金有限,等手头宽裕点我马上换新机器,再想办法拉根线上网——你先玩,我去刷牙。” 胡易翘起二郎腿咬了一口包子:“今天啥都不玩,就在你这里坐会儿。” 老板眨眨眼:“啊?你大清早把我砸起来,就为了进来坐着吃包子?” 胡易一脸冷峻:“对啊,就是不爱在教室呆着,烦。怎么?来你这吃包子不行吗?” “行,当然行。”老板呲牙笑笑:“来都来了,闲着干啥?玩会儿呗。” “我今天…忘带钱了。”胡易脸微微一红:“之前还赊着你三十块呢。” “那有啥,没带钱就先记账嘛。”老板冲他挤挤眼:“送你一个小时,九点再开始计费。怎么样?” “好吧。”胡易略一犹豫,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拽出一颗烟扔过去:“下星期一跟你清账。” “不急,不急。一中这些学生主顾顶数你信用好,晚几天也不要紧。”老板笑着把烟夹在耳朵上,使劲拽拽身上那件严重缩水的白色跨栏背心,顶着满头乱蓬蓬的头发走到门外水龙头旁一蹲,漫不经心的将牙刷塞进嘴里捅来捅去。 眨眼功夫两个小时过去,门外又溜进来几个学生,看见胡易便笑着嚷道:“我靠?怪不得这小子一大早就没影了,原来又躲在这儿用功呢!” 胡易知道他们肯定是做完课间操趁乱跑出来的,仰起脸叼着烟傲然道:“早自习放下书包就来了。你们几个可都挺爱学习呐!” “学个屁,前两节课是班主任的,不敢逃。”学生们乱哄哄扯了几句,迫不及待的各自入座打开电脑。胡易见还有一人站在门口,便伸手招呼道:“东子,愣着干啥?开台机器一起玩啊!” 东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数了数,走到胡易身后羞涩一笑:“不了易哥,我看你们玩就行。” “没事儿,一起玩才热闹嘛。”胡易将东子按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伸手替他打开电脑:“玩俩小时,记我账上。” 东子喜滋滋答应一声,刚把双手搭到鼠标和键盘上,门又开了,一张老脸探进屋里,竟然是教导主任。几个学生瞬间如木雕泥塑般愣住不动,屋中气氛变的异常尴尬。 好心情文具店偷摸经营电脑房已经大半年了,从未有学校老师走进来过,店老板并不认识教导主任,但见学生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心中猜想这一定是学校领导,只好硬着头皮问道:“你…你有事儿吗?” 教导主任面色阴晴不定,目光扫过屋里的每一个学生,最后落在叼着烟的胡易脸上。众人正忐忑不安间,胡易突然吐了口烟,摘下耳机不耐烦的瞪着教导主任:“你瞅啥?” 一屋人鸦雀无声,教导主任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低沉着嗓子缓缓道:“你说什么?” “好话不说第二遍。”胡易噗嗤一笑:“怎么,上年纪了?耳朵不好使了?” 教导主任盯着胡易重重喘了几口气,随即摆出一副厌恶至极的表情,将“无可救药”四个字生生憋回肚子里,冷笑一声退了出去。 大家暂时松了一口气,旁边有人笑道:“嘿!还是易哥牛逼,上次我在大门口抽烟被他逮住好一顿臭骂,还罚了我五块钱。看看人家易哥,两句话就打发他滚蛋了!” 东子却显得有些紧张:“他就这么走了?不会回头找你麻烦吧?” 胡易在众人面前逞了一把威风,心中十分得意,撇着半拉嘴角大大咧咧说道:“放心吧,还有个把月就毕业了,这种时候找咱的麻烦,不怕回头被收拾吗?他又不傻。” 说说笑笑玩着游戏,转眼到了中午放学时间。胡易买了俩烧饼一瓶矿泉水,蹲在好心情门口连吃带喝。不时有从门口经过的学生跟他打招呼,有的亲热,有的恭谨。 胡易很享受这种感觉,用学生们的话说,这叫“玩的好”,意思是认识的人多,大家平时都给面子。作为一个学渣中的学渣,这是他在学校里唯一能找到存在感的方式。 其实胡易并非一直是学渣,虽然天生骨子里有些叛逆,但他从小家教很严,学习成绩也还算不错。不料考上高中之后,蓄势多年的叛逆期突然汹涌爆发,极度强烈的厌学情绪随之而来,从此他便把功课扔到九霄云外,天天跟校内外的小混混们泡在一起。 打牌踢球玩游戏,喝酒抽烟谈恋爱,还时不常打打架,胡易感觉自己的日子十分“充实”,唯独对学习提不起丝毫兴致。逃课对他来说有如家常便饭,在课堂上唯一的乐趣是接老师下茬,除此之外一概用武侠小说和睡觉打发时间。父母察觉到他的变化后穷尽了所有管教手段却都不见成效,只好向老天爷祈求儿子早日幡然醒悟,浪子回头。 然而父母的愿望没能成真。由于三天两头违反校规,胡易如今是在教务处挂了号的坏学生,班主任视他为影响班级升学率的害群之马,早已对他不管不问;校长和教导主任曾试图凭借丰富的育人经验挽救这个走向歧途的年轻人,不料胡易不仅依旧我行我素,反而越来越不把校领导放在眼里。如今高考在即,他心知自己半点希望都没有,索性也不着急,只盘算着毕业后随便找份工作混日子。 街对面两拨高一学生不知为何事发生了口角,一边对骂一边相互推搡,眼看就要动手。胡易见两边各有几张熟脸,便慢腾腾的起身走过去,一手抄兜,一手捏着烧饼,摆出前辈架子皱眉呵斥道:“干什么呢?闹什么闹?” 几个学生争先恐后的向胡易控诉对方,胡易懒得听他们之间那些爱恨情仇,不耐烦的拉了拉脸:“行啦,都是一个学校的,有啥事儿不能好好说?小小年纪吵什么吵?”接着又凑前两步,一脸关切的低声劝道:“就算想动手也得离学校远点,万一被逮住给个处分咋办?赶紧走赶紧走!” 两拨学生讪讪的分头走了,胡易对自己的成功调停十分满意,把最后一口肉烧饼塞进嘴里,转身刚要回去打游戏,腰间别着的传呼机“哔哔哔”响了起来。他低头看看呼叫号码,微一皱眉,走到旁边小商店摸起公用电话拨了过去:“妈,你呼我?” 胡母的声音略显疲惫:“吃饭了吗?” “吃了。” “今天晚上早点回家,你爸和我有事儿跟你说。” “啥事儿啊?”胡易懒洋洋的掏出一颗烟在桌子上轻轻磕了几下。 “晚上再说吧。下晚自习直接回家,别出去疯了。” 正文 002 家庭会议 晚上到家已经快九点了,父母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胡易把书包和满是烟味的外套扔进卧室,翘着二郎腿坐在离父亲一米远的位置,揉了揉因长时间玩游戏而肿胀的双眼:“你们要跟我说啥?” “吃过饭了吗?” “吃了。” 父亲调低了电视音量,双臂伸展着搭在沙发背上,尽量和颜悦色的看向胡易:“还是老生常谈,虽然你不爱听,但我们还是得说——眼看就要高考了,你准备的怎么样?打算考哪里?” “考考看呗,我这水平你们又不是不清楚。”胡易低头摆弄着自己腰带扣,小声嘀咕道:“能考哪儿算哪儿。” “你倒是挺想得开。”父亲对他的态度并不意外,微微叹了口气:“老早之前就让你考虑自己的将来,你一直不当回事。现在毕业在即,必须要作打算了。如果考不上大学,你准备怎么办?” 其实父母对胡易的学习情况心知肚明,对他考大学一事几乎不抱希望。只不过知识分子出身的他们并不想用过于直接的话语刺伤儿子的自尊心,因此才绕着圈子多问几句。 但是这种婉转也会造成多余的煎熬,胡易不耐烦的翻翻眼珠:“考不上拉倒。我想好了,大不了就跟朋友去科技市场弄个摊位卖电脑配件,帮人装机。” “弄个摊位?说的倒挺轻松。”父亲耐着性子笑笑:“能养家糊口吗?竞争激不激烈?万一亏本怎么办?这些你都想过吗?” 胡易十分不悦,低声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先泼冷水。我这些年看了那么多关于电脑的报纸杂志,对电脑配件挺了解的,谁说就一定会亏本?” “业余爱好和经营是两码事。”父亲的声音逐渐严厉起来:“你对各种渠道了解吗?你有开店的本钱吗?你懂经商的门道吗?就你这头脑和脾气,是做生意的那块料吗?” 母亲在一旁捅了捅父亲:“别着急,好好说。”父亲语气稍稍和缓了一些:“你这不是为将来做打算,这叫异想天开。” “行,就算我异想天开。”胡易气愤愤的向旁边梗了梗脖子:“不能做生意就去帮人家打工呗,我有手有脚,怎么不能养活自己?大不了去饭店端盘子,街上卖报纸,还能饿死吗?” “是,我相信你能养活自己。”父亲强压着心头的不悦:“可是同龄人都考上大学了,你去端盘子卖报纸,感觉很光彩吗?” 胡易猛的扭回头,皱眉嚷道:“我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有什么不光彩的?” 以往每次谈话都是这样随着父子二人的音量提高导致不欢而散,母亲连忙劝道:“你爷俩都别吵吵,有话好好说。胡易,我们是在讨论你的前程,你认真听着,别老跟你爸顶嘴。” 胡易闷闷的别开了脸,父亲稍稍沉默片刻,耐心劝道:“这个想法本质上是没错的,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只是社会分工不同。但你想远一点,五年以后,或者十年以后,那些跟你从小玩到大的同学朋友们大学毕业,都有了正经工作,有的在机关单位,有的在国企、外企,到时候大家聚会见面聊起各自的工作,你还会觉得端盘子卖报纸无所谓吗?” 胡易不耐烦的深吸一口气,正要反驳,忽然想起早上好心情老板邋里邋遢蹲在街边刷牙的样子。 一阵模糊而又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他扭捏着犹豫道:“那个,到时候我…说不定就有好工作了。” 父亲被他幼稚的言语气乐了,母亲接过话头道:“我们讲过很多遍,将来找工作一定要有学历,就算考不上本科,起码也要拿个大专文凭。” 胡易兀自不太服气,但说话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底气十足了,低着头小声嘀咕道:“文凭?文凭不就是张纸吗?工作靠的是能力,文凭不重要。” 母亲耐心向他解释:“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张纸可能就是你将来找工作的敲门砖,现在这个社会无论干什么都要先看学历,你想拿着高中文凭去找份好工作?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学历或许不重要,但又的确很重要。” 胡易愣了一会儿,悻悻垂下眼皮:“反正现在说啥都白搭了,我这情况,就算从今天晚上开始用功也不赶趟,高考估计是……没什么戏吧。” 父母同时稍稍舒了口气,儿子此前一直对讨论这些话题十分抗拒,或许是意识到毕业近在眼前,他今天起码表现出了一丝对于自己未来的担忧,虽然这份认知来的实在是太晚了些。 母亲向前探了探身子,安慰道:“是啊,你这两年荒废的功课太多,我们也没能及时督促你改正。现在看来考大学可能是有难度的,但是只要你愿意继续上学,我们还可以想其他办法。” 胡易没精打采的翻起眼皮看看父母:“想什么办法?” “我们的朋友和同事之中有几个孩子也是今年高考,他们学习成绩都还算不错,但是没把握考上理想的学校,所以准备出国上学。” 母亲稍微顿了顿,见胡易一脸困惑,问道:“听说国外有些大学只要通过入学考试就能上,而且针对外国学生的入学考试难度不高,你愿意去吗?” 胡易眨了眨眼,感觉嗓子有点干涩。随着毕业一天天临近,他最近这段日子其实也对自己的将来充满迷茫,偶尔甚至感到彷徨。 虽然嘴上对学历不屑一顾,但刚才与父亲的交谈已经对胡易产生了触动,即便只是为了面子也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大学生。可是学习成绩如此,他早已破罐子破摔,所以始终不愿意与父母探讨这个问题。至于出国上学,虽然也曾偶尔听别人提起过,不过他从未把这件事与自己联系在一起。 思忖片刻,胡易挠了挠头:“我…我不知道。去哪儿?” 母亲看了父亲一眼,话音略显踌躇:“可选择的国家有很多,像是北美和澳大利亚那些地方费用比较高,每年大约要十几万……” “啊?太贵了吧!”胡易吓了一跳,当时即便是在北京上海这种大城市上大学,每年的花费也可以轻松控制在一万块钱左右。出国上学固然不错,但他连高中会考都是靠作弊才勉强通过的,就算上大学也没把握能顺利毕业,实在不敢拿着大把人民币去打水漂。 “是很贵。”母亲笑的毫无底气:“不过如果你愿意去,钱的问题我们…我们可以想办法。” “甭想办法,咱家哪有那么多钱?这事儿太没谱了。”胡易垂头沉默了半晌,苦着脸嘟囔道:“非得上大学吗?” “一定要上,否则以后找工作很困难。”母亲一字一顿。 “必须要上,不然将来找对象都费劲。”父亲在一旁帮腔。 父亲的话似乎作用更加明显,胡易讪讪笑道:“好好好,那就上吧。不过千万别花太多钱,找个便宜点的地方凑合着毕业就行了。” 父亲不无忧虑的叹了口气:“出国上学是件大事,关乎你将来的前途,不能只考虑钱的因素,更不能凑合。这些日子我们再找人咨询一下各个国家的情况,你好好想清楚再做决定。” “也得考虑咱家的承受能力嘛。其实就是去拿个学历而已,去哪儿都一样,无所谓。”胡易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等我琢磨琢磨再说吧。”说罢起身回到自己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正文 003 19次列车 操场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凛冽的寒风中飞舞,胡易使劲裹裹外套,深一脚浅一脚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向操场边那堵矮墙。 正步履蹒跚之际,冷不防身后传来教导主任的一声暴喝:“胡易!滚回来上课!” 胡易吓了一大跳,忙回头看去,愕然发现匆匆追来的教导主任竟变成了一副金发碧眼的古怪模样。他不及多想,三步并作两步攀上墙头,纵身跃下。 眼看地面就在脚下不远处,身子却似浮在空中一般迟迟不能落地,胡易倍感诡异,双手双脚在空中徒劳的乱刨乱蹬,可是丝毫没有借力之处。正惶恐间,风雪交加中忽然传来了羽泉的歌声,随着曲调越来越缓慢,原本高亢的男音也变得愈加低沉而又诡异: “每个笑容每次喝彩我都会珍…惜, 超越自…我展耀未…来梦想越…来越清晰, 每个足…迹都是…一次崭…新的…开始, 总有…一天…要你…看到…我有……多……了……不……” 胡易猛的睁开眼睛,伸手扯下耳机,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关掉枕边马上就要没电的随身听,侧头看向窗外。 他现在身处19次列车的硬卧包厢,这是由北京开往莫斯科的国际列车,经停五十二站,耗时六天七夜。借着外面的星光,依稀可以看出列车正穿行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中。 已经在高大的树木中行进两天了,现在居然还没离开这片森林,这林子到底有多大呢?胡易发了会儿呆,从床边小桌板上拿起手表看看,北京时间早晨六点半。他活动一下蜷曲了几个小时的双腿,小心翼翼的弓着腰翻身坐了起来。 这是列车出发后的第四天,卧铺床板又短又窄,胡易身高一米八五,在这张小床上躺久了很不舒服。而且包厢里还有一个女孩儿,所以大家都只好和衣而睡。现在是十月中旬,从北京出发时天气还有点热,列车上没法洗澡,更进一步降低了睡眠质量。 身上阵阵发紧,虽然是刚睡醒,却感觉比睡觉前还疲倦。胡易起身摸过烟和打火机,轻轻拉开包厢门,穿过狭窄的列车过道来到车厢连接处。 这里的空气还算清新。胡易伸展一下腰肢,背靠墙点燃香烟,伴随着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回忆起刚才的梦境,忍不住冲着车门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傻笑了两声。他现在正是听父母唠叨两句就心烦的年纪,远离家乡没给他带来丝毫惆怅,反而感到兴奋异常。 去俄罗斯上学的决定是在高考结束一个月后正式作出的。虽然母亲当时硬着头皮列出了许多备选国家,但胡易家只是比普通工薪家庭略微富足一点,并没有太多积蓄,就算砸锅卖铁也很难供他去发达国家上学。 所以在和父母反复商量之后,他最终选择了留学中介推荐的莫斯科汽车公路学院,每年学费加住宿费不到两千美元,再加上生活费等各种花销,一年三千美元便基本上够了。 当时三千美元约折合人民币两万五千块钱,差不多相当于普通城市双职工家庭全年的工资收入。年轻的胡易虽然挺混,但也已经对钱的分量有了模糊认识,他知道父母必须省吃俭用、还要靠双方老人的资助才能勉强供自己完成学业。 想到这些,胡易收敛了一下兴奋劲儿,心中隐隐有些惶恐:到了那边一定要改改高中时的习性,尽量好好学习,千万别对不起这学费才好。他闷闷吐出最后一口烟,把烟头塞进墙上的烟灰缸,回到包厢给随身听换上两节电池,蜷起腿侧身躺下,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亮。胡易隐约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歪头一看,于菲菲盘腿坐在对面床上,一边啃面包一边低头翻看着一本初级俄语教材。 于菲菲是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女孩儿,性格就像她浓淡适宜的眉毛一般柔顺,头发比高中女生统一的露颈短发稍长一些,一双柳叶眼略显修长,五官单挑出来都算不上特别出众,不过与她那张瓜子脸搭配在一起倒还挺顺眼。 “大清早就这么用功?”胡易撑起身体,睡眼惺忪的打了个哈欠。 “呵呵,我饿了,起来吃点东西。”于菲菲腼腆一笑,伸手指向窗外:“看,下雪了。” “雪?”胡易侧身凑到窗边,车外空中果然零星飘着几片雪花。“十月份就下雪?咱们到哪儿了?” “下一站好像是新西伯利亚。”于菲菲把面包和书放在一旁,起身简单整理一下床铺,然后坐下盯着车外发起呆来。 “西伯利亚?”胡易想起了小说和电影中对这片冻土的种种浪漫描述,不由稍感兴奋,趴在小桌板上努力向远方张望着。 一片荒野,除了逐渐稀疏的树林外什么都没有。他懒懒收回视线,起身舒展一下身体,这才发现自己上铺空荡荡的。刚要发问,包厢门开了,李宝庆左手怀抱脸盆,右手端着一碗刚泡好的康师傅牛肉面,笑眯眯侧身挤了进来。 “醒啦?吃饭吗?我这还有方便面。”李宝庆肤色略深,小眼睛大嘴巴,肩宽背厚,脸上带点横肉,个头比胡易稍矮一些,中学时在校田径队练过标枪,身体很壮实。他属于比较老实本分的体育生,性情敦厚,脾气好的有些木讷,对谁都十分客气,总是一脸憨乎乎的表情,不笑不说话。 “我先去洗漱。”胡易晃晃脑袋,从床底掏出自己的脸盆,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端着牙缸走出包厢。 太阳初升,正是早饭时间,很多包厢门都开着,列车中飘散着各种口味方便面混杂在一起的浓郁香气。接连数日的旅途让所有人都倍感疲倦,过道里几名中年旅客或坐或站,一个个神情憔悴,满脸生无可恋的趴在窗边发呆。胡易在狭小的卫生间中匆匆洗漱完毕,回到包厢。 正文 004 不谈将来 硬卧包厢很小,两张上下铺双人床和窗边的小桌板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从北京出发后大家只能把行李塞到床底下、堆到两张床之间、甚至干脆放到床上。直到同包厢另一位乘客在满洲里下车后,三人才得以把所有箱子堆到于菲菲的上铺,算是勉强可以正常生活了。 于菲菲在床上继续啃自己的面包,李宝庆捧着方便面坐在她身边,两人正有说有笑的边吃边聊。胡易收拾好洗漱用品,从自己行李箱旁边的塑料袋中取出一罐八宝粥,又拿出三根火腿肠,给两人各递了一根。 “谢谢。”于菲菲腼腆一笑,斯斯文文的用水果刀割掉上面的金属扣环,仔细剥开。 “不客气。”胡易把火腿肠的金属扣环塞进嘴里用力一咬,顺势撕下包装外皮,一边吃一边面无表情的听着他俩闲谈。 三个人同为应届高中毕业生,来自同一座城市,通过同一家留学中介机构前往同一所大学读书。早在办理签证之前,他们便曾一起参加过中介举办的俄语短期培训班。 俄语入门培训讲的都是极其粗浅的内容,胡易稀里马虎听了几节课,除了一些当地风土人情之外,便只记住了部分形似英文的字母与几个常用的单词。 当然,就连这些简单的单词,他也是通过汉字谐音去死记硬背的:比如“俄罗斯”是“拉稀呀”;“去哪里”是“裤大”;“再见”是“打死伟大你呀”,诸如此类,记诵起来倒也算有几分乐趣。 与他不同,于菲菲在空闲时间通过自学掌握了更多的词汇,现在已经可以和俄罗斯列车乘务员进行简单交流了。这也难怪,虽然都是自费出国读书,但三个人的情况却各不一样。 对胡易这个学渣来说,当初参加高考充其量只能算是去体验一遭。不到四百分的成绩让他根本没有选择余地,自费留学实属无奈之举。 于菲菲从小学习很刻苦,成绩也一直不错,只是在考试时发挥失常,填报志愿时又抱了侥幸心理,导致没有被自己理想的第一志愿录取,所以才痛下决心远赴莫斯科。 而李宝庆则介于二人之间,他脑袋不太灵光,不过在众多体育生中算是学习比较用功的,最终靠体育专长勉强考上一所不入流的院校。他自知前程暗淡,于是在父母的安排下选择了出国上学。 尽管各人的情况不尽相同,但如今他们结伴前往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国度,彼此之间不免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那年头,虽然已经有大量国人远赴海外工作生活,但境外旅行对大多数普通家庭来说还远远算不上普及,高中生出国上大学的趋势也只是刚刚兴起不久。他们三人在北京登上火车时并没有太多感触,直到在中俄边境亲眼见到列车缓缓驶向国门,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身处异国他乡,心情一下激荡起来。 总听电视中说“走出国门”,原本以为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没想到国境线上还真的有一座高高矗立的门。穿过国门,原本生分的三个年轻人突然感觉彼此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不少,很快就变的熟络起来。 “哎?学校宿舍不是男女混住吗?咱们仨会不会分在一间宿舍啊?”李宝庆端着方便面傻笑道。 “你想的还怪美哩。”胡易自打第一眼看见李宝庆时就感觉他有些傻里傻气,爱答不理的瞥了他一眼:“混住只是男女生都住同一栋楼里,怎么可能在一间宿舍呢?洗澡怎么办?上厕所怎么办?” 李宝庆一脸憨相的点点头:“也对,也对。不过能在一栋楼里也不错,挨得近些比较方便。” “远近是次要的。知道出门在外最重要的是什么吗?”胡易斜靠在床头翘着腿:“最重要的是大家要团结一心,互相多照应着点。” “是,是,咱们都是中国人嘛,同胞之间理应互相帮助,嗯…共同进步。”李宝庆喝干方便面汤,意犹未尽的咂着嘴说:“菲菲,你学习好,平时多帮帮我们俩。” 胡易斜着嘴角冲于菲菲笑笑:“对嘛,以后考试就靠你了,多让我们抄抄。” 于菲菲笑着对李宝庆“嗯”了一声,又略显拘谨的冲胡易点了点头。在她看来,李宝庆虽然笨嘴拙腮,相貌也有点凶巴巴的,但其实还挺健谈,手脚勤快,脾气也好,是个热心肠。 而胡易正好相反,别看长得眉清目秀,小分头梳得整整齐齐,却整天一脸阴沉,说话喜欢带口头语,偶尔笑起来也是痞里痞气的,给人感觉性情乖张,不太好相处。 李宝庆勤快的把三人的早餐垃圾收拾到小桌板下方的一个大塑料袋中,然后纵身爬到上铺,取过床头的《大学俄语》摆在面前,刚翻了几页便盯着窗外愣起神来。稍过片刻,他向下探着身子问道:“你们俩,将来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毕业后?嗯……”于菲菲抿着嘴想了想:“大概会回国找个翻译之类的工作吧,或者……去学校当俄语老师?我还没想那么远。” “回国当老师?那多没劲。”李宝庆眯着眼摇了摇头:“我以后想留在俄罗斯,最好能去大使馆工作。听说咱们中国人在外面经常遇到各种麻烦,去大使馆工作可以尽量多帮助一些同胞。” 于菲菲甜甜一笑:“没看出来,你觉悟还挺高呢。” “那当然。我爸常说,人活在世上都得靠自己,但是能帮别人的时候还是要尽量帮一把。”李宝庆伸手在床板边拍了拍:“胡易,你将来打算做什么?” 胡易懒懒答道:“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一年语言预科,四年本科,五年后才能毕业呢,急什么。” 话说得很从容,但胡易其实是有些慌的。俄罗斯大学实行宽进严出的教育制度,虽说是交钱就能来上学,可是自己究竟能不能顺利毕业?他心里始终一点底都没有。 “睡觉。”胡易翻身躺倒,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又睡?”李宝庆奇道:“你不是刚醒吗?” 胡易打了个哈欠:“还好几天才到呢,不睡觉干嘛?” 正文 005 莫斯科 从北京出发一个星期之后,列车终于在周日下午抵达了莫斯科。 “到了,可算到了,费死洋劲了!”李宝庆扒着窗户向列车行进的方向不停张望,激动的一个劲儿低声念叨。 天气有些阴沉,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冷。三个人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走下火车,迎面看到站台上一个戴眼镜的大个子中国人,肤色黑黄,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手中高举的白纸板上工工整整写着“接于菲菲等三人,玛季”。 “玛季”是莫斯科汽车公路学院的俄语缩写读音。于菲菲快步走上前去:“您好,我是于菲菲。您是闫哥吗?” “对,我是闫志文。”大个子操着一口山东味普通话,友善的点了点头。 李宝庆伸着双手凑了过来:“闫哥您好,我叫李宝庆。” 闫志文跟李宝庆握握手,帮他们把行李搬下车,然后饶有兴趣的打量几眼最后下车的胡易,声音压低了几度:“那你…你就是胡易?” “是,我是胡易。” “哦,呵呵,你好。”闫志文轻轻一笑。 胡易一愣,感觉他笑容古怪,心中略感纳闷。闫志文却没再说什么,一把拎起于菲菲身边的大行李箱,招手道:“走吧,车在外面。” 与许多同龄男生一样,胡易从小就对苏联有种淡淡的向往,在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心中,苏联就是力量与强大的象征。他们或许说不清十年前那场苏东剧变到底对世界产生了怎样的深远影响,但却自然而然把对红色苏联的一丝憧憬之情转移到了俄罗斯这个国家身上。然而当亲自踏上莫斯科这片土地时,眼前的景象却与他们的期望产生了些许落差。 “这里是市区?看着好像不太景气嘛。”李宝庆撇着嘴瞅瞅眼前那辆破破烂烂的依维柯,又回头看看刚刚走出的火车站:“这火车站比北京站可小多了,还没我们老家的火车站大呢。” 闫志文帮三人把行李装上车,随口答道:“全莫斯科总共有九座火车站,这个确实比较小一些。” “啥?!九个?”李宝庆瞪了瞪眼:“有钱烧的吧?盖那么多火车站干啥?” “莫斯科市区面积大,车站多一些比较方便。”闫志文猫腰钻进副驾驶座位,对司机说了句俄语,然后扭头道:“除了火车站,莫斯科还有三座机场。” 李宝庆一吐舌头:“九个火车站,仨机场,乖乖!真是国际大都市,莫斯科是不是比北京还大?” “那当然,比北京大多了。” 当时的北京市四环尚未建成、地铁线不过两条,虽然在国内是一等一的特大城市,但市区面积与莫斯科相比的确小了不少。李宝庆脑海中一时难以想象这座城市的规模,呆呆愣着没再接茬。 扭头一看,于菲菲身子僵直,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抓着座椅边缘,李宝庆忙关切的问:“菲菲,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于菲菲勉强笑笑,低声说道:“司机开车太猛了,我有点怕。” 她这么一说,另两人顿时产生了同感。只见那大胡子司机一脚急刹车,一脚地板油,时不时还狂摁着喇叭猛打方向盘紧急变道,活脱脱把这辆依维柯开成了一匹受惊的野驴,一路怪叫着穿梭在车流之中。 “生死时速吗?司机大哥喝多了吧?”李宝庆也紧张了起来。 闫志文毫不在意的笑笑:“俄罗斯人开车就这样,以后你们就习惯了。” 李宝庆向窗外望去,果然路上其他车辆也都是这副德行,整条路上景象有如万驴奔腾一般。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闫哥,莫斯科街上的汽车看着咋都这么老呢,就像老电影似的。” “对,这里几乎家家有车,不过大部分都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款。俄罗斯人穷啊,换不起新车,老车保养好了也一样开。” 一直默不作声的胡易向前探了探身子:“听说莫斯科地铁特别发达,是吗?” “没错。莫斯科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就开始建地铁了,现在总共有十条线,二百多站,四通八达,非常方便。而且这些地铁站修的很漂亮,以后你们出门肯定会经常坐的。” 三个人从来没坐过地铁,听到闫志文的介绍,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向往。胡易接着问道:“那咱们学校离地铁站近吗?” “很近,学校主楼就在地铁绿线<机场>站旁边,但是离咱们宿舍还有一段距离。” 两个人缠着闫志文问东问西,闫志文都一一耐心解答。不过毕竟刚坐了七天火车,初到异国的兴奋很快被旅途的疲劳消磨没了,李宝庆困倦的合上眼皮,很快垂着脑袋打起盹来。 司机拧开音响,车上的破喇叭响起了雄壮的俄语歌曲。男声浑厚,鼓点激昂,虽然听不明白歌词是在唱些什么,但极富感染力的旋律还是让人感到十分鼓舞。 胡易忐忑的向车外看去,方壳子圆眼睛的拉达和伏尔加在宽阔的马路上满地乱窜,道路两侧飞快掠过一片片工整的火柴盒楼房,不时还能看到精致的欧洲古典建筑与雕像错落其中。粗粝的大工业时代印记与典雅的中世纪人文气息突兀生硬的杂糅在一起,眼前这一派雄伟而又破落的景象竟与回荡在车内的歌声十分搭调。 这就是莫斯科啊,我将要长久生活的地方。胡易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耳边依旧萦绕着他完全听不懂的歌曲: 经历一次又一次战火洗礼 洪亮的钟声依旧响彻天际 首都莫斯科永远巍然屹立 俄罗斯之河奔流不会停息 莫斯科啊,钟声传遍四方 莫斯科呀,圆顶闪耀金光 莫斯科噢,无数雄伟雕像 莫斯科哟,见证时代梦想 …… “醒醒,咱们到了。”不知睡了多久,于菲菲推醒了胡易。 三个人把行李卸下车,站在一块空地上等着闫志文跟司机结账。空地周围圈着砖墙和铁栅栏,墙内孤零零立着两栋高层住宅楼,应该就是他们的宿舍。 李宝庆盯着楼门口一个黄皮肤年轻人端详了半天,小声问道:“哎,你看,那是不是中国人啊?” 正文 006 不乐呵 胡易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远处那人比自己矮一些,瘦溜溜的,但身体看上去十分结实。圆脑门尖下颌,一头扎手的黑色短发根根竖立,高耸的颧骨几乎顶住了下眼皮,细溜溜的小眼睛里透着凶悍之色。 “不像吧,也有可能是少数民族。”胡易打量了一下李宝庆:“看面相和你差不多。哎?你是汉族吗?” 李宝庆不忿道:“你可拉倒吧,我哪有这么难看?你看他眼睛鼻子都挤一堆儿去了,和小笼包似的。” 两人正说笑间,闫志文跳下车来,远远跟门口那人大声打了个招呼,说的是俄语。 那人正专心致志的在空地上玩篮球,动作虽不花哨却十分娴熟。听见闫志文说话,便抱起篮球扔了过来,同时喊道:“不乐呵!” 闫志文接住球拍了几下,走上前去抛还给他,又叽哩哇啦的聊了几句,然后冲胡易等人招招手:“走吧,进来。” 拖着行李走进一楼大厅,闫志文找来一个管理员模样的人:“把护照拿出来,等他去给你们办入住手续。” 三人四下看看,大厅里灯光昏暗,地面上的瓷砖又脏又破,四周除了一个小商店和两部插卡式公用电话之外空无一物。 李宝庆对这这座破破烂烂的宿舍楼大感失望,自言自语牢骚了几句,然后凑到闫志文身边低声问:“闫哥,刚才门口那家伙不是中国人吗?我咋听他好像说了句中文呢?” “中文?哪句是中文?” 李宝庆憨笑着摸摸头:“嘿嘿,我听他说‘不乐呵’,那是啥意思?” “不乐呵?”闫志文愣了好一会儿,叉着腰大笑起来:“他说的是‘不落哈’,在俄语里是‘不好’、‘坏’的意思。嘿,不乐呵,你可真有一套。” “哦,对对,来之前培训班教过,我忘了。”李宝庆不好意思的笑笑:“不乐呵,倒也挺顺口的。他发音有点怪,是哪国人?” “他叫巴音,是蒙古人,比你们早来两个月。这孩子篮球打得挺好,特别灵活,和泥鳅似的。”闫志文正说着,管理员过来递给他三张纸条,然后拍着他的肩膀说笑了几句,转身走了。 “这是你们的临时出入证,明天去学校办完手续再换成正式的。”闫志文穿过电梯间前的机械三辊闸,转身帮他们把行李搬了进去。 “学校宿舍为什么要搞的这么复杂?搬个东西也太费劲了。”李宝庆不满的斜眼瞥瞥闸机旁边岗亭中坐着冷眼旁观的制服年轻人:“怎么还坐着个警察?” “是保安。”闫志文按下电梯按钮,伸手捋了一下头发:“这几年莫斯科市内的恐怖活动比较猖獗,所以学校都升级了安全保卫措施。” “恐…恐怖活动?”李宝庆刚一吃惊的功夫,旁边按钮突然“啪”的一声脆响,电梯门开了。三人这才发现墙上居然是木质的机械按钮,一按就会压进去,待电梯到达时便自动弹出。 “这电梯好落后哎。”于菲菲忍不住吐槽了一句。电梯轿厢很小,他们的行李占了大半空间,四个人只能紧贴电梯壁站立。待几人全部就位之后,电梯门却迟迟不关上。 “超重了。你们的行李还挺沉。”闫志文身子向后用力一靠,抬起右腿使劲蹬住对面墙壁,电梯门这才嘎嘎吱吱的关上。轿厢随即猛的一震,晃晃悠悠向上驶去。 这套暴力欺瞒电梯的操作把另外仨人全看傻了,李宝庆惴惴不安道:“这,这电梯晃荡的挺厉害,不会掉下去吧?” 闫志文满不在乎的摇摇头:“别担心,偶尔会卡在半空中,一般不会往下掉。啊,对了,前段时间掉过一次,不过当时电梯是空的,所以也没出什么大事儿。” “啊?!这他娘的什么破电梯啊?”李宝庆腿一软,下意识向后贴了贴:“闫哥,你刚才说莫斯科恐怖活动很猖獗?是真的吗?” “当然喽,骗你干啥?你们来之前不知道吗?” “没,从来没听人说过。”李宝庆脸上变颜变色。 “你们还以为莫斯科是个好地方呢?”闫志文幸灾乐祸的看着他:“前些年俄罗斯一直跟车臣打仗,从那边过来不少恐怖分子,没事儿就喜欢弄个爆炸啥的。” “车臣战争?那个好像…好像结束了吧?” “没错,结束了,不过还有后遗症嘛。”按钮又是“啪”的一声脆响,电梯门吱吱嘎嘎打开,几人手忙脚乱的挪出行李,站在电梯间中央。 “1302房间A室,你俩先去收拾行李,我过会儿去找你们。”闫志文递给胡易两套钥匙,又拎起于菲菲的箱子:“你在1313,我带你过去。” 玛季宿舍是套间结构,1302位于走廊尽头,卫生间在门口,左右各有一间卧室,左侧的B室屋门紧闭,不知是否有人居住。 胡易打开A室房门,这是一个长方形房间,地面和壁纸虽然陈旧,但勉强算的上干净整洁。屋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写字台,两把椅子,屋门对面贴墙摆着两张单人床,床边各有一只小床头柜,屋内还有一扇推拉门通往厨房,总体看上去比当时国内大学八人同住的宿舍要好的多。 “哟嗨?这房子倒是挺宽敞,也不像外面走廊那么破烂。可以,还不错哟。”李宝庆拖着行李走进卧室,先拉开壁橱仔细瞧瞧,又打开窗户向外望望,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放倒自己的箱子,开始从里面扒翻东西。 当初咨询留学事宜时中介曾一再提醒:俄罗斯天气寒冷,物价奇高,商品匮乏,很多东西有钱都买不到。三人的父母担心孩子在国外受委屈,为他们准备了十分充足的生活物资,从四季衣物到床上用品,从干货调料到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将他们的特大号旅行箱和随身旅行包塞的满满当当。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选择乘坐火车前来莫斯科,不仅价格比坐飞机便宜很多,而且行李重量不受限制。 李宝庆翻出拖鞋换上,舒展一下酸胀的脚丫子,转头看见胡易正摆弄一捆细麻绳,不禁奇道:“诶?你带绳子干啥?” 正文 007 注意事项 “毕不了业就上吊。”胡易回答的一本正经:“需要的话可以借给你用。” “啊?嘿嘿。”李宝庆虽然木讷,也听的出胡易是在说笑,傻呵呵的摸着脑袋冲他一咧嘴:“胡说八道,怪不得你姓胡呢。” “挂根绳晾衣服啊!”胡易笑着白楞他一眼,抬头看看窗框和壁橱上各有一颗钉子,大概是以前学生留下的,便把麻绳一头扔给李宝庆:“来,你去壁橱那边,绑结实点。” 刚拴好晾衣绳,就听门口有人笑道:“哟?你俩家伙事儿准备的挺齐全呐!” 两人一抬头,闫志文大大咧咧走了进来,四下打量一圈,感慨道:“这屋里太空了,啥都没有,和我当初刚来的时候一样。” 李宝庆局促的搓搓手:“嘿嘿,我觉得这房间还挺好的。对了闫哥,我们对门那间屋有人住吗?” “有,可能现在没在家。”闫志文打开厨房的推拉门向对面看看:“一个老黑,一个中国人。” “一个中国人?”李宝庆稍感兴奋。 “嗯,好像姓彭,比你们早来几天。不是我接的,不熟。” 闫志文两年前来到莫斯科,预科毕业后进入了玛季工程系学习,今年刚升上大二。虽然他平时并不掺和留学中介的生意,但这里中国人少,中介偶尔也会请他帮忙安顿新来的学生。 闫志文伸手拽过一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从口袋里取出两张卡:“喏,你们的国际长途电话卡。会用吗?” 胡易和李宝庆一起摇头:“没用过。” “楼下商店可以买市话IC卡,旁边有公用电话,把市话卡插进去后先拨国际长途卡总台号码,拨通后按提示输入卡号和密码,然后就可以拨国内号码了,按分钟计费,别忘记加区号。” 李宝庆忙找出纸笔仔细记下打电话的步骤,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抓出一把卢布:“谢谢闫哥,这电话卡多少钱?” “这张含在你们给中介的费用里,以后再买就得自己掏钱了,用完再来找我吧。”闫志文起身走到窗边,津津有味的盯着远处看了一会儿风景,回头说道:“给你们交代一下注意事项,听仔细喽。” “哎,您说。”胡易凑过去给他递了颗烟。 “我不会。”闫志文摆摆手:“水龙头分冷热俩管子,冷水管的水可以直接饮用,热水只能洗澡,二十四小时都有。” “全天都有热水?那岂不是随时都能洗澡?”李宝庆伸手挠挠后背,感觉浑身的皮肤都已经瘙痒难耐了。 胡易点上烟抽了一口,斜眼看看他:“你不知道吗?来之前中介没告诉你?” 李宝庆不好意思的笑笑:“没,嘿嘿,当初都是我爸妈去咨询的,回来也没说太详细,直接就让我来了。” “那你就更得听仔细了,接下来的事情很重要。”闫志文似笑非笑的盯着他:“除了上课买菜之外,平时没事儿尽量少单独外出。出门最好多叫几个人,务必要带好护照和学生证。” “那为什么?”李宝庆紧张起来:“有恐怖分子?” “恐怖分子没那么多,平时很少有机会遇到。再说那种事一旦发生,人再多也没用。咱们外国人在这里最怕碰上光头党。” 胡易和李宝庆对视一眼:“嗯?光头党?那是什么东西?” “一群危险的极端分子。”闫志文收起笑容,表情严肃起来:“光头党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是些极度仇视其他民族的俄罗斯人,一般三五成群在街上晃悠,看见外国人就打。他们特征很明显:一水儿的大光头,穿着皮衣皮靴,衣服上钉着乱七八糟的金属环,有的手里还拿家伙,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李宝庆艰难的咽了口吐沫:“那要是,如果…假设说…万一碰上了咋办?” “千万得躲着点!”闫志文声调突然拔高了几度:“万一真碰上就赶紧跑,跑不了就惨了!这两年发生过很多起光头党袭击外国人的案件,经常有人被活活打死。” “啥?!他,他们为什么打人啊?”李宝庆声音有些发颤。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仇视外族人,尤其针对黑人和黄种人,其次是非俄罗斯族的白人。他们声称外国人来到俄罗斯抢走了他们的工作机会,赚走了他们的钱,还抢了他们的姑娘。”闫志文愤愤的啐了一口:“纯粹放狗屁,那些人就是一帮社会渣滓,败类!就算没有外国人他们也不会本本分分去工作的。” “居然有这种事儿?”胡易皱皱眉头,吸了口凉气:“从来没听中介提过,俄罗斯政府就纵容他们这么为非作歹?警察不管吗?” “中介肯定不会给你们说这些啦,不然还有人敢来上学吗?”闫志文嘿嘿一笑:“新总统上任之后,政府已经开始针对光头党采取行动了。但是警察也只是碰上他们行凶才能管——对了,你们碰上警察也要多个心眼儿。” “警察也打人?”李宝庆几乎是带着哭腔:“我娘哎,我们这是来了个啥地方啊!” “那倒不是,莫斯科外国人很多,警察经常会检查外国人的护照,如果没带护照就麻烦了。经常有人被带走关在铁笼子里,得给点钱才能出来。” “没带护照就要钱?”胡易感觉难以置信:“凭什么啊?” “嗐,一言难尽。不过他们主要针对不懂俄语的商人和打工者,碰上咱们这些学生还算挺客气,只要证件齐全就没事。”闫志文笑眯眯看着他俩:“但是警察叫你的时候一定要乖乖听话,千万别乱跑,也别做多余动作。莫斯科这两年治安状况很糟糕,警察上街巡逻都是荷枪实弹的。他们精神高度紧张,受到刺激搞不好会开枪。” 胡易和李宝庆都听呆了,愣在原地面面相觑。闫志文这几句话稍微有些夸张,本意是想起到强调作用,见面前两个新生被自己三言两语唬的够呛,他心中暗暗好笑,忙又安慰道:“别怕,只要你们遵纪守法,警察也不会难为你们的。” 胡易犹豫道:“我们肯定不会惹是生非,警察没什么可担心的。但那些光头党…不好办吧?” “那也不用太过担心,光头党在咱们学校附近不太常见。而且他们都是怂货,喜欢以多欺少,你们出门多凑几个人,尽量少去不熟悉的地方,一般不会有大问题。” 闫志文交代完毕,抬腕看看手表:“行了,过会儿你们弄点吃的,早点休息,明天早上九点在一楼大厅等我,带你们去学校报到。” 二人点头答应,李宝庆又问道:“闫哥,宿舍几点熄灯?” “熄灯?”闫志文一愣:“这里不熄灯。” “不熄灯?那电费贵不贵?” “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跑来上学了?”闫志文叉腰一笑:“这地方水电暖都不收钱,随便用。” “不收费?”李宝庆大喜:“嗨哟!别看苏联解体了,可俄罗斯依然是社会主义老大哥作风!” “哪有什么老大哥作风,他们现在倒是想收钱,不过以前盖楼时没装水表电表,所以没法计费。”闫志文迈步出屋,又探回身来叮嘱道:“过会儿你们去楼下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平安。别忘了,明早九点一楼。” 正文 008 小胖子 收拾好东西,胡易先去洗了个澡。在火车上闷了整整一个星期,他几乎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酸臭味。一阵猛搓,打了两遍香皂,冲了两遍,这才依依不舍的走出浴室,冲李宝庆一招手:“该你了,我去楼下打电话。” 坐着摇摇晃晃的电梯来到一楼,胡易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自在。大概是因为远离家乡,所以格外无拘无束吧。他给爸妈打了一通电话,然后走出宿舍楼,沿着旁边一条小路信步而行。 小路通往宿舍后面一大片树林,路边偶尔能看到几栋破旧的两层小楼,看样子废弃已久。此时莫斯科正值秋末冬初,太阳即将落山,四下里一片寂静,放眼望去全是浓浓的萧瑟之意,只能听到双脚踩在满地枯黄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 一位包着头巾的中年女人从身旁经过,怀中抱着一大袋食物。女人脚步匆匆,双眼无神的直视前方,神态疲惫而又祥和,给人一种近乎麻木的感觉,似乎在被迫享受生活压力带来的平静。这是她们那一代人在经历社会动荡变迁之后所残留的无助与茫然,不过年轻的胡易完全无法领会。 在外面溜达了半个小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胡易回到宿舍楼,正巧在一楼大厅碰上刚打完电话的李宝庆。 “你去哪儿了?”李宝庆瞪眼盯着胡易:“闫哥不是刚嘱咐咱们尽量少出门吗?” “就在附近逛了逛,没走远。”胡易看看他手里提着的塑料袋:“你买的啥?” 李宝庆冲旁边小商店一指:“方便面和鸡蛋,晚饭就吃这个吧。” “火车上吃了一个礼拜方便面,你也吃不烦。” “康师傅牛肉面确实吃吐了,换个俄罗斯方便面尝尝鲜。” 俩人聊着走到闸机旁,岗亭里的门卫敲敲窗户,示意他们出示证件。胡易掏出临时通行证递过去,门卫接过看了一眼,先是一皱眉,紧接着撇撇嘴角,似笑非笑的挥手示意他通过。 “这孩子有毛病吗?笑个屁啊。”胡易不悦的嘀咕一句,不明就里的举起通行证端详半天,没一个能看懂的单词。 “是啊,坐玻璃笼子里很了不起吗?有话就说呗,装什么蒜呢!”李宝庆也感觉门卫的举动很不礼貌。 胡易摇摇头:“算了,反正他说俄语咱也听不懂。”两个人莫名其妙的回到宿舍,都觉得有些饿了。胡易翻出餐具和榨菜、火腿肠,李宝庆端着自己从国内背来的大炒瓢走进厨房。 宿舍厨房里用的是电炉灶,加热比较慢。李宝庆耐着性子等水烧开,打开四包方便面扔到锅里,片刻后撒上调料,又撕了几片紫菜,卧进两个鸡蛋,香味登时散了开来。 “嗨哟!这味道,不就是小时候吃的三鲜伊面嘛。”胡易在卧室嚷道。 “是,就是那味儿!好久没吃了。”李宝庆咽了一下口水,转身把方便面包装袋扔进簸箕,忽然发现厨房通往对面B室的推拉门开了一道缝,一只贼兮兮的黑眼珠正从门缝里盯着自己。 “谁?!”李宝庆吓了一跳。 门“哗”的一声被拉开,一个圆墩墩的小胖子抢步颠了进来,满脸欣喜的注视着李宝庆:“你们……是中国人?” 小胖子个头不高,瞪着圆圆的眼睛,撅着厚厚的嘴唇,五官马马虎虎还端正,只是表情委顿,粘腻的头发盖过了脖子和耳朵,满脸油光锃亮,显得十分邋遢。 李宝庆点点头:“是。” “太好了!可算见到亲人了!”小胖子声音微微颤抖。 李宝庆见他情绪激动,友善的微笑道:“我叫李宝庆,另外那个叫胡易,我们今天下午刚到。” 小胖子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从李宝庆身旁挤到炉灶前,把脸凑到锅边用力吸了吸鼻子:“嚯!下面条呢?什么面这么香!还有…还有鸡蛋?!” “楼下小卖部买的方便面,三卢布一包,合人民币还不到一块钱。”李宝庆看他双眼直冒精光,伸手指指锅:“要不…你也来一起吃点?” “好嘞!”小胖子咽了咽口水,转身回屋捧来一只大号海碗,冲李宝庆呲牙一笑:“嘻嘻,那我…我就不客气啦!” “别客气,一大锅呢,你自己盛。” “哎!好!”小胖子狠狠捞了几筷子,见锅里的面几乎要见底了,又不好意思的夹回去一些:“有勺吗?我舀点汤。” 李宝庆回屋取了菜勺,拿着一根火腿肠回到厨房:“喏,给你这个。” “金锣火腿肠?!”小胖子一把夺过,紧紧攥在手里:“这个,嘿嘿,不太好意思吧!” “别客气,吃吧。”李宝庆淡淡一笑,指着锅里的荷包蛋:“来个鸡蛋。” 小胖子似乎早就等着这句话了,挥勺捞起一只蛋,捧着满满一碗面和火腿肠舔了舔嘴唇:“那,我去吃了。” 李宝庆把锅里剩下的面条和鸡蛋盛到碗里,回屋先端给胡易,然后自己又煮了一份。 “隔壁那孩子三天没吃饭了吗?咋这么没出息呢?”胡易一直在卧室里听着他俩的对话,显然对小胖子颇为不屑。 “谁知道呢。看着肥头大耳的,不像缺嘴的样儿。” 俩人都饿的紧了,一顿狼吞虎咽把面条吃下肚,然后收拾好碗筷各自坐在椅子上。 “爽。”胡易摸着肚子点了颗烟,捧起一本出国前买的最新一期《大众软件》翻看起来。 “一点都不爽。”李宝庆怏怏叹了口气:“这一个星期天天吃方便面,我想吃我妈做的菜了。” 胡易头也没抬:“那简单,明天放学咱去周围逛逛,买点菜回来自己改善一下呗。” 李宝庆看看胡易:“你会做饭吗?” “试试呗,应该不难吧。”胡易一愣,坏笑道:“实在不行可以让于菲菲来做。” 李宝庆嘿嘿傻笑一声,站起身来:“对了,咱们去看看菲菲。” 胡易刚要答应,厨房门被拉开了。隔壁小胖子抹着嘴打了个饱嗝走进来:“真好吃,你可真会做饭。” 李宝庆憨厚一笑:“方便面嘛,谁做都那个味儿。” “那可不一样,你做的格外好吃。”小胖子夸了两句,瞥眼看到他床头立着的大箱子,惊道:“咦?你这箱子真够大的,上飞机不超重吗?” “我们是坐火车来的,不超重。” “哦?没坐飞机?也好,火车票便宜嘛,比较适合普通百姓。” 李宝庆被噎的半天没说出话,见他一脸诚恳的表情,不像是存心要讥刺自己,只好干笑了两声。 小胖子伸手拿起桌上拆开的半盒烟,摇头感慨道:“红河?老兄,咱都出国了,买点好烟抽吧,这里万宝路折人民币才八块钱一盒。” “这烟是我们普通老百姓抽的,你嫌孬就别抽。”胡易刚才听小胖子说话便十分不爽,又见他问都不问就抽自己的烟,居然还挑三拣四,不由暗暗憋气,冷冷甩了一句。他上高中时从牙缝里挤钱买烟,平时只能抽两块钱一盒的大鸡和哈德门,出国前咬牙买了两条红河带到莫斯科,本以为是很有面子的,没想到刚下火车第一天就被人奚落了一番。 “我不吸烟,不会。”小胖子听胡易语气不善,忙讪讪赔笑道:“红河其实…挺好,挺好的。绝对是好烟,好烟。” “不抽烟瞎叨叨什么?”胡易没好气的斜了他一眼,皱眉问道:“你谁啊?” 正文 009 谁是安东 小胖子满脸讨好的笑笑:“您是胡哥对吧?我叫彭松,彭德怀的彭,武松的松,工程系预科的。你们读哪个系?” “经济。”胡易草草点了一下头,又开始翻那本《大众软件》。彭松见他不太好说话,便向李宝庆凑了凑:“哎,我说,大家都是中国人,以后咱们仨一起搭伙吃饭好不好?” “啊?搭伙吃饭?”李宝庆有些为难,偷眼瞥瞥胡易,见他一脸冷漠的只顾低头看杂志,便挠头道:“那你的同屋怎么办?” “嗨,甭管他!”彭松翻了个白眼:“那老黑又穷又抠,吃他点东西就和要他命似的,还是咱们中国人在一起合得来。” 李宝庆低垂着眼皮叹了口气:“那要不然……” 话刚说了一半,胡易不耐烦的插口道:“你非得吃人家老黑的东西干什么?自己没的吃吗?” 彭松转过身来,一脸委屈的忽闪忽闪眼睛:“我…不会做饭,而且我没有锅。” “买口锅就是了。谁天生就会做饭?学呗。” “可是这里锅很贵?!” “那怪谁?谁让你不带锅来?” “我箱子小,装不下呀,而且搞不好会超重的。” “我们普通百姓才怕超重。你怕啥?换个大箱子不行吗?”胡易连珠炮似的喋喋不休:“再说了,一口锅能卖多贵?你有钱坐飞机,就没钱买锅?” “我,我…”彭松怯生生的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宝庆见二人话不投机,忙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糊其辞的应付道:“好了好了。我们俩刚来,也还没考虑吃饭的事儿,等以后再说吧。” “不必了!”彭松悲愤的仰头看向天花板:“唉!国人就是如此,出门在外互相排挤,一点都不团结!”说着用力一甩油腻的长发,叹息着穿过厨房回到隔壁卧室,反手拉上了屋门。 “哎…”李宝庆还想追上去说点啥,胡易伸手拽住了他:“别搭理他!还他娘的上纲上线了,纯粹是个傻脸。” 第二天一早,胡易、李宝庆和于菲菲准时来到楼下,闫志文带着他们出门向学校走去。 宿舍楼离马路二百多米,过马路后穿过一片居民区来到列宁格勒大街,再走不远便是地铁绿线<机场>站,莫斯科汽车公路学院就在地铁站附近。 主楼外观很漂亮,正前方的小广场上立着一尊高高的黑色雕像,大门口并排八根粗大的柱子,看起来雄壮而又古朴。胡易虽然上学时成绩很糟糕,但肚子里装着不少杂七杂八的玩意儿,依稀知道这大概是仿照古希腊或者古罗马风格建成的。 不过光鲜仅仅存在于表面,楼内部的装修比较陈旧,走廊里灯光昏暗,很容易便让胡易联想到父母单位办公楼里那种压抑的氛围。闫志文带他们跑完入学和落地签等各种繁琐的手续,领取教材之后,来到俄罗斯的第一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 玛季是俄联邦指定的语言预科教育中心之一,这里从零基础开始教授外国人学习俄语,主要以小班制为主,每个班只有十来个学生,以确保老师在课堂上能尽量照顾到每个人的学习情况。所以平时上课一般在小教室,只有合堂的课程才会用到大教室。 小教室的面积比宿舍卧室还要紧凑一些,老师面前只能摆两三排桌子。这个班是两周前开课的,胡易几人算是插班生。学生们刚陆陆续续到齐,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太太快步走进教室,嘶哑着嗓子问候道:“大家好。” “您好。”学生们一起回答。老太太个子不高,一头淡黄色大卷发,满脸沟壑般的皱纹,眼线画得极重,大大的鹰钩鼻子十分抢眼,就像是《蓝精灵》里的格格巫戴上了假发,让人看着怪不舒服的,好在表情还算比较和善。 “噢,我们有新同学了。”老太太微笑着看向胡易等三人,伸手拿起花名册,扶了扶鼻梁上那副棕框眼镜:“好吧,让我们认识一下,我叫柳德米拉,哪位是…于菲菲?” “是我。”于菲菲规规矩矩的举起手。 “非常好,好姑娘。”柳德米拉在花名册上打了个钩,“那么…李宝庆,是哪位?” “我!”李宝庆“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噢!很好,多么棒的年轻人啊!请坐。那么接下来…这个…唔?” 柳德米拉盯着花名册,似乎是在反复确认什么。片刻过后,她扫了一圈面前坐着的学生,最后把目光落在胡易身上:“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叫,胡易。”胡易磕磕巴巴的答道。 “噢!亲爱的,你是个好小伙。”柳德米拉慈祥的看着他,低声自言自语了几句,似乎颇有些为难。思量半晌,她仔细把花名册上胡易的名字划掉:“你以后就叫…嗯…就叫安东吧。你同意吗,安东?” “啊?什…什么?”胡易听得似懂非懂,一脸茫然的转脸问于菲菲:“她说什么呢?谁是安东?” “你。”于菲菲也感觉莫名其妙,低声道:“她说给你起个俄语名字,叫安东。” “安东?为什么呀?” “不清楚……可能是觉得你长得像俄罗斯人?” “我?!”胡易左右看看:“胡说八道呢吧?我这堂堂的中华男儿,怎么可能像俄罗斯人呢?你旁边那阿拉伯人难道不比我更像吗?” 于菲菲微微耸了耸肩膀:“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她看着你亲切吧。” 胡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结结巴巴的问柳德米拉:“老…老师,为什么,安东?” “没什么呀,安东是个好名字。”柳德米拉露出和善的笑容:“那么,安东,我们要开始上课了。” 今天班里总共有三节课,上午一节,下午两节。午饭是在学校餐厅吃的,李宝庆和于菲菲虽然一路上吃腻了方便面,但初次面对俄式饭菜还是有些不太适应,只简单就着鸡排和土豆泥吃了几片面包。 胡易却是看什么都很有胃口,几乎将餐厅的新鲜玩意儿点了个遍,对每一样东西都满意的点评几句。尤其是那盘喷香油亮的羊肉胡萝卜炒饭,简直让他赞不绝口:“香!真香!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炒饭!” 李宝庆憨笑道:“你这么喜欢老毛子的饭菜,搞不好祖上真的有俄罗斯血统。怪不得老师第一次见面就要给你起俄语名字呢,我和菲菲就没这待遇。” “谁知道呢。”胡易嘬着牙花子在心里念叨了几遍,耸耸肩道:“安东,安东。嗯,这名字叫着倒也挺顺口的,还好不是什么懦夫或者什么司机之类的。” 下午放学回宿舍的路上,胡易提议晚上一起聚餐:“在火车上憋了一个礼拜,今晚咱们打打牙祭怎么样?” 李宝庆赞道:“好啊!我看楼下商店有拾掇干净的冻鸡,过会儿买一只回去炖炖,再喝点啤酒,庆祝一下咱们顺利抵达俄罗斯开始大学生活。” “好,去你们屋,我下厨。”于菲菲拍手道:“我妈教过我香菇炖鸡。” 三个人兴冲冲的买好东西回家,于菲菲在厨房里收拾一阵,噘着嘴探出头来:“哎呀,没有葱姜,味道估计要欠一些。” 话音未落,闫志文推门走了进来:“要葱姜干啥?准备开火做饭了吗?” 李宝庆刚泡上一碗香菇,乐呵呵的擦擦手凑到他面前:“闫哥!我们晚上炖鸡,您留下一起吃吧!” “不用客气,我晚上有饭吃。”闫志文笑着摆摆手:“怎么样?第一天上课感觉还好吗?” 李宝庆摇头道:“菲菲勉强能跟上,我俩基础太差了,基本听不明白老师讲啥——不过我们老师好像特别喜欢胡易,还特意给他起了个俄语名字。” 闫志文微微一呆:“是吗?叫什么?” “叫安东。”正在写作业的胡易答道。说完他愣了半晌,挠头看着闫志文:“闫哥,我感觉好像不太对劲。为什么老师第一次见面就要给我起俄语名字呢?还有昨天在楼下,门卫看见我的通行证也有些反应不正常,是不是我的名字…有什么问题?” 闫志文“嘿嘿嘿”干笑一阵,伸手摸摸下巴上的胡子茬:“你的名字嘛……说出来的确不太好。” 正文 010 体育课 “啥?”胡易困惑的看着他:“我的名字怎么了?有什么不好听的?” “这个嘛…怎么跟你解释呢…你名字在俄语里就是…就是那玩意儿。”闫志文偷眼看看身旁一脸好奇的于菲菲,慢条斯理的道:“咳,说的含蓄一点,俄罗斯人如果叫‘胡易’,就像美国人叫‘迪克’,或者咱们中国人叫…叫‘基巴’。” “什么?!哈哈哈哈哈!”李宝庆一屁股坐倒在床上,放声大笑。于菲菲眨了眨眼,随即捂着嘴看向胡易,满眼都是笑意。 “我靠……”胡易窘的险些晕厥,他已经隐隐猜到自己的名字可能有某种不好的含义,只是没想到居然会是如此不雅之物。 闫志文一脸正经的安慰道:“你也不必害臊,你的名字在俄语中一般不实际指代那东西,而是专门用来骂人的。” 胡易咂吧咂吧他话里的滋味,疑惑道:“这…这算是好事儿吗?我该为此感到…感到庆幸吗?” 闫志文眼中充满同情的看着他:“恐怕也说不上,只要出现你的名字,一般都是很难听的脏话。” “有多难听?” “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李宝庆笑的几乎岔了气,伸手擦着眼泪说道:“那我们如果在街上喊他的名字,别人会不会误会?” 闫志文抿着嘴摇摇头:“出门还是叫他安东比较好。唉,他起了这么个名字,真不应该来俄罗斯。” “怪不得老师一见面就要给我改名呢。”胡易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闫哥,这事儿你咋不早告诉我呢?” “你昨天刚来,我哪好意思直说啊!”闫志文尴尬的挠挠后脑勺,忍着笑干咳了几声:“对了,我家里有葱姜。宝庆,你跟我去拿吧!” 怀揣郁闷过了好几天,胡易已经逐渐习惯了自己的俄语名字,也熟悉了学校与宿舍的环境。来俄罗斯留学的主要是亚非拉地区学生,大部分来自非洲各国与印度、越南等欠发达国家。玛季的中国人不太多,虽然这些日子陆续有新生三三两两从国内过来,但总体数量还是相对较少。 十三楼的中国人只有他们三个和彭松,每天出来进去看到的都是外国人。不同于他们这些自费生,玛季的外国人中有许多是公派留学生,而且大都具备不错的俄语基础。 于菲菲的室友叫达姆,与他们三人同班,是个非常小巧的越南姑娘,目测身高一米五多点,眼睛大大的,笑起来格外甜,言谈举止虽然活泼,但比起其他聒噪的越南人要文静不少,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她也是一众越南学生中学习最好的,不仅能领到学校提供的奖学金,而且越南大使馆还会定期为她发放留学补贴,让其他人好生羡慕。 隔壁彭松的同屋从乌干达来,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行为举止文质彬彬的,一看就受过非常良好的教育。他的相貌在非洲人中应该算得上十分秀气,肤色并非深黑,而是更像迈克尔.乔丹或是威尔.史密斯那种感觉。 黑人大概都是热心肠,爱聊天,这位乌干达帅哥也不例外,每天都要拉着邻居们谈谈生活与天气。胡易仗着初中英语底子还能跟他扯几句,李宝庆却是在口语方面毫无天赋,只会说“哈喽”“嚎啊油”“古德拜”,然后就只剩下干瞪着眼傻笑。 他们第一天在楼下碰到的蒙古人巴音也在十三楼,与他同住的是个身板宽厚的蒙古人,络腮胡三角眼、薄嘴唇塌鼻梁,一张扁平的大圆脸毫无立体感可言,就像一只柿饼似的。 胡易跟两个蒙古人打过几次照面,但都是点头而过,第一次真正交谈是在体育课上。 体育课是几个班混在一起上的,有俄罗斯人,也有外国人。体育老师并不需要对刚刚学全字母表的外国学生多讲什么,悠闲的指指体育馆内几块场地:“喏,篮球,羽毛球,排球,去吧!” 达姆拉着于菲菲去打羽毛球,胡易和李宝庆则毫不犹豫的来到篮球场。李宝庆弯腰捡起一个篮球拍了两下,抬头看看篮筐,奇道:“咦,这篮板怎么这么高呢?” 胡易也有同感:“是啊,他们是不是故意调高了?” “也可能是咱以前学校里的篮球架低吧。” 两人随手投了几个球,见又有一群学生走进场内,最前面的正是巴音和他的柿饼脸同屋。 “伙计,来一起玩吧。”巴音冲俩人一笑,眼睛几乎被颧骨顶成了两条缝。 “好,来吧。”胡易把手里的篮球抛给他,巴音单手接住,伸另一只手拍拍自己的胸膛:“我叫巴音,蒙古人,你叫什么?” “我叫……安东,中国人。” “安东?”巴音睁开两只眯缝眼:“这是俄罗斯人的名字。” “嗯……没错。”胡易愣了愣,随口胡诌道:“也可以是中国名字。我姓胡,胡安东。” “啊,明白了。”巴音点点头,脱下外套和长裤原地蹦了几下。他比胡易矮着小半头,体型偏瘦但四肢修长,举手投足都充满力量,整个身体绷的像根新弹簧,一看就是运动能力很强的那种人。 又陆续凑过来几个没见过面的外国学生,大家分成两拨打起了半场。一群身材矮的可爱的越南人也想加入,但站在篮下仰头看看便退回场边展开了讨论,似乎是在研究如何才能将球投到篮筐的高度。 胡易中学时代常打篮球,还曾代表班级参加过校内比赛,但纯属业余爱好,从未受过专业训练。李宝庆是体育生出身,平时经常跟校篮球队的人一起打球,经验更丰富,身体素质也更好,总体能力比胡易稍微强点。 刚开场时,两人心里稍稍有些没底,但几个回合下来,他们发现自己的水平还算不错,场上除了巴音和柿饼脸之外,其他几个人明显并不擅长这项运动。 胖乎乎的阿拉伯人表情严肃,身体十分僵紧,动作姿势就像是足球场上的守门员。 瘦巴巴的印度人一脸呆萌,软的像根面条,自始至终不清楚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 油光锃亮的黑人运动神经发达,跑得快跳得高,可惜是个张牙舞爪的二愣子,手永远比脑子快半拍,防守几乎次次犯规,投篮就像要把篮板砸烂似的,总是用力过猛。 还有一个戴眼镜的俄罗斯书呆子,应该是学习过篮球基础,动作一板一眼,但是严重缺乏实战经验,一被紧逼就只能像溺水之人抓着游泳圈一样死死抱住球,然后找机会传给过来接应的巴音。 巴音显然很会打球,重心压的极低,反应十分敏锐,运球速度很快,传球动作隐蔽,投篮准头也不错,让防守外线的胡易吃了不少苦头。好在李宝庆凭借身体优势在篮下压制住了柿饼脸,他们一方才得以维持微弱的领先优势。 轮到对方进攻。黑人二愣子在中圈发球给巴音,然后自己蹦蹦跳跳插进内线,一边喊叫一边举手要球。 巴音并没理会他,站在三分线外冲着面前防守他的胡易狡黠一笑,弯下腰双手快速交替拍了几下球,忽然架起胳膊疾向右冲。 胡易刚跟着挪动脚步,巴音猛的一个急停,把球从胯下交到左手,作势要向左变向。 胡易急忙转换支撑脚,折返身子去拦。不料这只是个假动作,巴音紧接着身子疾摆再次变向,飞快从右侧抹了过去。丢掉重心的胡易此时已经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他轻巧的绕过傻呆呆的印度人,起身上篮。 守在篮下的李宝庆大喝一声,向前一步高高跳起封堵住了球路,却见巴音在空中收回双手,从背后将球传给了旁边的柿饼脸。柿饼脸叫一声好,稳稳跳起将球投入篮筐。 巴音落地与柿饼脸击掌庆贺,胡易喘着粗气招呼李宝庆:“我去打中锋,你来盯巴音,这小子太难缠了,差点把我的老腰晃断。” 正文 011 马尾辫的力量 换位并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柿饼脸虽然个子不高,但腿短重心低,壮的像头小牦牛犊子似的,浑身上下迸发着一股蛮力。胡易没有李宝庆那么健硕的体格,跟他抢位置十分吃力,只能靠着身高勉强控制局面。 而李宝庆在巴音面前也丝毫占不到便宜,总是跟不上对方的动作,显得异常笨拙,几次攻防下来便浑身冒汗了。 俄罗斯书呆子拿到了球。李宝庆上前紧逼,无人防守的巴音趁机一个撤步退到了三分线外。 “去盯巴音!”胡易喊道。 话音未落,书呆子已经将球传给了巴音,只见他稍一调整,目视篮筐瞄了瞄,扬起手便要投三分。李宝庆大概是被遛急眼了,箭步冲过去纵身一跃想要盖帽。 “别急着跳啊!”胡易跺着脚喊道。 果然又是个假动作。巴音迅速收回手,一猫腰突进了李宝庆身后的大片空档,抱起球准备上篮。 “我靠!”胡易想要上前拦截,却被柿饼脸抢在身前卡住了前进路线。只见巴音脚步一变,轻描淡写的躲开怪叫着扑上来的阿拉伯小胖,飞身跃起将球轻轻挑进篮筐。 这一下跳的够高,巴音的球鞋几乎是从胡易面前掠过的,胡易甚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臭脚丫子味。 “哈拉少!”“麻辣鸡丝!”场边看热闹的越南人纷纷鼓掌叫好。 李宝庆走到胡易身边叉着腰骂道:“这熊孩子,太他妈的灵活了,真和个泥鳅似的。” “泥鳅?我看更像蛤蟆。就他这弹跳能力,再加把劲八成能扣篮。”胡易伸手抹了把汗:“不行,咱俩还是换回来吧,那柿饼脸就和水缸一样敦实,我抗他太吃力。” 两个人正商量克敌制胜的对策,刚才一直在另外半场打球的两个俄罗斯姑娘被越南人的叫好声吸引过来,冲这边喊道:“朋友们,一起玩吧!” 胡易和李宝庆都是一呆,他二人在国内妥妥算是大高个,但在这俩姑娘面前却显得有些娇小。那个短发姑娘和胡易个头相近,满脸淡淡的雀斑;另一个扎着马尾,看上去挺文静,身材却极高大,胡易双眼平视只能看到她的下巴。 “哇靠,那个女毛子至少得有一米九五吧!”李宝庆低声道:“不过长得可怪好看的。” 胡易点点头,马尾辫虽然高大但匀称健美,是标准的运动员身形,既不像电线杆,也并不显臃肿。更难得的是相貌还挺秀气,大眼睛长睫毛,高鼻梁尖下颌,若是身材缩小几圈,去当演员也没问题。 两人在一旁窃窃私语,巴音和柿饼脸迎上前去答道:“好,一起玩。”他俩已经掌握了不少俄语词汇,跟马尾辫商量几句,回头把胡易、李宝庆和印度软面条叫到身边,指着两边的篮板边比划边说:“全场,我们五个,她们五个。” 李宝庆皱眉犹豫道:“她们是女人,我们,一起?” 巴音神情严肃:“她们为学院打球,很强。” “哦!”胡易和李宝庆对视一眼:“是校队的。” 印度软面条忽然拍了拍巴掌,带着浓浓的咖喱味口音说道:“我们,亚洲队。他们,欧洲队。” 柿饼脸面无表情的指着对面的阿拉伯小胖:“他也是亚洲人。” 胡易指指黑人二愣子:“他是非洲人。” “噢?OK!”软面条一摊手:“他们,世界队。我们,亚洲队,GO,GO,GO!” 胡易并不清楚玛季女篮校队是什么水平,只想当然的认为女人无论如何也难以跟男人抗衡。待一交手才发现,抛开技术层面的差距不说,单论身体而言他们也丝毫不占优势。 巴音受到了雀斑妹极富攻击性的逼抢,娴熟的运球技术没有太多发挥余地,偶尔成功突破也会立刻进入马尾辫广阔的防守区域,很难有所作为,只能尽量选择传球。 篮下的李宝庆更是苦不堪言,本就比马尾辫矮半头,又不好意思贴得太紧,难免有些缩手缩脚。如此一来便吃了暗亏,总是难以抢到有利位置,进攻绵软无力,防守形同虚设。 马尾辫似乎看出了李宝庆的顾虑,并不屑于趁机占便宜,进攻到篮下时往往不依靠身体强吃对方,而是吸引防守后将球传给旁边的同伴。虽然阿拉伯小胖和黑人二愣子投篮命中率惨不忍睹,但篮板球大都被马尾辫抢到,因此她们一方还是占了上风。 对方最强的两个人去防守李宝庆和巴音,倒是给胡易留出不少发挥空间。他那在高中篮球场上练就的野路子对付阿拉伯小胖和俄罗斯书呆子绰绰有余,一时间竟成了本方的主力得分手。 不过胡易毕竟没受过系统的专业训练,高中三年抽烟喝酒,如今的体能状况惨不忍睹。再加上刚才已经被巴音和柿饼脸折磨了半个钟头,现在几次全场攻防转换下来便快要没力气了,回防时只能手扶膝盖冲着篮下畏手畏脚的李宝庆怒吼:“贴上去啊!顶住她啊!” 李宝庆在马尾辫面前不得施展,本就心中憋气,听胡易在旁边叫嚷,也不再顾忌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气沉丹田扎稳马步,架起胳膊死死顶住马尾辫的腰眼。 马尾辫大概是一直没机会发挥实力,到现在都没怎么出汗,早已有些技痒。忽然感觉对方中锋终于用力靠住了自己,不由得微微一笑,举起右手向雀斑妹要球。 雀斑妹此时正在三分线外悠闲的拍着球跟巴音对峙,书呆子从内线跑出去想要接应她,雀斑妹眼珠微微转动,作势便要传球。 巴音一直聚精会神的盯着雀斑妹,刚好捕捉到对方的眼神变化。眼见她这一传似有破绽,急忙伸出手想要阻截。不料就在将传未传之际,雀斑妹手腕一翻,把球高高吊向三秒区内的马尾辫。 “挤住她!别让她转身!”胡易气喘吁吁的追上二愣子,又指挥柿饼脸和软面条分别盯住书呆子和小胖子。 马尾辫背靠李宝庆接球,迅速做了个侧步转身的假动作,见没能晃开他,立刻屈膝沉腰,运球背身撤步向后一靠,结结实实的撞在李宝庆身上。 “哎哟我的妈呀!”李宝庆向后踉跄了五六步,一屁股坐倒在地。马尾辫轻松将球投进,然后小跑到李宝庆身旁一脸歉意的伸出双手,像提溜小孩儿似的把他拽了起来。 李宝庆从小学开始练习田径,高中时便被授予了国家二级运动员称号,虽然体格不如马尾辫,但好歹也是一米八三、八十多公斤的一条大汉,怎料竟挨不住眼前这大姑娘看似随意的一撞。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服不忿的跑到场边抱起球准备进攻雪耻。正这时,老师吹了几声哨子,下课了。 正文 012 买个大西瓜 马尾辫穿好外套,过来拍拍李宝庆的肩膀,微笑着一边摇头一边叽哩哇啦说了几句俄语,末了还把两根手指在自己嘴唇上轻轻一碰,给他抛了个飞吻。 李宝庆只听懂了一句“对不起”,只好红着脸连连点头:“没关系,没关系。”待马尾辫和雀斑妹走远,这才回头问胡易:“她说啥?” 胡易也没听懂几个词儿,装模作样的摸着下巴耸了耸肩:“大概是对你的躯体很感兴趣,下次还要宠幸你。” “去你大爷的,她肯定是对我这个强力中锋的优异表现印象深刻。”李宝庆抬腿在胡易屁股上踢了一脚。俩人谈论着刚才各自的精彩瞬间走出体育馆,在学校大门口碰上了闫志文。 “闫哥,回宿舍吗?” “我去市场买菜,你们去吗?” “哎,好啊!”李宝庆紧走几步凑到他身边:“还没去过市场呢,正好您带我们认认路,楼下商店只有土豆卷心菜,都快吃吐了。” 胡易笑道:“是啊,买点好的给宝庆补补,他今天吃了不少苦头。” 闫志文斜眼看看李宝庆:“是吗?你干啥了?” 胡易抢着说道:“刚才打篮球,宝庆在篮下单挑女篮校队中锋,累的不轻!那个大娘们儿比我还高,比宝庆还壮,屁股一拽就把他撅了个跟头。” “什么大娘们儿!你说话可真难听,人家搞不好比咱还小呢!”李宝庆皱皱眉头,讪讪的为自己解释:“我当时就是太紧张了,力量都集中在上半身跟她对抗,下盘稍微有点不稳,不小心没站住而已。” “嗯,反正她对你挺满意,临走前不还飞吻你来着?” 三个人一路说说笑笑来到菜市场,这是一处室内市场,每个摊位都很规范整洁,比起当时国内那些乱哄哄脏兮兮的农贸市场要干净不少。胡易和李宝庆从小到大从没独自买过菜,现在到了菜市场,难免有点眼花缭乱,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俩人在闫志文的建议下买了些猪软骨肋排,大约合人民币十三块钱一斤,还算可以接受。蔬菜和水果品类不太丰富,而且只有土豆、洋葱、胡萝卜和卷心菜等寥寥几样不算太贵,其余价格高的离谱,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哎,白菜!”李宝庆招呼胡易:“好久没吃了,晚上炒个醋溜白……我靠?!这价格写错了吧?” 胡易伸头看去,价签上写着66卢布/千克,差不多十块钱一斤。仔细确认两个“6”之间的确没有小数点之后,他拍了拍李宝庆:“算了,咱还是吃卷心菜吧,长的都差不多。” “娘的,这破白菜比娃娃菜大不了多少,居然卖这么贵。”李宝庆怏怏的嘟囔着,忽然向前面不远处一指:“诶!大西瓜!” 西瓜确实很大,而且表面光滑圆润,纹路清晰完整,一看就是好瓜。胡易肚子里的馋虫动了动:“冬天还有西瓜卖啊,买一个回去尝尝?” 李宝庆看了一眼价签:“行,买!才三十多卢布一公斤,比刚才那破白菜便宜一半呢,就是不知道俄罗斯的西瓜味道如何。” 闫志文在一旁说道:“这里的西瓜都很甜,不用挑,放心买就行。” “好!来一个!闫哥您晚上一起来吃!”李宝庆豪气干云,指着眼前个头最大的一个西瓜:“这个,我买!” 卖西瓜的俄罗斯大妈单手轻轻托起李宝庆亲自挑选的那只瓜往电子秤上一搁,说了句俄语。见李宝庆和胡易一脸茫然,便随手取过计算器敲了几个数字,往两人面前一举,一字一顿的说道:“四百一十二卢布。” “四百多?!”李宝庆差点跳了起来,惶恐的连连摆手道:“不,不。” “什么不?”大妈困惑的盯着他。 李宝庆抓耳挠腮不知怎么说,只好拽拽胡易的胳膊:“哎,咱还是不要了吧!好家伙,国内吃个西瓜才几块钱,她这瓜合人民币一百多,太坑人了。” 胡易也是心惊肉跳,仔细看看计算器上的数字,又盯着电子秤上显示的重量算了算价格,甩开李宝庆的手说道:“屁,人家都给咱称好了,怎么能现在说不要呢?丢不丢人?”说着掏出一张五百卢布钞票,哆哆嗦嗦的递给老太太。 李宝庆大感肉疼,扭头看看不远处买西红柿的闫志文,苦着脸凑到胡易耳边:“要不…让闫哥跟咱摊钱吧?” “呸,胡说八道,你叫人家来吃瓜还让人家掏钱?瞅你那点出息,咱俩吃几顿方便面不就把瓜钱省出来了?”胡易在李宝庆后脑上拍了一巴掌,指着西瓜道:“提着!” 俗话说路远无轻载,纵然李宝庆身子健壮、膂力过人,但提着二十多斤的大西瓜走回宿舍还是累的他两臂酸麻。 歇了好大一会儿,李宝庆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跑到厨房开始忙活着炖排骨。他以前从来不会做饭,这些天刚跟着于菲菲学了些手艺,正如饥似渴的找机会实践。 厨子不是一天练成的,李宝庆目前的造诣也就是刚刚对盐和酱油的分量有了大致的概念而已。好在胡易从国内带来不少炖肉调料包,如此便大大掩盖了他的真实水平。 胡易用电饭锅焖上米饭,李宝庆回到卧室笑眯眯的问:“怎么样,闻到香味了吧?” 胡易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隔壁门“哗啦”一响,彭松像阵黑旋风似的冲进厨房,盯着炖排骨的锅使劲抽抽鼻子:“香!唔,真香!是你们在炖肉吗?” 李宝庆耸肩笑笑:“还能是谁?” “请问,”彭松狠狠咽了一下口水:“你们的菜正好是两人份吗?” 李宝庆懵道:“什么意思?”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吃点。” 自从胡易和李宝庆来到莫斯科的第一天起,彭松便三天两头找他们蹭吃蹭喝,不是半夜饿了来讨包方便面,就是没话找话聊几句顺便拿根火腿肠,或者“碰巧”在他们吃饭时过来串门,然后顺便添副碗筷。日子一长,二人心中都有点腻歪,但毕竟大家都是同学,又住邻居,碍于面子也就没太计较。 眼见他又盯上了锅里的排骨,李宝庆一脸为难的委婉拒绝道:“这......你没早说,我做的不多,三个人吃不一定够。” “够,这么大一锅,肯定够的。我饭量小,你们吃肉,我在饭里浇点菜汤就行。”彭松向他投去鼓励的目光。 胡易在一旁冷冷白了他一眼:“给你点菜汤倒没什么,不过米饭可是只够我们俩人吃的。” 彭松豁达一笑:“没关系,我有一个小电饭锅,我自己做米饭,自己做。”说着便颠颠的跑回屋。 胡易一皱眉头:“靠,这孩子可真有一套,脸皮够厚的。” 李宝庆安慰道:“算了,不就蹭点饭嘛,邻里邻居的,无所谓了。” 话音未落,彭松又折回来冲李宝庆一呲牙:“哎呀,我没有米,能借我点大米吗?” 正文 013 闫志文和印度宝瓶 半个小时后,李宝庆把一锅香喷喷的土豆炖排骨端到了卧室。三人各捧一碗米饭,围着锅席地而坐。 锅底的汤汁还未完全停止沸腾,就见彭松运筷如飞,在锅里一块接一块的挑着排骨,对土豆视而不见。胡易揶揄道:“慢点吃,别烫着。” “嗯,嗯…唔…好吃…不怕。” 李宝庆讪讪的叹了口气:“你还说自己饭量小?我们俩人都抢不过你,肉全让你吃了。” 彭松伸着脖子咽下嘴里刚嚼了两口的排骨,眨巴眨巴眼睛:“是吗?可能是因为你做的太好吃了。而且我这人有个特点,从小就特别喜欢吃肉。” 胡易瞪了他一眼:“还好意思说?看你这肥头大耳的样儿。你刚才不是说不吃肉只浇汤吗?” “我…”彭松夹着排骨的手停在了空中,委屈巴巴的偷眼看向李宝庆。李宝庆咂咂嘴唇:“吃吧吃吧,他跟你开玩笑呢。” 彭松冲胡易干笑几声,不敢再说什么,闷头一个人造下去半锅排骨,心满意足的抹着嘴回屋了。 李宝庆看着一脸不爽的胡易劝道:“算了,就这点出息,别跟他一般见识,以后咱们吃饭尽量躲着他也就是了。” 胡易愤然道:“奶奶的,咱又没偷又没抢的,凭什么躲着他?”两人拆包榨菜凑合吃完饭,还没来得及收拾碗筷,彭松打着饱嗝拉开屋门,一脸关切的柔声说道:“厨房里有个西瓜,是你们买的吧?这么大的瓜,切开可就放不住了,得抓紧吃。” 胡易把脸一板:“跟你有关系吗?瞎操什么心?” 彭松见他面色不善,嗫嚅道:“我…我是为你们着想,可以帮你们吃……” 李宝庆担心胡易又要发作,笑着点头道:“说的也是,咱没冰箱,剩下就不好办了。” 胡易慢条斯理的“嗯”了一声,伸手指指彭松:“你,去把瓜切好。” 彭松连连点头答应,弯下腰吃力的抱起西瓜洗干净搁在案板上,一刀斩为两半,将较大的一半切成十数片。李宝庆先给对门乌干达人拿了几块,又端着几块下楼送到闫志文屋里,回来后见胡易正捧着瓜大快朵颐,彭松站在旁边干瞪眼看着,脸上的笑容极不自在。 “你也吃啊。”李宝庆拿了一块瓜递过去,见彭松不接,料想八成是胡易又给他脸色看了,便开口劝道:“老胡,别这样,给他吃几块。” “我可没拦着,是他自己不吃的。”胡易吐出几个西瓜籽儿,斜眼瞟着彭松:“不信你问他。” 李宝庆转头问道:“你不吃?刚才切瓜不是怪积极的嘛。” “不不,你们先吃。”彭松咽了咽口水,陪着笑轻声道:“我习惯用勺子挖着吃。” 李宝庆咬了口西瓜:“你都切好了,怎么挖?” 彭松扭扭捏捏向厨房一指:“那边还有半个没切呢,我可以...可以挖那个。” “啥?”胡易差点呛着,咳了几声抬起头纳闷的看着他:“你脸咋这么大呢?简直比西瓜还大三圈。” 李宝庆也觉得彭松有点过分,沉了沉脸道:“不行,你知道这西瓜多少钱吗?去把那半个切开,咱们一起吃。” “那好吧。”彭松一脸失落的转身走向厨房,轻声嘟囔道:“归根结底,还是钱闹的。” 胡易把手中的瓜皮一扔,忍不住便要开骂。李宝庆忙劝住他:“算了,就这德性,没必要跟他生气。” 转眼到了十一月底,莫斯科日间气温一路降至零度以下,三天两头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寒风凛冽,冻的人一刻都不愿在室外多呆。 胡易和李宝庆已经初步适应了这边的生活,每天学校宿舍两点一线,日子过得还算舒心,唯一不爽的便是每天做饭时都要提防彭松。尽管被蹭饭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可是毕竟两人手头都不算宽裕,看着他恬不知耻的蹭吃蹭喝还是难免心中不忿儿。 李宝庆有一次实在憋不住,暗示彭松一起吃饭应该凑钱,不料他却一脸错愕:“你们不是不愿意跟我搭伙吃饭吗?大家都是同学,又住在一起,和睦相处最重要,不需要勉强迁就我,咱们还是各吃各的比较好。” 话虽说的掷地有声,可彭松依旧每次都能循着香味跑到他们屋里,厚着脸皮在锅里挑肉吃。胡易怼他两句,他便知趣的离开,但下顿饭准还像没事人一样颠颠跑来。 二人见他如此死皮赖脸,从此便只在宿舍啃面包或者下方便面,若是想炒菜炖肉,便去于菲菲屋里一起吃。 于菲菲手脚勤快,性子随和,厨艺也不错,胡易和李宝庆每次买来菜便坐等开饭,舒坦的不得了。美中不足的是她同屋达姆的朋友们也常常过来聚餐,一间屋子两桌人吃饭,难免显得拥挤。 越南话发音像是从舌根和嗓子眼里往外挤,给人感觉嗓门又高又尖。这些年轻的越南人都很健谈,每次一见面就叽叽喳喳喊个不停,宛如百鸟撕逼的大型现场。越南语单词读音也是稀奇古怪,说谢谢像是“肛门”、说再见像是“大便”,吃饭时听起来尤其腻歪,总是能引发胡易他们奇怪的联想。 何况这里终究是女生房间,两个大老爷们儿天天频繁出入不太方便,于是他俩渐渐去的少了,一周有三四天窝在自己屋里下方便面,偶尔想打打牙祭,便买些酒肉去闫志文屋里开火做饭。 闫志文的宿舍在七楼,格局与其他房间并无不同,但A、B两间卧室各只住了一人,空间比较富裕。 来莫斯科几年,闫志文攒下了不少家当,沙发、电脑、电视、录像机、书橱,把一间小屋塞的满满当当。不仅如此,地上还铺着厚厚的地毯,厨房里有冰箱,厕所里有洗衣机,随便哪件家用电器都让一穷二白的胡易和李宝庆十分羡慕。 其实闫志文原本有个印度同屋,但二人颇为不合:印度人埋怨他炒菜油烟重,闫志文指责他咖喱气味浓;印度人讨厌他多喝几杯就耍酒疯,闫志文嫌弃他上厕所不用卫生纸。 “不用卫生纸?那……怎么擦呀?”胡易和李宝庆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儿,都倍感稀罕。 “用手。”闫志文把左手伸到他们面前晃了晃。 “噫!太他妈的恶心了。”俩人不约而同的一皱眉。 “当然还要用水配合冲洗啦,印度人都喜欢在厕所里搁个瓶子,就是上完厕所洗屁股用的。” “靠!他们也不嫌脏!”胡易大笑几声,用手在鼻子前使劲扇乎两下,满脸臭不可闻的表情。 闫志文眨巴两下眼,沉吟道:“我以前也这么认为,不过现在想想,用水洗应该比卫生纸擦的更干净吧?” 胡易和李宝庆面面相觑,感觉他说的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不过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尝试的。 闫志文和印度人同住了一年,没少为生活习惯等方面的琐事发生口角。有一次他喝的醉醺醺的回到宿舍,恰巧印度人和两个朋友在屋里聊天,闫志文嫌他们嗓门太大,便借着酒劲骂了几句。 印度人不甘示弱,冲上去和闫志文对骂。双方激动之余互相推搡了几下,终于动起手来。 那时闫志文年方十九,身强体壮,脾气生猛,一副愣头青做派,来莫斯科后还利用业余时间练习跆拳道,平日看见印度人就手脚发痒,早就想找茬干一架。不过对方毕竟是三个人,他又喝的东倒西歪,因此虽然气势盛的很,实际上却没占到什么便宜。 好在另一间屋子两个中国人闻声过来连劝带吓的挡住印度人,勉强平息了事态。闫志文表面上与印度人握手和好,心里可是老大不情愿,第二天睡醒后越想越气,忽然坏水一冒,跑到厕所把半瓶风油精倒进了印度人的水瓶。 正文 014 去玩个够! 印度人那天上完厕所后便一直趴在床上呻吟,走路像鸭子一样狠狠撇着两条腿,却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所导致。闫志文心中大乐,他箱子里一共存着五瓶风油精,自己一点没留,都隔三差五倒进了印度人的瓶子。 耿直的印度人毫无头绪,只奇怪肛门为何不时出现状况,阵阵火辣之中伴着丝丝清凉,犹如抹了芥末一般。 起初他怀疑是饮食出了问题,后来偶然发现厕所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刺鼻气味竟是从自己的宝贝瓶子里散发出来的,这才开始意识到有人捣鬼,于是勃然大怒跑去跟闫志文对质,闫志文却乐呵呵的矢口否认,印度人拿不出证据,只得恨恨吃下了哑巴亏。 从此同屋之间彻底反目,后来他们又因其他琐事爆发过几次冲突,印度人心知跟这个家伙住在一起不会有消停日子,没过几天便收拾东西搬去其他房间了。宿舍管理员对个中情由不甚了解,但知道这个中国人不太好对付,便也不来干涉。 闫志文十分开心,趁机找到管理员打点一番,从此便包下这间屋子,逍遥快活的住起了单间。如今他的脾气性格已有所收敛,不再像以前那样毛楞,但每次说起风油精智斗印度人的故事还是十分得意。 住在闫志文隔壁房间的卢涛是湖北人,高中毕业参军成为了一名武警战士,退伍后深感自己文化水平有欠缺,于是经人联系来到莫斯科接受高等教育。曾经跟他一起帮闫志文对付印度人的那位同屋毕业后已经搬出了学校宿舍,偶尔还会回来看看他们。 卢涛个头不高,身板挺拔,两只小眼睛炯炯有神,平日里少言寡语,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性子却很随和。闫志文常常拿他的身高开涮,他也从不介意,顶多淡淡的说一句:“像你一样长那么大个子有什么好,浪费粮食浪费布料。” 作为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几名中国老生,闫志文和卢涛都是热心肠,经常帮助新来的中国人处理各种困难与纠纷。胡易和李宝庆很喜欢这两位老大哥,觉得他们性格直爽,从不计较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才时不时的买菜来他们屋里吃饭,吃完便一起挤在沙发上看录像带。 那年头国内城市家庭流行看VCD,但对初到异国的穷学生们来说,添置电视机等电器实在太过奢侈,平日里的消遣方式主要以打牌和侃大山为主,偶尔看看录像绝对算是极大的享受。 闫志文屋里只有四盘录像带:《九品芝麻官》、《中南海保镖》还有《大话西游》上下集,胡易和李宝庆每次去都是看这几部,已经把台词记得分毫不差了。 周五晚上,俩人买了一只鸡来到闫志文宿舍,吃完饭后继续看《中南海保镖》里的李连杰耍酷。 “我不听!我什么都不听!”李宝庆百无聊赖的坐在地毯上,背靠沙发说着钟丽缇的台词:“我要出去玩!我现在就要出去玩!” 胡易学着李连杰的口吻:“去玩吧!去玩个够!” 俩人傻笑了一会儿,胡易忽然扭头对闫志文道:“闫哥,我们来莫斯科这么久了,还没出去玩过呢,明天带我们出去逛逛吧!” 李宝庆忙跟着点头附和:“是啊闫哥,我们这些日子除了上课就是出门买菜,无聊死了。” 闫志文大概最近也有些憋闷,仰着脖子盘算了一会儿:“行,不过明天我有事,等星期天和卢涛一起带你们去市中心转转。” 周六下午,胡易一个人出门,准备去兑换些卢布,顺便理个发。 在莫斯科,街头巷尾随处可以见到大大小小的外币兑换处,换钱是件很方便、也很普通的事情。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一度出现了近乎疯狂的通货膨胀,消费品价格暴涨,一个面包动辄几千卢布,购买大件物品甚至要用麻袋和汽车装运钞票。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98年新版卢布发行后才得以缓解,没想到事不凑巧,紧接着又赶上了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诸多内外因素促使刚刚恢复正常的卢布汇率一路狂跌,至今仍然无法保持稳定,直接导致人们对卢布严重缺乏信心。 如今卢布虽然是俄罗斯唯一的法定流通货币,但许多商品实际是以美元计价的,市场价格会随着汇率不时变化。以大学为例,学费是用美元标价的,但学校不能直接收取美元,只能根据当日中央银行的挂牌汇率接受等值卢布。在汇率波动剧烈的时期,同等美元金额的学费隔一天缴纳便会产生数百卢布的价格差异。 正是由于这种情况的存在,那里的人们往往倾向于持有美元。外国人更是如此,平时只在身边留少量卢布应急,待需要大笔花用时再去兑换,以避免无谓的汇兑损失。 胡易用五十美元换了大约一千四百卢布,然后来到学校和宿舍之间那个居民小区,随便采买了些奶酪和火腿。他刚到莫斯科时过得精打细算,看什么都觉得贵,买东西总要换算成人民币衡量对比一下,后来便渐渐习惯了用卢布计价,花钱也不会再觉得心疼了。 这是物价和货币面值共同对消费心态产生的微妙影响。胡易高中时一个月零花钱也不过一百多块人民币,除了吃饭,还要偷偷挤出来一些买烟、玩游戏,日子过得颇为清苦,往往一两块钱便能凑合着打发一顿饭。现在钱包里随随便便就装着一两千卢布,即便明知汇率就摆在那里,心中却也对钞票上的数字渐渐不那么敏感了。 尽管如此,但当胡易走进小区内那家看起来很新潮的理发店时,还是感到一阵的肉疼。他在国内理发一般只要五块十块,这家店却要三百卢布,接近一百块人民币。 算了,比上次买的西瓜便宜点,应该还算公道。胡易安慰着自己,平稳心绪坐到理发椅上。 打扮时髦的俄罗斯大姐笑眯眯的走过来站在他身后:“你好,想怎么剪?” 胡易伸手在头上比划几下:“短,我要短的。”上次理发还是在从家里出发去北京之前,现在他的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脑后的头发盖过了脖子,实在有些不像样了。 大姐将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拨了拨他的头发,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你头发很好,不过发型太糟糕了,与你的相貌气质不搭配。要不要换个造型?” 胡易听不太懂她的话,只知道她还是在问与头发有关的问题,便随意点头道:“短,只要短就可以。” “没问题。”大姐下手很利索,没费多大功夫便用推子搞定了大部分工作,接着拿起剪刀开始精心雕琢他的鬓角和刘海。 胡易盯着镜子看了半天,感觉她手法说不出的怪异,忍不住哂笑道:“这,这是?您这是干什么呐?” 正文 015 时尚新发型 大姐专心致志的挥舞着剪刀,嘴里叽里咕噜道:“别说话,我来给你换一个帅气的新发型,你只需要乖乖等着就好了。” 胡易半懂不懂,反正已经剪了一半,总不能起身便走,又苦于无法沟通,只能抿嘴看着。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把眼一闭,任由大姐随意发挥。 足足过了半个小时,大姐总算收工了。胡易颤抖着睁开眼睛一看,曾经自认为帅气的偏分发型变的傻帽至极,也说不清是蘑菇头还是锅盖头,脑袋顶上如同扣了一顶薄皮钢盔,无比圆润。 这倒是小事儿,更离谱的是前额的刘海居然被剪成了斑马线状的齐眉穗,一道隔一道,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贴在额头上,远远看去脑门上好似挂着猪八戒的九齿钉耙。 再转头看两侧鬓角,也被修成了规规矩矩的长方形,整个人就像二傻子一样。 “怎么样?喜欢吗?”大姐弯腰贴在胡易身边与他一起深情望向镜子,脸上充满喜悦,像是在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一件艺术品。 胡易哆哆嗦嗦的盯着镜子里比八两金还要蠢上三分的自己,颤声说道:“不…不乐呵!” 大姐俏脸一沉:“为什么不乐呵?多帅啊!” 胡易恼道:“不乐呵就是…就是不乐呵!一点都不帅!”说着起身抓起一把梳子想要恢复偏分,怎奈头发已经剪成了型,一梳之下更是变得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不行!不要乱动!坐下!”大姐看到这外行人竟然要打碎自己的艺术品,歇斯底里的伸手将胡易按回椅子里,一边整理他的头发一边痛心疾首的责备道:“你肤浅!完全不懂时尚!这是现在最流行的发型!年轻人都喜欢!” “这个,不好!不要!”胡易挣扎着指向自己额头的齐眉穗。 “没门儿!这是整个发型的灵魂!”大姐表情狰狞,坚持着自己对艺术的诠释。 胡易无力抵抗,眼睁睁看着大姐重新把自己的刘海一绺一绺捏成斑马线,直气得欲哭无泪,扔下三百卢布落荒而逃,一路掩面疾走回到宿舍,连头都没敢抬一下。 刚一脚迈进大门,李宝庆的怒吼便从卧室传了出来:“日你舅子啊!我这张卡里还剩八十多分钟,你一次全打完了?!” 胡易一怔,就听彭松若无其事的答道:“嗨,给女朋友打电话嘛,一不小心聊过头了,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还有下次?!”李宝庆指着彭松的鼻子想要说几句难听的,胡易推门走了进来:“怎么了?吵吵啥呢?” 李宝庆头也没回的举起手里的国际电话卡,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说有急事借我国际电话卡用一下,没想到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把我卡里八十分钟全都打没了,还腆着脸跑来把空卡还给我!” 胡易一脸嫌恶的看向彭松,见他垂着脑袋不吱声,便扭头对李宝庆冷笑道:“活该,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谁让你愿意借呢。” 李宝庆没好气的白了胡易一眼,正要开口,却愣住了,盯着胡易的脑袋看了半晌,失声笑道:“我靠?!你头发咋了?谁给你剪的?咱找他去,让他赔钱!” 彭松抬起头看向胡易,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越笑越爽朗,简直一发不可收,后来竟笑出了猪叫声,浑然已经把李宝庆电话卡的事儿抛到了脑后。 “我…我…这个,你不懂,这叫俄罗斯时尚。明天咱们要去市中心,所以我特意弄了个本地人民喜闻乐见的发型,入乡随俗嘛。”胡易装模作样的冲李宝庆甩甩头发,接着板起脸对彭松道:“你笑个屁啊!?” 彭松从他俩住进来的第一天便看出李宝庆这人比较好说话,因此无论蹭饭还是借电话卡都只找李宝庆,对胡易却是有点怕。此时看他面色不善,忙敛起笑容,讪讪的吐了下舌头。 胡易见彭松不言语,刚好趁机发泄一下自己在理发店积压的火气:“你自己的电话卡呢?为什么要用宝庆的?” “我的卡刚好用完了,想找闫哥买,他说明天才能有货。我怕女朋友等得着急,只好借宝庆的嘛。”彭松腰板笔直,回答的理直气壮。 胡易不依不饶:“这国际电话一分钟好几块钱,你打个五分钟十分钟的也就差不多了,至于聊八十分钟吗?你女朋友在电话那头生孩子吗?” “我,我……”彭松恳切的看看李宝庆,又看看胡易,动容道:“难道你们不明白吗?女人,是需要花时间陪伴的,我现在没办法亲自守护在她身边,每天打电话陪她聊天哄她开心也是应该做的嘛。” “你每天都往国内打电话?”胡易翘起二郎腿眯了眯眼:“这可真稀奇,你他娘的既然要花时间陪女人,何必跑到俄罗斯来呢?在国内呆着天天腻歪在一起不好吗?” 彭松稍一犹豫,昂然道:“男子汉大丈夫,理应…理应以学业为重,先立业后成家。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暂时的别离是为了将来能给她更好的生活,怎能贪图一时之温存而葬送前程呢?” 胡易和李宝庆没想到他居然整出这么一套词儿,都听的呆了。彭松悠悠长叹一声,满脸柔情的仰头看看天花板:“作为一个男人,为了能在异国他乡多多陪伴心爱的女人、给予她充分的关怀与爱护,自己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每天省吃俭用,就是为了省下钱来给她打电话啊!” 胡易啐了一口:“呸!你省吃俭用?全省到我们头上了!咱们都是不挣钱的穷学生,你天天在我们身上抠唆那几个电话费,有意思吗?” 彭松涨红了脸,咬着嘴唇小声吭哧道:“我…我寻思咱们都是中国人,互相帮助一下也是应该的嘛。” “我操!”胡易气的笑了出来,伸手在自己大腿上一拍,端详了彭松几眼,嗤笑道:“算了,就凭你这条件,找个女朋友估计也挺不容易的。你继续省吃俭用吧,不过以后少来打我们的主意。记住了,别给脸不要脸。” 彭松脸又是一红,不知该如何答对。李宝庆见他这副窘样,心中有些不忍,走过来打圆场道:“好啦好啦,也不是多大的事儿。邻里邻居的,今后要是碰上困难就吱声,我们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但你平时也要注意点,别太过分。你说对吧,老胡?” 胡易哼了一声,起身去桌前取出书本开始写作业。彭松不情不愿的点点头,刚往自己屋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满脸堆欢的看着李宝庆:“你们明天要去市中心玩?带我一起去吧!” 正文 016 进城 星期天上午,胡易、李宝庆和于菲菲等一批新来的预科生尽数在宿舍楼下集合,像去秋游的学生一样跟在闫志文和卢涛身后向地铁站进发,胡易的新发型自然而然成了大家的话题焦点。 “瞧你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发型值三百卢布。”胡易仰脸看着天,自我解嘲道:“你们谁理过这么贵的发?” 闫志文拍着他后脑勺一阵狂笑:“你个傻子,以后别去老毛子的理发店。贵的要死,丑的要命。” 胡易仔细整理了一下额头上的几道门帘子,纳闷道:“那,你们平时去哪儿理发?” 一直没对胡易发型发表意见的卢涛答道:“我一般在大市场理发,你们没必要跑那么远,周围的中国楼、越南楼、韩国楼,只要是有亚洲人聚居的地方都能理发,最多一百卢布就能搞定,而且手艺都很不错,比较符合咱们的发型审美。” “才一百卢布?”胡易对自己昨天的高消费感到阵阵肉疼,硬着头皮讪讪一笑:“我这发型其实还不错,你们暂时看不习惯而已。毕竟把头发剪成这样也挺费工夫的,一分钱一分货嘛。” “对!对!”众人纷纷哄笑:“剪这么贵的头,说明你是贵族!贵族的发型自然与众不同!” 一边走一边聊,很快便到了地铁站,预科生们这些日子偶尔也会坐地铁出行,但一般只在附近几站活动,很少去市中心。 与城市周边新扩展的站点不同,莫斯科环线之内的地铁站大都修建于二战前后的几十年间,不仅承担着其本身的交通运输功能,还在很大程度上展示了苏维埃共和国的强盛国力。尤其是那些枢纽站点,内部高大宽广、富丽堂皇,宛如连绵的地下宫殿一般,令人乍舌。 和美轮美奂的车站相比,莫斯科的地铁车辆大都十分陈旧,虽然运行速度很快,但噪音大的让人难以忍受,一旦开动起来,面对面说话也要扯着嗓子喊。大家初到莫斯科时纷纷感叹俄罗斯人坐地铁时喜欢看书,后来才明白在运行的车厢中聊天绝对是个力气活,还是看书比较安逸。 进入环线以内,各站的人流逐渐密集起来。复杂的地铁通道好似迷宫,若不是闫志文和卢涛在前面带路,胡易等人早就转迷糊了。 转车时,他们注意到站台上有十几个身着军装、腰系武装皮带的年轻士兵整整齐齐排成两排,十分显眼,每人身上还挎着一个绿色军用小书包,待列车停稳便两人一组分头跟在乘客身后登上了各节车厢。 彭松眨巴两下眼睛:“咦?俄罗斯军队这么穷吗?当兵的出门都集体坐地铁?怎么还分开上车?” 闫志文扭头望望,漫不经心的答道:“唔,前几天绿线列车内发现了炸弹,所以最近加大了反恐执勤力度。你们没发现地铁站里经常有警察溜达吗?这些军人估计是临时调过来上车检查的。” “炸,炸弹?”彭松脸色一变,身边几人也慌忙四下张望:“在地铁车厢里?” 闫志文似乎很享受看到这些新生一惊一乍的样子,装作若无其事的随口答道:“是啊,好在及时被发现了,没炸。但据说检测到了放射性物质,整条绿线为此停运了好几个小时。” 车门关闭,列车晃了一下,缓缓启动。胡易不安的盯着车厢内缓步巡视的的两个军人:“他们是不是得到了什么线索?难道这车上被人放了炸弹?” “那不会,如果有确切消息肯定会停车疏散乘客的。这些人应该只是上来例行检查,主要是为了威慑恐怖分子。”闫志文神秘一笑:“知道他们身后背的小包里面是什么吗?” “不知道。”几个人一起摇头。 闫志文双手抱在胸前,微微扬起下巴:“你们玩过CS吗?” “玩过。”几个男生又一起点头。那时候电脑游戏《反恐精英》刚刚开始风靡全球,胡易在国内多多少少了解过一点,来到这里后在学校网吧常见俄罗斯人吆吆喝喝的互相厮杀,他也亲自尝试过几次,对游戏内容还算比较熟悉。 车内的噪音逐渐大了起来,闫志文扯着嗓子吆喝道:“他们背包里装的,就是CS里警察用的拆弹钳。” 几个新生互相瞅瞅,都不由自主有些紧张。李宝庆更是吓出了一身汗,哆哆嗦嗦的舔舔嘴唇:“我娘哎,这也太悬乎了,万一真炸了咱不全得嗝屁吗?我看以后还是少坐地铁为妙。” 卢涛在一旁轻描淡写的喊道:“不必那么紧张,这种极端状况不会频繁发生,只要平时坐地铁时小心些,一般不会有问题。” “小心?!”彭松表情扭曲,紧紧抱住身边一根护栏:“这玩意儿说炸就炸,怎么小心嘛?” 闫志文招手示意他们凑到自己身边:“恐怖分子特征很明显:主要来自高加索地区,以中老年妇女居多,穿黑衣服,戴黑头巾,眼神空洞,表情呆滞,一眼就能看出是不想活了,俄罗斯人管她们叫黑寡妇。那些人大多在山区生活,全家男人都在车臣战争中阵亡,她们自己很难生活下去,干脆便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来莫斯科报仇,你们以后看见这种人尽量躲远点!” 几个人一边在脑中努力勾勒黑寡妇的形象样貌,一边紧张的四处打量车厢里的乘客。胡易疑道:“闫哥你碰到过吗?” “这种打扮的人倒是常见,不过没碰到过带炸弹的,否则你们还能见到我吗?”闫志文哈哈一笑,往车门方向挤了挤:“马上到站了,准备下车。” 毕竟是一群年轻人,从压抑阴暗的地铁站走到阳光明媚的大街上,刚才的紧张情绪立刻一扫而光。大家被四周雄伟的古典建筑与雕像吸引,纷纷举起相机,互相之间嘁哩喀喳就是一顿猛拍。 与玛季附近大部分被冰雪覆盖的郊外景色不同,市中心车水马龙,繁华热闹,积雪都被堆在路边,人行道上甚至不太泥泞,只是湿漉漉的有些发滑。 这里是莫斯科最主要的观光区,路上挤满了各种肤色的行人,随处可以看到两人一组的巡逻警察,每个人都是虎背熊腰,神色干练,肩上倒背着警用AK-74突击步枪,给游客们十足的安全感。 闫志文和卢涛带着他们沿莫斯科河一路向前,跟着大批游客一起参观了克里姆林宫,在红场教堂和列宁墓前拍了几张照片,又走马观花的逛了逛旁边的国家百货商场,然后浩浩荡荡向阿尔巴特大街走去。 胡易他们自从入学开始便一直窝在学校附近,直到今天才感觉是真正来到了莫斯科,兴奋的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一个个兴致格外高,见到任何稀罕东西都要停下来拍照留念。闫志文比这些新生大不了几岁,也是孩子心性,带着大家四处乱窜,玩的不亦乐乎。 卢涛则显得沉稳许多,他对逛街不太感兴趣,除了在一家枪店驻足停留了片刻之外,其余时间只是闷头带路,时不时停下来清点人数、聚拢队伍,生怕有人走丢。 阿尔巴特大街是莫斯科市中心的一条步行街,不太长也不太宽,却是享誉世界的旅游景点。这是一条传统与时尚气息和谐并存、商业和艺术氛围完美交织的街道,一年四季游客不断,热闹非凡。街道两侧布满商店和餐馆酒吧,道路中间也支着不少简易摊位,专门贩售各种艺术作品和旅游纪念品。 刚走进街口,于菲菲和几个女生便被街边小铺上精致的俄罗斯民族饰品所吸引,围拢过去挨个挑选。彭松则在书报摊边站定,手捧一本印刷精美的全彩页杂志,直勾勾盯着其中衣着清凉的年轻俄罗斯女郎发呆。 胡易早上没吃饭,这会儿饿的狠了,在路上看到新鲜玩意儿便忍不住要买来尝尝。刚吃完一块馅饼,又看到前面有人卖土耳其烤肉,回头招呼李宝庆道:“走,咱去尝尝那个。” “我不饿。”李宝庆逛了大半天,感觉有些乏累,意兴阑珊的跟在胡易身后:“唉,都说莫斯科多么漂亮多么牛逼,我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儿。你看那红场,比天安门广场可小多了,连地面上的砖头都铺的高低不平。” “确实,太小家子气了,一点都不壮观,没啥看头。不过周围的雕像和无名烈士墓还不错。”胡易接过土耳其烤肉,附和了一句。 “这阿尔巴特大街也够寒碜的,哪里大了?”李宝庆张开双臂比划道:“还不如我们家小区门口的解放路宽呢。从头到尾都是练摊儿的,也看不见什么新鲜玩意儿,除了套娃就是便宜首饰,真没劲。” 胡易向远处一指:“去前面看看吧,闫哥说普希金故居在那边。” “普希金?没意思。我们中学语文老师说过他是个二愣子,彪呼呼的非要为了个女的跟别人决斗,结果被人家一枪崩了。” 胡易哈哈一笑,不再接话。两人溜溜达达的向前走了几步,迎面过来一高一矮两个警察。 “护照。”年轻的矮个警察冲他们一伸手,声音冷冰冰的。 两人来到莫斯科后三天两头被盘查护照,对警察的办事流程已经很熟悉了,随即掏出护照和学生证一起递给他们。 两个警察草草翻了翻,把证件还给他们。胡易迈步刚要走,那矮个警察又伸出了手,面无表情的盯着他说道:“请等一下。” 正文 017 二十卢布 胡易一愣,乖乖站在了原地。矮个警察稍稍犹豫片刻,扭头看向旁边的高个同事,见他也正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自己,这才鼓足勇气冲胡易腼腆一笑:“您可不可以……给我二十卢布?” “什么?你说什么?”胡易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面前这个警察看上去年纪不大,一张方脸刮的很干净,眉眼之间还残留着些许稚气,一米七五左右的身材并不算太矮,但在普遍高大的俄罗斯人中还是显的有些瘦小。俄罗斯警察的大盖帽本就格外宽大,戴在他头顶更显的有些不协调的滑稽感。 “我是说,可不可以请您给我二十卢布,我想买瓶啤酒。”矮个警察一字一顿的缓缓重复了一遍。 胡易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之前曾听闫志文说过俄罗斯警察会找外国人要钱,但总认为那只是抓住什么把柄后敲竹杠索取贿赂。没想到此时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游客熙熙攘攘的阿尔巴特大街,居然有警察会伸手向自己要钱,而且要的如此直截了当、如此明目张胆、如此毫无理由。 胡易生长在一个极其重视思想品德的传统家庭,家中长辈大都是严格律己的革命军人。尽管他这些年在青春期的叛逆躁动中变的有些吊儿郎当、玩世不恭,但儿时受到的谆谆教导早已深深烙在了心底。 所以在他未经世事的心中,警察是值得信任与尊敬的,他们理应是除暴安良、扶危济困的市民守护人;是一身正气、无所畏惧的铁面执法者。从小到大,只有他捡到钱交给警察叔叔,从没听说过有警察会厚着脸皮向别人要钱。 胡易嘴角微微抽动,直视着矮个警察的眼睛,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虽然二十卢布在自己看来的确不算多,但这种有辱警察声誉的行径实在让他感到非常不适、非常不爽、非常不齿。 不过此处毕竟是异国他乡,或许这里风俗不同,又或者警察觉悟没那么高?而且当面拒绝别人总是有些不好意思,胡易收起笑意,冷着脸伸手指指自己的耳朵,故意磕磕巴巴的说道:“我,不,不懂。” 李宝庆赶忙凑到他耳边:“他说让你给他二十卢布,我都听懂了。” “我知道。你是不是二啊?!”胡易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抬腿从警察身边绕过继续往前走。 那矮个警察却不肯轻易罢休,笑容可掬的在胡易面前与他保持着半米距离,斜侧着身子一边倒退一边叨叨个不停:“朋友,别这样嘛。我只需要二十卢布,不多。您看,我无非是想喝瓶啤酒,太渴了……” 胡易只能勉强听懂这几句,剩下的便真不明白了。见他像个死心眼推销员似的缠着自己,心里又是厌烦又是无奈,一时不知该如何打发,便停下脚步用英语说道:“你到底在讲什么?我刚来莫斯科不久,听不懂俄语,OK?” “OK,OK!”警察眨眨眼睛,挺腰提气酝酿了半晌,尝试着憋出几个英语单词:“I…嗯…you…卢布…” “什么?”胡易故作茫然,皱了皱眉头。警察稍显尴尬,一转脸看到几米开外有个卖纪念品的摊铺,便伸手示意胡易稍等,自己小跑过去跟女摊主嘀咕了几句。 那卖纪念品的女人显然与警察熟识,咯咯笑了几声,用俄式卷舌英语远远对胡易喊道:“他说,请你给他二十卢布,买啤酒!” 胡易想不到他如此执着,为了二十卢布竟不惜找人来翻译,也不怕被那女人笑话。眼下他没法再装作听不懂英语,只好笑着一摊手:“我没钱。” 矮个警察听懂了这句话,顿时面露失望之色,不忿的向旁边一歪头:“切,你这人。唉,真不怎么样。”听口气是在埋怨胡易小气,又像是对自己没要到钱感到不甘。 胡易看这警察一直低三下四的讨要,起初对他的恶感倒也消了几分。扭头望望身后,见彭松还在书摊边捧着杂志,脑袋都快埋进去了,书摊老板手托腮帮子,一脸无奈。 胡易露出一丝坏笑,伸手揽过矮个警察的肩膀冲彭松的方向努努嘴:“你看,那个胖子有钱,你去找他要,他准能给你。” 矮个子半信半疑的看了他一眼,犹豫着没挪动地方。正这时,卢涛从身后快步走了过来,伸手在胡易背上一拍:“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这警察找我要钱买酒喝。”胡易笑着把刚才的情形简要讲了一遍。 卢涛斜眼打量打量那警察:“是吗?他要多少?” “二十卢布。” 矮个警察听不懂他俩在说什么,但察言观色,猜想胡易没说什么好话,于是讪讪的转身便走。卢涛却开口叫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卢布塞进他手里。 警察抓着钱怔在原地,偷眼看看胡易,又冲卢涛笑笑,面色有些窘迫。卢涛伸手拍拍他的胳膊,淡淡道:“朋友,别客气。值勤辛苦了,去喝点啤酒休息一下吧。” 矮个警察大喜过望,握住卢涛的手连声道谢,又感激的看了胡易一眼,小跑着奔向他的高个伙伴。胡易和李宝庆颇感意外:“涛哥,你这是干啥?为什么要给他钱呐?” 卢涛看着两个警察奔进路边的小店,扭回头来答道:“俄罗斯人脑子里多多少少还有点以前苏联时期的社会传统,大家都是达瓦里希嘛,街上遇到陌生人要烟要酒都很常见。二十卢布也就是一瓶啤酒钱,不多。” ‘达瓦里希’是俄语‘同志’的意思。胡易冲天翻了个白眼:“的确是不多,我也不心疼那二十卢布,纯粹是看这种行径不顺眼。我可不是他们的达瓦里希,不能惯他们臭毛病。” 卢涛宽容的笑笑:“这些警察倒也不是贪得无厌,只是生活所迫,不得已需要捞点外快。看他年纪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应该是刚参加工作的小警察,每月基本工资拿到手的也就五十美元左右,确实不够花的。” “五十美元?!”胡易和李宝庆同声惊道:“不会吧,那才不到一千四百卢布……四百块人民币?也太少了吧?” 卢涛点点头:“莫斯科这些年的工资水平和物价不太匹配,你们预科俄语老师工资比这些小警察还低,每个月只有九百卢布。” “天哪,九百卢布。”李宝庆看着胡易的脑门喃喃道:“那点钱够干啥的?理个发再买个西瓜就快没了,怎么活啊?” “确实太少了,好在政府会强制保障面包牛奶等基本生活用品价格,居民温饱不成问题,但你们的俄语老师还是要同时在几所学校兼职授课才能过上相对体面的生活。至于警察,有职权的能搞到灰色收入,这些小巡警就只好在路上打秋风了。” 听到这一番话,胡易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感觉自己刚才的表现似乎稍显吝啬。卢涛看出了他的心思,呵呵一笑:“你不给他钱是对的,都是穷学生,哪有闲钱去接济别人呢?我以前也从不理睬他们,不过现在打工挣了些钱,手头不像以前那么紧张了,看他大冷天巡逻怪不容易的,就当请他喝酒吧。” 胡易略感宽慰,远远看到一高一矮两个警察已经走出商店,摘下大盖帽站在店门外的一张高桌旁小口小口的喝着啤酒,惬意的享受着短暂的休息时光。 矮个警察向这边张望了一下,正巧与胡易目光相对,忙笑着挥了挥手中的酒瓶。午后的阳光直射在他脸上,晒的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灿烂的笑容在阳光下显的朴实而又羞涩,活脱脱像个稚气未脱的大男孩。 大男孩?胡易一怔,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将一名警察当做同龄人看待。或许是因为对方的确太过年轻,又或许是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长大了。 他冲矮个警察微微翘了翘嘴角,低头点上一颗烟,若有所思的默默听着卢涛对李宝庆讲述大市场的新奇见闻。三个人站在原地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等闫志文带着其他人陆续集中过来,又聚拢好队伍继续前进。 一直在市中心逛到下午四点多,一行人才开始往回走,出地铁时天已经黑了。大家玩的十分尽兴,也累的没了精神,拖着稀稀拉拉的队伍陆续回到宿舍。 李宝庆脚步沉重,落在最后面对胡易有气无力的诉苦:“哎呀妈呀,又冷又饿,咱回去吃点啥?” “我不饿,上午在阿尔巴特吃的东西还没消化完呢。”胡易悠闲的笑道:“谁让你不吃来着?” “我当时不饿嘛。”李宝庆哭丧着脸嘀咕道:“现在饿了,去楼下买点吃的吧。” 两人在宿舍楼下随便买了些方便面、鸡蛋和牛奶,刚走出商店,忽然看到宿舍楼大门口厚厚的挡风帘一掀,两个头破血流的男人跌跌撞撞钻了进来。 正文 018 头破血流的巴音 “哎呀!咋了?!这是出啥事儿了?”李宝庆紧走几步上前,见门口两人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凑到近处仔细分辨,居然是巴音和柿饼脸。 胡易赶忙迎过去问道:“巴音,怎么了?”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柿饼脸被人打的皮开肉绽,本就凶悍的扁脸上糊满了凝血,黑乎乎的甚是可怖。 巴音看上去伤的稍微轻些,不过也是鼻青脸肿,眼角裂了一个大口子,鼻子和嘴周围都是干涸的血渍。他那本就高高突出的颧骨让受伤的面颊显的分外肿胀,一双小眼睛几乎被掩埋在了伤口和血迹之中。 “Skinhead,在街边的篮球场。”巴音嘶哑着嗓子答道,同时使劲挺了挺腰板,似乎不愿在外国朋友面前折了蒙古人的面子,可惜那张青肿的脸实在是有损他的自尊心,只好低头看向地板。 胡易愣道:“为...为什么呀?” 巴音摇摇头,没说话。柿饼脸冷冷的答道:“不为什么。” 大门口匆匆出入的学生向两个蒙古人投来好奇和同情的目光,保安与商店老板凑在一起远远瞧着,一边交头接耳一边摇头叹息。李宝庆口中啧啧连声,紧皱双眉扭头小声问胡易:“他刚才说撕…撕啥玩意儿?” “Skinhead,就是光头党。”胡易低声解释道。他心中有些发慌,初到莫斯科那些日子经常听人提起光头党的种种暴行,却从未真正遇到过,时间一长也就渐渐不再当回事了。 眼前这两个蒙古人的遭遇提醒了他,街上还有那样一个危险的团体,今后出门还是要小心一些。 巴音和柿饼脸不愿在楼下多做停留,倔强的挺起胸膛走向电梯间,双眼冷冰冰的直视前方,不再与任何人的目光交汇。李宝庆望着他们的背影喃喃自语道:“怎么…怎么这样?太无法无天了。” 回到宿舍,李宝庆奔进厨房去下方便面,胡易从箱子里翻出一小瓶云南白药,来到巴音房间敲开了门。 巴音刚洗干净脸上的血渍,用毛巾捂着眼角的伤口,表情一如往日般冷峻坚毅。 “药。”胡易指指自己的脸,比比划划的说明了使用方法。 “谢谢。”巴音感激的看了看胡易,然后低下头使劲咬住嘴唇,似乎是在极力压抑着情绪。忽然他又伸手捂住了嘴巴,身子不受控制的微微抖动起来。 他哭了?胡易微微一怔,心里很不是滋味:这蒙古小伙向来给人感觉是条铁骨铮铮的硬汉,不料今天居然会在自己这个外国人面前掩面而泣。可想而知,刚才的遭遇一定令他倍感屈辱。 想到这里,胡易心中也不由感同身受,忙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别这样。光头党,多。蒙古人,少。不要难过,好好休息,睡觉。” 巴音抬起头来,眼中却并没有泪痕,竟然是在抿着嘴笑。只见他脸上满是淤青肿胀,笑容既开心又克制,那扭曲的面目简直说的上诡异。 胡易心中忐忑,沉声问道:“你…你笑什么?” 大概是咧嘴时牵动了伤口,巴音痛苦的一呲牙,努力憋着笑问:“安东,你的头发出什么事儿了?” 胡易脸色一绿,强笑道:“怎么?你觉得…好看吗?” “不乐呵,太不乐呵了。”巴音随手把沾血的毛巾往桌上一扔,叉腰道:“说真的,看到你的头发,我脸都不疼了。” 他妈的,居然有心情刺挠我的发型,看来还是被揍得轻。胡易笑骂一声,在巴音胸口不轻不重捶了一拳,转身出门站在走廊里略一思忖,径直走到于菲菲房间,伸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达姆,她仰头看向胡易,两只大眼睛放出异样的光芒:“噢?你的头发……” “我明白,我明白。”胡易没好气的笑笑:“菲菲在家吗?” “她在洗澡。”达姆冲卫生间喊道:“菲菲,安东来了!” 卫生间哗啦啦的水声停了,于菲菲把门开了个缝,露出小半张脸问道:“有事吗?” “没,没事儿。”胡易不太自然的侧身看向别处:“你的长剪刀呢?借我用一下,我想…剪剪头发。” “你自己怎么剪?”于菲菲在门后咯咯笑了几声:“你先回去吧,等会儿我去帮你。” 胡易一喜:“好。你会理发?” “算是会一点点吧。”于菲菲眨眨眼睛:“以前我常给家里的狗剃毛。” 回到屋里,李宝庆已经风卷残云般吃了一大碗方便面,正趴在桌前一脸愁苦的写作业。胡易吃完他留给自己的那碗,收拾好碗筷,然后举起镜子,仔细琢磨这破发型该怎么收拾才好。 正发愁间,于菲菲拿着剪刀和雨披敲门进屋,满头湿漉漉的乌黑长发随意散在脑后,一件高领修身米色薄毛衣完美贴合身体曲线,显得她腰身纤细、凹凸有致,一股遮盖不住的邻家女孩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胡易和李宝庆均感脸颊有些发热,忍不住盯着她多看了几眼。于菲菲没查觉到他俩的异样,将雨披递给胡易:“坐下,把这个套身上。” 胡易依言穿上雨披,乖乖坐在屋中间椅子上。于菲菲绕着他走了一圈,似模似样的伸手在他头上比划了几下,盯着胡易轻声踌躇道:“其实我也没什么把握,万一……万一剪不好你可别怪我。” 胡易把眼一闭:“没事儿,只要处理掉额头前面这几撮毛就行。”平时他在同学面前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这会儿却好像被于菲菲浑身散发的女人味儿融化了一般,轻声鼓励道:“就当是给你家的狗剃毛,反正剪成啥样都比现在这模样强。” 于菲菲抿嘴一笑,俯下身子开始动手。胡易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也分不清是来自她的头发还是身体,只觉一只柔弱无骨的手在自己头顶滑来滑去,忍不住心旌神摇。 此情此景之下,于菲菲的手艺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反正面前没有镜子,胡易也不再纠结头发会被剪成什么样,干脆任由她随意发挥。 于菲菲面色凝重,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修剪,时而失声惊呼连连吐舌,时而端详着胡易沉吟不语,时而又满意的不断点头。李宝庆也偶尔在身后嘿嘿奸笑几声,搞的胡易心里七上八下。 足足捯饬了半个多小时,于菲菲方才停手,围着胡易前后左右仔细打量一会儿,犹犹豫豫的将一面小镜子举到他面前:“你看看,这样行吗?” 正文 019 学渣的烦恼 胡易向镜子里一瞧,自己的头顶好似刚刚被修剪过的草坪一样,头发根根竖立,稍微有些参差不齐,看上去毛茸茸的,就像是《灌篮高手》中樱木花道刚剃过头的样子。 他从没留过这么短的发型,感到分外别扭,但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好,挺好的。” 于菲菲又招呼李宝庆来看,李宝庆用笔杆顶着嘴唇道:“我看不错,总比原先钢盔下面挂个耙子强多了。” 胡易去卫生间洗完头出来,于菲菲刚把地上的头发打扫干净,抬头望着他自言自语道:“还好,短发显得精神。不过头顶还是不太齐,如果有电推子就好了。先这样凑合着吧,等过些日子留长了我再帮你修。”说罢拿起东西转身要走。 李宝庆忙叫住了她:“哎,菲菲,别急着走,给我讲讲俄语动词变位吧,我上课听的稀里糊涂,作业都不会写。” 于菲菲答应一声,搬把椅子坐到李宝庆旁边,开始耐心的辅导他。李宝庆一会儿紧皱双眉,一会儿抓耳挠腮,显然是学的十分吃力。 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俄语是一门艰深晦涩的语言,不仅读写难度较大,各种语法规则更是庞杂细碎。相比之下,英语语法反倒显得异常宽松,而且比较接近汉语的表达逻辑。 中国人学英语的难点是单词记忆,这也是为什么英语教学几乎千篇一律的强调背单词——只要词汇量达标,说话时搞对时态,其他都不是问题,没有过多冗杂苛刻的规矩。 而俄语则大不相同,词汇量固然也很重要,但如果不遵守语法规则,一味胡乱堆词儿,不仅让人听不明白,还很容易引发严重的歧义。 学习俄语最先要掌握的就是那些纷乱的基础语法:动词变位、名词变格,结合不同人称、不同时态,再加上各种稀奇古怪的特殊用法,可以说是变幻莫测,令初学者毫无头绪。具体到他们三人身上,则又呈现出不同的状态。 于菲菲从小就是好学生,多年来养成的良好学习习惯使她具备很强的自学能力,每天下课写完作业都会主动复习当天所学,再尝试预习后面的内容。 虽然刚开始略感吃力,但她学习十分刻苦,同屋的达姆又是优秀的公派留学生,两人在宿舍用俄语交流,共同学习、共同进步,于菲菲不仅很快赶上了班里的教学进度,而且已经具备了较强的课堂沟通交流能力。 或许是运动神经过于发达的原因,李宝庆的大脑语言中枢明显弱于常人,以前小学中学写作文有如便秘,英语更是及格都难,现在学俄语简直是要了他的小命,完全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 正所谓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如今李宝庆上课时只能跟老师大眼瞪小眼,一个多月来所学十分有限。回到宿舍又整日跟胡易等中国同胞混在一起,很少有机会使用俄语交谈,买东西就站在柜台前指指点点,结账时的价格是断然听不明白的,只能劳烦对方把数字按在计算器上。 而胡易多少具备一点语言天赋,虽然高中学业几近荒废,但小学初中打下的英语基础还算马马虎虎,各种与学习无关的爱好也帮助他培养了不错的语言逻辑能力和语感,眼下情况比李宝庆要强着一大截。即便刚开始在课堂上听的半懂不懂,但至少可以尽量理解语法规则的主旨,也能勉强跟上老师的思路。 可惜语感这种东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胡易很难用自己抽象的心得去帮助资质愚钝的李宝庆,只能靠于菲菲用书本上的规则逼他硬记。 从那天起,于菲菲时常应邀来辅导李宝庆,胡易偶尔也在旁边顺便听听,巩固一下自己的理解和记忆。于菲菲很有责任心,也具备帮助差生补课的丰富经验,奈何李宝庆天资太差,总是不得要领,搞的她束手无策。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马上就到年底了,李宝庆的学习稍见起色,胡易这个旁听的反倒消化了不少课堂上的难点重点,俄语水平大有长进,与人沟通时显得颇为自信。出门兜里揣着本袖珍俄汉词典,比比划划的也能跟人简单聊上几句,起码上课和购物不成问题。 不过胡易并没有得意太久,年底新开的经济学相关课程需要用到大量数学知识,这下轮到他跟老师大眼瞪小眼了。虽然初中的代数几何学的还算扎实,但高中数学对他来说就是一片空白,用中文讲都听不明白,俄语授课更是如同天书一般。 这件事对胡易打击很大,理科学习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必须有完整的基础才能继续,像他这种混子想要在短期内通过自学补全高中数学知识无异于痴人说梦。而于菲菲现在也被新课程所累,很难腾出精力来帮他,何况数学可不像俄语语法那样三言两语就能点拨明白。 胡易一筹莫展,埋怨高中时没好好学习已经太晚了,只能怪自己当初来上学前没有考虑清楚:“他奶奶的,我只知道工程系需要学数学,还特意避开了,没想到经济系也得学这破玩意儿。” “经济怎么离得开数学呢?你啊,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李宝庆说的语重心长。胡易学习很差,各种闲书却没少看,乱七八糟的知识装了一肚子,有空就显摆一下,顺便嘲笑李宝庆没文化。现在李宝庆终于逮住了反呛的机会,自然要狠狠讥讽他几句。 “滚。”胡易的回应简单直接。 李宝庆嘻嘻一笑:“嗨,其实我比你强不了多少,那些公式和符号倒是差不多能认全,但老师说话我可听不明白。” 胡易坐在桌上,脚踩椅子点了颗烟,叹气道:“你还笑的出来?这才预科上学期,老师讲课就听不懂了,过些日子就是期末考试,怎么办?” 一句话说的李宝庆也惆怅起来,盯着胡易脚下的椅子发了半天呆,喃喃道:“唉,也不光咱俩,我看大半中国同学都学的很吃力,就连菲菲也不轻松。”说着他从床上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对了,涛哥说过些日子带咱们去大市场转转。” 胡易心烦意乱的摆摆手:“大市场?据说那地方又脏又乱,有啥好玩的?” “大市场不是有很多国内特产吗?咱坐火车带来的那些干货和调料快吃完了,下周新年,紧接着就是春节,我想去采购一些东西储备下。对了,再买瓶老干妈。” “老干妈?那倒可以来一瓶。你跟他去吧,买了东西回来咱俩对半摊钱。” “你不去吗?”李宝庆咽了咽口水:“听说大市场早晨有炸油条的。” “油条?!真的?”胡易两眼顿时放出光芒,瞬时间把听不懂课的烦恼统统抛到了脑后:“好好,我也去!” 正文 020 集装箱市场 自从上个月巴音和柿饼脸血淋淋的出现在宿舍之后,玛季的外国学生出门时格外警觉,平日很少去太远或太偏僻的地方。 从地铁图上看,玛季位于莫斯科西北方,而大市场在东北方,坐地铁要十几站。胡易本不愿意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但油条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北方人爱吃油条,自打记事儿起,胡易家每周的早餐至少有一半是油条豆浆,油条的味道已经成了他从小到大难以磨灭的口腹记忆。 自从到了莫斯科,学校食堂午餐离不开羊肉胡萝卜炒饭配土豆泥加甜菜汤,回到宿舍基本靠面包牛奶方便面填肚子,虽然大家也时不时自己动手做些中餐家常菜,但像油条豆浆这样的风味特色食品是断然吃不到的。 两个多月下来,馋坏了这帮中国学生。现在听说大市场竟然能吃到油条,一个个有如馋虫上身,天天盼着能赶紧大饱口福。可是大市场距离学校太远,内部各个区域星罗棋布,数千个摊位杂乱无章,如同一座小城市一般,若没有老学生领着,他们是必定要迷路的。 转眼又是两周过去,新年假期刚刚结束,卢涛终于下了通知:“周六带你们去大市场,早上五点半准时集合出发。” “五点半?!”胡易愣道:“天还没亮呢!” “市场的人都是早早吃完饭开工,去晚些油条就没了。”卢涛解释道:“我们上班也都是一大早出门,路上要一个多小时呢。” 一月份的莫斯科,白天转瞬即过,黑夜格外漫长。下午四点天就黑透了,早上八点多出门上课还要披星戴月的走夜路,凌晨五点半绝对算得上是地地道道的三更半夜。 前些天那些哭着喊着要去吃油条的学生们听说五点半就要出发,纷纷表示下次再说,真正跟着去的没几个。胡易和李宝庆也有点犯难,但一想到香喷喷的油条,还是挣扎着准时爬了起来。 意外的是彭松起的比他们还早,在他俩睡眼惺忪洗漱时便急不可耐的穿戴整齐等在门口,满脸兴奋之色。他现在算是粘上了胡易和李宝庆,无论二人走到哪儿都要跟着,虽然胡易常常不给他好脸色,但李宝庆大多数时候还是比较和善的。 卢涛时间观念很强,五点半刚到便和闫志文出现在了一楼大厅。其他人也没磨蹭太久,大家迅速集合完毕,缩着身子走进了夜色之中。 眼下莫斯科已经进入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半夜凌晨又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户外气温大概在零下二十多度。 大家伙穿的都很厚实,彭松更是把自己裹的像个球一样,线衣绒衣保暖衣,秋裤毛裤牛仔裤,手套帽子皮棉靴,身上再套一件厚厚的长羽绒服,围巾绕几圈挡住脖子和脸,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昨晚下了一夜雪,这会儿刚有要停的意思。夜空中乌云逐渐散去,厚厚的积雪反射着朦胧的月光,路灯下隐约可以看到雪花夹在风中飞舞,别有一番冬夜情趣。刚才迷迷瞪瞪似醒非醒的几人被冷风一吹,立刻不困了,咯吱咯吱的踩着积雪快步走向地铁站。 胡易以前在书上看过,莫斯科的严寒曾让拿破仑的征讨大军一夜之间冻毙无数,也曾帮助过苏联红军击退德国侵略者。故事写的固然热闹,轮到自己亲身体会就没那么好受了,他穿的不是很厚,刚从宿舍楼走到马路上便感觉手脚已经被冻透,寒气从脚底钻进了裤子,两条小腿冰凉冰凉的。 “靠,这么冷。”胡易嘀咕一句,加快了脚步。扭头一看,彭松两条小短腿紧着来回倒腾,嘴里不停念叨:“太冷了,太冷了,冻死我了。” 胡易鄙夷道:“你穿这么多还怕冷?” 彭松使劲抽了两下鼻子,大棉手套指向自己挂着冰碴子的眼睫毛和眉毛,牙关不停打颤:“冻眼睛啊,眼珠子好疼。” 几人脚下加紧,连跑带颠进了地铁站,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莫斯科的冬天就是这样,在室外站两分钟就会被冻透,但只要随便找个小屋往里一钻,很快又能暖和过来。 身子一热乎,困意便随即袭来,早上的地铁里没什么人,胡易和闫志文闲聊两句,打个哈欠闭上眼睛,一路睡到了站。 卢涛打工的地方位于莫斯科东北部的伊兹玛伊洛瓦地区,是当时莫斯科最大的商品集散市场,市场里的摊位大都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集装箱,所以通常被叫作集装箱市场。中国人也会根据地名谐音称其为“一只蚂蚁市场”或“蚂蚁市场”。 蚂蚁市场很大,内部分成许多不同区域,大量来自各个国家的商人在此经营店铺,其中华人占了相当大比例。 早上七点,天色还是黑咕隆咚的,市场间道路上已经有不少人,或不声不响拉着货行色匆匆,或三五成群抽着烟低声聊天。他们口音混杂,有似是而非的俄语、叽叽喳喳的越南话、各种听不懂的其他外语、还有五花八门的中文方言。 卢涛带着他们在小路中兜兜转转,来到一片相对较为开阔的生活区,直奔一间圆木搭成的尖顶小屋。刚一开门,胡易几人立刻闻到满鼻子久违的香味,几乎是热泪盈眶的冲了进去,掏出大把卢布准备好好吃一顿。 这家店是中国人开的,各种国内小吃的确不少。除了油条豆浆之外,还有油炸糕、麻团、打卤面、小笼包等等。虽然手艺只能算马马虎虎,但毕竟是久未品尝的家乡味道,几个人把店里的东西几乎点了个遍,围在一张大桌边狼吞虎咽起来。 “好吃,还是油条香!”李宝庆嘴里塞的满满的,愤愤嘟囔道:“老毛子天天早上除了白面包就是黑面包,屁味儿都没有。” 胡易咽下一个包子,又抓起一块油炸糕,舔舔嘴唇道:“黑面包还是有味儿的,一股酸煎饼味儿。” 其余人笑笑,都不说话,只是闷头一个劲儿猛塞。大家吃了个人均十成饱,心满意足的窝在店里摸着肚子谈天说地,直到天色蒙蒙亮才恋恋不舍的排着队走出门。 外面比刚才稍微热闹了一些,行人和拖车在市场间不断往来穿梭,有些道路中间的积雪已经被踩成了稀泥。这群人来的时候又冷又困,吃过饭又抖擞起了精神,兴致勃勃的跟在卢涛和闫志文身旁,边走边向他们打听市场趣闻。 “这市场上中国货占了一大半,衣服、鞋袜、皮草,基本都是从国内过来的。”卢涛轻巧的躲开地上脏兮兮的雪水,指着道路两侧的集装箱说道:“来这里做生意的中国人很多,打工的更多。卖货的,做苦力的,提供形形色色生活服务的,还有依靠各种合法或不合法手段谋生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胡易好奇的随着卢涛的目光四处打量:“嚯,看起来这地方生活还挺方便嘛,就是有点脏,还有点乱。” “成千上万中国人在这里生活工作,当然方便了。”卢涛笑着点点头:“市场就像是座城中村,吃喝玩乐,衣食住行,生活所需的东西一应俱全。如果你不嫌弃环境差的话,永远住在里面不出来也没问题。” 大家想象着市场里的生活,七嘴八舌一阵感慨。一个预科生问道:“您在这里上班,一个月能发多少工资?” 卢涛道:“我主要利用假期来帮老板卖货,平常没课时也会偶尔来帮忙打打零工。大概算下来每个月能拿四五百美元左右。” “哇!打零工能挣四五百美元!?”预科生们满眼羡慕。李宝庆激动的一拍巴掌:“比我爸妈的工资加起来都多,三个月就把一年学费挣出来了!涛哥,以后我也要来市场打工,您看行吗?!” 正文 021 街头偶遇 卢涛哈哈一笑:“市场卖货又不是什么好差事,天天早出晚归很辛苦,危险系数也比较高。何况像这种天气在外面呆一天,用你们北方人的话说,冻的和孙子似的,鼻涕耷拉下来都能结冰,撒尿稍微不利索就会冻住。” 众人一阵哄笑,李宝庆把两只手抄在袖筒子里,吸了吸鼻子:“嗨,冷点怕什么,能挣钱不比啥都强?” 卢涛道:“挣钱的路子有的是,未必一定要来市场受这份罪。我以前的同屋叫徐强,他现在做外贸物流方面的工作,天天坐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发邮件,每个月能拿一千多美元呢。” “每个月一千美元?!我的娘哎,那一年就是…就是…十万块人民币啊!”李宝庆眼前仿佛飘过一沓沓花花绿绿的票子,情不自禁的咧着大嘴傻笑两声,顷刻之间又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那位强哥俄语肯定说的很棒吧,就我这水平,唉,怕是来市场打杂都没人要。” 卢涛答道:“市场卖货其实不需要太好的俄语,只要掌握基础日常对话,能把商品名称、款式、颜色、数量、时间、价格等相关词汇说清楚、听明白就行。” 胡易接口问道:“涛哥,来市场卖货每个月就能挣四百美元,那老板们得挣多少钱呐?这生意也太好做了吧?” “老板挣得自然多啦,不过这几年跑来经商的人越来越多,市场竞争也越来越激烈,虽然利润依旧很高,但生意已经不像前些年那么好做了。一方面是因为俄罗斯海关越来越重视灰色清关问题,手续不全的货物经常会被查扣。另一方面,生意人是来挣钱的,讲究和气生财。但这市场上鱼龙混杂,乱的很,许多人是不讲规矩的,杀人越货的事儿也常发生。比如前段时间就有个南方老板大白天死在自己的集装箱里,钱都被抢走了。” 预科生们吃惊不语,胡易皱起眉问道:“什么人干的?凶手抓住了吗?” “没有,毫无头绪。”卢涛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他得罪别人被报复,还是露富被人谋财害命的。” 李宝庆喃喃沉吟道:“这也太危险了吧?市场上中国人这么多,应该……应该团结起来互相关照,共同保障安全才行。” “毕竟不是咱们自己的地盘嘛,很多事情没那么简单。再说团结又谈何容易?国内来的人虽然多,但中国太大了,各地风俗文化都有差异,自然而然就会拉帮结派。”卢涛边说边摇头,显然对此颇有感触:“遇到大事儿时还勉强可以一起应对,稍微过几天太平日子就开始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窝里斗,勾心斗角、相互拆台,最后往往是两败俱伤,谁都讨不到好去。” “也不光是中国人,哪儿来的都一样。”闫志文漫不经心的接口道:“不过小国家的人在外面比较容易抱团,这倒是事实。” 预科生们半懂不懂的唏嘘了一番,跟着他俩来到一家中国食品店。胡易和李宝庆绕着琳琅满目的货架走了几圈,挑了些腐竹、粉丝、香菇、木耳、干辣椒,还有几味调料和一瓶老干妈。其他人也各自买了不少副食干货,一个个喜笑颜开,莫名对自己才入门不久的烹饪手艺多了几分没来由的信心。 天已经完全亮了,虽然阴沉沉的见不到阳光,但已不像凌晨那样刺骨的冷。卢涛和闫志文又带着他们在市场里转了一阵子,抬腕看看表:“时间还早,咱们接下来去哪儿?你们还有什么想买的吗?” 胡易想了想:“我从国内带来的烟抽完了,这里有没有中国烟?” 卢涛摇摇头:“香烟不太好买,就算有卖的也格外贵。” “好吧。”胡易失望的点点头:“楼下商店那些毛子烟有股淡淡的臭味,难抽死了。” 闫志文接口道:“我知道一个很大的烟草市场,那地方卖各种烟。走,带你们去逛逛。” 烟草市场距离蚂蚁市场还有些距离,好在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烟民,听说要去买烟,纷纷来了精神。 作为一个洁身自好的体育生,李宝庆以前上中学时很少抽烟。这段日子在胡易的烟熏火燎下才慢慢抽的多了,虽然烟瘾并不太大,却喜欢买些没见过的烟来尝尝,有时还会把好看的烟盒收藏起来。 俄罗斯人喜好烟酒,但大部分民众消费能力有限,市场上充斥着大量粗制滥造的便宜货。李宝庆沿着一家家的商亭走下来,见到包装好看的烟就买一盒,一连走了几家,忽的招呼胡易道:“哎哎哎,快来看,这烟才两卢布一盒,没比这再便宜的了吧!” 胡易走过去探头看了看:“我靠,一条才二十卢布,合人民币不到七块钱?” 李宝庆兴奋的点点头:“是啊,买不买?” “买呗!这么便宜,就算难抽也不心疼。”胡易像土大款似的拍出八十卢布买了四条,感觉捡到了天大的便宜。 烟草市场虽大,但每家店的东西都差不多,没什么好逛的。大家随便买了些没见过的稀罕烟,围在街边的快餐店吃东西,均觉有点乏累。 几人商量了一下,闫志文打算买台显示器,胡易和另外两个人想跟着他一起去电脑市场转转。卢涛和李宝庆则决定回宿舍,彭松自然是跟着李宝庆一起走。 早上五点半起床出门,在外面玩了大半天,回去的路上就没那么精神了。卢涛脚步很快,带着俩人穿过僻静的小路向地铁站走去。彭松迈着两条小短腿费劲巴拉的跟着,越走越慢,李宝庆只好走几步便停下来等他一会儿。 “涛哥,等…等我一下。”彭松气喘吁吁的喊道,就见卢涛扭头笑着招了招手:“走快些。”说完便在前方路口转弯向左而去。 彭松赶紧小跑几步,与李宝庆一起来到路口,却见卢涛忽然又折了回来,右手紧贴在身侧冲他们向前轻摆了两下,小声道:“走这边,快。” 李宝庆和彭松都是一呆,他们从未来过这附近,也不知地铁站在什么地方,但察觉卢涛神情不太对,忙紧跟在他身后:“怎么了涛哥?” 卢涛还没回答,身后先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口哨。李宝庆和彭松同时转身去看,卢涛低声喝道:“别回头!” 二人忙又扭回头来,但李宝庆一瞥之间已经看到了身后的情形:六个俄罗斯人围在不远处的地下通道入口旁,脚下横七竖八倒着几只啤酒瓶子,其中几人正恶狠狠的看向自己这边。 彭松看得不太真切,紧张兮兮的一边走一边追问:“怎么了?怎么了?” “光头党。”卢涛面无表情的微微侧头,斜眼见那六个人陆续跟了过来,忙催促道:“快,快走。” “光头党?”李宝庆和彭松低声重复一遍,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两人不敢再回头,紧跟着卢涛匆匆向前走去。 正文 022 先发制人 这一带房屋陈旧,道路狭窄,行人稀少,三人脚步不停,身后不时传来光头党挑衅的口哨和谩骂声。卢涛对这附近并不熟悉,只能凭感觉带路,希望能尽快摆脱他们,或是走到人多的地方。 李宝庆趁拐弯时又向身后偷瞄了一眼,见那六个家伙不紧不慢的在他们身后二十米处跟着,两个头发剃得精光,另外四人戴着毛线帽子,想必也是光头。 六人衣着打扮与闫志文描述过的光头党一样:黑色皮衣上嵌着大大小小的金属扣环,脚蹬高腰绑带皮靴,其中五人穿着黑色皮裤,只有一个瘦高个穿一条束口迷彩裤,手中还拎着一根棒球棍。 彭松也趁机看清了后面的情况,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道:“他们,他们,会不会,只是跟咱们同路?” “我看不像,八成是冲咱来的。”李宝庆面色焦急,边走边向前方眺望:“市区里到处都是警察,这附近怎么就见不到呢?涛哥,地铁站在哪儿?” 卢涛没说话,以目前的情况,即使看到地铁站也不能进去。一旦进入那种封闭空间,光头党肯定会毫无顾忌的下手,所以眼下还是留在开阔的街面上比较安全。他带着两人左转右转穿过几条僻静的街道,听到后面骂声越来越凶,一时也没了主意。 一场恶仗眼看难以避免,对方人数多、身体壮,手里又拿着家伙,打起来只怕凶多吉少。他和李宝庆若是撒腿就跑,说不定能甩掉那几个光头党,但彭松十有八九是逃不掉的。 正踌躇间,前方又是一个路口。卢涛隐隐听到远处传来不少车辆声音,似乎附近有一条大路,心中一喜,对李宝庆和彭松道:“前面右转之后,你们马上跑,到马路边去拦辆车。” “那你呢?” 卢涛不答,待三人刚转过街角,将自己在市场买来的东西交到彭松手里:“快跑,我拖住他们,你俩叫到车就喊我。” 李宝庆和彭松顾不上答应,提着东西闷头便跑。卢涛慢慢向前走了几步,见路边有个小商亭,停下来买了瓶啤酒。刚打开瓶盖喝了一口,余光便看到六个光头党跟着转了过来,距离自己不到十米。 卢涛转身又往前走,光头党见李宝庆和彭松已经跑远,也不去追赶,只是嬉笑着慢慢逼近卢涛。卢涛紧走几步,他们就跟的快些;卢涛放慢脚步,他们也不着急上前,口中不干不净的骂个不停。 卢涛充耳不闻,通过声音判断他们距自己还有一段距离,但眼看离前方路口越来越近,估计李宝庆二人还没拦到车,心中暗暗着急,就听后面一个光头喊道:“嘿!你是中国人?” 卢涛装作没听见,另一人说:“不,他太矮了,应该是越南人。” “有区别吗?反正都像小瘦猴一样。” “没错!哈哈哈哈哈!” 挑衅声不绝于耳,卢涛控制着自己的脚步,既不能走太快,也不敢让他们过于接近。正为难间,忽见前方有条小巷,卢涛信步拐了进去,走到一半才发现是条死路。转身急往外退时,那六个光头已迎面走了过来。 卢涛心一沉,站定了脚步。巷子不算太窄,对方六个人扇子面散开堵住了去路,其中一个小头头模样的人向他走来,一边走一边狞笑道:“哈,越南佬,逃不掉了。” 拿球棍的瘦高个迷彩裤似乎十分兴奋,跟在小头头旁边像只大虾米似的扭动着腰只,将棒球棍在空中用力虚挥两下,神采飞扬的冲卢涛露出一口龅牙:“新买的棍子,正好拿这个小猴子练习一下!” “狗娘养的。”卢涛冷冷骂了一句,将手中酒瓶在墙上磕碎,握着半截玻璃瓶子向那小头头虚指一下,逼停了他的脚步。二人稍稍对峙片刻,卢涛小臂疾抖,将瓶子甩手掷向他身边的瘦高个迷彩裤。 瘦高个反应也算极快,虽然距离卢涛只不到三米距离,还是迅速抬起胳膊挡住了那半截酒瓶。 卢涛趁他们一起看向瘦高个的功夫,箭步扑向旁边一个空手的小个子光头。他已经在刚才的几秒钟内对形势做出了判断:自己个头太矮,对付那几个身高臂长的肯定不占优势,所以决定先从好对付的下手,多打倒一个,脱身就容易一分。 俄罗斯光头党之所以令许多人谈之色变,无非是因为他们人多势众、身强体壮、心黑手狠。那些天天在街上瞎晃的光头党基本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小青年,他们喜欢攻击落单的外国人,动手时往往一拥而上、以多打少,轻易不会遇到像样的抵抗。因此其中大部分人只是一味好勇斗狠,鲜有像样的实战经验,更谈不上什么格斗技巧。 那小个子见卢涛向自己扑来,后撤半步抡拳就打。卢涛在他拳头将到未到之时迅捷的侧身下腰躲过,同时右手直拳向斜上方挥出,狠狠打在小个子的下巴上。 他满以为能一拳放倒对方,没料到那小个子身体强健,只是被打的一懵,瞪大眼睛愣愣盯着卢涛。卢涛立刻左右开弓又是两记重拳,左手勾拳击中对方软肋,右手摆拳拳打在与刚才相同的部位。小个子一声闷哼,倒退两步软软躺倒在地。 这几下干净利索,另外几人都没来得及上手帮忙,待反应过来时,小个子已经失去知觉了。他身边另一个五大三粗的光头又惊又怒,放开缠在手上的一条拇指粗的铁链子,大骂着扬起手臂向卢涛抽落。 卢涛趁铁链尚在空中,快速前踏一步伸左臂架住他下落的的胳膊,顺势猛的翻转下压,将那条胳膊紧紧别在自己腋下,紧接着身子用力一错,想要反关节拗脱他的手臂。 这本是一击制敌的招数,但那光头臂膀粗壮,衣服穿的又厚,卢涛的身材和力气都比对方差了许多,夹住他的胳膊已经十分吃力,这一拗竟没能达到预期效果。 那光头疼的一仰脖子,脸上抽搐两下,胳膊已动弹不得,却兀自握着铁链猛甩手腕。好在他胳膊被制,手上已失去劲力,卢涛穿的也足够厚实,铁链有气无力的抽在后背上并不觉多么疼痛。 尽管铁链上没什么力道,但他这么一阵乱甩,反倒使得其余几个同伴一时难以靠近。卢涛握紧右拳在他脸上猛击几下,那人鼻子登时冒出血来。 这家伙比刚才的小个子还要抗揍,硬生生挨了几下,气势丝毫不馁,不过手中的铁链子终于落在了地上。旁边立刻冲上来两个光头,高声叫骂着在卢涛身后拳打脚踢,卢涛硬挺着不躲不闪,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先干掉眼前这家伙再说。 正文 023 情急之下 在卢涛走进死胡同之前,李宝庆和彭松已经先后转过街角,站在路边焦急万分的挥手拦车。 莫斯科正规出租车数量不多,而且收费极高,平时主要在高档酒店和机场拉活,几乎从不在街上揽客。 在这里,伸手能拦到的基本都是私家车,打车是一种互助行为,司机愿意拉客便停下来问一句,顺路就捎着,价格双方商量着来。大多数司机载客只是挣个辛苦费,有些人甚至不收钱,当然也有一部分人专门以此为生。 连续十几辆车都没有停下的意思,李宝庆心中火急火燎。终于,一辆破破烂烂的老式拉达减速停在了路边,司机问清要去的地方,招呼他们上车。 彭松一把拉开后排车门钻了进去,李宝庆回头呼喊两声,不见卢涛过来,也听不到有人答应。他对彭松说了句“我去叫涛哥”,匆匆便向回走。 不料刚走出几步,那辆老爷车轰了一脚油门,竟然一溜烟开走了。李宝庆又惊又怒,回头冲着车子远去的方向喊道:“哎!哎…他妈的……”正不知所措间,突然听到不远处小巷中传来玻璃破碎声和俄语叫骂声,忙反身跑了过去。 一口气冲进巷口,面前一左一右站着两人,一个是那小头头模样的光头,另一个是瘦高个迷彩裤。李宝庆急忙停步,见不远处有个光头直挺挺躺在雪地上,另一人被卢涛夹着胳膊挟在身边胖揍,眼见神情已经有些恍惚了。旁边还有两个光头正怪叫着追打卢涛,但此处空间狭小,二人大概是怕误伤同伴,因此显的有些放不开手脚。 李宝庆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愤怒,见那小头头扭回脸恶狠狠的瞪着自己,只好鼓足勇气迎着他走过去,大声喊道:“你们,你们干……” 一句话还未说完,旁边的瘦高个猛一侧身,呲出满嘴龅牙狞笑着抡起了手中的球棒。李宝庆惊慌之下急忙退步向后闪避,不料脚在冰雪中一滑,没来得及躲开,左脸颊结结实实挨了狠狠一击。 刹那间,李宝庆眼前金光万道,仿佛灿烂的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直射在他脸上。紧接着他两眼一黑,脚底下轻飘飘的有如腾云驾雾一般,整个身子像被定向爆破的高楼似的斜斜倒下,重重趴在了雪里。 左半边脸剧痛难当,脑袋又涨又麻。贴在地上的右颊似乎触到了什么尖锐的物体,先是感到一阵冰凉,紧接着火辣辣的一热,很快又渐渐冷了下来。李宝庆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只双脚在雪中刨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瘦高个光头刚才抬臂挡开了卢涛扔来的半截酒瓶子,尚自心有余悸,拧过胳膊一看,发现皮衣被玻璃茬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刮痕,随即恶狠狠怒骂一声,握紧球棍想要去打卢涛。 偏巧正在这时,李宝庆忽然跑进巷子大声质问,瘦高个离他很近,随手用力挥出球棍,不偏不倚打在他脸上。 眼见李宝庆跌倒在地不省人事,瘦高个甩甩被震的发麻的双臂,呲着满嘴龅牙对旁边那小头头大笑道:“哇!怎么样?这一击是不是很像专业选手?” 小头头斜眼瞥了瞥地上的李宝庆,轻蔑一笑:“一般情况。” “一般?那就再来一下。”瘦高个叉着腰走到李宝庆头前,一脚踢飞他掉在地上的大塑料袋,岔开双腿摆了一个高尔夫球的击球架势,扭头对小头头说道:“猜猜这一下能不能打爆他的头?要不要赌一下?” “你疯了吗?”小头头微微皱眉:“打死人会有麻烦的。” 李宝庆趴在地上,脑袋里一片嗡嗡声,两个光头的对话传入耳中,声音忽远忽近,显的十分空灵。他听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但迷迷糊糊看到瘦高个拎着球棒在自己面前比比划划,好像随时会一棍子敲在自己脸上。 李宝庆又惊又怕,拼命想要爬起来,可是身体却完全不受大脑指挥,软绵绵的丝毫动弹不得。他心中一急,竟然晕了过去。 瘦高个举起球棍,对着李宝庆的脸瞄了几下,呲牙笑道:“怕什么,他看着很壮实,应该死不了。”说着高高挥起球棍。 小头头略一犹豫,制止道:“等一下,瓦列里…” 话音未落,忽然眼前一花,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他身边飞快掠过,径直撞向瘦高个。 卢涛顶着身后的拳脚,对拿铁链的光头接连挥出重拳。对方挨了几下,终于挺不住了,软塌塌的不再挣扎,目光逐渐变的涣散。 卢涛肩膀一抖,将他用力甩在地上。正琢磨如何伺机脱身时,忽然见李宝庆蹿进巷子,旋即又被打晕在地,脑袋旁边的积雪逐渐变得殷红。 这下变故来的突然,卢涛注意力稍一分散,身后有人扳过他的肩膀,一拳抡在他颧骨上。卢涛被打的踉跄几步,急忙克制住轻微的眩晕,抬头去看李宝庆,只见那瘦高个又抡起了球棍,李宝庆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卢涛大惊,身子左右疾晃,双肘撞向身后二人的肋下,暂时逼退了他们,紧接着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按住瘦高个举起的双臂,同时肩头狠狠撞进他怀中。瘦高个被撞了个趔趄,大骂着和卢涛扭打在一起。 那小头头刚才一直没出手,此时见卢涛背对自己,便瞅准时机对着他后膝盖窝猛蹬了一脚。卢涛毫无防备,腿一软,被瘦高个顺势带着单腿跪倒在地,紧接着又被一膝盖狠狠顶在脸上,口鼻之中瞬间涌出了鲜血。刚才追打他的那两个光头也怒骂着冲上前去,在他身后发疯般的连踢带踹。 卢涛被打的跪在地上站不起身,眼看瘦高个又要作势向自己踢来,匆忙间挺身向前一扑,迎面抱住了他摆起的右腿。瘦高个甩了两下没能甩脱,恼怒的反手握住棍梢在卢涛头顶连击数下。 卢涛头顶剧痛,咬紧牙关坚持了片刻,感到阵阵头晕目眩,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情急之下他左臂发力,把瘦高个的腿紧紧揽在怀里,右手疾向上掏,像一只铁钳般死死捏住对方的裤裆要害之处。 瘦高个发出杀猪般的大叫,向卢涛头顶砸的更急了。血沿着发梢流向额头,卢涛不管不顾,只是手上拼命加劲。瘦高个痛苦的弯下了腰,拖着卢涛向后倒退一步靠在墙上,球棍松手落地。 旁边那几个光头怒骂着冲上去猛踢猛打,卢涛一声不吭的挨着,瘦高个的叫声却是越来越惨,嘶哑着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别…别乱动…”。 几人稍一迟疑,刚才被卢涛拗住胳膊打的半死那光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摸摸满脸的鲜血,哭嚎着捡起铁链子冲到卢涛身后,伸手将铁链套在他脖子上,使劲向后猛勒。 卢涛只觉颈中一紧,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仰去,右手也跟着向后一扯。瘦高个撕心裂肺一声惨叫,两眼飙出泪来,有气无力的颤声喊道:“放…放手…” 铁链男见同伴如此痛苦,心中着急,也没去琢磨自己的动作会对瘦高个造成何种影响,只是一根筋的不停加劲,想要逼卢涛松手。 卢涛虽然呼吸困难,但好在毛衣和羽绒服厚厚的立领垫在了脖子周围,一时并不觉特别紧迫。他跪在地上拼命箍住瘦高个的大腿,铁链男想拉开他倒也没那么容易。 其余几人在旁边目瞪口呆的看着,只见铁链男左腿蹬、右腿绷,用力向后拽;卢涛死死攥住瘦高个裤裆,身子被向后拉开一分,手上便跟着向后扯一分;瘦高个身子蜷曲的像只煮熟的大虾,虚弱无力的不停捶打卢涛的后背,口中含糊不清的喊道:“放开,求你了,放开…”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卢涛脸已涨得通红,瘦高个却也软绵绵的伏在他肩上说不出话了。小头头模样的光头见卢涛如此顽强,大概是担心闹出人命,忙上前制止了铁链男,然后对卢涛喊道:“快停手,我们都停手!结束了,到此为止!” 正文 024 愤怒的胡易 卢涛脖子一松,大口大口喘了几下粗气,斜眼看向小头头:“结束?” “是,结束,快放开他!” 光头党虽然凶狠,但俄罗斯人在简单的事情上一般都是直来直去、说话算话的,通常不会耍什么阴谋诡计。 卢涛放开瘦高个,将他向一旁用力推开,瘦高个顺势侧身倒地,捂着两腿之间的要害之处呜呜哽咽了起来。 “小兔崽子…毛都没长全就他妈的敢来惹老子。”卢涛跪坐在地上骂了一句,吐几口嘴里的血沫,这才感觉浑身疼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去看李宝庆。哪知身后的铁链男怨气未消,突然使足浑身力气对准卢涛后脑猛踢一脚。 卢涛毫无防备,被这一脚踢的浑身剧震,又一次跪倒在地,顿时眼前天旋地转,双手勉强支撑着身子,只感觉自己面向深渊摇摇欲坠。 小头头没来得及阻止铁链男,伸手在他后背一拍:“你干什么?我说过结束了。” 铁链男骂骂咧咧的走开了,小头头吩咐他们搀扶起兀自抽抽搭搭的瘦高个,又叫醒那个开场就被打昏在地的小个子,自己走到卢涛身边歪着嘴角冷笑道:“今天算你走运。赶紧滚回你的国家去,下次再见到你就没这么便宜了!” 卢涛头疼欲裂,口干舌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凭自己的意志力才勉强没晕过去。恍惚间看到六个光头互相搀扶着走出小巷,卢涛颤颤巍巍的再要爬起来时,忽然双手一软,栽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李宝庆被人轻轻摇醒。耳中嗡嗡声一片,隐约听到卢涛在叫他的名字。 “涛哥?他们…光头党呢?”稍稍清醒一些,李宝庆努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感觉脸上紧绷绷的又肿又疼,伸手去摸,发现左脸高高肿起,右脸却是冰凉滑腻,鼻中隐约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别动,你的脸被酒瓶子扎了,破了个大口子,里面可能还有玻璃碴子,得赶紧处理一下。”卢涛指了指斜在李宝庆脸边的半截酒瓶子,又扭头看向巷口,迟疑道:“他们应该是走了,我只记得其中一个人说不打了,然后……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晕过去了。” 面部的疼痛逐渐清晰,李宝庆轻轻吸了口凉气,抬眼去看卢涛,只见他一张脸被鲜血盖住了大半,没有血的地方显得格外苍白。李宝庆疼的不敢张嘴,含含糊糊的说道:“那你,你没事儿吧?” “我没什么,咱们快走吧。”卢涛轻轻捋了捋被血粘在了一起的头发,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塞进口袋,又俯身去拾李宝庆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忽然身子颤了几颤,无法控制的剧烈呕吐起来。 李宝庆吃了一惊,忙爬起来冲到卢涛身边扶住他。卢涛一口气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歇息片刻,微微摆手道:“没事儿,就是有点头晕恶心,你快收拾好东西,我带你去医院缝针。” 李宝庆见他缓缓直起身子扶着墙站稳,这才放心去捡自己的东西。只见那瓶老干妈辣椒酱斜斜插在雪里,几盒包装精美的香烟被踩的又脏又扁,有些干货和调料包装袋裂开了,香菇和八角洒的满地都是。 李宝庆慢慢将东西逐一捡起装回塑料袋,忽然心中一阵莫大的委屈,几滴眼泪不受控制的溢出眼眶。他伸手使劲抹了一把眼角,低声骂道:“妈了个逼的,他们凭什么欺负人!凭什么!” 胡易跟着闫志文去电脑市场逛了两个钟头,帮他把新显示器搬回家,又兴致勃勃的跟大家一起玩了半天《大富翁》。 回屋洗了个澡,写完作业,李宝庆还没回来。胡易心中稍感奇怪,但也没多想,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捧起了自己从国内带来的《三国演义》。 这一天在外面折腾的不轻快,刚翻了几页便睁不开眼了。胡易把书扔到枕边正准备要睡一会儿,李宝庆推门走了进来。 “才回来?你们又浪到哪儿…”胡易半坐起身,却见李宝庆左脸又青又肿,右脸贴了一块厚厚的纱布,愕然道:“呀!怎么了你?出啥事儿了?” “碰上光头党了。”李宝庆将手中脏兮兮的塑料袋搁到地上,口齿不清的将经过简单描述了一遍,末了轻轻摸着自己右脸说道:“我就挨了一棍子,这半边脸是戳到地上的碎玻璃扎破了。涛哥被打的挺惨,医生说是轻微脑震荡。” 胡易忙上前去仔细看看他的伤势,忍不住怒道:“光天化日之下,那边到处都是警察,光头党怎么敢如此无法无天?” 李宝庆苦笑着摊了摊手:“巧了,我们走了一路,半个警察都没碰上。” “他妈的,就知道在街上要钱喝酒,关键时刻倒找不到人了!”胡易愤愤骂了一句,皱眉问道:“涛哥呢?住院了吗?” “没有,医生说回家休息几天就没事儿了。” “我去看看他。”胡易穿上外套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向李宝庆:“彭松呢?他不是跟你们一起走的吗?” 李宝庆似乎刚想起这码事儿,咬着嘴唇发了会儿呆,猛的起身冲到对面屋子门口,哐哐捶着门吼道:“彭松!开门!” 乌干达小伙满脸不悦的打开门,正要呵斥几句,看到李宝庆脸上伤不由微微一怔。李宝庆伸手把他扒拉到旁边,几步来到彭松床边,胡易不明就里,尴尬的冲乌干达人笑笑,也跟着走了进去。 彭松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被子正随着他圆滚滚的身子在瑟瑟发抖。李宝庆抬腿在他床沿狠狠踹了一脚:“给我起来!你为什么自己偷偷蹿了?!说话啊!为什么急着先跑!你把我俩扔下就是为了回来睡觉?!” 彭松把半个胖脑袋从被子里露出来,看到李宝庆的脸便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胡易奇道:“他跑了?就他这荷兰猪身材,居然能跑得掉?” 李宝庆恨恨的道:“我们好不容易在路边打了辆车,这个王八蛋居然趁我回去找涛哥的功夫偷偷让司机开车,把我俩给扔下了!” “什么?!”胡易勃然大怒,伸手将彭松薅着领子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彭松吓的体如筛糠,两脚在床上一阵乱蹬,缩到墙边颤声道:“我,我,我没有…那司机问了一句话,我没听懂,就回答说‘是’,没想到…没想到他就开车了。” “放屁!扯淡!”胡易抬脚摘下一只拖鞋向他狠狠扔了过去:“你他妈的,不会让他停车吗?!你不是俄语说的贼溜吗!” 彭松没来得及伸手挡,被拖鞋在脸上拍了大半个鞋印,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我…我怕光头党追上来…” “妈的!你倒是不怕他俩挨打!你个孬种!”胡易拾起拖鞋攥在手里,冲上去劈头盖脸在彭松脑袋上招呼了几下。 李宝庆拉住他道:“算了,他就这熊样,你打也没用。”说着冷冷看向彭松:“涛哥的东西呢?你没弄丢吧?” “没丢,没丢,在这里呢!”彭松哆嗦着从床头边提起一个塑料袋递给李宝庆。 李宝庆没接,拽着他的手腕扭头就往外走。彭松以为自己要挨揍,使出吃奶的劲儿扒住床头哭嚎:“我错了!求求你别打我!” 李宝庆怒道:“打你干什么!你跟我们一起去看看涛哥!给他道歉!” 正文 025 不及格 三个人来到卢涛的房间,见他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几个中国学生站在一旁长吁短叹,义愤填膺。闫志文叉着腰在屋里踱来踱去,口中念念有词的咒骂着光头党。 彭松一直低头站在人群外,待其他人走的差不多了,这才怯生生的挪到卢涛身边,像蚊子似的哼哼道:“涛哥,你…你还好吧?没事吧?” 胡易怒道:“好个屁!你没长眼啊?!这能叫没事吗?” 卢涛伸手制止了胡易,对彭松道:“我没什么事儿,不用担心。” 彭松被胡易吼的不敢抬头,低声嗫嚅道:“涛哥,我,我错了。我不该扔下你们自己走。我…我真的错了。” 卢涛慢慢侧过身子斜靠在床头,忍着伤口的疼痛挤出一个笑容,淡淡的摆了摆手:“没关系,别想太多,这事儿怎么能怪你呢。再说那种情况你去了一样得挨打,能跑掉也是好的。” 彭松轻轻“嗯”了一声,这才抬起眼皮看向卢涛,见他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永远整整齐齐的短发为了处理伤口而剪掉了一片,显得乱糟糟的;原本秀气的脸庞微微有些肿胀,还贴着几块创可贴。 彭松心中倍感羞愧,忍不住鼻子一酸,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面说道:“对不起,涛哥,我以后…我以后肯定不会只顾自己了。” 卢涛笑着点点头,没再接话。又跟胡易和李宝庆聊了几句,他疲惫不堪的挥挥手道:“放心吧,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们都回去吧。” 彭松跟在李宝庆身后回到1302,低着头灰溜溜推开自己屋门。胡易低喝一声:“站住!”伸手把他拽到身前:“涛哥不跟你计较,我可得跟你算算账,你小子太不是东西!” 彭松哆哆嗦嗦的看着胡易:“易易易易哥,是我错了,下次一定不敢了!” “下次?!你看看宝庆的脸!看看涛哥身上的伤!都他妈的怪你!”胡易越说越气,忍不住扬起手就要扇他一巴掌。 李宝庆忙拦住他:“算了,这事儿也不能怪他。反正我俩总算平安回来了,咱们好歹都是同胞,又是同学,没必要为这种事儿伤了和气。”说罢冲彭松挤了挤眼:“赶紧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看见你就来气。” 彭松怯生生的瞄了胡易一眼,见他巴掌没有落下的意思,一转身溜进了自己房间。 胡易还不想罢休,却被李宝庆硬拖回卧室按在椅子上:“好啦老胡,其实仔细想想,就算他当时不扔下我们,我俩在那种情况下也跑不掉。归根结底不还是光头党闹的嘛,没必要冲他使劲。” 胡易心中一股无名之火撒不出来,没头没脑的指着李宝庆训斥道:“你呀!白长了这么个壮身体!一下子就让人干趴下了,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真是够窝囊的,我都替你憋气!” “你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当时那种情况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光头党二话不说就是一棍子,想躲都躲不开。”李宝庆苦笑一声,心有余悸的低声道:“那家伙下手真狠呀,只一下子就把我打的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他还想用棍子砸我脑袋,幸亏涛哥冲过来救了我,不然……唉……” 胡易沉默了半晌,恨恨的咬牙道:“妈的,我要是碰上这帮王八蛋,就跟他们拼了!就算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行行行,你亡命,你厉害。”李宝庆笑着轻轻按了按脸上的纱布:“吹牛逼归吹牛逼,不过这些光头党可真的太凶了,二话不说就往死里干,和咱以前上中学那会儿打架根本不是一回事,将来万一碰上还是能跑就赶紧跑。” 身边的同胞遭遇了这种事情,中国学生们从此出门更加谨慎了。正好期末临近,大家平日便闷在屋里复习功课。 不过胡易对自己的水平心知肚明,有些科目即便再复习也是学不明白的。不出所料,几天之后的期末考试,他又尝到了熟悉的不及格滋味。 俄罗斯大学考试通常是口试和笔试相结合,采用五分制,三分、四分、五分各自对应着及格、良好和优秀。预科考试更注重口试,胡易先前想要靠于菲菲帮忙的计划也就落空了,最终他只有俄语一科得了四分,其余科目要么三分,要么不及格。 李宝庆的俄语水平还不及胡易,却因为脸上挂彩而享受了特殊待遇。几乎每位老师都会询问他受伤的原因,而李宝庆只要说出“光头党”一词,立刻会博得一片同情。 心软些的老师都在考试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了他及格,只有俄语老师柳德米拉丝毫没留情面:“噢,宝庆,亲爱的,你是我最差的学生,最差的。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我为你准备了一些简单的问题,只要你能答对一个,我就给你三分。” 随后她问了五个问题,李宝庆吭哧了半天,一个都没答利索,只好捂着伤口作痛苦状。柳德米拉毫不犹豫的在他的成绩册上写下“不及格”,柔声叹道:“回去好好养伤,好好学习,好好补考。” 于菲菲的成绩在预科生中算得上极好,除了一门三分之外其余全部得了五分。但她对自己颇为不满,坐在椅子上把两只手夹在双腿之间不安的来回揉搓:“三分…就相当于六十分,我从小到大都没考过六十分。” 胡易十分罕见的微微红了红脸,自惭形秽道:“咳,我也有几年没考过六十分了。” 虽然都是“没考过六十”,但所代表的含义却大不相同。现在的胡易对成绩格外敏感,高中时考试全军覆没也从不放在心上,这次有几科没过却让他心急火燎,对下半学期充满焦虑。 李宝庆本来还在为挨打之事而郁郁寡欢,但很快就被自己只挂了一科的意外之喜冲淡了,一边喜滋滋的念叨着“因祸得福”,一边得意洋洋的开导胡易:“哎呀老胡,不就是考试挂了几科嘛,别放在心上,你看我也有一门没过不是?” 胡易一挑眉毛,不忿道:“靠,你小子纯粹是狗屎运。我看下学期考试前咱俩出去找光头党挨顿揍,说不定就能顺利毕业了。” 李宝庆尴尬的笑笑:“嘿嘿,歪门邪道要不得,要不得——反正现在已经放寒假了嘛,这些烦心事儿干脆等开学再说呗,咱先琢磨琢磨春节怎么过。” 胡易长长叹了口气,点上一颗烟沉吟道:“春节?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怎么过?放不了鞭炮,也没法看春节晚会,不如就叫大伙儿一起来吃顿年夜饭热闹热闹吧。年三十儿咱们去买菜,你和菲菲主厨,我打下手。” “没问题!”李宝庆摸了摸刚刚拆线的伤口,从床上一跃而起:“我去把他们几个叫过来,咱们商量一下除夕晚上的菜单!” 正文 026 彭松献艺 胡易活到十八岁,从来都是与全家人一起吃年夜饭,其余预科生也无一例外。现在闫志文和卢涛等老学生都回国过年去了,只剩下他们留在莫斯科共度除夕之夜。 学生聚餐不同于请客吃饭,虽然那时还不流行AA制,但被邀请的每个人都要独自准备一道体面像样的菜肴,实在凑不出菜的便负责提供酒水饮料和零食,这样上桌才能吃的安心。胡易和李宝庆作为东道主,多出几道菜也在情理之中。 李宝庆报出的菜色充分彰显了俄罗斯地域饮食特色,土豆当仁不让的挑起了配菜的重担:土豆炖排骨、土豆炖牛肉、土豆炖鸡、土豆胡萝卜炒洋葱,看的于菲菲直皱眉头:“别每道菜都炖土豆好不好?我拌沙拉也要用土豆,炖排骨就改放香菇吧。” 李宝庆腼腆的搓搓手:“嘿嘿,行,听菲菲的。我本来还想炒个酸辣土豆丝呢。” 背着手贴墙站在房间角落的彭松忽然向前迈了一步:“这几个月老是用土豆炖鸡,都快吃烦了。除夕那天换换口味吧,我来给大家炒个枣庄辣子鸡!” “啥?吃烦了?宝庆炖的鸡你哪次少吃一口了?”胡易又气又笑的斜了他一眼:“你还会炒鸡呢?真稀罕,这几个月可从来没见你开过火,三天两头来蹭饭,居然还好意思说吃烦了。” 彭松脸一红,缩着脖子退了回去。李宝庆心中不忍,忙打圆场道:“嗨,大过年的,大家都下厨才热闹嘛!彭松,辣子鸡这道菜就交给你了!他娘的,我们整天做饭给你吃,这次说什么也得尝尝你的手艺。” 年三十儿那天上午,胡易等人按照原材料清单去市场大张旗鼓采买了一番,回到宿舍便马上开始着手准备。 虽然是第一次筹划如此规模的聚餐,条件又极为简陋,但胡易把各项工作安排的井井有条,大家按照时间表各司其职,竟不显得特别忙乱。 此时室外风雪交加,屋里暖气却烧的很热,穿单衣也不觉得冷。他们没有冰箱,就把买来的肉挂在窗外,待到下午才拿进来化冻,顺便再把啤酒和饮料换到外面,到开饭时正好冰凉爽口。 李宝庆手脚很利索,剁排骨、切牛肉、削土豆、泡香菇,率先把自己的两道大菜端到炉子上小火开炖,然后擦着手走到胡易身边,扭扭捏捏的小声说道:“老胡,忘了告诉你了,那个…我还叫了一个客人。” 胡易正在和另外几个同学吆五喝六的打牌,随口应道:“好啊,过年嘛,凑一起热闹。”转头见他神情微妙,不禁略感奇怪,又追问道:“谁啊?” “是个俄罗斯人,你也认识的。这会儿应该快到了,我下楼去接一下。”李宝庆腼腆一笑,穿戴整齐匆匆出门。 “靠,还挺神秘。”胡易看着他的背影摇头笑笑。又打了两把牌,李宝庆推门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额头以上被门框挡住,只看得到大半张脸。 屋里众人一起扭头看过去,李宝庆干咳两声,有几分得意的介绍道:“各位,这是玛莎,咱们玛季的同学。” 门外那人低头进门,竟然是女篮校队的大个子马尾辫。李宝庆磕磕巴巴的对她比划道:“这些人,我的朋友。过会儿做饭,然后我们吃,晚饭。” “大家好,新年快乐。”玛莎大方文静的挥了挥手,从挎包中取出一瓶红酒递给李宝庆,又友善的看向胡易:“你好,安东。” “你好。”胡易将扑克牌拢起交给身后观战的同学,起身过去跟她简单寒暄几句,然后似笑非笑的盯着李宝庆:“你俩怎么搞到一起去了?什么情况?”他们有时会在体育课上与玛莎一起打球,但交谈并不多,除夕夜见到她还是挺意外的。 “别瞎说,没什么情况。”李宝庆脸上泛起红潮:“前几天在食堂碰上,她问我脸上咋了,我就跟她聊了一会儿,顺便邀请她来一起过年。” “你居然能跟她聊明白?”胡易抱着双臂笑眯眯看着他:“不简单啊,别看上课说不了几个囫囵整句,泡妞倒是挺有本事。” “你别瞧不起人,我俄语其实还不错。”李宝庆挺了挺胸脯,见胡易兀自一脸不以为然,只好挠头笑道:“嘿嘿,我有俄汉通电子词典,不懂的词可以查嘛。” “行,也算是种学习动力。”胡易还想继续挖苦几句,李宝庆抢着说道:“屋里没地方坐,我跟她去彭松屋里呆会儿,等会儿过来吃饭。”说罢挤到桌边拿起俄汉通,带着玛莎去了隔壁。 “小样儿。”胡易翘起嘴角笑笑,转身招呼大家解散牌局,开始收拾屋子,布置桌椅。于菲菲等人带着各式餐厨用具陆续来到,挨个走进厨房切菜、下锅、装盘,煎炒烹炸,各显神通,忙的不亦乐乎。玛莎和隔壁乌干达人被房间中弥漫的炒菜香味吸引,站在厨房门口好奇的问这问那,李宝庆端着电子词典逐一解答,倒也顺便学了不少单词。 排骨和牛肉已经炖烂,几道凉菜也陆续端了上来。两张写字台拼成的饭桌上摆满了各式器皿,有碗有盘,有锅有盆,看上去固然是乱七八糟,却也充满了只有远离家乡的游子才能充分体会到的独特节日温馨。 彭松的辣子鸡是压轴菜,那只鸡在窗外挂了大半天,早已冻的硬邦邦如同石头一般,拿进屋后在暖气上搁了许久也没化开。彭松挥舞着菜刀剁了几下,只在表面砍出几道乱糟糟的刀口。 看起来化冻还需要很长时间,彭松想了想,把伤痕累累的冻鸡搁在炒瓢里端进厕所,打开水管接了大半锅热水,待冻鸡慢慢焯化,又吃力的端起锅,准备把水倒进马桶。 他把炒瓢担在马桶沿上,笨拙的用木质锅铲挡住鸡,缓缓倾斜锅身,眼见水已倒掉大半,不料那鸡却“跐溜”一下绕过锅铲,冲出锅沿,转着圈滑进了马桶。 “哎哟!”彭松轻声惊呼,急忙放下锅伸手去捞。可是那鸡刚刚焯透,滚烫滚烫的不好下手,鸡皮又是光滑油腻,稍一用力就顺着马桶壁跐溜跐溜直打滑。他一连捞了几下,直赶的那只鸡在马桶中翻着跟头逛了个遍,把马桶内壁擦的油亮亮的,这才顺利捧起放回锅中。 彭松被烫的龇牙咧嘴,一边往两只手上吹气一边惊慌失措的扭头向外张望。好在屋内众人聊得热火朝天,没注意到厕所里的动静,只有胡易刚巧坐在斜对厕所的位置,正一脸错愕的看着他。 两人瞠目结舌的对视片刻,胡易率先垂下了眼皮。彭松呆了半晌,端着锅若无其事的走进厨房,将那只鸡在水龙头下草草冲洗一遍,然后挥刀剁成小块,热油、炝锅,把菜板上的鸡块尽数倒入锅中。 正文 027 除夕之夜 胡易心中有些纠结,他亲眼看到那只鸡落入马桶转了几圈又被彭松捞出来,打定主意过会儿绝不会动一筷子。这事儿如果瞒着别人似乎有些不仗义;但若是大家知道后都不去碰,势必会在大年夜让彭松当众难堪。 他憋了半天,趁屋里其他人都在忙着摆椅子凑餐具,轻轻拽了拽身边于菲菲的衣角,低声说道:“哎,彭松那只鸡刚才掉马桶里了。” “什么?”于菲菲瞪大眼睛看看正在卖力翻炒的彭松,又看向胡易:“那,咱们怎么办呐?” “怎么办?别吃呗。”胡易冲她挤了挤眼:“先别告诉其他人。” 于菲菲不安的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李宝庆昂首进屋,对身后的玛莎和乌干达人伸手示意:“坐,请坐。” 按照中国人的待客礼数,既然邻居独自在家,过年这种热闹场合自然是要邀请一下的。乌干达人没有太多客套,欣然随他而来。 李宝庆安排两位外国友人坐在他左右两边,自己举着电子辞典向他们挨个介绍每道菜的原材料。胡易刚想伺机去悄悄告诉他那只鸡的悲惨遭遇,就见彭松红光满面的端着炒瓢走到桌前:“各位!刚出锅的枣庄辣子鸡!菜齐喽!” 大家一起鼓掌,招呼彭松抓紧入座。桌上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容器,彭松偷眼见胡易脸色有些发僵,便将炒瓢摆在李宝庆面前:“来,宝庆,让外国朋友们多尝尝,趁热吃!” 不得不说,彭松炒的辣子鸡的确是色泽鲜亮、喷香扑鼻,一上桌便盖过了其他菜的风头。即便胡易刚刚亲眼目睹过它的马桶之旅,也忍不住分泌了些唾液。 玛莎却被辣椒呛得向后缩了缩身子,面现犹疑之色。李宝庆殷勤的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她碗中:“姑娘,第一个吃,请。” 玛莎笑着说了句谢谢,斯文的叉起鸡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几下,随即轻轻“嗷”了一声,闭上眼睛伸双手遮住口鼻:“噢!很好吃,但是太辣了,太辣了!” 中国学生们哄笑起来,纷纷举起筷子去夹鸡块。李宝庆尝了一口,顿时两眼放光,抬巴掌在彭松肩上用力一拍:“行啊!你小子真可以!” 彭松被拍的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晃了两晃陪笑道:“嘿嘿,我爸炒的那才叫好吃呢,我以前经常给他打下手,今天是第一次自己做。” “非常可以,非常不错。”李宝庆大感满意,招呼坐在对面的胡易和于菲菲:“老胡,菲菲,快尝尝!娘的,没想到彭松还有这么一手,以后炒鸡就归他负责了!” 于菲菲答应一声,有些难为情的缓缓举起筷子,偷眼看向胡易。胡易略一沉吟,伸手举起杯子在桌上轻磕两下:“哎哎,先别急着吃,今天年三十儿,咱们是不是应该先倒上酒喝一杯?” 众人一起答应,各自将啤酒倒入杯中。胡易指着墙边林立的酒瓶问道:“玛莎,你喝什么?伏特加?啤酒?红酒?” “都可以。”玛莎耸耸肩。旁边一个同学不怀好意的呲着牙对李宝庆笑道:“玛莎当然是喝伏特加了,宝庆你不陪她一起喝吗?” “我当然要陪她了。”李宝庆豪气上涌,取过一瓶伏特加给玛莎和自己各倒了半杯,凑到面前闻闻,一皱眉头:“不过这玩意儿实在是太难入口,跟医院里的酒精一个味儿。” 胡易冲他挤挤眼:“没事儿,才40度而已嘛。这样吧,我们啤酒喝两瓶,你们白酒喝一杯,怎么样?” 李宝庆忙摆摆手:“不不不,毕竟是伏特加,不可轻敌。而且这杯子太大了,你们喝两瓶,我们喝半杯。”说罢不待胡易答话,举起杯子大声叫道:“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过年好!”“蛇年大吉!”形状各异的酒具在空中相撞,众人心中几个月来积聚的思乡之情随着杯碗的碰撞声暂时消散。 “中国新年快乐!”胡易用俄语对玛莎和乌干达人大喊,喝干了杯中的啤酒。 “新年快乐。”玛莎微笑着祝福大家,然后学着其余人的样子,仰脖将半杯伏特加一口喝下。 “我操?!”胡易吓了一跳,忙问李宝庆:“你给她倒了多少?” 李宝庆低头看看自己的杯子,又看看瓶子里剩下的酒:“大概…二两?” 桌上鸦雀无声,十来个中国人齐刷刷瞪大眼睛盯着玛莎,只有乌干达人一边扇舌头一边往嘴里塞鸡块。 “怎么?”玛莎有些惊慌,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不合中国新年礼仪的事情。 “全部喝,不需要。”李宝庆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一下:“只要一点,一点。” “我的确只喝了一点。”玛莎晃晃自己的空杯子,又低头看看李宝庆的杯子,奇道:“咦?你怎么没喝?” “我…我喝了,一点。”李宝庆哭笑不得,转头对同胞们说道:“她太牛逼了,太牛逼了。” 胡易坏笑道:“那,你也全干了吧!” “我?不行不行。”李宝庆连连摇头。 “干了吧!别让人家觉得咱心疼酒。”胡易循循善诱:“再说就你一个喝白酒的,可别折了咱中国人的面子。喝死事小,丢脸事大。” 旁边同学纷纷起哄:“是啊,现在就是你在美女面前一展雄风的机会,看好你哟!” 李宝庆经不起激,脸红了三红、白了三白,咬牙举杯将剩下的伏特加一饮而尽。屋内响起一片喝彩之声,玛莎也笑吟吟的看着他,李宝庆痛苦的闭着眼缓了十秒钟,闷头接连夹了几筷子凉菜,将一张大嘴塞的满满当当。 年夜饭进行的畅快淋漓,大家不停赞扬着桌上每一道菜。按照北京时间,这会儿已经敲过除夕钟声,进入了新的一年。不时有其他房间的同胞端着酒杯来串门拜年,胡易等人也陆陆续续过去回拜。 玛季的中国学生大都来自北方,以山东人居多,当地传统风俗本就将喝酒当成增进感情、展现自己豪爽气概的重要方式。年轻人在这方面极易受到熏陶,酒桌上更是个个不甘落后,酒量虽未必豪迈,但酒胆比起父辈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临近午夜,屋里已是一片杯盘狼藉,酒瓶子在地上东倒西歪,桌上众人有的哭有的笑,有的迷糊有的闹,呜呜泱泱乱作一团。 于菲菲今晚喝了两瓶啤酒,平日滴酒不沾的她感觉晕乎乎的,静静坐着听男生们吹牛扯淡。等屋里人离开了大半,她才起身将剩菜端进厨房,刷干净碗碟,然后费力的端起自己带来的锅和各种餐具,跟其他人招呼道:“你们继续喝,我先回去休息啦。” “我帮你拿!”胡易起身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锅,于菲菲浅浅一笑,跟在他身后走出房间。 “今天可真够热闹的,喝的我有些晕乎。”胡易晃晃悠悠的喷着酒气说道:“快半夜了,达姆应该睡了吧?” 于菲菲抬起手腕看看时间:“她说今晚要去朋友家过年,有可能会在外面过夜,让我晚上不必等她。” “过年?”胡易奇道:“他们也过年?” “是的,越南人也过春节,和咱们是同一天。” 来到于菲菲宿舍,达姆果然没在。胡易轻轻走进厨房放下手中的东西,出来见于菲菲正在整理床铺,忽然感觉气氛有些微妙。他站在原地呆了几秒,双手在衣服上揉搓两下,抄手入兜道:“菲菲,真是辛苦你了,又是做饭又是收拾,从早到晚忙了一天,快休息吧。” “是挺累的,不过今天好开心啊。”于菲菲转身坐下轻呼一口气,脸上红扑扑的:“第一次在国外过年,没想到也挺有意思的。” “是啊,十月份从北京出发,如今一转眼已经过春节了。”胡易借着酒劲一屁股坐在于菲菲床边的椅子上:“你还记得吗?当初咱们在火车上感觉日子特别漫长,每天都盼着早点到站。时间这东西可真奇怪,你越着急,它就过的越慢;你要是不把它当回事,‘唰啦’一下就过去了。” 于菲菲双手撑着床沿,冲胡易甜甜一笑:“是哦,那时候在火车上我觉得你像个不良少年,还不太敢跟你说话呢。” “是吗?”胡易摸摸耳朵,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我可不是什么不良少年。其实我小时候学习挺好的,后来上了高中……” 话没说完,走廊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卧室门被推开,达姆踉踉跄跄冲了进来,两只大眼睛又红又肿,鼻子一抽一抽的,显然是刚刚哭过,身后还跟着一个愁容满面的越南女学生。 “达姆?你怎么了?”于菲菲惊疑不定的起身迎过去。 “菲菲,安东,祝你们,祝你们……新年快乐。”达姆勉强挤出些笑容,紧接着小嘴一撇,眼角又涌出了泪水。 于菲菲扶着她坐到椅子上,柔声安慰道:“别哭,别哭,出什么事了?” 达姆抽抽噎噎,一字一顿的说道:“我的男朋友,出事了,在医院。” 于菲菲从桌上拿过一包纸巾递给达姆,蹲在她身边问道:“他怎么了?病了吗?” 达姆不答,只是一个劲儿的抹眼泪。跟着她进来的越南女生摇摇头,眼神中充满不安:“是光头党。” “光头党?”于菲菲吃惊的扭头看向胡易。胡易皱着眉头眨了眨眼:“谁被光头党打了?古巨基?” 正文 028 不吐不快 达姆的男朋友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身高只有一米六出头,但相貌在玛季一众越南人中算是相当阳光帅气的,与当红香港歌星古巨基很有几分相似,因此中国女学生背地里都叫他“越南古巨基”,男生们则戏谑的将他称为“小古巨基”或是“迷你古巨基”。 今晚几个越南学生一起坐地铁去校外朋友家吃年夜饭,到站后达姆和其他人陆续下车,却迟迟不见男朋友出来。 当时晚高峰还没过去,地铁站人头攒动,他们以为是周围高大的俄罗斯人遮住了视线,并没太在意,直到车门关闭才发现车厢内有几个大光头正按着一个人暴揍,被围在中间的正是小古巨基。 眼见列车缓缓启动,越南学生们大惊失色,忙派达姆去报警求助,其余人登上下一趟车沿途寻找。当他们终于在十站开外的终点站站台上找到昏迷不醒的小古巨基时,他已经被打的血肉模糊,五官都变了形。 据终点站的几位目击者讲述,看到一群光头党在车厢里用腰带和铁链往死里抽打小古巨基,待车门一开便扬长而去,周围的好心人忙将他抬出列车并打电话叫来了急救车。 越南学生们跟着急救车赶往医院,好在小古巨基身上所受多为挫伤,并没有太大危险,只是鼻梁和眉骨等多处骨折,牙齿也断了几颗,整张脸肿胀异常,已经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了。达姆等人一直守在医院,直到他从昏迷中醒转过来,然后再次沉沉睡去,这才返回宿舍。 越南女学生简要讲述完迷你古巨基的遭遇,达姆在旁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于菲菲得知她们还饿着肚子,便赶忙去厨房准备饭菜,胡易词不达意的安慰了达姆几句,咂着嘴叹息一阵,匆匆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宿舍,桌椅都已复归原位,屋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有隔壁彭松的呼噜声时隐时现。胡易归拢一下地上的空酒瓶子,打开窗户想要散散房间内污浊的空气。 刺骨的冷风夹着雪花吹进来,让他打了个寒战,忙取过外套裹在身上。稍一出神,又想起了小古巨基的惨状。再联想到之前卢涛和李宝庆、巴音和柿饼脸的遭遇,胡易不禁一阵心悸,呆呆的琢磨假如轮到自己头上该如何应对。 正咬牙瞪眼的胡思乱想间,李宝庆一摇三晃踩着拖拉板回到屋里,胡易扭头道:“你去送玛莎了?” “对!刚送走。”李宝庆脸上泛起幸福的微笑,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脱下外套挂在墙上,走到胡易身边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老胡——现在屋里没别人了,我得批评批评你。” 胡易一怔:“嗯?咋了?” “你今天晚上有件事做的不对。不乐呵,非常不乐呵!” “啥事儿?” 李宝庆眯起眼打了个酒嗝:“今天过年,过春节...除夕之夜,对吧?” “没错。”胡易一脸莫名。 “我知道,你看彭松不顺眼。说实话,我也对他有意见。但就算彭松平时有千般不对,大过年的是不是也得多少给他留点面子?人家好心好意下厨为大家炒了个菜,你可倒好,愣是一筷子没动!连尝都不尝一下,是不是有点…啧,太明显了?” “哦…你是说这事儿啊…嗯……”胡易拖了个长腔,转头看向李宝庆:“哎?你今天晚上喝了多少?难受不?” “喝了…半斤伏特加,还有四五瓶啤酒,中间几次想吐都没吐出来,这会儿感觉快堆到嗓子眼了。头有点疼。嘿嘿,脸也挺疼的。” 李宝庆摸着脸上的疤傻笑了几声,猛的一扑棱脑袋,将手从胡易肩头收回,一本正经的喷着酒气道:“你…你别岔开话题,我批评你呢!” 胡易抿嘴一乐,点上一颗烟道:“好好,你请继续,我洗耳恭听。” “彭松这个人呐,是有点问题,可是本性并不坏。我知道,你有好几次冲他发火都是为了替我打抱不平,但那些事情我都不在乎了,你何必还揪着不放呢?” 李宝庆摸过一颗烟叼在嘴里,摇头晃脑的继续说道:“你老胡在玛季中国人里面算是混的挺好,大家都给你面子,人家彭松更是一口一个胡哥、易哥的叫着。但你也得表现的…那什么,大度一点嘛,不能因为讨厌彭松就欺负他,这样不好。” 胡易微微侧头,哭笑不得的看着李宝庆:“我没欺负他吧?” 李宝庆仰头打了个哈哈,伸手在胡易胸前虚指两下:“你…别以为我喝多了,今晚的事儿我看的很清楚、很明白,你就是成心要给彭松难堪。我吃鸡的时候你老阴着脸瞅我是什么意思?桌上无论谁夹一块辣子鸡,你都盯着人家看半天,菲菲拿起筷子还得瞧你的脸色,最后愣是一口没动,肯定是你提前跟她说什么了对不对?你说你怎么这么…这么牛逼呢?你这样做好吗?何苦呢?何必呢?” 李宝庆连摇头带叹气,越说越激动。胡易犹豫了一下,慢吞吞的开口道:“说实话,那辣子鸡炒的是挺不错。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吃吗?你知道我为什么瞅你们吗?” “不管为什么,我觉得你的做法是有问题的!你这明摆着是要排挤人家彭松。”李宝庆痛心疾首的弯腰轻拍几下窗台:“咱们都是中国人,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破地方生活不容易,别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闹不团结,OK?今晚那锅鸡我自己吃了一大半,为什么?还不是怕彭松心里不好受嘛!” “唉,你可真是个好人。其实那个鸡…那个鸡…”胡易似笑非笑的长叹一声,含含糊糊的说道:“掉马桶里了。” “啥?!”李宝庆骤然收起说教的表情,恢复了平日那副憨乎乎的模样:“什…什么玩意儿?掉哪儿了?” “那只鸡,掉马桶里了,还在里面转了好几圈呢。”胡易冲厕所一指:“不信你去看,搞不好还有鸡油在上面没冲掉呢。” 李宝庆直勾勾盯着胡易:“真的??” “咱俩认识这么久了,我骗过你吗?”胡易笑嘻嘻的低声道:“你琢磨琢磨,彭松自己吃他炒的辣子鸡了吗?” “好像…好像…嗯?我没太注意…”李宝庆目光逐渐凌乱起来,愤愤然道:“你咋不早点说呢?!” 胡易一摊手:“本来是想告诉你来着,但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嘛。后来看你吃的焖儿嘛的,也就不忍心说了。你放心吧,这事儿除了我和菲菲,其他人都不知道,他们也陪着你吃了不少呢。” “不知道反倒好了!”李宝庆一脸气急败坏,伸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你还不如别告诉我呢,恶心死了!” 胡易委屈道:“我没打算告诉你呀,可你非得问我为什么不吃鸡,还不由分说给我扣了一大堆帽子。我也是怕你误会,被逼无奈才老实交代的。” 李宝庆咬着嘴唇做了几个深呼吸,没吭声。胡易使劲憋着笑安慰道:“没事儿!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眼不见为净嘛。其实炒熟了也就不脏了,恶心只是心理作用,不去想它就好了。不信你仔细回想一下,吃的时候是不是没觉得有啥怪味儿?” 李宝庆静静沉思半晌,忽然喉头艰难的动弹了几下,嚯的转身直奔厕所,抱着马桶嗷嗷一阵狂吐。直吐的天昏地暗,眼冒金星,眼泪都流了出来,这才起身哑着嗓子骂道:“你个兔崽子,你个兔…嗷…呕…”忙又对着马桶弓下腰去。 胡易扒着卧室门框笑出了眼泪,一个劲儿的冲李宝庆作揖:“怪我怪我,没想到你反应如此强烈,早知如此我宁肯被误会一辈子也不告诉你了。” 李宝庆漱了三遍口,扶着厕所门框大口大口直喘粗气。正巧彭松被尿憋醒,睡眼惺忪的出门来上厕所,见二人眼角都挂着晶莹的泪滴,便迷迷糊糊打着哈欠嘟囔道:“唉,每逢佳节倍思亲,何必太伤感呢,开开心心过大年嘛。” “你给我滚!”李宝庆低吼一声,哭丧着脸冲进卧室,反手狠狠摔上了门。 正文 029 假期时光 离家在外的春节多少有些寂寥,但却闲适了许多,至少不会为了长辈亲朋之间无休无止的串门拜年而感到疲于应付。李宝庆在闫志文回国前将他的电视机和录像机搬到了自己卧室,其他中国学生一拨接一拨的跑来看录像,1302房间便成了大家寒假期间的一大据点。 录像带还是只有先前那四盘,翻来覆去看几遍也就腻了。眼下莫斯科一片天寒地冻,四处又不时有光头党出没,外国学生大都窝在家里不出门。之前课程紧张时大家总盼着放假,如今在宿舍闷上两个星期却又觉得枯燥乏味,反倒盼着早点开学。 对中国学生来说,喝酒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但伏特加的确太难喝,啤酒又着实不便宜,想来想去既经济又惬意的娱乐方式唯有打牌。 山东人爱打“够级”,这是一种六个人分为两伙的玩法,规则复杂细碎,但对抗性强、强调相互协作,而且还需要一定的配合意识与牺牲精神,场面相比其他扑克玩法更加混乱刺激、诡秘多变,一旦学会就很容易上瘾。 自打寒假一开始,1302的牌局就没断过。玛季的预科生有一大半刚来莫斯科时是不抽烟的,半年下来,不少人被这乏味的日子磨的添了这口嗜好,胡易屋子里每天从早到晚烟雾缭绕,不得不隔一会儿便打开窗户透透气。 接连鏖战数日,牌友们都有些疲倦,但苦于没有其他事可做,即使不打牌也习惯性的聚在这里放着录像聊天。 胡易这些天愈发的心不在焉,新学期马上就要开始了,他最近晚上都会尽量抽出时间去学会儿习,但每次一看到与数学有关的内容便心烦意乱,眼皮自动发沉。 午饭后又打了几把够级,胡易一边洗牌一边嘀咕:“娘的,眼看下学期就要开始了,咋办呢?那狗屁数学课我是一点都听不明白。” 一位牌友打着哈欠出主意道:“要我说呐,你这种情况干脆换个专业算了。” 胡易微微一怔:“噢?有不用学数学的专业吗?” “好像没有吧。”其余几人一起摇头:“咱们这是工科学校,所有专业都离不开数理化。” “那我换啥不都白搭吗?”胡易没好气的将手边一只空烟盒扔进垃圾桶:“还有烟吗?” 李宝庆一一检查桌上的空烟盒,然后扭头冲对门粗声粗气的喊道:“彭松!彭松!下楼帮我买两盒烟!” 旁边一人说道:“刚才看他出门了,一直没回来,我去楼下买吧。” “哎哎,等一下。”胡易一拍脑门,笑呵呵的起身去壁橱里取出一条烟:“瞧我这脑子,前些日子去烟草市场买了四条,扔壁橱里愣是忘了。”说罢拆开包装,给屋里每人扔了一盒。 牌友们连声赞叹:“嚯!易哥出手就是阔绰,整盒整盒的发烟!” 胡易嘿嘿一笑:“这烟不值钱,随便抽,管够!” 李宝庆举起烟盒轻轻捏了捏:“盒子软踏踏的,果然是便宜货。”说着打开取出一支:“烟丝塞的松松垮垮,太坑人了。” 胡易也感觉烟盒包装廉价感十足,自我安慰道:“还行吧,两卢布一盒,还能好到哪儿去?” 几个人将手中香烟在桌上用力磕磕,各自点燃吸了两口,相互对视一眼,都没说话。胡易又使劲猛嘬一口,皱眉道:“这烟咋一丁点劲儿都没有呢?和抽空气似的。” 刚才给他出主意的牌友咂咂嘴:“不光没劲儿,还有股臭味儿。” 胡易沉吟道:“毛子烟是混合型的,都挺臭,差不多就是雪茄那种味儿吧。” 李宝庆十分坚决的摇了摇头:“绝对不一样,这烟格外臭,臭的邪性。” 另外几人一起点头,胡易还想再尝一口,那烟丝却烧的极快,已经快到头了。他又点燃一颗猛吸一口,自言自语道:“不过瘾,再续一颗。唔,你们使劲儿嘬,多少有一点点劲儿。” 其余人纷纷效仿,第二支烟又是两三口便抽完了,依旧没有丝毫感觉。李宝庆一脸苦相,捂着脸上的伤口道:“嘬的我脸都疼了,除了臭味儿啥都没嘬出来。” 牌友笑着取出两颗烟:“易哥,你这烟得这样抽。”说着将两颗一起点燃吸了几口,轻咳一声道:“呐!比刚才好一点,不过嘴里更臭了。” 胡易也点上两颗试了试,忽然噗嗤一笑:“这破烟太难抽了,干脆咱扎金花吧!输的就抽一颗,咋样?” 这提议倒是新奇,另外五人一致同意,挑出一副扑克玩起了扎金花,每局牌面最小的三人各点一颗烟叼在嘴里算是惩罚。 这绝对是个迅速消耗烟的好办法,半小时之后,刚才拆开的那条烟已经差不多被抽完了,虽然房间的门都开着,但整间卧室还是烟雾弥漫,连对面人的面目都看不真切。 屋里每人嘴上叼着七八颗烟,一个个被熏的直流眼泪,咳嗽声不断。李宝庆输的最多,大嘴巴满满当当并排塞着十颗烟,想畅快的呼吸都难以做到,不过依旧是嘻嘻哈哈的兴致不减。 胡易起身去壁橱里又拿出一条,刚要拆开,忽然听到走廊里有人大喊:“着火啦!着火啦!” 六个人一愣,手忙脚乱的掐灭烟出门去看,原来是自己屋里的烟已经飘到了门外,附近走廊上白茫茫一片烟气蒸腾,果然如着火一般。透过烟雾看到远处几个外国学生正惊恐的指向这边:“安东!你们屋着火了?” 胡易边咳边笑,刚要解释,对门乌干达人也冲了出来,朝他们屋望了一眼,捂着口鼻皱眉道:“好臭好臭,什么东西烧了?” 胡易几人笑的前仰后合,冲着外国友人们连连摆手:“不好意思,什么事儿都没有,都回去吧!” 话音刚落,宿舍管理员从电梯间“噔噔噔”快步走了过来,边走边喊:“出什么事儿了?哪儿着火了?” 胡易见是管理员,稍稍收敛了一下笑容:“没有,哪儿都没有。” 管理员惊疑不定的走进房间检查一遍,又急忙退了出来,呛的五官都变形了:“你们几个干嘛呢?搁屋里烧烤呐?” “没有,没有。”胡易讪讪的挠了挠头,咳嗽两声笑道:“我们抽烟呢。” “好家伙!你们抽的是烟吗?我还以为是木炭呢!”管理员一脸震惊,伸手在面前扇了两下:“怎么这么臭啊?” 胡易伸手一指李宝庆:“他刚才在拉屎。” “去你的!”李宝庆用中文说道:“屎也不如你这烟臭!” 其余几人哈哈大笑,管理员见状有些不悦,阴森森的板起了脸:“笑什么笑?很开心吗?我要将你们的危险行为上报学校!谁在这个房间居住?出示你们的证件!” 六个人一愣,傻傻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一个牌友反应还算快,忙掏出一颗烟双手递过去:“管理员先生,我们只是在搞新年聚会,不需要,不需要告诉学校。” 管理员背着手不接他的烟,沉着脸的说道:“聚会?我从没见过这种烟熏火燎的聚会。你们的行为给宿舍造成了火灾隐患,十分危险!快,出示证件。” 牌友怯怯的退了回去,扭头低声道:“他是不是想要钱啊?”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胡易赶忙回屋找出钱包,却不知该给多少合适。正犹豫间,瞥眼看见刚才取出的那条烟还在桌子上,于是便一把抓起拿到门口,笑着塞进管理员手中:“这条送给您。请试一下,不危险,一点都不危险。” 管理员冷冷将烟推回去:“我不能要。” “不不,你不明白。”胡易急切间伸手搂住他的肩膀:“现在,中国新年,你来中国人房间,就是中国人的好朋友。在中国,一定要送好朋友新年礼物,好朋友一定要收下。收,哈拉少!不收,不乐呵!” 管理员说上报学校云云只是一时气愤,随口唬唬他们,毕竟学生宿舍并不禁止吸烟,没必要小题大做。眼前这中国人俄语说的蹩脚,不过意思还算清晰得体,再斜眼瞥瞥他手里那条烟,虽然打眼一看就是便宜货,但起码也能值个几十卢布,不收白不收。 于是管理员面色立刻由阴转晴,接过烟塞进上衣,笑着与胡易握了握手:“既然这样,那我只好收下你的礼物了。祝你们新年快乐,在屋里抽烟千万注意安全,不要引发火灾。”说罢转身走了。 六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胡易双手叉腰目送管理员走远,得意的晃了晃脑袋:“嗐,我刚才差点想给他塞一百卢布,没想到二十卢布就打发了。” 大家嘻嘻哈哈的回到房间,李宝庆拿起一本杂志,一边使劲向窗外扇风一边说道:“别抽了,这屋里让咱弄的臭气熏天,下午玛莎还要来找我呢。” 听说玛莎要来,牌友们围着李宝庆起了一会儿哄便各自回宿舍了。李宝庆哼着小曲收拾房间开窗通风,又在屋里喷了些空气清新剂。 胡易翻了会儿书,盯着壁橱里剩下的两条烟犯起了愁:虽然这烟抽进嘴里与吃屁没什么区别,但怎么说也是大老远花钱买回来的,让他扔掉还有点舍不得。 正拿不定主意间,玛莎到了。李宝庆与她并排坐在床上,捧着俄汉通一字一顿的比划着交谈,如同刚入行的江湖术士在画符念咒一般。那俄语说的磕磕巴巴,连胡易都替他着急,玛莎却耐心的凝视着他,眼中隐隐似有秋波流转。 胡易感觉自己在屋里就像个一百瓦大电灯泡,于是将剩下的两条臭烟夹在腋下不声不响的走出房间,挨个去到熟人宿舍,见到抽烟的同学不由分说就塞上两盒。 就这么楼上楼下转了一圈,两条烟已经送出了大半。胡易满意的回到宿舍门口,略一思忖,又到走廊对面敲开了巴音的门,将剩下的四盒烟递给他:“香烟,在很远很远的市场买到的,送给你们。” 巴音接过烟看看,随即眉开眼笑:“送给我们?谢谢!”说罢伸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来,吃牛肉,一起!” 胡易略一迟疑,被巴音一把拽了进去。屋中三人正围成一圈席地而坐,一个是柿饼脸,另外两个大脸盘的蒙古女孩儿颧骨高耸、体格健硕,虽然妆容精致,却也掩不住满脸彪悍之色。他们中间搁着一只金属盘子,盘中赫然是一大块血忽淋拉的生牛肉。 “我们的朋友,她买来了上好的牛肉。”巴音指着其中一个女孩儿对胡易介绍道,又冲那姑娘晃晃手中的烟,吧嗒吧嗒说了几句蒙古话,脸上带着得意之色,看来胡易恰到好处的到来让他感到很有面子。 巴音将胡易按坐在地,自己盘腿坐在他身旁,将一把短刀递给他:“请,别客气。” 胡易攥着刀柄犹豫再三,盯着那块牛肉问道:“就这么…直接吃?” “是,好吃,很新鲜。”巴音从他手中拿回刀子,贴着牛肉边缘割下细细一条,扔进嘴里咀嚼几下咽下肚,又将刀子递还胡易,向他投去鼓励的目光。 胡易面露难色,他听说过日本人喜欢吃生鱼片,但生吃牛肉这种事儿却是闻所未闻。想要婉拒,但眼见四个蒙古人都面带微笑看着自己,不吃似乎有些失礼。他将刀子在手中轻轻掂了几下,索性把心一横,割下小拇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肉塞入口中。 正文 030 新学期,新想法 淡淡的血腥味令人反胃,但细细咀嚼之下似乎还有一丝甘甜。买牛肉的女孩儿小心翼翼的盯着他,语气温婉,声音浑厚:“朋友,好吃吗?” 胡易表情复杂的点了点头:“唔…嗯…挺不错的。” 柿饼脸哈哈大笑:“再来一块!一大块!” 胡易咂吧咂吧嘴里的滋味,感觉这是自己从未有过的奇妙体验,一时说不清是抗拒多些还是喜欢多些,便学着巴音的样子切下了一小条。 再入口时,对血腥味的反应已不像刚才那般强烈,但他毕竟还是无法习惯这种味道和口感,屏息嚼了几口匆匆咽下,说了句“很新鲜”,便将刀子递给柿饼脸,起身告辞。 那蒙古女孩也跟着起身,笑吟吟的粗声问道:“你喜欢这牛肉吗?” 胡易使劲挤了个笑容,点头道:“嗯,很喜欢,很棒。”他还是不太习惯说违心话,忙匆匆转身向外走去。 巴音将他送到门口,小声说道:“安东,前几天有越南人在地铁被光头党打了,你知道吗?” “我听说了,是达姆的男朋友。” “对。现在街上光头党闹的很凶,你们外出要小心。”巴音手摸下巴顿了顿,严肃的表情逐渐变的有些困惑:“安东,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光头党……” “怎么?” “他们为什么天天在外面呆着?难道就不怕冷吗?” 胡易眨眨眼睛,伸手在巴音胸前拍了两下:“我先走了,你自己慢慢想吧。” 从蒙古人的屋子出来,嘴里还似有似无的留着些血腥味。胡易回到自己宿舍洗手间喝了几口水,见卧室的门依旧关着,猜想李宝庆八成在和玛莎亲热,便转身漫无目的的随意溜达了几步,决定去于找于菲菲聊会儿天。 于菲菲的房间在13楼的另一头,胡易刚走到门口,忽然被一股冷风吹的打了个寒噤,原来是走廊尽头的防火门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缝。 “谁这么没素质?也不知道把门关上。”胡易裹紧外套走过去伸手想要关门,忽然听到门外阳台有人在说话,似乎正是于菲菲:“好了,你都站了半天了,再在这里难过下去也没有用。快回去吧,外面这么冷,别冻感冒了。” 一个男人含含糊糊答道:“不,我不怕冷。”声音隐约带着哭腔,依稀竟是彭松。 胡易大感奇怪,悄悄从门缝向外观瞧,只见彭松扒着阳台护栏眼望远方,于菲菲站在门边一脸无奈:“那你呆着吧,我要回屋了。” 彭松慢慢将头埋进臂弯,拽动着圆圆的身子颤声道:“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伤心落泪就好。” “你这人可真是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这么多愁善感呢。”于菲菲无奈的抿了抿嘴,正不知如何是好,胡易推门出来冲她微微一笑:“哟,你俩赏雪景呢?不嫌冷吗?” 于菲菲如释重负,伸手拽住胡易的胳膊低声道:“唉,在这鬼哭狼嚎半天了,扒着栏杆寻死觅活的,怎么劝都没用。正好你来了,快劝劝他。” “劝什么?”胡易抬腿在彭松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你犯什么病了?” 彭松转回身扭捏的看了看胡易,忽然鲤鱼小嘴一扁,涕泪横流道:“易哥!我,我失恋了!” 胡易盯着他那张冻得通红的胖脸愣了片刻:“啥?失恋?好家伙,你一星期给你女朋友打八个电话,怎么可能失恋呢?” 彭松“嘤”的一声哭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搭道:“她、她、她说我太粘人,受不了我。” “嗯,可不呗,你一通电话能打俩小时,是够烦人的。” “还、还、还说我婆婆妈妈,老聊些鸡毛蒜皮的小、小事儿,没有,男、男子汉气概。” 胡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咦?你女朋友还真挺了解你的嘛。” 彭松眼圈一红,嘟着嘴用袖子擦了擦嘴唇上快要和胡子茬冻在一起的鼻涕。胡易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行了,这种事有什么可哭的?我看你们早晚得分手,毕竟离的太远了,天天打电话也不好使。想开点,晚分不如早分,长痛不如短痛嘛。” 彭松抽噎了两下,瞪着通红的眼睛看向胡易:“易哥,你失过恋吗?” “我?没有。” “那你有女朋友吗?” 胡易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耳朵:“现在…没有。” 彭松轻叹一声,怅然道:“唉,你没爱过,也没失去过,当然不会懂我痛彻心扉的滋味。” “你赶紧拉倒吧,别恶心人了。”胡易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不就是女朋友嘛,我谈过好多个呢!有什么稀罕的?” “别演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纯洁的男人。”彭松罕见对他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旋即淡然一笑:“有烟吗?” “我靠,我演什么?我…”胡易讪讪环顾一圈远处的雪景,掏出打牌剩下的半包烟递过去:“你不是不抽烟吗?” “我现在心如刀绞啊!难受,想来一颗。”彭松模仿着老烟枪的样子取出一支叼在嘴里,笨拙的凑到胡易的火机旁点燃深吸一口,皱起眉头嘟囔道:“你这烟…怎么一股臭脚丫子味儿?” “瞅你这熊样,有的抽就别挑三拣四了。”胡易搓了搓冰凉的双手,拉开防火门对于菲菲道:“咱回去吧,让他自己在这冻着。” 于菲菲答应一声,进门使劲跺了跺脚上沾着的积雪,迈步回屋。彭松忙也一起走进楼道,跟在胡易身后闷闷的说道:“易哥,谢谢你啊。” “谢我什么?” “刚才菲菲安慰了我半天也不好使,你来骂了几句,我突然就感觉好受些了。” “挨骂反而好受?你这不是贱吗?” “不,我觉得我不贱。”彭松定定看着手里夹着的烟:“可能是你的烟太臭了,把我的忧伤都熏跑了。” 胡易吃吃笑了几声,走到宿舍门口站定,将剩下的半包烟拍进他手里:“行,这里还有几根,你拿着慢慢疗伤。” 彭松急忙推辞:“不不,我不要,这烟太臭了。” 胡易一把将他推进屋里,语气坚定的温言劝道:“别客气,一定要拿着,良药苦口利于病!” 转身回到自己宿舍,玛莎已经走了。李宝庆端着电子词典窝在床上,神情委顿。胡易双手抱胸端详着他:“完事儿了?” 李宝庆一怔:“啥事儿?” 胡易笑吟吟的坐到椅子上:“看你累的可不轻快,人都蔫儿了,是不是玛莎太壮了?” “哎!你别瞎琢磨,我这是说俄语累的,太费脑子。”李宝庆脸色微红,轻声扭捏道:“我约她来主要就是为了学俄语。我们俩是…是纯洁的男女关系。” 胡易不知道他俩的关系是否纯洁,但玛莎只跟李宝庆热络了没几天,之后便很少来往了。开学后偶尔在主楼相遇也只是露出暧昧的笑容,似乎失去了与他相处的兴趣,学俄语云云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李宝庆很失落,虽然嘴上死不承认,心中却是愁肠百转,俨然也成了失恋之人,有空便叫彭松来对饮谈心。两人一包薯片、几瓶啤酒,借着朦胧醉意纵论世间女子之薄情寡义,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到最后每每都是一句“女人心,海底针”,相视凄然一笑,各自上床蒙头睡去。 转眼到了三月下旬,昼夜交替时间逐渐开始恢复正常。虽然气温依旧在零下徘徊,天上还时不时飘着雪花,但已不像之前那样刺骨的冷。大家在宿舍窝了一个冬天,现在终于可以偶尔出去晒晒太阳,舒展一下筋骨,感觉无比惬意。 新学期已经开始一个多月了,胡易的功课越来越吃力,越学越跟不上,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压力”是什么滋味。这一趟出国花掉了家里两万多块钱,总不能什么结果没有便灰溜溜打道回府。 “强哥,您看我这情况,该咋办才好呢?”胡易连声叹气,愁眉苦脸的看向徐强。徐强伸手捋了捋脑后的小辫,沉吟道:“实在不行就换所学校吧。” 徐强三十来岁年纪,长得瘦小枯干、眉目清秀,穿着一身休闲西装,再把脖子后面的头发扎个小辫,像极了巩汉林在小品《如此包装》中的模样。他是苏联解体后较早一批来俄罗斯留学的中国人,以前与卢涛同住一间屋,硕士毕业后一直留在莫斯科从事贸易物流相关工作。 作为玛季中国学生的老大哥,预科新生们对他的种种轶事早已耳熟能详,但却很少有机会见到这位前辈。今天恰逢徐强回学校来玩,闫志文便约了胡易等几个关系不错的预科生,打算晚上一起喝点酒聊聊天。 “换学校?我也考虑过。”胡易在心中盘算了一会儿,犹豫道:“工科学校我是不能去的,莫大虽然好,但学费太贵了。听说友大、普院和列师这仨学校都不错,您觉得哪儿比较好呢?” 胡易提到的莫斯科大学历史悠久,是俄罗斯最负盛名的高等学府,各项费用十分高昂。至于俄罗斯人民友谊大学、国立普希金学院和列宁师范大学则是莫斯科中国学生较为集中的几所学校,也常被周围人提起。 徐强笑咪咪的看着他:“先别问我,你自己的想法呢?” “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哪儿都不想去,这破地方我是呆够了。出门时刻得提防着光头党,坐地铁还得求老天保佑别碰上炸弹。满大街到处都是警察,可是他们就知道伸手要钱,遇上事儿的时候就见不着人影了。”胡易愤愤的梗了梗脖子:“要我说,国内可比这儿强多了,真不知道您这几年是怎么熬下来的。” 徐强笑着点了点头,没说话。胡易牢骚发够了,悻悻叹了口气:“不过说归说,来一趟花了家里不少钱,总不能啥都没见着就腆着脸回家吧?怎么说也得拿个毕业证才好。” “对嘛,起码要对家里有个交代,也得给自己一个交代。”徐强道:“你刚才说的那些学校各有所长,都差不太多。就看你自己喜欢什么专业喽。” 胡易讪讪挠头:“这个嘛…其实我也没啥特别喜欢的,反正能顺利毕业拿到学历就行呗。” “想毕业其实并不难,只要打好基础,认真学习,肯定没问题。”徐强顿了顿,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换个学校也不错,找个适合你的专业,树挪死人挪活嘛。” 胡易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我现在的想法是……” 话没说完,闫志文的屋门忽然“砰”的一下被推开,一个预科生跌跌撞撞冲进来喘着粗气道:“快,快去帮忙,菲菲和宝庆被一群老毛子堵在路上了!” “什么?”屋中几人吃了一惊,徐强忙道:“在哪儿?” 胡易一跃而起:“对面几个人?” 卢涛从隔壁屋跑过来:“是光头党吗?” 闫志文抓过外套边穿边问:“动手了吗?吃亏了吗?” 正文 031 所有爷们儿在这里集结 四个人同时开口,那预科生倒是听的明明白白,有条不紊的分别答道:“在马路对面的居民小区,大约十来个毛子,都有头发,不像光头党。我过来的时候还没动手,只是围着他俩骂骂咧咧的,这会儿搞不好已经吃亏了。” “妈的!抄家伙!走!”闫志文怒骂一声,从窗台上摸起自己栓钥匙的那条半米多长的钢链子拎在手上。 徐强皱眉道:“志文你别激动,咱们人少,先去看看情况再说,最好不要发生冲突。你那链子舞舞扎扎的,小心别伤着自己人。” “对,咱人太少!”闫志文麻利的蹬上大皮靴,吩咐那报信的预科生道:“我们几个先赶过去,你去把楼里的中国老爷们儿都叫上!” 胡易感到一阵热血上涌,看看四周没有趁手的家伙,便冲进厨房抄起菜刀攥在手里。回到卧室一看,那三人都已出门,只有彭松还坐在沙发上抱着卢涛的吉他愣愣发呆。胡易冲他招手道:“快点!去找个家伙拿着!” “我,我……”彭松声音有些发颤:“我也去吗?” 胡易一瞪眼:“我靠!你真是个孙子!人家李宝庆平时怎么对你的?现在他出事儿了你连去帮忙都不敢?这么多人呢,你怕啥!” “哎,哎!我不怕,我去!”彭松扔下吉他起身,苦着脸说道:“我还穿着拖鞋呢,要不先回屋换双鞋?” “来不及了!”胡易大吼:“换什么换!” “好!”彭松蹿进厨房找了一圈,端着一口平底锅跟在胡易身后跑向电梯间。 一楼商店这会儿不太忙,阿拉伯老板正像往常一样站在大厅里跟保安闲聊,忽然听到电梯按钮“啪”的一响,一群中国人风风火火冲了出来,前面两个大个子一人手持菜刀,一人提着链子,拧眉瞪眼,杀气腾腾。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两个空着手的小个子,一个西装革履,气度儒雅;一个神情干练,面沉似水。 拖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子,走出电梯时差点被正在关闭的电梯门挤住,挣扎了几下才将门重新推开。只见他手里擎着一口平底锅,脚下踩着一双棉拖鞋,踢里踏拉的奋力追上前面四人,跟着他们匆匆走出宿舍大门。 商店老板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好奇道:“咦?这些中国人要去干嘛?” 保安凝目望向门口:“看这样子,大概是去打架吧?” 老板摇摇头:“打架为什么要拿锅呢?” “不清楚。”保安略感忧虑:“你看到刚才那人拿着一把刀吗?好大的刀哇!” “看到了。”老板思量半晌,沉声道:“我见过那种刀。” “你见过?” “对,在中国人的厨房。你猜怎么着?中国人用那种刀切菜。”老板伸手快速比划了几下:“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刀。” 两人正讨论着,电梯里又涌出一帮中国人,有的提着扫帚,有的握着炒菜的铲子,有的攥着擀面杖,还有的拎着通厕所的皮搋子,个个面色不善、怒气冲冲,晃着膀子走出大门,只可惜其中几人还穿着花花绿绿的睡裤,不免折了三分气势。 保安愣愣看着他们从身前跑过,困惑的皱了皱眉:“他们和刚才那伙人是一起的吗?又是锅又是铲子的,难道是要…做饭?” “没错,应该是要聚餐。” “聚餐?可是他们的表情未免太严肃了。” “严肃就对了。”商店老板一脸笃定的点点头:“你知道吗?中国人对烹饪很重视的,我听说他们直到现在还会经常祭拜主管烹饪的神明,甚至有很多人将烹饪之神的画像贴在墙上。” 保安恍然大悟:“哦,怪不得气氛那么紧张,今天一定是他们祭拜烹饪之神的日子吧!” “倒也未必。”老板微微一笑:“他们穿的很随意,或许是在搞什么厨艺大赛之类的活动。中国人嘛,就是喜欢聚在一起研究做饭。” 李宝庆感觉自己很背,背透了。前不久刚遇到光头党,现在又莫名其妙惹上了一群无赖。 他和于菲菲今天下课后去市场买了些菜,回宿舍时在居民小区里远远看到一群年轻人聚在花坛附近,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黑头发俄罗斯人正意气风发的对他们大声讲着什么。 李宝庆见过那个黑毛几次,他应该是小区里的居民,平日经常在楼下闲逛,每次出现都喝的醉醺醺的,见到身边有外国学生经过便冷冷瞪着不放,有时还会口齿不清的崩出两三个意味不明的俄语单词,或是不阴不阳的怪笑几声。 对这种酒鬼,李宝庆通常是敬而远之的。今天见他对着一群年轻人慷慨激昂的发表演讲,全不似平日那副醉汉神态,忍不住在经过人群时偷偷向他瞥了几眼。 不料刚一斜眼,身旁有人突然伸出脚绊了他一下。李宝庆毫没防备,踉跄两步险些摔倒。回头一看,伸脚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手里拿着一瓶啤酒,正坐在花坛上一脸挑衅的冲他微笑。 李宝庆不想招惹他们,但听周围几人笑的放肆,忍不住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贱吗?真是有病。” 他说的是中文,声音不大,可那小伙子似乎是存心找茬,一跃而下挡在他身前:“你说什么?” “没什么。”李宝庆不耐烦的别开脸,侧身想要从他身边绕过去。那小伙跨步拦住道路,伸手招呼其余几人:“快过来,这家伙骂我。” “我…没有。”李宝庆心中一阵晦气,想要直斥对方刚才伸腿绊自己在先,却又不知道用俄语该如何表述,只得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几个俄罗斯人将自己和于菲菲围在了中间。 黑头发中年人拨开人群走进圈内,扭头问那小伙:“怎么了?他骂你什么?” 小伙子双手抱胸,扬起下巴:“他说的不是俄语,我听不懂,但肯定是在骂人。” 围过来的大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有的估计还没成年,虽然个头很高,但并没完全长开,看上去瘦溜溜的。那黑发中年人却很壮实,身材肉滚滚的,留着之前胡易那种傻乎乎的发型,手握一只不锈钢扁酒壶,喷着酒气瞪视李宝庆:“为什么骂人?” “我没有,是他,他,他…”李宝庆连说了好几个“他”,苦于不会表达,只能一个劲儿的喘粗气。 黑毛看出他不太会讲俄语,表情变得狰狞起来:“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学生!学校,这边;宿舍,那边!” “我是问你为什么来莫斯科!你是学生?不会说俄语为什么要来这里上学?”黑毛在李宝庆胸前用力推了一把:“说!为什么骂人?” 李宝庆被推的向后趔趄几步,退到了墙根。于菲菲见这些人简直不讲道理,忍不住大声呵斥道:“不是他的错!我们在走路,是他——”说着伸手指向喝啤酒的俄罗斯小伙,又抬起腿做了个样子:“他的腿,这样伸出来,我的朋友差点摔倒!” 李宝庆连声附和:“是的!没错!是他,是他,就是他!” 黑毛喝了口酒,皱眉看向小伙:“是这样吗?” “说谎。”小伙依旧是一副挑衅的表情:“我的脚一直放在那儿,是他走路不长眼睛,自己踢到了我的脚上。没想到他不但不道歉,居然还开口骂我。”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李宝庆虽无法全部听懂,但大概能猜到他在颠倒黑白,直气的浑身发抖,哆哆嗦嗦指着小伙子:“你…你…不乐呵!” 啤酒小伙阴阳怪气的笑道:“我说的是实话,你是个骗子。” “不是真的!” “闭嘴!你这个骗子!”黑毛恶狠狠瞪了李宝庆一眼,对周围那帮孩子嚷道:“看到了吧,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这些外国人就是祸害,他们来到莫斯科惹是生非,只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麻烦,政府早就应该把他们都赶走!” 俄罗斯孩子齐刷刷看向李宝庆,表情有些冷漠,又有些困惑。黑毛见自己的话没有得到热烈反应,便伸手拍拍一个孩子的肩膀:“还记的我刚才说过的话吗?你妈妈为什么会失业?因为她工作的厂子被这些外国人挤垮了!” 那孩子微微皱了皱眉,呼吸变得粗重起来。黑毛又把另一个孩子拉到身边:“你家的商店为什么越来越难经营?就是因为外国人销售廉价商品,干扰了正常的市场秩序!” 于菲菲和李宝庆一脸茫然的看着他们,不明所以。黑毛冷笑一声,煞有介事的提高音量:“你们知道吗?这些卑鄙的外国人像蝗虫一样带着大把美元涌入俄罗斯,冲垮我们的经济,倾销伪劣商品,骗走我们的钱,再把我们的姑娘买走!他们是无耻的吸血鬼!比美国佬还可恨!” 这一长串话已经大大超出了预科生的词汇量,于菲菲只能堪堪听懂几句,李宝庆更是一头雾水,还以为黑毛是在说刚才发生的事情,怒气冲冲的指着那小伙嚷道:“不是真的!他,非常不乐呵!” “我让你闭嘴!”黑毛打了个酒嗝,扬起大手不轻不重的在李宝庆额角拍了一巴掌,然后将酒壶高高举过头顶:“十年之后,俄罗斯将沦为外国人的乐园,而你们只能接受他们的压榨。想要拯救我们的国家吗?那就用你们的双手赶走他们!” “赶走!”一个孩子忽然将手中的空塑料可乐瓶奋力掷向李宝庆,其余人纷纷效仿,捡起地上的东西朝他扔去。 “哎呀!快住手!”于菲菲吓得向后一缩,靠在了墙边。李宝庆急忙挡在她身前,好在这附近没有破砖烂瓦,能捡到的无非是陷在雪泥里的枯树枝和软饮包装盒,打在身上也并不疼痛,只是在衣服上添了不少黑印子。 二人心中既惊又怒,实在想不明白这些同龄人为何会无缘无故围攻自己。他们眼中分明流露着未经世事的懵懂与青涩,脸上却满是愤怒与憎恨,毫无顾忌的用最恶毒的语言不停咒骂着。 那黑毛并不动手,只是站在一旁口沫横飞的煽风点火。李宝庆有一瞬间真想冲上去跟这群人拼个你死我活,但咬了几次牙还是忍住了,盼望着他们能够适可而止。 这个小区比较僻静,偶尔经过的行人看到他们大都匆匆绕开不予理会,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太太大声呵斥了几句,见没人理睬她,也只得拄着拐杖愤愤而去。 周围既然无人干涉,李宝庆又毫不反抗,对方便越来越放肆。那喝啤酒的小伙径直走过来,笑着伸手在李宝庆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嘴里不干不净念叨了几句,引的其他孩子一阵大笑。 李宝庆忍无可忍,正想不管不顾的爆发,忽见一群人拖着稀稀拉拉的队伍跑进小区,最前面领头的正是闫志文,他手中提溜着一根钢链,紧走几步冲到近前扯着嗓子大喝一声:“宝庆!我们来了!你没事吧!?” “闫哥!”李宝庆精神一振,翘着脚喊道:“我没事!他妈的,这帮死孩子欺人太甚!” 卢涛等人陆续来到闫志文身边站定,围攻李宝庆的孩子们看见对面来了这么多人,也都后撤几步聚拢在黑毛两侧一字排开。 一个孩子动作稍慢,退到李宝庆身边时还阴阳怪气的笑了笑。彭松像个肉球似的直冲过去将他撞开,然后将一口平底锅当作护心镜端在胸前,左手在下挑握锅柄,右手在上轻扶锅沿,威风凛凛的护在李宝庆和于菲菲身旁。 黑毛醉醺醺的打量打量面前这群人,举起酒壶喝了一口,冷笑道:“同志们!看到了吗?这就是盘踞在莫斯科的外国人!他们人数如此众多!气焰如此嚣张!居然敢来公开挑衅我们!” 那群俄罗斯孩子被他煽动的热血上涌,充满敌意的瞪着对面的中国人。黑毛学着《勇敢的心》中威廉华莱士为苏格兰军队做战前动员的镜头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一只手在空中不停挥舞:“外国人寄生在我们的土地上,与你们年龄相仿,将来抢走你们的工作,抢走你们的资源,抢走你们的女人,然后在这里繁衍后代!再这样下去,俄罗斯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吗?我们该怎么办?!” “赶走这帮狗娘养的!保卫莫斯科!”喝啤酒的小伙将酒瓶往地上狠狠一摔,其他孩子也是群情激奋,纷纷竖起中指向对面破口大骂。 人到了国外,最先学会的往往是当地语言中的脏话,中国预科生们当然也多少学会了几句,听俄罗斯人骂的放肆,大伙儿不由得火冒三丈,各自握紧手中的厨卫用品,一步步慢慢逼近对方。 正文 032 舌战群毛 一场乱斗眼看难以避免,徐强忙张开双臂拦住大家,然后挺直腰板向前踱了几步,对黑毛微笑道:“你刚才说什么?你讨厌外国人?要赶走我们?” 黑毛并没回答徐强的问题,而是懒洋洋的眯起眼睛看着他:“你们是中国人吗?” “是,我们来自中国,是玛季的学生。”徐强看向李宝庆和于菲菲:“他们都是善良朴实的年轻人,请问你为什么要为难他俩?是他们做错了什么吗?” “当然是他的错,不过那并不重要。”黑毛翻翻眼珠,又打了个酒嗝:“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忍受你们这些外国人在莫斯科飞扬跋扈!” 啤酒小伙隔空向徐强挥了挥拳头:“对!不能忍受!” “冷静。”徐强双手向下虚按,依旧保持着微笑:“你一定是搞错了,中国人一向很本分,不会做不好的事情。” “没区别!外国人都是寄生虫!老鼠!你们也一样!”黑毛又搬出了刚才那套理论:“你们破坏了我们的经济!贩售劣质产品!抢走我们的工作机会!带走我们的姑娘!让我们陷入生活困境!你们是坏蛋!” “你胡说什么呢?”徐强脸色一沉,不卑不亢的背起双手昂然道:“中国与俄罗斯几百年来一直是邻邦,历史上虽然发生过矛盾冲突,但总体关系一直在向好发展。尤其是近几年间,双方领导人频繁互访,为中俄友谊奠定下新的基础,进一步增进了两国人民的相互往来。俄罗斯人在中国总是能受到热情的对待,为什么中国人不能来俄罗斯呢?你现在这种做法,就是在两国人民之间埋下仇恨的种子,破坏双方深厚的友谊!” 徐强俄语发音极其地道,词汇量十分丰富,面向一群俄罗斯人侃侃而谈,对面竟然一句话都插不上。黑毛脸上隐隐有黑气浮现,焦躁的挥着大手:“你说的是政治!我讲的是经济,经济!你懂吗?” 徐强两手一摊,耸了耸肩膀:“经济?那更没什么可说的。这些年大量中国人来到俄罗斯,刺激消费、促进流通,这不是好事吗?中国商人带来的各种货物既繁荣了本地商品市场,又满足了人们生活需求,还给许多俄罗斯人创造了工作机会,你们抱怨什么呢?” “你们贩售质量不好的便宜货!”黑毛向前一步探出上半身恶狠狠盯着徐强:“我买过!我的朋友也买过!我们都上过当,心里很清楚!” “你喊什么?别激动。”徐强迎着他迈上一步,从头到脚打量了打量黑毛的穿着打扮,然后轻蔑一笑:“你说的对,我们的商品或许没那么优秀,但价格便宜嘛!一分钱一分货,法国的衣服好,意大利的皮鞋棒,你怎么不买呢?” 黑毛微微一愣,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支吾道:“那些东西…太贵了嘛,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但是?六年前,俄罗斯市场物资极度匮乏,我从北京坐火车来莫斯科,沿途车站挤满了衣着寒酸的男男女女,他们围在车窗下挥舞着美元求购各种生活用品,看见我的皮鞋就两眼放光,两百美刀买一双都不讲价。怎么,现在你觉得不缺吃少穿了,就要把我们都赶走?” 黑毛紧皱眉头抓耳挠腮,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徐强伸舌头润了润嘴唇,昂首挺胸直视着黑毛继续说道:“退一步说,就算你对中国商品有偏见,也不应该把仇恨强加在这些年轻的学生身上。他们来到俄罗斯是为了学习文化知识,盼望着能为两国未来的友好交往做出贡献,请你们理解。”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寒风刺骨,瘦小的徐强傲立在两拨人中间口沫横飞,义正辞严,慷慨激昂,一时间让对方集体无言以对。中国学生虽大多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都能感觉到己方气势已经明显占优。 那黑毛并非什么文化人,只是不知从何处听来了一些外国人祸害俄罗斯的歪理邪说,便借着酒劲来向小区里的年轻人炫耀自己的远见卓识。眼下被徐强滔滔不绝的当众反驳了一通,直气的他额头上青筋凸起,瞪着两只牛眼怒哼道:“你是中国人,当然为你们的人说好话。在我们看来,你们很糟糕!比如他——” 黑毛走到李宝庆身旁,伸出手指在他肩膀上戳了两下:“他踢了我的朋友,还骂人,非常糟糕!俄罗斯不欢迎这种人!” 徐强并不清楚在此之前发生了什么,只好扭头看向李宝庆。李宝庆刚才憋了一肚子火,现在胆子壮了,反手挡开黑毛的手:“不是真的!”旁边的彭松也举着平底锅怼向黑毛:“走开!” 平底锅不轻不重的在黑毛腹部撞了一下,黑毛大怒,伸手抓住彭松的衣服领子向怀里一拽,接着又向前一推。 这一拉一推力道并不太大,但彭松穿着拖鞋站了半天,两只胖脚丫已冻的快要僵了,被一推之下站立不稳,倒退两步便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旁边的于菲菲忙伸手揽住他一只胳膊,可是彭松分量太沉,于菲菲这一拉并没拉住,只把平底锅搂在了怀里,眼睁睁看着他摔倒在地。好在彭松着实十分蓬松,浑身上下都是肥肉,摔一下也没什么打紧。 中国学生一阵骚动,几个人忙冲上去扶起彭松,李宝庆冲黑毛怒吼道:“你干什么!” 俄罗斯人也重新开始躁动,黑毛一撸袖子:“你想怎样?” 对峙形势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徐强面沉似水,正想要上前劝解,胡易忽然抢先迈出一步,上身稍稍前倾,左臂微张,右臂斜斜伸出将手中菜刀一立,左眉下压、右眉上挑,面目狰狞的暴喝一声:“我操~你大爷!” 以前大家在中学时打群架,气势是一项很重要的因素。人数、实力接近的情况下,气势占优的一方往往能抢得先机。 胡易便是在那时练就了这一嗓子,整句话中以“操”字为重中之重,发音时必须调动口腔周边的每一块肌肉,不但要用舌尖轻抵门牙发出半爆破音来增强威慑,还得拖一个不长不短的尾音,其余几个字则尽量轻、短,以免喧宾夺主。 经过对这句口号的多次实践,胡易已深谙其中精髓,配合到位的肢体语言和表情管理,屡屡能在战斗开始前发挥奇效,甚至还有过几次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辉煌战例。所以他眼见双方就要开打,便想先发制人,压住对方的气势。 不过今天这一招并没起到什么鸟用,虽然他嗓门足够大,情绪渲染的也算到位,但既然俄罗斯人不懂中文,骂战的威力便消去了九成。对方听的一脸茫然,不为所动,倒是引得楼上居民们纷纷探头观看。 好在胡易手中这把大菜刀还是发挥了一些震慑力,有几个孩子盯着明晃晃的刀刃皱起了眉头。黑毛转过身来看看胡易,不屑的一笑:“怎么,用刀?没种的人才用刀,我们空手照样能赢。” 胡易听不懂,也不去理睬他,沉着脸喊道:“来啊!” 黑毛骂骂咧咧的晃晃脖子,扭动一下身上的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然后抬手轻轻拨开身边的于菲菲:“女人躲远点。” 俄罗斯民族自古便给外人留下勇武好斗的野蛮印象,但其实他们如今的礼仪文化与整个欧洲并无二致。尤其是在尊重妇女方面,即便是凶恶如光头党之流也极少随意攻击女性。 黑毛本意是想将于菲菲推出圈外,以免打架时波及到她。不料自己目光正盯在胡易身上,这随手一推恰好结结实实按在了于菲菲的胸前。 “啊!!!”于菲菲一声尖叫,猛的抬腿用力跺向黑毛的脚趾。黑毛被踩的生疼,急忙缩回脚愣愣看向她,脸上表情十分复杂,一时也看不出是愧疚还是愤怒。于菲菲却毫没停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起一脚,直踢黑毛双腿之间的要害之处。 这一脚部位吃的不太精准,但力道很足,黑毛闷哼一声,捂着要害弯下了腰。于菲菲不给他喘息之机,双手紧握平底锅自下而上狠狠抡去,那锅挂着风声划出一道弧线,“砰”的一下正中黑毛的下巴。 于菲菲的力气毕竟太小,这一击看似很重,但黑毛只是被打的抬了一下头,身子微微一晃。于菲菲却被震的双臂发麻,平底锅脱手飞出,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呆呆站在原地。 说时迟,那时快,于菲菲踩脚、踢裆、抡锅,三连击一气呵成,前后没超过五秒钟,周围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的瞠目结舌,只听到平底锅落在雪泥里发出的闷响。 空气中紧张的气氛短暂凝滞了大约两秒钟,黑毛怒骂一声架着膀子走向于菲菲,李宝庆跑过来想要拦住他,被黑毛轻松一个拦腰抱摔扔在地上。 中国学生一片哗然,闫志文猛的大喊一声:“干他!”率先挥舞着链子冲向黑毛。黑毛转身摆出一副拳击架势与闫志文相持,其余预科生一拥而上,高举着铲子笤帚和擀面杖加入了战团。 李宝庆刚刚被摔了个七荤八素,趴在地上稍一缓神,看到之前伸脚绊自己的小伙正在不远处摩拳擦掌,爬起来便冲上去和他厮打在一起。 胡易举着菜刀向前冲出几步,犹豫着不知如何下手,毕竟菜刀只是他随手拿来防身的,不至于真的去砍人。对方更是避之尤恐不及,一见他靠近便急忙逃开,胡易只好握着刀四处比比划划,显得既孤独又尴尬。 中国学生有不少人拿着家伙,可惜不能熟练使用,没抡几下便被对方扑到身前,转眼间已有数人捉对搂抱着在雪地里翻来滚去,身上脸上沾满泥浆,场面变的十分胶着。 徐强站在圈外大喊:“别打了!万一警察来了咱们肯定吃亏!”卢涛冲进人群,一句俄语一句中文拼命想要把双方拉开,但并没有什么效果。 就在交战双方打的分外眼红、胡易干着急伸不上手、徐强和卢涛一筹莫展之时,不远处突然传来炸雷般的一声暴喝:“全都给我住手!!!” 这小区不太大,周围一圈高楼,他们打架的地方是围在中间的一块空地。这一声喊过,空地之间回音长久不绝。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住了手,扭头向喊话那人看去。 正文 033 喀秋莎怒吼 喊话的是个系围裙的俄罗斯大妈,看不出准确年纪,约么四十往上,六十往下。个子比于菲菲高些,比闫志文矮点,大眼睛大嘴巴大脑袋,配一头不太浓密的金毛狮王烫,体型仿佛是彭松膨胀了六圈,目测腰围妥妥超过了身高,整个人壮的活脱脱像一头小象。 只见她胳膊好似胡易的腿,大腿就像卢涛的腰,或许是腋下脂肪堆积太多的缘故,双臂下垂时根本没法贴合身体,只能与躯干呈三十度夹角支棱在两侧,显的胳膊又粗又短,伸出双手决计摸不到自己的肚脐眼。 大妈如同一只巨型帝企鹅般“咚咚咚咚”快步冲入人群,先前扭打在一起的双方人员纷纷闪身给她让路。就见她径直来到黑毛身边,像掐小鸡子似的一把将他揪了过来,伸出熊掌般的大手在他后脑勺“啪”的扇了一巴掌。 黑毛被扇了个头晕眼花,刚要发怒,大妈咧开血盆大口,宛如一门火力全开的喀秋莎火箭炮般冲着他放声嚎叫道:“你怎么回事儿!这才几点啊?!就喝成这样!要疯啊?!喝多了不在家老实待着!一个没注意你就蹿出来丢人现眼!幸亏我在楼上看见了!不然还不知道给你嘚瑟成啥样!瞅瞅你臭不要脸的德性!居然还摸人家姑娘胸脯!活该你挨揍!赶紧给老娘滚回去!现在就滚!” 大妈中气异常充沛,吐字发音震人心魄,每喷出一个单词,就像一枚火箭弹在黑毛脸上爆炸,炸的他惊慌失措,连连倒退,刚才的嚣张气焰顿时消失不见。 大妈一口气将所有弹药倾泻完毕,伸出袖子想要擦掉自己喷在黑毛脸上的口水。黑毛下意识的向后一躲,愤愤的梗了梗脖子,满脸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却也不肯就此离开,只是讪讪站在原地一个劲的低声嘀咕。 徐强忙趁机跑到二人身边,大度的冲黑毛笑笑:“嗨,朋友,我相信今天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误会。我们的宿舍就在附近,大家也可以算是邻居,希望咱们将来相处的愉快。”说着将右手伸到黑毛面前。 黑毛酒意全消,苦着脸抬头看看天,又偷眼瞅瞅旁边虎视眈眈的大妈,不情不愿的伸出手跟徐强握了握,垂着脑袋转身离开,其余俄罗斯孩子也在大妈的驱赶下一哄而散。 中国学生们松了一口气,纷纷向大妈投去感激的目光。闫志文晃着膀子凑过去想要说两句客气话,没料到大妈抡起巴掌在他脑后也拍了一下:“你们也赶紧滚!” “你干什么?!”闫志文被拍的眼前金星乱冒,委屈巴巴的摸摸后脑勺:“是他们挑衅在先,我们只是自卫!” “我不管!”大妈双手叉腰,凶神恶煞的冲闫志文喷着吐沫星子:“我不认识你们!都滚回家去!不许再来这里打架!” “我靠,你讲不讲理…”闫志文还想再说,大妈却转身自顾自走了。闫志文只好伸手整理一下被拍乱的发型,恼道:“奶奶的,不爱跟老娘们儿一般见识。要是个男的,我他妈就——” 卢涛走过来笑嘻嘻的拉住他:“算了,看她那胳膊,那腿,两个你绑一块也不是对手。” “这倒也是。”闫志文爽朗一笑:“走!回家吃饭去!” 虽然刚才那一场打斗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双方都没占什么便宜,彭松脸上还被打出了些淤青,但他们毕竟成功解救了李宝庆和于菲菲,大家心情都不错,互相吹捧着彼此的战斗力一路回到宿舍。 其他预科生各自回屋,于菲菲被徐强等人请到闫志文屋里一起吃饭压惊。闫志文一脸欣赏的赞道:“没想到,菲菲够厉害的。你给黑毛那三连击,踩脚,踢裆,抡锅,啧啧,真不赖!” 众人纷纷附和,徐强微笑道:“菲菲是不是练过防身术?” 于菲菲腼腆笑笑:“没有,我男朋友以前教我的,从没用到过。刚才一着急就想起来了,没想到还挺管用。” “你男朋友?”几个男生都颇感意外:“咋从来没听你提过呢?” “嗨,有什么好提的。”于菲菲局促的搓搓手:“一个月打两次电话,每次不超过十分钟,估计他都快把我忘了。” “哦,原来另有高人传授。”彭松干笑两声:“我还以为你得到了涛哥的真传呢。听说涛哥上次打光头党就是靠掏裆致胜…...” 大家一起看向卢涛,却见他脸色不太好看,有些郁郁寡欢,彭松慌忙闭上了嘴。卢涛发现大家都盯着自己,勉强笑了笑:“菲菲是女孩子,为了自卫怎样做都不过分。我怎么说也是个军人,被逼的用那种下三滥的套路实在是…实在…唉,一想起来我心里就不舒服。” 众人默然。胡易安慰道:“涛哥,没必要想那么多。你当时也是为了自卫嘛,对方以多打少更下三滥,你用什么手段都是正当的,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卢涛点头不语,李宝庆咧着大嘴笑笑:“老胡说的没错,再说掏裆也没什么嘛,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鹰爪铁布衫》,里面主角就是靠捏鸡蛋的功夫打败了最后那个坏蛋。” 卢涛微微一笑,似乎稍觉释然。闫志文忙岔开话题:“今天咱们总算是跟老毛子干了一架,可惜不是光头党。” 徐强摇头笑道:“算咱们运气好,如果真遇到光头党就没这么简单了。” 胡易好奇道:“强哥,你遇到过光头党吗?” “当然喽,最多的一次我们两个人遇到十三个光头党。” “这么多?!”李宝庆吐吐舌头:“那您当时怎么逃掉的?” “没逃。当时和我在一起的那中国人是跆拳道黑带,他自己干趴下对方十一个人。” “一打十一?!剩下那俩呢?” “跑了呗。” “哇靠!”胡易等人不敢相信:“那大哥也太猛了吧?” “确实猛,据说他练的是注重实战的搏击跆拳道,基本是一下就打倒一个,干翻所有人大概只用了半分多钟,我在旁边压根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徐强放下筷子,伸手捋着脑后的小辫笑道:“那件事当时特别轰动,本地中文周刊《路迅》还专门报道过,志文去练跆拳道也是受了他的影响。” “太牛逼了!太霸气了!”李宝庆两眼放光,脸上满是神往:“你说我当年练的哪门子标枪啊,早知道也去学个跆拳道或者散打啥的,干他娘的光头党!” “你身体基础倒是不错,不过练武需要磨练心性,并非数日之功,何况暴力永远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手段。”徐强微笑看向他:“我劝你放弃以暴制暴的念头。听别人的故事或许感觉很神气,真轮到自己时就未必那么好玩了。” 胡易从黑带孤身大战光头党的想象画面中回过神来,沉吟问道:“强哥,今天这帮找茬的俄罗斯人是不是跟光头党差不多?” 徐强凝神思量了片刻,答道:“观点方面有一些相似之处,但他们大都是些普通孩子,只是受到那黑毛的挑唆而已,暂时还没有光头党那么极端,不过将来很难说。说起来那黑毛在俄罗斯应该也属于受到光头党敌视的少数族群,但他却把同样的情绪发泄到了咱们这些外国人身上。” 胡易感到难以理解:“听说光头党崇拜希特勒,这真是不可思议,完全无法想象。苏联解体才几年啊,怎么会出现他们这种玩意儿呢?” “光头党是个外来事物,并非俄罗斯独有,太深层次的因素我也说不清,但据说著名的英国足球流氓里面有很多是光头党。”徐强双手交握抱住一只膝盖:“现在莫斯科街头闹的最凶的那群光头党和你们年龄差不多,他们出生于前苏联最衰落的时期,童年时代便经历了国家解体带来的社会动荡,然后在一片稀烂的经济环境中长大,内心很容易对周边事物滋生不满情绪,也自然容易受到极端思想的影响。再加上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对他们加以支持和利用,最终搞到难以收拾,以至于给俄罗斯留下了这个毒瘤。” 胡易和李宝庆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徐强说的十分深奥,又似乎很有道理,便一个劲儿的点头。 “现在俄罗斯政府正在对他们逐步加大打击力度,不过短期内恐怕很难见到成效。”徐强微微叹了口气,正色道:“马上快到四月份了,志文和小卢应该不止一次提醒过你们,每年四月二十号是希特勒的生日,那前后几天其他城市的光头党都要到莫斯科来集会,学校出于安全考虑会给外国学生放假。根据经验来看,近期他们的活动就会开始逐渐增多,街上可能很危险,你们要格外小心,没什么事儿最好少出门。” 虽然徐强谆谆叮咛,语重心长,但大多数预科生现在已经不像刚到俄罗斯时那样恐惧光头党了。近半年间他们见过听过太多在当时国内朋友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天天生活在那种紧张氛围中,起初时刻绷着的神经也逐渐松弛下来。 况且无论周边环境有多么糟糕,生活总还是要继续的。对这群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来说,寒冬时节宅一宅尚可勉强忍受,眼下即将春暖花开,下课后便像闷罐头一样憋在家里实在让人不爽。尤其是像胡易这种胆大好动的,一个个感觉自己身上好像长了毛,总想找机会出门去附近溜达溜达,释放一下体内躁动不安的青春能量。 不过学校和宿舍附近就那么些东西,荒郊野外的,天天转悠也没什么意思。两个星期过后,胡易打算找时间出门去上网,跟国内的朋友们联系一下。 正文 034 地铁惊魂 早些年间,互联网已经开始在国内城市家庭慢慢普及。胡易接触网络比较早,上高中时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在网上泡一会儿,不但很快习惯了与朋友们用电子邮件联络,还在OICQ上结识了不少网友。这也促使他对电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至于曾经萌生过高中毕业后去科技市场卖电脑配件的想法。 但是在家里毕竟有诸多不便,而且早期拨号上网还会占用家里的电话线路,每次在电脑上泡的时间稍长,父母便不厌其烦的频频过来唠叨,让胡易十分不爽。来到莫斯科后,本以为可以无拘无束的放飞自我了,没想到在这里上网更困难。 俄罗斯互联网普及率并不理想,他们居住的玛季宿舍1号楼是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前夕为了满足接待能力赶工建设的,绝大多数楼层当时没有条件接入网络,据闫志文说只能使用红外上网和卫星联网等贵族方式,费用高的令人发指,是普通学生无法承担的。 学校主楼有一间小网吧,不过网速低、收费高、机器少、限制多,又常常被联机打CS的学生们占据着,十分喧闹。所以当时大家上网一般会坐地铁去市中心的列宁图书馆。 列宁图书馆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图书馆之一,毗邻克里姆林宫和阿尔巴特大街,足足占据了莫斯科市中心一整片街区,各类藏书据说多达数千万册。整个建筑群落外观造型肃穆典雅,内部空间宽广高大,自内而外散发着“知识就是力量”带来的强烈冲击感。 胡易很喜欢这个地方,虽然他从没借阅过任何一本书籍,但每次来到这里都会自然而然被带入一种安静祥和的氛围。更重要的是图书馆中专门开辟了一大片网络区域,以方便人们上网查阅各种资料,而学生可以凭证件在这里享受相对较低廉的上网费用,所以他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来一次。 今天下午没有课,胡易从学校出来,没顾上吃饭便一个人坐地铁跑到列宁图书馆。距离上次来这里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他满心期待的打开网页,输入天空软件站地址,点击下载QQ安装程序,然后登录电子邮箱,仔细阅读朋友们发来的邮件,再用拼音耐心回复——当时的俄语版Windows操作系统不支持中文,即便费劲扒拉的安装汉字输入法,写出来的也往往都是乱码。 邮件一一回复完毕,QQ刚好下载成功。双击安装,登录,面板上的头像开始一起跳动。胡易挨个读取网友们的留言,与在线的人聊上几句,顺便浏览一下新闻网站,一个小时的上网时间便过去了。 将椅子搬回原位,轻手轻脚走出图书馆,已经快三点了。天色阴沉沉的,胡易伸了个懒腰,感觉肚子有些瘪,便匆匆走向地铁站,一路上津津有味的回忆着今天收到的邮件。 父亲刚刚注册了一个电子信箱,第一封邮件便发给了他,信中告知他家里一切都好,还附上了几张春节时拍的全家福照片扫描件,照片上一家人围坐在爷爷奶奶身边,其乐融融,开怀的笑容让他感到温馨而又踏实。 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们高考后各奔东西,有的在北京,有的在河南,有的在陕西,邮件里提到他们在全国各地的大学生活和新鲜见闻,让胡易心生向往而又微觉落寞。 高中同学东子没考上大学,留在家乡上了一所民办院校,他写信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炫耀自己新摸索出的足球游戏技巧,热切盼望着胡易回国与他一较高下。 “这小子,就知道吹牛逼,等我回去收拾他。”胡易脸上露出微笑,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地铁站。一辆列车正好停在站台边,他赶忙紧走几步,没有像往常一样事先观察一番便跟在别人身后踏进了车厢。 车厢里人很多,胡易站在门边只顾低头畅想回国后如何在游戏中痛快收拾东子,待车门关闭,列车缓缓开动,忽听面前有人用俄语问:“嘿,你去哪儿啊?” “啊?”胡易顺嘴搭腔,心中稍觉蹊跷:坐了这么多次地铁,从未遇到俄罗斯人在车上跟自己搭讪。随即他抬起头定睛一看,只见问话那人与自己身材年纪相仿,黑皮衣黑皮裤,头顶光秃秃的只留一层青皮,正歪着嘴角对自己狞笑。 二人四目相对,胡易眨了眨眼,再看他旁边几人,虽然衣着略有差异,但脑袋大都是光的。 光头党?胡易倒吸一口凉气,脑子还没转明白,左肋下已经重重挨了一拳,紧接着后面又有人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 “滚你妈…”胡易惊怒交加,刚要转身,余光看到面前那光头挥拳向自己打来。他身子疾向后缩,虽然没能躲过这一拳,但总算卸去了对方大部分劲力。 还没来得及站稳,身上脸上又接连挨了几下。胡易惶恐之中瞥眼看去,只见身边围满了高高矮矮的大光头。他脑中微微空白一秒钟,瞬间搞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尽管平日里跟李宝庆等人聊起光头党时颇为嘴硬,也常把高中时打群架的“光辉事迹”挂在嘴边,不过胡易心里明白自己那两下子着实普通的紧,凭着一股狠劲儿单打独斗或许有信心不落下风,但要像卢涛那样以一敌多是完全没可能的。 还好他深谙“要学打人,先学挨打”的道理,以往打架时总是注意观察挨打一方的应对之策,自从来到莫斯科后更是常常设想自己假如遭遇光头党该如何逃脱或是抵抗,所以即便此刻身逢险境,倒也并没太慌乱。 眼下在站满乘客的封闭车厢内,逃是断然逃不掉的。胡易脑筋飞转,猛的侧身挤开自己身后一个光头,背靠地铁座椅与车门之间的夹角埋头蹲下,将单肩书包搂在胸口,左臂挡在双眼之前,抬起右臂曲肘护住后脑,整个人紧紧缩成一团。 刚刚摆好架势,拳脚便如冰雹般从上方落下,打的他抬不起头来。幸亏车厢内实在拥挤,胡易又占据了角落,光头党既无法尽数上前围攻,也没有太充分的发力空间。他任凭身上被拳打脚踢,只是毫不放松的紧缩着身体。起初还有些惊慌失措,稍稍冷静了片刻便开始盘算列车到站后的逃脱之策。 不过正如他自己说过的,越盼着时间快点过,时间就偏偏过得越慢。短短一站路程在胡易的感觉中无比漫长。从车门关闭到团身蹲在角落,前后不过是短短十几秒而已。剩下的时间里,列车的轰鸣、拳脚落在身上的声音、光头党的谩骂和周围人们的呵斥与惊叫混杂在一起,挤满了胡易的耳朵。 当然,还有他自己不时的怒吼——试图用吼叫声证明自己并未完全屈服,也以此来让自己保持清醒的神志。 后背和双臂挡下了大多数攻击,胡易正暗自庆幸自己的防御无懈可击,冷不防额头挨了重重一脚。他顿时一阵头重脚轻,感觉马上就要控制不住坐倒在地。 不能坐,一漏破绽就完了!他咬着牙提醒自己,用力绷紧身子,脑子却有些混沌了,就连拳脚落在身上的痛感也渐渐不再清晰如初。 需要立刻集中精神。胡易此时脑子里一片浆糊,急切间想不出该如何让自己保持清醒,忽然没头没脑的大声背诵道:“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一尺雪……” 靠,后面居然不记得了。胡易脑子又是一乱,恍惚间想起自己高中时逃课去打游戏的情景。对,在格斗游戏中只需做好防御,对方的直接攻击便很难奏效。我一直在防御,血条肯定还很长,一定能撑得住的。 信心稍微一足,他稳了稳心神,不管不顾的朗声喊道:“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 “然”字只说了一半,前方的光头飞起一脚,大皮靴正中胡易的鼻子。幸好挡在双眼前的左臂稍稍垫了一下,这一脚挨的便不那么结实。纵然如此胡易也被踢的头晕眼花,原本缩成一团已让他有些呼吸不畅,现在浑身上下仿佛都没了力气,晃了几晃便要歪倒。 再坚持一小会儿,快到站了,应该快了。鼻腔像是打开的水龙头,一股热血从中滚滚流出,胡易不敢伸手去擦,只一动不动的保持着自己的防御姿态。迷迷糊糊听到列车广播中出现了那个盼望已久的沉稳女声:“尊敬的乘客们请注意,前方到站,阿霍特内伊.利亚特。” 胡易精神猛的一振,犹如沙漠中即将脱水之人看到了绿洲,咬紧牙关重新抖擞起来。列车缓缓,缓缓驶入站台停稳,车门缓缓,缓缓打开,他像只装死的兔子一样鼓足力气蹦起来,拼命从身前两个光头之间拱开一条缝,不管不顾的向外冲去。 就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马上就能逃出生天之际,衣服后领却被人一把死死拽住。胡易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仰去,随即有几人在身后抓住他两只胳膊,将他硬生生拖回了车厢。 身体被拖的几乎失去了平衡,一个瘦光头迅速挡在面前,狞笑着撸起袖子向自己走来。胡易心中一凉,忍不住怒骂道:“去你妈的!”被抓住的双臂猛一借力,使出吃奶的劲儿歪歪扭扭抬腿向他踹去。 正文 035 从天而降 车厢里没有太多闪躲空间,那瘦子猝不及防,被蹬的向后踉跄几步退到站台边,忙伸手扶住门框,怪叫着冲了回来。紧接着胡易双臂一轻,支撑脚被人狠狠一绊,脆生生摔倒在地,立刻被一拥而上的光头围了个密不透风。 妈的!要完蛋!胡易此刻已失去了角落的地形优势,几次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屡屡被踹倒,只好就势蜷缩在地板上。他从人缝中看向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站台,瞬间想起了小古巨基的遭遇,想起了越南女学生充满恐惧的讲述:“光头党打了他十几站,直到终点站才罢休。” 这一站离终点也很远,还有机会逃掉吗?胡易稍一分神,脸上又被不知什么东西狠狠击中,直打的他晕头转向,耳中嗡嗡作响。幸亏此时车还没开动,站台上人来人往,光头党也不敢太过肆无忌惮,只是将他团团围在中间,等待列车出站后再下狠手。 脑子有点发木。胡易趁着这片刻的平静伸手抹了一把鼻血,抬头向上看去。由于逆光的原因,瞧不清周围人的面目,只看到两扇车门已经开始闭合。 “车门即将关闭,”女播音员的声音再次响起:“下一站,卢比扬卡。”胡易动动胳膊挡住一只落向自己鼻梁的大皮鞋,下意识缩起身体,眼睁睁看着车门之间只剩下了一巴掌宽的间距。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站台上拥挤的人群中忽然钻出一个人,飞奔上来猛的扑向列车,双手紧紧扒住了马上就要关紧的车门。 在此后的岁月里,每当胡易回忆那段令他惊心动魄的经历时,总是能第一时间想起那个奋不顾身扑向车门的身影。 “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幻觉。”他说。 然而眼前所见并不是幻觉。列车门被挡住无法关闭,短短几秒后便伴随着蜂鸣警报声重新打开。胡易颤抖着看去,门外那人一张方脸,身穿警服,头上戴着棉警帽,一只手搭在腰间的枪套上,另一只手指向车厢内的光头党。 他的身材稍显矮小,但站台顶部炫目的白炽灯从他身后上方照下来,却给瘫坐在车厢里的胡易眼中留下了一个高大的轮廓。 “警察!都不许动!转过身来!全部!” 光头党们听话的抬起双手缓缓转身,露出了地上的胡易。那警察年纪不大,似乎对车内情势也颇为忌惮,并没踏入车厢,只是冲着地上的胡易使劲招手:“过来!快出来!”眼睛却一转不转的盯着光头党。 胡易一阵难以名状的激动,仿佛自己在万丈高空失足坠落,却在脑袋即将落地时被人一把攥住了脚脖子,忙不迭的手脚并用爬起来走出车厢。 那警察微微侧头冲着肩章上挂着的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很快又有两名警察挤过人群匆匆赶到。其中一个与先前那人一起守住车门,另一个小胡子警察站到胡易身边,见他脸上衣服上全是鲜血,忍不住叹着气摇了摇头。 此时列车长也已发现异常情况,立刻启动了紧急程序,整条莫斯科地铁红线临时停止了运行。胡易惊魂稍定,轻咳几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舌头在口腔内转转确认牙齿没有任何松动,又活动活动身子感觉各处骨骼关节一切正常,这才放下心来。 他伸手整理一下发型,叉着腰向列车内看去。光头党们懒洋洋的举着双手摇头晃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车厢里的老头老太太群情激奋的向警察控诉光头党的暴行;年轻人纷纷向胡易投来同情的目光;中年人却一个个表情麻木,其中几个面带不悦,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抱怨列车停运耽误了他们的宝贵时间。 这里是市中心的中转站,周边巡逻的警力相对充足。见有警察陆续赶到,胡易胆气马上壮了起来,把刚才抱头挨打的狼狈样统统抛到脑后,心中的憋屈一下子爆发,指着车厢里的光头破口大骂:“法克尤!操你大爷!下地狱吧!狗娘养的苏噶布里亚叽!…八...八嘎呀路!”肚子里存着的那几句各国国骂从他嘴里喷涌而出,一时间芬芳荟萃,直听的旁边的小胡子警察目瞪口呆。 站在最前面的光头无所谓的耸耸肩,冲他比出了中指。胡易怒气冲冲的招手道:“来,出来!你和我!一对一!” 光头不屑的笑笑,扭开了脸。小胡子警察拉住胡易指指他的鼻子:“唉,别喊了,你这儿都流血了,快擦擦。” 胡易大骂了一顿,心头憋着的气消了少许,从口袋掏出卫生纸塞住鼻孔,仰起脸平静了一会儿,对小胡子道:“谢谢,我要回家了。” “别啊,你等会儿。”小胡子伸手拦住他:“跟我们回局里做个笔录。” 警察局坐落在街边一栋老旧的二层小楼里。从撒气透风的警车上下来,胡易先去厕所仔细洗了把脸,然后对着镜子看看:要害处基本没受伤,只有额头被踢出了几条血印,嘴角和鼻梁破了两道口子,脸颊微有淤青,还有衣服裤子上沾着大片血渍和数不清的脚印。 死里逃生,真他妈的是死里逃生。直到刚才一脚迈进警察局,紧绷许久的神经方才彻底松弛下来。胡易对自己在地铁里的自我保护工作比较满意,模仿着周星驰扮演的唐伯虎低声哼唱道:“还好我拼命的护住了脸,英俊的相貌才得以保全…” 只唱了两句,胡易一阵气短,感觉浑身上下疲惫不堪,脑袋也晕乎乎的。他轻咳几声,双手撑在洗手盆上歇了片刻,缓步走出卫生间。 “感觉如何?”小胡子警察面色关切。 “还行。”胡易硬挺着笑道:“我很累,想回家睡觉。” 小胡子在他肩上轻轻一拍:“没问题,做完笔录你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我…俄语说的不太好。”胡易扁了扁嘴:“我是预科新生,刚来莫斯科不久。” “噢,明白了。你会说什么语言?” “中国话。” “嗯...那当然...还有吗?” “英语也还凑合。” 小胡子摘下帽子捋捋头发:“你等一下,我去找个会讲英语的。” 这间警局人才济济,当班的几名男女警察分别会讲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和德语,偏偏没有一个懂英语。小胡子问了一圈,把胡易领进一间空屋:“会英语的没在,我已经打电话叫他尽快过来了,麻烦你再等等。” 屋子不大,地板和家具十分陈旧,打眼一看就像是二战电影中的军方办公室摆设,但还算干净整洁。胡易拖过一把椅子坐下,筋疲力尽的靠在椅背上回忆起地铁里的情景。不过他当时几乎全程抱头龟缩,连对方的面目都没太看清楚,实在没太多可回想的。 应对措施过于保守,实在是太保守了,为什么不奋起反击呢!胡易暗自后悔自己没能放手一搏:我应该先搓对面一拳,接着反手给身后一个铁肘,再飞起一脚,然后…然后…嗯,不对,应该调整一下顺序。 他在脑子里按李连杰功夫片的套路把刚才那一幕反反复复自导自演了好几遍,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期间只有一个警察在门缝里露着小半张脸打量了自己几眼,根本没人进来跟他搭话,似乎已经忘了还有人坐在这间屋里。 俄罗斯人办事儿就是不靠谱。胡易有些恼火,转念又想:不过今天多亏那警察救了我。否则,嘿,这会儿不知道还有命没有。 又胡乱琢磨了一会儿,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他连打几个哈欠,合上眼刚要睡着,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皮鞋踩在古旧的木头楼板上,显得格外沉重。 胡易迷迷糊糊睁开眼,一个留着整齐分头的俄罗斯人匆匆推门而入,牛仔裤,皮夹克,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分头风风火火走到胡易身旁,半边屁股蹭坐在桌子上看着他:“中国人?” “是。” “学生?” “是。” “会说英语?” “会一些。” 分头看过胡易的证件,俯身用流利的俄式英语说道:“告诉我地铁里发生的事情。” 胡易英语和俄语并用,将自己的遭遇描述了一遍,语法固然是乱七八糟,遇到不会的词还要翻词典,但总算把事情经过磕磕绊绊讲了个大概。 分头皱着眉听完,在屋里快速来回踱了几圈,从抽屉中取出纸笔摆到胡易面前:“听着,我需要你将刚才所讲的内容写成一份控告书。” “啥玩意儿?”胡易没听明白。 “控告书,用来控告他们。”分头解释道:“法院,法庭,法官,明白吗?” “哦,控告。”胡易点点头,犹豫道:“可是我没打算告他们,我只想赶紧回家。” 分头喉咙动了动,走到胡易身前叉起腰:“听着,这种案件警察没办法追究他们的责任,只能由你亲自向法院提起控告。” “他们在莫斯科地铁打人,莫斯科警察没法处理?那就是你们的问题了。”胡易对分头所说的司法程序一窍不通,只以为他在推卸责任。而且这人说话虎了吧唧的,远不像小胡子警察那样亲切,于是口气也不自觉的生硬起来:“我身上有伤,在这里坐了半个多小时,现在又累又饿,没力气写字,只想回家睡觉。” 正文 036 好朋友 分头一脸严肃道:“听好了,只有你提起控告,警察才能将他们送上法庭,否则我们什么都做不了。那些殴打你的人很快就会被释放,还会继续在街上为所欲为,明白吗?” 这几句话口气里带着十足的官腔,胡易心里老大不痛快,忍不住怒道:“你们本来就什么都做不了!莫斯科有那么多光头党,我的很多朋友——中国人、越南人、蒙古人、非洲人,都被光头党打过,警察却什么都没有做!在今天之前,我遇到的警察只会盯着我们外国人查护照,甚至伸手要钱!现在你们居然让我这个刚学几天俄语的外国学生去法庭告光头党?为什么莫斯科的警察会是这样?!我为你们感到羞耻!你们的国家让我很失望,很失望!我不想再在这种鬼地方呆下去了,我要回中国!光头党上不上法庭与我无关!” 这一大段话英俄混杂,胡易居然一口气说了下来,虽然毫无章法可言,但足以清楚表达出他心中的愤怒。 分头没料到这个中国人居然有如此大的怨气,盯着他愣了好一会儿,又坐上了桌子:“很遗憾让你产生这种想法。目前我们的治安的确是有很大问题,不过请相信大多数警察是负责任的。你当然可以选择离开俄罗斯,但我衷心希望你能留在这里亲眼看到一切变好。”说着他向胡易伸出右手:“我叫萨沙,原本今天休息,是临时被叫来的。路上花了很长时间,抱歉让你久等了。” 胡易不情不愿的与他轻轻握了一下手,歪着头没吭声。 萨沙继续说道:“其实让你马上回家也没问题。但我之所以要专门赶来,就是不希望行凶者逃脱法律的制裁。正像你说的那样,光头党在街头肆意妄为是所有莫斯科警察的耻辱。事实上,我们也一直在努力抓捕这些人,可是很难在他们行凶时当场抓获,更是很少有受害者愿意控告他们,这导致我们缺乏有效手段制裁行凶者,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猖獗。” 胡易刚才连珠炮般扔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外语单词,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这会儿听萨沙说的很真诚,便也适当缓和了一下语气:“为什么?警察不能制裁罪犯?不能将他们送上法庭?” “这关系到法律程序问题,很复杂。”萨沙摊了摊手:“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如果你不提出控告,那么警察最多只能拘留他们到明天。等他们离开后肯定还会出现在大街上,如果你今后再次遇到他们,该怎么办?如果你的朋友遇到他们呢?” 萨沙之前说了那么多,在胡易听来都是瞎白活,只有最后这几句话戳到了心窝子里。他思量半晌,踌躇道:“好吧,我明白了,我答应控告他们。可是我不太会说俄语,到法庭上怎么办?难道还要找人翻译吗?” 萨沙答道:“你可以不亲自出庭,只需要写一份控告书并签名——英语俄语都可以——其他的事情由我们来代理。” “那样真的会有用吗?” “我不敢给你什么具体的保证。但如果你不写,效果就一定是零,是零。” 胡易重重点了点头:“那么…控告书该怎么写?” “过会儿我拿模板给你。”萨沙跳下桌子冲胡易一招手:“先来指证一下我们抓到的人。” 警察局的另一头,被抓到的光头党无精打采的坐在铁笼子里。一直守在屋中的小胡子走到胡易近前:“我们在地铁里抓住了六个人。据他们供述,总共有十个人参与了对你的攻击,是这样吗?” “十个?!”胡易一脸茫然:“我不清楚啊!” 小胡子又指了指旁边桌上放着的半截锈迹斑斑的螺纹钢:“这是他们攻击你的凶器,没错吧?” 那截螺纹钢半米多长,比寻常啤酒瓶口还粗一点,是工地上常见的建筑用钢筋。胡易脸上肌肉抽了抽,寻思这玩意儿几下就能把自己打的骨断筋折,忙摇头道:“我不知道。” 小胡子耸耸肩,指着笼子里的六个光头党道:“那你看看,这几个是不是打你的人?”说罢拿起警棍在笼子上“咣咣”敲了两下:“抬起头来!” 普通人在辨认其他种族人群时很容易出现脸盲现象,没了头发作为特征参照更是如此。胡易盯着笼子里的光头看了半天,恍惚间感觉这几张脸似乎见过,又不太确定。本着实事求是的做人原则,他再一次摇头:“不知道,我不记得那些人的相貌。” 萨沙和小胡子对视一眼,背着手走到胡易身旁道:“你不要害怕,他们出不来,不能把你怎么样,放心大胆的指证吧。” “我是真的不记得了,总不能瞎说吧。”胡易指指那根螺纹钢:“还有这个,我也没印象了。” 小胡子无奈的抿了抿嘴,萨沙还想再鼓励他几句,铁笼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嗤笑。 胡易扭头看去,见发笑那人依稀便是刚才在车厢门口冲自己竖中指的光头。四目相对,光头又缓缓伸手比出中指,瞪着他一字一顿的骂个不停。 都进笼子了,居然还这么嚣张。胡易气不打一处来,但苦于自己掌握的俄语脏话就那么几句,只得感叹书到用时方恨少,学习不努力,骂仗徒悲伤。 但胡易肚子里自有另类存货。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呲牙瞪眼的看着对方,一股脑喷出平时跟同学开玩笑时造出的几句半中半俄的俏皮话:“你!傻不拉叽不拉耶维奇!傻逼伊凡诺维奇!猪猡米懦夫!二大爷死卡哇!” 萨沙和小胡子都听的莫名其妙,那光头起初还在怪笑,很快就被胡易脸上的挑衅表情激怒,提高音量骂道:“胡易!胡易布里亚叽!” “安静!”小胡子又用警棍在笼子上敲了一下。 这是胡易第一次听到别人用自己的名字骂自己,不由得心中一阵盛怒,走到铁笼子边盯着对方看了片刻,暗自埋怨自己死心眼:当时车厢里就这么几个光头,警察总不会抓错人吧?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宽,转身对萨沙道:“没错,这人的确打过我,旁边那些都是他的同伙。”又指指桌上的螺纹钢:“还有这个,就是他们的凶器。” 萨沙长舒一口气,在胡易背上轻轻拍了拍:“走,把这些全写下来。” 等胡易用自己不是很丰富的词汇量写完那份声泪俱下的英文控告书,天已经快黑了。萨沙和小胡子开车把他送到地铁站,关切的问道:“你可以坐地铁回家吗?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胡易挺了挺胸脯。被打成这副惨样已经很丢脸了,他想借最后的机会为自己保留点面子,微笑着与二人握了握手:“感谢你们,也非常感谢你们那位年轻同事,是他救了我。” “这是我们的工作。衷心希望你今后能够信任莫斯科警察,遇到麻烦一定要报警。”萨沙表情十分严肃,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递到胡易手里:“上面是我的办公电话,如果需要讲英语的话可以找我。记住,我们会尽全力为所有人提供保护。” “谢谢,最好不要有找你帮忙的那一天。”胡易耸肩笑笑,随手将纸条塞进了口袋。转身刚要走,却见小胡子从旁边小店买了一杯热咖啡,捧着过来伸手递向自己:“给你的。” 胡易一呆:“给我?” 小胡子点点头,叽里咕噜的快速对萨沙说了几句,萨沙一脸莫名其妙,逐句翻译道:“这是在地铁里帮助你的那个年轻警察送给你的。” 胡易不喜欢喝咖啡,但此情此景还是让他大为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道:“不,不,谢谢他。他救了我的命,应该是我送他,我送他咖啡。” “别客气,请收下吧。”萨沙微笑道:“他说你是他的好朋友。” 胡易感觉脑子有些混乱:“什么?我?是他的好朋友?” “没错,刚才他把那几个光头党带回到局里后,去你坐着的屋子门口看过,认出了你。但他还有工作要做,所以就拜托同事帮你买一杯热咖啡。”萨沙转述着小胡子的话:“他说几个月前在阿尔巴特大街,你和你的朋友曾经请他喝过啤酒。” “啤酒?阿尔巴特?!”胡易浑身一麻,愣愣盯着萨沙,又转头看向小胡子,一时心中阵阵汹涌澎湃,百感交集,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哭还是想笑。 是的,阿尔巴特大街就在列宁图书馆旁边,距离自己被解救的那个地铁站很近,应该在同一个警察局辖区之内,再次遇到他并不是很意外的事。 他拼命回忆着那个在阿尔巴特大街死缠烂打向自己讨要二十卢布的小警察,又努力回想自己刚才血淋淋倒在地铁车厢里时那个从天而降的高大身影,竟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胡易喉头一动,捧着纸杯的手稍稍颤抖了几下,眼眶微微有些湿润。他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眼中噙着的分明不是感激的泪水,也与悔恨、委屈、恐惧等诸多情绪毫无关系,只是一种莫名的释放,仿佛一些在心中堵塞许久的东西突然决堤了似的。 “他在哪儿?”胡易紧紧咬着嘴唇,努力咽了几下唾沫,但还是有几颗眼泪不受控制的从眼中滴落,在纸杯中激起一片小小的涟漪。 “汇报完就去其他地方值勤了。”萨沙友善的拍拍胡易的肩膀:“他祝你今后平安健康,我们也希望如此。” 正文 037 说正经的 回到宿舍时天已经黑了,李宝庆和几个同学正咋咋呼呼的打牌,一见胡易如此狼狈,赶紧围上前询问。彭松和乌干达人也从隔壁跑过来,指着胡易衣服上的血迹大呼小叫。 胡易挑重点简要说了几句,脱下沾血的外套搭在椅背上,筋疲力尽的往床上一坐,逞强笑道:“没事,我抗揍,就是有点累了。” 胡易在玛季人缘不错,听说他挨了打,楼里的中国学生们纷纷带着酒精棉、创可贴、云南白药跑来探望。虽然胡易自己也备着充足的药品,但心里还是感到十分温暖。 巴音、柿饼脸和达姆等一众外国朋友也来表达了问候,等到同学们陆续离开,胡易倦怠的往床上一躺,身上不少地方开始隐隐作痛,整个人懒洋洋的一点不想动弹,但又感觉紧绷绷的很不舒服。 刚打算起身去洗个澡,门外又传来了重重的敲门声。彭松跑去把门打开,进屋的竟是巴音的朋友,之前那个买牛肉的蒙古女孩。她手中托着的盘子上搁着拳头大小的一块生牛肉,旁边还摆着一只刀子。 “安东!你怎么样!感觉如何?”女孩儿浑厚的嗓音微微有些颤抖:“我带来了你喜欢的牛肉,吃牛肉有助于身体恢复!”说着将盘子放在床头柜上,殷切的看着胡易:“吃,快吃。” 那块牛肉上隐隐还渗着谈红色的血水,胡易本来是挺饿的,一见之下立刻本能的联想到了警察局厕所镜子中自己的模样,不禁稍觉反胃:“不,我不想…” “你不想?”女孩儿脸上现出淡淡的失望之色。胡易心中不忍,忙改口道:“我受伤了,没有力气,过会儿再吃。” 女孩儿恍然大悟,忙抓起刀子麻利的切下一块,用刀尖挑起送到他嘴边:“来,我帮你,吃吧!” 一股似有似无的血腥气直冲鼻子,胡易看看明晃晃的刀子,又瞥瞥女孩儿充满期待的神色,屏着呼吸张嘴将那块肉咬下,胡乱嚼了几口便匆忙咽下,含含糊糊的强颜欢笑道:“真…真好吃呀!” 女孩儿圆圆的脸盘上瞬间浮现了欣慰的笑容,伸手又要去切,胡易忙拦住她:“等,等一下。我想先去洗澡,过会儿再吃,非常感谢你。” 女孩儿点点头,心满意足的走了。胡易将剩下的牛肉端进厨房,拿起杯子猛喝几口水,心中有些感激,又略微有些歉意。随即他脱掉衣服去厕所冲了个澡,顺便检查一下身体各处,发现除四肢有几块淤青之外并无大碍。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刚才那一小块牛肉落肚,竟然感觉恢复了不少精力。从卫生间出来,换上一条新裤子,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旁边的彭松突然喊道:“啊!易哥,你的后背!” “咋了?”胡易扭动一下僵硬的背部,感觉稍微有点酸痛。李宝庆探头瞧瞧,皱眉道:“有好多印儿,像是被棍子抽的。” “是吗?”胡易背对镜子扭头去看,果然背上横七竖八印着不少纹路均匀的紫痕,一看之下便想起了警察给他看的螺纹钢,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原来这帮孙子真拿钢筋打我!警察给我看凶器的时候我还不相信!” “钢筋?!你神经坏死了吗?钢筋打在身上都不知道?”李宝庆伸指头在他背上按了几下:“奇了怪了,这钢筋看着可挺粗啊,你小子干干巴巴的没几两肉,咋没给你打断几根肋骨呢?” 胡易心里清楚肯定是因为地铁内空间太过局促,对方手上难以发力所以伤的不重,口中却昂然道:“这叫铁骨铮铮,别看咱长得瘦,浑身是肌肉,寻常家伙伤不了我。” 李宝庆嘿嘿一笑:“都被揍成这熊样了还不忘吹牛逼,看来你屁事儿没有。” 胡易攥拳曲肘摆了个架势:“金钟罩铁布衫听说过吗?咱虽然没练过,但奈何天分过人呀!” 正吹的天花乱坠之时,身后传来“呀”的一声惊呼,三人一齐扭头,见于菲菲大步冲了进来,指着胡易的后背道:“哎呀!你…怎么被打成这样?” 胡易忙穿上衣服,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宝庆抢先笑道:“没事儿,他练铁布衫呢,专门请人拿钢筋砸的。” 于菲菲嫌李宝庆开玩笑不分时机,嗔怪的斜了他一眼,然后凝目看着胡易:“脸上破的挺厉害,我找人借了瓶红药水,先给你涂涂,再粘创可贴。” 胡易一甩头发,露出潇洒的笑容:“不用涂,都是皮肉伤,小意思!我愈合能力强,明天就好了。” “涂点药杀菌,不然伤口会感染的!”于菲菲不由分说将胡易按在椅子上,仔细用棉棒在他皮肤破损处涂抹红药水。 胡易心中暖洋洋的,斜眼见李宝庆和彭松站在两旁盯着自己,又感到一阵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一声:“你俩别傻站着看热闹。我饿了,赶紧去下点方便面。” 于菲菲忙摇摇头:“不行!怎么能吃方便面呢?你受伤了,需要补充营养。” 李宝庆干笑道:“俺们家最有营养的就是方便面了。” 彭松凑到胡易身边:“易哥,我去楼下买只鸡,给你炒辣子鸡咋样?” “不行!受伤后不能吃辛辣的!”于菲菲对李宝庆道:“你去蒸米饭,我去市场买点排骨,回来给他炖炖吃。 “哪能让你去呢!”李宝庆转身去穿鞋:“还是我去买吧,老胡刚出了事儿,我可不放心你自己出去。” 于菲菲笑道:“算了吧,光头党不打女人,我出门比你安全多了。” 两人还要争执,胡易开口道:“哎哎,天都黑了,你们谁也别出去。厨房不是有块牛肉吗?切开炖点土豆就是了。” “对噢,倒也是。”李宝庆咧嘴笑了笑:“不过万一过会儿蒙古妹子要回来喂你咋办?” “就说我都切着吃了呗!你替我作证。” 李宝庆乐呵呵的进厨房去忙活了,于菲菲看着胡易涂满红药水的脸,轻声叹道:“你呀,以后出门小心点。”说罢抱起他挂在椅背上那几件沾血的脏衣服:“我拿回去帮你洗。” “等等!”胡易起身从外套口袋中掏出那张写着萨沙电话号码的小纸片,左右看看,随手翻开枕边的《三国演义》夹了进去。 第二天起床后,胡易径直来到宿舍的校医务室,老校医将他挨打的地方检查了个遍,手扶眼镜瞅着他:“都是皮外伤,过些日子就好了。还有其他地方感觉不舒服吗?” 胡易活动活动四肢,又晃晃脑袋,皱眉道:“头,有一点疼。” “噢,那你需要休息,多休息。”老校医大笔一挥,开了两星期的假条。 挨了这么一顿胖揍,胡易乐得在家多歇几天。不过他心里还是充满矛盾的,一方面近两个月来部分课程对他这个学渣的信心造成了严重打击,去上课简直比受刑还难熬,趁机休息休息倒也轻松自在;另一方面却又担心自己的功课愈加跟不上。 虽说是休病假,但胡易并没太荒废时光,白天在宿舍抱着课本和字典自己琢磨研究,晚上还要借于菲菲的课堂笔记来补补课。年轻人康复能力强,不到一周时间他的身体就已经痊愈,立刻迫不及待的重回课堂,一门心思想着如何通过期末考试。 可惜很多事情仅凭主观意愿和嘴硬是没用的,那些与数学有关的内容对他这种超级大学渣来说就像盲人摸大象、聋子看乐谱、猿人学编程。书本上的字母和公式一笔一划自以为看的挺明白,进到脑子里就变成了一团浆糊,听老师用俄语一讲更是懵头转向,方才发现与自己的理解完全不是一码事儿,压根儿不懂什么意思。到现在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想要预科毕业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怎么办呢?”胡易焦头烂额的坐在床上喃喃自语,如果说之前他对学业还没有特别担心,如今则是切切实实感到了压力和苦恼。 “还能咋办呢?没办法,现在课上讲的那些玩意儿根本听不明白。反正我八成是没希望毕业了,爱咋咋滴吧。”李宝庆背靠窗台下的暖气片蹲着,用手里的酒瓶子轻轻顶着门牙。他眼下情况比胡易还要糟,各门课程一塌糊涂,不知不觉便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我估计也没戏。就算能撞大运把毕业考试对付过去,入系之后肯定更加狗屁不通。”胡易起身走到窗边呆呆望向远处。莫斯科已经进入了昼长夜短的季节,晚饭后天色依旧还是亮的。 “你也没戏?”李宝庆盯着脑袋上方的晾衣绳愣愣发呆:“我记得刚到莫斯科那天你说的信誓旦旦,过不了考试就上吊。你看这绳子栓的够结实吗?” “滚,说正经的呢。” “正经的?正经的就是我学不下去了,想回家。”李宝庆心烦意乱的抬头看着胡易:“老胡,你想家吗?” “我还行。”胡易轻轻一跃坐上窗台,荡悠着两条腿喝了口啤酒:“就是上课太费劲,日子怪无聊的。” “我现在感觉过的特别没意思。听不懂课就算了,平时吃也吃不爽,玩也玩不痛快,出门走路还提心吊胆的。这半年多能记住的事儿除了打架就是打牌,干脆回国算了。”李宝庆把腿一伸,气哼哼的颓然坐倒在地:“我现在真后悔,早知这样当初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国内上学,跑这儿来受这份罪干啥!” 胡易斜了李宝庆一眼:“说实话,我在这破地方也呆烦了。可是咱就这样回家,咋跟爸妈交代?几千美元算是扔水里了?” 李宝庆使劲儿拍拍脑袋,满脸苦闷:“我也正发愁呢。我爹要是知道我现在这样儿,非得揍死我不可。” “是啊。就算爸妈不说什么,这么灰溜溜的回国也太丢人了。”胡易怔了一会儿,忽的跳下窗台,盘腿坐在李宝庆身边笑着叹了口气:“我倒还有个办法,咱们俩明年换个学校重读一年预科。” “换学校?”李宝庆眨巴两下眼:“换学校…能保证预科毕业吗?” 正文 038 友谊大学 “瞅你那点出息,咱有基础,好好学还怕毕不了业?”胡易轻蔑的瞥了李宝庆一眼,见他还是一脸毫无信心的样子,又道:“换学校不就是为了换个专业嘛!我俄语学的还行,就是工科类课程搞不明白,换个简单点的文科专业肯定没问题。你虽然比我差一些,但再学一年应该也能毕业。” 李宝庆咂着嘴唇考虑了好半天,犹豫道:“再上一年预科?那也挺丢人的,而且还得再多花一年钱。” “就当是复读嘛,总比半途而废打道回府好多了吧?”胡易向前倾了倾身子,掰着手指头道:“我想了很长时间,莫斯科适合咱的学校无非就那么几所:莫大、友大、普院、列师——莫大学费太贵,暂且不去考虑,剩下的三个你觉得哪儿比较好?” 李宝庆皱着眉头喝了口啤酒,喃喃道:“普希金学院?这老小子跟别人决斗被崩死了,不吉利,不能去。” 胡易接口道:“列宁师范嘛,也不太理想。师范类院校听起来不大气,给人感觉就业面特别窄。” “是,你说的没错。”李宝庆不自觉的附和道。 胡易已经依次收回了三根手指头,竖着仅剩的一根食指在李宝庆面前晃了晃:“那剩下的就只能是…?” “友大?” 胡易点头道:“我认为友大最合适,虽然比莫大差一截子,但学费也便宜啊!何况友大排名不低、也有点名气,又是综合类大学,可选择的专业比较多。” 李宝庆默默琢磨了一会儿,伸手点指着胡易说道:“啊!你小子刚才还说在俄罗斯呆烦了,其实心里早就盘算好了要去友大,直到今天才说出来对不对?你这人城府可太深了,太深了!” “嗐,你个傻帽,这叫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胡易抿嘴一笑:“其实呢,到底要回国还是留下重读一年预科,这件事我还没最终下定决心。不如咱们先去友大报个名,只要拿到邀请函就算是保底留住了继续上学的机会;等着暑假回国跟爸妈那探探口风,若是在国内有更好的路子就不回来了,没有的话就老老实实去友大读预科。这样咱们把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中,到时候见机行事,岂不稳妥?” “稳妥,稳妥!你小子可真够油的!”李宝庆傻笑几声,又闷闷皱起了眉头:“咱俩就这么直接去友大报名?人家能答应收咱吗?” “为啥不收?玛季不也是交钱就能上吗?谁会跟钱过不去呢。”胡易起身拍了拍屁股:“说定了,不许反悔。现在街上光头党还没消停,咱俩先考虑一下读什么专业,等过段时间再去报名。” “行,听你的。”李宝庆点了点头。 “到时候把绳子带走。”胡易伸手随意一拨,将那根晾衣绳拨的在空中跳了几下:“明年不毕业就真上吊!” 喝酒聊天时可以说的轻松自如,但选择学校毕竟是件大事,不由得他们不谨慎对待。胡易和李宝庆找到玛季的老学生们挨个打听了一圈,又在电话里跟家人反复商量几次,前后研究了好些日子,最终才下定决心去友大报名。 五月底六月初,正是莫斯科气候最为宜人的时节,冰雪几乎消融殆尽,整个城市一片春意盎然。两人带齐各种证件,匆匆搭上了前往友大的地铁。 俄罗斯人民友谊大学位于莫斯科市区西南角,从地铁终点站出来后还要再乘坐四站公交车。这所学校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苏联为帮助第三世界国家培养人才而专门设立的,时至今日已经成为了俄罗斯享誉世界的综合大学,每年都有数量庞大的外国留学生前来学习,中国学生虽然只占其中一小部分,但人数也远比玛季为多。 从公交车下来,隔着沿街的栅栏便能看到友大校区。与玛季相比,这里显得气派了许多,校园内的喷泉广场宽阔整洁,主楼附近围绕着几栋各个院系的教学楼,旁边有足球场、篮球场、体育馆等设施,远处还闲置着大片待建设的空地。 李宝庆忐忑了一路,直到走进友大校门心情方才舒畅起来:“嗳呀,这才像个大学嘛!相比之下玛季简直太寒酸了!” “当然了,玛季那叫学院,这是大学,能一样吗?”胡易驻足观望了一阵,撇着嘴摇头道:“我看这里也很一般嘛,起码看起来比莫大差的多,也未必就比国内大学强。” 两人一路边走边问,兜兜转转找到亚洲留学生事务处。办公室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放眼看去大部分是阿拉伯人和印度人,也有不少东方面孔聚在一堆,但一听动静便知是越南人。 “咋没有中国人呢?”胡易站在队尾向前张望了几眼,扭头见身后的李宝庆一脸紧张,额头微微渗出汗水,口中念念有词,不禁好奇道:“你叨咕啥呢?” “我背背词儿啊,不然过会儿嘴皮子不利索咋办?” 胡易嘿嘿一笑,接着又皱了皱眉:“你可别说什么在玛季毕不了业所以才来友大,太丢人。” “当然了,我又不傻!”李宝庆悻悻的垂下眼皮盯着地板发了会儿愣,问道:“那…咋说呢?” “笨啊你?就说友大比玛季好,或者…或者说玛季没有咱喜欢的专业。” “好,我准备一下。”李宝庆低头用俄语嘟囔了两句,晃晃头道:“嗐!我说不利索,还是你去说吧。” 队伍前进的很慢,俩人等了半个小时才挪到门口,眼看就该轮到他们了。正这时,一个满头黄发的黄皮肤小伙子迈着方步走上楼梯,腋下夹着厚厚一沓文件,双手抄兜哆嗦着肩膀一步三晃向这边而来。 胡易双手抱胸靠墙站着懒懒看了黄毛一眼,见他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个子挺高,一张赵本山式鞋拔子脸,两只没睡醒的三角眼,长长的卷曲中分盖住了耳朵,嘴里低声哼着小曲儿走到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的门一直是开着的,黄毛对门口排队的人群视而不见,堆起笑容径直走进屋,反手关上了门。 胡易正等的心焦,见状不由怒道:“靠!这孙子怎么不排队?” 屋内隐隐传来阵阵高声寒暄,李宝庆仔细听听,小声说道:“好像…是个中国人?” “我知道,他刚才哼哼猪八戒背媳妇来着。”胡易凝神听了片刻,补充道:“应该是东北的。” 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人在讲外语时往往会有明显的口音区别,尤其是大龄初学者,为了方便记诵难免要借用母语发音来强化记忆,说话时的吐字和抑扬顿挫更是容易反映出固有的语言习惯,熟悉各种语言特点的人只要稍加分辨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黄毛在里面没呆多久,走出办公室后才注意到胡李二人。他脚步稍一停顿,瞅着面色阴沉的胡易上下打量了几眼。胡易对这种不太友好的表情并不陌生,马上歪头扬起下巴,双眉微皱直勾勾盯着黄毛。 黄毛与胡易眼神交汇片刻,见他面色不善,便主动收回了目光,嗤笑一声撇着八字步走开了。胡易还想在背后数落几句,排在他们前面的两个印度人走出办公室,屋里的老太太大声喊道:“下一个!” 俩人忙拽拽衣服下摆,挺直腰板走进屋子。房间很大,老太太就坐在门口不远的一张桌子后面,胡易一脸灿烂的笑着走过去递上证件:“您好,我们想读语言系预科。我,语言学专业;他,新闻专业。” “噢,玛季的学生?”老太太接过证件扫了一眼:“中国人?” “是的。玛季没有语言专业,所以我们要来友大。” “我知道,我知道。”老太太心不在焉的点点头,起身向身后走去。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正坐在靠墙的办公桌旁看报纸,桌角的牌子上写着“主任”。两人小声嘀咕了一会儿,主任单手托腮,面色犹豫不决,老太太却还在一旁低声唠叨个不停。 胡易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心中有些惴惴,壮着胆子走到主任桌前问道:“请问,有问题吗?”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主任很快做出了决定,挥手赶走面色踌躇的老太太,起身热情的跟胡易握握手:“我们欢迎中国学生,很高兴你们选择友大,现在就去登记吧!” 报名手续并不复杂,但由于牵扯到签证管理方面的种种规定,学校只能将邀请函统一发送至俄罗斯驻北京大使馆,他们需要回北京重新办理签证再来报到入学。 大事落定,胡易和李宝庆浑身上下轻快了不少。玛季这边的课程干脆没必要继续了,两人去航空公司办事处买好机票,回到宿舍开始边收拾东西边规划回国行程。彭松从厨房穿了过来,一脸落寞的斜倚在门框上:“你们订好机票了吗?” “订好了,下周四走。” “临走前叫大家一起来吃顿饭,给你们送行吧!” 李宝庆苦笑着摇摇头:“算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没必要大张旗鼓的,等临走前跟大家告告别也就是了。” 彭松叹气道:“唉,咱们这些日子也算是朝夕相处,现在你们就要走了,我…我…还真挺难受的。”说着垂下脑袋,显然是颇为不舍。 正文 039 归心似箭 胡易心里一热,回想起自己这大半年几乎没给过他好脸色,也感到有些不忍,上前安慰道:“彭松,以前咱们之间闹过一些不愉快,但是都过去了,今后大家还是好朋友。喏,厨房里那些干货调料都留给你,另外我们的棉被和冬装太沉,就不带回去了,你先帮忙保管一下,等回莫斯科时再来找你取。” 彭松紧咬嘴唇点了点头,李宝庆拍着他的肩膀道:“老胡说的对,咱们都是好朋友,将来你没事儿就去友大找我们玩。我告诉你,友大那学校可大了,肯定比玛季好玩。” “好,我一定去。”彭松抽了两下鼻子,握住李宝庆的手道:“宝庆,在这儿只有你……和胡哥对我最好。其他人都对我爱答不理的,你们这一走,我,我就没朋友了。”说着竟然哆哆嗦嗦的哽咽了起来。 彭松心地不坏,只是为人过于抠门,平日也邋里邋遢的,又曾经在遭遇光头党时扔下卢涛和李宝庆独自逃跑,所以极不被同胞们待见。而他这些糟糕的名声主要是胡易和李宝庆传出去的,大家毕竟邻居一场,此刻即将分别,二人也暗暗替他感到难受,不知如何安慰才是。 好在于菲菲恰在此时敲门走了进来,彭松忙止住抽泣,伸出袖子在眼角蘸了蘸。于菲菲看看屋里的行李,轻声问道:“要走了?需要帮忙收拾吗?” “不用不用。”李宝庆忙摆摆手:“过几天才走呢,我们自己慢慢收拾就行。” “噢。”于菲菲跟他们闲聊了几句,瞥眼看到墙边那两只超大号行李箱,呆呆愣了片刻,细声细语的说道:“时间过的可真快,感觉好像刚刚坐火车来到莫斯科,转眼你们就要走了。” 彭松情绪刚平稳,于菲菲又伤感了起来。胡易手足无措道:“菲菲你别难过,我们俩是真的毕不了业,所以才只能换学校。” 于菲菲轻轻叹息一声,微笑道:“没事,我看你们收拾行李准备回国,突然也有点想家了。” “再坚持一下嘛,等考完试你马上回国,我们在家等你,到时候咱们一起吃饭!”李宝庆傻乐着摸摸自己的脸。当初被酒瓶割破的伤口早已痊愈,但却就此留下一道显眼的疤瘌,为他又增了几分凶相。 于菲菲扁了扁嘴:“唉,我爸让我留在这里安心挑选学校办理入系手续,顺便巩固一下语言基础,等春节再回去。” “挑学校?你不准备留在玛季吗?” “我想去莫大,但是还要再跟家里商量一下。”于菲菲神色稍显黯然,看起来她家是在顾虑莫大高昂的学费。 “要不然你跟我们一起去友大算了!”胡易脱口而出。玛季预科教育具备俄联邦认证资格,这里毕业的学生可以直接前往任意一所高校的对口专业就读。 于菲菲勉强一笑,摇头道:“我还没想好呢,听说暑期会有一些大学举办招生推介会,到时候仔细选选再决定吧。” “噢,对,选学校嘛,肯定要慎重。”胡易摸摸耳朵,喃喃笑道:“你就安心留在这吧,反正回国也没啥意思,要不是为了办签证我才不回去呢。” “是吗?”于菲菲瞪起眼睛盯着胡易:“你不想家吗?” “我怎么会想家呢?”胡易不以为然的笑笑:“从来没想过。” “为什么?” “我……”胡易稍一停顿:“大概…我不是个恋家的人吧。” 胡易说的是实话,自从来到莫斯科之后,他的确没动过想家的念头。不过现在机票已经拿在手里,心态便跟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胡易每天睡觉前躺在床上巴巴的畅想回国后的计划安排,简直是备受煎熬。 临走前那天晚上,胡易迷迷糊糊梦见自己坐在回家的火车上,远远望见铁路边有一大片果树林。他激动的大喊一声,打开窗户跳下火车飞奔过去,像猴子一样几下便蹿到了树上。那颗树又高又粗,生的格外善解人意,树上结满各种水果,有香蕉,有葡萄,有桃子,有西瓜——甚至还有大把大把的烤羊肉串,把每根树枝都压的沉甸甸的。 胡易坐在树杈上边摘边吃,边吃边笑,笑着笑着就醒了,扭头看见枕巾被哈喇子浸湿了一大片。他吞了吞口水,想起自从吃过那个死贵死贵的西瓜之后就几乎没买过任何水果,暗笑自己一定是馋坏了。 此时的昼夜时长与一月份正好相反,刚刚凌晨四点,天色已经大亮,小鸟在窗外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胡易在床上辗转反侧,躺了许久才又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同学们大都去上课了,他和李宝庆草草吃过午饭,稍事休息便直奔机场,一路归心似箭。 从莫斯科飞到北京要七个多小时,从北京坐K字头列车回家要五个多小时。等胡易一脚踏进家门,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许久不见的儿子万里迢迢回到身边,父母打心底里高兴,拉着胡易不住端详:白了,也长肉了,不像高中时那么面黄肌瘦的,看来在莫斯科没遭罪。老两口满心喜悦,儿行千里母担忧,不管这学上的如何,只要看到儿子健康平安也就满足了。 父母精心准备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晚饭时听儿子畅谈国外的见闻,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话题很快转到了友大,胡易心里七上八下:虽然之前在电话里已经和父母达成重读预科的共识,但毕竟白白浪费了一年时间和几万块钱,难免有些惴惴。 没想到父亲却只是淡淡一笑:“你底子差是客观事实,能想到转校去读相对简单的文科专业,说明对自己有了比较准确的认知和定位,也算是切合实际的为将来考虑。这件事是你高中时难以做到的,迈出这一步意味着你初步具备了为认清自己方向的能力,今后的学习一定会更加顺利。” 母亲也露出了鼓励的笑容:“你爸说的对,既然现在重新做出了选择,那就加倍努力弥补之前损失的时间,相信你一定能在友大取得更好的成绩。钱的问题不用担心,我们都为你准备好了,过几天挑汇率合适的时候找人帮忙换成美元。” 面对父母殷切的目光,听着他们饱含希望的话语,胡易知道自己没什么理由再考虑留在国内的路子,无论如何也要回到莫斯科,把那张学历拿到手。 不过新学期还有两个多月才开始,眼下毕竟是难得的假期时光,应该去跟老朋友们见见面。他饱饱睡了一觉,第二天便开始了呼朋引伴的假期生活。 虽然并非衣锦还乡,但朋友们之间阔别已久,见面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大家排着队给他接风,胡易天天连轴酒局,夜夜不醉不归,把这大半年在莫斯科日思夜想的各种美食补了个够。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胡易被窗外知了的呐喊声吵醒,磨磨蹭蹭下床伸了个懒腰。爸妈都上班去了,他洗漱完毕,从地下室搬出自己的自行车仔细擦拭一番,给轮胎打满气,慢悠悠蹬着车子直奔东山而去。 许多父母与青春期子女的关系都会陷入一个怪圈,分别久了不免思念,相处长了又会腻烦。胡易一家子也不例外,刚回国时爸妈对儿子稀罕的要命,事事依着顺着;没过几天便开始看他哪儿都不顺眼,跟在屁股后面唠唠叨叨督促收拾房间、早点睡觉、少玩电脑。 胡易这大半年自在惯了,现在猛然感觉又回到了处处受管束的高中时代,心里烦闷的紧,只好天天出门找朋友打发时间,宁可在街上闲逛也不愿呆在家里。 绕着东山脚下转了一圈,又沿护城河一直骑到小南湖边,胡易出了一身汗,心情却是格外愉悦:还是家乡的景色好,莫斯科傻大傻大的,虽然自然风光也算不错,但怎么看都觉得比家乡的山水缺少些灵气。 在小南湖畔稍作逗留,胡易骑车穿过湖边的老巷子,七拐八拐来到母校一中的后墙根,抬头看到自己以前常逃课跳出来的那堵墙上已经挂起了铁丝网,不禁哑然失笑。驻足感慨片刻,又顺着围墙转到了学校门口。 校门口的那条小街没什么变化,好心情门口也依旧挂着文具店的牌子。胡易向店内撩了一眼,大声喊道:“东子!” “哎!”东子从店里急匆匆蹿了出来,看见胡易便情不自禁的咧嘴笑道:“易哥!来啦!嘿,你好像胖点了哇?” 东子大名叫向东,是胡易高中时的好朋友,也是当初在学校里吊车尾的差生。东子性格很内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打架,除了胡易之外几乎没什么狐朋狗友,唯一的爱好就是玩电脑游戏。只是他脑筋不太好用,所以学习成绩与胡易不相上下,除此之外怎么看都是个乖孩子。 “你倒是没咋变嘛,瘦的和干巴鸡似的。”胡易将自行车锁在电线杆旁的斜拉钢丝上,伸手搂住东子的肩头:“怎么?约在这儿见面是打算切磋几盘游戏?想找虐是吧?” “嘿嘿,先别吹牛,你现在肯定不是我的对手。”东子像以前一样满脸憨厚:“等等吧,现在没有空闲机器。” “那咱先吃饭去呗,快十一点半了。”胡易手指勾着钥匙扣转了两圈:“骑了一上午车子,怪饿的。” “不着急,再等一会儿。”东子向屋里指指:“我现在看店呢。” “看店?老板去哪儿了?” 正文 040 向东与向楠 东子揉揉鼻子,似乎有些扭捏:“老板每天晚上过来接班,白天都是我在这里看着。” “在这看着?你白天不用上课吗?”胡易奇道:“我记得你不是去了省科学院的一个什么…什么计算机学院吗?” 东子摇摇头:“只上了一学期就退学了。那就是家民办学校,破破烂烂的,学历也没什么用,干脆不上了。” 胡易愣了片刻,犹豫道:“你在这里看店,老板给你发钱吗?” “当然发了!不过没多少,每星期八十,以后说不定还能涨点。而且客人不多的时候我可以随便玩,免费。”东子笑着扯扯身上那件宽大的旧T恤:“其实吧…也不全是为了这俩钱。正好我妹妹去年考上一中了,我在这里平时可以照应一下。” “楠楠在这里上学?”胡易微微点头:“中午叫她一起吃饭吧,去包子铺炒几个菜。” 俩人站在路边聊了一会儿,远远听见一中校园里响起了下课铃。东子去店里托熟客帮忙看着,然后跟胡易并肩走到校门口,正好碰到向楠混在人群中走了出来。 向楠是向东的亲妹妹,个子不高不矮,与她哥一样瘦巴巴的貌不惊人,性格也稍显内向,一副大黑框眼镜更是给她增了不少书呆子气。胡易一脸亲切的微笑道:“楠楠你好啊,还认识我吗?” “认识,你不是胡易哥哥吗?好久没见了。”向楠怯生生的笑了笑。 胡易大乐:“哎!真乖!哥带你吃饭去!”作为独生子女,他一直打心底里希望能像东子一样有个亲生妹妹,即便是向楠这种傻里傻气的。 三人走进旁边包子铺坐下,点了三笼包子,四个炒菜。东子迫不及待要听听国外的新鲜事儿:“易哥,苏联那地方咋样?呆的还舒坦吗?莫斯科是不是很大?” “是俄罗斯,早就不叫苏联了。。”胡易清清嗓子:“莫斯科当然大喽,特别大。面积?嗯…起码比咱这儿大十几倍吧,听说能顶两个北京呢。人口?那不太清楚。估计至少得上千万,而且外国人特别多,啥颜色的都有,正儿八经的国际大都市。” “汽车?多的很,马路上呜呜泱泱的到处都是,就和咱这儿的自行车一样,而且特别便宜。不过大部分车又老又破,本身就不值几个钱。” “公交车?很少坐,出门主要靠地铁和打车。地铁你没坐过吧?跑的可快了,就是有点吵。嘿,莫斯科那地铁修的,绝了!线路就像蜘蛛网似的密密麻麻,你去了准得迷路!” “姑娘?那一个个的漂亮极了,又白又水灵,身材也特棒。可惜外国人很多都有狐臭,受不了,实在受不了。” “好看就行呗。”向东脑补着俄罗斯美女的绰约身姿问道:“狐臭很难闻吗?到底是啥味儿?” “狐臭嘛…”胡易嘬着嘴唇想了想:“你记得以前冬天教室里熏醋的味道吗?” “嗯,怪刺鼻的。” “你想象一下,”胡易盯着东子的双眼一字一顿道:“熏醋的时候在锅里塞几双三个月没洗过的臭袜子——对,就是以前天天踢球打球时穿的那种袜子。” 向楠微微一愣,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东子咂摸了一会儿味道,放下筷子冲胡易连连摆手:“哎呀我靠,恶心死了,赶紧说点别的。” 胡易哈哈大笑,这些见闻在他回国后已经跟朋友聊过不下十次了,但依旧能讲的意气风发,唾沫星子横飞。东子听的津津有味,半张着嘴一个劲儿傻乐,向楠坐在旁边一声不吭的吃饭,偶尔眼中流露出些许好奇,却并不发问。 “反正那地方大体还算不错啦,就是蔬菜水果太贵,而且冬天太冷,冻的要命。”胡易简单总结几句,摸起一个包子咬了两口。向楠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扭头对东子轻声说道:“我吃完了,回去做题。” “去吧。”东子拿起一罐杏仁露塞到向楠手里:“快考试了,好好复习。” “你留着喝吧,学校里有水。”向楠将杏仁露放回桌上,又叮嘱道:“晚上不用等我下晚自习了,早点回家吃饭,别在街上吃那些没营养的东西,不然妈妈又要唠叨你。” “知道了,你比妈还啰嗦。”东子不耐烦的扬了扬头。向楠对胡易摆摆手,细声细语的说道:“胡易哥哥再见。” “再见。”胡易笑吟吟目送向楠出门走远,回头感慨道:“你们兄妹关系还是那么好,让人羡慕。” “那当然!我妹可疼我了,小时候每次我爸揍我都是她出来拦着求情。”东子满脸自豪:“以前上学时为了玩游戏把饭钱都花光了,楠楠经常偷偷从她的零花钱里挤出三块五块来周济我吃饭。” “真是个好孩子。”胡易微笑道:“你可得好好照顾她。” “那还用说吗?我在好心情看店就是为了离楠楠近一些,一中坏孩子太多,我要保护她不受欺负。”东子挺起胸膛:“等着瞧吧,将来我挣了钱,一定给我妹子吃好的,穿好的。” 东子的父母以前在一家效益平平的国营食品厂工作,后来厂子连年亏损,最终在前几年破产改制。两口子双双下岗,只好借钱开了一间小烟酒店,勉勉强强供的起两个孩子上学。东子从小过惯了穷日子,最大的志向就是长大后努力挣钱,让全家人吃穿不愁。 胡易目送着向楠走到学校门口,扭头看向东子:“那你也不能一直在这里呆着吧,等她毕业之后咋办?” “肯定不会啦,等我攒几个钱,明后年去科技市场跟朋友一起租个摊位。”东子踌躇满志:“咱们以前不是聊过吗?现在电脑配件挺好干的,需求量特别大,只要找对路子,绝对有赚头。” “没错,肯定能挣钱。”胡易向前挪了挪屁股,挺直身子低叹一声:“咳,当初咱俩说好高中毕业一起去卖电脑的,结果…唉,是我失信于你了。” “咦?你瞎说啥呢?能出国上学多好啊!又长学问又长见识,还能看洋妞,我要是有条件肯定也跟你一起去,窝在家里做小买卖能有啥前途?”东子脸上露出些许神往之色,略一停顿又摇头苦笑道:“唉,其实我也不是上大学的料,能踏踏实实的干点小买卖就挺好。等将来赚够钱再开间网吧,当个小老板也就知足了。” 胡易心中稍宽,打趣道:“你可一定要好好干,争取当个大老板。万一我将来走投无路就回来给你打工。” 东子腼腆的笑笑:“那肯定没问题。你也要好好上学,如果我以后在国内混不下去了,就买张机票去俄罗斯投奔你。” “没问题,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东子诚恳的笑笑,忽然眼圈微微一红:“易哥,高中这些同学跟我都没啥联络了。只有你,都出国了还没把我忘了。以后放假回来记得给我打个电话,至少让我请你吃顿饭,咱哥们儿可千万别断了联系。” “你放心。”胡易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只要我回国,一定来找你。” 这次放假回家,无论是对父母家人,还是对东子和其他朋友,胡易都没提及光头党、街头流氓和恐怖袭击这些略显惊悚的见闻,只是将俄罗斯的严寒、破败、蔬果价格和它的壮丽、广阔与漂亮姑娘混在一起当做笑谈。 胡易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如果放在两个月前,他一定会将俄罗斯的丑陋一面对大家从头到尾绘声绘色的讲个清清楚楚。现在他没有这么做,大概是不希望别人为他在莫斯科的生活感到担心。 但其中或许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与许多同时期前往的年轻人一样,胡易在初到莫斯科的时候,种种经历让他感到惊讶、恐惧、愤怒、鄙夷、不甘,这些情绪经过几个月的不断发酵,终于在他地铁遇袭时达到了顶点,并在被警察搭救后爆发,随之慢慢沉淀了下来。 不管胡易内心是否愿意承认,当那个小个子警察从人群中扑向正在关闭的地铁车门时,当自己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滴落在咖啡杯中时,他已经开始试着与自己起初所厌恶的那个俄罗斯达成和解了。 无论这种和解是出于主动接受还是被动妥协——或许都有几分也说不定——他似乎慢慢习惯了那里的一些东西,正如他适应了莫斯科的凛冽严寒和伏特加的辛辣炽烈一样,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 两个月的假期转眼过去,签证顺利到手,又到了出发的日子。中国人讲究穷家富路,自从决定送儿子出国读书,父母便注意开源节流、省吃俭用,一心一意为他的学业攒钱。友大的各项费用支出比玛季要高一些,他们咬紧牙关给胡易换出四千美元带在身上,只希望儿子在国外不要为了钱而委屈自己。 李宝庆也不情不愿的踏上了返回莫斯科之旅。他曾试图用脸上的疤痕来说动父母同意自己留在国内,然而爸妈虽然倍感心疼,却还是执意要求他去完成学业。 两人一起上路,胡易决心坚定,斗志满满;李宝庆却自觉前程未卜,唉声叹气:“老胡,要是咱们明年预科还是没法毕业怎么办?” “屁话,咱都学了半年俄语了,这次肯定没问题。你能不能对自己有点信心?” 李宝庆闷闷嘟囔道:“你说的简单。我俄语太差,万一这次再毕不了业,那真是彻底没法跟爹娘交待了。” “看你那熊样儿,别老这么泄气行不行?”胡易皱起眉头咂了咂嘴:“不用怕,听说你们新闻专业是全友大最宽松的,老师也比较好对付,认真上课的学生基本都能通过考试。放心吧,办法总比困难多,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李宝庆仰头叹了口气:“但愿如此,老天保佑吧。” 一路舟车劳顿,两人赶赴首都国际机场,飞抵莫斯科,又马不停蹄的来到友谊大学。学校宿舍就在主楼马路对面,八幢“L”型的五层宿舍楼捉对沿街排开,最远处是三栋形状不太规则的高层公寓。 友大宿舍区不仅比玛季大了许多,周边生活条件也更加便利:马路边就有换汇点和24小时超市,宿舍区内各种风味餐厅和商店比比皆是,甚至还能在一家印度人开的商店买到康师傅方便面和老干妈辣酱等多种中国食品。 新入学的预科生统一住在6号楼,这是一栋五层宿舍,楼内墙面刚刚粉刷过,散发出浓郁的刺鼻味道。胡易和李宝庆的房间在五楼,走廊两侧的屋子里不时传出各种语言的交谈声,偶尔也能听到几句中国话。 胡易掏出钥匙开门进屋,房间比玛季的卧室大一些,门边立着三格大橱子,其余三面墙边各有一张钢丝床,床前各有一张写字台。有人躺在其中一张床上四仰八叉打着呼噜,看样子睡的正香。 正文 041 初来乍到 “三个人住一间屋?”李宝庆低声嘀咕道。 胡易左右看看:“也行,房间倒是挺大,不过屋里没有厕所和厨房,怪不太方便的。” 二人轻手轻脚将箱子搬进屋,反手关上房门。床上那人哼唧了两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盯着他俩愣了片刻:“嗯?新来的?”说的是中文。 李宝庆笑道:“是,我们是语言系预科的,今天刚到。我叫李宝庆,新闻专业,他是胡…胡…那个…易。” “在外面可以叫我安东。”胡易接口道:“我是语言学专业。” “啥?胡易?嘿嘿嘿…我叫周大力,咱仨一个系,我也是新闻专业的。”床上那人盘腿坐起,抚摸着脚丫子看他俩打开箱子归置东西:“你们行李不多呀,没带被子来?没有厚衣服吗?这里冬天可是很冷哦。” 李宝庆将行李箱放进橱子,扭头答道:“我们俩去年在玛季读预科,棉被和冬装留在那边了,明天去取。” “嘿,原来你们是玛季的学生。”周大力中等身材,圆鼓鼓的肚子,胖嘟嘟的脸蛋,一头乱发烫的卷卷曲曲,蔫不拉叽的普通话里带着浓浓的山西味儿,吐字腔调像是平平飘在半空中,少有抑扬顿挫。他与胡李二人同样是去年来到莫斯科,同样没能通过预科毕业考试,只好今年重读一年。 大家既是同岁,经历也十分近似,不免有同病相怜之意。复读三人组一见如故,很快消除了初识的拘谨。 正好是晚饭时间,周大力便邀请他俩一起去楼下的阿拉伯餐厅小酌几杯,顺便介绍一下宿舍的情况:“厕所和厨房在走廊头上,楼下的公共澡堂每周定时开放,其余时间是洗衣房,大件衣服可以拿去洗,价格不太贵。” 李宝庆皱皱鼻子:“楼道里一股油漆味儿,是不是刚装修过?” “这栋楼每年暑期都要粉刷一遍墙面,为了给新来的外国学生留下好印象嘛。”三人走出楼门,周大力叮嘱道:“6号楼比其他楼管理严,有时夜里会锁门,你们晚上外出一定要早点回来。 “锁门?”李宝庆挠挠头:“干嘛呀?怕我们夜不归宿?难道晚上还查房不成?” “那倒不是,你住不住都没人管。”周大力想了想:“锁门大概是为了保障预科生安全吧,莫斯科现在挺乱的,万一有光头党或者恐怖分子钻空子进去可就糟了。” “外人的确是进不去,不过万一着了火,里面的人也出不来。”胡易随口笑道:“而且咱仨可是住五楼,跳下来至少得摔个半死。” “别瞎说,楼里又没有明火,就连炉子都是用电的,怎么可能着火呢。”李宝庆边说边偷眼看向五楼的窗户,显然也有几分担心。 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二人此刻无心的几句对话竟会在日后一语成谶,印证了友谊大学建校历史上最为惨烈的一场灾难。 入学前需要进行体检,胡易和李宝庆第二天上午来到医务室,门口已经排起了一溜长队,身前几个中国人有说有笑,看上去相互之间都很熟悉。 两人站在队尾看着窗外的景色低声闲聊,不经意与前方的人群拉开了一米远的距离。胡易正想抬腿跟上队伍,忽听身后脚步匆匆,一个黄发高个男人大大咧咧插了进来,像没事人似的叉腰站在他身前。 胡易稍感不悦,用俄语说了句:“排队。” 前面那人毫无反应。胡易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那人这才扭过头来,眯着一对三角眼看看胡易:“你说啥?”正是三个月前在亚洲留学生事务处门口插队进屋那个东北小伙。 原来是这小子。胡易歪了歪嘴角,盯着他一字一顿的改用中文道:“我让你排队!” 黄毛指指队伍前面的人:“排啥队啊?我跟他们一堆儿的。”说着斜着眼睛转回身去,鼻子里还不轻不重的嗤了口气。 这口气嗤的胡易心头火起,伸手薅住三角眼的胳膊使劲往外一拽:“别废话,后面排队去!” 黄毛被拽的倒退几步,拧着眉毛怒道:“呀呵?嘎哈呀?咋还动上手了呢?你挺狂呗?”说着走过来要推胡易,却被李宝庆一把抓住腕子顺势一带,趔趄几步险些摔倒。 队伍前面几个学生忙簇拥到黄毛身边扶住他,一边喊着:“王哥,王哥!你没事吧?”一边提心吊胆的看向胡易和李宝庆。 黄毛重重喘了几口粗气,整理一下自己的中分发型,抖着一条腿伸手指点道:“你俩小子打哪儿来的?” “你打哪儿来的?”李宝庆瞪着小眼睛反问。黄毛见他面目狰狞,脸上还有块疤瘌,气势便稍稍馁了几分:“我是带这帮新生来体检的,你俩是预科生不?” 胡易一笑,模仿着他的口音道:“是预科生,咋的?” “咋的?……不咋的呗。你…你想咋的?”黄毛与他俩保持着安全距离,一脸不服不忿,但语调中已然没了挑衅的味道,给人感觉分寸十足。 胡易和李宝庆也不愿多惹是非,三人就这样互相瞪视着僵在了原地。好在校医及时走了出来,没好气的抱着胸高声警告:“全都安静,不然就出去。” 黄毛如释重负,悻悻站到李宝庆身后,嘴里还不住嘟囔:“都是有素质的人儿,别动不动就吵吵。” 胡易轻轻哼了一声。李宝庆就坡下驴,扭回头淡淡道:“行了,过去就过去了。大家都是中国人,别起内讧。” 转圈办完各种手续,两人吃过午饭回到玛季找彭松取行李,得知他已顺利被玛季工程系录取,于菲菲却报读了友大经济系。 “菲菲也去了友大?”李宝庆掩饰不住脸上的欢愉:“怎么没告诉我们呢?” “前不久刚决定的,说是友大师资能力不错,名气比较大,学费也便宜,综合各方面考虑最适合。不过我看这些都是借口,她八成是舍不得你俩,或者…是你俩之中的某一个,嘻嘻。” 李宝庆咧开大嘴傻笑几声:“她住哪儿?” “她联系不到你们,前些日子专门跑回来嘱咐我代为转告地址。”彭松找出一张纸条递给他俩。胡易和李宝庆去闫志文和卢涛屋里坐了一会儿,在晚饭前匆匆赶回友大,放下行李便直奔于菲菲的宿舍。 于菲菲住在11号楼,这是一栋只允许女学生居住的高层宿舍。三人重聚在友大,自然十分欢喜。畅聊一阵,胡易轻声叹道:“当初咱仨同来莫斯科,想不到你现在是我们的学姐了。” “是啊,没法跟你们一起上课下课了。”于菲菲神情稍显落寞:“过几天就要开学了,你们好好加油,一定要通过考试才行。” 李宝庆郁郁的摇了摇头:“在玛季时多亏有你辅导才勉强学了些东西,现在你上大一了,老胡也不跟我同班,我这心里…怪没底的。” 于菲菲抿嘴笑道:“你们新闻专业的东西我不懂,不过如果俄语方面有问题可以随时找我。” 李宝庆精神一振:“好咧!只要能学好俄语,其他科目也就没那么难了,以后就靠你了哦!” 晚饭后回到6号楼,胡易说起白天体检时与黄毛发生冲突的经过,周大力盘腿坐在床上笑道:“我知道,你说的这人叫王申,去年预科和我同班,今年上大一。其实那家伙人还可以,就是小毛病比较多。” “什么小毛病?” “好色,看见姑娘就拔不动腿;爱吹牛,好面子;说话不太检点,给人感觉挺嚣张的。” “的确有点嚣张。”胡易蹲在地上边收拾衣服边说:“他说带新生去体检,是义务劳动吗?难道他还是个热心肠?” “那怎么可能呢?他是在为六哥做事,经常帮新生去学校跑跑各种手续。我看呐,八成是为了方便接近新来的女学生。” “六哥?是什么人?” 周大力下床走到窗边指指外面:“喏,那栋楼下面的中餐馆,看到没?老板人称六哥,年纪挺大的,来俄罗斯好多年了,跟校方关系很密切,友大有很多中国自费生都是通过他入学的,包括我在内。” 胡易和李宝庆一起望去,周大力所指的方向有一个小小的中式门头,装修风格带着几分古意,与周围的背景搭在一起显的有些不伦不类。 两人对视一眼,想起当初来友大报名时的情景,猜想那时王申便是去帮新生办理邀请函手续的,而老太太对自己二人不冷不热的暧昧态度也隐约有了合理的解释。 “就是留学中介呗?还开了家饭店,这位六哥不少挣钱呐。”胡易点上烟嘬了一口:“看来他来头不小喽?” 周大力点头道:“那当然了!六哥是学校里影响力最大的中国人,王申和其他一些学生有时会帮他跑腿办事,平常闲着的时候也喜欢在他的饭店里泡着。” “噢?他们都是六哥的小兄弟喽?”胡易想起了高中时跟一些社会小混混称兄道弟的日子,嘿嘿冷笑道:“干什么?校园古惑仔吗?” “也不能那么说,他们只是喜欢围着六哥转,六哥不在的时候就扎堆儿一起打牌喝酒,从不惹是生非。”周大力摇头道:“那些人其实都挺不错的,大部分是热心肠,在学校里人缘很好,唯独王申比较嚣张一些,不招人待见,听说六哥也不太喜欢他。” 胡易默默点了点头:“六哥这人怎么样?” 正文 042 新的生活 周大力歪着头稍一沉思:“我跟六哥打过几次交道,感觉他应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对别人挺不错的,很多中国学生遇到难事儿会找他帮忙解决,他也是能帮就帮一把——当然不是无偿的啦。而且做留学中介肯定也要挣钱嘛,有些人嫌他收费高,背地里埋怨几句也是难免的。” “原来那个王申有靠山啊。”李宝庆不安的摸摸脸:“他今天吃了点小亏,不会叫人来找茬报复吧?” 周大力蔫蔫一笑:“放心吧,那小子脾气不好,又爱面子,三天两头跟人吹胡子瞪眼的,但都是虚张声势,从没见他闹过什么大动静。而且有六哥管着,他不敢乱来。” “那就好,那就好。”李宝庆稍稍松了口气:“我们俩就想本本分分上学,千万别惹什么麻烦。” 开学第一天,胡易特意早早守在教室门口,看到老师便主动迎了上去:“老师您好,我是您的学生。” “噢?早上好哇,您是哪位?”老师是个白白胖胖的金发中年妇女,薄外套内隐隐向外散发着阵阵刺鼻的狐臭味。 “我叫胡易。”胡易屏住了呼吸:“我知道这名字不太好,请您今后叫我安东。” “哦吼吼哈哈哈哈!”胖老师的笑声没心没肺,十分狂野:“我明白了,明白了!来吧安东,我们要开始上课了!”胡易被喷了一脸吐沫星子,讪笑着跟在老师身后偷偷抹了把脸,走进教室。 教室的情况与玛季差不多,一间小屋里挤了十余个不同肤色的男男女女。胖老师噔噔蹬几步走上讲台,张开大嘴朗声笑道:“都到齐了吗?大家好,今天很热是不是?‘热’,你们明白吗?” “明白。”学生们一齐点头。 “很好,太好了!请大家先自我介绍一下吧。”胖老师脱掉外套,兴高采烈的走到胡易面前,双手撑着桌子微微探身,两片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根:“就从这位先生开始,请吧。” 又是一盆吐沫星子泼了过来,胡易紧紧抿住嘴唇,面带微笑起身正要开口,胖老师忽然架起胳膊呼扇了两下。 她穿的是无袖衫,就在腋窝张开的那一瞬间,浓烈的狐臭味喷涌而出,直刺胡易的鼻腔。胡易被熏的眼冒金星,面色苍白,刚定住神,不料胖老师竟变本加厉,从讲台上摸起花名册冲腋下扇了几下,一边扇一边低声叨咕:“唉呀妈呀,一身汗,热死了。” 这几扇的威力堪比化学武器,有如火山爆发般一浪高过一浪。胡易险些背过气去,惊慌失措的向后缩了缩身子,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我…我叫胡…啊不对,我叫安东,从中国来,19岁,去年…读预科…在玛季。” “吼哈哈哈,非常棒,你的俄语发音很标准。谢谢你,安东,请坐下吧!”胖老师又发动了一波吐沫星子攻势,转身走回讲台:“下一位。” 胡易狼狈不堪的深吸几口气,揉揉被辣出泪水的眼角,顺便偷偷抹了一把脸,这才稳住心神去听其他人的自我介绍。 同班同学的国籍构成比玛季更为复杂一些,以女生居多,瘦瘦的以色列姑娘双眼闪烁着聪慧的光芒;胖胖的斯里兰卡女孩儿则是一脸敦厚的老实相;还有一位来自不知名北非小国的混血丽人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万种风情,相貌气质宛如电影中的埃及艳后一般。 胡易稍感意外,本以为自己凭借去年的俄语学习经历可以在预科班一骑绝尘,没想到同班同学大多数都具备一定的俄语水平,他们有的是一半俄罗斯血统的混血儿;有的已经在莫斯科生活了一段时间;还有的来自独联体国家,曾在小时候接受过不同程度的俄语教育。 其中最为突出的是两个清丽温婉的阿拉伯&俄罗斯混血女孩儿,几乎可以与老师无障碍口头沟通,而且发音纯正,与俄罗斯人一般无二,只不过没有接受过系统的俄语教育。 几个学生陆续介绍完毕,角落里站起一个壮壮的小伙子,浑身上下黑的发亮,一头极短的细细小卷发,开口之前先呲出两排大白牙:“我来自贝宁,现在住在莫斯科的亲戚家。贝宁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国家,特别美。我喜欢运动和健身,目前在学校的健身俱乐部担任教练,欢迎你们都来练习,打造强壮的身体!” “哇哦,太好了!吼吼哈哈哈哈!”胖老师像花痴少女似的两眼放光:“你的身体很强壮,很强壮哦!” 小黑自豪的弯曲双臂展示了一下肱二头肌:“当然,我去年还赢得了我们家乡镇上的青年组健美先生称号呢!” “棒极了!真的是棒极了!”胖老师恋恋不舍的从小黑身上收回目光,环视一下屋里的学生:“还有哪位没有介绍自己?” “我。”胡易身后站起一名矮个子男孩儿,亚麻色的短发梳成偏分,深眼窝、大鼻子、薄嘴唇,典型的高加索民族相貌。男孩儿满脸傲气之中带着几分羞涩,一副公鸭嗓子,说话就像是在锯木头:“我是乌嘎,乌嘎.阿巴萨夫。来自阿塞拜疆,我爸是总统。” 全屋人一齐望向他,胖老师肃然起敬:“说啥呢?您父亲是阿塞拜疆总统?您确定吗?” 乌嘎摇摇头:“不不不,巴库的,总统。” 以色列女孩儿忽闪忽闪大眼睛:“巴库是座城市,只有市长,没有总统。” 乌嘎脸色稍显不自然:“在巴库,有公司,我爸爸,总统!明白吗?” “总统”和“总裁”在许多语言中都是同一个单词。小黑呲着大白牙笑道:“噢噫,公司老总的儿子,有钱人呐。” “当然,我爸爸很有钱。”乌嘎仿佛被人挠中了痒处,脸上立刻绽放出满足的笑容:“我的叔叔在莫斯科,生意人,也有钱!我住在他家,很大的房子,汽车送我上学,欧宝!欧宝你们知道吧?德国车哦,很有名的牌子,很有名!” 牛皮大王,土鳖一个。胡易轻轻挑起嘴角笑了笑。胖老师耸耸肩:“是的,我知道…欧宝的确很不错,请坐吧。” 乌嘎心满意足的左右瞧瞧,没从同学们的眼中看到崇拜和羡慕的目光,稍稍有些失落,又提高音量说道:“嘿,知道吗?如果你们需要用汽车,可以找我叔叔,他一定会帮你们的!” “很好,乌嘎先生,你是个慷慨的人。”胖老师面带微笑:“不过我们要开始上课了,请坐吧。” 有了去年的基础作为铺垫,胡易现在上课格外轻松,甚至在语法规则的掌握上不逊于那些混血同学,只是词汇量差一些。语言学专业的预科课程本就不太困难,他在班里表现的十分活跃,经常积极参与课堂讨论,完全不同于在玛季时那样只能闷葫芦似的干坐着。 跟班里同学的相处也算不错,胡易有时下课后去健身房观看小黑的健身指导课,看的兴起时便跟着他们举几组哑铃,拉几下器械,出过一身汗之后就伸手在自己的四肢上捏捏按按,试图感受到肌肉纤维的细微变化。 天气好的时候也会跟大家去篮球场打打球,享受一下在越南小矮人头顶上为所欲为的快感,将自己幻想成又酷又帅的流川枫或是NBA新秀科比.布莱恩特——当然,这种不靠谱的错觉往往只能持续一小会儿,很快就会被身体素质变态的黑人兄弟隔着自己脑袋的暴扣打回原形。 偶尔也会和爱吹牛的乌嘎一起去6号楼下面的阿拉伯餐厅喝杯啤酒,听他声情并茂的赞美阿塞拜疆的繁华富饶、父亲在巴库建立的商业帝国以及叔叔家新买的高级彩电。 胡易对他的话向来不以为然,只是笑眯眯的并不接茬。乌嘎吹累了便缠着胡易问东问西:“中国大不大?有没有像巴库那样繁华的大都市?” “中国的面积大约相当于……一百个阿塞拜疆吧。”胡易信口答道:“像巴库那种城市,中国至少有几十个。” “不可能,别吹牛了。”乌嘎微笑紧盯胡易的双眼,极力想要戳穿他的谎言:“你知不知道,巴库可是二百多万人口的大城市!中国怎么可能有几十个?” “二百万?”胡易不屑一顾的歪歪头:“中国有十三亿人,六百个巴库也装不下。” “十三…亿?十三亿?!”乌嘎的眼神逐渐变的困惑:“那是多少人?你一定说错了,应该是……一亿三千万吧?” “十三亿!”胡易手指蘸些啤酒,在桌上边写边解释:“13,后面八个0!” “不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乌嘎一遍一遍的数着桌子上的0,表情时而迷茫,时而绝望:“这到底是多少呢?一定是你数错了。” 每当在地理和数学方面都难以达成共识时,两人便打住话头,一起盯着身旁来来往往的俄罗斯姑娘品头论足一番,然后喝光杯子里的啤酒,一个回宿舍,一个回叔叔家。 如此这般日复一日,每天的生活虽然说不上有什么乐趣,但算的上平淡顺心,起码口语水平得到了提升,同时还了解了许多或真或假的趣闻轶事。 李宝庆的学习情况也获得了些许改观,至少上课时可以听懂老师讲的大部分内容,回到宿舍还时不时跟胡易和周大力探讨一下语法的规则与应用。随着课程不断深入,重点难点也越来越多,他便三天两头跑去找于菲菲请教,后来索性一下课便直奔11号楼,直到晚饭后才回来。 正文 043 李宝庆的计划 莫斯科是座没有秋天的城市,穿短袖的季节刚刚过去,零星的雪花便开始悄然降下。连续几场大雪之后已经是12月中旬,胡易中午正在餐厅买饭,李宝庆兴冲冲的跑过来排到他身后:“老胡!大力说元旦那天中国大使馆组织留学生联欢,每个学校能参加的名额有限,他把咱仨的名字都报上了。” “大使馆组织联欢?那有啥意思?”胡易向前挪了挪托盘,对餐台后胖胖的大妈说:“鸡排、土豆泥、荞麦饭、面包、甜菜汤,嗯……再来块鱼,谢谢。” “请给我一样的。”李宝庆笑容可掬的冲大妈挥了挥手,扭头道:“反正他已经帮咱报名了,就去看看呗,有车接,中午管饭,不去白不去嘛。说不定还能认识几个使馆领导,将来万一需要办什么事儿也方便,你说呢?” “你想的还挺复杂哩。天寒地冻的,受那份罪干啥。”胡易翻了翻眼皮,见李宝庆脸上满满都是期待,便道:“有没有美女?” “当然有啦!莫斯科的中国学生那么多,能没几个漂亮姑娘吗?” “那行,就当陪你俩去一趟吧。” 两人不咸不淡的聊着天把饭吃完,起身刚往外走,身后一个俄罗斯女孩追了过来,一头金黄色大波浪,两只弯弯的月牙眼,眼线和口红画的很重,看上去颇有几分妖冶。 “宝庆!” “嗨!”李宝庆抬手打了个招呼,略显拘谨。 “下课后跟我去看电影吧!”大波浪的笑容非常甜腻。 “电影?嗯…那个…去哪儿?” “当然是电影院了,离这儿不太远,有一部中国电影正在上映。” 李宝庆支支吾吾的挠挠脸,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胡易好奇道:“中国电影?” “是的。”大波浪笑吟吟的看向胡易:“你也是中国人吧?我再叫一个朋友,咱们四个人一起去好不好?” “好啊!”胡易兴冲冲的碰了碰李宝庆:“啥电影啊,居然能在俄罗斯上映,一起去看看呗!” “唔,那就…去看吧。”李宝庆点了点头。 “好,下课后门口见。”大波浪抛了个媚眼,转身离去。胡易目送她走远,回头看看面红耳赤的李宝庆:“你女朋友?” “不是不是,新闻专业大一的,我们一起上体育课,在小树林里学滑雪时认识的。” “对你有意思?” 李宝庆喃喃笑道:“好像…好像是有那么点意思吧,我不太确定,反正她没事儿老找我逗闷子。” “看不出来,你还挺招毛子姑娘喜欢嘛!去年是玛莎,现在又来了个大波浪。”胡易伸胳膊搂住他的肩膀:“怪不得你小子天天在11号楼泡着,都是去找她的吧?” “不不不,怎么可能呢。”李宝庆一脸惶恐:“我都是找菲菲…去学习,真的!” 下课后在校门口会合,与大波浪同来的那位俄罗斯姑娘个子很矮,面颊周围密密麻麻全是淡褐色雀斑,像是不小心糊了一脸小米粥。小身板扁扁瘦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完全不似平素常见的斯拉夫族女性,倒是与东子的妹妹向楠有几分相似。 四人搭地铁赶往电影院,大波浪一路上与胡李二人有说有笑,小米粥却冷冰冰的跟在后面一言不发。走进空无一人的放映厅,大波浪大大方方挨着李宝庆坐下,胡易稍一犹豫,知趣的坐到了小米粥身旁。 电影名字叫《苏州河》,中文原声,俄语字幕。那时尚且没什么名气的女演员周迅在片中一人分饰两角,时而朴实烂漫,时而冷峻迷乱。影片交错的叙事和压抑的氛围令胡易感到有些困惑,又有些伤感。 但年轻的他终究还是不太喜欢这种晦涩的爱情文艺片,不一会儿就看的哈欠连天。偷眼向旁边瞧瞧,大波浪正扭动着身子搔首弄姿,李宝庆却目不斜视紧盯银幕,好似庙里的泥胎一般。 呆子。胡易心中暗笑,再看看身旁面无表情的小米粥,感觉气氛有些尴尬,便没话找话道:“你能看明白吗?” “有字幕。”小米粥目视前方,声音冷若冰霜。 “哦,对。”胡易顿了半晌,“不过这字幕不太清楚,还有点晃。” “我能看清。”小米粥甩过来一个略带同情的礼貌微笑:“不必费心跟我搭话,我只是陪她一起来而已。” 胡易一怔,讪讪笑道:“谢天谢地。其实我也一样,是来陪他的。” 好不容易坚持到电影散场,送走大波浪和小米粥,胡易看着疲惫不堪的李宝庆嫌弃道:“不就是陪姑娘看场电影吗?把你累成这样,你说你紧张个啥劲儿?” “能不紧张吗?”李宝庆擦擦额头上的汗,低声道:“她老在旁边撩骚我。” “哈哈哈,那你就干脆从了她呗!”胡易朝着大波浪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我看这姑娘挺浪的,肯定适合你。” “不合适…不行。”李宝庆抓耳挠腮,欲言又止:“我不能…不能对不起…” “啥?对不起谁?”胡易追问道:“说啊你倒是!” 李宝庆扭扭捏捏的轻轻吐出俩字:“菲菲。” “菲菲?于菲菲?!”胡易停住脚步。他和周大力早就察觉李宝庆最近有些不太对劲,每天晚上从11号楼回来时脸上都荡漾着陶醉的表情,有时还不自觉的轻声哼哼几句甜蜜的有些肉麻的小情歌。两人暗地里猜测他肯定是对于菲菲有什么非分之想,所以现在听到他说出菲菲的名字并没有太意外。 但胡易还是愣了两秒钟,惊讶的瞅着他笑道:“你和她?哎呀呵?什么时候搞上的?” “没有没有,别乱说。”李宝庆慌忙摇头:“暂时还没有,我正准备找机会对她说。” “是吗!”胡易眨巴两下眼睛:“菲菲不是在国内有个男朋友吗?” “暑假就分手了,”李宝庆得意的笑笑:“我上个月才知道的。” “嚯,看来你蓄谋已久啊!怎么样,有把握吗?她什么态度?” “我感觉…她对我应该也有那么一点意思。当然了,只是我的感觉。” “嘿,行啊你小子!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平安夜那天咱们不是一起聚餐吗?我计划吃完饭亲自送她回11号楼,那个时候外面没什么人,周围一片乌漆麻黑的,不容易紧张。”李宝庆微微抬头看向天空,徜徉在自己的求爱方案中:“我想过好多遍了,那天夜里,我和菲菲并肩走在小路上,皎洁的月光洒向雪地——又或者夜空中飘着鹅毛大雪也行——我冷不丁轻轻呼喊她的名字,等她一扭过头来,我就紧紧握住她的双手,面对面向她深情告白——嘿,老胡你说,是不是贼浪漫?” “浪,贼浪。” “应该可以打动她吧?” “打的动,肯定打的动。”胡易笑眯眯的盯着李宝庆:“冻死你个孙子。” 俄罗斯人大部分信奉东正教,按照东正教历法,圣诞节是每年的1月7日。不过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等大城市外国人数量众多,其中不乏大批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因此传统圣诞节的节日氛围也十分浓厚。 中国学生绝大多数是不信教的,但年轻人心性活泼,既然身在异国,自然乐得入乡随俗,各种节日都喜欢跟着凑凑热闹。 以前在玛季的中国学生以山东人为主,二十多人住在一栋楼里,大家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之间混的很熟。友大的中国人数以百计,大部分来自东北、华北和华中地区各个省份,所居住的宿舍楼也较为分散,自然而然存在着形形色色的小圈子。 胡易和李宝庆暂时没有融入其中任何一个圈子,在这里找不到前辈同乡,与6号楼其他中国人也只是点头之交,平安夜的晚餐便稍显冷清。好在于菲菲带来了与她同住的泰国姑娘,许久不见的彭松也大老远从玛季专程赶来与大家相聚,屋子里才有了些热闹气氛。 彭松比几个月前略瘦了一点点,精神面貌稍有改观,不再那么邋里邋遢的,但似乎心情并不畅快。玛季的同学依旧在有意无意的冷落他,新入学的预科生听过他的事迹之后也纷纷对他敬而远之,所以彭松现在几乎没什么朋友,每天与同屋乌干达小伙枯坐度日,能有机会跑到友大来看看老友自然十分开心。 在厨房炒菜的李宝庆却有些惆怅,一边往炖鸡锅里倒酱油一边苦着脸嘟囔道:“老胡,我的计划看来要泡汤了。” “为啥?” “你没见菲菲把她同屋的泰国妞带来了吗?我没机会单独送她回家啦!” “怕什么?她又听不懂中国话。” “那不行,有人在旁边我肯定会紧张的。” “你不会把她支走吗?或者找机会单独留下菲菲。” “这样做…会不会显的太刻意了?菲菲那么聪明,肯定在我开口之前就能察觉出点什么,万一她提前有了准备……不行,我还是会紧张!” “唉呀,你可真没用!”胡易叉着腰训斥道:“那就趁吃饭时对她说嘛,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把她叫到外面没人的地方——好好动动脑子,机会都是自己创造的,知道不?” “行,就照你说的办。”李宝庆机械的点点头,一指案板上的土豆:“我先找个清净地方去动动脑子,你帮我削土豆吧。” 正文 044 平安告白夜 6号楼今晚格外热闹。人在异乡,节日期间更要呼朋引伴,平日静悄悄的楼道变的喧闹异常,穿梭往来的人们互道着圣诞快乐,就连一些中东地区的学生也会用友善的眼神送出无声的节日问候。 胡易他们对这种宗教节日既不关心,也不怎么了解,只是借着由头聚在一起吃顿饭而已。尽管如此,屋里的气氛依然十分欢快,大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推杯换盏,乐在其中。 酒过半酣,彭松绘声绘色聊起当初玛季学生在居民小区与俄罗斯人发生冲突的英勇事迹,讲到兴奋之处忍不住手舞足蹈,将自己威风凛凛手持平底锅的高大形象塑造的光辉炫目,直说的于菲菲就像落入魔王掌中的碧琪公主,他好似那勇闯地下城的水管工马里奥;李宝庆如同困在长坂坡的幼主阿斗,他便仿佛那七进七出的常山赵子龙。总之就是他彭松奋不顾身、一马当先、英雄救美,捎带着还救了一丑。 其他三个当事人笑而不语,周大力却晕晕乎乎的信以为真,对彭松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一改平日蔫头耷拉脑的模样,拍着桌子动容道:“好!老毛子太欺负人了,该出手时就出手!这一战打出了咱中国人的威风,谁敢横刀立马,唯你…唯你彭大将军!” 自打来到莫斯科那天起,彭松极少有机会如此畅快淋漓的在别人面前显摆自己,更是难得有听众愿意捧场,一时间颇有他乡遇故知之感,醉醺醺的昂然挺胸道:“不瞒你说,兄弟从小学开始就长期担任班干部,什么班长、学习委员、纪…律委员,统统都是我当剩下的!论人品那绝对是相当…相当正直,见义勇为啥的全都…不在话下!宝庆和菲菲是咱们中国同胞,他们遭遇了危难,我不出手谁出手?扶危济困,除暴安良,那是我辈义…义不容辞的,你说对吧?” “对!没错!说的太好了!”周大力面露崇拜之色:“没想到彭老弟是班干部出身,真是人不可貌相。想必你以前学习成绩也一定很好吧?” “那还用说吗?”彭松一脸骄傲:“从小到大,各种考试,从来没掉出过前十名!” “太棒了,真了不起!”周大力肃然起敬:“你是公派留学生吧?” “那倒不是。”彭松得意之色稍敛,打个哈哈道:“当年高考不慎马失前蹄,差几分没能考上第一志愿。我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又不愿意去第二志愿将就混日子,所以才下定决心孤身到莫斯科来闯荡一番。——大力老兄,你当初学习成绩如何?” 周大力不好意思的笑笑:“嗨,我学习糟的很,班主任说我这水平顶多也就能考个山大。我爸一听,那么差的学校还不如不上呢,干脆花点钱出国算了。”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彭松将手里的酒杯在桌上一蹲,满脸难以置信:“你学习糟的很?顶多能考山大?山大很差吗?” 周大力点头道:“是啊,山大确实不咋样,分数线可低了。” “低?!我第一志愿报的就是山大!” “啊?你怎么会报山大呢?”周大力纳闷的眨眨眼,接着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山东大学吧?我们那里管山西大学叫山大,分数线低的很,低得很。” “哦,哦哦哦!原来如此!”彭松这才释然。两个与山大无缘的小胖子相视哈哈大笑,勾肩搭背搂在一起连干三杯啤酒,大着舌头谈起了各自的人生感悟。 别人都聊的热火朝天,唯独李宝庆在桌上少言寡语的喝着闷酒,他整晚都在脑子里不停预演自己的表白计划,时不时偷偷向于菲菲瞥上一眼,却迟迟不敢有所行动。 跟于菲菲同来的泰国姑娘十分豪爽,酒量与气概不让须眉,于菲菲在她的鼓动下多喝了几杯,这会儿正是半带酒意、面色潮红,端庄之中暗含一丝妩媚,开朗之余略显几分羞涩。 李宝庆越看越痴,浑身上下像有一大群蚂蚁排着队爬来爬去,痒的他百爪挠心,坐立不安。胡易在旁边暗自好笑,忍不住冲他一招手:“走,撒个尿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胡易转身站住点了颗烟,催促道:“墨迹啥呢?过会儿她俩就该走了,你还不抓紧时间?” 李宝庆低垂着脑袋:“没逮着机会嘛,她一直和那泰国妞聊天,插不上话。要不…要不改天再说…” “改个屁!酒壮怂人胆,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在这等着,我帮你把她叫出来。”胡易三口并作两口把烟抽完,回屋冲于菲菲招了招手:“宝庆有事找你。” “宝庆找我?”于菲菲一脸莫名奇妙:“他在哪儿呢?” “外面等着呢,你快去吧。”胡易一屁股坐在泰国女孩儿身边,抿嘴笑道:“萨瓦迪~曼谷好玩吗?” 于菲菲来到走廊左右看看,见李宝庆正揉搓着双手原地来回打转,便走过去轻声问道:“你有事找我?” “是,我有事。”李宝庆僵硬的一笑,含含糊糊低声说道:“就是…那个…菜…好吃吗?” “啊?挺好的呀,我觉的不错。”于菲菲笑吟吟的看着他:“就这事儿?” “不是,不是,还有件事儿,就是…”李宝庆仰起脸深吸一口气:“我挺喜欢你的。” “啊?”于菲菲毫无防备,两只眼睛睁的溜圆:“什么?” 憋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口,李宝庆只觉一股酒劲冲上头顶,深情款款的凝目看向于菲菲:“我我…我喜欢你!就是…那种喜欢。” 一阵长长的沉默。于菲菲略有些慌乱的看着李宝庆,勉强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你…喜欢我什么?” 李宝庆感觉心脏扑腾扑腾一阵乱跳,马上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身子轻飘飘的语无伦次道:“就是吧…我觉得你特别好…嗯…是个特别好的女孩儿。咱们一起来莫斯科,就是挺有…挺有缘分的。咳,你那个…经常帮助我,对我很好。我特别感动,然后我就…咳,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真的很喜欢你,真的。” 于菲菲双颊一阵绯红,抿着嘴唇转眼看向墙壁,好半天才悠悠叹了口气:“哦……” 哦?我说了这么多,她就只回答一个“哦?”李宝庆心一沉,不甘心的继续说道:“我想和你……我想让你做我的女朋友。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肯定会对你特别特别好,你说好不好?” “我…我不知道。咱们是特别好的朋友,不过…其他事情我没考虑过。”于菲菲吞吞吐吐,脸色十分为难:“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喝太多了?” 李宝庆此前曾设想过于菲菲被告白时的各种反应,害羞、激动、腼腆、热情、默许,唯独没想过遭到拒绝该怎么办,大急道:“没有!我没喝多!你考虑一下好吗?!” “我…我…将来再说吧…你别再喝了。”于菲菲窘迫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李宝庆感觉就像是从五层楼折着跟头栽向地面,呆呆在原地愣了几秒,快步追了过去:“哎,你别走啊,饭还没吃完呢!” “我去厕所,你先回屋吧。”于菲菲脚步匆匆,头也不回的说道。6号楼男女学生按楼层分开住宿,四楼和五楼只有男厕,女生上厕所要到三楼。 “我等你将来的考虑结果!”李宝庆双手按着栏杆目送她下楼:“我会一直等着的!” 于菲菲没再答话,身后却忽然有人饱含深情的用俄语唱道:“她走了~安静的走了~像一阵清风~像一只小鸟~你永远等不到她的回答。” 扭头一看,住在旁边屋子里的阿拉伯人正一脸嘲弄的远远看着自己,李宝庆感觉浑身无力,没好气的说了句:“你闭嘴。”走开几步背靠墙发了会儿呆,这才怏怏回屋。 刚到门口,彭松晃晃悠悠跑了出来,一脸痛苦的捂了捂嘴:“我…唔…我要吐。” “那边。”李宝庆随手向厕所方向一指,没心情多说话。进屋一看,周大力歪倒在床上打起了呼噜,胡易和泰国姑娘聊的甚是投机,李宝庆随手端起酒杯仰脖喝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胡易怔了怔:“说完了?这么快?” 李宝庆闷闷点头,胡易追问道:“她咋说?” “她说…把我当成好朋友。” “不妙。”胡易皱了皱眉:“还说啥了?就没给你留点希望?” “说是将来再考虑…没说别的。”李宝庆一脸沮丧,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啤酒瓶子。 “那八成没戏了。”胡易叹了口气,冲着被晾在旁边的泰国姑娘抱歉的笑笑,扭头安慰道:“算了,不成就不成呗,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何必单恋一枝花呢。感情这东西没法强求,大波浪整天贴乎你,你不是也看不上人家吗?我看大波浪长得挺不错,起码不比菲菲差。” “你就知道看外表!长得好有啥用?感情的事儿又不是靠相貌决定!”李宝庆痛苦不堪的闭了闭眼,刚才一直强压着的酒劲儿一下涌上了头,声音中充满鄙夷:“我只喜欢菲菲,对其他人没有任何感觉,没有!” “可是菲菲对你没有感觉。”胡易笑吟吟的给他倒满酒:“就像你对大波浪没有感觉一样。” “我知道,我懂。”李宝庆醉醺醺的叹息一声:“可我就是不好受,感觉内心又受了一次伤害。” “又一次?”胡易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毛。 “是啊,这次伤的更重。” “上次是哪次?” “就是玛莎那次啊!”李宝庆脱口而出,忽然又愣愣看着胡易:“你之前不知道是吧?” “不知道。”胡易乐呵呵的摇摇头:“从没听你说过,她咋伤害你了?” “也是拒绝我呗。”李宝庆脸上渐渐现出凄苦之色:“去年寒假在玛季,咱们一起抽特别臭的烟那一次,玛莎来找我了,你还记的吗?就是那天的事儿。” “哦!想起来了!”胡易一怔,抚掌笑道:“这么说我当时误会你了,原来你和她还真是纯洁的男女关系。你小子现在才告诉我,保密工作做的不错啊!” 李宝庆晃着身子哈哈一笑,端起酒杯又要往嘴里送,忽然听到走廊传来“砰”“啪”几声响动,紧接着又是一顿乱糟糟的嘶喊叫骂,其中有两个声音隐隐便是彭松和于菲菲。 “怎么了?” “去看看!” 胡易和李宝庆同时站起,刚迈了两步,彭松“哐”的一声撞进屋里,反手锁上门,惊魂未定的看着李宝庆:“外面有有有…有人要打我!” 话音刚落,房门被人在外面用拳头“咚咚咚”一顿猛砸。泰国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周大力也迷迷糊糊吧唧着嘴翻了个身。李宝庆惊疑不定道:“谁要打你?菲菲呢?!” 正文 045 你是小王吧! “一个高个子中中中…中国人!”彭松喘了口气:“菲菲…菲菲在外面…” 又是一阵砸门声,有人歇斯底里的大喊:“赶紧开门!再不开就踹了啊!我可真踹了!”声音似曾相识。 “谁他娘的这么狂?”胡易低声自言自语,阴着脸将彭松拽到身后,轻轻拉开门锁,恰巧门外那人一脚踹来,尚未完全收回的锁头刮上了锁扣片边缘,“咔嚓”一声,木头门框斜斜劈开,门板也被踹裂了一道缝。那人发力过猛,被这一开门晃的险些来了个大劈叉,踉跄几步栽进胡易怀中,却是王申。 王申不住在6号楼,今晚是受其他预科生邀请来过节的。那些新生办理入学手续时受过他不少帮助,在饭桌上有如众星捧月一般轮番敬酒。王申喝的肚子鼓起一大圈,哼着小曲儿走进厕所撒了泡尿。 转身提上裤子正要往外走,正巧彭松东倒西歪的冲进厕所,二人不小心撞了个满怀。王申倒退一步正要发作,却见彭松喉咙微微抖动,“嗷”的一声吐了出来。 王申躲避不及,鞋面和裤脚被溅满污秽之物,忍不住怒道:“嗳呀!往哪儿吐呢?没长眼啊?” 彭松双手扶着膝盖喘息几下,感觉胸口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也顾不上道歉,低头只管往前走,想要去水池边吐个痛快。王申见他跌跌撞撞直奔自己而来,忙按住彭松的脑袋随手一推:“滚一边儿去!” 彭松这会儿已经醉的站立不稳,“哎呦”一声摔了个仰面朝天。王申听到这声“哎哟”,已确定他是中国人,于是余怒未消的走到彭松身边:“你瞅瞅!恶心吧啦的,窝囊死了!赶紧给我擦干净!” 彭松摔了个晕头转向,挣扎着侧躺过来缓了缓神,见面前这黄头发大个子凶巴巴的瞪着自己,只好勉强用袖子在他鞋面上拂了几下。 没想到呕吐物的气味实在刺鼻,躺在地上的彭松一个没忍住,又是一口喷了出来。好在王申这次有了防备,及时缩脚躲了过去。 “小王八蛋!成心是不?”王申大怒,捂着鼻子在彭松身上随便蹬了两脚,骂骂咧咧的打开水龙头冲洗一番,转身向外走去。 刚出厕所,远远看见于菲菲从楼梯口拐了过来。王申马上满脸堆欢的迎上前去:“哟!这不是菲菲吗?这么巧,你怎么到6号楼来了?” 于菲菲和王申同级不同系,有时在学校相遇,王申常常嬉皮笑脸的搭几句讪。于菲菲本不太喜欢王申流里流气的做派,但她刚刚被李宝庆的表白搞的心慌意乱,一时不知回屋后该如何面对他,便站定脚步微微一笑:“是啊,真巧,我来找朋友玩。” “你在预科有朋友?”王申皱眉笑道:“哦,对对对,有俩小子是从玛季来的,你们认识?” 于菲菲点头:“对,我们今晚一起吃饭。你呢?” “我也是,一帮预科的弟弟妹妹请我喝酒,平安夜嘛,来过个节。”王申单手扶墙斜斜撑住身子,自诩风流倜傥的甩甩满头长发:“走,去我们桌上坐坐呗?” “不用了,他们还在屋里等我呢。”于菲菲迈步要走,王申嬉皮笑脸的伸胳膊一拦:“嗳,急什么嘛,跟我去认识几个新朋友,喝几杯嘛。” 于菲菲面色微愠,刚要开口拒绝,忽然看到彭松神情委顿的从对面缓缓走来,衣服湿漉漉的,肚子上还有两个黑乎乎的大脚印。 “彭松?你怎么啦?”于菲菲奇道。 “菲菲?”彭松停住脚步,转头看向王申,怯怯的眨了几下眼。 王申冲于菲菲干笑几声:“怎么?这小子…也是你朋友?” “是啊,我们在玛季是同学。” “玛季出来的都是人物啊!”王申醉醺醺的眯起三角眼:“这小瘪犊子刚才在厕所吐我一鞋,你看他身上还沾着脏东西呢,你看你看,老埋汰了!” 于菲菲不悦的瞟了王申一眼,王申浑没察觉,借着酒劲儿伸手一拉于菲菲的胳膊:“走,去我们屋坐会儿,别搭理这磕碜玩意儿。” “我不去了。”于菲菲轻轻一挣,却没挣脱开,不由自主被拉着向前迈了一步。彭松见状勃然大怒,低声颤抖道:“你放…放开她!” “啥玩意儿?”王申拧起眉毛转脸看向彭松,却不料彭松猛然脑袋一低,埋头向他胸口拱来。王申“哎呀”一声被顶到了墙边,彭松紧接着原地蹦起,抡圆胳膊给了他一个清脆无比的大耳刮子:“啪!” “呀!”于菲菲吓的惊叫一声,彭松双脚落地,转身一溜烟跑向胡易和李宝庆的房间。王申被他厚实的小胖巴掌扇的脑袋里嗡嗡直响,不顾于菲菲的劝阻,破口大骂追过去抬脚踹开房门,却一头栽进了胡易怀里。 胡易双手提溜着王申的胳膊扶他站稳,再将他一把推出门外,恼道:“你这孩子是不是有病啊?” 王申左颊挂着一个通红的巴掌印,两只三角眼中布满血丝,踮起脚尖看向胡易身后:“刚才那胖子呢?!让那小兔崽子给我滚出来!” 彭松缩在墙角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胡易皱眉道:“谁是小兔崽子?你想干啥?” “我想干啥?!”王申气急败坏的指着自己的脸:“我和同学在走廊唠嗑呢,这家伙上来二话不说逮着我就是一顿削啊,你看我这脸!你看!红了吧?肯定红了!” 胡易装模作样的伸头盯着王申仔细看了几眼,险些忍不住乐了出来:“哪个胖子?这屋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你放…你放屁!我亲眼看见他进屋的!”王申喘了几口粗气,忽然表情一变,盯着胡易冷笑道:“喔,我明白了,你们都是玛季的。嘿嘿,你就是那个那个,胡易是吧?”他故意把胡易的名字按照俄语中骂人的脏话发音,挑衅意味十足。 自从入学体检那次小冲突之后,胡易和王申没再打过交道,偶尔在路上相遇也只是对视一眼,并不说话,不过早已互相摸清了对方的情况。胡易淡淡一笑:“没错,要是觉得不雅的话可以叫我安东。我认识你,你是小王吧!” “小王!没有‘吧’!”王申脸色一变,撇了撇嘴角:“嘴咋那么碎呢?” “好,小王。”胡易乐呵呵的指指裂开的门框:“今天是平安夜,你大老远跑来踹我家的门,啥意思?” 王申不耐烦的一扭头:“别废话!事儿都是那胖子惹的!你让他出来!” 这会儿跟王申一起吃饭的几个预科男生都闻讯赶了过来,惊疑不定的围在他身后窃窃私语,来做客的女生则在远一些的地方焦急观望。 于菲菲挤过人群想要平息事态,但王申在她面前栽了个大跟头,决计不肯善罢甘休,堵在胡易门口不依不饶。其他房间的外国人也站在各自门前看热闹,有几个还借酒撒欢吆喝几句,试图火上浇油。 眼看原本欢快的夜晚变的如此不消停,李宝庆上前一步朗声道:“好了好了,都是中国人,大家克制一下,有话好好说,别让老外看咱们的笑话。” 胡易也打算息事宁人,于是把彭松叫到身边,伸手一指王申:“你真削他了?” 彭松低着头不吱声。胡易见他默认,便又问道:“你为啥削他?” “他他他…他欺负我!”彭松一脸不忿。 “扯鸡把犊子!”王申又气又急:“你吐我一身埋汰玩意儿,我不就划拉你两下子吗?咋欺负你了?至于大耳刮子削我脸吗?” 彭松挺直腰板瞪着王申:“他,他还调戏菲菲!所以我才打…打了他一下。” “我靠?调戏?”王申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于菲菲:“菲菲!你说句公道话,我调戏你了…” “吗”字还未说出口,李宝庆猛然暴喝一声:“你个王八蛋!”斜刺里一记老拳砸了过来,正中王申左颊。 王申一声闷哼,整个人歪着飞了出去,幸亏被身后的预科生扶住才没摔倒。走廊里一阵哗然,于菲菲赶忙跑上去拦住李宝庆:“宝庆!不许打人!” “他…他居然敢…敢对你…”李宝庆气的浑身发抖。 “没有的事儿!别听彭松瞎说!我们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于菲菲急的连连跺脚:“你们都喝多了!全都喝多了!” 李宝庆是练投掷项目出身,上肢和腰腹力量超出同龄人许多。王申被打的懵头转向,好半天才被人搀扶着站稳,满面悲怆的捂着半拉脸喊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我削死你们!” 嘴上喊的虽然热闹,但王申其实对眼前这二人颇为忌惮。胡易倒还罢了,只不过气势有些凌人而已,但李宝庆着实令他感到发怵,单单那张凶神恶煞般的丑脸便让他不敢多看。因此他接连吆喝几声,却是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不过喊话也是有用的,那五六个预科生晚上也喝了不少酒,现在亲眼看到他们敬爱的王哥受辱挨打,顿时群情激愤,纷纷围上来大声斥责。其中两个情绪最为激动的与李宝庆推搡对骂,眼看就要动手。 胡易又好气又好笑,刚才明明是李宝庆提出让大家“克制一下”,没想到转眼间他先发飙动了拳头。眼见双方都已压不住火,胡易担心事情闹大,忙将李宝庆和于菲菲拽进屋内,自己堵住门口。 李宝庆拳打王申纯属一时冲动,进屋后被于菲菲数落了几句,心中稍感理亏,闷着头一声不吭。屋外的预科生见他躲在屋里骂不还口,感觉己方于情于理都占着上风,一起堵住门口不依不饶,一副不讨还公道誓不罢休的样子。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胡易只好扶着门框挡在众人面前,心中连卷带骂,嘴上却陪着笑脸不停打圆场,表情极不自然:“各位兄弟!他喝的太多了,千万别跟他计较。今晚发生的事情纯属意外,有什么话等明天醒了酒再说吧!大家就当给我个面子,先回屋好不好?” 正文 046 非洲贝勒爷 王申躲在后面看见李宝庆进屋,顿感心中有了底气,拨开人群上前指着胡易的鼻子冷笑道:“啥?给你个面子?你的面子值几个卢布?脸咋这么大呢?我告诉你姓胡的!刚才那个胖子,还有李宝庆,他俩今天一个都跑不了!你小子别在这儿挡横,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王申一边说一边指指点点,食指在距离胡易鼻尖不足一厘米处摇来晃去。胡易缩了缩眼角,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不客气?行啊,让我见识见识。”说着突然伸手攥住王申的食指,朝反关节方向轻轻一掰。 “哎哎哎!”王申吃痛不过,惨叫几声扭曲着身子侧跪了下去。屋外的预科生们义愤填膺,冲将过来就要对胡易拳脚相向。胡易急忙松开王申后退两步,屋门随即失守,对方有几人抢先涌入房间,挤在门口的橱子边破口大骂。 胡易暗道糟糕,随手从墙边厨具架上摸起菜刀拎在手中,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向前走了两步:“叽歪什么?都给我老实点!” 俗话说,功夫再高也怕菜刀。胡易操刀在手只是为了唬人自保,对方却吓的连连后退,如退潮般“唰”的一下撤到了门外。胡易再向前走两步,人群也跟着后退两步,一下露出了坐在地上的王申。 形势变化的太快,王申刚才还躲在人群后面哼哼唧唧揉搓手指,转眼见胡易横眉立目瞪着自己走了出来,手中还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王申吓的手脚并用向后挪了挪屁股,一脸惊恐的结巴道:“别别别,别激动,大家都是中国人,有话好说。别动刀,别动刀,君子动手…不动刀!” 于菲菲被眼前的场面吓坏了,急忙要过去劝阻,却被李宝庆伸手拦住:“你不能过去,太危险了。对面虽然人多,但没什么了不起的,老胡肯定镇的住。” “我是担心他伤到别人。”于菲菲焦急的摇摇头,小声喊道:“胡易,你别,你千万别……” 李宝庆走到门口叉腰站住,凑在胡易脑后轻声道:“别冲动,千万别闹出事儿来。” 胡易微微点头。他当然不会持刀伤人,对面众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双方又都不肯退却,就这样僵在了门口。 两帮人闹腾了大半天,醉倒在床上的周大力终于悠悠醒转,迷迷瞪瞪发觉屋内众人各个神色异样,忙一脸困惑的翻身下床走到门口:“啊?怎么啦这是?王申?你咋在这?老胡你拿着刀做甚来?!到底出甚事了么?!” 泰国女孩儿也战战兢兢跟了过来,轻轻按住胡易拿刀的手:“安东,杀人不好,请你不要杀人。” 紧张的气氛稍稍有所松动,王申缓缓爬起来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胡易扁了扁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向周大力解释,只好伸手指指裂开的门框:“你问小王吧,事儿都是他惹的。” “唉呀妈呀,你可真能血口喷人呐。”王申离胡易两米多远,气愤愤的梗着脖子:“你问问这些兄弟们,我王申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人吗?” 门外的预科生们一起摇头。王申恢复了一些胆气,哆嗦着一条腿仰起脸斜视着胡易:“姓胡的,咱们其实没啥仇,我就不跟你计较了,谁让咱都是一个学校的呢。这么的吧,你把玛季那个小胖子交出来,让我抽他一巴掌,这事儿就算结了,你看咋样?” 胡易一挑眉毛:“放屁。” 王申嘴巴动了几下,没说话。他今晚连连受挫,此时已经锐气全无,酒也醒的差不多了,知道自己肯定讨不到便宜。只不过身后还有一帮小兄弟为自己撑腰助威,实在不愿在他们面前折了面子。 而胡易此时满脑子也都是面子问题,五楼的中国人都在面前站着,自己气势占优,怎么可能认怂呢? 就在两边僵持不下之时,有人操着硬邦邦的俄语从旁边走来:“冷静,冷静,要和平,不要争斗。” 众人扭头看去,过来的是一个瘦高个,一头细密的长卷发,脸上满是短胡茬,长得阳光帅气,表情却有几分阴郁,正是之前唱歌调侃李宝庆的阿拉伯人。 瘦高个走到两拨人中间,看看胡易,又看看王申:“今天是你们的平安之夜,对吗?既然叫平安夜嘛,应该平安才对,不要争斗,争斗只会给人们带来苦难。” 有人来劝架,双方同时松了口气,一齐将视线集中在瘦高个身上,但脚下都没挪动地方。 瘦高个稍稍沉了沉脸,高声道:“我是来自摩洛哥的王子殿下,如果你们不马上停止,我明天就要上报宿舍管理员,让学校把你们赶出6号楼。” 这句话显然很有分量,胡易悻悻垂下一直紧绷的肩膀,把菜刀交到左手,王申等人也磨磨蹭蹭转过身去,却不情愿就此离开。 “回去,都回去,王子要睡觉,统统不许吵闹。”瘦高个张开双臂,像赶羊似的轰走他们:“要和平,不要争斗,希望中国人民都幸福平安!”转身又把胡易和李宝庆推进屋子:“你们也要睡觉,晚安!”说着顺手关上房门,飘然而去。 一场风波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收场,李宝庆莫名其妙的摸摸脑袋:“刚才那人说他是什么东西?王子?” 胡易也听的不太真切:“好像是摩洛哥的什么王子,不太可能吧?王子能住在这种地方吗?” “扯淡,友大这地方招摇撞骗的多了去了。”周大力不以为然的笑笑:“去年五楼还有个人自称是叙利亚王子,后来我才知道叙利亚根本没国王,哪来的王子。” 李宝庆恍然大悟:“哦,哈哈,原来是个骗子。” 胡易想了想:“那倒未必,听说那些阿拉伯国家王室有很多宗亲血脉,搞不好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王爷家的后代也说不定。” 李宝庆转而肃然起敬:“哟,那这么说来,就算不是王子,起码也是个贵族吧?” 胡易哈哈一笑:“有可能。你就当他是个远枝儿贝勒爷吧,虽然是非洲来的。” 几个人在屋里闲聊了一会儿,胡易开门看看走廊上没人,便将彭松送出了宿舍。于菲菲和泰国女孩儿跟着他们一起离开,李宝庆坐在椅子上屁股动了几动,终究还是没鼓起勇气送于菲菲回家,待胡易回来才迫不及待的迎上去:“老胡,菲菲说什么了吗?” “说啦,劝咱们以后遇事冷静一些,出门在外以和为贵。” 李宝庆扭了扭身子:“有没有…提到我的事儿?” “你的事儿?哦,提到了,菲菲让你安下心来好好学习,务必要顺利毕业,其他的事以后再说。”胡易狡黠一笑:“她还专门叮嘱我转告你,以后俄语方面有问题就去找她,别因为今晚的事不好意思。” 李宝庆愁苦了一晚上的脸瞬间绽放出菊花般的笑容:“哎,哎!嘿嘿,好,我一定,一定好好学习!” “啧,别臭美了。”胡易转身检查了一下晃晃荡荡的屋门:“这门不行了,先拿透明胶粘一下门框吧,明天让管理员找人来修。” 俄罗斯大量承袭了苏联时期冗杂的官僚体系,办事效率之低举世闻名,恨不得放个屁也要写申请、打报告、逐级上报、挨个签字。 修门自然比放屁要复杂的多,因此递交申请之后迟迟数日没有动静,胡易等人也不以为奇。好在屋门这东西防君子不防小人,只要能关上,结不结实都不要紧。 元旦要去参加使馆组织的联欢活动,周大力一早醒来看看表打个哈欠,见胡易和李宝庆还在蒙头大睡,便取了洗漱用品,轻手轻脚打开房门,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留着小胡子的黑头发外国人。 两人同时一怔,周大力迷迷糊糊的揉揉眼:“唔?你找谁?” 小胡子迟愣了片刻,低头看向门框:“你们的门坏了?” “哦,对。”周大力小声道:“可是我们马上要出门,你下午再来可以吗?” “好,没问题。”小胡子点点头,匆匆转身而去。胡易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睡眼惺忪的问道:“谁啊?” “修门的。”周大力扭头道:“快起床吧,该出发了。宝庆,醒醒!” 三人洗漱完毕,穿的板板正正下楼。一辆中巴车正在宿舍区外的马路上等候,李宝庆用胳膊肘碰碰胡易:“你看,是六哥。” 胡易抬眼望去,六哥倒背双手站在车门边,正一脸严肃的对身旁的王申说着什么。王申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一只脚在雪地上不停划圈,直到胡易三人走近才抬头与他们打了个照面,悻悻的转身上车。 “六哥新年好。”周大力满脸笑容:“您今天穿的真帅。” 六哥回头打量一下三人,转身微笑道:“嗐,帅嘛帅,老么咔嚓的,再怎么捯饬也不如你们年轻人精神。”说着稍一挪步,有意无意的挡在了车门前:“对了,听说前几天王申跟你们屋发生了点不愉快?” 六哥三十多岁年纪,中等个头,身板直溜溜的,说话带着稍微有点走味儿的天津腔,一脸精明干练。厚呢子风衣敞怀罩在外面,内穿笔挺的深色西装,系着一条红色领带,黑白方格子围巾随意在脖子上绕了两圈,气度颇为儒雅。 胡易和李宝庆跟六哥没什么交往,平日遇到只是打个招呼,很少交谈。周大力是他去年办来的学生,关系稍微近一些,于是嬉皮笑脸的说道:“没有不愉快,一点小误会而已,都过去了。” “那就好,出门上学不容易,能碰一堆儿就是缘分。”六哥笑着将目光移到胡易和李宝庆脸上:“小申子是个好孩子,奏是有副狗脾气,倍儿犟。我说过好几次也不见长进,让他崴点儿泥也挺好。不过呢,一个巴掌拍不响,都是成年人了,有矛盾可以讲道理解决,没必要动手伤了和气,你们说呐?” 李宝庆连连点头,胡易坦然一笑:“六哥您放心,只要别人不主动来找茬,我们绝对不会惹是生非。” 正文 047 一阵风 “那就好,那就好。”六哥笑吟吟的盯着胡易:“年轻人火气大嘛,难免会偶尔闹点小摩擦,我也年轻过,完全能理解。不过凡事得有个限度,你们都是友大的同学,有矛盾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但是最好不要牵扯校外人员,更不能随便动手伤人,否则一旦惊动了学校,对谁都没好处。你们说对不对呐?” 胡易心中凛然,隐隐觉的六哥讲话柔中带刚,针对性很强,但又说的在情在理,只好哂笑着点点头:“是,我明白。” “得嘞,快上车吧,咱们介就粗发。”六哥满意的伸手拍拍胡易的肩膀,微一侧身让开车门,然后向车内喊道:“到点儿了,人都来齐了嘛?” 王申从副驾驶车窗探出头答道:“就差老房了——哎,来了!” 胡易和李宝庆扭头看去,一个高高壮壮的白净男人快步向中巴车走来,手提一只大大的老式皮箱,隔老远就操着一口脆生生的河北味儿京片子嗔怪道:“嘿哟,小六儿啊,你们可怪清闲喂!我一大清早起来就忙忙叨叨的收拾行头,这家伙把我给累的,紧赶慢赶还是晚到了两分钟。” 六哥开朗的一笑:“房哥,今儿可全指望您老给咱们友大露脸了,您就是迟到一钟头我们也得等着。” “那可不成,做人要守时守信不是?”房哥脖子一晃,脑袋一挑,迈大步来到车门前,盯着胡易和李宝庆看了两眼:“哟,这俩小孩儿新来的吧?我怎么没见过呐?” “我们是预科的。”胡易拘谨的点点头,仔细打量房哥,只见他生的五大三粗,眉清目秀,虎背熊腰,细皮嫩肉,还有一条长长的马尾辫扎在脑后,让人看着多多少少有点别扭。 李宝庆憨厚一笑:“我叫李宝庆,他叫那个…胡易。” “我叫房青,叫我房哥就行。不过话得说在头里喽,别看我长得年轻,那是因为保养的好,其实咱年纪可差着辈儿呢,我比你们的爸爸也小不了几岁。”房青提着箱子上车,回头冲胡易欣然一笑:“瞅瞅这小孩儿,长得多精神呀!还有那个,长得多…多…多带劲呐。俩大个子,个顶个的招人喜欢。” 胡易三人跟在六哥身后上车,走到最后一排的空座坐下。车子开动,李宝庆低声问道:“这房哥的腔调可真…真那个啥,听他说话我浑身不得劲。” 周大力轻轻一笑:“房哥是唱京剧的,好像是旦角,可能是职业习惯吧。你看那些大师,差不多都这样。” “哦!”胡易若有所思的看看房青身边的皮箱:“他说收拾行头,莫非是要去联欢会上唱一段?” “当然喽,只要有这种表演节目的机会,房哥是必定要登场的。”周大力道:“听说他以前在高级酒店当过面点师,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辞掉了工作跑来上学,一大把年纪了,怪不容易的。” 联欢会在大使馆一座礼堂内举办,来自莫斯科各所高校的中国学生代表齐聚一堂,使馆为大家准备了冷餐和零食饮料,领导喜气洋洋的讲一串客套话,能歌善舞的学生们轮流登台表演节目,其他人热热闹闹坐在下面连吃带喝,形式上与中学时的班级联欢会没太大差别。 胡易对这种集体活动不是很热衷,无精打采的嗑着瓜子东张西望,一脸兴味索然。李宝庆却挺享受联欢会的氛围,每个节目都看的格外专注,还不时与附近的陌生同胞亲切交谈几句,俨然是个热情洋溢、朝气蓬勃的进步青年。 节目间歇,刚才讲话的领导被一群学生簇拥起来问这问那,领导神态慈祥,与大家谈笑风生。李宝庆也颠颠凑过去,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跟领导说了几句话,却惹的周围其他人一阵哄笑。 李宝庆怏怏回来坐下,一脸不高兴的抓起几颗葡萄干扔进嘴里。胡易和周大力一齐问道:“咋了?” 李宝庆气哼哼的双手抱胸往椅背上一靠:“妈的,以貌取人。” 胡易“啵”的一声吐出瓜子皮,笑道:“谁让你长的难看呢。人家身边围着那么多美女,不以貌取人以什么取?换了我也不愿搭理你。” 李宝庆恨恨道:“不搭理也没什么,关键是老小子不说人话。” 周大力好奇的眨眨眼:“你们刚才说甚了?” 李宝庆看向胡易:“老胡,还记得我将来想做什么工作吗?” “我怎么知道?” “你忘啦?我想去使馆工作,帮助中国同胞啊,我在火车上对你说过的。”李宝庆道:“我刚才问他,将来毕业后如果想去大使馆工作,需要做哪些方面的准备。” “他怎么说?” “老东西阴阳怪气的瞅着我直笑,说什么外交工作关乎国家的形象脸面,不适合我,让我想办法把脸上的疤瘌去掉!” “疤瘌咋去掉啊?”周大力皱皱眉头:“是有点过分,怎么能这样讲话呢?” “可不是吗!”李宝庆呸了一声:“狗娘养的!” 胡易也听的暗暗生气,本想跟着一起骂几句,但见李宝庆情绪一时难以平复,便开口劝慰道:“别听他放屁,那老小子在使馆估计就是个芝麻绿豆官,他说了算吗?我告诉你,官儿越大的人越有涵养,出口伤人的都是小卒子,狗仗人势而已。” “有道理。”李宝庆心下稍宽,叹着气转怒为笑道:“不过他说的也没啥错,我这张脸的确是有损咱们国家的形象。” 胡易和周大力齐声大笑。正这时,主持人微笑上台:“下一个节目,有请俄罗斯人民友谊大学房青同学为我们表演京剧《宇宙锋》选段。” 场内有些嘈杂,主持人声音不够洪亮,三人又对京剧曲目知之甚少,面面相觑道:“什么玩意儿选段?” “应该是什么风。”胡易对最后一个字很有把握。 “好像是什么中风,鱼中风?”周大力有些迟疑:“这是京剧段子吗?名字好奇怪。” “鱼怎么可能中风呢。”李宝庆闭上眼睛略一沉思:“是《一阵风》,没错,肯定不是什么鱼中风。” 胡易和周大力恍然大悟。此时房青不紧不慢的迈着小步走上舞台,远远看去妆容和行头都十分专业,可是只见他站在原地摇头晃脑,挥手甩袖,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声音。 剧院内稍稍安静了一些,三人聚精会神侧耳倾听,方才隐隐听到断断续续的咿呀之声,仿佛蚊子哼哼一般慢慢腾腾催人入睡,毫无“一阵风”的迅捷轻盈之感。 房青一口气哼哼了十几分钟,鞠躬下台,人群中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胡易大皱眉头:“这房哥看着人高马大,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怎么唱戏反倒没动静了?业余选手吧?” “不清楚,我今天也是第一次听。”周大力讪笑道:“反正他说自己是专业的,平时没事儿还经常在10号楼宿舍里吊嗓子,扰的四邻不安。” “大概是个票友,京剧爱好者。”李宝庆一脸赞叹:“不管怎样,敢于登台表演就值得敬佩,弘扬中国文化嘛,至少勇气可嘉。” 房哥的节目看完了,李宝庆又在使馆人员面前讨了个没趣,三人都没了兴致,闷坐着看了会儿歌舞表演便打算提前离开。 刚走出礼堂小门,就见卸了妆的房青从后台方向匆匆出来,周大力忙招呼道:“房哥,您也走?” “走!”房青一脸晦气:“没脸再呆这儿了。” 周大力一愕:“出什么事儿了?” “哎哟,可别提了。这地方不是专业剧场,后台地方太小,这么多演员挤在一起,那个乱哟!给我热出一身汗,换衣服化妆都费老劲了,时间根本不够用。”房青唉声叹气,一脸愁云惨淡:“这家伙把我给累的,急赤忙慌准备妥当,胸口闷的那个难受哟!在台上根本唱不出声来,真气死我了。你们仨看我表演了吗?坐在下面能听清吗?” “屋里太乱了,听不太清。”胡易老老实实答道:“要是有个麦克风就好了。” “那哪儿成啊?嗓子是演员的基本功,哪儿有唱京剧用麦克风的呀?丢不起那人!”房青一脸悻悻:“照我平时的状态,就算在俄罗斯国家大剧院表演也能让全场观众听的清清楚楚,一丝儿不差。今天纯属发挥失常,都是让这后台给闹的,失败,太失败了!” 李宝庆好心安慰道:“我觉得您唱的挺好的,虽然我们都没听过这一阵……一阵风,不过……” “好什么呀?哪儿好呀?你们这些小孩儿懂什么呀!这是国粹,博大精深着呢!”房青根本没注意李宝庆说错了曲目名字,垂手长叹道:“想我房青六岁拜师学艺,苦练十二载,从没在台上栽过跟头。没想到今天出了这么个大洋相,你说这不是要了我的老命吗?” 李宝庆不敢再多说,四人一起打车回宿舍。房青一路闷闷不乐,直到下车后才猛不丁问道:“你们三个平时怎么吃饭呀?会做饭吗?” “会一点,不过不常做,太麻烦了。”李宝庆憨笑道:“买着吃比较方便。” “年轻人就是爱图省事儿。”房青慈祥的看着李宝庆:“外面卖的东西吃的惯吗?” “凑合填肚子呗,翻来覆去就那几样东西,早就吃烦了。” “那当然!老毛子的玩意儿有啥好吃的呀?咱们中国人还是喜欢吃中国饭。”房青恢复了之前自信满满的笑容:“告诉你们吧,我可是大饭店的高级面点师,各种面食都会做,手艺好着呢!你们爱吃什么可以去找我买,有肉包子、饺子、油饼、糖三角,全是我自己亲手做的,又实惠又好吃,咱们学校的同学都喜欢着呢!” “肉包子?!”“油饼?!”胡易和李宝庆吞了吞口水:“太好了!每天都有吗?” “只要我有空就做,基本上天天都有那么一两样,每天好多人去买呢。”房青对二人的反应很满意:“不过今儿时间有点晚,来不及做了。以后你们想吃什么就去10号楼找我,保证你们爱吃!” 告别房青,三人嘻嘻哈哈回到宿舍。李宝庆脱下外套仔细抖了抖:“奶奶的,专门穿了件新衣服,本打算给使馆领导留个好印象。”说着拉开橱门准备将衣服挂起来:“没想到啊,人家在乎的是…哎?哎?!我…我箱子呢?!” 胡易和周大力从床上一跃而起,只见李宝庆的橱子里空荡荡的,那只大号行李箱已经不翼而飞。周大力忙打开另外两扇橱门,惊叫道:“靠!我的也没了!老胡!你的也没了!” 正文 048 失窃 “怎么回事?!”三人目瞪口呆愣在原地,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有贼!肯定是被贼偷了!” 胡易大步走向门口弓腰仔细检查,屋门依旧晃晃悠悠,但门锁和门框上的透明胶还是完好的,四周都没有暴力破坏的迹象。 李宝庆打开窗户向下张望,胡易气不打一处来:“你傻啊?窗户从外面打不开!再说这是五楼,大白天的谁能爬上来?” “那怎么回事?!”李宝庆抓狂道:“从门口进来的?!” “肯定是,这个贼八成有钥匙。”胡易稍微稳了稳心绪,“咱们先去外面问问。” 三个人心急火燎,分头敲开五楼其他房间挨个询问,邻居们听说有人遭窃,纷纷热心出谋划策,但却提供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与王申交好的那几个中国预科生陪他们跑遍了整个6号楼,依旧是一无所获。自称摩洛哥王子的阿拉伯人出主意道:“你们去找管理员吧。” “已经去找过了,今天放假,办公室锁着门呢。”胡易愁眉不展。 “他住的不远,我给他打电话。”王子似乎和管理员混的挺熟,掏出手机用半生不熟的俄语简单说明了情况:“……是的,被盗了,请您来一下。对,情况很糟糕,您必须来。好,好的,谢谢。” 二十分钟之后,管理员板着脸走上五楼:“哪个房间被盗了?” “新年好!”胡易站在门口招手:“我们丢了三只箱子,里面有钱,有衣服。” 管理员进屋转了一圈,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叉着腰问道:“是谁偷的?” “我怎么知道?”胡易气的差点笑了出来。 李宝庆勃然大怒:“你问我们?我还想问你呢!”他俄语水平本就较为有限,这会儿更是急的说不囫囵整句,指着门锁咆哮道:“这个,非常不乐呵!其他人,能进来!小偷,也进来!非常!不乐呵!” 管理员不耐烦的低头看看:“你的门坏了,小偷当然能进来。” “对,我们递交过修理申请了。”胡易赶忙解释:“但这门能锁上,小偷肯定有钥匙。” “不可能。”管理员耸耸肩:“除了你们之外只有我有钥匙,难道你们怀疑是我偷的?” “对了!”周大力挤到管理员面前:“今天早上有人来修门!当时我们要外出,所以告诉他下午再来,难道…难道是他?” “也不可能。”管理员轻蔑一笑:“今天是新年,没有修理工会在新年出门工作。” “不是修理工?”胡易愣了会儿神,扭头看向周大力:“妈的,那肯定是小偷来踩点!” “对,一定是,一定是。”周大力喃喃自语:“而且很可能不止一个人,或者一个人往返多次,否则没法一趟拿走三个箱子。” “妈的!王八蛋!狗贼!”李宝庆狠狠在墙上捶了几拳:“为什么单单盯上咱们屋了?为什么没有人看到小偷呢?” 胡易闭目垂头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今天元旦,楼里很多人会出去玩,还有些人干脆昨晚没回来住。小偷八成也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一大早来摸摸情况,结果…” “结果我以为他是来修门的,告诉他我们要出去,下午才回来…”周大力蔫蔫接上了后半句。 李宝庆急道:“你记住他长啥样了吗?” “黑头发,应该是高加索人,或者…或者鞑靼人?有胡子,长得…长得…”周大力努力回忆了一会儿,沮丧的摇头道:“我高度近视,早上走廊里又暗,我刚起床没戴眼镜,看啥都是一片模糊。” 管理员见他们自顾自的用中文讨论,转身出屋道:“好了,这里没什么我能做的,去找警察吧。节后我会尽快安排人来修门,今后记得一定要保管好财物,祝你们好运。” 来帮忙的中国预科生和阿拉伯王子也走了,剩下他们三人在屋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六神无主。 “报警吧。”李宝庆嗓音嘶哑。 “没用。”胡易摇摇头:“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提供不出来,警察能怎么办?挨家挨户搜吗?再说莫斯科这些警察…嘿,你又不是不清楚。” 李宝庆不吭声了。周大力抱着脑袋沉思片刻,闷声说道:“想起来了,去年我刚来的时候6号楼就有人丢过箱子,而且接连发生了好几次。” “谁干的?”李宝庆忙问:“人抓到了吗?东西有没有找回来?” “都没有。”周大力道:“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当时许多人怀疑是宿舍管理员与外人勾结作案,不过没有直接证据,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后来学校辞退了那个管理员,换成了现在这个。” “你的意思是…?” “如果当时那个管理员真的参与其中的话,说不定他曾经偷配过宿舍钥匙。又或许…或许现在的管理员也…唉,说不准。”周大力叹道:“谁知道呢,都是猜测而已,没证据的事儿说了也白搭。” “监守自盗!”胡易听的火冒三丈:“简直是沆瀣一气!” 李宝庆愁眉苦脸的眨眨眼:“啥泄气?啥意思?” “就是狼狈为奸!”胡易重重歪倒在床上:“没文化!” 虽然明知警方难有作为,但他们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去报了案。值班的年轻警察给他们做了登记,除去部分衣物、个人物品和少量人民币之外,胡易的箱子里放着一千八百美元,李宝庆丢了一千三百美元,周大力损失最为惨重,箱子里还有整整三千四百美元。 走出警察局时天已经黑了,三个人失魂落魄的回到房间,犹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头耷脑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钱?”胡易有气无力的掏出钱包看看:“我只剩四百卢布了。” 李宝庆和周大力把浑身上下的口袋掏了个遍,总共翻出不到七百卢布,还有二十美元。 “这仨瓜俩枣的,天天吃泡面啃面包也撑不了几天。”胡易呆坐着抽了颗闷烟,起身穿上外套:“我去找人借点钱。” 李宝庆问:“找谁借?” 胡易略一犹豫:“找…菲菲吧,除她之外没别的熟人能张开口。” “先别去,菲菲寒假要买机票回国,手头肯定剩不下多少钱。”李宝庆伸手解下腰带,拉开内侧一条细细的拉链,从暗袋中取出一张折叠的钞票:“我这儿还有一百美元,暂时够咱们支撑一阵子。” “我靠?你还留着后手呢?”胡易又惊又喜:“这招可够隐蔽的,谁能想到有人会把钱放在腰带里呢!” 李宝庆无可奈何的笑笑:“我爸说出门在外要在安全的地方藏点钱以防万一,所以临出国前专门给我买了这条腰带,没想到现在真的用上了。” “你家老爷子真棒!”胡易竖起大拇指:“一百美元,再加上咱们手里这些,嗯…紧紧巴巴能让咱们坚持到家里汇钱过来。” 李宝庆轻轻抚平钞票:“明天我去换成卢布,咱仨先凑合一段日子。” 周大力稍一迟疑,扭了扭身子:“其实我也留了些钱应急,但是我过几天也要回家,还是暂且先用你的吧,等我放假回来马上还给你。” 李宝庆大感意外:“你的腰带也有兜?” “不是腰带,在这儿。”周大力拍拍自己的小腹:“这裤衩上有暗兜,我装了五百美元,刚够买机票的。” “裤衩?!”胡易失声笑道:“真够可以的!不嫌麻烦吗?你就不怕洗裤衩的时候忘了把钱掏出来?” “对啊,平时很少见你洗裤衩。”李宝庆若有所思:“是不是担心丢钱所以从来不换?” “怎么可能!我带来的所有裤衩都有兜,经常换!真的经常换!”周大力红着脸嚷道:“不跟你们扯淡了,我得去给我爸打电话,让他帮我换美元。你们也给家里说一声吧。” 在那几年间,国家外汇储备还处于较低水平,普通居民每年可以通过银行获取的外汇额度远远无法满足出国留学的需求,只能去找黄牛兑换。而黄牛无法保证稳定的供应量和价格,尤其春节前后美元需求量较大,往往需要数次交易才能换到足够的金额,因此必须让家人早做打算。 经周大力这么一提醒,胡易顿时又焦虑起来,长叹一声收起了没心没肺的笑容。李宝庆苦着脸穿上外套:“唉,这回完蛋了,我爸肯定要骂死我。” 晚饭前后是印度人和非洲人打电话的高峰期,一楼大厅只有一台公用电话闲着。胡易放缓脚步道:“你们先打,我想想怎么跟家里说。” 李宝庆磨磨蹭蹭不肯上前,周大力拿起听筒犹豫片刻,拨通了家里电话。他跟家人交谈用的是山西忻州一带方言,语速很快,胡易和李宝庆几乎完全听不明白。周父在电话里连声咆哮,愤怒异常,而周大力在父亲面前似乎比平时更蔫,并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漫不经心的垂着脑袋连声答应。 其余两人一直盯着周大力的面部表情,等他挂断电话,李宝庆小声问道:“你爸骂你了?” 正文 049 难以启齿 “能不骂么?我爹说我是个废物点心,养活我到这么大没让他省心过,二十岁的人了不会挣钱只会丢钱,一点用都没有。”周大力心有余悸道:“幸亏隔着远,不然他恨不得从电话线里钻出来踹我。” 李宝庆一吐舌头:“你爸也挺厉害的。” “我爹就那样,特别没素质。”周大力悻悻做了个鬼脸:“骂我也就算了,还骂学校哩。他说这破地方管理太混乱,让我回国多带点钱来,以后去外面租个好点的房子住。” 胡易接口道:“租个好点的房子?每个月至少得......三百美元吧?” 周大力晃晃脑袋:“嗨,管他呢,反正又不是我自己掏钱,他不嫌贵就行了呗。” “好家伙,每个月房租三百!”李宝庆笑吟吟的盯着周大力:“大力,你家应该挺有钱吧?你爸是不是大老板呀?” “呸,他哪有那本事?就是事业单位坐办公室的,前些年跟朋友合伙弄了个洗煤厂,多少能挣点外快,可不敢说有钱。”周大力连连摆手:“真有钱的都把孩子送到美国加拿大了,怎么会来这种破地方。” “那也不赖,那也不赖。丢了三千多美元,反而要多给你钱让你出去租房。”李宝庆啧啧连声:“换成我肯定要被老爸揍个半死。” “钱是被贼偷的,又不是咱们自己弄丢的,怎么能怪到咱身上呢?大人们最多也就是骂几句出出气,天下哪有爹不疼儿子的?”周大力笑着鼓励道:“快打电话吧,不然过会儿家里人该睡觉了。我去买几包方便面,咱们晚上先凑合吃一顿。” 李宝庆犹犹豫豫摘下听筒握在手里,琢磨一会儿又挂回去,就这么反反复复几次,最后还是将听筒交到了胡易手里:“你先来吧,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胡易心中也颇为忐忑,一千八百美元对自己的家庭来说不啻为一笔巨款,父母若是得知失窃肯定既担心又难过,但他们八成不会像周大力的父亲那样对自己发火,而是坐在万里之外的家中默默发愁。这些年父母已经为自己操了太多心,难道现在又要给他们添堵吗? 一股郁结之气涌上心头,胡易握着听筒思忖再三,决定暂时不向父母告知实情。于是他拨通电话,先跟母亲唠了几句家常,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对了,妈,能不能再给我准备点美金?” “再准备点?”母亲十分意外,稍稍停顿了片刻:“带去的钱都花光了?” “没有,当然没有了,还有一千八呢!”胡易紧缩双眉,口气却故作轻松:“这不是新年到了吗,我也有了些新的想法。今年暑假我准备留在莫斯科打工挣点钱,不回国了,所以想让你们提前帮我准备好明年的学费。” “哦,留在莫斯科打工?也好。不过——”母亲有些迟疑:“学费要八月份才交,你现在就急着要吗?等暑假给你也来得及吧?” “最好是尽快。”胡易感觉身上汗津津的有些刺痒,顺着自己编造好的思路解释道:“我那个叫于菲菲的同学寒假回家过年,正好可以让她顺便把钱捎给我。等到暑假我们几个都不回国,找不到人帮忙。汇款又慢又不方便,而且两头都要收很高的手续费,不如干脆趁这次让她帮忙带过来比较合算。” “噢,说的也有道理。”母亲远离听筒与父亲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试探着询问:“还需要多少钱?” 胡易咬了咬牙:“三千应该差不多够了。” “三千?你刚才说手里还有一千八,这就是四千八了。你不是还计划暑假打工挣钱吗?”母亲有些忧虑的低声道:“胡易,你在那边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我能出什么事儿!你们放心,啥事儿都没有。”胡易硬着头皮强笑道:“今年是预科嘛,学费只有一千二,明年入系后就涨到一千九啦!而且预科毕业后必须要搬到其他宿舍去住,住宿费也要高一些。” 这些话倒都是实情,母亲“嗯”了一声,似乎还有些不放心。胡易接着说道:“入系后功课估计会比较困难,所以明年寒假我也不打算回去了,等大一毕业的暑假再说。这四千八百美元一大半要用来交学费和住宿费,剩下的生活费要坚持一年半呢。至于打工挣来的钱嘛,我打算买台电脑,一来方便学习时查阅资料,二来也可以经常上网跟你们联系。” 听儿子把用钱之处讲的头头是道,母亲似乎勉强打消了顾虑,与父亲简单商量后答应道:“行,我和你爸的单位去年情况都还不错,年前应该能多发点奖金。到时候先把存折上的钱取出来凑凑,实在不够的话再找你爷爷和姥爷帮帮忙,尽快找人去换美元。你在那边安心学习,缺钱就找我们要,千万别为了打工耽误功课,听见没?” “嗯,我知道了。”胡易情非得已之下编了一套说辞欺骗父母,此刻深感于心不忍,眼眶又热又胀,声音也有些哽咽。 听筒中沉默了片刻,传来父亲语重心长的声音:“胡易,咱们家经济条件有限,不过我们既然送你出国上学,就一定会尽量保证你的各种开销。但是你要记住,年轻人在国外独自生活可能会面对许多诱惑,有些事情是无底洞,一旦陷进去就很难再出来了。你务必要把持好自己,不该碰的东西千万别碰,能做到吗?” 胡易知道自己牵强的理由和别扭的腔调引起了父亲的疑虑,心里一阵难受,强作坦然笑道:“能做到,爸,你放心吧,我已经不是高中时那个胡易了,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挂断电话,胡易长出一口气,却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转身一看,李宝庆不知哪儿去了。胡易拖着沉重的步子上楼回到房间,见他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头枕双手望着屋顶发呆。 “你没给家里打电话?”胡易脱下外套点了颗烟。 “不打了。”李宝庆语气很坚决:“这事儿不能让我爸妈知道。” “不告诉他们?为什么?” 李宝庆悠悠叹道:“我爸有肝病,不能着急生气。他脾气本来就暴,听了这事儿肯定又要上火。再说我去年预科没毕业,已经浪费不少钱了,我家可不像大力他家那么富裕,一时半霎去哪儿再凑这么多钱?我不能给爸妈添这份麻烦。” 胡易听的脸上微微发烫,摸着下巴沉吟道:“可是总瞒着他们也不是办法,没有钱你怎么过日子?” 李宝庆一骨碌翻身坐起:“我想好了,考完试就出去打工挣钱,这大半年省着点吃用,挨过暑假应该不成问题,到时候家里就该给我明年的生活费了。” “好啊,正好我也得挣点钱,咱俩可以搭伴一起。”胡易掐灭烟头,仰起脸琢磨了一会儿:“找什么工作呢?” 李宝庆道:“咱还能干啥?去市场卖货呗!” “你就知道卖货。”胡易斥道:“市场卖货可得每天从早到晚靠在摊位上,你不上课了?不想毕业了?还想再复读一年?” 李宝庆愣愣眨了眨眼:“那就寒暑假干上三个月,应该也能挣个千儿八百的。” “暑假倒还差不多,寒假太短了,根本不好找活干嘛。再说冬天这么冷,站在外面多受罪?” “想挣钱还怕受罪。”李宝庆悻悻的嘀咕道:“那,你说咋办?” 胡易背着手踱了几步,沉声说道:“我看呐,咱们现在务必要以学习为重,说什么今年也得把预科整毕业喽。市场打工只能暑假去,开学期间如果有合适的工作也可以考虑,只要不耽误上课就行。” 李宝庆皱眉嘟囔道:“今天是元旦,暑假还早着呢。再说不耽误上课的工作能挣几个卢布?不挣钱咱吃啥?” “好办。”胡易道:“菲菲放假回国会从家里帮我捎来三千美元,如果你钱不够,咱俩一起花。” “丢了一千八,家里给你三千?”李宝庆微微一惊:“你爸妈对你可真够…真够大方的。” “你想多了,这和被偷的钱没关系。”胡易苦笑道:“我没对家里说实话,他们以为我手里还有钱,其实这三千就是我从现在起到明年暑假的所有费用。” “那怎么可能够用呢?”李宝庆皱眉盯着胡易:“九月份交完学费和住宿费就剩不下几个钱了,你小子怎么过?” “所以我必须要赚钱嘛。”胡易双手一摊:“反正八月份你就有钱了,如果到时我交不上学费和住宿费,你就先帮我垫齐。只要顺利入系升到大一,咱们出去打工就方便多了,到时候挣了钱再还给你。怎么样?” “当然没问题!咱兄弟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李宝庆咧开大嘴笑道:“就算咱俩都掉坑里了,还可以找大力帮忙嘛。” 话音刚落,周大力用屁股撅开房门,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放到桌上,蔫蔫笑道:“开饭吧兄弟们,从今天起啊,咱们可就得勒紧裤腰带过苦日子喽。” 正文 050 勒紧裤腰带 有李宝庆的一百美元垫底,三人眼下吃饭暂时不成问题。但是粗略算来,每人每天的日常花销需要被控制在三十卢布以内,各方面品质难免呈断崖式下降。 啤酒和饮料不能再买了,改喝自来水;烟是戒不掉的,只不过从二十几卢布的万宝路换成了不到十卢布的本地货,数量方面也不得不有所控制,偶尔还要发扬一下艰苦朴素精神,从烟灰缸里捡个烟头暂时对付几口拉倒。 吃饭自然无法过多追求口味和花样,物美价廉的学校食堂在他们眼里变成了宰人的黑店,楼下那家常去的阿拉伯餐厅更是再也不敢问津。如今每日三餐极其单调,没味儿的白面包做为主食,酸硬的黑面包用于调味,方便面里卧个鸡蛋就算改善生活。 李宝庆叫苦不迭,他从小学开始练习田径,伙食一向是很好的,现在顿顿见不着荤腥,营养水平显著降低,几天功夫便瘦了一圈。无奈之下只能在价格低廉的鸡蛋上下起了功夫,煮鸡蛋、煎鸡蛋、炒鸡蛋、裹着鸡蛋煎面包,勉勉强强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肚子。 胡易自打高中时就习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对饮食优劣本不太在乎。但二十啷当岁正是食欲旺盛的时候,大小伙子天天吃的清汤寡水终究难以忍受,半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肚子咕咕直叫。可是吃饭的时候却又看着两种面包难以下咽,于是便买来各种便宜的佐餐酱,在桌子上摆成一排轮流调剂下饭,每餐的面包和方便面才显得不那么难以下咽。 相比之下,周大力反倒显得最为淡定,他奉行有醋便是娘的方针,面包吃腻了可以蘸醋,方便面吃烦了可以拌醋,实在觉得太清淡就做个蛋炒饭浇些醋,后来又索性去市场买了一大罐超级入味的酸黄瓜来下饭,反正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带点酸味都能让他吃的津津有味。当然,尽管他表面看起来毫无怨言,实则也不过是苦中作乐而已。 如此一个星期过去,三人肚子里都寡淡的要命,走路无精打采,说话有气无力,每天放学路过阿拉伯餐厅时眼中直放绿光,恨不得冲进去抢几个土耳其烤肉夺路而逃。胡易和李宝庆熬不住时曾打算去玛季找熟人借点钱,可是借了终究要还,想到今后还有老大的窟窿要补,也只得强行打消念头,继续精打细算的过日子。 好在他们现在已从刚丢钱时大祸临头般的恐慌中缓过神来,重新规划了一下手头剩下的卢布之后,发现大可不必过得如此艰苦,至少隔三差五买点蔬菜一起吃还是没问题的。虽然仅限于土豆、胡萝卜、洋葱和卷心菜等便宜玩意儿,无论怎样组合也吃不出新鲜花样,但起码多了不少选择。 于菲菲很快得知了他们的窘境,可惜自己手头也不宽裕,无法给予太多帮助,只能偶尔买几根鸡腿送过来给三个可怜人打打牙祭。三人面子上有点不好意思,嘴巴却格外诚实,哈喇子从切肉开始流到刷锅,每次都要用面包把锅底擦干净方才罢休。 这般清心寡欲的生活虽然清苦,却无形中让他们将大把时间放在了学习上。正好现在又到了天寒地冻的时节,三人每天宿舍学校两点一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俄语书。 一月下旬的期末考试,李宝庆和周大力双双顺利过关,胡易更是破天荒考了全五分。他迫不及待的给家里打电话报喜,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母亲听闻儿子如此争气自然不胜欢喜,父亲更是当场决定要为他多准备三百美元。 考试结束,回家过年的学生陆续启程。于菲菲临走前用仅剩的卢布买了两瓶老干妈和几包榨菜留给胡易和李宝庆,激动的二人欢呼雀跃。李宝庆眼含热泪捧着老干妈唱道:“世上只有干妈好~干妈的孩子像块宝~离开干妈的辣椒~啥都没味道!” 前人有云:宁舍二亩地,不舍一烟屁。但那时远离家乡的穷学生们嘴里常常念叨的却是“宁舍二亩地,不舍陶华碧”。在异国的日子里,老干妈就象征着家乡的味道,可下饭、可拌面、可夹面包、可炒菜,是一天三顿都吃不腻的餐桌神品,玻璃瓶商标上那位陶阿姨便是学生们心目中最熟悉的陌生人。 周大力回国后,二人的日常开销略显宽松。如今又有老干妈和榨菜坐镇餐桌,胡易和李宝庆吃什么都有滋有味,饮食状况得到了极大改观。口腹之欲暂时得到满足,两个人便又开始考虑打工的问题。他们对工作没什么概念,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去找老生询问。 闫志文的电话打不通,大概是回国了。卢涛却还留在莫斯科,听胡易说起要找工作,卢涛笑道:“眼看就要过年了,找什么工作?正好年三十儿晚上徐强来玛季过除夕,你们也来一起吃年夜饭吧!” 俄罗斯大学的寒假时间较短,通常只有两到三周左右。今年农历春节是在二月中旬,下学期已经开课一周了,中国人才准备欢度新年。好在老师们充分了解和尊重各国的风俗传统,学校也有不成文的规定,在校中国学生春节期间可以不去上课,归国人员的返校日期也可以适当推迟。 此时周大力和于菲菲都还在国内,胡李二人天天数着手里剩下的卢布和戈比过日子,原本计划除夕夜去楼下商店买盒土豆馅速冻饺子就当过年了,听到卢涛邀请随即欣然答应。不过他俩都是要面子的人,就算手头再紧也不能空着手去吃饭,于是狠心去商店买了一瓶最便宜的伏特加,在年三十下午来到玛季。 闫志文和彭松都回国了,一起吃年夜饭的只有卢涛、徐强和另外几个学生。卢涛已经升到了三年级,徐强现在一边帮老板工作,一边忙活自己和国内的外贸生意。大家伙许久不见,自有一番热闹寒暄。 年夜饭很丰盛,鸡牛鱼虾摆满桌子,煎炒烹炸样样不缺,胡易和李宝庆试图表现的克制一些,无奈面包和方便面吃久了,大鱼大肉摆在面前难免口水决堤。二人如花儿乞丐抢着吃霸王餐一样胡吃海塞,直到撑的打嗝才有空腾出嘴来将前段时间被盗的事情简要讲了一遍。 “居然有这种事儿?”徐强微微皱眉:“现在生活没问题吗?要不要先借给你们点钱?” “不用不用,过几天菲菲就帮我捎钱来了。”胡易连连摆手:“眼下暂时能凑合过去,不过往后还有不小的窟窿要补,所以我们想找份工作,挣点钱。” 徐强和卢涛对视一眼,微笑道:“你们现在还在读预科吧?俄语说的如何?打算找什么工作?” “俄语勉强还可以吧,我们也不会干别的,估计只能去市场干干杂活啥的。不过市场太靠时间了,又怕耽误上课。”胡易不好意思的摸摸耳朵:“强哥,涛哥,你俩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我们找个活干?” “没错,市场不太合适。不想耽误上课的话,最好是偶尔给旅行团做地接导游,或者帮国内来参加展会的企业当个临时翻译,时间安排相对灵活一些。”徐强口气有些迟疑:“不过这些工作对俄语水平有一定要求,你俩没问题吧?” “这…不太清楚,试试看吧。”胡易心里没底。李宝庆接口问道:“挣钱多吗?” “不少,导游还经常能挣点小费。不过这都是临时工作,有一搭没一搭的,关键要看你们的能力。干的好以后自然还有机会上门,如果干不好,那别人也就不会再找你们了。而且旅游和展会嘛,夏天是旺季,机会比较多,眼下冰天雪地的,根本没人来这鬼地方。” “那恐怕不行。”胡易苦笑道:“光靠夏天找这种零工估计是不够,最好是现在就能干的,稳定一点,又尽量不耽误上课的工作。” “稳定一点又不耽误上课…”徐强抱起双臂琢磨一会儿:“暂时没有。” 胡易和李宝庆略感失望,默默点了点头。大家倒满酒喝了一杯,卢涛忽然开口道:“老徐,你前几天不是说黄海饭店想招人吗?” “唔?黄海?”徐强愣了愣,摇头笑道:“工作时间倒是合适,不过太累了吧,挣钱也不多。” “我们不怕!”李宝庆抢着说道:“能挣钱就行,累点不叫事儿!” “是啊,”胡易跟着附和:“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徐强略一沉吟:“好吧,其实也不是多么苦的活。我刚到莫斯科的时候在黄海饭店打过工,跟那里的中餐厨师长很熟,和老板关系也不错。前些日子厨师长托我帮忙找两个砧板,正好还没碰到合适的,你们愿意的话就去试试看。” “啥?啥板?” “砧板,就是后厨专门切菜的,可能偶尔也干点其他杂事儿。”徐强解释道:“力气活,基本不需要说俄语,工作时间下午五点到晚上十一点,每个月二百美元。不耽误上课,但挺辛苦的,有兴趣吗?” “好啊!切菜还不简单?”胡易喜上眉梢。 “二百?”李宝庆不情愿的扁了扁嘴:“那…也行吧。” 正文 051 黄海饭店 “怎么?嫌少?大厨挣的多,可你们没那手艺呀。”徐强乐呵呵的看着他:“别想的太简单,饭店里的砧板工和在家自己做饭切菜不一样,你们一点经验都没有,刚去只能算是学徒工,能拿二百美元就不低了。何况每天实际工作时间不长,又不耽误上课,正好适合你俩现在的情况。” 李宝庆低着头沉吟不语,胡易忙应道:“不嫌少,不嫌少,挺好的。有钱挣就行呗,我们俄语不好,哪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你说呢宝庆?” “也对。”李宝庆扭捏笑道:“俺俩现在这情况,拿二百也不孬了。” “说起来呢,二百美元的确太少。你们白天上课,晚上上班,肯定很辛苦。但是不妨把这当成一份暂时应急的差事,等将来找到更理想的工作再说。”徐强正色道:“何况在那种饭店上班没危险,不遭罪,既不担心警察查身份,也不害怕流氓光头党。冬天不冷,夏天不热,舒舒坦坦的,每天上班还能顺便解决一顿晚饭,换作别人我还不愿介绍过去呢。” “是噢!还能省不少饭钱呢!”李宝庆豁然开朗:“谢谢强哥!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去上班?” “不着急,现在中国厨子都放假了,估计要等过完年才回去。改天我先跟厨师长打个招呼再说。”徐强抿了一口白酒:“我把手机号码留给你们,过些日子电话联系吧。” 数日之后,回家过年的学生们开始陆续返校。周大力携重金满血归来,箱子里装了许多零食和好烟,回宿舍当天便请两个营养不良的同屋一起去楼下阿拉伯餐厅痛痛快快搓了一顿。 紧接着,于菲菲也从国内带来了胡易望眼欲穿的三千三百美元,胡易直接先抽出五百借给李宝庆,二人从此告别了数着卢布过日子的苦逼生活, 临近月底,徐强那边也有了动静,带上胡易和李宝庆一起去见黄海饭店的中餐厨师长。厨师长跟徐强称兄道弟,但并没有因此对他带来的两个学生高看一眼,待徐强走后便将二人带进厨房,冲着一个胖厨师喊道:“老魏,老魏!别吃了!” 胖厨师正倚在墙角咔嚓咔嚓啃黄瓜,被厨师长一嗓子吼的吓了一跳,忙在围裙上蹭了蹭手:“嘻嘻,这不是闲着没事儿嘛。” 厨师长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知道你闲,给你安排点事儿。”说着冲身后一指:“这俩,新来的砧板。你负责安排他们干活,先带他们熟悉一下。” “好来!”老魏答应一声,等厨师长一走便又举起剩下的半截黄瓜,一言不发继续啃了起来。胡易和李宝庆在旁边毕恭毕敬的站了片刻,陪着笑问道:“那个…魏老师,您看我们干点啥?” “干点啥?”老魏将黄瓜把儿一扔,随手又摸起一个西红柿咬了一口:“干活呗!这会儿还早,你俩可以先去那边拿几根胡萝卜切丝练练手,要求粗细均匀,长短差不离儿,每一根都得和火柴棍似的。” 从那天起,胡易和李宝庆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上班地点距离友大很远,坐地铁要一个小时才能到。二人每天下课便直奔地铁站,下班后急匆匆赶在宿舍楼锁门之前回来睡觉,虽然起初不太适应,但也只是手腕和臂膀略感劳累,并没觉得特别辛苦。 黄海是一家俄罗斯人开的中高档饭店,餐厅精致豪华,厨房明亮整洁。这里既有中餐也有西餐,可自助、可单点,中餐主要在晚上供应,以鲁菜为主。菜色不是特别丰富,多为较具代表性的家常菜,价格却动辄上百卢布,与国内饭店相比贵了数倍,但在莫斯科只能算是中上水平。 中西餐厨房各自独立,中餐厨房里大部分是中国人,工作起来各忙各的,只有老魏时不时过来安排胡易和李宝庆干这干那,或是指点几句。 老魏是中餐尾灶,三十多岁年纪,口音带着浓重的山东腔,大脑袋粗脖子,两只眼珠子贼兮兮乱转,看上去一副油头滑脑的样子。其实这人性情还算比较憨厚,只是有些贪嘴爱占小便宜,总喜欢在厨房里偷吃些什么。 刚开始那些日子,胡易和李宝庆基本只能干点杂活,上案板切菜主要以练手艺为主。一刀一刀慢慢切还勉强凑合,速度稍快手上便没了准头,切块大小不一,切片厚薄不匀,切丝有粗有细,经手的菜完全达不到标准,只能留给大家当工作餐。老魏也不着急,有时撸起袖子过来亲自示范几下,有时啃着黄瓜在旁边冷嘲热讽几句: “噎?小胡,你咋哭了呢?哦,切洋葱啊。木办法,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没赶上切洋葱啊。” “嚯!李老弟,这切的是土豆丝儿吗?你是想给麦当劳切薯条吧?甭琢磨啦,白搭,人家那都是机器切的。” “哎呀妈呀,切手啦?你看看,血忽淋拉的,赶紧上水龙头冲冲!再拿个创可贴粘上!木事儿,砧板哪有不切手的?习惯习惯就好了。” 眼下莫斯科还是冬天,黄海的中餐生意不太红火,中餐厨房相对比较清闲,厨师们没事的时候便三两成群凑在一起抽烟聊天。胡易和李宝庆年纪最小,又是初来乍到,其他人对他俩不冷不热,只有老魏愿意跟他们闲聊几句逗逗闷子,或是讲一些后厨的规矩和趣闻。 几天下来,两人和老魏很快混熟了,也发现了他与别人的不同之处:其他灶头厨师都只负责炒菜,别的一概不管不问,老魏却一天到晚忙忙活活,既上灶热炒,又负责冷拼;一边跟其他师傅沟通,一边指挥别人洗菜切菜,简直比厨师长还操心。 胡易对此很好奇,趁着晚餐高峰期过后的休息时间问道:“魏哥,我看后厨的中国人属你最忙活,就像大总管似的。你应该不是专门炒菜的大师傅吧?” “什么话!当然是了!”老魏圆睁二目,对他的质疑感到十分震惊,转而又悻悻道:“其实我以前是管顺菜的,后来老板觉得中餐淡季时比较冷清,没必要安排专人顺菜。正好去年年底四灶走了,厨师长就让我先顶上。不过顺菜这摊活又不能没人管,所以还是让我暂时兼着。” “我就说您和其他大师傅不一样嘛。”胡易得意的看着老魏:“顺菜是干啥的?端盘子给客人上菜吗?” “扯淡!那叫传菜,是餐厅岗位,和后厨不是一码事儿。”老魏愤愤然掐灭烟头,摸起一根胡萝卜啃了一口:“顺菜主要负责在灶头和砧板之间协调工作进度,根据前厅点单情况指挥你们切菜、帮大师傅安排备料,那可是个经验活,有相当一部分工作内容接近管理岗位哩!” “噢!”胡易和李宝庆一起点头:“果然是大总管。” “那当然,论岗位级别嘛…咳,仅次于大师傅吧!”老魏面色郑重,煞有介事的说道:“别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胜任这份工作,一般厨房要求顺菜能上能下,必须熟悉后厨全部工作流程,啥活都拿的出手才行。雕个花啦,卤个肉啦,摆个盘啦,都得信手拈来。砧板缺人了,拿起刀就能切;灶上忙不过来了,抡起勺就能炒!知道这叫啥不?这叫万金油!” “原来如此!”胡易肃然起敬:“我还以为您手艺不行,没想到您是…您是…” “样样通,样样松。”李宝庆接口道。 “小兔崽子,变着花损我。”老魏佯装发怒,却听厨师长远远喊道:“老魏,老魏!前面忙的差不多了,给大家弄口吃的!” 老魏起身走向炉灶,回头指点着二人笑骂道:“嫌弃我的手艺是吧?等会儿别吃我炒的菜!” “吃!吃!”李宝庆踩灭烟头,屁颠屁颠跟了过去:“您炒菜特别棒,有空教我两手行不行?” 老魏抓起饭帚在炒瓢里飞快转了几圈,笑眯眯的看着李宝庆:“教你干啥?你想当大师傅?” 李宝庆咧开大嘴笑道:“我哪能有那本事,无非是学会了回去自己炒菜吃呗。” “那你可别在这地方学。”老魏怏怏倒掉刷锅水:“现在这时节来吃饭的大多数是老毛子和外国人,中餐得照顾他们的口味做改变,炒出来的菜连我自己都不爱吃,也难怪你们嫌弃。” “是哦。”李宝庆挠头道:“怪不得,有时候看你们炒的菜感觉有点…不对劲。” “能对劲就怪了!”老魏慢悠悠的叉起腰:“就拿西红柿炒鸡蛋来说吧!咱们中国人做这道菜讲究酸甜适口,红黄搭配,好吃又好看。可是经理说老毛子不喜欢烂乎乎的西红柿,所以给他们炒菜就要调整比例,一盘子黄澄澄的鸡蛋上点缀着两三块西红柿。你说,那叫啥玩意儿?干脆改用番茄酱炒鸡蛋算了!” 李宝庆皱了皱鼻子:“是啊,老毛子真不懂咱们中华美食。” “这还是次要的。”老魏继续大倒苦水:“咱们这里中餐以鲁菜为主,特别讲究用酱油调味。可是老毛子吃不惯呐,所以我们炒菜就只能尽量少放,有些菜干脆就改成不放酱油。你说,吃起来还能是那个味儿吗?” “不放酱油?那怎么行?”李宝庆连连摇头:“难怪平时看你们炒菜总觉得太清淡。” “就是嘛。”老魏悻悻赌气道:“所以啊,在这鬼地方炒菜没啥技术含量,只要记住一点就行:能不放酱油就别放。反正他们也吃不出个好歹来。” “嘿,记住了。”李宝庆傻笑几声。厨师长在旁边不耐烦的咂咂嘴:“行啦老魏,整天叨叨这几句不嫌腻歪吗?赶紧炒菜去,大伙都等着吃饭呢。” 正文 052 胜利日前夕 冬去春来,转眼就是两个多月。二人的砧板手艺有了长足进步,已经能够驾轻就熟的过手一些便宜食材,也逐渐习惯了白天上课晚上打工的奔波节奏。 直到半年前,他们还过着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活,如今却不得不在教室与厨房之间疲于奔命。白天坐在课桌边与高鼻深目的同学执笔纵论异国风情,晚上站在案板前和乡音浓厚的厨师挥刀畅谈鲁菜传承,俨然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日复一日的这样下来,胡易渐渐有些腻烦了,每天系好围裙戴上帽子就是切切切剁剁剁,叮叮叮咚咚咚,闲着的时候只能跟厨子们侃大山或者去屋外抽着烟发呆,实在是无趣至极。 李宝庆却保持着十足的干劲儿,平时忙完自己砧板上的工作便去抢着帮别人做一些搬运打扫之类的杂活。偶尔得闲时看看大师傅们炒菜,向老魏讨教几句经验心得,也忍不住跃跃欲试想要找机会上灶一显身手。 有人愿意代劳,大师傅们自然乐得清闲。不过让他为客人炒菜是决计不行的,只能偶尔拌个简单的凉菜,或是帮大伙准备晚餐。 后厨的工作餐一般是把当天剩下的菜混在一起随便炒炒炖炖,没太多讲究,不过平素都是由几位大师傅轮流掌勺,不管什么菜都能做的有滋有味。 李宝庆这个生瓜蛋子手下没什么章法,在老魏有一句没一句的指导下勉强能炒的似模似样。大家伙也并不计较味道究竟如何,每次都捧着他夸奖几句,搞的李宝庆心里美滋滋的。 平心而论,这份工作不算辛苦,但薪水实在少的可怜,即便每天管一顿饭,一个月也攒不下几个钱。眼下虽然生活并不算拮据,但想到新学期交完各项费用之后手头便所剩无几,胡李二人还是尽可能节衣缩食,处处节俭。 节俭不仅仅体现在花钱方面。既然平日里白天晚上都不得闲,周末的休息时间便显的更加宝贵。以往他们每个周末都在宿舍蒙头大睡,太阳晒屁股也不舍的起床,现在却极其珍惜这难得的放风机会,趁着短暂的大好春光四处外出闲逛。 中国有句俗话:二八月乱穿衣。意思是农历二月和八月天气乍暖还寒,人们穿衣有厚有薄。这句话在莫斯科同样适用,只不过要把其中的月份加以改变。眼下刚到五月,天气变的忽冷忽热,时而春寒料峭,时而暖意融融,怕冷的人还紧紧裹着皮草,抗冻的人却早早换上了衬衣。 今年的劳动节假期正好连上了周末,几天后又是俄罗斯卫国战争暨世界反***战争胜利日,整个五月上旬学校几乎都在放假。胡易和李宝庆听说胜利日前夕莫斯科会举办各种各样的纪念活动,便打算去胜利广场看看热闹。 周大力没有同去,他是个好静不好动的人,一到假期就躺在床上翻看胡易从国内带来的几本小说,看困了便睡一会儿,睡醒了接着看。胡李二人知道他的秉性,也不加勉强。 胜利广场是一座为纪念反***战争胜利而建的大型广场,面积比俄罗斯最著名的红场大了数倍,极为气派。今天春光明媚,又是个星期六,广场上熙熙攘攘,一片莺歌燕语,许多人围在专门运来的二战坦克和飞机旁合影留念。 广场另一侧,几个青年男女穿着民族服装载歌载舞,旁边还有人拉手风琴伴奏。在他们不远处,为纪念1812年俄法战争而建的凯旋门边簇拥着几个旅行团,各国导游们操着不同语言向大家娓娓讲述库图佐夫元帅击败拿破仑的光辉事迹。李宝庆仰望着凯旋门顶部的雕塑,也不禁对那个金戈铁马的时代画卷产生了一丝神往。 高耸入云的胜利女神纪念碑下响起了嘹亮的小号,十几名排列整齐的二战老兵身着各式军服,胸前佩满勋章,在军乐队的伴奏下高声合唱卫国战争歌曲。白发苍苍的老兵们已至垂暮之年,却个个精神矍铄、神情坚毅,铿锵有力的嗓音中透射着未经战火洗礼之人无法吟唱出的苍凉与肃杀,更是充满了胜利者才能拥有的喜悦与自豪。 一曲唱罢,一位驼背老兵久久凝视着对面站立的胡易,慈祥而又浑浊的目光中似乎藏着些许感伤,或许是胡易的东方相貌让他想起了昔年结识的异国友人。胡易向他抱以友善的微笑,脑中努力勾勒着老人家年轻时血战沙场的矫健身姿,不禁暗自感慨人生苦短,岁月无情。 在广场周围逛了两个小时,照了几张相,已经到了中午,二人感觉有些饿了。为了省钱,他俩现在尽量不在外面吃饭,于是便坐上地铁回到宿舍。 路过6号楼下的阿拉伯餐厅,正巧看到同班那个爱吹牛的乌嘎愁容满面的枯坐在一张户外餐桌边。胡易远远打了个招呼:“乌嘎,你怎么来了?” 乌嘎抬头见是胡易,脸上的愁容瞬间消散,撇着公鸭嗓子喊道:“安东?太好了!快来坐!” “你找我?”胡易停下脚步:“什么事儿?” 乌嘎小跑过来跟李宝庆握握手,扭头盯着胡易:“安东,明天有空吗?” “明天?白天有空。怎么?” “太好了,太好了!坐下说!”乌嘎不由分说将他拉到桌旁,又伸手招呼李宝庆:“来,朋友,一起坐。” 二人只好各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胡易好奇道:“到底什么事儿?”乌嘎右手握拳在左掌心啪啪连击几下:“很重要的事情,我需要帮助,阿塞拜疆人需要帮助!明天,你能来吗?” “帮你干什么?”胡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打仗!”乌嘎一脸严肃:“和光头党战斗!” “什么玩意儿?光头党?”胡易看着乌嘎笑笑:“那我可帮不上忙。你找别人吧,我要回去吃饭。”说着起身便要走。 乌嘎一把拽住他:“别走,这不就是饭店吗?我们可以边吃边说。” 此时正是午饭时间,餐厅门口弥漫着阵阵土耳其烤肉香气,乌嘎的提议让胡易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钻了出来。李宝庆也暗自狂吞口水,两人一交换眼色,瞬间便将省钱二字抛到了脑后。 几分钟后,三个人各端着一盘烤肉和一杯啤酒重新归座。乌嘎满脸急切的看着胡易:“安东,你听我说,那些光头党实在是太坏了!” “没错,坏透了。”胡易举起刀叉切了片肉塞进嘴里。 “四月二十号那天,光头党打伤了我们很多人。所以我们跟他们约定,明天中午面对面干一仗!” “你们?是指谁?” “阿塞拜疆人,土耳其人,车臣人,格鲁吉亚人,还有…很多。大概有一百多人。” 乌嘎所说的这几个国家位于莫斯科南方,黑海沿岸和高加索山脉附近。这片地区自古以来地缘形势错综复杂,国与国之间交往密切,同时又矛盾不断。土耳其连接着欧亚大陆,与俄罗斯关系十分微妙;阿塞拜疆和格鲁吉亚曾是前苏联加盟国家;车臣则是如今俄罗斯联邦辖内的自治共和国。 就像许多拉丁美洲人喜欢跑到美国讨生活一样,黑海国家和高加索地区也有大量民众前往俄罗斯寻求机会,久而久之便在莫斯科形成了各自数量庞大的旅居群体,也成为了光头党袭击的目标。但这些人性情彪悍、武勇好斗,而且有仇必报,常常组织起来与光头党正面硬干。双方数年间爆发过多次不同规模的冲突,大都是互有伤亡,很难说究竟谁胜谁负。 “找我干什么?”胡易耸耸肩膀:“我是中国人。” “中国人也被光头党殴打过吧!现在是复仇的时候了!他们人很多,但我们也不少!”乌嘎眼中洋溢着热情的光芒:“听着,马上就到胜利日了,让我们世界人民再次团结起来,狠狠揍这帮希特勒的徒子徒孙!” 胡易看着他慷慨激昂口沫横飞的样子,微笑摇了摇头:“不去。” 乌嘎嘴角轻轻一挑:“怎么?你害怕光头党?” “不怕,但是不想去。” 乌嘎讪讪的挥了一下手:“我就知道,中国人是不敢跟光头党战斗的。” 李宝庆连忙插话道:“中国人敢战斗,但我们…爱好和平。” “好吧,随便怎么说。”乌嘎稍一停顿,露出一个神秘兮兮的微笑:“不过你完全没有必要害怕,我们不会有危险的。”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巧的左轮手枪递到胡易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枪?哪儿来的?”胡易吃了一惊,小心翼翼的伸手接过。这把枪很像是香港警匪片中常见的警用左轮,枪管不长,沉甸甸的十分压手,金属部位触感冰凉,隐隐散发出一股略微刺鼻的味道。 乌嘎满足的看着胡易的反应:“当然是我的喽!” 李宝庆伸着脑袋好奇的仔细端详道:“哇靠,是真家伙么?” 胡易缓缓点头,他算是半个军迷,对枪械有一定了解,可惜很少有机会上手接触。屈指数来只在小时候摸过父亲警察朋友的配枪,把玩过长辈打兔子的猎枪,还有就是初中军训时用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打过靶。不过这寥寥无几的经验足以让他断定手中握着的是一把真枪。 这个结论令他感到有些不安:“去打架为什么要带枪?” 乌嘎得意洋洋的点上一颗烟:“别担心,只是用来防身的。” “我建议你小心点,别做危险的事情。”胡易将枪递还给乌嘎,语重心长的劝道:“你是学生,一旦出问题会很麻烦,最好不要跟他们去掺和。” 正文 053 牛皮大王的烦恼 乌嘎轻蔑的摇摇头:“你真的是太胆小了。阿塞拜疆人从来不怕危险,我们要战斗!让光头党知道我们的厉害!” “好好好,你想去就去吧。”胡易没好气的看着他:“你既然有枪防身,何必再找人帮忙呢?” 乌嘎将手枪收入怀中,嗫嚅道:“这枪嘛,子弹…不太多了。” “不多了?还有几颗?” “其实…暂时没有。”乌嘎干咳了几声,煞有介事的补充道:“以前是有过的,用完了。” 胡易噗嗤一乐:“乌嘎,你就是爱吹牛。老实告诉我,你明天到底要去干什么?” “我说的是真的!去打光头党!”乌嘎之前脸上得意的神色不见了,显的有些焦虑:“听我说,你不需要战斗,只要去露个面,然后就可以离开了,OK?” 胡易越听越奇怪:“你说清楚,到底什么情况?” 乌嘎清了清嗓子,扭扭捏捏的低声说道:“我向土耳其人保证会带十个朋友一起去,但是现在…还不太够。” “现在有几个?” “就我自己。”乌嘎愤愤道:“我找过好几个同学,可他们都是胆小鬼,一听说去打光头党就都怕了!” “哈哈哈哈!你可真是个白痴!不吹牛会死吗?”胡易放声大笑,差点把嘴里的烤肉喷了出来:“既然这样,你就自己去呗。” “绝对不行,那样太丢人了!最少要带一个人,否则会被土耳其人笑话的,朋友们也会瞧不起我。”乌嘎毫不在意胡易的奚落:“嘿,安东,听着,你不是前段时间被偷了吗?我知道你最近很缺钱,我可以付钱。只需要你陪我去露个面,没有危险,不需要打架。” “你找错人啦,我是不会去的。”胡易笑眯眯的看着他:“你叔叔是生意人,认识的人一定多,你去找他帮忙吧。” “我叔叔?他肯定不会同意我去战斗的。”乌嘎自顾自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一百卢布纸币:“明天随随便便走一趟,这些钱就是你的,怎么样?” “二百卢布?!这算什么?”胡易用餐刀在盘子上敲了两下:“买两盘烤肉都不够,你太搞笑了。” 乌嘎大概也觉得自己出手太过吝啬,讪笑着将钱推到胡易面前:“这顿饭算我请客。再给你…这些!没问题吧?”说着掏出一张五百卢布在手中晃了晃。 胡易瞟了一眼他手中的钞票,摇摇头没说话。他倒并非不为钱所动,只是本能的抗拒与同学建立金钱雇佣关系,更不情愿被乌嘎这种牛皮大王使唤,何况他要自己做的事情听起来有些危险。 乌嘎讪讪的用母语嘀咕了几句,狠狠心又取出五百卢布拍在桌上,几乎是用央求的语气说道:“一千卢布!再加那二百!只是去站一站而已,不能再多了。请你帮帮忙吧!” “出手挺大方嘛。”胡易打了个饱嗝,似笑非笑的看着几张钞票犹豫了片刻,还是摇头道:“不去。” 乌嘎讨了个没趣,一脸悻悻的正要把钱收回去,没想到旁边的李宝庆冷不丁开口道:“钱给我,我跟你去。” “真的?!”乌嘎大喜过望,将桌上的卢布一股脑推到他面前。胡易大为意外:“你有病啊?他们要跟光头党干仗!” “咱俩穷的叮当响,有钱挣干嘛不去?”李宝庆瞪眼看着他:“一千二百卢布就是四十多美金啊!咱切一个月菜才能挣二百。反正只是去帮忙装装样子就回来,又不用真的动手,这叫…嗯…卖艺不卖身嘛。” “应该叫卖身不卖艺吧!”胡易迟疑道:“可是…怎么说也挺危险的。” “人家给的多嘛,就算危险点也值了。”李宝庆满不在乎的笑笑:“再说光头党是去和高加索人干仗的,八成顾不上咱们。” “这个想法有点天真。”胡易皱眉盯着他:“听起来像是个大阵仗,搞不好会出什么意外。” 李宝庆笑道:“嗨,不会有问题的。莫斯科警察虽然平时指望不上,但是看见几百号人群殴总不能袖手旁观吧?我看他们未必真能打的起来。” 胡易顺着他的思路琢磨了一会儿,咂嘴道:“嗯?听起来挺有道理。奶奶的,不就是去装装样子吗?一千二百卢布也算值。” “就是嘛,这种便宜上哪儿捡去?”李宝庆嘿嘿笑道:“你也一起吧?不去白不去。” “嗯。”胡易略一沉吟,扭头看向乌嘎。乌嘎虽听不懂他俩的谈话内容,但能从二人的表情和语气猜出他们的态度变化,于是喜滋滋的又数出一千二百卢布:“安东,要不要一起去?” 胡易矜持了几秒钟,一把抓过钞票塞进口袋,感觉自己就像是为了金钱而出卖身体的花季少女,不自然的扭头看向远处:“时间?地点?” “明天中午十二点,伊兹玛伊洛瓦市场旁边的公园集合。”乌嘎焦虑之色尽散,像刚收下两个小弟的大哥似的挺了挺胸脯:“我提醒你们,光头党也差不多会在那时候集合,所以明天最好不要坐地铁。” 随随便便得了四十多美元,胡易和李宝庆感觉好极了。两人开开心心的照常去黄海上班吃饭,并没顾虑太多,直到第二天上午出门前才开始发怵。他俩都吃过光头党的亏,到现在仍然对当初各自的遭遇心有余悸,说一点都不心虚肯定是假的。 退堂鼓打的咚咚响,但现在反悔已经晚了,既然收了钱就要帮人办事,即便真的有危险也不能失信于人。两个人思虑再三,不约而同换了一身方便随时夺路而逃的运动行头,又戴上帽子遮住惹眼的黑发,尽量不被光头党注意到自己的人种特征。 明知坐地铁不太安全,但友大和一只蚂蚁公园分处市区的西南和东北,打车实在是太不经济了。本着能省就省的原则,胡易和李宝庆早早出发搭乘地铁,一路打起精神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乘客,又在目的地前两站提前下车,提心吊胆的步行赶往与乌嘎约定的集合地点。 好在他们来的够早,一路上并没有看到光头党。两人坐在公园长椅上警惕的四处张望,不远处的雕像旁站着五六个小伙子,虽然看不出是哪国人,但头顶都有茂密的头发,这是最直接的安全信号。 “人呢?怎么就这几个?”李宝庆压低帽檐,努力遮住自己的黑眼珠。 胡易剥开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别着急,还不到时间。” 李宝庆不自然的快速抖动着双腿,自言自语道:“也许他们临时取消了吧?” “等到十二点再说。”胡易伸手在他腿上一按:“别哆嗦腿,你是不是紧张?” “你不紧张吗?” “来都来了,紧张有啥用。”胡易从口袋里掏出墨镜戴上,故作悠闲的向椅背上一靠:“别害怕,两边人不会选在同一个地方集合的,咱们周围应该没有光头党。” 李宝庆稍感安心,摸出一副口罩仔细戴好。两人彼此看着对方的尊容一顿傻笑,李宝庆道:“咱俩就像电视里等待接头的特务。” “特务都是坏蛋。”胡易纠正道:“咱应该叫地下工作者。” “对,对。”两人心不在焉的闲聊了几句,李宝庆侧头望向胡易身后:“哎,那谁…你同学来了,他叫啥来着?” 胡易回头一看,乌嘎已经小跑着来到了近前。他今天穿了一身稍微显大的蓝灰色西装,里面白衬衣搭配一条黑领带,头上湿漉漉的满是发胶,脚踩一双乌黑锃亮的尖头皮鞋,十足一副阿塞拜疆村镇黑社会企业家打扮。 “你…你咋穿成这样?”胡易目瞪口呆:“不是要打架吗?” 乌嘎一脸郑重:“当然。打架也是件很严肃的事情,必须要向光头党展示我们阿塞拜疆绅士的气质。” “气质好的很。”胡易斜着半拉嘴角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去参加葬礼呢。” 乌嘎低头沉吟了半晌,似乎对自己的着装选择有些动摇。正要分辨几句,不远处雕像下有人远远冲他喊了几句话。乌嘎答应一声,扭头冲胡李二人一招手:“跟我来。” “去哪儿?”胡易道。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李宝庆问。 “去跟其他人集合。”乌嘎大步流星,腆胸迭肚:“等会儿见过土耳其人,你们就可以走了,但切记不要被别人注意到。” 这会儿雕像下已经聚集起了二十几人,胡易和李宝庆跟在他们身后走出公园,穿过一条宽阔的马路,经过几排简易商亭,在一片低矮的老旧建筑之间七拐八拐,眼前忽然闪出一大片空地,空地一角密密麻麻站着百十来个头发卷曲的小伙子,手中或持木棍、或持铁管,个个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李宝庆碰碰胡易:“妈呀,你瞅瞅,比电影里的古惑仔牛逼多了。” 胡易点头不语。这些人虽然不像俄罗斯壮汉那样高大威猛,但是身体精壮,神情彪悍,一看就是骁勇善斗之辈。单论身型而言,自己跟他们相比只能算是一介文弱书生;李宝庆勉强可以达到平均水平;又瘦又矮的乌嘎站在人群中活脱脱像个小鸡子。 二十几个阿塞拜疆人一到,人群稍稍骚动了一下。熟人们互相打着招呼,乌嘎扔下他俩快步走到人群最前方,大呼小叫道:“嘿!同志们,我来了!阿塞拜疆的男子汉们在此!” 正文 054 冤家路窄 周围众人回头打量他几眼,发出阵阵窃笑,有人打趣道:“乌嘎,你穿的很好看呐,是去当新郎官吗?” “嘿,严肃点,这是战斗。”乌嘎整理一下西装领子,笑着与身边的人挨个握手:“你好吗?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站在最中间的一个头领模样的大胡子土耳其人皱皱眉头:“不好意思,朋友,我不记得你了,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乌嘎呀!您忘了吗?乌嘎.阿巴萨夫,来自阿塞拜疆。”乌嘎笑的十分灿烂,伸手冲不远处的胡易和李宝庆一指:“快看,大家快看!那两个是追随我来参加战斗的,我的人!” 大胡子朝二人望了望,一脸困惑的看着他:“那两位是…中国人?韩国人?” “没错!中国人!”乌嘎手舞足蹈:“功夫,布鲁斯.李,知道吗?嘿!哈!阿达阿达!很厉害的!” 大胡子微微一笑,伸手帮乌嘎正了正领带,然后在他胸前轻轻拍了两下,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了。乌嘎却还不甘心,围在别人身边唠叨个不停,拼命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今天是带着小弟来的。 这一群人大都是牛仔裤T恤或者卡其布衬衣打扮,也有几个是运动装束,只有乌嘎穿着肥大的西装上蹿下跳。别人跟他讲话时口气充满戏谑,他却总是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李宝庆微微叹息一声:“你这位同学可真是个活宝。” “可不是呗,整天彪呼呼的。”胡易心中有些不忍:“不过也挺可怜,好像那些人都瞧不起他。” “是啊,两千四百卢布算是白花了。”李宝庆顿了顿:“咱俩该闪人了吧?” “等一下,给乌嘎打个招呼。”胡易正想开口把乌嘎叫过来,忽然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所有人都伸着脖子望向空地对面。 胡易和李宝庆跟着远远看去,空地对面看起来像是蚂蚁市场的边缘地带,外围堆放着不少废弃的集装箱,一大群穿着皮衣皮靴的光头呜呜泱泱从集装箱之间陆续走出,在数十米开外的空地上站定。 “这么快就来了?”两人登时紧张起来,李宝庆往后退了退,低声道:“光头党好多,咱赶紧撤。” 胡易吐掉口香糖:“找个好时机,尽量别让其他人看见。” 话音未落,这边领头的大胡子土耳其人高高举起拳头,率先迈步向光头党走去,身后众人立刻停止了骚动,散开队形跟着他缓缓移动。二人身处人群中段外侧,只好硬着头皮一起前进。 对面的光头党开始扯着嗓子嬉笑挑衅,以土耳其人为主的多国联军操着不同语言叫喊,脚步越来越快。胡易和李宝庆也跟着嚷了几嗓子,却是越走越慢,越走越靠边,逐渐落在了后面。 叫骂声越来越杂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对面。胡易瞅准机会一拍李宝庆,转身快步离开人群,直奔空地旁那片老旧建筑群而去。 一口气跑到一栋小楼边,两人躲在墙壁后面探头向空地上观看,只见各种投掷物在空中乱飞,双方侧翼已经短兵相接。多国联军虽然数量处于劣势,但平均年龄比光头党稍大,身子骨更加壮实,打起架来生猛的很,场面丝毫不落下风。 两边人都很多,看起来声势不小,但三百多人一起打群架实在没什么章法可言,就像大帮哄似的挤成一大团,喊的比打的更热闹。 外围两侧的战斗倒是十分激烈,很快就有数人挂彩。还有些人冒冒失失的单枪匹马孤军深入,接着又被追的四散逃窜,其中不少人也钻进了他们所在的这片建筑群。 两人正看的又是心惊又是过瘾,远处隐隐传来了警笛声。李宝庆喜道:“警察来了!这下没事儿了。” 胡易略一沉吟:“不对,他们看见警察可能会跑,一旦光头党分散开,路上就危险了,咱得赶紧走。” “对对对,快走。”李宝庆忙不迭的点头,两人沿着来路匆匆返回,可是周围的建筑杂乱无章,这里几排小楼,那里几堵矮墙,他俩一边躲着零星逃进来的光头党,一边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巷子里绕来绕去,一时间难辨方位。 来到一排小楼下,李宝庆一把拽下口罩,急道:“该往哪儿走?咱是不是迷路了?” “别慌,我看看。”胡易擦擦额角的冷汗,停下脚步想要观察一下,忽然听到头顶有人轻轻“嗨”了一声。 两人同时抬头,只见二楼窗户边露出一张亚洲面孔,看模样像是越南人。那人指指他们右手边,压低嗓音用俄语喊道:“光头党!快跑!” 胡易忙扭头去看,果然数十米之外影影绰绰有几个穿黑衣的光头正向自己这边匆匆而来,似乎是在逃离战场。他俩顾不上道谢,撒腿就往另一边跑。 弯弯绕绕跑出百步有余,身后已经看不到光头党的影子,耳边的厮杀声也已离的远了,二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李宝庆四下打量一番,喜道:“老胡!这地方看着眼熟,应该离刚才集合的公园不远了。” 胡易摘掉耷拉在鼻尖上的墨镜,叉着腰喘了几口气:“你个呆子,去公园干啥?只要找到能打车的大路就行。” “公园附近就有大路嘛,找到公园就不会迷路了。”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边走边掰扯,来到小路尽头。 刚一拐弯,迎面正碰上两个光头,其中一人左眼紧闭,半边脸上糊满了鲜血;另一人又高又瘦,驴脸龅牙,穿一条束口迷彩裤,手中还拎着一根棒球棍。 四人同时停下脚步,相距不到两米。胡易和李宝庆惊慌失措,愣在了原地;两个光头先是一呆,待看出面前站着的是两个东亚人后,眼中逐渐露出凶光,但脸上还是有些犹豫之色。 小路很窄,他们就这样两两对峙了片刻,那受伤的光头略一迟疑,对瘦高个低声嘀咕一句,微微侧了侧肩膀,看样子是要让路。胡易一拽李宝庆的衣角:“走。” 不料李宝庆丝毫没动地方,像座铁塔似的站在原地死死盯着瘦高个。胡易愣道:“你干什么?快走啊!” 李宝庆没搭理他,冲着瘦高个一仰脸:“你,瓦列里?” 瘦高个正被李宝庆盯的发恼,冷不丁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不禁惊疑不定:“是啊,你是谁?” “我是你爷爷!”李宝庆一声暴喝,猛的俯身冲过去拦腰将瘦高个扑倒在地,挥拳便打。瘦高个怒骂着抡起球棒,却被李宝庆劈手夺过,没头没脑的向他脑袋上砸去,瘦高个缩在地上双手护头,被打的吱哇乱叫,狼狈不堪。 这一下变故来的猝然,胡易莫名其妙的看着李宝庆痛殴瘦高个,一时间糊里糊涂,脑袋里满是问号。那独眼光头显然想不到对方会主动出手,惊恐之余后退了几步,将两根手指塞进口中,转动身子向四周连声吹起尖厉而又急促的口哨。 胡易心中一凛,赶忙紧跑几步上前,抬起胳膊肘猛抡过去。独眼龙正在侧身吹哨,睁不开眼的那半边脸对着胡易,完全没看到他过来,被结结实实一肘撞在脖子上,跌跌撞撞摔倒在墙边。 胡易又冲着他受伤的半边脸使劲踢了几脚,见他一时爬不起来了,这才转身去拉李宝庆:“快走!他叫人了!” 李宝庆却还是不依不饶,打的瘦高个满地翻滚,惨叫连连。突然耳边响起几声同样尖厉的口哨声,听声音就在附近。胡易忙大声吼道:“走啊!光头党来了!” 李宝庆将手中球棒一扔,两人撒丫子就跑。刚蹿出十几米,后面已经有四五个光头怒骂着追了上来。周围仍然有口哨声不时响起,两人心惊胆战,一路狂奔来到一个稍稍开阔的岔道,四处都是呐喊叫骂声,分不清究竟是什么人在喊。 正前方迎面跑来几个光头,其中有人满脸鲜血,嘴里骂骂咧咧,仓促间无法判断是在自顾自逃命还是要来围堵他们。身后的光头还在紧追不舍,人数已接近十个,胡易和李宝庆慌不择路,转身向左跑去。 远远看到路的尽头横着一排楼,楼前是一堵两米多高的矮墙。两人未及多想,待跑到近处才连声叫苦:左右两边的建筑与面前那排楼相距甚近,这堵矮墙正好夹在其间,将道路堵了个严实。 “死路!”李宝庆大喊。 “翻墙!”胡易脚步不停,冲到墙下纵身一跃扒住墙头,手脚并用爬了上去。李宝庆也紧跟着上来,两人蹲在墙上向下一看,都傻了眼:矮墙与对面楼之间距离太过狭小,几乎是紧紧挨在一起,毫无容身之地。 稍一迟愣的功夫,光头党也已追到了墙边。胡易一指两楼之间的夹缝:“快!从墙上走!” 脚下的矮墙宽不足半米,两边楼壁上横七竖八架着各种管道,二人小心翼翼的侧身挤进墙缝,像螃蟹似的横向挪动着脚步。胡易向右看去,见光头们一个接一个爬上墙,急忙大声催促:“快点!快点!追上来了!” “还是死路!”李宝庆哀鸣道:“前面挡住啦!” 胡易心顿时凉了半截,扭头一看,见两座楼尽头处有一扇铁栅栏骑在墙头,正好拦住了去路,但从光线和影子来看似乎并非紧贴楼体。他又挪动了几步,赫然发现楼外侧悬挂着防火逃生楼梯,那扇铁栅栏则是连接在逃生楼梯的外侧。 “有楼梯!快走!快!”胡易扭曲着身体从楼缝中挤出,翻越楼梯护栏,回身让过李宝庆,将楼梯角落堆积的板条箱等杂物一股脑推倒在墙缝中间阻挡来路,然后头也不回的奔下一楼。 正文 055 你逃我也逃 埋头跑出一大段距离,来到一片略微开阔的地带,两人稍稍歇了口气,放眼望去,却是彻底迷失了方向。四面八方警笛大作,警察通过扩音喇叭声色俱厉的喊话,嘶叫声、碰撞声、哀嚎声此起彼伏,不时有人搀扶着负伤的同伴匆匆向各个方向而去,两人面面相觑,想不到竟又回到了空地战场附近。 刚才追逐自己的光头党这时也已经跑下了楼梯,他俩不敢多做停留,继续向前来到下一个路口,忽见左手边路中间横着一辆警车,驾驶位上的警察正对着车内对讲机喊话。二人大喜过望,挥舞着胳膊跑跑跳跳奔向警车,大声喊道:“警察!警察!救命啊!” 喊话的警察一怔,扔下对讲机钻出车门,伸出左手示意他俩停下,右手搭在腰间的枪套上:“别动!” 二人打了个激灵,急忙原地站住,胡易摘下帽子高举双手喊道:“不打架,不打架!我们是中国人!学生!” 李宝庆也扔掉帽子指着自己的黑发:“中国人,不打架!和平!” 在莫斯科,中国人相对来说是比较安分守己的,虽然免不了有些小打小闹的作奸犯科,但轻易不会聚众闹事,更极少参与这种大规模斗殴。警察的姿势稍稍放松了一些,却依然一个劲的摆手:“快走!快走!离开这里!” 李宝庆向自己身后连连指点:“光头党,后面!打我们!” 车子后排门一开,又出来两个警察,其中一个没戴帽子,额头上满是血迹。他将手中浸满鲜血的手帕塞进口袋,厉声喊道:“快走!这边光头党更多!无法确保你们的安全!” 话音未落,三个土耳其人灰头土脸的从对面向警车仓皇跑来,十几个光头挥舞着铁链子在后面穷追猛打。警察赶忙上车关门,缩在车里通过扩音喇叭大喊:“所有人立刻停止!站在原地不许动!” 光头们丝毫不予理会,赶着土耳其人绕过警车涌了过来,胡易和李宝庆大骇,回头见那几个追逐自己的光头也越来越近,只好掉头沿另一条路飞奔下去。 两人没头没脑的猛跑了一段,忽然发现周围人越来越多,有头发的和没头发的疯了般的搅在一起厮杀,摘掉帽子的胡易和李宝庆顿时变的格外扎眼,有些杀红眼的光头党一看见他俩便怪叫着冲过来,直撵的二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在一片矮楼之间接连拐了几个弯,李宝庆跑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但尚有些余力。胡易却已经是眼冒金星,口干舌燥,双腿发软,胸口两片肺叶呼哧呼哧像是拉风箱一般。 眼看光头党还在穷追不舍,前方远处突然传来两声警笛,听起来有些低沉刺耳,与普通警车发出的尖锐笛声大不相同。两人侧头望去,只见数队头戴钢盔面罩、手持钢化盾牌的防暴警察从几个方向跑步进入空地上的主战场,挥舞着警棍开始驱散人群。 防暴警察一出动,场面马上为之改观,交战双方在警方完全不同级别的武力镇压下一触即溃,纷纷四散逃窜。李宝庆热泪盈眶,伸手拉着步履踉跄的胡易:“快,快去找警察!” “等…等等。”胡易上气不接下气的向前指指,只见防暴警察所到之处,凡是胆敢靠近之人立刻被几棍子抽倒,当场制服在地。 在一些西欧国家,军警采取镇压行动时往往畏手畏脚,极为克制,生怕出手稍重会给部分媒体留下话柄。俄罗斯警察根本不在乎那一套,何况此时面对的不是游行示威的市民群众,而是光头党和外国人的大型械斗现场,所以他们更是毫不手软,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似的生龙活虎,绝不给敢于靠近者一点机会。 “警察清场,见人就,就打!抓住说不清!别,别过去。”胡易嘶哑着嗓子喊道:“走这边!” 防暴警察驱散了场地中央的大部队,稍微整饬一下队伍,开始缓缓向周边分组推进。许多被赶跑的土耳其人、阿塞拜疆人、格鲁吉亚人、车臣人和光头党涌进这片建筑群,狭路相逢,免不了又要搏斗一番,周围乱的就像一锅粥。 胡易和李宝庆在人群中夺路而逃,忽然听到前方路边一个公鸭嗓子喋喋不休的哭喊道:“放开我!我只是路过的!哎呀!妈妈给我买的新衣服,弄脏了!磨坏了!请您行行好吧!别再打了!” 胡易匆匆一瞥,西装革履的乌嘎趴在地上双手抱头,一个光头骑坐在他身上轮起拳头左右开弓,正打的开心。李宝庆冲过去一脚蹬在那光头肩头,冲乌嘎喊了一句:“跑!” 光头被踹的翻了个跟头仰面朝天,胡易紧跟着上去在他脸上踩了一脚,气喘吁吁的补充道:“快!” 乌嘎趴在地上哭的伤心欲绝,忽然感觉身上一轻,好像有人说了句什么。他顿时止住哭声,大着胆子扭头去看,只见刚才暴打自己的光头正躺在地上捂着脸痛苦呻吟,周围乱乱哄哄到处有人在四散奔逃,不知道是谁顺手救了他。他顾不上多琢磨,赶忙擦干脸上的泪痕,跟在几个有头发的人影身后一溜烟蹿进一条小巷。 胡易和李宝庆跑出几十米,回头一看,乌嘎已经离开了原先的位置,但也没跟上来。 “他人呢?”李宝庆汗流浃背,焦急的叉着腰向四周眺望。胡易俯身按着突突乱跳的双腿,累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刚张大嘴巴想要喘口气,却见先前追在身后的那几个光头从不远处的墙角拐出,指着他二人大呼小叫,又扑了过来。 “怎么没完没了啊?!”李宝庆一拽胡易:“起来!快跑!” 胡易耷拉着脑袋跌跌撞撞奔出几十米,直跑的腿肚子几乎要转筋,几次险些摔倒。恍惚间就听李宝庆指着前方喊道:“前面!前面!马路!” 胡易抬眼看去,一条宽阔的马路横在不远处。他咬紧牙关跟在李宝庆身后发足狂奔,一口气来到马路边上,扶着李宝庆的肩膀大口大口直喘粗气。 “往哪儿跑?”李宝庆大喊。胡易两眼昏花,只见左右两侧都是黑压压的人群,一时也辨不清形势,索性一指马路对面:“过马路!” 很多年以后,许多中国网民喜欢将勇武善战的俄罗斯人戏称为“战斗民族”。事实上,由于俄罗斯高等教育普及率相当高,绝大多数普通民众虽然生性悍勇,却并不粗野好斗。比起“战斗民族”这个半带戏谑的雅号,俄罗斯人有两个特点可谓举世闻名:爱喝烈酒、爱开快车。 眼前这条马路上的车辆便是活生生的例子。明明是一条双向八车道的普通城区道路,只不过信号灯间隔稍微远一些而已,却被老毛子开出了高速公路的感觉。司机们你追我赶,争先恐后,仿佛是要抢着弥补一些被低效的官僚机构所耽搁的时间。 “过马路?”李宝庆稍一犹豫,面前的汽车一辆接一辆轰着油门往来穿梭,着实有些吓人。再看身后,七八个光头追到了十米之内,狰狞的面容已经清晰可见。 “走!”胡易瞅准时机,一马当先冲下人行道。李宝庆紧跟其后,二人在飞驰的车辆间闪转腾挪,像灵巧的橄榄球运动员躲避对方围追堵截一般,跑、停、让、折,一气呵成,一路蛇形前进直奔对面。 路上的司机们几乎没有时间作出反应,车速快的长鸣着喇叭呼啸而过,稍慢些的惊怒之余不忘探头大骂几句,可惜污言秽语大都随风而逝,能传到二人耳朵中的不过零星几个单词尾音。 两个狼狈不堪的人用百米冲线般的气势一跃迈上人行道,踉踉跄跄回头观望,只见追逐自己的光头党还站在马路对面傻傻望着他们,压根没有追上来的意思。 俄罗斯人轻易不会乱穿马路,即使是凶狠暴戾的光头党也从小被要求遵守交通规则,过马路要走地下通道,没有地下通道的地方就规规矩矩等待信号灯。对面那些光头大概从来没有横穿过这种路面宽阔、车速飞快的马路,只好在川流不息的车辆前望而生叹,不敢越雷池半步。 胡易和李宝庆相视哈哈大笑。在他们的童年时代,家乡城市的汽车数量还很稀少,交通法规和信号灯基本只能用来约束各种车辆。对许多行人,尤其是调皮大胆的孩子来说,人行横道纯粹形同虚设,乱穿马路实属稀松平常。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从小养成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虽然上中学后国内城市机动车保有量迅速膨胀,但那个年代长大的很多孩子还是常常会随意在车流中随意穿行。 自从二人来到俄罗斯之后,在各方面都尽量入乡随俗,过马路时也会规规矩矩的遵守交通规则,不过刚才形势逼人急,想不到关键时刻,这种备受鄙视的交通陋习竟然让他们成功得以逃脱。 “哈哈哈,一群白痴!哈哈哈哈!”李宝庆狂笑几声,挥舞着拳头冲马路对面高声叫道:“狗娘养的怂货!有本事过来啊!” 正文 056 临别赠言 对面的光头也气势汹汹的回骂,可惜车辆的轰鸣声压住了他们的嗓音,两边都听不清对面在嚷些什么。 隔着宽阔的马路对骂了几句,光头党可能是喊累了,气急败坏的左顾右盼。胡易皱眉道:“他们干什么?要找地下通道吗?” 两人忙跟着四处张望,却见防暴警察从对面人行道两个方向包抄了过去,光头们转身打算向回跑,退路也已被手持盾牌的警察拦住。有个胖光头彪呼呼的想要冲出包围圈,被旁边的警察迎面一记盾击打的翻身跌倒,又劈头盖脸补了一顿警棍。其余十几个人见状都不敢再动,一个个老老实实抱着脑袋趴在地上,就这样被警察包了饺子。 “好!打的好!”李宝庆纵声长笑,畅快无比。胡易一屁股瘫坐在地:“干!今天可真够悬的,累死我了。” 李宝庆提起裤腿蹲在他身边:“可不是嘛,简直就像是电影里被人追杀一样,这一千多卢布挣的太不容易了!” 胡易气道:“废话!还不都是因为你?本来咱早就能走了,你干嘛非要揍那高个光头?你认识他?” “嗯。”李宝庆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疤瘌:“当初我和涛哥遇到光头党,就是他在我脸上打了一棍子。” 胡易盯着他看了半晌,喃喃道:“哦,那…还真是够巧的,你记性挺好嘛。” “是啊,的确巧。他长得挺有特点,打扮的也和那天一模一样,不然我还真不一定能认出来。”李宝庆默默点头:“不知道你那同学怎么样了。” 胡易挣扎着起身拍拍屁股,向马路对面张望片刻:“来了这么多警察,他应该不会有事。走吧,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虽然警察清理了战场,但周边肯定还四散着不少光头党。两人不敢坐地铁,打车回家换了身衣服稍事休息,又匆匆赶往黄海饭店。 最近几天店里上座率见涨,后厨一直忙到九点多才闲下来。吃过晚饭,两人均觉筋疲力尽,盯着钟表熬到下班时间,回到宿舍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的死沉死沉,胡易和李宝庆第二天早上都没听见闹钟,多亏周大力把他们从床上硬拽了起来。胡易哈欠连天的走出宿舍一溜小跑,路上还隐隐担心乌嘎是否安全无恙。 卡着上课时间来到教学楼,刚进走廊就听见乌嘎那副公鸭嗓子在教室里大声嚷嚷。胡易顿感放心,进门一看,乌嘎脸上贴着两块创可贴,鼻梁附近稍稍有些淤青,右手还缠着厚厚的纱布,被几个同学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神气十足。 “安东!你猜怎么着?”斯里兰卡女孩儿脸上满是崇拜的表情:“乌嘎昨天参加了伊兹玛伊洛瓦的冲突,他自己一个人赤手空拳打倒了十二个光头党!” 胡易似笑非笑的瞥了乌嘎一眼:“是吗?呵呵。” 旁边的以色列姑娘似乎对乌嘎的傲人战绩有所怀疑,见胡易一脸淡漠便问道:“安东,你昨天也在那里了吗?” “他没参加!”乌嘎抢着答道:“中国人爱和平,不喜欢战斗。”说着偷偷冲胡易挤了挤眼,摆出一副久经沙场的沧桑表情:“很遗憾,你无法体会战斗给男人带来的快感。” “是啊,快感。”胡易点点头,见老师走进教室,便扔下书包坐在乌嘎身旁,低声道:“你真的自己打倒了十二个人?” “当然咯,可惜你不在,没能亲眼看到。” “噢,太遗憾了。”胡易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你的衣服还好吗?” 乌嘎一怔:“衣服?什么衣服?” “妈妈给你买的新衣服喽。” 乌嘎顿时警觉起来,一脸犹疑的踌躇道:“你……你?你什么…什么意思?” “我只是路过的!请你放过我吧!”胡易哑着嗓子模仿乌嘎的哭腔:“妈妈给我买的新衣服,弄脏了!” 乌嘎神色大窘,盯着胡易瞅了半晌:“你怎么...怎么知道?你当时...在哪儿?” 胡易笑而不语。乌嘎扭头见老师正跟其他同学闲聊,忙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请千万别告诉其他人!” 胡易还是没说话。乌嘎扭捏不安道:“晚上,请你吃烤肉!还有那位朋友,李,好不好?” “免了吧,我们晚上还有工作。”胡易笑眯眯的斜了他一眼:“放心好了,我昨天哪儿都没去,在宿舍呆了一整天,什么都不知道。” 随着天气逐渐转暖,黄海饭店这段时间的中餐生意忽然红火了起来。不仅散客数量明显增加,还有不少来自国内的旅行团、考察团和商务团前来就餐,后厨一下子变的十分忙碌。 工作量骤然加重,胡易和李宝庆原本轻松的打工生活顿时艰辛了许多。团餐价格比较低廉,菜品自然也是以大量便宜的原材料为主。两人每天过手不计其数的土豆、胡萝卜、青椒、卷心菜,下班后耳朵里还回荡着菜刀有节奏撞击砧板的声音,就连做梦时也是到处切个不停:在宿舍切,在教室切,在家里切,在火车上切,上着厕所切,写着作业切,有时一晚上能换三四次地方,每每醒来都疲惫不堪,两只眼瞅啥都像土豆胡萝卜。 晚上休息不好,白天上课自然也是无精打采、瞌睡连天。胡易感觉右肩窝一天到晚热烘烘的,稍一用力便又酸又疼。手腕子也是软绵绵的毫无力道,握笔都有些困难,写出来的俄语字母就像狗爬的一样。 右臂遭了罪,左手也没能幸免。疲劳工作难免会不时出错,砧板一出错就容易切手。两人的手指头三天两头挨刀,桌案边常备几张创可贴,常常是旧贴未去,新贴又来。 这些倒还罢了,胡易和李宝庆都是一米八多的个头,弓着背低头切菜本就很吃力,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更是件苦差事。两人现在一拿起菜刀就感觉腰眼发紧,站在案板前时背上仿佛压着一块磨盘,整个上半身没一点舒服地方。 又是一盆土豆切完,胡易扶着腰走到屋外点了颗烟,岔开双脚一蹲到地,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尽情拉伸着硬邦邦的腰背。这种蹲姿在后来被人命名为“亚洲蹲”,是后厨砧板工作间歇最喜欢的放松姿势。 李宝庆也转着膀子走过来蹲在一旁,他现在已经没劲头帮别人干活了,得空休息时便跟胡易凑到一起发牢骚:“妈的,这辈子的土豆全让我切完了,当年练田径也没这么累。” “你也嫌累?”胡易没精打采的吐了个烟圈:“你不是扔标枪的吗?不是自诩上肢力量超群吗?” “这俩有的比吗?切菜纯粹就是一条胳膊不停重复机械运动,投标枪靠的可是全身爆发力,腿胯腰腹胸肩臂,依次将力量传导到手上,根本不是一回事。”李宝庆难得有机会教育教育胡易,不忘及时补上一句:“真没文化。” 胡易懒懒一笑,连跟他斗嘴的力气都没了。李宝庆又道:“其实吧,胳膊是小事儿,关键是腰受不了,晚上睡觉都得趴着。” “一样,我也是。”胡易用力抻了抻腰,扭头看着他:“有点吃不消,咱俩干完这个月就走人吧。” “不干了?”李宝庆一怔:“那…总共加起来才三个月,只挣了六百美元,恐怕是...不太够吧?” “是不太够。不过这段时间上课稀里马虎的,作业也做的不咋地,咱得腾出点时间来下下功夫。六月份就要考试了,起码得给老师留点好印象吧。”胡易将烟头掐灭扔进垃圾桶,“钱的问题不难解决,咱俩可以等预科毕业后再去想办法嘛。” 李宝庆略一寻思,点头道:“也行,说不定能找份挣钱多的工作,起码不用像现在这么累。” “对喽!就这么定了。”胡易手撑膝盖艰难起身:“明天给强哥打电话说一声,再跟厨师长提前打个招呼。” “找厨师长干啥?发牢骚啊?”老魏恰好推门走出厨房,啃着胡萝卜笑道:“看把你俩给累的,腰都直不起来了。瞧着身子骨倒是挺壮实,咋?切切菜就不中了?” “的确是不中了。”胡易笑道:“魏哥,正想去跟你说呢,我俩打算干到月底就辞了。” “辞了?不干啦?”老魏一口胡萝卜在嘴里咔吱咔吱嚼了半天,抱起双臂道:“行啊,走就走吧。年纪轻轻的,天天在厨房里窝着有啥意思?好好上学才有前途。” “不是,其实这里挺有意思的。”李宝庆扶着墙站起:“主要是我们马上就要考试了,得好好看几天书。” “对,对。学习重要。”老魏一脸正经,随即又咧嘴笑道:“以后没事儿路过这附近就回来看看,想吃啥好的都能给你们做。” “好,我们一定来。”胡易心中热乎乎的,伸手搭在老魏肩头:“魏哥,这几个月没少受你关照,我俩都打心底里感谢你。眼看就快要走了,我想跟您说句心里话,您…您可千万别见怪。” 老魏瞪了他一眼:“谢什么谢?别那么客气。有话就说,我有啥可见怪的!” “我想劝您一句。”胡易略一犹豫,压低了声音:“您啊,平时别老吃店里的东西,厨师长整天拿白眼珠子瞟你,你没感觉到吗?” 老魏握着半截胡萝卜愣了愣,脸色变得有些扭捏:“吃…吃点菜有啥哩,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我就是上班时随便吃着玩儿,那几个砧板和洗菜洗碗的还偷偷往家带呢!” “咱都是山东老乡嘛,其他人我们不熟,讲不出口。”胡易的笑容稍显局促:“再说了,那些人和我们一样是干杂活的,您好歹也算是个大师傅,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多不体面?” 正文 057 周大力的新家 “老胡说的对。”李宝庆一脸抹不开的劝道:“您刚才也说了,那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自己去买也花不了几个钱,何必非要吃店里的呢?凡事沾上个‘偷’字就不光彩了,也给咱中国人抹黑不是?” “偷什么偷?什么叫偷啊?不就是吃根胡萝卜吗?”老魏有些憋屈:“你知道这饭店老板多有钱吗?老板娘每个礼拜都坐飞机出国买衣服,不是去米兰就是去巴黎,人家能在乎这点玩意儿吗?后厨一进菜就是上百斤,吃他根黄瓜胡萝卜有啥心疼的?你们操的哪门子心呐?” “是,是。”胡易讪讪笑道:“我也不是为老板操心,就是随便一说,勿以恶小而不为嘛。” “你们还年轻,懂的啥呀?我在国内上有老下有小,父母年纪大了,老婆没工作,孩子明年上初中,全家就指望我一个人!我撇家舍业跑出来打工,又得租房过日子,还要攒钱养活全家、供孩子上学,我容易吗我?”老魏愤愤不平的别开脑袋:“再说了,你看这后厨!厨师长工资将近三千,其他师傅也都在两千上下,我又管顺菜又得炒菜,一个月才一千多!没事儿吃根黄瓜怎么了?怎么了?!” “多少?!”胡易稍稍一呆,李宝庆已脱口而出:“啥?!你说啥?将近三千?!两千上下?‘才’一千多?你说的是美元吗?” “废话!不是美元是啥?难道是卢布吗?” 胡李二人傻傻愣在原地,惊讶程度不亚于刚刚得知老魏是比尔盖茨的远房亲戚,李嘉诚的结拜兄弟。 在他们成长的年代里,报纸新闻往往用“万元户”一词来形容家资巨富之人。虽然这个标准已经逐渐被淘汰了,但在他们的家乡,月薪上万还是极为罕见的。两人实在很难想象,在国内被人瞧不上眼的厨子们,来到莫斯科竟然能轻轻松松工资破万。 胡易长长吸了口凉气:“我们累死累活,都他娘的快腰肌劳损了,每个月才拿两百美元,他们居然能挣两三千?!” 老魏嗤了一声:“所以说你们啥都不懂呢。这叫钱压奴婢手,艺压当行人,明白吗?人家有那本事,当然能挣那份钱。你俩小样的充其量就是学徒工,切菜都还没切明白呢,一个月拿两百就不少了。” 李宝庆一拍大腿:“他娘的!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国内学个厨师来挣钱呢!上的哪门子学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感慨万分。老魏气哼哼的喘了会儿粗气,转身走回厨房。 李宝庆怔怔看着老魏的背影:“哎?他是不是生气了?” 胡易沉吟不语,暗自懊悔刚才不该挑起话头。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见老魏又笑眯眯的推门出来,两手各攥着一根黄瓜递到二人面前:“怎么样,来一根吧?” 胡易哑然失笑,摇摇头将手抄进口袋中。李宝庆见老魏脸上满是期待,伸手抓过一根黄瓜:“娘的!陪你吃一根!” 三个月干满,胡易和李宝庆辞掉了黄海饭店的工作,安心学习迎接考试。两人这段日子在功课上投入的精力极其有限,好在预科考试难度并不太高,胡易上学期底子打的够厚实,兼之比较能说会道,老师们对他印象不错,所以没费太大力气便取得了很理想的成绩。 李宝庆的情况有些不尽如人意,成绩册上放眼望去一片三分,但总算还是有惊无险的通过了全科考试。周大力也顺利毕业,复读三人组携手成功升学,长久以来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痛痛快快放松了几天,胡易和李宝庆打算趁暑假再找份工作挣点钱,周大力则开始筹划搬出宿舍租房住。 胡李二人尽管感到有些不舍,却也能充分理解他的决定:他们始终对遭窃之事心有余悸,这半年来每次集体外出都提心吊胆,生怕被贼人再次光顾。而且没有独立卫浴的宿舍住着实在不方便,虽然正式入系后可以选择入住有套间内卫浴的高层学生公寓,但设施环境终究比较差,经济条件允许的话还是租房更舒服一些。 在莫斯科,租房不是件难事,但找到各方面都理想的住处并不容易。周大力在各种中文报刊上翻了几天也毫无头绪,最后还是朋友帮他找到一处位于附近不远处的高层公寓单间。周大力去看过后感到很满意,当场交纳了租金,回来后收拾好大包小包,第二天一大早便在胡易和李宝庆的帮助下搬到了新住处。 公寓离友大宿舍很近,直线距离一公里出头,打车只要几分钟就到,步行也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嗳呀,高层视野就是好。”胡易站在窗边向远处眺望:“嚯,能看见咱们宿舍诶,那是10号楼吧?对,旁边应该是11号楼。” 李宝庆在屋里转了一圈,啧啧赞叹道:“这屋子真不错,又宽敞又干净,厨房和卫生间也够大。 胡易盯着周大力坏笑:“自己呆在这多孤单呐,找个姑娘陪你一起住吧。” “可不敢,我爹要是知道了得把我吊起来打。”周大力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明天我去置办点家当,再买台电视,你们可以来看中国队踢世界杯。” “看什么中国队,已经连输两场被淘汰啦!”胡易四下打量一圈:“这房子能上网吗?” “能啊,有网线口。”周大力一拍大腿:“对呀老胡,你不是挺懂电脑吗?改天陪我去配台机器吧!” “没问题,那还不是小菜一碟?”胡易许久不碰电脑,正好心里有些发痒,迫不及待道:“何必改天呢?反正咱也没事儿,现在就去呗!” 说走就走,三人吃过午饭便直奔电脑市场。胡易曾跟闫志文来买过显示器,对这里的格局比较熟悉,装电脑也无需过多挑三拣四,只要在合适的价格区间选择配件的品牌型号便可。周大力预算充裕,胡易推荐什么他就买什么,很快便组装了一台配置还算不错的电脑。 去学校找同学拿来一张中文Windows系统盘,顺便借到一块装满影视剧的硬盘,三人兴冲冲回到周大力家给电脑装好系统,围在屏幕前喝着饮料抽着烟,津津有味的看起了电视剧。 在俄罗斯的日子极少有机会接触中文影视作品,借来的这块40G硬盘里塞满了各种片子,三人有如久旱逢甘霖,一部《吕布与貂蝉》让他们看的津津有味。 一口气连看五集,屋里已经是烟雾缭绕,周大力将门窗打开通风,刚回来坐下,就见一个黑黢黢的中年汉子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向里张望。大概是听到了电视剧里的中文对白,汉子笑着招呼道:“诶?你们是新搬来的?” “是,今天刚来。”周大力笑笑。 “你们是学生吧?我是来做买卖的,就住隔壁。”黑大汉是个自来熟,看到桌上的电脑便径自走进屋来:“嗬!这台微机是从国内带来的?” “不是。”周大力摇摇头:“今天刚买的。” “嗳呀,真好,看电视真方便。”黑大汉一脸羡慕的盯着笨重的大屁股显示器连声赞叹:“哪儿有卖的?多少钱呀?” “就在电脑市场,这些总共花了差不多一千多美元。” 黑大汉点点头,背着手站在旁边跟他们一起看了会儿电视剧,又掏出烟来给三人发了一圈,笑道:“俺们屋也一直想整两台,你能不能帮帮忙?” 周大力眨眨眼:“我不懂,是他帮我配的。”说着向胡易一指。 胡易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随口答应道:“行,我给您拉个单子。”说着找出纸笔,将周大力电脑的配件型号一一列出,递给黑大汉:“您按这个配置买就行,和他这台一样的。” 黑大汉接过单子扫了一眼,皱起眉挠了挠头:“这…这写的啥玩意儿啊?一点都看不明白,能不能辛苦你陪我们去一趟?” 胡易稍一犹豫,没吭声。黑大汉陪着笑说道:“俺们不认识地方,也不太会讲俄国话,怕被人糊弄,同胞跟着一起去才放心嘛。邻里邻居的,帮个忙呗?” 周大力见胡易还是沉吟不语,便对黑大汉道:“他不住这儿,就是来帮我配电脑的,一会儿就走。” “哦!嗨呀,误会了。”黑大汉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乐呵呵的看着胡易:“你是专门干这个的?那没问题,该给的钱就给嘛,咋收费呢?” 李宝庆知道他搞错了状况,刚想开口解释,不料胡易却扬起头道:“装一台电脑是一千卢布,两台嘛...您就给一千五吧!一条龙服务,包括根据您的需求列出多种建议配置,陪您去电脑市场采购所有配件,回来给您组装机器、安装操作系统、调试设备,如果有需要的话还可以帮您把多台电脑连接到同一局域网。” 黑大汉的确对电脑一窍不通,听胡易说的好像很专业,便笑眯眯的一口答应:“行,咱啥时候去?” 胡易抬起手腕看看时间:“今天不行,市场已经下班了,我们也要回家吃饭。明天我来找您,怎么样?” 黑大汉连连点头,跟胡易定好时间,转身走了,胡易和李宝庆随后也告辞周大力准备回家。出门走进电梯,李宝庆闷声咂了咂嘴唇。胡易见他满脸欲言又止的不痛快劲,好奇道:“咋了你?” 正文 058 李宝庆的谎言 “没咋。”李宝庆双手搭在小腹前,仰起头道:“就是觉得你有点……那个。” “有点啥?” “有点钻钱眼儿。帮人配两台电脑而已,至于开口就要一千五吗?” “怎么?一千五很多吗?” “还不多?!我觉得你够黑的。” “明码标价嘛,每个人才七百五而已,哪里黑了?”胡易摸了摸下巴:“几百卢布对他们生意人来说就是毛毛雨啦,他们才不会把这点钱看在眼里。” “人家不在乎是人家的事儿。”李宝庆一脸诚恳的劝道:“大家都是中国人,我觉得…” “行啦行啦。”胡易不耐烦的打断了他:“我不是非要挣他的钱不可,而是想了个新点子。” “什么点子?”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一楼。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公寓,胡易手搭凉棚望着天上的白云,眯起眼笑道:“宝庆,你知道我这人有啥特长吗?” “你?你…”李宝庆斜眼看看他:“小白脸子,长的还算不孬。” “废话。我是说特长,特长明白吗?一技之长。” “特长嘛…”李宝庆咬着嘴唇若有所思:“你挺能喝的,酒量不错。” 胡易没好气的瞪瞪他:“我说的是能挣钱的那种特长技能!” “喝酒也能挣钱啊!”李宝庆双手一拍:“我之前听闫哥说过,莫斯科有好多年轻富婆喜欢去酒吧找帅小伙陪酒,可舍得花钱嘞!” “是吗?”胡易疑道:“男人陪酒也能挣钱?” “当然能啦!只要你舍得付出,肯定挣的特别多!”李宝庆装模作样的打量打量他:“我看你条件很不错,就是稍微瘦了点。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胡易微微一怔,忽然回过神来,一把将李宝庆推了个趔趄,恼道:“啊呸!我看你更合适!奶奶的,差点让你给我带跑题!” 李宝庆嘿嘿坏笑两声:“好好,说正经的,你有啥特长?” “懂电脑啊!”胡易挺了挺腰板:“不是吹牛,电脑软硬件那些玩意儿我从高中就特熟,当年要是不来俄罗斯,我现在说不定就是装机店老板了。” “莫非你现在打算…开家店?” “那不现实,不过我可以收费帮人装机,维修也没问题。” 李宝庆皱起眉头琢磨了一会儿:“听着好像有那么一点可行性。不过…给谁装呢?登广告?咱屋里连个电话都没有,别人咋联系呢?来宿舍上门找吗?” “登广告太贵,眼下咱没那闲钱,也没啥必要。”胡易摇摇头:“我想过了,先把目标对准学校里的中国学生,他们距离近,可以上门来约。” 李宝庆讪讪一笑:“怎么说也都是同学,你好意思要钱吗?” “有啥不好意思的?乌嘎也是我同学,咱还不是一样收钱办事吗?这叫…嗯…出卖服务换取报酬,正当合理嘛。”胡易有些兴奋:“咱俩可以合伙干,有钱一起挣,怎么样?” “可是…可是…我不太懂电脑啊。”李宝庆闷声道:“再说学校中国人就那么多,能有几个愿意花钱找咱配电脑?” “试试看嘛。这事儿也没啥难的,你跟着我装几次就会了。”胡易眼神中充满鼓励:“之前我注意过,咱们6号楼的中国学生大部分没电脑,他们都是潜在客户。再说过两个月新生就要来了,到时候肯定有不少人需要帮忙装机。” “好吧,试试看也行。”李宝庆勉强答应道:“怎么收费呢?一千卢布对学生来说肯定太贵了,七百五也有点高。” “嗯,你担心的对。我们可以找找类似的广告,参考一下同行的报价。”两人讨论了一路,回到宿舍便找出前几天周大力租房时带回的中文报刊,开始一页一页的看广告。不料翻了半天,一则关于装电脑的广告都没看到。 “没人登广告,说明这个…嗯…这个市场还没被人发现。”胡易将手边的报刊摞整齐,问道:“你那有吗?” “没。不过,”李宝庆捧着一本最新的《路迅》杂志定定出神:“哎,老胡,这上面有家中餐馆登广告招厨师,你说咱能不能去试试?” “中餐馆?继续切菜?你还没切够?上瘾了吗?” “不是砧板,是炒菜师傅。” “炒菜?就凭咱俩?”胡易噗嗤一乐:“拉倒吧!咱能炒明白几个菜?” “有啥难的?又不是没炒过。”李宝庆笑的很憨厚:“去碰碰运气呗,我在黄海后厨跟他们学了几手,说不定能行呢。厨子挣钱多,又稳定,肯定比你有一搭没一搭的装电脑强多了。” 胡易想了想:“饭店招大师傅一般都要有经验的吧?你这滥竽充数的能行吗?” “经验不是问题,平时自己做饭炒菜不也是经验吗?何况咱还在后厨工作过,起码比普通人经验丰富一些吧?”李宝庆不以为然道:“这是莫斯科!又不是国内,哪有那么多好厨子?差不多就行了呗。” “那倒也是。”胡易伸手摸着下巴:“一个月给多少钱?” “工资面议,不过肯定比之前切菜挣的多。”李宝庆按耐不住脸上的兴奋:“你想想,老魏一个月能挣一千多美元,咱就算比他差点,一个月八百行不?再退一步说,五百也可以啊!” “钱倒是不少挣。不过我连大师傅的炒瓢都没碰过,肯定没戏,还是老老实实帮人装电脑比较靠谱。”胡易迟疑着笑了笑:“你也别抱什么希望。干过三个月砧板就能上灶炒菜吗?这么简单的话大家都能去当厨师了,怎么可能挣那么高的工资?再说就算对经验要求不高,你毕竟也太年轻了。” “嗯…你说的有道理。”李宝庆紧锁双眉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将手中那本装订简陋的杂志一扔,起身向门外走去,边走边道:“管他呢,试试再说,我先去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胡易轻轻叹了口气,打开本子撕下一张纸,稍加思考,提起笔工工整整的用中文写下“广告”两个大字。 思忖片刻,他觉得这样的标题有点太过直白,于是将纸揉成一团扔到一旁,又撕下一张写道:“装机顾问”。 有点死板。胡易摇了摇头,准备将标题改为“特大喜讯”。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下,感觉整张纸都冒着傻气,他索性舍弃了标题,直接在纸上写道: “同学,你是否需要一台电脑来帮助学习或是充实课余生活?是否因为不了解电脑知识或不擅长俄语而在购买时遇到困难?不用着急,现在这一切都有了解决的办法:只需500卢布,便可由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全程陪伴采购一台你理想中的电脑,免费安装中文操作系统、调试硬件,并长期提供免费的故障诊断与维修服务。如有需求请速至6号楼505房间,胡。” 写到最后,胡易稍稍一顿,决定把名字中的“易”字省略掉。他拿起这张简陋的广告看了几遍,准备将它张贴到楼下的信息栏中。刚要起身,李宝庆喜滋滋的回到了屋里:“成了,厨师长约我明天下午去面谈。” “啥?真要去啊?”胡易大感意外:“对方没问问你的情况吗?” “简单问了几句,年龄啊,经验什么的。”李宝庆神秘一笑:“我没说实话。” “哦?你咋说的?” “我说今年二十四岁,以前在国内有过相关经验,来莫斯科后在饭店后厨炒过菜。”李宝庆洋洋得意:“呐,这可不完全算是撒谎,我确实在黄海炒过几次菜,你吃过的,没错吧?” “嘿,你小子挺有一套啊,学会说瞎话了。”胡易笑道:“不过你这张脸的确够老的,就算冒充三十岁估计也有人信。” “胡说!我哪里老了?!”李宝庆略微有些不自在:“哎,我这瞎话可没什么恶意,只是为了不让对方小瞧我而已。再说厨子就是炒菜嘛,只要能让客人吃的满意就行了呗。你凭良心说,我炒的菜不难吃吧?” “我炒的也不难吃啊,可咱是在宿舍用电炉子炒,翻来覆去就那几样菜,和老魏他们上灶抡大勺能一样吗?” “嗨,举一反三嘛,做饭说到家无非就是食材和调料的搭配,火候的掌握,道理都是相通的,摸索摸索就差不多了。” “你可真够自信的,我觉得人家未必那么好糊弄。”胡易乐呵呵的看着他:“来,看看我这广告写的如何?” 李宝庆接过那张纸扫了几眼,皱眉道:“写的啥呀?我还以为你挺有文化的,咋都是些大白话呢?一点都不高雅。” “你懂个屁,这叫生活气息。”胡易一把夺过自己的小广告,转身出门。李宝庆在他身后得意的笑道:“别担心,你挣不着钱也没关系。只要我能拿到这份工作,以后你就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吧!” 李宝庆去应聘的中国龙饭店位于莫斯科城郊结合部的居民区附近,离友大不太远。这地方面积大、餐位多,但门面招牌和内部装潢与黄海饭店相比较为简陋,看上去很有大排档或者单位食堂的感觉。 下午三点半刚过,餐厅里几个员工懒洋洋的歇着,像是刚刚睡醒。李宝庆一脸拘束的坐在一张餐桌前,对面的厨师长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脸色和善,讲话稍带着些苏浙口音,见到李宝庆后简单问候几句便先盯着他的脸问道:“你真的是…二十四岁吗?” 李宝庆心中咯噔一下,没想到对方居然一眼便看出自己谎报年龄,只得硬着头皮“嗯”了一声:“真的,虚岁…二十四。” “虚岁才二十四?”厨师长啧啧笑道:“看不出哦,你瞧上去蛮成熟的嘛,没想到这么年轻。” 李宝庆怔怔反应了好半天,这才明白对方并没看出自己的真实年龄,顿时松了口气,心中暗骂几句,脸上陪着笑道:“是,是,我从小就…就显老。” 正文 059 大翻勺 “好事情呀,年轻的时候相貌老一些不打紧的,将来真的老了就不容易看出变化喽。”厨师长话锋一转:“之前在哪里工作?” “我在友大上学,之前在一家俄罗斯人开的中餐馆厨房打过工,上个月刚辞职。” “哦,学生呀。”厨师长低头摆弄着手中那顶高的像烟囱似的厨师帽:“在那边主要做什么?” “干过砧板,也炒菜,尾灶。”李宝庆磕磕巴巴,谎言让他的笑容有点扭曲:“经验可能不是特别丰富,不过手艺…我觉得…还行。” “这样子啊。”厨师长微一沉吟,点头道:“我给你讲一下子,夏天要来了嘛,我们店里和旅行社是有协议的,来这里用餐的游客会增加比较多。但是我们现在厨师不够,所以要找一个人,主要以做团餐为主。团餐嘛,你知道的,对手艺要求不一定特别高,但是起码的水平和经验是要有的,至少要能保证出菜的质量和速度,对不对呢?” “对,对。”李宝庆连连点头。厨师长见他表情有些僵硬,便微笑道:“对咯,我记得你说以前在国内有过工作经验?讲一下。” “有,不过不是工作。”李宝庆忙道:“我上过厨师培训班。” “唔,在什么地方呀?” “山东。”李宝庆昨晚躺在床上编了一夜瞎话,这会儿说出来还是支支吾吾:“山东有个蓝…蓝翔技校,我上过他们的那个,嗯……厨师培训班。” “嗯,蓝翔,在国内听说过,蛮有名,广告打的蛮凶的。”厨师长略一思忖,似乎有些犹豫不定:“那…搞些普通的团餐应该没问题吧?” “可以…吧。”李宝庆回答的有些心虚,他虽然能炒几道家常菜,但毕竟只是个业余的二把刀,昨晚一时冲动觉得自己应聘厨师是件手拿把掐的事儿,现在事到临头却没了底气。 厨师长也看出他没什么自信,便试着问道:“那你先拉个单子看看好了,就按…十菜一汤吧,标准不要高。” “十菜一汤……好。”李宝庆深吸一口气:“西红柿炒鸡蛋,土豆炖鸡块,青椒炒肉,酸辣土豆丝,爆炒卷心菜,红烧排骨,嗯…麻婆豆腐,胡萝卜…炒鸡蛋,洋葱…炒鸡蛋,清炒菜花。再加…紫菜蛋花汤或者酸辣汤。” “嗯。”厨师长不置可否的咂了咂嘴:“这些菜你都可以的喽?” “大部分……应该没问题…吧。”李宝庆不敢把话说的太满:“麻婆豆腐没做过,不过我可以学!” “我知道了。”厨师长点了点头,表情似乎比刚才冷淡了些。李宝庆担心他对自己失去兴趣,急切之下,脑门上顿时渗出细细的汗珠:“那个…那个,厨师长,我会的可能不太多,但我炒菜很好吃的,真的,不信您可以让我炒一个试试!” “是吗?”厨师长保持着礼貌的微笑:“那你先讲一下好喽,番茄炒蛋要怎样炒?” “怎样炒”三个字肯定不是询问具体步骤,而是指独到的窍门和要领。李宝庆立刻想起了老魏曾经说过的话,忙道:“西红柿炒鸡蛋,是咱们国家一道…一道…嗯,很有代表性的家常菜,讲究酸甜适口,红黄搭配,好吃又好看。” 这几句是不折不扣的废话,厨师长不动声色的看着他,李宝庆微微有些发慌,语无伦次道:“要想炒的好吃,最好用蒜提味。然后那个…先炒鸡蛋,再放西红柿。唔…多放鸡蛋,因为俄罗斯人不喜欢吃太酸,鸡蛋多一些…黄灿灿…像小山,比较好看。西红柿…点缀…少放,嗯。” 东拉西扯了几句,李宝庆已经是满头大汗。厨师长漫不经心的撩了撩眼皮:“还有呢?” “还有…?”李宝庆脑子一木,将老魏讲过的烹饪心得在心中迅速翻了一遍,口不择言的喃喃说道:“还有…不放酱油…” “酱酱…酱油?”厨师长目光一阵凌乱,脸上肌肉哆嗦几下。 周围传来几声轻笑,李宝庆尴尬的咧咧嘴,涨红了脸解释道:“不不,我是说,是说,咳……” “好啦,我明白啦。”厨师长打断了他:“过会儿还有人要来面试,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等等!”李宝庆急道:“我刚才有点紧张,其实我真的挺会炒菜的,您就让我试试吧!” 厨师长不耐烦的抿了抿嘴,李宝庆一脸诚恳的央求道:“您给我个机会试一下吧,就刚才单子里那几道菜——除了麻婆豆腐——只要有一道您觉得不好吃,我马上走人!” 厨师长抬腕看看表,稍稍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觉得在这里招到满意的中餐厨师的确有难度,眼前这小伙虽然不太靠谱,但相应的薪水也不会太高,于是勉强点了点头:“也好,你就来试一下吧。” 李宝庆大喜,连忙起身道谢。厨师长将他带到后厨,指着最外面一个灶台道:“就在那里吧。菜有洗好的,但还没切。旁边有调料架,你随便用好了。” 大师傅炒菜与家庭烹饪不同,通常来说不会拿着瓶瓶罐罐的调料直接向锅里倾倒,而是将各种常用调料分别装在阔口容器中,炒菜时通过炒勺取用,既方便快捷又易于掌握分量。 李宝庆兴冲冲的在炉灶边收拾了一番,随手将一个调料架拉到自己身边。转身正要去切菜,发现身后不远处稀稀拉拉站了四五个人,原来是刚才在餐厅里休息的工作人员跟过来看热闹。再看厨师长时,就见他一脸冷漠的盯着自己身旁的调料架,似乎相当不以为然。 “厨师长,请问有什么问题吗?”李宝庆一脸诚恳的请教道:“我经验不多,如果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请您一定指出。” “老哥,你这调料架子摆的不地道啊。”一个瘦溜溜的小伙子替厨师长答道:“粉料应该往外摆,汁儿料靠里,你摆反了。” 与大部分人的直觉习惯不同,专业厨师的调料架一般会将酱油、醋等酱汁类调料摆放在靠近自己一侧;盐、味精等干粉类调料摆在远端。 之所以这样排列,是因为常用粉料洒落到汁料中不会对其原有的味道产生影响,而汁料一旦滴落进粉料中就很难处理,尤其是白醋之类的无色调料,滴入之后难以及时察觉,废了一整罐调料还是小事,若是使菜品因此变了味道,轻则让客人心生不满,重则坏了饭店的名声。 李宝庆以前在黄海见过大师傅使用调料架,但从未注意到这个细节,听小伙子这么一说,也不明白到底有什么讲究,只得讪讪的依言调整了调料位置,然后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似的愣愣站在原地偷眼看着厨师长。 厨师长面无表情的抬抬下巴:“继续。”李宝庆松了口气,拿起几个西红柿走到砧板旁,决定先做一道西红柿炒鸡蛋来挽回刚才“别放酱油”四个字带来的恶劣影响。 他这边切完西红柿,那边已经有人帮忙打好了蛋液。李宝庆站在灶台旁镇定了一下情绪,开火、热油、炒蛋,最后将西红柿尽数倒入锅中。 西红柿和鸡蛋红黄相间,色泽鲜亮,李宝庆轻舒一口气,感觉火候掌握的还算不错。刚才那瘦小伙似乎是要故意考他一下,冷不丁喊道:“来个大翻勺!” “哎!好嘞!”李宝庆随口答应,脑子里一片空白。“大翻勺”这个词儿他听着有点耳熟,但却懵懂不明其意。 不过现在是关键时刻,绝对不能露怯。李宝庆稍一犹豫,举起菜勺使劲甩了甩,手腕轻轻一送,杂耍似的用力抛向空中。那把大菜勺在天上翻着跟头转了几圈,向前后上下甩出数点汤汁,然后稳稳落回到李宝庆手中。 这一抛纯属即兴发挥,李宝庆以前从未尝试过,没想到居然一次成功,不由得大为得意。殊不知“大翻勺”是一句烹饪专业术语,厨师们习惯将炒菜的圆底铁锅称为炒勺,所以“勺”在这里指的并非翻炒用的勺子,而是炒锅。 而“翻勺”也就是普通人所说的掂锅,是专业厨师必修的基本功。“大翻勺”则是其中难度最高的一种,意为厨师单手持锅将菜肴抛至空中,使其整体翻转一百八十度,再稳稳接入锅里的一整套动作,多用于汤汁偏粘稠、需要保持原材料完整形状、不宜过度翻炒的扒、烧等烹制过程中。 身后爆发出一阵大笑,瘦小伙更是乐的直不起腰,扶着桌子喘息道:“耍呢大哥?让你翻炒勺,不是菜勺!你可真能发明创造,这也是蓝翔技校教的?” 李宝庆马上领悟了大翻勺的意思,可惜为时已晚,一时间羞愧难当,忙转头道:“哦!哦!大翻勺,我知道!刚才是热身,呵呵,准备动作。” 说着他扭回头紧闭双眼,将自己看到过的翻勺动作在脑海中飞快过了一遍,迅速推测出其中的动作要领,然后把心一横,将手中的炒锅向前轻轻一推,接着向上用力一挑,口中低喝一声:“嘿!” 烹饪是一项极其重视经验与实践的工作,厨师靠的是熟能生巧,大翻勺这种全凭巧劲的动作更是需要长期的练习才能熟练掌握。李宝庆连尝试都未曾尝试过,此刻信手翻来,力道过于刚猛,结果可想而知。 随着几声惊呼,大半锅黄澄澄的鸡蛋和红艳艳的西红柿像礼炮一样射向半空,又似天女散花般混在汤汁间洒落下来。饶是李宝庆躲的及时,还是有不少红黄之物落到了肩头,烫的他活蹦乱跳,吱哇乱叫,赶紧扔下炒锅脱掉了上衣。 正文 060挣点小钱 厨房中顿时一阵大乱,众人急忙上前关闭炉灶,帮忙清理打扫。厨师长脸色铁青的瞪着那个出难题的瘦小伙:“胡闹!番茄炒蛋翻什么勺?” 小伙子强忍着笑吐了吐舌头,没敢吱声。厨师长训斥了他几句,又意味深长的看向李宝庆:“你真的上过厨师培训班?” 李宝庆一脸沮丧,但兀自不愿承认自己撒谎,张口结舌道:“上过,上过…但是…时间很短,后来改学……改学电焊了。” 厨师长盯着他的眼睛:“你之前在其他饭店炒过菜?哪家饭店?” “在……在……”李宝庆低低垂下脑袋:“其实我就是个砧板,偶尔…偶尔做点工作餐。” 厨师长摇头叹了口气,背起双手快步走出厨房。李宝庆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用自己都听不清的音量向周围众人道了声歉,逃也似的灰溜溜离开了饭店。 应聘不成,还给人家惹了不少麻烦,他垂头丧气的回到宿舍,将脏外套脱下来往盆里一扔,坐在床上闷闷不乐。 胡易放下手中的《笑傲江湖》,扭头看看他那副模样,心中已经大概有数,于是故作兴奋道:“怎么样?李师傅,我什么时候能跟你吃香的喝辣的?” “没戏了,玩儿砸了。”李宝庆哭丧着脸简述了一遍自己出糗的过程:“我以为自己懂的不少,没想到根本只是些皮毛。唉,丢老鼻子人了。” 胡易捂着肚子一阵大笑,然后从口袋里抽出三张五百卢布钞票在手中甩了甩:“呐,还是我这里比较靠谱吧?半天时间,一千五到手。” 李宝庆懒懒蹬掉鞋子侧躺上床:“是是是,就你靠谱。” “还是跟我一起干吧,挣了钱平分,反正你也闲着没事。”胡易说道:“一个人毕竟只能同时干一份活,等将来业务规模扩大了,我自己肯定忙不过来。” “业务规模扩大?说的和世界五百强似的,不就是帮人配电脑吗?”李宝庆困难的想象着胡易描绘的情景:“能扩多大?学校就这么多中国人,大部分老生都有电脑了,剩下的有几个乐意花钱找你帮忙的?” “学校里的需求的确没那么大,但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抓紧行动起来,把能赚的钱赚到手,不然岂不是白白浪费机会?”胡易踌躇满志的背起双手:“等咱把路子摸熟了,我就买个手机,再去《路迅》上登广告,把业务范围扩展到全莫斯科。” 李宝庆感觉他后半句话有些不切实际,但前半句话却很有几分道理,于是点头道:“也对,能挣多少算多少。不过…还是那句话,我不懂电脑呀,总不能老是跟着你瞎混吧?” “不懂可以学嘛!这东西不复杂,跟着我看几次也就明白了。”胡易从橱子里翻出几本去年暑假从国内带来的《大众软件》:“喏,我先教你些基础知识,就从机箱内部结构和各种主流硬件型号开始吧。” “啊?不行不行,书上的东西我一看就犯困。”李宝庆连连摆手,见胡易脸有鄙夷之色,只好哼哼唧唧扭了扭身子:“我饿了,你请我去10号楼餐厅吃点东西,回来我就跟你学。” “德性!教你挣钱还这么不痛快,懒驴上磨屎尿多。”胡易笑骂着拿起钱包塞进口袋:“走吧!” 理想勉勉强强还算丰满,但现实却格外骨感。随着预科各系陆续结业,中国预科生们大都启程回国去过暑假,留下的人也有不少搬出了6号楼。那张小广告贴出去后根本无人问津,胡易在屋里坐卧不安,急切之下又照原样写了数份,分别贴在各个宿舍楼下。 如此一来很快便见了些成效,一周内先后有几个老学生主动找上门来。他们年龄偏大,出国时间较早,现在大多是借着学生身份留在莫斯科打工挣钱。 这些人原本对电脑没什么需求,也不太了解,只是粗略知道可以用电脑上网聊天、看电影、玩游戏。不过组装一台电脑在他们看来是件既高深又麻烦的事,所以从来没动过念头,直到在楼下看见胡易张贴的小广告,这才稍稍有了些兴趣,纷纷跑来咨询。 胡易很兴奋,带着李宝庆接连几日奔波于电脑市场和各栋宿舍之间,尽心竭力的为学长们展现自己全部的电脑知识,根据他们的需求合理推荐电脑配置,安装好之后再手把手教会他们注册QQ号码,添加好友聊天,使用影音软件听歌、看电影。 老学生们倒也关照两个小学弟,不仅在他们干活时提供香烟饮料,付款也是干脆利索,从不讨价还价,临走前还要塞上两包万宝路或者红塔山。五百卢布的服务费在他们眼里一点都不贵,但每次将钱拿到手里都能让胡易和李宝庆感到欢欣鼓舞。 不过好景不长,正如李宝庆担心的那样,学校里愿意花钱找他们帮忙配电脑的人实在不多。胡易心心念念的预科新生客源要到八月下旬才会陆续抵达,虽然目前老生偶尔也会为他们介绍校外的主顾,可终归只是聊胜于无而已。 连续好多天没人上门,李宝庆逐渐没耐心了。眼下世界杯足球赛已经进入了决赛阶段,他便天天中午跑到周大力家看球,留下胡易一个人守在宿舍里,眼巴巴的盯着门口等待顾客出现。 又是独自守候的一天,胡易一个人闷坐到下午六点,楼里的住户已经越来越少,走廊上从早到晚几乎听不到有人走动。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算出门晒晒太阳。 刚换好衣服,有人轻轻敲了几下门。胡易心中一喜,忙过去把门打开,却见于菲菲笑盈盈的站在屋外。 “哟?来来来。”胡易将她让进房间:“好些日子没见了,最近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我们前几天刚考完试。”于菲菲环顾几眼,微微蹙眉道:“屋里可够乱的,你们也不知道收拾收拾。” “嘿,乱吗?我觉得还行,你标准太高了。”胡易将椅背上的衣服归拢到床上:“坐,今天怎么有空光临寒舍了?” 于菲菲抿嘴一笑:“我想买台电脑,来找你这个‘专业人士’咨询一下,能不能给我优惠价格呀?” “什么优惠不优惠的,怎么能收你的钱呢?免费服务,一条龙!”胡易大大咧咧的一拍胸脯:“说吧,你想配台什么样的?” 于菲菲沉吟道:“嗯…我也不太懂,不过那种大大的台式机太占地方了,我想买个笔记本,你说怎么样?” “当然可以,笔记本也有很多不同配置,你打算用来做什么?” “我主要用它上网查资料、收发邮件,其它的嘛…能看电影就行。”于菲菲顿了顿:“我还想买台打印机,贵不贵?” “打印机?倒是有便宜的,不过有必要吗?”胡易好奇道:“你要打印什么?需要经常用吗?” “说不好。”于菲菲琢磨了一下:“朋友想介绍我去给国内来的旅行团做导游,有时候会发些资料给我,需要打印出来。” “哦。好,那明天带你去电脑市场看看,挑个你喜欢的。”胡易稍一迟愣,犹豫着问道:“做导游挣钱多吗?” 于菲菲道:“据说是挺可观的,除了旅行社给的劳务费之外,带客人去一些场所购物消费还能有提成。通常每个团只在莫斯科玩三四天,全程带下来差不多能有两三百美元收入。” “是吗。”胡易嗓子眼咕噜了一声:“做这个有什么要求吗?我能不能干?” 于菲菲眨眨眼:“我也不清楚,不过客人的行程都是安排好的,有国内旅行社的导游带着来。咱们这边应该算地接,主要负责跟游客沟通,讲解景点都是说中文,对俄语要求应该不高吧。无非是安排酒店入住,购买景点门票,跟司机协调时间地点,处理一下突发事件什么的,我觉得…...你肯定也可以。” “我觉得也是。”胡易兴奋的搓搓手:“如果有机会的话介绍我去试试呗!” “没问题,有机会的话我找你。”于菲菲甜甜一笑:“我走了啊,别忘了明天陪我去电脑市场。” 胡易目送于菲菲下楼,然后回到屋里绕着桌子踱了几圈,一想到居然有三四天就能挣几百美元的工作,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心情一好,人就容易饿。正想下楼去买点东西吃,李宝庆哼着小曲回来了。胡易笑眯眯的看着他问道:“这么开心?谁赢了?” “德国!1比0干掉了韩国棒子,决赛百分之九十要碰巴西!那可就带劲了!”李宝庆脱掉外套往床上一扔,兴冲冲的说道:“老胡,我帮你拉了单活!” “哦?什么活?” “还记得大力那个邻居吗?他有个朋友今天去找他玩,正好说起也想配台电脑,我就顺便帮你揽下来了——报价一千哦!” “哟,你立功了!”胡易喜出望外:“咱啥时候去?” “明天,他住的挺远,我留了他的手机号码。” “好。”胡易寻思了一下,说道:“电脑那点事儿你也差不多搞明白了吧?明天装机就交给你练练手,我在旁边指导你。” 李宝庆慌忙摆手:“不不不,明天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干吧,一千卢布都归你。” 正文 061 XP是什么? “啊?为什么?” “其实吧,那人来莫斯科时间不长,正在市场联系摊位和仓库,说是缺一个懂俄语的人帮他跑跑腿,将来帮忙看摊卖货,我就…嘿嘿,自告奋勇了。”李宝庆扭捏的笑笑:“我现在也算是人家的打工仔了,帮他装台电脑怎么好意思再收钱呢?” “嚯!”胡易笑道:“好事儿啊!工资多少?” “第一个月四百美元,第二个月开始提到五百。”李宝庆喜滋滋的说道:“我打算趁暑假干满俩月,起码能把这半年借你的钱还清了,开学以后看情况再说。” “好啊!”胡易站起身道:“下楼喝一杯去,给你庆贺一下!” “行!今天我请客!”李宝庆转身便走,转念又犹豫了一下,站定脚步讪笑道:“其实,还有个事儿。大力说他自己住着怪没意思的,问…问咱俩谁愿意过去跟他一起住,反正租金都已经交过了,不住也是白白浪费。不过他那是双人间,所以咱俩只能去一个。” “噢。那…”胡易愣了半晌:“你怎么想?” “我嘛,其实…嗨…反正开学就要换宿舍了,搬到他那儿正好能省一年住宿费。”李宝庆不安的看向地面:“我觉得咱俩都挺缺钱的,如果能免费跟他一起住…也挺好。你愿意去吗?” “还是你去吧。”胡易盯看李宝庆沉吟片刻:“你俩都是新闻专业,一起上课下课比较方便。我这里毕竟还贴着广告呢,不能走。再说你不是要去打工吗?那边离地铁站近,更方便一些。” 几句话说到了李宝庆心坎上,但他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只得一个劲的点头:“老胡,咱俩好歹一起住了快两年,这一说要搬走…唉,我心里还有点怪不好受的。” “不好受个弹弓,你不就是搬到两条马路之外么,离的又不远,走几步就到了。”胡易嘻嘻一笑:“正好这些天一直没见大力,怪想他的。等你搬家的时候咱仨一起喝几杯,顺便让我尝尝你那道天女散花。” 李宝庆一怔:“什…什么天女散花?” 胡易伸手做了个掂锅的动作:“西红柿炒鸡蛋呗!” 几天后,李宝庆拖着行李搬到了周大力的公寓。胡易虽然嘴上嘻嘻哈哈,但心里多少有点落寞。一个人的暑假实在是百无聊赖,手头的《三国演义》和几本金庸小说早就快翻烂了,当初带来的《大众软件》上也都是些陈年旧货,看几眼就忍不住打瞌睡。 现在6号楼宿舍已经变的格外空荡,这栋楼本就是专供预科生居住的,所以原则上来说每年预科结业之后便要清空上一年的住户。但是部分尚未正式入系的学生暂时无法入住其他宿舍,所以暑假期间楼内还是滞留着一些人。 闲着难受的时候,胡易便穿着拖鞋在楼里四处转悠,在厨房跟印度人探讨一下咖喱的不同流派种类与烹饪方式,到阿拉伯人屋里嘬两口带着浓郁果香的水烟,再去地下洗衣房看看黑人兄弟们欢快的唱着歌用大脚板子搓洗各种衣物。这些平日里让他感到毫无兴趣的事情,现在竟也变的有意思起来。 周大力买了一部手机,胡易有时会给他打电话相约小聚,周大力和李宝庆有时也会带着酒菜来宿舍找他。三人每次都喝的十足尽兴,周大力喝多了就不停念叨国内的幸福生活,寂寥的期盼下次放假回国;李宝庆则醉醺醺的讲述在打工过程中学到的生意经,毫不掩饰自己对老板的景仰和对挣钱的渴望。 胡易大多数时间都在默不作声的听他俩讲话,心里一边担忧开学后手头紧张,一边又盼着新一届的预科生尽快入学。 八月上旬,6号楼进行了一年一度的粉刷工作,走廊各处焕然一新,楼内整日散发着刺鼻的油漆味道。 很快,新生们陆续开始来到,楼道里渐渐重新热闹起来。胡易在于菲菲的电脑上设计了一份崭新的广告,打印出来贴在楼下,鼓足精神静待新生同胞们带着钞票上门求助。 不过一切并没有按照计划好的方向发展。在胡易来到俄罗斯的两年间,以互联网和电子游戏的普及与流行为契机,国内家用电脑市场迎来了一波爆发式增长,年轻人对电脑的依赖度急剧升高,同时也迅速积累了大量相关知识与技能。 但胡易对这些变化并不了解,他殷勤的去到每个男生宿舍与新生们交谈,却失望的发现他们大都从国内带来了装配好的机箱,而且一个个谈起电脑头头是道,完全没有寻求帮助的意愿。 心灰意冷的干等了几天,终于迎来一位上门主顾。那是一个肤色惨白、戴着厚厚眼镜、看上去非常宅的瘦弱男孩儿。 男孩儿打算装一台高配置电脑,他不会说俄语,但对电脑非常熟悉。仅仅交谈了几句,胡易便意识到如今的电脑技术发展说的上是日新月异,自己当初以奔腾二代处理器为基础构建的硬件知识体系已经十分落伍,只能在采购过程中充当翻译,完全提不出有用的建议。 他感到很不好意思,抢着帮男孩把显示器和配件搬回宿舍,然后眼睁睁看着他熟练的组装好机器,自己竟然丝毫插不上手,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屋找来一把螺丝刀帮忙上紧机箱的螺丝。 胡易脸有些发烫,面红耳赤的看着男孩连接好显示器,打开电源,赶忙潇洒的从口袋中掏出系统安装光盘:“来,我帮你安装系统。” 男孩稍一迟疑:“您这张是…?” “Win98,中文版。”胡易手快,已经将光盘塞进了光驱:“这一版特别稳定,很少崩溃,用过的人都说好。” “您等等。”男孩儿将光盘取了出来:“98太老了,我想装WinXP。” “X...P?”胡易一呆:“什…什么玩意儿?” “WindowsXP呀,微软新一代操作系统。” “Windows……XP??搞错了吧?”胡易终于抓住了显示自己水平的机会,微笑着冲男孩递去一个内行看外行的含蓄眼神:“据我所知,微软最新的操作系统是Win2000。” 正文 062 尴尬的专业人士 男孩儿摇摇头:“不是2000,结尾是两个字母,XP。” “两个字母?噢,你说的是WinMe吧!”胡易大度的摇头一笑,以专业人士的清高口吻规劝道:“我不建议你使用Win2000或者WinMe,因为这两个都是在WindowsNT基础上衍生出来的操作系统。NT主要面向工作站和服务器,2000和Me虽然适用于PC,不过现阶段终究不如Win98成熟,尤其是在游戏兼容性方面。” 胡易喋喋不休,语重心长。男孩儿颇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保持着对他的耐心与尊敬:“您大概…真的不知道。您等一下。”说着一溜小跑,去别的新生屋里借来一张光盘塞进光驱:“您看,就是这个。” 胡易傻坐在电脑前看着WindowsXP一步步安装成功,直到亲手用鼠标点击“开始”菜单并进行了一系列基础操作、查看过系统信息之后,才敢确信这真的是微软开发的操作系统,喃喃自语道:“这…这怎么…花里胡哨的…” 男孩儿善意的笑笑:“以前的系统界面太平淡了吧,我觉得这样好一些,感觉比较……活泼。” 胡易愣愣的点了点头:“是啊,以前的老东西……过时了。” 男孩儿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卢布:“对了,给您钱,今天辛苦您了。” 胡易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触电一般“腾”的站起身来:“不不不,我不能要,我不要。” “啊?”男孩儿不解道:“为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嘛…”胡易双手叉腰,讪讪的看向屋子角落:“你比我在行多了,我根本没帮上什么忙,怎么好意思收钱呢。” “您这是说哪儿的话,电脑软硬件迭代很快,有些东西暂时不了解也是正常的。”男孩儿一脸真诚的说道:“我刚来俄罗斯,您肯花时间带我去电脑市场,又替我翻译俄语,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这五百卢布是咱们事先说好的,您一定要收下。” 胡易红着脸推脱一番,最终还是被男孩儿把钱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从男孩儿屋里出来,他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站在走廊上对自己暗暗冷笑:妈的,什么事儿啊!这钱挣的可真够亏心的,传出去简直丢人!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冲动,低着头小跑下楼,一把撕下信息栏中张贴的那张写着“专业人士”云云的A4纸,然后又跑到其他几栋宿舍,将以前手写的小广告统统收回撕掉,闷闷不乐的向回走去。 帮人配电脑这条路子暂时不能走了。刨去学费和住宿费,手里就只剩下几百美元,该去干点什么呢?嗐,其实我的电脑水平应该还是可以的,只是没有那么“专业”,稍稍落后于时代而已,或许可以想办法补补课,日后卷土重来……。 一路胡思乱想着上楼,远远看见自己门口有个小伙子坐在一只拉杆行李箱上,将手中一张纸当做扇子不停的扇着风。胡易走到门前斜了他两眼,见他像是中国人,便问道:“你找谁?” 小伙子立马起身:“你好,你是不是东哥嘞?”他的普通话挺标准,稍微带着点不太明显的河南口音。 “不是。”胡易摇摇头,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诶?奇怪。”小伙子确认了一下门牌号码,自言自语道:“是505房间没错啊!” “对,这是505。”胡易将门推开一半,转身打量着他:“你到底找谁?” 小伙子显的十分疲惫:“我找安东,请问您认识他吗?” “嗯?我就是,你有什么事儿?”胡易稍感奇怪,因为平时只有外国人才会叫他安东。仔细看看那小伙子,见他身材与自己相仿,皮肤黄里透白,四方脸盘,剑眉朗目,长的十分精神,不过说话嗓音很低,感觉性格有点内向。 小伙子将手中扇风用的纸递过来:“管理员让我来的。他讲话我不懂么,就听见他一直喊‘安东’,还给我写了张条。” 胡易接过一看,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两行俄语,上面是:“505,安东。”下面是:“请带这个学生来管理员办公室。” “管理员让我带你去找他。”胡易将纸条塞进口袋,抬头看着小伙子:“你是新来的?” “对,今天刚到。”小伙子有些拘谨:“我叫夏焱,三个火的焱。” “嗯。”胡易点点头:“走吧,我带你去。”说着又指指他身边的箱子:“先把行李锁在我屋里吧,过会儿再来拿。” 夏焱表情稍稍放松了一些,点头笑道:“谢谢东哥。” “我叫胡易。”胡易想了想,又补充道:“在外国人面前叫我安东。” “噢,好的。”夏焱不明就里的答应一声,跟着他下楼来到管理员办公室。 管理员一见胡易便喊道:“安东!马上开学了,新生越来越多,你该搬走啦。” “好,我知道了。”胡易笑眯眯的答应道:“这不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房间嘛,一找到我就搬走。” “宿舍楼这么多,房间有的是,你尽快吧。”管理员无奈的抿了抿嘴,又看向夏焱:“这个中国人是新来的,什么手续都没办,我说话他听不懂,又没人替他翻译,你能帮帮忙吗?至少带他去学校把手续办完,再换好卢布来交住宿费。” “没问题。”胡易满口答应:“我明天就带他去。” “谢谢,安东。”管理员如释重负,随手签了一张临时出入证递过去:“那就让他住在你的屋子里吧。” 夏焱跟着胡易回到房间,将领来的床上用品铺在原先李宝庆那张床上,打开箱子归置一下东西,然后坐在床边出了会儿神,开口问道:“东哥…啊不,胡哥,明天我需要去干什么?” “办入学,交学费,体检,落地签,还有……反正挺啰嗦的,我带你一样一样办吧。”胡易翘着二郎腿点了颗烟,忽然感到有些奇怪:“别的学生都有人带着跑手续,怎么没人管你呢?你不是六哥办来的?” 正文 063 10号楼 “不是啊,六哥是谁?”夏焱一脸迷茫。 “哦。那你的中介是谁?谁把你办到这里来上学的?” “我不太认识。”夏焱老实巴交的挠了挠头:“就是我们那儿的一个人么,好像是我爸朋友的朋友的一个什么朋友。” “噢。”胡易轻轻挑了挑眉毛:“那他在哪儿呢?怎么不来带你办手续?” “我不知道。”夏焱郁郁寡欢的叹了口气:“中介说有人来接我,但我在机场等了半个多小时也没见到人。” “什么垃圾中介!一点责任心都没有。”胡易摇摇头,好奇道:“诶?那你是咋从机场找到这里来的?” “飞机上还有几个来友大上学的中国人,正好学校的王老师去接他们,他们就把我一起捎来了么。” “王老师?”胡易疑惑的看着夏焱:“什么人啊?” “就是一个高个子男的么,黄头发挺长,好像是东北的。” “哦?是他?王老师,嘿嘿。”胡易淡淡一笑:“他既然能捎你回来,怎么没顺便帮你把手续办妥?” 夏焱道:“我问他来着,可他说我不是他们的学生,让我免费搭车已经是特殊照顾了,帮忙办手续的话要收二百美元。” “什么?二百美元?!”胡易把烟头掐灭,翻了个白眼:“真敢开口,这小子可够黑的。” 夏焱怔了怔:“那您帮我办手续,需要…需要收多少钱?” “收你钱干啥?正好我也得去交学费、续签证,明天顺便带你一起就是了。”胡易一乐:“不过你爸找的那个中介实在不怎么样,你得跟家里说清楚,找他问个明白,太不像话了。” “是啊。哎呀对了,我下飞机后还没给家里打电话呢!”夏焱嗖的一下站起身,从包里翻出一部手机凑到胡易身前:“哥,我带了个手机,但是没有SIM卡,你知道去哪儿办吗?” “SIM卡到处都有卖的。”胡易取过他的手机把玩了两下,又递还给他,起身说道:“走,我带你买一张去。不过手机直接拨国内太贵了,还得有张国际长途卡才划算,你今天就先用我的卡给家里报个平安吧。” “行,谢谢胡哥!” “不用客气。”胡易带着他走出房间,随手关上门,一边下楼一边介绍道:“洗手间和厨房在走廊头上,楼下有公共浴室和洗衣房。宿舍楼夜里可能会锁门,晚上外出记得早点回来。宿舍有时候闹贼,最好把美金和贵重物品藏在安全的地方,别放在箱子里。尽量不要单独去偏远陌生的地方,出门务必带齐护照和学生证,一定注意提防光头党,坐地铁还要留神有没有黑寡妇。” 一路侃侃而谈,胡易似乎并没有经过刻意的归纳总结,只是把他这两年在莫斯科的所见所闻和生活心得随口说了出来。 回头见夏焱半张着嘴一脸蒙圈,胡易微微一笑:“嘿,没听说过光头党和黑寡妇?且听我给你细细道来。” 第二天上午,胡易去学校搞定自己的事情,然后帮夏焱排着队挨个办完所有手续,又带着他去附近买了些生活用品,直到下午五点才回到宿舍。随便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他打算去10号楼找管理员办理入住手续。 友大宿舍区目前共有十一栋投入使用的宿舍楼,其中1-8号楼是五层建筑,虽然费用较为低廉,可是都像6号楼一样没有独立卫浴,长期居住实在有诸多不便。 9-11号楼是高层公寓套间。其中11号楼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不过只允许女生居住。9号楼坐落在树林边,内部设施条件良好,也比较安静,只是费用要高一些。虽然现在李宝庆已经把之前借的生活费还了回来,可胡易手上的钱要坚持到明年暑假仍然有些捉襟见肘,所以他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去住10号楼。 10号楼位置靠近马路,楼内设施和环境等方面不太理想,可以说样样都不如9号楼,唯一的优势就是略微便宜一些。 或许正是因为具备价格优势,10号楼的申请入住者很多,楼里住的比较满,从早到晚形形色色的访客络绎不绝,是整个友大最热闹的宿舍楼,同时也难免给人乱糟糟的感觉,很多学生一说到“10号楼”几个字便皱眉摇头,好像在谈论贫民窟似的。 宿舍管理员的办公室在二楼,走廊里静悄悄的,灯光十分昏暗。胡易敲敲门走进办公室,见管理员的桌子前站着几个深色皮肤的亚洲学生,便跟屋里其他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等着。 10号楼管理员是个身板宽厚但不算健壮的大个子,三十多岁年纪,宽脸庞圆下巴,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只是棕红色的头发和胡须打理的并不仔细,看上去有些潦倒,眼神也是时而锐利,时而颓废。 据说他曾参加过第一次车臣战争,在一场战斗中不幸遭到伏击,左腿被炸成了重伤。战友们顶着炮火把他抢救回来送往战地医院,腿是保住了,但却从此留下了终生残疾,只好退伍来这里当起了宿舍管理员。 管理员的左腿膝关节不能打弯,走路时总是用手吃力的拽着裤腿,身子一摇一晃,偏偏还走的很快。10号楼的中国人背后都叫他瘸子,胡易却感觉他外形很像电影《英雄本色》中的小马哥。 宿舍还没有开始采用电脑化管理,办理入住手续是件很繁琐的事情,各种表单、各种证明、各种文件都要一一填写、盖章、签字、归档,极为考验经办人员的耐心程度。 大概是因为临近开学,最近处理了太多入住申请,手忙脚乱的小马哥对面前的几个学生态度有些生硬,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终于将前面的申请者挨个打发走,小马哥摁着桌子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皱起眉头冲胡易一撩眼皮:“你什么事儿?” 正文 064 调料贩子与摇滚歌手 胡易笑容可掬的走到桌前,递过护照、学生证和一摞复印件及申请材料:“您好,我是新入学的一年级学生,想入住10号楼。” 小马哥撑着一条腿慢慢坐下,接过证件飞快扫了两眼,又满脸戏谑的看看胡易,忽然大嘴一咧,哑着嗓子“嗨嗨嗨”轻笑了几声,显的十分开怀。 胡易自然知道他为何发笑,面不改色的微笑道:“您叫我安东就行。” 小马哥意识到自己表现的不太礼貌,忙伸手摸了摸鼻子,有些抱歉的抬起屁股跟他用力握了握手:“我是马克西姆。晚上好,安东。” 你果然也姓马。胡易心中暗笑,冲他点头道:“晚上好。” 小马哥又重新看了一遍他的材料,淡淡的抬头问道:“你想住什么样的房间?” “什么样的?”胡易喃喃重复了一遍,随口答道:“那就…好一些的呗。” 小马哥皱眉一笑:“人人都想要好房间。什么样的房间算好?”不待胡易开口,伸手在一张纸上写下两个房间号递给他:“马上就要开学了,房间剩的不多。去这两个屋看看吧,挑一个喜欢的。” 友大高层宿舍的房型是与玛季宿舍类似的套间结构,不同之处在于每个套间里面是一大一小两个卧室,A室大屋住三人,B室小屋住两人。套间内没有厨房,浴室和厕所是分开的,还有浴缸可以泡澡。 小马哥在纸上写的都是三人间大屋,胡易来到第一个房间门口,轻轻敲了几下门。只过了片刻,里面就传来卧室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有个柔弱的男声隔着门问道:“谁啊?” 胡易还没回答,门开了。一股浓郁的香料味道扑面而来,熏的他蹙了蹙鼻子。门里站着的是个胖乎乎的南亚小伙,皮肤颜色较深,戴着金丝眼镜,声音黏黏糯糯的:“你找谁?” “我是新生,管理员安排我住在这里。”胡易礼貌的一笑:“我能进去看看吗?” “住在这里?”小伙犹豫了一下,不情不愿的转身回屋:“来看吧。” 胡易跟着他进屋,见写字台前还坐着一个与胖小伙肤色相貌近似的瘦小伙,正在台灯下奋笔疾书。瘦小伙应该是听到了二人的对话,死气沉沉的扭过脸冲胡易微微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哀怨。 胡易感觉自己似乎不受欢迎,便主动开口道:“我是中国人。你们是从印度来的吧?” 胖小伙深深的看了胡易一眼,轻声道:“巴基斯坦。” “噢!”胡易有些尴尬,忙转头看向房间:“屋里…屋里…好家伙,挺挤啊。” 这屋子是三人间,但只住了两人便已显的拥挤异常,除了两张床、两张写字台和一张小餐桌之外,其余地方满满堆着各种杂物,几乎连并肩站两个人的地方都很难找到。 胡易回头看看胖小伙:“这,怎么只有两张床?另外一张呢?” 胖小伙背着手倚在墙边摇摇头:“没有了,你自己再找一张吧。” 胡易苦笑道:“我就是找来床也没地方搁啊!” 胖小伙耸了耸肩,脸上闪过一丝窃喜:“确实没地方。” 见他这副模样,胡易有些不高兴,双手抱在胸前走到墙边,指着一张破床单下面盖着的一摞箱子问道:“这些东西能不能挪挪位置?” 瘦小伙冷冷道:“不行,那都是我的书。” “那些呢?”胡易指向另一堵墙边的几只大纸箱,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塑料包装袋,上面写着看不懂的文字。 “那也不行。”胖小伙伸手扶了扶眼镜,吞吞吐吐道:“那是我们的…货。” “货?!”胡易挤过去探头看了看,原来里面装的是各种调料,屋子里的香料味道就是从这里散出来的。 “是啊,如果你需要可以找我们买。”胖小伙怯怯的笑道:“很便宜。” 有这几箱子香料熏着,就算屋子里有床也没法住。胡易冲胖小伙笑了笑,转身出门去找第二个房间。 离着老远,他就隐隐听到前面传来一阵狂躁的弹唱声。走到近前,见房间的大门开着,吉他声和歌唱声正是从卧室中传来。 胡易伸手敲了敲卧室屋门,开门的是一个穿灯笼裤和紧身T恤的黑人姑娘:“你好?” “……你好。”胡易迟愣了片刻:“我是新来的,管理员说这个房间还有空床位。” 歌声和吉他声戛然而止,姑娘微微一怔,坚定的摇头道:“没了,这屋已经住满了。” “住满了?”胡易看看手中的纸,又看看大门上的号码:“可是管理员说…” “真的住满了。”姑娘打断了他,侧身让开门口:“不信你来看。” 胡易一步迈进门,只见屋里靠墙摆着一大一小两张床,中间拉着一道铁丝,铁丝上挂着一块脏兮兮的布帘子。两个黑人大兄弟坐在床上呆呆看着他,怀抱吉他的留着一头脏辫,另一个光着膀子,手中倒握一柄炒菜的木铲,看样子是用来充当麦克风的。 “你看,一个,两个,三个,正好三个人。”姑娘耸了耸肩:“确实没地方了。” 胡易将信将疑的看看她:“你…也住在这里?” “当然。”姑娘指指脏辫:“他是我男朋友。” “好吧。”胡易讪讪退了出去:“可能是管理员搞错了,我去问问他。” “请等一下!”姑娘似乎刚想到什么,追着胡易来到走廊上:“请你不要告诉管理员好吗?” “为什么?” “事实上,我并没有登记入住。如果你告诉管理员,我一定会被赶走的。”黑人姑娘一脸恳切:“拜托你就说自己不喜欢这个房间,可以吗?” “OK。”胡易痛快的点头答应。其实就算没有这位姑娘,他也打心眼里不想跟两个摇滚歌手同住一屋。 黑人姑娘连声道谢,转身回屋去了。胡易怅怅的在楼道里随便溜达了几步,忽然听到旁边一间屋子传来一阵熟悉的“哗啦哗啦”声,还伴着几句毫不控制音量的中国话。 胡易好奇心顿起,见那间屋子开着门,便信步走进去向卧室里望了一眼。只见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方桌,四个中国学生围坐在桌边打麻将,刚才听到的声音正是他们在洗牌。墙边的桌上还摆着两台电脑,两个人头戴耳机手握鼠标正襟危坐,看屏幕上的画面好像是在打CS。 面对门口的人看到了胡易,抬起头眯着眼问道:“哎?谁啊?” 正文 065 王老师要收费 其余几人也纷纷回头来看,胡易冲他们微微一笑,摇摇头退了出去。就听屋里的人议论道: “谁啊那是?” “不认识,看样儿像是个中国人。” “管他呢,赶紧麻利儿的码牌!” “我饿了,打完这圈儿去九楼找老房买几张油饼。” 胡易闷头走进电梯,感觉有点泄气,接连看了三个房间,每个屋的情形都与他想象中的宿舍生活大不相同。一想到将来要住在这种环境里,他就感到头疼不已。 回到二楼管理员办公室,小马哥正在收拾桌子,一见他便大声说道:“唔,安东——是叫安东吧?怎么样?选到喜欢的房间了吗?” “哪个都不喜欢。”胡易苦笑道:“我想……” “别,现在什么都别想。”小马哥笑眯眯的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我还有事,你明天再来吧。” 折腾了一晚上毫无结果,胡易没精打采的回到6号楼。马上就要开学了,他需要尽快搬出去,如果明天在10号楼再找不到合适的住处,就只能先去其他宿舍楼看看了。 在楼下买瓶可乐喝了几口,胡易一路小跑奔上五楼,发现自己屋子的门开着,一个黄头发大个子缩头缩脑的背对走廊站在门外,打眼一瞧便知道是王申。 胡易已经挺长时间没见过王申了,看到他现在居然在自己屋门口出现,稍有些奇怪,就听夏焱在门里说道:“……管理费?管理费是啥嘞?” “是啥?管理费你不明白吗?就是…”王申晃了晃脖子:“你也不用明白,反正交了对你没坏处。要是不交…哼哼…以后遇上麻烦可别后悔。” 胡易放轻脚步走到王申身后,冷不丁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干啥呢?” 王申吓了一跳,转回身见是胡易,顿时有些慌乱,两只眼珠子不停向他后面瞟,见没有李宝庆的身影,这才稍稍镇定了一些,眨巴眨巴眼道:“你…你来干啥?” “我住在这儿啊,你忘了吗?”胡易双手抱胸侧靠在门框上:“你呢?来干啥?” 王申支吾了一下,夏焱已经抢着答道:“王老师来收管理费,一百美元。” “王老师?一百美元?嘿。”胡易冷笑一声:“说说吧,管理费是啥玩意儿?” “啊,就是那个…”王申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小夏不是新生嘛,没人带他办手续,怪可怜的。我就想帮帮他,但不能白帮嘛,总得给俩辛苦钱对不对?” 夏焱奇道:“咦?学校的手续易哥都帮我办完了,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 “不是!那什么,”王申不耐烦道:“收费不是为了方便管理嘛!再说昨天你还是搭我们的车才从机场来学校的,交点费不正常吗?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儿呐!” “那行么,给你车钱。”夏焱木木讷讷的掏出钱包:“三百卢布够不够?” 胡易一把拦住他:“别理他!接学生的车又不是他的,就算收钱也轮不到他。”说着转头问王申:“谁让你来的?” 王申从鼻孔里重重出了口气,一脸无奈的看向胡易:“你咋管这么宽呢?他是你啥人儿啊?” “啥人儿?同屋呗。” “同屋?姓李的那小子呢?”王申挠了挠头:“你咋还住6号楼?莫非你…预科没毕业?” “你别扯没用的。”胡易冷冷打断了他:“是六哥让你来的吗?” “是…是不是又咋的啊?”王申眼神闪烁,含糊其辞道:“当然了。” 胡易盯着他点了点头:“行,我去问六哥,这一百美元管理费到底是干啥的。”说完扭头就走。 王申连忙追了几步:“哎!你别去!六哥回家了,没在店里!” 胡易停步转身:“好,那我明天再找他。” “别别,你别。”王申悻悻的回头看了看夏焱,欲言又止。 胡易抬抬下巴示意夏焱进屋关门,然后背着手问道:“怎么?” “那啥,这事儿六哥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王申挤了个笑脸:“你也别跟他说,行不?” 胡易冷笑一声,转脸看向别处。王申忙又赔笑道:“我不知道小夏是你朋友,否则肯定不会找他收钱啦。” “你缺钱花?” “可不咋的,手头老紧了!” “缺钱花就想办法去挣啊,找新生要钱算什么事儿?”胡易一脸鄙夷的看着他:“收几个了?赶紧给人家都退回去!” “没有!一个都没有!小夏是第一个,这不就碰上你了么……”王申见胡易满脸不信,忙又解释道:“其他新生基本上都是六哥办来的,我哪敢啊?” 胡易不想管他的破事儿,一时也没话可说了,见他还局促不安的看着自己,便随口问道:“你为啥手头紧?钱都干啥了?” 王申眼睛眉毛鼻子嘴堆作一团,唉声叹气道:“也没干啥,最近手气太差,这个月打麻将输了六百多。” “六百多?美元?” “嗯呐呗!现在吃饭都成问题。” “活该!谁让你玩钱来着?”胡易轻轻啐了一口,忽然想起刚才在10号楼看到的麻将局,便又问:“你住哪儿啊?” “10号楼。” “哦。”胡易平缓了一下脸色,掏出烟点上,又递给他一支:“我也想去10号楼住,那边房间还多吗?” 王申听他换了话题,心中一喜,忙接过烟答道:“10号楼房间挺紧的,不太好找地方。可惜我屋里住满了,不然…...嘿嘿。要不我帮你留意一下其他房间呗?” 胡易嘴角一翘,没接他的茬:“刚才我去过了,管理员给我看了俩屋,都不太理想。” “哪个管理员?是不是高个瘸子?” “对,就是他,马克西姆。” “嗳呀,那瘸子老不是东西了!”王申连连摇头:“瘸子特别不喜欢中国人,他还在10号楼定了个规矩,不许三个中国人同住一屋。” 胡易奇道:“啊?那是为什么?” “谁知道哪来的臭毛病呢,估计是想为难一下要点好处呗。”王申一脸不忿:“去年我找他办入住手续,他非要把我和俩老黑塞一屋。后来还是找楼里的老学生带我去送了两瓶酒,说了几句好话,才勉强同意安排我跟中国人住一块。” “是吗?”胡易低头琢磨了一会儿:“我倒也不是一定要和中国人住在一起,只要同屋别太闹腾,住的清净就行。” 正文 066 出乎意料 “嘿!你傻呀?中国人住一起方便嘛!那些外国人各有各的讲究,住一堆儿多费事儿?再说他们身上的狐臭味儿你能受得了?” “这倒也是。”胡易将信将疑道:“不过我看10号楼房管那人好像还不错啊。” 王申语气十分笃定:“你放心,不送点东西肯定办不妥帖,不信你就试试看。” 胡易默默点了点头,不再吭声了。王申笑嘻嘻的说道:“那啥,我先走了?瘸子房管那边需要送礼你就说话,我帮你联系人儿!” 第二天下午,胡易再次来到10号楼。管理员下午五点上班,小马哥直到快六点才姗姗来迟,看见胡易等在门口便是一皱眉:“又是你?” “是我啊。”胡易哂笑道:“您让我今天来的。” “哦,对。”小马哥开门进屋,一拐一拐的走向办公桌:“选好了吗?打算住哪个房间?” 胡易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脱掉外套挂好,艰难的坐在椅子上,这才开口道:“两个房间都不太好,我想…” “为什么不好?哪里不好?”小马哥粗声粗气的打断了他:“这里的房间不好?那你去其他楼吧。”说罢拿起桌上的一摞文件,自顾自低头看了起来。 “不不,不是房间不好。”胡易想起昨晚王申说过的话,心中一阵忐忑:“是里面住的人…不太理想。” “不理想?”小马哥将文件扔回桌上,向座椅上一靠,笑眯眯的抬头看着他:“我明白了,中国人只喜欢跟中国人住在一起,对吧?” “也不是。”胡易烦躁的在脑中搜索着合适的词汇:“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住,那几个房间太乱了,会影响我的学习。” “影响学习?”小马哥头一歪,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他几眼,咧嘴笑道:“我在10号楼工作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中国人担心自己的学习。” 胡易微微一挑眉毛,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小马哥干笑几声,正了正身子:“抱歉,我并不是说所有中国人都有问题。10号楼当然也有一些很好的中国学生,但还有许多人每天只是窝在房间里喝酒、打牌、玩电脑。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到莫斯科来?难道在中国不能做这些事情吗?” 胡易对整个友大宿舍的情况大体有所了解,知道公派留学生和成绩优秀的学生大都住在1号楼和2号楼,其他楼里的学生情况良莠不齐。10号楼中国人数量比较多,又基本都是爱热闹的男生,给管理员留下不好的印象也是难免的。 小马哥大概是难得有机会对中国学生发发牢骚,喋喋不休道:“当然,其他国家的人也有这种情况,俄罗斯人也有。但中国人和越南人尤其严重,一大帮人天天聚在一起吵吵闹闹的,好像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难道他们就不能安安静静的待在自己房间里学习生活吗?” 胡易在玛季预科时也曾是这样度日的,只是来友大这一年才逐渐转了性子,变的喜欢安静。不过他现在听小马哥这样讲还是有些别扭,于是随口说道:“中国人喜欢跟朋友在一起,朋友对他们来说就像家人一样。” 小马哥十指交握搭在桌上,抬起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似乎要听他继续说下去。胡易盯着他的眼睛,忽然稍稍有点激动:“马克西姆,您知道吗?在中国,一个家庭,一个孩子。他们从小没有兄弟姐妹,只能孤独的成长。孤独,您懂吗?” “大概能明白。”小马哥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心理准备,眼神有点发直,喃喃的点点头道:“我也没有兄弟姐妹了。” “您能理解就好。对他们来说,朋友,同学,都好比是兄弟姐妹。来到莫斯科,中国人很少,朋友更少,所以中国人更喜欢跟朋友聚在一起,这能让他们感到安全,温暖,就像是一家人一样。” 这番话脱口而出,虽然很有强词夺理的成分,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出自胡易的内心。他口中说的是“他们”,脑子里想到的却是自己,是李宝庆、于菲菲、闫志文、卢涛、徐强、周大力,甚至也包括彭松,这些人不正是像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吗? “我知道,在宿舍大声吵闹是不好的。”胡易感觉自己扯的有点远,于是讪讪的笑了笑:“不过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们和朋友在一起很开心吧。” “谁不是呢?谁不是呢。”小马哥双眉渐渐锁紧,忽然从桌上摸起一颗烟含在嘴里,耸起肩膀道:“但这里毕竟是学生宿舍,不是什么……俱乐部。” 说罢他点燃香烟吸了一口,舒展眉头冲胡易笑了笑:“这楼里很多中国人连基本的俄语都说不明白,来我的办公室还要找人帮忙翻译。你预科刚毕业就一个人来找房子,还能讨价还价,又跟我扯什么朋友、家人的,而且俄语发音还挺地道。哈哈,少见,实在是少见。” 胡易听的心里美滋滋的,刚想谦虚两句,有几个学生来到门口,在开着的门上敲了两下。 “等一会儿!”小马哥冲他们喊了一声,伸手取过住宿登记簿快速连翻几页,沉吟道:“我这儿还有一间没人的空屋,你去住吧,肯定安静。” “空房间?!”胡易喜出望外:“好,好!谢谢您,非常感谢!” “不用谢,我的工作就是帮助每个学生找到适合他们的房间。”小马哥不紧不慢的填好一张入住通知单,撑着桌子起身走到墙边摘下一只挂满钥匙的大铜盘:“那是个三人间,今后肯定还要安排别人住进去。我会尽量替你挑选安静些的同屋,如果他们不好,你就来告诉我。” “没问题!非常感谢!”胡易不知该说什么好,由衷感觉这是他见过的最通情达理的管理员。 小马哥在铜盘上取下两把钥匙递给胡易,又恢复了平时略显漠然的神态:“这房间里之前住的是越南人,可能有点乱。你先去收拾一下,等入住时再来办手续交费。” “好的!我这就去!”胡易情不自禁的微微一躬身:“再次感谢您!” 正文 067 再出意料 小马哥分给他的空房间在九楼,胡易哼着小曲走出电梯,立刻闻到一股熟悉而又久违的香味。他循着味道转了两个弯,来到电梯间隔壁的公共厨房。 公共厨房很宽敞,四面靠墙有两个水槽、两张铁皮桌子和四台电炉子,每台炉子各有四个灶眼,其中一个灶眼上蹲着一只大蒸锅,香气就是从锅里散发出来的。 胡易大步流星走到近前,锅上盖着锅盖,热气从四周的缝隙中升起,虽然看不见里面的东西,但一闻就知道是肉包子。 这会晚饭时间已经过了,他伸着脑袋使劲吸了吸鼻子,腹中咕噜咕噜直响,突然就感觉肚子空瘪瘪的,饿的厉害。 正盯着这口锅大流哈喇子,有人踢踏着拖鞋慢悠悠走进了厨房。胡易回头一看,来人高大粗壮,白皙清秀,满头长发梳的一丝不苟,在脑后扎成松散的马尾,正是先前曾在大使馆迎新联欢会上唱京剧的那位高级面点师房青。 “房哥,您好啊!” “哟!你…你不是那个,那个那个,胡易?小胡!对吧?”房青眉开眼笑:“好久不见,你来买吃的吗?嘿,你可来着儿了,今儿包子卖的特别快,就剩这最后一锅了。” “这是您包的?” “可不是吗?这楼里除了我还有谁会包包子?谁能包的这么好吃?”房哥脑袋微微一晃,自信的翘着兰花指捋了捋前额的头发:“芹菜肉的,一锅八个,你打算来几个呀?” “我全要了!”胡易两眼放光,用力咽了咽口水,忽然又想起自己是来收拾房间的,忙道:“您先帮我留着,我过会儿再来找您。” “成,没问题。”房青笑吟吟的点点头:“你来找朋友玩儿呀?” “不是,我预科毕业了,准备搬到这里住,今天先来收拾一下。”胡易向厨房外望了望,伸手一指:“喏,就是那个房间,901。” “那敢情好呀!”房青一脸惊喜:“我住902呀!咱以后就是邻居了!” 不知出于何种奇怪的建筑审美,或是独特的规划设计,友谊大学的高层宿舍形状令人感到有点别扭。整栋楼的中部区域是电梯间、楼梯间和公共厨房,两扇楼体各有一头紧贴在中部区域的南北两侧,一扇向东延伸,一扇向西延伸,整个楼从正上方看呈极扁极长的字母“Z”形状,就像是显示器画面撕裂导致的图形错位,又像小腿骨折后的X光片。 楼内房间按单双数分布,单数房间在南侧楼体,双数房间在北侧楼体,所以901和902中间还隔着电梯间和厨房,并不在同一条走廊上。 胡易微微一笑:“太好了,以后还请房哥多关照。” “客气什么!邻里邻居的,平时有事儿就说话。”房青微微探身,脸上现出些嫌恶的神色:“你那屋之前住了几个越南人,哎哟喂那个乱哟,天天一群男男女女通宵达旦喝酒狂欢,整个九楼顶数他们闹腾。听说前段时间学校把他们开除了,这才算消停了一阵子。” “是吗?”胡易愣愣点了点头:“那我先去收拾一下。” 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901房间,门内是一个大约四五平米的小厅,正对面是双人间小屋,左手边是三人间大屋,右手边并排两个门,分别是厕所和浴室。 打开顶灯,先向厕所看了一眼。厕所空间不大,但很干净,坐便器刷的光亮洁白,没有丝毫异味。胡易感到很满意,不经意低头一瞥,发现墙角立着一只两升的塑料可乐瓶,瓶壁上满是反复按压产生的痕迹,里面还有小半瓶清水。 胡易早就听闫志文讲过此类瓶子的用途,在6号楼上了一年公共厕所,对这东西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他心里还是稍微有些腻歪,赶紧把视线从瓶子上移开,探身去看浴室。 浴室和厕所一样,墙壁和地面很是陈旧,但浴缸和洗手盆都刷的十分整洁,看来小屋的邻居很讲卫生。 初来乍到,应该先跟邻居打个招呼。胡易轻轻敲敲小屋的门,没有反应,便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己的屋门。 门开了一条缝,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胡易稍稍用力,随着一阵杂物移动的声音,门被推开了一大半,站在屋外的胡易两只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失声惊叫道:“我!我…我了个老天爷嘞!!!” 这间屋子与6号楼的房间大小相近,一面墙上并排三扇壁橱,屋中摆着三张钢丝床和两张写字台。令他倍感震惊的是,地上满满当当堆着各种垃圾。此时的莫斯科天气还很热,屋里散发着阵阵酸臭味,还有不少苍蝇在上面盘旋。 胡易目瞪口呆的在门口愣了几秒钟,眼前的情景和味道让他想起了以前国内街上常见的生活垃圾箱,还有那种两层的垃圾楼。只不过这屋里的垃圾并非堆在一起,而是散开铺满了屋子,将地板盖的严严实实,最高处几乎与钢丝床的床沿齐平,想进屋都无从下脚。 伸手进去按下墙壁上的电灯开关,灯泡却是坏的。胡易借着门厅的灯光草草打量几眼,只见门边的垃圾五花八门,有坏掉的雨伞、破烂的秋裤、皱成一团的袜子、倒插在垃圾里的空酒瓶子,隐约还有半个土耳其烤肉。 “你大爷啊!这这这!这什么玩意儿!”胡易皱着眉头喃喃自语。这绝对是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最肮脏的屋子,以前跟父母去乡下玩时见过的猪圈也比这地方干净。而且他敢断定,就算是一头猪,在这屋里呆几天也能被逼疯了。 愤愤关上屋门,退到走廊里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胡易萌生了要换房间的想法。不过回忆起昨天看到的那三间屋子,他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毕竟这是个空房间,打扫干净了自己一个人住岂不是逍遥自在?比跟那些人挤在一起强多了。 想到这里,他稍稍平复一下心绪,找房青去买了八个大肉包子,匆匆回到6号楼,一进门就兴冲冲的对夏焱说道:“来,今天请你吃包子!” 正文 068 手机 “包子?好啊。啥馅儿的?”夏焱表情很淡定:“我不喜欢吃茴香苗的。” “有包子吃你还挑?”胡易拿出一个咬了一口,心满意足的大嚼几下,随即悟道:“是了,你刚来,还没开始馋国内的东西。” “对么。我上飞机前吃的就是灌汤包。”夏焱腼腆的笑道:“你找房子顺利吗?” “管理员给了我一个空屋。”胡易一边剥蒜一边说道:“本来挺好的事儿,就是太他娘的窝囊了,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明天你帮我一起去收拾一下吧,打扫干净我就搬过去了。” “那行么,我跟你一起去。”夏焱吃了几个包子,擦擦手走到壁橱边,拉出行李箱在里面翻了一会儿,取出一只纸盒过来递给胡易:“你要搬走了,这个送给你吧。” “啥?送我的礼物?”胡易抹了把嘴,接过一看,是一只手机包装盒,上面印着“西门子3568i”。 “这个给我?你从国内带来的?”胡易稍稍有些兴奋,他还从来没拥有过自己的手机。 夏焱老实巴交的点头道:“对,送给你了。本来我妈让我带来送给接我的人,想请他以后在这边多关照我,可是他没出现么。” 胡易捧着包装盒上下仔细端详,随口问道:“对啊,那人到底怎么回事?” “我爸找中介问过,听说那人夏天回国,前几天再来的时候被拒签了,具体什么原因不清楚。我给我妈说你挺关照我的,到这里之后多亏你帮我办手续,她就让我把手机送给你么。” “哦。”胡易小心翼翼的将盒子放到桌上:“那多不好意思,都是些捎带手的事儿,一点都不麻烦。” “收下吧。”夏焱露出诚恳的笑容:“我妈说了,你是个热心肠,把手机送给你一是为了表示感谢,二是为了以后有事需要帮忙时方便找你么。” “这…...”胡易尴尬的看着他:“这可真是…真是…太谢谢你妈了。” 夏焱似乎也感觉自己说的太多,忙局促的解释道:“你别误会,就算她不说,我本来也是想送给你的,纯粹是为了感谢。” “好,也谢谢你。”胡易小心拆开包装,取出那只轻巧的小手机握在手里不厌其烦的把玩着:“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觉睡到次日上午太阳当空,两人带着簸箕和扫帚下楼,先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张SIM卡、一瓶空气清新剂和两副胶皮手套。结完账出门,胡易忽然感觉仅凭他俩人打扫那间屋子怕是要累成孙子,最好能再找一个朋友来帮忙。 叫谁呢?于菲菲离10号楼最近,但是让她去清理那种垃圾窝实在是太残忍了,搞不好会昏死在里面。胡易稍一思忖,拿起手机打给了周大力,正好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号码,可以逗逗他。 电话响了几下,有人迷迷糊糊的接了起来:“喂?”听声音是李宝庆。 胡易稍感意外,随即灵机一动,沉着嗓子用俄语说道:“喂,我找宝庆,李宝庆。” 李宝庆没听出胡易的口音,显的很意外:“啊?我…我就是。” “你就是李宝庆?这是你的手机号码?” “不是,不是。”李宝庆的俄语水平虽然比当初有了很大长进,但对话时还是磕磕巴巴的略显生疏:“电话的主人,在厕所,我是他的朋友。你是谁啊?” “我是警察。”胡易冲旁边茫然的夏焱做了个鬼脸,厉声道:“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警察?”李宝庆顿了半天,语气有些慌乱:“不,不知道。” “你好好想一下。”胡易险些笑了出来,忙轻咳两声遮盖过去:“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都说出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李宝庆竟然有些急了,大声说道:“我只是个帮忙的!我是学生,在为他工作而已!” “我日?”胡易大感困惑,不自觉恢复了正常腔调,改用中文道:“你为谁工作?干什么了?” 李宝庆一呆,完全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你,你谁啊?” “是我!老胡!”胡易哈哈大笑:“你小子赶紧坦白吧,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原来是你个兔崽子!”李宝庆又怒又喜:“我就琢磨么!警察哪有打电话问口供的!” “口供?!”胡易兀自止不住笑:“老实说吧,你犯啥事儿了?怎么没去上班啊?” “我能犯啥事儿?嗨,别提了!”李宝庆闷闷叹了口气:“你找大力吗?他拉屎呢,我把手机拿给他。” “免了,找你也一样。千万别打扰他,臭气熏天的。”胡易把10号楼房间的情况简单一说:“你俩来帮我干活,我请你们吃饭。” 二十分钟后,李宝庆和周大力从家里带着各种扫除用品赶到了10号楼下。胡易先为他们和夏焱做了介绍,然后笑嘻嘻盯着李宝庆的眼睛:“说说吧,你出啥事儿了?” “嗐!倒霉催的呗!”李宝庆一脸晦气。他两个月前开始为一个卖衣服的南方老板打工,可谓是忙前忙后,尽心尽力,分内分外的工作都帮着忙活,很得老板的喜欢。 老板刚到莫斯科不久,朋友帮他在市场联系了一个摊位,但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库房。货已经发到了莫斯科,老板病急乱投医,便通过曲里拐弯的途径在市场附近寻觅了一间仓库临时存放货物。 那仓库原本是一处废弃的工厂车间,后来几个亚美尼亚商人将这里租下来储存货物,没什么安全保障。朋友劝他尽快将货物转到背景深厚的市场管理公司名下的正规仓库,以免出现意外,但老板贪图这地方租金便宜,迟迟没有采纳朋友的建议,反而陆续将后到的几批货存到了这里。 事情有时就是这么巧,正当老板踌躇满志准备大挣一笔的时候,那些亚美尼亚商人和市场上的越南人起了矛盾,越南人便偷偷将这个仓库捅给了警察。 当时俄罗斯正值灰色清关猖獗的时期,市场上的货物绝大多数没有正规齐全的报关手续。部分官僚正好能借此机会中饱私囊,所以对这种事情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当政府各部门统一行动时才会进行清查。 不过这次既然有人上门举报,被举报又是一个没人罩着的小仓库,警方便毫不犹豫的前去查封了这个仓库和里面的所有非法货物。凑巧李宝庆正在仓库提货,被警察顺便拿下,一查护照发现是学生,不由分说便将他关进了警用厢车里。 正文 069 垃圾大杂烩 按照俄罗斯当时的法律规定,持学生护照者是禁止从事商业相关工作的,违者重则可能会遭到拒签遣返。虽然这项规定的实际约束力并不强,大多数时候只是一纸空文,但市场周边的警察经常会据此盘问来打工的学生,借机发点小财。 李宝庆已经在市场呆了一个多月,对其中的门道略知一二,赶忙将全身上下掏了个精光,凑出五百卢布摆在面前。那几个警察虽然嫌少,但毕竟是来协助查封仓库的,也没心思多难为他,还留给他一百卢布作为回家的路费。 李宝庆惊慌失措的去给老板报信,老板闻讯顿足捶胸,急忙去找人想办法,那些亚美尼亚商人也一个个束手无策,还是先前帮过他的中国朋友连夜求人打点关系,终于在两天后打开了被封的仓库。 仓库开了,但里面空空如也,所有货物都已不知去向。老板如五雷轰顶,当场两眼一黑坐倒在地。他存在里面的衣服货值二十几万美元,大部分都是赊来的,这下一夜之间负债累累,只好回国去想办法筹钱还债,而李宝庆也就丢掉了这份工作,连第二个月的工钱都没领到。 “这么惨?”胡易听的紧皱双眉:“你老板点儿太背了。” “是啊,本来越南人要整亚美尼亚人,没想到他跟着倒霉了。不过也怪他自己不听人劝,那句话咋说的来着?点儿背不能怨社会嘛。”李宝庆叹道:“人家正规仓库都是市场管理公司名下的,背后有大佬撑着,警察轻易不敢动。他可倒好,非得把货放在那破厂房里,现在后悔也晚了,鸡飞蛋打,拣了芝麻丢了西瓜,都是贪小便宜闹的。” 胡易笑道:“哟呵?你好像对自己的老板很有意见嘛。” “有点儿,不大。”李宝庆闷闷不乐的摇摇头:“我在市场跟人家打听过才知道,去那打工的人里面就我工资最低,老板太抠门了。你看,抠门把自己抠进去了吧?” “哈哈,也是好事儿,反正马上就开学了,你可以安心上课了。”胡易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带着三人走出电梯。 “我住这儿。”胡易指指901的房门:“还好离垃圾道比较近,不然过会儿倒垃圾可够费劲的。” “哈,你这儿视野也不错嘛,正好能看见6号楼。”李宝庆紧走几步,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向外张望了一阵,忽然扭头看向旁边的一扇门:“这是什么地方?” 胡易一怔,这扇门紧挨着走廊尽头的窗户,看上去很不起眼,自己昨天来的时候完全没注意到。门上没有挂门牌号,从整个走廊格局推断,门内的房间应该很小,至少不会是套间。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个储藏室吧,甭管他了。时间紧任务重,咱们抓紧开工。”胡易拍了拍巴掌,将他们带进房间。 卧室门刚一推开,李宝庆浑身打了个激灵:“嗳哟我靠!这他娘的是人住的地方吗?!” 夏焱已经惊的说不出话了,周大力赶紧伸手捂住嘴:“妈呀,这都是些甚啊!幸亏早上没吃饭,不然全得吐出来!” “形势很严峻啊,同志们。”胡易将买来的胶皮手套分发给大家:“分工协作,我和夏焱负责攻坚,从里往外清,你俩在外围负责清运垃圾。” 夏焱二话不说,赶了赶脚下盘旋的苍蝇,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便往簸箕里扔,一边捡还一边念叨:“袜子,雨伞,土…土豆?鱼刺!啊!蟑螂!好多!” 胡易蹲在地上将两个空酒瓶递给李宝庆,抓过破秋裤扔到门口,一脸恶心的挑起一条脏兮兮的内裤,又侧着头把一大坨浸泡过汤汁的米饭捧进簸箕,被熏的差点流出眼泪,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伸头看着宿舍区旁边的森林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这才感觉稍稍缓过来一些。胡易缩回脑袋一转身,发现墙上挂着一本越南挂历,上面的日期还停留在七月份,一位娇小的东方泳装美女正站在海滩边顾盼生姿。泳装的样式和美女的妆容发型都透着浓浓的八十年代香港女明星味道,即便用他的眼光来看也稍显过时。 这本挂历大概是屋里最干净的东西了。胡易摘掉手套,信手取下翻了几页,招呼他们道:“看!越南美女,长的都还挺秀气。” 李宝庆和周大力刚倒完一趟垃圾,提着空簸箕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使劲端详:“嘿!还不错,就是打扮的有点土了吧唧的。” 夏焱抬头瞄了一眼,又继续埋头翻看身边的垃圾:“橘子皮,苹果核,火腿肠…方便面?哎呀,这鸡腿上还有不少肉么,真是浪费。粉丝……嗯?这是什么?” 三人闻声看去,只见夏焱两根指头捏着一片稍显干瘪的半透明橡胶物体,胡易定睛辨了辨,惊笑道:“赶紧扔了!这是用过的安全套!” “啥东西?”夏焱稍稍一呆,突然反应过来,猛的一抖手:“啊我靠!” “我靠!你小子往哪扔啊!”李宝庆和周大力笑骂着闪身躲过,就见那东西从他俩之间飞过,“啪”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拍在一个刚走进门厅的外国人脸上。 那人被吓了一跳,忙伸手在脸上摸了摸,又低头去看落在地上的橡胶套,忽然“呀”的一声尖叫,指着屋内几人怒斥道:“你们干什么!居然乱扔这种污秽之物!”说罢也不等他们道歉,转身冲进浴室打开水龙头一遍一遍的不停洗脸。 李宝庆忙将那东西捡起来扔进簸箕,众人都觉有些尴尬,却又忍俊不禁,只好使劲憋着笑互相挤眉弄眼。 正这时,大门外又走进一个满头长卷发的瘦高个阿拉伯人。除夏焱之外,胡易等人都看他有些面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瘦高个目光依次扫过他们三人,脸上绽出了笑容:“嘿!我的中国朋友们,很久没见了。” “啊,是你!”周大力率先叫到:“王子!” 正文 070 搬家 胡易和李宝庆也立刻想了起来,面前这人正是当初在6号楼自称摩洛哥王子的小伙儿,他现在刮净了满脸的胡茬,显得年轻了许多,所以一见之下竟没认出来。 王子微笑张开了双臂:“是我啊,咱们又要做邻居了吗?” “我住在这里,他们是来帮忙打扫卫生的。”胡易踩着垃圾走到门口:“你在B室住吗?” “没错。”王子指指刚从浴室出来的那人:“我们两个同屋。”那人中等身材,肤色近似牛奶巧克力,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闪着精光,看模样很有几分鬼机灵。 “老天爷,那帮越南人…真是造孽。”他擦着脸看了看屋里四个人的脚下和身后,抬头问道:“谁住这儿?” “我。”胡易挤到他面前:“你好,我叫安东,中国人,语言系一年级。” “你好,我叫杜善,医学系三年级,从毛里求斯来。”杜善有意无意的瞥了瞥胡易的手,脸上微微有些别扭,似乎想跟他握手,却显然十分在意他刚才是否接触过地上的垃圾。 “刚才的事情是意外,非常抱歉。”胡易明白学医的人都很讲卫生,主动笑着举起双手:“我们的手都很脏,今天就不握手了吧。” “没问题,没问题。”杜善大大松了口气,转身开门钻进了隔壁的小屋。王子跟在他身后,回头问道:“需要帮忙打扫吗?” “不用,我们人够。”李宝庆咧嘴笑道:“这地方太脏了,不能让王子动手。” 四个人一口气从中午头忙到下午六点多,将屋子里的垃圾清理一空,幸好垃圾下面还铺着一张肮脏不堪的地毯,倒是恰好保护了房间的地板。 他们卷起破地毯扔进垃圾道,又仔细扫了几遍地,擦干净桌椅和床。屋子里看上去倒是干净了,但是夏焱一口气喷了大半瓶空气清新剂,那种腐臭味和霉味混杂在一起产生的令人发呕的恶心气息还是挥之不去。 胡易把空气清新剂留在窗台上,开着窗户退出屋子,对三人招手道:“不行,这屋暂时还不能住,先晾两天再说吧。今天辛苦你们了,走,咱吃饭去!” 6号楼下的阿拉伯饭店已经人满为患,四个人溜溜达达来到11号楼下的餐厅,想起有段日子没见于菲菲了,便打算叫她一起来。 于菲菲暑假期间偶尔会接一些导游工作,为了方便联系也买了一部手机。胡易打电话时她刚刚吃过饭,但还是愉快的答应下来跟大家聊会儿天。 11号楼下的这家餐厅面积不大,同样是以阿拉伯食物为主,还供应一些印度菜,不过似乎口味并不太受欢迎,位置也有点偏僻,因此远不如6号楼那家火爆,显的颇为冷清。 周大力看看四周空空的桌椅,皱眉道:“这家店行不行啊?看样儿快倒闭了。” 李宝庆笑道:“倒闭?倒闭了你就把这家店接下来,开个中国饭店!反正你老爷子给你那么多钱,留着也没啥用。” “对!”胡易一本正经的看着周大力:“到时候我来切菜,宝庆当大厨,当场给大家表演西红柿炒鸡蛋大翻锅!” 三人一阵哄笑,夏焱跟着茫然傻笑了几声,好奇道:“对了,旁边不是有个中国饭店吗?咱们怎么不去那里?” “六哥的店?”周大力摇了摇头:“我们吃过一次,味道一般。” 李宝庆接口道:“价格也太高,一盘酸辣土豆丝卖160卢布,能顶的上五个土耳其烤肉。” 胡易刚想总结一下,就见于菲菲一边接电话一边走进餐厅,脸上表情十分为难:“……没关系,我想办法安排时间。嗯,好的,我尽快给您回复。” 胡易起身向里挪了挪,给于菲菲腾了个位置:“咋啦?啥事儿啊?” “打工的事儿,时间安排不开了。”于菲菲跟大家打过招呼,坐下出了会儿神,扭头问胡易:“哎,对了,你下周六有空吗?” 胡易随口笑道:“有空,怎么?要跟我约会吗?”话一出口,他立刻感觉自己略显孟浪,下意识的向李宝庆偷瞄了一眼,见他正低头玩弄着餐巾纸,表情稍稍有些不自在。 去年平安夜李宝庆向于菲菲表白失败,之后很快便发生了失窃事件,于菲菲寒假回国,开学后他们去黄海饭店打工,每天半夜才回来,两人之间见面便很少了。 后来忙完考试之后李宝庆搬出了宿舍,算起来又有很长时间没跟于菲菲见过面,胡易凭感觉认为他当初那股子冲动已经过去了,但现在自己没头没脑的蹦出这么一句,似乎还是让他略显尴尬。 于菲菲倒是没太在意,轻轻掩口一笑:“约会?不着急,以后再说。” “嘿,我开玩笑的。”胡易讪笑了两声:“你说吧,啥事儿?” “下周我要接一个旅行团,周四到周六,三天莫斯科市内行程。但是周六那天又临时安排了一个展会团要我去翻译,你能不能替我带一下那个旅行团?就一天。” “行啊!”胡易脱口而出,转而又犹豫道:“不过我一点经验都没有,没问题吗?” “没问题,行程都是安排好的,国内有专职导游跟着来,你只需要陪着他们就行,帮他们买票、翻译,适当解说一下景点,我有打印好的解说词。”于菲菲笑道:“那天有购物环节,晚上可能还有人要去赌场,所有的提成加劳务费都归你。” “那敢情好。”胡易心中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转头看向李宝庆:“哎,有钱赚呐,你手头紧不紧?要不然你去吧!” “不去。我俄语不如你,搞不好再丢人现眼。”李宝庆摇头道:“再说我蹭大力的房子住,手头肯定比你宽裕,还是你去吧。” “那行。”胡易点点头,取过菜单往桌上一拍:“今天我请,你们点菜吧!” 两天后,新学期开课了。10号楼的屋子也已经基本散去了腐臭的气味,胡易将行李全部搬来,一个人享受起了住单间的生活。 预科班的同学基本都顺利升入了一年级,依旧在同一个班上课。新学期伊始,开设的课程并不太多,学习氛围反倒比预科时要宽松一些,这让胡易更加信心十足。 想到自己在莫斯科苦熬了两年,如今终于是一名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了,又从生活不便的6号楼搬到10号楼独自居住,胡易心中感慨万千。两年前他还一门心思要跟东子一起去卖电脑配件,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这辈子还有机会上大学的。 正文 071 谢尔盖教授 回忆起高中时胡天胡地的日子,胡易深感愧疚。再看看现在的状况,又不免有些亢奋。 这一亢奋不打紧,两年来始终刻意压在心里的那些性子又活蹦乱跳的蹿了出来,整个人感觉飘飘然,嘴上好像缺个把门的,所以前几天才会跟于菲菲随口开了那么一句玩笑。 如今的胡易又有了点以前玩世不恭的意思,虽然他现在已经不会再像高中时那样胡来,但是一个曾经多年听不懂课的超级大学渣一跃以名列前茅的成绩从预科升入大一,突然之间感受到了课堂上的存在感和学习的乐趣,这让他不知不觉恢复了上课时爱接下茬的习惯。 当然,虽然同为接下茬,性质却不尽相同。高中时接茬大都是胡说八道,是无意义的哗众取宠,只求让老师当场难堪,顺便逗班里同学一笑。现在却大都是对课堂内容的延伸和扩展,或者是通过预判老师的思路进行抢答,基本上是在认认真真的接茬,即便其中多多少少有一点炫耀的成分。 绝大多数老师对他这种活跃课堂气氛的行为还是十分宽容的,尤其是年轻些的女老师,经常会被逗的开怀大笑,即便他说的谬误至极也并不在意,而是耐心的加以讲解,唯独谢尔盖教授很不喜欢他这种轻佻的行为。 谢尔盖是全校最有资历的教授之一,大约五十多岁年纪,脸型很长,五官轮廓偏淡,看上去没什么立体感。胡易若是晚些年遇到他,一定会联想到Facebook的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衰老后的模样。 谢尔盖教授是个大高个,微微有点弯腰,但在学校里出现时永远穿的西装笔挺,一头银发梳得纹丝不乱,讲话严丝合缝,板书一丝不苟,无论跟谁交谈一律用“您”称呼,给人感觉略显古板,俨然是一位彬彬有礼的老学究。 教授的课是语言与历史国情文化,这是一门大教室合堂课,每两周只上一节,语言专业一年级学生混在一起听课。课程内容广博而又松散,所涉及的背景包罗古今,涵盖许多国家和地区的历史文化知识。 一个学期只有不到十节课,对于这么宽泛的课题来说显然是不够时间详细研究探讨的,只能让新生们粗略了解一些概论和思路。这门课没有配备教材,教授讲课时发散性很强,经常顺着自己的思路在一个点上深入展开,而且不喜欢被打断,也较少提问,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自顾自的讲。 可想而知,这样的课程即使对同堂的俄罗斯学生来说也有一定难度,外国学生虽然通过了预科教育,但想用目前掌握的词汇量去理解谢尔盖的课还是十分困难,大多数时候只能紧锁双眉努力去听,尽量做一些记录。 胡易自然也不例外,他没想到这老头子的第一堂课就如此令人一头雾水,茫然之余不免略感沮丧,几次与旁边的外国同学交换眼色,却见大家也都是一脸无奈。 “……显而易见,即便在古代人类社会,语言也是会随着社会活动而不断发展变化的。尤其是在一些大型古代工程的建设过程中,由于集中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伴随着旷日持久的劳作,会不断出现新的技术和分工合作模式,语言也必须随之演变,以满足劳动者的沟通需求。说到这个话题——”一节课过去了大半,谢尔盖终于展开了第一次课堂互动:“众所周知,古代世界有著名的七大建筑奇迹,你们知道是哪些吗?” “胡夫金字塔!”“巴比伦空中花园!”“亚历山大灯塔!”“宙斯神像!”学生们七嘴八舌的说了几个。 “很好,很好。”谢尔盖点头补充道:“还有太阳神巨像、摩索拉斯陵墓和阿尔忒弥斯神庙。那么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建筑奇迹各自都对其……” 话刚说了一半,胡易突然兴冲冲的喊道:“中国长城!” 谢尔盖稍稍一怔,微笑摇了摇头:“中国长城,嗯…当然也可以说是一项建筑奇迹,但并不在我们刚才讨论的范围内。”说罢继续讲道:“这些建筑奇迹…” “为什么?”胡易追问道。他并非要刻意打断谢尔盖,只是从小就听别人说万里长城是世界八大建筑奇迹之一,如今这老头却说是“七大奇迹”。而且大家刚才说出的几个词组虽然都很陌生,但显然并未包括中国长城,不由大感奇怪。 “这涉及到不同历史时期的建筑。”谢尔盖耐心的答道:“如果您有兴趣,可以等到历史课上进行讨论。” 胡易怏怏的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在他的印象中,世界建筑奇迹应该至少还包括古罗马斗兽场,但既然教授都没提到,或许的确是自己没搞明白他在说什么。 世界建筑奇迹这个说法并没有权威的评选依据,往往是由某一个或一些人提出并广为流传至今。欧洲人最早广泛认可的古代七大奇迹之说出现于公元前时代,其中列出的建筑只局限在他们当时所能抵达的地中海沿岸及周边地区,现今大多数已经损毁。而闻名世界的古罗马斗兽场当时尚未建成,遥远东方的万里长城更不为人所知,只能被后世划分为中古时代建筑奇迹。 谢尔盖慢条斯理的讲了一通古代大型工程活动对语言发展变迁的影响,看着教室中愁眉不展的外国学生微微一笑:“让我感到遗憾的是,俄罗斯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能被称之为‘奇迹’的工程建筑。不过俄罗斯也拥有一个世界闻名的奇迹,我想问一下在座的外国女士和先生,你们知道俄罗斯的世界奇迹是什么吗?” 教室里沉默了片刻,以色列女孩儿试探着答道:“克里姆林宫?” 健美小黑跟着道:“是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 谢尔盖摇了摇头:“都不对。” 非洲混血女孩儿略一沉思,欢快的举起了手:“我知道!是彼得堡的夏宫!” 正文 072 俄罗斯奇迹 “也不对。我刚才说过了,不是建筑。”谢尔盖慈祥的笑道:“俄罗斯的奇迹是……” “奇迹牛奶!”胡易大声喊道。奇迹牌牛奶是莫斯科十分常见的一种纸盒包装牛奶,几乎每个商店都可以买到,也是胡易来俄罗斯两年中喝的最多的牌子。 教室里响起一片笑声。这是典型的胡说八道式接下茬,虽然逗的大家哈哈大笑,不过胡易的本意倒也不是为了哗众取宠,只是刚才听教授说长城不是世界奇迹,现在又说俄罗斯有一项世界奇迹,心中稍微有点不忿儿,所以才随口蹦了这么一句。 谢尔盖微感不快,但还是保持着教授的绅士风度:“不,不是的。所谓世界奇迹应该是在世界范围内家喻户晓的,我不认为奇迹牛奶能算的上是真正的‘奇迹’。我所说的奇迹是…” 胡易刚才只是随意胡说,见谢尔盖居然一本正经的解释了一通,顿觉这老头子十分有趣,便又信口喊道:“AK-47自动步枪!世界范围,家喻户晓,可以算奇迹吧?”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乌嘎和几个俄罗斯男生戏谑的转过头对胡易竖起大拇指:“牛逼!麻辣鸡丝!” “不对。我想您错误的理解了‘奇迹’这个词的概念。”谢尔盖面色铁青,抢在胡易再次开口前提高音量说道:“俄罗斯的奇迹是贝加尔湖!” “哦!对!”外国学生们纷纷点头。 谢尔盖的脸上重新现出了笑容:“贝加尔湖,噢噫!多么美丽,多么壮阔!就像西伯利亚大地上镶嵌着的一颗明珠。虽然它坐落在俄罗斯的国土内,却能让全世界所有见过它的人感到震撼和愉悦,这不正是奇迹存在的意义吗?”说着他看向胡易:“这位先生,给人们带来美好感受的事物才可以被称之为奇迹,所以枪支不能被称之为奇迹。您认为呢?” “是。”胡易点点头,发自内心的表示赞同。 谢尔盖稍稍松了口气,感觉自己一会儿功夫被这小子带偏了好几次,忙收回话题道:“那么让我们继续…” 话没说完,胡易忽然又插嘴道:“教授,我想到了,俄罗斯还有一个奇迹!” 谢尔盖很意外:“嗯?您说说看?” “俄罗斯方块!” 一屋人笑的前仰后合,胡易提高音量,模仿着谢尔盖的语气一本正经的解释道:“俄罗斯方块,家喻户晓,虽然是俄罗斯人开发的游戏程序,却能让全世界所有玩过它的人感到愉悦,给人们带来美好的感受,这不正是奇迹存在的意义吗?” “没错!”几个好事的俄罗斯学生跟着起哄道:“俄罗斯方块应该算作我们的奇迹!” “安静!安静!”谢尔盖一张长脸绷得紧紧的,无可奈何的盯着胡易:“您,您…唉,请您不要占用过多的课堂时间,这节课就快要结束了。”说着他抬腕看了看表,颓然叹道:“噢噫,已经下课了。瞧瞧我刚才都和您聊了些什么…唉。” 学生们纷纷开始收拾书本,谢尔盖拿起自己的东西一边摇头一边走出了教室。乌嘎凑过来笑咪咪的问道:“AK-47!哈哈,好样的安东!你是不是很讨厌这老头子?” “讨厌?当然不,我觉得谢尔盖很不错。” “真的?!可是我认为他会很讨厌你。” “是吗?”胡易挠挠头:“不至于吧,别的老师都挺爱聊天啊。” “我听学校里的阿塞拜疆人说过,谢尔盖是个很传统的人,与其他老师不一样。”乌嘎一本正经的劝道:“听着,以后最好别再惹他不高兴,否则你的考试会很难通过。” “考试?我看你还是多担心一下你自己吧!”胡易没把乌嘎的劝告放在心上,毕竟新学期刚开始,考试还远着呢,而且他也不相信谢尔盖会因为学生上课胡说了几句就在考试时难为自己。现在他脑子里琢磨的是明天该怎样去带于菲菲的旅行团。 晚上听于菲菲交代了一下行程和注意事项,胡易饱饱睡了一觉,第二天一大早精神抖擞的赶往旅行团下榻的酒店,先在大堂见到了从国内跟团来的导游孙姐。 “大家还在吃早饭,咱们等一会儿吧。”孙姐二十七八岁年纪,相貌普普通通,言语间似乎对胡易有些信不过,一脸忧色的盯着他问道:“小胡,你来这儿多久了?对莫斯科熟吗?” 胡易正色答道:“我和于菲菲是一趟火车来的,虽然以前没带过旅行团,但市里这些景点我都去过,挺熟的,您放心吧。” “哦,那就好。”孙姐轻轻舒了一口气,笑着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我以前只跑过韩国和东南亚,俄罗斯还是第一次来,听说这边挺乱的。我们前几天在圣彼得堡和下诺夫哥罗德,每个地接都强调安全问题,这两天于导也一个劲儿的嘱咐,搞的我有点紧张。” “理解,理解。”胡易连连点头:“俄罗斯的确治安不太好,不过坐大巴往返完全没必要担心。而且今天的行程主要在市中心附近,那边到处都是警察,很安全的。只要客人别自己乱跑,肯定不会有问题。” “行!过会儿集合后我再跟大家强调一下。”孙姐面色郑重:“我们带团出来,最重要的就是确保把客人们安安全全的带回去,一定不能出岔子。” “我明白。”胡易还想给孙姐宽宽心,却见她冲自己身后招了招手:“在这边儿呢,叔叔阿姨,你们吃好了?” 胡易转身去看,一对头发灰白的老年夫妇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看岁数五十多岁不到六十,男的脸上皱纹堆累,内扎腰穿着浅蓝色化纤衬衣,裤子提的很高,外罩一件洗的发白的灰色夹克外套,手中还拎着一只老旧黑色手提包,上面烫金的简易图案和文字已经斑驳不堪,只能勉强辨认出“县旅行社”几个大字。 旁边那位老妇人穿着气质也差不多,紧紧跟在她的老伴儿身边,蹙着双眉不见一点笑模样。两位老人操着鲁西北口音,讲话十分和气,但胡易总感觉他们不像是来旅游的,倒像是去什么地方开会的乡镇干部。 正文 073 旅行团 陆续又有几拨游客稀稀拉拉的从餐厅集中过来,有的像是一家人,有些像是结伴前来的朋友,三五成群站在孙姐周围嘻嘻哈哈的聊天,只有一位相貌清癯的中年人孤零零在人群边转来转去,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胡易看看表,距离出发时间还差几分钟,便走出酒店给大巴车司机打了个电话,然后回来问孙姐:“车一会儿就到,咱们人齐了吧?” “还差一个。”孙姐重新数了一遍人数,踮起脚四下张望了一圈,伸手指道:“哎,来了!” 胡易转头去看,只见大堂电梯门一开,一个胖胖的爆炸烫中年大姐风风火火冲出电梯,对着这边粗声粗气的笑嚷道:“嗳呀!真不好意思,我起的老早了,结果躺床上一迷糊又睡过去了!你们都吃饭了吗?我这会儿去餐厅还赶趟儿不?” 其他游客都笑眯眯的看着她,孙姐笑道:“赶趟儿,您抓紧去吃点东西,车一会儿就来。” “好嘞!我吃饭快!”大姐扔下一句话,一溜烟冲进了餐厅。 胡易呵呵干笑两声,低声对孙姐道:“这大姐挺有意思。” “东北人,有时候爱犯迷糊,不过人挺好的,特爽朗,不像那边的大哥——”孙姐微抬下颌,看向独自在人群外徘徊的瘦中年人:“好像是什么大学的教授,特爱教育人,职业病。” 胡易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正巧见那中年人背着手往这边走来。走到近前便不高兴的冲孙姐小声念叨:“无组织无纪律!说好的集合时间,总有个别人不遵守,太不像话了!” 瘦中年人面目挺秀气,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一头油发软塌塌的趴在脑袋顶上,还有几绺耷拉在额头前,身上的蓝色旧西装略微有些发皱,脚下蹬着一双雪白的旅游鞋,浑身上下散发着老派知识分子气息。胡易心中暗笑:单论外在气质的话,眼前这位教授比起谢尔盖可差的多了。 “嗨,没关系。”孙姐陪着笑安抚道:“估计刚倒过时差来,睡的不太好。一起出来玩儿嘛,大家互相体谅一下。” 教授看来是对东北大姐有些不满,脸上微有愠色,但讲话语调平稳,并没带出明显的情绪:“小孙,不是我不体谅她。可是咱们大家都面临时差问题,其他人为什么能准时集合呢?偏偏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睡过头?我看对这种不自觉的人呐,就得给她安排个同屋一起住,监督她按时起床。否则……” “哟,看您说的。”孙姐嫣然一笑,轻描淡写的打断了他:“咱们团里可只有您二位住单间,总不能让您和她……您说是吧?” “哎!你可别瞎说,这种玩笑开不得,胡闹!”教授悻悻的打住了话题,转头看胡易:“小同志,今天就麻烦你了。” 胡易笑道:“不麻烦,您太客气了。” “小于是个好导游啊,可惜她今天有事不能来。”教授怅怅的撩起前额的头发,对胡易投来期许的目光:“虽然你只是临时替班的,但也要把这一天当做自己的本职工作来看待,认真站好每一班岗,这样才是对工作负责的表现。” 果然,开始教育我了。胡易心中一苦,勉强翘起嘴角笑了笑,没吱声。 “我知道,这是一个旅游团,大家出国是来玩的。但是你作为导游,不仅要带我们玩好,还有义务尽量详细的介绍每一处景点,尤其是那些有革命意义的地方,这可是对年轻人开展思想教育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呐!” 胡易好久没听过有人用这种口吻讲话了,随口敷衍道:“嗯……好。” 教授轻叹一声,语重心长的继续说道:“当然啦,这团里的人都不年轻了,但受教育不在年龄嘛。前些天我们在列宁格勒——啊,现在都叫圣彼得堡——当地的地接小姑娘竟然对十月革命知识知之甚少,关于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的重要意义还不如我了解的多嘞,令人痛心,简直是痛心疾首呐!现在咱们到了莫斯科,这里更是……” 胡易脸上的笑容都快木了,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仿佛教授就是《大话西游》中那个啰了吧嗦的唐僧和《我爱我家》里动不动就教育晚辈的傅明老人合二为一的终极形态。 就这么稍一恍惚,教授后面的话便没听清。胡易赶紧回过神来,却见东北大姐抹着嘴噔噔蹬快步走来,在教授背后重重一拍:“大文化人儿,又叨叨啥呢?赶紧省省吧,前两天就逮着人家小于好一顿上课,谁喜的听你那一套啊?!” 教授被拍的身子向前一张,眼镜险些从鼻梁上滑下来。他愤愤的回头瞪了大姐一眼,一副秀才遇见兵的无奈表情。胡易赶忙抬腕看看表:“哟,正好您吃完了,大巴马上就到,咱们到门口准备上车吧!” 旅行团下榻的酒店位置比较偏僻,坐车去市中心要很久。团里的客人们大概是这些天玩的挺累,刚才在大堂里还有精神聊天,坐上车便死气沉沉的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一声不吭了。 胡易记得于菲菲说过在车上要适当活跃一下气氛,尽量跟大家拉近一些距离。现在看导游孙姐与游客们一样有气无力的歪在座位上,便主动拿起麦克风轻轻吹了两下:“喂?喂?” 几名客人稍稍睁了睁眼,胡易一手抓着护栏,一手举着麦克风,笑容可掬的朗声说道:“各位大哥大姐,叔叔阿姨,大家早上好。刚才孙姐在酒店已经介绍过我了,现在我再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胡,大家可以叫我胡导,也可以叫我小胡。” “胡导好!”坐在他身旁不远处的东北大姐扯着嗓子喊道。 “哎…哎,谢谢大姐。”胡易被大姐的嗓门儿吓了一跳,再看其他人,只是面无表情的瞅着自己。 胡易脑筋飞转,正琢磨该说点什么,东北大姐又开口了:“胡导,搁车上呆着老无聊了,你给俺们讲个笑话吧!” “哎…好!”胡易一口答应,又为难的挠了挠头:“可是我…我不会讲笑话呀。” 正文 074 莫斯科郊外的晌午 “那就随便唠点儿啥,别闷着就行。” “行!”胡易心中一宽,想介绍一些沿街的风景,但此时大巴还在市郊,道路两侧除了树林便是方方正正的火柴盒建筑,似乎也没啥可说的。他沉吟了一下,随口道:“今天是星期六,市区里的游客会比较多,我们下车之后要注意跟紧队伍,不要走散了。” 没人吭声,只有那对鲁西北口音的老两口认真点了点头。胡易拿起行程单念道:“今天上午咱们的行程是乘船游览莫斯科河,然后上午都在红场附近,参观列宁墓、无名烈士墓和国立百货商店,如果时间赶巧的话可以看到无名烈士墓的卫兵换岗…” “胡导!”东北大姐长长的打了个哈欠:“你别念了,行程我们早就知道了,纸上都写着呢。” 胡易尴尬的笑笑:“看来大家都玩的很累,刚起床就又快睡着了。” 此言一出,立刻又有几个人条件反射似的打起了哈欠。中年教授面色严峻的开口道:“是啊,小胡,大家的确太累了。旅行社的行程安排很有问题,太紧张了,我们这一路可谓是鞍马劳顿,非常辛苦。虽然这样的安排是为了压缩行程,让我们用尽量少的时间去看尽量多的景点,但也应该考虑大家的体力和感受嘛,否则旅游的意义何在呢?明天是星期天,可我们还要一大早坐车去其他城市,简直比上班还要辛苦。依我看呐,这种只求效率不求质量的行程安排不值得提倡,应该好好改进一下……” “您说的对,确实是太紧张了,应该改进。”胡易担心教授又要啰嗦个没完,忙笑着打断了他:“明天星期天嘛,本来应该…应该是好好休息的日子。星期天…嗯…对了,大家知道‘星期天’用俄语怎么说吗?” 众人懒懒摇头。胡易清了清嗓子:“星期天在俄语里的发音是‘袜子搁了鞋里’——是不是很好记?星期天不用去上班,所以把袜子搁在鞋里。” 车内相继响起阵阵轻笑,有几个人正了正身子,嘴里低声重复着“袜子搁了鞋里”,其他游客也都睁开眼睛看向胡易,似乎终于对他的话产生了兴趣。胡易忙趁热打铁:“大家有哪位会说俄语吗?” “我会!”东北大姐举起手:“蛤喇少儿!” “很好,很对。”胡易点头笑道。 “我也知道几个词。”中年教授一脸严肃的想要模仿外国人的腔调:“同志是‘达瓦里希’,很棒是‘麻辣鸡丝’,谢谢是‘洗吧洗吧’。” “太棒了。”胡易被他的口音逗乐了,眉开眼笑道:“您这位达瓦里希非常麻辣鸡丝。” 车里人又笑了起来,胡易信心大增,提高音量说道:“我再教大家两个简单的俄语单词:‘不好’在俄语里的发音是‘不乐呵’,‘冷’的发音是‘好冷呐’。是不是都很好记?” “不乐呵?”“好冷呐?”游客们低声念叨着,均觉这两个词发音很有意思,的确容易记忆。 “没错。今后如果各位冬天来玩,碰到俄罗斯人问:‘你好吗’,你们就告诉他‘不乐呵’!如果他再问‘为什么呀’,你们就说‘好冷呐’!” “哈哈哈哈!”游客们放声大笑,脸上的倦意顿时消失不见,邻座之间互相用刚学到的俄语单词互相调侃,一派其乐融融。 成功使车内气氛得到活跃,胡易满意的松了口气。刚放下麦克风,一个坐在后排的大姑娘高声喊道:“胡导!给我们唱个歌呗!” “唱歌?”胡易感觉唱歌不是自己的长项,但还是硬着头皮答应道:“行啊,我唱歌不太好,但如果大家想听,我就豁出去了!” “想听!”全车人异口同声。 “好!那我唱个什么呢…”胡易稍一沉思:“就给大家唱一首《我的中国心》吧!好不好?” 这首歌名是第一个窜入他脑海的,二十岁的胡易已经在莫斯科生活两年了,距离上一次回国也过去了一年多。虽然他自认为不是一个恋家的人,但在面对一群从国内来游玩的同胞时还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缕思乡之情,或许只有这首歌才能充分体现他此时此刻的心境。 “好!”中年教授面现赞许之色,带头鼓了几下掌。其他人却反应平平,只是勉强露出礼貌性的微笑。 “好什么好?不好!”东北大姐大大咧咧的反对道:“每次出国旅游,当地导游都唱《我的中国心》,前些日子彼得堡那边也带着唱这个,车上也唱,吃饭也唱,再好的歌也听烦了。换一个换一个!” 刚刚酝酿好的情绪突然被打断,胡易感到有些扫兴,讪讪的看着大姐笑道:“那您说唱什么呢?” 大姐一脸兴奋:“前天小于导游在车上唱了首俄语歌,虽然俺们都没听过,也听不懂,可就是觉得老好听了,你也给俺们唱一个呗?” “哟,俄语歌?那我可不太会,顶多能唱个三句五句的,唱不囫囵。”胡易为难的挠挠头,沉吟了片刻又道:“你们这几天住在郊外的酒店,要不我就用中文唱个《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吧,怎么样?虽然现在时间还挺早。” “也行!应景儿!”大姐咧嘴一笑,扭回头对身后交头接耳的游客喊道:“嘘!都安静点儿!胡导唱歌了!莫斯科郊外的晌午!” 胡易使劲清了清嗓子,提气吸胸沉声唱道:“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大姐突然声嘶力竭的嚎了起来:“心儿多爽朗啊!在这迷人的晚上!” 大姐五音不全,但声音格外放的开。胡易哈哈一笑:“哟!大姐您要跟我对唱吗?咱俩还是合唱吧!——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 车内响起热烈的掌声,胡易调整一下呼吸,正要开口唱第二段,身后忽然传来了歌声,原来是那胖墩墩的俄罗斯司机按耐不住用俄语接着唱道:“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水面映着银~色月光~,一阵清风~一阵歌声,多么幽~静的晚~上~” “太棒了!麻辣鸡丝!”胡易带头鼓掌,其余人也跟着叫好。大姐笑嘻嘻的一把将胡易薅到自己旁边坐下,仰头冲天高声大吼:“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瞅着我不吭声!我想对你讲!但又难为情!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一阵哄堂大笑,大姐起身单腿跪在座椅上向身后使劲儿招手:“来!大伙一块儿唱啊!” 正文 075 游览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大家的中文唱腔与司机的俄语歌声交织在一起,唱道最后竟同时达成了默契:“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早~上~!” 半个小时之后,汽车到达了市中心。胡易带他们乘船游览莫斯科河,客人们都坐在舱内,他自己独自站在船头,看着游船在泛起微澜的河面上乘风破浪,似乎象征着自己从今往后一帆风顺的留学生活,忍不住伸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心中格外惬意。 上岸后步行来到红场,今天这里游客很多,大家的情绪也高涨起来,不时有人脱离队伍去摆姿势照相,只有那对乡镇干部模样的老夫妇始终跟在二位导游身边不离左右。 胡易和孙姐一前一后,不停的反复点验人数,生怕有人走丢。好在中年教授表现的很有纪律性,稍微离队伍远些便匆匆跟上,还不停招呼其他团友保持队型;若是有人掉队太远,东北大姐便冲过去像赶鸭子似的把他们聚拢过来。有这两名热心人士帮忙,倒是让做导游的省心了许多。 胡易带着队伍走走停停,暗暗控制着行进速度,来到无名烈士墓前时正好赶上卫兵换岗。卫兵们踢着九十度正步庄重行进,与附近兴高采烈拍照的围观游客形成了奇怪的对比。 胡易偶然间一瞥,见中年教授双脚并拢,直挺挺的垂手站立在人群外,神色肃穆的直直盯着无名烈士墓前五角星中央燃起的长明火,眼中似乎还噙着泪花。 他顿感好奇,轻轻凑到教授身边笑了笑:“哟,您怎么还伤感起来了?” “没什么。”教授使劲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感慨道:“伟大啊!” “伟大?”胡易望向摆放着鲜花的无名烈士墓:“您是说他们吗?” “是啊!因为无名,所以伟大。”教授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在列宁墓前就没有这种感受。比起个别青史留名的大人物,这些无名英雄为人类和平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却寂寂无闻,不为人所知,更值得后人铭记。虽然这里纪念的是苏联红军烈士,但他们与我们的无名烈士一样,都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而牺牲,所以我尊敬他们。” “哦,是嘛。”胡易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然后抬腕看看手表,轻声招呼大家道:“咱们走吧,过会儿该去吃饭了。” 一直在红场逛到中午,胡易带着队伍来到马路边约定的地点等待大巴车。早上在车里要求胡易唱歌的那个大姑娘突然扭扭捏捏的说道:“胡导,这一路咋没个公共厕所呢?我想方便一下,憋半天了。” “厕所?”胡易挠头四下张望了一下:“哟,有点难度,这地方公厕是不太多。要不……” 教授忽然伸手指着他身后喊道:“那有麦当劳!麦当劳可以上厕所!” 胡易扭头看了看,低声道:“大哥,那是地铁站。” “哦?哦!怪不得,怪不得。”教授脸上微微一红:“我就说嘛,这个‘M’的字体和颜色都有点奇怪,还以为俄罗斯的麦当劳和国内不一样呢。” 胡易抿嘴微微一笑,转回头对大姑娘说道:“您不早说,刚才红场附近倒是真有麦当劳,可现在回去来不及了。大巴马上就来,你再坚持一下,等到了饭店再上吧。” 吃饭的地方距离市中心稍微有点远,是一家不太起眼的中餐馆。餐厅面积不大,勉强摆了几张圆桌,纵使没有其他人就餐,团里的客人们还是坐的挤挤巴巴。 午餐饭菜极其普通,虽然每桌都摆了十来个盘子,看上去有荤有素,但色香味一概不全,简直难以下咽。客人们虽然逛了一上午,都有些饿了,但还是吃的味同嚼蜡,个个愁眉苦脸,忍不住要埋怨几句。只有那对老夫妇一声不吭,只管埋头大口往嘴里扒饭。 胡易简单吃了几口,走到门外站着抽烟,等客人们全部吃完出来,这才跟在大家后面上车,看着一脸不爽的东北大姐笑道:“大姐,吃饱了吗?” “饱啦!气也气饱了!”大姐没好气的梗了梗脖子:“这团,好家伙,自打下了飞机就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简直一顿不如一顿!” 胡易呵呵一笑:“是不太好,俄罗斯的团餐就这条件,您多克服克服。” “拉倒吧!你可别糊弄我了!”大姐白了他一眼:“俺们那嘎瘩有人来玩儿过,人家吃的可比咱好多了。” 胡易猜想大概是旅行团的价位不同,但又不好直说,只好陪着笑道:“今天的晚餐不含在行程内,大家可以自行安排,买点特色小吃尝尝。” “特啥色呀!这几天都自由好几顿了,吃来吃去也就那点儿玩意儿。要么油太大,要么奶酪味儿太重。年轻人还能接受,我们上年纪了吃不惯。”大姐转身看向老两口:“你们说呢,大叔大妈?” 大叔笑笑没说话,老妇人拘谨的点了点头:“是,有些不太适应。” 教授一本正经的接过了话茬:“俄罗斯人的饮食习惯与他们的气候有关,虽然莫斯科不处在高纬度地区,应该属于温带大陆性气候,但也很接近寒带了,冬天还是非常冷的。人们长期习惯高热量食物来抵御低温,现在正好又到了贴秋膘的时候……” “文化人儿又开始上课啦!”大姐咧开嘴大笑几声,挥手催促胡易:“胡导!赶紧出发吧!不然他啰嗦起来没完没了!” 带着一车人看看沿路的几个景点,逛逛卖纪念品和首饰的商店,乘车返回红场附近参观了克里姆林宫,今天白天的最后一站行程是自由游览阿尔巴特大街。 一路上,大家的话题还集中在这些天的团餐上,你一句我一句,讨论的热火朝天,愤愤不平。大姐首先提议道:“胡导,你对这里熟悉,晚餐带我们去吃点好的行不?” 正文 076 安排 众人马上纷纷响应:“是啊胡导,带我们去个好点的地方呗,多花点钱我们也不心疼。不然等明天一离开莫斯科,估计更难找到像样的饭店了!” “好点的地方……”胡易苦笑着挠挠头:“那你们想吃啥啊?” “中餐!” “俄餐!” 意见发生了分歧,东北大姐觉得出国这些天伙食太差,胃里没着没落的,主张吃顿像样的中餐;中年教授则认为伙食虽差,毕竟都是中餐口味,何况家常饭菜回国之后一天到晚都能吃到,既然此刻身处异乡,就应该抓住机会尝尝当地美食,否则将来悔之晚矣。 众口难调,双方争执不下,胡易大为头疼。粗略数了数,两边人数竟是旗鼓相当,只有那对老夫妇没表态,只是微笑站在两拨人中间看着他们争吵,目光中满是慈祥。 “好啦好啦,各位别争了。”胡易挥手制止了大家,看着老两口说道:“叔叔阿姨年龄最大,咱们听他二老的好不好?他们说吃啥咱就吃啥。” “行!”东北大姐答应的很痛快。 老两口互相对视了一眼,那老妇人犹豫道:“俺俩…就不跟你们去了吧,自己随便买点吃的对付一口就行了。” 胡易一怔:“啊?那…不太好吧?我们怎么能扔下您二位不管呢?”就见那大叔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老伴儿,淡淡笑道:“我们不挑,胡导说吃啥就吃啥。” 二位老人没能拍板定夺,大家又开始各说各话。胡易正没主意,忽然灵机一动,伸出双手拍了拍:“这样吧!我带大家去一个地方,那里既有中餐也有俄餐,能自助,也能点菜,你们想吃啥就吃啥,怎么样?” “好!”大家一致同意。教授满意的点评道:“这个办法很好嘛,充分照顾到了群众的不同口味和需求,我们早就该想到的。不过小胡,我要提醒你,仅仅在形式上满足大家是不够的,饭菜的品质和口味也要过关,没问题吧?” “诸位放心,餐品质量很有保障,当然价格也相对高一些。”胡易胸有成竹的看着面前的游客:“我以前在那家饭店打过工,对他们的情况很了解。咱们人多,按标准吃还是比较划算的。如果大家信得过我呢,就先找孙姐报名,选择好吃中餐还是俄餐、吃标准还是单点,我帮大家预定座位,让他们专门安排一顿又实惠、又好吃的饭菜,好不好?” “好!信得过胡导!”众人齐声答应,一个个兴高采烈。孙姐拿出纸笔开始统计就餐人数,那位老妇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有些内疚的微笑道:“胡导,感谢你对俺们的照顾。俺俩第一次出国,要是…要是干了什么给你添麻烦的事儿,还请胡导多多包涵了。” “哪里哪里!没有什么麻烦,您太客气了!”胡易受宠若惊,忙陪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嘛,都是分内的事儿。” 老妇人笑着对他微微颔首,转身回到了人群中。胡易还没来得及在心中对老人的善解人意发发感慨,又见教授快步来到近前,一脸欣赏的看着他:“小胡,你真的在那家饭店打过工?” “是啊,这事儿还能骗您吗?不信您晚上可以问那里的中国厨子。” “哎呀,真是没想到。”教授感慨道:“都说八零后独生子女是蜜罐里泡大的一代,没想到也是具备吃苦精神的。你虽然看起来有些公子哥做派,却能在异国他乡勤工俭学,毅然投身到社会大熔炉接受洗礼,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公子哥?”胡易稍微一怔,尴尬的笑笑:“嗐,什么勤工俭学,还不都是被逼的吗。再说我打工也就是在后厨切切菜啥的,洗的哪门子礼呐。” “了不起!”教授肃然起敬:“工作是不分高低贵贱的。你作为大学生、天之骄子,而且又是留学在外,居然能放下身段去从事体力劳动,这本身就很了不起!” 胡易被捧的晕晕乎乎,一时竟然没词儿了,只好笑着冲教授拱了拱手:“您太过奖了。” 教授意犹未尽,还打算毫不吝啬的奉上更多溢美之词,胡易忙转身招呼道:“大家都统计完了吗?来我这集合,咱们到了。” 游客们呼呼啦啦簇拥到他近前,胡易伸手一指:“喏,前面就是著名的阿尔巴特大街,街道两侧有各种商店,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大家可以自由活动,随便逛逛。但是请大家尽量走直线,不要乱拐,否则容易迷路。” 胡易将队伍带到街口,又高声叮嘱道:“大家听好,沿着街一直走一公里左右,在路边能看到一男一女手拉手站在一起的黑色雕像,非常显眼,男的是普希金,女的是他媳妇。半小时后,我就在他两口子的雕像下面等大家,咱们人全到齐之后就去吃饭,大家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众人看着他齐声回答。 胡易心中暗笑,感觉自己像是在教育学生的老师,忍不住又装腔作势的问了一句:“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解散!”胡易心满意足的背起手,看着众人一哄而散走进阿尔巴特大街,然后掏出手机,这才想起自己没存过黄海饭店那些人的电话号码,只好先打电话向徐强询问。 徐强把厨师长的电话告诉他,乐呵呵的叮嘱道:“你个臭小子长能耐了!当导游带团还能顺便给黄海拉生意,别忘了找他们多要点提成!” “嗐,提什么成嘛。”胡易笑了笑:“我也是临时想到的,就是为了让这些国内来的人开开心心吃顿饭而已。” 跟徐强聊完,又拨通黄海厨师长的电话,厨师长很高兴,一口应承了下来:“放心带着来吧,我去跟前厅经理和西餐厨房打好招呼,想办法让他们吃的高兴,还尽量别花太多钱,保证让你脸上有光,怎么样?” “那可太好了,谢谢您,咱晚上见!”胡易挂断电话,对一直守在身边的孙姐扬了扬眉毛:“搞定了。” 正文 077 寻人 孙姐舒了一口气:“托你的福,晚上带他们吃顿好的,大家情绪也能高一些,这些日子的团餐实在不太像样。” “放心吧,晚上也给您改善改善。”胡易笑道:“难得来一趟莫斯科,您也逛逛吧,我沿着街慢慢往前走,您要是有事儿就给我打电话。” “好。”孙姐看看左右四散的游客,嘱咐道:“你去雕像下面等他们,我在后面跟着。” 胡易答应一声,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沿街向前溜达。今天的团体行程已经接近尾声了,总结下来,他感觉还算挺顺利,对自己的表现也比较满意,尤其是晚餐的安排,既能让大家吃顿好饭,又让黄海接几桌客人,还能顺便去看看老魏他们,简直是皆大欢喜。 一瞥眼间,看到中年教授和东北大姐又在路边一个小摊边争论着什么,胡易想起一路上两位的活跃表现,不禁莞尔一笑:这二人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大大咧咧泼辣豪爽,一个唠唠叨叨严肃古板,简直是一对活宝、两个极端,倒也为这一天增加了不少趣味。 脑中飞快过着今天的种种情景,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普希金故居旁边的那尊雕像下。胡易特意向前多走了几十米,确认没有团里的游客走过头,这才回来点上一颗烟,惬意的吸了一口,仰起头眯着眼细细打量雕像。 之前他曾见过这尊雕像两次,但都是走马观花匆匆一瞥,印象中是普希金夫妇携手参加盛装典礼的情景,但今日仔细一看,才发现二人的手若即若离,并没有牵在一起,似乎在暗暗影射他们并不美满的婚姻。 “原来这雕像暗藏猫腻啊。”胡易嘀咕一句,围着雕像左右转了几圈,略带同情的笑着拍拍普希金冰冷的膝盖,感觉身子有些乏累,便懒洋洋的坐在雕像下面的底座上休息。 枯坐了半天,团里的游客们陆陆续续来到集合地点,站在雕像前嘻嘻哈哈的拍照聊天。孙姐走在最后面,看见胡易便问道:“人都齐了吗?” 胡易一怔:“没有啊,我一直数着呢,差俩。” 孙姐对着游客花名册点了一遍名,果然还缺两个人:“哎,德州来的那老两口呢?” 胡易立刻想起那对操着鲁西北口音的老夫妇,忙四下望了望:“是啊,一直没看见他们二位。” “不会是走过头了吧?” “不可能。”胡易坚决的摇摇头:“我脚程快,肯定在他们前面。” “我这一路上也没看见,可能是进商店了。”孙姐盯着他们过来的方向:“咱们稍微等一会儿吧。” 十分钟过去,胡易等的有些心焦,站在雕像旁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不时踮起脚尖向远处眺望。 二十分钟过去,团里的客人们都不再聊天,焦急的在周围的人群中搜寻老两口的身影。 孙姐开始担心了:“哎呀,他们不会是找不到地方了吧?” 胡易也紧张了起来:“要不我去找一下吧。” “我也去。”孙姐忧心忡忡:“千万别出什么意外。” 胡易踌躇道:“还是我自己去吧,您在这里看好其他人。” 孙姐看看他,又看看其他人,显然也在犹豫不决。中年教授自告奋勇道:“小孙,你和大家留下,我跟小胡一起去。” 胡易大感为难:“别别,万一您再走丢了,我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会的!我紧紧跟在你身边,一步不离!”教授正色道:“多一个人就多一双眼睛,何况我还戴着眼镜,视力很好。” 三人正拿不定主意,东北大姐拍着胸脯站了出来:“你仨都去!小孙,你放心,这些人交给我了!保证给你看的妥妥的,一个都少不了!” “好!”孙姐也顾不上多说什么,跟在胡易和教授身后匆匆走了下去。 三个人分工协作,边走边找,胡易负责搜索路上往来的行人,孙姐和教授分别去检视路两边的店铺,一口气走到刚才解散时的街口,没看到两个老人的身影。 孙姐一脸沮丧,嘴里不停叨咕:“完了完了,丢人了,丢人了!” 胡易心急如焚,不满的瞥了孙姐一眼:“这种时候您怎么还有心思琢磨自己丢人不丢人呢?得先想办法找到他俩啊!”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孙姐急道:“我是说把客人给丢了!” “您先别急,咱再找找。”胡易嘴上安慰着孙姐,自己却也是六神无主,只能漫无目的的沿着马路继续向前走,其余二人紧紧跟在他身后。 孙姐哭丧着脸一声不吭,教授自言自语的小声嘀咕:“奇怪,太奇怪了。虽然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也无法与其他外国人沟通,但两位老人社会阅历理应相当丰富,神志也都非常清醒,认知能力方面不存在任何障碍,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走丢了呢?这不符合常规逻辑,一定是什么特殊原因导致的。” 胡易被他叨咕的心烦意乱,脚下越走越快。穿过面前的马路,迎面看到一个地铁站入口,看起来很有些眼熟。他脚下稍一停顿,想起这正是去年自己在地铁遭到光头党袭击后,警察送自己回玛季的那个地铁站。 一想起那段往事,胡易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愣愣盯着延伸向下的地铁入口出了会儿神,然后抬头辨了辨方向,对孙姐和教授说道:“你们在这等我!千万别乱动!”说罢一转身撒腿就跑。 “哎!你等等!”二人一呆,教授厉声道:“我跟他去!小孙你在这等着!” “你别去了!”孙姐忙伸手去拽,教授却已经迈开两条大长腿蹿出数米开外。她急的一跺脚,只好也挎好背包追了上去。 胡易一口气跑到当初自己被带去的那座警察局,一个矮壮的女警察正在门外悠闲的抽烟,抬头见一个中国人神色慌张的冲自己而来,忙开口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好!我,我,”胡易调整了一下呼吸:“请问阿尔巴特附近发生什么暴力事件了吗?” “现在?没有。”女警察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补充道:“今天一天都没有。” 正文 078 脱团的老两口 “呼!谢谢,那就好,那就好。”胡易稍稍松了口气,转眼看见教授气喘吁吁追了过来,眼镜跑的滑到了鼻尖上,满头油趴趴的头发被头顶散发的热气蒸的微微涨起,身后还跟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孙姐。 胡易一怔,还没来得及张嘴,教授弯腰扶着膝盖重重喘了几口,艰难的抬起头指着他道:“小,小,小胡,不要自,自,自作主张。咱们…咱们是一个小集体,应该统一…统一行动。我说过,要紧紧跟在你身边,一步不离。” “好了,我知道了。”胡易不耐烦的打断了他:“我是担心老两口出事儿,来警察局问问情况。还好,目前来看应该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女警察看到三人着急忙慌的样子,踩灭烟头问道:“你们需要帮助吗?” “是的!”胡易不再去管教授,转头看向女警察:“有两位老年中国游客,一男一女,在阿尔巴特大街失踪了,找不到了。” “明白了,你进来吧。”女警察带着胡易走进警察局,冲楼上放声喊道:“瓦洛佳!瓦洛佳!过来一下!” 一个瘦溜溜的警察应声下楼,胡易打眼一看,正是去年从地铁站将他带来的小胡子,忙上前两步说道:“瓦洛佳!您还认识我吗?去年在阿霍特内伊利亚特地铁站,我们见过!” “啊?没错,您是挺眼熟的。”小胡子盯着他挠了挠头:“但我想不起来了。” “我在车厢里遇到光头党,您和您的同事救了我,临走前还给了我一杯咖啡!记得吗?咖啡!” “咖啡?哦!是您!”小胡子笑着将右拳在左掌中轻轻一砸:“想起来了,您有什么事吗?” 胡易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又将两个老人的衣着外貌描述了一下,急道:“我担心他们出意外,所以才想来这里寻求帮助。” “我知道了,你等一下。”小胡子转身上楼,几分钟后又匆匆回来:“我联系了附近的巡警,没有人见过这样一对中国老人,周边也没有异常情况报告。如果你们需要进一步寻求帮助,那就要提供他们的详细信息。” “好!”胡易转头问孙姐:“咱们报案吧,让警察帮忙找,您把他俩的证件信息给警察看看。” 孙姐把手伸进包里,忽然又犹豫了一下,摇头道:“这事儿…我需要向公司汇报才能决定,咱们先回去再说吧。” “回去?不找了吗?” “先回去吧。”教授的声音有些低沉:“说不定他俩已经和大伙汇合了。”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胡易暗自安慰着自己,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三人向小胡子和那女警察道了谢,走出警察局便向回赶。 胡易走在前面脚步匆匆,教授跟在中间喋喋不休,孙姐落在最后一言不发,刚回到雕像附近,就听见东北大姐远远喊道:“找着他们了吗?!” “没有!”胡易紧跑几步来到大姐面前:“他俩没回来吗?” “没有啊!”所有人一起看向他身后的教授和孙姐。 教授摇摇头,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孙姐失魂落魄的叹了口气:“我想他们大概…大概是跑了。” 一片沉默。胡易一脸莫名其妙:“跑了?什么意思?” “我也只是猜测。”孙姐吞吞吐吐:“他们可能……不会回来了。” “不回来了?那他们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反正八成是打算滞留在莫斯科,不回国了。” “不回国了?!”胡易大为震惊,扭头看看团里其他人,似乎都对孙姐的猜测深以为然。他发了会儿怔,疑惑道:“可是他们的护照还在您这儿统一保管着不是吗?” “嗐!”孙姐苦笑一声:“如果他们真的不打算回去了,还要护照干什么?” “不回国了?不要护照?黑在这里了?”胡易喃喃自语,忽的心头一震,想起了老妇人刚才对自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要是干了什么给你添麻烦的事儿,还请胡导多多包涵了。” 老妇人说这句话时并没让胡易感到异样,但现在仔细咂摸滋味,显然另有一层含义,只不过当时自己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 胡易颓然坐在雕像底座上,懊恼的抓了抓头发,犹自心有不甘:“也不敢这么肯定吧,我们再等一会儿,说不定马上就来了。” 没人赞成,也没人反对,大家只是默默看着胡易不做声。好半天,团里那个大姑娘低声说道:“我早就觉得那俩人不太对劲。你们想想看,咱们每个人出国都拖着行李箱,他俩可倒好,就带了一个手提包、一个尼龙兜,到俄罗斯这几天连外套都没换过。” 经她这么一提醒,大家顿时醒悟,纷纷议论起那老两口的种种异常现象。孙姐叹道:“我也觉得他俩有点奇怪,但没太在意。要说这种事儿在境外旅行团里不少见,不过我以前没碰上过。哎,是我疏忽了,回国的时候免不了还要有一大串麻烦事儿,公司也要跟着倒霉。” 胡易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心中也渐渐不再抱有什么幻想,但还是感到很不理解:“为什么?他们来莫斯科三天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跑?他们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一定有人来接应他们,这里就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时间和地点。”教授自从回到雕像下后便没再说话,这会儿终于慢悠悠的开口道:“之所以现在才走,是因为莫斯科三天的行程中只有这一个确定的自由活动环节。其他时间基本都是集体活动,大多数时候是在参观博物馆之类的封闭空间。他们年纪大了,胳膊腿不灵便,没把握能顺利摆脱大家的视线,所以才一直耐心的等待今天这个机会。” 教授的分析合乎情理。胡易闷头点了颗烟,不再说话了。孙姐等他把烟抽完,轻轻说道:“时间不早了,别再等了,带大家去吃饭吧。” 游客们大概是玩累了,又或者是被有人脱团这件事搅的没了情绪,一路上大巴车里没人说话。到了黄海饭店,胡易安顿客人们各自就座,然后绕到后厨门口,打算跟老朋友们见个面。 正文 079 就为了颗白菜 他原本计划早点儿带大家过来用餐,没想到被刚才的突发状况耽误了接近一个钟头,到饭店正赶上后厨忙碌的时候。熟人们看见他都很亲切,但却没什么功夫多寒暄,只有厨师长站在门外听他唠叨了一遍下午发生的事情。 “嗐,常有的事儿,不稀奇。”厨师长不以为然的点点头:“留在这里的黑户多了去了,很多人拿着短期签证入境,下飞机后把护照一撕,从此一辈子猫在莫斯科,再也不回国了。” “图的个啥呢?”胡易纳闷道:“去北美或者欧洲黑着也就算了,俄罗斯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生活所迫呗。”厨师长笑着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胡老弟这样无忧无虑的,有爹妈花钱供你出国读书上学,多幸福啊。” 胡易的家庭条件虽然说不上多么优越,但也可以算是衣食无忧,从小到大没见过太多人间疾苦。他一时还没法透彻理解厨师长的话,只好干笑着转头看向厨房,随口问道:“哎?老魏干啥去了?咋没看见他呢?” “老魏?哦。”厨师长脸色稍微有点不自然:“他…不在这儿干了。” “啊?”胡易稍感意外:“他去哪儿了?” “他…我也不太清楚。” 胡易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掏出手机:“您给我留个他的电话吧,有空去看看他。” “行。”厨师长在通讯录中翻出老魏的号码,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道:“你要联系他?那我先给你透个底,老魏被店里给开了,就前几天的事儿。” “开了?!”胡易大为震惊:“为什么呀?” “唉!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一半是倒霉,一半是他活该。”厨师长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你知道这小子有个什么毛病不?” “什么毛病?”胡易使劲儿回忆了一下老魏平素的言谈举止:“嘴碎?爱发牢骚?” “不是嘴碎,是嘴馋。”厨师长重重叹了口气:“平时一闲下来就在厨房里啃这啃那,好像少吃一口就能饿死似的,没点儿出息。” “哦,对对,他就那样儿,一天到晚不住嘴儿。”胡易眉头一皱:“就因为这事儿?” 厨师长扭头向厨房里看看,带着胡易向远处走了几步:“本来呢,吃点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后厨还有其他人偷偷往家里带,老魏也跟他们学的隔三差五揣几个青椒西红柿啥的。时间一长,老板不知道怎么听到了风声,前几天派人来查。也是该着他倒霉,正好那天下班顺手抱了棵白菜想要第二天在家里涮火锅,结果被逮了个正着,人赃俱获,当场就被开了。” “就为了颗白菜?” “就为了颗白菜。”厨师长道:“老魏经常有机会去冷库,但从来不碰那些鱼啊虾啊啥的。他觉得拿那些东西叫偷,拿点菜不算。要说这种事儿搁国内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数落两句也就拉倒了,可是人家老毛子不这么想啊,直接当着后厨所有人管他叫贼,可把他臊的不轻快。” “一棵白菜。”胡易气的骂道:“这家伙也太不值钱了吧!” “可不呗,就是爱贪那点小便宜!”厨师长见胡易动气,便笑着劝道:“得了,你心里清楚就行,见了他的面就别提了。我得回去盯着厨房,就不陪你吃饭了,你快进去坐着吧,过会儿我让他们给你弄几个好菜!” 胡易外面转悠了一天,饭前被脱团的老两口搞的头昏脑涨,本来想来跟老朋友们开开心心的聊几句,没想到又听到了老魏被开除的消息,一时间心情十分低落。后厨给他和孙姐精心烹制了几道小菜,吃到嘴里也是全然不知其味。 团里的其他游客并没被老两口的事儿困扰太久,吃过饭后一个个喜笑颜开,显然是对饭菜十分满意。胡易带他们回到酒店,感觉已经筋疲力尽,但行程中还有几个客人要去赌场,只好又强打精神带着他们前往。 胡易以前没进过赌场,也对这种地方提不起兴趣,带着他们草草转了一圈便将客人交给孙姐照看,自己去上了个厕所,然后独自坐在门口的吧台边等着。呆呆发了会儿愣,他想起了老魏,掏出手机想要给他打个电话。 该说点什么呢?安慰他?或者数落他?似乎都不合适,也没意义。胡易摇摇头,收起手机,又想起了失踪的老两口。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们的确是主动离开了队伍,但胡易始终还是有一丝担心,万一他们只是走丢了该怎么办?万一他们现在正在莫斯科的大街上苦苦寻找大家,又该怎么办?万一……。 他不敢再往下想,轻轻叹了口气,摸出烟想要点一颗,却听身后有人说道:“胡导,搁这儿琢磨啥呢?” 转头一看,是东北大姐。胡易忙笑道:“哟,大姐,您怎么不玩了?” “进门儿不是要求我们每人买五十美元筹码么,我都输光了,就不玩了。”大姐坐在胡易身旁,满不在乎的笑道:“我这人没赌运,但幸运的是我知道自己没赌运,所以出国进赌场就是看看新鲜,随便玩两把寻个开心,输光就不玩了,绝不琢磨着去翻本,这就叫人贵有自知之明。” 大姐的音量降低了几度,口音里的东北味儿也跟着淡了许多。胡易心不在焉的点头附和:“是,您说的对。您这样挺好的,心态特别好。” 大姐淡淡一笑,盯着胡易道:“看你脸色挺差,似乎心情不怎么美丽哇,咋的?累了?” “没有。”胡易忙直了直腰板,赶走脸上的倦容:“我不累,就是在琢磨那老两口到底…到底为什么要走。” “那谁知道呢。”大姐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许落寞的神色:“我想他们肯定有自己的苦衷吧。” “什么苦衷?” “那咱就更不知道了。说不定是在国内欠债还不起了,也可能是捅了什么了不得的篓子——我瞎猜的,你可别当真哈。” 胡易默默点了点头:“我知道。可我就是……就是有点担心。” 正文 080 苍嗡 大姐见他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小胡啊,你是个好人儿。”说着从包里取出一张五百卢布纸币,笑眯眯的塞到他手里:“来,拿着,今天辛苦你了,这是大姐给你的小费!” 胡易一怔,他听于菲菲说过客人可能会给小费,但还是下意识的推辞道:“不用,不用!我带你们来玩,赌场…他们会给我提成的。” “他们给是他们的,这是大姐我给你的!”东北大姐将钞票硬塞进他手中:“我知道,咱中国人不太兴这一套,不过大姐我跟别人不一样!”说罢笑嘻嘻的起身离坐:“你在这歇着,我去看他们玩!” 今天来的几个客人中没有很好赌的主,大家玩了两个多小时便走了。胡易将他们送到酒店,与大家一一告别,然后自己打车回到了宿舍。 本想去找于菲菲说说今天发生的事情,但已经快十点了,胡易感觉有些不方便,就在楼下给她打了个电话。 于菲菲从未遇到过游客脱团的事情,两人在电话中长吁短叹了几句,于菲菲安慰道:“发生这种事也算是没办法吧,和你完全没关系,旅行社不会怪你的。你累了一天,快回去休息吧,以后有带团的机会我再找你。” 胡易答应一声,挂断电话走进10号楼。想到今天一天挣了几千卢布,还是有点开心的,便在楼下买了两瓶啤酒。 回到屋里先洗了个澡,胡易坐在床边,取出随身听一边听歌一边喝酒,很快就感到一阵倦意来袭。他连打了几个哈欠,身子一歪,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胡易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黑暗而又空旷的屋子,他努力睁大眼睛看向周围,猛然发现角落里站着两个人,细看之下竟是那来自德州的老两口。 “大爷!大妈!可找到你们了!”胡易激动的紧跑几步来到二人身前,却见他们身子不停向后缩,眼中闪烁着诡谲的光芒,似乎是在极力躲避自己。 “是我啊!我是小胡导游!”胡易拍着自己的胸膛喊道:“别怕!我不是来抓你们的!你们有什么苦衷可以告诉我!” 两个老人神色变幻不定,嘴巴急匆匆的一张一合,却听不见声音。胡易忙走上前道:“什么?你们说什么?” 忽然间,屋子外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砸门声。老两口神色大骇,转身逃向了黑暗之中。胡易赶忙去追,两条腿却似灌了铅一般沉重,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他们蹒跚的步履。 梦境渐渐模糊了。又不知过了多久,胡易被一阵汹涌的尿意憋醒,不情不愿的摘掉耳机翻身下床。向窗外望去,天上月朗星稀,附近几座宿舍楼的灯光几乎全部熄灭,看样子已经是午夜了。 迷迷糊糊打开屋门,外面门厅的灯没有关,胡易被亮光刺的闭上了眼,刚走出门,赫然发现门边地板上坐着一个人。 “我靠?”胡易微微一惊:“你谁啊?” 那人似乎正坐在地板上打瞌睡,听见胡易问话,这才一脸倦容的扶着墙站起来:“晚上好。”说的是十分生涩的俄语,腔调很怪,嘴里还喷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你好。”胡易适应了一下灯光的亮度,眯眼瞅了瞅,见他一副东亚人面孔,长脸寸头,一米八左右的个子,体格比自己稍微健壮一些。 还没来得及发问,对方先向胡易微微躬了躬身:“对不起。” “什么?”胡易一愣。 那人伸手在门上做了个敲击的动作:“我,咚咚咚。”然后又指指胡易,双掌合十贴在面颊上:“你,呼呼呼,睡觉。” “哦!”胡易揉着眼睛笑了笑:“没关系。你找我有事?” “我,这里,住。”那人伸手递过一张纸条,胡易接过看了看,是管理员小马哥签发的入住通知单,上面的名字读音有点像汉语。 “韩…苍…嗡?什么破名字?苍蝇嗡嗡叫?”胡易自言自语的挠挠头,犹豫道:“你不是中国人吗?” “耶,耶,韩苍嗡。”那人先点点头,接着又摆了摆手:“不,中国人,不是。我,韩国人。” “我叫安东,请进吧。”胡易让开门口,踢踏着拖鞋走进厕所,心里暗暗不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间垃圾屋清理干净,自己只单独住了半个月就有人搬进来了,小马哥这不是糊弄自己义务打扫卫生吗?良心大大的坏了。 一泡长尿撒完,他又想开了:反正这屋子早晚得有人来住,搬进一个文化风俗相近的韩国人也不错,总比跟其他外国人住在一起要舒服些。 想到这里,心里也就释然了。胡易回到屋子,见韩苍嗡站在一张空床边看着自己:“我,这个,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胡易看着那张一点铺盖都没有的钢丝床,犹豫道:“你没有垫子吗?怎么睡呢?” 韩苍嗡大概是困极了,不管不顾的脱掉鞋,和衣躺在钢丝弹簧上,然后拍了拍身下的床梁:“我的,在朋友家。明天,拿。” 胡易点了点头,转身去自己床上拿来枕头递给他:“你先用这个吧,稍微舒服一些。” “哦!谢谢!”韩苍嗡微微欠身,双手接过枕头塞到脑下,有气无力的喃喃念叨道:“谢谢,安东,你,好人。我要…睡觉了…晚安。”说着说着眼睛便闭上了。 一口气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胡易睁开眼睛,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想起东北大姐和教授他们现在已经出发去其他城市了,心中竟然稍稍有些不舍。 他一边下床穿衣服,一边回忆着昨晚的梦,发现屋里除自己之外没有其他人。 奇怪,那个姓韩的韩国人呢?胡易四处瞧瞧,见自己的枕头整整齐齐摆在韩国人睡过的床上,又在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他的入住通知单看了看,这才确定他并不是昨晚梦境的一部分。 “韩苍嗡,韩苍嗡……什么破名字。”胡易摇摇头,将通知单放回原处,去浴室洗漱一番,坐到桌前醒了醒神,开始写家庭作业。 正文 081 邻居们 相较于预科时大量的抄写和诵读,大一的家庭作业少了许多机械的重复记忆,增加了一些对课堂学习的理解与灵活运用,在形式和内容上有趣了不少,但写起来也更加耗神。等胡易翻着课本和字典完成全部作业,已经是中午了。 肚子有点饿,胡易收拾好书本,取出两包方便面和两个鸡蛋,端着炒锅出门走进公共厨房。 烧上半锅水,将两包方便面下到锅里,撒入调料粉和油包,香味逐渐散了出来。平心而论,这种气味对饥饿的人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不过胡易自从年初丢钱之后,大半年来最常用来填肚子的便是楼下商店这种3卢布一包的便宜方便面,早已有些腻味了。 闻着熟悉的香气,胡易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在锅沿边准备磕鸡蛋的手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唉,实在不想再吃这破玩意儿了。他心中萌生出一股去吃羊肉胡萝卜炒饭或者土耳其烤肉的冲动,但只稍稍考虑了一下自己的财政状况,便又冷静了下来。 不过调整一下口味总是可以的吧!胡易略一思忖,将方便面捞进盘子,倒干净锅里的水,转身下楼去商店买了几颗洋葱和大蒜。 再回到厨房时,窗户边站着一个瘦高个,正双手抱胸抽着烟眺望窗外的景色。听见有人进来,那人转回身来,正是住在自己隔壁的那位自称王子的摩洛哥人。 胡易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奥马尔,但还是嬉笑着调侃道:“哟呵,这不是王子殿下吗,上午好。” “你好,安东。”王子疲倦的笑了笑:“是你在做饭?” “是我,你吃过饭了吗?” “还没有。”王子忧郁的吐了口烟,探头看看桌上的盘子:“你的午饭就只是方便面?” “是方便面,不过呢,也不仅仅是方便面。”胡易回屋拿来油、菜刀、案板和半瓶老干妈豆豉辣酱,剥开一颗洋葱、两瓣蒜。 许久没展示一下自己在黄海饭店练就的刀功了,他伸胳膊挽袖子,转转手腕,脑袋向后缩了缩,微闭双眼挥起菜刀,“当当当当”几下将半颗洋葱切成小段,两瓣蒜切成薄片。 “哇哦!”王子好奇的看着胡易:“这把刀可真大!但你用的很熟练!” 胡易用手背揉了揉熏的流泪的双眼,勉强一笑:“专业的。”说罢磕开两只鸡蛋,快速打成蛋液,热油,下锅炒至金黄,然后盛到碗里。 再次倒油加热,用蒜片炝锅,简单炒一下洋葱,再将煮熟的方便面和炒鸡蛋一起放入锅中翻炒几下,又加入一勺老干妈辣酱。 锅中立刻升腾起一股异香,王子忍不住凑到炉子边使劲吸了吸鼻子:“哇,好棒的味道!有点呛,但是闻起来很美味!”说着掩住口鼻轻咳了几声。 胡易关掉炉火,将炒方便面盛到盘中,得意洋洋的看着王子:“你喜欢?那这份给你吃吧。” “真的?”王子肃然道:“这个送给我?那你呢?” “我还有,再做一份就是了。” “谢谢你。”王子将盘子端到面前一脸满足的闻了几下,然后指着房青住的902房间问道:“那个中国人,房,好像也是专业厨师,经常做东西给别人吃,你们一样吗?” “他?不不,我们可不一样。”胡易摆摆手,指着案板上的菜刀说道:“我只是用刀比较熟练,他嘛…嗯…他是…专业用面粉做食物的高手…我不会用面粉。” “但你做饭也很专业的样子。”王子犹豫的拍了拍口袋:“我应该付钱吗?” “一盘方便面,什么钱不钱的。咱们是朋友,送给你的。”胡易开心一笑,伸手拍拍他的后背:“走,回屋吃吧。” “谢谢!不过我的房间…不太方便。”王子原地站着没动地方:“我可以下楼去朋友的屋里吃吗?过会儿把盘子还给你。” “当然可以。”胡易莫名其妙的耸耸肩:“屋里有什么不方便的?” “我的同屋,杜善,和他的女朋友在屋里。”王子双手在身前来回摇摆了几下,嘴里模仿着床脚晃动发出的吱吱嘎嘎之声:“他们在做事情。” “哈哈,明白了。”胡易笑着把锅刷干净,又给自己炒了一份方便面,刚端回屋里想要开动,昨晚入住的韩苍嗡提着一只小旅行箱回来了。 “安东,你好。”韩苍嗡微一弯腰:“我的朋友们,在外面,可以进来吗?” “当然,请他们进来吧。” 韩苍嗡扭头招呼一声,屋外排着队走进三男两女,每个人进屋后都先问候胡易一句,显得颇有礼貌。男人有的抱着被褥,有人提着大兜,大概是帮忙搬行李的,两个女孩儿则拎着几只塑料袋,看起来像是食物。 “我和他们,一起吃饭,在屋里,方便吗?”韩苍嗡比比划划的问道。 “方便,没问题。”胡易将自己的椅子递给他:“这是咱们两个人的宿舍,不必客气,尽管招待你的朋友吧。” “OK,谢谢!”韩苍嗡拿起床上的枕头,转身绘声绘色的对朋友们描述了一番,然后对胡易道:“我对他们说,安东是个好人,好!” 胡易冲他微微一笑,坐在床边一边吃炒方便面一边打量他们。这些韩国人很开朗健谈,但都刻意控制着嗓门,似乎生怕打扰到自己。 那几个男人看着年龄偏大,和韩苍嗡一样留着短发,体态相近,都穿着高腰大兵靴。女孩儿身材娇小,性情活泼,看上去年轻一些。他们放下东西便去厨房做饭,然后一群人围着一锅红彤彤的泡菜炖五花肉连吃带聊,像兄弟姐妹般其乐融融,倒是让胡易感到了些许落寞。 韩国人吃完饭,将餐具收拾利索便告辞了。韩苍嗡满足的摸着肚子躺在床上呻吟了一会儿,起身来到胡易身边,一脸严肃的磕磕巴巴说道:“安东,昨天夜里,没有介绍,现在我说。我叫韩苍嗡,韩国人,很高兴认识你。” “我是中国人,名字嘛…胡易,不过你就叫我安东好了。”胡易想到今后住在一起,还是将姓名如实告之比较方便。 韩苍嗡可能并不了解胡易名字的俄语含义,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你来自中国哪里?北京?上海?” 正文 082 苍嗡的汉语名字 “山东省,听说过吗?” “啊,山东省!我知道,离韩国,近,离汉城,近!”韩苍嗡仰头想了想:“孔夫子,山东省,对吗?” “对,对。”胡易笑着点头:“你挺了解中国的。” “是的,韩国人,很多知道。”韩苍嗡兴奋道:“我还知道…嗯…诸葛孔明!赵子龙!曹操!” 虽然他发音不太标准,但这些名字对中国人来说太熟悉了,胡易一听便懂,不知不觉便和他拉近了些距离,忍不住好奇道:“没错!你还知道什么?” “我会写中国字。”韩苍嗡说着拿起纸笔,思索着写出几个简单的汉字:十,女,子,日,天,中,大,小。 胡易心中大乐,忽然想起了他这个奇怪的名字,便试着问道:“你的名字可以写成中国字吗?” “当然!”韩苍嗡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了三个歪歪扭扭的繁体汉字:韓尙雲。 “哦!韩尚云,韩苍嗡。”胡易反复读着汉语和韩语的不同发音:“你的名字还不错嘛,用中文读出来很好听。” 韩尚云今年二十六岁,来自韩国釜山。按照韩国实行的兵役制度,无特殊情况的成年男子都要去部队服役。韩尚云同样不例外,因此他虽然年龄较大,却是刚刚大学毕业,今天来一起吃饭的几个男人情况也大体相近。 这些韩国人并非以学生身份来友大读书,而是自费参加了一个俄韩之间的国际文化长期交流项目,类似于出国进修。他们临行前在韩国接受过短期俄语培训,具备一定的听读能力,但口语表达水平较差,尤其是韩尚云,俄语发音十分蹩脚,常常让胡易听的哭笑不得。 虽然是大学毕业不久,但韩尚云的经济状况还是不错的,至少比胡易强着许多。刚搬进来几天,他就已经为自己添置了不少日常用品,甚至还从韩国朋友那里花五十美元淘换来一台旧冰箱。 屋里有了冰箱,生活一下子便利了许多。胡易很开心,坚持付给韩尚云一半的钱,至此终于在莫斯科过上了拥有家用电器的日子。 转眼十几天过去,两个人在屋里相处的不错。韩尚云性格开朗健谈,那几个韩国朋友常来找他玩,其中一个女孩还给他送来了满满一大盒泡菜。 胡易有时也会与他的朋友们嘻嘻哈哈的闲聊一会儿,或是跟着吃几口泡菜,邻里之间气氛很融洽,唯一对沟通造成障碍的就是韩尚云的俄语表达。 他自己也对此颇为苦恼,大概是因为学习俄语时间较短,一着急便会脱口而出几个英语单词,但同样是发音古怪,带着浓浓的韩国腔,令人忍俊不禁。 “苍嗡,请你别再说英语了。”胡易夸张的按着脑袋笑道:“你的英语发音…不乐呵,实在是糟透了。” 韩尚云一脸震惊:“华特?” “啊?”胡易一愣,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华特?你说华特?”韩尚云重复道:“我的英语,糟透了?” “是啊!”胡易笑道:“华特是什么意思?” “阿西吧!”韩尚云笑骂着走到胡易桌边:“华特你都不懂?还敢说我英语不好?”说着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英语单词“what”,用食指在上面敲了敲:“我来教你!‘华特’,就是英语‘什么’的意思。” “华特?!哈哈哈哈哈!”胡易脸差点笑歪了:“这念‘沃特’!我小学就学过!” “不不不。”韩尚云一脸严肃:“就是念‘华特’!我在学校也学过!” 两人争执不下,胡易无奈道:“你没看过美国电影吗?里面的人都是说‘沃特’,根本不会说‘华特’!” 韩尚云仔细思索了一会儿,面现疑惑之色:“李二雷?” “李二雷?又是啥玩意儿?” 韩尚云抓起笔,在“what”旁边写了个“really”,认真的解释道:“李二雷,就是‘真的’的意思。” “李二雷?李二雷?!”胡易笑的直拍桌子,指着字母“r”道:“这个字母要读‘日’,蕊雷!什么李二雷!还他娘的王二小呢!” “华特?日…?日…”韩尚云似乎很难发出这个读音,尝试了几次还是放弃了,露出一脸不信任的笑容:“李二雷?你不是骗我的吧?” “爱信不信,随便你。”胡易笑着摇头去床边换好鞋,穿上外套拎起书包:“下午有课,我要去学校了。” 今天下午两节课。第一节课过后,胡易在吸烟处碰上了李宝庆。 “老胡,打篮球去不?”李宝庆穿着球鞋短裤,一脸跃跃欲试:“好久没活动活动了,今天正好约了几个同学一起去玩玩。” “打球?”胡易抬起胳膊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我倒是想去,不过还有一节课呢,谢尔盖的。” “老谢头?”李宝庆伸了伸舌头:“他的课到底讲了一套啥玩意儿啊?我是一点儿都听不明白。” 胡易苦笑道:“我们班同学也都半懂不懂,凑合着听呗。反正没啥实在东西,能应付过考试就行。” “你们也听不懂?嘿嘿,那我就放心了。”李宝庆咧嘴一乐,随手掐灭了烟头:“我先过去,你下课直接去球场找我们。” 老教授的课依旧是天马行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想起什么就展开说一段。大半节课过去,胡易有些坐不住了,一想到过会儿要打球便开始心不在焉,身上的每个关节都发痒,恨不得赶紧下课直奔篮球场去一展身手。 他在下面回忆着自己过往在球场上的高光时刻,谢尔盖在台上老气横秋的讲道:“……毋庸置疑,每个时代的文学作品创作都会不可避免的受到当时社会环境的影响,反过来也会启发当时人们的思想,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影响时代前进的方向。所以文学家对语言的变迁和进步起到的作用是直接而又有力的——说到文学,我们的中学和小学十分注重这方面的教育,外国同学们应该也或多或少接触过一些俄国文学作品吧?” “是的!”健美小黑大声答道:“我们在预科读过普希金的诗,前几天还学了果戈里的《死魂灵》节选。” “非常好,非常好。”谢尔盖慈祥的看着他:“请问您最喜欢的俄国作家是哪位呢?” 正文 083 我的妻子也这样 小黑沉吟了一下:“普希金,他是一位优秀的诗人。” “很好,您说的对。普希金的诗非常美,所有人都喜欢。”谢尔盖满意的点点头:“其他同学呢?你们最喜欢的俄国作家是谁?” 以色列女孩儿眨着大眼睛答道:“普希金非常伟大,但我也很喜欢列夫.托尔斯泰,我曾经读过他的《战争与和平》。” “真的吗?太棒了!噢噫,《战争与和平》,文学巨匠的伟大名著,俄罗斯文学史上的瑰宝。”谢尔盖向以色列女孩儿投去赞赏的目光,接着又看了看坐在她旁边的乌嘎:“您呢?喜欢哪位作家?” 乌嘎皱眉琢磨了半天,大概是对文学有关的东西知之甚少,只好装模作样的答道:“我…我也喜欢普希金…” 话音未落,坐在另一边的胡易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已经神游篮球场很长时间了,完全没留意谢尔盖与同学们的课堂互动,刚才只是想到了当初玛季女篮的玛莎一屁股将李宝庆撅倒在地的场面才忍不住发笑。 谢尔盖却以为他有什么独特的见解,笑吟吟的说道:“噢,是那位喜欢奇迹的先生吧?请讲一下您的看法? “啊?”胡易一怔,回过神来呆呆看着谢尔盖。乌嘎在一旁低声道:“问你最喜欢的作家。” “作家?唔。”胡易挠着头思索了片刻,朗声答道:“我最喜欢的作家是…嗯…是金庸。” “金…庸…?”谢尔盖微微皱眉:“您说的这位是中国作家吗?” “是的。”胡易侃侃而谈:“金庸在中国非常有名,他擅长描写中国古代青年……青年武术家们的奇妙浪漫经历。我最喜欢的一本书叫…叫…射雕英雄的传说,讲述的是成吉思汗的女婿用弓箭射死大雕,帮助成吉思汗征服蒙古,以及后来…...在社会上学习生活,爱上了其他女人,并和她一起在斗争中成长的故事。” “成吉思汗的女婿?爱上了其他女人?”谢尔盖一脸困惑。 “没错,当然是虚构的啦。”胡易笑着解释道:“啊,对了,还有一本书,主人公是一个古代小流氓。他在书中是中国皇帝的好朋友,曾经率领军队和沙皇俄国打仗……嗯,还和彼得大帝的姐姐索菲亚公主…那个…发生过爱情。” “嗯,听起来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小说,您提到的这位先生想必是一位出色的小说家。”谢尔盖表现的很有耐心:“但是我们讨论的是您最喜欢的俄国作家。” “俄国作家?哦!”胡易这才明白自己刚才都是在胡掰,完全答非所问,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耳朵:“我喜欢的俄国作家…嗯……。” “普希金!”乌嘎以为他也答不上来,低声提醒道:“就说你喜欢普希金!” “不,我不喜欢普希金。”胡易正色答道:“我喜欢的俄国作家是…...契诃夫。” “契诃夫?好极了。”谢尔盖微笑道:“能讲一下您的理由吗?” “他的书…挺有意思的。”胡易记得中学语文课本里好像有契诃夫的《变色龙》和《装在套子里的人》节选,但对内容记不太清了,又不知道这两部小说的俄语名字,便随口道:“另外,他的名字是安东,我的俄语名字也叫安东。” “哈哈,这个理由嘛…...也算说的通。”谢尔盖哭笑不得的看着他:“刚才您说您不喜欢普希金?能告诉我原因吗?” “没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我不喜欢诗歌吧。”胡易耸着肩膀做了个鬼脸:“还有,听说普希金的老婆跟其他男人好上了,而且这件事还导致了他的死亡。” 教室里一阵窃窃私语,谢尔盖神情稍显凝重,严肃的摇了摇头:“请不要这样讲,个人生活方面的得失不应该影响我们认可他的文学成就。” 胡易挑起眉毛笑了笑:“好吧。我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但不能算一个成功的男人。” “不,不,不应该用家庭生活问题来评判他的成功与否,您太刻薄了。”谢尔盖忧郁的叹了口气:“诚实的说,我的妻子也是这样的,这令我感到非常不舒服。” “您…您的妻子也这样?!”胡易万没想到老教授居然有勇气在学生们面前自曝家丑,一时间张口结舌:“噢!我…我很抱歉!” 谢尔盖微微一笑:“我们只是在探讨问题,您完全没必要道歉。” “可是…可是…”胡易大为尴尬,同情的看着老教授:“您的妻子…她…我没想到...” “这有什么呢?我们有时在家里也会一起讨论这种问题,各抒己见嘛。做人应该宽容一些,即便是夫妻也不能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想法。” “宽容?!”胡易偷眼看看其他同学,俄罗斯人似乎都很淡定,外国人有的微微皱眉,有的满脸迷茫,显然与自己心中所想相差无几。 “真的是这样吗?”他接着说道:“冒昧的说一句,您难道不应该…不应该跟她离婚吗?” 俄罗斯同学一片哗然,谢尔盖更是极度诧异:“什么?离婚?!为什么我们要离婚?” “因为…因为你们都不快乐啊。”胡易不解的小声嘀咕道:“毕竟她爱上了别的男人。” 老教授大惊:“什么?!天哪!您在胡说些什么呀!我的妻子很爱我!我也很爱她!哪有什么别的男人!” 胡易目瞪口呆:“您不是说她和普希金的妻子一样吗?” “不!不是那样的!”谢尔盖用力挥舞着双手:“我是说她跟您一样,用婚姻的失败来否定普希金!和您一样刻薄!” “唔…哦…”胡易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尴尬的吐吐舌头不再吭声了。谢尔盖声音微微有些哆嗦:“或许您只是错误理解了我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您这样讲话太不谨慎了,令人感到不愉快。”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们抓紧时间继续刚才的内容。”老教授双手撑在讲台上调整一下呼吸,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沮丧的叹息道:“噢噫!您瞧瞧,您瞧瞧!又到下课时间了!我今天又跟您扯了些什么呀!大家下节课再见吧!” 谢尔盖摇着头快步走出了教室,全班同学纷纷看向胡易,虽然没人笑出声,但都是一副乐不可支的表情。乌嘎撇着公鸭嗓子幸灾乐祸道:“安东,这下你真的完了,谢尔盖的考试铁定要挂。” “嗐,这怎么能怪我呢?是他自己没说清楚嘛。”胡易闹了个大红脸,拎起书包匆匆走出教室离开主楼,直奔旁边的篮球场而去。 正文 084 砸场子 篮球场距离主楼很近,他还没考虑好是否要先回家换身衣服,已经走到了场地附近。却见球场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大姑娘举着篮球为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讲解示范。 “咦?他们人呢?难道是已经结束了?”胡易扫兴的四处张望一圈,看不见李宝庆等人的踪影,只好怏怏的过马路返回宿舍。 刚走到8号楼附近,后面呜呜泱泱涌过来一群人,有个领头的见到他便直冲了上来:“喂!你站住!” 胡易一怔,停步转身去看,见面前站着十几个怒气冲冲的蒙古学生,其中数人和自己是同级,以前在预科教学楼经常见面。他皱眉盯着刚才对自己大呼小叫的蒙古人,冷冷问道:“干什么?” 来人回头冲身后喊了句蒙古话,后面一个矮个子摇头回答了一句。那人表情登时和缓下来,小声对胡易说了句:“没什么,对不起。”匆匆回到了伙伴们身边。 胡易稍感奇怪,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矮个子眼眶周围略显淤青,旁边另一人嘴角破了个口子,还有些血迹没擦干净,看样子是被人打了,正张罗着出来寻仇。 被谁打了呢?胡易正疑惑间,只见那矮个蒙古人吧嗒吧嗒说了几句,伸手向远处一指,其余人吆喝一声,转身气势汹汹的直奔他所指的地方而去。 胡易顺着他们前进的方向瞧了一眼,正是六哥经营的中国饭店。他心头微微一惊,忍不住跟着来到饭店门口,眼见蒙古人一窝蜂般钻了进去。 小饭店中随即传来几句高声呼喝,片刻之后突然砰啪声大作,伴随着稀里哗啦一阵叮当乱响和几句中文骂街,蒙古人余怒未消的走出饭店门口,商量了几句之后又分成两拨,沿着不同方向寻了过去。 胡易大为好奇,心想六哥在学校里也算一号人物,而且素来与外国人没什么纠葛,怎么会平白无故惹来一群蒙古人闹事?他见蒙古人已经走远,便踏上几步台阶来到店门口向里望了望,只见屋内桌歪椅斜,杯子盘子碎了一地,满屋狼藉。 “胡哥?”一个大块头山东男孩快步从屋里出来,满脸莫名憋屈的望着蒙古人离去的方向:“妈的,这帮蒙古人疯了!疯了!” “他们这是为什么呀?”胡易看看大块头衣衫不整的样子,皱眉道:“他们伤人了吗?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跟他们撕巴了几下,掉了两颗扣子。”大块头憨态可掬的整理了一下衬衣:“不知道为啥,好像不是冲我们来的。这帮傻逼哇啦哇啦说了半天俄语,我也没太听懂。” “他们是来找人的。”屋里又走出一个帅气的黑龙江小伙,一脸不忿儿的操着标准普通话说道:“人不在,拿店里的东西出气有什么用?太野蛮了。” “找人?”胡易纳闷儿道:“找谁啊?” “没听明白。”大块头讪讪的看向帅小伙:“你俄语好,听懂他们说啥了吗?” “他们说要找一个天天来这里,黄头发高个子的中国人。”帅小伙伸手指指自己的满头金发,意味深长的看向胡易:“常在这店里呆着的黄头发总共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是王申。既然蒙古人不是来找我的,那就只能是在找他了。大概他们以为王申藏在店里,所以才动手砸东西,想逼他出来。” “我猜就是他。”大块头悻悻的垂下眼皮:“老王太不消停了,三天两头惹是生非。” “王申?不会吧,说不定是搞错了。”胡易笑着摇了摇头:“我看有两个蒙古人被打的挺惨,王申能有那能耐?” “说的也有道理。”帅小伙深以为然,掏出手机按了几下:“不管他们到底找谁,我先打电话通知六哥,让他赶紧来处理善后。” 胡易安慰了大块头几句,转身向10号楼走去,刚到楼下,正好碰上韩尚云从外面回来。 “安东!”韩尚云向饭店门口看热闹的人群望了一眼,好奇道:“那边很多人,发生什么事了?” “很多蒙古人,攻击了中国饭店。” “华特?!攻击饭店?李二雷?” “李二雷!李二雷!”胡易无奈的笑笑:“货真价实的李二雷!” 韩尚云眯起眼睛盯着他看了看:“阿西吧!你小子是不是又在嘲笑我的英语发音?” “怎么会呢,你的发音最棒了。”两个人嘻嘻哈哈回到宿舍,刚打开门,邻居奥马尔从隔壁小屋里探出头来:“安东?你可算回来了,我正在找你。” “啥事儿?”胡易向他房间里望了一眼,搬进来一个月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屋里的情形:屋子大约十平米左右,毛里求斯人杜善在这里住了多年,各种家当占据了屋子里的大半面积。奥马尔所拥有的空间仅仅是门口边的一张钢丝床,行李统统塞在床底下,憋屈程度可想而知。 “上次你做的方便面太棒了,我和朋友们都很喜欢。我自己试过几次,但完全不像你做出的味道。”奥马尔满脸恳切:“今天我们很多朋友一起聚会,能不能请你再为我们做一次?” “当然可以。”胡易笑眯眯的问道:“王子殿下要接见你的臣民吗?” “以后就叫我奥马尔吧,别再提什么王子了。”奥马尔怅然一笑:“我爷爷的爷爷曾经是阿拉维王朝的苏丹,但是我爷爷的父亲并没有继承他的位置。我与现在的国王关系很远,只是空有个王室后人的名分。” “哦,我明白了。”胡易点了点头,心中暗道:早就知道你是个远支贝勒爷了。 奥马尔挑明了自己的身份,表情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微笑看着胡易道:“那么就麻烦你帮忙准备方便面了,我们要六份。” “六份?” “是的,今天来的朋友很多,我想让他们都尝一下。” 胡易为难道:“那得分六次炒,你们要多等一会儿了。” “没问题。”奥马尔掏出钱包,不好意思的笑笑:“六份太多了,不能接受你的赠送。我需要付多少钱?三百卢布够不够?” 正文 085 躲风头 “三百?用不了那么多。”胡易在脑子里粗略过了一下成本:“二百就足够了。” “不,你为我们大家做饭,必须要多付一些。”奥马尔不由分说将钞票塞给胡易:“那就拜托你了。” “行!那我今天多加点东西,给你们做个豪华版!”胡易欣然一笑:“你去取几个盘子来吧。” 奥马尔出门下楼了,胡易进屋放下书包抽了颗烟,正打算下楼去买东西开工,就见李宝庆从门口探了探脑袋:“老胡?” “我靠?你小子死哪儿去了?不是说好了打球吗?” “别提了。”李宝庆一脸晦气:“球没打成,打了场架。” “跟人打架了?!”胡易奇道:“和谁啊?为啥?” “几个蒙古人。”李宝庆悻悻的向身后一指:“都怪这小子。”胡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王申缩头缩脑的站在走廊上,头发乱蓬蓬的,满脸委顿之色。 “怎么能怪我呢?”王申垂着脑袋不忿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王申下午也在球场与大家一起打球,他球技平平,动作幅度大、频率慢,但偏偏喜欢做一些浮夸而又不实用的假动作,又跟球油子们学了几种不干不净的套路,在场上来格外惹人讨厌。 刚才负责防守一个蒙古人,王申跟不上对方的动作,只好用起了损招,不是趁他上篮时偷偷拽一下衣服,就是在他起跳后轻轻推一下胯骨。 这些动作很“脏”,而且严格说来是比较危险的,一来二去便搞的蒙古人发起了脾气,目光中逐渐多了点火药味,还不时主动与王申发生些不必要的身体碰撞。 王申却大大咧咧的不以为然,认为自己成功将对方挑衅的心浮气躁,颇有些洋洋自得。他拿着球站在三分线外,上半身左晃右晃,接连做了几个特别假的假动作,见对方冷冷盯着自己不为所动,不由稍感无趣,于是下定决心要运球突破他的防守。 突破前还要做一个假动作,他双手持球,快速向对方面门虚晃了一下。不料恰在此时,蒙古人正好猛的一探身想要从他手中抢球。王申心中一慌,篮球脱手而出,不偏不倚的重重砸在了对方鼻梁上。 蒙古人被砸的惨叫一声坐倒在地,晕乎了半天才被同伴们搀扶起来,一见王申站在面前一脸贱兮兮的笑模样,认定他是故意找茬,随即怒不可遏的冲上去揪住了王申的衣服高声质问。 王申自然不肯吃亏,两人先是破口大骂,相互推搡了几下便大打出手,旁边又有几个蒙古人过来帮忙,李宝庆等人急忙上前劝架,却也稀里糊涂的被卷入战团。 球场上蒙古人少,难免要吃点小亏。一番短暂的混战之后,双方被劝架的人隔开,李宝庆等人拉着王申转身就走,王申却还不依不饶的连啐带骂,态度十分嚣张。 蒙古人又愤怒又憋屈,眼见讨不到便宜,便纷纷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李宝庆刚才出手稍重,打的两个蒙古人脸上挂了彩,回头见他们对着手机怒气冲冲的呜哩哇啦一阵大吼,像是要叫人来报仇,心中不免有些发虚。他没敢站在马路边等公交,而是先跟着王申回到了10号楼,想要去他房间里避避风头。 其实李宝庆预科刚毕业就搬出了学校,平时很少在宿舍区出没,球场上的蒙古人并不认识他。但他们经常看到王申出入六哥的中国饭店,知道他跟饭店关系密切,所以才纠集了一大票人冲进饭店去找人。 胡易听他们简要讲了事情经过,无奈的扁了扁嘴。自己高中时也在球场上打过群架,虽只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儿,但现在想来已然感觉当初十分幼稚可笑。他皱眉看着王申说道:“蒙古人去六哥的饭店找你,顺手把店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你知道吗?” “知道,店里的朋友给我打电话了。”王申耷拉着眼皮,一脸懊丧:“他们说蒙古人还在到处找我,所以……咳。” “他怕蒙古人找到宿舍去,所以我就带他来你这躲一会儿。”李宝庆瞪着王申斥道:“瞅你这点胆儿,德性!刚才在球场上不是挺能耐吗?嘚嘚瑟瑟的,浑身上下和长了蛆似的瞎鼔涌,还拿球砸人家脸,换了我是蒙古人也得揍你!” “我又不是故意的!”王申大为委屈:“那是个假动作!” “假个屁!一点都不假!”李宝庆数落了他几句,转头看向胡易:“咋样,老胡,能让他进去呆会儿吗?” “进来呗,就算不让他进,也得让你进不是?”胡易招呼二人进屋,转身笑道:“来的挺巧,你们可以帮我做饭。” “做饭?那还不简单?”李宝庆随口应道:“我这些日子天天给大力做饭吃,手艺大有长进,正好给你展示一下——咱吃点啥?” “先别急着吃,我刚才接了个大活。”胡易故作高深的看着他:“隔壁摩洛哥王子钦点,让我为他的国宴烹制一道御用拿手名菜。” “啥?国宴?还他娘的御用?”李宝庆一脸鄙夷:“你有啥拿手名菜?” “香辣方便面!你来给我打下手。”胡易哈哈一笑,掏出二百卢布对王申说道:“你也别闲着,去一楼商店帮我买点东西。” 王申不接,背着手拧了拧身子,扭捏道:“我……我就不下楼了吧,万一碰上蒙古人咋办?” “熊样儿,楼下有保安,他们还能卸了你不成?”胡易白了他一眼,自己坐电梯下楼买了一大兜方便面、洋葱和鸡蛋,琢磨了一下,又拿了一包冷冻什锦蔬菜丁,算是“豪华版炒面”的添加配菜。 在厨房和李宝庆一起忙活了大半个小时,胡易炒好六份方便面送到奥马尔和朋友们的聚会房间,看看还剩下不少原材料,索性又炒了几份,回到屋里叫着王申和韩尚云一起当了晚饭。 韩尚云很高兴,从冰箱里取出一盘泡菜摆到桌上,四个人埋头吸溜吸溜吃了几口面,胡易笑眯眯的看着韩尚云:“怎么样,苍嗡,好吃吗?” 正文 086 突发奇想 “嗯…好吃,不过很辣,比泡菜还辣。”韩尚云伸手扇了扇舌头,皱眉疑惑道:“不是同一种辣,这味道……唔……有点奇怪,但是很香啊!” 胡易满意的点了点头,问李宝庆道:“你觉得呢?味道咋样?” “嗐,我还以为啥好东西呢,不就是老干妈炒方便面吗?那王子居然还拿来招待朋友,看来他也没见过啥世面。”李宝庆吃的满头大汗,咂着嘴道:“不过味道还真不错,等我按你这个法子回去给大力露一手。” “嗯,东西不在贵贱,好吃就行嘛。”胡易若有所思的放下筷子:“我有个想法,咱俩以后在宿舍里做炒面外卖怎么样?反正你下课之后也没事儿,不如一起来挣点零花钱。” “啊?外卖?”李宝庆怔了半晌:“炒方便面?这…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老房可以把包子卖的风生水起,咱就不能卖点别的?”胡易说着看向王申:“你觉得我这主意可行不?” 王申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沉吟道:“应该可以吧,学校里那么老多中国人,肯定有点外卖的需求。但是这玩意儿…卖多少钱合适呢?” “不光可以卖给中国人嘛,外国人也挺喜欢的。”胡易转头问韩尚云:“苍嗡,如果这盘面卖给你,你愿意付多少钱?” “华特?”韩尚云大为意外:“我需要付钱吗?” “不不,我是说假如。假如我卖这份面,你认为多少钱合适?”胡易补充道:“隔壁奥马尔今天出三百卢布买了六份,你觉得贵吗?” “五十卢布一盘?李二雷?”韩尚云迟疑的摇了摇头:“稍微,贵。我认为三十,或者四十,还可以接受。” “和我想的差不多。”胡易点点头,对李宝庆笑道:“咱今天做的这是两包方便面加两个鸡蛋的,可以算大份,卖三十卢布;如果是一包方便面一个鸡蛋,就算小份,卖二十卢布,你看咋样?” “听着倒是不错,你脑子转的还挺快。”李宝庆乐呵呵的挠挠头:“不过只卖炒面是不是太单调了?万一没人吃咋办?” “那怕啥嘞?这东西炒的快,再说几乎所有原材料都能在楼下商店买到,有人订咱就做,没人订就留着自己吃,能挣多少算多少,还担心亏本吗?”胡易越说越有信心,起身去旁边拿了一根烟点上:“虽然品种单一,但是炒面的口味和配菜可以变化嘛。比如辣的或是不辣的、放卷心菜或者胡萝卜?” 李宝庆似乎也有些动心,顺着胡易的思路说道:“对啊,学校有不少山西人,他们喜欢吃醋,可以加个酸口的。” “也行,那就加个酸辣口味。再弄个不辣的,就叫…醋溜方便面?咱们有空琢磨一下,大不了先做几锅试试,调整一下口味。” 胡易本是突发奇想,没想到跟大家随便聊上几句,竟然感觉这事儿很值得一试。两个人兴致勃勃的商量了一会儿,李宝庆帮胡易收拾完碗筷,见王申百无聊赖的托着腮在旁边闲坐,便背起书包对胡易道:“我先回去,哪天你有空就去找我们,让大力帮忙掌握一下醋的分量。”说罢伸手一拽王申:“走吧!蒙古人肯定都散了,你也回家吧。” 年轻人性子急,一冒出新点子就挠心挠肝的,恨不得马上就付诸实施。 说干就干,周末两天,胡易都闷在周大力的公寓和李宝庆一起研究配料,害的周大力跟着他们接连吃了好几顿炒方便面。虽然他嘴上怨声载道,不过倒也从食客的角度提出了几项实用建议,略微改善了成品口味。 一周之后,二人备足了老干妈等各种调味料,又买来许多一次性餐盒和塑料袋,感觉一切准备齐全了,便到于菲菲家在电脑上设计了一份简单的广告: 炒面外卖,好吃实惠,送餐上门,包您满意。 香辣炒面、五香炒面、酸辣炒面、醋烹炒面,多种口味供您选择。 大份30卢布,小份20卢布,每晚17点后开始供应,欢迎品尝。订餐电话:8926xxxxxxx。 胡易仔细调整了字体和排版,待看的一切都顺眼了,这才打印了二十份,跟李宝庆一起去各个宿舍楼下张贴。 有说有笑的乘电梯下楼,两人站在11号楼信息栏前寻觅合适的位置。刚扫了一眼五花八门的各种广告,李宝庆忽然“哎”的一声惊呼,愣愣张大嘴巴叫道:“老胡!你看!” 胡易应声看去,只见李宝庆正盯着其中一张中文信息,上面的内容赫然与自己手中广告如出一辙: 便民快餐,各种风味炒方便面。 鸡蛋炒方便面、老干妈炒方便面、酸辣方便面、醋溜方便面,大份25卢布,小份15卢布。风味独特,物美价廉,欢迎各位同学拨打订餐电话:8903xxxxxxx。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如堕五里雾中。过了好半天,李宝庆才喃喃说道:“这…这这?以前从来没见过啊,什么情况?撞车了?有人想到咱前面去了?” “四种口味和咱们一样,哪有这么巧的事儿?”胡易伸手在那张广告的四个角上轻轻按了按,纸张被胶水浸湿的部分好像还没有彻底干透,张贴时间应该不会太长。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冷笑道:“这人八成知道咱们的点子。” “谁会知道咱们的点子?!难道是大力?”李宝庆连连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是大力,他怎么会背着咱干这种事儿?再说他哪有闲心搞这种小买卖?”胡易转头看看他:“你想想,还有谁知道?” “还有谁?”李宝庆怔了怔,忽的勃然怒道:“王申?!” “没错,十有八九是他。”胡易盯着广告上的文字沉吟道:“那天咱俩聊这事儿的时候他一直在旁边听着,连咱们设想的价格都记住了,所以大份小份都比咱们低5卢布。” 李宝庆圆睁着小眼睛琢磨了一会儿,骂了句:“小王八羔子!”回身向电梯便走。胡易忙叫住他:“哎,你干啥去?” “去找菲菲重新打印!咱也把价格改成和他一样的!”李宝庆愤愤的甩了甩手中那一沓广告:“或者干脆大份20!小份10卢布!” “你动动脑子!”胡易不耐烦的抿了抿嘴:“咱俩人一起干,改那么低还能挣钱吗?图的个啥?就为了和他斗气?” “奶奶的!”李宝庆叉着腰喘了几口粗气:“那就给他打电话!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纸上那个订餐电话应该是他的!” 正文 087 一步到位 “你先别急,让我想想。”胡易背着手低头慢慢踱了几步,冲李宝庆一招手:“不打电话,咱们直接去找他当面问。” “好!找他去!”李宝庆怒气冲冲走出11号楼,径直便要去王申家兴师问罪。 胡易拉着他先去其他几栋宿舍楼转了一圈,见楼下果然都贴着同样的广告,这才一起来到10号楼王申的房间轻轻敲了几下门:“王申在家吗?” “谁啊?来啦!”王申开门与二人打了个照面,不禁稍稍一愣:“胡…嘿嘿,老胡?宝庆?你们……你们咋来了?” “你还有脸问?!我们找你算账来了!”李宝庆瞪着眼向前迈上一步,胡易忙抬手拦住了他,乐呵呵看着王申说道:“王老板,生意兴隆吗?” “生意?啥…啥生意?”王申皮笑肉不笑,一脸不自在。 “跟我装糊涂?没劲,你这人太没劲了。”胡易摇头叹了口气:“楼下炒方便面的广告不是你贴的?便民快餐,用词挺朴实的嘛。” “哦!那个呀,嗐!”王申假装恍然大悟,扭扭捏捏的低声道:“炒个方便面而已嘛,哪算得上什么生意呐,无非就是为了方便一下广大校园同胞,顺便挣俩小钱儿花花呗。” “不错,不错,王老板用心良苦,觉悟也高。”胡易冷冷一笑:“可是你不太仗义啊,剽窃了我的点子,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一个人悄悄干起来了?有点过分了吧?” “嗨呀,误会,这可是天大的误会。”王申满眼真诚的看着胡易:“我的确是在你屋里听到的这个想法,但接连几天没见你们有动静,还以为你俩就是随便说说,不爱挣这几个小钱儿。所以我就……嘿嘿,先实践一下,也算是受你们的启发。” 李宝庆大怒:“谁说我们不爱挣钱?!我们这几天……” 话刚说了一半,胡易又抬手打断了他,然后笑眯眯的看着王申说道:“说实话,我们本来的确计划要做炒面外卖。不过算了算账,这活怪辛苦的,挣钱也不多,所以心里一直挺矛盾。况且学校里就这么些中国人,既然你已经抢先把广告打出去了,我们再跟着掺和也没意思。”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见王申正疑惑的盯着自己,便又叹了口气:“我们买了一箱装炒面的塑料餐盒,看起来没机会用到了,干脆全部原价转给你吧,怎么样?” “行…行吧。”王申稍一犹豫,眼神亮了一下:“那你们…...真的不干了?” “不干了。”胡易苦笑道:“炒方便面又没什么技术含量,是个人就能干。再说你把价格压的这么低,让我们怎么挣钱?” 王申眼珠子转了转,没说话。胡易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一拽气鼓鼓的李宝庆便走。王申盯着他们的背影发了会儿呆,突然开口喊道:“哎,等等!” 两人站定脚步回身,王申快步走到他们面前,有些局促的搓了搓手:“那啥…老胡,宝庆,你俩别误会。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跟你们捣乱,只是…被逼的没办法了。” “谁逼你?” “也没人逼我…就是手头紧呗。”王申讪讪的低下头:“那天正好听你们说起炒面的点子,我寻思这活挺简单的,就想自己试试看,能挣多少算多少。” “废话!我们手头也紧,不然谁乐意搞这份小买卖?”胡易斜着眼瞥了瞥王申,又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你说的没错,这活儿的确挺简单。加油干吧,有机会也让我们尝尝你的手艺。”说罢头也不回的拉着李宝庆走了。 李宝庆刚才几次三番想要开口,都被胡易硬生生拦住了。他憋了一肚子气,走进电梯便皱起眉头嚷道:“老胡,怎么着?就这么便宜他了?” 胡易低头不语,待到了九楼走出电梯才开口道:“我刚才对他说的是心里话,这小买卖钱挣的太碎,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宝庆大惑不解:“那咱俩这几天瞎折腾啥呢?还买了那么多调料,都白忙活了?” “当然不是,动动你的眼珠子,何必只盯着炒方便面不放呢?”胡易双手抱在胸前轻轻摇了摇头:“其实我当时提出这个想法只是为了试试水,练练手,为下一步计划做准备,原本就没打算干太久。现在既然被人抢先了,咱们干脆就一步到位,直接做点能挣钱的。” “一步到位?能挣钱的?还是外卖吗?” “对,还是外卖。你不是喜欢炒菜吗?咱们就做盒饭快餐,怎么样?” “盒饭?”李宝庆眨眨眼,傻笑了几声:“我炒菜倒是没问题,只要…嗯,只要能卖的出去就行。” “你放心,只要好吃实惠,肯定会有人买的。”胡易开门进屋,拉过两椅子和李宝庆分别坐下,胸有成竹的分析道:“我这些日子特意观察过,在咱们学校的中国学生里,外卖潜在客户很多。尤其是那些天天外出打工的、喜欢搓麻将的、喜欢玩游戏的——” “对对,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李宝庆插嘴道:“还有一大群搞CS战队的,每天一回家就在局域网里突突突的训练比赛,根本没工夫做饭,他们肯定需要订外卖!” “对嘛。可是宿舍里没有中餐外卖,六哥饭店太贵,毛子食堂和土耳其烤肉他们又吃不习惯,所以只能三天两头来找老房买包子和水饺,饮食需求没有得到充分满足。” 李宝庆点点头:“嗯,老房的包子的确是挺好吃的,我和大力有时候也来找他买。” “是好吃没错,不过包子饺子这种东西毕竟只能偶尔吃一顿,即便他变着花的调馅儿,也不会有人天天来买。”胡易翘起二郎腿:“炒方便面也是如此,别看王申学着咱搞了四种口味,就算他整出十八种口味,终究还是方便面,吃不了几次就腻了。” “对对对,”李宝庆眉开眼笑的附和道:“大力那两天顿顿跟着咱吃炒面,到最后差点吃吐了。” “但是盒饭就不一样了,只要菜搭配的好、经常变花样,天天吃都不会烦。”胡易略一思忖,坚定的点了点头:“我想好了,咱们暂定每份盒饭里面是米饭加一荤一素两道菜,分量给的足足的,卖八十卢布——比去六哥的饭店吃中餐便宜多了吧?我觉得肯定有干头!” “我看行!何况我做菜肯定比六哥店里的厨子强!说实话,就凭咱这厨艺,炒方便面的确是大材小用!”李宝庆兴奋的撸起袖子:“你说吧!咱咋干?” 正文 088 开张大吉 “你坐火车带来的那口大电饭锅现在用不到吧?明天带过来,咱们用两个电饭锅蒸米饭。抽空去市场多补充些调料,选几个装菜的大容器,再买些分格子的一次性餐盒。”胡易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你是主厨,每天的菜单由你来定,考虑一下口味搭配,争取一周七天都不重样,至少也要每天换一道新菜。” “得嘞!”李宝庆一跃而起:“老胡,咱俩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份买卖干红火喽,让王申那个小兔崽子知道咱的厉害!” “你别激动,咱们做外卖是为了挣钱,不是为了跟他斗气。”胡易淡淡一笑:“说起来咱俩还要感谢王申,要不是他横生枝节插了一杠子,我还下不了这个决心呢。” 几天之后,一切准备停当,两人在各个宿舍楼下贴出精心设计的广告,开始了他们的外卖生意。 得益于之前在黄海饭店的短暂工作经历,他们俩对于厨房那些事颇有几分心得。李宝庆这两年间天天给胡易和周大力做饭,又被黄海的厨子点拨过一二,手艺虽然不足以胜任饭店大厨,但做些外卖家常菜还是相当得心应手的,所以他们的快餐生意一开张便赢得了很好的口碑。头一个星期下来,总共卖出五十多份盒饭,令二人大感惊喜。 胡易和李宝庆信心大振,干的越来越起劲。此时莫斯科已经进入初冬时节,他们时常要顶风冒雪的去市场采购,每天下课回到宿舍便开始着手备餐。胡易负责洗菜切菜,李宝庆负责炒菜刷锅,然后二人轮流外出送餐,忙的不亦乐乎。 现在李宝庆每晚九点之后才能回公寓,周大力一个人懒得做饭,索性下课后便来胡易家跟他们一起吃,偶尔还帮忙去买菜或者送餐。 于菲菲和夏焱有空时也会来10号楼看看他们,虽然做饭跑腿的事伸不上手,但可以帮忙宣传。 于菲菲为二人打印了许多简易订餐广告,再仔细裁成小纸条,每次送餐时可以捎带着分发几张。夏焱更是成了他们在6号楼的代言人,不仅去中国预科生屋子里挨家挨户发广告,还经常带动朋友们一起订餐。 来订餐的不仅仅是中国人,虽然他们只贴出了中文广告,但外国学生有时被走廊里弥漫的香味吸引到厨房,忍不住也会买一份尝尝。尤其是隔壁奥马尔和他的朋友们,隔三差五便会来看看当天的配菜,若是合口味便掏钱捧走几盒,成了最常光顾的外国主顾。 当然,一切也并非完全顺风顺水。同屋韩尚云起初对他们的快餐生意颇有微词,主要是因为炒好的菜长时间存放在屋里难免散发味道,会对夜间休息造成影响。 胡易对此也深有同感,明白若想把这份买卖长久做下去,就一定要得到这位同屋的理解与支持。于是他买来几瓶空气清新剂,每天晚上隔半小时就随手喷几下,尽量让房间里的气味保持清新。 与此同时,胡易还经常叫着韩尚云一起吃晚饭。韩尚云不是什么勤快人,心里自然乐得吃现成饭,但毕竟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每次都要推辞一番。 胡易便作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嗐,今天的饭菜做多了,肯定卖不完,不吃也是浪费,你帮我们解决一些。” 韩尚云这才稍感心安,取出自己的泡菜与大家共进晚餐。有时韩国友人来找他聚餐,胡易就让李宝庆单独炒一份菜送到桌上,不忙的时候也会一起坐下跟他们喝几杯啤酒。 时间一长,胡李二人与韩尚云和他的韩国朋友们打的火热,韩尚云也就不好意思再纠结屋子里若有若无的饭菜味道了。 胡易又在闲聊时将自己和李宝庆当初丢钱的事情讲给他听,顺便诉苦道:“苍嗡,说实话,我现在手头只剩下不到三百美元,将来的生活可能会非常困难。” “三百美元?李二雷?!”韩尚云大为震惊:“我不知道是这样的,你需要钱吗?我可以借给你。” “不用,不用。”胡易连连摆手,语气十分诚恳:“我和李卖晚饭,能挣些钱,足够用了。只是屋里的味道可能会对你的日常生活和休息造成困扰,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完全没关系!”韩尚云大手一挥:“屋里的味道,不重要,尽管去做饭吧。你们的处境,我懂!” 成功赢得了同屋的理解,又有朋友们的支持和捧场,胡易和李宝庆的快餐生意越做越好。就这样忙忙碌碌的转过年来,回头一算账,整个十二月平均每天卖出了二十份左右。他们在宿舍经营,除去原材料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经济成本,粗略估算下来每份盒饭大约能挣五十卢布。 如此算来,每天到手的利润在一千卢布左右,一个月就是三万。他俩对半一分,每人差不多能拿到一万五,按照当时的汇率可以兑换五百多美元,远远超出了先前的预期。 “老胡!咱可真牛逼诶!”李宝庆按耐不住心中的兴奋:“照这势头下去,干到暑假起码能挣几千美元!你这点子出的可太好了!” “眼下还可以,沉住气,一天一天的干吧。”胡易表现的比较淡定:“马上要考试了,咱俩得先把这道坎儿过去。” 胡易的担心不无道理,这两个多月两人把主要精力放在快餐生意上,功课方面难免会落后一些。尤其是谢尔盖教授的课被安排在隔周的周五下午最后一节,下课时间太晚,而近一段时间盒饭越卖越好,经常有人早早就打来电话订餐,他便渐渐顾不上那门耽误挣钱的无聊课程了。 好在谢尔盖的课并不包括在上学期的期末考试科目中,胡易底子打的比较扎实,其他各科考试对他来说还算游刃有余。虽然像预科上学期那样考全五分不太现实,但总体成绩还是以四分和五分居多。 李宝庆就比较惨了,他现在的学习又恢复了一些在玛季预科时的状态,上课听的稀里糊涂,毫无兴致。 刚开始他每天睡觉前还惦记着抄抄周大力的作业,后来炒菜送餐的工作量大大增加,挣到手的钱也多了,李宝庆晚上回到公寓便只想喝几瓶啤酒解解乏,经常将作业抛到九霄云外,第二天到了学校难免要被老师斥责几句。 正文 089 同行冤家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李宝庆早上更是干脆懒得起床去学校,每天让周大力变着法帮他撒谎请假,自己则一觉睡到自然醒,起床后便开始总结昨天炒菜的经验得失,顺便琢磨一下当日的配菜。 晚上要去宿舍干活,所以下午的课一般还是会顺便去上的。但他即便在课堂上坐着,满脑子里也都是如何改进饭菜口味,俨然已经将这份快餐生意当成了主业,把自己的学生身份忘了个一干二净。 对学习如此不上心,想取得好成绩自然是不可能的。尽管友大新闻专业各方面要求比较宽松,但也无法纵容他这种刚升入大一就屡屡缺课的学生。李宝庆在期末考试中一口气挂掉了一半科目,另外一半也是在老师的照顾下堪堪以三分勉强通过。 “你要小心了。”寒假第一天中午,胡易在宿舍里语重心长的告诫道:“以后就算上课听不明白,起码也得在教室里坐着跟老师们混个脸熟,不然怎么过考试呢?如果下学期再挂这么多科,你可就危险了。” 李宝庆满脸不以为然:“没事儿,大不了就是补考呗。” “补考你有把握通过吗?最好认真准备一下。” “准备啥啊,没问题!”李宝庆不耐烦道:“你没听他们说过么,实在不行就给老师塞点卢布,基本都能给个及格。” 胡易轻轻咂了咂嘴,没说话。李宝庆大大咧咧的笑道:“你就甭替我操心了,还是琢磨一下咱接下来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 “好多学生回国过年,宿舍里人少了,影响咱的生意啊!”李宝庆闷闷不乐的摸起烟点上一颗:“我看呐,寒假期间咱们的盒饭可以改成中午晚上都提供,你觉得咋样?反正那韩国人放假回国了,也不用担心影响到他。” 话题转换的有点快,胡易怔了一会儿,点头道:“应该可以吧。我有点饿了,咱俩边吃边商量。” “行,你想吃啥?我去做。” “省点力气吧,天天吃你炒的菜,都快吃烦了。”胡易使劲抽了抽鼻子:“老房上午好像蒸包子了,你去买几个,咱换换口味。” “行,吃几个包子解解馋!”李宝庆抄着手一步三晃来到902宿舍门口,刚要进屋,忽然听到房青在屋里甩着河北味儿京片子说道:“……哎哟喂,那俩小孩儿几斤几两我心里清楚着呢,不就是在后厨干过几天砧板吗?也敢假模假式的学人家做快餐。” 李宝庆一怔,不由自主收住了脚步。就听另一个声音传了出来:“我吃过一次,感觉还不错……” “嗨哟,你可拉倒吧!有什么好吃的呀?”房青不客气提高音量打断了对方:“每天过来过去不就是那几样吗?炒个鸡块儿,土豆丝儿,西红柿炒鸡蛋,木须肉之类的,哪有什么技术含量呀?顶多烧个茄子,那也简单着呢,谁不会做呀?而且还死贵死贵的,干嘛花冤枉钱买他们的呀?你看我这包子,又好吃又便宜,不比他们的盒饭实惠多了?” “是,是。”对方笑着附和道:“我们就是图个省事儿呗。” “哟,吃饭就为了图省事儿啊?得嘞,吃包子更省事儿。今天是卷心菜猪肉馅的,香着呢,你来几个?” 这摆明了是在说自己和胡易。李宝庆听的心头一阵火起,顿时便要冲进去跟房青理论几句。 但只迈了一步,他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身回去把听到的内容对胡易复述了一遍,末了怒气冲冲的骂道:“他娘的!没想到老房居然背地里说咱的坏话!这老小子表面上……表面上…” “表面上对咱也不咋地。我早就想到了,都在一层楼里做快餐,肯定会有这种事儿,难免的。”胡易淡淡笑道:“没关系,老房人不坏,就是心眼小。这种人有什么想法都在脸上挂着,比那些两面三刀的人好对付,抽空我去跟他谈谈。” 大家平日在同一个厨房里忙活,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房青起初对胡易和李宝庆的盒饭不太在意,觉得这两个小伙子根本无法与自己相提并论,只是笑眯眯的在旁边看着他俩忙活。 后来二人的快餐生意很快见了起色,有些以前常来买包子油饼的老主顾现在三天两头去买他们的盒饭,有时还会当着房青的面称赞几句盒饭的口味。 房青听着扎耳朵,随即很快转变了想法,认为胡易他们挤了自己的买卖,从此脸上也渐渐没了笑模样。在厨房看到李宝庆炒菜偶尔还会不阴不阳的揶揄几句:“哟~这炒的什么呀?怎么黑乎乎的?能好吃吗?” 李宝庆性情憨厚,听到房青的冷嘲热讽也不在意,只以为他在高级大饭店干过,一定有过人的见识,每次都客客气气的诚心请教几句。但房青只是个面点师,对炒菜并不在行,因此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好随口胡乱对付一番。 胡易却早就听出了房青话中隐隐的敌意,对他的态度转变早有心理准备。他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沉吟看向李宝庆:“不过老房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咱们的菜确实缺点花样,三个月了,翻来覆去就是那十几样,是时候该搞点新鲜东西了。” “有这个必要吗?”李宝庆显得不太情愿:“我觉得现在这些菜就挺好的,大家反响也不错嘛,何必折腾呢。” 胡易耐心劝道:“的确,你现在手艺大有进步,特别是几样拿手菜,越炒越有心得了。不过做事情要懂得居安思危,一旦别人失去了新鲜感,就会转头去买老房的包子,或者其他吃的。咱们得想办法不停推陈出新,勾住顾客的胃口,让他们只要肚子一饿,首先就想到给咱打电话。” “你小子还真是能说会道。”李宝庆悻悻的抱起双臂:“不过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你说吧,加啥菜? “别问我啊,你是主厨,加菜得你拍板。”胡易悠闲的看着他:“这事儿可以从长计议,咱俩先把寒假供应午餐的广告贴出去。” 于菲菲回国过年了,临走前把笔记本电脑和打印机借给了胡易。二人打印了十几份广告出门张贴完毕,然后去市场买了些肉蛋蔬菜,在地铁站旁边的麦当劳随便填饱肚子,回来后稍事歇息便开始筹备晚餐。 房青正在厨房蒸包子,李宝庆对他存了芥蒂,气鼓鼓的板着脸不去看他。胡易也一声不吭的只管埋头切菜,心中盘算着该如何与房青交涉。直到晚上八点多忙完,这才来到902门口探了探头:“房哥,还有包子吗?” 正文 090 略施小计 房青一个人独自住在902的小房间,此时他正盘腿坐在床上啃黄瓜,见胡易进来也不下床,只面无表情的微微扭了扭头:“哟,这可真是稀客嘿。你们不是自己个做饭吗?今儿怎么想起要吃我的包子了?” “嗐,什么东西吃多了都腻歪,偶尔也得换换口味调剂一下不是?”胡易笑嘻嘻的走到床边:“今天我还就是馋您的包子了,刚才在厨房里就想吃几个,可惜那会儿太忙,顾不上。” “顾不上?”房青不紧不慢的咬了口黄瓜:“看来你们的盒饭生意挺红火呐,一天能卖多少?” “没多少,一天也就二三十份吧。”胡易故意夸大了一些数字,接着问道:“您最近生意挺好吧?” “当然好了!我这包子从来不愁卖,基本是包多少就卖多少。”房青明显愣了一下,继续追问道:“一天卖二三十份儿?” “啊?您说我们的盒饭?对,不过那是前段时间。”胡易装模作样的苦着脸摇了摇头:“最近有点下降,每天顶多也就二十份出头。您知道为什么吗?” “我上哪儿知道去?”房青瞥了他一眼:“为什么呀?” 胡易稍一板脸,表情严肃的压低声音说道:“我打听了一下,好像宿舍里有人议论我们,背地里说我们的盒饭不好吃。” 房青别过脸轻轻哼了一声,没接茬。 胡易又是一笑:“嗐,说这话的人未必就真吃过我们的东西,都是瞎说瞎传呗,没法往心里去。还有人传您的包子馅用的肉不好呢,说什么都是市场上处理的便宜肉,不新鲜——” “胡扯!”房青闻言大怒,呼的一下伸开双腿就要下床:“谁说的?!你告诉我!我找他去!非得让他说清楚不可!” 胡易忙劝住了他:“嗨,那些人都是瞎掰,您甭搭理他们。我当时一听这话,当场就给他们驳回去了。我说:房哥肯定不是那种人,而且他在厨房剁馅的时候我都亲眼看着呢,用的都是好肉,绝对没那回事!” “小人!扯娘们儿舌!”房青余怒未消,恨恨的骂了几句,抬头看向胡易:“小胡,你可得给我作证,我用的那些肉和菜都好着呢,绝对不容那些小人诋毁!” “是,那当然。”胡易安慰道:“估计他们就是看着您挣钱眼红,嫉妒呗。” “心理阴暗!令人不齿!”房青双手撑着床沿喘了几口粗气,忽然稍微一顿,低下头不吱声了。 邻里之间相处几个月,胡易早就看出房青是个没什么城府的直性子。现在偷眼观察他脸上表情变化,知道自己这套含沙射影加指桑骂槐的激将法已经初见成效,于是趁热打铁道: “咱们两家住的这么近,其实也挺好的,有什么事儿可以帮忙关照一下。以后万一再有人胡说八道,咱也能互相为对方说句话、做个证不是?只要…只要…嘿嘿……” 房青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抬起头看着胡易:“只要什么?” “邻里邻居的,难免有点磕磕绊绊,只要您别嫌我们做盒饭妨碍您的生意就行。” “小胡,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姓房的可没那么小心眼!”房青白了他一眼:“再说咱们各做各的,谁能碍着谁喽?公平竞争嘛!” 胡易咧嘴一笑:“就是,我想您肯定不是那种人。再说我们非但碍不着您的生意,更谈不上跟您竞争。我们搞盒饭快餐无非是能帮大家节省点时间精力,干的是力气活,那些家常炒菜换了别人一样做。您的包子饺子和油饼可就不一样了,全友大独一份,专门满足咱们中国人的独特口味需求,想吃这类面食只能找您来买。这可是实打实的技术活,除了您谁都玩不转。说白了吧,我们的盒饭其实可有可无,您这些东西才是无可替代的。” 房青被捧的喜上眉梢,仰起脸凝视胡易半晌,轻轻一甩脑后的大辫子:“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谁也保不齐会碰上个马高镫短的时候。就按你说的办,以后咱们两家互相多关照。” “好嘞!”胡易一拍巴掌,伸手掏出一把卢布:“还没吃饭呢,您给我来八个包子,站这儿半天可把我馋坏了!” 事实证明,胡易精心编排的一番谈话虽然简短,但效果还算不错。从那天起,房青在厨房里对二人逐渐又有了笑模样,说话聊天时也恢复了以往的真诚坦率,偶尔还会向李宝庆传授几招做面食的窍门。 胡易看在眼里,乐在心中,又别出心裁的拿着笔在各栋宿舍楼广告上加了一句话:“若您在订餐的同时需要购买房哥的包子、饺子或是油饼,我们可以顺便帮您捎到房间。” 房青对此举大感满意,此后每当自己的面食售罄后,他就会向扑空的顾客们倾情推荐对门901的盒饭,俨然一副关照小兄弟生意的老大哥形象。 如此相互帮衬之下,两边的快餐销量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增长。虽然寒假期间宿舍里的学生较少,但胡易和李宝庆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忙碌,夏焱也常来打打下手帮忙送餐,算下来每天卖出去的盒饭竟比之前还要多一些。 十几天的寒假转眼就要结束,李宝庆对这些日子的生意非常满意,恋恋不舍的暗示胡易想要继续把中午的外卖继续做下去,却被胡易一口驳回: “你是不是傻?开学之后大家中午一般都在主楼吃食堂,做饭卖给谁?何况咱也得上课,你还要补考,别老惦记那几个钱了,老老实实卖晚餐就行。” “好吧,听你的。”李宝庆怏怏嘟了嘟嘴:“快餐盒不多了,酱油也快用完了,咱去市场补点货,顺便把今明两天的菜买回来。” 出门采购了一圈,两个人大包小提溜的回到宿舍,刚出电梯就看到王申背着手在房门外走廊上缓缓溜达。 “你怎么来了?”李宝庆眼神中满是戒备。 “嘿,没事儿。”王申赶忙堆起笑脸迎了过来:“你们买菜去了?” “嗯呐。”胡易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拖着长腔冷冷笑道:“王老板今儿怎么得闲光临寒舍?生意不忙?” “嗐,什么生意不生意的。”王申讪笑着跟在胡易身后,见他杵在门口没有让自己进屋的意思,只好站定脚步:“我想…买份盒饭。” “盒饭?这才几点?还没开始做呢。”胡易脸色稍微和缓了一点:“你先回去吧,等会儿做完给你送过去。” 王申心不在焉的答应一声,站在门外没动地方。胡易进屋放下手里的东西,脱掉外套挂到墙上,转头问道:“怎么?还有事儿吗?” 正文 091 王申报信 “也没什么事儿。”王申一脸不自在的拧了拧上半身:“就那啥,想跟你们说一声,炒方便面那摊儿我不打算继续干了。” “哟!干得好好的,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胡易故作惊诧,饶有兴致的点上一颗烟看着王申。 其实他这几个月间一直关注着王申的炒方便面生意,每天晚饭时间都要抽空去王申住的楼层溜达一圈。刚开始偶尔还能看到他在厨房忙活一阵,后来几乎不见他开火动锅,心里也就对他的情况大致有数了。 王申低头笑笑:“嗐,没人买呗。每天卖不出去三份五份的,还不够折腾呢。” “哦?”胡易本以为王申如此好面子的人一定会编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敷衍过去,没料到他竟然直截了当说出了实情,一时也想不出如何接话,只好随口道:“不会吧?” “真的,”王申大概是感觉自己的语调有些酸楚,扬起脑袋一甩满头长长的黄发,强作无所谓道:“大家都喜欢吃你们的盒饭和老房的包子,没人爱买我这破玩意儿。” “哦。” 王申稍稍停顿了片刻,见胡易和李宝庆默不作声的看着自己,又犹犹豫豫的开口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们另外一件事。” “嗯?” “我听说,六哥的饭店打算上外卖了,和你们一样,也是盒饭。” “是吗?”胡易和李宝庆对视一眼,均是稍感意外:“什么时候?” “很快,已经筹备的差不多了,估计过些日子就能开张。” “噢。”胡易沉思了片刻,对王申轻轻一挑眉毛:“你不去六哥那里帮忙一起干吗?” 王申摇头叹道:“我老长时间没去那边了。自从上次蒙古人砸饭店之后,六哥一直瞅我不顺眼,店里其他人也一个个爱答不理的,我就不好意思再过去了。” 胡易歪着脖子想了想:“就为了这件事儿?说起来蒙古人砸店也不能完全怪在你头上,我想六哥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吧?” “嗯…还有,就是那个,那个,”王申哼唧了半天,吞吞吐吐的嗫嚅道:“你知道,上学期刚开学的时候,我打着六哥名义跟几个预科新生要过管理费——其实没要到多少钱——不过这事儿后来不知怎么传到六哥耳朵里去了。六哥狠狠骂了我一顿,让我…让我滚。” “我就知道,你当初肯定不止找夏焱一个人收过钱。活该!”胡易鄙夷的瞪了他一眼,忽然心中一阵生疑,盯着王申淡淡问道:“你怎么突然跑来给我们讲这些事儿?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我想,”王申勉强挤了个笑脸:“六哥那边儿可是兵强马壮,等他们外卖生意一开张,你们俩人能应付的过来吗?需不需要人帮忙?” “帮忙?你?”李宝庆瓮声瓮气的瞪着他:“免了,你小子能存什么好心?不会又想打什么鬼主意吧?” 王申挪着小碎步向后退了退:“没有,没有,我一片好意,真的是一片好意。无非是想跟你们…那个…合作一下。” “合作?我们跟你?”胡易双手抄进裤兜,眯起眼睛笑道:“有这个必要吗?” 王申稍感难堪,眼见胡易和李宝庆的表情都不太友善,便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老胡,宝庆,你俩可别以为我是死皮赖脸上赶着来求你们。” 二人没吭声,王申继续说道:“没错,我的炒面的确干不过你们的盒饭,但是现在六哥一来,你们蹦跶不了几天也得歇菜!我说跟你们合作,其实是为了帮你们……当然啦,也想顺便挣点钱。” “扯犊子!凭什么我们歇菜?”李宝庆轻蔑的撇了撇嘴:“大家一样都是卖盒饭,六哥有啥了不起的?” “你啊,太狂了。”王申冷笑着扔下一句话,转身作势要走,迈了两步不见二人挽留,又转回身来看向胡易:“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六哥他们为外卖生意做了充分准备,可不像你们这样小打小闹的。” 胡易微微抬了抬下巴:“先别走,进来坐下聊会儿。” 王申作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进屋气哼哼的往椅子上一坐,梗着脖子不说话。胡易给他和李宝庆各扔了一颗烟,笑吟吟的问道:“说说吧,你能帮上什么忙?给我们一个跟你合作的理由嘛。” “就是,这还差不多。人家六哥那边七八个干活的,你们就俩光棍老爷们儿,能是人家的对手吗?”王申翘着二郎腿点上烟吸了一口,老气横秋的撩起眼皮:“有啥说啥,炒菜的事儿我的确是不太在行。但我可以帮你们干点别的,哪怕跑腿买个菜,送个餐,多一个人也算多一份力量嘛。” “有点道理。”胡易一踮脚坐上写字台:“还有呢?” “我在学校里认识的人多,可以帮忙宣传,做广告啊。别看你们这几个月扑腾的小有名气,但哪能比的上六哥的饭店招牌硬、底子厚实呢?” “嗯,这倒也可以考虑。”胡易心不在焉的将双腿在空中荡来荡去:“还有吗?” “还有?那就得说是我的情报了。”王申仰起脸看向天花板:“我可以随时打听六哥那边的动向,给你们提供消息作为参考。知己知彼,百战不台嘛。” “百战不殆。”胡易笑着纠正道:“没吹牛吧?你不是最近都不去六哥饭店了吗?怎么打听消息?” “瞧不起人是不?”王申从鼻孔里嗤了口气:“我在六哥那边也是有几个朋友的,店里的事儿他们可爱跟我念叨了。” “好,那你说说,六哥他们是怎么充分准备的?打算怎么干?” “这个嘛……嘿嘿…”王申刚想卖个关子,李宝庆粗声粗气的插嘴道:“六哥饭店的菜单我见过,也不过就那么十几道菜,能干出什么花样来?” “宝庆,你这个人呐,就是脑子不打弯儿。”王申不待李宝庆反驳,掐灭烟头悠悠说道:“人家六哥本来就是开饭店的,备料干活都比你们方便。我听说他们打算以盒饭为主,除此之外还能单点各种炒菜、凉菜、馄饨、水饺——别以为是老毛子那种机器包的土豆馅儿饺子哦,是从外面专门找人做的,跟老房的水饺比起来也不差。” 正文 092 进击的六哥 “哦?”胡易心中稍感不安,脸上不动声色的保持着微笑:“又卖盒饭又卖水饺,这是要一股脑把我俩和老房的生意都抢走喽?” 李宝庆也不悦的嘟囔道:“就是,这摆明了是针对我们。” “哎哟,太自作多情了。咱们这里的中国快餐不就那么几样吗?六哥做外卖是为了挣钱,哪有闲心针对你们?就算针对也只不过是搂草打兔子,捎带手的事儿。”王申斜了他俩一眼:“六哥干了好几年饭店,生意一直挺冷清的,这次可是在外卖上花了不少心思,铁了心要搞出点名堂来。你知道那边的朋友是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 “以六哥的实力,别人能做的东西他都能做;别人不能做的他也能做。总而言之一句话,想做什么都可以。这就叫不出手则以,一出手就要一统友大外卖市场。” “嚯,口气不小,挺牛逼啊。”胡易笑着皱了皱眉头。 “放狗屁!”李宝庆悻悻的啐了一声,虽然依旧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不过语调终归比先前软了一些。 二人的反应完全在王申意料之中,他有些得意的伸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怎么样?我是不是还有点儿合作价值?” “的确有点儿。”胡易呵呵一笑:“那你说说看,我们到底怎么合作?该付你多少钱合适呢?” “合作方式可以再商量,先看你们能不能撑下去再说吧。至于钱的事儿嘛…到时候你俩看着办。”王申摇头晃脑的站起身来:“再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六哥那边准备了两种盒饭:一荤一素的和你们一样定价80卢布,两荤两素的卖100卢布。但是开业初期降价酬宾,一荤一素只卖60,两荤两素卖80。” “真的?”胡易脱口而出,刚才王申那些话只是让他稍感忧心,尚能强装镇定,但价格的事却令他吃惊非小。 胡易有点慌了,忙追问道:“他们开业酬宾要搞多长时间?” “哟,那我可就不清楚了。”王申耸了耸肩膀,意味深长的看着胡易:“你俩是不是也得想个办法应对一下?不然他们一口气酬上仨月半年的,你们这边可就凉透了。” “嗯。”胡易心不在焉的随口应道:“你先回去,合作的事儿我考虑一下,想个对大家都有利的法子。” 王申走了,胡易和李宝庆默默对视一眼,都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半晌,李宝庆开口道:“你真打算跟这小子一起干?能信得过他吗?” “暂且相信吧,但就算一起干也得长个心眼,厨房炒菜的事儿绝对不能让他掺和。”胡易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眼前最迫切的问题是六哥那边。友大宿舍就这么多中国人,市场太小了,本来就没多少生意可做。现在他这一脚插进来,够咱俩喝一壶的。” 李宝庆也感受到了些许压力,但还是比胡易要乐观不少:“六哥那里的厨子水平一般,别的不敢说,我觉得他们的盒饭肯定不如咱们受欢迎。” “嗯,这方面是咱们的优势。”胡易忧心忡忡的分析道:“但是六哥背靠饭店,实力太强了,不好对付。尤其是他们一上来就打算搞价格攻势,咱们的盒饭肯定会受冲击。” “这倒是,价格问题不好办。”李宝庆轻轻挠着脸上的疤瘌:“他搞两种盒饭是什么意思呢?” “人家饭店里有这个便利条件,想怎么搞都行。让咱俩每天准备两荤两素可是有点费劲,这样一来就跟咱拉开档次了。”胡易脑子里稍一恍惚,豁然冷笑道:“他们把规格跟咱相同的一荤一素降低二十卢布,再把高一档的两荤两素降到跟咱一样的价格,嘿嘿,有点田忌赛马的意思。” “啥意思?”李宝庆听的糊里糊涂,但见胡易露出笑容,便也跟着傻笑道:“要不…咱也降价吧?跟他们耗上了!” 胡易略一思忖,坚定地摇摇头:“那不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太被动了。而且咱们现在主动降价很简单,但是将来如果再想恢复原价,顾客可就不一定乐意买账了。” “那……你说咋办呢?就这么硬挺着吗?” “我再想想办法。他们那边毕竟人多,用人也是要花钱的。只要咱们能顶住一段时间,他们的优惠价格应该坚持不了多久。”胡易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站得住脚,但还是强作自信的对李宝庆说道:“愿意花钱点外卖的都不会对价格太过计较,说到底口味才是第一位的。所以咱们要抓紧改良菜色了,你多动动脑子吧。” “行!菜的事儿尽管交给我。”李宝庆摩拳擦掌,正要起身去准备晚餐,忽的又回过头来:“王申那边怎么办?真让他来跟咱一起干吗?咋跟他算钱呢?” 胡易将大米倒进电饭锅,蹲在地上沉吟了一会儿:“不着急,我再考虑一下,等真的需要人帮忙时再说也不迟。” 下学期很快开学了,韩尚云从国内回到莫斯科,胡易和李宝庆的盒饭又恢复了只在晚餐时间供应。他俩这段日子一直关注着六哥那边的动静,没事儿就去找王申打听一下,顺便聊几句可能的合作方式,但却迟迟商量不出什么头绪。 几天之后,回家过年的中国学生们陆续返校,六哥的外卖终于择吉日开张了。 六哥这一出手果然是非同凡响,不仅每栋宿舍楼下都贴着用毛笔写在红纸上的《开业酬宾》告示和全彩打印的精美广告,下午下课时还有专人守在各个楼门口向往来进出的中国人发放传单,很快便将六哥做外卖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友大华人圈子。 面对如此强劲的竞争对手和价格攻势,胡易和李宝庆遭到的打击超出了他们自己的想象。 六哥那边刚一开张,他俩的盒饭销量便开始呈断崖式下滑,头三天总共才卖出去十余份。之后几日虽然逐渐开始回升,但每天的销量也只是在十份上下徘徊,搞的两人脸上一片愁云惨淡。 “六哥的盒饭我们也尝过几次,口味明明不如咱,但就是卖的比咱们好!这老狐狸是想用低价一口气把咱整垮!太奸诈了!”下课回到宿舍,李宝庆气呼呼的在胡易面前走来走去:“老胡,你倒是赶紧想个办法啊!再这么下去就得喝西北风了!我看咱也甭死要面子了,赶紧跟着一起降价吧!” 正文 093 藕把的请求 “冷静点,这就是人家的竞争手段,你不要乱激动。”胡易心中也是火急火燎的,但还是故作镇定道:“让你想的新菜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哪有那么容易?我倒是考虑了三四道菜,可是试过几次都不太成功,味道不行。”李宝庆低声嘟囔道:“再说咱现在卖的这么差,我都没心思去琢磨那些事儿,一想到六哥就来气!” “该琢磨还得琢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磨刀不误砍柴工嘛。”胡易耐心劝解道:“走吧,先去张罗今天的晚饭。干好咱们眼前的事儿,不要老去想六哥如何如何,想也没用,徒增烦恼而已。” “行了,你就别跟我拽词儿了。”李宝庆悻悻抬起屁股:“今天晚上按几份准备?” 胡易想了想:“十二份吧,剩下了咱就自己吃。万一不够卖,也显得咱生意红火不是?” 二人来到厨房,正看到房青在揉面准备烙油饼。他这些日子也被六哥的外卖挤对的不轻快,一见胡易和李宝庆便拐弯抹角的抱怨了起来。李宝庆顿感遇到了知音,忍不住跟房青一起相互埋头大倒苦水。 胡易并没加入他们的讨论,切好菜便悄悄回到屋里,打算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尽快想出对策来应付眼下的局面。 虽然安慰李宝庆时说的轻松自在,但他毕竟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学生,没怎么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遇到这种问题只能凭直觉行事,顶多也就是参考一下以往各种书籍上学到的东西。 站在窗边抽着烟发了半天呆,胡易感觉脑子里一团浆糊。正心烦意乱间,韩尚云抱着满满一大盒泡菜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他的韩国朋友们。 “安东!一起吃晚饭吧!”整整一个寒假没见面,韩尚云的朋友看到胡易都很热情。 胡易强颜欢笑跟大家聊了几句,其余韩国人开始准备晚餐,韩尚云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问道:“安东,最近,快餐,卖的少?” “是啊,你也看出来了?” “以前,你忙,结束很晚。这几天,不忙,结束早。你,笑的少,心情不好。”韩尚云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着急,不需要。一切,都会好。” “谢谢。”虽然这几句安慰十分空洞,但还是让胡易心情稍稍开朗了一些。 今晚的订餐人数依旧是不温不火,基本与前几天持平。胡易让李宝庆炒了一份鸡腿肉,与韩国人一起围坐在桌边共进晚餐。 这些韩国人聚餐时总离不开泡菜,韩尚云和另外几个人一边吃一边与做泡菜的女孩儿说笑,女孩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一口一个“欧巴”的咯咯娇笑,脸上还泛起了些红晕。 “我说,希贞这次的泡菜,更好了,越来越好。”韩尚云很注意社交礼节,常常要将自己同胞之间的对话笨拙的翻译给胡易和李宝庆:“会做泡菜的女人,将来结婚,容易。” “欧~巴~!”那个叫金希贞的小个子女孩儿伸手掩口,两只眼睛笑的弯成了月牙状:“别乱开玩笑!” “确实!确实好吃!”胡易接连夹了几块辣白菜,冲金希贞笑道:“非常棒!我喜欢!” 这倒并非是言不由衷的奉承,胡易起初不太习惯韩国泡菜那股独特的辛辣味道,但跟韩尚云一起住了几个月,渐渐也就适应了,隔几天不吃还有些馋。 金希贞甜甜一笑:“谢谢,如果您喜欢,请多吃一些。” 胡易又吃了两块,放下筷子问道:“经常听你叫他们‘藕把’,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哥哥’的意思,”金希贞的俄语水平比韩尚云高不了多少,比比划划的解释道:“不一定是家人,对年龄大不太多的男人,就可以叫‘藕把’。” 胡易恍然大悟,扭头看向韩尚云:“我是不是也应该这样称呼你?”说着模仿着金希贞曲里拐弯的腔调叫道:“藕~把~!” 韩国人顿时一阵哄堂大笑,韩尚云连连摆手:“不不不,通常,女人这样叫男人。男人之间,很少这样。” “哦,明白了。” “而且我们釜山人,来自南方,说话阳刚。你听:‘藕把’,发音短、直,像男子汉。”韩尚云伸手拍拍自己的胸膛,又指指金希贞和另外几个男人:“他们,汉城来的,北方人,说话才会那样拐弯,像女人。” 那几个汉城男人笑骂着用力拍打韩尚云的后脑勺,胡易乐呵呵的看着他们争论各自地方语言的特点,扭头对金希贞说道:“我年龄比你大,也是你的藕把喽?” “是哦!”金希贞爽快的喊道:“安东也是藕把!” 胡易心中大乐,瞥眼见李宝庆正在一筷子接一筷子的吃泡菜,伸手捅了他一下:“好吃不?你倒是也夸人家两句啊!” “好吃!好吃!”李宝庆忙竖起大拇指:“非常美味,麻辣鸡丝!” 金希贞笑的花枝乱颤:“谢谢,是真心话吗?” “真的!真的!”李宝庆的俄语词汇量无法支持他详细表达,只好转而对胡易说道:“你别说,这玩意儿吃多了还有点上瘾。” “是吗?”胡易心中一动,伸手在大腿上拍了一下:“我倒是想到了一个点子。” “啥点子?” 胡易不答,将一只手搭在李宝庆肩膀上,笑嘻嘻的看着金希贞:“希贞,我们两个藕把都喜欢你的泡菜,能不能请你为藕把们做一些?藕把会付钱的。” “当然可以。”金希贞双手一分,摇了摇头:“付钱,不需要。” “需要,需要的。”胡易忙解释道:“藕把要很多泡菜哟,一大份,不仅自己吃,还要搭配在藕把的盒饭里,让其他中国人也吃。这牵扯到…嗯,牵扯到藕把的生意,所以一定要付钱。” “噢!”金希贞瞪圆了一双大眼睛:“我的技术,还没有很好。其他中国人,可能不会喜欢。” “会喜欢!一定喜欢!”胡易信心满满的鼓励道:“我们两个认为好吃的,其他人也会觉得好吃。” 金希贞微微一笑:“好吧,我明天就做,周六带来给你。” 正文 094 老魏出山 饭后送走韩国人,李宝庆莫名其妙的凑到胡易身旁:“你刚才跟那妹子说啥呢?买泡菜?” “没错,我打算让她帮忙做一大盒。” “要那么多泡菜干啥?搭着咱的盒饭一起卖?” “我还没想好。”胡易咬着嘴唇沉吟了一会儿:“这东西拿出来单卖怕是不成,不如…买盒饭送泡菜?你觉得如何?” 李宝庆懒懒向椅背上一靠:“送泡菜?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好点子?” 胡易刚才吃饭时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现在仔细想来也觉得有些缺乏力度,于是喃喃笑道:“这只是第一步,现在重要的是开拓思路嘛,不要只局限于自己闭门造车。” “也对。”李宝庆盘起一条腿点了颗烟:“早知道如此,当初我在黄海后厨就应该多学几个菜。” “是啊。”胡易顺口搭音,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双眼直视前方呆呆出神。 “要不我抽空去黄海找他们请教一下?”李宝庆试着问道:“如果老魏还在就好了,他跟咱俩最熟,肯定愿意教我几手。” “对!”胡易一拍巴掌:“咱可以直接找老魏啊!” “那敢情好!”李宝庆喜道:“你能找到他?” “我有他的电话!”胡易兴奋的掏出手机就要拨号,稍一犹豫又垂下了手:“要不…等会儿再打吧。挺长时间没跟他联系了,我先想想咋开口。” 李宝庆看看表,仰头打了个哈欠:“行,那我先回家了。” “回去吧。”胡易将当日外卖收入数出一半交给李宝庆,又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对了,我记得彭松的辣子鸡炒的挺不错。你俩关系好,抽空打电话让他教教你。” 李宝庆答应一声,提着书包出门了。胡易取出书本写完作业,去浴室泡了个澡,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抽了颗烟,这才想起要给老魏打电话。 自打几个月前从黄海厨师长那里要来老魏的电话号码,胡易一直没跟他联系过。算起来两人已经大半年没见过面了,陡然听到对方的声音都感到无比亲切。 寒暄了几句,胡易小心翼翼的问道:“魏哥,听说你不在黄海干了,最近挺好吧?” “嗐,好什么好,凑活事儿吧。”老魏略一停顿,迟疑道:“你是听谁说的?” “前段时间见到厨师长了,是他告诉我的。” “哦?”老魏沉默了片刻,声调变的有些不自然:“那…你知道我是为啥事儿走的了?” “嗯……”胡易本来不想提起这个话茬,但既然老魏问到了,也没必要再假装不知情,于是含糊其辞的答道:“好像…听他提了一句。” “唉!”老魏长叹一声,随即又爽朗的笑了笑:“没关系,都过去挺长时间了,我现在也想开了。事儿都是自己干的,还怕别人知道吗?” 胡易稍稍松了一口气,赶紧安慰道:“说起来,您那真算不上啥大不了的事儿,都怪那毛子老板也太较真了。” “不能这么说,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错,没什么可抱怨的。”老魏的口气很认真:“啥也别说了。我记得你和李子临走之前曾经劝过我,可惜啊,我当时没把你们的话当回事儿,被人开除也是活该。” 胡易心中一阵感慨,他不愿再谈论老魏这件旧事,便岔开话题聊起了那之后的情况。 老魏离开黄海饭店后一度感到愤愤不平,在家里呆着喝了半个多月闷酒。后来朋友介绍他去市场上一家中国饭店当厨师,但那地方距离他家有点远,工作条件比较差,给的钱也不多,所以他干了不到两个月就辞了。 现在老魏暂时还没找到新的去处,每天在家做一些卤肉酱货卖给楼里的中国人,虽然收入不太稳定,但日子过得还算逍遥自在。 听胡易说到想要学几道菜,老魏答应的很痛快:“行嘞,没问题。你们想做啥菜尽管告诉我,不过炒菜这事儿在电话里三句两句可说不明白,最好能现场传授。” “那最好不过了。”胡易大喜:“您啥时候有空?我和宝庆去找您。” “我住的远,你们平时上课怪忙的,就别往这边跑了。”老魏憨厚的笑笑:“再说我这里好几个人合住,乱乱糟糟的,怕你们笑话。约个时间我去友大找你们吧。” 让老魏来10号楼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一来宿舍简陋不方便待客,二来也不能让他在公共厨房公开传授厨艺。所以他们商量了一下,选在星期六请老魏到周大力家里做客。 周六上午气温很低,胡易和李宝庆捂得严严实实,一大早便来到周大力家附近的地铁站等待老魏。 说是“一大早”,其实已经快十点了。但是约定的时间过去了十几分钟,老魏却还没出现。 两人正暗自担心,老魏的电话打过来了:“喂?我都到了半天了,你们在哪儿呢?冻死我了!” “你早到了?”胡易四下张望一圈:“不是说好在闸机旁边见面吗?没看见你啊?” “是啊。”老魏嘀咕道:“我的确是在闸机旁边。” “那怎么回事儿?你是在<别利亚耶娃>站下车的吗?” “没错!” “A口?” “对啊!”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胡易纳闷道:“肯定是你走错了。你再看看,周围还有什么其他东西?” “其他东西……一溜商店,闸机旁边有个卖烟的,还有个卖杂志的。”老魏抽了两下鼻子:“你别说,这闸机味道还不错,挺香的。你闻见了吗?顺着香味儿就能找到我。” “商店?挺香的?!”胡易愣了片刻,冲李宝庆一招手,快步来到出站口附近的地下商店街,一转弯就看到老魏正缩着脖子站在一家炸鸡店的窗口旁,两只脚不停轮流跺地。 “你在这等着呢?”二人又气又乐:“大哥,我们说在地铁出口的闸机旁边见面!” “嗯?地铁出口也有炸鸡?”老魏憨憨一笑:“刚才路过没瞧见呢。” “闸机!是那个机器!”胡易伸手比划了一下:“地铁检票口,挡着你不让进的那玩意儿!” 老魏恍然大悟:“哦!你们管那玩意儿叫闸机啊!” “可不是呗!”李宝庆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声:“你管那玩意儿叫啥?” “嘿嘿,俺们不知道学名,都管那玩意儿叫三根棍儿。” 三人一齐纵声大笑,胡易看看旁边的炸鸡店:“闻着挺不错,咱们买一只回去中午吃?” “别,中午不是得炒好几个菜嘛。”老魏提起手中拎着的塑料袋:“我还给你们带了好东西,尝尝我的手艺。” 一路说说笑笑,三人去旁边的大型超市买了些肉蛋蔬菜,来到周大力家为他和老魏互相做过介绍,李宝庆便跟着老魏一头钻进了厨房。 正文 095 计将安出 很长一段日子没正经下厨了,老魏眼下正值技痒难耐之际,随便一出手就整了六个菜。 他带来的塑料袋里装的是一只酱肘子和一块酱牛肉,李宝庆切好装盘,胡易和周大力收拾好桌子买来啤酒,四个人落座喝了一杯,拿起筷子便开始大吃大喝。 胡易三人这几个月来基本是中午吃学校食堂,晚上吃李宝庆做的外卖,已经许久没张罗一顿如此丰盛的饭菜了。胡易一边吃一边啧啧赞叹:“还得说是魏哥的手艺棒。宝庆,你都学会了吗?” 李宝庆显得很有信心:“差不多,等着我自己试几次,应该没问题!” “肯定没问题,都是家常菜,简单。可惜我不习惯用电炉子,火候掌握的稍微差点事儿。”老魏转头看向周大力:“老弟,这菜吃着还可以吧?” “可以!太可以了!”周大力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伸出筷子指向桌面:“尤其是酱牛肉和肘子,太好吃了。味儿足,口感也好!” 老魏心满意足的咧嘴笑笑:“都是我自己在家里做的,以后想吃就去找我拿,只要你们不嫌远就行。” “您自己做的?!”周大力若有所思的看看胡易和李宝庆:“你俩要是学会了魏哥这手艺,在宿舍里卖酱货肯定能火!” “是啊!”李宝庆一怔,满心欢喜的说道:“魏哥,教教我呗!” “这个嘛…嘿嘿。”老魏的笑容有些牵强:“这可是我师傅传下来的秘方,挺麻烦的。而且酱货靠的是老汤,平时得经常给老汤加料,有些东西在莫斯科还不太好搞哩!” “您不用把秘方教给我们。”胡易接口道:“我们可以买您做好的肉,再去学校里卖,您看这样如何?” “那当然没问题啦。”老魏满口答应:“做这些东西本来就是要卖的,我也不多挣你们的钱,只要不亏本就行。” “这样吧,我们先在学校里试试看,如果卖的好,该挣的钱还得让您挣嘛,怎么能让您白忙活呢?”胡易微微一笑,接着又锁紧了眉头:“不过…距离确实有点远了,天天往您那儿跑可够费劲的。” 老魏点头道:“没错,一来一回起码得俩小时。” 四个人互相对视一圈,拿起筷子闷声吃了几口菜。周大力忽然说道:“您要是住我们这里就好了,平时咱还能经常见面。” “是啊,反正您现在也不需要上班,干脆过来和我们住邻居呗!”李宝庆冲老魏挤了挤眼。 二人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老魏却稍稍出了会儿神:“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老魏现在住的地方就在胡易和李宝庆刚到莫斯科时就读的玛季附近,那里聚集着许多中国商人和打工者,房租很贵,而且大都是多人合租一套民居,每月三百美元也只能在两室一厅的房子里租到一个床位而已,同样的价格在周大力这所公寓可以租到一个宽敞的双人间。 因为距离以前上班的黄海饭店很近,所以老魏这些年一直没动过搬家的念头。春节期间朋友曾推荐他去一家叫中国龙的饭店做厨师,虽然薪水还算不错,但他也是因为距离太远而迟迟犹豫着没表态。 “中国龙?!离我们这儿不远呐!”李宝庆兴奋的拍着桌子:“老胡,你还记得不?就是我曾经应聘过的那家饭店!” 胡易一愕:“哦!西红柿炒鸡蛋?”随即仰头大笑,绘声绘色的对老魏讲起了李宝庆应聘厨师表演“大翻勺”的故事。 旧事重提,几个人依旧是乐不可支。李宝庆摸着脸上的疤瘌笑道:“魏哥,这可是天意,您如果真的去中国龙上班,那干脆就搬到我们这里来住算了!” “是啊!”胡易掰着指头分析道:“这地方居住条件不错,周边环境好,楼里也有不少中国人,您住过来一样可以卖酱货,而且还多了友大宿舍这么一个…嗯,挺大的消费群体。更何况将来上班方便,平时咱哥几个也能常聚不是?” 这个话题提出的太过突然,老魏刚开始有些踌躇,但禁不住三人轮番劝诱,几瓶啤酒下肚,也觉得搬到这里是个不错的主意:“行!我回去研究研究,如果中国龙那边让我去上班——或者酱肉在你们学校卖的好——那我就搬过来呗!咱又没啥值钱家当,多大点事儿啊!” 三人大喜,跟老魏边喝边聊,直到下午三点才送他离开。胡易和李宝庆稍事休息,又打起精神回到宿舍准备当日晚餐。 韩尚云正好要出门,看到胡易便指了指桌上一只大号收纳箱:“希贞送来泡菜,给你的。” “太好了!你见到她时帮我说谢谢。啊,对了,顺便帮我给她钱,回来我再给你。”胡易迫不及待的打开盖子闻了闻,满意的回头叮嘱李宝庆:“今天送餐时每份盒饭都配一小份泡菜,记得告诉他们是免费赠送的,请他们品尝之后提意见。” “行吧。”李宝庆闷闷不乐道:“送辣白菜?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这招能好使吗?” “好使不好使的试试才知道。”胡易摘下手套用力掷在床上:“我想好了,明天去老魏家买几块酱牛肉,咱们重新打广告,买盒饭就送秘制五香酱牛肉加正宗韩国泡菜各一份。” “送酱牛肉?!”李宝庆老大不情愿:“这也太…这也太…太下血本了吧?酱牛肉可不便宜啊!咱不是说好要拿来卖的吗?” “送辣白菜你嫌便宜,送酱牛肉你又嫌贵。”胡易哈哈一笑:“王申说你脑子不转弯,你还就真一点都不转。” “嗯?你啥意思?” “这叫变相降价。”胡易耐心解释道:“咱们盒饭本身的内容和价格不变,还是一荤一素,80卢布。但是同时送一份辣白菜一份酱牛肉,这样实际上就是两荤两素了嘛!” “哦!”李宝庆小眼圆睁:“那就是和六哥他们一样了!” “没错!这两样虽说是花钱买来的,但是品质都很不错,会带来好的口碑,也省了咱整天琢磨配菜。”胡易胸有成竹的说道:“既然是免费赠送,咱们可以把份量控制的稍微小一些,让他们吃过之后意犹未尽,第二天还惦记着来买咱的盒饭。如此一来也捎带着把老魏酱货的广告打出去了,今后肯定会有人专门来买其他东西。这就应了那句话:人叫人千声不应,货叫人点首自来!” 李宝庆听的一愣一愣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行,真有你的,就这么办!” “就这么办!”胡易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晚上忙完了先别走,咱俩好好商量一下。奶奶个腿儿的,这些日子可把我憋的不轻快,是时候跟六哥好好见一仗了!” 正文 096 联房抗六 今天的盒饭又是只卖出了可怜巴巴的不到十份,但胡易和李宝庆既然已经决定好了下一步行动,心中也就不再像前几天那么焦急。 一切收拾停当,两个人回到屋里面对面坐下,胡易拿出手机打给了王申:“有空吗?来我屋里聊会儿。” “好嘞,一会儿就去。哎哎哎,碰!西风。”王申那边传来麻将牌相互撞击的声音:“稍微一等哈,我打完这圈儿的。” 挂断电话,李宝庆犹犹豫豫的开口道:“找他干啥?你真打算叫着他一起干?” “聊聊看呗。盒饭的事儿我不准备让他掺和,但是说不定他可以干点别的。反正当初是他主动来找咱的,咱现在找他也不掉价。” “行吧,听你的。”李宝庆低垂着眼皮轻声嘟囔道:“反正我觉得他不靠谱。” “王申的确不太靠谱,但也并非什么奸恶之辈,把他拉到咱们一伙问题不大。”胡易大度的笑笑:“宝庆,咱俩在六哥面前是弱者,弱者就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你看过三国演义吗?” “电视上看过,不全。”李宝庆侧头想了想:“小时候还看过连环画,听过评书。” “那你知道赤壁之战吧?” “当然知道啦,诸葛亮下江东舌战群儒,借东风火烧曹操的大船。还有群英会啊,华容道什么的。” “没错。”胡易点头道:“咱们现在的局面就好比要跟六哥打一场赤壁之战!” “你什么意思?”李宝庆的表情逐渐惶恐起来:“你你…你要放火烧六哥的饭店?!这…这不行吧!” “瞎琢磨什么呢?”胡易闷闷的瞥了他一眼:“你这脑子怎么越来越不正常了?” “哦,那还好。”李宝庆呼了一口气:“你一说赤壁之战,我就寻思着是要放火。” “胡扯,我是说要联合弱小!宝庆你看,”胡易一说起三国就来了精神:“在咱们友大这些做外卖的中国人里面,六哥有钱、有地位、还有饭店,根深势大,谁也不怕,像不像当时占据江北,自封丞相、兵强马壮的曹操?” “嗯?挺像的。” “你再看咱俩,自打当初被人偷了钱,这一年多去饭店切过菜、帮人配过电脑、我带团导游、你市场卖货,中间还帮乌嘎去冒充过打手——事儿没少干,但没一样干的长久。想做炒面却被王申截了胡,好不容易把盒饭搞出点模样,又被六哥盯上了。你说,咱像不像被吕布取了徐州之后一路四处奔逃、颠沛流离的刘备?” “嘿?曹操和刘备?你小子太能吹牛逼了,听着挺玄乎的,不过还真有那么点那意思!”李宝庆傻笑了几声,继而又皱眉道:“照你这么说,王申难道是孙权?怎么看他也不像那块料啊!” “呸,他也配。”胡易冷笑一声:“孙权嘛,自然是房哥喽!老房仗着自己独到的手艺挣钱,一般人轻易抢不了他的生意,这不就是占据江东天险的孙权吗?” “哦!”李宝庆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联…联…联房抗六?” 胡易哈哈一乐:“没错,难得你聪明一回。” “曹孙刘都有了,那王申算是哪家呢?” “王申么,就当他是…马超?不行,太抬举他了。”胡易起身来回溜达了几步,神采飞扬的一挥手,带着戏腔朗声道:“就当他是孟获吧!盘踞在边陲后方,若是安分守己还则罢了,如若今后起了反意,某家就给他来个七擒~七纵!” 话音刚落,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外,王申一边敲门一边喊道:“老胡!我来啦!” 胡易冲李宝庆做了个鬼脸,收起笑容打开屋门:“又打麻将呢?还嫌自己输得少?有钱了是吧?” “嘿嘿,这几天手气还行,小赢了几百卢布。”王申嬉皮笑脸的从胡易身边蹭进房间:“找我啥事儿?” “还想跟我们合作吗?”胡易开门见山。 “当然了!”王申精神一振:“说吧,让我干啥?买菜?送餐?发广告?只要能挣钱就行。” “不用干那些杂活,把你的炒面重新捡起来。” “炒面?”王申一下泄了气:“拉倒吧,根本卖不出去,没人爱吃。” “那是因为你手艺不行!”胡易抬手轻轻摸着下巴:“方便面煮过头了,炒出来又软又塌,口感稀烂。鸡蛋炒的太老,油温有问题,配料也不讲究,有人爱吃就怪了。” “是吗?”王申满脸狐疑的瞪起眼睛:“你怎么知道的?你吃过?” “你盗用了我的点子,还不许我品尝一下?”胡易没好气的笑笑:“我让夏焱和他的朋友买过几回,每次吃两口就够了,根本是难以下咽。” 王申尴尬的拽了拽衣角:“哦,那…我还能继续炒吗?” “继续炒。但是你的招牌已经砸了,我打算给那四种口味重新改个名字,跟我们的盒饭广告打在一起,对外说是我们的买卖。接到炒面订单就交给你来做,你自己炒自己送,挣多少钱都是你的。” “哎!”王申一阵激动:“那敢情好!有你们的口碑作保障,肯定有人愿意买!我…我一定得好好干。不过…不过…” “不过我们得先教教你。”胡易接下了他的话,转头对李宝庆道:“教徒弟的事儿交给你了,刚开始的时候多费点心在旁边盯着点,别砸了咱的牌子。” 李宝庆重重点了点头。王申搓着手凑到二人身边笑道:“这…这个合作,嘿嘿,好像是我沾你们的光了,怪不好意思的。” “没事儿,重点是齐心协力,不在于谁沾谁的光。”胡易淡淡道:“我过会儿还要去找房哥谈谈,争取把他也拉进来。至少表面上要让别人觉得咱们跟老房都是一伙的,这样在气势上才能跟六哥分庭抗礼。” “气势?”王申喃喃的咂了咂嘴:“卖快餐这事儿,靠气势能好使吗?” “你懂个六。”胡易轻轻一甩头:“宝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嗯,我明白。”李宝庆面色凝重,一字一顿:“这叫团结弱小,联房抗六,赤壁之战!” 正文 097 咱有钱啦 王申听了个一头雾水,胡易扁扁嘴解释道:“想想看,你的广告当初只写着四种炒面,我们的广告上只有两三句话,房哥干脆不打广告,只靠大家口口相传。以前这样做没什么问题,大家各凭本事,相安无事。” “但是现在六哥一来,咱们就不是对手了。”胡易继续说道:“你看六哥的传单,盒饭、水饺、馄饨、各种主食,各种炒菜,写的满满当当,密密麻麻,不管味道究竟如何,起码打眼一看就让人觉得他们很专业,自然而然愿意在他们的菜单里选东西,很容易把咱直接忽略掉。” “没错。”李宝庆接口道:“而且人家那传单是彩印的,看着特别规矩。” “对嘛,咱们都没有六哥那种实力,所以要联合起来,尽量在传单上丰富外卖品类。这叫,这叫…嗯,什么效应来着?反正就是让人家在订餐时更容易把视线放到咱们身上——不管到底是买你的炒面、我们的盒饭还是房哥的包子,反正就是齐心协力,先把六哥的气势打下去再说!” “行!就这么干!”王申也不知道胡易说的有没有道理,但被他这一通喋喋不休忽悠的浑身发热,忍不住伸手在身旁一只大盒子上重重一拍:“咚!” “哎哟妈呀!不好意思!”王申吓了一跳:“这啥玩意儿?” “朋友做的,正宗韩国泡菜。”胡易笑着打开盒子:“你尝尝?喜欢的话带点回去。” “辣白菜呀!”王申取了两块丢进嘴里嚼了嚼:“还可以。这玩意儿我妈也会做,做的比她好吃。” “你妈也会做?”胡易眼前一亮:“那你让她教教你啊,以后我就找你买——说不定你自己也用的上,比如……可以试着弄一道‘正宗韩国泡菜炒面’。” “就这玩意儿?”王申显得有些不屑,随即又点头应道:“行,明天我就给我妈打电话。嘿嘿,这样也显得我有点合作价值了不是?” 跟王申一切交待完毕,胡易和李宝庆又去游说房青。 房青本觉得自己的包子在友大这一亩三分地已经是人尽皆知,没必要再打广告。但他这些日子也被六哥的外卖搅的心烦意乱,既然胡易和李宝庆主动找上门来,又提出送餐工作一律由他们承担,不需要自己跑腿,也就乐得跟他们凑在一起壮壮声势,随即欣然应允。 第二天,李宝庆早早的来到10号楼,手把手指导王申改进炒面手艺。胡易坐地铁去老魏家买了些酱货,回到宿舍便去找于菲菲重新打印了一摞广告,然后叫着夏焱一起四处张贴分发。 纸上现在可写的内容大量增加,广告看起来就体面多了。胡易为他们的合作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头:10号楼快餐联盟。 房青的包子饺子油饼在上,王申的多种口味炒面在下,胡易把盒饭和老魏的酱货放在中间,又绞尽脑汁配上了一段文字: “10号楼快餐联盟正式开业,为答谢全校同学一直以来的厚爱,自今日起,购买炒面即免费赠送正宗韩国泡菜一份,购买盒饭赠送正宗韩国泡菜与秘制五香酱牛肉各一份。赠品每日数量有限,先到先得,欢迎大家来电订餐。” 广告一贴,传单一发,果然是立竿见影。在金希贞的泡菜和老魏的酱牛肉双重加持之下,炒面和盒饭销量一路节节攀升,房青的面食也是每日早早便能卖个精光。 胡易大感扬眉吐气,虽然每天白白送出大量的酱牛肉和泡菜有点心疼,但也不出所料的打开了两样东西的销路,尤其是老魏的酱货,常常是供不应求。 好在老魏正如他们希望的那样接下了东方龙饭店的晚班厨师工作,随后很快便搬到周大力那所公寓。从此他每天早上买来牛肉、肘子、鸡腿和各种下水,一股脑扔进汤桶小火慢炖,先紧着让李宝庆选购,剩下的还可以卖给公寓里其他中国人。 有了老魏源源不断的供应,酱货一下子成了胡易和李宝庆除盒饭之外的另一拳头产品。六哥也曾试着找人去做些卤肉,但味道总是比老魏的东西差着一大截,慢慢的也就放弃了。 快餐联盟的风头很快盖过了六哥,几个星期之后,通过王申在两边来回传递信息制造默契,胡易首先终止了买盒饭赠牛肉和泡菜的优惠活动。 六哥那边紧接着也心照不宣的回调盒饭价格,结束了开业酬宾。只不过眼下他们的盒饭销量远不及胡易,显得甚是鸡肋,于是也就不再过多投入精力,而是将心思用在了炒菜和其他东西上。 如此一来,胡易和李宝庆比上学期更辛苦了,每天忙的不亦乐乎,晚餐时间过后便只想洗个澡躺在床上歇着。 不过辛苦归辛苦,挣钱自然也比之前更多了。冬去春来,二人不仅早就补齐了当初失窃的金额,手中还多了大量现金。 胡易陆续给房间里铺上了地毯,添置了多层置物架和微波炉,淘换到一台二手索尼纯平电视机,用宜家买来的简约现代桌椅换掉了原先笨重的写字台和木头椅子,还如愿以偿为自己配了一台电脑,整个屋子气象为之一新。 李宝庆近一年间蹭住在周大力的公寓里,手上有钱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要与他平摊房费。但是周大力家中阔绰,为人也够豪爽,对钱并不太在乎,只说今后的租金由二人一起付,之前几个月的则一笔勾销。 李宝庆大为感激,为公寓购买了几样电器用品,也抢着承担下了二人大部分日常生活开销,晚上回家后还常常把老魏请到屋里来一起喝酒聊天。 快餐生意好了,挣钱多了,一切看起来都十分顺利,甚至还让不少同学感到羡慕。但毕竟两个人的身份还是学生,六月伊始,大一下学期的期末考试又成了他们心中头等大事。 胡易的情况还算不错,虽然这几个月在学习上投入的精力不多,但总算没太耽误上课。 兼之他本就能说会道,遇到各种节日时还会给老师们带去一些小礼物,哄的老师们挺开心,因此大部分科目都顺利通过,没遇到什么波折,唯一棘手的是谢尔盖教授的考试。 整个大一期间,谢尔盖总共只有十几节课。由于排课时间太晚影响快餐制作,胡易这一年的出勤率不超过三成,整个下学期更是几乎没在教授的课上露过面。 他心中自知凶多吉少,但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大家一起排队等在谢尔盖办公室门口,心中七上八下,暗自为自己的缺勤琢磨说辞。 正文 098 胡曰 作为友谊大学最有资历的教授之一,谢尔盖在主楼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他的考试不在教室中进行,而是请学生们逐一来办公室里面对面提问。 第一个进去的是成绩优异的以色列女孩儿,她在里面呆了十分钟,出来后便被大家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询问。 “问题本身并不是太难。”以色列女孩从容答道:“涉及内容都是课堂上讲过的,但教授要求我们按自己的理解进行阐述,中间可能还会进行提问和讨论。” 随后陆续进去的是同班的几个中国学生,他们水平有高有低,出来后有的神色轻松,侃侃而谈;有的愁眉不展,长吁短叹,一看就知道各自的成绩如何。 其他同学也相继入内,外面排队的人越来越少。北非混血女孩儿考完出门,冲门外仅剩的胡易和乌嘎莞尔一笑:“下一个。” 胡易捅了捅乌嘎:“该你了。” “不,我等到最后。”乌嘎一脸紧张的绕到胡易身后:“你先进去。” 胡易轻轻哼笑一声,控制了一下紧张的心情,整理好仪容敲门入内:“您好。” “您好。”谢尔盖坐在桌前微笑着扭过头,随即怔了一下:“呃…您有事吗?现在正在考试,请您稍后再来。” 胡易略感尴尬,快步走到办公桌对面:“我也是来考试的。” “您?”谢尔盖推了推鼻梁上眼镜:“语言专业一年级?” “是的。”胡易带着歉意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我也是您的学生。” 谢尔盖扶着脑门想了想,伸手取过花名册:“噢,好像有印象了,是那位热衷奇迹的先生吧?您叫什么名字?” “对对,是的。”胡易探身在花名册上将自己的名字指给教授:“这个就是我。” “这个?这个胡…是您?” “我的俄语名字叫安东,您还记得吗?跟契诃夫的名字一样。” “是的,我想起来了。”谢尔盖摘掉眼镜轻轻搓了搓脸:“不过呢,诚实的说,我认为不应该让您通过考试。” 胡易愣了半天,确认自己没听错后愕然道:“为什么?” “您应该很清楚吧。”谢尔盖一耸肩:“您很少来上课,我甚至都已经把您忘掉了,怎么能让您通过呢?您根本就没有学习。” “不,您说的并不完全正确。”胡易脸色微红,强行争辩道:“虽然有时候没能来到课堂,但我也自己学习了您的课程内容。” 谢尔盖定定看着他:“是这样吗?那您说说看,在我的课程中学到了什么?” “主要是…嗯…语言的发展变化与历史进程、社会变迁、人文风俗之间的关系。” “请您详细讲一下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理解。” “这个嘛…”胡易刚才自以为聪明的给了谢尔盖一个笼统的回答,本想根据他的后续提问随机应变,没想到老教授竟原封不动的将这个问题抛了回来,不由得一时语塞,支吾道:“这个,这个…很复杂,需要配合具体事例说明…” “可以,请吧。” 胡易脑子乱转,却丝毫想不起教授在课堂上讲过的具体内容,只好张口结舌的连连挠头:“那个…嗯…具体的例子…让我想想…” “不及格!”谢尔盖打开胡易的成绩册,毫不犹豫便要落笔。 “等等!请等一下!”胡易连声高喊,忽然看到成绩册上自己的名字,脑中灵光一闪:“我想到了!” “请说。”谢尔盖保持着握笔的姿势没有动。 “我的名字。”胡易指指成绩册:“在俄语中是非常不好的脏话,对吗?” 谢尔盖深吸了一口气:“我必须对自己接下来的话表示歉意——但的确是这样的,您的名字非常不好。” “您看,这就是不同文化间的差异造成的误会。”胡易飞快的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我的名字在中文里是非常好的。” “也许吧。”谢尔盖抬起头盯着胡易:“但这应该属于不同语言之间的差异,是很常见的现象,与历史文化风俗没有太大关系。” “是的。”胡易赶忙改口:“我想说的是,我的名字本身非常深刻的反映了中国的文化风俗。而且…也牵扯到中俄之间的一些…一些交流和认知。” “唔?”谢尔盖将信将疑:“说说看。” 胡易使劲清了清嗓子:“我的姓是‘胡’,这个字在中国古代是指北方…北方草原上一些骑马的民族,也用来表示一切外国人和外来的东西。比如胡人、胡椒、胡萝卜,前面都有一个‘胡’字,代表这些都是从外国传入的东西。” “噢!”谢尔盖挺起身子,将笔重新插入笔帽:“你的姓氏是‘胡’,难道你的祖先也是从其他国家前往中国的?” “这个嘛…”胡易以前倒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好老老实实回答:“我不清楚,或许有一些真的是来自北方骑马民族吧。” 谢尔盖似乎稍稍有了点兴趣:“您刚才还提到了中俄之间的交流认知,请解释一下。” “是的。在俄语中,‘中国’一词的发音与中文的‘契丹’非常相近,大概是因为古时候俄罗斯人最早通过契丹民族了解了中国,所以从此便用这个词来称呼中国。” “好像的确有语言学家提出过这种理论,但我没有详细考证过。”谢尔盖缓缓点头:“这与您的名字有关系吗?” “很有关系!”胡易一本正经的解释道:“当时的契丹对于中国来说就是‘胡’。因此‘胡’对于中国来说是外国,而对于俄罗斯来说,嗯,可以算是中国吧!” “请等一下,让我想想。”谢尔盖困惑的拧起眉头:“您的意思是,‘胡’既可以是中国,又可以是外国?” “没错,不仅如此——请您借我纸笔用一下。”胡易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胡”字,信口胡诌道:“这个字左边是‘古’,用来描述时间;右边是‘月’,月亮在天上,因此可以看成是一个…嗯…空间概念。” 老教授仔细盯着纸上的字:“古老?月亮?时间?空间?” “没错!”胡易用中指关节在桌子上敲了敲:“您看这个‘胡’字,有时间之久远、有空间之广阔、可以是中国、可以是外国,一个字便囊括了古今中外,天上地下,是不是有点…有点…” 他刚才滔滔不绝说了半天,此时忽然词穷,谢尔盖倒也没在意,自顾自的皱眉疑惑道:“区区一个字,所包含的意思居然如此丰富?” “当然喽!”胡易心中一阵得意。他不给老教授细琢磨的时间,接着说道:“这其实也不算什么,我的名字‘易’,那可是…嘿嘿,是一个更厉害、更有内涵的汉字!” 正文 099 易书 “是吗?”谢尔盖微笑道:“洗耳恭听。” “‘易’字在汉语中是‘简单’、‘容易’的意思,但它同时又代表了中国历史文化中最复杂的东西。” “噢?您的姓,既是中国又是外国;您的名,既简单又复杂?”老教授津津有味的歪了歪脑袋:“有意思。” “是的,您请看。”胡易又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易”字:“这个字,上面是‘日’,下面嘛,虽然形状有变化,但其实也是个‘月’。日和月分别代表阳性和阴性。” “哦?那什么东西用来代表中性呢?” “中性?”胡易挠挠头:“俄语中有中性这个概念,但在中国文化里,阴阳就是一切,世间万物非阴既阳。” “明白了,请继续。” “中国古代有一部非常非常著名的书,就是以‘易’为名的,我们叫它…叫它…‘易之书’。”胡易搜肠刮肚的回忆着自己对《易经》的了解:“这本书的年代非常非常早,是中国的…嗯…我想一下。可以说是中华文化的源头之一。” “噢!”谢尔盖略感震惊:“真的吗?中国的历史非常久远,您说这本书可以称作其文化源头?” “是的。据我所知,这本书出现的时间应该…应该比古希腊还早许多。” “噢噫!太了不起了。”谢尔盖肃然起敬:“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是什么呢?” “内容…包罗万象吧,我说不清楚,但是中国古代的帝王和思想家都会学习。”胡易仰着头冥思苦想:“大概有与天文和占卜有关的内容。” “远古时代的神秘占卜吗?”谢尔盖脸上现出一丝微笑:“我明白了——您是说,您的名字‘易’就是取自这本书?” “可以这么说,与这本书的名字是同一个字。”胡易终于转回了正题:“所以,您看我的名字——古今中外,天上地下,太阳月亮,阴阳万物——按照中国文化的理解,这是多么,多么…多么厉害的一个名字啊!” “没错。按照您的解释,的确是非常棒的名字。” “可不是嘛。”胡易黯然苦笑道:“说实话,我以前一直为我的名字感到十分自豪。可是没想到,这样好的名字在俄语中居然是一句脏话。亲爱的谢尔盖教授,我来到莫斯科已经三年了,在外国人面前从来无法以自己的真名示人,您能理解我的痛苦吗?” 虽然只是为了考试即兴发挥,但假作真时真亦假。想到许多外国朋友至今仍只以为他的名字叫安东,胡易心头也不禁涌起一阵淡淡的酸楚和无奈。 “唔,关于这件事…我由衷的感到十分遗憾。”谢尔盖舒展了一下眼皮:“但是说心里话,您可真的是够能扯的。” 胡易一怔,见谢尔盖脸上堆着笑容,似乎并没有责备之意,于是也狡黠一笑:“刚才忘记告诉您了,其实我的姓还有一个意思,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总之就是能扯的意思。” 谢尔盖少见的哈哈大笑了几声,低头沉吟道:“怎么说呢,您讲的这些与我课堂上的内容不太沾边,不过听起来还不错,也让我了解了一些中国的语言文化。虽然我不知道您的话是否完全属实,但看在您这么能扯的份儿上,这次就给您4分吧。” “好的。”胡易喜出望外,忙按捺住心中的兴奋微笑道:“感谢您。” 谢尔盖大笔一挥,将成绩册递还给胡易:“尽管您在课堂上也经常胡扯,但我还是希望您今后能尽量来上我的课。” “我会的。”胡易向谢尔盖微一躬身,转身出门笑吟吟的看着乌嘎:“请吧,该你了。” 虽然胡易有办法东拉西扯搞定老教授,但其实谢尔盖的考试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同班的乌嘎和另外几人就没有通过。 而同系的新闻专业那边,周大力也是磕磕绊绊,仅靠着不错的出勤率才得了3分,李宝庆则不出意料的没能及格。 更糟糕的是,由于长期大量缺课,李宝庆的其余科目也大都挂红。上学期他挂掉的大都是不太重要的副科,而这次干脆连俄语等主科也没能通过。 胡易顺利结束了大一的所有考试,提前买好了机票,只待往返签入手便可以回国去过暑期生活。 自打前年来到友大,这还是第一次回国。胡易回忆起近两年间的种种坎坷唏嘘,忍不住一阵心情激荡。 不过所有的经历都是有意义的,至少让自己获得了成长,还实打实挣了不少钱。胡易心满意足的为自己做了总结,钻到浴室里洗了一大堆衣服,打算过会儿出去为国内亲友们买些礼物。 正准备要晾衣服,李宝庆推门走了进来,耷拉着脑袋站在浴室门口:“老胡。” “哟?”胡易看看失魂落魄的李宝庆,歪嘴笑道:“瞅你这样儿,没精打采的,咋了?让人给煮了?” 李宝庆将手中的单肩书包向肩膀后面一抡:“学校把我…开除了。” “什么?你说什么?!”胡易愣愣直起了身子,手中攥着的衣服都忘记了去拧干,水珠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开除了。”李宝庆踢踏着脚步走进卧室,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 胡易将衣服扔回浴缸,在身上擦了擦手跟着他进屋:“为什么?考试不及格?没让你补考吗?” “没有。”李宝庆盯着升腾的烟雾呆呆说道:“系里说我旷课太多,不给补考机会了。” “真的?!” “这种事儿我骗你干啥?” 胡易足足愣了十秒钟,突然瞪着他怒喝道:“我他妈的是不是说过让你好好上课!至少得让老师看见你坐在教室里!你个傻逼就是不听!这下完蛋了吧?!” “可不呗,完蛋了。”李宝庆微微别开脸,低声道:“说啥也没用了。” “现在怎么办?”胡易本想劈头盖脸臭骂他一顿,但见他满脸懊丧,知道事到如今怎么骂也解决不了问题,索性还是省点力气。 “不知道。”李宝庆双眼无神。 两人一站一坐,大眼瞪小眼发了半天呆,胡易伸手掏出手机:“问问王申,他跟学校里那些人熟,而且也是你们新闻专业的。” 正文 100 启程回国 王申闻讯很快便来了,一进门就冲李宝庆咋呼道:“咋整的?!咋给你开了呢?” 李宝庆叹了口气,没说话。胡易冲王申咂咂嘴唇:“不上课呗,整天就光惦记着研究盒饭了。” “唷,你可真行。咱新闻专业要求够宽松的了,外国学生但凡别太过分都能顺利毕业,你可倒好。唉!” 胡易不耐烦的缩缩眉毛:“啧,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跟学校里熟,能不能想办法帮他找找关系?实在不行就掏钱打点一下。” “白搭。”王申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我认识的那几个老头老太太是管招生的,想把人从国内办过来问题不大,在校生的事儿他们可管不着。况且宝庆已经被开除了,现在找谁都不好使,就算是六哥也办不了。” 房间里一阵沉默。半晌,李宝庆叹道:“唉,咋办呢,我爸知道了非得揍死我不可。早知道这样……唉!” “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啥了?”胡易在屋里转了几圈,伸手拍着自己的后脑勺懊恼道:“这事儿说起来也怪我,早知道就不拉着你折腾什么外卖了。手头缺钱总比被开除好!” “和你没关系。”李宝庆苦着脸摇了摇头,又试探着问道:“申子,我要是回了国,你还能找人发邀请函让我重新回来吗?” 王申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据我了解,被开除后想重新回友大挺费劲的。就算能回来,那也得重新从预科读起。不过呢…” “不过啥?” “不过也不是没有这种先例,可以试着操作一下。”王申踌躇道:“而且就算回不了友大,也可以想办法找人把你弄到其他学校。” “那也行!”李宝庆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这事儿你能帮我弄利索吗?” “先在友大这边试试,反正我暑假不回国,尽量帮你去办,实在不行再考虑其他学校。” “好吧!反正无论如何我也得回来把学上完。”李宝庆一脸忧郁的扭头看向屋里的锅碗瓢盆:“而且...咱的快餐生意也得继续。” 胡易噗嗤一声,气的乐了出来:“你都被开除了,还惦记着做快餐呢?真钻钱眼子里去了?我拜托你搞清楚状况好不好?” “来上学不就是为了将来能找个好工作?找个好工作还不就是为了挣钱?说到底只要能挣钱,其他的都不重要。”李宝庆低声嘟囔道:“当然了,我也得把大学读到毕业,不然……不然没法跟爹妈交代。” 胡易闷声看了他一眼,感觉无言可对。三人在屋中商议良久,最终也没找出什么有把握的法子,只能按王申的思路去试试看。 李宝庆垂头丧气的走了,胡易心中也惆怅了好半天。二人原先约定暑假一起回国,现在李宝庆打算趁签证未过期在莫斯科多留些日子,争取为自己安排好后路,胡易只好一个人踏上了归国之旅。 时隔两年再次回国,此刻的心情与当初大不相同。胡易买完机票手头还剩一千多美元,很有点穷人乍富的意思。临走前他去市区给亲友们买了不少礼物,将一只中号行李箱塞的满满的,随身背包里还装着整整十条各种牌子的外国香烟。 上次回国乘坐的是俄航航班,这次他选择了价格稍高一些的国航。来到值机柜台,胡易微笑将护照向前一递:“麻烦给我一个能吸烟的座位。” 值机的姑娘呆了一下:“不好意思先生,飞机上全程禁止吸烟,没有能吸烟的位置。” “禁止吸烟?为什么?”胡易大惊失色:“俄航可以抽呀!” 说“大惊失色”并不为过。胡易自打高中开始抽烟,每天少则一盒,多则两盒,除了上课睡觉吃饭之外,随时随地都得想抽就抽。从莫斯科到北京的航班要飞七八个小时,不能抽烟实在太煎熬了。 “国航从很早开始就禁烟了。”姑娘嫣然一笑:“您还有其他要求吗?” “没了,随便吧。”胡易没好气的一把抓过登机牌,怏怏向海关走去。 海关窗口正在大排长龙,等胡易完成边检,穿过安检门时,距离登机已经只剩不到半小时了。 “这个包是谁的?”一个不苟言笑的安检人员指着一只黑色运动背包高声喊道。 “我的!我的!”胡易连忙答应,一边系腰带一边挤到柜台边:“怎么了?” 安检员将包里的十条香烟一股脑倒了出来:“为什么带这么多烟?不允许。” “不允许?”胡易怔道:“这是我带回去的礼物。” “不行,每个人最多携带一瓶酒、两条烟,这是规定。” “什么规定!”胡易急了:“凭什么呀?” “规定就是规定。”安检员冷冷的指着柜台上的烟:“你可以挑两条带走,剩下的必须留下。” “我靠。”胡易低声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其实他刚到莫斯科那年曾听人说起过此类规定,但从未听说有人因此被刁难过,于是不服不忿的拍了拍柜台:“这些,都是我花钱买的,我都要带走!” “不行。最多拿走两条,剩下的全部留下。”安检员不耐烦的抱起双臂:“快点离开,否则我要叫保安了。” 在机场跟工作人员发生冲突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胡易愤愤拿起两条最贵的烟揣进包里,一肚子委屈的来到登机口,选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咬牙切齿的远远盯着那个安检员。 很快到了登机时间,其他乘客排着队依次登机完毕,登机口的工作人员来到胡易身边:“先生,请问您是乘坐CA910航班前往北京的吗?” “是。” “飞机很快就要起飞了,请您尽快登机。” 胡易伸手指向安检柜台:“他们扣了我的烟!我得等他们还给我才能上飞机!” “啊?”那工作人员是个年轻的鹅蛋脸小姑娘,大概此前没遇到过类似情况,一脸为难的看着胡易道:“可是如果您不登机,我们就不能按时起飞呀。” “我知道。”胡易心中带着些许歉意,口气却很硬:“那没办法,你去找他们协商吧。” 小姑娘无奈的嘟了嘟嘴,回到柜台前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片刻之后,一个穿制服打领带、头戴大盖帽的中年男人穿过廊桥来到登机口。小姑娘礼貌的伸手指向胡易:“就是这位先生。” 男人微微点头,健步走到胡易身旁:“他们扣了你几条烟呐?” “八条。”胡易抬头去看,见中年男人身材笔挺,气宇轩昂,便也稍稍端正了一下坐姿:“都是准备带回国送给朋友的,他们无缘无故拿我的烟,太不讲理了。” “哎呀,八条烟。”中年男人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一下领带,操着一口京味儿普通话笑道:“那也值不了多少钱。你不会为了这八条烟就不上飞机了吧?不回国了?” 正文 101 与烟犯冲的旅程 “那我不管。”胡易侧头避开他的目光:“反正他们必须得还给我,不然我就跟他们耗上了。” “你这哪是跟他们耗呀?明明是跟我们耗上了!”中年男人苦笑一声,背起双手微微俯身道:“我看呐,老毛子哪有什么正事儿,还不就是想要点钱嘛!你去跟他们塞几张卢布意思意思,八成就能还给你。” “那不行!”胡易瞪眼怒道:“我不缺那俩钱儿,可我的钱都是自己辛辛苦苦挣的,凭什么白白便宜这帮孙子!” “哟嘿,看不出来,年纪不大,脾气可怪轴的。”中年男人微笑看了看胡易,轻叹一声:“行吧,谁让赶到我头上了呢,就替你管回闲事儿吧。” 胡易稍一迟愣,中年男人已经快步走向安检口。他看着男人的背影怔了一会儿,扭头问身旁的鹅蛋脸小姑娘:“这人谁啊?” “他是我们机长。” “哦,是机长啊。”胡易点头道:“长得还挺帅的。” “是哦,我们都叫他老帅哥。”小姑娘掩口一笑,打量打量胡易:“你是留学生吗?会讲俄文吗?” “是。当然会喽。” “他们为什么要扣你的烟?” “老毛子说每人只能带两条烟,我带了十条。” “十条烟?”小姑娘像看傻子似的看着胡易:“你干嘛不托运呀?” “托运的箱子满了。而且我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较真儿。”胡易不忿儿道:“你们机长说的没错,老毛子无非就是想要钱呗。” “恐怕也不完全是吧。”小姑娘的话中隐约带着一点教训的口吻:“规定就是规定嘛,既然制定了,就要遵守执行,否则规定的意义何在呢?” 胡易心里知道她说的没错,但听这样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姑娘训话着实有些刺耳。正想跟她争辩几句,就见机长两边腋下各夹着几条烟走了回来。 “好说歹说,帮你要回来七条。总得给他们留下点啥不是?哎我说——”机长的国字脸稍微一板:“你可别再为了那一条烟跟我矫情啊,就当是送给我了,成不成?” “成,没说的。”胡易本没想到机长会亲自出马帮自己,更没想到如此顺利便一下拿回七条烟,这一下憋在心里的气消了不少,将香烟尽数塞进背包,又取出一条双手递给机长:“给您添麻烦了,这条是我送您的,请一定收下。” “行啦,谁稀罕你的烟。赶紧麻利儿上飞机。”机长拿起烟扔回他的包里,似笑非笑的迈步走向廊桥:“就没见过你这么犟的主儿。” 飞机起飞不久便到了晚餐时间。俗话说,饭后一颗烟,赛过活神仙。胡易吃完饭烟瘾大作,仿佛有一只小手在胸腔里不停的来回抓挠,搞的他浑身上下不舒坦,一时间哈欠连天,只好闭上眼睛努力逼自己入睡。 不过现在时间尚早,想睡着也没那么容易。身后坐着的两个俄罗斯人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喝到高兴之处还要开怀说笑几句。胡易心烦意乱的在座椅上不停调整着姿势,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和李宝庆又回到了玛季宿舍,嘴里还叼着当年从烟草市场买来的那种两卢布一盒的臭烟。这烟还是以前那种德性,任凭他怎么使劲嘬都毫无力道,只能闻到烟雾中弥漫着一股臭烘烘的气味,急的胡易百爪挠心。 正无可奈何间,耳边隐约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请问哪位会讲俄文?有没有会讲俄文的乘客?” 胡易睁开眼醒了醒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不过那股混合型烟草的独特臭味却还在身边萦绕。他扭头去看,只见身旁说话的正是之前在登机口的那位鹅蛋脸小姑娘。 鹅蛋脸也看到了胡易,忙俯身到他面前:“先生,您会讲俄文对吧?” “我会。”胡易搓了一把脸:“怎么了?” 小姑娘向他身后看了看:“麻烦您向这位乘客解释一下,飞机上禁止吸烟。我说英文他好像听不懂。” 胡易解开安全带起身转头看去,身后正是刚才一直在对饮的两个俄罗斯人。其中一个已经歪着脑袋沉沉睡去,另一个矮胖络腮胡子喝的满脸通红,眼神发直,左手端着半杯红酒,右手夹着一颗刚点燃的香烟,臭烘烘的烟味正是由此而来。 “飞机上禁止吸烟。”胡易淡淡的说了一句。 络腮胡大着舌头一笑:“为什么?” “禁止就是禁止,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赶快掐了。” “在俄罗斯,飞机上是可以抽烟的。”络腮胡子醉醺醺的看着胡易,伸手向脚下指了指:“现在飞机还在俄罗斯的天空,所以我,可以抽烟。你,明白吗?” 胡易嘴角轻轻一挑:“你上了中国的飞机,就是在中国了。俄罗斯的规矩在这里不好使,你,了解吗?” “是这样吗?”络腮胡神色有些困惑,不由自主的又将右手递到了嘴边。刚含住过滤嘴想要深吸一口,胡易一把从他嘴里夺过那大半截香烟,顺手扔进了他左手的酒杯中。 “嗨!你干什么!”络腮胡一脸无辜的高声喊道:“我只是想抽一颗烟而已!” 胡易今天为了烟的事儿生了一肚子气,此时心中正暗自对俄罗斯人不爽,随即也恶狠狠的提高了音量:“我说了,禁止抽烟!你不懂俄语吗?” 络腮胡用力睁大一双醉眼仔细打量打量胡易,略微迟疑了一下:“你是谁啊?是飞机上的工作人员吗?” “这不用你管。”胡易下颌微抬,眼珠下翻俯视着络腮胡,满脸傲然之色。 声音惊动了四周熟睡的乘客,有人不悦的睁开眼向这边看来。鹅蛋脸赶紧将二人请进了备餐厨房,低声对胡易道:“算了,要不就让他在这里抽吧,免得他再胡搅蛮缠。” “那不行!怎么能向醉鬼让步呢?再说了,规定就是规定,这不是你说的吗?”胡易愕然看着她,一口回绝道:“你放心,今天有我在飞机上,绝对不让他抽一颗烟!” 鹅蛋脸为难的瞅瞅络腮胡,又瞧瞧胡易,幽幽叹了口气:“哎,你比我们机长还厉害呢。” 络腮胡摇摇晃晃的跟在他们身后,虽然听不懂二人交谈的内容,但见胡易声色俱厉,空乘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一时也吃不准这毛头小伙子到底什么来头。 不过他此时酒劲冲头,就是憋着一股劲想要把烟抽了,于是喷着酒气搂住胡易的肩膀呲牙一笑:“朋友!我的同志!就抽一颗,好吗?这里没其他人,你也来一颗怎么样?——嘿,那位美丽的姑娘,你抽烟吗?来一起吧!” 正文 102 游子归乡 鹅蛋脸听不懂他的话,只得一脸莫名的看向胡易。 胡易轻轻一抖肩膀,甩开络腮胡的手:“我说过了,不行。”说罢指向舱门:“除非你出去,跳下去。” “哈哈!你真会开玩笑!”络腮胡醉眼朦胧的一指胡易:“商量一下嘛,我给你钱,你批准我抽烟,怎么样?” “什么?”胡易一眯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见络腮胡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把百元美钞,毫不犹豫的数出三张递到自己面前:“二百,你的;一百,她的。只要让我抽一颗烟,就一颗!怎么样?公平吗?” “喝的不少啊,有钱了不起吗?”胡易反手一巴掌抽在络腮胡手上,接着推着他转了个身:“赶紧回去,睡觉!” “就让我抽一颗吧!”络腮胡一边走一边挥舞着钞票哀嚎:“不抽烟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继续喝酒!”胡易说着转回头,冲着一脸纠结的鹅蛋脸挤了挤眼:“忙你的吧,这家伙交给我了!” 络腮胡被胡易推着踉踉跄跄回到座位上,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个不停。见胡易还站在旁边盯着自己,只好郁郁举起双手:“好!我睡觉,可以了吧?” 胡易冷着脸点了点头,坐回自己的位置抽出一本杂志随便翻了几页,又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时,客舱内已经熄灯了。胡易轻轻起身去上了个厕所,出来时忽然又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臭味。 他心中一动,扭头看到络腮胡的座位空着,赶忙快步来到厨房,果然见他正仰着脸大吐烟圈,对面的鹅蛋脸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托着腮帮子,一脸无奈。 胡易心头顿时火起:“谁让你抽烟的!” “她批准了。”络腮胡指指鹅蛋脸,又得意洋洋的看着胡易:“刚才你不让我抽,很好。替我省下了三百美元,我得感谢你。谢谢!” 胡易气不打一处来,恼怒的瞪了鹅蛋脸一眼:“你让他抽的?” “没办法,他喝多了,死缠烂打。”小姑娘委屈巴巴的说道:“乘务长说干脆让他偷偷抽一颗得了,但只能在这里抽,还让我负责看着他。” “太不像话了!”胡易无奈的嘟囔一句,喉咙动了动:“那…让我也抽一颗行吗?” “你抽呗。”鹅蛋脸嘟了嘟嘴:“不过……抽烟对身体不好,少抽点。” “谢谢啊!”胡易语带讥刺,翻着白眼掏出烟点上深吸一口,若有所思的盯着冉冉升起的烟雾:“看来,规定也未必是一定要遵守的喽?”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吧。”小姑娘怯怯一笑:“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有时候通融一下能免去很多麻烦,我们也没办法。” 飞机是北京时间早上七点多在首都国际机场降落的。胡易出关后直奔北京南站,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了。 两年没回来,家乡的发展速度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市区几条主干道拓宽了,沿途又多了不少高层建筑。曾经满大街乱窜的红色夏利出租车已经几乎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捷达和桑塔纳。 胡易对家乡的全新面貌大为感叹,而父母也惊喜的察觉到了他身上的每一处变化:儿子的身体比两年前又结实了一些,给人的感觉不再像当初那样如愣头青一般青涩懵懂,言语谈吐显得更加从容自如,眼神中也有了些许成熟世故,甚至还能帮忙下厨做饭。尤其是他那不知如何练就的一手刀工,切起菜来竟然有板有眼,十分像样。 父母始终不知道胡易当初遭窃的经历,只曾在电话中听儿子说起在莫斯科和朋友一起打工挣了些钱,如今亲眼看到他的成长,心中既感欣慰,又觉自豪。 而胡易也已经把这两年的种种艰辛抛到了脑后。有别于上次灰溜溜回国时忐忑不安的心情,现在胡易才真正是在悠闲的享受假期时光,这些日子过得格外惬意。 何况他眼下手头宽裕的很,每天带着从俄罗斯买回来的礼物四处走亲访友,喝喝酒,唱唱歌,吹吹牛,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感觉。 随着年岁的增长、见闻的广博,朋友们之间喝酒聊天时的话题也逐渐不再局限于青春萌动、校园琐事,而是逐渐开始聚焦社会现象、畅想未来发展,继而进一步联想到各自今后的事业前程。 国内的朋友们九月份开学就是大四的学生了,很快就要面临找工作就业,自然而然会讨论这些问题。而胡易因为前两年都在上预科,眼下比他们低了两级,又未曾经历过国内校园文化的熏陶,因此对他们的话题并不感兴趣,只想着如何痛痛快快放松一下。 陪家人度过了回国后的第一个周末,周一早上,胡易跟朋友们相约踢了场足球。 从清晨一直踢到日上三竿,痛痛快快出了一身汗。胡易找了一处早点摊,吃到了久违的煎饼果子、白吉馍和豆腐脑,然后心满意足的回家洗了个澡换身衣服,又溜溜达达的出门而去。 在国内的感觉与在莫斯科大相径庭。家乡如今在胡易眼中虽然多少有些跟不上大城市的发展速度,但这里物价低的使人动容,治安好的令人发指,上街时不必惦记着带齐各种证件,更不用神经质似的处处小心提防光头党和小流氓,这才是家的感觉。 沿途欣赏着周边建筑物和景色的变化,胡易在中午前来到了科技市场,一路边走边问,七拐八拐找到一家店铺面前。 柜台里面坐着一个光脑袋的大壮汉,胡易仔细确认了一下店门口的号码,开口问道:“请问,向东在吗?” “在,干活呢。”壮汉正坐在电视机前握着手柄玩游戏,闻言也不回头,瓮声瓮气的大声喊道:“东子!有人找!” “哎!”向东从旁边的柜台后面站起身来,抬起胳膊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咧开嘴笑道:“易哥!你咋才来呢,等你老半天了!” 胡易笑着上前跟他拥抱了一下。两年不见,东子比先前稍微长了点肉,肤色白皙了些许,但穿着打扮还是不太讲究。一头浓发乱蓬蓬的,T恤和短裤又肥又大,看上去不太合身,脚下的黑色尼龙袜子和毫无光泽的棕色皮凉鞋也稍显老气。 “你还怪我?这地方太难找了,什么东厅南区三排57-C,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清楚。”胡易在他胸口捶了一拳:“还不如直接告诉我店名呢,我也好打听。” 东子腼腆一笑,伸手向上方指了指:“我们这店名…不太雅,怕你听了笑话。” 正文 103 故友小聚 “不雅?”胡易后退两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头顶一块黑色匾额上工工整整写着四个正楷烫金大字——“装个机吧”。 “哈哈,他妈的,这鬼名字是谁琢磨出来的?太有才了!不但点明了你们的主业,而且还是个祈使句,有点招揽顾客的意思!”胡易纵声大笑,心想这店名倒是跟自己名字的俄语含义有几分暗合。 两人开心的说笑几句,东子冲自己身后等在柜台边的客人努了努嘴:“我这还有客人等着装机呢,咱俩中午吃饭再好好聊。你先随便看看,需要什么就尽管说,直接进货价拿走。” “行,你先忙,甭管我。”胡易答应一声,背着手进店观赏了一圈外形炫酷的鼠标、键盘和耳机,然后站在柜台外双手抱胸看着光头壮汉玩游戏。 屏幕上一袭绿袍的关羽手持青龙偃月刀,正威风凛凛的横扫千军,大杀四方。只见长刀所向之处,一众杂兵犹如草芥一般争先恐后赶过来英勇赴死,大有排着队插标卖首之意。 然而壮汉的游戏水平并不怎么高明,关公刚蹦跶了几下就在虎牢关前遇到了浑身冒着火光的猛将吕布。关二爷力战不敌,一个回合便败下阵来,紧接着被追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逃命路上稍一不慎,被方天画戟轻轻戳中了腰眼,随即一声惨叫,溘然长逝。 “哎哟!”胡易正看得津津有味,不由替他大感惋惜:“这吕布可真厉害。” “是啊,太强了,纯粹是赖皮。”壮汉悻悻放下手柄,转头冲胡易笑道:“你是东子的朋友?想要点啥?” “随便看看。”胡易双手撑在柜台上扫了一眼:“有什么好玩的电脑游戏吗?” “有!”壮汉俯身从脚下端出两只装满盗版光盘的鞋盒子,随手熟练的挑出几张:“都在这儿了,暗黑破坏神2,魔兽争霸3,极品飞车,FIFA足球,三角洲,侠盗猎车手,你想玩啥?” “这几张我都要了,再看看其他的。”胡易随手在盒子里一张一张的翻找,正挑的眼花缭乱,就听东子在旁边喊道:“张哥,收一下钱——我陪朋友出去吃饭,你在店里看着点。” “去吧!”壮汉拿起手边的验钞机去招呼客人,东子笑眯眯的来到胡易身边:“挑好了吗?走,先吃饭去!” 向东此前跟着好心情文具店老板混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在今年春节后如愿以偿的跟朋友合伙经营起了电脑配件生意,现在是店里的小股东兼一线技术人员,生意虽说不上红火,但总算也能挣点小钱。 至于好心情文具店,则因为距离学校太近而多次遭到老师和家长的合力举报,于不久前草草结束了无证无照的黑网吧岁月。 路上回想起高中时逃课打游戏的荒唐往事,二人禁不住露出会心的微笑,有些唏嘘,又有一点怀念。胡易好奇道:“你在好心情干了两年,居然凑够了跟人合伙做生意的本钱?老板待你可不薄啊!” “怎么会呢!老板的确给我涨过工钱,不过那一个月几百块也顶多刚够吃饭的而已。”东子摇头笑道:“我自己哪来的本钱,还不都是爹娘给的。” “是这样啊。”胡易想起已多年未曾见过向东的父母,便又问道:“叔叔阿姨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好,都挺好的!”东子兴高采烈的点点头:“你还记得我们家那个烟酒店吗?现在可比以前生意强多了,店面也扩大了一倍!” “哦?是吗!叔叔阿姨经营有方啊!” “嗐,他们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过当初门头地段选的不错,真是个风水宝地!”东子一边走一边手舞足蹈:“前两年省农行在马路对面起了栋新大楼,去年又有一家南方来的银行把店旁边那家半死不活的高层酒店租下来开分行。这一下多了好几百口子银行职工在附近上班,我们家是离他们最近的烟酒店,营业额一下子翻了十倍不止——我给你说,银行那些家伙老有钱了,五粮液和中华烟都是整箱整箱的往车上搬,可把我爸妈给乐坏了!” “是吗!那可太好啦!”胡易知道向东家的经济条件一直比较困难,现在听说境况有所好转,也打心底里替他们感到高兴。他眯起眼睛端详一下向东,伸出两根指头在他的旧T恤上拽了拽:“你现在也是科技市场的小老板了,能不能好好捯饬捯饬,别穿的像八十年代进城务工人员似的。还有你这头发,比鸡窝还乱,太不注意形象了。” “习惯了,穿这身儿舒服。而且我天天在市场里忙活着搬货装机,穿啥好衣服也瞎了。”向东腼腆一笑,带着胡易来到一家川菜小馆门口,撩起门帘喊道:“老板!我到啦!” 看的出他是这里的常客,老板并没多寒暄,只微笑着点了点头,将二人带到里面一个小包间。 “哟,你这搞的还挺正式。”胡易挠头笑道:“就咱俩人,有必要定包间吗?” “有必要!必须正式!咱都两年没见了,你在俄罗斯天天啃黑面包,今天得好好给你接个风,让你解解馋!”向东郑重其事的拉开椅子:“这家川菜做的挺地道,你想吃点啥?” 胡易咧嘴一笑,虽然自己在莫斯科的生活并不像向东说的那么清苦,但心里也很领他的情,于是略一沉吟:“歌乐山辣子鸡、水煮肉片——其他的你看着来吧。” “好嘞!”向东转身出门:“你坐着,我去找老板点菜。” 胡易俯身落座,四下打量了一圈,这间小屋里的摆设虽然陈旧,但还算干净整洁,只是墙面略微泛黄,上面张贴的外卖广告也沾了些油污。 看到墙上的广告,胡易又想起了自己这半年多的外卖生涯,诸般滋味一下子涌上心头,随即便又想到了李宝庆。回国后这几天一直没跟他联系,不知他被开除的事情是否还有转圜余地,王申是否能帮他安排好重返莫斯科的邀请函。 胡思乱想了片刻,胡易轻叹一声,刚想伸手掏烟,忽然眼前人影一闪,却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走了进来。扭头仔细观瞧,只见她一头乌黑柔顺的过肩长发,柳眉杏眼,明眸皓齿,略显宽松的T恤搭配一条及膝百褶裙,脚穿一双红白相间的匡威高腰帆布鞋,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你…你…”胡易愣了好一会儿,礼貌的冲对方微笑道:“你找谁?” “找你呀!”小姑娘噗嗤一笑,大大方方的坐到他对面:“怎么?胡易哥哥,不认识我了?” 正文 104 长兄如父 “你?你你…你是…”胡易被这一声熟悉的“胡易哥哥”搞的晕晕乎乎,张口结舌的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向…向楠?!” “可不是嘛!”向楠板起小脸嗔笑道:“怎么?才两年没见面,你就不认识我了?” “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呢。”胡易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向楠:“只不过…只不过…” “只不过她变化太大了,对吧?”向东大步走进房间,在向楠头顶轻轻拍了拍:“怎么样?我就说嘛,你现在的样子肯定能把你胡易哥哥吓一跳!” “是啊!”胡易这会儿才缓过神来,脑中努力回忆着向楠以前那副瘦巴巴貌不惊人的书呆子形象:“这压根就是…完全换了个人嘛!真是…真是女大十八变。” 向楠开心的一扬脸:“哎呀,其实也没怎么变,只不过换了身打扮而已。以前天天穿校服,样子实在是太傻了。” “不不,可不仅仅是衣着问题。”胡易盯着向楠看了半晌,猛的一拍大腿:“对了!你眼镜呢?不戴眼镜相貌变化太大,怪不得我认不出了!” “我做了治疗近视的激光手术。”向楠笑着犟了犟鼻子:“前些天刚做完,现在看东西可清楚了。不过戴了好多年眼镜,猛的一摘下来还有点不适应。” “哦!真好,真好!摘掉眼镜显的漂亮多了!”胡易由衷赞叹了一句,微微侧头向她身后看去:“你头发可够长的,学校不管吗?” 向楠轻轻甩了甩满头黑发:“我是艺术生,学校里特许可以不剪短发。” “啊?”胡易一懵:“你是艺术生?我怎么不知道呢?” “楠楠从小就学舞蹈,一直跳到小学毕业。”向东接口道:“后来我爸妈不是下岗了嘛,家里条件比较紧张,再加上想让她专心学习,就不再跳了。” 向楠黯然点了点头。向东继续说道:“前两年家里有点钱了,我爸妈看楠楠的学习成绩不太行,就又让她重新捡起来练,想着争取高考能加点分。” “哦!原来是这样!”胡易关切的问道:“楠楠什么时候高考?准备考哪所大学?” 向楠脸微微一红:“我现在已经高中毕业了,高考是上个月的事儿。” “已经毕业了?!哦!对!你去年就上高三了,时间过的可真快!”胡易狼狈的摇摇头,刚要询问成绩如何,向东已经抢着说道:“高考是考完了,但是考的不太理想。” “不理想?” “分数比咱俩当初高着不少,但也上不了什么好学校。”向东正襟危坐,一脸严肃的看着胡易:“易哥,今天之所以叫楠楠一起来,就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跟我商量?”胡易稍觉纳闷,刚要开口发问,服务员进屋将两盘菜和几瓶啤酒摆在了桌上。 “咱边吃边说。”向东打开啤酒倒了三杯,“来,楠楠,咱俩一起敬你胡易哥哥,给他接风洗尘,欢迎他回国!” 一杯酒落肚,三人吃了几口菜,胡易放下筷子问道:“你说吧,什么事儿?” 向东表情略显踌躇:“本来呢,前些日子我一直想在QQ上跟你说来着,但当时高考成绩还没出来,所以我就没急着找你。现在楠楠的成绩下来了,我们也不再报什么侥幸心理了。正好今天咱仨人都在,你觉得——楠楠跟你去俄罗斯上学能行吗?” “啊?楠楠去俄罗斯?这个嘛……你们...…”胡易对这个问题毫无心理准备,琢磨了好半天才答道:“这事儿是谁的主意?” “最开始是我想到的,爸妈听了之后觉得可行。毕竟我这个当哥的是没啥出息了,全家人都希望能让楠楠上个好学校,将来找份好工作,顺顺利利的。”向东转头看向妹妹:“我们对楠楠提过了,她也不反对。” 胡易大感为难,连挠头带咂嘴的吸着凉气:“可是这个…出国上学是件大事儿,何况离家那么远,一去就是好几年...…你们是不是要慎重考虑一下?” “已经考虑挺长时间了。我爸妈对楠楠的学习情况心中有数,所以高考前就一直在寻思这件事。”向东恳切的笑道:“其实呢,这要是搁到以前,我们家是万万不敢指望送孩子出国上学的。比如我,当初虽然很羡慕你能出国,但我们家那时候没钱呀,砸锅卖铁也出不去。” 向楠抬头看看哥哥,咬着嘴唇垂下了眼帘。向东端起酒杯跟胡易碰了一下,仰起头一饮而尽:“这两年家里情况好一些了,我爸妈手里攒了几个钱,按照你说过的各项费用粗略算了算,感觉应该有能力让楠楠出去读个大学——但也仅限于去俄罗斯这种地方,再贵一点的就承担不起了。” 胡易双手扶着膝盖点了点头,没吭声。向东观察着他神色的变化,小心翼翼的问道:“易哥,我们全家都想先听听你的意见。这事儿…你觉得怎么样?” 肩头忽然感到一阵莫大的压力。胡易沉默了片刻,犹豫道:“楠楠的成绩…在国内能上什么学校?” “唔…现在还说不准,但肯定上不了像样的好学校。”向东扭头问妹妹:“你们老师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向楠扭扭捏捏的揉搓着手中的空酒杯:“我们老师说,应该能有学上,但是肯定要服从调剂。” “哦对,服从调剂。”向东拿起一根筷子在盘子上敲打了两下:“这要是调剂到本地院校也就算了,万一给发配到什么边远地区,那还不如干脆多花点钱出国念个好学校呢。易哥你说是不是?” “也是这么个理儿。”胡易顺口答应一句,坐直了身子,右手食指和中指不停在桌面上轮番敲击,显的十分犹豫。 向东脸色黯淡了一些:“易哥,你是不是觉得…挺为难?” “为难?不,我没什么可为难的。”胡易坚定的摇了摇头:“我是担心楠楠能不能适应国外的生活。” “那应该不是大问题吧?”向东稍稍松了口气:“你不是适应的挺好吗?虽然我也担心我妹子,但只要有你照顾她,我…我就能放心了。” 胡易盯着眼前的水煮肉片愣了一会儿,抬起头问向楠道:“楠楠,在国外可不像在家里一样舒服,有很多困难需要克服,有时候…还可能遇到危险。你说心里话,愿意去俄罗斯上学吗?” 正文 105 向楠的前程 向楠望着房间中的墙壁呆呆出了会儿神。就像当初的胡易以及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她此时尚且不太了解家庭和课堂之外的世界,对于出国上学这种大事更是毫无概念。 “我觉得…应该可以吧。”思量半晌,向楠带着满脸稚气使劲点了点头:“我不怕吃苦。而且…有胡易哥哥在,一定不会让我遇到危险的。” “哈哈,说的没错!”胡易忍俊不禁道:“不过呢,出门在外可不能总想着指望别人,有些时候必须要靠自己。” “哦。”向楠茫然答应一声,忍不住向哥哥偷偷瞥了一眼。 “你胡易哥哥说的对,我们以前可以带你玩,但没办法永远照顾你。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要尽快学会独立面对社会。”向东的话中带着三分安慰、七分教导。转而又对胡易说道:“不过她终归是个女孩子,等将来要是真出去了,你可得多教教她,别让她吃亏。” “那当然了!”胡易毫不犹豫的答应道:“这事儿还用你嘱咐吗?楠楠就像是我的亲妹妹一样,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放心,我放心!我就知道易哥一定靠得住。”向东激动的连眨几下眼:“其实在你回国之前,我爸妈还找中介打听过去白俄罗斯的明斯克、乌克兰的基辅,还有你们那儿的什么什么格勒,但总是不放心楠楠自己一个人出国。想来想去,还是去莫斯科比较好,毕竟有你在那,万一遇到个大事小情也能帮她一把。” “这话有点见外了,咱们之间还需要客气吗?”胡易稍一沉吟,点头笑道:“既然叔叔阿姨都计划好了,我就捡几个重点讲一下。你俩回去跟他们商量商量,如果觉得没问题,咱们再说后面的事。” “好,你说!”向东精神一振,对向楠点了点手:“楠楠,仔细听着!” “去俄罗斯上学与去英美国家不一样,不需要考什么雅思托福之类的玩意儿,入学门槛不高,困难主要在后面。不过去之前首先要认真选择专业和学校——楠楠,你想读什么专业?” “嗯…还没想好。”向楠一抿嘴:“反正我数理化学的特别差,老师说我没那个脑子,只能学文科。” “那你和我情况差不多。”胡易呵呵一乐:“这件事你们家里人再好好研究一下,一定要慎重选择。当初我就是因为不慎选错了专业,结果整整耽误了一年时间。” 向东连连点头:“对,一定得慎重。” “接下来就是钱的问题了。不同专业学费不同,第一年预科会便宜些。以我现在的学校和专业来看,一年的总花销大概在…四千美元差不多刚刚够。不过如果想让楠楠过的舒心,再考虑到假期回国的往返路费,那就最好多准备一点。而且从预科到毕业起码要五年,得让叔叔阿姨做好长期打算。” “当然,那不是问题。”向东挺起腰板拍了拍胸脯:“我现在也能赚点钱了,家里不够的我来给她补!” “行,真是个好哥哥。”胡易微微一笑,随即又正了正脸色:“下面这个问题很重要,刚才我提到的‘危险’是的的确确存在的。不夸张的说,那边的治安状况与你们在国内能想象到的完全不同。” “我也了解过一些,那边有恐怖分子吧。”向东插嘴道:“我们家最近一直在关注与莫斯科有关的新闻,好像去年一个剧院里绑架了好几百人质,听着挺渗人的。” “没错,那边恐怖活动还是挺多的。还有炸弹啊…嗯…什么的。” “炸弹?”向楠睁大双眼问道:“胡易哥哥,你遇到过吗?” “我?没亲身经历过,不过有时候会听说。”胡易歪着头回忆了一下:“以前这种事儿比较频繁,最近这一两年好像相对太平一些。” “那就好。”兄妹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又一齐看向胡易:“还有呢?” 胡易略一沉吟,本打算提一下俄罗斯的光头党,但想到光头党极少袭击女性,在友大周边又并不多见,对向楠的威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没必要特意说出来吓唬他们,于是便跳过了这个问题: “最后一点嘛,那就是楠楠你自己需要好好把握的了。爸妈送你出国是为了学习,可是你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现在高中刚毕业就去到一个陌生环境生活,肯定存在种种不适应。你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努力克服困难,坚持完成学业。当然,我会尽量帮助你,不过关键还在于你自己。” “嗯,我记住了。” “适应环境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语言沟通能力。俄语很难学,这是你将要面临的最大难关。”胡易回想起自己和一众同学初到莫斯科时因语言不通而产生的种种困扰,忍不住又语重心长的叮嘱道:“如果你最终决定去俄罗斯上学,那就要提前学习一些俄语基础,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我知道了。”向楠嫩声嫩气的认真答应道:“我会努力学习的。” “嗯。”胡易凝神沉思了一会儿,毕竟他现在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左右向楠全家做出的决定,进而直接影响到向楠未来的去向与前程,不由得他不慎重对待。 直到感觉自己把需要讲的问题都说清楚了,胡易这才松了一口气:“差不多就这些需要注意的,你们回家跟叔叔阿姨商量吧,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打电话找我。” “好!我们今晚回去立刻就商量。”向东分开五指随意叉了叉满头乱发,这才意识到已经聊了太长时间,忙一脸歉意的拿起筷子指指桌上早已上齐的五六个碟子:“哎呦,光顾着说话,菜都凉了!快吃,快吃!” 兄妹俩当天回家后将胡易所说如实转告父母,全家人凑在一起讨论了许久,一致认为送向楠去俄罗斯念书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当然,仅凭两个孩子在中间传话还是不足以让父母放心。几天后,他们将胡易请到了家中,打算最终敲定一下细节。 正文 106 少时玩伴 向家住在一片八十年代建成的大型居民区里,三室一厅,每个房间都不太大,刚好满足一家四口的起居生活。家中空间富裕的地方都被用来存放烟酒,因此室内就显得较为促狭。 向东的父母文化程度一般,却非常重视子女教育,也有着相对开明的态度和理念。当年二人从国营副食厂下岗之后便开始省吃俭用,一心想要攒钱供儿子上大学。 正因为如此,一家人自打搬进这套房子之后便没再装修过。电器家具也很陈旧,近些年唯一添置的大件就是在向东上高中时咬牙斥巨资为他买下的电脑。 后来向东高考落榜,读了半年民办大学后就退学自谋出路,虽然让父母感到揪心,却也稍稍缓解了家里的经济状况。 两口子先前还曾为家中经济条件难以保障儿女同时上学而发愁,但现在儿子的学费省下了,近两年又在烟酒生意上挣了些钱,于是才下定决心要送向楠出国。 作为向东高中时为数极少的好友之一,胡易以前常在周末和假期来向家玩耍。当年的胡易是个混不吝的冷面不良少年,每次来到家里只是面无表情的喊一声“叔叔阿姨”,便一头钻进向东屋里跟他一起玩电脑游戏。 那时向家的烟酒店刚刚开张,两口子初涉此道,终日被各种琐事折腾的心力憔悴,常常无暇顾及子女。向母若是得闲便跑回来给三个孩子做顿丰盛的午餐,实在顾不上时就只好留点钱让他们自己解决。 而少年胡易浑然没有意识到向家的拮据,只觉得叔叔阿姨对他都很亲切热情,比自己父母好相处的多,于是常常在向东家一呆就是一整天。 电脑玩累了,哥俩就带着刚上初中的向楠一起出去四处疯玩。在小区里爬墙上房,骑着自行车转遍大街小巷,跑到人迹罕至的山上探险,撸起裤腿在水库边打水仗,坐在尚未建成通车的高架路下面尽情谈论自认为深刻的话题,三个人那段日子无话不说,关系一度十分亲密。 后来升到高三,向东父母开始担心儿子的学习,对他的管束渐渐严格了起来,从此胡易便没再去过他们家。之后在学校里还能偶尔跟向东泡在一起,与向楠便极少见面了。 一晃几年过去,如今再次登门,两位老人身姿稍显富态,额头眼角多了些皱纹,但见到胡易还是一如既往的亲热随和,宛如对待自家孩子一般。 想起以往自己的不懂事和没礼貌,胡易心中自觉亏欠二老许多,拉着他们的手不住嘘寒问暖。五个人围坐在客厅中说说笑笑,一派其乐融融,向东一根一根的递烟,向楠一杯一杯的倒茶,待胡易有如离家多年的兄长。 “长大了,一看就长大了,比小时候成熟多了。”向东的父亲感叹道:“在国外生活挺锻炼人吧?” “是,出门在外,有些事儿必须学着自己面对。”胡易笑着看了一眼向楠:“不过您放心,如果楠楠去了,我一定会尽力照顾好她的。” “有你这句话我们就安心了。不过也不能老麻烦你,小孩子么,就得趁年轻历练历练,吃点亏栽个跟头也没什么。” 向父轻轻一摆手,顿了顿又补充道:“大事、重要的事,你该帮的帮一把。无关紧要的小事就让她多摔打摔打,歌里唱得好,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么。” 向楠冲父亲做了个鬼脸,大家哈哈一笑,转而便开始商量为向楠选择学校。 向家的烟酒生意虽然与之前相比大有起色,但终究还是小本买卖。而且大量的资金压在存货周转上,实际能拿出的钱并不太多,供向楠上莫斯科大学这种享誉世界的名校还是有些吃力的。 如此一来,可选择的余地其实就不大了。二老倾向于让女儿跟着胡易去友谊大学,胡易也表示赞同,一来友大名气和条件都还不错,二来同在一所学校,照应起来比较方便。何况去其他学校需要另寻中介,去友大则相对简单一些,自己就能想办法帮她办妥。 计议已定,胡易又详详细细的交代了一遍各种注意事项,叮嘱他们开始办理护照、采购物品、兑换美金。向楠瞪着圆溜溜的眼珠问道:“胡易哥哥,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学俄语?” “学俄语?”胡易稍微一愣:“我自己说没问题,但不是很会教别人。你别着急,等我给你找个好老师。” 胡易为向楠找来的好老师是于菲菲。她比胡易晚回国几天,现在刚刚见过一圈亲友,每天有大把闲暇时间,接到邀请后欣然应允,第二天就去新华书店帮向楠选了一套初级俄语教材,一丝不苟的教起了学生。 胡易也没闲着,当天回到家里便联系了王申,让他为向楠搞一份邀请函。王申以前常常帮六哥忙活中介生意,跟学校负责招生的人混的挺熟,对整个流程也早已谙熟于心,随即便发来了一份材料清单。 此后的一段日子,胡易帮向楠整理报名材料,于菲菲教向楠学习俄语基础,三人经常见面,偶尔还一起出门逛逛街。向楠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小时候性格比较开朗,只是上中学后被繁重的课业压的有些沉闷,所以才变的书呆子气十足。 眼下即将要离开家乡开启全新的生活,小女孩骨子里的天真烂漫又显现了出来,学习俄语之余常常缠着于菲菲追问莫斯科的趣闻轶事,一口一个“菲菲姐姐”,叫的格外亲切。二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在一起相处的形同姊妹一般。 等一切资料准备齐全、王申在莫斯科把入学手续全部办妥,于菲菲的俄语入门教学也告一段落了。向楠与哥哥一样不太聪明,但学的很认真,几周时间已经基本掌握了俄语字母表,还学会了少量日常单词和短语。 接下来的课程还是在课堂上学习更有效率。胡易让向楠利用假期剩下的时间好好陪陪家人,顺便巩固一下所学内容。就在这时,李宝庆终于从莫斯科回来了。 正文 107 李宝庆的两条路 李宝庆是不久前回到国内的,并没有第一时间联系胡易,而是先在家老老实实窝了一个星期。他不敢把自己的情况如实告知父母,只谎称机票紧张,因此多耽误了些时日。 儿子不说,当爸妈的也无从了解真相,只以为他在学校一切顺利。李宝庆强颜欢笑跟着父母出去串了几天亲戚,这才找了个中午头约胡易出来吃羊肉串。胡易听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估计学校的事情比较难处理,也没多说什么便出了门。 现在正好是三伏天,大街上热的像蒸笼,路面的沥青都快被太阳晒化了。胡易汗流浃背的来到马路边的烧烤摊,一见面便先问道:“怎么样?你那事儿有眉目了吗?” “没。”李宝庆坐在小马扎上抱着膝盖摇了摇头,扯起嗓子喊道:“老板!接两杯扎啤!烤五十个串,三十个板筋,拌个豆腐皮,再炸个花生米!” “那怎么办?”胡易抓起桌上一份报纸使劲扇了几下,顺便哄走脚下的蚊子:“前几天我跟王申联系过,他说正在想办法。学校开除你都一个多月了吧?还没想出来吗?” “挺难办的。”李宝庆的眼睛本就不大,在户外强烈的光线环境下眯的就像两条缝,更显的他一脸愁苦:“王申的确是无能为力。他帮我找过几个人,礼品也没少准备,但根本没人能搞定。后来我们分析了一下,目前只有两条路可走。” “你说。” “简单一些的就是去找六哥帮忙。虽然六哥也没法让学校收回开除我的决定,但是毕竟他身份不一般,跟学校里的大小人物都能打交道,只要能想办法说说情,应该可以让我重新入学,大不了就是从预科重新读起。” 胡易微微一皱眉,没说话。李宝庆端起扎啤喝了一大口,舔舔嘴唇继续说道:“不过六哥前段日子回国了,听说要九月下旬才回莫斯科。而且按照他的规矩,帮别人办这种事儿至少得收五百美元,还不包括打点学校其他人的钱。再说六哥早就不待见王申了,咱们之前又跟他顶着做外卖,人家现在愿不愿意替我开这个口还在两说。” “是啊,求他办事可不简单,也不便宜。”胡易轻叹一声:“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稍微麻烦点。”李宝庆闷闷盯着不远处光着膀子烤串的大叔:“王申说,如果我能想办法换个名字,剩下的事儿按照招收新生的流程办就可以了。” “改名?”胡易迟疑道:“那能管事儿吗?如果这么简单的话也太儿戏了吧?” “不是改名,是换个假身份。”李宝庆苦恼的抠了抠脸上的疤瘌:“整个一套身份资料都得变。” “啊?还能这样?”胡易吃惊的眨了几下眼:“等你回到学校,就不怕别人认出你吗?” “王申说换身份只是为了绕过之前的拒签记录,一般没人刨根问底。毕竟学校也要挣钱,只要手续都没问题,谁会在意以前的事儿呢?何况我上课那么少,本来就没几个老师能记得我。” “也有道理。”胡易吃了几根羊肉串,又担忧道:“可是这事儿…犯法吧?” “嗐,就是为了上学去骗骗老毛子,又不做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李宝庆笑的不太自然:“那边不少学生都这么干,根本不叫事儿。” 胡易点了点头:“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暂时没想好。”李宝庆为难道:“六哥那边呢,要等他回到莫斯科才能开始操作,而且成不成的还很难说。办假身份呢,我家倒是有个亲戚在外地乡镇管户籍,说不定能帮上忙,但是找他办这种事很难瞒过我爸妈,所以我这么多天都没下定决心。老胡你觉得怎么办好呢?给我点建议。” “我觉得……”胡易捏起一根铁钎子在桌上轻轻扎了两下:“还是先让王申去找六哥试试吧,他们以前有交情,即便后来六哥看他不顺眼,毕竟也没撕破脸不是?而且我看六哥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不会因为咱挤了他的生意就故意撒手不管,更何况你还得给他钱呢。” “是啊,还得给他钱。”李宝庆不情不愿的嘀咕道:“好几百美元呢,不是个小数。” “不就是花点钱吗,你又不是出不起。我记得有人说过,钱能解决的事儿都不叫事儿。”胡易耐心劝道:“做假身份还是有点冒险,我建议你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考虑那一步。” “行,反正还有时间,我再琢磨琢磨。”李宝庆沉思良久,豁然举起扎啤杯:“来,走一个!他娘的,这破天可真够热的。” 剩余的假期里,李宝庆偶尔会出来跟胡易和于菲菲见见面,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陪伴父母,顺便为他们展现自己的厨艺。 向楠跟着胡易和向东去北京办好了签证,回来后买好机票、备齐生活用品,一切准备停当,已经是八月下旬了。 向家二老选了一家高档饭店为女儿设宴送行,顺便也邀请了胡易和于菲菲。向母在席间对女儿谆谆教导,对胡易和于菲菲百般托付,向父则没说太多,只是一个劲儿的举杯敬酒,临走前还硬要给二人各塞两条软中华。 于菲菲慌忙摆手:“不用,叔叔,我不抽烟。” 胡易被灌了不少酒,这会儿有点口齿不清:“叔,这是干…干啥?我那个,应该是我孝敬您才对,怎么还…反过来了呢?不行!” “拿着,一定拿着。叔叔家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就这么点心意,回去带给家里人。”向父坚持将烟交给于菲菲,又转身看向胡易:“孩子,你就别跟我客气了吧!你跟东东是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就跟我自家小孩没两样。叔说的对不?” “没错!”胡易心头热乎乎的,一股酒劲直冲脑门,大着舌头昂然说道:“叔,您甭说了,我都…都明白!您放心,您和阿姨,都放心。我,就是你们的孩子。楠楠,就是我的妹妹!在这里,有你们,有东子,照顾她。到了俄罗斯,有我!你们就…甭管了!嗝!” 正文 108 邻居们 向楠是跟于菲菲一同飞往莫斯科的,胡易的航班比他们稍晚几天,到学校时于菲菲已经帮向楠安置好了住处,并且办理完了大部分手续。 走入10号楼大厅,胡易下意识向布告栏瞥了一眼,见自己张贴的外卖广告已经被撕掉了,原先的位置换上了其他信息。 这倒在他的意料之中。房青本就不情愿出门送餐,王申一个人也撑不起这个摊子。不过想到自己打造的“10号楼快餐联盟”仅仅风光了不到半年便冰消瓦解,忍不住呆立在原地暗自唏嘘了一会儿。 上楼进屋,胡易看到韩尚云的行李箱平放在床边敞开着,床上横七竖八摆着不少衣服,估计也是才回来不久,正在收拾东西。 刚放下箱子和背包,就听厕所里马桶水声一响,韩尚云一边紧腰带一边走进卧室:“啊,安东,你回来了,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胡易笑眯眯的看看他的行李箱:“你也刚回来吗?” “是,昨天回来。但很快,就要走了。”韩尚云比划道:“友谊大学,一年交流,结束了。下一年,伏尔加格勒,后天出发。” “哦?”胡易稍稍一怔,虽然他与这位同屋并没有什么深交,但两人毕竟在一起住了一年,相处比较融洽,此时听说分别在即,心中还是稍感不舍。 刚打算说点什么,忽然旁边小房间的门一响,隔壁毛里求斯人杜善匆匆走进厕所,看了一眼旋即折回身,站在门口沉着脸不悦道:“刚才是谁在用厕所?为什么没刷马桶?” “啊!是我!”韩尚云一脸歉意的举了举手:“对不起,我忘记了。”说罢去厕所里拿起马桶刷,弯下腰用力刷了几下。 胡易心头一阵不快,他早在刚搬进来时就发现杜善是个极度爱干净的人,刚开始还觉得是件好事,但很快就感到不对劲了。杜善对邻居们宣布了他制定了卫生条例:马桶、水槽、浴缸,用过之后必须立刻清洗。两个房间的人要轮流值日,每天一早一晚分别打扫厕所、浴室和门厅这些公用区域。 胡易自认为是个比较讲卫生的人,可是远远达不到每天打扫两遍厕所浴室的程度。初来乍到时还能坚持装装样子,时间一长便不再把杜善的要求当回事儿,两人为此还发生过几次口角。 韩尚云当过兵,各方面生活习惯比胡易更好一些,但同样也忍受不了杜善的苛刻要求,免不了不时在屋里抱怨几句:“浴缸下水口,有头发,杜善生气,埋怨我没打扫干净。阿西吧,那头发很长,明明就是他女朋友的。” 抱怨归抱怨,毕竟邻里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二人考虑到杜善是医学系学生,难免有点洁癖,也就尽量忍气吞声的迁就。 不过今天情况有所不同。胡易刚从国内回来就得知同屋要分别的消息,心中正暗自惆怅,又见杜善臭着脸训斥韩尚云,不由得稍感别扭,干咳两声说道:“杜善,苍嗡很快就要走了。” “是吗?”杜善转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珠看向韩尚云:“要回韩国了吗?” “不,我要去伏尔加格勒,继续学习。”韩尚云转身走出厕所,不由分说抓住杜善的手使劲握了握:“过几天就要说再见了,祝你今后一切顺利。” “也祝你一切顺利。”杜善极不自然的抽回手:“对了,你刚才上完厕所后洗手了吧?” “唔?”韩尚云举起两只手看了看,喃喃迟疑道:“好像…没有。” 杜善铁青着脸点了点头:“对不起,请等一下。”说着转身走进浴室,打上香皂开始仔细冲洗双手。 韩尚云挤眉弄眼的冲胡易做了个鬼脸,二人会心一笑,就听杜善边洗手边说:“韩,安东,我明白,你们对我的做法有不同意见,但这是为了大家共同的环境卫生。” “我们当然明白。”胡易懒洋洋的顺口答道。 “而且你们知道,我的女朋友经常来这里。如果厕所和浴室不干净,她会不高兴的,请你们理解一下,好吗?” “哦,那当然可以理解。”胡易挑了挑眉毛。他见过杜善的女朋友几次,那是一个衣着光鲜时髦的俄罗斯女郎,对厕所浴室挑剔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非常感谢。”杜善用力甩干净手上的水,推开自己的屋门:“我要去为她准备晚饭了,回头见。” “等一下!”胡易一晃眼间感觉他屋子里的摆设有些变化,细看才发现是伪王子奥马尔的床不见了,赶忙问道:“奥马尔呢?去哪儿了?” “噢,他不喜欢这个房间,搬走了。”杜善耸耸肩膀:“你知道,他总想要更大的空间,这间屋的确太小了。” 是你为了跟女朋友办事方便把他挤兑走了吧。胡易在心里嘀咕一句,转身回屋收拾一下东西,这才想起应该去看看向楠,忙出门直奔预科生宿舍。 向楠的房间在6号楼三楼,同住的两个女孩也是中国人,看上去都很文静,屋子收拾的整洁而又温馨。 “楠楠你看,我就住在那栋楼的九楼。看到那个窗户了吗?就是我家旁边走廊的窗户。”胡易说着扭回头对向楠笑笑:“怎么样?到莫斯科这几天感觉适应吗?” “挺好的,菲菲姐每天都来看我,还带我去后面的树林玩,那片树林好大呀。”向楠甜甜一笑:“不过就是天气太热了,没想到莫斯科的夏天也这么热,我还以为会很凉快呢。而且这里洗澡不太方便,幸亏菲菲姐说可以去她家洗。” “那就好。吃的东西还习惯吗?” “还——可以吧。”向楠拖了个长音,小嘴微微一噘:“菲菲姐说她刚来时也吃不习惯,时间一长就好了。” “哈哈,没错。走,哥带你去下馆子,让你多适应适应。”胡易拿出自己临走前在国内买的摩托罗拉彩屏手机给夏焱打了个电话,约他一起下楼吃饭,又将之前夏焱送的西门子液晶手机递给向楠:“这个,你先拿着用,以后有什么事就给我们打电话。” 正文 109 旧去新来 “谢谢胡易哥哥。”向楠换好鞋跟着胡易走出房间,微微蹙了蹙鼻子:“楼道里前几天油漆味儿特别重,现在稍微好些了。” “6号楼每年都粉刷一遍,还不是为了给你们这些新来的预科生留个好印象嘛。”胡易不紧不慢的走在前面:“对了,菲菲有没有对你讲过这里的注意事项?” “讲了,她说街上有光头党,特别凶。还说你以前被很多光头党围在地铁里打过,打的可惨了。” “嗯,有这事儿,以后你上街也要留神。” “她还说,当着外国人的面要叫你安东,不能叫胡易,因为在俄语里不好听。” “这小妮子,专门捡我的糗事儿跟你说。”胡易笑着走出6号楼大门,夏焱已经等在外面了。胡易为他们二人简单做了介绍,见旁边阿拉伯饭店门外呜呜泱泱坐满了人,便招招手道:“走吧,去11号楼下面那家吃,顺便叫着于菲菲一起。” 夏焱说道:“11号楼?那家店关门了。” “是吗!为什么?啥时候的事儿?” “好像挺长时间没营业了,前几天路过的时候看见门口贴着转租店面,估计是客人太少,经营不下去了。” 胡易一摊手:“那——就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好。”夏焱紧走几步,与胡易并肩而行:“胡哥,我预科毕业了,还没找到宿舍,去10号楼跟你一起住可以吗?” “行啊,没问题。”胡易欣然应允:“正好我屋里的韩国人要走了,我一个人住着也无聊,晚上带你去找管理员。” 晚饭后把向楠送回宿舍,夏焱回屋取来申请材料,跟着胡易一起来到10号楼。 胡易想到这一年来跟管理员小马哥打交道不多,不知他能否痛快答应自己的请求,便又先去房间里将向楠父亲送的软中华拆开取出两包装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管理员办公室外有几个人在排队等待,胡易和夏焱刚来到队伍最后,就听小马哥在办公室里高声斥道:“你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你预科是怎么毕业的?为什么不懂俄语?我再说一遍:我的楼里没有多余房间给你,不想住就去别的楼!听懂了吗?好了,对话到此结束,别站在这儿了。走吧。我让你走!” 夏焱吐了吐舌头:“嚯,这是管理员在喊吗?够厉害的,说啥呢?” 胡易微微一笑:“这人有点喜怒无常,不知道哪个俄语不好的新生又惹他发火了。” 正说着,办公室门一开,一个清瘦白净的戴眼镜男孩垂头丧气的走出办公室,一转身看见了夏焱:“诶?你也来10号楼?” 夏焱微微一怔:“哦,刚才是你在里面挨骂呢?” “可不是呗,唉,这瘸子太不好说话了。”男孩儿郁郁一声叹息,又转脸看向胡易:“胡哥?您也来找管理员?” “是啊。”胡易脑子一懵:“你不是那个…那个谁吗?”依稀记起去年夏天曾带这个男孩去买过电脑配件,还被他用WindowsXP操作系统给自己这个落伍之人上了一课,但却一时却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也难怪,咱俩后来一直没见过面。”男孩儿善解人意的笑笑:“我是蔡华,他们都叫我菜花,您想起来了吗?” “哦对对,菜花!想起来了!”胡易一拍脑门:“怎么?你打算搬到10号楼来住?” “是啊,我倒是想。可是房管安排我跟两个黑人一起住,那屋里又乱又挤,都快没地方呆了。”菜花咧嘴苦笑道:“我刚才找他想要换个房间,没想到他劈头盖脸就冲着我一顿吼,也听不懂说的啥玩意儿,然后就把我赶出来了。” 胡易点头笑笑:“他脾气有点差。” “不是有点差的问题,简直太暴躁了。”菜花向前凑了凑:“胡哥,您跟他熟吗?能不能帮我说几句话?让他别安排我和外国人住一间屋,我俄语不好,还是跟中国人在一起安心。” “这个嘛…”胡易沉吟了一下:“行,不过他刚跟你生完气,接着去找他怕是不好办。这样吧,你在外面等着,我先把夏焱的事情办完,过会儿看他心情再说。” “行嘞!那就有劳您了。我去楼下商店给你们买点喝的!”菜花说完一拧身子,直奔电梯间而去。 “这小伙子倒是挺会来事儿,能说会道的。”胡易向他的背影望了一眼,转头问夏焱:“你俩熟吗?这人怎么样?” “新闻专业的,人比较厚道,我们关系不错。”夏焱答道:“他家里好像挺有钱,学习不怎么样,就喜欢闷在宿舍打游戏,预科差点没毕业。不过他电脑水平很厉害,我的电脑就是他帮忙配的。” 胡易若有所思的笑了笑,见自己前面的人也已经从办公室里出来,便带着夏焱敲门走了进去:“晚上好!马克西姆,很久没见了,您还好吧?” “马马虎虎。”小马哥不冷不热的扭头看着他:“你呢?安东?” “我也还不错。”胡易一喜,没想到小马哥居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忙将夏焱从身后拽了过来:“这是我的朋友,中国人,很好的学生。他刚刚预科毕业,希望和我在一起住。” 夏焱双手递上自己的申请材料,小马哥接过来随手翻了几下,撩起眼皮看着胡易:“安东!噢噫!安东!我之前听说你在宿舍里卖晚饭,有这事儿吗?” “哦?的确有这么一段时间。”胡易堆了个笑脸:“我去年被盗了,很缺钱,所以才想到去卖晚餐。怎么,学校不允许吗?不会给您添麻烦了吧?” “倒也没什么具体规定。”小马哥用笔杆有节奏的敲打着掌心:“不过宿舍是居住的地方,不是饭店,最好不要搞的动静太大,你理解吗?” “理解!完全理解。其实我现在……” “他不会是来跟你合伙做饭的把?”小马哥笑着打断了胡易,用笔一指夏焱:“是你找来的厨师吗?” “哈哈,您太会开玩笑了,他就是个普通学生。”胡易把夏焱向前推了推,解释道:“我的晚饭生意已经结束了,不再搞了,请您放心。” 正文 110 小屋里的女人 小马哥满意的点了点头,跟夏焱简单交谈几句,给他办理了入住手续,然后沉声对胡易说道:“你屋里的韩国人就要离开宿舍了,最近来办入住的新生比较多,过段时间可能要安排其他人住进去。” “哦,好。”胡易愣了愣:“那…安排什么人呢?” “现在还不知道。”小马哥懒懒活动了一下那条断腿:“还有其他事吗?” “没了,谢谢您。”胡易转身向外便走,刚一开门,见走廊里已经有十余人在等待,看样子不是非洲人就是印度人。只有菜花一个黄皮肤孤零零站在他们中间,双手各握着一瓶可口可乐,正眼巴巴的看向自己。 胡易心中一动,心想与其等小马哥给自己安排一个莫名其妙的同屋,还不如干脆提前把这个坑填上。于是他让夏焱先出去,自己笑嘻嘻的转身回到桌前,从口袋里取出那两包软中华搁在桌上:“马克西姆,这是我从中国带回来的烟,送给你。” 小马哥扫了一眼,饶有兴致的拿起一包:“这烟我见过,好像很高档吧?”说着拆开轻轻嗅了嗅:“嗯,中国烟的味道,有意思。” 胡易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一颗,陪着笑道:“马克西姆,关于我屋里第三个人的问题,能否由我来推荐?” “当然可以。”小马哥欣赏着中华烟的包装:“你带他来就行。” “好!他就在外面等着呢。”胡易出门把菜花叫了进来:“喏,就是他。” 小马哥斜了菜花一眼,从鼻子里喷了股烟:“是他啊,你要跟他一起住?” “是,我们认识。”胡易伸手捅捅菜花:“你跟我和夏焱一起住,怎么样?” “跟您一起?太行了!那样最好!”菜花喜出望外,忙不迭的冲着小马哥连连点头:“谢谢!谢谢您!” “既然如此,那就给你们安排在一起吧。”小马哥挑起嘴角冲菜花轻蔑一笑:“同志,来俄罗斯上学,首先要说好俄语,明白吗?多向你的朋友安东学学。” “是,是。”菜花也不管他究竟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傻笑:“谢谢,谢谢!” 第二天,胡易去学校办理完新学期的各种手续,回来后请韩尚云吃顿烤肉算是告别,次日一早又将他送到楼下,两人在路边互道珍重,握手话别。 又一个相处多时的同屋离开了,胡易望着韩尚云乘坐的汽车远去,很自然的想起了困在国内的李宝庆,不禁稍感苍凉。 站在路边感慨了一小会儿,胡易缓步走进6号楼,招呼两位新同屋开始搬家。 夏焱和菜花都没有太多家当,除了行李箱之外唯一的大件就是两台电脑。6号楼与10号楼之间相隔不过区区百米,三个人没费太大力气就搬完了所有东西。 屋子里住进三个人,摆上三台电脑,空间一下子紧凑了许多。不过胡易并不太介意,毕竟以前在宿舍只能跟韩尚云做一些简单的俄语交流,李宝庆来这里的时间基本都在讨论外卖,如今换了两个中国人跟自己同住,充分满足了自己的日常沟通需求。 两个新同屋也令他感到十分满意。夏焱自不必说,为人低调淳朴,遇事任劳任怨,自打刚认识起就已经被胡易当成了好朋友。 与菜花打交道虽然比较少,但他当初留给胡易的印象不错,而且讲话办事分寸得当,待人接物颇有一点少年老成的意思。 房间收拾完毕,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三人都有些饿了。胡易打算去找房青买点包子充饥,但敲了敲门却没人答应,走廊里也没有任何面食味道,看来他上午没开工。 “吃点什么呢?”胡易自言自语的回到走廊尽头的窗边点了颗烟。正想张望一下6号楼旁边的阿拉伯餐厅是否还有位置,忽然身边一声轻响,窗户旁那扇没有门牌号的房门一开,走出一个俄罗斯女人。 胡易猛的一呆,不小心被烟呛的咳嗽了几声。当初刚搬来清理房间时,他曾在李宝庆的提醒下注意到这里有一扇门,但此后的一年间从未见这扇门被打开过,更没想到会有人从里面出来。 “日安,能给我一根烟吗?”女人冲胡易拘谨的笑笑:“我听到外面有打火机的声音,就出来看看。” “请。”胡易将烟盒递过去,顺便上下打量了几眼。这女人看相貌约么三四十岁年纪,身材修长,窄裙长靴,妆容浓淡适宜,一头红色运动短发,神情干练但略带疲态。 “谢谢。”女人凑到胡易的打火机边点着烟,仪态优雅的深吸一口:“我叫安娜。您是友大的学生吗?” “是的,我叫安东。” “安东,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胡易略一犹豫,看着旁边的小门问道:“您…住在这里?” “不。噢,其实也可以这么说。”安娜的声音稍显低沉:“我在宿舍里做一些…临时性的工作,有时需要住在这里,但不会太久。” 她的回答有些含糊其辞,胡易不便过多追问,只好微微一笑:“我在这里住了一年,从来不知道这间屋子还能住人。” “这房间很小,平时主要用来存放宿舍物资,家具只有一张床,的确不适合住人,但偶尔睡一觉没问题。”安娜贪婪的将那根烟大口吸完,精神似乎稍微好了一些:“您是中国人?” “是的。”胡易再次将烟盒递到她面前:“再来一根?” “谢谢。”安娜又点了一颗烟:“我有一个中国朋友,他住在902房间,名字叫房,你知道他吗?” “房?当然知道,他是我的好朋友。”胡易稍一停顿,又补充道:“也是一个好厨师。” “没错!他会做一些很棒的中国食物,我很喜欢。” “是的,我也喜欢。” “而且他……”安娜忽然变得神采奕奕,似乎对房青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刚想再继续说什么,忽然又低头看了看表:“噢,对不起,我该走了,谢谢你的烟。” “不客气,再见。”胡易心中暗暗称奇,不知房青何时结交了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低声自言自语道:“嘿,老牛吃…吃不太嫩的草,倒是挺般配。” 正文 111 安娜与老房 明天就是新学期开学的日子了,趁着下午天气不错,胡易和于菲菲一起带向楠出门去附近玩了一圈。 晚饭后回到宿舍,胡易准备好第二天上课用的书本,然后再次来到902房间门口。 房门半开着,屋内向外飘散出一股诱人的酒菜香气,闻起来竟是十分地道,似乎比李宝庆的手艺还要强着许多。 胡易好奇的向里探了探头,只见饭桌上摆着四盘只动了几筷子的菜,还有两副杯碟。房青背对自己坐在桌前,正在电脑上玩纸牌,奇怪的是他脑后长长的辫子不见了,肉滚滚的脑袋上只剩了一圈短寸发。 胡易失声惊道:“哎哟!房哥!您怎么把头发剪了?!” 桌前那人闻声回头:“呀,小胡?你啥时候回来的?” 胡易眼前一花,这才看出那人并不是房青,居然是老魏,脑中顿感一阵错乱:“哎?你怎么在这儿?不上班吗?” “嘿嘿,我今天歇班,来找房哥玩会儿。”老魏笑眯眯的指指旁边的椅子:“他有事儿出去了。你吃饭了吗?来,坐下聊。” “我吃过了。”胡易纳闷的笑笑:“你怎么认识房哥的?” “缘分呐!”老魏轻轻一拍大腿,正色道:“都是缘分!” 自从胡易暑假回国之后,李宝庆一直被学校的事情搞的焦头烂额,也没心思再去维持快餐经营,10号楼的外卖生意便基本散架了。但是老魏每天的酱货还在继续做,白白扔掉友大宿舍这么大的市场实在太过可惜。 于是李宝庆便想了个办法,每天将老魏的酱货放到房青家搭着他的面食一起卖。后来李宝庆也回国了,老魏就只好自己每天送酱货上门。 他和房青年龄相差不大,成长经历比较相似。二人又算是半拉同行,一个鲁菜厨子,一个面点师傅,几次见面竟然聊的十分投机,颇有一见如故之感。 都是孤身在外,想寻觅个聊得来的知音并不容易。从此老魏没事时便来跟房青对坐小酌几杯,时而高谈中华料理之博大精深,时而纵论鲁冀两地的风土人情,进而探讨业务,互补短长——虽然二人的手艺根本不搭边儿,但酒后畅所欲言,竟均觉受益匪浅。 几顿酒下来,二人关系越来越好。老魏感觉每天跑过来送肉太麻烦,干脆将自己的酱肉老汤分出一半,在房青家添了一只汤桶。自此便将友大的酱肉生意交给了房青,自己只隔三差五来喝喝小酒,顺便给老汤里加点料。 酱肉销路不错,房青知道这主要归功于那锅老汤。所以他在钱的问题上没含糊,每次见了老魏都要把近日酱肉挣的钱分一部分给他,或是买成烟酒让他拿着。虽然不过是区区几百卢布的事儿,但却着实增强了两人之间的互相信任。 今天老魏休班,又跑到房青家来炒了几个菜。没想到二人没喝几杯,房青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老魏只好玩着电脑等他回来,却不料等到了胡易。 “房哥最近挺忙吧。”胡易笑道:“我回学校好几天了,都没见着他一面。” “忙的很,都是瞎忙。”老魏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四十多岁的人了,心思还挺活泛。” 胡易稍稍咂摸了一下味道:“嗯?你好像话中有话嘛。” “那可不?”老魏端起酒盅抿了一口,向门外张望一下,低声道:“老房上个月认识了一个女的,俄罗斯人,叫安娜,有的时候晚上就住在对面走廊头上那间小屋里。” “哦,我今天中午碰上她了,瘦溜溜的,看模样好像年纪不小。” “对对对,听说是个老姑娘。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俩人那简直是,嗳呀,一见钟情啊!” “是吗!”胡易大感好奇:“安娜住过来应该没多久,我之前从没见过她,怎么就跟房哥看对眼儿了?” 老魏神秘兮兮的向前探了探大肉脑袋:“这个安娜不简单,老房说她以前在你们那个11号楼下面的餐厅干过,好像还是个管事儿的。后来餐厅不行了,她又在你们宿舍里谋了个后勤之类的临时差事,帮忙清点更换宿舍物资,还顺便通过私人关系采购了一批新的。” “哦!看来她挺有本事的。” “有没有本事不好说,反正够能折腾的。”老魏冲胡易挤了挤眼:“不止这些,人家还能跟老房聊艺术呢,俩人三聊两聊,一不小心就聊对眼儿了。” “是吗,嘿!真没看出来。” “可不呗!我给你讲讲他俩咋认识的。”老魏挺直了身子,翻着眼皮回忆道:“上个月我来喝酒,一下子喝到半夜,把我给喝多了。老房看我走道直晃悠,担心路上出危险,就干脆让我在沙发上睡了。” “然后呢?” “第二天早上我迷迷糊糊的还没睁开眼呢,好家伙,突然就听见外面一阵嗷嚎啊!我赶紧爬起来出去一看,你猜怎么着?老房在厨房里吊嗓子呢!” “哈哈!”胡易仰头一笑:“是,我也听见过,怪吓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事儿了呢!” “是啊!我当时也吓了一跳。”老魏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胡易:“没想到啊,他这几声嚎,把安娜给招出来了,跑到厨房里逮着老房就是一顿使劲儿夸啊。咱也听不太懂,反正大概意思就是说他嗓子好,唱歌剧肯定棒。” “那当然,房哥会唱京剧嘛,嗓子肯定差不了。” “嚯!你是没看见当时老房那张脸,笑的跟菊花似的。两个人站在厨房里聊了一个钟头,中午老房就上赶着跑去给人家送包子,送肉,还说什么烹饪也是艺术的一种,两种艺术形式都要跟她一起探讨。嗳呀,听的我心里麻嗖嗖的。” “没想到!真没想到!”胡易感慨道:“没想到房哥还是个挺浪漫的人。” “是挺浪……漫。”老魏一脸坏笑:“老房让她弄的五迷三道的,现在连包子都没心思做了,基本上只有安娜想吃的时候才动手。” “也好,房哥还没成家吧?算是找了个伴。” “好什么好!”老魏一撇嘴:“我看那女的也有所图,这不最近几天上蹿下跳的……” 话刚说了一半,忽然听到外面电梯门一开,有人哼着戏曲小调向这边走来。老魏马上闭嘴,端起酒杯悠闲的嘬了一小口。 胡易转头看去,就见房青西装革履,容光焕发,满面春风的迈步进屋:“哟!小胡回来啦!” “房哥您好。”胡易笑吟吟的起身与房青寒暄了几句,转头看看餐桌:“您还没吃完饭吧?你们继续,我回屋看会儿书。” “可不是嘛,刚吃了两口就让人叫走了,可把我饿的够呛。”房青仔细的挂好西装外套,冲胡易一笑:“对了,还有件事儿想跟你说说呢。得嘞,今儿不早了,我改天再去找你细聊。” 正文 112 房青的野望 开学头一个星期,胡易觉得自己有点累。 大一的期末考试虽然有惊无险,但他在外卖摊子上耗费了大量精力,功课方面难免要落后一些,如今听课已不如当初那么从容自如了。何况他现在不仅要顾自己,还得经常为向楠操心。 胡易以前并不是个爱操心的人,直到向楠来到莫斯科,他才忽然觉得肩上多了副沉甸甸的担子。 毕竟自己与向家兄妹相识多年,临行前二位老人的殷殷嘱托也时常浮现在脑中,这一切都让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平日里多关注一些向楠的生活学习。所以胡易每天下课后都要去6号楼详细询问向楠当日的各种情况,顺便叮嘱她注意好好学习,健康饮食,规律作息。 好在于菲菲暑期的俄语入门教学十分扎实,初到莫斯科的向楠学习很轻松,水平明显高于其他零基础的同班同学,这给了她极大的自信,也让胡易稍感放心。 情绪和行为是有延续性的。胡易每天摆出兄长架子教育完向楠,回到宿舍后又忍不住对菜花唠叨几句:“你少玩会儿电脑,没事儿多学学习,至少得能跟管理员聊天不是?” 菜花倒也听话,每次胡易一开口,他就老老实实拿起书本去写作业,偶尔还向胡易和夏焱讨教几个问题。 就这样过了几天婆婆妈妈的絮叨日子,周六早上,胡易起床后打开电脑,在QQ上给向东留言告诉他向楠的近况,然后与夏焱和菜花玩了会儿游戏。 临近中午,房青在门口露了露头:“小胡,有空吗?跟你谈点事儿。” 胡易应声跟着他来到902房间,老魏也在,冲胡易点头笑笑没说话,脸上表情略显凝重。 “啥事儿啊,房哥?”胡易感觉氛围有些奇怪:“咋搞的这么严肃呢?” “大事儿。”房青端端正正的往床上一座:“来,你也坐。” 你不会是要跟安娜结婚了吧?胡易差点脱口而出,随手拉过一把椅子,笑嘻嘻的看着房青:“是不是喜事儿?” “喜事儿?”房青怔了怔:“也算是吧——我和小魏准备把原先11号楼下面那家倒闭的阿拉伯餐厅租下来。” “什么?”胡易大感意外:“租下来?你们要干啥?” “当然是继续经营了,改成中餐厅。” 胡易愣了半天,点头笑道:“那…还真是好事儿。可是…应该挺麻烦吧?” “肯定有点儿麻烦,不过前期工作已经基本搞定了。”房青掩饰不住满脸的兴奋之色:“多亏我有个贤内…啊不是,多亏我找了个好帮手,俄罗斯人,跑前跑后帮了不少忙。我以前跟学校宿舍总房管有几面之缘,来来回回找他谈了好几次——嗐,细节就不说了,总之很快就能签合同。那店面本来就小,房租还算挺合适的。” “好事儿!我得恭喜您。”胡易不明白房青为什么要如此郑重其事的通知自己,只好保持着微笑:“什么时候能开业?厨师不会是老魏吧?!那我可一定得常去叨扰!” “还需要筹备一段时间。内部装修要换一下风格,有些灶具设备和桌椅也要更换。这些事儿应该不复杂,但是老毛子办事效率低,搞不好就要拖很长时间,还得多催着点。” 房青语速比平时稍快,显然是有些激动:“主厨是小魏,我负责面食。我们商量过了,初期还是以快餐为主。就参照国内米饭快餐的形式,每天准备四荤四素,还有汤粥、面食和酱货。当然也提供单点,不过品种没法太丰富——毕竟我们人手不够,忙不过来。” “呃……”胡易沉吟了一会儿,皱眉笑道:“听起来挺棒的,您...以前干过饭店吗?” “我没有,不过有小魏这样经验丰富的后厨在,搞个快餐店还不是小菜一碟?”房青眉飞色舞:“何况我还有一个好军师——这人叫安娜,以前就是那家倒闭餐厅的经理,她——” “我知道,我见过她,也简单聊过几句。”胡易含糊带过了自己从老魏那里听来的信息:“可是她把那家餐厅干倒闭了…这个…是不是有点…” “那不一样。”房青正色道:“安娜仔细分析过,那家餐厅主要是经营思路有问题,跟6号楼的阿拉伯餐厅撞车了。可咱们这情况不同呀,小六虽然也搞了个饭店,但他们炒菜为主,咱们快餐为主,不冲突。何况咱们的厨师比他们强一大截呢,我看没问题。” 胡易缓缓点了点头:“可是——您要是想卖快餐,在宿舍里也能干,何必再去专门租个店面呢?” “宿舍不是长久之计,早晚得走这一步的。”房青的语气很坚定:“前几天管理员委婉的跟我说过,最好不要在宿舍搞经营。何况宿舍里来买东西的大都是咱中国学生,有了门头,外国人也方便上门。” “倒也是。” “再说了,多好的东西在宿舍里也卖不上价去,在店里可就不一样了。”房青循循善诱道:“你想想,小六店里一盘土豆丝就敢卖一百六十卢布,你以前那盒饭里满满的好肉好菜,一份才卖八十!想想就替你亏的慌,去店里卖多好哇!” “对,对。”胡易苦笑两声,忽然意识到房青已经把话头挪到了自己身上。他转头看看老魏,又看看房青:“那您今天找我……不会是想让我去您店里切菜吧?” 房青神情中充满鼓励之色:“当然不能只让你切菜啦,那太浪费人才。你当初外卖搞的有声有色,肯定积累了相当的管理经验。” “不不,我可不行。”胡易忙打断了他:“做外卖怎么能跟经营店面比呢,再说…我现在大二了,功课比较紧张,和您读研的清闲日子可不一样。” “嗐,怕什么,又不耽误你上课。白天店里不会太忙,有我和小魏再加安娜足够了,你就安心学习,等下午再来。” “这……”胡易大感为难,他并不像李宝庆那样喜欢餐饮工作,无论去黄海饭店还是张罗外卖都是生活所迫,眼下手头比较宽松,所以并不想掺和这摊买卖。 “你好好考虑一下,我是真心邀请你加盟。”房青见他不太情愿,起身对老魏努了努嘴:“我去厕所,你劝劝他。” 正文 113 被带走的向楠 老魏答应一声,凑到胡易面前轻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要不干脆就来一起干呗?” 胡易反问道:“你觉得靠谱吗?” “还可以吧!”老魏扭捏的笑笑:“起先我以为这事儿是安娜在后面忽悠老房,后来他们找我商量了几次,也带我去那地方看过,感觉开个店应该差不离儿,唯一的问题就是人手不太够。现在我也往里面投了钱,如果你能来一起干,我心里更有底儿不是?我觉得老房也是这个意思,毕竟我们都对你知根知底嘛。” “哦。”胡易点点头,忽又疑惑道:“哎?你不是在中国龙干晚班厨师吗?怎么能兼顾两边呢?” 老魏一甩脑袋:“嗐,那地方呆够了。只要这边能干起来,我接着把那边辞了。” “怎么?出啥事儿了?”胡易脸色微微一沉:“老魏,你不是又犯老毛病了吧?” “什么老毛病?”老魏一愕,随即红着脸嘟囔道:“你别瞎说,我早就改了。” “那到底为什么?” “那地方的人吧,表面上挺好的,一个个客客气气的挺有礼貌。”老魏抿了抿嘴:“后来我才知道,人家前厅后厨基本上都是亲戚。厨师长还行,手艺不孬,心眼也不错。其他人本事不大,就知道整天嘀嘀咕嘀嘀咕的在后面议论别人。这谁受得了?太憋屈了。” “是这样啊。”胡易点了点头。 老魏还想再说,却见房青兴冲冲的提着裤子从厕所走了出来:“小胡,我刚才又仔细想了想,让你来帮忙干活也不妥,最好是能让你再多挣点。” 胡易忙道:“不,房哥,不是钱的事儿。” “不,必须得把钱的问题放在首位。”房青正色道:“这样好了,干脆你也入一股,咱们大家有钱一起挣,你看如何?” “我…”胡易哭笑不得,正要摇头拒绝,口袋里的电话响了,是向楠打来的。他忙接起电话:“楠楠?” “胡…胡…哥哥,”向楠的声音怯生生的:“我被警察抓起来了。” “什么?!”胡易第一反应是她出门忘记带证件,遇到警察盘问被带走了,忙一口气追问道:“为什么?你在哪儿?身上带钱了吗?给他点钱试试!不用多,一二百卢布就行,告诉他你是学生!” “一二百?”向楠迟疑了一下:“不太够…我们四个人,警察说每人两千五,总共要一万卢布。你能不能带点钱过来,我们回去就还给你。” “多少?!”胡易一阵气冲顶门:“哪来的警察?!穷疯了?!” 忽听一个男人在向楠旁边低声说道:“八千,八千就够,我身上有两千。” 胡易一怔:“谁在你旁边呢?” “是…我们同学,姜叔。” “啧,怎么还叫叔呢,不是让你叫哥吗?电话给我。”旁边那男人清了清嗓子,鲁西南地方口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啊喂!你好!我给你说啊,我中午带着小向她们几个来学校后面的树林里玩,没想到遇到一点小麻烦。嗳呀,实在是怪意外的,俄罗斯这地方怎么动不动就抓人……” “你麻利儿的,说重点。”胡易听的腻歪,没好气的打断了他:“到底为什么抓你!” “哦,好好。我们本来想在树林里吃点东西,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几个穿制服的俄罗斯警察,二话不说就带我们走啊!我们几个都不懂俄语,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是猜测呢,这几个警察可能是管消防的。现在呢,警察管我们每人要两千五百卢布,这样加起来就是一万卢布了。你说说这事儿闹的,听说俄罗斯警察经常敲诈勒索,我们也不知道这钱究竟该不该给……” “行了行了,别啰嗦没用的。”胡易对这个声音毫无好感:“警察在旁边吗?让我跟他们说话。” 一个警察接过了电话,有些太专业的词汇胡易不懂,但大致能听明白是四名中国人在森林里违反消防安全条例,造成了火灾隐患,按规定必须缴纳罚款才能离开。 胡易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向楠到底闯了什么祸。他向警察问清地址后回屋取了三百美元,冲到街上的换汇点换成卢布,然后伸手拦了一辆车,直奔位于森林另一侧马路边的警察局。 宿舍后面那片树林呈椭圆形分布,面积非常大。宿舍离警察局直线距离不太远,但坐车过去还是绕了些路。 下车后风风火火冲进去说明来意,一个警察将他带到了屋子角落的一张长椅边。向楠等人正并排坐在椅子上,其中两个是她同屋的姑娘,还有一个戴眼镜的谢顶老男人,应该就是向楠口中的姜叔了。 “哥。”向楠蔫蔫的喊了一声。旁边两个小姑娘也抬起头,满脸不好意思的看向胡易。 “嗯。”胡易表情严肃,见向楠并没有像自己担心的那样被关进铁笼子,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 姓姜的老男人大大咧咧的冲胡易欠了欠身:“哟,来啦!麻烦你特意跑一趟,还怪快的哩。” 胡易横了他一眼,没搭腔,转身对坐在旁边的胖警察道:“我来帮她们交罚款,请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违反消防规定。”胖警察眼神冷冰冰的:“四个人总共需要一万卢布,还差八千,拿来吧。” “真的需要这么多吗?”胡易也吃不准他是不是漫天要价,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她们四个人全都违反规定了吗?” “当然!她们是一起的,集体在树林里点火!” “在树林里点火?”胡易一脸愕然,他刚才在路上猜了半天,所能想到的也只是姓姜的男人在树林里抽烟被抓了现行。 “难以置信吧?三个女孩子还年轻,可以原谅。但那个男人就是个傻瓜!纯粹的,傻瓜!”胖警察握紧拳头挥向桌子:“鲁莽!愚蠢!极度无知!毫无常识!简直难以置信!” 他嘴里每喷出一个单词,胖胖的拳头就在桌上重重砸一下,直砸的桌面上四人的证件跟着不停跳动。 胡易倍感诧异,转身走到向楠面前问道:“警察说你们在树林里点火?!” 向楠一脸不知所措的点了点头。胡易顿时感觉脑袋大了一圈,厉声道:“没事儿跑树林子里玩什么火!跟谁学的!” “嗳呀,你不要批评小向,这都是我的主意。”老姜接口答道:“三个小女娃娃都喜欢这片大树林嘛,我就想带她们去野炊。前几天专门找人准备的木柴,点了个篝火准备烤点肉吃,结果还没烤熟哩,就被警察发现了。” “野炊?!烤肉?!在树林里?!”胡易勃然大怒,直气的脑子为之一滞,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鲁莽!愚蠢!极度无知!毫无常识!白活这么大岁数!” 正文 114 我出一千 “这位老弟莫出口伤人,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没点防火意识吗?”老姜被骂的脸色有些难堪,讪讪解释道:“我专门挑了树林里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地,附近没有树,只有草,挺安全的。这些俄罗斯人太较真啦,大惊小怪,完全没必要。”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胡易怒道:“你他妈的爱咋折腾都行,现在还牵扯上她们三个小姑娘,这不是祸害人吗?” “那——我包赔损失!所有责任由我承担!我是主犯,她们只是从犯嘛!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对不对?”老姜慷慨激昂的起身走向胖警察,操着极其蹩脚的俄语竖起食指指着自己:“我,第一,全部;她们,第二,没有。明白?” 胡易一把将他推回座位上:“去去去,一边玩儿去!什么犯不犯的?谁是从犯?!瞎说什么呢!” 胖警察听不懂他俩在说什么,等的有些不耐烦,伸手拍了拍桌子:“安静!有什么话请出去再说。你,先把钱交齐吧。” 把四个人带出警察局,胡易领着他们穿过林中小道直奔宿舍。向楠跟在他身后怏怏说道:“哥,我给你惹麻烦了。” “你是大姑娘了,以后遇事自己多动动脑子。跟人来往也要注意,少和莫名其妙的人结交。”胡易扭头向后瞥了一眼:“那老姜头儿是你同学?” “是,跟我同班。他也住6号楼,是来读硕士的。” 胡易哼了一声:“一把年纪了,带着你们三个小姑娘钻树林,八成没存什么好心眼儿,以后少搭理他。” 这件事之后,胡易意识到向楠还是个不太懂事的小姑娘,从此心里便多了根弦儿,对她的日常生活盯的更紧了,有时还和于菲菲一唱一和,旁敲侧击的警示她社会复杂,人心险恶。 胡易这边天天惦记着教育向楠,房青也没放弃拉他入伙,几次三番和安娜一起找胡易谈论快餐店的未来,殷切盼望能说服这位小兄弟。 胡易心里清楚,房青之所以认准了自己,原因就像老魏说的一样:一是眼下缺少人手,二是对自己知根知底。 他知道房青不懂经营,但听安娜说的头头是道,心中也逐渐开始看好这个店的未来。不过他的确不愿意再操心厨房那些事儿,所以又接连婉拒了几次。 房青无法勉强他,只好拿捏着腔调表达了自己心中的不爽:“嗳哟,想当初你们找到我一起搞快餐联盟跟小六唱对台戏,我可是一点儿都没含糊吧?现在轮到我来找你帮忙了,真想不到嘿,就跟求爷爷告奶奶似的。” 这话倒是掐中了胡易的脉。虽然房青当初并没操心出力,只是站出来挂名帮忙壮了壮声势,但在胡易看来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至少给足了自己面子,心中始终对他怀着些感激之情。 如今房青搬出这件事相激,脸皮薄的胡易有些不好意思了,心中想着不如趁此机会还上这份人情,于是豁然一笑:“行!房哥,既然您瞧得起我,那我也没啥说的了,就按您的意思办吧!” “好兄弟!这样才对嘛!”房青面露喜色:“要依我的意思呢,你也入一股得了,咱们每个月坐下一起分账,明明白白绝不亏欠。除此之外干活的工资另算,怎么样?” 胡易当即应允。他手头现在有两千美元生活费,咬咬牙拿出一千交给房青,又找出先前做外卖时添置的锅碗瓢盆以及剩余调料,挑有用的一股脑送给了店里:“房哥,我能力有限,只能出一千凑个小份儿。店里的前期筹备工作我插不上手,需要搬东西干力气活您就叫我一声。” “得嘞兄弟,你踏踏实实的安心学习,开业前这些事儿全都交给我们了!” 话虽如此,可胡易如今也投了钱在里面,还是要时常去跟大家碰碰头,或者去店面看看装修进度。 安娜很快结束了宿舍的暑期临时工作,不再住在10号楼,每天从家里跑过来在店里盯着工人干活。 安娜对待工作很认真,也很专业。俄罗斯人办事效率格外低,但她总是有办法有条不紊的协调推进各项工作,一切困难在她面前似乎都能迎刃而解。 很能说明问题的一件事就是,学校宿舍里没有燃气管道,也不允许使用燃气设备,就连六哥的饭店也是与公共厨房一样使用电炉子。而老魏坚持认为只有用明火才能炒出地道的中餐,安娜为此竟然想办法打通宿舍各处关节,将燃气灶和燃气瓶运进了厨房。 亲眼见证了安娜的能力,其余几人的信心也越来越足,似乎已经看到了开业之后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 一个多月过去,莫斯科又进入了秋末冬初的时节。胡易中午下课走出学校,打算去市场买点菜。 正在马路边等公交车,就见向楠从预科教学楼方向走来,看样子也是刚下课,身后还跟着一脸媚笑的老姜头。 胡易心中一阵反感,远远冲向楠一招手:“楠楠!过来!” “哥!”向楠小跑着来到身边:“你要去哪儿?” “我去市场买菜。你去吗?” “好啊!”向楠喜道:“这些天总跟你和菲菲姐一起吃饭,我还没去过市场呢!” “那就带你去转转。”胡易说着向远处的老姜头一努嘴:“我不是让你少跟他打交道吗?” 向楠为难的笑笑:“都在一个班上课嘛,放学顺路一起回宿舍而已。” 正说着,老姜头也笑嘻嘻凑了过来:“小胡同学,这么巧啊!” 胡易笑笑没说话。向楠见老姜头还在原地等着,便说道:“姜叔,你自己回去吧,我要跟我哥去市场买菜。” 不料老姜头十分自然的站到了向楠身边:“好呀!我家里也没菜了,正好咱仨搭伴一起去。” 胡易侧头瞄了他一眼,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他总感觉这老家伙心术不正,但仔细看看他那一张老脸,倒也不担心会对向楠造成什么杀伤力,于是慢条斯理的开口问道:“老姜,今年贵庚啊?” “三十六啦!今年本命年。”老姜笑着拍拍自己的小肚子:“一直穿着红裤衩呢!” 正文 115 迎头相遇 胡易从鼻子孔嗤了口气:“哟,看您脸上褶子可不少,还以为快五十了呢。” 老姜下意识的捋了捋额头上的皱纹:“胡老弟说笑了,我是有点显老,长得太着急。” “您都三十六啦,向楠才十八,你说你整天屁颠屁颠的贴乎一个小姑娘,还让她管你叫哥,是不是有点儿没脸没皮?”胡易嘴角一挑:“您成家了吧?有孩子了吗?” “有,老婆孩子都在国内。”老姜尴尬的笑笑:“那啥…你千万别误会,我只是觉得都是同班同学嘛,叫叔显得像是两代人,太生分。其实说心里话,小向在我眼里就跟自己的女儿似的,绝对没别的意思。” 向楠捂着嘴轻轻一乐。胡易把脸一板:“怎么说话呢?向楠是我妹妹,你说把她当你女儿,这不是占我便宜吗?” “没,没,我那是打个比方,你别介意。”老姜扶了扶眼镜腿:“嘿,胡老弟可真是牙尖嘴利,我甘拜下风。” 胡易轻蔑一笑,指指进站的公交车:“走吧,上车。” 带着向楠和老姜在市场里转了一大圈,胡易想起房青前几天曾拜托他帮忙捎些做酱货的下水,于是便找到一家肉铺,买了许多大肠、牛肚、猪肺、口条之类的玩意儿。 “感谢您的惠顾。”肉铺的老奶奶对他露出慈祥的微笑:“您家一定养了很多狗吧!” 胡易知道俄罗斯人向来不吃这些东西,也不多做解释,冲老太太微微一笑,回头对向楠道:“走吧,还想买什么吗?” “不买了吧。”向楠看了看手里的塑料袋,说话无精打采:“我有点饿了。” “好办!哥带你吃点东西去,买的菜晚上再做。”胡易哈哈一笑,领着他们走出了市场。 这个菜市场在地铁站旁边,附近有不少卖小吃的商亭。胡易正琢磨该去吃什么,菜花打来了电话:“胡哥,你啥时候回来?” “一会儿就回去,我在市场呢。” “帮我捎点吃的行不?老房今天又没做东西。” “你个懒蛋。”胡易笑骂道:“是不是刚睡醒?又没去上课吧?” “我们班今天上午没课呀!”菜花讨好的笑笑:“我都快饿死了,你帮我随便买点吃的吧,回来咱俩联机打游戏,我多指导指导你!” “小样儿还挺嚣张,你等着吧!”胡易挂断电话,笑眯眯的问向楠:“决定了吗?想吃什么?” “吃……麦当劳吧!”向楠伸手一指:“来莫斯科之后还没吃过呢!” 麦当劳餐厅就在地铁站旁不远处,透过几乎占据一整面墙的宽大落地窗,可以看到店里稍显冷清,只有一个将自己捂的严严实实的人垂首坐在落地窗边,似乎正在惬意享受正午的日光。 “说,想吃啥,哥请客。”胡易大喇喇的将一只胳膊肘撑在柜台上,扭头冲老姜扬了扬脸:“你吃点什么?” 老姜微微一笑:“洋快餐这些玩意儿,我是从来不吃的。” “你不吃?那你跟我们进来干啥?”胡易奚落道:“你先回去呗。” “那怎么行,咱们一起来的,当然也要一起回去。”老姜一边好奇的向备餐区域张望,一边坚决的摇头道:“你们吃你们的,我等着就行。” “那多不好,万一再把您饿出个三长两短,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呢。”胡易似笑非笑的抬起手腕看看表,转头跟向楠商量:“要不咱买回去吃吧,别让你姜叔在这干瞪眼看着。而且宿舍里还有个饿死鬼等着我给他带吃的呢。” “好啊。”向楠干脆的点了点头:“那咱们就带走吧。” 在俄罗斯,即便是麦当劳的出餐速度也要比其他地方慢着几拍。工作人员每个动作都做的一板一眼,慢慢吞吞——或者说是一丝不苟的为客人准备着汉堡和薯条,丝毫体现不出快餐的“快”字之精髓。 耐着性子等了七八分钟,工作人员终于备齐了所有餐品。 三人转身向外便走,老姜忽然伸手一指:“呀,那人的包忘记拿了。”只见落地窗边晒太阳的那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一只皮包却还立在椅子边的地板上。 “快,快出门把他叫回来!”老姜匆匆走到座椅边,俯身就要去拎那包。 “哎,你等等!”胡易看着老姜,心底忽然泛起一丝微妙的异样:“算了吧,外面那么多人,上哪儿找去?万一你拿着包在路上跟他遇见,搞不好还要闹误会呢。我看就放这儿不用管了,他肯定会回来找的。” “也对,好吧。”老姜缩回了手。 胡易转身对店员说道:“有人忘了包,在那里。”然后带着二人出门向公交站而去。 走出十几米,老姜还是对那只包念念不忘:“就在窗户边上搁着,不会被别人拿走吧?” “你就别琢磨了,莫斯科这地方乱拿东西的人比较少。再说操心也没用,你能记清刚才那人长啥样?穿啥衣服?” “记不住。”老姜叹了口气,有些不甘心的目视前方,忽然伸手一指:“哎?你们看,那是不是飞车党?” 与此同时,胡易也注意到了对面走来的一群人。黑色皮衣皮靴,脑袋光溜溜的没头发,这种打扮实在是太熟悉了。 “把手放下!什么飞车党,你哪只眼看见车了?”胡易扳着向楠的肩膀快速转了个身,又使劲一拽老姜:“是光头党!快往回走!” 胡易曾见过不少光头党,但对面这群人看上去年龄偏大,体格也更强壮,给他的感觉格外危险。 尤其是中间那光头手里缠着一条粗铁链子,下面垂着小孩拳头大小的钢球,球体上密密麻麻布满尖锐的凸起,挨上一下怕是凶多吉少。 向楠被光头党凶神恶煞的模样吓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拽着胡易的胳膊紧紧跟在他身边。老姜也很紧张:“这些人就是光头党?他们要干什么?” “你说呢?别废话,快走!别回头!”三个人重又回到了麦当劳门口,耳中听到身后不远处已经响起了挑衅和叫骂,十几只大皮靴踏在地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 看来光头党已经发现并盯上了自己三人。胡易不再指望能侥幸躲过他们,伸手一推向楠,厉声喝道:“你快跑!快!” 向楠被推的冲出去几步,转身惊恐的看着胡易:“那你们呢?” “你别管!快跑!滚!!!”胡易急的放声大吼。如果三个人一起跑,向楠肯定会落在最后。即便胡易知道光头党不打女人,也绝不敢将她置于如此险地。 “不,咱们一起跑!”向楠一边踉跄后退,一边哆哆嗦嗦指向二人身后:“他们来了!哥!快跑啊!姜叔,跑!” 正文 116 炸翻天 胡易和老姜同时扭头去看,只见光头党已经追到了麦当劳的落地窗旁,每个人脸上狰狞的笑容都清晰可见。 没时间再多考虑了,胡易浑身上下蹿过一股凉意,脑中只剩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向楠。他向老姜使了个眼色:“一起跑!” “你们撤!我殿后!”老姜脚下步频不变,毅然挺了挺胸:“我小时候练过几下武把抄,先替你们抵挡一阵!” “抵挡个头啊!别扯……” 一句话没能说完,就在那一刹那间。 事后胡易曾多次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始终无法清晰记起究竟是山呼海啸般的气浪先拍上了后背,亦或是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先传入了双耳。 两者应该是同时到来的。 就像是被一辆刹车不及的巴士从身后狠狠怼了一下,胡易整个人猛的扑了出去,映入眼中的一切仿佛在那一瞬间定格了。 面前不远处的向楠还在惊恐的盯着自己身后的光头党,席卷而来的气浪大都被胡易挡住,只将她长长的秀发高高托起。 旁边的老姜身子已经扭曲着腾空而起,依稀还能通过四肢的方位看出他离地时的行走姿势,只是变的有些像水中漫步,显得十分滑稽。 半秒钟之后,胡易完全不受控制的砸在了向楠身上,顺势将她扑倒在自己身下。 一片寂静,脑中好似收不到信号的电视屏幕一般纷乱无序,沙沙作响。 片刻之后,胡易感受到了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他猛的抬起头使劲喘了几口气,眼前一片狼藉。 地上四处散落着被炸成碎块的钢化玻璃以及其他残骸,天上还有小块物体不断落下。近处的几个行人或躺或坐,一个个大张着嘴巴,惊魂未定。 脑袋里乱哄哄的,一片嘈杂。胡易顾不上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忙低头去看身下的向楠,就见她眉头深锁,双目紧闭,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双颊在不停的微微抽搐。 “楠楠!向楠!”胡易喊了两声,双手握着她的肩膀用力摇动。 向楠猛的一震,身子稍稍松弛了下来,随即急促的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直勾勾盯着胡易,嘴唇动了几下,像是在说话,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你说什么?”胡易撑起身子跪在向楠身边,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拍打:“楠楠!你说话啊?!” 向楠的嘴巴又动了几下,还是没有声音。胡易大骇,忙侧头将耳朵贴近了些:“楠楠!你怎么了?楠——” 一愣之间,他发现自己声嘶力竭发出的动静也极其微弱。稍微定了定神,这才意识到自己脑袋里一片嗡嗡作响,根本听不到其他声音。 胡易捂着耳朵晃了晃头,一片灰尘和碎屑从头顶飘落。他仰天大喊两声,又用力在脸颊上拍了几巴掌。 十几秒后,脑中的杂音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耳鸣,但总算能听到周围不时传来的凄厉的尖叫和哭嚎了。 “哥!”向楠死死拽住胡易的胳膊,喊声中带着哭腔:“哥!你听不见吗?听不见我说话吗!胡易哥哥!” “我好了!好了,能听见了!”胡易大声嚷道,扶着向楠坐起上下检查了一番,看到她身上并无损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二人惊魂稍定,胡易又想起去找老姜。扭头一看,见他正闭目侧头趴在旁边一棵树下一动不动,四肢自然舒展,表情平静安详,嘴角眉梢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似乎是在做什么美梦,情形着实诡异。 不会出事了吧?胡易心里咯噔一下,顾不上脑袋微微的眩晕,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老姜,老姜!” “到!”老姜突然一个激灵,身子猛的弹起,紧接着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连声喊道:“炸了!炸了!雷管!开山的炸药!完了完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做啥梦呢!”胡易见老姜动作迅捷,嗓门洪亮,知道定无大碍,伸手在他肩上一推:“没伤着吧?快起来!” “啊……啊?出出出…出什么事儿了?你谁啊?谁?!”老姜哆嗦着抬手在脸上一阵乱摸:“我眼镜呢?!” “我,小胡!友大的!这里是莫斯科!你傻了吗?”胡易低头找了一圈,捡起只剩一只镜片的眼镜递给他。 老姜颤抖着戴好眼镜,稍稍冷静了一些:“哦对,是小胡。刚才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小向呢?哪儿去了?” “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先离开这里,小心点!”胡易冲他一挥手,猫着腰拉起坐在地上簌簌发抖的向楠。 三人退开一段距离,站在马路边相对空阔的地带。对面人行道上有不少人正在驻足张望,有的捂着嘴震惊不已,有的面色严峻低声议论。 远处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开车路过此处的司机大都加大油门匆匆驶过,也有少数胆大好事的降低了车速,探出头来想要看个明白。 爆炸的中心是麦当劳的落地窗,大致便是此前那只皮包所在的位置。事后警方发布消息,引发爆炸的是一枚自制炸弹,就放在皮包里。 炸弹的威力并不算太大,只是炸碎了落地窗,炸飞了室内方圆几米内的桌椅。发生爆炸时店内一楼没有客人用餐,只有一名店员额头上受了一点轻伤,她的同事正在用餐巾纸为她擦拭伤口。 最大的受害者是刚才追逐胡易等人的那群光头党。爆炸发生时他们就在落地窗旁不远,其中两人刚刚越过炸弹所在的位置,恰好挡下了大部分飞向前方的碎片。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胡易三人身上才几乎没什么损伤。而当时距离炸弹最近的光头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光秃秃的脑袋上满是鲜血,身体扭曲的几乎不成人形,眼看就要不行了。 另外几人躺在附近,有的扭动着身子痛苦呻吟,有的捂着伤口嚎啕大哭,其余受伤较轻的扑在同伴身边高声呼喊,手足无措。 “怎么会爆炸呢?”老姜透过一只镜片吃力的观察着现场:“什么东西炸了?煤气?” “刚才窗户边那个包。”胡易木然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光头党:“不是忘了拿,是被人故意放在那里的。” 正文 117 国际文化节 “包?就那个包?!”老姜吓出了一身冷汗,喃喃的低声重复着:“老天爷…老天爷呐…那个包是…窗户边坐着的那家伙?是他放在那里的?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道。恐怖分子吧。”胡易将不停颤抖的向楠轻轻揽在身边,想起刚才在麦当劳看着老姜去拿包时心中泛起的那一丝直觉般的异样不安,忽然感到一阵无比剧烈的后怕。 救护车和警车很快相继赶到,医护人员将受伤的光头党抬上救护车,警察疏散了周围的人群,在附近拉起了警戒线。 “为什么会有这种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老姜的声音悲愤而又震惊。 胡易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觉得一句两句很难说清其中错综复杂的背景。 他初到俄罗斯时也曾有过这种强烈的疑问,但每次听说身边发生一起类似的事件,内心受到的震惊就减弱一分,渐渐的竟然对这种事有些麻木了。 是的,麻木了。就像身边的每一个路人,在爆炸现场短暂驻足观望后便立刻面无表情的匆匆离去,或许晚饭时就会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 胡易突然想起了三年前刚到莫斯科的第一天,自己将行李放到玛季宿舍之后便下楼去附近的树林中散步,在小路上与一位怀抱食物、行色匆匆的妇人擦肩而过。 他依然清晰记得,当时那位妇人双眼无神的直视着前方,脸上的神态疲惫而又祥和,给他一种近乎麻木的感觉。令妇人麻木的或许是其他什么事情,但那种感觉与每一个习惯了恐怖袭击发生在身边的人并无二致。 “哥,咱们走吧。”向楠轻声说道。 “走。”胡易轻轻点头,缓缓转身。 这是2003年的十月,俄罗斯的初冬。曾经一度消停了不长时间的恐怖活动在这一年的下半年又开始卷土重来,并将在此后数年中持续对民众生命财产和社会安全稳定造成严重威胁。 就在几个月前,胡易还对向东兄妹说过,俄罗斯近一两年“相对太平一些”。就在他说出那句话之后的一个星期内,莫斯科接连发生了两起炸弹事件,造成16人身亡。 后来据新华网报道,俄罗斯2003年总计发生记录在案的恐怖袭击多达561起,较上一年增长了约56%,共造成200余人丧生,600多人受伤。 大部分袭击发生在俄罗斯南部偏远地区。莫斯科作为俄罗斯联邦的首都,配备了全国最为强大周密的保卫力量,但冷不丁响起的零星爆炸声还是令所有在此生活的人将神经绷得紧紧的。 回到宿舍,胡易陪着惊魂未定的向楠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又将刚下课的于菲菲叫来陪她,自己上楼敲开了老姜的屋门。 “胡老弟,快快快,进来坐!”老姜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显然还没缓过劲儿来:“我正跟两个小兄弟说刚才的事儿呢。” 胡易冲屋里另外两个年轻预科生点了点头:“没事儿了吧?” “没事了。”老姜弓着腰坐到床上,万分感慨的长叹一声:“死里逃生,侥幸死里逃生啊!我刚才还在思考,如果当时在麦当劳里面,你没拦着我去拿那个包,会是什么后果?” “是啊。”胡易喉咙一窒,只感觉身子有些乏力的虚脱感,强挤着笑容道:“那咱就一起完蛋呗,黄泉路上手拉手。” “是你救了我,救了咱三个人啊!不然我真不敢想象…唉!”老姜缓缓摇头,幽幽说道:“我小的时候住在乡下,有一次附近开山时出了事故,雷管炸了,死了好几个人。那声音听起来就和刚才的炸弹差不多,吓人啊,太吓人了。” 胡易默然无语,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刚从昏迷中醒来时会有那种奇怪的反应。 老姜出了会儿神,忽又抬头看着胡易:“胡老弟,当时你怎么会想到喊住我呢?你应该也不知道包里是什么东西吧?” “这不是废话吗?”胡易哑然失笑,皱起眉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叫住你。反正呢…在这地方呆久了,听的事儿多了,心里总会…怎么说呢,总会有根弦儿。直觉你懂吧?直觉告诉我那东西最好别碰,但没告诉我原因。” “直觉…直觉。”老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没想到出来上学居然会遇到这种事儿,以后我得多提高警惕,小心驶得万年船呐!” “得了吧!碰上这种事儿根本没时间反应,多么警惕也没用。”胡易懒懒一笑:“再说这种事一辈子能碰上几次?你呀,以后多长个心眼,别再跑到人家树林子里点火就行了。” 尽管对麦当劳的惊险遭遇心有余悸,但胡易马上就恢复了谈笑自如,当晚便开始绘声绘色的对房青和王申等上门探望的朋友讲述中午的经历,仿佛只是在向他们描述电影中的一个桥段。 向楠的心理阴影比较大。她没有被炸弹产生的气浪波及到,却亲眼看到了远处光头党被炸飞的一瞬间,又在随后目睹了他们血忽淋拉的惨状,心中的惊吓与恐惧久久难以平复。 好在她内心深处早已认定光头党都是坏蛋,因此并没产生太大的心理压力。在于菲菲和其她同学的细心陪伴下,向楠逐渐恢复了心情,重新开朗起来,并且在几天后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国际文化交流节。 友谊大学的建校主旨之一便是招收培养以亚非拉地区为主的外国学生,学校成立之初以一位著名刚果政治家命名,在苏联时期的正式名称是帕特里斯.卢蒙巴人民友谊大学,直到九十年代才更名为俄罗斯人民友谊大学。 虽然名字改了,但学校一直保持着对留学生十分重视的传统,不仅每年投入大量精力吸收外国生源,同时也常为外国学生举办各式各样的文化活动,进而起到宣传和交流的作用。 国际文化节就是其中一项规模较大的活动,各种肤色的学生在校园中齐聚一堂,有的摆摊设点,贩售自己国家的特色食物与工艺品;有的登台献艺,展现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化艺术,一时间锣鼓喧天,彩旗招展,就像乡镇上赶大集一样热闹非凡。 正文 118 对联与表演 胡易带着夏焱和菜花在各个国家的展位前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没发现什么特别值得称道的东西。大多数地域接近的小国有着高度相似的历史文化起源,因此大部分所谓的特产也都较为雷同,看多了就感到了无新意。 中国学生搞了个稍大些的展位,为外国朋友展示的是毛笔书法。一位粗通笔墨的学生穿着灰布长袍马褂站在桌前挥毫泼墨,颇有几分民国才子的调调。 六哥手下的山东男孩儿和黑龙江小伙像哼哈二将似的一左一右守在桌边,为过往外国友人们研墨铺纸,有模有样的指导他们提腕握笔,再看着他们像给烤肉刷酱似的用各种文字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大家一起开怀大笑。 民国才子写好了一副对联,提在手中为周围的外国人逐字解释。胡易等人远远看去,只见上下联是: 山高水远,三种肤色来自多个国家, 海阔天空,四海宾朋同聚一所大学。 横批:友谊万岁。 “好!真好!”菜花开心的直拍巴掌。 夏焱摸着下颌思索了片刻:“这几个毛笔字儿写的倒挺好看,不过对子的意境么……” “意境稍微差些,”胡易背着手接口道:“没体现出大学的氛围,看着就像饭店门口贴的那些对联差不多。” “对,胡哥说的对!”夏焱点头附和:“就是缺点意境。” “切,你俩别站在远处说风凉话,我看人家这对联就挺好。”菜花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要不然你俩也来一个?” “不来。太简单了,没劲。”胡易斜眼看看菜花:“除非——你出个上联,我给你对下联,怎么样?” “我可不会。”菜花伸手一捅夏焱:“你不是也觉得人家的对联不好吗?不如你来给胡哥出个上联,让他对下联。” 夏焱似乎对这个提议有些兴趣,歪着头微微沉吟了片刻,冲胡易憨厚一笑:“怎么样?胡哥,敢不敢应战么?” “来呗!谁怕谁啊?”胡易挑了挑嘴角,他以前在各种书上看到过许多冷门佳对,至于什么“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之类的对韵更是曾多有记诵,自信不会被随随便便难倒。 “好,我的上联是——”夏焱清了清嗓子:“来俄罗斯留学,水电暖全部免费,苏联人民好大方。” “嘿哟,什么呀!”菜花咧嘴一乐:“你这就叫有意境?水平还不如人家呢,全是大白话。” 胡易却苦笑着皱起了眉头,本以为夏焱会挑一个古人的冷僻对联来考考自己的学识,没想到他居然现场造了一个。虽然这上联听起来都是大白话,也的确称不上有什么意境,但却并不好对。 脑中一时没有思路。胡易习惯性的掏出一颗烟塞到嘴里,忽然觉得嘴唇又冷又干。他灵机一动,指着正在坏笑的菜花说道:“有了!我的下联是——去文化节参观,烟酒茶一概没有,学校领导真小气!” “没错,真小气!”夏焱和菜花放声大笑。 这下联虽然对仗不算十分严谨,但急切之间能勉强对的工整已属难得。胡易得意的点上烟草草抽了几口,冲二人打了个响指:“走,咱们去主楼看楠楠跳舞。” 与热情奔放、能歌善舞的非洲和拉美留学生相比,中国人大部分比较内秀,不太擅长这种抛头露面的才艺表演。全校几百名中国学生中只有两人愿意登台演出,一个是练过舞蹈的向楠,另一个是从来不会错过这种机会的房青。 向楠表演的是民族舞,她身穿胡易认不出属于哪个民族的传统服装,在一大群各国观众的注视下翩翩起舞。只见她身形曼妙,舞姿婆娑,脚步随着音乐节拍忽快忽慢,看的台下众人眼花缭乱。 一曲舞毕,向楠鞠躬下台,周围一片鼓掌叫好,老姜更是带头嘬着手指吹起了口哨,引得旁边众人纷纷侧目。 向楠换好便装来到胡易身边,兴冲冲的问道:“哥!你刚才看了吗?我跳的好不好?” “好!当然好了!”胡易正色道:“虽然我不懂舞蹈,但你的节目肯定是今天最棒的!全场最佳!” 夏焱和菜花也纷纷称赞。向楠抿嘴笑笑:“你可别乱说,房老师还在台上呢,你听,他唱的多好——哎?人怎么都走了?” 房青今天准备的很充分,早早就开始化妆打扮,整体比上次在大使馆演出时的临场发挥要好得多,至少声音高了不少,不再像是蚊子哼哼一般。 但胡易还是听不太懂他的唱词,也没兴趣去仔细听,在台下站着也只不过是为了给老大哥捧个场而已。 刚才周围其他观众大都是被向楠的舞蹈吸引过来的,现在听房青在台上慢吞吞的咿咿呀呀不知所云,不由大感兴味索然,一个个左顾右盼的向其他舞台观瞧。 围观者很快便散去了大半,只剩寥寥十数人站在附近,其中还有几个外国学生留在这里是为了搞清楚台上这大块头究竟是男是女。 胡易四下瞧瞧,人群中看的最认真的就要数安娜了。她虽然完全听不懂唱词,但却微微跟随着房青的唱腔摇头晃脑,显然是十分投入。 耐着性子听完一段,胡易和夏焱带头鼓掌叫好,安娜抱起一束花快步上前献给房青,又在他画的惨白的脸上轻轻一吻,甜甜蜜蜜的携手相拥走下台来。 胡易等中国学生围上前说了几句外行恭维话,虽然没有一个人能说到点子上,但房青还是很高兴,满心欢喜的一个劲儿向大家道谢。 “我自己个也觉得今天唱的不错。可惜啊,京剧不符合年轻人的口味,爱听的人越来越少啦!”房青笑眯眯的看着向楠:“还是小向的舞蹈能吸引年轻人——别说年轻人了,我看着都特别好!” 向楠甜甜一笑:“我那都是瞎跳,怎么能跟房哥您比呢?何况京剧是国粹,不是随便想唱就唱的。您能有现在这样的功力,一定是下苦功夫练过多年的。” “哟!这小姑娘可真会讲话!”房青喜笑颜开,一手轻扶在安娜腰上,另一手拍着胡易的后背说道:“我们和小胡的饭店已经筹备的差不多了,过几天就要开业。到时邀请你参加开业典礼,一定要来哦!” 正文 119 大宴宾朋 虽然房青对向楠说是“过几天就要开业”,但他显然还是低估了俄罗斯办事机构的官僚作风。 安娜这些日子的四处奔波并没有取得明显成效,她之前可以用各种手段推进工人的干活进度,但现在面对开业前的必要环节却束手无策,仅消防检查一项便足足拖延了半个月,最后还是通过几次三番的打点才得以通过。等所有一切准备就绪时,已经是十一月下旬了。 几经商量,房青和老魏将开业时间定在了农历十一月初一。他们查过黄历,这一天宜开业、开张、开市、交易、纳财,实在是近期不可多得的好日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天是个星期一。 考虑到饭店开在学校宿舍楼里,他们的主要人脉也大都是学生和宿舍工作人员,周一举办开业庆典多有不便。在安娜的建议下,大家决定在前一天的周日晚上邀请宾朋齐聚一堂,等周一早上放一挂鞭炮就直接开门营业了。 计议已定,接下来便是发请柬邀请朋友。饭店空间有限,能同时容纳的客人比较少,好在他们也不需要邀请太多人。 老魏不是友大的学生,自然无人可请。胡易在学校里有一些朋友,但至交不多,本来只打算邀请周大力、夏焱、菜花和向楠,最后又临时加上了王申。 房青是饭店的大老板,在学校里小有名气,又是华人中的最年长者,重要的客人由他出面邀请比较合适。 安娜帮忙写好俄语请柬,房青先后邀请了他的系主任、研究生导师以及其他几位老师,接着去各个宿舍楼邀请宿舍总房管、11号楼和10号楼的几位管理员以及各方各面的小头头。 俄罗斯人请全了,房青又口头喊上了几位与他关系不错的中国老学生,最后亲自写了一份请柬送到六哥手中,诚邀他饭店里的全体同仁出席。 当然,“全体同仁”只是一种客气的说法,毕竟六哥的店也要营业。而六哥当日凑巧要参加中国大使馆的活动,无法亲至。他再三向房青表示恭贺和歉意,答应一定派代表去捧场。 周日一早,胡易带着夏焱和菜花去市场采购了当日所需的所有原材料,中午吃过饭稍事歇息便和老魏一头扎进厨房开始准备。 当天的客人总共有二十多位,仅凭他们两个人肯定是不够的。幸亏店里还有从之前倒闭的餐厅留下来的几位服务员和帮厨,胡易将洗菜切块等简单工作一律交给外国人去干,自己只需要做一些切丝之类的细活,至于雕花等刀工考究的技术活则由老魏亲自负责。 即便如此,几个小时下来还是把他累的够呛,仿佛又找回了在黄海饭店打工时的感觉。胡易顾不上休息,回到宿舍换了一身新衣服,带着自己的几位客人重新来到店里。 天已经黑了,半空中飘起了零星的雪花。今天气温格外低,但房青和安娜却是满面春风,早早就站在店门口迎接客人。 房青西装革履,外罩呢子大衣,头戴一顶棉帽,腰板儿挺的直直的,大辫子梳的格外整齐。 安娜今天也是盛装出席,妆容打扮十分精致,显的比平日年轻了几岁,漂亮了几分。她和房青一左一右站在门口神态亲昵的低声交谈,看上去很有些般配,浑然不似饭店的老板和经理,倒像是等待宾客来参加婚礼的一对新人。 时间一到,其他客人们陆续到来,一边向房青道贺,一边品评店里的装修布置。安娜陪在一旁向大家讲解其中的中国文化元素,虽然她也只是一知半解,但居然能说的头头是道。 胡易留在厨房里继续帮老魏忙活,他心里清楚,这家店的头面人物是房青和安娜,自己和老魏没必要在学校老师和宿舍管理员面前大张旗鼓的抛头露面。 房青来友大多年,经常参加学校和社会上组织的演出活动,是中国学生中名气比较大的,又是这家店出钱最多的股东。 而安娜虽然分文未出,但毫无疑问是店里的顶梁柱。她擅长与俄罗斯人沟通协调,如果没有她忙前忙后、操心费力,这家店怕是明年今日也开不了业。 何况店里的其他前厅后厨工作人员也是她从先前的餐厅逐个挑选后招揽来的,如果没有安娜,很多事情仅靠他们三个中国人恐怕是玩不转。 最后到来的是六哥派出的两名代表,憨直实诚的大个子山东男孩和彬彬有礼的黑龙江帅气小伙。二人年纪与胡易相仿,在学校里口碑人缘不错,素日颇得房青等人的喜爱。 两个人并非空手前来,而是各抱着一只大大的花篮。其中一只是六哥饭店送来恭贺同行开业大吉;另一只则是六哥以友谊大学中国学生会的名义送上的,祝愿中国同胞生意兴隆,万事顺意。 这让房青倍感脸上有光,尽管他平时提到六哥总是一口一个“小六”,显得很不以为然,但房青心里清楚,六哥在友大有资历、有实力、有头衔,是华人中的一号人物。今天他虽然未能亲自前来祝贺,但派来的人和送上的花篮都算给足了自己面子。 二十多位宾客拼了四张大桌,使本就不大的餐厅显得有些拥挤。房青亲自陪学校老师和宿舍总房管坐了一桌,让安娜与小马哥等宿舍管理员同坐。 胡易虽然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年轻,但之前的外卖经历也让他在中国同学中小有名气,因此坐在第三桌上关照各位中国老大哥和六哥派来的两位小伙子,周大力则带着夏焱等其余年轻人坐在另一桌。 宾客相继入座,酱货拼盘和几碟凉菜上桌,老魏在后厨开始一锅接一锅的炒菜。 平心而论,老魏的手艺的确不错,也难怪他当初在黄海饭店总是郁郁不得志。 房青的系主任和导师经常受到中国学生宴请,是在高档中国饭店吃过见过的人,甚至能比较熟练的使用筷子。两位老先生对今晚的菜肴口味十分满意,每品尝一道新菜便对房青竖起大拇指:“太棒了!正宗的中国菜!您请的厨师水平非常高!” 正文 120 明日开张 房青乐得合不拢嘴,再看其他俄罗斯人,虽然在同僚面前表现的略显拘谨,但显然很难抗拒面前美食的诱惑。可惜他们不会用筷子,无论宫保鸡丁、爆炒腰花还是滑溜里脊丝都要握着刀叉大快朵颐,未免稍显狼狈。 中国客人们也对老魏的手艺赞不绝口。山东男孩儿埋头大吃一顿,冲黑龙江小伙低声嘟囔道:“尝尝人家这鲁菜,这才是我们家乡的地道口味!再看看咱那厨子,炒的那叫啥?甭说别的,就看这土豆丝吧,一根根粗细均匀,全都跟火柴棍一样粗细,单说刀工就比咱强着一大截子。” 胡易听他赞扬自己的刀工,心中立时大感舒坦。但桌上还有其他学生在场,他也不好表现的太过得意忘形,忙正色道:“哪里哪里,六哥饭店还是有不少拿手好菜的,大家各有所长,谈不上什么优劣之分。” “老胡,这种事就没必要谦虚了。我们家的厨子勉强也算有两下子,但跟你们这位大厨一比,那可就是高下立分了。”黑龙江小伙冲胡易微微一笑:“六哥店里生意本来就差,我看呐,你们这一开张,我们怕是更要喝西北风了。” “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这店太小,你看,拼四张大桌就坐的满满当当,根本是小本生意。”胡易跟黑龙江小伙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为人诚挚,刚才所言大概只是随口感慨,不会存什么挑衅之意。何况六哥来钱的路子很广,饭店只是他安排在学校里方便接待联络的场所而已,并不会太在意营收状况。 但场面上的话还是要说到的。胡易稍一停顿,假装无所谓的随意一笑:“再说我们这里人员精力有限,今天是为了招待客人才下大力气多炒了几个菜。以后日常经营主要以米饭快餐为主,咱们之间互相不会有多大影响。” 同行之间没必要聊的太透,话说至此便点到为止。胡易随即换了个话题,举起杯子微微欠身:“小店明日开业,烦劳大家今后费心关照。如果有什么做的不到的地方,也请诸位哥哥兄弟多多担待。” 一直热闹到十点多,客人们才陆续离去。夏焱和向楠等人留下帮忙打扫卫生,房青拿出从大市场买来的一千响大地红摊开摆在桌上:“明天中午开业的时候拿出来放一挂,喜庆,热闹。” “对,还有人家送来的两个大花篮,挺好看的,明天也摆出去!”老魏反身跨坐在椅子上懒洋洋歇着,转头问胡易:“小胡,你不是说要整副对联吗?别忘了明天中午拿来贴上。” “早准备好了,就在这儿呢。”胡易前些天在文化节上受到启发,出主意要做副对联贴在饭店门口,并为此煞费了一番脑筋。 他跑到收银台后面取出对联,颇有些得意的提在双手中展开:“我可不会毛笔字,这是专门找人帮忙写的,你们看看还行吗?” 众人一起望去,只见上下联分别是: 煎炒烹炸,汇八方佳品作珍馐美馔, 春夏秋冬,迎四海高朋于福地洞天。 “好!真好!”众人一起鼓掌称赞,不过每个人的见地各有不同。 房青首先发表意见:“好联,雅俗共赏,既夸了咱的店,又捧了客人。” 老魏跟着歪头傻笑:“不孬,读起来挺顺溜!” 安娜看不懂中文,只好伸着手指指点点:“哇噢,红色的纸,黑色的墨,每个文字看起来都像是一副画。” 菜花满意的咂咂嘴:“这对联还差不多,比上次那个什么‘统统免费好大方,一概没有真小气’强多了。” 向楠满脸赞叹:“好棒啊!读起来真有感觉。哥,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当然了。”胡易得意的扭头看向夏焱:“你觉得如何?” 夏焱盯着对联沉吟片刻,点评道:“嗯,上联有个‘八’,暗合煎炒烹炸八大菜系;下联有个‘四’,正对春夏秋冬四时季节。有点意思。” “哦!”大家一起点头称是。老魏喜道:“原来里面还另有道道!小胡整天自称是文化人儿,我一直以为是吹牛呢,没想到还真装着不少玩意儿!” 胡易仰头一笑,正要把对联收起来,房青一挥手道:“既然拿出来了,就贴上吧!甭等明天了!” “也好。”胡易找出胶水,招呼夏焱等人出来帮忙。一开门,只见之前零星的雪花已经飘成了鹅毛大雪,门前地上白茫茫一片。 “好大的雪!”向楠兴奋的仰头惊呼:“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好冷的天。”夏焱使劲裹了裹外套。 “打雪仗吧!”菜花高声提议。 “好啊!”向楠拍了拍巴掌:“先帮我哥贴好对联!” 四个人仔细将对联整整齐齐贴在大门两侧,胡易笑吟吟的抽着烟在门口看他们玩耍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屋,却见房青和老魏两张老脸微微扬起,表情竟似有些惆怅,安娜在一旁含情脉脉看着房青,笑容中也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哟,您二位怎么了?”胡易拍拍身上的雪:“明天就是开业的日子了,这功夫咋还伤感起来了呢?” “是啊!晚上多喝了几杯,伤感。”房青使劲眨了两下眼:“想我房青孤身在外漂泊数载,已过不惑之年却还在学校里整天跟你们这些年轻小子混在一起。” 他说着轻轻呼了口气:“现在,在你们和安娜的帮助下,我终于也拥有一摊儿属于自己的事业了。虽然只是几十平米的一间小店,但总算——嗐,什么也不说了。今后咱哥们儿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吧!” “对!齐心协力,同舟共济!”老魏轻轻用手背蘸了蘸眼角,想学着房青的口气说几句:“想我老魏这些年……” 但他终究文化程度不高,肚子里墨水有限,想了半天索性说道:“这些年也怪不容易的。以后咱们就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有啥事儿大家商量着来,好好干,多挣钱!” 安娜听不懂他俩在说什么,但察言观色,猜到二人是在大发感慨。她扭头冲胡易微微一笑,伸手在房青肩上抚了两下,轻声道:“很晚了,我要回家了。” 正文 121 午夜 “回家!咱们都回家歇着。”房青抽了一下鼻子,起身穿好外套,对老魏和胡易笑道:“今儿晚上挺成功的,我看咱们请来的客人都挺愉快,吃的高兴,喝的也高兴。大家今晚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开始正式上工!” 胡易出门叫上了在外面玩雪的三人,先将向楠送回了6号楼,然后又去马路边看着老魏拦到了车,这才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回到宿舍。 夏焱和菜花刚才打雪仗打的有些亢奋,回来后一点都不觉疲惫,精神十足的坐在电脑前联机玩起了游戏。 胡易晚上陪客人们喝了些酒,正好处在微醺以上、醉酒以下的状态,也兴致勃勃的想要加入。 刚打开电脑,他忽然又想起今天上午去市场采购食材的各项花销还没给房青报账,于是又拿起记账的本子去了房青的房间。房青正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看过账目之后清醒了些,踌躇满志的跟他东拉西扯了几句,这才揉搓着眼睛准备休息。 走出房青家来到走廊上,胡易远远看见有个鬼鬼祟祟的背影站在楼梯口,正在探头探脑四处张望。那背影听到动静转回身来,却是王申。 “干啥呢你?”胡易笑道:“偷偷摸摸的,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 “胡说八道,你可别瞎冤枉好人。”王申四下张望了半天,压着嗓子道:“唉呀妈呀,我给你说,我刚才差点儿死过去。” “什么?”胡易吃了一惊:“怎么了?什么意思?” “刚才我下楼买烟,碰上一个女的。”王申狠狠咽了一下口水:“长得贼漂亮!太漂亮了!当时我就…一口气儿差点没上来!” “操,我还以为啥大不了的事儿呢!原来是你小子又看见美女拔不动腿了。”胡易伸手在他脑门上用力一按:“那你跑九楼来干什么?” “我跟她一起进电梯,亲眼看见她按了九楼。这不我一出电梯门就赶紧爬楼过来想看看她到底住哪屋,结果见不着影了。”王申郁郁寡欢的摇了摇头:“早知道就厚着脸皮跟她一起到九楼来了,失误,失误啊!” 胡易嘿嘿一笑:“那你就在这等她出来呗。” “今天晚上估计是没戏了。”王申一脸失落的摇摇头:“我看她拖着行李箱呢,还给保安亮了出入证,肯定是住在这楼里的。” “那白搭了。”胡易故作惋惜的看着他:“这楼里住的都是男生,女人想要住在这里只能是两口子申请夫妻房,看来人家已经有主了,你老老实实回家睡觉去吧。” “唉!相见恨晚呐!”王申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时而失魂落魄,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又呆呆神往:“我今天晚上恐怕是睡不着了!” “那你就下楼赏雪去呗。”胡易冷冷奚落一句,忽然又好奇道:“那女的哪国人啊?到底有多漂亮?电梯里见一面就能把你勾成这样?” “看模样应该是俄罗斯人,长得…哎呀…怎么说呢,反正就和仙女儿一样!”王申以往谈起女人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不正经模样,但现在脸上却毫无笑意,表情简直可以说的上是虔诚:“我活这么大就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真的!骗你是小狗!” 胡易哈哈一笑,转念又想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李宝庆的消息了,今天见到王申本来是想问的,但席间一直没机会开口。看他现在似乎并不打算回宿舍,于是便一摆脑袋:“走,去我屋呆会儿呗。” “上你屋干啥?”王申回答的心不在焉,就像只吃不着鱼的野猫似的在两边走廊之间不停走来走去。 “别溜达了。”胡易忍不住笑道:“都十二点多了,谁闲着没事儿出来逛游?不如去我屋聊会儿天儿,要是你跟那仙女儿有缘呢,说不定一出门正好碰见。” “那好吧。”王申也明白在楼道里偶遇的几率太小,只好恋恋不舍的跟着胡易进了屋,刚一坐下便眯着眼睛抢先开口道:“找我嘎哈呀?不会是想叫我去你们饭店干活吧?” “别他妈臭美好不好?”胡易噗嗤一乐,扔给他一颗烟:“你以为自己是香饽饽呢?都抢着聘你?你掏心窝子说,除了会炒个方便面之外你还能干啥?” “那倒也是。”王申讪笑道:“说实话,我现在手头不缺钱了,也就不爱再碰厨房那些事儿了。天天整的身上一股油乎乎的味儿,腻歪的慌。” “我也一样,不过我不炒菜,稍微好点。”胡易点上烟坐在他身边:“哎,你最近有没有宝庆的消息?” “宝庆……”王申皱起眉头深深吸了一口烟:“哎呀…老长时间没动静了。怎么,你跟他也没联系?” “可不呗,这段时间一直联系不上。”胡易一摊手:“电话打不通,这小子又不上网。” “我也一样。你看哈,我们俩本来说好等六哥夏天回来再商量他的事儿,结果六哥是九月底回来的,我那时候给他打电话就不在服务区了。”王申扳着指头数道:“眼瞅着马上俩月了吧,音信全无啊,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胡易点了点头,一时间又是困惑又是担心。 “难道是换手机号了?”王申接着说道:“你有他家里电话吗?没问问他爸妈?” “没问过。宝庆没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他爸妈,我怕打电话引他们起疑心。”胡易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儿:“咱们每次回国都是随便买一个SIM卡临时用着,临走前就扔了。现在电话打不通,很有可能是因为他骗家里人说回莫斯科了,所以要把暑假买的的卡换掉,免得露馅。但是…他现在人在哪儿呢?” “那可就不知道了。”王申悻悻的歪了歪头:“再说,他就算瞒着家里换了手机号,照理说也应该通知咱们一声,就算不告诉我,起码也该告诉你吧!” “也对啊。”胡易摇了摇头:“想不通。” “反正这小子挺不仗义的,将来见了面我得好好磕碜磕碜他。”王申嘟囔了一句,转头去看菜花玩游戏。 胡易长叹一声,起身去浴室洗了个澡。出来时发现他俩换了个位置,王申坐在电脑前,菜花在旁边一丝不苟的指导他。 胡易本来也想玩一会儿,但刚才被李宝庆的事儿搅的没了心情,便躺在床上拿起一本小说翻看起来。 看了许久,胡易长长打个哈欠,侧身冲王申的椅背蹬了一脚:“回家睡觉去,都两点半了,我明天上午十点还有课呢。” “好好,马上就走。”王申起身回头冲胡易一笑:“我去看看能不能碰上那美女。”说罢便快步走向门外。 “祝你成功。”胡易懒懒说了一句,刚坐起身来想要脱裤子睡觉,只听走廊里传来一声惊慌失措的大喊:“啊呀!” “怎么了?”胡易一怔。 “好像是王申?”夏焱起身想要去看,刚把门开了一条缝,就被王申没头没脑的一肩膀撞了进来。 “咋了你?”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王申脸色惨白,直勾勾的盯着胡易:“外…外面…火!着火了!着大火啦!!!” 正文 122 火 “着火了?”胡易赶忙又提上裤子:“什么地方啊?” 夏焱和菜花也是一惊:“哪里着火?” 王申还是只盯着胡易,慌慌张张的从嗓子里勉强挤出三个字:“6号楼。” 胡易心头如同挨了重重一锤,一把推开王申,几步便扑到走廊尽头的窗边。 远处浓烟滚滚,窗外的天空都被映成了红色。火势很猛,很急,而且已经烧了很长时间。 6号楼是一栋建成四十多年的的砖混结构L型建筑,起火的是南北走向楼体的东侧,即面向胡易所在位置的这一侧,也就是向楠所住的一侧。 火灾发生的原因是203房间使用大功率用电器造成电线短路起火,并很快传导至周边房间。但胡易此时并不知道这些,他只看到二楼的大半房间都已被火焰吞噬,烈火正在向三楼迅速蔓延,那也正是向楠所住的楼层。 胡易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了。他猛的回头撞开身后呆立的三人,冲到门口蹬上鞋跑进电梯间,伸出拳头在按钮上快速砸了几下。 “哎!哎!胡哥!外套!外面太冷!”菜花在走廊里大喊,但胡易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电梯不知何时才能到,他的胸口如同要炸开了一般,只在等了不到两秒钟便心急如焚的摇晃着身子冲下了楼梯。 那才真的是心急如焚。 “快!咱们也去!”夏焱大喊,和菜花急忙回屋穿好衣服出门,顺手拿上了胡易的外套和手机。王申也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小跑着回屋去换衣服。 胡易几乎是在跳着下楼,每到楼梯转角附近就撑着扶手直接侧身跨到另一边。他刚才只向6号楼望了一眼,但就只是那一眼,他已经清清楚楚看到火苗正在朝向楠房间窗边蹿跃。 心脏扑通扑通跳成了一整个。胡易脑子里一片混乱,眼前全是跳动的烈焰,忽然间双腿一软,直接滚下了几节台阶。他丝毫没觉得疼痛,一骨碌爬起来继续向下飞跑。 一口气跑下九层楼,胡易像一头受惊的野兽一般狂奔而出,却不慎踩到了大门外台阶上的雪泥,脚下猛的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在了路上的积雪中。 他挣扎着从雪里爬起,蹒跚跑向烈焰中的6号楼。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麻麻的从面前落下,却一丝都挡不住映入胡易双眼的熊熊火光,只是在飘过眼前的那一霎被照成了红色,然后悄然坠入黑暗之中。 就像是雪在烧。 6号楼前已经站了几十人,他们有的是从附近其他宿舍楼赶来的,有的是刚刚从6号楼里逃出来的。大家哭喊着高声呼唤亲友的名字。一个个名字夹杂在火场周围呜呜的风声中,此起彼伏,凄厉的令人心碎。 “楠楠!!!向楠!!!”雪地里的胡易一步一个趔趄,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到6号楼前。三楼的几个房间里已经亮起了红光,并很快便连成了一片,其中也包括向楠的房间。 “向楠!!!向楠!!!”胡易拢起双手声嘶力竭的大吼。同时他的眼睛不停搜索着靠近三楼每一扇窗户的每一个身影,满心希望向楠已经逃到了其他房间。 陆续有人从二楼和三楼的窗口跳了出来,有的落地后一动不动;有的立刻爬起来一瘸一拐的逃开;还有的摔伤了下肢,只能哀嚎着向前爬行。 从其他楼赶来的人越聚越多,每有一个人落地,附近的学生就一拥而上围过去帮忙,但面对重伤者却又不敢轻易挪动。 每有一个人落地,胡易的心就猛跳一下,惊慌失措的在楼前来回奔走,挨个去查看所有伤者。 他迫切希望下一个跳窗逃出火海的就是向楠,但却又完全不敢去想象她跳下来之后会发生什么。 “胡哥!楠楠呢?”夏焱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将外套罩在胡易身上,又将手机递给他:“要不要给她打电话?” “打什么电话!”胡易的喊声已经变了调:“你看这火!打电话有什么用!” 话虽如此,他还是劈手接过手机打算拨号。不料手只稍稍动了一下,手机便掉在了雪里。胡易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只穿了一件毛衣下楼,这会儿已经冻的有些僵了。 “你打!”胡易大吼:“我想办法进到楼里去!”说着抬腿便要绕到另一侧楼前的大门。 “你别去!白搭!”菜花急忙伸出双手拽住了他:“楼门都锁了!只有一个后角门开着!刚才我们碰上几个从一楼跑出来的学生,他们说楼梯里全是烟,二楼的人都下不来,好多被熏倒在楼梯上了!现在楼里根本进不去人!” “滚一边儿去!!!我要去找楠楠!”胡易一把将瘦弱的菜花甩倒在地,僵着身子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吼道:“哪个后角门开着?!” “哥!你千万不能去!”菜花猛的从地上爬起,扑上前去死死抱住胡易的腰,急的一下子哭了出来:“那是烟!烟有多厉害你知道吗!你进去就出不来了!何况向楠住三楼!你根本上不去!白白送死!” 胡易心里非常明白,菜花说的是常识。没有人能在毫无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在这种火势产生的烟雾中穿行几步。 一楼并无火情,而二楼的人之所以选择跳窗,就是因为他们没法通过浓烟滚滚的走廊和楼梯下来。更别提要爬上三楼去找人。 心中一阵冰凉彻骨的无助。胡易猛的又扭头去看夏焱,却见他正一边将自己的手机从耳旁取下,一边轻轻对自己摇头。 胡易这辈子唯一一次产生六神无主的慌乱感,就是在此时这一刻。 身体开始剧烈的发抖。他在6号楼住过一年,对楼里的情况很清楚,没有消防栓,没有灭火器。在眼前这种火情下,里面的人没有任何自救手段。 唯一的生路就是跳楼。 “你们两个,去两边,喊向楠。快去!”他有气无力的喊道:“把她喊出来!让她给我跳下来!” 夏焱和菜花默默对视一眼,转身匆匆而去。胡易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满心悲怆的抬头大吼:“向楠!!!向楠!!!” 隐约之间,他仿佛听到了一声“胡易哥哥”。 胡易浑身打了个激灵,但很快便明白那不是真的,因为现在灌进耳朵里的每一个声音,在他听来都像是向楠的呼喊。 胡易感觉自己仿佛踩在一团棉花上,脚下轻飘飘,软绵绵,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他使劲晃了晃头,恍惚间似乎看到远处有灯光在闪烁。扭头看去,是一辆消防车停在宿舍区外的马路边。 “消防车!消防车来了!”胡易对身边人大喊,但没有人注意到,大家都在仰头看着面前的大火,周围的风声和呐喊声也盖过了其他声音。 他顾不上去在乎别人,埋头向消防车跑去,那是他眼中最后的救命稻草。 正文 123 深夜逃生 跌跌撞撞来到人行道上,胡易这才发现沿着马路边已经停了不知多少辆救护车,所有的救护车顶都在无声的闪烁着蓝光,远远望去见不到尽头,但消防车却只有眼前这一辆。 “着火了!快来帮忙!”胡易冲着车旁的消防员大喊:“快啊!” 消防员正在吃力的将消防吸水管从车上取下进行连接,并没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或许他说了什么,但胡易没有听到。 “怎么不开进来啊!”胡易急的脱口而出,但很快又发现这是一句废话,学校宿舍外面围着铁栅栏,旁边的小门仅能勉强让小型车辆出入,消防车是断然进不来的。 “快啊!请你快些!”胡易焦躁的跺着脚大喊:“只有一辆车吗?” “这儿就一辆!”消防员终于连接好了吸水管,抱起一头艰难的向火场方向奋力拖行:“其他车去找入口了!” “要把这玩意儿拽过去?”胡易一愣,忙上前抱住水管想要帮忙。但水管表面已经结满了冰,他的两只手刚一摸到管壁便感到一阵强烈的粘连感,急忙又缩了回来。 “只有你一个消防员吗?”胡易心中大急,干脆弯曲手肘,用臂弯和身体将水管紧紧夹住,一步一滑的帮他向前拖拽。 消防员气喘吁吁的说了句什么,但他背对着自己,胡易没有听清,也没心思再问,只是一股脑使出浑身力气去拼命拖动那根水管。 从路边到6号楼大约有五十多米距离,但是两个人在冰天雪地中拖拽一根结冰的消防吸水管并非易事,何况这根水管连接的非常长。好在刚走到一半便有其他学生赶过来帮忙,大家七手八脚将水管拽到了楼前。 “快!水!开始!发射!”胡易口不择言,指着火场大叫大嚷。 一滴水也没有。消防员苦涩的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烈火,转身就向回跑:“可能是冻住了,我去看看!” “什么???”刚刚看到希望的学生们顿时愣在了原地,有人颓然跪倒,放声痛哭。 火势开始向四楼延烧。但烟雾显然早已抢先弥漫了整栋楼梯内部。四楼和五楼都有人打开窗户惶恐的大喊大叫,人们可以清楚看到黑烟从他们的房间中飘散而出。 有人直接从四楼跳下,还有人在窗边手忙脚乱的用床单结绳准备逃生,可惜匆忙之中制作的逃生绳并不理想,有的长度不足,有的不够结实,还有的学生力气不足,攀在半空时便失手跌落下来,不过总算大大降低了坠落高度。 6号楼内住着数百名预科生,当大家纷纷跳窗逃命时,楼下很快乱作一团,不少人甚至砸在了先落地的同学身上。 马路边停着许多救护车,但医护人员的数量这种灾难的面前却显得极不充足。只有极少数奄奄一息者得到了现场救治,还有少部分重伤员被陆续抬走。从东侧跳出来的大多数人只能被学生们临时转移到旁边的8号楼大厅内。 场面已经极度混乱,胡易一边帮忙去搀扶伤者,一边焦急的继续寻找向楠。 没有看到她的影子。 夏焱和菜花还在声嘶力竭的扯着嗓子大喊,胡易仰头望去,雪依然很大。 四周的雪在向下落,火场四周的雪在向上飘。 那些不是雪,是燃烧产生的白色灰烬。 飘落的雪花,飞舞的灰烬,升腾的火焰,呼啸的风声,痛苦的哀嚎,哭喊的人群,接二连三跳下的学生。 这就是现在胡易面前的一切。他抬起头呆呆看向三楼向楠的房间,用尽剩余所有力气绝望的吼道:“向楠!!!!!!” 向楠是被门缝中钻进来的烟雾呛醒的。 同屋的两个女孩也几乎在同时醒来。迷迷糊糊之中,她们发现屋里闪耀着红光,火焰正在窗外跃动。 “失火了!”三人齐声大叫。 走廊上很快乱了起来,开门声,咳嗽声,惊叫声不绝于耳。向楠慌忙中翻身下床,两只脚丫刚落地便跳了起来。 地板是烫的。 “快跑啊!”同屋的高个女孩儿尖叫一声,飞扑过去打开门,一股黑烟立刻冒了进来。 三人被呛的掩住口鼻大声咳嗽。高个女孩儿甩手将门关死,回头大喊:“毛巾!水!” 好在房间里还有没喝完的瓶装水。借着窗外的火光,她们手忙脚乱的浸湿毛巾捂在嘴上,再一次开门冲了出去。 门外烟雾弥漫。学校管理方坚持每年对6号楼进行粉刷,终于在灾难到来的这一刻助长了最终造成的恶果。 墙壁上一层又一层的漆面遇热后立刻开始挥发刺激性有毒气体,燃烧时更会产生大量浓烟,很多没有经验的学生惊慌之下在浓烟中奔跑几步便即晕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此时三楼也已有几间屋子着火,但火情尚不严重,浓烟大都是从二楼升上来的,正源源不断的通过走廊两头的楼梯向中间飘来。 向楠三人紧紧捂住口鼻,在周围几户邻居关闭着的门上死命捶了几下,大喊:“火!火!”然后便向距离较近的主楼梯跑去。 楼梯口已经聚了不少惊慌失措的学生,他们本来是要下楼逃生的,但前面的人只跑出几步便窒息倒地。火光将楼梯里的黑烟照的格外浓重,格外吓人,剩下的学生不知道火从几楼而起,也不知楼下火情如何,便不敢再贸然向下走。有人转而向楼上跑去,想在安全的地方等待救援。 黑暗的楼道里充斥着各国女人的哭叫声,向楠一时间找不到两位室友,只好心慌意乱的跟着人群向四楼跑去。 刚上了几节台阶,一群人从楼上跑下,与三楼的人迎面相遇。双方互相催促着对方掉头,但初来不久的预科生们很难在这种混乱场面下用生疏的俄语进行有效沟通,只能呜哩哇啦用各种语言向自己的同胞喊话。 三楼的人有些开始回头向下跑,还有些坚持继续向上前进。向楠正贴在墙边不知所措,忽然借着火光迎面看到老姜跑了下来。 “姜叔!姜叔!别下来!二楼下不去!三楼也烧着了!”向楠高声尖叫。 “四楼也着了!别上去!听我的!”老姜嘴上捂着一件湿哒哒的衣服,冲向楠使劲挥手:“救火车还没来!来了也救不了这么多人!现在全楼都是烟,留在楼里就是死!快!快!” 向楠心中一凛,随即被老姜推着踉跄跑回走廊,转身喊道:“那怎么办!” “烟往上走!伏低身子!想办法找地方跳下去!”老姜向二楼方向看了一眼,拽着向楠便向走廊中间跑:“四楼太高!只能在三楼跳了!” 正文 124 胡易哥哥 “跳下去?”向楠心中惊惧万分,但身处烈火浓烟之中,跳楼也许是唯一的选择了。她猫着腰跟在老姜身后一口气来到走廊中段,接连经过的几个房间窗旁都已燃起了大火,完全无法接近。 更多从熟睡中惊醒的学生跑了出来,尖叫着在走廊里左冲右突,不知该向何处逃命,周围一片大乱。 就快跑到走廊另一头了。那边的楼梯本是消防逃生通道,但防火门长期不关闭,浓烟早就灌了进来。 向楠只听老姜远远喊了一声:“那边!”刚要顺着声音去看,却被仓皇逃命的人狠狠撞了一下,跌倒在一间屋前,身上又被人接连踏了几脚。 向楠尖叫着挣扎起身,老姜已经不见了。她向左边的屋子看去,窗帘和木质窗框正在熊熊燃烧,不时有火花飞向走廊。 再扭头看向对面另一侧的房间,却见一个中国女孩儿凄厉喊叫着助跑了几步,像游泳运动员入水一样前伸手臂,一个鱼跃从窗户里纵身跳出。半秒钟之后,升腾的烈焰便从打开的窗户里蹿了进来。 向楠傻愣愣的跪着一动不动,走廊的地板也逐渐开始发烫了,阵阵热浪吹拂着脸庞,但她却浑然不觉。 捂在嘴上的毛巾已经快要干透了,撑在地上的那只手在微微发抖,身边的人还在哭嚎着找寻生路,不断有人穿过烈焰扑向窗边,眨眼间就不见踪影。 所有房间的门都开着,房间里的窗户不是被打开,就是被烧碎了玻璃,楼下撕心裂肺的呼喊伴随着风与火的怒号传了进来。 其中隐约也有胡易的声音。 “胡易哥哥?”向楠的眼泪一下从眼眶涌出流向双颊,又很快在热浪中蒸发干净。她用尽力气大喊一声:“胡易哥哥!!!”然后拼命捂着脸屏住呼吸,起身跑进前方黑夜一般浓重的烟雾之中。 胡易记不清其余消防车是什么时候来到楼下的。他只记得大家奋力从马路边拖来的那根消防水管终于开始喷水之后,火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那才真的是杯水车薪。 度秒如年的等待了不知多久,两辆消防车打开了宿舍区西面常年关闭的大门,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终于率先抵达火场,停在6号楼西侧便立刻开始一边喷水灭火,一边架设云梯救人。 胡易和其他人发了疯似的跑到消防车旁边,央求他们派一辆车去火势更猛烈的东侧救火。 消防员爱莫能助。原因很简单,6号楼下阿拉伯餐厅延伸出来的部分建筑使附近道路变得十分促狭,消防车无法通过。 胡易失魂落魄的仰头看向楼上哭喊着等待救援的学生,没有向楠。 他又折回东侧,火已经烧到了五楼。二楼有些房间的火势稍减,大概是没有什么可燃物了。 没有人再向下跳了。活着的人大概都挤到了西侧等待获救。 呼喊声也逐渐平息了下来。胡易瞪大眼睛盯着每个窗口,试图从里面找寻向楠的身影。 一切都是徒劳。 又不知过了多久,另外两辆消防车沿着树林边开到了6号楼东侧。云梯,升降机,高压水枪一切就位,火灾救援终于开始了。 可或许没有多少人在楼内等待他们拯救了。 几辆救护车也开进了宿舍,停在火场外围开始运送伤员。随之而来的还有警察,记者。 黑夜还没有过去,大雪还在下。 朋友们陆续凑到了胡易身边。他抬起头木然看向众人,没有力气问出一句话。 集体沉默了片刻,王申低声开口道:“那啥,老胡,你先别着急。有不少伤员都在8号楼,5号楼和7号楼也有,咱们去找找看吧。” 胡易点了一下头,转身摇摇晃晃向8号楼跑去。王申对夏焱和菜花一摆手:“你俩去7号楼和5号楼,看仔细点!”说罢紧跑几步跟上了胡易。 8号楼的大厅里已经挤满了逃出来的预科生。他们几乎都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逃生时身上还穿着睡衣,只能靠其他学生送来的被褥和衣物取暖。 侥幸逃脱火海的学生们还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与悲痛之中,有的神情呆滞,有的默默啜泣,还有的相拥放声大哭。 没受伤的和伤势较轻的站在大厅中间,重伤的靠着墙或坐或躺,还有几人摔断了腿,正痛苦呻吟着等待医务人员救治。 胡易在人群中踉跄了几步,忽然一眼看到了向楠同屋的高个女孩儿虚弱的倚坐在墙边,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头发稍也烧焦了些许。 他心中骤然升起了希望,小心的避开地上众人伸出的腿和脚,快步来到高个女孩儿身边:“静静!” 那个叫静静的女孩儿抬头看见胡易,稍微怔了一下:“胡哥?” “就你自己吗?”胡易单腿跪在她面前不停左右张望:“向楠呢?向楠在哪儿?你看见她了吗?” “向楠?不知道。”静静茫然摇头,两行眼泪已经流了出来,在她被熏黑的脸蛋上滑出两道明显的痕迹:“我们一起从屋里跑出去的,后来就…就走散了。” 胡易的心又是一沉,看静静身上只裹了一条薄毛毯,便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你怎么样?没事吧?” “我…我疼。”静静牙关稍稍有些打颤:“不敢动,可能是跳下来摔着骨头了。” 胡易心里一酸,伸手在静静头顶轻轻抚了抚:“别怕,救护车就在外面。你躺着别动,我去催他们过来。”说罢起身便要走。 “等等。”静静轻声喊道:“胡哥,我…我不太确定。” “怎么了?” “可能是我听错了。但是…”静静咬了咬嘴唇,迟疑的看着胡易:“我跳下去的时候,好像…好像听到楠楠在喊你。” “是吗!”胡易急忙又蹲了下来:“她怎么喊的?” “好像是…‘胡易哥’。”静静又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敢肯定,当时我已经跳出去了,而且…周围很乱。但听着的确像她的声音。” “我知道了!”胡易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撑着膝盖起身便向外走,激动的心情让他双脚有些发软。 如果静静听到的没错,那自己当时听到的那声“胡易哥哥”一定也不是幻觉。只不过自那之后又过去很长时间了,胡易虽然心中满是希望,却不敢去细想。 正文 125 天色微明 掀开厚重的门帘走出楼外,冷风让胡易打了个寒颤。一队医护人员正提着担架和急救用品匆匆小跑着而来,胡易给他们让开道路,信步向6号楼走去。 只走出几步,他便又站住了。现在该怎么办?去哪里找向楠? 天还是黑的,雪稍微小些了。在几辆消防车的共同努力下,楼体两侧的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救援人员还在试图通过消防车的升降机和云梯搜寻幸存者,但似乎成效甚微。 “老胡!”王申在身后不远处呼喊:“找着了吗?” “没!” “来!”王申用力招手:“我刚才看见一群人进了饭店!” 胡易急忙转身跑过去,原来是昨晚一起喝酒的山东男孩儿和黑龙江小伙打开了六哥的饭店,将部分受伤的学生暂时安置在里面。 饭店里只有二十几个人,看样子都是轻伤。胡易进去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向楠,旋即转身出去,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呆呆出神。 夏焱和菜花也回来了,他们的搜寻同样没有结果,几个人围站在胡易身边四处张望,心中都有了些不详的念头。 “你外套呢?”夏焱低头看看胡易:“别冻感冒了。” “给别人了。”胡易下意识的搓了搓双手和耳朵,这才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要不…先回去歇会儿吧。”菜花轻声道:“现在消防车救护车都来了,如果…如果…一定能把楠楠救出来的,你不用太担心。” 胡易依旧愣愣看着6号楼发呆,仿佛没听到菜花的话。 黑龙江小伙在旁边跟王申交谈几句问明情况,蹲到胡易身边温言劝道:“别在外面坐着了,天这么黑,也看不见什么。如果你不想回去的话,就来店里坐一会儿吧,找到向楠我立刻叫你。” “好。”胡易哑着嗓子答应一声,转头对夏焱和菜花说:“你俩回去休息吧。” 两人没动地方。胡易也没再多说什么,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饭店,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累了。昨天忙了一天,晚上喝了些酒,刚才又在神经高度紧张的情况下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焦虑的两个多小时,不停的嘶吼、寻找、奔跑。 实在是太累了,身心俱疲。胡易脑子里还在思索向楠的下落,眼睛却睁不开了,脑袋一垂便打起了瞌睡。 这一觉睡了半个多小时,但在胡易感觉中仿佛刚闭上眼睛就醒过来了。黑龙江小伙正在打电话,好像就是刚才的电话铃声吵醒了自己。 胡易活动活动肩膀起身,发现店里的伤员少了一些,大概是被陆续送往医院了。 “怎么了?”他问黑龙江小伙:“有什么情况吗?” “没事,六哥来了。”黑龙江小伙匆匆出门:“你继续休息吧,有向楠的消息我会来通知你的。” 胡易不想坐在这里干等。虽然浑身上下到处不得劲,但刚才短暂的睡眠有效补充了精神。他跟在小伙身后出门,见夏焱正站在门口跟王申说话,手中还抱着一件自己的外套。 “给,我回去又拿了一件。”夏焱将外套递给胡易:“菜花撑不住了,睡了。” “嗯,谢了。”胡易在他背上轻拍两下:“你也快回去睡吧,熬了一晚上了。” 夏焱揉了揉眼:“好,我去睡会儿,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胡易转头看向6号楼,大火刚刚被扑灭不久,楼里还在向外飘着阵阵青烟。同样是烟,但却不是那要命的黑烟。 太阳还没升起,漫天难以消散的烟雾和地上茫茫的白雪共同反射着各种车辆的灯光,将这周围映的一片惨亮。 警察已经在楼下拉起了警戒线。胡易依稀看到六哥远远站在警戒线外,身边站着的山东男孩儿正在向他讲述昨晚的经过。 六哥昨晚去参加大使馆举办的活动,喝了个酩酊大醉。他夜里睡得太死,以至于没有听到别人打来的电话,直到清晨被尿憋醒才匆匆赶来,与他前后脚赶到的还有几名使馆工作人员。 六哥下车后腿就软了,在山东男孩儿的搀扶下趔趄着来到整个被烧黑的6号楼旁,看着眼前的惨状良久无语。楼里住的中国学生有大半都是通过他的中介来到友大读书的,此时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妈妈呀!”好半天,六哥哆哆嗦嗦的说出了第一句话。悲切之中他的天津口音变的更浓郁了:“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介叫嘛肆儿呀!老天爷呀!介可怎么跟孩子们的父母交代啊!” 同来的使馆工作人员也被惊呆了,一个姑娘当场捂着脸哭出了声。 长久的沉默之后,六哥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开始与使馆人员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由于大火发生在深夜,失火建筑内人员众多且火情极其严重,莫斯科急救中心在接到电话后便开始不停的大范围调度医护力量。 友大周边一大片区域内的大部分医院都派出了救护车来进行抢救,混乱之中大家看到伤员便匆匆抬走,至于哪位学生被送到了哪所医院,没有人能说得清。 所以眼前最紧迫的任务就是搞清楚所有楼内中国学生的情况,是否平安、在哪家医院、伤势如何。而在此之前,首先要拿到今晚派出救护车的医院名单,这样才能有目标的去寻找。 六哥和使馆人员慌慌张张的不停打电话了解信息,胡易在旁边听的心焦,快步走到马路边去看,只见路边的救护车已经比夜间少了许多,有医护人员正在搀扶着轻伤的学生上车,远处还不时有救护车向这边驶来。 他沿着马路慢慢前行,仔细观察着最后的这批伤员。 依旧一无所获。 天已经蒙蒙亮了,胡易在雪地上拖着双脚继续向前,从5号楼后转了一圈,沿途没再看到有受伤的学生。 缓缓绕过5号楼,来到6号楼西侧,也就是楼门所在的一侧。楼前也拉起了警戒线,线内站着几名警察。 抬头望去,被烧的乌黑的楼内有人走动,是几名消防员在检查现场。 胡易快步走向大门,对警戒线内的警察抬了抬手:“可以让我进去看看吗?” 正文 126 寻找伤者 警察愣了一下,厉声摆手道:“不行,现在整栋建筑禁止入内。” “拜托您,我只想进去看一眼。”胡易情绪十分低落:“我的妹妹住在这里,我不知道她是否逃出来了。” “真的?”警察又是一愣,与其他同事对视一眼,表情和语气缓和了下来:“我理解您的心情,但的确没办法让您进去,很抱歉。” “小伙子,我劝你别进去了,”胡易还想再说什么,旁边过来一个上年纪的消防员:“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你的妹妹真的在里面,恐怕你也认不出她,更不会想要认出。” 胡易折腾了一夜,大脑反应有些迟钝,正吃力的琢磨老消防员的意思,就见他冲楼上稍微扬了扬脸:“你看。” 胡易扭头看去,三楼的一扇窗边趴着一具尸体,两个消防员正神色肃穆的站在一旁查看。那尸体与焚烧过后的墙面和窗框都是一样的黝黑,不仔细看很难分辨出来。 “我想那肯定不是你妹妹。听说逃出来的人很多,你妹妹应该也逃出来了。”老消防员幽幽叹了口气:“但楼里面还是有一些不幸遇难的人,我认为你不会愿意看到他们,何况警察也不会允许你进入。” “是的,那肯定不是她,着火的时候她还喊我呢。”胡易有气无力的喃喃笑道:“她肯定逃出来了,谢谢您。” 转身绕回楼东侧,警戒线外只剩下了扛着摄像机的记者。六哥站在他的饭店门口,身边聚集了不少中国人,看样子有些是刚刚起床便赶过来了。 于菲菲也正从远处匆匆跑来。昨晚发生火灾时她正在熟睡,今早醒来后听到同屋的外国女孩儿跟朋友通电话才得知了发生的一切。 震惊之余,于菲菲首先想到给向楠打电话,但却打不通。于是她拿起外套飞奔下楼,在雪地上一路小跑来到10号楼附近,这才想起来联系胡易。 刚掏出手机,黑色的6号楼便出现在了眼前。于菲菲“啊”的一声惊呼,呆呆停住了脚步。 “菲菲?”胡易听到于菲菲的声音,快步走到她身边,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火很大,刚灭不久。” “楠楠呢?没事吧?”于菲菲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轻轻问道,但胡易的表情让她感觉非常不妙。 “还不知道。”胡易也想表现的轻松一些,说出来的话却微微有些颤抖:“一直…还没找到。” 于菲菲鼻子一酸,使劲咬了咬嘴唇,声音里隐隐有了哭腔:“没事,楠楠肯定没事的,你别着急。”她口中安慰着胡易,自己的泪珠却先滚了出来。 胡易忙张开双臂轻轻搂住于菲菲,在她背上拍了几下:“是,肯定不会有事。你也别担心。着火的时候我还听见楠楠喊‘胡易哥哥’呢,真的,她同屋的静静也听到了。” 于菲菲将额头贴在胡易肩膀上抽搭了几下,深吸一口气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受伤的学生全被救护车拉走了,不知道都送到了哪里。”胡易收回双臂转身道:“六哥好像在安排大家去寻找,咱们也过去听听。” 两人快步走到饭店门口,中国学生们正围在黑龙江小伙身边选择各自前往寻访的医院。 六哥在一旁哑着嗓子叮嘱:“……我知道大家现在心情都很沉痛,但外出寻找时一定要首先确保自身安全,绝对不能再出任何意外了。你们必须要几个人一组行动,同组至少有一个俄语熟练的同学。” 学生们低低答应一声,陆续分头向外走去。六哥又不放心的补充道:“注意控制好情绪,不要给医务人员造成不必要的困扰和麻烦,确认同学的下落之后尽快跟我们取得联系。” 胡易见其他人都已散去,凑到黑龙江小伙面前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出一丝充满希望的问询之意。 小伙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大家都去找了,相信很快就能有消息。” “我也去找。”胡易低头看向他手中的医院名单:“还有哪些医院没安排人?” “还剩好几家呢,而且传真过来的这份名单上也不一定全面。”小伙叹道:“咱们人不够,只能由近到远挨个找。” “你说吧,我去哪家?” “没问题吗?我看你有点疲劳。”小伙犹豫的看看胡易,见他表情坚定,便拿起名单指了指:“那你去……莫斯科第25医院吧。” 胡易转身就走。于菲菲担心的看了他一眼,柔声劝道:“你眼睛里都是血丝,还是回家休息一会儿吧,我去找。” “不用。”胡易脚步不停,径直走向马路。于菲菲也赶忙跟了上去,两人在路边打了辆车,直奔第25医院。 医院里并没有发现受伤的中国人,倒是有几个来自越南和孟加拉的学生。医院条件有限,这些学生有的是烧伤,有的是摔伤,但只能都临时集中在大厅里。 在护士的建议下,两人又步行去了附近的另一家医院,在那里见到了一名摔伤盆骨的中国女孩儿,但她刚到莫斯科才几天,并不认识向楠。 从医院出来,已经是八点多了。胡易和于菲菲在路边商量了一下,打算先回去看看其他人的搜寻情况,以决定接下来去哪里。顺便还可以将刚才见到的伤员报告给六哥,让他尽快通知学校和使馆方面。 急匆匆赶回宿舍,之前出去的学生也大都回来了,他们每组人都去了两三家医院,已经将附近的医院基本扫了个遍,总共发现了三十多名受伤的同胞。 六哥让人简单做了些吃的,学生们坐在饭店门口一边吃饭一边汇总各自在医院里发现的中国伤员。胡易在旁边焦急的听着,却始终没有人说出向楠的名字。 黑龙江小伙避开他探寻的目光,神情严峻的和六哥一起在几张纸上勾勾画画。 半晌,六哥沉着脸走到人群前,轻轻咳了几声:“我来讲一下现在的状况。除去大家在各家医院找到的同学之外,6号楼里居住的中国学生还有十几位暂时下落不明。” 正文 127 雪后暖阳下的欧宝 周围吃饭的声音静了下来。六哥艰难的轻轻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目前消防员还在清理现场,遗体的辨认工作可能要稍后才能展开。至于还没找到的十几位同学……大家再努力寻找一下,一定要搞清楚每一位同学的下落。” 学生们默默点头。胡易向前走了几步,盯着六哥的眼睛问道:“下落不明的学生里有没有叫向楠的?” 六哥低头看了一眼名单:“有。” 胡易机械的点了点头:“还有哪些医院没找过?我去找。” “基本找遍了。剩下的几家医院比较远,可能性……”六哥神色黯然的将医院名单递给他:“小胡,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不排除剩下的人可能大部分已经…罹难了。” “你放屁!!!”胡易暴喝一声,猛的上前一把薅住六哥的衣领:“你敢再说一遍?!” “胡哥!”山东男孩儿忙冲上来抱住胡易的胳膊:“别激动!你冷静一下!六哥没别的意思!” “是啊,老胡。”黑龙江小伙面带苦涩看着他:“大家现在都很难过,咱们之间就不要再闹矛盾了。” 其他学生也都瞠目结舌的瞧向这边,胡易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高声道:“不可能!向楠肯定没事!我听见她在楼里喊我了!其他人也听见了!” 这是他最后坚守的信念。 “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六哥被胡易提溜的脚后跟微微离地,却并没做任何动作,只是任由他这样薅着:“大家也没有放弃希望,只是回来吃口饭休息一下,接着还要分头去几个偏远些的医院寻找。” 胡易喘了几口粗气,稍稍冷静了一些。此时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正不知该说什么好时,口袋里的电话响了。 胡易收起愤怒的表情,轻轻松开六哥的领子,向他递过去一个抱歉的眼神,然后一边转身向外走一边接起电话:“喂?” “胡易?!太好了太好了!”电话那头是母亲的声音:“听说你们学校着大火了?!你没事儿吧?” “我一点事儿都没有,妈,不是我住的楼。”胡易装作大大咧咧的笑道:“你怎么知道的?消息还挺灵通。” “新闻里都演啦!说是火灾很严重!上午好多朋友给我和你爸打电话,都是问你的情况!”母亲这会儿才稍稍松了口气:“你没事儿就好,在那边一定记得注意安全!” 挂断母亲的电话,胡易茫然的继续向前走。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渐渐多了起来,不时有人停住脚步盯着6号楼的方向低声惊呼几句。 有一件事要抓紧办。既然母亲已经知道了这里发生火灾,新闻也报导了,那么向楠的父母很快也会知道。 现在应该将向楠的情况告诉他们吗? 握着手机思忖再三,胡易镇定一下情绪,拨通了向东的电话。 “喂?谁啊?”大概是第一次看到手机上显示境外长途电话台的一长串奇怪号码,向东的声音有些警惕。 “我,胡易。” “易哥?!”向东高兴的喊了出来:“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你那儿才几点?起的够早的啊!哎哟,这电话一分钟多少钱?挺贵吧?” “不贵。”胡易勉强笑了笑:“我……有事儿跟你说。” “你说!怎么还客气起来了呢?啥事儿?” “我们宿舍着火了,昨天晚上。” “啥?!”向东猛的一顿:“你没事儿吧?火大不大?” “我没事儿。”胡易努力保持着平静的语调:“是楠楠的宿舍楼着火了。” 听筒里一阵沉默。几秒钟后,向东似乎刚刚反应过来,惊疑不定的问道:“什么?!那,我妹呢?我妹没事儿吧?!她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们正在找。”胡易控制着牙关的颤抖:“昨晚情况很混乱,来了很多救护车,不知道楠楠被拉到哪家医院了。” “楠楠受伤了?严重吗?”电话那边的向东显然已经乱了阵脚:“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妹到底在哪儿?易哥你见到她了吗?” “还没有,但我们在找,很多同学都在帮忙找,你和叔叔阿姨千万别着急。” “我妹不能出事儿吧?”向东尖着嗓子大喊:“你可一定得把她找到啊!” “我一定!东子!我一定!”胡易也跟着喊了出来:“你放心!一找到楠楠我马上告诉你!” 好不容易安抚好向东,胡易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沿着宿舍边的马路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 接下来该去哪里找?他努力回忆着大家还未搜寻过的几家医院,一边拖着沉重的脚步前进,一边回头想要打车,却不料脚下被硬物一绊,趔趄两步扑倒在了雪里。 “我靠。”胡易有气无力的骂了一句,起身去看绊倒自己那东西,只见上面盖着的积雪较四周微微隆起,依稀是个人形。 胡易好奇心起,上前拂掉积雪仔细看时,登时打了个激灵。 是一个人。一个冻僵的人。邋遢的胡子,破烂的帽子,不算太单薄的衣服,双手将一只酒瓶紧紧搂在身前,脸上依稀还挂着满足的笑容。 一个被冻死在街边的醉鬼流浪汉。这种人在俄罗斯并不少见,往往是在寒冬之夜喝多了酒醉倒在路边,一夜过后便再也无法醒来。 陆续有经过的行人围了过来,有人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胡易感觉一阵胸闷,漫无目的的向前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花坛边。 大雪过后的早晨没有风,太阳照在脸上暖烘烘的,但气温还是低的彻骨。胡易将快要冻僵的双手抄进袖筒,眼皮一合,脑袋垂了下去。 他现在置身于一片冰冷的海面上,面前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但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 一只鲨鱼向自己游了过来,胡易惊慌的想要逃命,却无力拨水;想要大喊,却哑口无声。 鲨鱼慢慢游到了身边,用鼻尖在他肩膀上轻轻拱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 胡易猛的从梦中惊醒,只见一位膀大腰圆的老太太正按着自己的肩膀使劲摇晃:“年轻人!年轻人!你怎么了?” “没事。”胡易勉强将眼睁开一半,含糊不清的嘟囔道:“困了。” “回家去睡觉!”老太太一只手把胡易轻轻拎起:“外面太冷了!” “好,好,谢谢您。”胡易舒展一下快要散架的身体,随手抓起一把雪在脸上抹了抹。 太阳似乎还在先前的位置没动地方,自己刚才应该没睡多久,疲倦完全没有得到缓解。胡易习惯性的抬起手腕,这才发现昨晚出门时没有戴表。 他又掏出手机想看时间,却发现手机上显示有八个未接来电。 三个来自于菲菲,三个来自夏焱,两个来自菜花。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胡易心怦怦直跳,刚要把电话打回去,忽然看到后方快速驶来一辆样式很旧的黑色欧宝轿车。车子在胡易身边一个急刹,将路边脏兮兮的冰碴子溅了他一身,然后停在了前方五米开外的位置。 胡易被冰水一激,稍微精神了一些,正想开口指责,却见副驾驶窗户落下,同班的乌嘎从里面伸出了头:“安东!快过来!上车!” “乌嘎?!”胡易使劲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缺少睡眠导致产生了幻觉。 刚要开口问个明白,后排的窗户也落下了,于菲菲探着身子拼命向他招手:“快上车!有人找到向楠了!在第32医院!” 正文 128 谁的妹妹 “真的?!”胡易陡然间精神大振,所有的疲惫瞬间消失不见。他连蹦带跳的踏着积雪冲进车子,坐在于菲菲身旁激动的语无伦次:“在哪儿?谁?哦对,32医院!谁干的?谁找到的?” 于菲菲也很激动:“莫桑比克!几个咱们学校的莫桑比克学生去找他们的朋友!看到向楠就记下了她的名字!” “太好了!太好了!”胡易瘫坐在座椅上兴奋的搓了几把脸,又猛的扭头问道:“她没事吧?伤的重吗?” 于菲菲微微一愣:“不知道啊,消息是通过其他学生辗转传过来的,只给了一个名字,说是中国姑娘。”她稍一停顿,对胡易露出一个微笑:“不管如何,楠楠还活着,这不就是最大的好消息吗?” “是啊,是啊,活着就好!”胡易忽然感觉眼中满是灿烂的阳光,面前的一切都让他感觉特别美好。他现在恨不得马上就见到向楠,然后在她身边拨通向东的电话,让他们一家人放心。 心情猛的一放松,疲倦感随之袭来。胡易刚想合上眼睛休息一下,忽然又想起了前面坐着的乌嘎,忙探身问道:“乌嘎?你怎么…为什么是你?” “我来帮忙!”乌嘎似乎早就等着他开口询问了,扭回头心满意足的看着胡易那副诧异模样,从容不迫的答道:“乌嘎.阿巴萨夫永远帮助他的朋友。阿塞拜疆人,永远帮助他们的朋友。” 原来于菲菲刚才得知向楠的消息后便立刻给胡易打电话,连打了两个都没人接。她急忙又打电话找夏焱和周大力询问,都说没见过胡易。 急切之下,于菲菲跑到路边打车,想要自己先赶过去,路上再联系胡易。刚来到路边就看到一辆车停在眼前,乌嘎正惊疑不定的站在车旁盯着6号楼发呆。 二人在学校见过几面,彼此都知道对方是胡易的朋友。乌嘎本来是搭叔叔的便车来学校上课的,听于菲菲说要去找胡易受伤的妹妹,随即便主动提出送她去医院,没想到车子刚开出不远就看到了人行道上的胡易。 听完于菲菲的快速讲述,胡易感激的拍了拍前面的座椅靠背:“谢谢你!乌嘎!你真是个好朋友!” “别客气,没必要这么说。昨晚发生的是一场灾难,我怎么可能不帮忙呢?”乌嘎表情凝重的看看于菲菲,又看看胡易,忽然换了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嘿!安东,还记得我对你们讲过的吗?我叔叔的欧宝汽车!德国车,坐起来很舒服吧?” “对!没错,很棒的汽车!”胡易一下想起了预科第一节课时乌嘎对大家作自我介绍的情景,忍不住哑然失笑。乌嘎虽然在同学面前爱吹牛,好面子,但也是个热心肠的年轻人,或许这也是此类人的共同特点吧。 乌嘎用力拍拍旁边大胡子司机那如同水牛一般宽厚的肩膀:“这位是我叔叔!今天下雪了,他亲自送我来上学。我说过的吧?你们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帮忙的!” “钦麻旦!”大胡子叔叔声音宛如洪钟般响亮。 “啊?”胡易和于菲菲一怔,乌嘎忙向他们解释道:“这是我们家乡问候朋友的话。” “哦!钦麻旦!”胡易正了正身子:“感谢您送我们去医院!” “这没什么,完全不值一提。”大胡子叔叔抬眼看了看后视镜:“祝愿你的妹妹一切都好,健康平安!” 莫斯科第32医院是一家小医院,离友大比较远,位置也很偏僻。路上的冰雪还未融化,大家的车速都很慢。大胡子叔叔一路边走边问,足足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医院门口。 虽然刚才在车上感觉十分轻松,但一走进医院,胡易的心又提了起来。早上去25医院时见到的几名烧伤学生的惨状犹在眼前,他不敢去想向楠的伤势究竟如何,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接受将要看到的情景。 心跳又加剧起来。胡易冲进大厅直奔导医台:“请问友大昨晚受伤的学生在哪儿?” “在那边,门口有牌子。”值班的大妈冲她压了压手掌:“请您保持安静,不要跑,好吗?别打扰病人休息。” “好!”胡易转头快步走向大妈所指的房间,轻轻推开虚掩着的房门。 面前四张病床,空着三张。离门口最近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门开的一瞬间,胡易圆睁的双眼中便只能看见这一个人了。他身子微微一晃:“楠…楠楠?” 床上的人身上盖着被子,半只手臂露在外面输液,头上结结实实缠满了纱布,只露出口鼻和一只紧闭的眼睛,已经完全辨不出本来面目。 令胡易无法置信的是,她露在外面的肌肤居然都被烧成了黑色,令自己难以直视的黑色。 “楠楠!”胡易如同五雷轰顶,跌跌撞撞扑了过去,一步比一步腿软,最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床前,已然是痛哭流涕:“楠楠!你怎么了楠楠!” 于菲菲紧跟其后,见到眼前的情景也险些晕倒,靠在门框上捂着嘴嘤嘤哭了起来。 “楠楠!楠楠!你能听见吗?”胡易极力控制着颤抖的双手,轻轻抚在她输液的手臂上。 床上的人昏迷不醒,那条黝黑的手臂表面却意外的依旧光滑。胡易心中悲痛欲绝,从昨夜到今晨压抑了几个小时的各种情绪,担心、焦虑、恐惧、忧伤、悔恨,一时间齐齐涌上心头,让他无暇再去多想什么。 身边传来一个饱含悲伤的温和俄语女声:“您是她的朋友吗?” “是。她是我,我的妹妹。”胡易泣不成声,抽抽噎噎的答道:“我是她的哥哥。” “不会吧?”那声音犹豫了一下:“我是她的姐姐。” “啊?”胡易泪流满面的抬起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位年龄偏大的黑人女性。 “你——谁??”胡易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炸了,一时间天旋地转,扶着床沿跪在地上愣愣发傻。 乌嘎听到哭声从外面走了进来,扭头看看床头的姓名牌,一脸不解的拍了拍胡易:“这位是你妹妹?你妹妹怎么是……非洲人?” 正文 129 兄妹重逢 “啥?”胡易又是一怔,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伤者的肌肤原本就是黑色的,自己因为太过紧张才先入为主的把她当成了被烧伤的向楠。 眼泪顿时刹住了车。胡易赶忙站起身,对着伤者的姐姐连声道歉。 “没关系。”黑人大姐用手帕拭了拭眼角,轻声道:“我想,你们要找的应该是那位中国姑娘吧。”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不远处有人迷迷糊糊的喊道:“胡…胡易哥哥?” “楠楠!”胡易和于菲菲一跃转身去看,原来对面还有几张床,向楠就躺在内侧靠墙的病床上,那张床与房门之间的视线被卫生间挡住了,因此在门口不易发现。 向楠好像是从睡梦中被吵醒的,正揉着眼睛愣愣盯着胡易。她看上去并没受重伤,只不过头发被剪短了些,脸上擦伤了一小块皮肉。除此之外唯一能看出的就是脖子和左肩似乎稍显别扭。 “太好了!楠楠你没事儿!”于菲菲冲过去抓住向楠的手,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你胡易哥哥昨天晚上找了你整整一夜!一直找到现在,总算在这里把你给找到了!” “菲菲姐姐!”向楠盯着于菲菲出了会儿神,又拧着身子斜眼看看胡易,忽然眼睛一红,咧开小嘴哭了出来:“胡易哥哥!夜里的火好大啊!咳咳!我,咳咳,害怕!” “不怕不怕,都过去了!”胡易一脸傻笑的站在床头轻抚向楠的头顶。灾难过后兄妹重逢,想到昨夜的种种惊险之处,胡易本应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但他刚才在非洲姑娘床边一顿鬼哭狼嚎,压抑了一夜的种种情绪已经释放了个干净。此时亲眼看见向楠死里逃生且无甚大碍,胡易竟一时间丝毫没了伤感之意,只是一个劲儿的咧嘴笑道:“大悲大喜!大喜大悲!实在是太刺激了!” 向楠缩了缩脑袋,流着眼泪笑道:“哥,咳咳,你别碰我头。脖子疼,咳咳。” “脖子怎么啦?”胡易赶紧缩回手,脸上还挂着微笑。 于菲菲起身在床头柜上拿起暖瓶倒了半杯水递过去,关切的问道:“楠楠,你怎么老咳嗽?” “昨天晚上,咳咳,吸进些烟。嗓子疼,咳咳,气管不舒服。”向楠倚靠在床头正正身子,接过水杯喝了一口:“脖子是我跳下去的时候扭到了。” “跳下去?!”胡易这会儿才敛住了笑容:“对啊?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跳窗户吗?我在你窗户下面来回到处找,怎么没看见你呢?” “我是在另一边,从厕所里跳出去的。”向楠用手背擦掉两腮的泪痕,抽着鼻子笑道:“哥,菲菲姐,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敢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现在想想真的好害怕,可又觉得自己,咳咳,挺勇敢的。” “当然了,楠楠真勇敢!换成是我都未必敢跳!”胡易和于菲菲相视一笑,胸中却是一阵揪心的难受。 昨晚向楠在走廊上被人撞倒,再起身时已没了老姜的踪迹。 周围的几个房间大都已经起火,她不及细看,只记得老姜最后的喊声隐约是从前方不远处的厕所传来的,便壮着胆子冲进了面前的烟雾之中。 捂在嘴上的毛巾已经几乎要干透了,向楠在烟雾中睁不开眼,也喘不上气,只能凭对走廊的印象摸着发烫的墙壁前进。 终于坚持着跑到了厕所门口,迎面一片水花喷到了脸上。向楠精神一振,跌跌撞撞冲进厕所,打开水龙头便向脸上使劲泼水,又浸湿毛巾重新捂住鼻子。 厕所的窗户开着,里面烟雾稍淡,隐约能看到老姜一手用衣服掩着口鼻,另一只手的虎口堵在打开的水龙头上,正一边向房间四处呲水,一边用中文和俄语轮流大喊:“过来!厕所!” 可惜走廊里一片混乱,他的声音传不出多远。向楠捂着毛巾喘了几口气,大喊道:“姜叔!怎么办?!” “跳!再不跳火就烧上来了!”老姜转身一跃踩上窗台,稍微蹲矮了身子,一声大喊便蹦了下去。 向楠赶忙扑到窗前去看,只见老姜已经落地,正用双肘撑着地缓缓挪动身子,看起来似乎受伤不轻。 从三层楼向下看的确太高了。看到老姜的模样,向楠一时不敢跳下。但浓烟烈火就在身后不远处,没时间再犹豫了。 向楠打开了旁边另一扇窗,正心惊胆战的想要爬上窗台,脑中忽然闪过了刚才趴在走廊上时看到一个女孩儿鱼跃入水般的跳窗姿势。 那样会不会更好些?没有时间容她多想了,向楠狠了狠心,退后几步深吸一口气,助跑到窗前纵身一跃,尖叫着跳了出去。 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敢睁眼。向楠感觉自己在空中停留了许久,忽然猛的拍到了厚厚的雪里。 左肩一阵剧痛,其他部位并没太大感觉。她想起身,却发现整条左臂都不能动了。过度的惊吓和疼痛让她晕了过去,被随后赶来的医护人员抬上了救护车。 “呼!可真够悬的。”听完向楠断断续续的讲述,胡易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又给她倒了半杯水:“肩膀现在没事儿了吗?” “还有点疼,不过已经能动了。”向楠试着轻轻活动了一下左臂:“医生帮我弄好了,他讲话我听不懂,但估计可能是脱臼吧。” “太险了。”于菲菲长出一口气:“你怎么敢那样跳出去?换了我连想都不敢想。” 向楠脸微微一红:“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敢像姜叔那样直接跳下去——对了,咳咳,姜叔他没事吧?” “活下来了,不过摔的挺惨。”胡易轻叹道:“盆骨骨折,脊椎可能也伤着了。” 于菲菲的想法大概更符合人的直觉反应。当晚跳窗逃生的学生绝大多数是头上脚下直接纵跃出去的,几乎都是屁股先着地,因此大部分人摔伤了盆骨,严重些的——比如老姜——还造成了脊椎错位。 而向楠模仿的那位女生或许是受到了动作电影中某些桥段的启发,选择了另类的方式。虽然这种方式理论上更加危险,但当晚地上厚厚的积雪略微起到了缓冲作用,而且她的运气也是异乎寻常的好,除了扭伤颈部之外几乎毫发无损,比向楠的伤还要轻。 乌嘎和他的叔叔走了。中午医生查房时,胡易和于菲菲仔细打听了向楠的伤势。 他们两人都不太懂医学方面的俄语词汇,不过大体能听明白医生通俗的解释:脖子扭伤,肺部吸入有害气体,只需要住院几日,出院后静养一段时间就可恢复健康。 心中悬了一夜的大石头总算落地,胡易这才想起要给向东打电话,赶忙拿出手机拨通号码交给向楠,自己坐在凳子上跟于菲菲聊了几句,脑袋一歪,趴在床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正文 130 消防安全大检查 一觉睡了两个多小时,来探望向楠的其他同学吵醒了胡易。先后赶来的还有房青、老魏和周大力等人。 看见房青和老魏,胡易这才想起今天本该是饭店开业的日子,赶忙起身问道:“哎哟,房哥,店里今天还好吧?你俩怎么都来了?安娜自己能行吗?” “嗐,学校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还开什么业?”房青在他肩上轻拍两下:“你先安心照顾好小向,开业的事儿……等回头再说。” “是啊,小向平安就是万幸,其他事儿都是次要的。”老魏将手中提着的东西放到床头柜上:“带了点酱牛肉和水果,给小向补补身子。” 向楠甜甜一笑:“谢谢魏哥。我问题不大,咳咳,过几天就能出院啦。” “受伤了嘛,就得吃点好的。”老魏干笑几声:“看,咳嗽了吧!说话多了耗神,快好好歇着。” 向楠笑着喝了口水。胡易在旁边看着,感觉老魏的笑容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有什么心事。 其他人陆续走了,胡易和于菲菲看着向楠吃完晚饭也回了宿舍。 从昨天早上去市场买菜开始到现在从医院回来,三十多个小时过去了,胡易满打满算只睡了三个小时。 持续紧张和缺乏睡眠带来的疲劳远非运动到脱力的感觉可比。即便期间没有从事什么繁重的体力活动,胡易还是感觉浑身又软又沉,使不出一丝力气。 脚踝撑不住小腿,膝盖撑不住大腿,腰撑不住脊柱,脖子撑不住脑袋,整个人就像随时要塌下去似的,全身上下给大脑传递的唯一信号就是:睡觉! 但胡易心里还有事放不下。向楠与大多数学生一样是穿着睡衣逃出来的,以6号楼的损毁程度来看,即使不用进入现场也能想像到,她的所有个人物品都已随着屋子付之一炬了。 向楠受的是轻伤,不会在医院里住太久,要抓紧考虑她接下来的生活问题。 学校肯定会为预科生们另行安置住处,焚毁的证件在使馆和校方的协调下应该可以轻松解决。听说市场的中国商人已经捐赠了一批御寒衣物给受灾学生,贴身衣物也交给于菲菲去帮忙购买了。 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其他生活用品,还有钱。 本来以为自己当初在预科楼遭窃就够倒霉的了,现在看来这批预科生的处境更糟糕。胡易打着哈欠叹了口气,推门进屋将外套随手一扔:“我回来了。” “回来啦!吃饭了吗?”夏焱和菜花起身凑到近前:“楠楠没事了吧?” “还好,就是咳嗽。”胡易懒懒走进浴室:“我一点都不饿,只想一口气睡上二十个小时。” “那就抓紧歇会儿吧,这一天一夜把你折腾的不轻快。”夏焱淡淡一笑:“对了,房哥来找过你两趟。” “哦?”胡易用凉水洗了把脸,感觉精神恢复了少许:“说什么事儿了吗?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 “没说。”夏焱和菜花对视了一眼:“不过…看着好像情绪不高。” “哦。”胡易擦干净脸上的水,撑着盥洗池歇了口气:“那我去看看。” 踢踏着拖鞋来到房青屋里,老魏和安娜也在。三人正围坐在桌边就着几盘酱货喝酒,气氛有些沉闷。 “安东回来了!”安娜第一个看见了胡易,起身拖了只凳子放到桌边:“你的朋友怎么样?” “她一切平安,谢谢您。”胡易打着哈欠看向房青:“您找我了?” “嗯,坐。”房青取来一副杯筷:“累坏了吧?喝两杯?” “那就少喝点儿,回去睡的香!”胡易有气无力的笑笑:“您找我是为了店里的事?” “没错,本来不想给你心里添乱的,但既然小向没事,那就先跟你说一声。”房青给胡易倒了一杯白酒,仰头苦笑道:“唉呀。你说咱们赶的这寸劲儿,一把大火烧了6号楼,顺便把咱还没开业的店给烧没了。” “什…什么?!”胡易一下子困意全消,手一哆嗦差点把酒杯打翻:“你说啥?不会吧!” “哎,你别吓唬他了。”老魏在桌上敲了两下,一脸无奈的看向胡易:“放心,店没烧,不过暂时没法开业了。” 胡易在三人脸上扫了一圈:“为什么呀?” “消防大检查,今天中午开始的。”房青深吸一口气:“宿舍里的印度饭店,阿拉伯饭店,小六的中餐馆,全都关门了,咱的也开不了。” “嗐!你可吓死我了!”胡易咧嘴一笑,举起酒杯向前一递:“那就等检查完再开呗。” 三人跟他碰了碰杯,各自喝了一小口,表情依然凝重。胡易纳闷道:“怎么了?莫非有什么麻烦?” “麻烦大了。”房青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酱肘花:“检查人员把咱们的燃气灶和燃气瓶收走了,说是违反消防规定,有重大安全隐患。” “胡扯!凭什么呀?”胡易急道:“咱的东西都是正规渠道买来的,哪有什么安全隐患?” “东西本身是没问题,但是学校里不许使用燃气,这属于违反规定的行为。”房青蔫头耷脑的解释道:“现在就算再改用电炉子也来不及了,学校说咱们的饭店前期审批检查过程中存在问题,不许咱们开业。” “这……”胡易脑子有些转不动了,只好扭头看向安娜:“我们现在能做点什么?该去找谁?” “现在找不到任何人,他们全都忙不过来了。”安娜摇着头沉声道:“昨天晚上的火灾很严重,据说死了几十人。从今天开始全莫斯科要持续进行大范围消防安全检查,这种时候恐怕找到人也没什么用。” “这样啊。”胡易沉吟了几秒钟。按理说这事儿的确挺值得焦虑,但他昨晚早就已经焦虑过度了,找到向楠之后一下子松弛了心情,现在说什么都焦虑不起来。 而且这件事好像并没有那么着急,反正现在也做不了什么,眼下对他来说甚至还不如赶快去睡觉来的紧迫。 想到这里,胡易垮着肩膀笑了笑:“嗐,这种事儿可不是咱们着急就能解决的,只能等几天再说喽。” 正文 131 五百年前是一家 房青和老魏对视一眼,闷闷点了点头,显然他们如今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 胡易又打着哈欠开导安娜:“没必要太忧虑,等过些天我们看情况再去想办法解决。” 安娜勉强笑了笑,她是为这家店操心出力最多的人,近两个多月来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精力跑前跑后,此时脸上却没了往日干练的神态,双眼也失去了神采,只是怔怔的抽着烟出神。 “来来,喝一杯,别这么垂头丧气的。”胡易举起杯子招呼道:“安娜,喝酒!中国有句俗话,今天有酒,今天就要喝醉。暂时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没必要去烦恼。” 虽然胡易劝的很有几分道理,但大家心中毕竟有事搁着,酒入愁肠,没喝多少便有些醉意了。 饭店不能开业,对房青和老魏的打击最大。尤其是老魏,刚刚踌躇满志的辞掉了先前的工作准备大干一场,没想到紧接着就迎头挨了一记闷棍。 房青更不好受,昨天晚上还当众老泪纵横的感慨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一觉醒来却突生变故,心里无论如何都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安娜心情也很低落,被胡易开导几句后稍稍振作了些许,不过还是有点心灰意懒。 她在外人面前本是一副优雅的老淑女形象,此时却全然换了套做派,一条腿抱在怀里踩着椅子,另一条腿向外撇着,左手捏着酒杯夹着烟,右手揪着酱大肠和酱牛肉轮流往嘴里送,一口酒一口肉一口烟,俨然一副沉沦江湖的大姐大形象。 胡易进门不久,喝的最少,但体力透支之后完全不胜酒力,反而是四人中醉的最快的。他看着安娜一反常态的大大咧咧模样,忽然想起了自己高中时跟狐朋狗友们在扎啤摊胡吃海喝、称兄道弟的快活时光,不由心中大起亲近之感,拉着椅子向她身边靠了靠。 “安娜!打起精神来!”胡易在她背上重重一拍,险些将她嘴里一块牛肉拍出来,“中国古代有位很了不起的人说过,天——也就是上帝啦——如果打算将一项重要的工作交给你,事先呢,一定会先让你疼痛,让你难受,让你累,让你饿,让你浑身上下不得劲,不舒坦。反正就是变着法的折磨你,考验你。” “嗯?”安娜听的很认真:“然后呢?” “然后?然后你就通过考验呗!通过之后就一切OK了!咱们现在就是被考验着呢!千万别……别让这些破事儿给吓住喽!”胡易醉眼朦胧的指着房青和老魏:“你看那俩老家伙,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一点都不像男人!你说,就他俩这样的,能通过上天的考验吗?” “我不知道。”安娜侧头想了一会儿,冲胡易挤了挤眼:“但我看你肯定能。” “我当然能!”胡易一挺胸脯:“您也一定能!” 两人相视大笑,举杯相碰。房青正在一旁郁郁寡欢的暗自琢磨心事,没注意听他二人的对话。老魏虽然一直面向胡易和安娜,看似在认真听着,但奈何他的俄语水平只够上街买菜用,基本不懂胡易在说什么,只好装模作样的跟着举起杯子傻笑几声。 安娜将小半杯酒一饮而尽,轻轻呼了呼气,盯着胡易道:“我是认真的,我认为你肯定能通过所有一切考验,因为你是一个优秀的年轻人。” 胡易也刚刚咽下一大口酒,被安娜一夸,立时感到脑袋晕沉沉的,大着舌头说道:“我也是认真的,您也肯定会通过考验。就拿饭店来说吧,前些日子几乎全都是您在操劳,您很负责任,很有能力,是一位优秀的…嗯…女性。” “那不一样,工作是要领取报酬的。”安娜正色道:“听说你昨晚整夜都在寻找那位姑娘,向,而她既不是你的女朋友,也不是你的亲人,对吗?我想那是另一种负责任的表现,对朋友负责。” “负责任?好像也不完全是。”胡易闭着眼想了想:“更多的应该是一种特殊的感情吧,怎么说呢?她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您明白吗?” “我想我能理解。”安娜微微一笑:“向很幸福,能有你这样一个好哥哥。” “当然!她也是个好妹妹。”胡易心里一阵澎湃,晕晕乎乎晃着脑袋笑道:“依我看,你也一定是个好姐姐。” “噢噫。”安娜神采飞扬的抽了口烟:“我想我可以是,但可惜我是家里的独女,没有兄弟姐妹。” “那太好办了!”胡易一伸胳膊搭住了安娜的肩膀:“以后我就是你的小弟,你就是我的老姐了!怎么样?” “我?为什么?”安娜对这种套近乎的方式不太了解,但表情却显的十分愉悦:“我是说,我也很希望有你这样一位兄弟。但我是俄罗斯人,你是中国人。这样可以吗?” “那有什么关系?”胡易醉醺醺的咧嘴一笑:“咱俩都姓安!本来就应该是姐弟嘛!” “安?不。”安娜有些困惑:“我的姓是谢苗诺夫娜。” “哎呀,别管啥诺夫娜了!”胡易含混不清的嘟囔道:“我,安东!你,安娜!按中国人的规矩,咱俩都姓安,五百年前是一家!你给我当姐,有问题吗?不!一点问题都没有!” “哈哈!我们的祖先是一家人?”安娜笑的前仰后合:“也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中国兄弟!” “嘿嘿!你就是我的俄国姐姐!”胡易摇摇晃晃的探身想去摸酒瓶子:“咱姐弟俩得再喝一杯,庆祝……”话没说完,两只眼就闭上了。 再睁开眼时,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胡易舔舔嘴唇从床上坐起,迷茫的四下看看,夏焱正坐在床边一丝不苟的擦皮鞋,菜花还趴在床上呼呼大睡。 “醒了?”夏焱冲他一笑:“好家伙,你这一觉睡了整整一个对时。” “一个对时?那我……八点半就睡了?” “可不呗,刚八点你就醉的走不动了,是房哥和安娜把你架回来的。” “唔,对,昨晚跟他们喝了点酒。”胡易精神饱满的伸了个懒腰,挠头哂笑道:“可我记得没喝多少啊!怎么会醉了呢?” “谁知道你们怎么喝的。”夏焱拿起另一只鞋:“他俩也喝了不少,安娜把你放在床上,一个劲儿指着你说‘我的兄弟’,然后支使我们给你脱衣服,又亲自给你掖好被子。” “想起来了,我昨晚认了个干姐姐。”胡易傻笑着下床:“这老姐对我还挺够意思。” “是挺不错的。”夏焱穿好鞋起身背上书包:“我先走了,锅里还剩了些方便面,你吃吧。” 昨晚几乎没吃东西,肚子这会儿饿的有些瘪了。胡易端起锅唏哩呼噜连面带汤一扫而光,然后进浴室冲了个澡换身衣服,抖擞精神直奔学校而去。 正文 132 向楠出院 今天来上课的人不多,有不少学生还忙着在医院照顾受伤的亲友。上课前,在校师生一起进行了短暂的默哀。 大家仍没有从昨天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火灾依旧是人们谈论最多的话题。乌嘎昨天也没来上课,今天一进屋就对班上同学大谈昨日带胡易去找妹妹的情形,引得同学们纷纷询问胡易。 胡易对大家的关心逐一表示感谢,又在学校主楼餐厅郑重其事的请乌嘎吃了顿饭,还假装随意的塞给他两盒软中华——向楠父亲送的这两条烟自己只抽了几盒,剩下的全留下来打点人情用了。 从学校出来,胡易接着打车去医院看向楠,顺便给她送饭。他昨天在医院看着向楠吃了两顿饭,医院的伙食分量和营养应该是够的,但看上去充满俄式的寡淡,肯定不合中国人口味。 正好这几天饭店不能开张,老魏在家里闲着没事,胡易便让他费心给向楠准备了几道精致的小菜。分量不大,但营养和口味都要确保,还不能太过油腻。 老魏的手艺自不必多说,几碟小菜荤素搭配,油盐适中,口味得当,非常适合卧床休息的病号。刚一打开饭盒,菜香就飘满了整间病房。甚至让同屋昏睡中的莫桑比克姑娘眼皮微微动了动。 那位姑娘是从二楼跳出来的,身体四肢没有大碍,只是逃生时满头的脏辫被火引燃,不幸燎伤了头皮和面部。虽然伤势并不十分严重,但强烈的惊吓和恐惧让她自昨天开始就陷入了昏迷,每次醒来便立刻开始痛哭,哭一会儿又昏睡过去。 大概是饿的紧了,莫桑比克姑娘被老魏的美食气味唤醒,鼻翼轻轻扇动几下,哑着嗓子对陪护的朋友说了句什么。朋友闻言大喜,立刻开始着手为她准备吃喝。 看到病友苏醒过来,向楠也很开心。她昨天吃饭时还是一副病恹恹没精打采的样子,今天一闻到菜香便歪着脖子坐了起来,一顿风卷残云,吃的嘴巴周围都是油。 胡易心中大感欣慰,从此每天掏钱让老魏做病号饭,自己尽量亲自送来,实在没空时就让于菲菲或者夏焱代劳。但不管当日是谁送饭,其余朋友总会每天抽时间结伴去探望向楠。 在哥哥姐姐们的悉心照料下,向楠几天后便康复出院了。学校将她安排在了4号宿舍楼,同屋是两个俄罗斯大三女生。两个姑娘在这里住了几年,屋子里家当很多,生活气息浓郁,但相应的留给向楠的空间就只剩一张床了。 胡易和于菲菲送她进到屋里,把这些天帮她买好的衣物、文具和各种必需品放到床头。向楠盯着属于自己的床位看了一会儿,忽然鼻子一酸,抽抽噎噎流了几滴眼泪。 “怎么了楠楠?”胡易微微一愕:“不喜欢这房间吗?过段日子哥给你找个更好的地方,先临时在这里凑付一下吧!” “不是,这儿挺好的。”向楠呜咽着揉了揉眼睛:“哥,我想起以前住的地方了。你陪我回6号楼去看看吧。” 黑色的6号楼下摆满了鲜花,条幅和照片。 胡易和于菲菲他们在事发后的第二天曾手持鲜花来此祭奠,几天过去了,仍不断有人在楼前驻足停留,以各种方式默默寄托哀思。 今天楼下的人比前几日稍多。离着还有几十米远,胡易等人便听到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从国内赶来的遇难者家属在吊唁亲人。他们年纪各异,手中捧着亲人的遗像,跪在雪地中呼喊着亲人的名字,令旁观者无不动容。 遗体的清运和辨别工作已经完成了,共有四十余名各国学生在这场大火中不幸丧生,另有近二百人受伤。 这是俄罗斯人民友谊大学建校数十年来最为惨烈的灾难,也是中国赴外留学生历史上罕见的重大伤亡事故,更是所有亲历者都难以磨灭的悲痛记忆。 向楠红着眼睛看看身旁的遇难者家属,又抬起头呆呆凝望着自己曾住过的房间,一时间百感交集,难以自已。 她在这场大火中侥幸逃生,本以为自己失去了许多:初识不久便即永别的朋友,刚刚布置温馨的屋子,从国内带来的漂亮衣服,哥哥向东为她精心准备的个人用品,还有父母用辛苦积攒的血汗钱给她换来的生活费。 但看着眼前这些悲痛欲绝的学生家属,自己失去的所有一切似乎都变的不那么重要了。毕竟,她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在楼前默默静立良久,向楠将手中的花束轻轻放下,侧对着远处的遇难者家属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缓缓离去。 离开6号楼,向楠和胡易又打车去另外几家医院探望了老姜和其他预科同学。老姜伤到了盆骨和腰椎,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幸亏有一些热心的留学生自愿帮忙进行照料,为包括他在内的许多受伤者解决了大部分日常起居问题。 火灾发生后,国家各部门和机构紧急为死伤者家属协调办理了护照和签证,安排他们尽快赴俄探视,老姜的家人过几天就要来了,所以他现在情绪还算不错。 向东和父母本来也心急火燎的想要来看向楠,后来确认她受的只是轻伤,便暂时搁置了计划,一方面可以将优先探视机会留给更有需要的人,另一方面也可以省下时间和精力多挣些钱,为向楠补充生活费。 至于女儿眼下的生活问题,向家老两口也曾一度感到忧虑。不过受灾的预科生都得到了莫斯科市政府和学校不同程度的赔偿与补贴,胡易又一再表示可以承担向楠短期内的所有开销,二老这才彻底放下了心,只等女儿寒假回国时再给她多带些钱还给胡易。 虽然在电话里对向楠父母大包大揽,但胡易现在手头其实不太宽裕,一千美元扔进饭店里连个响都没听见,这几天又给向楠采买了不少生活用品,手头便只剩了八百美元。 不过他并不为此感到担心,当初刚来友大时丢了一千八百美元对他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可是经过这两年的种种历练后,挣钱在他眼里已经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了。 就算饭店不开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办法挣点儿钱还不容易吗?抱着这种想法,胡易一身轻松的回到学校宿舍。无意中抬头一看,却发现6号楼下的阿拉伯餐厅和六哥的饭店都开门了。 “咦?”胡易心中一动,刚掏出手机想要询问房青,房青的电话先打过来了:“小胡,听说宿舍大房管回办公室了,我们正准备过去找他,你也一起来吧!” 正文 133 比天仙美一点点 几分钟后,胡易在楼下等到了房青,安娜也很快匆匆打车赶来。三人简单商议几句,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宿舍总房管办公室。 办公室开着门,屋内传来翻箱倒柜收拾东西的声音,听起来里面的人似乎非常烦躁不安。 “请进。”听到房青敲门,胖胖的总房管站在柜子旁向外斜了一眼:“什么事儿?” “您好!”房青堆起了灿烂的笑容:“我们来看望您了,听说您前些日子非常忙碌。” “忙碌?”总房管眉头一皱:“你想说什么?” “火灾,6号楼。”房青用不太标准的俄语发音解释道:“许多事需要处理,我想您一定忙坏了吧!” 总房管沉着脸哼了一声,甩手关掉身边一只打开的抽屉:“你们是来看我笑话的?” “不!不!您误会了!”房青一阵惶恐,忙将手中的两瓶酒递了过去:“我来送给您这个,中国白酒,前些天在我的店里吃饭时您说非常好喝!” “没错,酒很好。”总房管转身走回办公桌前重重往椅子上一坐:“听着,你送酒,我很高兴。但如果你们想让我帮你做什么,那还是请拿回去吧。” 房青没想到对方一开口便将话堵死了,一时间张口结舌:“啊,不,不,我不能拿回去……” 安娜在身后拽了拽他的衣服,上前一步接口道:“尤里,你一定知道,我们是为了饭店的事情来的。” “噢噫,亲爱的谢苗诺夫娜,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总房管满脸戏谑的睁大了两只圆眼睛:“但是,我该如何为您效劳呢?” “很简单,我们想开门营业。”安娜十分谨慎的笑笑:“其实这件事早就已经谈好了,不是吗?只不过被突发事件干扰了。现在我们的燃气厨具都没有了,打算改用电炉子,应该没问题了吧?” “不不不,有问题,而且问题非常严重!”总房管吹胡子瞪眼的看着她:“你们用不正当的手段通过了某些审批程序,还瞒过了开业前的消防检查。这个问题早晚会被追责的,帮助你们捣鬼的人都要倒霉!” “我明白,所以才希望您能出面把事情变的简单一些。”安娜陪着笑脸,同时快速瞥了房青一眼。 房青会意,随即伸手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护照递了过去:“尊敬的大房管先生,我们饭店的厨师需要饭店的工作来办理落地签,您请看,这是他的证件……” 总房管冷冷盯着房青,接过护照打开快速扫了一眼,里面夹着五百美元。 “不,这是你的证件。”他轻轻吞了一下口水,把护照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听着,别再找我了,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们。” “拜托您想想办法吧!”房青不安的搓着双手:“我们已经租下了房子,如果不能营业——” “可以营业。”总房管摊了摊手:“只是不能开饭店!明白吗?去申请做别的!商店!洗衣房!图书馆!什么都好——除了饭店!这是我唯一能帮你们想的办法!” “那怎么行?”房青急道:“我们是厨师,只会做饭呀!” “那不是我的问题。”总房管站起身叹了口气:“关于你们的饭店,我什么都做不了。明白吗?什么——都——做不了!” 房青一脸愁苦的垂下了头。胡易见安娜也无话可说了,便凑上前去笑了笑:“那您看,我们现在还能去找谁帮忙呢?” “反正找我没用。”总房管将胖大的肚子担在桌沿上,双手十指按着桌面:“告诉你吧,年轻人,友谊大学的校长已经辞职了,完蛋了,说不定还要为火灾的事上法庭!我也很快就该卷铺盖滚蛋了,所以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们还不死心,那就等新房管上任后再来碰碰运气吧。” “是吗?”三个人都是一愣:“您就要走了?” “没错,没看到我正在收拾东西吗?”总房管耸耸肩,将房青搁在桌上的两瓶酒提了起来:“这酒要不要拿回去?” “不,这是送给您的。”房青苦着脸笑笑:“就当是…临别礼物吧。” 垂头丧气的走出房管办公室,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主意。 “看样子也只能等新房管上任再说了。”安娜轻轻舒展了一下眉头:“我先回家,有什么消息随时打电话。” 房青也怏怏的回去了。胡易想到今天是向楠出院的日子,自己这个当哥的总应该表示表示,便打算叫于菲菲和向楠晚上去宿舍里小范围庆祝一下。 虽然曾干过帮厨,又靠着外卖挣过一些钱,但胡易厨艺平平,煎炒烹炸样样稀松,只有炖肉炖菜的手段勉强还算过硬。于是他跑去市场买了些软骨肋排,准备炖一锅香菇排骨作为主菜。 回到宿舍,去厨房切好排骨,备齐配菜,泡上香菇,胡易将大锅放在电炉子上,小火开炖。 在屋里看了半小时电视,排骨的香气已经顺着走廊飘进了房间。胡易起身走进厨房,将泡好的香菇倒入锅中,又将火关小了一些。 再炖一会儿就可以出锅了。胡易站在窗边点了颗烟,想起房青开不了业的小饭店、向楠憋屈的新房间、自己手头仅剩的八百美元,忍不住一阵烦闷。 正盯着窗外的夜景呆呆出神,冷不丁身后传来一个俄语女声:“请问这是您的刀吗?” 声音清脆悦耳,像缕缕清风拂过风铃,如串串冰晶坠入水面。 “是的。”胡易浑身微微一酥,扭头看时,只觉一阵麻嗖嗖的感觉从头顶窜到脚底,紧接着又窜回头顶,整个人好似瞬间过了一遍电。 一个天仙般的女子盈盈而立,正稍显拘谨的看着案板上的大菜刀。 美若天仙,这是胡易唯一能用来形容她的词汇。不,应该比天上的仙女还要美一点点。 仙女的表情依然拘谨:“可以借我用一下吗?我需要切面包。” “当然!哦不,这是用来切生肉的,你等一下!”胡易快步回屋取来一把切熟食的尖刀:“给你这个。” “谢谢。”仙女轻巧的接过刀,嘴角稍稍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客气。”胡易被她似有若无的表情变化搅的心头一荡,顿时感到眼睛没地方看,手脚没地方搁,慌乱之中竟掏出烟盒递了过去:“你,你,您来一根?” 正文 134 初识芳邻 “不,谢谢,我不吸烟。”仙女稍感错愕,抬头看胡易时,却见他表情异常古怪。 此时的胡易,就像是第一眼看到阿珂的韦小宝,初次邂逅王语嫣的段誉,呆呆傻在原地一动不动,连递烟的手都忘了收回来。 面前的女人实在太漂亮了,比胡易以往能想象出来的最美丽的女子还要美,刷新了他对“美”的认知。 合身的衣裤恰到好处的勾勒出她身体的完美线条,刚刚过肩的赭红色顺滑秀发微微卷曲,更加衬托出她肌肤的光洁细腻,整个人如同白瓷铸就,宛若冰雪雕琢,却又在冰冷之中隐隐散发着丝丝美玉般的温润。 胡易没学过美术,数学也是一塌糊涂,但人类的审美直觉清晰的告诉自己,这女人的身材五官肯定每一处都分毫不差的符合黄金分割比例,所展现出来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严丝合缝的完美,没有哪怕一点点改动空间。 仙女大概习惯了男人炽热的目光,对胡易的失态并不以为意,冲他挑起嘴角微微一笑:“您在看什么呢?” “哦!”胡易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猛的回过神来与女子四目相对,却立刻又陷入了她的双眼之中。那澄澈的双眸好比湛蓝的贝加尔湖般平静深邃,又像夜空下的月光一般明亮皎洁,每一次眼波微微流转,都似要倾吐出千言万语。 “对…对不起!”胡易脸微微一红,竟感觉自己有些紧张。他上高中时也曾自诩风流不羁,与漂亮女生嬉皮笑脸打情骂俏丝毫不当回事,现在却在这女人面前脸红心跳,口干舌燥,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不必道歉。”仙女保持着微笑冲他晃了晃手中的刀:“我先去切面包了。” “等,等一下!”胡易忽然一股热血冲上脑袋,没头没脑的喊了出来:“您,您真的是太漂亮了!” 仙女显然对男人的恭维话有一定免疫力,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的应道:“谢谢。” “您就像阿芙洛狄忒!不!您比阿芙洛狄忒还要美!”胡易急的抓耳挠腮,忽然感觉自己的俄语词汇无比贫乏,干脆走到窗边向外一通乱指:“您就像天上的月亮!像洁白的雪花!像…像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 “哈!”仙女总算被胡易急赤白咧的一味奉承逗乐了,微启朱唇露出皓齿:“您讲的太夸张了,不过还是谢谢您。” 这莞尔一笑,犹如雪山背阴面忽然迎来了阳光照射,闪耀出炫丽的光芒,笔直刺入胡易的双眼。 胡易只觉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上次产生这种感觉还是几年前在地铁里被光头党一脚踢在脑门上时——张口结舌的傻笑道:“不,不,不夸张,不客气,我说的全都是事实。” 仙女将双臂轻轻抱在胸前,微微歪头看向胡易,似乎终于对他产生了一点兴趣:“您在这里做饭吗?” “是啊!”胡易转身走到炉子边掀开锅盖:“您看,排骨,香菇,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仙女跟到近前稍稍探了探身子,一脸陶醉的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嗯,味道闻起来很棒。” “你喜欢?!稍等一下!”胡易心中大喜,一阵风似的跑回屋里取来一只大碗,麻利的盛出大半碗排骨:“已经可以吃了,请拿回去尝一下吧。” 仙女掩口一笑:“噢!谢谢,不过这太多了!” 胡易连连摇头:“不多!吃吧!和面包一起!” “好吧。”可能是感觉盛情难却,仙女笑着捧起了碗,没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厨房。 胡易愣愣站在原地盯着厨房门,心中一阵失魂落魄。不过想到等仙女还碗时还能再见到她,又不禁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躁动。 她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在哪个房间?为什么之前从来没见过呢?胡易长长呼了一口气,忽然想起火灾发生那晚王申曾来九楼寻找一个刚住进来,相貌“和仙女一样”的美丽女人。 莫非就是她? 肯定就是她。 想到她仙女般的容貌,胡易脸上不自禁的洋溢起了笑容,正捂着胸口想要抑制一下躁动的情绪,却见厨房门口人影一闪,仙女又端着碗回来了,手中还捏着一张纸,纸里似乎包着什么东西。 “这些太多了,我留下了一部分,剩下的还给你吧。”仙女嫣然一笑,表情略显局促:“我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只能请你尝尝今天刚买的面包了。”说着将手中的纸展开一递,上面摞着两片白面包。 “给我的?谢谢!”胡易小心翼翼的接过,捧到面前轻轻嗅了嗅:“这个面包…真好!嗯…切的很棒,一定好吃!” 手中面包的样子和气味他非常熟悉,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楼下商店里五卢布一大个的长面包。当初因为被盗而穷困潦倒的时候他经常以此充饥,早就吃烦了,但现在面前这两片在他眼中却尤为不同。 “只是普通的面包而已。”仙女笑着轻轻一甩头发:“我是娜塔莉亚,你可以叫我娜塔莎。” “娜塔莎,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安东。” “安东?这是你的俄语名字吗?” “是的,我刚来莫斯科的时候,老师为我取了这个名字。”胡易从未主动对外国人提及自己俄语名的由来,但在娜塔莎面前却有一种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我姓胡,名字叫易,连起来发音就是…反正很不好。” “哈,您是认真的吗?”娜塔莎眼中掠过一丝诧异的微笑:“不会是跟我开玩笑吧?” “认真的!你等我!”胡易一溜烟回屋取来护照和学生证:“你看,没骗你吧?” “啊,您从中国来。”娜塔莎仔细看了看胡易的护照,又转身瞧向他几次进出的屋门:“住在901房间?” 胡易连连点头:“是的!我是语言系大二的学生。您呢?” “我不是学生。”娜塔莎走到厨房门口,指着之前安娜曾经住过的小屋说道:“我前几天刚搬来,住在那间屋子。” “哦!”胡易喜道:“那,咱们是邻居呀!” “是的。”娜塔莎微微一笑,紧接着又蹙眉看向他身后的电炉子:“你的锅没问题吗?味道好像不太对。” 正文 135 展会代表团 “哎呀!”胡易一蹦老高,赶忙跑过去把锅端走。炖排骨的汤快靠干了,锅底隐隐有轻微的焦糊味散出。 “真对不起,是我打扰你做饭了。”娜塔莎面带愧色:“这样还能吃吗?” “能,没问题!”胡易又在锅里添了些水,毫不在意的笑笑:“这样吃起来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真的?”娜塔莎松了口气:“那我回家去吃饭了,再见,安东。” “再见!”胡易目送着她走进房间关上门,恋恋不舍的回到炉子前重新往锅里加了些调料作为补救。 糊味儿是消除不掉的,只能勉强遮一遮了。胡易手忙脚乱的一通忙活,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懒懒斜倚在墙上,脸上不自禁的又露出了微笑。 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姑娘呢?实在是太漂亮了。出国前总听别人说俄罗斯美女多,但来莫斯科这三年也没有见过太惊艳的,直到今天遇到娜塔莎。 不过她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呢?难道也像安娜之前一样在宿舍里工作?不管那么多了,但愿娜塔莎能一直在旁边的小屋里住下去,这样以后就可以经常见到她了。 正美滋滋的胡思乱想,旁边电梯门一开,于菲菲提着几瓶饮料来了。她没直接进901房间,而是先循着气味绕到了厨房,一见胡易便使劲扇着鼻子:“哎呀,炖什么呢?是不是糊锅了呀?” “糊了一点,还能吃。”胡易一时收不住笑容,两个嘴角自然而然的向上翘着。 “啊?你就让我和楠楠来吃糊锅的菜呀?”于菲菲嗔笑着噘了噘嘴:“你还傻乐,怎么?碰上什么好事儿了?” “嗳呀,别提了。”胡易伸手关上炉火,端起锅冲于菲菲一甩头:“走,回去边吃边说。” “哎,你等会儿。”于菲菲拉住了他:“明晚有空吗?有个展会团从国内过来,我有事脱不开身,你去机场帮忙接一下呗。” 胡易一怔:“马上十二月了,还有展会?” “之后就很少了。机会难得,你去不去接?” “行,我去。”胡易笑眯眯的点点头:“嘿嘿,正好手头紧呢,谢了。” 回到房间摆好饭菜杯碟,胡易将刚才在厨房里偶遇娜塔莎的事儿讲了一遍。菜花听罢大笑道:“怪不得把排骨炖糊了,原来胡哥让那美女把魂儿勾走了。” “哥,你要给我找个洋嫂子吗?”向楠兴奋的问道:“那美女到底有多美呀?我也想看看!” “别瞎说,你哥我就是个穷学生,哪有钱给你找嫂子?”胡易眯着眼咂了咂嘴:“她可不是一般的美,而且特别有那种…怎么说呢?成熟的韵味。” 于菲菲噗嗤一笑,将信将疑道:“有那么玄乎吗?还又是仙女又是神女的,说的我也好奇了。” “还真不玄乎。”菜花接口道:“那姑娘确实是,哎呀,大美女!菲菲姐你看见肯定也得晕。” “是吗?”于菲菲奇道:“你也见过?” “对啊,就今天下午,我和夏焱下楼买东西,正好碰上她在买面包,我们一起坐电梯上来的。”菜花看了看夏焱:“你说,是不是大美女?” 夏焱扭捏的拧了拧身子,稍有些不好意思:“是挺漂亮。嗯…很漂亮。” 向楠大笑:“哈哈,你们俩不会也对她一见钟情了吧?” “钟什么情,我俄语说不明白几句,人家姑娘能嘞我吗?”菜花一脸不屑的扶扶眼镜:“再说交女朋友多累啊?有那功夫还不如在家玩游戏呢。”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夏焱一本正经的摇摇头:“她在国内上大学,等我毕业回去工作之后就要结婚了。” “就是,你小女孩儿家懂什么?看见美女就要钟情吗?我们是那么轻浮的人吗?”胡易装模作样的板了板脸:“快吃饭,这秘制排骨微带焦香,别有一番滋味。” 第二天下午,胡易下课回家放下书包,坐地铁匆匆赶往机场去接国内来参展的代表团。 此时的中国刚刚加入世贸组织不久,正处于对外贸易起步发展的阶段,每年有不计其数的企业远赴海外拓展市场、洽谈合作。俄罗斯作为世界上国土面积最大的国家,又是重要的邻国和经贸伙伴,自然也吸引了大量国内企业前来参加展会、寻求机遇。 莫斯科举办此类商业展会活动一般是在气候相对宜人的五月到十月之间,来此参展的中国企业大都集中在家具、电器、轻工业产品等俄罗斯相对匮乏的行业领域。今天要接的团好像就是来参加一个轻工业产品展销会的,但胡易并不知道他们具体是什么企业。 机场坐落在莫斯科市区西北方,与友谊大学相距非常远。胡易担心自己迟到,因此提前很长时间出发,到机场时距离航班抵达还有半个多小时。 在机场各处百无聊赖的溜达了几圈,终于等到飞机准时降落。再等旅客们下飞机、出关、领行李,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 出口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往外走,胡易举起写有代表团领队姓名的纸板,扫视着每一个从面前经过的旅客,但却没一个人向自己多看一眼。 一晃又是二十分钟过去,出口的人群逐渐变的稀疏起来,眼看乘客基本都已经走光了,胡易还是没等到要接的人。 不会是搞错了吧?他活动一下举的发酸的胳膊,拿出手机反复确认航班信息无误,心里又是纳闷又是不耐烦。 刚想给于菲菲打电话询问,忽然看见对面行李大厅里有个精瘦精瘦的中国人正快步向出口走来,一边走一边冲着自己招手喊道:“哎,你!那个那个,小伙子!是来接我们的吧?快进来进来!” “怎么啦?”胡易对他居高临下的口气有些不满,慢条斯理的答道:“我进不去,你们出来。” “我们出不去!遇上麻烦了!”对方不耐烦的跺了跺脚:“快快快,我们没人懂俄语,你来翻译一下。” 胡易暗暗翻个白眼,跟门口工作人员解释了几句,绕进行李大厅对那人不冷不热的笑笑:“出什么事儿了?” 正文 136 可疑物品 “这俄罗斯海关简直不讲道理嘛。”瘦子是南方口音,一边说一边气愤愤的指向旁边:“你看,什么都要查,什么都要扣!” 胡易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只见十几个中国旅客挤在行李检查处的传送带旁边围着一张桌子,有很多只行李箱开着,里面的东西被翻了个底朝天。 那群中国人应该是同一个参展团的,见瘦子带着人过来便凑了上去:“小伙子,跟那女的好好讲一讲,我们带的东西都是准备自己吃的,让她还给我们嘛。” 胡易打眼一看,桌子上摆了一大堆东西,大部分像是各种真空包装食品。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女性海关工作人员,正一脸冷漠的盯着面前一个喋喋不休的中年旅客。 那中年人穿着稍显宽大的浅色西装,油亮亮的头发梳成偏分,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双手背在身后,肚子微微鼓起,看上去有几分国企领导的官威。 但他在海关面前完全无计可施,只能操着极具乡土气息的蹩脚英语试图交涉:“没有问题,没有问题,都是好的,安全。我们来是为了…为了重要的事情,你应该把东西还给我们。否则,我们不能成功。你的责任很大,明白?” 女海关不耐烦的托着腮帮子看向别处,嘴里嘀咕了一句俄语。 那领导听不明白,但明显感觉到对方没将自己瞧在眼里,脸色变的难看起来,伸手在桌上拍了拍:“你的…你的…长官在哪里?叫他来见我!” “你想干什么?”女海关猛的提高了音量:“让你们离开!听不懂俄语吗?去找个翻译来!” “我就是翻译!”胡易忙不迭的陪着笑脸挤到桌前:“有什么问题吗?” “很好。”女海关懒洋洋的冲桌子上摆着的东西比划了一下:“告诉他们,这些都是违禁品,禁止入境。” “违禁品?”胡易拿起真空包装食品看了看,大都是凤爪、猪蹄、香肠、鸭胗之类的,便拿起几包解释道:“都是食物,他们吃不惯这里的饭菜,所以从中国带来的。” “我知道。”女海关斜眼看看地上的行李箱:“他们箱子里有很多食物,其他的可以带走,肉类不行。” “哦,我明白了。”胡易稍一沉吟,正在犹豫是该想办法说服海关网开一面,还是劝说旅客们放弃这些不值钱的零食,旁边那位领导发话了:“小同志,你是展会方派来的工作人员吗?” “啊?算是吧。”胡易点了点头:“我是来接你们去酒店入住的。” “那好,你替我把话给她讲清楚。”领导又恢复了气定神闲的模样:“这个妇女同志身为海关工作人员,代表的是她们国家的门面和形象,其所作所为直接决定了外国客人对俄罗斯的第一印象!现在她无故扣留我们的重要物资,而且态度十分恶劣,造成了非常坏的影响。我要找他们的领导!投诉她!” “重要物资?不就是些猪蹄子鸡爪子之类的下水嘛。肉制品是不允许带进去的,不过有时候查,有时候不查。”胡易挤眉弄眼的嘻嘻一笑:“谁让您几位今天赶上了呢,我看呐,您还是消停点吧,没必要为了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找不痛快。” “猪蹄子鸡爪子?!谁管那些破玩意儿!”领导有些抓狂:“她扣了我们的参展物资!你得给我们要回来!不然我们来莫斯科干嘛?” “安静!”女海关用力拍了拍桌子。 “嘘,小声点,别激动。”胡易向前凑了凑:“扣了什么东西?” “喏!我们的样品和宣传册!”领导向桌上指了指:“也不搞清楚就强行扣留,太不讲理了!必须全部归还!” 胡易探头看看,那堆的像小山似的肉制品后面摆着一摞印刷精美的彩色宣传折页,旁边还有几袋透明包装的粉末状物体。 “那些都是?” “对!都是!”领导着急的催促道:“快!翻译给她听!还有我刚才那些话,一字不漏!” “姑娘,”胡易笑容可掬:“这些东西是用于参加展销会的,能让他们带走吗?” “不行。”女海关脸色僵硬,两只手分别按在粉末袋和宣传页上:“不明用途和成分的可疑物,不明内容的印刷品,都不能入境。” 胡易回身疑惑的看着领导:“她说是可疑物。对了,刚才还提到了违禁品。那袋子里是什么呀?不是什么违法的东西吧?” “怎么可能呢!”领导无奈的解释道:“我们是生产食品添加剂的企业,那里面是我们拿到展会上提供给客户的样品。” “食品...添加剂?” 这个概念在当时还并不广为普通人所了解,胡易连听都没听过,更不知道在俄语中该如何表述,只好苦笑着挠了挠头:“那个…这不是什么可疑物,是用于生产食物的…原材料,嗯…辅助添加的东西。” 女海关皱着眉头耸了耸肩:“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胡易扭头问领导。 领导显然不是搞技术的,对这个问题也答不上来,伸手从桌上取来一张宣传折页:“喏,这上面写的都很清楚,你讲给她听。” 胡易打开一看,折页上除了对企业的宣传之外,关于产品的介绍大都是一片一片的化学名称,基本上每个汉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更别提翻译了。 “这都什么鬼东西?!特丁...基对…苯二酚?!二丁基…经?基甲苯?” “羟,读音同‘抢’。”一个旅客纠正道:“二丁基羟基甲苯。” “羟?噢…这也太专业了,一般人哪能搞明白?”胡易来回翻了翻宣传页:“怎么只有中文和英文呢?为什么不印俄语?” 刚才喊他进来的那瘦子对这个问题很不屑:“这是公司统一印制的出口宣传材料,我们以前去其他国家参加展销会都用这样的。” “可这是俄罗斯啊,你们来这里参展不准备俄语资料吗?”胡易瞪了他一眼:“这东西用中国字写出来我都不明白,没法翻译。” 领导面色一愠:“哎?怎么会没法翻译呢?这里除了你没人会讲俄语,你不翻译我们怎么办?” 正文 137 国有资产 瘦子也急忙帮腔道:“是啊,你得跟她说清楚,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带走这些东西!” “说清楚?就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说清楚她就能听明白吗?她听明白就能痛痛快快让你们拿走吗?”胡易对瘦子没什么好感,斜着眼冷笑一声:“你以为她真的在乎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吗?天真。” 瘦子一怔:“你,你什么意思?” 领导已经琢磨过味儿来了,皱着眉头沉声道:“难道…她是想索贿?” “我觉得八成是。”胡易凑到他身边低声说:“俄罗斯这种事儿很常见,你看她不慌不忙的,根本不在乎桌上的东西是什么,就是等着捞一笔呢。” “不会吧!这是机场,众目睽睽之下,她胆子这么大吗?”领导半信半疑的看着胡易:“你再想办法跟她交涉一下,看看她究竟什么意思。” “好吧。”胡易转身回到桌前,笑眯眯的拍了拍装样品的袋子:“我问清楚了,这里面只是一些用于加工食物的化学材料,完全没有危害。” “这我可不知道。”女海关两眼半睁半闭,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那么…”胡易顿了顿,试探着问道:“他们现在该怎么做才能带走这些东西呢?” 女海关没回答他的问题,缓缓抬起头打量了一下胡易:“你是学生?” “是的。” “来俄罗斯几年了?” “三年。” 女海关耷拉着嘴角微微挑了挑眉毛,别开脑袋托着下巴不再说话了。 胡易心中一片雪亮,她刚才看似莫名其妙的两句问话背后的潜台词是:“你是不是傻?” 因为任何一个在俄罗斯住过三年的外国人都清楚此时应该做什么。 把事情的性质搞清楚,接下来就好办了。胡易一只胳膊肘撑在桌面上,对她微微一笑:“多少?” 对方托下巴的手贴着脸颊伸出一根手指,随即又缩了回去。 “一百?美元?” “嗯哼。” “明白了。”胡易起身便走。 “等一下。”女海关又叫住了他:“这里不行。后面墙角吸烟处,护照。” 胡易心领神会,转动眼珠四下看看,果然侧上方有一个监视器正对着面前的桌子。他回到领导身边,将对方的要求如实转告:“一百美元,夹在护照里别露出来,过会儿去墙角抽烟的地方等她。” “一百美元?她她她!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敢要一百美元?”领导气的直打哆嗦:“无耻!敲诈勒索!胆大包天!苏联解体才几年呐?这些人居然堕落成了这种样子!” “嗐,您别激动,已经十几年了。”胡易无奈道:“再说以前那时候估计也强不到哪儿去,只不过您没见着而已。” 领导解开西装扣子,攥住半边衣襟使劲扇着风:“简直是雁过拔毛!这地方没有王法了吗?如此恶劣的营商环境,俄罗斯怎么可能发展健康良好的市场经济?” 胡易偷眼看看一脸阴沉的女海关,回头笑着安慰领导:“我看您就别为他们生气着急了,再恶劣的环境您不也是来了吗?不还是打算跟他们做生意、挣他们的钱吗?一百美元对您这大企业来说不多吧?能顺利把东西带走就行了呗。” “这是两码事!你这个小同志真的是不明白事理!”领导痛心疾首的训斥道:“一百美元的确不算什么,但我们是国有企业,每一分钱都是国有资产!我们的钱是要拿去生产、经营、赚取利润、上缴利税的!怎么能白白便宜了这些贪得无厌的番邦小吏!” 胡易一怔,他只想到尽快花钱搞定麻烦事,还从没把理论认知上升到这种水平,只好喃喃笑道:“是,您说的对。不过这也是为了解决问题嘛。” “好!解决问题!”领导气呼呼的冲身边的瘦子一伸手:“拿钱!” 瘦子麻利的从包里掏出一张百元美钞递过去。领导咬着牙冲女海关咧嘴一笑,像棒球手投球一样猛的将钱对准她脑门扔了出去:“我给你钱!” 钞票当然不能像棒球一样飞出去,刚出手便翻来滚去飘落到了地面。女海关脸色一变,霍然起身扭头便走。 胡易没料到这领导气性如此之大、如此嫉恶如仇,一时间愣在了原地,和其他人一起呆呆看着余怒未消的领导。 “好!您做的漂亮!就得给她们点颜色看看!”瘦子伸出大拇指对着领导一阵猛夸,又转头看向胡易:“哎,她走啦?还回来么?我们直接把东西拿走怎么样?”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胡易从鼻子里嗤了口气,伸手指向出口:“看见门口那些保安了吗?这些东西是被海关扣下的,你以为他们能放你走?再说了,好处见者有份,人家也巴巴等着呢。” 瘦子扭头看去,果然门口的保安都抱着胳膊盯着他们,看起来很关心这边的事态发展。 “那,现在怎么办?”瘦子一脸慌张的看向领导。 “还能怎么办?想办法解决问题呗。”领导大概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冲动,踌躇片刻转头去找胡易:“我就不出面了。小同志,这事儿还是交给你办吧。” “你说说你,这么大年纪了,一点都不稳重。”胡易俯身将地上的一百美元捡起,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幸亏老毛子不爱面子只认钱,否则,嘿嘿。” 一边说一边四下打量,瞥眼看见那女海关正站在墙角抽烟,胡易取出自己的护照将美元夹在里面,快步走过去说了几句客气话,将护照向前一递。 一切随之烟消云散,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女海关掐灭烟头回到桌前挥了挥手,众人赶紧围过来将自己的东西装回箱子,跟在胡易身后走出了机场。来接机的司机早就等的不耐烦了,胡易安抚了几句,催促大家上车出发。 车子到了酒店,旅客们拖着行李集中在大堂,领导将他们聚在一起叮嘱各种注意事项,要求所有人外出前一定要向自己汇报。 胡易收起证件去前台帮他们办理入住手续,瘦子也提着箱子随后跟了过来:“小伙子,你贵姓啊?” “姓胡。” “噢,是胡老弟。”瘦子客气的笑了笑:“我们领导刚才被海关气的不轻,到现在心情都不好,想出去转转,散散心,附近有没有好玩的地方?” “精神头倒是挺不错的,刚下飞机不累吗?”胡易撇了撇嘴角:“想玩什么?夜总会?酒吧?还是……” “不不,那种地方是不能去的,伤风败俗,一旦传出去影响不好。”瘦子一本正经的摆了摆手:“有没有...赌场?” 正文 138 滑稽的谈话 “赌场?那可多的很,到处都是。”胡易微微一笑:“你们出门随便走几步,好多地方都挂着牌子。” “是,是,我知道。”瘦子侧身靠在了前台上:“领导喜欢稍微大一些、档次高一些的地方,胡老弟能不能帮我们安排一下?” “这附近我也不熟。”胡易摇头道:“何况我还得回家吃饭呢,你们自己去找就行。” “别啊!我们第一次来莫斯科,人生地不熟的,有人带着比较放心。”瘦子从包里掏出一千卢布,想了想又拿了一千,一并递到胡易面前:“麻烦胡老弟辛苦一趟,带我们找个好地方。” “这个嘛…”胡易稍一犹豫,笑道:“这钱不是国有资产吗?” “嗨呀,胡老弟真是明察秋毫!”瘦子嘻嘻哈哈的往他耳边凑了凑:“这钱属于参展经费。出门在外怎么少的了花钱呢?来国外出差也不可能实报实销,你说对吧?” 胡易不喜欢他这副假亲假近的模样,本来不打算接这份差事,但一来对方出手大方,二来于菲菲之后几天还要为他们做展会翻译,总不好把面子搞的太僵。于是他看了看身后正在对下属训话的领导,点头道:“好吧。” “好嘞!谢谢胡老弟!”瘦子将两千卢布塞进他的口袋,转身回去站在了领导身后。 “不务正业。”胡易小声嘀咕了一句。想到自己对莫斯科的赌场也不太熟悉,便打电话找于菲菲询问。 于菲菲近两年经常帮旅行社接待各种国内来的客人,免不了经常带他们出入这类娱乐场所,当即给胡易就近推荐了一家可以提成的赌场。 听说有提成可拿,胡易的劲头又足了些。为其他人安排好房间之后便带着领导和瘦子打车直奔目的地。 在车上时他还担心自己对赌场术语知之甚少,到了地方才发现完全是多虑了:那两个人虽然第一次来莫斯科,但显然对赌场环境毫不陌生。领导一进门就把胡易甩在身后,迫不及待的冲到一张桌台前,简直像是到了家一样。 瘦子跟着领导坐在桌边,回身唤来华人服务员要吃要喝,然后又冲胡易招了招手:“来啊胡老弟,坐下一起玩会儿。” “我不会。”胡易摇摇头:“也没钱。” “什么钱不钱的。”领导哈哈一笑,从自己面前的一摞筹码中掰出两枚往旁边一搁:“玩几把就会了。来,别客气,小赌怡情。” 胡易依言落座,学着他们的样子押了一把,竟然赢了,但紧接着便又全输回去了。 “不玩了。”胡易讪讪搓了搓手,感觉有点不好意思:“您看,我是真的不会,浪费了您的筹码。” “嗐,几个小钱,不算什么。”瘦子不以为然的替领导答道:“又不是我们自己掏腰包。” 胡易侧头看看他们面前少说数千美元的筹码,又看看瘦子:“那…这些都是你们的…参展经费?” “这些?只是一部分而已。”瘦子斜眼看看胡易诧异的表情,从鼻孔里轻轻哼笑了一声,脸上稍稍现出得意之色:“小胡啊,你可别把我们跟那些抠抠索索的私营企业混为一谈。” “嚯,你们经费可真够充裕的。”胡易笑道:“领导刚才为了一百美元跟海关生了一肚子气,我还以为你们手头挺紧张呢。” “那怎么可能?你呀,不了解我的处事风格。钱在我手上,怎么花我说了算。”领导一上手就连赢了几把,心情格外畅快,眉飞色舞的仰起脸说道:“说白了吧,我根本不是心疼那一百美元,纯粹就是看不惯她那副做派!” “就是!”瘦子附和道:“那女人对我们缺乏起码的尊敬。对待这种人,嘿,一毛钱都不该给她。” “算啦!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领导一手提着红酒杯,一手摆弄着自己的筹码,正气凛然的感叹道:“像她那种人,一旦拥有一丁点微不足道的权利,便开始满脑子琢磨着为自己谋取私利。身为海关工作人员,却丧失了自身的使命感和荣誉感。” “您说的太对啦!”瘦子愤愤道:“彻头彻尾的腐败!毫无原则底线,失去了做人做事的根本之所在,为祸不浅呐!” 胡易忽然打心底里感到一阵滑稽可笑,身边这两个人一边拿着所谓“参展经费”来赌场逍遥快活,一边又义正辞严的抨击俄罗斯海关人员腐败云云,实在是让他有一种奇妙而又矛盾的错乱感。 “倒也没那么严重。不过是一介边检小吏而已,仗着权利吃拿卡要,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说不定哪天就栽进去了。”领导又赢了一局,抚掌大笑之余沉声感慨道:“你看她坐在桌子后面挺威风的,实则不过是仰人鼻息而已。说起来呢,人还是要自己有钱、自己支配钱,才能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能活的痛快惬意。” “嗳呀,说的太棒了!听领导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令我茅塞顿开!”瘦子满脸谄媚:“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钱才是通行世间的真法则、硬道理!就拿咱们来说,要是没钱的话,现在就只能窝在宾馆房间里泡方便面、啃鸡爪子了。” 领导不再接话,与瘦子相视爽朗一笑,尽显欢颜。 你们拿的是自己的钱吗?国有资产不是应该用来生产经营、上缴利税的吗?胡易在一旁冷冷看着两人毫不避讳的大放厥词,心中一阵腻烦,险些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身后有人要入局,胡易起身让开了座位,信步在各种桌台之间穿梭闲逛。虽然那俩人的对话令自己颇感不齿,但其中一个观点却无意中触动了他:人要有钱,有钱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有钱才能活的痛快惬意。 我有什么想做的事?怎样才算活的痛快惬意?又该怎样才能变的有钱? 胡易怔了片刻,下意识回头看向那二人,忍不住又轻轻冷笑了一声:不管怎样,将来我花出去的每一分钱,一定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挣来的。绝不会像这两个可悲的家伙一样,拿着不属于自己的钱跑到国外肆意挥霍装大款,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正文 139 紧急事态 那二人的好手气并没有保持太久。领导起初气势如虹,屡战屡胜,但紧接着又连输几把,很快将手中筹码输了个精光。 胡易把他们送回酒店,想到今天意外多挣了不少钱,便在外面买了些吃的,打车回到宿舍。 进门时已经快十点了,夏焱和菜花正在联机玩游戏。胡易津津有味的坐在夏焱旁边一边吃东西一边观战,偶尔指点他几句。 吃完饭后去洗了个澡,胡易穿着背心裤衩回到卧室,见夏焱已经被菜花虐的死去活来,便坐到桌前打开电脑:“小菜蛮猖狂嘛,来,让我给你点颜色瞧瞧!” 他们玩的游戏叫《星际争霸》,是胡易出国前最为流行、也是他最喜欢的游戏之一。 这是一款极富对抗性和趣味性的即时战略游戏,对玩家的大局观、应变能力和操作手速都有非常高的要求。 自打菜花搬进来,胡易时不常与他切磋几局。起初一直能稳操胜券,后来随着菜花每日在家里埋头苦练,二人之间的交锋开始变的旗鼓相当。 最近一段时间,胡易竟然渐渐很难占到上风了。他知道是疏于练习的原因,但心里却终究不太服气,一有机会便想证明自己雄风依旧,试图夺回901宿舍最强者的尊严。 第一局,胡易趁着菜花开局阶段立足未稳发动快攻,很快便取得了胜利。 “太狡诈了!攻我不备!”菜花不服不忿的大喊:“再来!” 第二局场面比较胶着,两人聚集了大量兵力在场地中央正面对决,最终还是菜花棋高一着,抓住胡易的破绽将他打了个溃不成军。 “靠,失误!”胡易倒了杯饮料点了颗烟:“再来!” 菜花嘻嘻一笑:“好,三局两胜,这局定胜负!” 第三局开始,两个人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进入中盘阶段,菜花带着大队人马四处出击,意图引出对方主力展开决战;而胡易将自己的部队隐藏在地图角落,打算等待时机出奇制胜。 终于,菜花等的不耐烦了,集结军力对胡易的基地展开了猛攻。胡易一边指挥守军顽强抵抗,一边用运输机将自己的陆战队员和机械部队悉数空投至菜花的老窝。 场面顿时热闹起来,旁边观战的夏焱看的脑门直往下淌汗,胡易和菜花更是两头兼顾,手忙脚乱,一时间谁也没工夫多说一句话。 几分钟后,形势逐渐明朗起来。菜花先前派出的虫族大军覆灭殆尽,老家也被胡易打的毫无招架之力。 而胡易的基地虽然四处起火,但采集生产工作还可以维持,前方部队经过一番血战之后还剩一小部分在菜花老家到处肆虐,如入无人之境。 “怎么样,没戏了吧?”胡易志得意满:“三局两胜,我赢了!” “急什么呀?”菜花强装镇定:“我在外面还有好多基地呢,马上就给你好看!” “哈哈,别嘴硬了。”胡易一边从容的调侃,一边手下加紧,在地图上四处围歼菜花的余部。 就在这个时候,整个10号楼内突然响起了刺耳的警铃声。 “怎么了?”三人都是一愣。胡易来友大两年多,从没听到任何一座楼响起过警铃。这铃声与中小学的上下课铃差不多,只不过一直持续不断,显得格外急促,令人倍感不安。 “我去看看。”夏焱起身出门。 隔壁小屋的杜善也出来了,光着膀子向他们屋里伸了伸头:“怎么了?又着火了?” “不会吧,最近一直在搞消防检查。”胡易稍一迟疑:“八成是火警演习?” “这种时间演习?!”杜善不满的嘟囔道:“神经病。” “是有点不对劲。”胡易笑着摇头站了起来:“我也去看看。” 菜花警觉的向前一探身,挡住了自己的电脑屏幕:“哎!你别偷看我的位置!” “我用的着偷看吗?”胡易不屑的笑笑,又坐回到椅子上:“那就先把你灭了吧!” 刚回到战场小小厮杀一番,门外走廊上开始嘈杂了起来。开门声、关门声、脚步声与响个不停的警铃声混在一起,隐约还能听到有个熟悉的男人声音在叫喊。 正惊疑不定间,夏焱匆匆回来了,一开门就急冲冲喊道:“马克西姆在外面,让所有学生全部下楼。” “出什么事儿了?” “不知道么,他只说是紧急状况。”夏焱麻利的换好鞋,穿上棉衣拿起手套,又将装着自己所有美元的小包塞进怀里:“快走吧,别忘了带好钱和证件。” “紧急状况?有多紧急?”胡易不情不愿的关注着屏幕上的战局:“你先走吧,我把菜花干掉就下楼。” “算了,性命要紧。”菜花边穿衣服边笑嘻嘻的就坡下驴:“这把就当是你赢了吧!咱们还是抓紧下楼为妙。” 胡易哈哈一笑,推着桌子起身冲他们挥了挥手:“你们先走,我还没穿衣服呢。” 夏焱和菜花转身出门,胡易刚提上裤子,就见隔壁杜善也已经穿戴整齐冲了出去,身后还跟着他的女朋友。 人在紧急时刻总是难免产生从众心理,眼见一屋人都走光了,胡易也不免有些紧张,急忙麻利的穿好衣服蹬上鞋,将各种重要物品装进口袋,快步走出大门。 九楼的大部分人已经下楼了,走廊上还剩几个零零散散的学生小跑着奔向楼梯。胡易匆匆一瞥,见管理员小马哥一瘸一拐的跑到旁边娜塔莎居住的小屋边,伸出拳头在门上使劲砸了几下:“娜塔!娜塔!快出来!紧急情况!马上下楼。” 门没开,屋内隐约传来娜塔莎的声音,但胡易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听小马哥低声嘀咕了一句,又喊道:“那就快些!尽快!马上!我先走了!” 胡易正暗暗感到奇怪,小马哥已经一瘸一拐的转身冲自己而来:“安东!你的房间里还有人吗?” “没了,其他人都走了,我是最后一个。” “很好!”小马哥来到他身前,伸出双手抓住了胡易的臂膀:“安东,请你帮我一个忙!” 正文 140 小马哥的托付 “没问题。”胡易毫不犹豫的应道:“需要我做什么?” “听着,我知道这件事有些危险。但是,”小马哥回头指指娜塔莎的房间,一脸诚挚的恳求道:“那屋里有个女孩子,拜托你去催促她尽快出来,亲自带她离开这座楼。我现在必须去楼下找其他学生,没时间在这里等她!” “哦!好!您放心吧。”胡易眨了眨眼:“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小马哥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警方获得消息,有人在宿舍楼里安装了炸弹。目前还没有得到确认,但我们必须马上疏散所有人。” “炸弹?”胡易吃了一惊,一股冷汗顺着后脖颈淌了下来:“我知道了,您快去找其他学生吧。” “谢谢!记住,不要坐电梯,走楼梯!”小马哥转身走了几步,又撑着一条腿回过头来:“听着,安东,如果她迟迟不出来……你就自己先走吧!不要管她!” “我一定会把她带走的,您放心吧。”胡易冲小马哥微微一扬脸,快步走到小屋门前用力敲了敲门:“娜塔莎!快开门,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我知道了!”娜塔莎的声音在警铃下显得有些微弱:“是谁在外面?” “我,安东!”胡易贴在门边大喊:“你隔壁的中国人!” “明白了!请稍等!” 一分钟过去了,娜塔莎没出来。胡易扭头向楼下望去,周围几栋宿舍楼也有学生不断向外疏散。他们没有在附近滞留,而是直接跑出宿舍区,到了马路对面。 两分钟过去了,娜塔莎还没出来。整个走廊上已经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持续不断的警铃让胡易等的格外心焦,汗流浃背的在她门口跺着脚走来走去。 真的有炸弹吗?在几楼?多大威力?胡易自然而然想起了上个月在麦当劳门口的那颗炸弹,接着又想起前几天火海中的6号楼。 太可怕了。绝对不能让娜塔莎身处那种险境之中。当然,自己最好也不要再遭遇一次炸弹爆炸。 娜塔莎,你倒是快点啊! 终于,门锁轻轻一响,娜塔莎的声音清晰的传了出来:“出什么事了?我刚才在洗澡。” “楼里被放了炸弹!警察说的!”胡易将门一把推开:“快!其他人都走了!” “什么?炸弹?!”娜塔莎正在慌慌张张的穿毛衣,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会爆炸吗?什么时候?” “我怎么知道!”胡易冲进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快走吧!” “等一下!我的衣服!”娜塔莎被胡易拽出了门,转身又跑回去将外套抱在怀里:“走吧!” 刚关上门跑了几步,娜塔莎又是一声惊呼:“等等!我的鞋!” 胡易低头一看,原来她急切之间穿着拖鞋便跑出来了,忙说:“快去拿!” 娜塔莎掏出钥匙转身开门进屋,从门口提起一双长筒靴,背靠在走廊墙上想要穿。 “来不及了!快走吧!”胡易心中大急,一手拿起她的靴子,另一手拽住她便跑向楼梯:“先下楼!下去再穿!” 楼梯上已经听不到有人走动的声音了。娜塔莎穿着拖鞋踉踉跄跄跟在胡易身后,一边下楼一边穿外套。两人一路飞奔到三楼,这才看到有零星的学生慌慌张张向下跑。 小马哥正站在一楼大厅门口催促学生疏散,一看见他俩便红着眼吼道:“快!快!太慢了!”胡易也顾不上跟他说话,拉着娜塔莎从他身边掠过直冲向大门。 门外大片警灯闪烁,所有的警车都停在马路边。十几名警察站在宿舍区栅栏外的人行道上,其中一人手拿扩音喇叭不停对着宿舍高声喊话:“快!所有人,马上去马路对面,不许在楼下逗留!快!快!” 两人赶忙向外跑,刚走下门口的台阶,娜塔莎一脚踩进了冰雪中,随即“啊”的一声尖叫,又缩了回去:“我的鞋,我要穿鞋!” “别穿了!”胡易在台阶下一俯身:“快上来,我背你!” “噢!好!”娜塔莎略一踌躇,踮起脚尖趴在了胡易背上:“谢谢你,安东!” “这种时候就别说谢谢了!”胡易将她向上抬了抬,弯着腰大步跑出宿舍区,一口气冲到马路对面。 路对面已经黑压压站了一大片学生,正惊慌失措的盯着各自的宿舍楼窃窃私语。眼见一个中国学生背着一个光脚丫子的俄罗斯大姑娘飞跑而来,人们纷纷侧目观瞧,下意识的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到这里应该就安全了,胡易见学校主楼前的广场上也四散站着许多人,便将娜塔莎背进了校园。 “好了,安东,我可以下来穿鞋了。”娜塔莎伏在他背上轻声说道:“我的脚好冷。” “好,等一下。”胡易四下看了看,背着她走到花坛边的一张长椅前,伸手拂掉上面的积雪,慢慢蹲下身让她坐在椅子上。 “谢谢你,安东。”娜塔莎微微仰起头看着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真的非常善良。” “不客气。”胡易直起腰喘了口气,将手中的靴子递给娜塔莎:“我们是邻居嘛。” “是的,你是个好邻居。”娜塔莎盈盈一笑,拿起靴子便穿。可是她刚才在胡易背上趴了一会儿,两只赤足竟然冻的发僵了,一时间很难伸进靴筒中。 娜塔莎微微皱眉,把手掌心捂在嘴边呵了口气,然后抱过一只脚轻轻搓了几下,冲胡易微微一吐舌头:“好冷。” 皓月当空,雪地反射着明亮的月光,将她的一颦一笑映衬的格外俏丽动人。胡易不由得大感心疼,忙脱下自己的棉衣递过去:“来,暖一下脚。” “不,我不需要。”娜塔莎连连摇头:“天气太冷了,你快穿上。” “没关系,我身体好着呢,不怕冷。”胡易又拂干净她旁边的积雪,将棉衣铺在上面:“来,把脚放过来。” 娜塔莎听话的侧过身子屈膝踩在棉衣上,看着胡易笨手笨脚的把自己的双脚严严实实包裹好,轻轻说道:“今晚我已经讲了很多次谢谢,但还是要再说一次。谢谢你,安东。” 正文 141 同为异乡客 “真的没什么。”胡易心里美的冒泡,却装作若无其事的起身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这都是些小事,微不足道。” “可是外面太冷了,你会感冒的。”娜塔莎有些担心的看看他,伸手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你看,我刚洗过的头发已经开始结冰了,你的头上好像也有汗。” “结冰了?!”胡易大惊,完全没听到娜塔莎后半句话,手忙脚乱的从棉衣口袋中掏出自己的毛线帽子递过去:“给,快戴上!” “不。”娜塔莎摇头不接:“听我说,安东,你更需要戴帽子。” 胡易二话不说,迈步过去将帽子戴在她头上:“你是女人,比较怕冷嘛。” 娜塔莎抿起嘴唇嫣然一笑:“难道男人都不怕冷?” “那倒不是,不过我现在正热着呢。”胡易刚才背着她跑了一阵,身上出了不少汗,这会儿确实有点冷,但还是装模作样的拽了拽毛衣领子:“告诉你吧,其实中国人比俄罗斯人抗冻。” “哦?是这样吗?”娜塔莎忽闪着美丽的眼睛:“为什么呢?” “你看,俄罗斯的冬天非常冷,但你们的屋子里非常暖和。”胡易吸了一下鼻涕,谈兴十足的解释道:“我的家乡虽然不如这里冷,但冬天也会下雪。而且我们的房子保暖不好,冬天在屋里也要穿很厚的衣服,所以我们比较习惯寒冷的环境。” “明白了。”娜塔莎笑吟吟的盯着他:“但我看你现在好像很冷,不是吗?” “冷?没有,这个温度对我来说根本不…不…阿嚏!”胡易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带着鼻音继续逞强道:“不算什么!” “哎呀!”娜塔莎赶忙将他的棉衣拿起:“快穿上!我的脚已经暖和多了。” 胡易匆匆穿好衣服,略一犹豫,挨在她身边轻轻坐下。忽然间一阵剧烈的紧张感袭来,心怦怦乱跳,身上一边发冷一边冒汗,晕晕乎乎的不知该说什么。 娜塔莎穿好靴子,揣着双手侧头看看胡易:“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没问题!”胡易囊着鼻子大大咧咧道:“我刚才说了,我比你们俄罗斯人更抗冻。” 娜塔莎微微一笑:“我不是俄罗斯人。” 胡易一怔:“噢?那你从哪里来?”娜塔莎的俄语发音纯正地道,相貌特征也与常见的斯拉夫女性十分接近,因此自己昨天第一次见面就想当然的把她看成了本地人。 “我的家在明斯克。”娜塔莎仰头看向天上的月亮,悦耳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愁。 “明斯克?白俄罗斯?” “是的。” “原来如此。”胡易喃喃点了点头,这才想起自己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于是又试探着问道:“你说你不是学生,那为什么会住在宿舍里呢?” “嗯……”娜塔莎似乎感觉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犹豫了半晌才说道:“因为我现在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暂时住在这里。” 暂时?胡易略感失望,又不甘心的追问道:“你在莫斯科做什么?工作吗?” “我刚刚丢了工作。”娜塔莎微一沉吟:“打算再找一份,但还没找到。” “唔!”胡易精神微微一振:“如果你找到新的工作,就会留在莫斯科了吧?” “应该会。”娜塔莎稍一侧头:“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因为…咳。”胡易厚起脸皮紧盯着娜塔莎的双眼:“我很希望…每天…或者经常…当然了,最好是每天。我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你。” “谢谢。”娜塔莎察觉出了他目光中毫不掩饰的爱慕之意,探身将一只手肘撑在大腿上,用手背轻托着下颌对他淡淡一笑:“安东,我看过你的护照,你可是比我小三岁呢。” “那很好啊!”胡易被她顾盼生姿的秀丽模样迷的神魂颠倒,脱口而出道:“中国有句俗话,女人比男人年长三岁,男人就像拥有了金子…金子做的砖头。” “噢?什么意思?”娜塔莎好奇道:“那是指什么?” “是指…是指…嘿嘿。”胡易感觉解释出来会比较唐突,只好讪讪的改口道:“反正呢,我就是希望你能留在莫斯科。最好…最好一直做我的邻居。” “一直做邻居?那我可不敢说。”娜塔莎按捺着笑意:“不过我应该不会回明斯克了,所以将来很可能会留在莫斯科。” “真的?!那样也好,也好。”胡易喜忧半掺,随口问道:“为什么不回明斯克?那里不好吗?” “明斯克很好。”娜塔莎似乎对他的刨根问底并不反感,表情却略微黯淡了些:“但是我的母亲前些年去世了,父亲娶了别的女人,搬到其他地方,有了新的家庭。我在明斯克已经没有属于自己的家了。” “噢,我…很抱歉。”胡易叹了口气:“所以——你就来莫斯科了?” “是的。”娜塔莎的口吻稍稍开朗了些:“后来我的男朋友带我来到莫斯科,帮我在他父亲的公司找到了一份新工作。” 胡易面色一僵:“你的…男朋友?” “没错。怎么?”娜塔莎眼神荡漾,直直凝视着胡易,见他脸上神色别扭至极,这才微一耸肩:“前不久分手了,所以我才辞去了工作。” “噢噢!我明白了。”胡易浑身一松,接着心头又是一动,想起了小马哥刚才对她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忍不住脱口问道:“你的前男友莫非是…马克西姆?” “马克西姆?哪个马克西姆?” “10号楼的宿舍管理员,是他吗?” “你说什么呢?”娜塔莎咯咯娇笑道:“马克西姆是我的舅舅!我跟男朋友分手后没了工作,也没地方住,所以他就安排我在你旁边的屋子里暂住了。” “舅舅?!哦!是舅舅啊!”胡易心情豁然开朗,长长舒了一口气,挠着头傻笑道:“他是俄罗斯人,你从白俄罗斯来,我可没想到你们是一家人。” 娜塔莎忽然一怔,脸上闪过一种胡易难以判明的复杂情绪:“是的,外祖父生前住在基辅。后来母亲嫁到了明斯克,舅舅来了莫斯科。那时候…我们还都在同一个国家。” 正文 142 怜香惜玉的代价 话题中忽然多了几分伤感。 胡易默然颔首。苏联的解体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很值得在意的事情。在童年模糊的印象中,那不过是某日新闻联播中令长辈们瞠目结舌的超长报导,是后来历史课本上一则无足轻重的边角知识。 但对于亲身经历过那一切的娜塔莎来说,心中必然是另一番感受。抛开所有的政治意义、世界格局不谈,那条一夜之间突然出现的国境线将无数家庭与他们的亲人永远隔绝在了不同的国家之中,日后即便有机会再聚首,也难免要多费许多周折,多出许多感怀。 胡易努力体会着娜塔莎的心情,但阅历尚浅的他终究难以做到感同身受。沉默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你现在与马克西姆又见面了,而且……我觉得在莫斯科生活也不错。” “是啊,莫斯科是座大城市。”娜塔莎似乎想尽快驱赶走周围忧郁的气氛,微笑着仰头看向星空:“希望我可以尽快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这样才能安心生活下去。” “一定没问题,你一定能留在莫斯科!”胡易心情一阵激荡:“你以前做什么工作?或许还可以找一些类似的机会。” “以前?前男友父亲的公司吗?”娜塔莎百无聊赖的甩了甩手:“都是些特别简单的事情,为客人端咖啡,给不同的办公室送材料,帮忙接电话,很没意思。” “唔,听起来是很无聊……那么再早以前呢?你在大学里学什么专业?” “专业?不,我没有上过大学。”娜塔莎微一侧头,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我没有达到免费录取的成绩,想上大学必须要交学费。虽然不是很贵,但父亲当时刚刚再婚,又准备搬家,没法给我太多钱。” “噢。”胡易心中一阵莫名难受:“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完全没关系。”娜塔莎摇头微笑道:“我虽然没能上大学,但还是接受了职业教育,服装设计和机动车驾驶。” “服装?和…驾驶?”胡易皱眉一笑,这两个专业听起来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 “是,同时学的。”娜塔莎的笑容十分愉悦:“不过我没能找到机会从事与服装有关的工作,所以在明斯克做了几年司机。” “司机?”胡易呆呆看着她:“出租车吗?” “不,公交巴士。偶尔休息时也会去帮别人开货车。” “公交巴士?货车?真的?!”胡易大出意料,实在没想到这样一位天仙般的姑娘居然能熟练驾驶那种大型车辆。 “当然是真的,我开的还很不错呢!” “你可真是太棒了!”胡易仰天大笑,忽然觉得自己与娜塔莎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许多,忍不住稍稍向她身边挪了挪屁股:“那——你能不能教我开车?” “当然,没问题!”娜塔莎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不过首先要有一辆车才行。” “哈哈,对!等将来……”胡易正尽情的徜徉在娜塔莎手把手教自己开车的美好景象中,手机突然响了。 “哎?胡哥?你去哪儿了么?”电话中传来夏焱一贯淡定的声音。 “我在主楼这边。你们呢?” “我们都回宿舍了,等半天也没见你回来。” “回宿舍了?没事了?”胡易起身向四周望望,果然大部分学生都已散去,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还在远处路灯下站着闲聊。 “好像没事了么,大家都回来了。” “炸弹呢?” “不知道。”夏焱顿了顿:“反正警察都走了。” “好。”胡易挂断电话,颇有些不舍的对娜塔莎笑笑:“好像已经安全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并肩走出学校,穿过马路回到宿舍,娜塔莎在屋门口摘掉帽子还给胡易,对他浅浅一笑:“我要睡觉了。晚安,安东,明天见。” “晚安,娜塔莎,明天见。”胡易目送她进门,转身回到自己房间跟夏焱和菜花嘻嘻哈哈聊了几句,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脱掉衣服上床倒头便睡。 事后得知,那天晚上的警报是虚惊一场。警方没有在任何一座宿舍楼内发现爆炸物,胡易却借此机会阴差阳错的意外与娜塔莎熟络了许多。 不过寒冬夜晚用自己的外套和帽子去怜香惜玉是有代价的,胡易在外面被冻成了重感冒。一病之下,前些日子体内郁积的疲劳与心火一并袭来,当天夜里便发起了高烧,时而浑身大汗,时而又如坠冰窟,第二天早上就爬不起来了。 从记事开始还没有得过如此严重的感冒,上呼吸道感染造成的剧烈咳嗽让他眼冒金星,躺在床上仿佛天旋地转一般,眼里看到的一切都变的黯淡无光,别人说话的声音传入耳中也显得格外空灵。 菜花主张送他去医院,但胡易烧的浑身没丝毫力气,骨头节隐隐酸疼,一下床就头重脚轻,从卧室到厕所走个来回都像是参加了一场越野赛似的,即便有人搀扶也很难走到距离最近的学校诊所。何况外面又降温了,出门恐怕会加重他的病情。 夏焱翻箱倒柜找出一些从国内带来的感冒药和退烧药,胡易每次吃完药后会好转一些,但很快便又烧了起来,体温一会儿升一会儿降,身子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睡着时还一会儿背唐诗一会儿说俄语的满嘴胡话,搞的大家束手无策。 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这期间他几乎一直在断断续续的睡觉,偶尔醒来喝水服药,稍微吃一点东西,随即便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胡易隐约知道有很多人来看过自己。虽然嗓子疼的说不出话,脑子也混混沌沌的不太清醒,但他还是半睁着眼睛,努力对每一个来到身旁的人露出微笑。 房青和安娜来过。依稀记得房青背着手对夏焱和菜花交代什么,大概是叮嘱他们如何照顾自己。安娜伸手摸过自己的额头,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床从窗户边轻轻挪开,独自站在窗前忙碌了许久。 于菲菲和向楠来过。两人一脸忧色的坐在床沿看着自己,说了许多关心的话。话的内容想不起来了,但他恍惚间记得向楠在这里呆了很久,胡易几次睁眼都看到她坐在自己的电脑前,不知在做什么。 老魏和周大力来过。周大力从药房买来了特效感冒药,老魏提着一只袋子,大概是亲手炒的菜吧,但胡易当时鼻塞严重,连一丁点饭菜香味都没闻到。 娜塔莎也来过,而且不止一次。每次她微带愁容站在床前,胡易都隐约能听到些许轻声细语,但大脑的翻译机能似乎在病中关闭了,对俄语的理解变的极为迟钝,只能嘶哑着嗓子对她勉强一笑:“我没事。” 正文 143 醒来 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脸上,胡易眼角抽动了两下,缓缓睁开眼睛。 脑袋还有点晕,但浑身上下充满久违的轻松舒爽。胡易动了动躺的发紧的腰,从胸腹之中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坐起了身子。 “呀!你咋起来了?没事了吗?”菜花正坐在电脑前打游戏,见状一把从头上扯下耳机,快步过来在他前额摸了摸,喜道:“退烧了!唉呀妈呀,可算退烧了!” “应该没事儿了。”连续数日的卧床让胡易休息的很充分,精神不错,但手脚微感酸软,身上没什么劲儿。他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几口,皱眉看着菜花:“你怎么又没去上课?” “上午的课没意思。”菜花嬉皮笑脸的挤了挤眼:“再说我得留在这里照顾你呀!” “靠,原来是我耽误你学习了。”胡易没力气跟他多说,懒懒笑着下床舒展了一下四肢,忽然感觉肚子快要饿瘪了。 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身体一恢复健康,胃里就像火烧火燎一样。胡易伸手拉开冰箱拿出一盒果汁:“饿死我了,有什么吃的吗?” “饿了?你想吃什么?”菜花稍一迟愣,忽然又一拍巴掌:“哎呀,对了。”转身匆匆出门而去。 看这模样,八成是忘了厨房炉子上的锅吧?胡易不去管他,穿上衣服走到窗边,伸手拉开了窗帘。 窗外一片明媚,远处白茫茫的积雪反射着耀眼的阳光。胡易微一眯眼,伸手想开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却发现四周窗框缝隙处都严严实实粘上了新的透明胶带。 学校里的窗户是木质窗框,经年累月的寒暑交替之后难免产生变形,一到天冷的时候便会撒气透风,因此学生们经常在冬季里把窗框封住。 这扇窗户是以前的住户封的,时间一长早就有些残破了。胡易去年搬进来时曾简单补过几处,但还是稍有点漏风。 是谁趁我生病的时候把窗户重新封了一遍呢?胡易正暗暗纳闷,菜花回来了,看见他站在窗边发愣便笑道:“窗户封的好吧?一丝儿风都不透。” “好啊,这活儿干的太细致了。”胡易扭回头看看他:“你干的?不会吧!” “当然了,我哪有这么细心。”菜花坐回到电脑桌前:“是你那个俄国大姐安娜,她来看你时感觉你旁边窗户漏风,二话不说找来透明胶就开始封。嘿,这大姐对你可是够不错的!” “是啊,真是个好大姐。”胡易心中一阵感激,将果汁倒进杯子里喝了一口:“这几天有不少人来过吧!” “可不呗。”菜花一边玩游戏一边说:“魏哥给你炒过两次菜,但你根本吃不下,都被我和夏焱享用了。后来还是菲菲姐让我们熬了些白米粥,你才勉强就着榨菜喝了几口。” “怪不得我现在饿呢。”胡易点了点头:“楠楠是不是经常来?” “对,来过两次。”菜花抬起头想了想:“每次她来了都帮你倒水喂药,然后就在你电脑上看电视剧,一直看到很晚才走。” “哦。楠楠俄语不好,跟同屋没什么话说。身边也没个电脑,估计挺闷的。”胡易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我的饭呢?” “饭?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弄点?” “你刚才出门干啥去了?我还以为厨房里有吃的呢。” “我去找隔壁那个美女了,她早上来过,说等你醒了就去告诉她。”菜花若有所思的盯着胡易:“话说你俩不是只在厨房见过一面吗?怎么感觉...嘿嘿,挺热乎的。” 话音刚落,娜塔莎端着一口小锅和一只碟子站在了门外:“早上好,安东,你感觉怎么样了?” “我很好,没问题了!”胡易精神一振,忽然闻到一股诱人的扑鼻香气,不由自主向她手中看去。 “你的朋友说你饿了。”娜塔莎将锅和盘子摆在桌上:“我做了红菜汤,还有一块鱼肉,一块面包。” “谢谢!太好了!”胡易咽了一下口水,抓过一把勺子就开始喝汤。他的确是饿的紧了,否则也不会对红菜汤的气味产生那么大的反应。 娜塔莎有些忐忑的看着他:“我不擅长做饭,不知道味道如何,你喜欢吗?” “喜欢!特别喜欢!”胡易心满意足的咂了咂嘴:“你做的东西非常棒,太好吃了!” “那就好,你继续吧,我要出门了。”娜塔莎微微一笑,冲他摆了摆手:“全部都吃掉,你这些天瘦了很多。” 随着身体康复,学校半个多月来不太平的日子也暂时告一段落。胡易又恢复了正常的上课下课,不过现在每天回到宿舍后都会惦记着去看看娜塔莎。 娜塔莎前段时间一直在忙着找工作,但始终没有找到太合适的。毕竟她的受教育程度不高,唯一拿得出手的过硬技能就是开车,想在莫斯科找一份稳定而又体面的工作并不容易。 小马哥与娜塔莎已经十几年没见了,对自己已故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肉很是疼爱,也对她的现状十分关心。可他只是个潦倒的大学宿舍管理员,对外甥女的处境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把安娜曾经做过的那份临时工作又交给了她,权当增加一点收入。 工作内容并不繁重,安娜之前凭借自己不俗的统筹能力已经把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娜塔莎现在没有太多事情可忙,只需定期做一下宿舍物资的账目统计,处理损失物品的核销与换新即可。 当然,能拿到的报酬也很微薄,每周三百多卢布的工钱只够勉强对付日常用度。好在娜塔莎手上有一些积蓄,偶尔还会在外面做一些零工。 而且她多年来习惯了节俭度日,因此生活方面简单却不觉拮据,平日一丝不苟的对待每一项工作,没有工作时便在自己的小屋里看报读书,颇有点安贫乐道的意思。 胡易第一次走进那间小屋时稍有些心酸。这个房间比较窄,以前常年被用作储存室,整体面积只相当于自己卧室的2/3左右,其中还有一部分被紧凑的卫生间和浴室占据。屋子里紧巴巴摆着一张床,一只小柜子,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余下的空间便很小了。 正文 144 辞旧 娜塔莎对自己简陋的居住条件并不在意:“我没有太多个人物品,所以住在这里暂时没问题。” 房间收拾的十分整洁,墙上那扇小窗干净明亮,一尘不染的窗台上竖放着几本旧书,打眼看去大概是与商业和社会有关的。 “唔,好整洁的房间,只不过稍微小了些。”胡易感觉空间有些压抑,笑容也不太自然。 “还好,有小柜子可以放东西,还有这张桌子。”娜塔莎将桌上的一盒牛奶和半块面包挪到窗台上:“我可以在这里吃饭、看书、熨衣服,足够了。” “娜塔莎。” “嗯?” “你的房间里应该有花。” “或许吧。”娜塔莎微微一笑:“不过现在也很好。” 胡易去地铁站挑选了一束很好看但叫不上名字的鲜花,插在简易的玻璃花瓶里送给了娜塔莎。 娜塔莎只淡淡表示了感谢,眼神中却流露出十足的欢喜。她将花瓶摆在小桌中央,每天细细照料,直至逐渐枯萎也不舍得扔掉。 从此,胡易每天都会抽时间去找娜塔莎聊几句天。屋子太小,他很少进去打扰,大多数时间只是站在走廊上,有时还会找个蹩脚的借口邀请她去附近转转,娜塔莎也并不拒绝。 日渐相处的熟了,胡易每次在厨房做菜时都会分出一小份送到娜塔莎屋里。娜塔莎总是欣然接受,但坚持每次都回赠一点东西——两片面包,或是一块黄油。 娜塔莎现在也常会去胡易房间看看,借用他的电脑上网浏览一些工作信息,或是与明斯克的朋友进行邮件联络,然后与胡易闲聊一会儿,顺手帮他收拾一下桌子。 如此几周下来,两个人的日常来往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亲热。胡易甚至偶尔能从娜塔莎眼中读到一丝柔情蜜意闪过,随即便被搅的心中小鹿乱撞,晚上躺在床上夜不能寐。 在这段日子里,向楠也隔三差五跑到胡易宿舍里来玩,每次都是晚上八点多来,一直呆到十一点才走。 胡易用电脑时,她就呆在夏焱和菜花旁边半懂不懂的看他们玩游戏,或是在胡易床上随便翻翻书。等胡易不用电脑了,这才坐到他桌前看电视剧。 起初胡易并不觉得有什么,后来听于菲菲说向楠有时也会去她宿舍,同样是玩到晚上十一点才走,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虽然学校暗地里放过话,这一届遭受火灾伤害的预科生都会顺利通过考试,完全不必有后顾之忧,但胡易还是希望向楠能认真学习,打好语言基础,千万不能像自己第一年来莫斯科时那样狼狈。 年底再次在宿舍见到向楠时,胡易主动问道:“楠楠,最近哥一直没空问你,学习怎么样?上课能跟上吗?” 向楠盯着电脑屏幕没回头:“还好啊,上课差不多都能听懂。” “一月份就要考试了,你感觉如何?”胡易微笑看着她:“虽然这次考试应该都能通过,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完全掌握老师教的内容。” “呃…我觉得…应该可以吧。” “应该可以?你现在才预科上学期,不能用这种标准要求自己。”胡易稍一板脸:“你最近晚上的时间大部分都拿来玩电脑看电视了,不用看书学习吗?” 向楠愣了愣,扭头呆呆看着胡易。 说的太严厉了吗?胡易心中一阵歉然,想到她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妹妹,便又缓和了语气:“我知道,你想看电视剧,但没有电脑,是不是?” “嗯…”向楠表情略显踌躇:“宿舍里…宿舍里…没意思。” “我明白,没电脑的日子是挺无聊的。”胡易叹了口气:“坚持一下,先好好考试,等寒假……” 他本想说“等寒假回国让东子帮你选个笔记本带回来”,但转念立刻想到向楠在火灾中损失了两千多美元生活费,家里很快为她补上这些钱已经比较吃力,向楠是肯定不会开口让父母给自己买电脑的。 于是他稍一停顿,改口道:“等寒假过完年回来,哥帮你搞个笔记本,把电视剧都拷进去,你学习累了躺在床上就能看,好不好?” “嗯。”向楠怯怯点了点头:“那…哥,我还能在你这里继续看吗?” “当然能了!你随时都可以来。”胡易和颜悦色的劝道:“不过马上快考试了,还是要抽时间看看书。现在已经十点半多了,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 “好。”向楠勉强一笑,站起身轻声说道:“那我回去了,哥。” “嗯,路上小心点,别滑倒。”胡易将向楠送到门口,又叮嘱道:“年底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吃饭,你下课直接过来,别忘了。” 十二月三十一日,2003年的最后一天。这天晚上的聚餐,不仅是朋友们凑在一起辞旧迎新,也包含着许多其他的意义。 对即将二十二岁的胡易来说,这一年给他带来了学识的增长,阅历的积累,生活的磨砺,还有一些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 凭借自己的突发奇想和朋友们的鼎力支持,他在上半年靠着劳心费力的外卖生意挣到了一笔小钱,但却间接造成至交老友李宝庆被学校开除,直至今日也杳无音信,让他的内心倍感不安。 将向楠带到俄罗斯来上学同样让他十分忐忑。从答应东子的那一刻起,胡易就觉得肩上多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火灾发生时撕心裂肺、失魂落魄的感受犹在眼前,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从心底将向楠当做了自己的亲妹妹,所以才会罗里吧嗦的去操心她的学习。 这一年,他的身边也多了几位新朋友。夏焱和菜花两位新同屋,豪爽干练的俄罗斯大姐安娜,以及似乎对自己微微有那么点意思的娜塔莎。 还有几件小事令胡易难忘。麦当劳落地窗边的巨响曾让他心惊胆战,因火灾意外殃及而无法开业的饭店也使他心灰意冷。 然而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自己人生路上的一点小小的风波而已。告别这一年,一切一定会变的更好。 充满感慨的总结完自己的2003年,胡易仔细刮干净胡茬,伸手整理一下刚剪短的头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转身出门。 正文 145 送别老魏 今晚聚餐的人比较多。于菲菲、向楠、夏焱、菜花、周大力、老魏、房青、安娜,还有王申,加上胡易正好十人。 胡易曾想邀请娜塔莎来与安娜作伴,但她已经答应与马克西姆一家人共进晚餐。这样也好,因为老魏要借聚餐的机会与大家告别,所以今晚的氛围可能会有些伤感。 就在胡易前些日子生病卧床的时候,宿舍新来的总房管走马上任了。房青等人抱着最后的希望携带重礼上门,却结结实实吃了一顿恶心人的闭门羹。 吃闭门羹并不意外,此时整个友谊大学乃至全莫斯科谈火色变,对于在上次消防大检查中发现的各类问题态度十分谨慎。总房管新官上任,自然想把之前涉嫌违规的问题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拒绝让饭店开门营业也在情理之中。 之所以说这顿闭门羹“恶心人”,是因为新上任的总房管正是原先在11号楼工作的一位管理员,也就是他们为了饭店开业、燃气设备入内而多次打点过的那位。 如今她摇身一变成了总房管,自然要将之前经手过的问题死死压住,不但矢口否认自己此前收受财物、对许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实,反而激烈的谴责安娜等人用诡计欺骗校方。 “你听着,谢苗诺夫娜!”总房管冷冰冰的盯着安娜:“没有饭店了。今后学校宿舍内也不会再批准新的饭店开业。那房子随你们干什么用,但如果再提饭店的事,我就会强制收回租约,而且凡是与饭店有关的人也不能再在学校宿舍里居住。” 话说到这里,就算把路彻底堵死了。房青等人消沉了几日,等胡易病好后才去找他商量对策。 “狗官!”胡易能做的也只是恨恨的骂一句解解气。毕竟此事的根由是源于他们坚持使用燃气灶,抖了个机灵却倒了大霉,客观说来也不能全怪在别人头上。 大家一筹莫展,想不出这间七八十平米的屋子还能用来做什么,而且无论改做什么,都要再花一大笔钱。 稍微搁置几天后,老魏沉不住气了。与胡易和房青不同,他拿的是工作签证,过段时间就要到期。原本计划饭店开业后可以将签证身份挂在学校,现在饭店黄了,他必须抓紧找到一个能给自己发工作邀请的合法雇主才能续签。 目前已经有两个朋友给他提供了工作机会,薪资待遇不错,但都不在莫斯科。老魏还没有最终决定,但很大概率会在不久的将来选择前往其中一处。 大家都理解他的处境。接连商量几天之后,安娜想办法变卖了饭店里的大部分家当,将得来的钱都给了老魏,算是让他先收回一部分本钱,剩下的只能以后再说了。 今天这顿饭是老魏跟大家的散伙饭。他感念这些日子与朋友们的交情,亲自下厨弄了十二道菜。宿舍房间里摆不开这么大的桌子,众人便将酒菜都带到了饭店里,准备关上门一醉方休。 饭店门口,胡易当初找人写的对联还完好无损的挂在两侧。贴对联的那个夜晚,屋内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任谁也想不到一个多月后竟会落到如此境地。 店里还留下了一张大桌和十几把椅子,大家团团围坐在桌边,为这间空置已久的屋子带来了久违的热闹人气。今天的主题是辞旧迎新,众人竭力保持着欢快的氛围。不过离别在即,终究难免有那么一丝伤感情绪。 连吃带喝直到九点多,该敬的酒敬了,该说的话说了,桌上的人都有了些醉意,房青和老魏两个老男人还拥抱在一起掉了几滴眼泪。 安娜和于菲菲开始不紧不慢的收拾空盘子,向楠悄悄凑到了胡易身边:“哥,过会儿我能不能去你家看会儿电视剧?” “去吧。”胡易抬腕看看表:“不过不能看到太晚。” “噢,好吧。”向楠小脸一沉,显得不太情愿。 胡易斜眼打量打量她的表情,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父母限制自己看电视玩游戏的情景,忍不住皱眉道:“你说那电视剧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至于这么上瘾吗?” 向楠微微噘了噘嘴:“那…我去菲菲姐家看好了。” “哎!你这孩子,说你几句你还不愿意了?”胡易酒劲一冲,不由自主摆出了兄长架子:“我前几天怎么说的?快考试了,你也不用功学习,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 向楠怯怯的看着他:“新年放假也不能看吗?” “放假这几天可以。”胡易板着脸说道:“放完假之后你晚上就老老实实呆在宿舍学习,准备考试。” 向楠呆了片刻,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你以为我真是想去看电视吗!” 全桌人一下都愣住了,齐齐看向这边。胡易也有些傻:“啊?那你…什么意思?” “我,我同屋的两个女人,有时候不让我待在宿舍。”向楠哆哆嗦嗦的抹了把眼泪:“她,她们说,有朋友去,男的,让我先离开,11点之后再回去。其他的,我就听不懂了。” “你说什么!?”胡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怒之下吼了出来:“凭什么!?” 其余人也是一片哗然,安娜赶紧扭头问左右:“怎么了?什么事?” 于菲菲一脸错愕的低声为她翻译,向楠垂手站在胡易身前抽噎道:“我,我不知道。她们说这是规矩,她们俩以前就这样。现在我,我去了也得这样。” “为什么?!她们说了你就照做吗?!”胡易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想,反正在宿舍呆着没意思,能去你家里看电视也挺好的。”向楠一抽一抽的扁着嘴说道:“可你也不愿让我去。哥,上次你让我早走,我,我就在外面坐到十一点才回去的。” 强烈的心疼、愤怒和懊悔同时冲上了心头,胡易气的两只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拽着向楠转身就走:“跟我来!我去找那两个女人算账!” “你等等!”于菲菲赶忙跑过去拉住了他:“4号楼住的都是女生,你晚上进去不方便,我带她去。” “我也去!”安娜拿起外套跟了过来:“居然在宿舍里发生这种事,绝对不能容忍!” 正文 146 来的好! 于菲菲说的有道理,自己一个老爷们儿,大半夜火冒三丈的跑到女生宿舍去理论是非确实不太方便。 “好,你俩陪她去。”胡易压了压火,嘱咐于菲菲道:“见了面先问明白原因,楠楠俄语不好,说不定是交流出了问题。” 向楠止住了哭声,跟着安娜和于菲菲走了。胡易回到座位上喝了口啤酒,拍着桌子骂道:“这他奶奶的不是欺人太甚吗!欺负向楠不会说俄语?还是欺负她脾气好?” 老魏在旁边也听的一肚子气:“没想到啊,那俩女毛子可太坏了!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儿呢?” “是挺意外的。”夏焱和菜花交换了一下眼神,扭头看向胡易:“不过楠楠住进去一个月了,现在才提起这件事,感觉……” 胡易一愣:“感觉什么?” “感觉她之前心情一直挺不错,不像是被人欺负的样子。” “我看也是。”菜花吃了口菜花,低着头嘀咕道:“都怪你前几天非要婆婆妈妈的让人家早回去休息,好好学习什么的。” “这事儿怪我?”胡易恼道:“宿舍是三个人一起住的,凭什么要把向楠赶出来?”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毛子要跟男人幽会办事儿,嫌她碍事呗。”王申吐着烟劝道:“算了,宿舍里就是这样,大家住一块少不了要互相迁就,我也经常得给同屋创造这种便利条件。” “那也不行!”胡易隐隐感觉王申的话有一点点道理,但盛怒之下想到向楠委屈巴巴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吼道:“她们想胡搞可以出去找地方!凭什么把我妹赶走!” “对,说得对。”房青顺着他安慰道:“先消消气儿,安娜不是去了吗,她肯定能把事情摆平,你就等消息吧。” 胡易长长呼了口气,拿起酒杯刚想再喝,忽听远处隐约传来阵阵高声呼喝喊叫。 11号楼位于宿舍区最东头,饭店所在位置又是楼的东侧,平日里比较背静,极少能听到有人大声讲话,此时突然这般喧哗热闹实属不寻常。 “怎么了?”众人一起侧头看向门外。 “吵起来了?”周大力脸色有些不安:“喝多了吧?” “去看看。”胡易起身走到门口,刚推开门,就见一个东南亚面孔的瘦弱男生在路灯下踏着冰雪疾跑而来,一边跑一边高呼:“保安!保安!” “嗨!”胡易喊住了他:“出什么事了?” 那男生猛的一个急停,双脚在冰面上滑出去一米有余,手舞足蹈的嚷道:“打架了!学生和光头党!树林旁边!” “光头党?”大家面面相觑,他们几个人来友大的时间有长有短,但都没见过光头党闯入校园内滋事。 “有多少人?”夏焱跟到门口问道。 “很多!很多!学生很多!光头党更多!”男生用力挥了挥手臂,又一溜烟跑向11号楼大门:“保安!快出来!” 胡易深吸一口气,使劲咬了咬牙。各种各样的破事儿正堆在心头不得排解,光头党居然又跑到学校里来了,简直是火上浇油。 “妈的!来的好啊!”胡易伸手抓起立在墙角的扫帚,一马当先冲出门口:“走!去帮忙!” 夏焱毫不犹豫,一个箭步紧随在胡易身后。菜花左右看看,没找到趁手的家伙,便抱起拖把赶了上去。 “哎!你们别冲动!”房青喊了一声,见三人已经蹿出了老远,赶忙拽着老魏起身离坐:“不行,咱得去看看,别让仨孩子出事儿!” 两人各抄起一把圆凳出门,王申茫然冲周大力眨了眨眼:“咱怎么办?一起去吗?” “废话!快!”周大力一蹦老高,和王申双手各持一只空啤酒瓶,急急忙忙追上了房青和老魏。 树林边是一场几十人的大乱斗,已经打成了一锅粥。今天晚上很多学生都往返于各个宿舍之间参加聚会,却在林边空地遭遇了一群喝的醉醺醺的光头党。 光头党是从树林穿过来的,起初只有七八人在围殴路过的几个牙买加学生,附近的同学见状急忙上去营救,不料林子里钻出来的光头越来越多,立刻便有数名学生被打倒在地。 周围陆续还有其他人经过,有的转身逃走报信,有的急忙冲上来帮忙,十几个学生奋起反抗,但还是不敌人数更多的光头党。 胡易赶到树林边时,学生们已有溃散之势,好在远处还有闻讯赶来的增援,暂时稳住了阵脚。 眼前离自己最近的光头正在往死里狠踢一个倒地的亚洲学生,胡易二话不说,攥住笤帚苗便向他脸上使劲抡去。 这件武器分量虽轻,但大冷天被笤帚疙瘩抽在脸上却着实疼的紧。光头惨叫一声转过身来,又被胡易接二连三几笤帚抽中,双手挡着脸后退几步,一个趔趄滑倒在地。 “你挺牛逼啊!我让你牛逼!”胡易口中念念有词,大踏步上前,将挣扎着想要爬起的光头一脚蹬倒。 笤帚在手,他忽然想起自己儿时顽皮被父亲打屁股的情景,恍惚间竟也有了一种爸爸打儿子的奇妙快感,于是抡起胳膊劈头盖脸狠狠又是几下:“让你小子不学好!改不改?!有种再继续牛逼啊!看老子打不死你!” 那光头听不懂他在念叨什么,被打的抱头翻滚嚎哭。附近一人发现同伴受制,提着铁链直奔胡易,却被紧随而来的夏焱抓住胳膊一拉一带,脚下顺势一绊,摔了个狗啃泥。 “我靠?你小子,有两下子啊!”胡易又惊又喜。 夏焱淡淡一笑,伸手指向倒在他脚边的光头:“小心!” 胡易急忙回头,见那光头手脚并用向前爬了几步,起身摸摸满脑袋血印子,哭爹喊娘的逃进了树林。 胡易也不去追赶,转身走向人群,一眼便看到菜花将拖把当成长矛倒端在胸前,大喊着直直冲向光头最密集的地方。 前方人群呼啦一下闪出了一道口子,菜花的长矛转弯不便,脚下一个收势不住,拖把杆重重怼在一棵树上,他自己则“哎呀”一声扑倒在了雪地里。 “你个白痴!不会拐弯啊!”胡易和夏焱忍俊不禁,赶忙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没事儿吧?” “妈呀,疼死我了。”菜花跪在地上摸索着找到眼镜,起身向后一扭头,大声喊道:“哎呦!快看!好多人啊!” 正文 147 卤蛋!乌拉! 胡易和夏焱转头看去,只见场上形势已经开始翻转,学生们数量增加了许多,远处还源源不断有人从各栋宿舍楼方向赶来。 房青和老魏两个大厨突在前面,将手中的凳子抡的虎虎生风,看架势挨一下虽不至于骨断筋折,起码也得疼的背过气去,吓的周围众人连连退后。 周大力和王申的酒瓶子已经出手,正被一个满头是血的持棍光头追的狼狈不堪。突然一个壮硕的黑人老哥斜刺里杀了出来,两只大长胳膊从背后掏过那光头的肋下,紧紧锁住他的双肩。 “哈拉少!别动!”周大力一个急停转身,弯下腰直冲过去,一头顶在了光头的两肋之间。光头疼的闷哼一声,身子软了下来,被黑人老哥狠狠掷在地上,又被王申赶过来踹了两脚。 来自各个国家的学生越聚越多,宿舍值班的俄罗斯保安也匆匆赶来。虽然树林边灯光昏暗,但光头党的辨识度极高,所以基本不会打错人。 光头党很快抵挡不住,开始四处逃散。闻讯赶到的警察当场逮捕了其中数人,又叫来救护车将重伤的学生送往医院救治。 学生们仍旧聚在树林边高声议论,群情激奋,即为光头党的暴行感到愤怒,也为合力击溃他们感到振奋。 “太棒了!干的漂亮!”菜花刚才摔了一跤,爬起来之后一直坐在外围揉着膝盖观战,但情绪却最为高昂:“这才叫友谊大学!” “是啊,真好,真好!”房青看着身边各种肤色的年轻人,激动的大拍巴掌:“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 这一场架将胸中憋着的许多情绪一股脑发泄而空,胡易顿感神清气爽,信步走到人群中间攥紧拳头向空中用力一挥:“卤蛋!乌拉!” 俄罗斯人民友谊大学名称缩写对应的读音是“RUDN”,中国学生习惯戏称其为“卤蛋”。 “卤蛋!乌拉!”周围的学生们跟着大喊三声,一起鼓着掌陆续散去。 胡易带领大家回到饭店,心满意足的抽了颗烟,这才想起向楠那边,忙掏出手机拨通了于菲菲的电话。 “我们才进门,差点打搅人家的好事儿。”于菲菲低低笑了一声:“屋里一男一女,安娜刚开始兴师问罪。” “我这大姐可是个热心肠。”胡易也是一笑,又犹豫道:“我要不要过去?” “你来也行。”于菲菲稍微停顿了一下:“今天新年夜,楼里有不少男生。” “好,我马上就去。”胡易挂断电话,起身去穿外套。 王申正口沫横飞的对众人吹嘘自己刚才的英勇表现,其他人都默不作声微笑听着。胡易走到夏焱身边在他肩头重重一拍:“你小子可以啊,刚才至少干倒俩光头吧?手底下真够利索的,你是不是练过?” “一点点。”夏焱脸微微一红,显得很不好意思:“我爸以前是侦察兵,我叔叔是散打队的,小时候他俩老逼着我练这练那么,不过我可没怎么打过架。” “行!真人不露相,有高手风范。”胡易冲他竖了竖大拇指,顺手从桌上捏起一根鸡腿骨朝王申轻轻抛去:“你就少吹两句吧,赶紧帮忙收拾桌子,我先走了。” 五分钟后,胡易来到了向楠在4号楼的宿舍。屋里的气氛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紧张,甚至连严肃都说不上。屋中五人正围坐一圈相谈甚欢,场面简直可以说是温馨。 “这是向的哥哥,二年级学生。”安娜向屋里的一男一女介绍道。女的是俄罗斯人,长的人高马大,男的是个高高壮壮的黑人,看样子是她的男朋友。 “你好。”黑壮的男人双手交叉垂在身前,看起来有些拘谨:“我们听说了你妹妹的感受,很抱歉。” “不,不,没什么。”胡易原本准备了两套说辞,一套大义凛然,咄咄逼人;一套苦口婆心,劝人向善。不过现在看来两套方案似乎都不太合适,只好面无表情的微微点头:“我想,大概是有什么误会吧。” “是存在一些误会。”高大的女人盈盈起身:“请相信,这并不是我们的本意,我们完全没想到会给向带来这种烦恼。” 这间宿舍之前只有两个俄罗斯女生居住,她们都有男朋友,长久以来早已达成了默契,只要其中一人带男友回来,另一人就会主动离开宿舍一段时间,为她们提供方便。 一个月前向楠被安排住了进来,二人便委婉的向她解释这种“规矩”。向楠听了个似懂非懂,但也乐得去胡易或于菲菲家消磨时间,于是便痛快的点头答应了下来。 二人的男友每周只会来一两次,对她们来说并不算频繁。但向楠两边都要避开,加起来每周就有三四个晚上要躲出去。 两个女生初时也有些不好意思,后来见向楠每次都兴高采烈的出门,似乎对此丝毫不介意,也就渐渐不放在心上了,直到今天安娜上门厉声斥责,这才感到有些惶恐。 “皮特,以后我们晚上尽量去其它地方吧。”高大女人圈住了男友的臂膀:“这位姑娘刚经历过可怕的火灾,应该让她尽量舒心的生活。” “当然。”黑壮男人将女友温柔的揽入怀中:“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看着眼前这对善解人意的甜蜜情侣,胡易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似乎是因为自己冒冒失失的训斥向楠,所以才导致这间屋里原本三厢情愿的生活状态被打破。 “不,姑娘,不能因为我妹妹而耽误你们的…爱情。”胡易谨慎选择着用词:“今后你们还是…嗯…还是该干啥就干啥,我妹妹有地方去,放心吧。” 一番客套之后,两边各退一步,事情圆满解决。向楠将三人送出房间,胡易对于菲菲说:“我看这俩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挺好说话的。” 于菲菲轻哼了一声:“开始也甩脸子,后来安娜说要去找总房管反映情况,他俩才软下来。” “是这样啊。”胡易愣愣出了会儿神:“让楠楠一直住在这里太憋屈了,将来还得换个好地方。” “对啊。”于菲菲叹道:“不过火灾之后预科生安置不容易,现在宿舍床位都挺紧张,再等等吧。” “嗯,急也没用。”胡易回头看着向楠:“楠楠,以后你的同屋应该会收敛一些。如果她们需要用屋子,你就像以前一样去找我们玩。” “好。”向楠用力点点头:“谢谢哥,谢谢菲菲姐。”又用不太熟练的俄语说道:“谢谢您,安娜。” “没什么。”安娜爱怜的抚了抚向楠的头发:“多好的女孩儿呀。安东,你要好好对待妹妹。” “当然。”胡易意味深长的对向楠一笑:“楠楠,别着急,哥会帮你把一切安排好的。” 正文 148 娜塔莎的邀约 新年假期这几天,胡易把时间大部分用在了娜塔莎身上,每天都要邀请她出门转转。 两个人有时坐地铁到附近的公园游玩,有时去宿舍后面的树林里散步,有时在街头吃着东西欣赏莫斯科的街景,顺便向对方讲述自己家乡的景象。 这几天气温很低,天上还时常飘着大雪。但娜塔莎似乎很享受跟他一起外出的时光,每次接到邀请都毫不迟疑的微笑应允。 胡易越来越确定娜塔莎对自己有好感,但自幼受到的教育和熏陶在他脑中植入了较为保守的思想观念,平日里跟女孩子们耍耍贫嘴、孟浪几句都不成问题,到了这种关键时刻反而有点掉链子。 静谧的树林中,两人曾在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在身边时短暂深情对视; 古朴的小街旁,两人曾紧紧挤在路边窄小的屋檐下躲避漫天鹅毛大雪; 午后的公园里,两人曾肩并肩坐在雕像底座上无声远望橘红色的夕阳。 明明气氛已经营造的足够浪漫,可胡易几次想表达内心中的炽烈情感,总是在开口前就紧张的大汗淋漓,话到嗓子眼又硬生生憋了回去,甚至没敢鼓足勇气去尝试牵起娜塔莎的手,只能回家后躺在床上暗骂自己没用。 三天假期转眼过去,学生们迎来了寒假前的期末考试。 胡易保持着正常的学习水平,没太费力气便取得了满意的成绩。刚升入大一的夏焱上课认真,也轻松通过了考试。 菜花虽然时常缺勤,但他从不连续旷课,而是很机巧的把握着每一位老师的忍耐临界值,又懂得用甜言蜜语搭配各种小礼物来博取老师们的欢心。 因此一个学期下来,老师们对菜花印象都不是很差,即便他俄语说的磕磕巴巴,却也有惊无险的没出现挂科。 在于菲菲的辅导下,向楠在预科考试中得了全五分,不管其中是否包括老师给予的同情分,这份成绩都足以让她开心一整个寒假,也让胡易深感欣慰。 考试结束,春节就快到了。于菲菲垫钱给向楠买了机票,夏焱也要回国过年,两人正好结伴同行,倒也免了胡易为向楠的旅途担心。 将二人送上车前往机场,胡易感觉心头一块大石头暂时落地。向楠来到莫斯科这几个月可谓是风波不断,好在她并没受什么损伤,如今又带着全五分的成绩单回国与家人相聚,总算让自己过些日子在网上拜年时可以坦然面对东子全家。 回到宿舍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起床吃过午饭,他开始考虑打工挣钱的问题。 这件事早就该提上日程了,只是前段日子一直忙东忙西,又将不少精力放在了娜塔莎身上,因此迟迟没能用心去琢磨。 找朋友打听工作机会是一个高效的方法,但现在很多人已经回国,剩下的大都不太关心打工的问题。胡易想来想去,还是在QQ上找到了于菲菲。 于菲菲也提不出什么好建议。旅行社现在是淡季,她已经进入了猫冬状态,想来想去只好说:“要不你去倒卖长途电话卡吧。” “那有什么意思?挣个仨瓜俩枣的,还得整天跟人比价压价,太费劲。” “也对哦,你可是做过外卖生意的大老板,看不上那点投机倒把的小钱。” “哈哈,当然咯。”胡易发了一个呲牙大笑的表情:“不跟你聊了,我去买本《路迅》找找工作信息。” “你要出门?那太好了,帮我捎张长途电话卡回来吧!”于菲菲也呲了一下牙。 “哈,怪不得你让我卖电话卡,原来是自己想买!” “嗯,宿舍卖卡的那几个学生都回国了。这几天实在太冷,我懒的出门。” “好,你等着吧。”胡易关闭了对话窗口,想叫着菜花一起去买东西,但见他还在四仰八叉的呼呼大睡,便轻手轻脚穿好衣服出门来到电梯间。 刚要去摁按钮,一部电梯的门开了,娜塔莎正好从里面出来。 “安东?你要出门吗?”娜塔莎脸蛋被冻的通红,伸手取下脑袋上大大的皮毛帽子,轻轻一甩头发:“什么时候回来?” “我去买东西,不会很久。”胡易每次看到她时都会情不自禁的将嘴角翘的老高:“你去哪儿了?” “我去买了新的餐具。”娜塔莎提起手中的袋子:“这样今后就可以邀请你来我的房间做客了。” “邀请我?”胡易心中大喜:“太好了!我一定去!” 娜塔莎抿着嘴唇微微一笑:“那么,今晚你有空吗?我做饭招待你,好吗?” “有空!好!”胡易屁颠屁颠的点头乐道:“只要你邀请我,无论如何都会有空的!” “那我们就约好了。”娜塔莎眼中流露出动人的温柔神采:“晚上七点整,来我的房间。” “七点见。”胡易迈步进了电梯,心里像浇了八遍蜜似的,直到走出一楼大门还是乐的合不拢嘴,路人们见了他这副傻呵呵的模样也不禁纷纷莞尔。 哼着小调溜达到附近中国商人聚集的居民区,胡易买了一份中文杂志,两张国际长途电话卡。想到晚上要到娜塔莎房间作客,便又去地铁站买了一束鲜花,一瓶红酒。 心情舒畅的回到宿舍,胡易先跑到于菲菲家去送电话卡。于菲菲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打开门,两只眼一下睁的老大:“哎呀!你,你这是干什么?” 胡易一愣:“啊?给你送电话卡呀。” “来就来呗,还带这么多东西,太客气了。”于菲菲噗嗤一笑:“你这样我可是容易误会噢。” “哦,哈哈,你想的倒挺美。”胡易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捧着鲜花攥着红酒,脸稍稍一红:“这是准备带给娜塔莎的。” “猜到啦!看你这一脸小幸福,藏都藏不住。”于菲菲进屋取来钱交给胡易,笑着皱了皱眉:“哎,你不会就这样去跟人家约会吧?” 胡易看看手里的花和酒,莫名其妙道:“怎么了?这样还不行吗?” “当然不行了。”于菲菲斜靠在门框上噘了噘嘴:“俄罗斯姑娘和我们可不一样。你看娜塔莎平时穿的虽然不华贵,但总是精精致致、板板正正的,你也好歹打扮打扮呀,不然人家能瞧得上你吗?” 正文 149 可劲儿捯饬 “唔……”胡易低头看看脚下,自己的裤脚和运动鞋由于长期踩冰踏雪,已经微微有些松垮变色了,于是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那好,我回去换身衣服。” “就是嘛,穿的精神点。”于菲菲掩口一笑:“好好捯饬捯饬,给她展现一下东方帅哥的魅力。” “你放心,这事儿就交给我了!”胡易挺直腰板拍了拍胸膛:“必定不辱使命!” 虽然表现的信心十足,但胡易长到二十多岁,很少认真打扮过自己。尤其是在娜塔莎这样一个美丽、成熟、又比自己年长的外国女子面前,更是一时不知该怎么“捯饬”。 回到宿舍仔细洗了个澡,刮净胡须整理好头发,胡易回到卧室,将一直放在外面但很少穿的皮鞋打上油擦的锃亮,然后开始翻箱倒柜。 先从衣橱里翻出一条比较新的黑色牛仔裤,犹豫了半天又扔回去,然后伸手摘下一套常年挂在衣橱里、从未穿过的黑色西服正装。 这套纯羊毛西装是出国前母亲花大价钱为他量身定做的,本意是让儿子穿着出席一些正式场合。但胡易来莫斯科三年多,根本没遇到过需要穿西装的场合。 学校的同学平日也都穿的很休闲,只有乌嘎那种浑身冒傻气的家伙才会假模假式的穿着西装在教学楼里招摇过市。所以他一直将这套正装束之高阁,准备等将来毕业答辩时再穿。 今天应该是穿这身衣服的好机会吧!胡易又找出一件崭新的白衬衣,将西装从衣套中取出试着穿了穿。 当初做衣服时,裁缝考虑到他可能还会长身体,因此将衣裤尺寸稍微留了些富裕。如今三年过去,这套衣服穿在身上刚好合身,该绷的地方绷,该收的地方收,与自己的身材纹丝不差。 胡易以前是很抵触穿西装的,大概是年岁和见闻的增长使得着装审美发生了变化,竟然对自己现在的模样感到十分满意。 对着镜子转圈臭美了半天,他喜滋滋的脱掉上衣,在自己仅有的两条领带中挑来选去,最终选中了一条蓝黑色斜纹领带,笨手笨脚的套在脖子上左盘右绕。 绝大多数人第一次亲手打领带的经历都是十分糟心的,胡易也不例外。出国前父亲曾手把手教过他一次,但时隔多年,现在无论如何尝试都是歪七扭八不成样子,挂在胸前就像是上吊绳似的。 “奶奶个腿的。”胡易低低骂了一句,转头喊道:“菜花,过来帮个忙!” “哎!来啦!”菜花从起床就一直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压根没注意胡易刚才在忙活什么。这会儿猛一回头,惊的差点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哎呦!胡哥!你这是要干啥去?!” “怎么样?哥帅不?”胡易得意的一笑:“会打领带吗?帮我打一下。” “挺帅,和黑社会似的。”菜花上前拎起领带两头比划了几下:“领带嘛…没打过。不过我听人说过,就和系红领巾一样。” “红领巾?”胡易仰起头想了想:“我刚才试过了,不太像样,你来帮我弄弄。” “好,我试试。”菜花信手缠了几下,挠头道:“诶?怎么回事儿来着?咱俩一起研究一下。” 两个人在这方面都是棒槌,埋头研究半天也毫无进展。胡易上网去找打领带的方法,可惜看着每句话都挺明白,打出来便肯定走样。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已经过了六点半,胡易沉不住气了,想去找房青求助。 不过现在娜塔莎应该在厨房里忙碌,胡易不想让她提前发现自己精心打扮的成果,更不愿让她知道自己不会打领带,于是打发菜花道:“去,把房哥找来帮忙,他肯定会。” 菜花一溜烟出门,房青正在厨房蒸包子,手上全是面,便从屋里喊来了安娜。 安娜进屋看见胡易就是一呆:“噢噫!安东,今天是什么日子!哇哦,雪白的衬衫!笔挺的新裤子!真好看!” “娜塔莎约我共进晚餐。”胡易苦笑道:“可我收拾不了这条领带。” “哈哈,我亲爱的兄弟,让我来帮你。”安娜摆正胡易的身子,调整一下领带左右的长度,三两下便帮他打出了一个完美的形状。 “谢谢!”胡易欲哭无泪:“怎么我就打不好呢?” “我是姐姐,姐姐就是要帮弟弟打领带的。”安娜笑着为他整理好衣领,又伸手拨了拨他的腰带,转身便往外走:“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胡易找出一瓶没怎么用过的摩丝,对着镜子将前额的头发稍稍拢起定了定型,然后挺直身子问菜花:“你看如何?能不能让娜塔莎眼前一亮?” “能!绝对迷死她!”菜花伸出两根大拇指,模仿赵本山的小品台词赞道:“小伙长的比较帅呆了!” 胡易哈哈一笑,扭头见安娜又走了进来,手中还托着一卷腰带:“这是我打算送给房的,新的,你先拿去用。” “腰带?”胡易不好意思的笑道:“这就不用了吧,我有腰带。” “你的已经很旧了,配不上你的新衣服。”安娜不由分说,将腰带塞进他手里:“快,快换上。” 胡易依言换好腰带,又将上衣重新穿好,整个人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看上去一下子成熟了几岁,也精神了许多。 “哇,我的兄弟,你可真帅!棒极了!”安娜露出慈母般的微笑,快步上前抱住胡易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我过会儿吃完饭就要回家了,希望你和娜塔莎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一定会的。谢谢你,我的老姐。”胡易与安娜挥手告别,回身捧起花束,提起红酒,对菜花挤了挤眼:“我去了。” 菜花一皱鼻子:“哎呀,你头上这股摩丝味儿搞的我突然特别想拉屎。”说罢抢先出屋冲进了厕所,隔着门在里面喊道:“我钥匙在屋里,卧室门别关!胡哥加油!祝你成功!” “靠,我要去跟美女吃饭,你居然口出如此不堪之语!”胡易笑骂一声,来到走廊探头探脑看了看,确定娜塔莎没在厨房,这才稳步走到她的房间旁,整整领子晃晃脖子,伸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咚,咚,咚。” 正文 150 冬日梦 “来了。”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娜塔莎轻轻打开门,脸上的表情瞬间由微笑转为了讶异。 “安东?这…是你?噢噫!”娜塔莎轻轻掩住嘴巴向后退了一小步,睁大眼睛不停上下打量胡易:“噢噫!你今天可真…真帅。” “谢谢,娜塔莎。”胡易极力控制着脸上的笑容,不让自己表现的过于紧张:“你今天非常漂亮,特别美。” 这倒并非完全是恭维话。娜塔莎今天似乎没有刻意打扮,脸上的妆容依旧是极淡,但在胡易看来却多了些光彩,看似随意搭配的衣装也比平日更能凸显她的身材曲线。 胡易试着挤出周润发那种风度翩翩的微笑,将手中的鲜花向前一递:“送给你,最美丽的姑娘。” “谢谢。”娜塔莎轻轻将脸颊旁的秀发向耳根后拢了一下,双手接过花束,笑容竟微微显得有些慌张:“快请进来。” 胡易稳步走进屋子,轻轻关上门,双手抄在裤兜里微笑看着娜塔莎从窗台上捧起花瓶走进浴室。 花瓶里的花还是两人新年出去逛公园时胡易买给她的,现在已经枯的差不多了。娜塔莎却一直没舍得扔掉,直到现在才取出,在瓶子里加了些新水,将胡易新买的花插了进去。 “多漂亮的鲜花呐!”娜塔莎轻轻凑到花瓣边嗅了嗅,对胡易欣然一笑:“请过来坐吧。” 几步穿过浴室和厕所边逼仄的过道,两人来到夹在床与墙之间的小方桌旁,拉开椅子面对面落座。 桌上摆满了各种容器,中间最大的碟子里是切成片的面包和熏肉肠、周围摆着一份土豆沙拉、两块炖鱼、两块煎牛肉饼、两根煮鸡腿以及一些小菜,此外二人面前还各有一盘红菜汤。 “抱歉,本来应该是陆续端上桌比较好,但是房间太小了,所以只能摆在一起。”娜塔莎歉然一笑,又兴致勃勃的介绍道:“熏肠和酸黄瓜是从市场买来的,牛肉饼是半成品,只需稍微一加工就好,其他都是我亲手做的。” “哇,这可太丰盛了!”胡易闻到食物的香气,隐隐感觉呼吸有些困难,伸手调整了一下领口的位置。 “我说过,我不太会做饭。”娜塔莎有些不安:“煮鸡腿的配料和方法是前些日子去马克西姆家做客时向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舅母——学来的。今天第一次试着做,不知道是否成功。”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胡易微笑伸了伸脖子,举起手中的红酒:“是不是应该喝点酒?” “红酒?”娜塔莎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开瓶的工具,也没有喝红酒的杯子。你有吗?” “这…唔…我也没有。”胡易稍觉尴尬,他买红酒纯粹只是模仿别人的做客礼仪,压根没想这么多。 “没关系,我准备了酒。”娜塔莎从身旁柜子上拿起一瓶伏特加和两只小杯子,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然后走到正襟危坐的胡易身边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安东,放轻松,如果不舒服就摘掉领带吧。” 胡易解开衬衣领口的扣子,摘掉领带长舒一口气,对娜塔莎腼腆笑道:“太好了,我真担心自己过会儿会没法吞咽你做的好东西。” 娜塔莎坐回自己的椅子:“那我们开始吧。” “开始吧。” 以胡易的味蕾去评判,娜塔莎的做饭手艺说破大天也只能算是中等偏上。但就他此时的心境来讲,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是最好吃的珍馐佳肴。 胡易眉飞色舞的品尝着每一份食物,毫不吝啬的用自己掌握的全部俄语词汇加以称赞。 他非常清楚,面前的碟子里装的都是寻常菜肴,但准备这一餐却倾注了娜塔莎的大量热情,而且至少要花掉她两个星期的薪水。 想到这里,胡易心中略微有些酸楚,只能借伏特加入口时的辛辣来释放一下脸上的表情,然后继续保持微笑。 娜塔莎今晚心情很好。打开第二瓶伏特加时,她脸上现出了微微的红晕,语速也快了起来,兴高采烈的向胡易讲述自己以往在明斯克生活时遇到的种种轶事。 酒后忆当年,她几乎忘了面对的是一个学习俄语只有三年多的外国人,各种冷僻词和家乡俚语接二连三,总是让胡易难以理解。 娜塔莎倒也细心,每次见胡易表情一怔,便耐着性子去解释自己的话,直到胡易听明白为止。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不喜欢唱歌。”娜塔莎脸上挂着忧伤的笑容:“后来妈妈死了,爸爸也离开了,我就经常自己在家里唱歌。” “是吗。”胡易咬着嘴唇缓缓点了点头:“听起来有些伤感。” “是的,但我那时喜欢唱一些欢快的曲子。”娜塔莎开心的回忆道:“上班开车时如果乘客比较少,我就会不由自主的轻轻哼唱。时间久了,有些乘客会特意等着乘我的车,坐在旁边听我唱歌,或是跟着我一起唱。” “那感觉真棒。你唱歌一定很好听吧?”胡易抬头徜徉了片刻,带着几分醉意注视着她:“可以唱一首歌给我听吗?” “你要听?当然可以。”娜塔莎眼睛一亮,稍稍酝酿了一下,对胡易微一侧头:“让我们换一种气氛吧。” “气氛?什么气氛?” 娜塔莎起身去柜子里取出几支蜡烛点燃,两只放在餐桌边,两只放在窗台上,然后关掉电灯,在烛光中对着胡易温柔一笑:“浪漫的气氛。” 胡易心砰砰直跳,控制了一下急促的呼吸,端坐在椅子上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娜塔莎看向微微晃动的烛苗,目光如水,轻启双唇: 星星现身夜空, 光芒依稀难辨, 如果你无法听到我的呼喊, 那是因为冬天已经到来。 低沉而又阴郁的天空下, 黄昏笼罩着我的家, 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因为冬天已经到来。 歌声如小溪潺潺,如清泉叮咚,胡易一时听的痴了,跟在娜塔莎身后缓缓离座走到窗边。 窗外雪花纷飞,窗上烛影跳动。娜塔莎向窗中映出的胡易投去一瞥,继续轻声吟唱: 冬天安静的降临大地之时, 我用灯光彻夜照亮孤单的窗, 盼望着你能如期而至, 但却只能将遗憾留在梦里。 也许是我们相隔风雪, 也许是那黎明前的幻境, 可你也曾与我一同期待, 期待这冬天的到来。 …… 雪花飘落之时,一曲已悄然唱毕。娜塔莎盈盈转身:“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胡易心旌神摇,忍不住借着酒意向前一小步贴到了她的面前:“娜塔莎……” “等一下,安东。”娜塔莎抬起一只手掌轻轻按在他的胸膛上:“请告诉我,我们认识多久了?” 正文 151 天涯知心长相伴 “你和我?”胡易眨眨眼:“咱们是一个半月前认识的。” “是的,已经一个半月了。”娜塔莎缓步走回桌前落座:“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对你讲了许多自己的事情,可关于你却了解的很少,能讲讲你的故事吗?” “我的故事?”胡易也坐回到椅子上:“我——只是个学生,并没有太多故事。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娜塔莎顽皮的一笑:“比如——你结婚了吗?” “结婚?当然没有!”胡易乐了出来:“我的经历很简单,来莫斯科之前一直在上学。因为高中时成绩很差,没能考上大学,所以父母就送我来这里了。” “你的父母真好。”娜塔莎眼中隐隐有羡慕之意。 胡易一呆,立刻想到她正是因为没有家庭的经济支持所以不能读大学,急忙说道:“你看,其实只是学费的问题。等你将来有了钱,说不定也可以去上学的。” “没必要了。”娜塔莎微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你自己。” “我先去了玛季。玛季你知道吗?莫斯科汽车公路学院,离这里很远。”胡易凝神回忆着往事:“那时候日子过的很辛苦,主要原因是俄语太难学,上课听不懂,作业不会写,考试不及格,生活也不太习惯。还有光头党、小流氓,各种各样的糟心事儿。” “可怜的安东。”娜塔莎盯着他看了半晌,举起酒杯低声道:“来,敬你以往艰难的日子。” “干杯!”胡易仰头将一小杯伏特加一饮而尽,使劲闭了闭眼,捏起一块酸黄瓜丢在嘴里嚼了几下:“艰难?不,那时候只是觉得很累,很辛苦,艰难的日子在后面呢。” “哦?快说说,我想听。” “第二年刚到友大几个月,我就被偷光了生活费,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忙着想办法挣钱,一边上学一边陆陆续续做过不少事。”胡易脑袋有点晕了,前言不搭后语的将自己当初的生活状态对娜塔莎絮叨了一遍,最后总结道:“后来总算把被盗的生活费补上了,还多挣了一些。” “真棒!”娜塔莎又端起了杯子:“干杯!敬你当初为生活努力的日子。” 两人又是一仰脖喝了个干净。胡易被呛的咳嗽几声,摆手道:“白搭,好景不长啊,前段时间想跟朋友合伙开个饭店,没想到搞砸了——唔,这件事你已经听说过了,对不对?” “是的,我知道。”娜塔莎幽幽轻叹一声:“没关系,困难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当然!一切都会好!” 一阵沉默。两个人短暂对视了几秒钟,娜塔莎忽然托着下巴向前一探身:“安东,你在想什么?” “我?”胡易脑袋里一片空白:“我…我在想…” “你也唱一首歌吧!”娜塔莎醉眼朦胧的喷着酒气:“我想听你唱。” 胡易难为情的咧咧嘴:“哎呀,我唱歌不好听,而且我不会唱俄语歌。” “没关系,音乐可以跨越不同的语言,我能听出歌里包含的意思。”娜塔莎款款凝视着他:“把你现在的心情唱出来就好。” “现在的…心情?”胡易愣了半晌,猛的一拍大腿,摇头晃脑的“当当当”哼了一段伴奏,扯开嗓子唱道: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不怕拼命怕平凡! 有得有失,有欠有还,老天不许人太贪! 娜塔莎一怔,显然这首歌的风格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很快就抿嘴一笑,左右晃动着身子去跟随胡易的歌声: 挺起胸膛,咬紧牙关,生死容易低头难! 就算当不成英雄,也要是一条好汉! 万般恩恩怨怨都看淡, 不够潇洒就不够勇敢! 苦来我吞酒来碗干, 仰天一笑泪光寒! 唱至此处,他拍着桌子起身,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 滚滚呀红尘翻呀翻两翻, 天南地北随遇而安! 但求情深缘也深, 天涯知心长相伴! 娜塔莎被他粗犷的歌声逗的开怀大笑,也举起双臂跟着“啦啦啦啦”一起唱。胡易心中澎湃,不由分说将她从椅子上一把拽了起来,紧紧握住她的双手:“来,跟我一起唱!” “好!” “滚滚呀红尘翻呀翻两翻,天南地北随遇而安!” 娜塔莎瞪大眼睛,正儿八经的模仿着胡易的吐字发音:“关公呀黄泉发呀发了疯,天呐地板睡一二晚?” 胡易愣了几秒钟,一口气没憋住,大笑着弯下了腰。 娜塔莎傻乎乎的抿起嘴笑了几声:“怎么?我唱的不对吗?” “很好!你唱的很好。”胡易直起身子,收敛了笑容:“娜塔莎,接下来的两句很重要,你要仔细听好,一句一句认真跟我唱。好吗?” “好。”娜塔莎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但求情深,缘也深。”胡易一字一顿。 娜塔莎紧张的看着他的口型,也跟着一字一顿:“大厨挺神,俺也神。” 胡易微微一笑,心想让她准确唱出中文未免太强人所难,索性打消了教她模仿的念头,只深情凝视着娜塔莎的双眼:“天涯知心长相伴。” 不知是不是胡易的错觉,那一瞬间娜塔莎的脸上竟似掠过了一丝幸福与凄苦交杂的神情。她直直迎视着胡易的目光,吃力而又坚定的柔声唱道:“天呀,痴心,长,相,伴。” 胡易心头猛的一热,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娜塔莎!” “怎么?”娜塔莎也顺势抱住了他。 “我爱你。”胡易一言出口,感觉浑身所有的汗毛孔都张开了,脑袋晕乎乎的,但四肢百骸却通透的很。 “你说真的?”娜塔莎端颜正色的盯着他。 “百分之百是真的。”胡易毫不躲避她的眼神。 良久,娜塔莎脸上渐渐绽出了微笑,环在胡易腰上的双臂稍稍收紧了些:“我也……” 话没说完,走廊上忽然传来一声大喊:“胡哥!”却是菜花的声音。 胡易正全神贯注的等着娜塔莎表态,被这一声大喊扰的半天没回过神来,有如大热天被人泼了一身冰水似的。 娜塔莎也是一呆,身子微微颤了颤,随即闭上眼睛咯咯笑了出来。 “别管他。”胡易将娜塔莎搂在怀里晃了晃:“你刚才说…” 话音未落,菜花已经来到了门外,一边敲门一边大喊:“胡哥!在不在?” 胡易无奈,对娜塔莎抱歉的一笑,苦着脸走过去打开门:“在,在,在!干啥呀!大呼小叫的!” 菜花一吐舌头:“耶呵!点着蜡烛呢!真有情调,没打扰你们吧?” “废什么话!已经打扰完了!”胡易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快说,到底啥事儿?” “嘿嘿,生气了?不过你可别怨我,”菜花贱兮兮的笑了几声:“有人找你。” 正文 152 不速之客 “找我?谁啊!” “不认识。”菜花耸了耸肩:“一个男的,从来没见过。” 胡易实在不舍得现在离开这间屋子,一脸不耐烦的堵在门口问道:“什么样的人啊?” “年纪挺大的,听口音好像是北京人,但味儿没那么重。”菜花稍稍降低了音量:“挺壮,挺凶,大晚上的还戴着副墨镜,看着不太像好人,不过说话倒是挺客气。” “不像好人?还挺客气?”胡易回头看看正在收拾杯碟的娜塔莎,又问道:“他找我什么事儿?” “没说。就坐在屋里要等你回来,所以我干脆就来找你了。”菜花又是贱贱一笑:“怎么,我来的不是时候?你们俩不就是吃晚饭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废话。太不是时候了,坏了我的好事儿!” “嗨哟,你可拉倒吧。”菜花撇了撇嘴:“看你穿的板板正正,西装都没脱,能有什么好事儿?” “小毛孩子懂什么?你先回去吧。”胡易怏怏打发走菜花,回屋又拉住了娜塔莎的手:“实在抱歉,我同屋是个傻子。” “没关系。他是不是有事找你?”娜塔莎轻轻抽出手打开了灯:“快去吧,我收拾一下房间,等你忙完再来找我。” “那…好吧。”胡易勉强笑笑,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出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推门进屋就是一愣,只见那戴墨镜的男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自己桌前,一边抽烟一边随意浏览着电脑中的影视剧,竟是丝毫都不见外。 胡易特别讨厌这种不懂礼貌的家伙,见状不由得一阵火起,站在门口冷冷问道:“你找我?”顺便侧身摆出了一个送客的架势。 “嗯?”那人侧身回头,稍稍一呆:“你丫怎么穿成这样?去参加葬礼了吗?” “我丫?”胡易眼角一缩,只觉这个声音极其耳熟,但调调却很陌生。仔细观瞧时,见他满头短发根根竖立,下巴壳子上短短一撮山羊胡,两腮略有几丝横肉,看上去依稀有些面善,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谁。 “哎?”他盯着那人看了几秒钟,稍稍缓和了语气:“你是……?” “我是?”那人笑着缓缓起身,伸手拽拽身上那件敞怀黑色皮衣,边摘墨镜边走向胡易:“你丫连我都不认识了?” “我操!你个孙子!”胡易脸色骤然一变,噔噔噔几步上前照着他肩膀用力捣了一拳:“你丫还活着呢!” “哈哈哈哈!”那人咧开大嘴憨厚一笑,上前与胡易紧紧拥抱在一起:“好久不见!可想死我了!” “娘的!我还以为你挂了呢!”胡易狠狠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回身冲一脸茫然的菜花招了招手,激动的大声嚷道:“来!给你介绍一下!这孙子就是李宝庆!” “哦!哎呀!”菜花腾的一下从床上坐起,快步过来伸出双手,一脸谦恭的笑道:“原来您就是宝庆大哥!常听胡哥把您挂在嘴边念叨,今日有幸得见,果然是风度翩翩,仪表堂堂!” 李宝庆哈哈大笑:“这小伙子可真会说话,比老胡强多了!你怎么称呼?” “我叫蔡华,蔡国庆的蔡,中华的华,您叫我菜花就行。”菜花话锋一转,笑嘻嘻的看着李宝庆:“恕小弟直言,您这面相可是…可是有点老,我刚才还给胡哥说您年纪挺大呢。” 三人又是一阵哄笑。菜花转身走出屋子,胡易盯着李宝庆愣了愣,惊道:“哎?你脸上的疤瘌呢?!怪不得我刚才认不出你呢!” “嘿嘿,去了。就一个机器,滋滋啦啦的,一会儿就弄没了。”李宝庆下意识摸了摸原先疤痕的位置:“现在还有点浅印儿,不明显,人家说以后慢慢就能消掉。” “行!去了好!”胡易在李宝庆脸上使劲捏了捏,又拽拽他身上的新皮衣:“你小子这几个月死哪儿去了?怎么也不跟我们联系呢?瞧你穿的人模狗样的,怎么,发财了?” “发财?就这破衣服?”李宝庆不以为然的攥住衣襟呼扇了两下:“动物园儿捡的便宜货,值不了几个钱。” “动物园捡的?”胡易疑惑的皱了皱眉:“什么意思?动物园里还能捡着皮衣?别人丢的?不会是赃物吧?” “嗐,瞎琢磨什么呢?不是动物园里面!北京动物园,没听说过吗?老大一片专门卖衣服的地方。”李宝庆脸上神色稍稍沉静了一些:“我这几个月一直在北京呆着呢。” “北京?”胡易奇道:“在那里呆着干啥?你住哪儿啊?” “说来话长。”李宝庆拉过一把椅子:“有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在中央财经大学读书,他在四道口那边租了套房子,刚去那几天我就住他家。” 胡易刚要再问,就见菜花提着两大袋啤酒和零食回到卧室,气喘吁吁的往地上一搁:“来,二位大哥久别重逢,我今天又是与宝庆大哥初次见面,咱们边喝边聊,庆祝一下。” “好啊,让你破费了。”李宝庆欣然抽出一瓶啤酒咬掉瓶盖,对着胡易指点了几下:“你看人家,年纪轻轻,知书达理,热情好客。哪像你,我刚才站了半天,你既不递烟,也不倒水。这就是做人的差距呀!啧啧!” “去你妈的。”胡易讪讪一笑,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空烟盒:“咦?我记得还有两颗来着。” “那两颗破烟都让我抽了。”李宝庆一脸嘲弄的看着他:“怎么?没存货了?你不会混的这么惨吧?” “我有!”菜花忙从自己桌上拿来两盒万宝路:“没什么好烟,大哥们将就着抽。” “谢谢,我自己有。”李宝庆嘿嘿一笑,取出烟扔给胡易一颗:“我记得你以前可不这样啊,是不是摆老大哥架子压榨人家菜花兄弟?” “是呗。”胡易懒懒的点上烟抽了一口:“菜花是我们学校的小款爷,关键时刻还得指着他救济我呢。” 李宝庆斜眼看看菜花:“是吗?” “哪里哪里,小弟虽略有薄财,但都是家里给的。钱留着不花就跟卫生纸没两样,还是拿出来让朋友们一起热闹热闹才开心嘛。” 李宝庆一笑:“哈,你倒是挺仗义,便宜老胡这小子了。” “胡哥刚才是说笑呢,”菜花一本正经的答道:“他这人太要强,别看现在手头紧,但平时在宿舍里还是他关照我们比较多。胡哥平时连我的烟都很少动,整天买9卢布一包的便宜货抽,搞的满屋里臭烘烘的。” 李宝庆愣了愣:“真的?” “可不呗。”菜花苦笑一声:“给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这样其实挺见外的,我心里都不太得劲。” “哦,那些事儿我倒是信。”李宝庆转头皱眉看向胡易:“你手头紧?” 正文 153 故人归途 “嗐。”胡易不自在的坐着拧了拧身子:“最近…的确…稍微有点儿紧。” 李宝庆眯了眯小眼睛:“咦?我记得咱俩去年上半年挣了点小钱啊,怎么?挥霍过度了?” “狗屁。”胡易烦躁的挥了挥手:“先不说那些破事儿。说你,在朋友家住了几天之后呢?” 李宝庆是去年八月底离开家的。他装作要返回莫斯科,本打算去城郊附近找个小旅馆一猫,深居简出等待王申帮他处理学校的事情。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宝庆时隔两年首次回国,爸妈对他宝贝的不得了。而他因为心虚,整个假期很少像胡易那样在外面鬼混,大部分时间都老老实实的闷在家里。 李宝庆从小练体育,一直以来都是父母全面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老两口这些年每天变着法给他搭配营养饭菜,还有洗不完的脏衣服臭袜子,早就习惯了儿子在家里当小皇帝的状态。 现在他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找不到能有效打发时间的业余爱好,就自己洗洗衣服做做饭。父母下班回家就能吃现成的,被他感动的险些崩溃。 欣慰之余,老两口也倍加珍惜与儿子相处的短暂时光。假期结束时,他们为李宝庆多准备了一些生活物资和费用,而且坚持要亲自送儿子去火车站。 这下李宝庆慌了神,强颜欢笑婉拒了几次,但父母毫不动摇,一定要给予懂事的儿子足够多的温暖和陪伴。李宝庆拗不过他们,又怕说多了引起怀疑,只好先答应下来,等到时再见机行事。 没想到临行那天,父母不但一起送他进站,还买了站台票陪他登上火车。两口子千叮咛万嘱咐,直到开车前才依依不舍的下车,并肩立在站台上望着开动的列车洒泪挥手作别。 李宝庆看着父母远去的身影,对于自己欺骗他们一事深感自责,在火车上偷偷抹了好久眼泪。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一时没了主张,只好琢磨着到站下车再说。 随着摩肩擦踵的人群挤出北京站,李宝庆呆在站前广场茫然四顾,思考着自己的去向。 再买张票回去?可笑又可悲。而且万一被熟人看到对爸妈提起,后果不堪设想。 思前想后,他在火车站边吃了碗牛肉面,决定先去朋友家借住一晚想想主意,顺便想办法跟王申或者胡易取得联系,探听一下学校那边的情况。 不料当他想给朋友打电话时,却发现手机不见了。李宝庆心中大急,拖着箱子一路走回出站口,沿路四处寻找。 在这种地方丢了东西自然是绝无可能找到的,他用公用电话拨打自己的号码,手机已经无法接通,想来肯定是刚才出站时被人偷走了。 李宝庆恼怒至极,站在广场上破口大骂。直到骂的没劲儿了,这才怏怏的去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好在前些日子从莫斯科回来时,那位住在四道口的朋友曾把他接到家中接风洗尘。李宝庆凭着记忆找到了他的家,一番倾诉,朋友随即欣然安排他住下,又陪他去买了部新手机。 此时情形不同于当初蹭住周大力的房子,李宝庆手上有钱,每日买吃买喝,在朋友家住的并不亏心,只是心里却终日惴惴,不知未来该何去何从。 莫斯科所有朋友的电话号码都存在丢失的旧手机里,他又极少上网,连个QQ号都没有。唯一的电子信箱还是胡易以前上赶着帮他注册的,自己根本记不住用户名密码。 如此一来,他等于是跟莫斯科彻底断了联系,每天只能没头没脑的在朋友家发呆。时间稍长,朋友倒是毫不在意,不过与他同居的女友脸色却有些不好看了。 李宝庆眼明心亮,知道自己再住下去必定招人不待见,于是便知趣的搬出朋友家,在当时还很荒凉的五环边上找家小旅店住了下来。 朋友并未多加挽留,但对他的处境很担忧,分别前建议他去雅宝路看看,说不定可以找到机会与莫斯科的同学取得联系。 北京的雅宝路是与秀水街、三里屯等地齐名的服装批发市场。这里主要从事对外服装出口贸易,其中又以与俄罗斯的生意往来最为频繁,一年到头都有大批来自中俄两国的倒爷在此地往来忙碌。 李宝庆自此每天都要来雅宝路溜达一趟,仗着曾短暂在市场帮人卖过服装、又会说俄语,他很快便结识了几位常期往返于北京和莫斯科之间的老板,后来干脆跟他们临时拼租在一起合住,不时还会无偿帮忙干点活。 相处一段时间后,其中一位老板很赏识李宝庆的勤快实在,回莫斯科前主动提出要带他一起走,到了那边可以为自己工作,并且许以不菲的工资。 李宝庆很动心,但却不敢答应,毕竟他还是要以学生身份回去继续上学拿毕业证的。 那位老板深表理解。他是个热心肠,而且也很有办法,回到莫斯科几天后便在一所寂寂无闻的大学帮李宝庆搞到了一份邀请函。同时旧事重提,请李宝庆考虑回到莫斯科后为他工作。 李宝庆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下来。他已经为学校的事焦头烂额许久了,拿到邀请函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办好签证便立刻在元旦后返回了阔别数月的莫斯科。 “你个孙子!”胡易听完笑骂道:“回莫斯科这么多天了,怎么才来找我?” “没办法。”李宝庆赔着笑喝了口啤酒:“不瞒你说,我现在那个什么什么经济文化大学在地铁绿线终点站,比玛季还远!这些日子我除了在学校办手续就是去市场帮老板干活,实在抽不出时间,新手机上又没你们的号码。” “行,勉强原谅你了。”胡易轻轻叹了口气:“这么说,你打算留在那里?不回友大了?” “嗐,我就是在学校挂个身份,平常主要是帮老板打工。”李宝庆挑了挑眉毛:“还是挣钱重要。等我有了钱,也不稀罕什么友大了,直接去莫大这种名牌大学想办法混个毕业证,让我爸妈在亲戚朋友面前扬眉吐气一把!” “混个毕业证?这么多年了,一点没长出息。”胡易起身朝他吐了口烟:“手机号告诉我。” 李宝庆报出自己的新号码,胡易在桌边和床上找了一圈,叉着腰纳闷道:“咦?我手机呢?” 菜花提醒他:“是不是忘在娜塔莎屋里了?” “应该不会,我今晚没在她面前掏过手机。”胡易一边说一边快步出门走向娜塔莎房间,片刻后又返了回来:“没有。” “我给你打一个。”菜花掏出自己的手机,拨号后拿到耳边听了听,茫然道:“你关机了。” “关机?!”胡易怔了半晌,歪着嘴角冷笑一声:“嘿,这可真是见鬼了。” 正文 154 只有一种可能 “是不是掉哪儿了?”菜花摘下钥匙串上挂着的小手电,趴在地上仔细寻找床底。 “掉地上也不会关机吧。”胡易在枕头和被子下仔细翻了翻,起身搓搓脸驱赶走醉意:“我记得…下午回来后…放下花和酒…脱下外套…” 他走到电脑桌边,在键盘前拍了几下:“然后把烟、钥匙和手机都扔在这里了,一直没动过。对,我出门去娜塔莎家时只拿了钥匙,根本没带手机。” “我来的时候这地方可只有烟和打火机。”李宝庆背着手在桌上看了看:“你丫是不是羡慕我换新手机啊,所以故意把旧手机弄丢?我告诉你,我那可是被偷的,绝对没有主动抛弃的意思。” “你丫别张嘴闭嘴你丫你丫的!很好听吗?”胡易烦躁道:“你丫就是到哪儿都不学好,各种臭毛病倒是一学就会!” 李宝庆笑着一吐舌头:“好好,我改,我改。” “不过你丫倒是提醒我了。”胡易叉着腰点了点头:“菜花,晚上有其他人来过咱们屋吗?” “没有。”菜花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裤子:“从我下午睡醒到现在,咱们屋里一共来过两个人,一个是宝庆大哥,另一个是安娜。” “你一直在屋里?没出门?” “没有,我肚子不舒服,晚饭就在屋里干啃了半包方便面,喝了点芬达。”菜花一脸想不通,皱着眉头回忆道:“今天我只出了三次门,一次是下午帮你去叫安娜,一次是去娜塔莎屋里找你,另一次是刚才下楼买酒。三次我离开时屋里都有人。” “那就怪了。”胡易凝神思量片刻,坚定的摇了摇头:“安娜绝对不可能随便拿我的东西。何况她一直站在门口帮我收拾领带什么的,根本没往桌边走。” “我靠?”李宝庆抓起一把薯片塞进嘴里嚼了嚼:“依你这么说,我不就是唯一的嫌疑人了?” “一边儿呆着,别添乱。”胡易手摁额头,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只剩一种可能了,那就是我下午出门去娜塔莎家时,你正在厕所里蹲坑。” “嗯?对啊…”菜花一怔:“对啊!那时候我把钥匙搁屋里了,所以没让你关卧室的门!” “所以如果有人拿了我的手机,那只能是在我出门之后、你从厕所出来之前这段时间。”胡易将自己的判断在脑中反复过了几遍,问菜花:“我走之后,你又过了多久才从厕所出来?” “嗯…挺长时间的,我肚子不舒服嘛。” “那期间有没有人进过咱们宿舍?” “没有。厕所就在大门旁边,你走的时候把门带上了吧?有人进来我肯定能听到。”菜花回答的很笃定,但紧接着又是一愣:“哦,你走之后不长时间,隔壁杜善也走了,过会儿又回来了。” “嗯?”胡易心中一动:“你觉得跟他有关系?” “那我可不知道,也不敢乱说,你让我想一下,让我想一下。”菜花神情一下凝重起来:“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好从厕所出来。你知道他这个人,平时如果碰上我们上大便,肯定会唠叨我们刷干净马桶,但今天…好像没有。” “噢?是有点不对劲儿。”胡易脸色稍稍阴沉了些:“然后呢?” “然后…没了。他低着头,没正眼瞅我就直接回自己屋了。” 胡易缓缓点了点头:“你确定在我之后出门的人也是他?不会是他女朋友?或者是他屋里的其他客人?” “应该是吧,他的脚步声我熟悉。”菜花谨慎的确认着自己的回忆:“而且他下午一直自己在家,没看见其他人,也没听见说话的声音。” “那准是他没跑了。”李宝庆气哼哼的接口道:“我以前看你隔壁那小子就不像好人,俩眼珠子老是贼溜溜的乱转。” “看样子也没别人了,不过他为什么要偷我的手机呢?”胡易拿出一颗烟叼在嘴里,抱着肩膀笑了笑:“有点意思,我去会会他。” 李宝庆站起身晃了晃脖子:“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你们先等着。”胡易轻轻走到隔壁门口,伸手敲了敲门:“杜善!杜善!” 门锁一响,杜善露出了半张脸:“安东?什么事?” “没睡觉吧?”胡易点着烟抽了一口,作出一副醉态对他一笑:“出来一下,我有事问你。” 杜善稍一犹豫,不太情愿的出屋站在门口:“什么事?” 胡易拉开厕所的门,站在马桶前解开裤子边撒尿边回头问:“今天你看到有陌生人进我的卧室吗?” “没有。”杜善的声音很冷静:“我一直在房间里,关着门,没看到外面的情况。” “一直在屋里?有人来找你吗?” “也没有。” “哦,那可太奇怪了。”胡易哆嗦了两下,提上裤子走出厕所,回手将半截烟头“滋啦”一声扔进马桶,然后笑眯眯的盯着杜善的眼睛:“你今天没出门吗?” “没有。哦,出过一次门,我下楼去买了鸡蛋。”杜善顿了顿,茫然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的手机丢了,不知是被什么人拿走了。” “手机丢了?”杜善大为震惊:“不会吧!你仔细找过了吗?” “我找过,到处都没有,肯定是被别人拿走了。” “不会吧!”杜善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谁呢?会是谁拿的呢?” “我也没头绪,所以来问你。” “抱歉,我也帮不上忙。”杜善直直看着胡易:“你的同屋没发现什么吗?” “我的同屋?没有,他是我的弟弟,如果发现了什么一定会告诉我的。”胡易无奈的扁了扁嘴:“但他是个糊涂蛋。我猜一定是他上厕所时没关屋门,正好给了小偷机会。” “嗯,很有可能。”杜善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 胡易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忽的一笑:“不管怎么说,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偷手机的人。如果你想起了什么,请记得告诉我。” 杜善诚挚的点点头:“放心吧,我一定会的,希望你尽快找到丢失的手机。” “谢谢你。”胡易抓住杜善的手用力握了几下:“打扰你了,快回去休息吧。” 正文 155 心里有鬼 看着杜善回屋关门,胡易在门口静立片刻,去厕所冲了一下马桶,缓步走回卧室。 “怎么样?”李宝庆和菜花一起问道。 “他说他去楼下买鸡蛋了。”胡易看着菜花:“杜善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鸡蛋吗?” “呀,那我可记不清了。不过呢,”菜花轻轻拍了拍后脑勺:“他出门的时间大概有十分钟左右,下楼买鸡蛋肯定不需要这么久吧!” “十分钟?我走之后他才走,他走之后你又在马桶上坐了十分钟?”胡易冲他一乐:“你小子不怕脱肛吗?” “我坐里面看你下午买的那本杂志呢。”菜花不好意思的笑笑:“对了,你是打算看招聘信息吧?我替你看了一遍,没啥正经工作。” “别跑题,说正事儿。”李宝庆打断了菜花:“你觉得是那小子干的吗?” “我看八九不离十。”胡易抱着胳膊冷笑了一声:“他的话倒是没什么破绽,表情也一直挺镇定。但我看的出来,他心里其实很紧张。” “紧张?” “没错,有两件事。”胡易沉着脸看向二人:“第一,我刚才当着他的面撒了泡尿,没冲马桶,还把烟头扔进去了。但他却毫无反应,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我身上。” “哦!”菜花似有所悟。 李宝庆不太明白:“这和紧张有关系吗?” “你没在这里住过,不了解这个人。”胡易慢条斯理的解释道:“杜善有洁癖,他看到别人上厕所不冲马桶是必定会抓狂的。” “对对对!”菜花连连点头:“有一次我尿完尿忘冲了,他跑到屋里来质问是谁干的,逼着我去刷马桶,还教育了我一顿。幸亏我俄语不好,听不太明白他说啥。” “是这样啊,那的确有点反常。”李宝庆若有所思:“第二件事呢?” “还是与他的洁癖有关。我上完厕所没洗手就去跟他握手,他也毫无反应,根本没琢磨这茬。”胡易微微一笑:“当初我同屋的韩国人干过一次这种事,杜善立刻就冲进浴室打香皂洗手。对比之下,今天是不是太反常了?肯定是紧张导致的。” “那看来就没错了,小子心里肯定有鬼!”李宝庆和菜花对视一眼:“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嘛……也没什么好办法。捉贼捉赃,咱们毕竟没抓住现行,只能靠聊了。”胡易仰起头想了一会儿,对李宝庆道:“正好你在这儿,说不定能配合一下。” “没问题!你说,怎么配合?” “装装样子就行,到时候随机应变。” 胡易冲李宝庆一挤眼,起身来到隔壁门前拉下脸敲了敲门:“杜善!开门!” “谁啊!” “还是我,安东!” “有事吗?”杜善的声音不太耐烦:“已经十点了,我要睡觉了!” “有事!很重要,你一定想听。开门!” 磨蹭了好一会儿,杜善不情不愿的打开了门:“说吧。” “去屋里说。”胡易不待他答应,迈步进屋拉了把椅子坐下:“还是关于我手机被偷的事。” 杜善无奈的梗了梗脖子:“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不知道,帮不了你什么。” “你真的没看到有人进我的房间?” “真的,真的。”杜善有些不高兴:“你不相信我吗?” “我可以相信。”胡易略一沉吟:“但我想你或许知道些什么,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或者出于某种原因不想告诉我。” 杜善一怔,脸上隐隐现出了些许敌意:“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胡易阴着脸淡淡一笑:我只是想拜托你转告那个拿我手机的人,请他尽快还给我,否则事情会变的很复杂。” “复杂?”杜善笑着叹了口气,似乎感觉他很不可理喻:“我说过,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你找错人了!” “我是说假如,假如你知道是谁拿了我的手机。”胡易气定神闲的向椅背上一靠,翘起了二郎腿:“请你告诉他,我安东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杜善下意识的重复了一句。 “实话说吧,一只手机我并不在乎,但我不能容忍有人偷我的东西。”胡易眉头反蹙,摆出一副高中时常挂在脸上的小混混神态:“偷我东西的人,我会让他永远记得‘后悔’这个单词是怎么拼的!” 杜善咽了一下唾沫,耸着肩膀顺口附和道:“是的,没错。” “咱们两个虽然是邻居,但平时交往很少,或许你也不太了解我。”胡易漫不经心的问道:“杜善,你知道这学校里有多少中国人吗?” “中国人?不知道,反正很多。” “友大有几百中国人,其中至少一半都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他们知道有人偷我的东西,一定不会放过那个小偷的。” 这句话倒不完全是吹牛。胡易去年做外卖时结识了很多人,虽然大都交情普通,但常有人来串门聊天,杜善也经常在他的房间里见到形形色色的中国学生。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杜善表情起了微妙变化,开始有意无意的躲避胡易的目光:“我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明白。你先听我说完。”胡易微微一翘嘴角,接下来就该吹吹牛了:“别看我只是大二的学生,其实来莫斯科已经很久了。莫斯科很多中国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今天联系不上我,很担心,所以专门派了人来宿舍找我。我想,你也应该见见他。” “我?”杜善表情一滞:“为什么?没必要吧?” “有必要,很有必要!”胡易脸色一沉,提高音量厉声喊道:“伊万!来见见这位朋友!” “是!”李宝庆咚咚咚大步来到杜善门口,伸出双臂在门框上一撑,咬着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将烟雾缓缓吐进屋子。 以前李宝庆在这里做外卖的时候,杜善曾跟他打过几次照面,但从没说过话,只记得他脸上有块疤。 如今他的疤不见了,又戴上了墨镜,穿着黑皮衣,还留了撮小胡子,就连胡易刚见面都觉得眼生,杜善这个外国人更是无论如何也认不出的。 “伊万是我的兄弟,他是来帮我找手机的。”胡易冷冰冰的看着杜善,操着同样的语调改用中文说道:“开始慌了,你再敲打他两句。” 正文 156 软硬兼施 李宝庆一动不动的透过墨镜盯着杜善:“说…说点儿啥?” “随便说,给他点压力。”胡易也盯着杜善:“绷住了,别露怯。” “好!”李宝庆从鼻孔中重重喷了口烟,一脸狰狞的向前探了探身子,压着嗓子龇牙咧嘴说道:“那个…很高兴认识你!” 真是个呆子。胡易一阵泄气,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我也很高兴。”杜善拘谨的微微抬了抬屁股,对着李宝庆怯怯一笑:“请您不要在屋里抽烟。” 李宝庆一拧眉毛:“今天,安东的手机,找到,必须的!否则,我不走,就在这里!”说罢狠狠哼了一声,侧身靠着门框挡住了门口。 胡易心中暗自无奈,这小子来俄罗斯三年,俄语水平还是那么次,说起话来磕磕巴巴的前言不搭后语,一点气势都没有。 虽然没有气势,但压迫感一定是有的。杜善愣了半晌,偷眼看看李宝庆,然后一脸难以置信的对胡易摇了摇头:“他不会认为是我拿了你的手机吧?难道你也怀疑是我吗?” 胡易不置可否,冲他挑了挑眉毛:“我应该怀疑你吗?” “当然不应该!真的不是我!”杜善急的捶胸顿足:“不信你在我房间里搜!你随便搜!” 胡易看他一脸激愤而又信心十足的样子,猜想在屋子里肯定搜不出什么,于是笑着拍了拍他的大腿:“杜善!冷静些,不必激动。我们是老邻居,老朋友,我怎么会随便怀疑你呢?” 杜善的反应稍微放缓了一些,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依旧是一副委屈万分的模样。 压力应该暂时够了,或许要适时转换一下套路。胡易收起阴冷的表情,幽幽叹了口气:“实话对你说吧,杜善,这只手机对我很重要,有特殊的意义。” “特殊?” “没错!”胡易凄然一笑,伸手提了提西装领子:“你从没见我穿成这样过吧?知道我今天去做什么了吗?” “不知道。” “我去参加了一位老朋友的葬礼。这只手机就是他生前送给我的礼物,我一直非常珍惜。没想到今天刚刚把那位朋友送走,他留给我的礼物又被偷了。” “真的吗?”杜善盯着他,眼神有些发直。 “那手机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纪念。”胡易弯曲手指在眼角轻轻蘸了蘸,红着眼低声道:“杜善,我是一个重感情的人。现在我心里很难受,非常非常难受,你能理解吗?” “是。”杜善的声音很轻。 “所以,我现在认真的拜托你。”胡易双手撑在膝盖上,低头看向地面:“请你转告拿了我手机的人,我只想要回手机,其他的一概可以不追究。只要他把手机还给我,我保证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绝不会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杜善不由自主的点了一下头,随即立刻停止了动作,一言不发的僵坐在椅子上,但这个小动作已经被胡易用余光敏锐的捕捉到了。 火候差不多了。胡易向前拉了拉椅子,脸上流露出一种悲伤的关切:“如果他感到羞愧,那也没关系。可以让他把手机交给你,再由你来转交给我。这样我和他不必见面,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会尴尬,不需要担心,对不对?” 杜善一愣,呆呆看着胡易,脸上表情不断微妙变幻,显然内心正在挣扎犹豫。 胡易等了他五秒钟,忽然低声喊了一声:“杜善?” “哎?”杜善猛的回过神来:“怎么?” “该说的我都说了,如果他还是不肯交还手机,”胡易一板脸,指了指李宝庆:“伊万会带人去找遍10号楼乃至整个友大宿舍。如果被他们找到那家伙,嘿嘿,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你明白吧?” “我…明白。”杜善表情有些慌张,两只眼珠来回乱转,目光不停的在胡易和李宝庆之间游移。 胡易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起身拽了拽衣服下摆:“好了,我的话完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杜善在椅子上拧巴了几下:“我…想对你说件事。” “好啊,说吧。” “我可能…”杜善的声音很低:“可能知道你的手机在哪儿。” “是吗。”胡易心情一阵舒爽,淡淡问道:“在哪儿?” “你等一下,我很快回来。”杜善起身离坐,低着头从李宝庆身边挤出屋子,匆匆开门离开宿舍。 李宝庆一脸困惑的看着胡易:“怎么?丫招了?” “差不多吧。”胡易缓缓坐下:“这小子应该不是惯偷,刚才连吓唬带糊弄的,八成顶不住了。” “行啊,你小子。”李宝庆颇感意外:“你跟他说了些啥?我听的稀里糊涂,不太明白。” 胡易把刚才的对话简单复述了一遍,李宝庆刚嘿嘿傻笑几声,听到杜善的脚步回到了门外,急忙又板起了脸。 杜善进门后先拐进了浴室,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过后,他回到屋里,低着头将一只擦干的塑料袋递给了胡易,里面正是他丢失的手机。 胡易一声不吭的打开塑料袋,取出手机开机按了几下,对杜善微微一笑:“我应该说谢谢吗?” “不必了。”杜善垂着脑袋,声音像蚊子哼哼。 “还是应该表示一下感谢的。”胡易将手机攥在手里,冲李宝庆使了个眼色。 李宝庆会意,回到隔壁卧室关上了门。胡易和颜悦色的看着杜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你拿的吧。” 杜善沉默了半晌,忽然淌下几滴眼泪:“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 “我可以考虑接受你的道歉。”胡易微笑道:“但你要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拿别人的东西!也是最后一次!请一定要相信我!”杜善掩面抽泣了几下:“我本来是打算卖给楼里一位朋友的,但他那时没在家,让我等他回来再说。我不敢把你的手机留在身边,所以就埋在楼下花坛里了。” “真的是第一次?难道你以前没偷过东西?”胡易的笑容逐渐冷了下来:“我怎么才能相信你?” 正文 157 菜花的想法 “真的!请你务必相信我!”杜善声泪俱下:“我以前从来没做过这种事,连想都没想过!” “那你这次为什么要做呢?”胡易冷冷盯着他:“而且还是偷我的东西,我们可是邻居啊!” “我一时糊涂!糊涂透顶!”杜善抓扯着自己浓密的卷发:“我需要钱,需要很多钱!但我绝对不是蓄谋去偷你的东西,只是当时看到你房间里没人,我…唉,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 “需要钱?”胡易轻哼一声:“我也需要钱,需要钱就可以去偷吗?” “不,不,那不一样。”杜善表情很痛苦:“一个人生活的时候,缺钱并不会成为大问题。但自从奥马尔搬走之后,我的女朋友经常住在这里,日常花销比较多。” “你的意思是,你的女朋友把你吃穷了?生活困难?” “那倒不至于。但我的女朋友花钱多,经常要我给她买一些比较贵的东西。”杜善羞愧的低下了头:“过些日子是她的生日,我想送她一件礼物,但是…但是钱不太多了。” “啊,我明白了,所以你就去偷东西。”胡易一脸奚落的缓缓拍了几下巴掌:“为了爱情去偷窃,多么令人感动呐!” “我明白,这完全是我的错误。”杜善冲胡易挤出一个十分难堪的笑容:“安东,你答应过不会告诉其他人的,对吧?” “我的确不想告诉别人。”胡易意味深长的白了他一眼:“但我现在一看见你就生气,或许哪天会说漏嘴也说不定。” “请你不要……”杜善呆了一会儿,凄然笑了笑:“我早就该知道,你那些话都是骗我的。” “骗你?对!”胡易霍然起身指着他:“告诉你,我这辈子最恨骗子和小偷!我不想骗人,是你逼我的!” 杜善垂着脑袋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给你个建议,搬出901。我以后看不见你,说不定就忘了。”胡易冷冷撂下一句,转身就走。 “不!请等一下!请不要这样!”杜善忙起身上前拦住了他:“现在宿舍房间很紧张,我很难再找到一个人居住的房间,那样的话我的女朋友就不能和我…不能和我在一起了。” 胡易哑然失笑:“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考虑女朋友的事儿?” “我很爱她!我真的很爱她!不管怎么说,我不能失去她!”杜善双掌合十连连躬身:“请不要让我搬走!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我…我…我打扫厕所!打扫浴室!”杜善急的抓耳挠腮:“今后宿舍里的公共区域全部由我来打扫!好吗?” 这个提议倒是有点吸引力。胡易充满怜悯的斜了他一眼:“真的?” “真的!我保证!只要你不让我搬走,也不再对更多人提起今晚发生的事情!” “嗯,既然如此,”胡易将手机轻轻抛了两下:“那就暂且这样吧,看你今后的表现了。” 出门回到自己的卧室,李宝庆和菜花正在开怀对饮,见他进屋便问:“怎么样?你俩又说什么了?” “嗐,手机拿回来了,还说啥?”胡易嗤笑一声:“我让他搬家,他死皮赖脸的就是不肯走,答应今后把打扫厕所浴室的活全包了。” “刷厕所浴室?那算便宜他了。”菜花愤愤道:“咱们可得接受教训,以后多提防着点。” “以后给他个胆儿他也不敢了。”胡易挥了挥手:“留着他打扫卫生也挺好,就这样吧。” 三人坐下喝了口啤酒,李宝庆拿起胡易的手机逐条记录朋友们的电话号码,菜花还是耿耿于怀:“一想到隔壁住了个小偷,我这心里就膈应的慌。” “算啦。他好歹算个讲卫生的,也比较安静。”胡易眯眼笑笑:“你想想,万一他真走了,搬进来一个窝窝囊囊爱闹腾的咋办?” “也对。”菜花挠着头想了想:“如果他走了,我就找管理员把那间小屋包下来开个网吧——可惜就是太小了,放不下几台机器。” 两人相视大笑,胡易道:“小?你打算弄多少台电脑?” 菜花摸着脸琢磨了琢磨:“这个嘛…网吧电脑不需要配置太高,用赛扬的机器就行,显示器可以搞点二手的。粗算下来,我自己咬咬牙就能搞上十台八台的。” 胡易微微一怔,忽然想起了高中时学校旁边的好心情文具店:“这…好像也行的通。” “行的通,当然行的通。”菜花转过身子正对胡易:“咱们学校宿舍里现在只有一家网吧,十几台机器,三十卢布一小时。白天生意稍微差点,一到晚上和节假日就坐的满满的,我觉得再开一家应该也没问题,只不过店面不太好找。” “店面好说啊!你干脆就用我们的饭店呗。”胡易一拍大腿,忽然发现菜花眼神里带着几分狡黠,随即恍然大悟道:“你小子是不是早就打好主意了?” “前些日子的确琢磨过,没往深里想。”菜花嘻嘻一笑:“今天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您要是觉得可行,我就好好计划一下。” “别的倒没什么,但是有一点,开了网吧也不能天天泡在里面。”胡易指指正在打电话的李宝庆:“你小子学习本来就差,可别像他一样闹个被开除的下场。” “看您说的,我心里有数。”菜花低声笑道:“再说网吧肯定是要请人去看着的,我哪能天天呆在那里呢?” 胡易略一犹豫:“好吧。反正那地方闲着也是闲着,改天我带你去找房哥商量一下。” 两人刚说完,李宝庆起身冲胡易招了招手:“刚才给大力打了个电话。他明天晚上回国,这会儿在家里正憋的难受呢,说什么也要临走前跟我先见上一面。要不咱俩过去陪他一起喝点?” “还喝?”胡易晚上喝了不少酒,又被杜善折腾的有些疲劳,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马上十点半了,到他家就得十一点。” “走吧!就当是陪我还不行?”李宝庆穿上外套,对他神秘一笑:“我还有事儿跟你说。” 正文 158 一份工作 “好吧,我陪你去。”胡易撑着桌子慢慢起身:“你要说啥事儿?” “路上再说,快换衣服。”李宝庆揪了揪他的西装外套:“你刚才还说我人模狗样,你才是人模狗样,在宿舍里穿成这副德行干啥?” “我…”胡易一愣,这才想起娜塔莎还在等着他,忙换好衣服来到她屋外敲了敲门:“娜塔莎!” 娜塔莎开门看看胡易和李宝庆的装扮,稍稍有些惊讶:“安东,你要出门吗?” “是啊,真抱歉。”胡易伸手拍拍李宝庆:“这是我在莫斯科最好的朋友,宝庆,他刚从中国回来,我们很久不见了,正打算去其他朋友家喝酒。” 娜塔莎对李宝庆微微一笑:“你好。” 李宝庆直勾勾盯着娜塔莎,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住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的答道:“你你你,你好!” 娜塔莎又是一笑,伸手帮胡易整理了一下外套后面的兜帽,注视着他的眼睛:“雪还没停,路上要小心。” 胡易心里一热,低声说道:“今晚…刚才…你没说完的话…我明天再来找你,好吗?” “当然好。”娜塔莎顽皮的冲他挤了挤眼:“快去吧,朋友在等你呢。” 胡易恋恋不舍的跟李宝庆一起走到电梯间,忽然听见娜塔莎轻轻喊道:“安东!” “嗯?”胡易连忙转身。 “过来一下。” 胡易小跑几步回到娜塔莎身边:“怎么了?” “明天我可能会出门。” “哦。”胡易略感失望:“那…那…” “那我就现在把话说完吧。”娜塔莎忽然张开双臂搂住了胡易,在他嘴唇上轻轻一吻:“我也爱你!” 胡易浑身一麻,就像被闪电劈中了一般,肚子里的伏特加和啤酒混在一起转着圈冲上了头顶。他急忙稳了稳身子,双手轻轻捧起娜塔莎的脸蛋:“我也爱你!” “我也爱你!”娜塔莎重复着自己的话,脸上露出了胡易从未见过的明媚娇艳而又摄人心魄的笑容:“好了,我要睡觉了。你快去吧,跟朋友们玩的开心些。明天见。” “明天见!”胡易如痴如醉的看着娜塔莎关门进屋,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九楼下来的。直到走出电梯门来到大厅被冷风一吹,这才感觉两边嘴角翘的都快麻木了。 李宝庆似乎也刚回过神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妈呀,那妞儿刚才冲你那么一笑,我在旁边魂儿差点没了。你小子居然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泡到了这么一个大美女?太不仗义了!” 胡易心中大为得意,一边伸手拦车一边调侃道:“趁你不在?你在又怎样?当初你跟于菲菲整天泡在一起,不也没得到手吗?” 李宝庆定定出了会儿神,低声笑道:“那倒也是。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得去看看菲菲。” “还惦记着呢?”胡易轻轻叹了口气。 “什么话,大家都是朋友,惦记不惦记的也得去看看嘛。”李宝庆小声嘟囔道。 一辆款式老旧的奔驰缓缓停在了路边,两个人拍拍身上的雪花,开门钻了进去。胡易问道:“说吧,你有什么事儿?” “你看这车,真宽敞,咱以后也得来一辆。”李宝庆轻轻拍打着座椅,转头对胡易咧嘴一笑:“哎我说,你小子现在可以啊,刚才对那小偷连唬带骗,撒谎溜屁张嘴就来,吹牛逼都不带上税的。” “刺挠我是不是?我平时可轻易不骗人,刚才那都是被逼的。” “怎么会刺挠你呢,我是佩服你。”李宝庆用手背在他胳膊上轻轻拍了两下:“你小子要是去了市场,肯定比我吃的开。” “去市场?集装箱市场?” “是啊,你不是手头紧吗?菜花还说你在找工作,我给你介绍一份如何?” “干什么?”胡易盯着他:“不会是去市场卖货吧?” “是去市场没错,不过不是卖货。”李宝庆摘下手套塞进口袋:“有个老板是做整件的货主,就是搞市场内批发的。他最近正想招人帮忙,你感兴趣吗?” “批发?那…去了需要做什么?” “无非是提提货啦,分分货啦,跑跑仓库之类的,怎么样?机会难得,你考虑考虑?” 胡易沉吟了一下:“倒是可以。不过市场…太远了吧。” “远点怕啥?其实我那学校离市场也挺远的,每天上班要先坐半小时小巴,然后还得搭地铁,满打满算也得一个小时,跟你从友大过去时间差不多。” 胡易盯着车外缓缓掠过的路灯看了一会儿,犹豫道:“给多少钱?” “工资是每月一万八千卢布,那个老板挺年轻,人也爽快,日常要是安排你办什么事儿肯定还会额外多给钱。” 当时的汇率大约在30卢布兑1美元上下徘徊,一万八千卢布差不多就是六百美元。这个薪水听起来还不错,胡易点了点头:“你呢?一个月多少?” “我就比较多啦,老板给我开两万五。”李宝庆十分得意:“那,我和我的老板在北京就认识了嘛,你刚去没法跟我比,不过今后肯定还会涨的。” “今后?”胡易感到有些为难:“过几个星期就开学了,我恐怕不会在那里干太久。” “嘿,我就知道你放不下学校这边。”李宝庆不以为然的笑笑:“要不说这机会难得呢,我可是专门为你量身挑选的。做整件的摊位一般来说下午三点到半夜这段时间比较忙,白天不一定,时间比卖散货的摊位相对灵活。如果你不嫌辛苦的话,平时还能安排时间去上课。怎么样?要不要……” “辛苦不怕,这活我干了。” 近来接二连三的各种事情给胡易切实带来了经济方面的压力。尤其是今晚,先是亲眼见证杜善为了女朋友不惜铤而走险去偷东西,紧接着娜塔莎又接受了自己的表白,这让他在甜蜜的幸福之外隐隐感到了些许不安。 所以他没再多犹豫,直接打断了李宝庆:“什么时候去上班?” “好嘞!我这就给他打电话!”李宝庆咧嘴一笑:“今晚咱们好好喝个痛快,明天睡醒了我带你去!” 正文 159 市场的真容 在莫斯科,以集装箱作为摊位的市场并不少见。但那时中国人提起“集装箱市场”时,通常是指位于市区东北方伊兹玛伊洛瓦的市场,也就是大家常说的“蚂蚁市场”或是“大市场。” 当时的集装箱市场是俄罗斯境内规模最大的商品集散地,也号称是整个欧洲最大的露天市场。在玛季上学时,胡易曾跟着闫志文和卢涛去过那里几次,但大都是在生活区和附近的旧货市场吃吃逛逛,对市场内部情况几乎一无所知。 苏联时代结束后,俄罗斯所有城市几乎同时迸发出了蓄势已久、却又庞杂无序的市场经济需求,带着各种各样商品物资疯狂涌入的商人们很快自发形成了许多商品集散地。 以莫斯科的中国商人为例,九十年代,他们坐着火车前赴后继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由于不懂俄语,大部分只能在同胞亲友的安排联系下住在一起,以求报团取暖。 那时来到莫斯科的生意人大部分是行商,住在哪里就把生意做到哪里,如果在市场上租到了合适的摊位,便搬到附近中国人集中的地方居住,渐渐形成了许多早期华商聚居地。其中比较出名的有玛季附近的“索口”、以辛集皮货商为主的“兵营”,以及四处散布的各种“中国楼”、“XX楼”等等。 九十年代初期是一个属于拓荒者的时代。中国商人虽多,但大都是扛着大包奔波往返的倒爷,供给能力无法充分满足市场需求,客观上造成了中国商品的炽手可热,随便倒腾点东西都能赚取极其高昂的差价,再加上当时的俄罗斯海关形同虚设,许多人因此一夜暴富。 但高利润必然会伴随着高风险。早期中国商人们的淘金之路危机四伏,毫无安全保障,往往会面临来自当地各方势力的盘剥、抢劫、勒索。比如曾经轰动一时的K3国际列车大劫案就是发生在那个年代,后来还多次被改编为影视作品。 新世纪伊始,随着新经济政策的不断出台、商品需求的持续增长以及物流运输业的高速发展,俄罗斯政府开始下决心大力整顿市场营商环境。 莫斯科首当其冲,陆续取缔了一部分管理混乱的经营场所,将各国商人们引导到几个规模较大的市场,使用相对规范的方式进行管理。 之前已经颇具规模的集装箱大市场正是在此时进行了翻修和扩建,并且在新开辟的区域中采取赠送摊位、减免管理费等优惠措施,以求吸引经营者入驻。 行政手段与商业手段双管齐下,商人们马上蜂拥而至。几年过去,集装箱市场进一步获得了空前的蓬勃发展,较之往日气象一新。 在市场内经营的许多中国老板从以往倒买倒卖的行商变成了厂家直销的坐贾。安全有了保障,经营更为便捷,生意做的大了,盈利模式也由当初的奇货可居、一本万利转化成了薄利多销、以量制胜。 如今整个市场就是一座城中之城,大批来自独联体、中国、越南、土耳其等国家的商人们在此经营着海量商铺,仅中国老板拥有的摊位就多达数千。还有不计其数的各种打工者依附在这里,凭借能想象到的一切手段赚钱谋生。 市场是由一家总部设在德国柏林的犹太跨国商业集团统一经营运作的,内部又被划分为多个区域,每个区都交给一家或多家市场管理公司负责对摊位进行管理。 其中规模最大、最为正规安全的阿斯泰区位于市场核心地段,由犹太商业集团亲自管理。阿斯泰聚集了大量中国服装鞋帽品牌,李宝庆的老板就在这个区做生意。 附近的老太阳区是中国商人早期较为集中的地方,面积也比较大,目前分属于几家不同的公司进行管理。 与老太阳毗邻的新太阳区相对较小,是市场中唯一由中国公司管理的区域,因此区内大多数是中国老板的摊位。 新太阳区的商人主要从事服装整件批发,区内又按照集装箱摆放形成的道路划分为不同小区域,胡易的老板就在新太阳区的8区。 8区有超过一百个摊位,很多老板都来自浙江乐清芙蓉镇一个叫小舟山的地方。他们中大部分人要么姓付,要么姓于,要么姓蔡,相互之间似乎存在着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 道路两侧的集装箱排的整整齐齐,每个摊位是由两只箱子摞在一起组成的。胡易和李宝庆来到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有的箱子还上着锁,看起来不太忙的样子。 开门的箱子旁都有人坐着,大家一边晒太阳一边高声聊着家常。胡易来莫斯科三年多了,已经能跟俄罗斯人对着骂街,但却完全听不懂这些浙江老板的家乡方言。 踏着脏兮兮的冰雪来到8区中段的一个箱子前,门前坐着的年轻人起身迎了过来:“宝庆,你们来啦!”口音是比李宝庆和房青都要地道不少的北京腔。 “哎呦喂,今儿可真冷,冻死我了。”李宝庆回身拍拍胡易的肩膀:“来,介绍一下,这就是胡易,我最好的哥们儿。” “胡哥,你好。”年轻人随意一笑,伸出了手:“付嘉辉。” “哟,不敢当。”胡易已经听李宝庆说过,这位付老板与他们同年,生日还要小几个月,赶忙礼貌的与他握了握手:“您别客气,我名字起的不合适,以后叫我小胡或者老胡都行。” “小胡当然是不行的。”付嘉辉又是爽朗一笑:“来,请坐。” 付嘉辉个子不高,生的白净秀气,家里做裤子生意,厂子开在北京大兴。他十几岁就跟家人去了北京,因此学了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我跟宝庆在北京就认识了。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这人特实在,没什么花花肠子,所以他介绍的人我放心。”付嘉辉脸上带着一种真诚的稚气:“我们家一直做裤子,不过去年才来莫斯科,我也不会说几句俄语,以后就麻烦你多费心吧。” “您又客气了。”胡易正色道:“我一定尽心竭力,有什么工作您尽管安排我去做就好。” “好了,那我们都不要客气,你也别一口一个‘您’,听着不舒服。”付嘉辉轻轻摆了摆手:“我们这边的情况你都了解吧?” “听宝庆说过一些。” “我们家卖时装女裤,做的是自家的牌子。”付嘉辉简要介绍道:“平时的工作主要是提货分货,有时货到的比较晚,可能要辛苦你在这里等着。” “没问题,不辛苦。” “客户通常是下午来的比较多,上午也会有,但一般会提前一天约好。宝庆说过你有时上午要上课,这不是大问题,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协调时间。” “您…你放心,我会平衡好的,尽量不耽误工作。”胡易对老板的通融态度十分感激:“现在寒假,我全天都可以在这里。咱们早晨几点上班?” “上班嘛…不一定。阿斯泰和老太阳那些卖散货的早上五点多就开门了。”付嘉辉稍一犹豫:“咱们这里主要看客户需求,晚来一点也没关系。” “明白了,我会尽早来的。”胡易用力点了点头:“那我今天做些什么?” 正文 160 最合适的人选 “巧了,今天一点事儿没有,你明天正式来上班吧。”付嘉辉笑着向身后指指:“我是专门来跟你见面的,喏,连箱子都没开。” “好的,明天我一早就来。”轻松顺利的敲定了工作,胡易感觉心里很敞亮,拿出手机与付嘉辉交换了电话号码。 “也不必来的太早。天气这么冷,可以在家多睡一会儿。”付嘉辉淡淡一笑,将一串钥匙交给胡易:“箱子上三把锁,今后离开箱子时记得上锁。明天我带你去提货,熟悉熟悉这里的情况。” 与付嘉辉告别,李宝庆请胡易到市场里的中国餐馆吃了午饭,又带他去自己在阿斯泰区工作的地方认了认门,便被老板叫去干活了。 胡易心情大为舒畅,去附近的中国商店买些零食便搭上了回家的地铁,一路上还不忘发短信与娜塔莎缠绵几句。可惜他的手机不支持俄语,两人收发短信只能用英文字母去拼写俄语单词,未免有些辛苦。 到家进门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菜花正低着头坐在电脑前发呆,手中还不停转着圆珠笔。 “哟,学习呢?真稀罕。”胡易放下手中的东西,低头换上拖鞋:“平时整天玩游戏,放寒假倒是用起功来了。” “怎么可能呢?我哪有功夫学习?”菜花拿起一张纸甩了甩:“我刚回来,正研究网吧的事儿呢。” “你出门了?啧啧,也挺稀罕。”胡易脱掉外套站在他桌前:“研究的如何?” “我去电脑市场看了看行情,回来又粗略算了一下,感觉有点紧张。”菜花面色犹豫:“加上桌椅和键盘、鼠标、耳机这些外设,我就算省吃俭用也顶多只能配八台电脑。再多的话必须降低配置,那样就没竞争力了。 胡易噗嗤一乐:“一个网吧八台电脑?有点寒碜。” “是啊,刚刚能贴着墙摆满一溜。”菜花不好意思的笑笑:“要不,先凑合着开起来?等挣了钱再添两台?” “拉倒吧,就算十台也对不起那房租。”胡易拿起那张胡乱写满数字的纸看了看:“我昨天就感觉仅凭你自己搞一间网吧太吃力,所以自作主张帮你拉来了一个大财主。” “大财主?谁?” “周大力。昨天晚上喝酒时我跟他提起来网吧这事儿,他挺感兴趣的。” “好啊!”菜花双眼一亮:“大力哥才是真有钱!咱们这就请他一起来聊聊吧?” “现在算了吧,他这会儿估计已经出发去机场了。”胡易拉开冰箱取出一瓶饮料:“大力说了,他不懂电脑,只负责出钱,操心的事儿都交给你了。” “行!交给我没问题!” “你别光拍胸脯,趁寒假这十几天认真筹划一下,等大力回来见面再聊细节。我听他的意思,随随便便添上十台电脑不在话下。” “妥了!十八台机器就够开门的了。”菜花摩拳擦掌,嚯的一下站了起来:“那咱们是不是先去找房哥商量一下?” 胡易马上带着菜花找到了房青。房青对网吧既不了解,也不感兴趣,但既然自己开饭店的路已经行不通了,能交给别人挣回房租也是极好的,所以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菜花干劲儿十足,从房青家出来就打算去饭店实地丈量尺寸,规划未来网吧的摆设布置。 胡易先把他拉回了房间,一本正经的点上烟看着他:“呐,房哥同意了,但我还要对你提个要求。” “啥要求?让我别耽误上课?” “唔…也算是一个。”胡易伸出两根手指:“那么加起来就是俩要求。” “你说呗,跟我还客气啥?” “等你的网吧开起来,我想安排一个人去上班。既能帮忙看店,也能监督你小子。” “行啊,没问题!”菜花笑嘻嘻的盯着胡易:“谁?娜塔莎?” 胡易摇了摇头:“不,我说的是安娜。” “哦!”菜花稍显意外,随即答应道:“可以啊。这大姐人挺不错,做事儿也很踏实,我觉得没问题。” “嗯,安娜先前为饭店操了不少心,到最后什么都没捞着,我心里怪过意不去的。”胡易轻叹一声:“再说她对我挺够意思,又跟房哥处的像两口子似的,我是真想帮她做点什么。” “那就这么定了,网吧店长让安娜来干。”菜花一拍胸脯:“只要她乐意,挣了钱我多给她发点,怎么样?” “谢了。”胡易在他背上重重一拍:“走,去店里看看。” 两人带着纸笔和尺子去饭店粗略规划了一番,回到宿舍时正看到安娜在厨房陪着房青做饭。胡易把她请到屋里,将自己的想法讲了一遍。 “真的可以吗?”安娜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自从原先工作的那家餐厅倒闭之后,她一直没找到稳定的收入来源,只能偶尔做一些临时工作养活自己。 “当然,您是最合适的。”胡易伸手揽过菜花的脖子:“他有钱,但还年轻,又是个学生,没太多精力每天守在店里,您愿意帮忙吗?” 安娜显得有些局促:“我想我能帮上忙。不过我不懂电脑,也没经营过网吧……或许应该趁开业之前去其他地方学习一下。” “不需要,电脑,我懂。”菜花笑着比划道:“网吧,简单。您,电脑软件,鼠标,咔咔点击,就OK了。其他的,收钱,没了。饭店,难;网吧,不难。” “是这样吗?”安娜被菜花手舞足蹈的样子逗乐了:“那现在需要我做什么呢?” “前期准备工作。”胡易接口道:“这些天如果有时间,您陪菜花去电脑市场看看,顺便选一些桌椅之类的,具体听他安排吧。” “没问题,我很有时间。”安娜微微一笑:“对了,安东,昨晚与娜塔莎的晚餐顺利吗?” “顺利!非常顺利!感谢您!”胡易情不自禁的咧开了嘴角:“娜塔莎说她爱我!她已经是我的女朋友了!” “太棒了!祝贺你们!”安娜给了胡易一个拥抱,在他耳边低声说:“或许你应该让娜塔莎来做这份工作,不是吗?她的生活也有很大困难。” “娜塔莎?不行,网吧属于我的两个朋友,我只会为他们推荐最适合的人选——那就是您。”胡易自信满满的正色答道:“娜塔莎是我的女人,她的一切困难都应该由我自己负责解决。” “噢噫!你的女人!”安娜笑着在他胸口捶了一拳:“我的兄弟是个男子汉,对吗?” 胡易微微一笑:“当然,我一直是。” “没错,你一直是。”安娜将双臂抱在胸前,对他轻轻点了点头:“很高兴你再次成为我的老板。” “老板?不,千万别搞错。”胡易伸手拉过菜花:“他才是你的老板,我还是你的兄弟。” 将安娜送回厨房,胡易顺路来到了娜塔莎的房间。二人昨夜刚刚确立关系,之前积聚在心里的感情开始不断释放,正是情浓意蜜之时,十几个小时不见便已颇觉煎熬。 相拥在一起亲昵了一会儿,胡易搂着娜塔莎坐到了床边:“娜塔莎,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去伊兹玛伊洛瓦上班了。” “我知道。”娜塔莎柔声道:“那地方很远,你会很辛苦。” 胡易轻抚着她柔顺的红发:“没关系,我不怕辛苦。只是今后白天很少能跟你在一起了,而且有时可能要很晚才能回来。” “我明白。”娜塔莎轻轻靠在他身上:“不用担心,我会等你下班回来的,每天都会,一定要亲口对你说过晚安才能去睡觉。” 胡易心中一阵澎湃,握住了娜塔莎的手:“娜塔莎,我的工作能挣很多钱,我要让你…让你的生活变的更好。” 娜塔莎微微一笑:“我?不,我不需要。你用挣来的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我会的。”胡易踌躇满志道:“我想做的事情就是让你的生活变好。我会给你买新的衣服,买好吃的食物。还有…如果你愿意的话,等我挣到足够多的钱,可以让你上大学。这样你就可以搬出这间小屋,去住真正的学生宿舍。” “噢,安东,我亲爱的安东,你真的好贴心。”娜塔莎媚眼如丝,一边摇头一边笑着抚摸他的手背:“那么今晚就让我给你鼓鼓劲吧,好吗?” “好啊!”胡易伸手揽住她的腰:“还要给我做晚饭吗?” “没错!”娜塔莎噗嗤一笑,轻轻在他的脸颊上拍了拍:“或许还不止如此,你可以期待更多。” 正文 161 上班第一天 在娜塔莎屋里共度了几个小时的二人世界,尽管心中一万个舍不得,胡易还是在晚上十点准时回到自己的房间。 明天是第一天上班,应该争取尽早赶到市场,起码不能比老板到的晚。 最早一班的公交车和地铁都是五点,路上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左右。既然付嘉辉说过不必去的太早,那么六点赶到应该没问题。 洗完澡匆匆上床,刚才的缠绵甜蜜还在脑海中不停荡漾。胡易定好闹钟,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娜塔莎,但还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闹钟在早上五点准时响起。胡易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挣扎着下床打了个哈欠。 菜花还强睁着两只肿眼泡子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亮映的他面部油光闪闪。胡易洗漱完毕,回来边穿衣服边皱眉道:“几点了?还不睡觉,练通宵呢?” “就睡,这就睡。”菜花关闭电脑,脱掉衣服摘下眼镜往床上一趴:“这么早就走?路上注意…安全……” 胡易刚想答话,菜花已经打起了呼噜。 “靠,这小子。”胡易笑骂一声,裹紧外套出门下楼。 莫斯科此时仍沉浸在浓浓的夜色之中,刀子般的寒风里夹杂着零星的雪花,吹到脸上的感觉令人格外难忘。 上一次五点起床也是为了去市场。不过那次是一群玛季预科生跟着卢涛和闫志文去吃早点。 转眼间过去了三年,当初有些同学的面容在脑中已经变的稍稍模糊了。胡易缩着身子在公交站牌下感慨了一番,乘公交车赶到了地铁站。 凌晨的地铁十分空荡,而且绝对安全。光头党是决计不会在这个时间出门的,偶尔碰上几个嘟嘟囔囔的醉鬼,也基本处于走不成直线的状态。 在列车吵闹的轰隆声中,胡易睡一站醒一站,来到市场时刚好六点。整个新太阳区静悄悄的,所有的箱子齐刷刷关着门,一个人都看不到。 怎么回事?难道我来的太早了?胡易在附近转了一圈,回到付嘉辉的箱子前愣愣发呆,心中一片茫然。 在地铁里积攒的热乎气儿已经散光了,身上冷飕飕的,肚子也开始瘪了。他想起当年吃油条的早餐店,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可是市场如此之大,自己连那家店位于哪个区都不知道,乌漆嘛黑的根本无从寻找。 天上还飘着雪花,身上的几层衣服快被冻透了。胡易思量片刻,决定到箱子里面去避避寒。 刚打开一把挂锁,远处集装箱之间的缝隙中闪出了两人,看样子是从相邻的9区穿过来的,手中拿着强光手电不停向这边照射:“谁在那边?干什么的?别动!”说的是俄语。 胡易抬手挡住手电的光线:“我在这里工作!” 两个人嘎吱嘎吱踩着雪走到近前,在胡易身上照了几下,垂下了手电:“你来工作?现在才几点?” “我第一天上班。应该几点来?”胡易打量了几眼,眼前两人穿着统一的棉衣制服,棉帽和皮靴也都一样,估计是市场里的保安。 “你不知道几点来上班?”其中一个高个子笑了笑,冲他一伸手:“证件拿来。” “什么证件?”胡易也是一笑。他来莫斯科几年,即便没在市场工作过,也知道学生打工是不被允许的。 眼前这俩人虽然不像警察,但小心些总是没错。于是他双手一摊,试探着答道:“我没带证件。” 果然,两个人没再纠缠证件的问题。高个子指了指他身后的集装箱:“太早了,天还没亮,不能开箱。” “为什么不能?”胡易缩了缩脖子:“外面太冷了,我想进去坐一会儿。” “为了货物安全。”高个子冷冷答道。然后他稍微顿了顿,又换了一种语气:“来杯茶,可以吗?” “我第一天上班,哪有钱给你买茶?”胡易对这种讨小钱的话术心知肚明,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不过如果你带我去一个能喝茶的地方,我可以请你们一人喝一杯。哦,一定要室内的,外面太冷了。” “那可不行。”两个保安对视一眼,似乎非常为难。高个子回身指指远处:“这个时间只能在海鸥区找到喝茶的屋子,但我们正在执勤,没法带你去。” 胡易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海鸥区在什么地方,只好对他们耸了耸肩:“那就没办法了。” “好吧。”二人稍稍歪了一下头,转身要走。 “等一下。”胡易略一沉吟,摘下手套从口袋中取出钱包,在他们手里各塞了二十卢布:“执勤辛苦了,下班后去买杯茶吧。” “谢谢,您可真是个好同志,好朋友!”两人眉飞色舞的与胡易握了握手:“您怎么称呼?” “我叫安东。”胡易微微一笑:“以后就在这里工作,希望咱们相处的愉快。” “愉快!必须愉快!”高个子抬腕看看表:“现在太早了,您最好找个暖和的地方呆着,比如地铁站。” “没关系,我就在箱子里等一会儿吧。”胡易不知道付家辉几点会到,万一他来了,自己还在地铁站等着,岂不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那好,请便吧。”两个保安开朗的笑笑,转身继续去巡视其他区域了。 胡易打开集装箱,里面一片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隐约可以看出箱子深处高高码放着几摞大包。 包裹很大,但比较扁平,表面硬绷绷的,想必里面的裤子都被压的很结实。他举着手机四下看看,选了一摞比较矮的包裹坐在了上面。 箱子里可以勉强遮风避雪,却丝毫不比外面暖和。衣服和鞋帽都冻透了,胡易蜷缩在冰凉绷硬的编制包上,牙关一个劲儿的打颤。 奶奶的,实在是太冷了。他有些疲倦,但压根儿睡不着,而且如果睡着一定会感冒的。 仅仅寒冷倒还可以忍受,在这漆黑一片中无事可做才是最痛苦的。胡易开始往脑子里填充一切有温度的东西:家乡的炎炎夏日,滋滋冒油的烤羊肉串,热气腾腾的火锅,水温烫人的澡堂子……。 但这些似乎都不能给身上带来一丝暖意,反而徒增饥饿和寒冷。他又去回忆当日6号楼的大火,闭着眼想象自己置身于火海之中的感受。 同样没什么帮助。胡易起身在箱子里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转而想起了娜塔莎。 果然只有她能给自己带来平静和温暖。他尽情回想着与娜塔莎相处的点滴美好时光,情不自禁的在黑暗中露出了笑容。 一边活动身子一边胡思乱想,好不容易坚持到七点多,外面还是一片黑暗寂静,除了偶尔经过的保安之外看不到半个人影。 冬天的早上可是太难熬了。胡易捋了捋有些发沉的眼皮,正考虑要不要出去跑几圈,手机响了,是娜塔莎发来的短信:“亲爱的,我刚醒,你已经去上班了吗?” 胡易心中一阵甜蜜,顿时把寒冷抛在了脑后,摘下手套使劲活动活动手指,艰难的打字回复道:“早安,亲爱的,我已经到了。” “一切都顺利吗?吃早饭了吗?外面好像很冷,我担心你在市场会挨冻。” 胡易眼眶微微一热,但很快又被冻凉了。他使劲抽了抽鼻涕,哆哆嗦嗦的写道:“刚吃完,一切都非常顺利!放心吧,我工作的地方很温暖。” 点完发送,接着又补了一条:“连外套都不用穿!” 娜塔莎发来一个笑脸符号:“那就好。我今天也要出门工作,附近的袋鼠超市雇人搞促销活动,我报名了,可以挣一笔小钱。” “在室内?还是在街上?” “在街上,不过不必担心,我的衣服很保暖。” 胡易略感心酸。凭经验推测,娜塔莎能挣到的“一笔小钱”充其量只是二三百卢布而已,她却要为此在寒风中卖力的推销一天。 但此时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好回复道:“知道了,一定要注意安全,注意保暖。” 又跟娜塔莎闲聊了几句,身上微微感觉有些暖意了。胡易回到编织包上坐下,盯着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中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阵阵金属相碰的响声。胡易一个激灵睁开眼,发现门缝中已经透进了光亮。 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快九点了。他赶忙起身推开箱门,立刻被阳光刺的眯起了眼睛。 远处有几个箱子打开了,刚才的金属相撞声就是开门摘锁的声音。路上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浑身上下捂的严严实实,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 胡易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正想找地方买瓶水喝,就见付嘉辉一路跟其他老板寒暄着向这边走来。 “嚯,你已经到了?”见胡易站在箱门口,付嘉辉淡淡一笑:“我特意早来了一会儿,没想到还是比你晚。” 特意早来了一会儿?胡易抬头看看太阳,攥着冰凉的耳朵苦笑道:“不是说其他区都是五点开门吗?我六点来的,还担心迟到呢。” 正文 162 安全岛与阿蒙 “六点就来了?!”付嘉辉像看傻子似的笑着看向胡易:“那些五点开门的是卖散货的,早来是为了调货拿货。咱们是货主,平时你九、十点钟到就行,特殊情况另说。” “好的,我知道了。”胡易身上一阵轻松:“那我今天干什么?” “先带你去见几个客户。”付嘉辉从箱子里取出账本:“下午有货到,咱们一起去提货。” 付家的服装厂是家族企业,品牌名叫“梦萱娜”。此类企业在俄罗斯的经营模式比较简单:国内将生产的各种款式裤子打包发物流过来,付嘉辉或其他人提货后给客户提供样品,客户直接将看中的样式整包拿走。 所谓的“客户”大都是市场中卖散货的摊主,也包括部分向其他市场或周边城市批货的商人。 同在一个市场做生意,老客户一般是记账拿货,过后再付钱。付嘉辉今天去见他们主要是为了收几家账,顺便介绍胡易给大家认识。 收账进行的很顺利,客户们没什么废话,直接将一捆一捆的卢布交到付嘉辉手里。付嘉辉心情不错,沿路边走边向胡易介绍: “一包裤子大约有二百二十条左右。冬装的面料厚,装的少些;夏天的面料薄,就能多装。但整包价格都是差不多的,眼下每包大概在六万卢布上下。” “唔,那就是两千美金。”胡易听的很认真:“卖一包货能挣多少钱呢?” 话一出口,他隐约感觉有些唐突,忙陪笑道:“不好意思,我问的太多了。” “没关系,既然让你来工作,就没必要避讳你。再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整个8区有几十家做裤子的,情况都差不多。”付嘉辉淡淡笑道:“咱们的利润不高,刨掉乱七八糟的费用,一条裤子差不多能挣一美元吧。” “唔…两千美元,挣二百多,净利润率超过10%了。”胡易懂得一些经营方面的概念,但并不了解这样的利润率究竟算是什么水平,只好随口说道:“应该挺不错了吧。” “嗐,这算什么。我们主要靠走量,不能过分追求利润。”付嘉辉拍拍自己斜挎在肩上的书包:“利润空间要留给那些卖散货的零售商,还是他们赚的狠。” “是这样啊。”胡易瞥眼看看他的书包,那里面装着七捆面值一千的卢布,总共有七十多万。 “老板,”胡易向四周看看:“咱们…” “别叫老板,叫嘉辉就行。”付嘉辉打断了他:“什么事?” “哦,好,嘉辉。”胡易压低了声音:“这地方离咱们的箱子还挺远呢,你把这么多钱背在身上,不安全吧?” “这点小钱算什么?”付嘉辉失声笑道:“放心吧,市场里安全的很。” 胡易一愣:“是吗?我经常听说有人在市场被抢。” “你说的是前些年吧?现在市场里面非常安全,外面倒是有可能发生这种事。”付嘉辉将装钱的书包向上挎了挎:“你来莫斯科比我早,但对市场就不如我熟悉了。这地方每天流动的现金不计其数,安全方面肯定相当有保障。尤其是阿斯泰和太阳区,到处能看见保安,而且他们都受过专业训练,身手很好,所以轻易没人敢在这里胡闹。” “原来如此。”胡易讪讪笑道:“估计那些人都是在市场外面被抢的。” “是啊,外面确实要危险一些。”付嘉辉漫不经心的说道:“阿斯泰的老板手眼通天、势力极大,整个市场就像是围了一圈电网的安全岛,平时连警察都不敢进来查护照。不过市场毕竟是块大肥肉,好多人都在外面虎视眈眈的盯着呢,只要离开市场稍远,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不稀奇。” 胡易点点头:“我懂了,只要不把钱带出去就没问题。” “算你聪明。”付嘉辉呵呵一乐:“在市场里不必担心安全问题,所有人都照规矩办事。大家平时只怕一种人,你猜是谁? “一种人?”胡易稍微一怔,心领神会道:“阿蒙?” “没错,你倒是明白。”付嘉辉叹了口气:“还好阿蒙很少来新太阳,但愿他们永远别来。” 在莫斯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阿蒙”这个词。如果将光头党和警察比作老鼠和猫,那么阿蒙就是一群狮子。 很多人都怕阿蒙,尤其是在市场经商的外国人,简直到了谈阿蒙色变的程度。他们畏阿蒙如惧虎豹、远远看到便不管不顾的撒丫子逃命,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其实阿蒙并不是什么坏人,而是一支隶属于俄罗斯联邦内务部的特种警察部队。“阿蒙”这个称呼则源自于其俄语名称缩写“OMOH”的读音。 “内务”这个词在汉语语境中很普通,听上去平淡无奇,无非是指各种内部事务,而且经常被人与铺床叠被子联系在一起。所以许多中国人第一次听到“俄联邦内务部”时,脑中第一时间对应起来的是我国的民政部门。 事实上,俄联邦内务部主要负责国内安全保卫工作,职权范围非常大。该部门掌管着俄罗斯内卫部队和警察部队,阿蒙就是由其直接管辖的特警力量。 阿蒙的成员大都是按照严格的标准从内卫部队中遴选出来的。他们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经常出现在镇压骚乱、外事安保、反恐作战等重要场合,其精锐力量甚至会参与一些军事行动。 不过由于俄罗斯长期严峻的反恐形势,阿蒙的身影也经常出现在街头。胡易就曾不止一次在市中心附近看到两人一组的阿蒙在巡逻,冷峻的眼神、军人的步态以及迷彩服背后显眼的“OMOH”字样都能让人一眼认出他们。 按照正常的经验思维,这样一支特警力量不应该让普通人感到害怕。但市场的商人和打工者却对他们极其畏惧,提到阿蒙就像说起进村的鬼子一样。 这背后的直接原因其实并不复杂:市场上绝大部分货物都没有完整的清关手续,是通过所谓“灰色清关”进入俄罗斯的。 灰色清关是许多国家广泛存在的问题,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词被专门用来描述俄罗斯进口商品清关流程。 九十年代初期,大量商人带着货物蜂拥涌入俄罗斯,从苏联时期沿袭下来的海关人员和制度一时间难以应对。沟通困难和工作效率低下使得清关审批流程极为复杂冗长,大量市场上紧缺的物资被长时间滞留在海关。 有需求就有满足需求的人。一批清关公司在此时应运而生,他们大多有着深厚的背景,可以轻易避开各种繁琐的通关手续,为商人们提供便利服务,极大改善了货物贸易的流通速度。 随着进口货物量的逐年增长,尤其是中俄贸易的高速发展,清关业务很快变的更加专业、更加便捷、也更加灰色。清关公司凭借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架空了海关,商人们只需向他们支付一笔相对较低的费用,就可以绕开海关将货物直接运到指定地点。 省时、省力、省心,更重要的是省钱。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清关公司成了商人们的最佳选择。而背后大量利益链的交织也使得各级官员对此种乱象肆意包庇纵容,甚至有部分申请正常清关的商家被海关无端刁难,货物迟迟得不到放行,最后只得无奈选择求助清关公司。 当然,通过这种方式进到俄罗斯的货物是拿不到报关单的。货物从入境的那一刻起就成了走私品,与它们的主人一样像是砧板上的肉,随时有被宰割的风险。这种近乎荒蛮的商业生态使许多人挣的盆满钵满,同时也为大批在俄华商此后的辛酸经历埋藏下了危险的隐患。 所以严格说来,集装箱市场这种地方不仅是商人和打工者的安全岛,也是走私货物的安全岛。只是由于犹太老板的权势熏天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纠葛,一般人轻易动不得,除了阿蒙。 阿蒙在市场的存在比较特殊。他们有时会在市场周边巡逻,特殊情况下还会承担一些安保工作,偶尔也会在周围拦住不顺眼的外国人检查证件,盘问几句。有些不会说俄语的商人害怕麻烦,便在护照里夹钱递上,阿蒙们统统来者不拒。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当大队阿蒙突然集体冲入市场时,那才是商人们的噩梦。 阿蒙集体出动一定是配合当局查封市场非法货物。他们往往不以抓人为主要目的,但若有人胆敢反抗、或被视为意图反抗——哪怕只是离的近了些——那下场一定会很惨。 “阿蒙一来,市场上就像海啸一样。所有人一边喊‘阿蒙来了’,一边没命的跑。”付嘉辉吐沫星子横飞,绘声绘色的讲道:“上次阿蒙去封老太阳,有个卖鞋的老板锁箱子耽搁了一会儿,被他们抓住把身上的钱全部搜走了,护照也给撕了。” “拿钱就算了,还撕护照?”胡易紧锁双眉道:“有点过分了吧。” “唉,没办法。碰上阿蒙,有理都说不清,何况咱还没理。”付嘉辉苦笑一声:“不被当犯人抓起来就算不错喽。” “也对。”胡易沉默了片刻:“后来呢?货被封之后怎么办?” 正文 163 市场的日常 “被封之后?抓紧想办法找人,掏钱交罚款往外赎呗。”付嘉辉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要是交晚了,货就没了。” “没了?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没了就没了呗。有本钱就继续进货,没本钱就散摊子拉倒。” “也怪不容易的。”胡易叹了口气,皱眉笑道:“我看俄罗斯政府也不是要打击灰色清关,否则直接在海关动手整治,打掉那些清关公司就好,何必大费周章来搞市场的商人呢?这事儿挺耐人寻味。” “那当然喽!清关公司背后牵扯的大人物太多,动谁都麻烦,只有搞我们这些买卖人最合适,既方便又省心,还能大捞一笔。”付嘉辉哈哈一笑:“你别看老毛子平时傻里傻气的,在利益问题上聪明着呢。事情是明摆着的,他们先把货物放进市场来满足老百姓需求,顺便让商人们挣点钱,等养肥了就瞅准时机宰一刀。但每次又不会把我们搞断气,等宰完一刀之后还要接着养。” “是啊。”胡易默然点头:“这样说来,在这里经商风险还是挺大的。” “老兄,做买卖哪能没风险?风险越大回报越大嘛,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从国内跑到这里来呢?”付嘉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不说这些了。走,吃点东西去。” 填饱肚子回到箱子里,下午就没什么事了,只有一个客户来拿走了两包货。胡易跟大家一起坐在箱门口晒着太阳,一脸懵圈的听付嘉辉用家乡话与其他老板们聊天。 一直坐到四点多,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有人在远处冲这边喊了句什么,付嘉辉和另外几人拍拍屁股起身,对胡易一招手:“走,货到了,去停车场。” 集装箱市场有不止一个停车场,但阿斯泰区的停车场最大,所以附近几个区的货一般都会集中到这里统一卸车,再由人力板车分别运到各区、各摊位。 阿斯泰停车场离新太阳区不太远,步行只需要不到十分钟。这座号称能停上千辆货车的停车场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像《变形金刚》里擎天柱模样的大型货车排着队缓缓驶入,卸完货再陆续缓缓驶出,那情形便好似运动会开幕式上运动员入场的仪式一般。 来提货的人没有直接去货车边,而是先稀稀拉拉走向停车场边一间亮着灯的屋子。胡易跟在付嘉辉身旁,来到近前才发现这是一家在莫斯科街头巷尾常常能见到的银行。 “咱们新太阳附近没有银行吗?”胡易感觉有些纳闷:“怎么大家都来这里存钱?” “不是存钱,是来交运费,交完才能把货拿走。”付嘉辉推开门,回身对胡易一笑:“我们的钱会想办法弄回国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存银行的,就算存也很少。” 胡易没再多问,交完运费便和付嘉辉一起去货车边提货。车已经卸完了,装衣服的大包堆了一地,一群搬运工正围在旁边争取送货机会。 “一辆板车付给工人每包货一百卢布,这些人负责装货,送到指定地点,然后卸货。中间出了问题他们要负责。”付嘉辉找到自己的货,随手招呼旁边的搬运工过来干活,然后跟在板车后面对胡易交代:“停车场出口有保安,每次带货出门的时候要记得给点茶钱意思意思。” “好,给多少?” “不用太多,看心情吧。二十不嫌少,五十不嫌多。”付嘉辉想了想,又叮嘱道:“阿斯泰和新太阳之间有个小亭子,里面坐着一个收过路费的老头。人可以随便通行,货物跨区的话要按数量给他钱。” “我靠?”胡易听着稀奇:“收买路钱?空手套白狼啊!市场还有这种人?” “谁知道人家什么后台呢,收走的钱肯定也不是他自己揣腰包。反正大家都得给,不给就过不去。”付嘉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碎卢布交给胡易:“箱子里平时会放些零钱,以后你自己提货的时候直接拿着用。如果不够就先垫上,回头找我报销。” “我知道了。”胡易按他的吩咐沿路打点完毕,回到摊位前指挥搬运工将大包搬进箱子一一整齐摞好,然后拍拍手问道:“这样就可以了吗?” “可以。今天没什么事了。”付嘉辉关上箱门:“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好,明天要做什么?”胡易看看表,还不到五点,感觉这份工作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轻松。 “和今天一样,每天差不多都是这些事儿。”付嘉辉锁好箱门,在他肩上重重一拍:“明天别来这么早了。天寒地冻的,没见过你这么自虐的人。” “行,我晚点来。”胡易点头笑笑,离开市场搭上了回家的地铁。 路上给娜塔莎打了个电话,她的促销工作也即将结束,打算过会儿去超市里面买些东西与胡易共进晚餐。 一个小时后,两人相继回到宿舍。娜塔莎买来了一只大号披萨,先让胡易给菜花送去两块,然后与他依偎在一起边吃饭边闲聊。 “啊!这奶酪的味道真棒,我太喜欢了。”娜塔莎接连吃了两块,意犹未尽的吸吮着手指对胡易一笑:“今天的工作顺利吗?” “顺利,还算不错。”胡易将手中的小半块披萨塞进嘴里,打开可乐喝了一口:“市场是个好地方,非常…了不起。” “了不起?有多么了不起?” “市场上的钱太多了。娜塔莎,太多了,多到你想象不出。” 娜塔莎疑惑的转了转眼珠:“想象不出?那是多少呢?” “我的老板是卖裤子的。喏,就是你穿的这种裤子。”胡易拍了拍她的大腿,又指指桌上的披萨:“他今天一天收到的钱,能买一万个这种披萨。” “一万个?一万个?!”娜塔莎抿嘴露出了微笑:“我不相信,这披萨一个就要八十卢布呢。卖裤子能挣那么多钱?你是在吹牛吧?” 胡易嘿嘿一笑,也不多解释,弯曲手指在娜塔莎脸蛋儿上轻轻一刮:“无所谓喽,反正我们一辈子也吃不掉一万个披萨。我只需要挣到足够的钱,让你每天都能吃到就行。” “天天吃披萨?不行。”娜塔莎皱眉道:“那样很快就会吃腻的。” “哈哈!你真可爱。”胡易捏住她的鼻子轻轻晃了晃:“吃腻了咱就换!” 接下来的日子里,胡易照样每天去市场上班。春节很快就要到了,中国商人们依旧忙忙碌碌,只是生意比往常稍微淡一些。 付嘉辉在这里盯了几天,见胡易工作认真,处事也还算机灵,便不再全天守着摊子,只在需要时才过来,平时就让胡易料理各种杂事。 现在胡易每天早上九点到市场,通常晚上六七点钟就能回家。一天中需要做的无非是等客户来拿货、去停车场提货、偶尔跑到仓库调货,或是出去收一下账款,感觉工作还算清闲。 一个星期下来,他与摊位周边的老板们渐渐熟悉了。付嘉辉在这里年纪轻、辈分小,对其他人大都是叔伯相称,胡易就跟着他付叔、蔡伯的乱叫一气。 隔壁箱子的老板姓于,也是卖裤子的,人长的瘦小枯干,胡易管他叫于叔。于叔普通话不好,但很爱讲话,经常坐在箱子外面跟胡易拉家常。 胡易听他讲话费劲,有时难免会感到厌倦,但出于礼貌还是耐着性子有一句没一句的陪他聊天解闷。 “你们山东人个子都高的哦。”于叔抱着膝盖蹲在椅子上,捋起舌头赞叹道:“我们那里的人就很矮。嘉辉在我们老家已经算高个子了,你去了就是巨人喽。” “也不好这样讲的吧。”胡易有意无意的模仿着他的口音:“姚明就很高啦,他是上海人,离你们那里不远吧?” “远,很远的!”于叔伸出双手在空中比划着:“上海在北边啦,靠近江苏。我们在南边,离福建近一些的。” 胡易“哦”了一声,没接话。于叔继续说道:“山东人很爱喝酒哦,我见过的山东人喝酒都很厉害,你酒量大不大?” “马马虎虎吧,伏特加只能喝一瓶。” “已经很好咯。”于叔连连点头:“伏特加很难喝的,我不喜欢,喝不惯。” 胡易长长打了个哈欠:“我也不喜欢。” “我见过喝酒很厉害的山东人,他们喝高度白酒还要吃大蒜的。”于叔表情变的有些凝重:“生蒜,剥开就吃,都不怕辣的。你也会吃生蒜吗?” “吃啊,一般是跟包子或者饺子一块吃,解腻。”胡易笑着解释道:“山东产大蒜,所以我们那边吃的比较多。” “哗!不得了。”于叔露出一脸写满拒绝的笑容:“还有大葱,你们也会生吃大葱的吧?” “会。不过我吃的少,家里老人们喜欢用煎饼卷着大葱吃。”胡易懒洋洋的扭头看看他:“您对我们山东人挺了解的嘛。” “当然喽,市场上山东人蛮多的,经常打交道。”于叔稍一侧头,伸手指向胡易身后:“喏,那个人就是你们老乡咯。” 正文 164 黄楼里的大刘 胡易扭头看去,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正缓缓沿路走向这边,棉衣棉帽,肩上挎着一只大书包,打眼一看与10号楼管理员小马哥有几分相似,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的。 莫斯科的中国人很多,在这里生活少不了经常要跟形形色色的中国人打交道。所以时间一久,大家对于中国同胞的无所不在已经感到见怪不怪了,但遇到同乡时难免还是会多几分亲近。胡易听说那大个子是山东人,又见他腿上有残疾,顿时生出了一股同情之心。 “那个人是大刘,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是个没有身份的黑户,平时经常能看到他在市场里卖报刊。”于叔压低了声音:“听说他来莫斯科好多年哦,以前也是市场的老板,混成现在这个样子真的是蛮惨的。” “卖报刊?”胡易想要细问,但看到大刘已经跛着脚来到旁边的摊位,随即闭上了嘴。 大刘正在殷勤的跟隔壁箱子老板寒暄,胡易偷眼打量,见他有些清瘦,双眼之中没什么神采,面容略显憔悴,但边幅修理的还算整齐,而且五官端正,鼻直口方,想必当初也是一位仪表堂堂的俊朗人物。 虽然都说人不可貌相,但以貌取人毕竟是人类本能的动物直觉。胡易心中不由对这位同乡多了几分好感,忍不住便起身踱着方步迎了上去:“大哥,卖报纸吗?” 他说话时下意识的带出了一点家乡口音,大刘微微一怔,陪着笑将肩上的大书包摘了下来:“是啊,您想买什么?” “有什么?” “路迅参考,莫斯科华人报,华俄时报,都是最新的。” “各来一份吧。”胡易掏出五十卢布递给他,漫不经心的随口说道:“今天这天儿可怪冷的,早卖完早回家歇着吧。” “是,是,谢谢您。”大刘将报纸杂志和找零一并双手递过去,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老板来这儿时间不长吧?以前好像没见过您。” “我不是老板,来打工的。”胡易接过报纸随便翻了两下,抬头对着大刘一笑:“大哥也是山东人?” 他刻意加重了这句话中的“也”字,明显有套近乎的意思。 “是。”大刘脸上现出几分黯然之色,低声岔开了话题:“您爱看报?以后来了新报纸我给您留一份。” 胡易稍一犹豫,摇头笑道:“不用特意给我留,我也不是爱看报纸,主要是在这呆着挺无聊的,想随便找点东西翻着看看,解解闷儿。” “那您爱看小说吗?”大刘将包重新挎上肩,整理了一下棉衣的领口:“我家里有很多小说,出租的,十卢布一天,押金一百。” “好啊!”胡易来了兴致:“您家在哪儿?我去挑两本看看。” “不远,我就住在黄楼,您随时去找我就行。”大刘拘谨的笑笑:“不过我这会儿还要跑几家送报纸,半小时之后才能回家。” “黄楼?那是什么地方?” “您不知道?”大刘迟愣了一下:“那,过会儿我来带您去吧。” “行,我在这儿等您。” “好,您先忙着。” 大刘一瘸一拐的走了。胡易回到箱子前坐下,随手拿起一份报纸摊在腿上读了起来。 “一下子买这么多报,很关照老乡嘛。”于叔还是蹲在椅子上,笑眯眯的捧着自己的保温杯:“你心地蛮好的。” “嗐,不就是几份报纸吗?看他瘸了条腿还得送报纸,挺不容易的。”胡易心不在焉的低头翻着手中的报纸,将另外两份向于叔一递:“您先拿着看。” “我不看报。”于叔拧开杯盖滋溜滋溜喝了两口茶:“我识字不多,读报纸像看天书哦。” “噢。”胡易收回手,对他笑了笑:“对了,于叔,您刚才说他以前也是市场的老板?怎么会…怎么会改行卖报纸了呢?” “讲出来是蛮可怜,但事情也都是他自己做的嘛,怨不得别人。”于叔回头看看,见大刘已经走远,这才冲胡易叹了口气:“我也是听别人讲的哦。大刘之前生意做的还不错,挣了不少钱。后来他跟朋友去赌场玩,几次下来就把钱输光啦,少说也有几十万美元哦!” “原来是这么回事。”胡易挑挑嘴角,对大刘的好感消失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轻蔑:“能把做生意的钱全输光,这人心里可是够没数的。” “不稀奇啦,这种人很多的。他们去赌场就是想要赢钱嘛,一旦输多了很容易失去理智,眼睛是会红掉的。”于叔一脸严肃的咽了咽唾沫:“大刘最后一次去赌场就是这样子的,本钱输掉就押上自己的货找人借钱想要翻本,再输掉后又去找赌场借钱,最后还是统统输了个精光。” “哦?把借来的钱也输了?”胡易好奇的皱起眉头:“那后来呢?” “后来就惨咯。他趁人不注意从赌场楼上跳下去想要自杀,结果没死成,摔断了一条腿。” “欠的钱呢?还清了吗?” “谁知道呢,莫斯科这边的大概还清了吧。”于叔仰头思量了片刻:“但是他的家人当年在国内四处借钱帮他还债,最后变卖家产也没还清,只好跟着躲到这边来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呐。”胡易卷起报纸在腿上轻轻拍打了几下,摇头叹道:“不过看他现在沦落到这步田地,倒是可怜之处更多一些。” 两人唏嘘了一会儿,远远看到大刘又跛着脚回到了箱子边:“老板,我带您去挑几本书?” “我说过了,不是老板,您叫我小胡就行。”胡易起身冲他一笑:“走吧。” 大刘住在附近一栋孤零零的低矮筒子楼里,因为楼体被刷成黄色所以得名“黄楼”。这种小楼扔到市区里是很难引人注意的,但在遍地集装箱的市场中就显得格外显眼。 黄楼周围一圈围满了售卖蔬菜和生活用品的小摊贩,楼内的住户来自各个国家,中国人和越南人占了很大比例。他们大都是没有合法身份的黑户,平日很少离开市场,也无法从事正当职业,只能在楼里做着五花八门的各种生意。 刚走进楼内,胡易就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大概是他在莫斯科见过的环境最差的建筑了,墙面地面油脂麻花,许多种令人不愉快的气味混杂在走廊中,其中最顶鼻子的莫过于驱之不散的公共厕所味道。 寒冬腊月尚且如此,若是到了夏天,楼内的刺鼻感觉可想而知。 “这地方…好像有点…有点…”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遮住口鼻,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条件不太好,让您见笑了。”大刘抱歉的笑笑:“这地方比较便宜,而且我们这种人也不方便去市场外面住。” 胡易似笑非笑的“嘿”了一声:“没什么,就是环境差了些。” “是,是,没办法,凑合住着吧。”大刘快走了几步,来到一间屋前对胡易伸了伸手:“到了,就是这儿。” 屋子不太大,里面被布帘子分割成不同区域,看样子住了不止一个人,不过现在其他人都不在。大刘弯腰从自己床下拖出几只大纸箱子:“喏,您挑挑看,有喜欢的就拿走。” 箱子里满满都是书,胡易拖过一把小凳子坐在床边,开始一箱一箱的仔细挑选。 第一只箱子里的书本装订和纸张质量都很差,印刷也较为简陋。封面上香艳的书名和露骨的图片都在极力撩拨着读者的神经,让人打眼一看便不难猜到里面的内容。 这些书想必经常被借阅传看,每一本都书页泛黄,书角卷边,封面也褪色了。胡易随便打开几本翻了翻,书中用大段大段的篇幅极尽挑逗之能事,但文字苍白无力,令人颇感乏味。 第二只箱子里大部分是他很熟悉的武侠小说,作者几乎都是金庸、古龙、梁羽生和温瑞安以及他们的仿冒者,书本质量同样极差,错字漏字层出不穷,排版也像是出了车祸似的参差不齐,有几本甚至是简陋的线订书。 金庸的十五本小说胡易都读过,古龙的看过大半,梁羽生和温瑞安的作品也曾经试着打开过,但很难读进去。箱子边上还塞着几本琼瑶,那种东西他是不会拿正眼去瞧的。 第三只箱子塞满了大大小小的杂志,大都是以前火车站或者列车上销售的那种十分吊人胃口的地摊文学,内容无非是重案要案、刑侦纪实、犯罪团伙覆灭记、悬疑事件、未解之谜等等。中间也夹着几本故事会、读者、青年文摘、科幻世界、足球俱乐部之类的流行期刊,只是日期都比较陈旧。 胡易津津有味的拿起几本杂志看了一会儿,又挪动小凳子坐到了第四只箱子前。 这里面装的也是小说,除了几本古典名著之外,其余现代小说的书名相对文艺一些,不如另外几箱书接地气,所以外观几乎是崭新的,显然是长期无人问津。 胡易忍受着不时从走廊传进屋中的阵阵异味,坐在凳子上一本一本的耐心挑了十几分钟,最后选出两本书在手里晃了晃:“这两本,我拿走了。” 正文 165 好心情 他手中举着的一本是王蒙的《坚硬的稀粥》,一本是王朔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大刘取过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打算记下来,想了想又提醒道:“每本都要收一百卢布押金,而且每本都是按一天十卢布收费,您还是分开租比较合适。” “没关系,我看书快,这两本都薄,使使劲儿一天就能看完。”胡易拿着书在面前轻轻扇了扇:“两本看完一起来还,省的再多跑一趟了。” “倒也是,这地方臭气熏天的。”大刘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从怀里掏出一支样式很旧的手机:“干脆我给您留个电话,今后您想看什么就说一声,我给您捎过去。” “这样最好。”胡易记下了他的电话,大刘又从床脚边拉过一只装满春联和“福”字的箱子:“马上过年了,您选副喜欢的带回去贴门上吧,添点喜庆。送您的,不要钱。” 胡易笑着摆摆手:“不用客气,我住学生宿舍,门上一般不贴东西。” 大刘坚持要给,胡易也没多推辞,拿着一张“福”字回到了箱子。 今天货车来的比较早,胡易提完货,等付嘉辉来盘过账便直接回了家。上楼后先来到房青的屋子,将那张福字往桌上一搁:“房哥,送您个福字,过年贴门上喜庆喜庆。” “哎哟!谢谢!咱哥们儿一起喜庆!”房青正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写东西,随手拿起福字端详了一会儿,搓着眼皮叹道:“唉,才四十多岁呢,眼就花了,写几个字儿给我累够呛。” “您写什么呢?” “菜单和原材料。”房青拍拍桌上写满菜名的纸:“年三十儿晚上的年夜饭,叫上小蔡,于菲菲,还有你的娜塔莎,咱们一起过除夕。” 胡易咧嘴一笑:“好啊。不过市场春节不放假,我那天得上班,没法帮您忙活了。” “没问题,有安娜和小于帮忙,你下班回来吃现成的就行。”房青将那张纸举的离眼睛远远的:“今年留在这儿过年的人少。我呀,也不用搞的太复杂,多做些酱货,炒几道好菜,包点水饺,咱们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好嘞!”胡易退到屋外向厨房望了望:“我安娜姐呢?今天没过来吗?” “在你屋里呢。好家伙,这几天一来就跟小蔡研究网吧的事儿,那叫一个如火如荼啊!”房青垂下眼皮继续写菜单:“不过小蔡的俄语实在太愁人了,把安娜折磨的够呛。” “那我去给他们翻译翻译,别搞岔了。”胡易哈哈一笑,出门先去娜塔莎屋里呆了一会儿,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安娜正坐在菜花桌前,一边拿着笔写写画画,一边念念有词。菜花在一旁背着手弯腰看着,一口一个“是”、“好”,看情形仿佛他是干活的,安娜才是老板。 “研究的如何了?”胡易脱掉外套走到他们身后瞅了一眼:“哟,这图画的倒挺规矩。” “都是安娜画的。”菜花拿起纸对胡易讲解:“我本来想把电脑直接贴着墙摆两溜,安娜说还是都摆在最里面比较好,留出外面的空间方便将来增加机器。” “嗯,我看也是这样比较好。”胡易仔细看了看:“要想的长远一些嘛,总不会将来一直只放二十来台电脑吧?” “是,就按她说的办。”菜花挠头道:“我在网上跟大力哥商量过了,准备再加台冰柜卖饮料。安娜刚才知道后说什么一半饮料,一半牛肉,我听的不太明白,正好你回来了。” “牛肉?”胡易看向安娜:“冰柜里要放什么?” “房做的牛肉。”安娜起身解释道:“切成片,分小份放在冰柜里卖给客人,可以卖很好的价格。” “这倒是个办法。”胡易转头冲菜花一笑:“我安娜姐不愧是房哥的人,帮你弄网吧还不忘顺便把房哥的买卖给盘活喽。” “这样也不错啊!有吃有喝才能留住客人。”菜花喜道:“国内有些网吧卖零食,我们也应该效仿。对了,还可以让房哥多做些包子卖给客人!” 三人一阵大笑,胡易摇头道:“这些事儿不必着急,等网吧开业后你跟安娜慢慢商量吧。” “有一件急事儿。”菜花皱眉扶了扶眼镜:“网吧的名字还没想好。” “名字?”胡易换上拖鞋坐到自己床边:“需要吗?莫斯科很多网吧都没名字吧?用中文和俄语写上‘网吧’俩字儿不就行了?” “需要,正因为别人没名字,咱们才要有。”菜花扭头问安娜:“名字,需要的吧?” 安娜郑重其事的应道:“当然需要,名字很重要。” 胡易愣了一会儿:“那…有什么备选的名字吗?” “安娜想叫友谊网吧,我觉得太普通。”菜花腼腆一笑:“我想叫中华网吧,你觉得如何?” “这名字太…太大了吧?一间小网吧怕是当不起‘中华’二字。”胡易摆了摆手:“况且网吧又不是饭店,不需要用地域和国家来体现口味特色。” “也对。那你说呢?” “嗯…大力有什么主意吗?” “大力哥说可以叫钱多多网吧。”菜花讪讪一咧嘴:“这好像…不太…” “俗不可耐!”胡易笑着打断了他:“名字要现在就定吗?开业前再取行不行?” “最好早点定下来。做招牌起码要十五个工作日,安娜怕来不及。大力哥过完年就回来了,她现在去找人做,到时候差不多刚好赶上网吧开业。” “十五个工作日?老毛子可真够墨迹的。”胡易嘟囔了一句,忽然脑中往事浮现,脱口而出道:“那——不如就叫‘好心情’吧,怎么样?” “好心情?好心情网吧?”菜花反复念叨了几句:“我觉得可以哎!又顺口又吉利!” “是啊,希望我们每天都能有份好心情。”胡易微微一笑,对安娜翻译了一遍:“您觉得如何?” “太棒了,好心情,希望网吧可以给我们每个人都带来好的心情。”安娜长舒一口气:“明天我就去找人设计,尽快把图样带回来给你们看。” 几天之后便到了大年三十。胡易赶到市场时,天上飘起了雪花,付嘉辉正站在箱子外抄着袖筒赏雪。 “今天这么早?”胡易小跑几步来到他身边,对于自己来的比老板晚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别提了。楼里的老家伙们一大早就四处乱窜,商量晚上年夜饭的事儿,把我给吵醒了。”付嘉辉打了个哈欠:“哎?你晚上有地方吃年夜饭吗?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有地方,我们宿舍同学一起吃,约好了。” “那就行。”付嘉辉懒懒扬了扬下巴:“这雪挺应景的。瑞雪兆丰年啊,希望明年一切顺利。” “是啊。”胡易站在他身边看了会儿雪,犹犹豫豫的低声道:“嘉辉,我想…从你这里买条裤子,行吗?” “买条裤子?”付嘉辉缓缓转过头:“咱们的裤子可是不零卖呐,而且只有女裤。” “是,我知道,我知道。”胡易咬了咬嘴唇:“箱子里不是有些样品吗,我想买一条送给女朋友当新年礼物。” 付嘉辉似笑非笑的盯着他:“这可不行,不能卖给你。” “哦,那好吧。”胡易没料到自己这个小要求会被拒绝,艰难的挤出了一个笑容:“没关系,我中午去散货摊看看。” “看个屁啊!”付嘉辉在他肩膀上重重捶了一拳:“我的裤子不卖给你,你想要就尽管拿!别跟我谈钱,明白了吗?” “这…不好吧?”胡易心中一阵热热乎乎,但终究觉得不合适,于是喃喃踌躇道:“这些都是你的货啊,我能原价买一条就很知足了,不能让你白送。” “谁说送给你了?算我送给嫂子行不行?”付嘉辉一皱眉头:“我见过的山东人都挺豪爽,怎么就你罗里吧嗦的,像个娘们儿一样。” 胡易一愣:“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就…那我就…” “你就怎样?” “我就要两条!” “没问题,正好箱子里现在只有两种款,你各拿一条!”付嘉辉哈哈一笑,拉着胡易进了箱子,从两个打开的大包中分别抱出一摞裤子:“送女朋友怎么能拿样品呢,我给你拿两条新的。对了,嫂子身材怎么样?” “身材?”胡易怔了怔:“我觉得她…挺好啊。” “你别多想,我没其他意思。”付嘉辉连连摆手:“我们销到这边的款式都是按照欧美女人身材设计的,嫂子要是…嗯…要是太瘦的话,穿上不一定能出型。” “哦,没关系,我女朋友是白俄罗斯人。”胡易笑道:“身材模样跟俄罗斯人差不太多,我也看不出有啥区别。” “嚯!你可以啊,能泡老毛子!”付嘉辉瞪大眼睛看着他,紧接着又坏笑一声:“嫂子有狐臭吗?” “这…这…”胡易尴尬的摸摸头:“好像没有吧,反正我没闻见过。” “哈哈,跟你开个玩笑,瞧你一本正经那样。”付嘉辉转身提起几条裤子看了看:“你知道嫂子的尺寸吗?裤长?腰围?” 正文 166 年三十的货车 “尺寸......我不太清楚。” “个子多高?胖还是瘦?” “大约…一米七出头?差不多就是七二或者七三吧。不胖不瘦,刚刚好。” “一米七三?啧啧,比我还高。”付嘉辉将几条裤子在手中比来比去,最后挑出两条递到胡易手里:“你瞧瞧,满意的话就包好装起来。” 胡易笑着接过:“不用瞧,我也瞧不懂。你是行家,眼光肯定错不了。” “嗐,可惜我没见过嫂子,如果能看一眼就更有把握了。”付嘉辉将其他裤子塞回包里,转身拍了拍手:“回去让她试试,不合适就回来换。” “好。”胡易喜滋滋的将两条裤子仔细装进纸袋,用力对他点点头:“谢谢你了,嘉辉。” “行啦,别一天到晚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客气,肉麻。”付嘉辉假装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今天下午接完货就没事了,你早回去陪嫂子一起好好过个年…唉?老毛子不过春节吧?” 胡易得意的笑笑:“老毛子肯定不过春节啦。不过她得过,跟着我过。” “看你美的,有女朋友很了不起吗?”付嘉辉笑骂道:“你丫的,刺激我这光棍!赶紧送货去!” 上午摊位上的生意不错,付嘉辉忙过一阵后先走了。胡易又张罗着送了几趟裤子,吃过午饭后就在箱子里等着接货。 毕竟是大年三十,今天需要接货的摊位并不多。四点刚过,许多箱子已经关了门,老板们互相说着拜年的吉利话,欢天喜地的各自回家准备年夜饭去了。 隔壁于叔今天也有几包货到,所以一直等着没走。他闲着的时候唯一的爱好就是跟人闲聊,逮着谁就跟谁聊个不停。 胡易下午陪他聊了一个多小时,聊的脑壳嗡嗡直响,便独自躲到箱子里打开灯看书。于叔在外面枯坐了一会儿,又不甘心的把椅子拖到了箱子门口:“雪下了一天喽,还不见小。” “是啊。”胡易没抬头。 于叔探头向他看看:“在读书哦?是什么书?” “小说。” “大学生就是棒,可以读小说。我连报纸都看不通顺,看书也只看那种小人书,就是连环画。” “那也挺好。” “好什么哟!没文化很苦的。”于叔悠然叹了口气:“以前出门做生意,识字的人可以跟家里写信。我老婆知道我不识字嘛,都不给我写的。” 胡易听于叔家长里短的唠个不停,也不好意思表现的太过冷淡,于是合上书笑道:“那您平时怎么打发时间呢?” “跟人聊天咯。”于叔双手一摊:“以前在国内还可以看电视,听半导体,现在这鬼地方什么都看不懂听不懂,难熬哦。我想好了,我的儿子在国内上大学,明年毕业,如果到时这里的生意还能继续做,就让他来替我。” 胡易皱眉笑笑:“您儿子大学都要毕业了,您还打算让他来莫斯科练摊儿?” “不然干嘛?”于叔一拍大腿:“老子辛辛苦苦挣钱就是为了让他上大学、有文化嘛,他有了文化自然是要回来做自己家的生意。放着这里的大钱不挣,难道去给其他人打工吗?” 胡易一时哑然,觉得他的观点倒也不好反驳,只好抬手看了看表:“走吧,车应该快到了。” 两人起身正打算锁箱子,忽然看到远处夜色中有个人顶着风雪匆匆向这边走来,到近前才看出是付嘉辉。 “嘉辉?你怎么回来了?” “于叔,老胡。”付嘉辉走的微微气喘:“听说今天机场那边雪特别大,发货比较慢,车可能要晚些才能到。” “晚些?”于叔呆了一下:“那要多晚?” 付嘉辉皱眉摇了摇头:“那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咱们的货现在还没装车呢。” “还没有装车?!那要等到几点哦!”于叔气的骂了一串胡易听不懂的话,背着手转身回自己箱子去了。 胡易也有些发傻,之前偶尔会有很晚才接货的时候,但今天毕竟是年三十,娜塔莎和房青他们还在等自己回去吃年夜饭,他并没做好加班的心理准备。 付嘉辉看了他一眼,苦着脸叹道:“没想到会出这种事,看样子要耽误你过年了。” “啊?没事儿!”胡易想到付嘉辉上午刚送了自己两条裤子,感谢的话还在嘴边挂着没凉透,切不可在这种时候让老板感到难做。 于是他大大咧咧的一笑:“嗐,我干的不就是这份活吗?嘉辉你打个电话吱一声就行了呗,何必专门跑过来呢?” “我住的不远,来一趟也不麻烦,怎么能打个电话就让你呆到半夜呢。”付嘉辉似乎松了口气,又补充道:“平时怎样都无所谓,今天除夕嘛,把你留在这里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千万别这么想。”胡易笑嘻嘻的拍拍他的后背:“中午我在旁边小饭店吃了碗炸酱面,那炸酱估计过期了,这会儿肚子里正难受呢。反正回去也吃不下东西,正好在这儿歇歇。你呀,什么都别管了,赶紧安心回家。” “好,那就交给你了。”付嘉辉点点头,掏出几张卢布塞到胡易手里:“晚上地铁里不安全,你完事儿打个车回家。” 胡易借着箱子边昏暗的灯光看了看,之前提货到很晚时付嘉辉也给过车费,一般是五百卢布,但现在手里却有三张面值一千的纸币。 “不不不,这太多了。”胡易连忙摇头:“我打车回家三百就够。” “别废话了。”付嘉辉不由分说推回了他的手:“也就是赶上今天过年,换成平时一分也不多给你。” “哎…行。”胡易又是开心又是不好意思,正想把钱装进口袋,于叔从后面凑了过来:“小胡,你晚上要留下接货?” “是啊。”胡易瞅瞅他那一脸期待的表情,主动开口道:“您要是信得过我的话就放心回家去过年,晚上我帮您把货一块提回来,怎么样?” “什么话!当然信的过!”于叔眯起两只眼睛:“那就麻烦你帮帮忙啦。哎呀,除夕之夜,真的是非常不好意思。” 胡易开朗的咧嘴笑笑:“没关系!反正咱两家挨着,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不费事儿。” “谢谢,谢谢!多多拜托胡老弟了!”于叔锁好自己的箱子,将三把钥匙交给胡易,然后冲他拱了拱手:“提前给你拜年了,新年快乐!” 付嘉辉忽然在旁边咳嗽了一声,于叔瞥瞥他,佯装不悦道:“干什么?担心阿叔我不懂规矩吗?”说罢将早就攥在手中的钱往前一递:“晚上打车回家,别嫌少。” “不用不用,嘉辉给我车钱了。”胡易侧过身去不接。 付嘉辉抢上一步,一把从于叔手里夺过那张钞票:“才五百卢布?于叔你有没有搞错?!今天过年呐!” “啊,对的哦!”于叔在自己脑门上重重一拍,又掏出五百:“老糊涂了!多亏嘉辉提醒!” 付嘉辉伸手拉过胡易,将一千卢布往他口袋里一塞,然后抬腕看看手表:“已经快五点了,今天雪大,路上难走,车肯定到不早。你提完货回家好好歇着,明天事儿不多,下午来就行。” “好,我知道了。”胡易微一点头:“拜拜,明年见。” “哈,明年见,拜拜。”付嘉辉走出几步,又不放心的回头叮嘱道:“你别在箱子里傻等,过会儿找家饭店炒几个菜,在里面暖暖和和呆着,隔半个钟头去停车场看一眼就成。” “知道啦。”胡易从上午就憋着想要回敬付嘉辉一句,这会儿终于找到了机会,忙冲他皱眉微笑道:“罗里吧嗦的,像个娘们儿一样。” 付嘉辉仰天大笑几声,和于叔深一脚浅一脚的并肩走了。胡易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转动身子看看陷入黑暗寂静中的整个8区,忽然感到心中格外平静。 这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自己一个人度过除夕之夜。三年前初次在莫斯科过年的情景犹在眼前:李宝庆请来了玛季女篮的玛莎,于菲菲忙前忙后的准备饭菜,彭松那只掉进马桶的辣子鸡,越南姑娘达姆哭诉自己的男朋友被打,还有寒假中无休无止的牌局,以及翻来覆去怎么都看不腻的几盘录像带。 那时候的日子真是无忧无虑。胡易低头点上一颗烟,看着烟雾缓缓从飘落的雪花边升起,禁不住笑出了声。他本以为自己今晚一定会感到孤独难熬,但此时心情竟然出奇的平静而又淡然。 平静归平静,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总还是要想办法打发的。胡易先给娜塔莎打了个电话,让大家不必等自己吃饭,然后坐在箱子里继续翻起了从大刘家租来的小说。 箱子里有个灯泡,不过这种暗黄的光线用来看书是比较费眼的。而且太阳落山后气温开始迅速降低,小风嗖嗖的从箱壁缝隙中灌进来,里面这会儿便有些坐不住了。 好在手中的小说已经读到了大结局。胡易用僵冷的手指坚持翻完最后几页,把小说往怀里一塞,站起身向下拽拽帽子,拉起围巾遮紧口鼻,戴上手套关掉电灯,退出箱子锁好了门。 正文 167 胡安东风雪男厕所 还不到五点半,现在吃饭似乎太早了些。胡易迈步向黄楼走去,路上掏出手机拨通了大刘的电话:“刘哥,过年好啊。” “哎呀!老弟过年好,过年好!”大刘平淡的声音中隐约有些受宠若惊的喜悦:“给您拜个早年。” “也给您拜年。”胡易笑道:“上次租的书看完了,想去找您换一本,没打扰您吃饭吧?” “不不,不打扰,我们还没开饭呢。”大刘忙不迭的答应道:“您看什么书?我给您送去。” “路不好走,别往外跑了,我一会儿就到您家。”胡易沉吟了一下:“您给我拿份今天的报纸吧,再帮我找本…找本《水浒传》。” 几分钟后,胡易踏着厚厚的雪来到了黄楼。大刘正拖着一条残腿站在楼门口等着,远远看见他便热情的招呼道:“胡老弟,今天年三十儿,这么晚才下班回家吗?” “是啊,有点事儿耽误了。”胡易含含糊糊应了一句,躲进楼门洞的房檐底下摘掉一只手套,一边抽打身上的雪一边使劲吸了吸鼻子:“嚯,楼道里够香的,年夜饭挺丰盛吧?” “还行,大家伙聚在一起吃,肯定要丰盛些,穷人也得过年嘛。”大刘双手递过报纸和一本八成新的《水浒传》,略显局促的扭捏道:“不过菜再香也盖不住走廊里那股邪味儿,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进来一起坐坐,喝杯过年酒?” “您说这话就见外了,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胡易将看完的书和钱一并交到他手里,微微一笑:“家里朋友等着我回去呢,改天一定来叨扰。” “好嘞,那您慢走。”大刘恭谨的点点头:“祝您新年大吉大利,财运亨通!” “谢啦!也祝您一切顺利,万事如意。”胡易将书报揣进怀里,冲他一挥手,转身离开黄楼向附近的饭店走去。 肚子有些饿了。刚才说什么炸酱面不新鲜只是安慰付嘉辉的鬼话,其实他中午喝了两碗馄饨,这会儿已经消化的差不多了。 市场的中国饭店今晚大都不营业,好在胡易本就不欣赏他们糟糕的厨艺,并不会因此而感到沮丧。他在周围转了几圈,最后钻进一家充满中亚风情的小馆子。 小馆子这会儿客人稀稀拉拉,温暖的屋子里弥漫着浓郁诱人的羊油和奶酪香味,在这种寒冷的冬夜极易挑起人们的食欲。 毕竟是除夕之夜,手头又多了四千卢布,这顿一个人的年夜饭就吃点好的吧。胡易对着菜单研究了许久,要了一份羊肉炒饭、两个烤包子、一份炖羊肉和一碟小菜。 上菜速度不快,菜的分量还算挺足,但味道比较一般。他慢悠悠的将端上桌的东西逐样一扫而光,又坐在店里看了会儿报纸,一直呆到七点半才打着饱嗝走出饭店。 天上落下的雪已经变成了细小的冰碴子,被风卷着打在脸上有点疼。胡易立起衣领缠好围巾,在雪中笨重的埋头挪动着脚步,一路匆匆来到停车场。 停车场上车不太多,有些裹的很厚实的工人正忙着将道路中间的积雪铲到两侧。他先去银行那间小屋交了运费,然后站在空旷的停车场边驻足向车辆入口方向眺望。 以往晚上接货是有大概时间的,今天发车延误,也不知道几点能到。虽然付嘉辉让自己找个暖和地方呆着,但他总是放心不下,唯恐车到时自己不在,弄丢了老板的货物。 反正回到箱子里也是冻着,不如就在停车场等着吧。何况路上雪太深,这几百米距离平日走起来挺轻松,现在往返一趟却着实要费不少力气。 傻乎乎的站了一会儿,刚才吃饭时身上积攒的热乎劲儿很快就凉透了。寒气透过几层衣服侵入肌肤,胡易身上阵阵发紧,隐隐感到有尿意来袭,便抽着鼻涕走进了旁边的公共厕所。 厕所比外面要暖和的多。胡易上完小便,摘下手套点上烟抽了两口,竟然觉得呆在这里十分惬意。 厕所内打扫的很干净,虽然免不了有股淡淡的尿骚味,但比起黄楼里面的气味清新了许多,随便喷几口烟便能遮盖一阵。 这可是个好地方,比傻站在外面挨冻强多了。胡易四下看看,将一只打扫卫生用的塑料桶拎到水池旁仔细冲洗一番,反扣在远离便池且光线充足的墙角边,然后垫好报纸往上一坐。 还挺舒坦。他心中大感满意,情不自禁的翘起二郎腿,从怀里取出《水浒传》开始慢慢翻看。 这地方虽然气味稍差,偶尔有人出入时还会灌进些冷风,但无论温度还是光线都比箱子里胜强百倍。胡易一边看书一边抽着烟驱赶异味,偶尔拿出手机发短信和娜塔莎聊几句,或是与朋友们互相拜年,丝毫不觉难熬。 每隔二十分钟左右,他都要起身去门口向卸货的地方张望一眼,没车就回来继续坐着,有车便过去看看,但却始终没有等到自己要接的那辆货车。 一口气在厕所里闷了两个小时,已经是十点多了。胡易看书看的有些乏,起身走到门口拧了拧腰。 雪似乎又大起来了,他走出厕所,远远看到一群搬运工聚在卸货的地方闲聊,便甩着胳膊慢慢走了过去。 市场上的人把那些专门负责用平板车运送货物的搬运工称作“巴恰”,可以理解为苦力的意思。 巴恰的工作性质有点像出租车:他们由市场公司统一进行管理,登记入职后被公司分配到各个区域,平时只能在规定的区域中揽活,但可以根据主顾要求将货物送到市场内的任何地方。 既然是苦力,干的肯定是重体力活,没膀子力气是做不来的。市场上的巴恰大都来自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等一些较为贫穷的前苏联国家,他们个个身强体壮,吃苦耐劳,一天到晚不知疲倦的搬来运去,闲下来时便守在自己的地盘上等活上门。 负责停车场中这片区域的一群巴恰刚陆续送货回来,正蹲在墙根大声说笑。胡易走到近前,见他们是在嘲笑一个低着头的方脸汉子,不过讲的并不是俄语。 那汉子被人笑的有些恼了,但又不好发作,抬眼看见胡易走向这边便赶忙起身想要搭话。不料旁边一个强壮的大个子黑毛巴恰抢先迎了上去:“老板!新太阳8区?对吧?” “没错。”胡易点点头。他在市场工作十几天,几乎每天都要到停车场提货,有些机灵的巴恰已经记住他了。 而他也看着眼前的黑毛眼熟,于是随口问道:“我们的货什么时候能来?” “谁知道呢,大家都在等。”黑毛一耸肩膀,将巴恰们经常含在嘴里的嚼烟“噗噗”几口吐个干净,煞有介事的冲他挤了挤眼:“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你的货。” “谢了。”胡易淡淡一笑,抬手向后指指:“我在厕所里等着,车来了麻烦叫我一下。” “没问题,放心,交给我。”黑毛连声答应,退回了墙根。胡易在附近溜达了一圈,感觉身上又有些凉了,这才回到厕所继续捧起了书。 《水浒传》的故事他自小就看过,不过当初看的是以画为主的儿童读物。现在年龄大了,读起原著自然另有一番滋味。 俗语说,老不读三国,少不读水浒。胡易独自在外生活了几年,被各种小灾小难磨掉了些许少年血气,但终究难免有点年轻气盛。刚才读到林冲误入白虎节堂、遭陷害刺配沧州,心中便觉老大不痛快,所以才溜达出去跟巴恰聊了几句。 这会儿回来继续往下看,读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侯火烧草料场》一回,又不禁为林冲手刃仇人而大感舒畅。耳听屋外风雪交加之声越来越大,胡易伸手拍着墙,摇头晃脑的自言自语道:“古有他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今有俺胡…胡安东风雪…风雪男厕所!” 一语出口,自己忍不住噗嗤一下乐了出来。刚笑了几声,就见厕所门口厚厚的帘子一挑,刚才那黑毛巴恰探头向里看了看:“朋友,快来!你的货到了!” 正文 168 夜归人 “噢噫!总算到了!谢天谢地!”胡易大大松了一口气,收拾好东西跟着黑毛走出了厕所。 巴恰们正在将货车上的大包往下卸,胡易走到车旁时,附近地上已经堆起了小山一样的货包。 “您是几号摊位来着?”黑毛殷勤的上前逐件检视:“我帮您挑出来运走。” “56号。还有55号的也一起拿走。”胡易瞥眼看到一件付嘉辉的货,刚要伸手去拖,冷不防旁边又飞来一只大包,“砰”的一声砸在了自己的脚边。 胡易吓了一跳,侧头去看时,只见一个巴恰站在货车边,正将一件件货包像丢垃圾似的不停甩向这边。 “嗨!干什么呢?!”胡易大为恼火,直起腰几步走到那人身边厉声喝道:“说你呢!你怎么回事?!” 那人刚又扔出去一只货包,转过身来一脸晦气的嘟囔道:“怎么了?” “怎么了?!有你这样乱扔的吗?”胡易在他胸前推了一把:“把包摔坏了怎么办?” 这随手一推使了两三成力气,依照往常的经验来看,一般人起码要被推的摇晃一下身子。 不过今天遇到了例外。那人虽然比胡易稍微矮些,但身板极其壮实,肩膀又宽又厚,这一伸手就像是推在了一块包裹着棉衣的大石头上,对方纹丝没动,自己反倒向后趔趄了小半步。 胡易不禁一愣,站稳脚步仔细打量对方,见他面貌忠厚但带着些苦相,从面部特征来看应该是中亚人,一张浓眉阔口的国字脸上愁云惨淡,依稀便是刚才蹲在墙根被其他巴恰调笑的方脸汉子。 那汉子站着没动,也没说话,只是一脸哀怨的皱眉瞪着胡易,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却又不能发作。 “你看什么看?”胡易余怒未消的指着他:“我说的不对吗?万一弄坏了包和货,你赔得起吗?” 方脸汉子还是苦着脸一声不吭。周围提货的货主和巴恰都向这边看来,黑毛赶紧上前呵斥道:“别愣着了,亚巴,快去干活!别拿货包撒气,想哭想闹等回家再说!” 方脸汉子看了胡易一眼,转身去搬货了。黑毛笑着拍拍胡易的后背:“好了朋友,别生气。亚巴洛夫老家的妻子刚跟别人跑了,他今晚正难过呢。” “难过?”胡易盯着那个叫亚巴洛夫的汉子:“那也不能扔我的货啊!” “放心,那些不是你的货。”黑毛指指他脚下的货包:“看,这里都是软包,你的货里没有软包吧?” 在市场上,除去冬装、皮货和针织物等单独品类,其余普通布料裤子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牛仔裤,剩下的那些不论款式,一律被称作时装裤。 时装裤不怕压,发物流时能压多紧就压多紧,打出来的货包都是硬邦邦、紧绷绷的。而牛仔裤的折痕不好处理,因此发货时不会压太紧,打出来的货包都是稍有些松垮的软包。 亚巴洛夫扔出去的包果然都是软包。胡易稍微消了些气,斜眼看看黑毛:“不管是谁的货,都不能这样乱扔。” “没错,你是对的。”黑毛讨好的笑笑:“放心吧,我一定会非常温柔的对待你的货包,非常温柔!” 巴恰们在雪中一番忙碌,各位货主的货包基本分拣完毕。黑毛当仁不让的将自己的平板车推到胡易身边,开始向上堆货。 一辆平板车可以并排摞放很多货包,一般来说一趟车最多能运十二件。 付嘉辉和于叔的货加起来只有十来包,对黑毛这种身高体壮的巴恰来说原本是没问题的。但今晚地上雪太厚,他推着板车走了几步,似乎有些吃力。 “你能不能行?”胡易笑道:“路不好走,没问题吧?” “当然!小意思!”黑毛调整了一下呼吸,伸手又去推车。可是没推多远就开始脚底打滑,轮子也打滑,人跟着车滑来滑去,左摇右摆,一时间颇为狼狈。 “算了,你等会儿。”胡易回头看看,见其他巴恰大都已经推着主顾的货走了,剩下的也围在其他货主身边等着揽生意,只有亚巴洛夫一个人抄着袖筒孤零零守在板车旁四处张望,显得十分落寞。 “哎!你!”胡易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亚巴洛夫循声看向他,犹豫片刻才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就是你啊!快来!” 亚巴洛夫拖着板车小跑到近前,胡易指指黑毛的板车:“这太多了,你们两个人一起送吧。” 亚巴洛夫点了点头,伸手便去搬货包。黑毛在他后脑勺打了一巴掌:“老板分给你干活的机会,还不快感谢他?” “是,谢谢。”亚巴洛夫闷声闷气的道了声谢,从黑毛车上搬走几个货包,与他一起推着车子跟在胡易身后。 “亚巴,你真的是太笨了,既不会说话,也不会讨人喜欢,一天拉不了几趟活。”黑毛边推车边叹着气数落亚巴洛夫:“你挣的钱只够给公司交管理费,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很久没给家里寄钱了吧?难怪你老婆会跟那个放羊的跑掉。” “是矿工,挖煤炭的。”亚巴洛夫声音呆滞。 “哦,对,挖煤的。”黑毛哈哈一笑:“上次是放羊的。” 亚巴洛夫“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胡易在旁边听的暗暗好笑:爹娘给他起的名字倒是贴切,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果然是哑巴懦夫,人如其名。 回到8区,将货包分别送进付嘉辉和于叔的箱子,胡易掏出钱付给二人,然后在亚巴洛夫大石头般的身子上用力拍了两下:“亚巴,听我说。” “嗯?怎么?” “他刚才说的对。”胡易指指黑毛:“你要学会主动跟人说话,不然很难挣到钱。” “嗯。”亚巴洛夫低声道:“我…不太会说话,总是说不好。” “多练习啊!说几次就好了!” “练习?”亚巴洛夫茫然看着他:“怎么练习?” 胡易无声叹了口气,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也没心思跟他闲聊,于是探头向前凑了凑:“亚巴,看清我的脸了吗?” “你?看清了。” “能记住我长啥样吗?” “应该…可以。” “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提货。以后你只要在停车场看到我,就立刻过来找我,明白了吗?” “好。”亚巴洛夫困惑的点点头:“你陪我练习吗?” “傻子!”黑毛又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老板是在关照你的工作,听不明白吗?” “哦,明白!”亚巴洛夫愣愣看着胡易:“谢谢。” “这也算是一种练习。”胡易使劲捶了他一拳:“如果你不主动些,活就归别人了。” “是,我知道了。”亚巴洛夫露出一个憨厚却很难看的笑容,拖着车子跟在黑毛身后走了。 真是个没用的呆子。胡易摇头笑笑,锁好两个箱子,快步走出市场打了辆车。 路上给娜塔莎发短信,得知宿舍里的年夜饭已经结束,房青和菜花都喝多睡下了,安娜和于菲菲也已各自回家,只有她还在等着自己。 这一天在市场冻了十几个小时,胡易刚上车就感到困倦不堪,但想到过会儿就能见到娜塔莎,顿时又恢复了精神。 雪还在继续下,车开的很慢。他打着哈欠跟司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到宿舍时已经十二点多了。 宿舍区内一片寂静,没什么人走动。胡易快步走向10号楼,远远看见一个裹着棉衣的俏丽身影站在楼门口。 是娜塔莎。 “安东!”娜塔莎用力挥着手,小心翼翼的踩着台阶上的冰雪走了下来。 “娜塔莎?”胡易踩着雪蹒跚小跑到她身边,情不自禁的翘起了嘴角:“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多冷!” “我在等你!”娜塔莎扑进胡易怀里,双手抱住了他的胳膊:“新年快乐!快,快到里面去,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胡易被她拽进10号楼大厅,娜塔莎匆匆走向墙角一张椅子,从上面抱起一团用毛衣包裹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胡易好奇的跟了过去,亲眼看着她解开毛衣,从里面取出平时炖菜用的小长柄锅,掀开了锅盖。 “是房做的饺子,大家专门留下了一些,说是一定要让你在十二点吃。”娜塔莎表情有些急切:“我担心你赶不上,所以到楼下来等。” 胡易怔怔看着娜塔莎:“你在楼下等着我回来吃饺子?” “是啊,快吃吧,已经十二点多了。”娜塔莎从棉衣口袋掏出一把用纸仔细包着的叉子:“我忘记向他们借筷子了,只好带来了叉子,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胡易微笑接过,叉起一只饺子塞进嘴里嚼了几下。 饺子尚有余温。但还没来得及尝出是什么馅的,一股咸涩的热泪已经同时涌进了鼻腔和咽喉。 “我觉得味道很好,你认为呢?”娜塔莎笑吟吟的看着他。 胡易轻轻点了一下头,瞬间只觉眼眶热烘烘的,几颗眼泪不受控制的滴落在小锅里。 “安东?”娜塔莎眼中充满柔情,伸手为他拭去了脸上的泪珠:“你怎么了,亲爱的?” 正文 169 新年礼物 “没,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有点…”胡易冒着鼻涕泡笑了笑,拿过娜塔莎手中的锅放在椅子上,张开双臂将她一把搂在了怀里。 娜塔莎轻笑一声,伸手环住了胡易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与他紧紧相拥在一起。 不需要再说什么了。两个人就这样抱着,过了好半天,娜塔莎在他耳边低声道:“这里有点冷,我们回家去吧。” “好。”胡易答应一声,却还是抱着她不放手。 “喏,你看,有人在笑我们呢。” “谁?”胡易歪头去看,就见大厅中玻璃岗亭内的保安侧倚在桌子边,正托着半边脸微笑看向他们。 “晚上好!”胡易举着叉子向他挥了挥手,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幸福。 保安轻轻一蹬桌脚,人随着屁股下面的转椅滑到了岗亭门外,向后仰着身子招手笑道:“中国新年快乐!现在已经很晚了,快带着你的美人回房间去亲热吧!” 胡易和娜塔莎相拥大笑,相互依偎着走向电梯间。胡易心情大好,逼着保安吃下了一个饺子,又将口袋里的大半盒万宝路留给了他。 上楼直接来到娜塔莎屋里,胡易迫不及待的从包里取出两条裤子:“娜塔莎,这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新年礼物?给我的?”娜塔莎大感惊喜:“中国新年我也可以收到礼物吗?” “那当然!”胡易脱掉外套搭在椅背上:“你今天还吃饺子了呢,以后中国的所有节日都要算你一份。” “谢谢。”娜塔莎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接过裤子细细端详片刻,脸上现出了喜悦的神色:“这裤子很好,非常棒!” 胡易心中一松:“你喜欢就好。” “可是一定很贵吧?”娜塔莎轻轻咬了咬嘴唇:“这样的裤子在商场里至少要上千卢布才能买到一条。” “在市场里并不贵。我天天跟这些裤子打交道,原本是要买两条给你的,但我的老板执意不收钱,所以这其实是免费的礼物。”胡易笑着摊摊手:“不知道是不是合身,快穿上试试。” “是吗?那一定要替我谢谢你的老板。”娜塔莎将裤子搭在床上,冲他嫣然一笑:“安东,我也为你准备了一份新年礼物。” “是什么?快让我看看。” 娜塔莎俯身打开床边的柜子,取出一个大纸兜双手递给胡易:“祝你新年快乐。” “谢谢。”胡易正色接过,从兜中掏出一只单肩皮革背包。 “包?”他小心抚摸着背包表面的材质,一脸欣喜的轻呼道:“真漂亮,真好看。” 这种反应倒并不完全是为了让娜塔莎高兴,胡易从小到大用的书包都是尼龙化纤之类的材质,眼前这只皮包对他来讲的确很有档次感。 “这包不是很高档,价格也不贵,但我感觉做工很不错。”娜塔莎表现的有些局促:“你现在去工作时还背着上课用的书包,所以我就选了这只送给你。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胡易起身将包背在身上,不断调整着背带的长短和左右位置,一会儿侧背,一会儿斜挎,简直是爱不释手。 “你背着很好看。”娜塔莎开心的笑道:“快去照照镜子吧。” 胡易兴冲冲背着包走进狭小的浴室,对着镜子左转右转,又仔细整理一下头发,俨然感觉镜子里的自己又成熟帅气了几分。 心满意足的摘下包走出浴室,却见娜塔莎已经换上了新裤子,正低头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小腹和屁股:“非常合适,这裤子款型很好,做工也十分细致。你瞧,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胡易斜靠在床头,听着娜塔莎用自己听不懂的专业名词夸赞裤子,心中忽然一片平静祥和,紧接着便感觉眼皮沉甸甸的。 “这裤脚的样式…”娜塔莎正说着,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了轻微的鼾声,转头去看时,见胡易已经歪着头睡了过去。 “安东,你一定累坏了吧。”娜塔莎轻轻将胡易的双脚抬到床上,帮他脱掉鞋,盯着他的脸柔声自言自语道:“今天是新年,就在这里好好睡一觉吧。” 尽管很喜欢娜塔莎送给自己的新包,但胡易这些日子并没将它背出门。一来是因为市场中人来人往,又经常要干些粗活,刮一下蹭一下的实在心疼;二来市场内虽然安全,周围却是危机四伏,老板们纵有万贯家资也不愿随便露富,平日里看上去都挺寒酸。 所以他还是背着以前那只松垮垮的旧帆布包去上班。直到几天后寒假结束,才把娜塔莎送他的皮包升格成了上课用的书包。 新学期一开始,胡易的生活立刻变得格外忙碌。学校的课程分布没什么规律,每天少则一节、多则四节,他需要费劲脑筋去把握上课和上班之间的平衡关系。 付嘉辉没有忘记自己善解人意的承诺,每当胡易必须上课的时候便亲自在箱子里盯着。胡易对此心怀感激,又倍感惶恐,他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课堂出勤率,将其余时间全部放在了市场的工作上。 朋友们陆续从国内回来了。就在他每天奔波于学校和市场之间的时候,菜花和安娜也正式开始了好心情网吧的筹备工作。 周大力之前已经在网上详细了解过他们的整体方案,并没提出任何异议,回到莫斯科后把钱掏出来交给菜花,便不管不问的当了甩手掌柜的。 资金全部到位,菜花专管装配电脑,安娜负责采购桌椅和冰柜等其他物品、联系网络供应商。二人一男一女、一中一俄、一老一少,一个兴致盎然、信心百倍,一个认真负责、兢兢业业,搭配的倒也十分合适,没过多久便完成了一切准备工作。 这些日子胡易每天忙的不可开交,没去关心菜花和安娜的工作成果。网吧开业的前一天,刚好他下班比较早,便带着娜塔莎和一帮朋友前去参观。 自打去年年底聚餐跟光头党打了一仗之后,今天是胡易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回到这里,眼前的一切已经与当初大不相同。 门两侧的那副对联被摘掉了,原先饭店的古朴匾额也已换成了写着“好心情网吧”字样的蓝色灯箱招牌,旁边还有多国语言的小字标注,看上去活力十足。 胡易愣在外面感慨了一小会儿,跟着大家推门入内。墙面重新贴上了图案简约抽象的亮色壁纸,厨房操作间的隔断被打通了,整个屋子给人感觉比之前宽敞了许多。 “这地方…有点浪费吧?”胡易四下看看,屋子深处摆着的十八台电脑只占去了不到一半空间,门口除了吧台和冰柜之外便没其他东西了,显得十分空荡。 “的确是挺空的。”菜花无奈的挠了挠头:“先这样吧,等以后挣了钱再加几台电脑。” “再加几台也不够看的。”胡易伸手比量了几下:“最好能想个什么办法利用起来。” “老胡说的对啊。”周大力显然也觉得这块地方空着很可惜,难得主动提了一次建议:“要不在这里卖点甚吧。” “卖甚呢?” “不知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周大力仰着头琢磨了一会儿:“鼠标?键盘?耳机?” “你可赶紧拉倒吧。来网吧玩的人能买那些玩意儿吗?需要那些东西的人会来网吧玩吗?”胡易一脸嫌弃的瞅着他:“你这就好像…就好像是在电影院里卖VCD,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就是嘛。”菜花连声附和:“再说这地方本来就背静,又在11号楼下面,过来过去的都是女生,对鼠标键盘这种东西没什么兴趣。” “可不呗,这点子太臭了。”胡易接口道:“就你这脑子,做生意得赔掉腚。” 周大力嘻嘻一笑:“对啊,所以我只管出钱,干活的事儿就交给小菜了。” 几个人勾肩搭背的走向摆放电脑的区域,胡易见娜塔莎和安娜正坐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聊天,向楠也在旁边听着,便笑眯眯的过去拍了拍她:“你们聊什么呢?她俩说话你能听明白吗?” 向楠一扭头:“哥,我刚才夸娜塔莎的裤子好看,她说是你送给她的。” 胡易大为得意:“是啊,你喜欢?等着哥给你买几条。” “不用,我不适合穿这种裤子。”向楠扁着嘴叹了口气:“我刚才跟娜塔莎说了,她身材好,穿上特别出型;我太瘦了,穿着不好看。” “嚯?”胡易欣喜的看着她:“这些话你也能用俄语说明白?进步挺快嘛。” “嗐,就是硬凑词儿呗。”向楠一吐舌头:“安娜刚才也夸她的裤子来着,后来她俩说话我就听不太懂了。” “好说,哥去打听一下她们俩的小秘密。”胡易冲她挤挤眼,对着娜塔莎轻轻咳了一声:“亲爱的——” “亲爱的!”娜塔莎笑着仰起脸一甩头发:“安娜有个想法要对你讲。” 胡易一怔:“有个想法?” “是的,安东。”安娜满脸严肃的抬起头看着他:“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正文 170 进货 “什么主意?”胡易笑眯眯看着她:“说出来听听。” “我不知道是否方便。”安娜稍微有些犹豫:“你送给娜塔莎的这种裤子,我们都觉得很不错,可不可以买一些回来卖?” 胡易一怔:“卖裤子?去哪儿卖?” “我看这里就很理想,门口从早到晚有很多女学生经过。”安娜指指吧台附近的大片空间:“只需要摆几个模特和一排衣架,不会占用很大的地方。” “这里?嗯…倒也是个办法。”胡易招手唤来周大力和菜花:“安娜想在门口摆个小摊卖裤子,你们同意吗?” “行啊,卖呗,反正这地方闲着也是闲着,能用起来是好事儿。”菜花扭头看周大力:“只要大力哥没意见就行。” “我哪能有意见嘞?”周大力蔫蔫一笑:“这地方是房哥租下来的,她跟房哥…嘿嘿,跟两口子差不多。都是自己人,尽管用吧,只要不影响网吧生意就行。” 胡易还没开口,菜花先抢着摇头说道:“不会的。这大姐办事儿老认真了,我相信她肯定不会耽误咱们的网吧经营。” “没错,安娜这人我了解,对工作很负责。何况她打算卖女裤,到时候进来的都是女学生,还能给网吧增加不少人气。”胡易笑着附和了几句,然后略一沉吟:“至于房租的问题嘛……” “再说!那些事以后再说!”菜花和周大力异口同声:“不就是在门口卖几条裤子嘛,房租都归网吧承担,不用她管。” 见他们痛快的答应下来,胡易冲安娜一扬下巴:“老板们都很支持,你可以尽情施展了。” “谢谢,菜花。谢谢,周。”安娜礼貌的对二人微笑道谢,扭脸看向胡易:“这样的裤子,你能拿到什么价格?” “夏装稍微便宜点,冬装就要贵一些。算下来每条大约二三百卢布吧。” “二三百?那很合适,商店里要卖一千卢布左右。”安娜信心十足的点点头:“我可以把价格定在五百到八百之间,一定会有人愿意买。” “没问题。”胡易吹了声口哨:“不过我可不懂流行款式什么的,不知道哪些样子比较好卖,你要亲自去挑才行。” “不,我要留在网吧工作,没时间。”安娜笑着拉过娜塔莎的手:“挑选样式的任务就交给娜塔莎了,她去最合适。” “她?”胡易拍拍脑门:“对了,我的娜塔莎学过服装设计,我差点忘了。” 娜塔莎盈盈一笑:“安娜希望我能跟她合伙做这件事,你觉得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胡易略一思量,猜到安娜八成是想带着她一起挣点钱,于是轻轻抚了抚娜塔莎的头发:“明天我就带你去进货。” 第二天上午,胡易和娜塔莎一起来到了市场。他在新太阳8区工作已经快一个月了,附近箱子的老板都跟他混的挺熟。看到一个俄罗斯姑娘挽着他的胳膊路过,老板们纷纷放下手头的闲杂事等,操着似是而非的普通话大呼小叫道: “哗!小胡艳福不浅噻,哪里搞来的大美女?” “哟!不得了!小胡在泡老毛子!身体撑不撑得住哇!” “小胡!别只顾自己快活哦,介绍给我们认识一下啦!” 有的人嬉皮笑脸,口中略显轻浮,不过胡易心情不错,并没计较他们半荤半素的玩笑话,只是笑着随口应付几句。 娜塔莎听不懂他们讲话,见胡易脸上笑呵呵的,便也微笑着对周围人打招呼,反倒引的其中几人嘴里更没遮拦,说出的话失了分寸,有些过火。 胡易心中稍感不快,刚收敛起笑容想要甩个脸色,就听于叔蹲在椅子上扯着嗓子骂道:“介绍你个大头鬼啊!人家小胡是大学生!又高又帅又年轻!你们几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也不去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张衰脸!脑袋顶上的毛都快掉光啦,个子比武大郎高不出两根指头,踮着脚尖也够不到美女的下巴颏,还讲些乌七八糟的鬼话,只晓得嘴上讨便宜。有本事把刚才的话用俄语讲出来呀?不会讲吧?快回去做事啦!” 那几个老板与于叔都是或近或远的亲戚,被狠狠损了几句便哄笑着散了。胡易也懒得跟他们生气,冲着于叔抬了抬手:“谢啦,于叔。” “没什么啦,小事情,他们该骂。”于叔打开保温杯抿了口茶:“那几个老家伙和我一样没文化,讲话都没有体统的,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没事儿。”胡易哈哈一笑,打开付嘉辉的箱子,找出半包裤子让娜塔莎先翻翻看。 于叔探头看看娜塔莎的背影,低声说道:“不过你的小朋友的确美的很啊,也难怪他们像公狗一样疯疯癫癫的。喏,实话对你讲哦,我来俄罗斯这么久,见过的漂亮洋妞也是很多的,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啦!” “嗐,哪有您说的那么夸张。”胡易听的心里美滋滋的,但猜想于叔又要开启聊天模式,忙自言自语的掏出了手机:“嘉辉还没来吗?我给他打个电话。” 付嘉辉这会儿还没起床,听胡易说了几句便迷迷糊糊的嘟囔道:“唉呀,你怎么又啰嗦起来了,不就是几条裤子吗?你先拿走,回头再说。” “那可不行,我得先告诉你。”胡易认真解释道:“这次性质不一样,我女朋友来是想多选一些,打算回去……” “嫂子来了?在哪儿?箱子里吗?”付嘉辉打断了胡易,嗔怪道:“你怎么不早说呢!等着,我马上就去。” 半小时后,付嘉辉哼着小曲来到摊位,一看见娜塔莎便站在原地呆呆愣了几秒,伸手将胡易拉到身边:“这,这就是嫂子?漂亮的有点过分了吧?!” “别一口一个嫂子,她叫娜塔莎。”胡易得意的冲娜塔莎招招手:“这是我的老板,嘉辉。” “你好。”娜塔莎款款向前两步,礼貌的一笑:“感谢你送给我的裤子,我很喜欢。” “你好,你好!不客气!”付嘉辉扭头对胡易挤挤眼:“嫂子喜欢咱家的裤子?尽管拿走就行,不要钱!她这样的美女穿我们梦萱娜的裤子,那就是替我们打广告呢!” “她不仅自己喜欢,还想批一些回去卖呢。” “那更好啊,求之不得!”付嘉辉喜道:“要几包?” “几包?要不了那么多。”胡易有些尴尬:“小本生意,财力有限,只能在学校宿舍里摆个小摊儿。喏,你来之前她看中了那四捆。” 货包里的裤子是成捆装的,每捆是相同颜色、不同尺码的六条。逐条单独挑选当然更好,但一捆中剩下的几条就不好处理了。 胡易不愿意给付嘉辉多添麻烦,娜塔莎也十分理解。她和安娜能凑出的钱不多,所以精挑细选之后,准备先带四捆裤子回去。 “只要四捆?”付嘉辉淡淡一笑:“行,那就拿走吧。让嫂子先回去卖卖试试,好卖的话下次再来。” 胡易让娜塔莎付了钱,讪讪挠头道:“零打碎敲的,搞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付嘉辉斜眼瞥瞥他:“做零售就是这样嘛,生意都是从小做到大的。” “是,是。”胡易心中稍宽,点头笑道:“那我帮她把裤子提到地铁站,马上回来。” “你等会儿。”付嘉辉把他叫到箱子深处,从怀里掏出两沓卢布:“喏,这个月的工资,拿着。” “工资?还没到时候呢。”胡易愕然道:“过几天才满一个月。” “提前支给你了。”付嘉辉把钱塞进他口袋:“嫂子大老远来一趟,带她去周围逛逛玩玩,买点东西。我在这里看着,你不用着急回来。” “那…”胡易想要表达几句感谢,又不愿让付嘉辉再说自己啰嗦,只好冲他嘿嘿一笑:“那好,我去了。” 今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阳光照的人身上暖融融的,正是逛市场的好日子。娜塔莎第一次来集装箱市场,跟在胡易身后逛的兴致勃勃,对眼前一切新鲜玩意儿都表现的很感兴趣。 胡易怀里揣着一万八千卢布,在女朋友面前底气十足,拉着娜塔莎的手在市场里足足转了一上午,只要看到她对什么东西多看一眼或是多摸一下,便要掏钱买给她。 娜塔莎不愿让他多花钱,奈何胡易情绪高涨,最终还是给她买了一顶帽子和一副手套。两人在附近一家精致的饭店一起吃过午饭,胡易拦了辆车把娜塔莎送走,然后心情愉悦的回到了摊位。 付嘉辉正在箱子里打电话,看表情似乎不太高兴。他说的是家乡话,胡易一个字都听不明白,也不需要刻意避讳,简单收拾了一下箱子便坐在门口看书。 过了好大一会儿,付嘉辉挂断电话,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又重重哼了一声。 胡易叼着烟回头看看他:“怎么?遇到麻烦事儿了?” “倒也算不上什么麻烦事儿,但是的确很烦。”付嘉辉踱着方步走到他身边:“你帮我个忙吧。” 正文 171 公司派来的人 “说吧。”胡易把书合上丢在一边:“有事儿让我去办就行了,还说什么帮忙不帮忙的。” “不是市场上的分内工作。”付嘉辉闷闷不乐的抱起双臂:“过几天有人从国内过来,你帮忙去机场接一下吧。” “好啊,没问题。”胡易看着他笑了笑:“你媳妇要来么?怎么看你心情不太好呢?” “我没媳妇。”付嘉辉一脸悻悻,没理会他的玩笑话:“是其他人要来。” “哦。”胡易见他脸色有异,便点头答应道:“不就是接机嘛,小事一桩,交给我了。什么时候来?接到人后送哪儿去?” “下周五。到时候你把他送到我家就行。” “送到你家?” “对,他和我住一块。”付嘉辉犹豫了一下,解释道:“这人是我大伯的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晚辈外姓亲戚,是来替他的。” 付嘉辉家在国内的公司最初是他父亲一手创立的,后来亲戚朋友陆续投资入股,现在已经成了由一大家子人共同经营的家族企业。去年公司筹划进入莫斯科市场,安排家里几个男人轮流来这里守着,第一个来的就是他的大伯。 大伯的年纪比于叔还大着不少,来莫斯科后水土不服,身体和思想双重不适应,又学不会几句俄语,一切都要靠市场上的同乡们照应,生活工作都很艰辛,三天两头打电话向国内诉苦。 家里人无奈,只好答应再安排一个年轻人过去帮忙。付家第二代的男孩子不多,其中一个在上大学,其余年纪还小,唯有付嘉辉最合适,所以就把他派到了这里。 付嘉辉一来,立刻接手了市场的全部工作。大伯依旧是各种不适应,吃不惯饭、睡不着觉,一到入冬更是怕冷不愿出门,每日从早到晚闷在家里念叨着想老婆、想女儿,整个人陷入了抑郁之中。 见此情状,家里人年底前就让大伯回国了,留下付嘉辉自己在这里打点一切,直到今天才又提起再派一个人过来。 “哦,是公司派来的,我明白了。”胡易小心观察着付嘉辉的脸色:“那我该怎么称呼他呢?” “叫名字就行,哪有什么称呼。”付嘉辉不耐烦的挥挥手:“他三十多了,你要是高兴就叫声哥,不高兴就随便叫。” “知道了。”胡易点点头。他明显能感觉到付嘉辉对家里这项人事安排并不满意,又或是不喜欢即将被派来的这个人。但自己只是个打工的,既然老板不想说,他也就没必要多嘴去问。 接下来的一周,胡易照常忙忙碌碌奔波在学校和市场之间,晚上若是回来的早,就去网吧看看娜塔莎和安娜。 当时友谊大学虽然大部分宿舍能够接入互联网,但费用与国内相比高昂了许多。尤其是包时上网,简直贵的离谱,因此个人用户大都选择按照流量计费,大家平时上网主要是进行聊天通讯,看网页要将浏览器设置为默认不显示图片,也很少下载较大的资源。 这样一来,网吧就成了一种更为经济实惠的选择,很多学生没有在房间里开通互联网,甚至干脆没有电脑,需要上网时就去网吧。而那些在宿舍能上网的学生也经常为了省流量跑去下载东西,所以好心情网吧刚一开业生意就很不错,尤其是晚上,十八台电脑基本座无虚席。 安娜在吧台附近摆了一个移动衣架,把娜塔莎买来的裤子挂在上面,又搞来几个塑料模特,一个站在门口,两个站在衣架边,还别出心裁的在吧台和墙角之间隔出了一个小试衣间。 娜塔莎有空时会来网吧帮忙卖裤子。每当她出现在店里的时候,塑料模特就显得格外多余。 “娜塔莎才是最好的模特。”安娜毫不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她穿哪条裤子,女人们就格外关注哪条。当然,关注也未必会买,因为她们的身材无法跟娜塔莎相比。” 裤子生意不好不坏,宿舍里女生虽多,但人群相对比较固定。好在安娜做了几块简易广告牌挂在宿舍区的铁栅栏外,引来了不少附近路过的女士特意绕进店里,纵然是看的多买的少,每天也能卖出一两条。 一周下来,第一次拿来的四捆裤子卖掉了一半,而收入已经覆盖了进货总价。安娜和娜塔莎对此比较满意,感觉此路可行,便打算继续进货销售。 周五上午,胡易又带娜塔莎去市场拿了几捆裤子,等晚上提完货又马不停蹄的打车去了机场。 今天要接的人叫孙守田,单听这个名字就不像是付嘉辉他们家乡的人。胡易举着牌子站在接机的人群中,很快便等来了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小个子、小眼睛、薄嘴片,黄焦焦的面皮,上唇一溜不太整齐的小胡子,样貌神态仿佛抗战影视作品中的日本太君。只是眼珠无神、眼皮肿胀、眼袋发黑,看上去像是长时间睡眠不足导致的。 “守田大哥吗?”胡易收起牌子快步迎上去:“我是小胡,来接您的。” “你是胡易?”孙守田的普通话不太纯正,隐隐混杂着些温州口音,偶尔还会带出一点中原内陆方言:“付嘉辉怎么没来?” “嘉辉有事儿赶不过来,这会儿应该正在家里等您呢。”胡易接过他的行李:“我现在就送您回家。” “回家?”孙守田无精打采的哼了一声:“这地方可不是我家。” “是。”胡易笑了笑:“那我送您回住的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机场,胡易叫了辆旧拉达车,一番讨价还价后打开车门让孙守田上去,然后把他的行李放进后备厢,自己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 孙守田坐在后座嘀咕了几声,似乎是在抱怨天气寒冷。胡易也没理他,跟司机聊了两句便侧头看向窗外。 车开了一会儿,孙守田忽然开口问道:“你俄语说的挺不错吧?” “还行。”胡易扭回头看着他:“来俄罗斯好几年了。” “平时市场上的工作都是你来做?” “差不多吧。”胡易想了想,补充道:“重要的事都是嘉辉亲自去做,我只负责干些力气活。” 孙守田“嗯”了一声,过了半天又说:“这车可够破的。” “嗐,破车便宜点,好车跑一趟价格得翻好几番。”胡易见他脸色有些阴沉,便陪着笑没话找话道:“您以前来过俄罗斯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孙守田长长叹了口气。 “没来过?那…公司派您来,一定是特别信任您。” “也谈不到特别信任,这里不是还有嘉辉在嘛。”孙守田嘴里这么说,脸上却露出了未经掩饰的笑容:“只不过是因为我以前在北京跟老毛子打过几次交道,付叔觉得我有经验,才要我过来帮帮嘉辉。” “哦?那您会讲俄语吧?” “会一些,不是太多。”孙守田向前探了探身子,翻着肿眼皮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往外蹦:“好、朋友、卢布、美元、你好、姑娘、漂亮、多少、钱……就这些,没了。哦,还有一个,谢谢。” “不算少。”胡易微微一笑:“平时这些词就够用了。” “我觉得也差不多。对了,‘再见’用俄语怎么说?我记过几次,但总是忘。” “再见是‘达斯维达尼亚’。” “唔,‘达斯维达尼亚’。”孙守田低声重复了两边,摇头道:“记不住,太长的我都记不住。” “记不住没关系,以后您需要的时候找我翻译就行。” 孙守田点点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胡易也不再说话,等把孙守田送进付嘉辉家门,看着他俩寒暄完,胡易把剩下的车钱交给付嘉辉:“没事儿了吧?我回去了。” “别走啊,饭菜都准备好了。”付嘉辉向里屋一歪头:“来一起吃点。” “不用了吧?”胡易犹豫道:“我回去吃就行,不打扰你们了。” “打扰个屁。”付嘉辉把他拽进屋子:“一起吃。” 桌上有酒有菜,算是一顿合格的接风宴。付嘉辉和孙守田应该是老相识,但共同语言不多,互相之间都很客气,搞的胡易在旁边有些尴尬。 喝了几杯闷酒,付嘉辉脸红扑扑的看向胡易:“呐,胡哥,今后呢,我和老孙会轮流去箱子里盯着。但是市场上那些事儿还是你玩的转,反正我肯定不如你。老孙初来乍到,也摸不清门道,今后你还得多费心关照我们的生意。” 付嘉辉突然改口叫自己“胡哥”,又言过其实的夸自己“玩的转”,搞的胡易不由稍稍一懵。正诚惶诚恐的想要谦虚几句,转念明白这些话是说给孙守田听的,大概是为了不让他看扁自己。 偷眼一瞄孙守田,果然他瞧向自己的眼神多了几分犹豫和谨慎,已不像刚才在机场时那般随意。 胡易看了看付嘉辉,沉声对二人笑道:“嘉辉太客气了,我拿了工资就要把活干好,说不上什么费心。今后在莫斯科,二位都是东家,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心尽力。” 正文 172 初入状态 虽然付嘉辉说他们俩会“轮流去箱子里盯着”,但他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除了第二天带着孙守田把各种事情走了一遍之外,每天只在需要时才来,平时就让胡易打理一切。 孙守田最初一两天对工作比较上心,常常在摊位上盯着胡易干这干那,有时还会跟着一起去收账。不过他很快发现没什么能插上手的,每次来时只能翻看一下账本,去仓库查查货,跟周围于叔等人聊几句天,就无事可做了。 胡易见他闲着怪无聊的,便将自己从大刘那里租来的小说给他看。孙守田摆摆手:“字太多,费眼睛,我看不下去。” “哟,您要是想在箱子里呆着,那可得找点事儿做,不然太闷了。”胡易坐下翻开了书:“我这一天天的看着挺忙活,其实大半时间也是在这儿坐着闲等。” “是很闷,还很冷。”孙守田起身跺了跺脚:“哎,胡易,这附近有没有网吧?” “有啊。”大概是受付嘉辉的态度影响,胡易对孙守田没什么好感,也懒得去解释自己的名字问题,探身沿着箱子前的道路一扬下巴:“前面一直走,饭店旁边就有家网吧,还挺大的。不过就是特别贵,一小时好像要一百多卢布。” 孙守田的小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不用我带。”胡易笑道:“没多远,你走到头就看见了。” “那好吧。”孙守田略一迟疑:“可是我不会说俄语,去了讲不明白啊。” “别担心,是中国人开的,去玩的也基本都是中国人。”胡易随手向外指了指:“好多老板和打工的整天泡在里面,玩什么…什么来着?就是国内挺流行的网络游戏,好像叫《奇迹》还是啥的。” “能玩《奇迹》?!那应该也有《传奇》吧!” 胡易一拍巴掌:“哦!对对!他们玩的那玩意儿就叫《传奇》!” “那我去看看!”孙守田一溜烟出了箱子。刚走几步又回头叮嘱道:“我去网吧呆着暖和暖和,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胡易看着孙守田的背影摇头笑了笑。他没有经历国内网络游戏爆炸式发展的年头,实在体会不到《传奇》这种游戏究竟有什么好玩的。偶尔在网吧看到一群人吆五喝六、如痴如醉,有时连提货都顾不上,也只能在心里暗暗纳罕。 孙守田迅速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打发时间方式,从此上午只到箱子里点个卯,随便询问几句便立刻迫不及待的一头钻进网吧。后来更是连点卯都省了,早上一来就直冲进去,一直到胡易提完货锁了箱子,他还坐在里面鏖战。 胡易现在掌管着箱子里的几乎全部日常工作。付嘉辉对他很信任,来到摊位时只是对一下账,交代一下要做的事情,便不再多说什么。 孙守田偶尔也会装模作样的打电话问问情况。网吧距离摊位并不远,他却不愿意抽出宝贵的游戏时间过来亲眼看看,其心思所在也就可见一斑了。 不过即便付嘉辉再放心、孙守田再不上心,有一件事情还是必须由他们亲自去做的,那就是每天下午把当日挣到的钱弄走。 由于市场所经营货物的特殊性,老板们一般不会把钱存在银行。考虑到安全问题,也不会把大量现钞带回家或留在箱子里,而是通过钱庄这种特殊途径汇回国内。 钱庄的汇款方式便捷高效而又原始简易。每天下午有人到市场上挨家挨户主动上门提供服务,需要汇钱的老板把卢布或美金交给对方,对方点收完毕立刻给国内打电话发出指令,将对应金额人民币汇入老板指定的账户。等国内确认到账后通知老板,对方再将钱带走,一笔交易就算完成了。 当然,交易过程中钱庄会赚取相当可观的汇差,但这对老板来说是最为方便安全的途径,只要能让辛苦挣来的钱顺利回到国内,贵一些也是心甘情愿。 以付嘉辉他们的“梦萱娜”为例,每天箱子里大约能产生百十万卢布的现金收入,扣掉提货的运费、巴恰的工钱、吃喝用度及其他各项费用支出,当日剩下的钱少则三四十万,多则五六十万,无论怎么处理都存在较大风险,只有当天汇走才能放心。 起初每天下午汇钱的时候,胡易都等在箱子外,不清楚里面到底在做什么。后来时间久了,偶尔也会听付嘉辉念叨几句,这才慢慢搞明白。 粗粗一算,箱子里每日汇走的卢布大约折合一两万美元,一年下来少说也能有五百多万,折合成人民币就是四千多万,这在当时的胡易看来是想都没想过的天文数字。 “你们家真是名副其实的大企业。”胡易发自内心感慨道:“我从来没想到,做裤子居然能挣这么多钱。” “这就叫多?看来你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付嘉辉不以为然的翻起眼睛:“从我们老家出去的人很多都在做服装,挣大钱的人有的是。我们的厂子很普通啦,算不得什么。” “普通?真的?”胡易难以想象他口中所说的“大钱”到底是多少,喃喃笑道:“可是你们挣的钱也已经很多了,一年从莫斯科要汇走五六百万美元吧?你们家里人各个都是百万富翁了。” “一年五六百万美元很多吗?”付嘉辉摇了摇头:“钱回去又不是都进自己腰包,厂子里有房租水费电费,工人们要发工资福利,生产设备需要维护更新,仓库还要备料进货,其他等着花用的地方也是不计其数,这些钱能剩下多少还不知道呢。” “唔。”胡易对实业经营之道不太了解,愣愣皱眉道:“那…那…最后应该也得剩下不少吧?” “是,肯定是要剩下一部分的。”付嘉辉轻轻叹口气:“可我们这厂子是好几家亲戚一起合伙投资的,年底大家坐下一分账,每家拿到手的也不会太多,算到个人头顶就更没多少了。” “是这样啊。”胡易若有所思的看看他:“分红虽然少,但大家的股份都在厂子里呢,对吧?这样也挺好的。” “是哦,人多力量大嘛,把钱集中起来才好办事。只要大家能一直齐心就好,前些日子听我爸说......”付嘉辉略微踌躇了一下,伸手拍拍胡易的肩膀:“嗐,不管国内那些破事儿了。反正莫斯科这边儿我说了算,你只要乐意,就留在市场帮我们做事,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乐意,我当然乐意。”胡易对他微微一笑:“只要你在这儿,我就跟着你干下去。” 胡易并非随口一说,他与付嘉辉相处一个多月,感觉这老板的人性很不错,大方、宽厚,而且跟自己挺投脾气。更何况每个月一万八千卢布的工资和额外收入也让他不舍得轻易放弃这份工作。 每天早出晚归往返于学校和市场之间很辛苦,但他已经慢慢熟悉适应了。早上读着从大刘家租来的小说坐地铁去上班,在箱子里等候客户拿货,去其他区找客户收账,下午到停车场提货,闲下来的时候就自己看书,或者跟于叔等人聊天。 自从除夕夜那晚提货之后,那个叫亚巴洛夫的壮实巴恰每次在停车场看到胡易都主动凑过来,但依旧是不太会说话,只低低喊声“朋友”便愣在面前盯着他傻笑。 胡易知道他嘴笨心实,面相也不招人喜欢,经常找不到主顾,于是每天尽量把自己的活留给他干。若是货包太多,就再找来他的黑毛朋友或者其他巴恰一起帮忙。 一段日子下来,胡易了解到亚巴洛夫来自塔吉克斯坦的乡下地方,因为家里太穷跑到莫斯科来打工挣钱。但钱没挣到多少,家里的老婆倒是跟人跑了两次。 第一次是被邻镇牧羊人勾搭走的。亚巴洛夫知道后又怒又急,当即就买了张火车票从莫斯科回国。他下了火车转汽车,下了汽车搭驴车,赶了几天路才辗转找到牧羊人家里,低声下气的哄着老婆回了家。 第二次就是前些日子,老婆又跟着一个煤矿上的包工头走了。这次亚巴洛夫没再回去寻找,一来实在有些泄气,二来的确不知道那矿到底在什么地方。 “亚巴,那种女人就没必要去惦记了。”胡易听的好笑:“等你挣了钱,在莫斯科再找个漂亮的姑娘。” “我找不到别的女人。”亚巴沉默了好一会儿:“也挣不到钱。” 每当他说出这种泄气话,黑毛和其他朋友便会怒其不争的痛斥几句。胡易却觉得他是个难得的实在人,所以平日里总是有意无意的对他多一些关照。 提货经常需要等到夜里,胡易起初总是提前半小时去停车场边的厕所里坐在桶上边看小说边等,生怕错过货车弄丢货物。 直到后来得知货物出现损失是可以向运输公司索赔的,巴恰们也难逃责任,他才稍稍放心下来。从此便不再傻乎乎的坐在厕所里闻尿骚味,每次都是先找个暖和地方把时间消磨掉,然后再卡着点溜达过去。 正文 173 师生之间 亚巴洛夫在干活的事儿上也稍稍有点开窍了。每次货到时如果胡易没在,他就主动把发到付嘉辉箱子里的货包先拣出来摞好,等见到胡易的运费清缴单便直接运走,给他省了不少时间精力。 日子一久,于叔也越来越多的把夜间提货工作托付给了胡易。他住的离市场近,以前都是下午先回家等着,待货车快到时再去停车场。现在能让胡易代劳,他这把老骨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在冬夜冒着严寒往外跑了。 无论是付嘉辉还是于叔,只要让胡易在夜里提货,一定要额外各给五百卢布车费。五百卢布在他们眼里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对胡易来说却着实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可他不舍得花三百卢布去打车,每次夜里还是尽量搭地铁下班回家。 晚下班几小时就能多挣一千卢布外快,这是胡易心甘情愿加班的主要原因之一,不仅对此毫无怨言,甚至常常盼望着货车晚点到。 外快加工资,每个月能到手两三万卢布。多挣些钱固然是好的,不过每天十几个小时呆在市场,有两件事让他心中不安,一是经常缺课,二是没太多时间与娜塔莎相伴。 在其他人看来,他与娜塔莎刚确立恋爱关系不久,此时应该正处于如胶似漆、似糖如蜜、每天二十四小时腻在一起都嫌不够用的热恋阶段。不过他们的爱情是与胡易来到市场打工同时开始的,所以两人似乎都对目前的生活状态比较适应。 娜塔莎是一个很独立的女性,这或许与她自小到大的社会环境、家庭遭遇和成长经历等因素有关。她比胡易大三岁,性格方面显的更加成熟稳重,对于胡易每日繁忙的生活状态从不抱怨,只是表现出了适当的关怀和挂念。 而自从安娜拉着她一起去网吧卖裤子开始,娜塔莎已经很少再需要去外面打零工补贴生活用度。除了继续一丝不苟的完成马克西姆交给她的宿舍物资工作之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与裤子有关的事情上。 胡易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时曾提出为她们的小生意添点本钱,但被娜塔莎和安娜拒绝了。一来是因为受地段位置所限,稀稀拉拉的顾客和零零散散的销量决定了不需要太多存货,两人手中的钱基本可以满足周转需求;二来她们借用别人的网吧摆摊卖货,能有一隅之地已经知足了,不好意思把动静闹的太大。 这个周末小摊生意不错,胡易星期天晚上下班来到网吧,吧台里没人,娜塔莎正站在一张小桌板边烫熨裤子。胡易上前搂住她的腰:“嘿,亲爱的。安娜呢?” “亲爱的。”娜塔莎回头亲了他一下:“安娜去厕所了。” “今天顺利吗?卖出裤子了吗?” “特别顺利,卖了四条!”娜塔莎关掉熨斗,微笑转过身来:“上次进的货已经卖掉一大半了,我准备明天再去市场拿一些,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胡易抬头想了想:“明天早上我要先去上课,中午再带你去。” “好,我在宿舍等你。”娜塔莎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犹豫,欲言又止道:“正好明天上午……” “怎么?” 话音刚落,网吧门一开,进来几个姑娘。最前面的是于菲菲,后面跟着的是她们三年级的外国同学。 “回头再跟你说。”娜塔莎冲胡易挤了挤眼,上前招呼道:“菲菲,晚上好!” “你好,娜塔莎。”于菲菲回身介绍道:“我带朋友们来看看裤子。” “欢迎,请随便看。”娜塔莎逐一问候那几位姑娘,将她们带到了衣架边。 胡易站在于菲菲旁边冲她笑笑:“来照顾娜塔莎的生意么?我得替她谢谢你。” “客气什么,前两天娜塔莎和安娜送给我一条裤子,我还得谢谢她们呢。”于菲菲瞥了他一眼:“听说你最近挺忙啊,平时在学校都见不着人。” “嗐,市场那边太靠时间。”胡易无奈道:“尽量抽空上课吧,我打算明天上午去一趟。” 于菲菲抿嘴一笑:“嗯,去了好好表现,别惹老师生气。” “对呀!你提醒我了。”胡易一拍脑袋:“我得赶紧先去把欠的作业补上。” 匆匆回到宿舍,菜花难得没有在玩游戏,而是和夏焱一起守着几碟酱肉喝啤酒。 “这几天网吧生意挺好,小酌几杯庆祝一下。”菜花冲胡易招手:“哥,来一起喝点。” 向楠也来了,正坐在他电脑前看电视剧。胡易过去摸摸她的头:“怎么?你的同屋又在搞二人世界?” “没有,我写完作业了,闲着无聊。”向楠吐着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来这儿看看电视,你不用电脑吧?” “不用,你看吧。”胡易去菜花和夏焱身边吃了几片牛肉,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坐在夏焱的桌子边给同学打电话问清前几天的作业,拿出书本开始奋笔疾书。 作业不算多,也不太难,但他最近上课比较少,所以写起来还是挺吃力的。他尽量保持着笔迹的工整,足足写了一个多小时,直写的两眼昏花,哈欠连天。 收拾好书包,胡易感觉有些乏累,也不想再喝酒了。转眼见向楠盯着屏幕满面笑意,便走到她身后跟着看了几眼:“哟,这不是那谁,纪晓岚吗?” “是啊!”向楠掩口笑道:“可有意思啦,他老是耍那个和胖子。” “这片儿挺早了吧?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拷进来的。”胡易懒洋洋的抬腿上床,半坐半躺的靠在床头:“你以前在国内没看过吗?” “没,这是第二部,好像是我上高三的时候演的吧。那时候我妈根本不让我看电视,好多片子都没看过。” “哥电脑里片子全吗?还有你没看过的吗?”胡易打了个哈欠。 “嗯,好多新片儿都没看过。”向楠回头看看他:“你是不是困啦?要睡觉了吗?” “这才几点?睡觉还早着呢,你继续看吧。”胡易冲她笑笑,侧过头去闭上了眼。 近日以来积聚的疲劳急需缓解,这一闭眼就到了凌晨两点,胡易迷迷糊糊脱掉衣服接着蒙头大睡,一直又睡到早上八点一刻闹钟响起,这才下床洗了个澡,抖擞精神背上书包直奔学校。 今天上午是两节俄语课。俄语老师尤莉亚三十岁出头,是位金发碧眼的美丽妇人,课前走进教室见到胡易便笑着蹙了蹙眉:“噢噫,我亲爱的安东,快一星期没见了吧?发生什么事了?” “尤莉亚,非常,非常抱歉,我遇到了一些麻烦。”尤莉亚性情开朗随和,从大一就开始教这个班。胡易跟她混的挺熟,遇到节日会赠送一些小礼物,平时上课时也经常说说笑笑,不过现在还是严肃一些比较好。 “什么麻烦?”尤莉亚担忧的看看他:“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或者让学校提供一些帮助?” “不,谢谢您。不需要帮助,是生活方面的困难。”胡易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太缺钱了,所以最近在切尔基佐夫斯基市场打工。” “切尔基佐夫斯基市场”是集装箱市场的正式名称,因为太长太复杂,中国人一般不会使用,但俄罗斯人交谈时通常这样叫。 “啊,你在那里工作,离学校太远了。”尤莉亚点了一下头:“市场工作很辛苦吧?” “是啊,经常要晚上十二点才能回宿舍。” “难怪你最近上课比较少。”尤莉亚投来一个同情的眼神:“不过你现在才二年级,最好还是不要过多耽误学习。” “非常抱歉,我一定会尽量赶上功课进度的。”胡易将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放在作业本上双手递过去:“这是我前几天的家庭作业,还有从市场给您带来的一件小礼物。” “没来上课,但是完成了家庭作业?也算很不错。”尤莉亚翻了翻本子,对胡易侧头笑道:“我会拿回去好好批阅的,下次上课时再还给你。唔,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日子不会太远,好吗?” “当然。”胡易脸微微一红:“我会经常来上您的课的。” “非常好,非常好。”尤莉亚拆开小盒子上的丝带,轻轻掀开盒盖:“那么接下来,看看我们的安东给他的老师带来了什么礼物。” 小盒子里厚厚的海绵衬垫上卧着一只防风打火机,表面的金属拉丝做工很有档次感,整体造型精美别致,一看就是为女性专门设计的。 “谢谢。哇哦,非常漂亮,谢谢你。”尤莉亚拿起火机在手中把玩了几下,微微耸起眉毛笑道:“我丈夫建议我戒烟,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最喜欢的学生送给了我一只这样漂亮的打火机。” 在俄语中,几乎所有职业称谓都会根据性别进行区分。大多数职业单词的原形默认指男性,当指代对象是女性时会在结尾加一个阴性词缀。 尤莉亚使用的词是指男性学生。班里男生不多,这句话打击面很小,只有乌嘎和健美小黑不约而同的用力咳嗽了一声。 “噢,不要伤心,你们都是我的好男孩儿。”尤莉亚开心的抿嘴笑道:“今天我最喜欢的是安东,但以后未必是。你们谁好好上课,谁就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全屋人一起大笑,尤莉亚仔细收起火机,轻轻拍了拍手:“好了,该上课了。今天我们来继续上节课的内容。” 大家翻开课本,尤莉亚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始讲课,忽然听到走廊中变的热闹起来,不时有用力开门声、桌椅挪动声、匆忙的脚步声和喊话声传入教室。 “怎么了?”尤莉亚稍稍一愣,学生们也是莫名其妙。 “我出去看看。”坐在教室门边的乌嘎扶着桌子起身跨出一步,伸手便去开门。 正文 174 惊吓连连 脑袋刚探到门边,就听“砰”的一声,教室门被猛的推开,门板重重拍在了乌嘎的大鼻子上。 “哎呀!”乌嘎被撞的一仰头,后退两步捂着脸靠在了墙上。 进门的是两个警察,前面那个看了乌嘎一眼,也顾不上多说什么,对着屋内众人用力招手:“快走!离开学校!楼里被放了炸弹!” “炸弹?”教室中的人稍微怔了怔,随即便开始低头收拾东西,跟着走廊里的人群有序走出主楼。 学校里出现炸弹还是让大家很意外的,但大多数人既没感到十分诧异,也没有表现的特别慌乱,只是稍微有一点紧张。 是的,稍微有一点。那种紧张程度能通过步态体现出来:极少数人埋头夺路狂奔,还有少数人故作镇定的踱着方步。其余大部分人则是面无表情,步履匆匆,在旁人看来略有紧迫感。就像上班时把车停在了单位楼下的人行道上,忽然听说有交警来贴条,于是赶忙下楼去调车。 整个主楼很快被清空了,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向操场和校外。胡易和同学们一起站在操场远处调侃乌嘎受伤的鼻子,很快便接到了今日课程全部取消的通知。 好不容易抽空来上节课,却碰上了这种意外情况,胡易有点意兴阑珊。他给付嘉辉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一会儿就去上班,然后过马路回到宿舍,打算叫娜塔莎一起去市场。 娜塔莎这会儿应该在网吧,胡易刚转到11号楼旁,眼睛就被楼下停着的一辆汽车吸引住了。 宿舍区里经常有车出入,但大多是些破破烂烂的拉达、伏尔加之流,偶尔出现几辆奔驰、奥迪,也都是比他年纪还大的老爷车。 眼前却是一辆最新款宝马X5,设计新潮大气,宝蓝色的外观一尘不染,停在这地方非常扎眼,让附近路过的学生们纷纷侧目。 胡易不太懂车,平时也很少研究。但男人总是对这种充满力量感的机械物体没有抵抗力。他忍不住在车旁放慢脚步,俯身向驾驶室中张望了几眼。 驾驶室和中控比他以前见过的绝大多数车都要精致考究,胡易正暗自赞叹不已,车子忽然“咔嗒”一声解了锁。 胡易忙直起身子,扭头见一个衣着端庄的中等身材俄罗斯男人刚刚推门走出网吧,一只手里还捏着车钥匙。 “有事吗?”男人略带疑惑的微笑看向他。 “没有。”胡易讪讪对他抬了抬手:“不好意思,随便看看。” 那男人约莫三十岁左右,相貌比较儒雅。红色羽绒服敞着怀,露出里面板板正正的灰色西装,脚下蹬着一双锃亮的尖头黑皮鞋,整个人看上去与这辆车很相配。 胡易移步走向网吧,迎面对男人点头笑道:“车子很漂亮。” 男人没说话,只是微微一挑嘴角,算是回应了胡易的夸奖。二人刚一错身的功夫,娜塔莎推门从网吧里探出了身子:“安东?我听着像是你在讲话。你怎么回来了?” “警察去了学校,说是有炸弹。今天的课程都被取消了。” 旁边那男人停住脚步转过了身,看看胡易,又看看娜塔莎,脸上稍稍现出诧异之色,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叶甫盖尼,这位是安东,我的男朋友。”娜塔莎缓缓走到胡易身边站定,有些无奈的摇头笑了笑:“没想到你们会碰上。叶甫盖尼和我…以前曾经在一起。” “哦。”胡易脑子一木,愣在了原地。还是叶甫盖尼先带着礼节性的微笑伸出了手:“你好,安东,很高兴认识你。” “嗯。”胡易显然对这次碰面毫无心理准备,机械的和他握了握手:“你好。” “你是学生?刚从学校回来?” “是。”胡易略一回神,自然而然对叶甫盖尼的突然出现产生了戒备之意,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怎么?你有意见?” “没有,当然没有。”叶甫盖尼避开他带有敌意的眼神,转身皱眉看着娜塔莎:“娜塔莉亚,真的没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娜塔莎微微一笑。 “是啊,有什么问题?”胡易跟着重复道。 “抱歉,我无意冒犯。”叶甫盖尼小臂微微摆起,将两只手举过了肩膀:“不过你现在靠卖裤子挣钱生活,你的男朋友是位年轻的外国学生。你们真的有办法好好照顾米莎吗?” “米莎?是谁?”胡易一怔。 娜塔莎没理会胡易的疑问,冲叶甫盖尼一仰脸:“我们的事情不用你管。” “当然,我了解。其实米莎这些日子也很想念你,一直十分忧伤。”叶甫盖尼犹豫的皱了皱眉:“但是你现在居住的地方是学生宿舍,生活条件也……至少会比之前糟糕许多。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如果米莎感到不习惯,我可以随时把他接回去。” “我说了,不需要你管。”娜塔莎淡淡笑道:“再见,叶甫盖尼。” 叶甫盖尼微一耸肩,开门坐进了他的宝马X5。胡易盯着他驶离的方向愣了半晌,一时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该说点什么。 “抱歉,安东。”娜塔莎温柔的握住了他的手:“你好像不太高兴?” “没有,怎么会呢。”胡易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但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走调,忙干咳了两下:“咳,叶甫盖尼的车很好啊,他挺有钱吧?” “他爸爸非常有钱,他只是个公务员。” “哦。”胡易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我以前没问过,你们当初为什么会分开?” “喏,安东,你很担心的样子。”娜塔莎抿嘴一笑,轻轻偎在了他的怀里:“叶甫盖尼是个好人,但是没有自己的生活,一切事情都要听从家庭的安排。他的父亲在联邦政府帮他找了一个职位,勒令他不许与我这样一个来自明斯克、没上过大学的女人谈恋爱,所以我们就分手了。” “唔。”胡易迟愣了一下:“那他今天来是为了……?” “是我让他把米莎送来。” “米莎……是谁?” “对不起,我没有事先告诉你。”娜塔莎微微垂首,将额头轻轻靠在胡易的肩膀上:“本来是想昨晚对你说的,但我回宿舍时你已经睡觉了。” “没关系。”胡易的身子和语调都硬邦邦的:“现在说吧。” “其实我犹豫过很长时间,毕竟我的房间太小,之前也没有足够的收入来养活他。”娜塔莎柔声低语道:“现在卖裤子能挣一些钱,我才敢把米莎接到身边。希望你能够接受与他一起生活,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他,好吗?” “自己的孩子?!”胡易像是不认识娜塔莎似的愕然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这实在是太突然了,他很想大声叫嚷几句,宣泄心中的激愤之情。 但所有的话都没说出口。震惊和愤怒终究还是被她眼眸中那一丝温柔的伤感所消弭殆尽,胡易极力控制着身体的抖动,咬着牙低头看向自己的鞋面:行…行吧。” “太好了!谢谢你!安东!”娜塔莎一脸后怕的柔情看着他,轻轻在自己胸口抚了两下:“如果你不愿意接受他,我…我就只能把他送回去了,但那样真的会让我非常伤心。” 胡易一脸苦涩的挤出一丝笑容:“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伤心的。米莎……几岁了?” “三岁。” 胸口隐隐一阵闷痛。胡易感觉有些站不稳当,低声责备道:“这种事请,你早就应该告诉我的!” “对不起。以前我很少考虑这件事,所以从来没提过。”娜塔莎轻轻挽住他的胳膊:“但我想好了,如果只能在你和米莎之间选一个,那我一定会选择跟你在一起。” “到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胡易疲惫不堪的伸手按按额头:“米莎在哪儿?让我见见他吧。” “就在屋里。”娜塔莎拉着胡易的手,推门走进网吧柔声喊道:“米莎?快出来!” 胡易脑子里一团乱麻,刚努力整理出一副亲切的笑容,忽然看到一个肉滚滚的东西从吧台后面窜向自己脚边。 “哎哟我操?”胡易差点踢到那东西,赶忙退后一步,定睛看时,却是一只浑身大褶子的沙皮狗。 “米莎!”娜塔莎蹲下用力摸着它的后背:“快看,这是安东,我的男朋友!” “米莎?!你就是米莎?!”胡易盯着沙皮狗脱口而出,接着又转头看向娜塔莎:“这是米莎?” “是啊!” “它就是米莎啊!”胡易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原来米莎是条狗?” “当然了。”娜塔莎莫名其妙的眨了一下眼睛:“米莎很聪明,脾气也很好,它一定会喜欢你的。” “太好了!我也喜欢米莎!没想到米莎居然是狗!”胡易几乎要喜极而泣:“是狗就好,是狗就好啊!” “不然呢?”娜塔莎看着他欢天喜地的模样,忍不住茫然笑出了声:“你以为米莎是什么?” 胡易脸微微一红,挠着头讪讪道:“我以为…我以为是你儿子呢。” 正文 175 五十万 在俄语中,“他”、“她”、“它”有着不同的拼写和发音。但“他”和“它”除了做主语时不同外,其他情况下的变格都是一样的。 以俄语为母语的人可以在对话中通过发音和腔调的微妙变化来对两种人称加以区别,但胡易这样的外国人暂时还难以做到。 而且俄罗斯人在指代动物时使用的代词并不严格,所以不管娜塔莎刚才说的是“他”还是“它”,胡易听到的全是“他”,自然而然的把米莎想成了是一个男孩儿。 “我的儿子?怎么可能?”娜塔莎笑的弯下了腰:“喏,安东,我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你为什么会那样想?” “米莎听起来像是个小孩子的名字嘛。”沙皮狗看上去总是愁眉苦脸的,此刻在胡易眼中却显得分外可爱。他忍不住摸了摸米莎的脑袋:“如果是它来当你的儿子,我是一点都不介意啦,非常欢迎。” “米莎是我刚到莫斯科时在公园里捡的。”娜塔莎微笑道:“事实上,它就像是我的儿子一样。” “以后也是我的儿子了!”安娜从吧台后面绕了出来,将几片牛肉扔给米莎:“看呐,我们的米莎,多可爱啊!” “米莎,你可真幸福!”胡易拍拍米莎的屁股,对娜塔莎道:“走吧,我们去市场。” “好。”娜塔莎起身穿好外套,忽然伸出双手环住了胡易的脖子:“安东,刚才你见到米莎之前以为他是我亲生的孩子,对吗?” “是啊,误会嘛。”胡易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刚才差点犯心脏病。” “但你还是答应跟我一起照顾他?”娜塔莎深情款款的盯着胡易:“你可真的是太好了,甜蜜而又善良。” “因为我爱你嘛,肯定不能让你伤心喽!”胡易轻轻亲了她一下:“不过呢,除了米莎之外,今后我们其他的孩子一定要是咱们两个人生的才行。” “那当然!” “噢噫,徜徉在爱河之中并且对未来充满美好期待的男人和女人。”安娜笑着蹲在米莎旁边:“你们放心去市场吧,我来照顾米莎。” 今天到市场的时间比往常稍晚一些,胡易先打开箱子安排等在门口的客户拿货,让娜塔莎自己去选裤子。 箱子里有一只打开的货包,娜塔莎在里面翻了一会儿,摇头道:“这种样子的店里还有不少,我想再买一些其他款式的带回去。” “其他款式?好吧,跟我来。”胡易不能为了娜塔莎零买几捆裤子就打开其他货包,正好自己要去收账,就顺路带她到客户那里挑挑看。 付嘉辉这种从国内进货的老板是市场上的货主,面向的客户主要从事批发生意。他们整包从货主手中拿货,然后大部分成捆向外卖,也会放一些在自己的零售摊子上。 成捆批发本就加价不多,客户们又跟胡易熟识,见他带着美若天仙的女友来买裤子,都表现的既殷勤又慷慨,每捆裤子只比进货价多收几百卢布,还要大方的把零头抹掉。 在老太阳区转了一大圈,娜塔莎买了四捆裤子和一些她认为能卖个好价钱的小玩意儿,胡易也收了五十多万卢布的账款。 五十万现金乍一听很多,如果是人民币的话要用口袋或者箱子来装。但当时卢布最大面值是一千,钞票尺寸又比较窄,五十万不过就是小小的五捆而已。胡易只需用一只结实些的中号塑料兜便轻松将它们拎在手里,顺便还能帮娜塔莎提几捆裤子。 “好了,今天的采购到此结束。”娜塔莎心满意足的跟在胡易身后:“我回去把裤子交给安娜,然后要去袋鼠超市给米莎买新狗粮。叶甫盖尼带来了它吃剩的半袋狗粮,但那种牌子太高档了,我必须让它慢慢适应便宜些的食物。” “那样不好吧?米莎回到你身边可不是来过苦日子的,我想我们有能力让它吃好东西。”胡易停下脚步掏出钱包,稍一犹豫,从里面抽了两千卢布递给娜塔莎:“喏,这些算是…算是米莎的…狗粮基金,拿去给他买好吃的吧。” “噢噫,安东。”娜塔莎微笑看着他:“你不明白,米莎饭量很大的,我不想让它增加你的负担。” “哎呀,我现在挣钱很多,难道还能被一条小狗吃穷吗?”胡易不由分说将钱塞进她的口袋,岔开了话题:“你打算让米莎住在网吧里吗?” “不,白天在网吧,晚上带回我的屋子。”娜塔莎调皮的笑笑:“你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它就像你的儿子一样嘛,自然要陪在你身边喽。” “太好了。不过如果我们需要在屋里独处的话,就让它暂时去你的房间呆着,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走出市场,马路边停着一辆方壳子旧拉达,一个年轻黑毛坐在驾驶室里手搭方向盘四处张望,似乎是在等人来打车。胡易上前敲了敲车窗:“友谊大学,走吗?” 黑毛斜眼看看他们手里提着的几捆裤子,漠然摇了摇头。胡易又向前走出十几米,伸手拦下一辆车,送走了娜塔莎。 看着车子离开视野,胡易稍稍伸了个懒腰,打算回箱子里去歇着。刚转身要向回走,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大刘搞到了几本新书,特意把书名发来给他看看。 胡易草草扫了一眼,其中有两本书的名字看着挺吸引人,便打电话让大刘帮自己留下。没想到电话刚接通,大刘抢先开口道:“胡老弟!刚才那位俄罗斯姑娘是您什么人呐?” “哦?那是我女朋友。”胡易一乐:“你在哪儿呢?看见我们了?” “无意中看到你们站在马路边打车,瞅见个背影。”大刘低声笑笑:“您找我有事儿?” “没事儿,就你发给我的那几本书,”胡易只说了一半,忽然看见刚才路边那辆拉达的司机开门下车,冲着自己匆匆而来。 两人距离很近,胡易刚意识到不对劲,那黑毛已经来到了面前,二话不说对准他的鼻子挥拳便打。 胡易反应还算快,急忙侧身躲避,鼻子倒是躲开了,却被一拳搓在嘴角上。他斜着身子在冰雪上趔趄几步,手撑着地面单腿跪了下去。对方见胡易倒地,冲上来弯腰便去夺他左手中的塑料兜。 原来是想抢钱。胡易心中大怒,将塑料兜在手腕上一绕,死死捂在怀里。黑毛一把没能夺走,正要再发力时,胡易跪在地上猛一拧腰,右手紧握手机照着黑毛的眼眶重重连砸两下:“操你妈!我操你妈!!!” 这两下砸的很结实,隔着手套都能感觉到手机面板破裂的震动。黑毛一声哀嚎,撤回双手捂着脸半蹲了下来。胡易侧坐在地,趁他视线受阻的片刻之机弯曲右腿,使足力气冲着他的脸狠狠踹去。 他脚上穿的是仿军用棉皮靴,厚厚的鞋底实打实蹬在下巴上,那黑毛哼都没哼,向后一仰便晕了过去。 胡易刚想起身,却见又有两个黑毛从拉达车后排钻出来,以百米冲刺的架势奔向自己。 跟人打一架倒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怀里这五十万卢布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丢的。胡易来不及多想,跌跌撞撞爬起来,将已经有些变形的手机用力扔向其中一个短发高个子。 那人急忙一矮身,手机在他头顶擦了一下,翻着跟头撞在拉达车上,摔了个七零八落。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另一个头发稍长的黑毛已经到了胡易身边,骂骂咧咧的一拳打在他额角上,紧接着伸手去抢钱袋。 胡易挨了一下,弯腰护住钱袋侧身后退。那人往前一探身,双手抓住他的左臂用力向外掰。刚才躲避手机的短发黑毛也快速逼了过来,张开双臂从身后拦腰抱住胡易,想要把他摔倒在地。 情急之下,胡易伸出右手死死攥住了面前那人的长发,猛的往怀里一扥。长毛吃痛,大声叫嚷着侧弯下了腰。 几乎与此同时,胡易被身后的短发连推带绊,失去平衡一跤摔了个脆生,顺便带着长毛也踉踉跄跄扑倒在他身边。 短发冲上来就要抢钱,胡易松开长毛的头发,双手将钱袋紧紧捂在胸口,躺在地上双脚猛踢猛蹬。 长毛恼羞成怒,怪叫着扑过去与胡易扭打在一起。胡易胳膊肘乱捣,膝盖乱顶,脑袋乱撞,死死抱住胸前的五十万卢布不松手。 不过毕竟是双拳难敌四手,胡易无法起身,两只手又要护着钱袋,毫无优势可言,身上脸上很快便挨了数下。那长毛趴在地上压住他的腰腹,短发站在身边去拽他胸口的钱袋,刚才被他蹬晕的那个黑毛也已经悠悠醒转,起身晃晃荡荡的直奔这边而来。 胡易心中大叫不好,毫不犹豫的伸头张嘴,在短发的手腕上使足力气咬了下去。短发惨呼一声,托着手腕抽身倒退几步,马上又怒骂着走了过来。 “小兔崽子!看老子弄不死你!”胡易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像条被钓上岸的大鱼一样奋力挣扎着想要摆脱长毛,忽然听到市场里有人用俄语大喊:“保安!保安!在那边!有人抢钱!快!” 正文 176 忠心耿耿的伙计 三个抢钱的黑毛一呆,齐齐朝市场方向看去。胡易也躺在地上侧头观瞧,只见四个市场保安大步流星朝这边赶来,旁边还有个高个子一瘸一拐,边走边焦急的挥手催促,正是大刘。 “小胡!撑着点!”大刘终究走不快,离着好几米远便气喘吁吁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奋力向正在弯腰抢夺钱袋的短发黑毛掷了过去:“你们!滚!” 短发伸手一挡,那东西被打落在了长毛的头顶,却是一颗橙子。 就这么稍一耽搁的功夫,四个保安已经来到了路边,冲上前去指着三个黑毛大声呼斥,走在最前面的保安一把推开短发,胡易也奋力蹬腿逼退了长毛。三人见势不妙,急忙丢下胡易转身撒丫子就跑,钻进汽车一溜烟逃远了。 保安不去理睬他们,四人将胡易围在中间,其中一个问道:“钱没被抢走吧?” 胡易大大松了一口气,撑着身子爬起来点了点头:“没有,谢谢你们。” “不客气,钱没丢就好。”那保安仔细打量着他:“可是你挨了不少打。” “那没什么。”胡易轻轻摸了摸脸上的伤口,转身对刚赶到近前的大刘挥手笑笑:“谢了刘哥,你算是把我给救了。” “好家伙!这帮王八蛋!真险呐!”大刘呼哧呼哧喘了一会儿粗气:“刚才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就不太对劲,幸亏我当时还没走远,赶紧一路招呼来了这四个哥们儿。” “谢谢,太感谢了。”胡易俯身拾起那颗橙子递给大刘:“给您,怪贵的,别糟践了。” 大刘哈哈一笑:“楼下卖水果的朋友早上送我的,揣口袋里一直没吃,正好用上了。好了胡老弟,拿好你的钱,咱们快回去吧。” 胡易走到几个抢匪刚才停车的地方,见自己那只摔散架的手机已经支离破碎了,八成是又被车轧了一遭。他从残骸中取出SIM卡,在大刘和保安的陪伴下回到市场。 大刘看看他脸上的伤,再看看他手中那只几乎快要被扯烂的塑料袋,好奇道:“我多句嘴您别见怪,这里面是您自己的钱?还是老板的?” “您这是拿我开心呢?我哪来的这么多钱?”胡易把塑料袋裹了几下塞进怀里:“当然是老板的了,今天刚收的账。” 大刘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想不到,你居然能为了老板的钱这么拼命。” 胡易“哈”的一声脆笑:“管他是谁的钱呢,总不能便宜了那几个王八羔子吧。” “是啊。”大刘轻轻叹了口气:“我以前……” “怎么?”胡易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莫非你也被抢过?” “不是我。”大刘稍一迟疑,沉吟道:“嗐,就不瞒胡老弟了,其实我几年前也在市场做过生意。” “我知道,听其他老板说起过。” “哦。”大刘脸微微一红:“当时有个帮我干活的小伙子也被抢过,和你今天遇到的情况差不多,但是他没能保住我的钱,全被抢走了。” “是吗?多少钱?” “几万美元吧。”大刘轻描淡写的笑笑:“据说当时对方把他一脚踹倒,拿着钱就跑了。” “几万美元……”胡易皱起眉头咂了咂嘴:“唉呀,那也太……不过今天如果您没叫着那几个保安去帮忙,我这些钱八成也要被抢走。” “也未必,我刚才看你那副死不撒手的架势,估计他们一时半会儿得不了手。市场边上警察多,那几个小子不敢太肆无忌惮。” “警察管事儿吗?听说市场外围经常有人被抢,没几个被警察制止的吧。”胡易轻蔑一笑:“我今天是大意了,真不该带着这么多钱出去的。” “被抢的事情的确很多,不过也未必都是真的。” “啊?”胡易一怔,见大刘边走路边说话有些吃力,便放慢了脚步。 这会儿他们已经走到了老太阳和新太阳交界的地方,刚才那四个保安还不远不近的跟在身后,脸上充满关切又带着些期待。 胡易从钱包里取出四百卢布逐一塞进他们手里:“谢谢,非常感谢大家帮忙,这点钱请拿去喝杯茶吧。” “不客气,以后遇到麻烦记得来找我们。”四人兴冲冲的收下钱转身散去,胡易继续跟大刘并肩往回走:“您刚才说什么?被抢未必都是真的?” “对啊,有些所谓被抢其实是自导自演的。甚至还有不少人内外勾结,串通好了去演苦肉计。” “什么?不能够吧?”胡易大感惊奇:“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当然有喽,而且不少呢。后来还有人说我雇来的那个伙计其实没被抢,根本是他自己做戏。” “我靠!太恶劣了吧?”胡易怒道:“你没找他算账吗?!” “嗐,算什么账。都是各凭一张嘴,谁也拿不出真凭实据。”大刘一副看破红尘的淡泊模样:“不就是几万美元吗?过去好几年啦,要不是今天看见胡老弟你被抢,我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居然有这种龌龊的事情!” “再正常不过了。”大刘苦笑着摇摇头:“这种事情在市场上很难避免,老板就像块肥肉,谁看中了都能想办法咬一口。” 胡易一时无语,喃喃愣道:“那,这也太…这也太…总得想点办法吧?” “有什么办法?全看遇上什么人喽。如果做老板的精明一些、来打工的本分一些,就不太容易出事儿。”大刘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说句实话,像你这样愿意拼命帮老板保住钱的伙计,我这些年在市场上见过的不多。” “我觉得…”胡易茫然看着脚下:“我觉得这本来就是应该做的。” 大刘笑了笑,伸手指向前方:“到地方了,你快去处理一下伤口吧,我先回去了,过会儿把你想看的书送过来。” “谢谢,刘哥,今天多亏你了。”胡易目送大刘跛着腿离开,刚向前走了几步,就见于叔惊叫着冲了过来:“呀!小胡!你怎么了?被打了?” “碰上抢钱的了。”胡易这才又感觉到脸上几处伤口火辣辣的,快步走进箱子将收来的账款锁好,对于叔简单讲了一遍事情经过。 “这怎么得了!怎么得了!”于叔冲周围几个箱子的老板喊了几句,转头又问:“嘉辉呢?快叫他来呀!” “手机坏了。”胡易忍着嘴角的疼痛笑了笑:“您帮我给他打个电话吧。” 其他箱子的老板陆续带着热毛巾、云南白药和创可贴跑过来看望胡易,大家围在他身边嘘寒问暖,有位热心的女老板抢着帮他清洗伤口、涂抹药物,还有几人义愤填膺,站在箱子外抱着胳膊大骂抢匪的十八辈祖宗。 孙守田一直在网吧呆着,接到付嘉辉的电话急忙跑了过来,看见胡易的脸便傻傻愣住了:“哎呀,哎呀!怎么居然有人敢拦路抢劫?这地方简直是无法无天嘛!” 他来莫斯科时间不长,平时又很少在箱子里出现,其他人不太认识他,并没多说什么。待付嘉辉匆匆赶到,大家这才簇拥到胡易身边,七嘴八舌的替他大叫委屈。 “嘉辉!小胡为了保住你们的五十万卢布,被人打成这样啊!”于叔的声音压过了其他人:“这样忠心耿耿的伙计去哪里找?你们今后一定要善待他呀!” “一点小伤,不算什么。”胡易抢着接口道:“嘉辉对我一直很好,特别够意思,于叔您就不用嘱咐他了。” “我日这帮畜生的姥姥!”付嘉辉叉起腰大骂了两句,皱眉盯着胡易:“你身上挨打了吗?骨头没事儿吧?有没有受内伤?” “没啥事儿。”胡易随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肋骨,满脸不屑的哼了一声:“你放心吧,我抗揍着呢!想当年十个光头党在地铁里都没能把我怎么样,这几个小毛贼根本不在话下!” “脸都被打花了,还惦记着吹牛逼。”付嘉辉将于叔等人请出箱子,取出那只快被撕烂的钱袋端详了几眼:“不过你丫今天确实挺牛逼的,只要稍微一松手,这五十万就没了。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感谢我?简单。”胡易将两只脚搭在货包上,冲他嘻嘻一笑:“我手机报废了,你送我个新的吧。” 付嘉辉二话没说,从袋子里抓起一捆卢布,掰出一半握在手中冲孙守田晃了晃:“老孙,你看这些行吗?” “哟,这些…得有好几万吧?”孙守田眨眨眼,又转头看看胡易,随即沉吟着改口道:“行,胡易今天算是给咱们立了大功,再多给点也行。” “别别别!”胡易赶紧起身按住付嘉辉的胳膊:“这也太多了!你别闹!” “你闭嘴,别说话。”付嘉辉用力甩脱他的双手,蘸着唾沫在整捆卢布中麻利的数出四万,将剩下的六万尽数塞进胡易怀里:“呐,你去买个新手机,剩下的是医药费。找个医院检查一下,该住院就住院,该用药就用药,再买点有营养的东西补补。给你放几天假,等养好伤再来上班,听见没?” 正文 177 挥卢布如土 “这,的确太多了吧。”胡易稍微有点局促:“我这点小伤没必要去医院,而且我们学生看病不花钱的。” “真的?看病不花钱?还有这种好事儿?”付嘉辉怔了怔,随即不耐烦的推着他转了个身:“那你爱干啥就拿去干啥。啰嗦个屁啊,不收钱让我怎么办?难道还指望我给你磕一个不成?” 胡易没再推辞:“行,那我收着。您二位回去忙吧,今天车四点就来,我还能在这儿盯着提货,明天呆家里歇歇就行。” “拉倒吧!你是不是觉得地球离了你就转不利索了?”付嘉辉露出一副嫌弃的笑容,拽着胡易走出箱子来到市场外,帮他拦了辆车:“回家安心养着,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胡易答应一声,矮身钻进汽车,付嘉辉又弯腰冲他伸了伸大拇指:“老胡,你今天特牛逼。不过以后假如再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要记着安全第一,形势不妙的时候该撒手就撒手。明白吗?钱没了还可以挣,你人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儿。” “知道了。”胡易眯起眼睛瞅着他:“你比我啰嗦多了。” “靠,狗咬吕洞宾。”付嘉辉笑骂一声,甩手关上车门:“走吧!” 车子缓缓驶出一段距离,胡易的心情稍稍躁动了起来。他摸摸怀里那厚厚的一沓卢布,感觉有点烫手,不过马上又想起了那三个如狼似虎的抢匪和自己死命抱着钱袋时惊心动魄的感觉。 再仔细咂摸咂摸大刘和付嘉辉说过的话,胡易略微平静了一些。不管他保住的五十万卢布在老板眼里到底有多大分量,至少自己这六万拿的毫不亏心,甚至可以说是理直气壮。 六万卢布对胡易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如果寒假时手头有这些钱,他肯定不会选择来市场打工。 而且当初他是一门心思奔着每个月一万八千卢布来的,可是如今才上班一个多月,工资和零七碎八的额外收入已经到手了三万多,再加上怀里这些就将近十万了,这个数字让他隐隐感到有些膨胀,简直不知该怎么花才好。 一路胡思乱想回到宿舍,刚好是中午十二点。今天学校停课,夏焱正在房间呆着,见他脸上挂彩赶忙起身关怀询问,接着又给网吧的菜花打电话,让他通知娜塔莎。 娜塔莎闻讯与菜花飞奔而来,一看到胡易便扑上去抱住他,眼圈一红,几滴泪珠滚了下来:“安东,你怎么了?是谁干的?” “不要哭,不要哭。”胡易笑着抹掉她的眼泪:“几个小流氓而已。小意思,完全不算什么,明天就好啦。” 娜塔莎仔细看过他脸上每一处伤口,心疼的紧紧贴在他身旁:“我下午不去别的地方了,就留在房间里照顾你。” “没必要,我一切都很好。”胡易舒展着四肢笑道:“你去忙吧,不是还要给米莎买吃的吗?正好我也要出门去买个手机。” “那我陪你去!”娜塔莎说的斩钉截铁:“米莎的狗粮还有很多,不着急。” “好,我们吃完饭一起去。”胡易在她头顶轻轻一吻,伸手掏出五百卢布递给夏焱:“你替我跑趟腿吧,给咱们每人买俩土耳其烤肉。对了,别忘了去网吧给安娜送俩。” 夏焱答应一声,接过钱出门走了。菜花跃跃欲试的凑到胡易面前:“胡哥,有啥需要我帮你干的?你尽管安排!” “少不了你的活,不着急,等吃完饭的。”胡易冲他笑笑:“你不是挺懂手机吗,下午陪我一起去电脑市场参谋参谋。” 此时正是手机高速迈入百花齐放式大发展的年头,各家厂商在产品外形和功能设计上下足了功夫。直板、翻盖、滑盖、横屏,各种古怪造型层出不穷,有的凌厉,有的敦厚,有的顺滑,有的端庄,即便同一品牌的不同产品线也在肆意张扬着其独特的个性化元素,消费者们拥有的选择余地空前巨大。 当然,选择空间其实主要集中体现在外观方面。主流品牌手机功能上大差不差,性能上半斤八两,几大巨头如诺基亚、爱立信、西门子、摩托罗拉、三星、LG等在大家心目中的分量也是势均力敌,普通人选购手机时最在意的往往只是价位和外观。 如此一来,菜花这种略懂手机的人所提出的建议便显得价值十分有限。充其量只能谈论一下对各个品牌的主观看法,说到具体机型便无甚像样见解了。 不过菜花的见解其实无关紧要,胡易也难以免俗的倾向于通过外观进行挑选,最终选中了一款价格适中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他兴致勃勃的插上SIM卡开机,拨通了娜塔莎的电话。 “怎么样?听的清楚吗?” “非常棒。”娜塔莎笑吟吟的后退两步:“声音似乎比以前更清晰了呢。” 胡易挂断电话,将手机递给娜塔莎:“喏,你觉得怎么样,好看吗?” “很好看啊,很适合你。”娜塔莎轻轻接过抚弄了几下:“这只手机样子真漂亮。” “你喜欢?正好一起换新的。”胡易一只胳膊肘撑在柜台上,潇洒的甩头看向卖手机的人:“请再拿一只来,一样的。” “不,不要。”娜塔莎忙喊住了店员,转头不解的看着他:“干嘛?我的手机还好着呢。” “好什么好?用了好几年了吧?”胡易一把夺过她的手机:“喏,你看,键盘的数字都看不清了,屏幕也模模糊糊的。” “的确有些旧了。”娜塔莎脸微微一红:“但是还可以继续用。我不能…不能让你为我买这么贵的东西。” “贵吗?一点都不贵。”胡易装作若无其事的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我有很多钱,今天一定要给你换一部新手机。” 娜塔莎皱眉笑笑:“安东,你这是……” “请务必听您男朋友的话。”卖手机的店员半开玩笑的插嘴道:“他在我这里买手机送给您,他高兴、您高兴、我也高兴,那将是多么美满的局面呐。” “他说的很对!”胡易连连点头。 “噢噫。”娜塔莎满脸幸福的闭了闭眼睛:“那好吧。但我不想要你的那款,可以吗?” “当然!找一款你最喜欢的。”胡易低下头刚想要陪她一起挑选,新手机响了,是向楠打来的。 “喂,楠楠?” “哥!你没事儿吧?”向楠的声音带着几分恐惧、几分担心,还有几分悲愤:“听说有人把你打了,伤的不重吧?” “嗐,一点皮肉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胡易嘻嘻一笑:“你消息挺灵通啊,哥的糗事儿全都瞒不过你。” “是夏焱在QQ上说的。”向楠稍稍一顿:“我要去看看你,你什么时候回家?” “好啊。我还得过会儿才能回去,要不你……晚上去我家一起吃饭吧!” 挂断电话,胡易仰头琢磨了一会儿,问菜花道:“哎,现在笔记本电脑多少钱?” “笔记本?看你干啥用了。”菜花耸耸肩:“玩游戏的话,好点的起码得两千美元左右吧?” “靠,太贵了。”胡易干笑一声:“不用那么好的,平时就拿来上网、聊QQ、听歌、看个电影电视剧啥的。对了,只要硬盘大点,能多装点片儿就行。” “那样的便宜,估计八九百就差不多能拿下。” “八九百,嗯......”胡易低头略一盘算:“行吧,过会儿带我去挑一个。” 两人刚聊完,娜塔莎那边也选好了一款西门子滑盖手机。胡易抓出一叠卢布结了账,充分享受了一把给女朋友花大钱买东西的愉悦感,然后又在菜花的帮助下选购了一台相对物美价廉的笔记本电脑。 回到宿舍,他给笔记本装好系统,与自己的电脑连接在一起,开始向里面拷贝电视剧。什么《铁齿铜牙纪晓岚》、《孝庄秘史》、《李卫当官》、《大染坊》、《大宅门》,只要是他硬盘里有的,统统拷到笔记本里。 正拷着的时候,向楠来了,一进门就嘟着小嘴跑到胡易身边:“哥,让我看看。哎呀,都破了,还疼吗?” “不疼,睡一觉就好了,放心吧。”胡易冲她笑笑,伸手一指笔记本电脑:“你看,哥以前答应给你搞个笔记本,这不已经搞来了,正往里面拷片儿呢。过会儿你带回去,以后躺床上就能看电视了。” “笔记本?给我的?!”向楠愣了好一会儿:“哥,这…得多少钱啊?” “便宜货,没多少钱。” “不行,起码也得好几千块人民币。”向楠连连摇头:“太贵了,我不能要。” “嘿,你这丫头,谁说要送给你了?”胡易皱眉笑道:“这是…是我老板给我的。本来呐,我想留着上班时看电影,但是市场…嗯,市场太冷了,根本没法用。所以呢,就给你先拿去用吧。” “真的?”向楠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那…那我就暂时拿回去看电视,等你需要用的时候告诉我,我给你送回来。” “行,你安心留着用吧,以后再说。”胡易满不在乎的挥挥手:“这电脑配置低,我基本用不着,等将来回国的时候再去找你东子哥买台好的。” 向楠点头答应,忽然又抿嘴一笑:“对了,我哥还有个小秘密没告诉你呢。” 正文 178 诈弹疑云 “你哥?东子?”胡易慢慢撩起眼皮:“真稀奇,他还有秘密呢?居然连我都瞒着不告诉?” “当然有了,你可别瞧不起人。”向楠俯身凑到胡易耳边压低了声音:“我哥谈恋爱啦!” “啊?是吗!不会吧!”胡易大感意外,失声笑道:“就你哥那邋里邋遢的样儿,一件衣服穿一个月不换,一天到晚连头都不梳,怎么可能有姑娘看的上他?” “哪有一个月不换衣服啊?不许丑化我哥。”向楠在他肩头脆生生的拍了一巴掌,嗔怪道:“以前我们家没钱,所以他才不讲究穿衣打扮,没养成好习惯。不过最近可是注意多了。” “真的?!”胡易正了正坐姿:“他真的谈恋爱了?噫!啥时候的事儿?这小子怎么没跟我提过呢?” “估计没多长时间,我回家过年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向楠得意的笑笑:“你知道的算早啦,他还没跟我爸妈说呢。” “好小子,保密工作做的不错嘛。”胡易冲她挤了挤眼:“东子给你找的嫂子怎么样?你满意吗?” “没见过真人。”向楠摇头道:“他俩好像是在网上认识的,人家发了张艺术照过来,哎呀,把我哥给迷的,那叫一个神魂颠倒啊。在家里的时候隔一会儿就得去电脑上看一眼,恨不得打印出来搂着睡觉。” 胡易捶打着桌子哈哈大笑:“这小子应该是第一次谈恋爱,表现的没出息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哎,那照片你看过吗?人长的好看吗?” “还……可以,长的还算挺……挺俊俏吧,反正我哥他看到眼里就拔不出来了。但是…但是…我看着就不太顺眼。” “为什么不顺眼?” “怎么说呢?照片上的人特别…特别…”向楠抿着嘴想了半天词儿,微微蹙眉犹豫道:“特别酷,又冷又傲的,还有点造作,给人感觉一点都不好相处,不知道我哥怎么就看上她了。” “歌里咋唱的来着,男孩的心思女孩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胡易耸了耸肩膀:“男女审美标准不一样嘛,男人觉得漂亮的,女人一般都不喜欢。” “那可不一定。”向楠甜甜一笑,对他做了个鬼脸:“我觉得娜塔莎就特别漂亮,你跟我的看法应该一样吧?” “嘿哟!我妹可真会说话!”胡易心中大乐,起身摸摸向楠的头:“走!咱们去找漂亮的娜塔莎,哥带你俩去吃好的!” 市场的工作是没有休息日的,自从寒假开始打工以来,这还是胡易第一次享受不上班的日子。 付嘉辉安排他在家里休息三天,胡易欣然接受,并不是因为自己需要养伤,而是可以趁这几天多去上上课,好好补一补落下的学习进度。 第二天上午来到学校,远远便看见主楼门前挤着一大群学生,足足有上百名之多。胡易莫名其妙的来到人群后面,随口问身边的人:“怎么了?为什么都不进去?” “门口在进行安全检查。”一个俄罗斯男生答道:“速度很慢,上课肯定要迟到了。” “安全检查?是因为昨天炸弹的事情吗?” “当然。” 胡易愣了愣:“这么说,真的在楼里找到炸弹了?” “没公布检查结果,不过应该有什么发现吧。”那男生挑了挑眉毛:“否则为什么要检查呢?” 跟着人群慢慢吞吞走到门口,胡易这才看清大门内立着一扇机场常见的安检门,所有人要除掉腰带、手表、项链等一切带有金属配件的物品,依次排队接受检查。 几个警察和保安仔细翻看着各人携带的书包和随身物品,安检门边还有一只威风凛凛的德国黑背警犬,正吐着舌头瞪视每一个从它面前经过的人,给教学楼内增添了少许肃杀之意。 好不容易通过了安检,胡易一边系腰带一边小跑着来到教室,第一节课已经快结束了,班里的同学却只到了一半,其他的还在门外等待检查。 大家对此都感到很无奈,但这是反恐安全的需要,谁也不能等闲视之。好在如此繁琐的检查流程并没持续几天,很快警方就放松了对大部分师生的戒备,只留心盘查陌生访客和可疑分子。 那只黑背防爆警犬在主楼站了两周岗便回去了。一段时间之后,保安岗亭里的警察也从先前的四人降为两人,再由两人减为了一人。 安检门最初一直是通电运行的,只要有人出入就会“吱吱吱”叫个不停。大概是它发出的噪音实在惹人心烦,后来便被切断电源成了摆设,却始终没有被撤掉。一直到胡易从友谊大学毕业时,那扇安检门依然还立在门口。 安保措施的放松或许代表了警方对学校的安全保障有信心,但并不意味着校园生活能够重归宁静。在此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友谊大学仍会接连不断遭遇炸弹威胁。 与炸弹有关的消息都是通过电话告知学校的,每周少则两三次,多则五六次——有时一天两场,上午下午各一次——虽然后来被证明绝大多数都是虚假恐吓,但当时警方和校方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次接到电话就立刻开始紧急疏散,搞的整个学校里人心惶惶。 师生们逐渐习惯了这种随时可能被叫停的学习方式,警察的检查效率也越来越高,每次疏散后几个小时内就能复课。大家已经把炸弹威胁当成了常态,若是有几天没有得到警报,人们反而会心中惴惴,担心会不会真的有事情发生。 这种混乱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严重干扰了学校的教学计划,拖慢了课程进度,令所有人不胜其扰。直到很久之后,警方在莫斯科及周边各地陆续抓获了几名通过电话制造假炸弹威胁的嫌犯,那一段漫长而又无厘头的恐慌岁月才终于结束。 而胡易的生活却因那段日子意外受益,从而得以在混乱状况的掩护下更加从容的前往市场打工。只要能利用业余时间跟上缓慢的教学进度、再以适当的频率出现在课堂上,就能获取大多数老师的谅解。 当然,此时的胡易尚不知道今后要发生的一切。他在学校认认真真上了三天课之后,给付嘉辉打去了电话:“嘉辉,我的伤全好了,明天就能去上班。” “好,来吧。”付嘉辉的声音像往常一样懒洋洋的:“正好过几天我要回国一趟,箱子里的事儿你就多盯着点吧。” “你要回国?”胡易稍稍一愣:“哦,我知道了。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太久。我春节没回国嘛,这次回去主要是看看家人,等清明节跟他们回老家扫个墓就回来了。” “行,你放心去吧。”胡易答应一声,随即又犹豫道:“那……这边万一有什么事,我是给你打电话还是……” “嗐,一天到晚无非就那么几件事,你看着办就行。”付嘉辉略一沉吟:“你做不了主的事儿就去问老孙,他要是也做不了主,自然会给我打电话。” “好。” 付嘉辉顿了一下,又叮嘱道:“老孙那人你清楚,整天除了玩游戏就是打牌,市场上那一摊儿他不太上心,估计平时也没空管你。不过他要是安排什么事儿,你也得听着。” “是,我明白。” “那就这样吧,反正我这几天还在,想起什么事儿再给你说。” 几天后,付嘉辉回国了。胡易还是按照以往的节奏上班下班,每天忙一会儿闲一会儿,有空的时候就找大刘淘换两本小说看看,在箱子外和于叔扯一会儿闲篇儿,提货时跟亚巴洛夫逗几句闷子,日子过得平平淡淡。 孙守田在付嘉辉走后倒是展现出了一些责任心,除了每天下午准时来箱子里核算收支账目、把钱汇走之外,偶尔也会跑过来看看胡易,关心一下日常运转情况。他来莫斯科已经一个月了,对市场上的诸般事务依旧了解不多,俄语也几乎没什么长进。 好在这人比较有自知之明,平日里并不插手具体工作,对胡易每天报上的各种花销从不多问,而且在夜班打车费等约定俗成的额外费用上也很主动。这让胡易感到与付嘉辉在时同样舒坦,不知不觉对他增加了几分好感。 转眼十几天过去,莫斯科进入了早春四月。虽然放眼望去依旧是一片冰天雪地,但天气已经没那么冷了,日出日落也逐渐开始恢复正常。 今天摊位上不太忙,胡易中午出去随便填了填肚子,回到箱子里坐下点上一颗烟,刚想开腔跟于叔闲聊几句,忽然看见孙守田从远处匆匆走来。 以往孙守田每次都是从网吧方向过来的,今天却是从相反方向而来。胡易微微一怔,起身招呼道:“孙哥,吃饭了吗?” “吃了。”孙守田走到箱子边停住脚步,叉着腰向里看看:“怎么样?今天事情都顺利吧?” “顺利,您放心吧。” “你现在有时间吗?帮我去办件事儿吧。” “没问题。您说吧,什么事儿?”胡易扔掉烟头,转身去锁箱子。 “跟我去收一下账。” “收账?”胡易愣了愣:“今天的账已经收完了,都在箱子里呢。” 正文 179 拦腰砍一半 “有一笔额外的账要收。”孙守田冲他招了招手:“快走吧。” 胡易答应一声,小跑几步跟在了他的身后。孙守田递过来一张纸条:“这是地址,我没去过,也看不明白,你应该认识吧?” “哦,应该是在黑毛区。”胡易皱眉辨认了一下,点头道:“这个摊位我也不知道在哪儿,咱们过去找找吧。” 黑毛区是位于老太阳区另一侧的售货区域,早先有许多来自前苏联国家的商人在那里摆摊经营,大概因为其中大部分是黑色毛发的高加索人,所以中国商人习惯称之为“黑毛区”。 黑毛区的摊位主要从事多种货物的批发零售生意,人流量比较大。每家的箱子前都摆满了各种玩意儿,道路显得脏乱而又逼仄,整体环境要比太阳区差着一些。 胡易带着孙守田在整排整排的集装箱之间穿来穿去,找到了地址上写着的摊位。一个矮壮敦实的外国中年男人正坐在箱子里的摇椅上,一边微闭双眼轻轻摇晃身子,一边悠闲的吐着烟圈。 “朋友!”孙守田迈步走进箱子:“嗨,你好。” “哈,是你啊,我的朋友!”敦实男人稳住椅子,起身张开了双臂:“最近还好吗?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呵呵,是,是。”孙守田不知所谓的答应两声,伸手做了个点钱的动作:“钱,钱。” “啊,对了,货款。”敦实男人慈眉善目的笑笑:“那么请告诉我,你到底打算要多少钱呢?” 孙守田一愣,转头问身后的胡易:“他说什么?” “他问你要多少钱。”胡易也有些含糊:“怎么,你们事先没商量好价格吗?” “说好了呀!”孙守田眨了眨眼:“三十二万,我不知道怎么说,你告诉他吧。” “三十二万卢布。”胡易上前一步,对那男人微微一抬下巴:“你不记得了吗?” “嘿,你好啊,朋友,很高兴认识你。”敦实男人似乎刚注意到他,亲切的伸出了右手。 “你好。”胡易对他刚才装糊涂的反应有点反感,并不想多套近乎,只与他草草握了一下手:“可以付钱了吗?” “不行,非常遗憾。”男人摇摇头:“请你告诉他,三十二万太多了,必须要减少一些。” “减少一些?”胡易在市场上收账的日子不算短了,一般客户大都是在拿货时商议价格,很少到收账时再讨价还价。但他并不清楚这笔交易的内情,只好如实向孙守田转述:“他说要让你降价。” 孙守田犹豫了一下:“降价?他打算给多少?” “你给多少?” “十六万。”男人微笑着摊开双手:“只能给这么多。” “你说什么?!”胡易万没料到居然有人会拦腰砍价,顿时勃然大怒:“你怎么了?!脑子没秀逗吧?!货款是三十二万卢布!你想只给一半?!我提醒你,愚人节昨天就过去了,别把我当傻子!” “嘿,朋友,冷静,别激动。”男人保持着友善的笑容:“你们的东西款式太旧,已经过时啦。市场上没人愿意买,我也很难卖出好价格,明白吗?” “过时了?”胡易呆了一下,转头去请示孙守田:“他说款式太旧,不好卖,只能给十六万。” 孙守田皱起眉头吸了口凉气:“十六万?张嘴就要砍一半?” “是啊,这小子太不地道了。”胡易看了看他,试探着问道:“您卖给他的是什么货啊?”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咱们的裤子咯。” “咱们的裤子?!”胡易脑子一懵,脱口说道:“咱们的裤子款式哪里旧了?有的是人愿意买,何必折价卖给他呢?” “唉,这些和你平时接触的货不一样,过会儿再跟你说。”孙守田寻思了一会儿,低声沉吟道:“呐,你对他讲,价格好商量。但是我们手里还有一些这样的货,如果他愿意接下来,那这些就按十六万给他好了。” “就按十六万?那也太便宜他了。”胡易不能对孙守田的决定说三道四,但毕竟心里老大不痛快,于是自作主张对敦实男人伸出两根手指:“二十万卢布,这价格已经很低了。” “不可能。”对方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难道你们想让我义务劳动吗?” “那好吧。”胡易对目前的形势感到有些迷糊,不情不愿的松口道:“十八万,不能再低了。” “亲爱的朋友,你不明白。”男人叹了口气:“你们的货真的不好卖,我愿意付十六万已经非常公道了。” “难卖?你不是都卖出去了吗?”胡易盯着他的眼睛:“总还是能赚到钱的吧?” “那当然,不过我赚的也不多。” “量大了就能多赚些嘛。”胡易挑起半拉嘴角笑道:“你这次付十八万,我们回头再给你供一批货,怎么样?” “这个嘛…”男人转转眼珠,无奈的扁了扁嘴:“好吧!那就照你说的办,回头再送一批过来。” “成交!”胡易兴高采烈的跟他握了握手,转头对孙守田一努嘴:“谈好了,十八万,您收钱吧。” “十八万?行,你这小伙子有点本事。”孙守田十分满意,点齐货款转身出了箱子。 胡易跟着他走了几步,忍不住开口问道:“孙哥,你给了他几包货啊?” “八包。” “八包?!八包他只想给十六万?合着才两万一包?”胡易大惑不解:“咱们的货平时都卖五六万卢布,这有点…有点太便宜了吧?” “唉,有什么办法,我本来也想卖高一些的。最早谈的是三十二万嘛,合四万一包。”孙守田闷闷叹了口气:“但这些是积压货,价格主动权不在咱们手里。” “积压货?” “是啊,都是前期卖不掉的过气款式,只能打折处理了。” 关于积压货的问题,胡易以前也曾偶尔听付嘉辉提起过一句半句。服装零售主要是卖当季款式,批发商要走在零售前面,而市场上的货主则必须早早开始为下一季做准备,生产厂家更是需要通过不断收集信息来提前研判流行趋势,说白了就是在猜测好卖的款式。 既然是“猜”款式,那么一切诸如敏锐的商业嗅觉、过人的经营魄力等看似高大上的成功要素便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流行的产生往往没什么道理,从结果来分析,运气起到的作用才是最明显的。 决定服装是否受欢迎的因素千千万万。有时一件衣服原本卖的不温不火,别人拿去随便一改——比如加个扣子、换个配色、甚至只是调整一下口袋的开缝方向,突然就变成了大红大紫、供不应求、四处脱销的爆款。原先的款式一下子卖不动了,令人感到不可理喻而又无可奈何。 在难以捉摸的大众消费心理面前,猜对款式其实是小概率事件。尤其是女装、夏装,不仅要猜款式,还要猜颜色,而且即便一时猜对,也很难保证当前的流行品味能持续多久。 不过就算猜错了也没关系,对于财大气粗的货主和厂家来说,只要能及时调整、紧跟趋势,还是可以挣到钱的,只是其他卖不动的款式就不可避免的成为了积压货。 “咱们要把积压货都处理掉吗?是不是该跟嘉辉打个招呼?”胡易小心的问了一句。他知道付家在市场的仓库里有不少积压货,但付嘉辉似乎对此并不是很上心,也从没提过要处理。 “嘉辉没有心思做这些事啊。我以前提过两次,他都不愿意把价格压太低,也懒得操心。”孙守田无奈的摇了摇头:“你看,咱们马上就要开始做春装和夏装了,箱子里卖不掉的冬装都要进仓库。可仓库现在也差不多快满了,所以前些天我先请示了家里,然后才开始清理现有的积压货。” “哦,原来是这样。”胡易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好奇道:“孙哥,您是怎么联系到这个买主的呢?这可让我挺意外的。” “你是不是以为我每天都在网吧玩游戏,其他事情一概不管?”孙守田故作高深的沉了沉脸色:“其实呢,有很多老市场都喜欢泡网吧,我就是通过其中一个人帮忙找到的买主,否则怎么能一下处理这么多货?” “哦!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胡易对他油然生出几分敬意:“您平时很少到箱子里去,我以前还真就以为您只是在网吧里玩呢。没想到生意的事儿都在您心里装着,一点没耽误。” “瞧你这话说的,我到莫斯科来是做什么的?难道是为了玩吗?只不过有些事情嘛…要因势利导,顺势而为。”孙守田有意无意的瞥了他一眼:“胡易呀,我知道你跟嘉辉关系好,但还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讲。” “您请讲,我听着呢!” “我问你,你来这里是为付嘉辉工作,还是为梦萱娜工作?” “啊?我……”胡易从来没把付嘉辉和梦萱娜分开考虑过,不由一时语塞,支支吾吾道:“为谁工作?当初是嘉辉雇我来的,可是我为他工作不就等于是为梦萱娜工作么?这……这有区别吗?” 正文 180 清理仓库 “怎么会没有区别呢?”孙守田微微一笑:“梦萱娜是付家自己的生意没错,但同时也是一家股份制企业,你能想象到这其中的微妙复杂之处吗?” “微妙?复杂?”胡易稍稍放慢了脚步,若有所思道:“我大概能想象到,是不是…就像《刘老根》里面的龙泉山庄那种感觉?一大家子人一起经营企业,但是…但是…有些事儿处理起来比较...麻烦?” “刘老根?你是说赵本山拍的电视剧吗?我没看过。不过你只要能搞明白其中的关系就好。”孙守田正色看着他:“公司里大大小小的股东很多的,嘉辉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虽然他父亲是董事长,但他们爷俩也不能代表整个梦萱娜。” 胡易心中一动,忽的想起了付嘉辉刚获悉孙守田要来莫斯科时那种不耐烦的态度,禁不住干笑了几声:“您…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啦,你没必要想太多。咱们两个人都是打工的,只不过我在公司时间比较久,年龄也大几岁,所以对他们那些事情看的比你透彻。毕竟你只在莫斯科跟着嘉辉工作了两个月嘛,不了解情况也是正常的。” “您是指……什么情况?” “其实呢,以前公司做出来的裤子都是直接卖给北京那些国际倒爷,那时候大家气氛还是蛮融洽的。后来生意越做越好,一部分股东提出直接派人到莫斯科来打市场,他们之间就渐渐出现了这样那样的分歧。” 孙守田悠悠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当初付叔——哦,也就是嘉辉的大伯在这里的时候,在一些问题上与嘉辉的父亲意见不一致,所以嘉辉才又被派过来了嘛。付叔为人处世很精细,不像嘉辉那么…那么不拘小节,两个人之间有些东西合不来,最后还是付叔让了一步,把这里的一大摊子事情全部留给嘉辉打理了。” 他这番描述与此前付嘉辉所说的版本颇有出入,胡易稍一出神,皱着眉头随口“嗯”了一声,没接话。 孙守田察言观色,看出他对自己的话不以为然,于是豁然一笑:“嗐,本来没必要跟你说这些的。不过上次你拼命保住了一笔货款,看的出你对公司很尽心,嘉辉又很信任你,所以我也没把你当外人。” “那件事是我的本分,不用再提了。”胡易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可是您刚才那么一说,我倒有点糊涂了。莫非您跟付叔一样,也……也跟嘉辉合不来吗?” “不要乱讲,嘉辉是东家,我怎么会跟他合不来呢?再说付叔和嘉辉他们是一家人,不存在根本矛盾,只是做事情的理念不太一样而已。”孙守田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当然了,嘉辉在同龄人中算是能力出众的,不过毕竟年纪在那里摆着嘛,经验方面难免会有所欠缺,考虑问题未必能做到十分周全。所以他的长辈们不得不……” “我觉得嘉辉已经做的很好了。”胡易感觉这几句话有些扎耳朵,冷着脸打断了他:“我不在乎梦萱娜到底有多少股东,反正我只认识付嘉辉,其他人都跟我没关系。” 孙守田一怔,仰天打了个哈哈:“那也很好啊,处世简单,又讲义气,你这种人大家都喜欢。走吧,咱们去仓库。” 集装箱市场上有好几处仓库,其中最大的一处位于阿斯泰区的另一侧,距离新太阳区比较远,梦萱娜的货就存在那里。 所谓仓库其实与摊位一样,也是整排整排摞起来的集装箱货柜。付嘉辉在这里租用了四只箱子,现在已经装满了三个,其中大半都是积压货。 孙守田来莫斯科一个月,白天基本只在网吧和自家摊位之间两点一线活动,除此之外唯一常去的地方就是仓库,所以对这里并不陌生。他轻车熟路的找到一只箱子打开看了看,回头招呼胡易:“这里面还有九个包,再给刚才那家送八个过去,剩下一个你拿走吧,正好把这只柜子清出来。” “我拿走?”胡易一愣:“我拿去干啥?” “你女朋友不是在学校卖衣服吗?放在她那里慢慢卖呗。你就按两万卢布拿走,什么时候卖够了再给钱,怎么样?这价格轻易拿不到哟。” “这好像…不太合适吧?我是打工的,怎么能占东家的便宜呢?” “反正早晚都是要处理,给别人是两万卢布,给你也是两万卢布,哪里占便宜了?你这是帮东家分忧。”孙守田笑着叹了口气:“我要是也有个卖衣服的女人,这样的好事儿哪能轮得到你头上?” “可是…这毕竟…”胡易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是仔细想想,好像又没什么问题,一时间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接话。 “好啦,既然家里让我处理积压货,这一个包我还是做得了主的。”孙守田在他背上拍了拍:“别傻站着了,你去挑一包留下,然后叫人来把剩下的运走。” “那行。”胡易依言去箱子里随便选了一只包,又找来两个巴恰,指挥他们将另外八个包装上板车,对孙守田说:“您回去吧,我去送货。” “不用了,我跟他们去就行,正好多走两趟认认路。你再去找个人把你那包货拿走吧。”孙守田将写着地址的纸条递给巴恰,走出几步又折回来叮嘱道:“对了,这包货的事儿就不用告诉嘉辉了。他要是知道了,搞不好会怀疑我用小恩小惠拉拢你。” “哈,嘉辉不会那么小心眼吧?”胡易哑然失笑,但见他脸色郑重,便点头答应道:“行,我不说就是。” 孙守田追上板车走远了,胡易转身看看剩下的那包货,心中感到稍许犯难。这是一包夏装,里面少说有二百七八十条裤子,两万卢布的价格拿到手的确非常便宜,折算下来每条才不到一百卢布。 不过夏装的包里一定是乱七八糟各种颜色都有,有些颜色好卖,有些颜色难卖,娜塔莎每次来进货时都挑的很仔细,这样整包提回去必然不合她的心意。 而且学校那地方的客流量毕竟太小了,裤子卖的很慢,一大包货无论放在网吧还是宿舍都不太方便。或许还是先把包拉回摊位,慢慢往回拿比较好,但那样又比较麻烦。 干脆暂时放在这里,等晚上跟娜塔莎商量一下再说。胡易略一思忖,想起孙守田说过要清出这只柜,便打算将包挪到旁边的箱子里。 旁边箱子里货包堆的满满的,已经没空间了。他低头再去找另一只箱子的钥匙,冷不防有人在后面重重拍了他一下:“嘿!干啥呢!” “啊?”胡易一回头,见李宝庆咧着大嘴站在自己身后,忍不住失声笑骂道:“哟!是你小子!妈的,最近很忙吗?怎么总也见不着你?” 胡易刚来市场打工时,李宝庆隔三差五就跑到付嘉辉摊位上去找他玩。不过自从二月份一起吃了顿饭之后,两人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面了。 “别提了,最近忙的很。”李宝庆递过一颗烟:“老板这段日子生意格外好,我也跟着闲不下来。偶尔有空还得去学校露露面,总不能再重蹈覆辙了不是?” “哟呵,不孬,算你有长进。”胡易笑呵呵的接过烟看看:“嚯,常备软中华?档次不低啊!” “一般一般,全国第三。”李宝庆得意的甩甩头:“都是老板的烟,让我随便抽,你跟我去拿几盒吧?” “不用,我抽毛子烟习惯了,猛一抽烤烟还有点辣嗓子。”胡易轻咳了两声:“你在这儿瞎转悠啥呢?” “中午去库里调了几批货,刚忙完往回走,老远就看见你们在这站着。”李宝庆冲孙守田离开的方向望了望:“刚才那人是谁啊?客户?” “不是,东家从国内派来的,你应该没见过。” “哦?对了,嘉辉呢?有日子没见面了,他挺好吧?” “还那样儿,挺好的。他上个月回国了,过几天就回来。” “哦,那我过几天去找你们玩。”李宝庆转头看看一空一满两只箱子:“你在这儿傻站着干啥?挪货呢?” “清理积压货。”胡易向空箱子里指指:“这边还剩下一包,东家说让我拿走,我这不正发愁呢么。” “让你拿走?好事儿啊,有啥可愁的?”李宝庆呲牙一笑:“什么货?多少钱?” “去年的夏装,倒是不贵,两万卢布就给我了。关键是我拿走怪费事儿的。”胡易歪头看看李宝庆:“哎,你说这玩意儿能不能找个地方转手卖掉?” “当然可以。才两万卢布吗?你老板对你还挺够意思的。” “挺便宜是吧?他卖给别人也是这个价。” “不会吧?”李宝庆摸摸下巴上的山羊胡:“时装裤的行情我不太了解,不过很快又该上夏装了,款式不太差的旧货打个五六折应该不愁卖,两万出手好像有点亏吧?快赶上卖跳楼货的价格了。” “是吗?”胡易眨了眨眼:“要不…我去找几个熟悉的客户打听一下,看他们愿意出多少钱?” “我看算了吧。”李宝庆皱起眉头看看他:“老板给你的甜头,你转手就加价卖给熟客?将来传到两边耳朵里是不是不太好?” “也有道理。”胡易沉吟了一会儿,犹豫道:“那,怎么办呢?你知道去哪里能卖个好价钱吗?” “我试试看。”李宝庆掏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转身叫来一个巴恰,对胡易点头道:“差不多。走吧,把货带过去。” 正文 181 猫腻儿 胡易跟着他在市场里兜来转去,来到一个中国人的散货摊上。李宝庆好像跟老板很熟,大大咧咧的站在箱子边胡侃了一会儿,最终让他掏出三万五千卢布留下了这包货。 离开买家的摊位往回走,胡易不住摇头惋惜:“原来一包货能卖三万五,之前卖的那些实在是太亏了。” “也未必都能卖这个价,关键在于人家能不能看的上。”李宝庆得意的拍拍胸脯:“当然啦,要是没有哥们儿我的面子在里头,你顶多能卖三万。” “那倒是,多亏今天碰上你了,不然我还真没辙。”胡易点出五千卢布递给李宝庆:“喏,别嫌少。” “哟?怎么个意思?” “劳动你的大驾陪我卖货,怎么不得给点小费?” “去去去,一边玩去!”李宝庆反手一巴掌撩在他手上,不耐烦的笑道:“我能挣你这点小钱吗?留着养活你的毛子小情人儿吧!改天请我吃饭!”说罢一转身,腆胸迭肚的踱着方步走了。 “这小子,还挺拽。”胡易看着他的背影一笑,想到两万的东西一倒手就赚了一万五,心里美滋滋的,哼着小曲儿回到了自己的摊位。 这会儿正是钱庄来市场上门提供服务的时间,孙守田在箱子门口背着手来回慢慢溜达,胡易点出两万卢布上前递给他:“孙哥,这是那包货的钱,您收好。” 孙守田一愣:“嗯?不着急,等你卖够了再说。” “已经卖掉了。”胡易不好意思的笑笑:“正好刚才碰上一个朋友,转手就让他拿走了。嘿嘿,还小赚了一笔。” 话音刚落,钱庄的人从于叔箱子出来,对他二人挥了挥手:“老板,今天走钱吗?” “来,正等着你呢。”孙守田接过两万卢布数了一遍,转身与钱庄的人并肩走进箱子,又回头冲胡易淡淡一笑:“这样的货还有一些,需要的话就再拿一包回去卖。” “不用了,以后再说。”胡易一步退出箱子,转身又见于叔一脸疲态的拿着五百卢布站在旁边:“小胡呀,今天货到的晚,又要拜托你喽。” “没问题,都交给我就行。”胡易把钱塞进口袋,伸手抓住于叔的双肩用力捏了两下:“您啊,就安心回家歇着去吧!” “哎哟!哎哟!你轻一点啦!”于叔缩身挣脱了他的双手,摇头叹道:“我这把身子骨真的不中用啦,等明年儿子大学毕业,说什么也要让他过来接班。” 这段时间三天两头有外快进账,胡易手头一直很宽裕,日常生活再也不会感到拮据,花钱逐渐变的大手大脚起来。 不过所谓宽裕仅仅是相较自己以前的经济状况而言,他现在终究还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人,怀里揣着几万卢布便有些飘飘然了。 没见过世面的人在消费方面自然也没有太高追求,胡易的大手大脚无非就是花钱时不再需要精打细算,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口袋里的烟也从又便宜又臭的LD牌换成了万宝路、七星和白健。 他想给娜塔莎买点东西,可是实在不知道该买什么,只能着眼在日常饮食上,又以“狗粮基金”的名义给了她一些卢布去改善米莎的生活条件,下班早时也会买些肉骨头炖熟了喂给米莎。 米莎很通人性,虽然与胡易相处时间不多,但见这家伙与女主人分外亲昵,又总是给自己肉吃,便也对他亲切了许多,每次见面都一脸愁苦的瞪着圆眼珠撒欢,惹的他们二人十分开心。有时去网吧看到娜塔莎在忙,胡易就搬把椅子与米莎一起坐在门口透气,并且坚持要以自己的姓氏称呼它为“胡米莎”。 一个星期之后,付嘉辉从国内回来了。当晚胡易留在市场提货,没有去机场接机,第二天中午才看到他慢慢悠悠的来到摊位上。 “哟!嘉辉,回来啦!”胡易放下手中的报纸,起身迎了上去。 “回来啦。”付嘉辉跟周围的于叔等人寒暄了一阵,然后回到箱子里扔给胡易一条苏烟:“喏,我不太懂烟,他们说这个不错,就给你带了一条。” “哎呀,这…嘿嘿,谢谢。”胡易有些受宠若惊:“你回国还惦记着给我带东西,怪不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顺手的事儿。”付嘉辉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翘起了二郎腿跟他嘻嘻哈哈聊了几句国内的事,接着话锋一转:“怎么样,这些天箱子里一切正常吗?没出什么事儿吧?” “没什么事儿,都挺好的。” “孙守田呢?表现怎么样?没闹幺蛾子吧?” “没有,他也挺好的。”胡易笑道:“你不在的时候孙哥还挺上心,比平时强多了,经常过来帮着忙这忙那的。” “是啊,挺上心。”付嘉辉微微挑起半边嘴角,低声问道:“听说他处理了一批去年的货?” “对,就前几天的事儿。”胡易一怔,感觉他的语气有点不正常,忙也压低了声音:“孙哥说是家里的意思。怎么,他事先没跟你商量吗?” “没有。这事儿是他跟我大伯商量的,等大伯告诉我的时候,这边儿已经全处理完了。” “啊?这,”胡易目瞪口呆:“怎么…怎么能这样呢?” “算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付嘉辉摆了摆手:“反正那些积压货我也懒得操心,平时都是随缘往外卖。他这次集中处理一批也好,至少能给仓库腾点地方。” “倒也是。不过……”胡易咂了咂嘴:“怎么说也应该提前跟你打个招呼吧?只跟你大伯商量,这好像…好像…” “没关系,这不重要,我也不会跟他们计较的。不过嘛…”付嘉辉懒洋洋的看了胡易一眼:“你知道他处理的价格是多少吗?” “知道,两万一件。” “嗯。”付嘉辉脸色稍微一沉:“他也是这么说的,可是…这也太低了。咱们去年那批裤子款式还可以,应该不会很难卖,这价格实在低的不正常。” “确实有点低,我觉得孙哥可能是被人忽悠了。我……”胡易本想说说他将一包货转手卖了三万五的事,但立刻又记起了孙守田的叮嘱,便犹豫着没开口。 “他被别人忽悠?可能性不大。”付嘉辉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坚定的摇了摇头:“昨晚我问他把货卖给谁了,他说对方是个不认识的外国人,你带他去收的账,是这样吗?” “没错,是这样的。”胡易把当天收账的过程详细叙述了一遍,小心翼翼的问道:“怎么,你怀疑这里面有猫腻?难道……” “谁知道呢。既然当时你全程都在,这事儿也没什么好扯络的。”付嘉辉锁紧了眉头:“不过他告诉家里总共卖了十六件货,你刚才说收了八件货的款,那剩下的八件呢?也是你跟他一起去收的吗?” “不是,是他自己去的。” “哦。”付嘉辉呆呆出了会儿神,漠然说道:“嗨,那更没办法了。嘴长在他身上,无论说什么我们也只能听着。” 胡易咬着嘴唇没吭声,他并没怀疑孙守田会在价格上搞猫腻,但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却又一时想不明白。 付嘉辉也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逐渐变的有些含糊:“还有一件事,我不太确定。” “什么事?” “今天过来之前我先去仓库看了一眼,感觉…积压货的数量不太对。好像少了不止十六件——” “啊!是了,数量对不上!”胡易猛的一拍大腿,随即感觉脸上有些发烫:“嘉辉,其实还有一包货是我拿走的。” “你?”付嘉辉愣愣眨了眨眼:“怎么回事?” 胡易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了出来,恨恨的咬了咬牙:“你刚才说孙守田卖了十六包货,那肯定有问题,加上我这包应该是十七包才对。” “这老小子,还让你对我保密?”付嘉辉冷笑了一声:“有点儿意思。” “我没想瞒着你,只是本来觉得这事儿的确没什么要紧的,孙守田又说担心你记恨他,所以我才没主动提起。”胡易恼火的抓了抓头发,从怀里掏出一把钞票,数了十五张递过去:“卖那包货挣了一万五,钱全都给你,我不要了。” “为什么不要?”付嘉辉一脸费解的看着他:“孙守田既然把货处理给你了,那就是你的货。你再转手卖掉,挣的钱就是你的,一切都合情合理,你不要想太多。” “不行,这钱我拿着不舒服,亏心。”胡易嚯的站起身:“你都拿走,不然…不然我没脸在你这儿干了。” “我靠,你看你这人,真是拎不清。”付嘉辉仰头笑了笑,叹着气接过钱在大腿上磕了几下:“行吧,我先替你收着。” 胡易这才重新坐下。他稍稍冷静了一下,又感觉事情有些蹊跷:“你说孙守田为什么少报一件货呢?难道就是为了贪这两万卢布便宜吗?我看未必,别是有什么误会吧?” “嗯?你怎么想?” “我记得很清楚,他当时是让我拿回学校去零卖,等卖够了钱再把货款补上。”胡易疑惑道:“可是等卖够了两万,你肯定早就回来了,他图什么呢?” “这倒没错,孙守田不傻,肯定不是只盯着这两万卢布。”付嘉辉沉吟了片刻:“我猜他把货处理给你是在给其他事情打掩护,很可能是为了让你相信所有货的处理价格都是两万。” “也许吧。”胡易闷闷看了他一眼:“这么说,你还是怀疑他有问题?” “没法不怀疑。”付嘉辉点头道:“我刚才话没说完就被你打断了——就算加上给你的那一件,仓库里的积压货数量还是不对。” 正文 182 良言一句三冬暖 “啊?”胡易大感意外:“少了多少?” “我也不知道。”付嘉辉苦恼的嘬了一下牙花子:“麻烦就麻烦在这儿了,我记不清仓库里到底有多少积压货,只是打眼看上去感觉不对——如果只是十六件和十七件的区别,我八成是看不出来的。” “你记不清货的数量?没有记录吗?” “嗐,以前每次都是随手一记,早就不知道扔哪儿去了。”付嘉辉有些尴尬:“我又不是多么仔细的人,天天这么多货包出出入入,怎么记的住嘛。” “那…我也不知道啊。”胡易皱眉回忆了一下:“我只记得我和孙守田清空了一个货柜,另一个装积压货的柜子里还是满的。” “满的?你确定吗?” “我确定。” “完全装满了吗?” “是,我当时本来想把那一件货挪进去,但根本没地方了。” “那就不太对了,我好像没看到有装满的柜子。”付嘉辉脸色阴晴不定,起身招手道:“走,你跟我去看一下。” 两人急匆匆赶到仓库打开两只装积压货的箱子,一只空荡荡的,另一只几乎装满了,但门口尚有一小块富余空间。 “这不对,肯定比我那天打开时少了几个包。”胡易一脸笃定的伸手比量了一下:“一、二、三、四,这地方应该还能摞四包货。” “他姥姥的,果然如此。”付嘉辉低低骂了一句,随即眼中又闪过一丝迟疑之色:“你不会记错吧?” “绝对不会!那天我打开柜子的时候李宝庆正好在这里,他肯定也看到了,我可以把他叫来作证。” “那倒没必要。”付嘉辉犹豫半晌,又逐一打开了另外两只箱子。那两个箱子里装的大都是当季货,二人粗略查点一番,发现数量并无差错。 “这俩箱子咱们经常开,他肯定不会动这里面的东西。”付嘉辉示意胡易和他一起锁好箱子,怏怏招了招手:“走,回去吧。” “那四件货应该是被他拿走了吧?”胡易按捺着心中的怒气:“咱们怎么办?去网吧把他揪出来?” “不太好办。抓贼要抓赃,咱们谁都没看见他动手搬货,口说无凭啊,他想装糊涂抵赖很简单。”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吧?!太他妈的恶心人了!”胡易满心不甘:“要不咱们去报警……” 话说了一半,他便意识到这是个可笑的想法。市场周围的警察本就指望不上,何况这些货物又是通过灰色清关进入莫斯科的,报警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很可能会引火烧身。 想到这里,他赶忙改口:“不行,还是别去找那个麻烦了。” “是啊。找警察没有用,市场里的货物根本不受俄罗斯法律保护。”付嘉辉懒懒叹了口气:“算了吧。反正我爸本来也不太信任孙守田,等着我打电话给家里念叨念叨这件事儿,过几天找个由子把他打发回去就得了。” “打发回去?丢的货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太便宜他了吧!”胡易愕然道:“他处理积压货的价格也还没弄清楚呢,就这么算了?” “唉,如果只是价格问题倒还好说,现在又丢了四包货。咱们拿不出真凭实据,他是肯定不会承认的,事情一旦闹大了,说不定会搞的家里也跟着鸡飞狗跳。”付嘉辉停顿了一下:“而且我还担心……” 话到这里,他突然不说了。胡易莫名其妙的盯着他:“担心什么?” “嗯......担心他反过来对你倒打一耙。” “我?!” “对。万一他被逼急了,说不定会把屎盆子往你头上扣,那对你就太不利了。毕竟他是公司的老人,我大伯又那么信任他,而你只是今年才开始在这里做事,除了我之外没人认识你。”付嘉辉歉然一笑:“到那时候…情况就…就很复杂了,搞不好会给你带来麻烦。咱们相识一场,我可不能让那种事儿寒了你的心,所以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胡易默然无语,忽然觉得涌上心头的愤怒之中夹杂了几分委屈。他略一迟愣,停住脚步点了颗烟:“嘉辉,你不会也怀疑我吧?” “胡说什么呢?我要是怀疑你,能跑到市场来跟你打听情况吗?再说我又不傻,”付嘉辉也站定了身子,回头道:“如果是你干的,何必要告诉我柜子里少了四件货呢?” 胡易使劲吸了一口烟,点点头没说话。 “你这个人啊,有时候就是容易想太多。”付嘉辉似笑非笑的抱着双臂走到他面前:“咱俩虽然才认识两个多月,但我自认为挺了解你的。你腊月里第一天上班,担心迟到所以早上六点就到箱子里冻着;以前夜里提货,你怕货包出意外,就一晚上都在厕所里守着;就在上个月,你宁可被打的满脸是血也要拼命保住我的货款;平时我想多给你点钱,还得费劲巴拉的往你口袋里塞。像你这种人,绝对不可能对我们家的东西动歪心眼儿。你说,我会怀疑你吗?” 正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这寥寥一番话入耳,胡易心中刚刚产生的少许委屈瞬间尽数散去,转而被一股信任的暖意充斥替代。他感觉眼眶微微有点发热,佯装不屑的咬着嘴唇笑了一声:“哼,这还差不多。你能这么说,总算不枉我…不枉我…” “行了行了,少在这儿跟我娘们儿唧唧的!”付嘉辉捶了他一拳:“别看我平时有点儿懒,还有点儿马虎,但绝对不是傻逼。你也不想想,我要是个脑子不好使的糊涂蛋,家里老爷子能放心让我来这儿呆着吗?” “也对。”胡易轻轻吐出一口烟:“你小子长的勉强还算精神,怎么看也不至于是个糊涂蛋。” “哈哈,那当然。我虽然记不清货包的数量,但有些事儿一想就能明白。你来这儿两个多月,根本没接触过积压货,怎么会突然去打那些东西的主意呢?”付嘉辉嘴角一挑,冷笑道:“倒是他孙守田,平常除了泡网吧之外就是跑仓库最积极。起初我以为是大伯安排他去查货呢,现在看来还顺便踩了踩点儿。他八成是看出咱们不太在意那些积压货,所以瞅准机会下手干了一票。” “是啊,幸亏那天我打开箱子看过一眼,不然真说不清里面到底有多少货包。”胡易缓缓点头:“我以前感觉他挺老实的,没想到居然能干出这种事儿。” “孙守田这人,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蔫坏蔫坏的。我大伯那种傻子就被他耍的团团转,还特别信任他,整天在我爸面前说他忠厚可靠。”付嘉辉恨恨叹了口气:“其实那老小子比猴都精,心眼儿全在肚子里憋着呢!所以你刚才说他卖低价是被别人忽悠了,我压根儿就不信。” “老东西。”胡易扔掉烟头,伸脚使劲碾了几下:“不行,这事儿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得找他问个清楚。” “唉,不是说了嘛,无凭无据,很难下手啊。”付嘉辉皱了皱眉头:“他死不承认也就罢了,如果像条疯狗一样乱叫乱咬,硬是把事儿往你身上推,家里那边……” “我不怕。这话我前几天跟孙守田说过,今天再给你说一遍也无妨。”胡易一扬脸:“我不管梦萱娜在国内到底有多少股东、多少管事儿的,反正我就认识你付嘉辉一个人,也只认你这一个人。其他人爱咋咋的,什么你爸爸你大伯,你三叔你四舅,七大姑八大姨,统统跟我没关系。” “那……”付嘉辉愣愣看着他发了会儿呆,开心的咧嘴一笑:“那也不能太莽撞嘛,总得找到孙守田的破绽才能去问他。” “有什么难的?破绽不是现成的吗?别的事儿咱们都暂且不用管,就先问他为什么只给家里报了十六包货,我买走的那包去哪儿了?” “对啊,我把这茬忘了。”付嘉辉眯起眼仔细考虑了一会儿,沉声说道:“既然要问,我们就得做好撕破脸的准备。这样,你告诉我前几天去收账的那个摊子的地址,我找朋友打听一下,看能不能摸出那个给孙守田介绍客户的中间人。” 胡易对地址记的不太真切,便带付嘉辉去黑毛区走了一趟。付嘉辉记下那家摊位的号码,安排胡易自己先回去:“今天下午轮到孙守田去箱子里汇钱,他做贼心虚,如果看见我在可能会有所戒备,所以我要等钱庄的人走了再露面。在那之前你先稳住他,记住,表现的自然一点,别让他有所察觉。” 胡易依言一个人回到箱子,稍稍平静了一下情绪,拿起中午没看完的报纸继续读了起来。 一口气把手头几份报纸上的每个版块仔仔细细读了个遍,他起身舒展了一下身子,正好看到孙守田从网吧方向慢慢向这边走来。 “哟,来啦。”胡易尽量保持着与往常相同的语气和表情,但笑容还是有些不自然,那句常挂在嘴边的“孙哥”也被咽进了肚子里,没说出口。 “来了。”孙守田揉了揉因长时间紧盯电脑屏幕而有些酸胀的眼睛,站在胡易身边打了个哈欠:“哎呀,都四月份了,天气怎么还是这样冷?” “嗯。”胡易漫不经心的答应了一声。以他的性格和年龄,想做到完全喜怒不形于色是很难的,好在他能感觉到自己脸上肌肉的僵紧,于是便微微别开了头。 孙守田敏锐的感觉到了他的冷淡,快速瞄了他一眼,稍一思量,挤出一个笑脸:“哎,胡易,问你件事。” “嗯?啥事儿?” “有老毛子对我说‘八嘎’,那是什么意思?” 正文 183 质问 “巴嘎?”胡易饶有兴致的扭回头:“你不知道‘巴嘎’是什么意思吗?” “这个,这个…我当然知道。”孙守田脸上表情有些复杂,似笑非笑的犹豫道:“‘八嘎’不是句日本话吗?” 中国人自小便通过各类抗战影视作品熟知“八嘎呀路”是日语骂人的话,这句话可以用日文中的汉字写作“马鹿野郎”,其中“马鹿”是“傻瓜”、“笨蛋”的意思,发音就是“八嘎”。 而俄语中的“巴嘎”通常在句子中被用来表示一段较短的持续时间,有“暂时”的意思。如果单独使用,则是一句不太正式的告别用语,大概相当于“回头见”。 “八嘎”和“巴嘎”发音非常接近,只是重音语调略有不同。对不懂俄语的人来说,产生误会也属于正常情况。 “是啊,你说的没错。”胡易想作弄他一下,于是认真点了点头:“是谁骂你‘八嘎’?太没礼貌了。” “就是那些推板车送货的家伙。”孙守田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心中稍感不忿:“已经两次了,第一次我刚付完钱,那人就凶巴巴的冲我骂了句‘八嘎’。还有一次,那家伙已经推着空车走了,又回头骂了我一句。” 胡易心中暗暗好笑,市场上的巴恰都是些从事重体力活的粗鄙之人,干完活还能对陌生主顾说句再见就算比较有礼貌了。而且他们讲话时大都面无表情,声音就像铁棍子砸铜锣一样,给人感觉的确比较凶。 “奇怪,为什么要骂你呢?”胡易故作纳闷的看着他:“你钱给少了吧?” “不会,钱少了他们自然会找我要的,没必要骂人对不对?”孙守田十分费解的摇了摇头:“再说他们骂就骂嘛,为什么要用日本话骂呢?” 胡易斜眼打量了他几下,呵呵一笑:“啊,我明白了。他们可能看你长的像日本人。” “我?”孙守田下意识的伸出拇指和食指捋了捋自己上唇的一溜小胡子:“以前朋友倒也这么讲过,不过…看我像日本人就要骂吗?他们不喜欢日本人?” “那当然喽。所以俄罗斯的日本人很少嘛。你来莫斯科一个多月了吧?见过日本人吗?” “没有。”孙守田迟疑了一下:“为什么?老毛子和日本人有仇吗?” “你不知道?”胡易大模大样的正了正坐姿:“老孙呐,这我可得说你两句了。既然公司派你到莫斯科来工作,那你就应该事先做好功课,至少要大致了解一下当地的风俗文化,起码得知道老毛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吧,对不对?” 孙守田似乎不太适应胡易用这种口吻对自己讲话,看着他淡淡一笑:“我只知道老毛子爱喝酒。其他的事儿还真不清楚,你说说看,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日本人?” 胡易清清嗓子,大喇喇的往椅背上一靠:“往早年间说呢,那得是…一百年前的事儿了。大概就是八国联军进北京之后吧,没过几年,老毛子——当时还是沙皇俄国呢——跟日本人打了一仗,结果打输了。” “一百年前?那都是老黄历了吧?” “没错,但是老毛子不能善罢甘休啊!等到二战的时候,苏联逮着日本狠狠尅了一顿,还占了他们北边几个小破岛。后来的事儿比较乱,我就说不清了。总之两个国家这些年经常为了那几个岛互相掐,你想想,关系能好的了吗?” “哦,还有这事儿?第一次听说。”孙守田愣愣眨了眨眼:“所以他们因为我长得像日本人就骂我?我是不是太无辜了?” “骂你两句算什么?比你无辜的人多了去了。”胡易不屑的哼了一声:“前两年世界杯足球赛,就因为俄罗斯小组赛0:1输给日本,好几百流氓醉鬼跑到日本大使馆去闹事儿,把门口那几条街上的车全砸了。你说大使馆的车能停在外面吗?街上的车还不都是毛子自己的嘛。” “嘿嘿,足球流氓吗?老毛子也够憨的。” “你别笑,还不仅如此呢。那群流氓想打日本人泄愤,但是这地方根本没多少日本人,他们也分不清楚,看见长的像的就打。”胡易翻着眼皮回忆了一下:“那天好像有几十人被打伤,其中只有一个日本人,其他的都是中国人、韩国人、越南人、朝鲜人。你说他们招谁惹谁了?这不是倒霉催的吗?” 胡易说的这些倒都是真实情况,孙守田有点不安,抽着嘴角笑了笑:“这这,确实不太好,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打一气呢?” “他们认不出来嘛,就像咱们也分不出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和白俄罗斯人一样,所以把你当成日本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以后再有人骂我怎么办?”孙守田闷闷看了看他:“我告诉他们自己是中国人?” “不不,你可别给咱中国人丢脸。” “什么?”孙守田脸色稍显难看:“什么意思?” “啊,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胡易噗嗤一笑,心想既然作弄就干脆作弄到底,于是摆摆手道:“我是说呢,嗯…人家已经骂完了,你再去解释,那多没面子啊?” “那怎么办?见面时先说清楚?” “那太傻了,找巴恰干活还要先做自我介绍吗?”胡易摆了摆手:“以后你找人拉活的时候,先跟人套套近乎。” “套近乎?我不会说啊,你教我几句。” “嗐,不用说太复杂。”胡易指了指自己:“你给他们提我就行。” “提你?有什么用?”孙守田一脸狐疑的瞅着他:“那些人都认识你吗?” “差不多吧。”胡易一本正经的胡吹大气:“停车场和仓库的很多巴恰我都熟,整天给他们安排活挣钱,怎么说也得给我个面子吧?” “那…”孙守田捏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还想再说什么,见钱庄的人来到了箱子边,便匆匆点了点头:“行,下次我试试。”然后转身进了箱子。 胡易抿着嘴忍住笑意,起身伸着懒腰舒展了一下四肢,溜达到附近其他箱子跟老板们唠了几句闲嗑。待看到付嘉辉慢慢向这边走来,便快步迎了上去:“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 “暂时没有。”付嘉辉低声摇头道:“咱们今天还是只问你那包货的事儿,其他的先不要提。” “好。” “过会儿我来问,你别多说话,需要的时候再开口。” “行,我知道了。” 二人商议了几句,付嘉辉抄着手走进箱子:“守田,忙着呢?” 孙守田一怔:“嘉辉?你怎么没在家里歇着?时差倒过来了吗?” “嗐,四五个小时而已,睡一晚上就差不多了。” 两人不咸不淡的聊了几句,胡易装作若无其事的坐在门口看书,等钱庄的人走了,付嘉辉这才拉过椅子坐在孙守田对面:“要说这时差虽然不大,但也挺烦人的,搅的我上午挺早就醒了。” “是啊,你们年轻人还好。”孙守田连连摇头:“我刚来的时候接连好几天都歇不过来,难受噢!” “一样,换谁都难受。”付嘉辉打了个哈哈:“我在家里闲着没事儿,中午去市场上几个客户那走了一圈,没想到有意外发现。” “什么意外发现?” “我看见有不认识的人在卖咱们去年的夏装,就上去跟他聊了几句。你猜怎么着?他说整包货是三万五进的。” “三万五?”孙守田缓缓点了点头,显的有些懊丧:“那大概是买走咱们货的人转手卖给他了吧,没想到在中间挣了这么大的差价,是我失算了。唉,还是不够了解市场情况啊,早知道就等你回来再处理了。” “好像不是。”付嘉辉微微一笑:“你不是把货都卖给外国人了吗?那人说是一个中国人带去给他的,他当场付了三万五。” “中国人?不会的,我没…”孙守田略一迟疑:“我没卖过这个价格。” “你没卖过?那…”付嘉辉拧过身子看向胡易:“老胡,难道是你卖的?” 胡易忙放下书配合道:“是,我是卖了一包。两万卢布从库里拿的,卖了三万五。” “是吗?”付嘉辉沉下脸看着孙守田:“有这种事?你知道吗?” 孙守田一怔,快速眨了几下眼:“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我是想呢…这事儿不太要紧,所以就没告诉你。嗐,这么多天过去,我自己都快忘了。” “哦,既然你知道,那就没关系了。老胡是自己人,卖包陈货挣几个钱也不算什么。”付嘉辉豁然一笑,转而又微微一耸眉毛:“那包货你是按多少钱入账的?” 孙守田这会儿已经意识到付嘉辉的矛头是对准自己的,随即也笑了笑:“哎呀,年纪大了,每天看这么多数字还真有点迷糊。胡易刚才不是说两万拿走的嘛,那我自然也是按两万入的账喽。” “哦?按两万入的账?”付嘉辉笑吟吟的盯着他:“可是你给家里说处理了十六包积压货,为什么没提到胡易拿走的那包呢?” 正文 184 睁着眼说瞎话 “不会吧?”孙守田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儿,斩钉截铁的答道:“不可能,积压货经手的钱我全部如数入账了,没有漏掉一个卢布。” “真的吗?”付嘉辉悠闲的翘起二郎腿:“你给家里说处理了十六包,这是大伯亲口告诉我的,应该没错吧?” “没错。奇怪,怎么回事呢?”孙守田眼珠转了转,掏出钥匙打开面前桌子的抽屉,从一堆旧报纸中取出账本翻了几页:“哦!大概是我当时记录错了。你看,虽然件数写的是十六包,但是对应的账款是三十四万,正好是十七包嘛。” 付嘉辉沉着脸接过账本看了一眼,果然与孙守田所说的一般无二。他偷偷瞥了瞥一脸茫然的胡易,皱眉沉吟道:“这…原来只是写错了?可是你给大伯说的也是十六件吧?难道是说错了?” “嗐,说来惭愧,这件事情只好让胡易帮忙证明我的清白了。”孙守田从容的指向胡易:“他是个正人君子,不愿意占东家的便宜嘛,总是感觉不好意思。所以我就跟他约定,不把他拿货的事情讲出去。胡易你说,是这样没错吧?” 胡易木然点头:“没错,是这样的。” 孙守田叹了口气:“唉,没想到这点小心思造成了这么大的误会,全怪我自作主张、考虑不周,嘉辉你千万不要责备胡易。” “唔?是…这么回事啊。”付嘉辉一时间脑子有些懵圈,盯着他喃喃笑道:“原来是个误会,看来…是我错怪你了?” “这么说就见外啦。你是东家,发现任何可疑迹象都应该问清楚,我绝对没有怨言。”孙守田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按着账本:“我经手的每一笔钱都在账上记的清清楚楚,如果你还有疑虑,可以给家里打电话核实当天的汇款金额,看是不是相符。” “那不必,那不必。”付嘉辉尽力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和困惑:“你处理积压货的过程我本来就不太了解,只不过今天偶然发现别人的进货价和你说的不一样,所以就顺口问起来了。” “没关系,我完全理解,毕竟你和你父亲这些年来一直对我不太信任。”孙守田微微一笑:“不过就算咱们之间有些误会暂时难以消除,也请你相信我孙守田对你大伯、对整个梦萱娜始终是一片赤诚,绝无二心。” “是,是。”形势一下子变的十分被动,付嘉辉口不应心的随便答应两声,别开脸叹了口气:“那这件事……” “哎,等一下。”胡易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来到他俩身边:“不好意思,我多一句嘴。账本上是十六包货,卖了三十四万卢布?” “没错。”付嘉辉把账本往他面前推了一下:“从金额来看的确是十七包,应该是守田写错了。” “就这些?全汇走了?” “当然。你难道怀疑我私吞货款吗?”孙守田漫不经心的撩了撩肿眼皮:“刚才我对嘉辉讲了,有问题可以去跟家里对账。” “确实有问题。”胡易低头在账本上扫了一眼:“没必要跟家里对账。按两万卢布一包算,十七包货的确是三十四万没错,但我那天跟你去收账时多要了两万卢布,好像没包括在内吧?” “……嗯?什么两万卢布?!”孙守田猛的一怔,脸上那副不屑一顾的表情逐渐凝滞了,眉头慢慢锁紧,额头开始沁出细细的汗珠。 “你忘了?要不咱们仨一起去找那老板问问?” “不用,怎么会忘呢?”孙守田干笑了两声:“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好像的确有这么回事。” 胡易不去理他,自顾自的低着头算账:“那八包货收了十八万卢布,后面你又卖了八包,就按十六万算吧,这就是三十四万了。再加上我拿走的一包,那应该……” “应该是三十六万才对。”付嘉辉立刻恢复了神态自若的镇定模样,接过胡易的话茬:“也就是说,这账本上不仅数量写错了,金额也不对,是不是?” “这…这是怎么回事?”孙守田直直迎视着付嘉辉的目光:“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嗯哼?什么地方?” “是啊,什么地方呢?”孙守田垂下脑袋,伸手按着额头:“我想一下,你让我想一下。” “不着急,你慢慢想。”付嘉辉双手交叉搭在小腹上,悄悄瞄了胡易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孙守田苦着脸琢磨了十几秒钟,轻轻一拍桌子:“啊,我想起来了。其实当时那包货呢,我并不确定胡易是否真的拿走了。” “你不确定?” “对,我只是告诉他‘如果想要就拿走好了’。但我离开的时候货还在库里,并没有亲眼看到他把货拿走,所以呢,就…就没记下来。” 付嘉辉缓缓摇头盯着他:“老孙,这和你刚才说的可不一样。” “不一样?”孙守田一脸诧异:“哪里不一样?” “你刚才说因为胡易是个正人君子,怕他不好意思所以没把他拿走的那包写在账上。” “这——”孙守田只是稍一犹豫,随即坦然笑道:“这也不矛盾吧?刚才讲的那是…是主观原因,这个是客观原因。总之就是各种因素综合在一起,导致我或有意、或无意的记错了账。” “好了好了,随便你怎么说。”付嘉辉不耐烦的冲他一伸手:“那包货的钱呢?哪儿去了?” “什么钱?”孙守田莫名其妙的看看他,又转头看向胡易:“你没给过我钱啊!” “你说啥?”胡易一懵:“怎么没给你?当天下午就给你了!” “怎么可能呢?!”孙守田又是震惊又是委屈:“胡易!这种事情不好拿来开玩笑的!我孙守田为他们老付家工作了这么多年,一向是兢兢业业、清清白白,没有根据的话你可不要乱讲!” “什么?没有根据?!”胡易被他瞪眼说瞎话的水平惊呆了,正要开口驳斥,付嘉辉抢先说道:“行行行,守田,你俩别争。我先问一句:胡易拿货是一星期前的事,你说他没给钱,那么这段时间你为什么不找他要钱?” “我没找他要钱?那是因为…唉。”孙守田长长叹了口气:“你刚才猛的一问,我脑子里有点乱,现在刚刚把前因后果捋清楚。” “清楚了?那就说说吧。” “我让胡易拿一包货走,是想给他女朋友去零卖的。他是个穷学生嘛,两万卢布可不是一笔小钱,对不对?所以我就让他回头再把款补上,压根没打算急着收。”孙守田面色诚恳的对胡易一笑:“没想到事情闹成这样。既然嘉辉问了,你赶紧把钱补上吧。” “放狗屁!”胡易大怒:“我当时把货转手卖掉,回来接着就把钱给你了!就在箱子门口!你敢不承认?!” “你讲话注意些,不要出口伤人。”孙守田板起了脸:“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压根没有的事情嘛,你让我承认什么?” “我靠,你还真是不要脸啊!”胡易气的笑了出来,几步走到箱子门口:“那天,我就在这里把钱交给你,咱俩刚说了几句话,钱庄的人就来了,你个孙子敢说没有?!” “绝对没有!胡易,咱们两个人无冤无仇,你何必为了两万卢布就对我恶意中伤呢?”孙守田正气凛然的朗声说道:“嘉辉,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孙守田对天发誓,从来没有从胡易手中拿过一个卢布!” 付嘉辉沉吟不语,从感情和直觉上来说,他肯定愿意相信胡易所说。但孙守田矢口否认且言之凿凿,两边各执一词,这让他很难以一个公正的姿态做出令人信服的判断。 “他说给了,你说没给。既然如此…”付嘉辉刚犹豫着想要息事宁人,忽然听到箱子外有人大吼一声:“鬼扯!小胡那天亲手把一沓钱给你,你还当着他的面数了一遍!我是亲眼看到的!” 三人一齐向外看去,只见于叔双手叉腰,一副小身板显的威风凛凛,正怒不可遏的站在门外瞪视着孙守田:“我在旁边都听到啦!嘉辉!你不要相信那个狗东西的鬼话!” 胡易大喜过望,孙守田大惊失色。付嘉辉扫了他俩一眼,匆匆走出箱子:“于叔,您亲眼看到的?那天到底怎么回事?” “当然是亲眼所见咯!不然阿叔我会对你乱说吗?”于叔激动的手舞足蹈:“那天我和钱庄的人一起从箱子里出来,正好看到小胡手里举着钱——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钱,但亲耳听他说是‘那包货的钱’,还听到姓孙的狗东西说什么‘不着急’!” 付嘉辉冷冷看了看面如土色的孙守田,继续问道:“然后呢?” “我听小胡好像又说什么‘已经卖掉啦,还赚了一笔’。然后钱庄的人就过去找他们啦!” “您看到孙守田从胡易手里把钱接过去了,是吗?” “千真万确!我还亲眼看到他数钱!”于叔怒气冲冲的指着孙守田破口大骂:“这个鬼头鬼脑的家伙,我当初第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怎么样!要不要跟阿叔对质啊!我可以把钱庄的人叫来作证!” 正文 185 你,胡易! “太谢谢啦,于叔。要不是您出来说句话,这件事我还真不好办。”付嘉辉陪着笑对于叔道了谢,转头淡淡的看向孙守田:“怎么样,还打算继续演吗?” 孙守田两眼发直,好半天才耷拉着脑袋低声道:“我,我想起来了。那天…那天钱庄人来的时候,我手头上的账都已经整好了,所以…胡易给我的两万卢布就…就暂时没跟着汇走。” 付嘉辉一脸讥讽的盯着他:“你又想起来了?这次想的算数不?还有什么漏下的吗?” 孙守田摇头不语。付嘉辉追问道:“当时改一下账,把两万卢布一起汇回去很困难吗?很辛苦吗?” 孙守田僵着身子没吱声。 “好!就算当天有特殊原因导致你不方便做改动,那么第二天呢?接下来这几天呢?你为什么不入账?” “我……大概是把这事儿忘了。”孙守田皱着眉头在怀里掏了几下:“身上没带那么多钱,我明天拿来入账吧。” “多少?” “多少?”孙守田面色微微一怯:“两…两万。” “恐怕不止吧。”付嘉辉眼神中充满戏谑:“你会为了两万卢布大费周章、厚着脸皮不认账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嘛,很明显。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其实并没有私吞胡易那包货的钱,而是忽略了他之前多收来的那两万卢布。只不过刚才情急之下,你一时没法把事情说圆,所以才把事情推到了胡易头上,没错吧?” “不,不不,你想到哪里去了!”孙守田连连摆手:“我真的只是忘记了,这一切都是误会!” “而你之所以会忽略那两万卢布,是因为你处理积压货的所得远远超出了入账的金额。”付嘉辉不去理会他,自顾自的冷笑一声:“你按照十七件货、每件两万记账,在箱子里留了三十四万,剩下的自己揣走了,没错吧?” “不!不是!”孙守田体如筛糠、汗如雨下,有气无力的撑着身子使劲摇头:“付嘉辉,你说话要讲证据的,不可以…不可以血口喷人…” “证据?早晚会有的。”付嘉辉一屁股坐在两只摞在一起的货包上,慢条斯理的将双臂抱在胸前:“老孙呐,我劝你还是趁现在早点坦白比较好。等我把证据全摆在你面前,一切可就没有挽回余地了。” 付嘉辉虽然跟着父辈在北京的厂子里摸爬滚打了几年,社会经验比同龄人丰富许多,但毕竟还是有点显嫩。 他话音刚落,孙守田立刻松了口气,语调也比刚才强硬了一些:“嘉辉,那两万卢布的确是我疏忽了,但是刚才你说的话纯属臆测,我孙守田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你不相信,就尽管去查好了。” 付嘉辉也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漏了底,可话已出口,只好默不作声的微笑盯着他。 孙守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对付嘉辉和胡易咧嘴笑笑:“没别的事儿了吧?我先走了,明天把钱带来入账。” “他奶奶的,嘴比鸭子还硬。”付嘉辉看着他离开箱子走远,愤愤嘀咕了一句。 “于叔说的没错,这小子鬼头鬼脑的,真不是个好东西!”胡易还在为孙守田刚才试图栽赃自己感到火大,气鼓鼓的说道:“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一定得查个水落石出,看他再怎么狡辩!” “有难度。”付嘉辉郁郁的轻叹一声:“我尽量想办法吧。” 第二天,孙守田带来了两万卢布,从此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照常每天往返于网吧和箱子之间。付嘉辉和胡易对他不冷不热,他反倒比以前显的更为亲切,甚至有些嬉皮笑脸。 付嘉辉表面不动声色,背地里通过各种朋友去追查孙守田卖货的事,总算找到了当初帮他联系客户的中间人。 市场并不是一个讲究法度和规矩的地方,绝大部分人做事的第一准则是利益,其次才能轮到交情和人性之类的东西。付嘉辉几张美元塞过去,中间人立刻爽快的将交易实情和盘托出:当初他是按照每件货四万卢布给买家报价的,总价就是后来孙守田让胡易去收的三十二万卢布。 之后几经讨价还价,买家砍掉了几万卢布,又先付了一部分货款。孙守田付给中间人一些作为好处费,其余的自己拿走了,所以胡易去收账时只收到了十八万卢布。 但这仅仅是第一次的八包货,至于后面孙守田又去卖了多少包、价格如何,中间人就不知道了。而且他虽然把这些事告诉了付嘉辉,却不愿意出面作证。 付嘉辉无奈,只好又去想办法去接近买家。不料买家的摊位虽然还在,里面看摊的却换了个人,那人一问三不知,大概的确是不了解内情。 付嘉辉给父亲打电话汇报了这边的情况,老爷子也有些犯难。国内那边,他与大哥——也就是付嘉辉的大伯——关系闹的越来越僵,已经有水火不容的势头了。从大局出发考虑,他这个当家人也只能告诉儿子谨慎对待大伯的亲信,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授人以柄。 付嘉辉一筹莫展,他很想借这件事把孙守田赶走,但手头又拿不出过硬的证据。仅凭之前的两万卢布和中间人的一面之词还远远不够,以孙守田的那张嘴,回国后还不知道会在家人面前如何颠倒黑白。 正当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孙守田出事儿了。 事情很有戏剧性。孙守田不是个爱惹是生非的人,平日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副蔫头耷脑的颓丧模样,很难引起别人注意。 来莫斯科这些日子,他偶尔跟其他老板们打牌耍钱,除此之外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网吧度过的。每天上午去网吧占一台机器,吃喝拉撒都在里面,通常要玩到晚上八九点才回家。 不过自从前几天出了那档子事儿之后,孙守田感觉付嘉辉对自己态度越来越差,以前见面还有个笑脸,现在则是满脸毫不掩饰的嫌弃之色。两人同住一套房子,在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有些尴尬,于是他便每天在网吧玩到深夜两三点才回去。 睡觉晚了,起床自然也晚。那天孙守田一觉睡到中午头,来到网吧发现已经满员了。他只好悻悻的溜达到旁边饭店,要了一碗馄饨和一盘炒菜。 馄饨刚端上来吹了吹热气,网吧老板打电话说有空机器了。孙守田急忙端着碗出门,一边跑一边回头告诉饭店老板把炒菜送到网吧去。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迎面撞上了一个高大的黑毛巴恰,一碗滚烫的馄饨汤全泼在了对方身上。 好在此时天气尚冷,人们出门穿的还比较厚实,巴恰只是手上溅了些热汤,并不太疼痛,但衣服却脏了一大片。他大怒之下一把将孙守田推了个趔趄,上前指着他就是一顿臭骂。 孙守田起初十分害怕,缩着身子磕磕巴巴的连声道歉。那巴恰却不依不饶,神色狰狞的贴在他面前大吼大叫,口中还喷着浓郁的酒气。 孙守田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担心对方会一拳打过来。随后他稍微镇定了一下,发现那人有点眼熟,依稀便是经常跟着胡易送货的停车场巴恰之一。 既然是熟人就好办了。孙守田想起胡易曾经说停车场的巴恰都认识他,便壮着胆子笑了笑,操起蹩脚的俄语问道:“朋友,你,胡易,认识?” 这巴恰就是亚巴洛夫的黑毛朋友。他的确认识胡易,但只知道那个年轻中国人的名字叫“安东”,“胡易”这个词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句下流至极的脏话而已。 俄语与中文和英文的语法逻辑不同。俄语描述身份时不需要使用“是”、“am”或“is”之类的系动词,只需要人称代词和名词便能表达清晰。 比如俄语的“我”和“学生”两个单词连在一起,表达的便是“我是一名学生”的意思。而“你”和“胡易”连在一起,则很不幸的表达了“你是个‘胡易’”。 同样不幸的是,俄语单词“知道”和“认识”是同一个单词。因此,孙守田费尽心思用来套近乎的话在对方听来便成了:“朋友,你是个‘胡易’,知道吗?” 他的相貌本就很不讨喜,在这种情境下忽然笑嘻嘻的说出这么一句话,很难让人不认为他在挑衅。黑毛猛的一愣,圆睁双眼瞪着孙守田:“你说什么?” 孙守田见他发愣,自然而然的认为胡易的名头起了作用,赶忙向前凑了凑:“我说,你,胡易,知道吗?” 那黑毛还算有点涵养,眯起醉眼哈哈一笑:“听着,狗娘养的,如果再让我听到一次‘胡易’这个词,你就完蛋了,懂吗?” 孙守田只听懂了‘胡易’一个词,还以为他在跟自己谈论胡易,兴冲冲的伸手指着他:“对,胡易!胡易!” 黑毛顿时勃然大怒,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孙守田脸上。他的巴掌比孙守田的脸都大,只一下便打掉了他三颗牙。 “唉呀妈呀!”孙守田猝不及防,被扇的惨叫一声,转着圈摔倒在地,脑子却还没转过弯来。他一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挡在面前,放声哭嚎道:“胡易!你,去,胡易!” 正文 186 付嘉辉的预感 他的本意是想让对方去把胡易找来劝解,但奈何对俄语实在是一窍不通,只用错了一个介词,所表达的意思便发生了令人哭笑不得的变化。“去找胡易”变成了一句堪称俄罗斯国骂的脏话,大致意思相当于“去你妈了个X的”。 那黑毛中午吃饭时喝了几杯小酒,本来心情不错,不料刚出门就被泼了一身热汤,对方又嬉皮笑脸的不停“胡易”长“胡易”短,自己警告无效,这才在盛怒之下扇了他一巴掌。 本来满以为扇一巴掌就拉倒了,没想到这人竟然是个肉烂嘴不烂的主,牙都被打掉了还不老实,满嘴是血还要磕磕巴巴的坚持骂人,而且骂的比刚才更难听。 这一句话把黑毛骂的心头火起,俯身上前左右开弓又是一顿猛扇,好在他并没打算下死手,只是想教训教训这个无礼的家伙。 孙守田坐在地上伸手护住了脸,纵然如此也被打的翻来滚去,吱哇怪叫,幸亏附近的保安跑过来及时拦住了黑毛,把腮帮子肿起老高的孙守田送到了市场的诊所。 孙守田伤势不太重,除了被打掉三颗牙、一根手指骨折之外,大都是挫伤和皮肉伤,还有点耳鸣。胡易和付嘉辉闻讯陆续赶到,看着他的大肿脸大为惊讶,急忙询问事情前因后果。 孙守田口齿不清的简单讲了一遍,最后一脸阴霾的看着胡易:“那个…那个大个子应该是认识你的,为什么我提你的名字不管用呢?” “你提我了?”胡易心中多多少少有一些幸灾乐祸,但又感觉自己不太厚道,忙藏起笑意正色道:“你怎么说的?” “我不会讲俄语啊,就是说你的名字。” “你说胡易?那就难怪了。”胡易叹了口气:“那些外国人不知道我的中文名,他们都叫我安东。” “安东?”孙守田愣愣眨了眨眼:“那,你怎么不早说?” “你从来没问过呀!”胡易轻轻拍了拍他:“行了,别琢磨了,好好养伤吧,以后再碰上这种事儿记得说‘安东’。” 孙守田没得到机会去跟别人提安东这个名字。付嘉辉当天直接给大伯打电话,先说孙守田在市场上惹是生非被人打伤,又顺着把话题引到他天天泡在网吧里不务正业,最后含蓄的讲出他处理积压货的报账与实际情况不符。 大伯虽然在经营理念等方面与付嘉辉父子多有不合,但毕竟不是傻瓜。他清楚自己这个侄子在同辈人中算是比较有城府的,不会毫无根据的草率行事,所以听到汇报后立刻痛骂了孙守田一顿,勒令他马上回国。 孙守田嘴巴肿的像是含着个西葫芦似的,没法再伶牙俐齿的狡辩,被大伯骂了个狗血淋头,在莫斯科养了几天伤便灰溜溜的离开了。 付嘉辉心中十分畅快,感觉自己在与大伯的对垒中胜了一阵。不过这种愉悦并没持续太久,半个月之后,大伯又派来了他的四弟,也就是付嘉辉的四叔。 付嘉辉自小跟四叔关系很好,虽然四叔在梦萱娜的经营上站在大伯一边,但并没有因此影响叔侄俩私下里的关系。他亲自去机场接机,忙前忙后的安排四叔的生活起居,比当初对待孙守田热情了百倍,但是在胡易面前却表现的有些忧心忡忡。 付家四叔显然与孙守田完全不是一类人。他刚到莫斯科便马上着手接触市场各项工作,每天跟着付嘉辉和胡易发货、收账、调货、提货,几乎是事必躬亲,忙的不亦乐乎,闲下来时也不常在箱子里呆着,而是去找一些客户聊天。 几天下来,四叔很快熟悉了日常工作流程,开始与付嘉辉轮流来市场当班。不过他来市场时可是实实在在的一整天守在摊位上,甚至让胡易感觉自己有些多余。 四叔对胡易很亲切,交谈过几次之后便善解人意的跟他商量:“小胡,你住的很远吧?我看这样好了,以后你只需要替嘉辉在这里盯着,我当班的日子就不必大老远跑过来了。” “这…不太好吧?”胡易有些为难:“我拿了工钱,怎么能…怎么能让您代劳呢?” “嗐,谈不上什么代劳。”四叔不以为意的笑笑:“你放心,这件事我去跟嘉辉谈,保证不会少给你工资。” 四叔果然没说空话,第二天付嘉辉一来便主动提起了此事:“既然四叔这么说了,那就这样吧。” “行吧。”胡易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那…我也不能再拿一万八的工资了,你给我降一点吧。” “不用,你安心干活拿钱,别想太多。” “这,我怎么可能安心呢?” “哎呀,让你怎样你就怎样,怎么这么啰嗦呢?”付嘉辉不耐烦的闭了闭眼:“我估计这只是暂时的,就当让你多歇几天,去学校上上课,有什么不好的?” “倒是挺好。”胡易挠头笑笑,凑到付嘉辉身旁低声道:“我多问一句,四叔是不是不信任我?或者对我有意见?” “别瞎琢磨,和你没关系。他大概是想多掌握一些这边的情况。” “哦。那……难道是不信任你?” “当然不是!”付嘉辉看着胡易略一犹豫,轻轻叹了口气:“四叔虽然没明说,但我也能猜到一些。他这些天一直忙着联络以前大伯在莫斯科时结识的几个老客户,估计国内那边可能有事情要发生了。” “有事情发生?”胡易感到微微一阵紧张:“什么事儿?” “现在还不好说。有些人……”付嘉辉一顿,随即无奈的摆了摆手:“嗐,谁知道呢,这事儿我管不了,你也甭管。该干啥干啥吧,上班时间的事就按我四叔说的办好了。” 对胡易来说,付家四叔提的这个方案可谓是非常理想。既不降工资,又多出了大把空余时间。现在正好是大二下学期的最后一个月,他可以腾出功夫来恶补一下功课,顺便集中突击式的尽量多在课堂上出现,以挽回自己在老师心目中爱翘课的印象。 从寒假开始忙忙碌碌好几个月,现在终于稍微清闲了一些。胡易不上班的日子便老老实实去上课,争取找机会多跟老师套套近乎。下课后回到宿舍,若是看到娜塔莎不忙,就跟她一起出去遛米莎。 米莎身子不太大,但四条小短腿格外有力。此时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五月份,它每次出门都特别兴奋,一路呼呼噜噜的在前面卖力奔跑,常常拽的娜塔莎脚步踉跄,也说不清究竟是人遛狗还是狗遛人。 有时米莎来了兴致,能沿着树林边缘一路把俩人拽到宿舍区另一头。若是路过4号楼,胡易和娜塔莎就顺便去看看向楠。 自从有了笔记本电脑,向楠去胡易家的次数减少了许多,每天写完作业就坐在床上看电视剧,与胡易等人联系都是使用QQ或者MSN。 在这间屋子住了小半年,她已经逐渐习惯了略显拥挤的个人空间,与同屋之间相处的也算不错。得益于与两个俄罗斯人生活在一起,向楠现在的俄语水平比当初大有长进,在口语表达方面甚至超出了普通预科生水平,这让胡易大感欣慰。 “不错,不错。”胡易随手翻着向楠的家庭作业:“嘿,比我第一年来莫斯科的时候写的强多了,看来预科毕业考试没问题。” “当然咯,老师也说我肯定没问题。”向楠开心的一笑:“哥,你暑假回国吗?” 胡易歪着头想了想:“我倒是挺想回去一趟的,不过还要看跟市场的老板商量一下。正好你菲菲姐和菜花也要回国,咱们可以搭伴一起走。” 向楠摇摇头:“我暑假可能不回去了,你去我家帮我带点钱回来吧。” “不回去了?为什么?” “寒假刚回去过,手头钱不太多了。”向楠吐了吐舌头:“我哥不是谈恋爱呢吗,用钱的地方比较多,爸妈得顾着他,我就少花点吧。” “唔,他俩进展到哪一步了?”胡易咧嘴笑道:“我这次回去得亲眼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美女,把他整的五迷三道的。” “你怕是见不到了。”向楠悻悻的一嘟嘴:“我哥他自己都没见过呢,除了每天打电话就只能抱着照片发癔症。” 胡易一怔:“好几个月了吧?他俩一直没见过面吗?那女的在什么地方?” 向楠叹道:“人家在香港,好像是什么跨国大公司的白领,工作特别忙。她好几次要抽时间来看我哥,但实在脱不开身,现在正商量着让我哥办个港澳通行证去香港见面呢。” “行啊,这小子。”胡易抚掌大笑:“出息了!泡妞都泡到香港去了!” “唉,我哥以前老被别人瞧不起,表面上好像是无所谓,但其实他心气挺高的,一直憋着让其他人刮目相看呢。”向楠神秘兮兮的抿了抿嘴:“这事儿他之前对谁都没说,后来因为需要用钱才不得不告诉我爸妈的。” “这倒是可以理解。”胡易沉吟了一下,皱眉道:“可是他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怎么会花那么多钱呢?” “每天往香港打电话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哦。而且你不知道,”向楠噗嗤一笑:“别看我哥蔫儿了吧唧的,平常对自己抠抠索索,给那女的花钱可大方了!要说这老实人浪漫起来可是真的不得了,情人节他送给那女的一块表,花了一万多呢!” “是吗?!”胡易大感惊奇,忍不住吸着凉气摇头道:“这臭小子太没溜了,等回国见了面,我得好好敲打敲打他。” 正文 187 独自看家 经过一个多月的临时补救,胡易在期末考试中发挥出了比较理想的水平。原本他的课堂出勤率有些低,但多亏这学期开始三天两头出现的虚假炸弹警报,老师们并没对大家的出勤情况过于深究,纷纷给了他还算不错的成绩。 考试那几天他请假没上班,等到考完试再去市场时,付嘉辉的四叔已经回国了。 “四叔走了?这么快?来了才不到两个月吧?”胡易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就是为了来看看这边的情况?” “没错,就是来看情况的,也可以说是来打前站的。”付嘉辉悠悠抬头看天:“过段日子八成还会回来的,或许是他,或许是别人。” “打前站?什么意思?你难道不就是他们的前站吗?” 付嘉辉没回答他的问题,缓缓摇头沉吟道:“老胡,你暑假不回国吧?” “我——”胡易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答应:“我本来是准备回去一趟的,不过如果你需要我留下,我就呆在这里好了。” “最好是能留下。我过段日子可能还要回国一趟,到时候这边的事情只能让你帮忙盯着了。” “行,没问题。”胡易略一犹豫,追问道:“你不是四月份才回去过吗?这次要走多久?” “现在还不确定。”付嘉辉咂了咂嘴唇:“梦萱娜很快就要分家了,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我要回去帮帮我爸,等把一切办利索就回来。” “什么?”胡易此前已经从种种迹象中看出了少许端倪,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大感诧异:“你们要分家?!为什么?” “嗐,一言难尽。”付嘉辉长长呼出一口气:“不过这是早晚的事儿,大伯已经筹划很久了,我们都有心理准备。” “可是…可是你们都是一家人,都是亲戚啊,团结起来一起挣钱做事不好吗?为什么非要闹分家呢?” “你懂什么。”付嘉辉笑着瞥了他一眼:“前些年大家出来跟着我爸开厂子创业,一个个忠心耿耿、任劳任怨、说啥是啥,一家人气氛好极了。后来生意做大了,钱挣的多了,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和幺蛾子也就都出来了。” 胡易曾听孙守田提过这些事,但暂且无法理解透彻,只好皱起眉头闷声道:“都是你大伯在背后捅咕的吧?他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呐,这你可就想错了。我大伯那人没什么野心,但是他耳根子软,又没主见,连孙守田那种人都能随便忽悠他。”付嘉辉摇了摇头:“其实最早是别人对我爸不满意,但他们人微言轻,就去撺掇大伯这个家中辈分最大的。大伯被他们一路忽悠,最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这可真是…”胡易感觉他们一大家子的事情太过复杂,自己没必要、也没兴趣搞清楚,便笑着叹了口气。 “得了,不跟你念叨这些了。怪没劲的,我自己都嫌烦。”付嘉辉淡淡一笑:“总之呢,等我走了以后,这里的一大摊子就拜托你多费心了。” “你放心吧。”胡易点头答应:“我一定把一切都照料好。” 暑假开始,胡易终于不必再牵挂着学校里的事情,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市场上。 在这里工作了小半年,付嘉辉对他可谓是信任有加。如今孙守田被赶走,四叔也回国了,胡易掌管着箱子里的几乎一切大事小情,赫然是梦萱娜在市场上的大管家。 付嘉辉是在七月中旬回国的,临走前将每天汇款的工作也交给了胡易,又仔细叮嘱道:“日常各种费用尽管从箱子里支取,记好账就行。有事儿随时给我打电话,记住,遇到意外情况时先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行,我记住了。” “从现在起,你的工资涨到两万了。”付嘉辉交给他一沓卢布:“喏,这个月的,你先收好。下个月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就自己从箱子里拿。” 付嘉辉一走,胡易便成了这只箱子唯一的主人,每日从早到晚都要守在市场上。他现在已经对日常工作流程烂熟于心,天天过来过去无非就是那么几件事,未免稍显枯燥。 但现在天气已经转暖,他不必再受严寒的煎熬,所以并不觉得十分辛苦。闲下来时跟于叔聊几句天,坐在箱子边叼着烟读书看报,倒也怡然自得,俨然把箱子当成了另一个家。 大刘的外租小说偶尔有更新,拿到新书后总是会第一时间发短信通知胡易。而胡易对黄楼里那股醉人的厕所味记忆犹新,所以自从去过一次之后便不再光顾,每次租书还书都在黄楼外面等着大刘出来,或是让他送报纸路过时捎给自己。 大刘床底下那些小说质量参差不齐,能引起胡易兴趣的本就不多,几个月下来已经差不多看遍了。他又从宿舍里带来几本早就读完的小说用于打发时间,实在感觉乏味时,便去附近的网吧呆一会儿。 胡易去网吧和孙守田不同,他不会玩网络游戏,只能随便找个单机游戏玩一会儿。有时来了兴致也跟其他人联机打CS,可惜他水平不高,常常被人虐的死去活来,免不了自己跟自己生一肚子闷气。 再加上市场网吧里乌烟瘴气,卫生条件堪忧,一到夏天更是汗臭脚臭屁臭轮番来袭、交织刺鼻,所以他每次都在里面坐不久。 后来实在无法忍受,便干脆不去了,回到宿舍后还不时以此为反面典型向安娜倾诉一番,嘱咐她做好网吧里的卫生通风工作。 拿这些事情警示安娜似乎有些多余,她在宿舍网吧做了几个月店长,每天将室内环境卫生整饬的光鲜亮丽、井井有条。 网吧开业以来生意一直不错,菜花和周大力暑假回国之前又添了几台电脑。现在他俩只管钱,把其他一切事务都交给安娜去打理,就连另外雇人和开工资这些事也很少过问。 兢兢业业照看网吧的同时,安娜的小服装摊也还保持着原先的规模和销售速度。娜塔莎每周来市场买上三五捆裤子,若是当天提货时间不太晚,便陪着胡易在箱子里呆一阵子,然后结伴一起回家。 胡易这半年来几乎天天都在市场,周围箱子的老板们早就跟他混熟了。现在眼见付嘉辉放心把箱子交给他照看,自然而然也对他多了几分信任。 货主们在市场上的事情本来并不多,发货收账不过几个小时便能完成,只有等待提货最耽误时间。 老板们大都是些闲不住的人,每天下午把钱汇回国内便一心琢磨着享受生活,有的想出去打牌耍钱,有的想回家玩电脑打游戏,有的想找姑娘花天酒地,还有的想小酌几杯早早歇着。 想法都很美好,但若是当日货车到的晚,他们心里便总有事情需要惦记,玩也玩不痛快,歇也歇不安心。 如今发现胡易每天风雨无阻的等在市场提货,有人就开始效仿于叔的做法,请他帮忙将自己的货一并提来。当然,除却巴恰的工钱和各种过路费之外,单次五百卢布的打车费也是少不了的。 既不需要多费功夫,又能挣外快,胡易对这种要求自然是来者不拒。作为周围几家货主的夜间提货代理人,他常常一个晚上提走三四十包货,一下子成了停车场巴恰们最大的主顾和眼中的红人。 现在只要他晚上出现在停车场,马上就会有一群巴恰簇拥过来抢活。胡易总是先招呼亚巴洛夫和他的朋友,然后再根据需要挑几个熟脸或是看着顺眼的人。 时间稍长,他也懒的自己去操心了,每次货多时便将几张运费单子一并交给亚巴洛夫,让他去安排人送货。 亚巴洛夫虽然性情憨直,但是在市场上耳濡目染许久,自然也学到了一些门道。巴恰送货原本是每包一百卢布,他就按九十去谈,多出的十卢布自己揣在兜里,而且从不避讳胡易。 胡易看在眼里,虽然感觉有点不舒服,但想到亚巴洛夫是个可怜的穷汉,又一直勤勤恳恳跟着自己送货,便也没说什么。 不料几次夜间提货过后,亚巴洛夫拿着两千卢布找到了胡易:“安东,这些是你的钱。” “什么?”胡易愣愣发呆:“什么钱?” “这些天帮你节约的。”亚巴洛夫从胸前口袋中掏出一个小本本,略带得意的憨厚一笑:“我安排的人,每包货都能省十卢布。因为太零了,所以攒成整数才带来给你。这里有每次的记录,你可以查看。” “帮我省的钱??”胡易一时间莫名感动,伸手将钱和本子一一推回:“不需要,亚巴。这些钱你留下自己用就好,我不需要。” “我留下?”亚巴洛夫张大了嘴巴:“这都是你的钱啊!” “也不是我的,而是…很多人的。”胡易觉得没必要多做解释,摇头笑道:“总之呢,这些是运货的工钱。谁有办法省下就是谁的,明白了吗?” 亚巴洛夫苦着脸挠了挠头,小声嗫嚅道:“我…真的能留下吗?” “当然能!我说能就能。” “好,那么...”亚巴洛夫低头犹豫了一会儿,抽出一千卢布递给胡易:“咱们两个,一人一半。” 正文 188 开源节流 “没必要,亚巴。”胡易哈哈一笑:“我去提货能挣很多钱,这些你全部自己收下就好。” “不好。”亚巴洛夫显的有些苦恼,又有些迷惘:“你收下,这件事就是我为你做的;你不收,这件事就是为我自己做的。如果那样的话,我…我不知道以后是不是应该继续……” “我明白了,没什么不应该的,你安心继续吧。”胡易接过他递来的一千卢布,在他铁塔般的身子上拍了两下:“喏,记住,这件事是为我们两个做的。以后省下的钱咱俩一人一半,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亚巴洛夫兴高采烈的走了,从此帮他招人送货时一律按照九十卢布报价,省下的钱每攒够几千便将其中一半换成整钞亲自交给胡易。直到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为止,期间从未中断,也从未有过差错。 夜间提货是件熬人的差事,但挣钱的确不少。每位拜托帮忙的老板除了五百卢布打车费和巴恰的工钱之外,还要分别预支给胡易各处关卡的好处费和过路费,这些也构成了他的额外收入。 比如带货离开停车场要给保安好处费,几位老板若是亲自来,自然要各自付钱。而胡易一次性提走他们的货,只需要给一份钱就可以了。 再比如阿斯泰区和新太阳区之间收过路费的小亭子,明码标价每辆推车送货路过要交一百五十卢布。一辆推车能装十二包货,每个老板单次到货也就是四五包或者六七包,单独提货时也要按整车付钱。 现在胡易统一帮他们提货,有时六位老板的货只装四车、五位老板的货只装三车,一趟下来便能省下几百卢布。 起初胡易曾傻乎乎的想跟他们把各种费用分毫不差的算明白,但是账目琐碎的紧,那些日入近百万的老板们根本懒的去计较这点零碎卢布,依旧是大大方方的按照顶额把钱付给胡易,多出来的一律算作辛苦费。 就这样,老板们拼命给他塞钱,亚巴洛夫使劲帮他省钱,胡易每次夜间提货除了入账两三千卢布的打车费之外,差不多还能再挤出一千卢布油水。粗算下来几个晚上的收入便能顶他一个月的工资,俨然是一份肥的流油的美差。 手头总有钱进账,胡易出手也越来越阔绰了。如今不管白天还是晚上、货多还是货少,他每次去提货都会爽快的直接递给保安一百卢布,搞的停车场保安无论何时看见他都笑脸相迎,十分客气。 以前他碰上大刘就会买几份报纸,最早不过是想照顾他的生意,买来也只随便翻翻就扔到一边。现在手头的小说都看腻了,他索性找到了大刘:“刘哥,我在你这里订几份报纸吧,省的每次想看报还得满市场找你买。” “好啊!您这是关照我了。”大刘淡淡笑道:“您说吧,订什么?” “路迅、华俄、华人报,就这三样吧,先订一年。” “三种都订?”大刘微感错愕:“没必要吧?这些报刊内容其实差不了太多,您要是看新闻的话,只订一种就够了。” “出刊时间不一样嘛,可以互补。”胡易笑嘻嘻的把钱交给他:“就这样,麻烦您多费心了。” “好,好,谢谢您。”大刘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有了新的我就给您送来。” “不用,我没那么急。”胡易连连摆手:“您先帮我留好,等哪天到这边来的时候顺便捎着就行。” 话虽这么说,但大刘还是每次拿到新报纸就一瘸一拐的亲自跑来送到胡易手上,有一次还带来了一瓶老抽酱油和一瓶镇江香醋。 “给您的,带回去尝尝吧。”大刘笑容可掬:“这都是好东西,市场上轻易买不到。” “是吗?”胡易愣愣笑道:“买不到?不…不会吧?” “酱油和醋当然能买到,但不容易买到好的。”大刘凑近低声说道:“我家里人就在黄楼卖调料,心里清楚的很。市场上摆着卖的大部分都是…嘿嘿,粗制滥造的便宜货。这两瓶是从国内弄来的,好牌子,正品。” “那好嘞,谢谢。”胡易接过两个瓶子看了看,抬头问道:“您家人卖调料?可惜我现在很少有机会在宿舍开火做饭,不然一定多去买点东西。” “您甭去。”大刘笑着摇摇头:“好东西价格贵,一般都不摆在外面。您以后想买什么就给我打电话,我给您送来就是,不多挣您的钱。” 付嘉辉回国的这段日子,胡易腰包里又多了好几万卢布,手头的钱已经足够交下学期的学费和住宿费了。 他一度想要让家里少准备一些美元,又不敢告诉父母自己整整一个学期都在市场工作,于是便含糊其辞的说手头钱还挺多,打工又挣了些,只需要让于菲菲帮忙带两千美元回来就行。 父母非常高兴,可是他们不愿意亏了儿子的日常用度,一番商议之后,最终决定给他捎去两千五百美元,也算是替家里省下了一大笔钱。 手上的钱多了,难免要惦记着找机会花一花。胡易曾经兴冲冲的买过几瓶香水送给娜塔莎,但似乎并不合她的心意,虽然每次都笑着说很喜欢,却只是整整齐齐的摆在窗台上,从来不见她使用。 还有一次,他在李宝庆的建议下去阿斯泰区给她买了一双高跟鞋。娜塔莎满心欢喜的换上,起身走路时却略显别扭,脸上的笑容也像是在强忍着痛苦。 胡易赶忙扶着她坐下把鞋脱掉,心中暗骂自己糊涂:我在给女人买东西方面就是个棒槌,李宝庆也是个棒槌。一个棒槌听另一个棒槌的建议,能有什么好结果? 从此他不再随便给娜塔莎买女性衣物和用品,照样还是以狗粮基金的名义不时给她些卢布。娜塔莎每天用高档狗粮和炖肉骨头搭配着喂米莎,又去宠物市场给它买了一个宽敞的木头狗屋放在网吧门口。 米莎现在顿顿吃香的喝辣的,吃饱喝足后懒洋洋的趴在外面晒太阳,等日头毒了便缩进狗屋里躲阴凉,日子过的惬意至极。偶尔开心的自己呼噜几下,或是挺起胸膛对附近的野狗汪汪叫几声,俨然一副狗生赢家的模样。 正文 189 分家之后 炎炎夏日即将过去,临近八月底,付嘉辉终于从国内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四叔。叔侄两个依旧像之前一样谈笑风生,不过从公司角度来看却已不是一家人了。 梦萱娜原先是由付家一众老少亲戚共同持股控制的,共有四十多名自然人股东。此次分家几乎是对半劈开,二十多人跟着大伯去另立门户,另外二十多人留在了付嘉辉父亲身边。 一家人之间本就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仇疙瘩,所谓隔阂矛盾无非是些多年来的日常琐碎积怨,大部分与钱有关。心宽的人一笑了之,心窄的人却怎么都想不通,最终闹到了分家这一步。 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争斗是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可以让至亲反目,有时又非常不值一提。同在一个屋檐下时大家互相瞅着不顺眼,无论如何都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一旦彻底分开,许多事情却很快烟消云散了。 梦萱娜的股东们就是如此。自从分家之后,两边人原先冷冰冰的关系忽然缓和了下来,有些心里话也终于得以相互倾吐,彼此之间反倒比分家前热络了不少。如今他们成了两家公司,却依旧共用一座办公楼、一座厂房,只不过生产出来的裤子不再是同一品牌。 梦萱娜的牌子留在了付嘉辉父亲这边,大伯那边的品牌取名为梦珊娜,英文商标看上去与梦萱娜很接近,大概是为了沾沾老牌子的光,在俄罗斯市场上赋予新品牌一定的视觉辨识度。 而在此后的几年中,两家公司又各自经历了数次分家,每个分出来的品牌都会采用类似的名称,比如梦嘉娜、梦纤娜、梦X娜等等,想来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 眼下虽然一家人之间的积怨已经化解,可是毕竟都生产裤子,又都面向同一市场,竞争关系是摆在明面上的。也正因为这样,大伯那边才会派与付嘉辉关系较好的四叔来到莫斯科,以避免发生不愉快。 付嘉辉对一切心知肚明,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也就没必要再去无谓的意气用事,免得坏了叔侄间的情分。所以他心中暗自戒备,表面上还是照常跟四叔说说笑笑,并没有发生什么龃龉。 四叔上次来莫斯科一个多月,将大伯以前结交的客户联系了一个遍。本意是想把他们笼络过来,从梦萱娜手中分一杯羹,以求自己的新牌子一进入市场就能站稳脚跟。 不过他和大伯还是小看了自己这个侄子。付嘉辉在市场上呆了将近一年,虽然后期把大部分日常事务交给胡易去料理,但他并非每天无所事事,而是经常有目的性的跟客户们混在一起吃喝玩乐,用加强私人交情来巩固生意关系。 所以四叔此前的挖墙脚工作并没有取得太大成效,老客户们模棱两可的言辞也让他和大伯感到信心不足。可是当时分家已经迫在眉睫,他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现在四叔带着新品牌重返莫斯科,老客户们的态度大都比较暧昧,并不愿意多拿他们的货。他只好拆包取出成捆的裤子,亲自跑到散货摊上半卖半送进行推销,希望能自下而上推动销路。 “我看四叔可是够辛苦的,照这样下去,肯定对你们梦萱娜构不成什么威胁。”八月的倒数第二天,胡易在箱子边用报纸扇着风,一脸悠闲的对付嘉辉说:“你大伯这次怕是玩砸了,估计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会的,在大市场这地方,没有卖不出去的中国货——至少现在是这样的。”付嘉辉从鼻子里轻轻嗤了一口气:“他们的裤子品质和我们一样,没有理由卖不动,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那你的意思是…”胡易迟疑了一下:“四叔那边以后有可能会影响你们的生意?” “嗐,没什么可担心的。市场这么大,做裤子的客户有好几千呢,多一家货主根本没什么影响。何况有来的就有走的,只要自己的东西足够好,别人再怎么折腾也影响不到咱。”付嘉辉手搭凉棚向四叔的摊位望了望:“不过好东西也得靠吆喝,四叔现在劲头挺足,我不能大意,得抓紧出去多搜罗几个客户。” 胡易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四叔的摊位,那地方冬天还是另外一家人在经营,几个月前刚空出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扭头对付嘉辉说道:“嘉辉,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说就是了。含糊啥?” “上半年我几乎天天都在市场上班,缺了不少课,老师们对我意见挺大的。过两天又要开学了,我想……” “学校的事儿好办。”付嘉辉毫不在意的打断了他:“咱俩还是和以前一样,你需要去上课就说一声,别不好意思。” “不是。”胡易感觉不太好开口,扭扭捏捏的一笑:“如果你这儿不缺人的话,我想…好好在学校里上几个月课。” 付嘉辉一怔,愣愣看了他一会儿:“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在这儿干了?” “是有这个想法。”胡易咬了咬嘴唇:“其实呢,我还真挺舍不得。说的矫情点,咱俩处的不错,你对我一直很够意思。说的…那啥一点呢,在这里干活挣钱挺多,所以我前几天一直在犹豫。现在眼看就要开学了,才不得不开口跟你商量。” “是啊,你在这里干的不是挺好吗?上课难道比挣钱还重要?”付嘉辉似乎无法理解胡易的想法,讪讪的摸了摸下巴:“我记得李宝庆当初说你需要钱所以才来市场找工作的,怎么?现在不缺钱了吗?” 付嘉辉这句话并无讥讽之意,但在胡易听来却有点刺耳,仿佛是说自己挣够了钱便拍屁股走人。 他脸腾的一红,急忙摇头道:“不是,绝对不是。刚才说了,其实我也挺犹豫的……唉,主要是现在刚上大三,我…我心里没底。你知道,我爸妈花钱送我来是为了上大学拿学历的,我真怕自己对不起他们。” “那…”付嘉辉为难的盯着他:“咱们可以再商量一下,你每周需要上几天课?” 正文 190 左右为难 “我是想…尽量多去上课吧。”胡易叹了口气:“说心里话,如果能两边兼顾肯定是最好的。但是上课多了就感觉对不起你给的工资,少了又担心考试会挂科,所以权衡下来,只好舍弃一头了。” “别啊,你把我舍弃了倒是省心,我这边可还指望着你呢。” “那…那要不…”胡易倍感为难,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复,只好苦笑道:“没想到我还挺重要的,那你说怎么办?” “哎,你小子可别臭美。我把话讲在头里,不是说离开你就玩不转了,我只是懒得再去找人来代替你。”付嘉辉陪着笑向他身边凑凑,拿起一本杂志扇了几下:“实话告诉你吧,其实在你之前,我们家还雇过两个人。” “是吗?”胡易一愣:“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不提也罢,一提起来就生气。”付嘉辉摇了摇头:“都是去年的事儿了,第一个人是我大伯找来的,那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整天就知道跟其他人打牌喝酒,耽误了我们不少事儿,一个月就被大伯辞了。” “是挺差劲的。第二个呢?” “第二个是我找来的,那人就更离谱啦,三天两头从箱子里偷偷拿钱,每次只拿几百卢布,还不太容易被察觉。”付嘉辉气呼呼的哼了一声:“后来被我当场撞见一回,直接就让他滚蛋了。” “嘿,还有这种事儿。”胡易嘻嘻一笑:“你们也算是遇人不淑了。” “可不是呗!我当时都懒的再找人了。后来李宝庆介绍你过来,我本来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没想到咱哥俩还就这么处下来了。”付嘉辉正色道:“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靠谱的,你要是走了,让我怎么办?” “这……”胡易挠头干笑了几声:“让你这么一说,我…我还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要不然…嗯…” “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你别勉强。”付嘉辉一伸手:“人各有志,我也不能为了自己的事儿耽误你。这样吧,距离你下次开工资还有半个月,你先两边兼顾着。等半个月后领完工资,你想干就继续干,不想干就回去安心上学,怎么样?” “……行!”胡易微一点头,心中蓦的有些感慨:“谢谢你,嘉辉。咱俩认识才半年多,但我觉得你这人真是没说的。就算以后不跟着你干,我也一样把你当好兄弟!” “得了吧,又开始腻歪人了。”付嘉辉把手中的杂志一扔,起身整了整衣服领子:“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回去。” “等等,”胡易也跟着起身:“明天我得去学校报道交费,不能过来,跟你请个假。” “去吧。”付嘉辉头也不回的招了招手:“明天我来替你。” 付嘉辉走了,胡易脑子里开始不停考虑自己的决定。他刚才说的都是心里话,上学和打工之间的关系眼下在他看来的确很难处理。 他十分不情愿放弃这份能月入几万卢布的工作,却也决计不想让这份工作给自己的学习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毕竟李宝庆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上个学期胡易便有一种如履薄冰的危机感,心里总是不太踏实。 既然付嘉辉有强烈挽留的意思,又对自己平时去上课表现的很宽容,或许继续两边兼顾下去才是最理想的选择吧。他思前想后,头疼不已,直到晚上睡觉也没能下定决心。 第二天在学校和银行排了几个小时队,胡易交完各种费用,拿着缴费单子来到二楼管理员办公室。 大半年没到这里来了,想到管理员小马哥是娜塔莎的舅舅,他心中自然而然多了几分亲近感,伸手在敞开的门上轻轻敲了几下:“您好,马克西姆,可以进来吗?” 小马哥刚打发走前面几个学生,正手捧一杯热茶盯着电视发呆。见胡易站在门口,他稍稍迟愣了一下:“安东?请进。” 胡易笑着走进办公室:“好久不见,您一切都好吗?” “普普通通吧。”小马哥心不在焉的回答了一句,挥手示意他把门关上:“你呢?” “我还不错,谢谢。”胡易走到他办公桌前:“这是新学年的住宿费,已经缴清了。” “很好。”小马哥接过单子随便瞟了一眼,抬头看看他:“你现在有空吗?” “现在?”胡易一愣:“有。” “我们两个能谈一会儿吗?” “当然。您…要跟我谈什么?” 小马哥费力的拽着那条残腿正了正坐姿,伸手指向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先请坐吧。” 胡易猜想他要说的事情八成与娜塔莎有关,不慌不忙的交握双手往沙发上一坐:“您说吧,我听着。” 果然,小马哥并没绕弯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开门见山道:“听说,你最近一直跟娜塔莎在一起?” “是啊。”胡易干笑了两声:“这段日子始终没跟您见面,所以也没机会对您讲。” “没关系。娜塔莎对我提起过。”小马哥垂下眼皮玩弄着手中的打火机:“告诉我,安东,你和娜塔莎现在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胡易对这个语境不是很熟悉,一脸抹不开的吞吞吐吐道:“我们是…情侣关系,娜塔莎是我亲爱的女朋友,我是她…亲爱的男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小马哥使劲扁了扁嘴:“我是问你们的关系到哪里了,什么样的程度。” “程度?就是…最…最好的,最亲密的那种程度呗。” “最亲密的?最亲密的。”小马哥喃喃重复了一遍,忽然脸色一沉:“你听着,娜塔莎之所以会住在这里,是因为去年生活一度遇到了困难,你明白吗?” “是,我明白。” “我当初给她安排这个住处是为了帮助她,没打算让你这种外国小子跟她随随便便搞在一起,明白吗?” 胡易没想到小马哥忽然变脸,而且对他这句“外国小子”的称呼颇为不满,忍不住微带挑衅的耸了耸眉毛:“不,我不明白。何况——我们搞在一起已经大半年了,您现在说这些似乎有点太晚了吧?” 正文 191 舅舅的远虑 “是,你说的对。”小马哥岔开五根手指,拢了拢满头略显蓬乱的红发,脸上的表情又是无奈又是不爽:“我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晚了,但我还是必须找你谈一谈。” “嘿,马克西姆,你完全没有必要担心。”胡易从他的话中听出了舅舅对外甥女的关切之情,方才的不满顿时消去大半,微笑着摇了摇头:“没错,我是外国人。但娜塔莎也是外国人,难道外国人就一定有问题吗?” “那不一样!”小马哥粗鲁的瞪了他一眼:“听着,我关心的不是你来自哪个国家,而是将来的事情。” “将来的事情?” “当然!你现在几年级了?” “三年级。” “也就是说,两年后你就大学毕业了。”小马哥摸起一颗烟叼在嘴里点燃:“毕业之后你要去哪儿?继续读硕士?留在莫斯科工作?还是回国?” “毕业之后?”胡易怔了片刻,一时间张口结舌:“那个……我…还没想好。大概会回国吧?” “看吧,这就是我所说的,外国人的问题。”小马哥耸着肩膀吐了一口烟:“我知道,我没必要、也不应该去插手你们之间的事情。但是娜塔莎的母亲死了,她父亲也…嗐,无所谓了。所以我需要负起舅舅应该负的责任。” 胡易茫然点了点头,他的思绪还没从刚才那个问题里跳出来,看向小马哥的目光有些呆滞。 “娜塔莎在莫斯科只有我一个亲人。”小马哥语重心长的继续说道:“但是我从她的话里能听出来,现在你才是与她关系最亲密的人,或许也是她最信任的人。” “真的?”胡易两眼一亮,心情微微有些澎湃:“我…娜塔莎这样说,我很开心。” “很开心?”小马哥冷冷盯着他:“假如你将来离开了她,她会多么伤心?多么难受?到时候你还能开心吗?” “离开她?为什么?!”胡易脱口而出:“我很爱娜塔莎!不会离开她的!” “你很爱她?确定吗?”小马哥脸上掠过一丝喜悦,紧接着又覆上了一层疑虑与不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为她的美丽外表所着迷吧?” “当然了!”胡易毫不迟疑的用力点头,直言不讳道:“娜塔莎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我就是沉醉于她的美丽,所以才爱上她的!” 小马哥大概是没想到他会承认的如此直白,忍不住“嗨嗨嗨”的哑着嗓子笑了出来:“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过就是互相被美丽的外表和甜言蜜语所吸引而已,哪里会有什么真正的爱情呢?” “不!请不要这么说。美丽的外表只是我爱她的…嗯…最初原因,也是最直接的原因,但娜塔莎吸引我的远远不止她的容貌。”胡易正襟危坐,一脸严肃的大声说道:“我们是在日常相处的过程中互相爱上对方的,我们的感情很…很多、很…大、嗯…也很认真!请您相信,无论毕业后留在莫斯科还是返回中国,我都要和娜塔莎在一起,绝对不会离开她!” “真的?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胡易涨红了脸:“如果欺骗您,我就是小狗!是猪!是老鼠!是…是…” “好,好,我可以选择相信你。”小马哥淡淡的打断了他:“这么说,你将来会娶她吧?” “娶她?”这个问题再一次超出了胡易日常思考的内容范围:“我……娶娜塔莎?” “是啊,你不知道这个词吗?”小马哥紧紧盯着他的双眼:“就是结婚,婚姻,成为她的丈夫,让她成为你的妻子。” 胡易紧张的有些结巴:“我明白,明白。娶她…我…当然想。可是…但是…还没有详细考虑过…” “为什么不考虑?” “我…我才二十二岁,好像…有点早。”胡易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或许还是毕业之后再考虑比较好…” “二十二岁不算早。”小马哥怪眼一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娜塔莎马上就要二十五岁了。你今年大三,后年毕业吧?” “是的。” “喏,到时候她就该二十七岁了。” 胡易脑子稍微有点乱,他想不通小马哥为什么忽然急切的关心起二人的婚姻问题,只好呆呆迎视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一时不知该如何表态。 正在这时,一个外国学生推门探进脑袋:“可以进来吗?” “等一下!”小马哥粗声粗气的将他拒之门外,扭头追问道:“安东,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你是否愿意和娜塔莎结婚?” “当然愿意!”胡易胸中一阵激荡,随即又冷静了下来:“不过结婚毕竟是……很重要的事,需要…从长计议,最好还是等我毕业以后再说。而且这种事情,我要先跟父母商量,至少也要让他们和娜塔莎见过面才行。” “好吧。”小马哥似乎有点失望,沉吟片刻又拉下了脸:“安东,你记住,毕业之后的事我无能为力,但如果在此之前你敢让娜塔莎伤心,我就把你赶出宿舍!明白吗?不仅仅是10号楼,是整个友大宿舍!” 胡易哈哈一笑:“放心好了,您不会有机会赶我走的。” “那样最好。”小马哥语调稍稍缓和下来,提起暖壶给茶杯添满了水:“你打算什么时候带娜塔莎去见你的父母?是去中国见面吗?” “是的。时间嘛…不着急,等寒假或者暑假吧。” “很好。不过你没办法见到她的父母了。”小马哥低头思量了一会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由我来代替他们履行父母的责任,怎么样?” “当然不介意。”胡易笑道:“您现在不是已经在履行了吗?” “不,这只是宿舍管理员与学生之间的谈话,太不正式了。而且外面还有人在等着,不能跟你谈太久,今天就到这里吧。”小马哥挪动了一下自己的断腿:“我准备邀请你和娜塔莎过几天去家里作客,由我和我的妻子代替她的父母招待你们。” “那好极了,感谢您的邀请。”胡易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期盼着早日去府上拜会您的家人。” “不会等太久的。”小马哥探身与他握了握手:“就选在最近吧,我会通知你的。” 正文 192 登门造访 小马哥办事不拖沓,第二天便通过娜塔莎转告胡易,正式邀请他们周六去家中共进晚餐。 当天市场的货车预计五点才到,时间过于紧张,胡易只好又向付嘉辉告假,申请提前下班。 付嘉辉一口答应。他骨子里是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公子哥,对这种见家长的活动颇为不以为然,嘻嘻哈哈的调侃了胡易几句,又从家里带来两瓶金六福酒:“上门做客不能空着手,带点东西去吧。据我观察,老毛子都比较喜欢中国白酒。” 胡易提着酒匆匆回到宿舍洗了个澡,找出当初第一次去娜塔莎屋里做客时穿的那身西装行头。 说来也怪,前几天他并没把这次邀约太放在心上,现在事到临头反倒有些紧张。他在娜塔莎的帮助下打好领带,浑身上下收拾的干净利索,出门后又买了一束鲜花。 马克西姆的家住在一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成的五层火柴盒楼房内,位于一条僻静的小路边,距离学校不是太远。 楼下访客门铃的声音急促、沉闷而又刺耳,像是电锯在切割潮湿的木材。胡易和娜塔莎走上二楼,马克西姆和妻子已经站在门口迎接他们了。 “娜塔!安东!欢迎你们!”马克西姆探身与娜塔莎拥抱了一下,又跟胡易握了握手。他今天特意穿了一身灰色西装,系着领带,头发和胡子也打理的整整齐齐,显然十分重视登门拜访的客人。 两个男人都没见过对方打扮成这副模样,忍不住互相多打量了几眼。 “不错嘛安东,今天的样子很帅气。” “谢谢,您也是。”胡易将两瓶酒递了过去:“从中国带来的白酒,送给你们。” 娜塔莎也将手中的鲜花捧给舅妈:“这是安东送给您的花。” “噢噫,谢谢。多美丽的花呀,谢谢您,我非常喜欢。”娜塔莎的舅妈站在三人身边略嫌矮胖,样貌也不太出众,虽然五官端正,但脸庞向前凸出,一只大大的鹰钩鼻子使得面相有些凶恶,不过看向二人的目光中还是透出了温柔和善。 “快请进,晚餐正在准备中。”马克西姆领着二人来到客厅:“茶?还是咖啡?” “都可以。”胡易双手交握垂在身前:“来杯茶吧。” 马克西姆沏了两杯茶端过来,用下巴指指旁边的沙发:“请坐,不要拘束。娜塔,你的男人太紧张了!” 娜塔莎咯咯一笑,伸手拽着胡易坐到了自己身边:“安东,别紧张。马克西姆是我的舅舅,这里就像我的家一样,明白吗?” “是,明白,我不紧张。”胡易拘谨的笑笑。他来莫斯科年头已经不算短了,也跟不少俄罗斯人打过交道,不过仅限于在餐厅吃饭,或是去宿舍里闲聊。真正到本地人家里做客还是第一遭,何况又是这种“见家长”的情境。 平日里与娜塔莎在一起是亲昵自在的,此时胡易坐在她身边却是规规矩矩,感觉两只手没地方搁,只好装模作样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现在是九月初,莫斯科大约处于夏末秋初的时节,天气尚比较闷热。他白天在市场还是短裤T恤打扮,这会儿身上板板正正、心里紧张兮兮,一口热茶下肚,脑门子上登时涔涔冒出汗来。 “安东,放轻松。”娜塔莎温柔的擦去胡易额头上的汗水,脱掉他的西装外套,又帮他解开衬衣最上方的扣子,松了一下领带:“我说过,把这里当成我的家就好。喏,你可以搂着我,就像平时那样。” “是吗?可以吗?”胡易不安的瞥瞥小马哥,见他也正一脸微笑的瞅着自己,这才壮起胆子揽住了娜塔莎的腰。 不过仅仅揽了一下,他便又收回了手,讪讪笑道:“太热了。” “的确很热。”马克西姆也脱掉了西装外套,打开立在墙角的电风扇:“本来打算今年装一台空调的,可是前不久刚换了新电视,预算比较紧张。现在夏天快结束了,等明年再说吧。” “没必要买空调!夏天很短,忍耐一下就过去了。”舅妈在厨房里接过了话头:“依我看,还是留着钱换台新冰箱吧!这台老爷冰箱一天到晚嗡嗡乱响,吵的我夜里睡不着觉。”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这冰箱制冷还很好!”马克西姆粗声粗气的喊道:“你睡不着觉是因为更年期!神经衰弱!” 这句话胡易听的不是太明白,但见娜塔莎在身边笑的很开心,顿时感觉气氛轻松了不少,也跟着干笑了几声。 “这样才对嘛,没必要太拘谨。”马克西姆满意的点点头,起身对他一招手:“来,带你看看我的家。” 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老式住宅,虽然陈旧,但建筑和装修质量还算不错,只是旧地板似乎不太结实,被二人的皮鞋踩的咚咚作响,还有几处微微塌陷。 屋子里灯光稍显昏暗,大部分家具摆设看上去与房子一样陈旧,老式的木质橱柜和踏板缝纫机瞬间唤起了胡易童年时的记忆。书房里还有一台电脑,上面罩着一个大布套,看上去应该不太常用。 冰箱的嗡嗡声的确有点过分,餐桌上铺着一张很干净的桌布,只是洗的微微有些发白褪色。房间内的东西如此富有年代感,让胡易不禁回想起爷爷和姥爷家中的样子,只有那台崭新的松下纯平电视充满现代气息,反倒显的与周围其他东西格格不入。 “喏,就是这样了,你感觉如何?” “很好,我感觉…很亲切。” 马克西姆和胡易面对面站在客厅门口,一时间均觉无话可说。几天前他们在对方眼中还只是宿舍管理员和住宿的学生,现在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却又多了一层长辈和晚辈的关系,的确令彼此之间添了不少尴尬。 好在舅妈及时出现救场:“同志们,饭菜准备好了,让我们开始晚餐吧!” “好!吃饭!”马克西姆一把拽下领带,伸手向胡易胸前一指:“摘了吧,戴着这破玩意儿没法吃饭。” 正文 193 良苦用心 饭菜满满摆了一桌子,有炖牛肉、罗宋汤、腌黄瓜、熏鱼、面包、鱼子酱、沙拉、土豆饼、几种肉肠,还有一只买来的烤鸡。 烤鸡小店在莫斯科街头很常见,胡易以前每次路过都会被其散发的浓郁香气吸引,尝过几次后便明白味道全部集中在表皮,鸡肚子里虽然被塞满了香料,但这里的鸡肉质紧实绵密,实在难以入味,吃起来的感觉和嚼馒头差不多。 “吃,吃,安东,不要客气。”马克西姆似乎依旧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一味催促胡易吃东西,还不时招呼大家喝酒。 胡易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题,每尝一道菜便称赞一下马克西姆妻子的手艺,除此之外便是埋头吃喝。 娜塔莎和舅妈倒是显的很自在,一边吃饭喝酒一边嘀嘀咕咕的窃窃私语,不一会儿便把话题引到了胡易身上。 舅妈大概此前对二人的关系知之甚少,满目慈祥的盯着胡易:“安东今年多大了?” “他二十二岁,再过几个月就二十三啦。”娜塔莎抢着答道。 “二十二?怪不得看上去这么年轻。”舅妈有些犹豫:“那这么说,他比你…比你…” “是的,比我小三岁。”娜塔莎毫不介意的笑笑:“他是大学生。” “是吗?”舅妈扭头看看马克西姆,有些不解的嗔怪道:“你可真是的,安东还是个学生,你为什么要急着让他们两个考虑结婚呢?” “什么?!结婚?”娜塔莎大感意外,微蹙眉头轻笑道:“马克西姆,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前几天跟安东聊天时想到了,随口一提而已,都是我自作主张。”马克西姆对娜塔莎呲牙笑笑,又冲老婆一瞪眼,嚼着鸡肉含含糊糊说道:“学生怎么了?既然他们是认真相爱,为什么不能考虑结婚?” 舅妈看起来不擅长跟他争吵,怏怏的垂下了眼皮:“结婚毕竟…是件复杂的事情,要考虑的问题很多,而且需要很多钱,没那么简单,他们…他还年轻。” “呼!女人,什么都不懂!”马克西姆气哼哼的咽下口中的食物,擦擦手拿起酒杯:“安东,娜塔,来,我们一起干杯。” 又是一小杯冰凉的伏特加下肚,胡易紧闭双眼长吸一口气,晕晕乎乎的放下酒杯,就见马克西姆一脸严肃的看着自己:“安东,前几天我提起让你们结婚的话题,第一是想要了解一下你的真心,第二呢,其实还有一点自己的想法。现在告诉你,请你不要不高兴。” “不高兴?怎么会呢?”胡易咧嘴挤出一个笑容:“您的想法肯定不会是对我们有害的,对吧?” “当然,我是一心为了娜塔莎好,但是…或许没有充分考虑你的处境。”马克西姆少见的踌躇了一下:“是这样,宿舍的12号楼快要竣工了,或许明年就可以接收学生入住。” “是吗?终于要盖好了?”胡易一怔,12号楼是坐落在4号楼附近的一座新建高层学生公寓,自从他来友大上预科时就开始打地基,此后一直在不紧不慢的建设。 这三年来盖盖停停,停停盖盖,学生们大都已经忘记了12号楼的存在,直到今天听马克西姆提起,胡易才又想起还有一栋新宿舍。 “差不多吧,据我所知不会太久了。”马克西姆揪起一片肉肠扔进嘴里:“12号楼可比现在这些八十年代建的宿舍楼强多了,很新,很漂亮。” 胡易这会儿酒意上涌,脑中一阵天旋地转,搞不懂他为什么会提起12号楼,便放下刀叉草草点了点头。 “喏,你知道,我想给娜塔莎安排条件好一些的住处,但她不是学校的学生,我很难让她住进正规房间。”马克西姆脸上稍稍有些惭愧:“我那天听你说非常爱娜塔莎,马上想到如果你们尽早结婚,我就可以想办法为你们安排一套夫妻房,或许还可以住在新建好的12号楼。那里条件很好,娜塔莎能住进去,我这个做舅舅的也就放心了。” 夫妻房是学校的特殊居住方式,目的是为了方便已婚学生在宿舍里生活学习。申请者需要出示俄罗斯政府部门颁发的结婚证,或是所在国结婚证的公证书。学校里有很多中国情侣拿着假结婚证住夫妻房,胡易对此并不陌生。 “原来您是为了改善娜塔莎的生活条件。”胡易醉眼朦胧的大笑几声:“怪不得,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您会突然让我们结婚。” “没错。”马克西姆耸着肩膀摊了摊手:“但我当时考虑的太简单了,有点冲动。而且12号楼的住宿费很高,预计会达到每人每年一千二百美元。即便你们两个真的结婚,这笔费用负担对你们来说也过于沉重了,很抱歉。” “每年一千二百美元?很多吗?在我看来根本不叫事儿!”胡易只觉酒精阵阵冲上脑门,伸手在空中猛的一挥:“马克西姆,你完全不必为娜塔莎担心。即便我们不结婚、不住12号楼,我也有办法让她住更好的房子!当然啦,不是现在,是…以后,再过一段时间。” “真的吗?”马克西姆半信半疑的与妻子对视一眼,笑眯眯的点头道:“啊,明白了。你能来这里上大学,家里一定比较富裕吧?我还没问过呢,你的父母从事什么工作?” “我的父母?他们都在…嗯…国家单位工作。”胡易舌头有点大,眯起眼睛摇了摇头:“我家里并不是很富裕,但是我能挣钱,凭自己的收入就完全可以让娜塔莎住的更好。” 马克西姆夫妇一起耸了耸眼皮,显然对他的话相当不以为然。娜塔莎笑着补充道:“马克西姆,谢谢你。我现在住的很开心,不需要更好的房间。但我相信安东的话,他的确能挣很多钱,每个月至少有两万多卢布。” “什么?!多少?”马克西姆险些失手将叉子掉在盘子里:“你说两万多?” “没错。是不是,安东?” “当然,至少两万多。”胡易心中大为得意,脸上却装的若无其事:“嗐,这只是工资,还有……嗯……各种奖金。” 正文 194 喝醉了 “一个学生居然能通过打工挣到这个数字,太惊人了。”马克西姆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向后靠在椅背上:“你做什么工作?” “我在切尔基佐夫斯基市场,为那里的中国商人工作。” “哦!原来如此。”马克西姆有意拖了个长腔,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怪不得很多中国人都喜欢去那里工作。” “切尔基佐夫斯基,那地方很大。”舅妈垂着眼皮边吃边说:“我以前经常在那里买东西,尤其是新年和圣诞节之前,我会去买衣服,买鞋,还有各种各样的节日礼物和生活用品。” “以前?”胡易歪头看着舅妈:“现在不去了吗?” “去,但是比以前要少一些。”舅妈一边用刀叉切割鱼肉,一边谨慎的选择着言辞:“现在可以买东西的地方更多了。而且依我看,市场有些方面似乎不如从前了。” “没错!”马克西姆接过了妻子的话:“切尔基佐夫斯基那地方一直充斥着质量低劣的……外国商品,这几年不仅质量方面没有好转,价格反倒越来越贵了。” 他的话中间有一个明显的停顿,胡易猜想他原本是想说“质量低劣的中国商品”,但考虑到自己的颜面才临时改口为“外国商品”。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后生活过的中国人对于“假冒伪劣商品”这个概念有着深刻的认识,胡易当然也不例外。 他那素有修养的父母和家人就曾不止一次因为买到以次充好的伪劣品而沮丧懊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忍不住脱口骂几句脏话。 胡易自己也吃过亏上过当,很熟悉那些黑心奸商的坑人把戏,不过此刻从马克西姆的话中听出了他对中国商品的鄙夷,心中还是稍有点不舒服。 “价格变贵或许是因为卢布一直在贬值吧?”他带着七分醉意微微一笑,轻巧的避开了商品质量问题。 “当然也有这方面因素。”马克西姆也有些醉了,低下头喝了一勺汤:“不管怎么说,客观事实就是:我们买东西需要花的钱越来越多,大把大把的卢布和美元都被外国人挣走了。” “那…应该也不能怪我们吧。”胡易喃喃的低声说道。 “没错,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国家自己的问题。怎么可能怪你呢?你只是在那里工作而已。”马克西姆伸手捏起酒杯:“来,喝酒。” 四人各自喝了一口酒,餐厅里的气氛稍显沉闷。过了一小会儿,娜塔莎对舅舅解释道:“听我说,马克西姆。市场上其他的东西我不清楚,但是安东他们的裤子的确质量很好,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差。” “当然,市场上有很多东西是好的,并不是都那么差。”马克西姆不无忧虑的看看娜塔莎,再看看妻子:“可是你们想过没有,现在我们俄罗斯人平时买到的衣服鞋帽和许多东西基本都是中国货,对不对?我认为这未必是好事。” “这…”娜塔莎抿嘴一笑:“我不知道,我不能算是俄罗斯人。” “有什么不好的?”胡易对马克西姆的话有点反感,忍不住冷冷插嘴道:“中国衣服哪里不好?我同意娜塔莎的话,我们的衣服质量还是不错的,而且也便宜。恕我直言,如果没有中国商人在这里做生意,你们俄罗斯人去哪儿买衣服、去哪里买那些物美价廉的生活用品呢?” “这个问题倒是很现实。”马克西姆顿了顿,喷着酒气对胡易咧嘴一笑:“不好意思,我无意冒犯你们,只是在描述事实。” “但是我的确感觉到被冒犯了。”胡易酒劲上头,含混不清的嘟囔道:“喏,我就是中国人,在市场工作,卖的又是中国产的裤子。您刚才的话题…似乎很有针对性,让我心里…” “安东!”娜塔莎轻轻碰了他一下,温言劝慰道:“怎么会呢,马克西姆是我的舅舅,他不会针对你的,不要多想。” “没关系,娜塔莎。刚才是我失言了,不应该挑起这个话题。”马克西姆轻轻摆了摆手,摇摇晃晃的拿起酒杯:“来,安东,还是喝酒吧。今天是我们招待你们的日子,没必要聊这些,请接受我的道歉。” 舅妈也陪着笑端起了杯子:“是啊,他喝醉了,请你不要介意。切尔基佐夫斯基市场的东西还是…还是很好的,我们的日常生活都离不开那种大型市场。” 胡易并非对中国货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或者信念,只不过从小就是个爱面子的人,以前上高中时便常常为了面子问题与人发生争吵,甚至不惜动手。 刚才马克西姆的话让他隐隐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激动之下便反唇相讥了几句。现在眼见娜塔莎的两位长辈举着酒杯向自己道歉,瞬间又觉得对方给足了自己面子,一时间酒气和豪气同时上涌,举起杯子哈哈大笑:“没关系!完全没关系!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之间要…互相信任!互相理解!我,安东!衷心的希望…希望所有中国人和俄罗斯人都能成为好朋友!” 说罢他一仰脖,将一小杯伏特加一饮而尽,扭头醉醺醺的问娜塔莎:“亲爱的,我说的对…对吗?” “对极了。”娜塔莎也喝了一小口酒,笑着在他背心轻轻捋了两下:“安东,我不在乎所有中国人和俄罗斯人,只关心你们。你们现在是我最重要的人,只要你们能好好相处…” “没问题!你就放心吧!”胡易扑棱着脑袋打断了她,伸右手搭在娜塔莎的肩上,左手向马克西姆一指:“他!是你的舅舅,也就是我的舅舅!没错吧?” 娜塔莎很少见他醉成如此模样,抿起嘴唇笑着点了点头。胡易又指向马克西姆的妻子:“她!是你的舅妈,也就是我的舅妈!没…没错吧?” “噢,安东,你…”娜塔莎刚要再点头,却见胡易猛的起身,歪歪扭扭的大踏步绕过桌子来到马克西姆身边,俯身搂住了他的肩膀:“马克西姆!请认真听我说!” 正文 195 汝之甥女,吾之哈尼 “嗯?”马克西姆也有些口齿不清了,扭头看看他,抢先开口道:“喏,安东!记住,我可不止是舅舅,还是你的…管理员!” “是!你是舅舅,是…舅舅管理员!”胡易醉的有些站不稳了,身体重量大半撑在马克西姆肩头,与他脸贴着脸朗声喊道:“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什么来着…无所谓了!” “噗!”马克西姆哑着嗓子笑了几声,将一颗烟塞进他嘴里:“你胡说什么玩意儿呢?” “呐,接下来才是重点。”胡易点燃香烟吸了一口:“你和我,认识很久了!两年了,对吧?” “没错,我想应该是两年。” “比认识娜塔莎的时间更长!” “对你来说是这样的。”马克西姆努了努嘴:“可是娜塔莎刚出生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 “唔,对,你是舅舅嘛。”胡易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两下:“你们的事儿…我不管!反正我一直觉得你这人很好!好极了!” “是吗?” “当然是!当年去10号楼找宿舍的过程,我一直记着呢!你给了我一个空房间,我…很感激!” “谢谢你还记着。不过没必要感激,那只是我的工作。” “不行!我必须感激!而且永远不会忘!还有后来我安排同屋的那一次。”胡易的嘴已经开始不利索了:“你就像一个…一个不常见面的老大哥,每次都能,都能给我关照...和帮助。” “有意思。”马克西姆津津有味的念叨着:“老大哥?你说我像你的大哥?” “没错!咱俩就像是兄弟俩!”胡易伸手指向娜塔莎:“她!娜塔莎!是你的…你的…那词儿咋说来着…外甥?” “外甥女。” “啊!对!是你的外甥女!”胡易一拍桌子:“你放心,从今天开始,我,安东,一定把娜塔莎当成自己的亲外甥女看待!” “你——什么?”马克西姆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盯着胡易,娜塔莎和舅妈捂着嘴乐不可支:“安东!你在说什么呢?” “我…我…”胡易也隐约感觉这句话不太对,但酒精已经开始影响他的语言能力,想了好大一会儿才讪讪的挠头笑道:“好像…不是,她是我的女朋友,是我亲爱的——总之我的意思就是,我会对她非常好,请你这个做舅舅的尽管放心!” “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我想我可以放心。”马克西姆咧着嘴笑了半天,然后又稍稍停顿片刻:“诚实的说,我曾经非常忧虑。毕竟娜塔莎没有合适的工作,生活方面存在很大不确定性,经常遇到困难。但是刚才听说你能挣很多钱,或许可以为她提供一些帮助,我也就不需要再担心什么了。” “是——”胡易略一迟疑,随即毫不犹豫的拍了拍胸脯:“不必担心,娜塔莎的一切都交给我了,我会让她生活的越来越好。” “太好了。请允许我代替我的姐姐、她的母亲,对你说一句谢谢。”马克西姆眼中充满热诚,在他背上用力一拍:“谢谢你,安东!” 胡易想说句“不客气”,不料被马克西姆的大巴掌拍的胸中一阵翻腾,连个笑脸都没来得及挤出来,身子一瘫,顺着桌子出溜到了地上。 第二天早上醒来,胡易看着房间内呼呼大睡的夏焱和菜花发了会儿呆,依稀记得昨晚曾搂着马克西姆的脖子喋喋不休了好久,最后自己似乎拍着胸脯承诺要给娜塔莎更好的生活。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他跑到娜塔莎屋里叫醒她询问,这才得知自己昨晚在马克西姆家的沙发上躺了两个小时,依旧不省人事,是马克西姆与舅妈一起将他架到楼梯口,舅妈自己背着他下了楼。 打车回到宿舍后,司机先与娜塔莎一起把他架到10号楼门口,又由保安接手送上九楼,最后是夏焱和菜花七手八脚的抬着他上床睡觉的。 想到自己一夜之间给许多人添了麻烦,胡易红着脸咂了咂嘴:“啧,这事儿闹的,以后可不能喝那么多了。” “没关系,舅舅和舅妈好像很喜欢你,他们一点都不介意。我已经替你谢过昨晚的司机和保安了。”娜塔莎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你感觉如何?好些了吗?” “没事了,就是头还有点晕。” “那你今天还去市场工作吗?要不要在家里休息一天?” “工作当然是要去的。”胡易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不记得了吗?我要挣很多钱,给你更好的生活。” 娜塔莎咯咯娇笑一声,深情的望着他:“安东,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请你不要为了我而过于操劳。” “那可不行,这是我早就对你承诺过的,昨晚又对马克西姆承诺了。而且…”胡易说着说着,忽然愣了一下,若有所思的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亲爱的?” “没什么,我需要打个电话。”胡易对娜塔莎一笑,弯腰拍了拍正在窗边睡懒觉的米莎,匆匆出门掏出电话打给了付嘉辉。 “喂?”付嘉辉许久才接,迷迷糊糊的嘟囔道:“咋了?。” “你怎么还不起床?”胡易嘻嘻一笑:“没啥事,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那个…以后我还继续跟你干,一切照旧。” “就这事儿?!”付嘉辉打了个哈欠,话中满是委屈:“现在才八点多诶!你就为了这事儿打电话把我叫醒?太过分了!” “这件事很重要啊!”胡易笑道:“我怕万一说晚了,你另雇了别人,那就不好办了。” “不可能。我早就知道你不会真的辞掉这份工作。”付嘉辉懒洋洋的叹了口气:“挣这么多钱的活去哪儿找?谁跟钱有仇啊?” 胡易被一句话戳中了心窝子,讪讪的打断了他的话头:“行了,你继续睡吧,我过会儿就去市场。” 从那天起,胡易像之前一样小心翼翼的平衡着上课和上班之间的关系。好在不时出现的假炸弹警报依旧在干扰着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倒是为他减轻了不少烦恼与压力。 就这样保持着忙忙碌碌的生活节奏,转眼一个季度过去,又到了雪花纷飞的十二月。 正文 196 “明司在俄公” 大二下学期,胡易给每位任课老师都送过几份小礼物,跟老师们混的比较熟。现在升到大三,应因形势的变化,他又找到了与老师们增进感情的新方式。 语言专业的教师以女性居多,大二大三这两年没有谢尔盖教授的课,主课任教的几乎清一色都是女教师。胡易也不管她们年纪如何,见面时总会聊几句安娜和娜塔莎在11号楼网吧的裤子店。 女人们天生就对衣着服饰有着浓厚的兴趣,听他念叨过几回后便忍不住亲自去看看。胡易每次都亲自陪同前往,热情的将老师介绍给安娜和娜塔莎。 两个女人自然心领神会,常常瞅准时机在他的老师面前一唱一和,一个声情并茂的渲染胡易前些年所遇到的种种困难,强调他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每日疲于奔命去打工挣钱;另一个不遗余力的夸赞胡易如何有情有义的对待身边的朋友们,是一个内心善良正直的年轻人。 胡易的老师们本就比较喜欢这个常与她们交流感情的中国学生,又大多富有同情心,听过二人的讲述后不免又对他多增了几分好感。 安娜和娜塔莎再在结账时大大方方的给她们一个足够惊喜的折扣价格,几次下来便使得胡易在老师们眼中的形象提升了一个层级。虽然每次见面还是要提一下课堂出勤问题,但心中却终究不好意思太过严苛了。 转眼又快到新年了,这天付嘉辉的箱子难得没有货需要提,胡易便抓住机会在学校上了一整天课。最后一节课是俄语,下课后,俄语老师尤莉亚打算去宿舍网吧挑选两条裤子,胡易正好顺路陪她一起去。 尤莉亚是位爱打扮的美丽女性,隔一段时间便忍不住要去裤子店里看看新进的款式。虽然未必会买,但每次都和安娜与娜塔莎相谈甚欢,俨然已经相处的如同好朋友一般。 “安娜,亲爱的!好久不见!” “可不是吗!亲爱的尤莉亚!已经两个星期了吧?” 两个女人拥抱了一下,尤莉亚蹲下身子逗了逗米莎,抬头问道:“娜塔莎去哪儿了?” “我在这儿!”娜塔莎坐在一台电脑边向尤莉亚挥了挥手:“日安,尤莉亚。我处理一点事情,很快就好!” 胡易很少看到娜塔莎使用网吧的电脑,走过去轻轻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嘿,你在玩什么呢?” “我在写报名邮件。”娜塔莎捉住胡易的手,微笑抬起头看着他:“看,‘明司在俄公’正在计划举办聚会,我也准备参加。” “明司在俄公?”胡易以前好像听她说起过这个俄语缩写,但一时记不清了,茫然重复了一遍:“那是——什么东西来着?” “‘明斯克司机在俄公会’,就是许多以前在明斯克工作的司机——大部分是货车司机——来到俄罗斯后成立的一个互助性质的组织。”娜塔莎掩饰不住脸上的开心:“因为我以前也开过货车,所以朋友们前些年邀请我加入了。但是他们以前从来没有组织过聚会活动,这是第一次!” “哇哦,我的娜塔莎仍然有一颗向往驾驶大货车的心。”胡易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这些人…现在还都是司机吗?” “不,不一定。但至少以前都做过司机,比如我。大家当初都是在工作中互相结识的。” “唔,这种感觉倒是不错。”胡易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明显倾注了一番心血,却还是颇为简陋的“明司在俄公”主页看了几眼:“从明斯克来的货车司机很多吗?” “据我所知应该有不少吧,但是公会能联系到的只有几十人。”娜塔莎咬了咬嘴唇,神情稍显黯然:“大家以前觉得俄罗斯的机会比较多,但是来到这里之后没多久,许多人就陆续改行去做其他工作了,只有一小部分还在继续开车。所以这个所谓‘公会’其实已经名存实亡了,这次聚会是第一次,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那…太遗憾了。不过改行也好嘛,开大货车肯定很辛苦。”胡易点了点头:“你们什么时候聚会?去哪里?” “目前初步定在一月中下旬,组织者正在用邮件征求大家的时间。地点就选在莫斯科。”娜塔莎拽了拽他的手:“安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我?可以吗?”胡易一怔,他已经一年多没回国了,这几天正在犹豫寒假是否要带娜塔莎回去跟父母见个面。不过今年春节来的比较晚,除夕是在开学之后,时间安排上会很别扭,所以才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当然可以啦!我有几位姐妹都打算带她们的丈夫或是男朋友参加,你也可以陪我去的。” “几位姐妹?”胡易愣道:“也是货车司机吗?” “是的,以前在明斯克有很多女司机,我们之间关系很好,但来到俄罗斯的并不多。”娜塔莎掰着指头如数家珍:“谢妮亚和卡佳在伏尔加格勒,玛利亚在叶卡捷琳堡。还有达佳娜,她是我以前最好的朋友,现在在斯摩棱斯克,据说依然在从事货运工作。” “好,我陪你一起去。”既然娜塔莎想去见见老朋友,这次聚会对她来说又是十分难得的机会,胡易便决定将回国时间向后推到暑假。 娜塔莎写完邮件,尤莉亚那边很快也挑中了一条裤子。胡易送她离开宿舍区,看看表还不到四点,便打算回家躺在床上看看电影,好好歇一个晚上。 做电梯上到九楼,房间的门虚掩着,胡易一把推开,就见夏焱弯腰坐在椅子上,脑袋耷拉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在他对面坐着一个人,身子微微前倾,两人几乎是头顶着头,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胡易稍一迟愣,愕然发现另外那人竟是向楠。 “我…?”胡易脑子顿时一乱,呆呆盯着面前瞠目结舌的一对男女:“你们俩…?这…这…这是?” 夏焱脸腾的一红,甩开向楠的双手站了起来,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像根木头似的傻傻立在原地。 “哥?”向楠也是满脸绯红,搓着双手扭扭捏捏道:“你今天...回来的真早。” 正文 197 恋爱自由 “啥?我…嘿嘿,你是嫌我回来的不是时候?”胡易愣愣笑道:“你们俩…什么情况?干什么呢?” “啊?我…我们…没…”夏焱两只手不停搓着衣角,脸涨的像半熟的西红柿似的。 向楠也有些手足无措,抿着嘴唇低声嗫嚅:“没有…没干什么。” “嘿,当我三岁小孩子呢?”胡易一时没想好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二人,趁着脱外套换鞋的功夫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高声自言自语道:“今天回来的是有点早,怪我。” “没有,没有。”向楠红着脸吐了吐舌头:“那…哥,我先回去了。” “你别走。”胡易叫住了她,掏出一百卢布冲夏焱一递:“你去楼下帮我买瓶可乐,要大瓶的,两升那种。然后再…再去找趟房哥,好久没吃他的包子了,问问他今天做不做。” “嗯。”夏焱如遇大赦,低着头接过钱,一溜烟出门下楼了。 胡易拉过椅子坐下,对向楠板起了脸:“楠楠,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其实…其实也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夏焱在国内有女朋友,你不知道吗?” “他…他…”向楠怯生生的看了看胡易,支支吾吾道:“他已经…已经和那个,那个,分手了。” “是吗?”胡易一怔,想到自己每天常常是早出晚归,与同屋交流比较少,不了解情况也是正常的,忙问道:“为啥?什么时候的事儿?” “嗯…可能是离的太远了呗。其实应该是早就分了,只不过人家表达的比较含蓄。但是夏焱他…他一直不甘心,总是缠着不放,今天…人家总算是把话挑明了。” “唔。”胡易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皱眉道:“他今天刚分手,你这是想干什么?趁虚而入吗?” “不是,不是…”向楠一脸难堪:“他…夏焱刚才在QQ上跟我说来着,我看他挺难过,就想…就想来安慰安慰他。” “安慰安慰?”胡易轻轻一笑,转而纳闷儿道:“那么说,你俩之前关系就…就挺不一般了?” “还…还好吧。我觉得他这人…挺…挺不错的,但是…但是…也没别的想法。” “没别的想法?”胡易哼了一声,随即想到自从年初向楠和夏焱一起坐飞机回国过年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的确比以前热乎了一些,只不过自己天天忙着上班,没顾上去多琢磨。 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这事儿到底是好是坏,更不知该如何表态,索性摆出兄长架子沉声道:“少给我来这套,今天要不是我正好碰上,你还会没别的想法吗?” 向楠鼓起嘴巴摇了摇头,没说话。 “摇头什么意思?” “就是…不知道…” 胡易忍不住嘿嘿一乐,正不知该说什么时,夏焱提着一桶可乐回来了:“房哥说今天不做东西。” “知道了。”胡易小声嘀咕了一句:“这老房,越来越懒了。” 夏焱将可乐放进冰箱,见向楠低头站在胡易面前,像是在挨训,便上前几步站在了她身边:“胡哥,这个这个这个…你别说楠楠,今天这事儿…都怪我么。” “怪你?你怎么了?” “我…都是我的错…心情不好么,所以有点...冲动。” “因为跟国内那个女朋友分手了?” 夏焱点了点头,两只手交握垂在身前,红着脸一语不发。 胡易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对夏焱的人品还是很认可的,今天只是因为事出突然,所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现在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感觉这二人各方面倒是算的上般配。自己虽然与向楠兄妹相称,却也没必要在他们之间硬插一杠子,做那棒打鸳鸯的讨人嫌之事。 念及此处,胡易咂了咂嘴唇,坐直身子正色道:“嗐,你俩…没必要…那啥,我也不是非要让你们怎么的。只不过呢…夏焱,你刚跟女朋友分手,情绪可能还不太稳定,最好冷静一下再考虑其他事情。” 夏焱似懂非懂的“嗯”了一声,胡易又略有些担忧的看看向楠:“楠楠,你呢,也别…别太那个啥,给夏焱一段时间,等他…那个啥了,你俩再那个啥也不迟。” “哦。”向楠点点头,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哥,你到底说啥呢,什么那个啥、那个啥的。” “还不是让你们俩闹的呗。”胡易懒懒冲他俩挥了挥手:“年纪轻轻的,一天到晚为情所困,多没意思。” “我们哪有…只不过…只不过…”向楠一窘,忽的撅起小嘴笑道:“哈,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你自己还不是整天跟娜塔莎卿卿我我,天天晚上回来就往她屋里钻。要不是她屋子太小,你恐怕……嘻嘻,恐怕就不回屋睡觉了。” “胡说八道!”胡易恼道:“哪有天天往她屋里钻?我怎么可能那么没出息?” “没错,你就是那样的。”夏焱一脸认真的使劲点头:“其实楠楠…她这些日子晚上经常过来找我玩么,但你都没太注意到。” “是吗?”胡易悻悻的挠了挠头:“那…我年龄大了嘛,多考虑这方面问题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只比你小一岁么。” “我只比你小三岁哦。” “好吧好吧。”胡易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恋爱自由,做父母的都不能干涉,我也不替你们闲操心了。” 三人彼此相视而笑,屋里的气氛轻松了下来。胡易掏出钱包支使夏焱道:“今天难得我回来早,楠楠也在。你再去买点东西,我把菜花和娜塔莎叫回来,晚上咱们一起吃饭。” 夏焱依言出去了。胡易给菜花和娜塔莎打了电话,然后装模作样的对向楠叹了口气,摇头晃脑道:“唉,元旦还没到呢,你们这些人就开始过春天了。楠楠,哥平时没空管你,你可要把握好自己,听见没?” “听见啦!”向楠冲他做了个鬼脸:“切,就知道凶我。” 胡易嘿嘿一笑,忽然仰起头琢磨了一会儿:“哎?对了,说到这个话题,你哥的网恋进展如何?好久没听你提过了。” 向楠沉吟了一下,脸上的神色稍显困惑,盯着胡易犹豫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但总觉得…情况好像不太对劲。” 正文 198 向东的美人梦 “不对劲?什么意思?” “就是吧…”向楠凝神思量了片刻:“唉,我感觉那女的未必是跟我哥来真的,但是…我哥一直特别特别当真,而且…现在就像着了魔似的。” “是吗?!”胡易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向楠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得也上了心:“你说说看,你哥和那女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们两个最早好像是在一个什么聊天室认识的,后来就加了QQ。现在俩人已经聊了一年了吧,具体情况我哥没说,但据我猜测,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上赶着主动做的。”向楠的表情有些不忍:“他现在这么执着,我真怕…唉…万一…” “你怕什么?” “我怕人家到最后看不上我哥,把他甩了…那他…心里肯定受不了。” “会吗?”胡易摸着下巴琢磨了片刻:“你看出什么迹象了?” “没。我哥很少跟我提那女的,有些事儿是从我妈那里听来的。”向楠忧心忡忡的摇了摇头:“我妈感觉这事儿没什么戏,旁敲侧击的劝过他几次,但我哥什么都听不进去。” 胡易感觉心情有些沉重,皱眉道:“这么说,除了东子自己之外,其他人都不看好他俩这事儿?” “可不呗。”向楠扁了扁嘴:“听我妈说,他现在一门儿心思惦记那女的,每天晚上把自己关在屋里上网聊天,一聊就聊到大半夜,还经常给她打电话。早晨都得我妈叫他才能起床,去上班也是无精打采的,简直到了无法自拔的程度。” “是吗?这熊孩子,怎么这样?”胡易低声嘀咕了一句:“哎,我记得暑假之前你说他要去香港跟那人见面,去了吗?” “别提了。港澳通行证都办好了,但人家总推说太忙没时间。我猜…八成是找借口不想见他。”向楠怏怏不乐道:“上一次他俩好像约在了国庆节,我哥把旅行团都报了,没想到那女的又临时有事,没去成。” “也就是说,到现在他都没见过那女的?” “嗯,这不他最近又提出圣诞节或者新年去香港,那边到现在还没给他回复呢。” “现在离圣诞节还有几天?人家明摆着不想甩他,他是不是傻了?”胡易手指在桌面上快速敲打了几下,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不是犯贱吗?不行,我得打电话说说他。” “别,你别打。”向楠忙摆手拦住了他:“我哥他其实…这些日子心里一直盼着的就是把漂亮女朋友带回家,能在老朋友面前大大风光一下,让你们都夸他、羡慕他。你现在打电话说这些,他肯定会…会很难受的。” “可是…”胡易怔了怔,犹豫道:“那也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犯…犯傻吧?” 向楠似乎也很踌躇:“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我哥他今年…已经给那个女的花了七万多块钱了,不会随随便便罢休的。” “什么?!七万多?”胡易惊的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这个败家子儿!花这么多钱干什么?!他,他才挣多少钱?!” “他隔三差五买东西往香港寄,自己挣的钱几乎一点没剩,还找爸妈要了不少。”向楠闷声叹道:“爸妈一开始给他些钱,后来觉得事情蹊跷,就不想给了。没想到我哥寻死觅活的,非那个女的不娶,把话都说绝了。” “然后呢?” “爸妈拗不过他,又给了几次。然后…实在没办法,前段时间对他说我上学的钱不够用了,我哥这才不再开口,但是整天闷在屋里跟爸妈怄气,连话都不说。” “疯了,这孩子疯了!”胡易喃喃掏出手机:“不行!我一定得劝住他!” “算了,先让他自己想想吧。”向楠按住胡易的手:“我妈说,我哥心里可能也犯嘀咕。毕竟人家姑娘在香港那种国际大都市,又是跨国公司的白领,长得还那么——用我妈的话说,又俊又水灵——怎么可能看得上我哥呢?搞不好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不过我哥他…唉,就是不想面对现实,总憋着俩人见一面就能私定终身。” “出息,没见过女人似的。”胡易听的心中憋闷,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你有那女的照片吗?让我开开眼,看看到底是多俊的狐狸精,能把他迷成那样。” “没有。我要那女人的照片干什么?”向楠轻轻哼了一声,忽然脸微微一红:“不过那人确实挺俊俏,如果是个男的,可能比林志颖都帅。” “是吗?”胡易哈哈一乐:“让你这么一说,我更好奇了。哪天有空,你去找你哥要张照片给我瞅瞅。” “好呀!”向楠扭头看看表,稍一计算时间:“不用改天,现在他应该正在上网聊天呢。哥,我用你的电脑上一下QQ。” “好。”胡易打开电脑,起身将座位让给向楠:“怪了,我怎么很少见他上QQ?” “你平时上线太晚了,而且他现在都隐身。”向楠打开QQ登录,煞有介事的冲胡易挤挤眼:“我不能说是你要看,得先跟他聊几句别的。” 胡易会心一笑,起身去了趟厕所。出来时看到夏焱提着一兜子东西回来,后面还跟着娜塔莎和菜花。几个人刚随便聊了几句,就听向楠喊道:“哥,你来看!” “来了!”胡易一扭腰,噌噌几步蹿到电脑前,却见屏幕上的照片中站着一个梳大背头的瘦削青年,身穿一套肥大的蓝色西装,臂弯中搭着一条围巾,打眼一看就像是《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不过此人神情拘谨而又略显呆愣,非但百分之百是个男人,而且一点都不俊。 “就这个货???”胡易又是诧异又是失望:“这不就是个男的吗!你可别说你们全家都没看出来!” “什么呀!”向楠嗔怪的斜了他一眼:“这是我哥!” “我靠!你哥?”胡易盯着照片仔细看了看,失声笑道:“妈呀,他莫非化妆了?这是啥发型呀!脸咋那么白呢?食物中毒了吗?” “你可真损。”向楠捂着肚子笑了半天:“这是我哥为了给人家看照片,专门去照相馆照的。喏,这张才是那个女人。” 正文 199 虚幻的真相 向楠握着鼠标轻轻一点,一个英姿飒爽的妙龄少女跃然出现在屏幕上。 “我靠…这…”胡易两眼一直,呆呆皱起了眉头。 “看傻了?”向楠满脸嫌弃的瞥了他一眼:“现在知道我哥为啥被迷成那样了吧?你看,还有几张呢。” 胡易锁紧双眉盯着屏幕,只见几张照片要么是充满生活气息的艺术照,要么是充满艺术气息的生活照。照片上的女子明眸皓齿、清丽绝伦,留着整齐的小子头,五官清晰分明、无不恰到好处,一双妙目温情脉脉,似在凝视镜头、又似在眺望远方。 那对大眼睛上方是两片清爽精致的双眼皮,下方是两道修长饱满的卧蚕,再搭配上一双笔直浓黑的剑眉,虽然几张照片有的开朗、有的顽皮、有的忧郁,但无论作何神态,都遮不住她满脸的英气勃勃、青春四射。 胡易一时看的呆了,伸手指着屏幕喃喃道:“这…这个…” “哎呀,你们这些男人啊!”向楠不屑的按下他的手指:“哥,你别这样。娜塔莎在这儿呢,咱矜持一点好不好?” “什么?”娜塔莎听向楠说出自己的名字,微笑着走了过来:“什么事——哇哦!这是谁?” 胡易愣愣扭头看着她,向楠忙陪笑解释道:“这是我哥哥的…女朋友,是在中国的亲哥哥,不是安东。” “女朋友?哦,是个女孩儿啊!”娜塔莎一脸欣赏的看着屏幕上的照片,赞叹道:“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非常漂亮。” “不对…不对!”胡易脑门上淌下几滴冷汗,起身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床上:“这…这人我好像见过,绝对有问题!” “你——你见过?”向楠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什么时候?在哪儿?” “在…在…应该是高中的时候,在什么杂志上!这人…是个明星!”胡易牙关微微打颤,厉声喊道:“夏焱菜花!你们来看看!认识这个人吗?” “稍等稍等!”菜花正带着耳机玩游戏,夏焱先快步走了过来,看到照片上的人便是一愣:“有点眼熟,这是…嗯…袁咏仪?” “怎么可能!”向楠失声嚷道:“绝对不是,只不过长得像而已!我哥…我哥也是觉得她像袁咏仪,所以…所以…哥,你不会也把她当袁咏仪了吧?!” “不是!”胡易二目紧闭,双手使劲摁着额头:“她是个日本人!演电影唱歌的!叫什么来着…” “日本人?”夏焱和向楠面面相觑,傻傻呆在了原地。娜塔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感觉出了气氛的紧张,微蹙双眉站在一旁并不插嘴。 “来了哥,咋了?”菜花一把摘下耳机走到胡易身边,无意中瞥了一眼电脑屏幕:“耶?这不是那谁吗?那个那个…” “你也认识?”向楠脸上的表情近乎绝望:“是谁?!” “额…我想想…叫啥来着…”菜花使劲挠挠头,猛的打了个响指:“啊!对了!内田有纪!” “是!没错!”胡易只觉一阵气血冲头,哆哆嗦嗦的扳过向楠的肩膀:“楠楠,你哥,你哥他…他可能被人骗了。照片上这女的叫…内田有纪,是个日本演员。” “内什么?”向楠直勾勾盯着胡易:“不可能…我哥给她打过电话…是中国人啊…” “是,跟你哥聊天的或许是中国人,但这张照片肯定不是她的!” “不可能,不可能…”向楠声音稍显苦涩,缓缓坐在电脑前打开网页浏览器,一脸茫然的扭头问道:“你说的那人叫…叫内什么?” “……内田有纪。” 向楠颤抖着双手在搜索引擎中键入“内田有纪”四个字,一长串搜索结果很快列在了眼前。她左手虚掩着嘴巴,右手逐一点开每条链接,仔细检视着其中的照片。 当年的互联网信息量远远无法与今时今日相提并论,大多数娱乐明星的照片往往只能在相关娱乐新闻中作为配图出现,或是由有心的拥趸收集上传,不刻意搜索很难发现。 而当时数码相机和照片虽然已经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但受到设备普及率、原始资料年代、上传下载速度、网络空间容量等多方面因素限制,网络上流传的各种照片大部分来自于视频文件截取,或是纸质资料扫描,向东刚才发来的照片便都是纸质相片的扫描件。 “有点像…真是挺像的…”向楠万分忐忑的检阅着网上的图像资料,兀自不愿意认定向东照片上的女人就是胡易和菜花口中的日本明星,直到看见了一张几乎完全一致的照片。 两张照片上的人物和背景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向楠在网上找到的这张尺寸更大一些,下方还有许多文字,赫然是一张杂志扫描件。而向东发来的照片上却只有人物和背景,明显是从中截取了一部分。 屋里所有人都愣愣盯着电脑屏幕,向楠如同触电般扔掉鼠标,轻轻向后一缩身子,目瞪口呆的凝视着照片,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楠楠?”胡易伸手关掉网页,在她胳膊上拍了拍,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你…你…唉…”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向楠小嘴一扁,抽抽噎噎的流下了眼泪:“她干嘛要骗人啊!干嘛要骗我哥!我哥…我哥他…他好不容易…呜…” 胡易默然无语,冲着夏焱伸手指了指向楠,示意他过来安抚一下,然后起身对娜塔莎低声简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什么?”娜塔莎大感困惑:“怎么会有人做这种混蛋事情?” “我也没想到。中国有句俗话,大树林子里会有很多种鸟。”胡易叹息一声,扭头见向楠犹自捂着脸抽抽搭搭,夏焱却像个木桩子似的傻站在旁边,嘴里翻来覆去就是两句话:“别哭了。别难过了。” 胡易伸手将他拽到一旁:“你啊,安慰人都不会,真够笨的。赶紧做饭去吧!”说罢自己凑到向楠身边:“楠楠……” “哥,我没事儿了。”向楠擦擦眼睛,抽了两下鼻子,仰起脸看着他:“我只是发愁,这件事儿…该怎么告诉我哥呢...” 正文 200 迎接第五个年头 胡易没能给向楠提出有用的建议,向楠也没有勇气对哥哥说出如此残忍的真相,无论是通过电话还是QQ聊天。 她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在第二天一早打电话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父母,拜托他们选择时机与向东面谈。 “我哥知道了。”年底最后一天晚上,向楠来到胡易宿舍,把他拉到走廊上没人的地方:“我爸妈怕刺激他,一直没敢直说,只是在不停的铺垫敲打。直到那个骗子给我哥说不让他圣诞节去香港,那天晚上我哥又伤心又生气,躲在阳台上不吃不喝。” “躲在阳台上?” “是啊,我家楼层虽然不太高,但也把我爸妈吓了个够呛。”向楠心有余悸的讲述道:“大冷天的,他俩在阳台上站了半个钟头,好不容易把我哥劝回屋里坐下。老两口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唉,总算是把假照片的事儿给他说了。” “东子怎么说?” “他…”向楠缓缓摇了摇头:“我妈说他死活不愿意相信,骂了好多难听的话,说爸妈不怀好意,就是不舍得给他花钱才编瞎话骗他。” “操,这孩子,真是不识好歹!” “可是他心里毕竟也慌,骂了几句就打开电脑上网去质问那人。那边不回话,打电话也没人接,我哥拼命打,一直打到那边关机,最后也不得不信了。” “然后呢?” “然后…他这几天把自己关在屋里,除了上厕所之外几乎不出卧室,也不去上班。我爸妈每顿给他送饭,他饿的时候也随便吃两口,但是一句话都不说。”向楠眼圈微微一红:“有时候…不一定什么时候,爸妈忽然就听见他在屋里喊一嗓子,分不清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他心里肯定憋屈坏了吧。你说说,东子他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胡易双手撑着窗台,眼望窗外闷声道:“我还记得上次回国见面,那时候他状态真的很好,虽然外表邋遢一点,但是心态很阳光、很积极,没想到现在…唉!” 向楠后背靠在墙上,双眼黯然无光:“都是被那个骗子害的。” 二人相视无语。过了半晌,胡易轻轻叹了口气:“这事儿对他刺激太大了,给他点时间,让他缓一缓吧。” 话音刚落,房青和李宝庆说说笑笑的端着锅从厨房走了出来:“嘿,兄妹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快点回屋,开饭了!” 今晚是新年夜的聚餐,与去年今日相比,地点从当初闲置的饭店换到了胡易的房间,不过人数没有变化。虽然少了老魏和王申,却增加了娜塔莎和李宝庆,还有趴在一旁等着别人扔肉给它吃的米莎。 李宝庆是胡易专门邀请回来的,表面上说让他出力下厨炒菜,实则另有原因。 一方面他们哥俩这一年见面不多,正好借今晚的机会好好聚聚;另外他们每次见面,李宝庆总要有意无意的过问一下于菲菲的近况。胡易心中好笑,干脆趁这个机会让他来跟于菲菲见一面,解一解他心中那不知还剩多少的相思之苦。 一大群人围坐在宿舍房间里显的有些拥挤,但大家兴致很高,彼此之间把酒言欢,互相说出最诚挚的新年祝福,晚餐气氛十分欢快。 酒过数巡,桌上众人都有些醉意了,李宝庆晃悠着起身拍了拍巴掌:“兄弟姐妹们!听我讲两句。嘿嘿,刚才大家说来说去都是在祝福别人,马上就要到新的一年了,不如咱们也为自己想想,谈一谈各自的新年愿望,好不好?” “好啊!”众人纷纷点头响应。胡易笑眯眯的打了个酒隔:“你小子可以,这一年多没白在市场混,说话水平见长啊。” “那当然——老胡,你负责给两个不懂中国话的美女翻译。”李宝庆习惯性的摸了摸原先脸上疤瘌的位置:“房哥您最年长,就从您开始吧,咱们转圈轮着来。” “我嘛,也谈不上有什么愿望。”房青拿起一根筷子轻轻敲打着碟子:“不过呢,不怕你们几个小孩儿笑话,我这个新闻专业硕士研究生已经读了好几年了。说心里话,其实没学到多少真东西,但在莫斯科呆的时间够久了,希望今年能顺利毕业——这就算是我的新年愿望吧!” “然后呢?”众人都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些弦外之音,纷纷侧头瞧向安娜,齐声追问道:“您准备回国吗?” “这事儿我跟安娜商量过,但还没决定。”房青摇头笑笑:“我倒是想继续读博士,但是肯定更难毕业。嗐,不琢磨了,先争取硕士毕业,然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好!”李宝庆举起杯子:“来,咱们一起敬房哥,祝他实现心愿,顺利毕业!” “下一个该您了。”胡易放下杯子,转头看向安娜:“说说您在新的一年中有什么愿望吧!” “在讲出愿望之前,我必须先说明一点。”安娜郑重其事的环视了一圈屋中所有人:“去年夏天,我原先工作的餐厅倒闭了。我四处寻觅,无意中得到了一份10号楼的临时工作。当时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能通过那样一个机会结识诸位来自中国的年轻朋友,而且多亏了你们,我现在竟然又阴差阳错的回到了原先的地方工作。” 安娜的话情真意切,听者脸上无不露出会心的微笑。就见她双手指向菜花和周大力,继续说道:“房和安东是对我很好的两个人,不需要多说什么。今天,我想在新年到来之际感谢一下另外二位,周和蔡。是你们的慷慨和信任,给了我新的工作机会和不菲的收入。” “哪里,这没什么。”周大力连连摆手:“您对工作非常负责,我们也要感谢您。” “是啊。”菜花跟着重复道:“我们也要感谢您。” “不,我的感谢理应更多一些。”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一向沉稳老练的安娜说话时竟稍有些颤抖。 “愿望,安娜,您忘了吗?”胡易见她情绪略显激动,便笑着伸手在桌上敲了两下:“告诉我们您的愿望。” 正文 201 各自的愿望 “当然没有忘。我的愿望与刚才所说的有很大关系。”安娜轻轻舒了一口气:“这一年来,我通过网吧工作和销售裤子攒了一些钱。希望在新的一年里,我能有机会找到一个更合适的地方,专心经营一家小店。” “更合适的地方?”众人都是一愣,只有菜花低声茫然四顾:“什么?她说什么?” 周大力没理睬菜花,侧身问道:“您觉得现在这地方不好吗?” “当然不是,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不过这里毕竟是学校,你们都是学生,总有一天是要毕业的,我想在那之前尽快为自己今后的事业做好准备。”安娜笑着看看房青:“如果房毕业离开学校,我就去柳布利诺的商场里租一个摊位,继续卖裤子。安东,你觉得如何?” “啊?我——”胡易愣了一下:“我觉得这主意不错,柳布利诺离您家很近吧?” “对,我去看过几次,那个商场很大,客流量也大,批发零售都有搞头,而且房租不贵。” “最重要的是柳布利诺离学校不远,您今后可以经常来玩,我们也可以常去看您。”胡易高高举起酒杯:“来,咱们敬安娜,为她未来属于自己的事业干杯!” 周大力一口喝干,端着空杯子舔了舔嘴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的新年愿望就是希望房哥最好不要毕业,让安娜一直留在学校,留在网吧工作。” 一屋人哄堂大笑,胡易冲他扬了扬下巴:“正好该你了,说点正经的。” “刚才那个愿望不正经吗?”周大力嘿嘿一乐:“我这人无欲无求,想不出啥愿望。非要说的话…希望考试不挂科吧!” “我和大力哥一样!”菜花双手合十,闭着眼念念有词:“希望能开开心心的过日子玩游戏,考试不挂科,别被学校开除。”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胡易满脸嫌弃的冲他们挥挥手:“俩没正形的玩意儿,许个愿都这么没劲。你俩单独喝一杯吧,我们就不陪了。” 接下来轮到夏焱,他喝的脸上红扑扑的,压着嗓音吭哧了半天:“唉,我实在没啥愿望么,下一个吧。” “不行!你得说!”菜花不怀好意的坏笑一声:“嘿,至少先选一个方向嘛,你内心深处想保佑自己的爱情?还是学业?还是爱情?” “那…”夏焱微一低头,像蚊子似的腼腆哼哼道:“那就选…选爱情好了么。” “哦!他选爱情!”菜花几人一起起哄,探头盯着向楠:“那你呢?楠楠?” “我?”向楠被向东的事搅的心情烦乱,整晚都有点心不在焉,大概是一时没领悟透他们的心思,只悠悠叹了口气:“我的愿望是…希望大家都幸福快乐。” “不行不行,要说与你自己有关的!”菜花高声提示道:“夏焱的愿望是爱情有成!你呢?” “唔。”向楠若有所思的瞟了夏焱一眼,脸蛋微微一红:“那我也…我也…嗯。” “你也什么?”菜花还不依不饶的想要继续追问,夏焱伸手阻止了他:“嗳呀,强扭的瓜不甜,别问了。李哥,你说吧!” “到我了?”李宝庆既然主动提出让大家说新年愿望,自然心中早有准备。他正正坐姿,清清嗓子,意味深长的瞅了一眼身旁的于菲菲,目视前方朗声说道:“在即将到来的2005年里,我李宝庆衷心希望,我爱的人也能爱我!” “嚯?!这个愿许的有气势!”众人齐声叫好,不过心中所想并不一样。李宝庆的小心思只有胡易、于菲菲和周大力最清楚。其他人浑然不知他口中“我爱的人”具体是在指谁,与他关系又不是很近,便也不好意思追问。 “对嘛,这才像个正儿八经的愿望。”胡易一脸认真的为他捧场:“来,咱们敬宝庆一个,祝他美梦成真!” 于菲菲稍一迟疑,也跟着大家端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李宝庆看在眼里,借着酒劲厚起脸皮笑道:“菲菲,你觉得我的愿望能实现吗?” “你问我吗?”于菲菲仰起头沉吟了一下,自从三年前那次平安夜告白之后,李宝庆的确经常表现出对自己的不死心。平心而论,她对李宝庆倒也并非全无好感,只是还没达到能够谈情说爱的地步。 不过二人这一年多时间里几乎没见过面,只是偶尔有短信电话联系,于菲菲眼下也不敢肯定李宝庆所说的人就是自己,于是转头对他嫣然一笑:“那就要看你爱的那个人怎么想了。不过…事在人为嘛。” 这句回答其实等于什么都没说,但又给人留足了希望,至少没泼冷水。李宝庆精神一振,咧开大嘴笑道:“是,是!事在人为嘛。该你了,菲菲,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比较简单,夏天就要毕业答辩了,希望能顺利通过。” “毕业之后呢?”李宝庆眼巴巴的看着她,胡易等人也忍不住问道:“回国吗?还是留在莫斯科?” “我想留下继续读研,我爸也赞成,不过我妈想让我回国。还有半年时间,我再考虑一下吧。”于菲菲似乎不想多谈论这个话题,扭头问道:“娜塔莎,你的愿望是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娜塔莎表情恬淡:“我对目前的一切都很满意,只要能保持下去就好。安东,你呢?” “我嘛…”胡易揉揉鼻子,一本正经的答道:“我要继续跟娜塔莎幸福的在一起,还要好好工作,多多挣钱,同时保证考试全部通过,一科不挂。总而言之一句话,我全都要!” “靠,太狡猾了,你可真够贪得无厌的!”李宝庆等人大声笑骂。胡易不去理睬他们,乐呵呵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祝我成功!” 半个月后,胡易的愿望实现了一小部分,在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中得以全科通过。但他这段日子常常记挂向东的情况,因此心情并不轻松,刚考完试便找到向楠询问:“你哥最近情况如何?” “不好。”向楠忧心忡忡:“我妈说他还是和之前一样,天天憋在卧室里不出门,整天茶饭不思的。我准备过几天回国看看他,往返签已经快办好了。” “这小子,唉。”胡易焦躁的叉着腰考虑了一会儿,对向楠说道:“不行,我也得回去一趟,当面找他谈谈。” 正文 202 姑娘的规定 虽然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但对于向东目前的状态,胡易总是隐隐感到有些自责。 这些日子里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当时自己不去主动揭穿那个网上“美女”的假照片,没准向东也会慢慢发现对方的真相,或是渐渐将心中的狂热冷却下来。虽然最终还是无法避免伤心失落,但至少不需要遭受那么猛烈、那么突然的刺激。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念头,胡易才临时打算回国去看望向东。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娜塔莎,娜塔莎毫不犹豫的表示支持:“朋友现在需要你,当然应该回去给他关心和帮助,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你们“明司在俄公”过些日子不是要聚会吗?”胡易坐在桌前取出纸笔边写边说:“可惜,这次我不能陪你一起参加了。” “是啊。哎呀,时间太不凑巧了。”娜塔莎颇感惋惜:“没关系,来聚会的大多数人我也不熟悉,等将来有机会,我可以单独把你介绍给我的姐妹们。” “没问题,正好这次时间比较紧张,等下次有机会,我带你一起回中国。” “好啊!”娜塔莎来了兴致:“我还从没去过中国呢,听说那里很漂亮,是吗?” “那当然!我们家乡的自然风光可比莫斯科强多了!山河湖海,应有尽有,还有很多很多好吃的!”胡易的语气充满自豪。 “好吃的?就像你经常做的那些饭菜吗?” “嗐,水平完全不同,而且种类也要丰富许多,我会的只是一点点皮毛而已。”胡易兴冲冲的畅想着:“等到暑假,或者——等毕业回国之后,我一定带你好好在中国玩一圈。” “回国之后?”娜塔莎笑吟吟的盯着他,神情稍显忐忑:“安东,你毕业后就要返回中国了,是吗?” “我——”胡易怔了怔:“我想…应该是吧。不过亲爱的你放心,就算回国,我也要带你一起回去?” “我?去做什么?跟你一起留在中国生活吗?” “当然。”胡易起身上前搂住了她的腰:“无论今后去哪里,我都要带你一起,你愿意吗?” “好的,我愿意。”娜塔莎温柔的帮他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胡易“唰”的一下从桌上抓起刚刚写完的签证申请,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我去学校办签证。” 通常来说,外国学生在友谊大学签证科办理往返签需要十个工作日。胡易没有横向对比过,无法评判其效率是高是低,但很明白该如何提高她们的办事速度。 有些伶牙俐齿且与签证科老太太们相熟的学生,每次只需巧舌如簧的跟她们套套近乎,再送上一块巧克力或是一盒果汁之类的小礼物,便可以将办理时间缩短一半。 如果不愿意跟她们多费口舌,只要在上交的护照中夹进一两百卢布,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若是舍得给她们奉上五百卢布,那就可以在三个工作日内拿到签证。 胡易不愿意在护照里夹钱,虽然并不心疼区区几百卢布,但总觉的那种行为不太正当。他宁可陪着笑脸与老太太们磨牙,再辅以少许廉价的小礼物,力争在金钱和效率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以获取最大的性价比——上次回国他就是这样做的。 马上就要放寒假了,大多数需要返乡的外国学生已经提前办好了各种手续,签证科里很冷清。胡易将护照、学生证和签证申请一起递进柜台,这才想起今天走的匆忙,竟忘了买些小礼物带来。 事到临头,再出门去买东西显然不合时宜。他只好绽放出一脸似火骄阳般的灿烂笑容:“日安,姑娘。麻烦您尽快帮我提交一下好吗?我很久没回国了,现在十分想家,希望能早些拿到签证。” 在俄罗斯,“姑娘”是一个泛用性很高的称呼。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只要对方是女人,基本上都可以称其为“姑娘”。虽然俄语中也有针对不同年龄段女性的专用称谓,但俄罗斯的女士们显然更喜欢听男人把自己称作“姑娘”。 “日安。”柜台后面那个身材胖大、皱纹堆累的老太太拿起学生证和签证申请扫了一眼,又飞快的翻了一遍护照,板着脸在回执单上划拉了几笔递给胡易:“一月三十一号来取。” “别啊!”胡易趴在及胸高的柜台上向里探了探头:“姑娘,我是要回家过新年的,三十一号太晚了,来不及的。麻烦你通融一下,好不好?” “请不要骗我。”老太太漫不经心的低头翻看着他的证件:“你是中国人。之前有很多中国学生来办过签证,我知道今年的中国新年是二月八号,肯定来得及。” “这——好吧。”胡易哑然一笑:“可是我申请的起止日期是一月二十三号到二月十三号,您这样等于给我砍掉了几乎一半时间。” “那不是我的问题。”老太太耸着肩膀瞪起一双鹰眼:“为什么不早来办呢?你看,其他学生早就办完了,现在只需要等着领取就好。你怎么才来?” 胡易陪着笑不停点头:“是,怪我来的太晚,非常抱歉,回国是临时决定的。” “我说了,不是我的问题。”老太太不耐烦的将夹着《签证办理须知》的塑料牌子“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喏!仔细看清楚!规定办理时间是十个工作日!明白吗?能看懂俄语吗?” “是,是,我能看懂。”胡易耐着性子笑道:“这不是情况特殊嘛,可不可以请您…” “不可以!规定就是规定,不能违反。不管你有什么特殊情况,我都无能为力。”老太太抓起他的申请材料递出柜台:“你还办不办?想办的话就按规定时间来取,如果不办就请回去吧。” “办,当然要办了!”胡易忍气吞声的保持着笑容,忽然心中泛起一阵不耐烦。他当着老太太的面伸手入怀掏出钱包,将一张一千卢布纸币夹进护照,连同其他材料一起扔回她面前:“麻烦您再看看我的证件,说不定符合加急办理的条件。” “是吗?或许我刚才没注意到?让我们来看看…”老太太装模作样的坐直身子,打开护照确认一下里面的钞票金额,脸上神色登时亲切了许多:“噢噫,您知道,规定的确很重要,但是…” “对,您说的没错,规定当然重要。”胡易笑嘻嘻的将她写的那张回执单揉成一团丢进字纸篓:“嗳?按照规定,领取日期应该是哪天来着?我刚才没听清,麻烦您再说一遍。” 正文 203 直奔向家 “哈哈,您真是一位鬼机灵的小帅哥。”老太太豪爽的仰天大笑几声,紧接着压低了嗓门:“喏…按照规定嘛…您什么时候需要用?” “当然是越快越好了。”胡易微笑盯着她:“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现在就办好,免得我再跑一趟。” “唔,今天?很困难,不太可能。”老太太用圆珠笔杆顶着下巴想了想:“明天吧,中午之后来取。” “那真的是太棒了。”胡易伸手指指自己的签证申请:“麻烦您把申请给我,我要把起始日期再提前一些。” “就让我来为您代劳吧!”老太太殷勤的拿起笔,看向胡易的目光中满是慈祥,就像看自己的晚辈亲戚似的:“把日期改到后天,您看如何?” “非常好。谢谢您,美丽的姑娘。”胡易按捺住心中的不屑,对柜台里挤出一个周润发式的笑容:“明天见。” “请您不要客气。”老太太笑的花枝乱颤:“再见!明天或许我不在这里,提前祝您旅途顺利!中国新年快乐!” 胡易冲她摆了摆手,转身出屋来到走廊上,暗自心疼刚刚扔出去的一千卢布。 “算了,就当拿去喂米莎了。”他安慰了自己一句,掏出钱包看看里面厚厚的一沓卢布,低声自言自语道:“还是钱管用啊。谢谢你,饱满的钱包。” 两天后,胡易和向楠一起坐飞机离开了莫斯科。由于寒假时间比较短,他只把回国的消息告诉了家人和几个最亲近的朋友,并没有过多声张,也没让向楠告知父母自己要登门拜访,免得他们张罗准备。 归国的旅程已经比较熟悉了。早晨出首都机场到北京南站,下午双脚便踩在了家乡的土地上。胡易下车后直接跟向楠回家去看向东,向母这会儿在烟酒店里,留下老伴儿独自在家守着儿子。 向父只知道女儿今天回来,没想到胡易也跟着到了家里。起初还强颜欢笑把他拉进客厅寒暄了几句,待听说胡易此次是为了向东专程回国,老头子的脸上便没了笑模样,愁眉不展的低声叹道:“唉,你说说这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熊玩意儿,上个网还让人家骗的滴溜滴溜转,真是替他窝囊的慌,传出去都能丢死我们家的人!” “叔叔您消消气。”胡易不知该如何安慰向父:“我也听说过有人在互联网上被骗,毕竟隔着远,谁也看不见谁。只是…没想到这次让东子给摊上了。” “人活一辈子不容易,让人糊弄几次也不稀奇,关键是这孩子太轴啊!我们早就觉得蹊跷,可是怎么说他都不听啊!这不,让人家整整糊弄了一年!耽误多少工作?浪费多少时间?糟蹋多少钱?” 向父大概一直没有机会对外人吐露心中的愤懑,逮住胡易滔滔不绝的把这期间种种事端讲述了一遍:“……天天夜里挂在网上不下来,我们家的电话一到晚上就没法使。幸亏我有手机,不然得耽误多少事儿?这个败家子儿啊!花了好几万给人家买东西不说,你是没看见他每个月的话费单子,唉……我和你阿姨做个小本买卖,一年到头才挣多少钱?都让他弄去祸祸了!” “您别生气,他现在好歹也算是悬崖勒马了。”胡易好不容易找机会插上了话:“东子在屋里吧?我去看看他行吗?” “没有不在的时候,你去吧。哎呀你看看,光顾着说话,也没给你倒水。”向父刚才一番倾诉,心里稍微痛快了些,冲着胡易挥挥手叮嘱道:“跟他聊点其他的,尽量别提那女人的事儿,不然他弄不好又要犯病。” “是吗?”胡易稍一踌躇:“他现在还没…还没过去劲儿?” “我看他还没缓过来。”向父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壳:“这里现在不太正常,尽量别刺激他。” 胡易默默点头,与向楠一起轻手轻脚的走到向东卧室门口。 为了满足采光和通风的需求,过去的楼房通常会在室内门的门板中上部安装一面小玻璃窗,还会在门框顶上留一扇与门同宽的窗户。 向东的卧室门便是如此,只不过以前两面窗户一直是亮堂堂的,现在却从内侧用报纸贴起来了。胡易立在门外稍一犹豫,提起手腕轻轻敲了两下门。 没有动静,他又重重敲了两下,片刻之后,向东在屋里含含糊糊的喊道:“干嘛呀?”声音又懒又黏,似乎还没睡醒。 胡易刚要开口,身边的向楠抢先答道:“哥,你开门,我回来啦。” “谁?楠楠?” “是我!” “哦。你…你等等。”屋里安静了半晌,就听木头床吱吱嘎嘎一阵乱响,像是有人翻身下床。紧接着“咣当”一声,一个玻璃瓶子倒地,向东低声骂了句什么,赤着脚过来打开门上的插销:“你什么时候…哎?易…易哥?” “哈!惊喜不?”胡易大大咧咧的一笑,作势要给他一个拥抱,紧接着又被卧室内涌出来的酒气熏的捂住了鼻子:“靠,大白天的,你小子喝了多少啊?” “没…没多少。”向东穿着一身洗褪色的衬衣衬裤,胡子拉碴的冲胡易呆呆一笑:“刚才,踢了个酒瓶子,洒了点。” “都三点多了,你怎么还睡?”胡易伸手拽开门边的灯绳,转头对向楠道:“楠楠,去给他打开窗户透透气,一屋子尿骚味儿。” 向楠依言进屋打开窗户,一股清新的冷风吹了进来。向东默默从墙上摘下一件外套裹在身上,尴尬而又疑惑的躲避着胡易的目光:“易哥,你咋来了呢。” “什么意思?不欢迎我?”胡易径自进屋,卧室里的陈设与他上次所见几乎没有变化,一面墙下堆满整箱的烟酒,窗边一张单人木板床,床旁一只老旧的五斗橱,笨重的木质写字台上平放着一整块玻璃板,下面压着几张老照片,桌上的电脑机箱和显示器倒像是新的,不过乳白色的键盘和鼠标都已经脏的不成样子。 “当然欢迎。”向东缓步走回床边坐下,极不自然的笑道:“你…还挺好吧。” “还行。你呢?”胡易向前探了探身子,在灯光下才看清他目光呆滞,面容憔悴,两颊深陷,禁不住叹道:“你怎么瘦成这样?都脱相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活在万恶的旧社会呢。” “没有啊。”向东下意识的低头摸了摸脸:“没,以前就这样。” “以前?你多长时间没照镜子了?看你那胡子,也不知道刮刮。还有那头发,说像鸡窝都是对鸡窝的侮辱!”胡易心中有些不忍:“之前我瞅你拍的照片不是挺好吗?人模狗样的,现在怎么变成这副德性了!” “照片?什么照片?”向东茫然怔了怔,忽的脸色一变,扭头瞪着向楠冷冷问道:“你把我发的照片给他看了?” 正文 204 不欢而散 向楠一窘,皱眉瞄了胡易一眼,支吾着点了点头。 “我不是说过别给其他人看吗?”向东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那些……那几张呢?你也给他看了?” “……嗯。”向楠扶着向东的肩膀柔声劝慰道:“哥,你别激动。胡易哥哥又不是外人,他说他想看看,我就……” “他不是外人?那我是外人?”向东一把将向楠推开,颤声嚷道:“你为什么只听他的不听我的?你到底是谁的妹妹?!” “哥你干什么呀?!”向楠被推的趔趄了两步,怯怯的站在胡易身边:“我们…又不是…又不是要害你,你知道吗?就是胡易哥哥发现那女人……那女人照片有问题的!如果他没看到,你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是你?”向东阴森着脸看向胡易,目光中充满警觉和戒备:“你…你们…为什么…” “是我!怎么了?你喊什么?!”胡易与向东相识多年,从未见他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更没见过他对向楠发火,忍不住起身斥道:“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别冲楠楠撒泼!” “这是我家!我凭什么不能喊?!”向东猛的提高了嗓门,一脸悲愤的指着胡易和向楠:“好啊!很好!你们两个狗男女!怪不得从刚才一进门就鬼鬼祟祟的,原来一直就没安好心!憋着合起伙来对付我呢对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哥!你胡说八道什么!”向楠双手捂住了嘴,委屈的泪水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你是不是疯了?!”胡易一阵心寒。仅仅一年半没见面而已,他万没料到眼前的向东会被一个骗子的几张假照片搞的如此颓废敏感,甚至毫无理由的与至亲故友当面翻脸,几乎到了不说人话的地步。 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向父推门走进卧室,用尽量和缓的语气厉声喝道:“东东,干什么呢?你妹妹今天早上刚下飞机,人家胡易也是专门从莫斯科大老远回来看你的。你们有话好好说,别咋呼。” 胡易赶忙转身冲向父一笑:“没事儿,叔叔,我们聊的挺好。” “爸!你别听他忽悠你!”向东恨恨的咬了咬牙:“咱们都瞎了眼了!不该让楠楠跟他出国上学!” “你…你说什么?”胡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至于丝毫没有惊诧的感觉,只是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你说啥?!”向父眉间隐隐有怒气浮现:“给我闭嘴!” “真的!爸!楠楠现在跟人家姓胡的亲!跟咱都远了!她事事都瞒着我,只听姓胡的!这俩人之间肯定有问题!”向东脸上悲怆与凄苦交替闪现,起身快步走到胡易面前按住了他的肩膀:“姓胡的,你放过我妹妹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胡易已无法用正常人的逻辑来判断他的思维,只好淡淡问道:“你什么意思?” “行了,别演了易哥。咱俩那么多年了,还有必要藏着掖着吗?”向东怪笑了几声,满是敌意的眼中射出两道寒光:“你是不是跟我妹睡过觉了?!不然她为什么只听你的话?你说!你说实话!” “我去你大爷的!”胡易又惊又怒,用力一抖肩膀甩开了他的双手。 “哥…你…你…”向楠羞愤难当,一句话没说出来便掩面转身,快步走出了向东的卧室。 “你个小兔崽子!”向父忍无可忍,怒不可遏的一巴掌扇在儿子脸上。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瘦弱的向东被抽的转了一百八十度,跌跌撞撞跪地趴在床上。 “你,你!人家胡易是个爷们儿,人家宽宏大量,让你泼点脏水也就算了。你怎么敢这么说你亲妹妹!”向父喘着粗气连连跺脚:“你是不想让这个家好了!你是不想让全家人过年了!” 向东仿佛没听见父亲的责骂,双眼空洞无神的盯着脸边乱糟糟的被子,喃喃低声道:“易哥,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已经消失了。麻烦你把我的妹妹还给我,行吗?” “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胡易气的笑出了声,几步走到向东床前,一脸轻蔑的踢了踢他的小腿:“向东,你就是个王…王…” 盛怒之下,一句“王八蛋”险些脱口而出。好在他及时意识到向父还在屋里,马上改口道:“你就是个天字一号大混蛋!你脑子里是不是没别的事儿了?一天到晚就惦记女人?惦记那个骗子?” “你什么都不懂,根本无法理解我对她的爱。”向东趴在床上惨笑了一声:“我其实一点都不在意她的照片是真是假。我们本来可以幸福的继续相爱下去,要不是…” “放狗屁!幸福你…你…”胡易好不容易把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俯下身子冷冷看着他:“东子,你现在在我眼里就是个傻…,咳,就是个垃…。” 脑子里接连换了几个词,终究还是不忍心当着一位年迈父亲的面羞辱他的儿子。胡易直起腰轻轻呼了口气:“你好自为之吧。”说罢转身就走。 “哎,小胡!”向父忙追出了卧室:“你说说这孩子,真是气死我了,唉!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知道,叔。”胡易心中微觉苦涩,提起自己的旅行包挎在肩上:“我看他还需要点时间,慢慢的应该就好了。” “是,是,唉。”向父连声叹息。向楠听到动静,红着眼圈从自己的卧室来到大门口,满面惭色的看着胡易:“哥,你要走吗?” “走了。”胡易轻轻拍拍她的后背:“这几天多陪东子说说话,他现在…需要亲人的关心。” 向楠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父女俩一直将胡易送出小区,看着他登上出租车,这才站在路边与他挥手作别。 好心好意想回来看看朋友,没想到平白无故惹了一身骚,胡易一边气恼向东脑子不正常,一边暗骂网络骗子害人不浅。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待回家见到阔别已久的父母,他立刻把刚才的坏心情忘了个光。 这次回国比较匆忙,胡易并没有从莫斯科带回太多礼物,但他带来了一件足以让父母眉开眼笑的东西——娜塔莎的照片。 父母先前在电话中听儿子简单提过自己的外国女朋友,早就盼着能瞧瞧她的模样。老两口拿着照片端详了片刻,母亲乐得合不拢嘴:“哎呀,这闺女长得可真俊啊!” 父亲表现的比较淡定:“嗯,不错。挺端庄大气,看面相应该不是坏人。” “什么叫不是坏人啊?五十多岁的人了,连句中听的话都不会说。”母亲一把夺过照片,目不转睛的盯着娜塔莎连声赞叹:“你看看人家闺女这个头,这身量,这个鼻子这个眼儿,可真是不孬——哎,胡易,你什么时候把真人带回来让我们见见?” 正文 205 胡安东? “这个嘛…”胡易在父母面前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下次放假呗,或者干脆等毕业后带回来。反正还剩一年半,到时候你想咋看就咋看。” “这么说,你打算毕业后就回国?”父亲开口道:“回国后准备找什么工作?想好了吗?” “这个…”胡易愣了一下:“还没想过。” “该开始考虑了。”父亲语重心长的看着他:“一年半说起来挺长,其实眨眼功夫就会过去。虽然你现在还没法确定具体的工作单位,但起码要在心里决定一个大致的就业方向。” “唔…好。”胡易皱了皱眉头,就业这个话题一直以来似乎离自己比较遥远,所以他从未认真思考过。 “行啦,胡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总共半个多月时间,你别把气氛搞的这么严肃。”母亲将娜塔莎的照片捧在胸口,和颜悦色的对儿子说道:“回家来就好好放松,好好过年,将来的事儿等你开学后再慢慢考虑也不迟。” 十几天的寒假转瞬即过,向楠担心缺课,所以大年初一便匆匆忙忙的离开家返回莫斯科。 临出发前她给胡易打去电话,说向东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情况好转了许多,这几天偶尔会走出卧室与家人正常交谈几句,年夜饭时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只不过情绪还是十分低落,心态也较为消极。她自觉没办法开导哥哥,希望胡易能找机会再跟他聊几句。 胡易前些日子的怒气早就消了,听到向东的变化自然很高兴。他订的是年初五的机票,临行前专程又去了一次向家。 向东比半个多月前稍微胖了一点,虽然还是蓬头垢面的不修边幅,但已不显得太憔悴了。 “易哥。”见胡易来到家里,向东神态非常扭捏:“那天…那天的事儿…不好意思。” “咱哥俩还用说这个吗?”胡易冲他抬了抬下巴:“我要回去了,临走前再来看看你。怎么样?听楠楠说你最近还不错?” “还能怎么样?就那样了呗。” “这话说的,怎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胡易皱眉道:“都多长时间了?你也该振作起来了。” “振作?”向东噗嗤笑了一声,坐在床沿上摇了摇头:“易哥,我想…拜托你件事。” “说吧。” “我想把楠楠拜托给你。” “你给我闭嘴,又要胡说八道是不是?”胡易伸手一指他:“我告诉你,别再给我犯病,不然咱俩就算彻底掰了。” “不是,楠楠偷偷告诉我了,她喜欢你同屋的河南小伙。”向东略显惶恐:“那天是我胡说八道,你就全当我放屁好了。” “行,只要你不再放屁,一切都好办。”胡易松了口气:“你说的是什么事儿?” “我想让你…把楠楠当亲妹妹看待。” “这还用你说?我一直是这么做的。” “我是说…真正的那种亲妹妹。我想拜托你以后替我照顾好她,别让她受委屈,别让其他人欺负她。”向东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这些事儿本来应该是我来做的,但是我…我做不到,我不配做她的哥哥。” “什么意思?”胡易愕然道:“你小子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丧气呢?” “我...已经完了,没希望了。”向东凄然一笑:“我是没法振作起来了。真的,易哥,我眼里的世界都是灰的,估计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所以只能把楠楠......” “你放屁!”胡易气的大吼一声。向东的父母以为儿子又出了什么状况,急忙一前一后跑进卧室:“怎么了?出啥事儿了?” 向东低着头一声不吭,胡易不去在意老两口惊诧的目光,指着向东破口大骂道:“向东!你个窝囊废!你要是个男人,就他妈的活出个样儿来!将来娶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漂亮娘们儿给我们看看!别他妈的为了个没见过面的女骗子寻死觅活,一天到晚像条丧家犬似的趴在窝里!” 向东微微哆嗦了一下,还是没吱声。胡易说完转头就走,向家二老追着他来到门口:“孩子,孩子!别跟他置气,你们都是小哥们儿小弟兄,将来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哩,吵几句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叔叔阿姨。”胡易长舒一口气:“其实没什么事儿,就是看他现在这熊样…唉,心里难受。” “我们明白,你是东东的好朋友,真正的好朋友。”向母拉住他的手:“这孩子死心眼,我们以后慢慢劝,毕竟他就在身边,怎么都好说。但是楠楠离我们太远,我和你叔实在放心不下,要是将来她遇到个为难着窄的地方,麻烦你这当哥的多替她操操心,行不?” “阿姨,您放一万个心。”胡易把胸脯一挺:“说句您不爱听的,就算楠楠以后指望不上东子这个亲哥,只要有我在,就绝对不会让她吃一丁点亏!”说罢昂首出门,转身对向父向母一抬手:“您二位请留步吧。” 虽然这次见向东也挺生气,但胡易指着鼻子骂了他一顿,心情多少畅快了一些。回家吃过父母精心准备的送行宴,胡易打点行李出门上路,在第二天中午赶到了首都国际机场。 路上的时间打出了充足的提前量,胡易领完登机牌,通过海关边检和安全检查,又在免税店里逛了一圈,距离登机还有大半个小时。 他等的心焦,跑到吸烟室抽了颗烟,然后坐在登机口旁边取出MP3播放器,带上耳机闭着眼听歌。 迷迷糊糊听了几首曲子,附近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胡易百无聊赖的扭头扫视了一圈,发现斜对面坐着一个小个子男人,脸冲向这边,似乎正在端详自己。 小个子坐姿端正,身板挺拔,短发偏分,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墨镜,胡易无法确定他是否在看自己,也瞧不出他脸上的表情。 若是换做几年前,胡易一定会直眉楞眼的回看对方。但现在他已经没那么彪了,目光只在小个子的墨镜上稍作停留,便移到了别处。 那小个子却显然注意到了与他的眼神交汇,先是稍稍歪了歪头,接着缓缓起身,双手抄着兜走到胡易身前一米处站定,俯身探头仔细打量他,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胡易没法再装作若无其事,微微仰头挑了挑眉毛,刚要发问,那小个子先开口道:“你不是胡易吗?胡—安—东?” 正文 206 喜相逢 小个子的普通话里带着些许南方口音,胡易感觉他的腔调似曾相识,稍稍一怔:“是我,你是——” 小个子笑着摘下墨镜,对胡易扬了扬脸:“不认识了?” “哎哟!”胡易一跃而起,失声笑道:“涛哥!怎么是你?嗐,你带着这么老大一墨镜,我上哪儿认识去?” 这小个子正是当初玛季的卢涛,自从前几年胡易和李宝庆一起回玛季过了一次春节之后,他们就一直没再见过面。此次机场偶遇,彼此都感觉十分亲切。 “好久不见了,怎么样?”卢涛拉着胡易坐下,笑吟吟的拍拍他的胳膊:“看你小子挺滋润的,好像比以前壮实了。” “那可不,咱得有……嗯……三年没见了吧!我怎么还不得长点肉?”胡易笑嘻嘻的仔细看看他:“你看着倒是没什么变化。”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变什么变?”卢涛低头将墨镜装进盒里:“你还在友大吗?大几了?” “是,还在友大,现在大三了。”胡易稍一迟疑:“哎?我记得前两年听人说你回国了,现在这是…去莫斯科出差吗?” “出什么差,我现在就在莫斯科上班,前些天回国来过年来了。”卢涛淡淡一笑:“我前年毕业回家找工作,最后去了一家专门做莫斯科市场的清关运输公司,一入职就又把我派回去了。” “哦!莫斯科的清关公司啊!”胡易拍着大腿笑道:“你看你,折腾那么一圈儿,最后还是要回莫斯科工作,早知道当初直接留下就好了嘛。” “嗐,那谁能猜的到呢。我本来是打算回国找份安稳工作,可是哪有那么简单?回莫斯科也可以说是无奈的选择吧。” “哦?”胡易想到前些日子父亲让自己考虑毕业后的计划,不由稍稍上了些心:“听你这话的意思,回国工作挺困难吗?” “难。”卢涛顿了顿,沉吟道:“反正对我来说挺不容易的,主要是年龄太大,你的情况应该会好很多。” “年龄?”胡易略感困惑:“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吧?会有影响吗?” “肯定有影响。当然了,如果只是想找份工作,问题其实并不大。我前年刚回家的时候就先应聘去了本地一家公司,实习了几个月。” “然后呢?你说的不容易是指什么?” “就是…怎么说呢,生存状态吧。”卢涛探头看了看登机口的时间牌,起身冲胡易招招手:“走,去抽颗烟。” 两人走进吸烟室,各自点上烟吸了一口,卢涛继续说道:“你知道,我高中毕业后当兵了嘛,去莫斯科的时候是二十一岁。然后一年预科,四年本科,毕业回国就已经二十六了。” “二十六岁什么概念?公司里跟我一起入职的本科生都是二十二三,与我一样大的同事要么已经工作了好几年,要么就是研究生毕业。”卢涛忧郁的一笑:“我这把年纪了,还是个实习生,领导和我同年生人,业务上的师傅比我还小一岁。你说,为了那每个月一千多块钱的工资,整天被几个小破孩儿呼来喝去的,这日子过的有意思吗?” “哦,我明白了。”胡易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可是你年龄大…按说…嗯…经验也比他们丰富啊,对不对?” “经验?工作经验是从零开始积累的。”卢涛满脸自嘲:“就算是社会经验也差的远。我以前在连队生活,退伍后接着去莫斯科上学,生活环境一直很简单,对国内地方上那些事儿可谓是一窍不通。既没有人脉资源,也缺乏社会经验,有时候别人说话绕几个弯我就得琢磨半天,还不如那些年轻的小孩儿灵透呢,活的太累。” “唔…嗯…是这样啊。”胡易隐约能悟到卢涛的心情,但又无法理解透彻,只好讪讪附和道:“那…确实没啥意思,回莫斯科就对了。不管怎么说,你们清关公司可是挣大钱的地方。” “挣什么大钱,大钱都是老板的,我们这些打工仔只能跟着喝口汤。”卢涛掐灭烟头,与胡易并肩走出吸烟室:“哎,对了,你那个同屋李宝庆呢?我记得上次过年见面时徐强介绍你俩去黄海饭店打工,后来怎么样了?” “他啊,已经不在友大了。嗐,一言难尽。”胡易将李宝庆的经历简单讲述了一遍,末了说道:“后来他上了个叫不上名字的学校,平时主要在集装箱市场打工,去年还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 “嚯,你们都去市场了?”卢涛愕然一笑:“好啊,在哪个区?” “他在阿斯泰,我在新太阳,我们的货不会正好走你工作的那家运输公司吧?” “那不是,我们公司的客户都在老太阳。”卢涛微微一顿:“其实…在市场上班也挺好的,挣钱不少。” “但是呢?”胡易听出他似乎话中有话。 “但是比较辛苦,有时候还得担惊受怕。而且严格来说,那里毕竟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的灰色地带,未来发展如何很难讲。”卢涛看了他一眼:“不过至少目前对咱们中国人来说还是个好地方,你可以趁现在多挣点钱,将来无论回国还是留在莫斯科,都能有充分的退身余地。” “唔。”胡易若有所思。卢涛拍拍他的后背,伸手一指登机口:“到点了,咱们排队去吧。” 二人在飞机上聊一会儿,睡一会儿,落地后走出机场,卢涛与胡易握手作别:“咱住的远,平时轻易见不着。下次有空叫着李宝庆一起出来聚聚。有什么事儿随时给我打电话,千万别客气。我虽然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但我们老板还是挺有本事的,说不定能替你们想想办法。” “一定,一定!”胡易心中感慨,握着卢涛的手用力摇了几下:“涛哥,你多多保重,咱兄弟们别断了联系!” 回到莫斯科之后,胡易又开启了忙碌的上学打工模式。一个多月下来,他的生活与往常没什么变化,只是发现向楠与夏焱越来越热乎了。 向楠现在常常是下课就直接来宿舍找夏焱,二人一起写作业,一起做饭吃饭,然后一起坐在电脑前看电视,直到很晚才回去。 夏焱内向而又不善言辞,但对待向楠很细心,每天都要亲自把她送回4号楼宿舍。两个人虽然在言语和肢体动作上依旧循规蹈矩,不过神态和眼神却是越来越亲昵,日常行动也越来越默契,俨然如同小两口一般。 胡易对他俩的交往还是很放心的,只是想起此前向东的丧气话和向母的托付,心中还是不免有点惴惴,于是找了个机会把他俩叫到面前:“来,我有几句话对你们说。” 正文 207 南边不响北边响 “怎么了?胡哥?” “啥事儿啊,哥?” 胡易一直没对向楠说起过自己上次与向东交谈的内容,现在也不想提,一脸严肃的看着她说道:“你叫我哥,是在心里把我当哥吗?” “啊?什么意思?”向楠撒娇似的笑道:“当然啦,还能是假的吗?我一直当你是亲哥一样。” “既然你是我亲妹子,你的事儿我就得管。”胡易不苟言笑:“你能听哥的话吗?” “当然。”向楠略一迟疑:“你怎么想起说这个了?搞的我有点紧张。” 胡易没理她,转头看向夏焱:“你都听到了?向楠就是我的亲妹妹,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夏焱显的更加紧张,挠着头低声道:“我…嗯…好像明白了。” “明白什么?” “就是…你…不想让我们…那啥,在一块儿么。” “别误会,你俩想怎样那是你俩的事儿,我说过不会干涉。”胡易声色俱厉的指了指夏焱:“但是如果要搞对象就认真搞,你将来要是敢对不起她,我就阉了你小子!记住了吗?” 向楠噗嗤一笑,娇嗔道:“哎呀,真讨厌!哥你说什么呢?” 夏焱也腼腆的低下头笑笑:“记住了,你放心么。我们…搞的挺认真,可认真了。” “呸,什么搞不搞的。”向楠红着脸在夏焱胳膊上捶了一拳,转身便走。 “等等,我没说完呢。”胡易把她叫回身前:“你现在每天下课就跑来找夏焱,哥不是不欢迎你,但还是希望你能抽空多学习。” “我在这里也能学习呀,说不定还能学的更好呢。”向楠轻轻左右拧着身子:“哥,你还不知道吧,我同屋的两个俄罗斯人毕业了,现在换进来两个非洲学生。唉,那俩大姐整天在屋里开party,我嫌她们太乱,要不…也不会天天来你屋。” “唔?我还真…不知道。”胡易点了点头:“没事儿,再坚持一段时间,12号楼马上就要盖好了,到时候各宿舍房间肯定能宽松很多,你可以换个清净地方住——反正我的意思就是,你是来上学的,不能耽误功课,记住了吗?” “记住啦。”向楠拖着长腔对他做了个鬼脸:“哼,就知道说我。我课堂出勤率可是百分之百,你一个星期才去上几节课?” 胡易脸微微一红:“我——我能和你一样吗?我是要工作,要挣钱的。” “切,说话就跟我爸似的。”向楠噘了噘嘴,忽的又顽皮一笑:“对哦,你要挣钱给娜塔莎花——是不是还得按月上交工资啊?” “去去去,小小年纪,懂的还不少。”胡易悻悻的一板脸:“我明天就去上课,得赶紧补补作业了,你俩自己玩去吧。” 随着几个无聊的嫌疑人于年初陆续落网被捕,困扰了友谊大学近一年的假炸弹警报终于彻底消停了。胡易失去了一个缺勤的挡箭牌,在拍手称快的同时也不免有些失落忐忑,所以这学期稍稍提高了出现在课堂上的频率。 第二天是个大雪天,胡易上午去学校上了两节课便匆匆赶到市场,远远看见于叔正在箱子边与几个老板高谈阔论。 他们之间讲话胡易是听不太明白的,他打开箱门拿出一把椅子,笑眯眯的与大家打过招呼,抄起袖筒坐在一边闭目养神。 这一闭眼,忽然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他刚起身想要去买东西吃,就见于叔转头对自己喊道:“小胡,你听说没有,咱们在阿斯泰的仓库租金要涨价啦!” “涨价?涨多少?” “还不清楚,有人说要涨三百,有人说要涨五百!” “这么多?!我们家在那边有四个箱子,每个月就要多付一两千美金啊。”胡易咧了咧嘴:“这事儿嘉辉知道吗?” “早上就知道啦,气得他讲了半天脏话。”于叔气哼哼的抱着双臂蹲在椅子上:“我们几个人刚才在商量,阿斯泰的仓库本来就是市场里最贵的,假如他们真的敢涨这么多钱的话,我们就集体把仓库搬出去!” “的确该搬!太他娘的黑了!”胡易起身走到于叔身前跟着骂了几句,又皱眉道:“可是搬哪儿去呢?其他几个区的仓库还有空箱子吗?” “不清楚,有很多仓库都是被层层分包出去啦,要去好好打听打听才知道。”于叔无奈的摇摇头:“说起来,阿斯泰的仓库最大,又是最安全的,如果不是他们这样乱搞,真的不想搬走。” “是啊。”胡易还想再说几句,忽然听到大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胡老弟,今天的报纸。” “好,谢了。”胡易接过报纸,对大刘笑笑:“今天雪可够大的,走路小心些。” “没事,习惯了,谢谢您。”大刘伸手向前一指:“您忙着,我先走了。” “拜拜。”胡易漫不经心的打开报纸随口念道:“炎黄子孙集思广益,华夏儿女齐心协力,全体中国同胞共同缔造在俄华商的美好未来。嘿,谁写的破标题,真是又臭又长。” 于叔哈哈一笑:“这就叫拽词,真正有文化的人…” 话音未落,猛然间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胡易只感觉脚下的大地摇晃了几下,急忙跨步沉腰稳住了身子。 地面最上层的积雪被震起了几寸高,又缓缓落下。不远处的大刘斜斜扑倒在雪里,双手撑地挣扎着想要起身。 身旁的于叔则直接被从椅子上震的摔了下来,惊慌失措的四处张望:“怎怎怎…怎么了?我怎么掉下来了?!” 周围其他老板有的扒着箱门,有的扶着通往二层箱子的梯子,大家齐齐向巨响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升起一股浓重的黑烟,很快便在大雪中弥散开来,隐约还能听到阵阵凄厉的惊呼和惨叫声。 “离我们好近!”旁边有人指着天上的浓烟:“那边是7区吗?” “不对,应该是6区!”于叔惊魂稍定,跪在地上破口大骂道:“那些越南佬作孽哦!我早就说过,他们饭店的燃气罐离电火盆太近,早晚会出事嘛!你看!炸了吧!” “燃气罐?有这么厉害吗?”胡易稳了稳心神,见大刘还在雪地里艰难的爬不起来,忙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刘哥,你没事儿吧?” 正文 208 封锁新太阳 “没,没事。”大刘吃力的被胡易拉着起身,懵头转向的拍了拍身上的雪:“什么东西炸了?” “不会是…”胡易刚一沉吟,冷不防又是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距离他们比刚才更近。又是一股浓烟升起,传来的呼喊哀嚎声也更清晰了。 “是炸弹!”胡易心中大骇,拽着大刘转身就跑,边跑边对两侧呆若木鸡的众人大吼:“炸弹!快跑!” “炸弹?”于叔刚一发愣,就见爆炸方向涌过来一片人,来自各国的老板、打工仔、保安和巴恰如同开闸泄洪般沿路奔逃,口中用各种语言不停放声大喊:“炸弹!炸弹!死人啦!” “是炸弹呀!”于叔惊的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的扑向自己的箱子。 “刘哥,你快走!”胡易撇下大刘,转身几步跑到付嘉辉箱门口,一脚将塑料椅子踢进箱子,合上箱门利索的上好一道锁,然后撒腿就跑。 刚迈了几步,就见于叔还趴在箱门上忙活个不停,胡易折回去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走啦于叔!” “哎!哎!”于叔被他拖的踉踉跄跄:“还有一道锁没上呀!” “足够了!还有好多箱子没关呢!没人来偷你的货!”胡易带着他紧随人流大步奔逃:“你这老东西,可真是舍命不舍财!” “我,我…”于叔跟在胡易身后连跑带颠,气喘吁吁,忽然向侧前方一指:“那,大刘!” 胡易转头去看,只见大刘正倒在不远处扶着那条残腿呻吟,看样子是被逃命的人群撞倒了,天天背在肩上的那只装报纸的书包也落在了附近。 胡易赶忙冲上去将他扶起,于叔帮他捡起书包,二人一左一右架着大刘跑出市场,站在马路对面喘着粗气回身向后观瞧。 两股浓烟已经升起了老高,笼罩在大半个新太阳区上方。从市场里逃出来的人和路上的行人都站在路边翘首张望,不远处一胖一瘦两个俄罗斯大妈指指点点的缓步走向这边,停在了胡易身旁。 “什么东西?又是炸弹?”瘦大妈语调惶恐。 “看起来像是。”胖大妈神情凝重。 “那地方是切尔基佐夫斯基市场吧?谁会在市场里面放炸弹呢?” “天知道。噢噫,好悬呐,今天上午我刚去那里买了顶帽子——喏,就是头上这顶。” 瘦大妈惊奇不已:“哇哦,这么漂亮的帽子居然是在市场买的?一定非常贵吧?” 胖大妈得意洋洋:“哈哈,在市内其他商店肯定卖的很贵,但去市场就能少花许多钱。不瞒您说,我有好几件衣服都是从市场挑来的,不但样式美观,价格也十分合适。” “是吗!改天请您务必带我一起去逛逛。” “没问题。不过您知道,那地方又脏又乱,而且到处都是粗鲁无礼的外国人,所以我不常去,下次去之前会给您打电话的。” “好的。其实我也不喜欢那些没礼貌的外国人。”瘦大妈的话中带着几分嫌弃和无奈:“不过还要靠他们带来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真没办法。” “可不是嘛。”胖瘦二人相视苦笑,似乎是在为自己不得不对现实生活妥协而感到困扰。 胡易心情复杂的扭头瞥了瞥她们,又看看胖大妈头上那顶样式华贵的翻毛大帽子,忍不住想说点什么,却又一时无言。胖瘦二人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脸上流露出些许歉意,相互挎着胳膊离开了。 片刻之后,一辆辆警车和救护车鸣着笛飞驰而来,直接开进了市场。胡易看着警察在市场门口拉起封锁线,转头对于叔说道:“得,看来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要不咱们去公园逛逛?” 市场周边有许多公园,所以这一带不少街区是以公园加编号命名的,其中就包括几年前胡易等人参加土耳其人和光头党斗殴时的集结地点。 “雪那么大,逛你个大头鬼呀!”于叔一脸悻悻:“我看呐,咱们还是在附近找个地方等一会儿好了。” 胡易摸了摸肚子:“也行,我来之前没吃饭,这会儿还饿着呢,正好找地方吃点东西。”说罢拍拍大刘:“走,刘哥,一起去。” “我就不去了。”大刘向四周望望:“周围警察这么多,我怕碰上查护照的。” 胡易嘻嘻一笑:“现在市场进不去,你总不能就在这儿傻站着吧?警察又不是木头桩子,万一过来找上你怎么办?” 大刘略一踌躇,犹豫道:“我可以绕一段,从老太阳区的大门进去。” “难道你去老太阳的路上就不会遇到警察?再说现在市场里面也有警察,你进去不正好是自投罗网吗?”胡易不由分说,拽着他便走:“走吧,就当陪我去吃顿午饭,让于叔请客。” 三人在附近找了家小饭店,在里面填饱肚子后又天南地北的聊了两个小时,直到获悉新太阳区今日封闭的消息,这才起身结账出了门。 于叔直接回家了,胡易担心路上不太平,打车将大刘送到老太阳区,发现大门口也有警察执勤。他又让司机绕到阿斯泰区的一处无人把守的大门,看着大刘下车走进市场,然后放心回了宿舍。 后来得知,当天的炸弹是几名俄罗斯大学生放置引爆的。这些学生长期对本地的外国人抱有强烈敌意,被少数极端人士发现并加以利用,最终教唆他们发动了针对集装箱市场的恐怖袭击。 胡易到家后对娜塔莎和朋友们绘声绘色讲述了一遍下午的经历,吃过晚饭后打算了解一下市场的情况,于是给大刘打去个电话。 “喂?胡老弟?”大刘的声音显的欣喜而又迫切,仿佛正在等待胡易的电话似的。 “刘哥,你回家了吗?”胡易嘴里叼着一根牙签:“市场上没再出什么事儿吧?” “嗯,我在家,应该是没事儿了。”大刘低声叹道:“新太阳那边下午一直不让进,我也不清楚情况如何。听说炸死了十几个人,还伤了五十多个,救护车忙活了好久。” “是吗!死这么多人?”胡易一惊:“那现在呢?都处理完了吗?” 正文 209 大刘的父亲 “应该是处理完了。”大刘回答的有些心不在焉:“听说明天就能正常开放。胡老弟您明天来上班吗?” “我去,那咱明天见面再聊吧。” “好——”大刘稍一迟疑,又追问道:“您上午来?还是中午来?” “上午吧。”胡易感觉他问的古怪,好奇道:“怎么,找我有事儿吗?” “我——嗯,想请您…帮个忙。”大刘腔调十分扭捏:“本来是准备明天跟您见了面再提的,没想到您给我打电话,我…我…” “你说吧,别客气。”胡易大大咧咧的一笑:“只要我能帮的得上就行。” “是这样,下午警察到我们家来了。那个…出了点麻烦。” “警察去你们家?干什么?” “不光是我们家,他们说来黄楼搜查嫌疑犯,顺便把楼里所有没证件的人都带走了。” “哦?有这种事儿?”胡易皱了一下眉头,随即笑道:“你没被他们抓住吗?运气倒是不错。” “是,是,我当时在阿斯泰,还没回去。”大刘咂了一下嘴:“可是警察把我父亲抓走了。” “你——你父亲?”胡易大感意外,以往大刘每次提到家人,胡易都想当然的以为是他的老婆或者同居女友之类的角色,没想到他的父亲竟然也住在黄楼。 而大刘一直以来在他眼里不过只是个因为赌博输光身家,不得已才沦落在黄楼卖报纸租书的落魄老板。所以自己平日里虽然对他客气有加,但并没了解过他家里的情况,大刘也极少主动说起,直到现在才不得不提到父亲的事。 “是的。”大刘犹犹豫豫的低声道:“他们应该都被关在市场附近的警察局,我想…请胡老弟帮个忙,把他从里面弄出来。” “弄出来?”胡易一怔:“怎么弄?给钱?” “是,我不敢单独去警察局露面。万一他们把我也扣下,那可就亏大了。”大刘苦涩的笑笑:“而且……咳,说来不好意思。我刚才发现家里藏着的几万卢布也没了,八成是被警察拿走了。一时半会……” “警察?!”胡易大怒:“警察怎么敢随便拿你们的钱?!那不是偷吗?!” “嗐,黄楼里的住户连身份都没有,在警察眼里包括人在内的一切都是非法的。”大刘悲叹一声:“他们把人带走算执行公务,拿东西拿钱就像是白捡一样。” 胡易默然无语,过了半晌才低声问道:“我知道了,需要多少钱?” “听人说起码得几千卢布,具体数字全看警察的心情。”大刘的声音十分低落:“这钱…还得麻烦您帮我先垫上,不过您放心,我肯定会尽快还的。” “钱的事儿你甭惦记。我现在就去,到市场附近给你打电话。” “别,外面还下着雪呢,路不好走,要不…咱明天再去也不迟。” “明天?你家老爷子多大年纪了?怎么能让他在警察局笼子里呆一晚上呢?”胡易起身将钱包和钥匙装进口袋,然后抬头看了看表:“哎,这会儿警察局不会下班了吧?咱们去了能找到人吗?” “其实这事儿还就是晚上比较好办。警察局里值班的人少,办事比较方便,而且我也能跟着一起去。”大刘吞吞吐吐的陪着笑说道:“可是我和住附近的老板们不太熟,张不开嘴。您住得又太远,所以我…不太好意思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事儿分轻重缓急嘛!别废话了,一会儿见。”胡易挂断电话,穿好衣服匆匆下楼,打了辆车直奔市场。 来到约定的地点,大刘已经捂得严严实实的等在路边了。雪下的很大,街上没什么行人,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走向警察局,大刘不停的表达着自己的感激之情:“您看这事儿闹的,都这么晚了,您还大老远跑来一趟,真是…对不住,谢谢您了!” “晚什么晚?还不到八点呢。”胡易扭回头看看他:“以前我一直不知道你家老爷子在莫斯科,正好趁这机会见见老人家。” “嗨,您说笑了。”大刘费力的在雪中挪动着那条残腿:“其实我母亲也在黄楼住,不过当时她正在楼下守着调料摊子,看见警察过来时已经来不及通知父亲了,只好跟着其他人一起远远躲了起来,所以才没被抓走。” “原来你和父母都住在黄楼?”胡易豁然一笑:“我一直以为是嫂子跟你一块过日子呢。” “哪有什么嫂子。”大刘黯然摇了摇头:“我老婆以前是在这边,后来……我出事儿了,她就扔下我自己回国了。” “哦。那可真是…”胡易不想再触及他的伤心往事,改口问道:“警察局好像离市场不远啊,快到了吧?” “到了。”大刘伸手一指:“喏,就在那儿。” 前方人行道边的树木凹进去一块,里面藏着一栋小楼,楼前停放着几辆警车。廊檐下一盏昏暗的小灯,正好照在警察局的铁门上。 走到这里,胡易才意识到自己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站在门口犹豫道:“我进去咋说呢?” “啊?”大刘怔了怔:“不用说太多吧?只要给钱就行。” “给多少?” “那就…先给两千试试?” “……好吧。”胡易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在护照中夹进两千卢布,硬着头皮上前按了一下门铃。 很快便有人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门口,稍微停顿了片刻,一个胖乎乎的中年警察打开门探出脑袋:“干什么?” “晚上好。”胡易彬彬有礼的点了一下头:“我有一位朋友因为没带证件,下午被带到这里了。我想…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他?” “朋友?从哪儿来的?”胖警察嘴里喷着淡淡的酒气。 “从中国来。” “我问你人是从哪里带回来的!切尔基佐夫斯基?” “啊,对!” “进来吧!”胖警察转身向回走:“把门关上,太冷了!” 胡易和大刘跟着他来到大厅一张桌子边,胖警察坐在桌上打了个哈欠:“证件呢?带来了吗?” “带了!”胡易掏出自己的护照递过去:“您看看,可以让他回家吗?” 正文 210 笼中人 胖警察打开护照看看,脸接着沉了下来。他将护照随意往桌上一丢,撩着眼皮一字一顿道:“这算什么?” “这——”胡易见他一只手摁在护照上,既没有退还的意思,话问的也很是含糊不明,便向前凑了凑:“不行吗?” “当然不行!”胖警察吹胡子瞪眼的挥挥手:“他们全都是今天恐怖袭击的嫌疑人!我们的调查还没结束!明白吗?这不是玩笑,是很严肃的事情!” “行了,我知道。”胡易耐着性子笑笑:“说吧,多少?” “什么多少?什么多少!”胖警察喷着酒气起身绕到桌子后面,拉出椅子坐下盯着他:“三天后再来吧。” 胡易一怔:“三天后?” “对。”胖警察脚下轻轻一蹬,转过椅子背对着他俩,高声自言自语道:“不过明天联邦移民局就会把他们所有人都带走,三天之后就不知道人在哪儿喽。” 胡易扭头看看大刘:“看来是嫌钱少。” “是吗?”大刘一直缩在胡易身后没敢抬头,闻言踌躇道:“那就…再加点?” “你觉得加多少合适?” 大刘刚一思量,胖警察背对着他们敲了敲桌子:“安静!有话请去外面说!” “是,是,马上,马上结束!”大刘磕磕巴巴的应付了一句,低声对胡易说:“我刚才好像听他说什么三天,是不是三千的意思?” “唔,说的有道理。”胡易从桌上取回护照,又放进一千卢布,陪着笑绕到警察面前一递:“没必要将他交给移民局,他是个好人,麻烦您帮帮忙,可以吗?” 胖警察接过护照打开扫了一眼,不耐烦的还给胡易:“两天后再来。” 原来一天就代表加一千卢布。胡易心中了然,忙又取出两千卢布,凑齐五千夹在护照里,笑嘻嘻的递过去:“两天太久了,我的朋友年龄大了,身体不好,我们希望他尽快回家休息。” “身体不好?”胖警察转过椅子,脸上换了副关切的笑容:“他有病吗?” “这…”胡易一懵,大刘抢着答道:“有病,他,昨天生病,现在,还没好。” “是吗?那太糟糕了。”胖警察摸着下巴皱眉沉思了片刻:“他的病情严重吗?会传染吗?” 大刘愣了愣,斜眼看看胡易:“他说啥?” 胡易已经猜到了胖警察的用意,赶忙严肃的点了点头:“是的,会传染给其他人。而且他的病情很重,年龄又大,搞不好…会有危险。” “噢噫,那可是个大麻烦。万一晚上在这里出问题就不妙了,你们还是尽快送他去医院比较好。”胖警察一脸晦气的自言自语了几句,将胡易的护照放在桌上向前一推:“跟我来吧。” 胡易拿起护照,里面的五千卢布已经不见了。他冲大刘微微一摆头,跟在胖警察身后来到一间大铁笼子前。 铁笼子很大,目测比胡易的宿舍还要宽敞不少。三面墙边各有一排长凳,里面几十人或坐或站,打眼看去大多是中国人、越南人、和中亚人。 这些人一个个神情呆滞,萎靡不振,听见有人过来也只是冷冷向外瞄一眼,然后便又垂下脑袋不再关心。胡易在人群中草草扫视了一圈,目光很快便被墙壁上乱七八糟的涂鸦吸引住了。 几面白粉墙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大大小小的各国文字,字迹新旧不一,有的歪歪扭扭潦草至极,有的一笔一划端端正正。 其中又以中文最多、最为显眼,一眼望去清一色全是针对俄罗斯警察的污言秽语,从父母妻女一直问候到十八辈祖宗,粗俗不堪且多有白字甚至汉语拼音,想来多半是这些年被关在笼子里的中国商人们泄愤写就的。 胡易随便看了几句,忍不住伸手挡住嘴偷偷乐了出来。刚要继续观赏,就听铁笼子门一响,胖警察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者唤到门口,转身问大刘:“是他吗?没错吧?” “没错,是他。”大刘连声答应:“谢谢,谢谢。” 胖警察重新锁好笼子,显然是心情不错,把笼门钥匙套在手指上转来转去,吹着口哨将三人带回警察局大门,末了还不忘对老者说一句:“祝您早日恢复健康。” 老者颤颤巍巍的对警察点了点头,跟着大刘和胡易走出警察局。大刘转身道:“爸,外面冷,你穿上面包服。” 大刘的父亲将一直抱在怀里的旧羽绒服穿好,戴上围巾,长长出了口气:“唉,可把我吓的不轻。你怎么把我弄出来的?找的什么人?” 刘父的口音比大刘重一些,胡易扭头借着廊檐下昏暗的灯光打量了一眼,见老人边幅潦草,须眉花白,一头银发短而凌乱,脸上沟壑极深。 “我上哪找人去?”大刘一边走一边伸手指向胡易:“是这位胡老弟花钱把你弄出来的。胡老弟住的老远了,我让他明天再来,可人家怕你呆在局子里受罪,非得专程打车跑过来救你,咱爷俩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是啊!那可真得谢谢,谢谢…”刘父向胡易投来感激的一瞥,忽然间脸上表情微微一动,停住脚步低头拽了拽大刘。 胡易正打算客气两句,见状不由一愣。只见大刘俯身将耳朵贴在父亲嘴边,口中“嗯”了几声,随即直起腰朗声一笑:“爸,你别瞎琢磨,胡老弟是一年前来市场打工的,我们早就认识了。而且人家在莫斯科上学好几年了,是吧,胡老弟?” “对啊,”胡易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我是两千年来莫斯科的,怎么了?” “没什么,您别往心里去。”大刘凑到胡易身前,声调略显惭愧:“我爸他…嗐,让我当年那些事儿搞的,身上有些…有些麻烦没弄利索,刚才他感觉在哪儿见过你,还以为是……” “没事儿没事儿,一场误会。”刘父打断了大刘,向前两步对着胡易淡淡一笑:“年纪大了,俩眼珠子不中用了,怎么瞅小胡兄弟都觉得有点眼熟。既然我儿子说你一直在市场打工,指不定…咱以前碰过面。” 正文 211 记忆深处 “哟!您可不能管我叫兄弟,那不是乱辈儿了吗!”胡易慌忙摆手,再仔细端详老人,隐隐约约感觉有一丝面善。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生,肯定不是熟人,或许是在不知什么场合打过照面。 想到这里,胡易冲老人打了个哈哈:“对了,您家在黄楼外面有个调料铺吧?我有时候去那边越南人的摊子上买菜,咱大概见过面,不过没打过交道。” “是,估计八成是。”老人眼中的警惕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亲切与感动:“今天的事儿多亏小兄弟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以后有什么用的上我们的地方你就言语一声,俺爷俩一定尽心尽力!” “您言重了,小事一桩,根本不足挂齿。”胡易将二人送到市场门口,与他们挥手告别,转念又叫住了大刘:“刘哥,家里不是没钱了吗?先从我这儿拿点用吧。” “不不,我和我妈身上还有一些,再说每日都有进项,过日子是不成问题的。”大刘规规矩矩的对胡易微一躬身:“胡老弟的恩情我记在心里了,日后一定找机会报答。” “行了。几个小钱而已,再说就俗了。”胡易微微一笑:“快跟老爷子回家吧!” 胡易倒不是在大刘面前硬充大款,五千卢布对现在的他来说的确不是很多。一个月后,就当他已经快把这件事忘到脑后时,大刘找到了付嘉辉的箱子门口。 “胡老弟,这是上次借您的钱。”大刘双手递上整整齐齐的几张钞票:“拖了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总共是五千五百卢布,您点一下。” “没事儿。不用点……嗯?”胡易一愣:“五千五?怎么,还带利息吗?” “不不,可不敢说给您利息。”大刘郑重的摆摆手:“那天晚上您打车来回,车费理应由我们承担。” “这——没必要吧?是不是算的太细致了?” “应该的,应该的。”大刘表情十分诚恳:“还有,我们全家人都很感念胡老弟出手帮忙,我爸妈说什么也要亲自下厨请您吃顿饭表示谢意。” “吃饭就算了吧!”胡易笑道:“你们这么客气,倒搞的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一定要,我父母专门叮嘱,一定要把您请到,您千万别不好意思。”大刘似乎有些尴尬:“不过呢,我们家…嘿嘿,您也知道,环境差了点。尤其是那股味道……实在是糟的很,我担心坏了您的胃口。不如这样好了,咱们在市场里选家好馆子,您看如何?” “我看不怎么样。市场里哪有什么正经馆子?一家比一家难吃。”胡易是个爱面子的人,也乐于给别人面子。他心里的确很嫌弃黄楼里的卫生条件,但大刘现在当着自己的面说出口,反倒令他颇感不忍,于是大大咧咧的应道:“既然叔叔阿姨瞧得起我,那我就去叨扰一下!” “好好!太好了!”大刘喜笑颜开:“知道您晚上忙,咱定在明天中午怎么样?” “行!”胡易从那几张钞票中抽出五百卢布递还给他:“尝过叔叔阿姨的手艺,就顶那天的车费了,这钱你拿回去吧。” 第二天中午,胡易如约来到大刘一家人在黄楼的屋子。大刘把屋子收拾的规整了不少,又拿着空气清新剂一通乱喷,总算是暂时遮住了走廊里的那股邪味。 原先摆在墙边的一张小方桌被搬到了屋子中间,上面摆着几碟凉拼热炒,凉菜有香肠、猪蹄冻、姜汁松花蛋、葱拌豆腐皮,大都是在学校宿舍极少能吃到的。 已经上桌的两份热菜是香菇炖鸡和红烧排骨,虽然食材没什么稀罕,但散发出的香味还是引的胡易食指大动。 自从当初李宝庆和老魏陆续离开友大,胡易已经很久没在莫斯科吃到什么像样的中餐了,平日在宿舍里只有自己和夏焱偶尔炒几个菜,手艺都是相当凑合。 而眼前这两盆菜虽然卖相差些,似乎不如老魏做的那么喷香诱人,但胜在是地地道道的家常菜味道。 “哗!闻着真香,感觉就和回家了似的。”胡易看着桌上的盘子赞叹了几句,转头问道:“哎?伯伯和阿姨呢?” “外面做菜呢,很快就好。”大刘一边摆放碗筷,一边热情的招呼道:“这香肠特别棒,市场上的老乡自己灌的,你快尝尝。” “不好吧。”胡易咽了一下口水:“等叔叔阿姨来了一起吃。” “都到家了,客气啥!”大刘夹了几片放在一只小碗里:“给,先垫垫肚子,等吃完饭再给你拿几根带回去。” “嘿嘿,连吃带拿的…那我就不见外了。”胡易捏起一片扔进嘴里细细咀嚼一番,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香!这味儿真正!” “是吧!”大刘憨厚一笑,吃力的撑着床头蹲下身子,从床底拖出装小说的箱子:“最近又弄来几本新书,您随便挑,喜欢就先拿着看。” “好嘞。”胡易拉过一把小凳子,坐在箱子边刚翻了几下,就听屋外传来一个老年女性的声音:“小胡兄弟呢?什么时候到?” “已经来了。”大刘跛着腿向前几步,从老妇人手中接过一只冒着热气的大盘子:“妈,这位就是胡老弟,大名叫胡易,市场上的人都叫他安东。” 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妇人跟在大刘身后缓步进屋,胡易赶忙起身,将手中的小碗放在桌上。抬头看时,只见老妇人满头银发,笑容温婉,虽然样貌老态龙钟,衣着也有些破旧了,但是依稀能看出曾经是位气度优雅的端庄女性。 大刘将盘子摆在桌上,拿起毛巾擦了擦手:“胡老弟,介绍一下,这是我母亲。” “阿姨您好,我是胡…易…”胡易话语一滞,忽然觉得老妇人的眉眼似曾相识。如果说他和刘父只是在黄楼外打过照面的话,刘母给他的印象则更深一点,甚至连声音都有些熟悉。 刘母显然也有同感,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胡…小胡兄弟…咱们是不是…” “是不是在哪儿见过?”胡易仰头冥思苦想:“在哪儿呢…” “嗐,甭琢磨了,我爸那天看见他也说面熟。”大刘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胡老弟经常去楼下买菜,说不定你们打过交道。” “应该不是!”刘母和胡易异口同声:“我们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面。” “是吗?不会吧……”大刘一愣,一脸好奇的闭上了嘴。 三人正各自满心疑惑时,刘父提着两瓶酒推门进屋,弓着腰挥手笑道:“哎哟,小胡兄弟到了,还站着干啥?快坐,快坐!” “老伯您好。”胡易心神不定的打了声招呼。当他看到两位老人并肩站在一起时,心头猛的一紧,身子微微晃动两下,脸上接连换了五六种表情:“原来是…你们两个?!” “谁?谁们?”大刘莫名其妙的看着胡易:“难道你真的…认识我爸妈?” “我…我们两个?怎么了?”大刘的父母神色微变,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小步:“小胡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就是你们两个。”胡易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俩应该是几年前跟着旅行团来莫斯科的吧?” 正文 212 也算有缘 “你…你怎么?”大刘茫然不解,目光中多了些警惕,声音也不像刚才那么热情了:“胡老弟,你是怎么知道的?” 胡易不答,或许他压根没注意到大刘的问话,只是定定的看着两位老人。 “你…你…你是?”惊讶和疑惑交替出现在大刘母亲的脸上,很快又渐渐趋于平静。片刻之后,她盯着胡易缓缓点了点头:“对了,你就是当时带旅行团的那个…胡导,小胡导游。” “是了,果然不假。”大刘父亲神色木然的走到桌边坐下,低声自言自语道:“怪不得,怪不得瞅着他眼熟。我那天晚上就说嘛,肯定是见过的。” 胡易心情很不平静。没想到大刘的父母竟然便是几年前自己替于菲菲带旅游团时,在阿尔巴特大街失踪的老两口。 他记得十分清楚,当时旅行社的导游和团里其他游客一致认为两个老人是主动选择了滞留在莫斯科,而自己却始终半信半疑,总是担心他们只是走丢了。直到现在亲眼在集装箱市场这座住满黑户的黄楼看到二人跟儿子生活在一起,所有的疑虑才彻底打消殆尽。 胡易又记起于叔曾对自己说过,大刘的家人“在国内四处借钱帮他还债,最后变卖家产也没还清,只好跟着躲到这边来了”。再结合那天游客们的猜测,一切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一言不发的重新打量面前的老两口,一时间稍感凄然。二人的样子曾在自己记忆中留下过较为深刻的印象,即便近两年渐渐有些模糊了,再见面也应该能轻松辨认出来。 但或许是生活环境与压力给他们带来了太多改变,两个人的身形样貌比几年前衰迈了许多,曾经那种平淡而又处事不惊的神态气质已经不见痕迹,苍老的面孔上多了几分市井之色,浑浊的眼神中透出些许冷漠与猜忌。以至于胡易单独见到二人时都没能认出,直到他们站在一起方才回忆起来。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过了半晌,胡易拽回自己澎湃的思绪,对着大刘一笑:“原来我跟二老早就见过面,这事儿闹的,反倒比认识你还早着许多。” “是,这可真是…巧了。”大刘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爸,妈,这不挺好吗?这说明胡老弟…真是跟咱家有缘。” “是啊,挺好的。”刘母幽幽轻叹一声,犹疑不安的看向胡易:“小胡导游,俺俩…俺俩那天……如果…给你添了什么麻烦,还请…还请胡导…多多包涵了……” “没关系,麻烦都是旅行社的,我没受什么影响。”胡易再次听到这句曾让自己反复咀嚼了许久的话,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大感释然。他不忍见老妇人如此战战兢兢,忙摆手笑道:“我不是导游了,您以后叫我小胡就行。” “是吗?那就好…”刘母依旧是满脸忧色:“可是…你怎么到市场上来了呢?不继续干导游了吗?不会是我们……害你丢了工作吧?” “嗐,您想到哪儿去了?”胡易哈哈一笑:“我本来就不是导游,那天只不过替朋友接一下团而已。您看,我那么随便一替班,就跟您二位遇上了,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是啊,是缘分。”刘母轻轻点了一下头。 几个人无声的笑笑,胡易感觉屋子里气氛还是稍稍有些凝重,于是大大咧咧的探身闻了闻刘母刚才端来的蒜薹炒肉:“哎呀,阿姨您做的菜真香。我可是有点饿了,咱们啥时候开饭?” “哦!马上就好,小胡你先坐!”刘母猛的醒过神来,伸手招呼儿子道:“你快去厨房,把锅里的鱼装盘端过来。老头子,给小胡倒酒!” 刚才的小插曲来的太过突然,四个人刚落座时不免还有些尴尬。待到几口酒落肚,聊几句当初那日的往事,互相之间的隔阂便很快不见了。 胡易喝了个酒酣耳热,交谈之际忍不住语重心长的劝道:“伯伯,阿姨,刘哥,听我多说一句。你们以前的事儿呢,我不是很清楚,也不想打听。不过黄楼这地方…实在不太像样,你们一家人住在这里,恐怕不是长久之计吧?” “条件是挺差的。不过…像不像样的,我们也在这儿住了两年多了,还能上哪儿去呢?”两位老人对视一眼,齐齐把目光投向儿子。 “是啊。”大刘低头夹了一口菜:“胡老弟你也知道,我们这种人,只能猫在市场里。” “猫到什么时候?”胡易忍不住追问道:“总不能一辈子都呆在这里吧?” “那…谁知道呢。”大刘轻轻放下筷子,对着胡易淡淡一笑:“嗐,这人呐,一旦黑下来,想再白回去可就不容易了。弄个新身份倒是不难,不过拿到身份又能怎样呢?搞不好还会带来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 “麻烦?” “是啊。你看黄楼住了这么多人,都是由于各种特殊原因才不得不留在这里的。他们大多数并非没有能力离开,而是不想离开。” 胡易默默点了点头,他来市场打工一年多了,对这里的情况已经比较熟悉。如果说市场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那黄楼就是一只装满臭鱼烂虾的破篓子,许多人都在里面从事违法营生。 即便像大刘一家这种相对清白的住户,谋生挣钱也要在很大程度上依托黄楼和市场,一旦离开这里,恐怕连生存都相当艰难。而且他们有自己的顾忌,能这样无名无姓的安居一隅,有个存身之所也就满足了。 胡易没再说什么,大刘的母亲倒是有些不安了。她眼中饱含对儿子的担忧,轻声劝道:“儿啊,小胡兄弟的话有道理。我和你爸无所谓,在这呆到蹬腿儿也没什么。你还不到四十,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哩,总在这地方…唉,也不是个事儿,你说呢?” 大刘怔了半晌,脸上稍稍现出些苦涩,随即又若无其事的对母亲一笑:“嗐,您怎么又说这个。以前咱们不是讨论过吗,我在市场呆了那么多年,对这里的环境最熟悉,出去就是两眼一抹黑。再说我瘸着一条腿,在这找个活都不容易,去外面干啥?” 正文 213 过客匆匆 刘母蹙眉叹了口气,还想再劝几句,身边的老伴碰了碰她:“行了,你少说两句。这地方咱又不熟,别出馊主意帮倒忙,儿子比咱明白,让他自己琢磨去吧。”说罢举起酒杯向前伸了伸:“来,小胡兄弟,喝酒。” 胡易心中一动,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转头问大刘:“刘哥,你在市场已经很多年了对吧?” “是啊。我来莫斯科比你早,那时候市场还没有新太阳区呢。” “你以前也有自己的箱子,对市场里各种事儿应该都很熟喽?” “可以这么说吧。”大刘脸微微一红:“这些年认识了不少老伙计,平时见面经常聊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消息方面勉强还算灵通。” “我想也是。”胡易坐正了身子:“以后还得多向你请教才行。” “有什么可请教的?”大刘讪讪笑道:“你在这儿打工也有一年多了吧?算的上是老市场了。这地方一年到头就那点破事儿,你肯定早就摸的一清二楚了。” “那可差的远呢。”胡易皱着眉头咂了咂嘴:“我最近正在琢磨一件事,刚好问问你。” “什么事?” “阿斯泰的仓库开始涨价了,我老板在那里有四个箱子,他觉得现在租金太贵,打算换个地方。可是接连找了几个地方,也没找到太理想的仓库,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胡易沉吟道:“刘哥您觉得他该留在阿斯泰,还是该搬走呢?” “这个……”大刘稍一迟疑:“租金多与少都是老板付,搬或不搬也全看他的决定,你有必要替他操心吗?” “也不算替他操心吧。”胡易挠了挠头:“我老板年纪跟我一样大,来莫斯科才不到两年,对市场上的事儿吃的不如你那么透。我就当是顺便帮他打听打听消息吧,提供给他做个参考。” “你这伙计倒真是难得。”大刘呵呵一笑,清了清嗓子:“说起来呢,整个市场上最安全的地方肯定是阿斯泰,所以那里的箱子自然要贵一些。不管是摊位还是仓库,价格都是最高的。” “对,没错。” “另外几个区虽然不如阿斯泰那么安稳,但其实这两年也很少出事。只不过大家出于惯性思维,还是喜欢把货放在阿斯泰,所以那边的租金价格才一直居高不下。” “可不呗,都是让这些老板给惯的。” “毕竟换仓库还是挺麻烦的,如果租金相差不多,老板们犹豫也很正常。”大刘长长停顿了一下:“除非能找到特别便宜的地方,否则不太值得往外搬。” “的确。”胡易侧头看看他:“市场里有特别便宜的地方吗?” “有,只是没那么好找。不过呢,”大刘微微一笑:“其实新太阳爆炸那天我就听到你们在讨论仓库涨价的事,于是稍稍留心了一下。正好前些天黑毛区那边有个朋友包下了一小片新仓库,正在找租户,价格应该比其他地方低。如果你老板有兴趣,我可以替他联系一下。” “好啊!刘哥可真是有心人!”胡易喜道:“那就麻烦你帮忙问问吧!” “我俄语不好,说不清楚。”大刘掏出手机握在手里:“我跟他约好时间,你们自己去谈。” 胡易马上给付嘉辉打电话告知此事,付嘉辉连声答应,放下电话便出门赶往市场。大刘联系好了对方,与胡易匆匆吃完午饭,带着付嘉辉一起去了黑毛区的仓库。 交涉很顺利,对方包下的这片仓库位置稍微有点偏僻,没多少老板看的上,一直租不出去。胡易随便砍了砍价,便以非常优惠的价格帮付嘉辉拿到了四个箱子,算下来每个箱子比原先在阿斯泰的租金足足便宜了七百美元。 “一个月省两千八!太划算了!”付嘉辉很满意,随手掏出三百美元塞给大刘:“一点小意思,辛苦您了。” “哪里,举手之劳,老板您太客气了。”大刘将钱攥在手里,微笑叮嘱道:“这地方租金便宜,安全方面应该也没问题,但毕竟跟阿斯泰不能比。今后要是有个风吹草动的,您还得多警醒着点。” “明白,谢谢。”付嘉辉看着大刘一瘸一拐的离开,踮起脚尖勾住了胡易的脖子:“老胡,这事儿办的挺漂亮!说吧,想让我怎么感谢你?给你涨工资?” “别,不用涨。我每个月有好几天去上课,你按全额发钱就已经很照顾我了。”胡易嘻嘻一笑:“再过一个多月又该考试了,这段时间你多给我放几天假,别扣钱,就当是感谢我了!” “就这?瞧你这点追求,没劲。”付嘉辉悻悻伸了个懒腰:“那好吧。我走了,你尽快找人把货挪过来。” 两个月之后,友谊大学本学期的课程正式结束了,胡易再一次卡着出勤率的红线通过了期末考试。 于菲菲顺利结束了自己的本科学业,并且和父亲一起说服了母亲,继续留在友大攻读硕士学位。 房青也终于如愿完成了研究生论文答辩,决定结束自己漫长的异乡漂泊生涯,回国去开启新的生活。他在毕业前把网吧的房屋租赁合同转给了菜花和周大力,又将宿舍里带不走的值钱家当都留给了安娜。 安娜这几天很少在网吧值班,她带着房青在莫斯科四处游玩,又买来各种各样的礼物和纪念品,整整装满了两只行李箱。她在房青面前依旧像平日一样笑容满面,但胡易却偶尔能在她脸上看到几丝落寞和消沉。 众人为房青举行了一场热热闹闹的送别晚宴,胡易和大家在席间轮番举杯送上祝福,第二天又和娜塔莎、向楠、安娜一起送他去了机场。 安娜在机场与房青依依作别,深情相拥在一起互道珍重,然后目送他走向海关,微笑着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娜塔莎给她递上一包纸巾,胡易凑到安娜身旁,一边与房青远远挥手相望,一边低声问道:“伤心了?” “怎么会不伤心呢?”安娜轻轻抽了一下鼻涕。 “唉,现在伤心不是太晚了吗?”胡易不由替她感到惋惜:“你为什么不把他留在莫斯科呢?或者——跟他一起去中国?” “不,没有那个必要。”安娜回答的十分干脆:“我们只是彼此生活中的一个过客,一段经历,现在一切已经结束了,曾经的时光变成了一段美好的回忆。不过伤心总还是难免的,我想他也一定如此。” 胡易呆呆点了点头,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安娜,娜塔莎依偎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仰起脸淡淡一笑:“安东,你说,我们两个也会是彼此的过客吗?” 正文 214 即将过期的青年 “过客?你胡说什么呢?当然不是!”胡易伸手用力将她搂进怀里,回答的斩钉截铁:“我们是不会分离的。你忘了吗?我说过的,无论去哪里都要跟你在一起。” “我记着呢。”娜塔莎悠悠望着机场海关的方向:“不过等你毕业之后,我们到底是一起去中国?还是一起留在这里呢?” “这个嘛……还没考虑好,等毕业时再说吧。”胡易在她耳边轻轻亲了一下:“反正无论我去哪儿,你都会跟我一起的,对吧?” “当然会的。”娜塔莎甩了甩头发,含情脉脉的看着他:“别说是中国了,就算你要去北极,我也跟你在一起。” “我最亲爱的娜塔莎!”胡易心中美滋滋的,搂着她转身向外便走:“如果我要去月亮上呢?” “我跟你一起。” “那如果我去…火星呢?” “就算去太阳,我们也在一起。” 两个人满脸柔情蜜意的相视而笑,安娜在旁边擤了一下鼻涕,摇着头挑起眼皮嗟叹一声:“噢噫,多么浪漫的一对年轻人呐,太令人羡慕了。” “哎呀,哥,你俩可真够肉麻的。”向楠皱眉嫌弃道:“我听着身上都发冷。” 四个人说说笑笑走出大厅,娜塔莎仰头看着机场上空起飞降落的飞机,忽然呆呆出了会儿神:“安东,我有话想对你说。” “嗯?说吧亲爱的,干嘛这么正式?” “再过几个月,我就二十六岁了。”娜塔莎转头看着他:“你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胡易抢着打断了她:“你的生日是十月一日嘛,与中国的国庆节刚好同一天。我计划那天早早下班回家,叫上朋友们一起出去共进晚餐,为你庆祝生日,你觉得如何?” “什么?共进晚餐?这就是全部吗?”安娜接过了话头:“礼物呢?你应该为娜塔莎准备一件生日礼物吧?” “那当然要准备了。”胡易一窘:“礼物是要给她带去惊喜的,不必现在说出来吧?” “不,安东。”娜塔莎认真的摇摇头:“我并不是在说生日的事情。” “她暗示你呢。”向楠在身后憋着笑捅了捅胡易:“该办喜事啦!” “去,大人说话小孩儿少插嘴。”胡易冲她甩了甩手,转头问娜塔莎:“那你说的是?” 娜塔莎从自己的挎包里翻出一张小卡片,在胡易面前晃了晃:“到了二十六岁,我的欧洲青年证就要失效啦。” “哦?是啊。”胡易微微一怔:“所以呢?” 欧洲青年证是由专门机构在欧洲许多国家发行的一种带有证件性质的身份卡,除当地居民外,前往机构各所在国长期学习生活的外国人也可以申请领取,胡易和身边的朋友几乎人手一张。 “欧洲青年证”是当时中国学生们的通俗叫法,卡片上的名字直译过来是“欧洲<26”,顾名思义就是二十六岁之前有效。持卡人可以在认可此证的国家享受诸如交通、住宿等多个方面的价格折扣,算是一项为年轻人生活旅行提供方便的优惠措施。 “所以——我想在那之前去欧洲旅游。”娜塔莎按捺不住嘴角的笑意:“我攒下了一些钱,打算趁着青年证还有效,抓紧多去几个国家看看。你说好吗?” “好啊!”胡易稍感意外,随口问道:“什么时候?要去多久?” “我刚刚开始做计划,争取尽快办好签证,七月中下旬出发。”娜塔莎一脸兴奋:“考虑到我手里的钱,旅行时间预计可以持续一周左右。” “你?”胡易注意到她句子中的用词都是第一人称单数形式,轻轻咳了一声:“那我呢?我们不是刚刚才说过去哪里都要在一起吗?” “我当然想跟你一起去。”娜塔莎笑吟吟的看着他:“可是你不需要工作吗?” “工作有什么打紧?我可以请假。”胡易大大咧咧的拍了拍裤兜里的钱包:“喏,有我在,咱们可以多去几个地方。哪怕是不能用青年证的国家,只要有钱都可以玩个够啦!” “真的?”娜塔莎装模作样的闭上眼睛,一只手捂着胸口念念有词:“噢噫,娜塔莎,你太幸福了,居然能找到安东这样的男朋友。” “哈哈,没错!”胡易顿时感觉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得意的挺直了腰板:“这都是小意思。等咱们旅游回来,我就去外面租套公寓,不能再让你住在那间小屋里了。” “那很贵的,没必要。”娜塔莎轻轻摇头:“现在我们住隔壁不是很好吗?” 胡易搂着她挤了挤眼:“还不够好,住在一间屋里更好!” “不,安东,我是认真的。”娜塔莎笑着挣脱了他的臂膀:“现在的住处不是很好吗?不但能省钱,而且你上课很近,我去网吧卖裤子也很方便,我们的确没必要离开宿舍。” “那好吧。”胡易耸了耸肩,坏笑着转头看向安娜:“嘿,安娜,您什么时候把裤子店开到柳布利诺去?到时候我和娜塔莎就可以搬到一起住了。” “暂时没找到满意的地方,资金也不是很凑手,或许我还要在网吧多工作一段时间。”安娜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上帝啊,房的飞机都快要起飞了,两个人的甜言蜜语还没讲够。我实在受不了你们这对恩爱的男女了,咱们快走吧!” 胡易仰天大笑,走到路边招手唤来一辆在附近等活的车。无意中发现向楠一脸郁郁寡欢的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便伸手在她肩上一戳:“哎,夏焱暑假不是要回国吗?反正你在莫斯科呆着也没什么事儿,要不要跟我和你嫂子一起去欧洲玩几天?” “去欧洲玩?那得花不少钱吧?”向楠怏怏的噘了噘嘴:“我可不舍得,再说我暑假已经有其他安排了。” “噫,小小年纪,净说大人话。”胡易笑着帮她们打开车门:“你个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安排?” “切,瞧不起人!”向楠吐着舌头对他做了个鬼脸:“你和娜塔莎去玩就好啦,我才不去当电灯泡呢。” 正文 215 文盲的旅途 平日间跟朋友聊起欧洲几个主要国家时,胡易也能像模像样的胡侃几句。但其实欧洲对他来说比较陌生,除去从书本和电视上学到的地理知识之外,耳熟能详的无非是米兰、慕尼黑、巴塞罗那等几座足球名城,关于旅游观光和人文历史方面则知之甚少。 所以他虽然兴致盎然的决定与娜塔莎一起去旅行,可是在具体方案上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得由娜塔莎一力承担起了制订计划的重担。 娜塔莎对于游历欧洲向往已久,原本只是打算进行一次省吃俭用的独身旅行,现在有男友答应同往,预算充足了许多,她的底气也壮了起来,开始考虑尽可能扩展一下路线。 她跑去书店买回来一大摞工具书和地图,每天吃过晚饭后便坐在小桌子前翻着书写写画画。经过几天焦头烂额的筹划准备,终于选出了一条能囊括尽量多著名景点,且相对较为经济的旅游线路,还在笔记本上记满了各种备查资料。 娜塔莎兴冲冲的拿着本子逐项对胡易讲解,胡易凭着俄语读音能猜出其中较为著名的大城市,但对那些小镇和景点的名字却完全摸不着头绪,只能小鸡啄米似的“嗯嗯嗯”不停点头。 计划制定完毕,待他们拿到签证,买好机票,已经是七月下旬了。胡易向付嘉辉请好假,兑换出四千欧元带在身上,一切终于准备就绪。 此时整个欧洲大陆都已处于炎炎夏日之中,两个人短裤背心,墨镜凉鞋,拖着箱子携手揽腕来到机场,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长途旅行。 年轻情侣结伴出游,一路上自然是浪漫气氛如影随行,欢声笑语之中夹杂着无穷的浓情蜜意,无时无刻不让二人陶醉在幸福之中。 不过各种小烦恼也很快不期而至。旅途的第一站是德国科隆,刚一下飞机,他们就意识到自己把这次旅行想的太简单了。娜塔莎那一口流利的俄语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胡易的二把刀英语似乎也不太好使。 胡易成长于一个英语教育刚开始在国内大行其道的年代,从小学五年级到高中毕业,英语一直是学校里的主课,老师和家长一再强调英语是世界通用语言,从不提及其他与教学无关的外语。 随着英语等级考试的普及、出国需求的增加以及各种课程教材和培训机构的风靡崛起,英语教学更是在社会上刮起了一阵时兴潮流。 “学好英语,走遍天下”之类的口号迅速深入人心,以至于当时有不少人误以为全世界人民都要学英语。 胡易毕竟在莫斯科呆了好几年,见过许多不太会讲英语的外国人,并不会抱有那种天真的想法,但却理所当然的认为在欧洲大陆可以用英语自如沟通。 岂料来到这里才发现,除了机场和酒店等少数地点之外,在大街上很难看到英语标识文字,与人用英语交流也很吃力。 这种情况一方面源于大部分欧洲国家不学英语,另外也是因为胡易的口语对话能力着实普通的紧,有时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懂英语的,对方说的稍快、或是带点本地口音,理解就会出现问题。 而他自己更是满嘴充满浓郁俄国大列巴味儿的中式英语,对话双方往往都以为自己在讲英语,却都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几次艰难的沟通过后,胡易也懒得再去费口舌了,两个人就像文盲一样,问路购物都只能比比划划,连蒙带猜。 好在娜塔莎临行前买了几本旅行外语手册,还将大部分地名和常用语记在了本子上,总算是没耽误重要的行程。 就这样磕磕绊绊的玩下来,两人一路上由于语言不通而闹的笑话层出不穷,却也因此缓解了不少旅途疲劳。 娜塔莎制订的行程以参观人文建筑为主,其中大部分景点是欧洲各地的教堂。从科隆到巴黎、从梵蒂冈到佛罗伦萨、再从威尼斯到米兰,每个城市都能看到一座闻名于世的大教堂。 胡易每每都为这些雄伟建筑的恢弘外观感到震撼不已,却对娜塔莎绘声绘色的讲解提不起兴致,常常听的意兴阑珊、不明所以,却又不忍扫了她的兴,只好打起精神强颜欢笑。 转眼十几天过去,旅途的最后一站是瑞士的因特拉肯,那是一座位于两座湖之间的小镇。二人赶到酒店时,天上正下着小雨,外面几乎看不到人。 这些日子他们大多数时间流连在繁华的大城市间,无论是参观各种大型建筑和博物馆、乘贡多拉游览威尼斯水道、或是坐马车前往新天鹅堡,周围总是熙熙攘攘,人流不断。 现在来到这座优雅静谧的小镇,胡易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他与娜塔莎走出酒店,手牵手沿着镇子上的道路悠然漫步,穿出一片低矮的建筑,眼前豁然开朗。 “快看!”胡易伸手指向远方:“雪山!不过…好像只有山顶一点点雪了。” “这样其实也不错,难道你在莫斯科还没看够雪吗?”娜塔莎嫣然一笑:“我更喜欢眼前这片草地。” 胡易降低视线,只见前方一片用简易围栏圈起来的青草牧场,看上去有足球场那么大。五六只奶牛在草地中间或站或卧,或吃或睡,正悠闲的享受着不被打扰的夏日时光。 “哇,地广牛稀,他们的地方可真宽敞!”胡易一时兴起,将双手拢在嘴边轻轻喊道:“嗨!你们好啊!日子过的怎么样?” 一只奶牛慢悠悠的回过头来“哞”了一声。胡易大喜,蹦蹦跳跳的指向奶牛:“你看!它回答我了!它说‘过的还行’!” “什么呀!你可真够彪的!”娜塔莎笑的前仰后合:“安东,你是在跟奶牛对话吗?” “是啊!这地方没什么人,它们一定很无聊。”胡易一脸傻笑的盯着奶牛:“你也说一句吧,说不定它们能听懂。” “是吗?那我试试看。”娜塔莎好不容易收住了笑,直起腰学着胡易的样子拢住双手大喊:“奶牛!你们好!安东是个大傻瓜!你们同意吗?” 正文 216 自作多情 几只奶牛同时“哞”的长叫一声,娜塔莎乐不可支的嚷道:“听!它们答应啦!它们一致同意你是个傻瓜!” “哈哈!”胡易懒懒笑了一声,听起来距离似乎有点远。 娜塔莎扭头看去,见他正四仰八叉的闭目倚靠在路边一张长椅上,笑容恬淡而又安详,任凭稀稀拉拉的小雨点打在脸上。 娜塔莎缓缓走到椅背后,双手轻轻捧住胡易的脑袋:“安东,你累了吗?” “没有,跟你在一起怎么会累呢?我只是在想,”胡易长长停顿了一下,没有睁开眼睛:“这些奶牛过的多自在,多惬意。” 娜塔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远处那几头牛:“是啊。你是在羡慕它们的生活吗?” “有点。我喜欢这地方,好安静。”胡易语无伦次的喃喃嘟囔道:“真不想回莫斯科了。这两年除了上课就是上班,上班要坐地铁,地铁里全是人。市场上也全是人,天天吵吵闹闹的,好烦呐。” “你不喜欢市场吗?”娜塔莎轻轻拂去他脸上的雨水:“那就把工作辞掉专心上学吧,等你毕业后咱们就去中国,好吗?” “其实也挺喜欢的。”胡易抓住娜塔莎的手疲惫一笑:“市场的工作挣钱很多,我可不舍得辞掉,真是难以选择。” 娜塔莎低下头看着他:“亲爱的,你很矛盾呐。” “人不就是活在一个又一个的矛盾之中吗?”胡易缓缓睁开眼,双手撑着长椅一跃而起:“以后再说吧!让我们抓紧时间享受一下这短暂的安宁时光。” 两天之后,胡易和娜塔莎结束了他们的欧洲之旅。 回到莫斯科歇息了一个晚上,胡易次日来到市场一番忙活,吃过午饭后给李宝庆打了个电话:“喂,忙什么呢?” “刚吃完饭,正歇着呢。”李宝庆稍一迟疑:“咦?你不是带着妞儿出国去浪了吗?回来了?” “昨天回来的,给你带了点小玩意儿,你过来拿吧。” “嘿?好啊,你小子还挺有良心的。”李宝庆应道:“正好有事想问你呢。等着,我收拾收拾,一会儿就过去。” 半个小时之后,李宝庆喜笑颜开的出现在箱子门口:“老胡呀!给我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胡易将一只小塑料袋递给他:“出去一趟,总得给你带点东西意思意思,对吧?” “不错,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李宝庆捋了捋自己的一小撮山羊胡:“你能有这份孝心,我就很欣慰了。” “滚!”胡易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别跟我油嘴滑舌的。” “我这是向你们文化人靠拢啊!”李宝庆被蹬的踉跄几步出了箱子,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打开塑料袋:“巧克力?我觉得俄罗斯巧克力就挺好吃。这是啥?哟!瑞士军刀!是正品吗?” “当然了,在瑞士买的。” 李宝庆吹着口哨从小纸盒中取出军刀摆弄了一下,失望的嘀咕道:“怎么功能这么少啊?我以前见过的瑞士军刀都花哨着呢,上面乱七八糟啥工具都有。你这把是低配版儿童款吗?” “靠,懂不懂啊?你见的那都些是仿制的,这可是正宗货。”胡易满心不忿:“这一把就卖好几十法郎呢!那种多功能的要两三百,我哪舍得买来送你?” “唉,好吧。”李宝庆将小刀收回盒中,垂首叹道:“孝心终究有限,不过总是聊胜于无。” “滚!”胡易伸手在他后脑勺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你不是有事问我吗?啥事儿?” “对,说正事儿。”李宝庆被打的吸了口凉气:“听嘉辉说,你在黑毛区帮他找了个很便宜的仓库?带我去看看呗。” “行,走吧。”胡易转身去锁箱子:“最近忙什么呢?我出国前就一直见不着你。” “忙的很,一天到晚闲不住。” “有啥可忙的?”胡易转身与他并肩向黑毛区走去。 “忙着挣钱呗。”李宝庆漫不经心的回答一句,忽然冲胡易挤了挤眼:“嘿,告诉你,我觉得菲菲已经开始对我有意思了。” “是吗?”胡易愣愣笑道:“你是挣钱泡妞儿两不误啊?” “那当然。”李宝庆得意的仰起脸:“我俩现在晚上经常上网聊天,有时候还打电话发短信,我觉得她爱跟我说话,每次都能聊挺长时间。” “就这?这就算对你有意思?”胡易嗤了一声:“你把标准定的太低了吧。” “不仅如此,我还约她出来吃过几次饭呢,之前没告诉你而已。”李宝庆神秘兮兮的笑道:“哎,菲菲决定留在莫斯科读研,你知道吗?” “这算什么新闻?早就知道了。” “她是为了我留下的!你没想到吧?” “你可拉倒吧!”胡易啐了一口:“能改改你那自作多情的老毛病吗?” 李宝庆脸微微一红:“谁自作多情了?反正我一直在劝她留下,后来她果真就留下了。” “你可千万别臭美。”胡易哼了一声,仰起头略一思忖:“你不觉得咱俩现在的对话有点熟悉的味道吗?” “熟悉的味道?那是啥味道?” “几年前在友大预科的时候,咱俩跟两个姑娘去看电影。散场出来后你说准备在平安夜向于菲菲表白,还说感觉她对你有点意思。”胡易笑眯眯的看着他:“还记得不?” “那…那事儿…当然记得。”李宝庆尴尬的挠挠脸:“那可不一样,怎么说的来着…时过境迁嘛,对吧?那时候我毕竟还…还年轻,现在,咳…成熟些了。而且现在我和菲菲认识已经五年了,感情基础比那时候也深多了嘛。” “不不,你别搞错。”胡易一本正经的摇头道:“认识时间只能决定俩人的交情,男女之间的感情是…是另一种东西。感情嘛,不能靠认识时间长短来决定,否则小学和幼儿园的同学不都成双成对了?你还得想办法打动她。” “唔,也有道理。”李宝庆愁眉不展:“可是…咋打动她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这种事儿得看个人的悟性,你回头自己慢慢琢磨去吧。”胡易嘿嘿一笑,伸手指向前方:“喏,咱们到了。” 正文 217 蒙面特警 “就是这儿?”李宝庆抬头望了望眼前的一排排集装箱:“感觉这地方也不错啊,还有不少空箱子吧?” “应该是这样。”胡易点头道:“这地方便宜,缺点就是稍微偏僻些。刚开始觉得距离差不多,过段时间后就发现比原先阿斯泰的仓库稍微远一点,但也不碍事。” “不错,还可以。”李宝庆穿过几排箱子,四处看了一圈:“就这儿了。你帮我联系一下箱主,咱去找他聊聊。” “没问题,我先给他打个电话。” 胡易边走边掏手机,刚要拨号,忽的犹豫了一下:“嗳?你们的摊位就在阿斯泰,就算仓库租金贵点,毕竟距离很近,有必要换地方吗?你老板不会这么心疼钱吧?” 李宝庆掏出烟递给胡易一颗,“咔吧”一声按着打火机:“我老板?他又不傻,怎么会把仓库搬到这种犄角旮旯来呢?” “那你这是?”胡易叼着烟凑到火苗上点燃:“帮谁打听呢?” 李宝庆吐出一口烟,意味深长的对胡易一笑:“不帮谁,就是我自己想租。” “你?你…租仓库干嘛?” “当然是装货啦,还能干啥?” “你的货?哪儿来的?” “买的啊!难道是偷的?抢的?” “买谁的?”胡易迷茫不解:“从哪儿买?” “就买我们老板的呗。老板的货卖给谁不是卖?我从他手里买过来,再想办法卖掉,中间挣的钱不就是自己的了吗?”李宝庆摇头晃脑的吸着烟:“你以为我这两年在市场上是白混的?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交下了一批朋友,已经摸着些门道了。” “你小子还挺有一套。”胡易笑着迟疑道:“你打算买多少货?还需要专门租个仓库来装吗?” “现在过手的还不是很多。不过这两年市场上的生意越来越好,我可以瞅准机会搞几笔大的,到时候没有仓库怎么行?” 胡易缓缓点了点头:“你倒是想的挺远,可是买那么多货…不怕出风险吗?” “有啥风险?慢慢卖呗,总有卖出去的一天。”李宝庆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再说了,一点风险都不敢担,怎么能成大事?怎么能赚大钱?” “你小子真行。”胡易笑着将烟头弹出老远:“满脑子里装的都是挣钱的道道,顾不上琢磨别的了吧?” “不像你小子。一天到晚光惦记着泡妞儿,从来不把心思放在有用的地方。”李宝庆白楞了他一眼,紧接着神色一暗,欲言又止道:“其实吧…我现在…” “怎么?”胡易刚想追问,忽然隐隐听到远处传来一片喧闹声,忙伸直了脖子去看:“嗯?那边咋了?” “是啊,出什么事儿了?”李宝庆也是一愣,赶忙手搭凉棚仔细观瞧,只见一群人正没头没脑的从卖货区域向这边奔来。 “我靠!这是干啥呢?!”二人面面相觑。前方人群正在争先恐后的逃离什么,一边狂奔一边大喊大叫,哭爹喊娘,似乎身后有比炸弹更可怕的东西正在驱赶他们。 胡易和李宝庆心头骇然,也不由自主的慢慢向后倒退。人群很快涌到了近前,胡易可以清楚看到他们狼狈不堪的模样。 有人把鞋跑掉了,却根本没打算去捡。被撞倒在地的人也顾不上稍作停留,马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继续逃命。 这一幕实在太过惊悚,胡易不由想起了曾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海啸发生时岸边游客逃命的恐怖场景。 原先在胡易和李宝庆周围的人见此情景,有的掉头就跑,有的像他们一样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人群来到身前十米之内,胡易才听清人们嘴里用各国语言喊出的都是同一个词:“阿蒙!阿蒙!” “阿蒙?!”胡易和李宝庆心中一紧,不过似乎并不觉得特别害怕。 虽然他俩都在市场老板口中听到过关于阿蒙的传说,但毕竟从没遇到阿蒙进市场,一时想象不出与往日在外面见过的那些巡逻特警有何不同。 “怎么办?咱跑不跑?”李宝庆满脸踌躇,不停向后退步。 “等等,他们来干什么?”胡易心中一阵不安:“不会是要封市场吧?嘉辉的货还在这儿搁着呢!” “肯定是要封啊!那还用问吗?”李宝庆连声催促:“反正咱呆在这儿也拦不住他们,赶紧回去再想办法!” “可是,这...我先看看情况。”胡易拽着他躲开人群,站在路旁的集装箱空隙中踮起脚尖眺望了片刻,脸色忽然一变,失声喊道:“我靠!那些人真的是阿蒙吗?!” 逃窜的人群拉着长长的队伍,队伍后方,几排全副武装的特警正不紧不慢的小跑向这边推进,逃的稍慢的外国人已经被他们当场制服,双手抱头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此时天气还比较炎热,但阿蒙们一个个军靴迷彩,捂得严严实实,手中各式长枪或提或端,枪口有的指天,有的冲地,还有的对着人。 兼之他们身材壮硕彪悍,动作凶狠凌厉,口中呼喝连声,如此阵势,让市场老板们望风而逃的确不足为奇。 不过尤为令胡易和其他人感到胆寒的是,这些阿蒙全部没带头盔,头上却都套着黑色特警面罩,有的只露出两只眼睛,有的把嘴也露在外面,打眼看上去十分瘆人。 面罩是各国特警执行反恐等特殊任务时的必要装备,只是普通老百姓极少有机会目睹他们执行任务,更没见过警察不戴头盔、只戴面罩的扮相。 同样出于隐藏真实相貌的目的,许多劫匪和恐怖分子也很青睐类似的套头面罩。而且通过各种影视作品和电子游戏长期不懈的传播,“坏人戴头套”已经成为一种深入人心的形象设定了。 此时许多头戴面罩的持枪壮汉忽然成群结队出现在眼前,任何人都会深感惊恐不安。即便胡易能通过迷彩服上的标识确认他们的特警身份,却也忍不住有些发怵。 更让他吃惊的是,或许因为自己并未处于奔跑的人群之中,刚才在如此喧闹的环境下对身边李宝庆喊了一句中文,竟然引起了远处阿蒙的注意。 离他们最近的两个阿蒙头微微一动,四道冷冽的目光齐齐射向胡易和李宝庆所站的位置。虽然距离足足有二三十米远,两人也能在眼神接触的刹那感到那种触电般的寒意。 “跑,快跑!”李宝庆小声喊道。 “走!”胡易低头避开了阿蒙的视线。 好在两个阿蒙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加以理睬。二人猫着腰转身与人群汇合,一溜烟向市场外跑去。 正文 218 殃及池鱼 此时大队阿蒙已经将整个黑毛区围了起来,他们的目的并不在于抓人,而是在外围留下几个缺口,将区内包括老板、顾客、巴恰、保安在内的所有无关人等统统驱赶出去。 这很明显是有计划的清场行动,但被驱赶的对象很难意识到这一点。恐慌在人群所到之处迅速蔓延传播,许多人可能根本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见别人都在逃窜,便也不明就里的跟着狂奔,唯恐自己被大部队甩下。 奔逃的人流从一排排集装箱之间的道路涌向外围,逃往各个方向。胡易和李宝庆与其中一批人翻过围栏,逃进了老太阳区。 老太阳区并非此次行动的目标,但大家还是被吓的不轻。与黑毛区邻接的地方已经空出了一大片,人们心惊胆战的躲在远处谨慎观望,直到认定阿蒙们的确不打算过来,这才警惕的回到两区交界处,神色凝重的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胡易挤进围观人群,回头看看黑毛区里的情形,一时间欲哭无泪。 他心急如焚的掏出手机打给付嘉辉:“嘉辉!坏了!阿蒙进市场了!看样子是要封黑毛区!” “什么?阿蒙来了?”付嘉辉一改往日懒洋洋的淡定腔调,火急火燎的问道:“什么时候?已经封了吗?” “对,现在周围一圈全是阿蒙,我刚跑出来!”胡易万分懊恼:“怎么办?咱们的货都放在黑毛区仓库,我……唉!” “先别说这个。”付嘉辉思量片刻,稍稍冷静了一些:“你快回去看看新太阳的情况,我想办法找人打听一下。” 挂断电话,胡易伸出双手在脸上使劲搓了几下,暗暗悔恨自己多管闲事爱逞能,替付嘉辉招来了这桩祸事。 不仅如此,在付嘉辉把仓库搬走之后,于叔等几个相熟的老板也陆续跟着搬到了这里,如今自然是全被一锅端了。 这事儿怪我!若不是三个月前硬要让大刘联系这处便宜仓库,如今大家的货应该还平平安安呆在阿斯泰。就算租金贵一些,总比落到阿蒙手里要胜强万倍。 胡易连声怒骂,一路咬牙跺脚的大步向回走。李宝庆跟在身后不停皱眉安慰:“行了,这么多阿蒙集体出动,肯定是内务部派来的。谁能管的了?谁又能事先得到消息呢?嘉辉那人你也了解,他肯定不会怪你的,没必要这么自责。” “是,咱们是管不了阿蒙。可是如果我当初不去撺掇嘉辉把仓库搬过来,不就没今天这些事儿了吗?”胡易痛心疾首的摇摇头,转而又轻舒了一口气:“好悬啊,幸亏你还没租箱子。如果阿蒙晚来一天…唉,不敢想。” “是啊,算我运气好。”李宝庆闷声道:“看来还是阿斯泰最安全,租金虽然贵一些,但必定有贵的道理。我还是老老实实的回那边找仓库吧,该花的钱不能省呐。” 胡易心乱如麻,没心思再跟他讨论仓库问题,匆匆回到了新太阳8区。 于叔和其他几个老板已经得知了黑毛区被封锁的消息,正六神无主的围在一起高声商议对策。 “于叔!”胡易小跑几步凑过去:“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了!哎呀!”于叔沮丧的踩了踩地上一只易拉罐:“好突然呀,阿蒙已经很久没来过市场了。怎么会这样巧,一来就刚好封掉了咱们的仓库嘛!” “只封黑毛区,里面肯定有蹊跷嘛。”旁边一个老板接口道:“估计是那边的公司有什么事情得罪了内务部高官,人家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咱们只不过是牺牲品而已。那叫什么什么,殃及池鱼啦。” 大家纷纷点头赞同,胡易也对这个说法深以为然。 当时的集装箱大市场是全俄最大的商品集散地,是整个俄罗斯最吸金的地方之一,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独立的金钱王国。 胡易在这里打工干活,可以轻松做到月入几万卢布,足以在女朋友和同学面前扬眉吐气,放在当时的国内也妥妥算的上超高收入,而他只不过是付嘉辉手下的一个打工仔而已。 付嘉辉摊位上每天过手上百万卢布,一个月下来就有大约百万美元的进项,在胡易眼中绝对是财大气粗。然而放眼整个市场,大大小小的老板数以万计,付嘉辉这种规模的生意在其中毫不起眼。 老板们是市场的中流砥柱,创造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巨额财富,为整个市场生态圈提供养分来源,但归根结底只是市场上的一个个租客而已。 诸如钱庄和运输公司等提供服务的角色在市场缝隙中挣的盆满钵满,而老板们一年到头忙忙碌碌,不过是通过高买低卖去赚取货物差价,还要给市场管理公司缴纳管理费。 所谓管理费,也可以理解为箱子的租金。市场分为好几个区,除阿斯泰外,大多数区都由不止一个管理公司进行划片管理。 管理公司会根据地段位置等因素,对各自辖区内的箱子收取每月数千至上万美元不等的管理费。 整个市场上所有摊位和仓库加起来少说也有十万只集装箱,每月上收的数目总额可想而知,而这还仅仅只是管理费一项收入。 当然,正常人用脚趾头也能猜到,各管理公司每月的收入肯定并非自己独享。他们不但要与阿斯泰的大老板按比例分成,还必须拿出一部分留给联邦政府和莫斯科市相关部门官员,以换取适当的保护,这其中就包括阿蒙所直接隶属的内务部。 正是因为这层关系的存在,市场上的人们很快得出结论,一定是黑毛区的管理公司在打点内务部时出了什么岔子,双方发生龃龉,以至于大队阿蒙出动封锁了黑毛区,却对其他区域不管不问。 “既然是这样,那只要他们解决了纠纷,一定会很快解封吧?”胡易略感宽慰:“阿蒙总不可能天天守在市场里,对吧?” “话是这样讲没错啦,但是警察也归内务部管呐。就算他们撤掉阿蒙,也会换来警察的。”于叔忧心忡忡的环视众人:“最关键的是,我们不知道封锁期间里面会发生什么事情。万一有人进去把箱子里的货弄走,咱们可就亏惨啦!” 正文 219 不幸中的万幸 “啊?会吗?”胡易惊疑不定:“有阿蒙在外面守着,谁能进去拉货?” “咱们肯定是进不去的。但是总有人可以串通他们的长官,偷偷进去搜刮一顿。”于叔手扶额头颤声说道:“以前不是没有这种事情发生啦!你要明白,阿蒙只是去封市场的,他们才不在意箱子里的货会怎样。” 胡易心中一凉:“那,怎么办?咱们…咱们得想个什么办法才好,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于叔急的原地团团乱转:“只能指望阿斯泰的大老板尽快出面摆平,抓紧解封呐!” “或者咱们自己找关系去把货拉出来,这样保险一些。”旁边有老板宽慰道:“老哥你不要着急,嘉辉不是去找人了吗?我们等一下他的消息好了。” 于叔长叹一声,几步走到箱子边想要坐下。屁股刚挨着椅子,就见付嘉辉从远处快步跑向这边。 于叔赶忙又一跃从椅子上蹦起,跟着众人一起围了上去:“嘉辉!怎么样!情况如何?” “问,问了几个,几个人。”付嘉辉手扶膝盖喘了几口粗气:“听说,这次,封了黑毛区的全部仓库。封多久,不清楚,可能是他们,得罪人了。” “这我们都知道啦!”于叔急道:“快说,找到什么门路没有?能不能把货弄出来呀?!” “有个中间人,可以想办法帮忙。不过,”付嘉辉先点头,后摇头,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汗:“不过今天不行,今天谁都没办法进去,最早也得等明天。” 众人稍感失望,随即又微微松了口气:“既然今天谁都不能进,那至少货还是安全的。” “是啊。”付嘉辉调匀了气息:“我明天盯着点,只要一有机会,马上联系你们。不过花钱肯定是难免的,大家手上多留点美元吧。” 于叔等人怏怏散去了,胡易跟着付嘉辉走进箱子,惴惴问道:“你找的人靠谱吗?咱的货没问题吧?可千万别出事儿。” “应该没问题,中间人跟阿蒙能说上话。条件肯定也是阿蒙那边出的,我们只要照数交钱就行。”付嘉辉一屁股坐在货包上,掀起衬衣拿着杂志使劲扇风:“你抓紧去联系几个临时仓库,货弄出来得有地方存。” “临时仓库?那,之后呢?还放回黑毛区吗?” “看情况。只要他们之间能把问题妥善解决,咱们就继续用那边的仓库。” “好。”胡易顿了顿,咬着嘴唇低头道:“这次的事…全都怪我,不该去瞎折腾换仓库。这样吧,嘉辉,打点阿蒙的钱由我来出,就这么定了。” “什么?你来出?”付嘉辉揪着衣服领子笑道:“你怎么总是喜欢往自己身上揽事儿呢?” “不是往身上揽。”胡易怅怅道:“我总觉得这事儿…我有责任。毕竟…” “行了行了。”付嘉辉把杂志随手扔到一边:“你为什么找那个仓库?还不是因为我说过要换地方吗?如果我不提,你自己会主动去折腾着找?” “那…应该不会。” “那不就结了吗?再说了,阿蒙封市场这种事儿就跟刮风下雨一样,谁也怪不着。别说咱俩有交情,换任何一个老板,要是想把这事儿赖在你头上,那他就是混蛋!” 胡易勉强笑了笑,感觉心中略微好受了一些,但还是有些不安:“可是……” “可是什么?也不是我瞧不起你,留着你那几个卢布吃饭过日子吧。”付嘉辉不耐烦的瞟了他一眼:“我事先打听过了,这种情况,开一个箱子大概要付两万美元。你有多少钱?” “多多多…多少?两万美元?”胡易张口结舌:“这,这帮孙子太黑了吧?!” “黑是肯定的,不过我觉得还好,可以接受。”付嘉辉掰着指头算道:“咱们一个集装箱能装大约六七十包货,算下来大概是十几万美元。拿两万去保十几万,倒也不是太亏。” “那咱们四个箱子,要付八万?!” “不用。咱们只有三个箱子是满的嘛,给六万就行了。另一个里面只放了十几包积压货,干脆不管它了,听天由命吧。” “六万美元......那我就不瞎凑热闹了。”胡易讪讪苦笑了一声:“我顶多能凑出六千。” “这就对了,本来也轮不到你出。”付嘉辉摆摆手,从小桌抽屉中拿出计算器按了几下:“你也别觉得六万美元是多大的事儿。想想看,咱们换到新仓库之后每个月比之前省两千八,一年下来就是……三万三千六,不到两年就把六万省出来了,对不对?” “倒也是。” “所以嘛,眼光要放长远。”付嘉辉起身拍拍屁股:“我走了,你继续呆着吧。晚上回家该吃吃,该睡睡,别老琢磨那些没用的。” 尽管付嘉辉一通安慰,但想到飞来横祸让他白白损失了六万美元,胡易心里还是闷闷不乐。 第二天整整一天,拉货的事毫无动静。所有人都很焦急,但也只能耐心等着。 一直等到第三天中午,中间人终于打来了电话。付嘉辉等人立刻带着钱赶往黑毛区,按照两万美元一箱的价格拉走了各自的货物。 看着整整货物被完好无损的运到临时仓库,众人大大松了一口气。事实证明,他们这份钱花的很值。 一个多星期后,黑毛区仓库解除了封锁。那些没把货拉走的人蜂拥涌入,却发现自己的仓库箱门大开,里面的货物早已不翼而飞,只能在箱外指天骂地的哀嚎痛哭。 “还好,总算是把钱花对地方了,损失不大。”胡易深感庆幸。 “是啊,万幸。”付嘉辉懒懒的背起双手:“有空把货挪回去吧。” “还放回老地方?稳妥吗?”胡易踌躇道:“我看干脆回阿斯泰算了,还是那里放心。” “稳妥,听说阿斯泰大老板已经把黑毛区那家出问题的管理公司踢走了,今后应该不会再发生这种意外。”付嘉辉微微一笑:“再说,阿斯泰区也未必永远那么安全,这些事儿谁都说不准。” “好吧。”胡易略一迟疑:“那我现在就去。” “不着急,快六点了,明天去挪也来得及。”付嘉辉抬手看看表:“晚上没事儿吧?过会儿跟我出去一趟。” 正文 220 咸鱼小林子 “好。你要去哪儿?” “去宇宙宾馆。” “宇宙宾馆?”胡易一怔,忙摇头笑道:“那些玩意儿我不感兴趣,就不跟你去了吧。” 宇宙宾馆是一家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建成开业的大型豪华酒店,距离市场不太远。 与当初苏联盛行的火柴盒建筑不同,这座宾馆是由法国人设计的,整体呈现为一个优美的弧形,外观很是大气漂亮。 几个月前时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暨俄罗斯卫国战争胜利六十周年,许多国家领导人出席了在莫斯科举办的纪念庆典。庆典期间各国宾客专程前往宇宙宾馆,在大楼前为一座刚落成的法国前总统戴高乐铜像举行了揭幕仪式,由此可见该宾馆在俄罗斯的分量和地位。 由于年代久远,宾馆房间已经十分陈旧,与其光鲜靓丽的外观有着天壤之别。不过宾馆内开设了一座豪华气派的大赌场,各种设施服务应有尽有,在旅居莫斯科的华人之中具有相当高的知名度。 国人大多爱赌,赌场里每天都有大量中国商人和游客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付嘉辉也会隔三差五去玩几把,但他了解胡易不好此道,所以向来不约他同往。 “不行,今天得去。”付嘉辉一板脸:“你前几天不是吆喝着说封仓库全是你的错吗?犯了错误是要受到惩罚的。” “不是吧?”胡易苦着脸笑道:“让我陪你去赌场,这算哪门子惩罚?” 付嘉辉仰天打了个哈哈:“算了,不逗你了。我和于叔他们今天要陪别人去玩,你俄语好,一起到那儿跟他聊几句,顺便混个脸熟。” “哦,那没问题。”胡易点了点头:“陪谁?” “就是前几天帮忙联系拉货的中间人,我们请他去快活一晚上,算是表示感谢。”付嘉辉将几沓卢布揣进怀里,低声道:“他是阿斯泰大老板那边的人,咱们跟他搞好关系,将来万一有什么麻烦也好开口。” “好,明白了。”胡易抬手看看时间:“咱们几点走?” “马上,我去催催他们。”付嘉辉背着手出了箱子。 胡易简单收拾好东西,刚坐在货包上抽了一口烟,就见于叔衬衣短裤内扎腰,脚蹬一双皮凉鞋,头戴一顶小礼帽,精神焕发的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胖墩墩的年轻人。 胡易咧嘴一笑:“嚯,于叔,啥天儿啊?您还戴个帽子,不嫌热吗?” “咳,显得庄重一些嘛,去赌场总不好像平常那样破衣烂衫的。”于叔不好意思的摘下帽子扣在小腹前,冲身后的年轻人一招手:“站那么远干什么?到前面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年轻人缩着脖子向前走了几步,歪歪扭扭站在于叔身边。 胡易稍一打量,见他中等个头,圆滚滚的身材,肉嘟嘟的脸蛋,面白唇红,一脸稚嫩,戴着一副厚厚的瓶子底眼镜,眉宇之间依稀与于叔有一点点相似。 “哟,这位是?”胡易想起于叔不止一次说过要让儿子大学毕业之后过来接替自己,忙起身向前迎了几步:“是您的公子?” “不不,是我的亲外甥,我妹妹的儿子。”于叔眼眉一沉,隐隐露出些气不打一处来的劲头:“我那个没用的儿子,不要提了!他在大学里交到一个女朋友,毕业后说什么也不肯来莫斯科,一定要留在国内工作,守着那女人过安稳日子。真是没出息透了!一点都不像他老子!” 胡易哈哈一笑:“嗐,人各有志,您又何必生气呢,反正莫斯科不是什么好地方,不来也罢。再说了,外甥也是亲骨肉嘛,娘亲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对不对?” “当然了,亲外甥嘛,跟我自己的儿子也没太大差别。”于叔口不应心的随口答道:“不过他年龄还小,才不到二十岁,一点社会阅历都没有,今后还要麻烦小胡你多关照一下。” “没问题。”胡易笑眯眯的看了年轻人一眼:“不知这位…这位外甥…怎么称呼?” “他叫林贤宇。”于叔正了正脸色,伸手指着胡易对外甥说道:“这位就是我对你提过的胡……咳,快叫胡哥!” “哎。”林贤宇双手背在屁股后面,脑袋向右垂,肩膀朝左歪,肚子冲前挺,脊梁往后拱,浑身拧的就像是一根没捏成型的胖麻花,扭扭捏捏盯着胡易的脚面,从嗓子眼里轻轻挤出俩字:“胡哥。” “你好,贤…”胡易扔掉烟头,冲林贤宇伸出一只手,两边嘴角忍不住向上挑了挑:“贤…贤宇?” “爸妈起名字不谨慎呐,从小被同学叫‘咸鱼’,他早就习惯啦。”于叔对胡易笑笑,转头斥道:“问好要大声些!快,去跟胡哥握手。两只手!” “胡哥好。”林贤宇被舅舅训的满头大汗,稍微提高了些音量:“胡哥,您以后叫我咸鱼就行。” “那多难听。”胡易笑呵呵的握住他的手摇了两下:“我还是叫你——叫你小林子吧!” “小林子不好。”林贤宇使劲一犟鼻子,将眼镜位置向上微微拱了一下:“小林子是太监,就是笑傲江湖里那个林平之。” 胡易大笑:“行,你还挺博学的。” “博学个大头鬼啦!学会了认字,就去天天看那些没用的闲书!”于叔怒冲冲的瞪着外甥:“胡哥叫什么你都听着!记住没有?” “是,记住了。”林贤宇又把声音降了下去。 于叔似乎觉得自己太过严厉了,稍稍平缓了一下语气:“呐,贤宇,你刚来,有很多东西要慢慢学。舅舅现在只要求你做到一件事情,把你胡哥的电话号码牢牢背下来,听到没有?” “背电话号码?”林贤宇一脸茫然:“存在手机里不行吗?” “不行!一定要记在心里!”于叔郑重其事的张开双手比划了一下:“你听好,外面那些人都是你的叔叔伯伯,平时关照你一下是没问题的。不过这里是俄罗斯,他们能讲的俄语不超过十句,一旦遇到什么意外呐,只有你胡哥能帮的上忙!” 正文 221 宇宙宾馆 林贤宇连连点头:“好,我知道了。” “回咱们箱子里坐着吧,等会儿我去叫你。”于叔打发走外甥,回头对胡易苦笑道:“唉,我这个外甥,一点用都没有,今后还要请小胡你多费心指教他。” “那没说的,我一定尽心尽力。”胡易半笑不笑的犹豫了一下:“不过您让贤宇来这儿接替您,是不是太…太…年轻?” “其实我也不想啦!”于叔叉着腰叹了口气:“是我妹妹一定要我把他带来,说是再呆在家里就废掉了,跟着我来这里摔打一下,说不定能磨炼出个人样子。” “也对,玉不琢不成器嘛。”胡易随口附和道:“他以前在国内做什么?没上大学?” “上个鬼大学!连高中都没考上,中专上了两年就不上了。”于叔不住摇头叹息:“我们家在国内是有厂的嘛,本来是安排贤宇去厂子里工作的,可他也不好好干,每天就知道蹲在家里打电脑,一蹲就是两年。我妹妹实在没办法,只好把他扔给我了。” “没关系,年轻人嘛,总是要慢慢成长的,别着急。”胡易笑着沉吟了一下:“您今天这是…要带他一起去赌场?” “是啊,去见一下世面嘛。不过我肯定不会让他赌啦,只是长长见识而已。”于叔握着自己的礼帽扇了两下风:“好久没回国了,过段日子我打算回去歇歇,看看老婆孩子。在这之前呢,还要带贤宇多熟悉一下这边的事情。” “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您就说一声。”两人又聊了几句,付嘉辉带着几个老板来到箱子外面,冲他们一招手:“于叔!老胡!走,出发!” 据胡易所知,集装箱市场上的老板十之七八好赌,至少在新太阳8区这一条街上,不赌的老板寥寥无几,只不过爱好程度各不相同。 小赌怡情的,只有别人相约时才去赌场随便玩玩;赌性稍重的,闲的无聊时就惦记着耍两把;还有一些嗜赌如命的,一有时间就钻进赌场不出来。像大刘当年那样输个倾家荡产,跳楼寻短见的也毫不稀罕。 不仅仅是老板,许多来市场打工的人也爱赌。甚至有人在赌场输掉了裤子,只得打歪主意偷老板的钱去还债,为此闹出的种种纠纷屡见不鲜。李宝庆就时常跟着他的老板出入赌场,不过在胡易不厌其烦的谆谆告诫之下,玩的还算比较克制。 胡易不喜欢赌,具体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自小受到的家庭教育让他打心底里抵制这种行为,又或许是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尽情享受靠运气一决胜负带来的快感。 总之他无聊时宁肯抽着烟发呆,或是掏出手机玩几把贪吃蛇,也不会想到去赌钱。所以他今晚虽然勉强跟着付嘉辉等人来到赌场,却是丝毫提不起兴致。 帮老板们联系拉货的中间人叫尤里,是个面相穷酸却又十分傲气的犹太人。胡易本就对他的神气有些厌恶,再想起他借着阿蒙封市场的机会在老板们身上大发横财,心中更是无甚好感。 不过无论自己内心作何感受,总不能坏了大家的面子。何况这家伙是阿斯泰大老板那边的人,万一今后付嘉辉的生意再遇到个三长两短,搞不好还要找他帮忙。 念及此处,胡易还是陪着笑脸跟尤里寒暄了几句,顺便给其他老板们充当了一下翻译。 好在那中间人也并不耐烦多说废话,随便应付了几句便迫不及待的找了张台子落座开赌。胡易站在他们身后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会儿,却是压根瞧不出什么门道,直看的一头雾水,哈欠连天。 正琢磨着想要去别处溜达溜达,林贤宇从身后碰了碰他,低声问道:“胡哥,我舅他们这是玩什么呢?” “玩…扑克牌呗。”胡易也不知道具体的游戏名称,只好随口敷衍一句:“嗐,无非就是比大小什么的。好像…和扎金花差不多。” “不像吧?”林贤宇扶了扶眼镜:“扎金花不是每人三张牌吗?” “谁知道呢。”胡易回头正色道:“你舅说了,不让你沾这玩意儿,带你来只是为了见见世面,你可别学他们赌钱。” “我才没兴趣呢。我就是想知道,我舅他输了还是赢了?” 胡易瞄了一眼众人面前的筹码:“应该是…暂时赢着呢。” “那就好,希望他今晚能赢。”林贤宇悻悻垂下眼皮:“如果输了肯定心情不好,晚上回家又得唠叨我。” 胡易一乐,揽着他的肩膀走到了人少的地方:“你舅舅是不是对你挺严格?” “什么严格,就是爱唠叨呗。”林贤宇扁了扁嘴:“唉,他又没什么文化,都是瞎唠叨。” “没文化未必说的不对。”胡易犹豫了一下,微笑看着他:“小林子,你到莫斯科几天了?” “前天到的。” “感觉如何?还习惯吗?” 林贤宇稍一迟疑,摇了摇头,没说话。 “怎么?不习惯?不喜欢这地方?” “别的…倒也没什么。”林贤宇神色扭捏:“就是住的不太舒服。” “为什么?” “我来之前不知道,原来我舅是和其他人一起合租的。” “是了,这地方房租贵嘛,你舅也是为了省钱。”胡易淡淡笑道:“再说了,跟他一起租房的那些人不都是你们家的远亲吗?一家人有什么别扭的?” “说是亲戚,可我一个都不认识。” “过段日子就熟了。”胡易掏出烟点上,又给他递了一支:“抽吗?” “不会。”林贤宇拧了拧胖胖的身子:“还有,家里连台电脑都没有,我想要买一台,我舅说屋里没地方搁,为这事儿差点跟我翻脸。” “买电脑干什么?玩游戏?” “是啊,不然晚上闲着干啥?”林贤宇小声嘟囔道:“就算不玩游戏,有台电脑起码还能聊个天、发个邮件什么的。现在可倒好,晚上除了看书睡觉啥都干不成。” 胡易笑着吐了口烟:“你要是为了发邮件和朋友联络,可以去市场上的网吧。” “网吧?”林贤宇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猛然一亮:“好啊好啊,在哪儿?” “就在市场,离咱们不远,改天有空我带你去一趟。”胡易刚想告诫他不要天天泡网吧玩游戏,忽然听到赌场大厅中响起一阵稍显刺耳的麦克风电流音。 两人一起扭头去看,只见大厅远端的舞台走上一男一女两个俄罗斯人,女人衣着清凉,身材傲人;男人西装领结,沉稳端庄。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各位今晚莅临宇宙赌场!”男人手持麦克风,对大厅中的男男女女抛出一个千锤百炼的笑容:“接下来,又到了各位来宾期待已久的——抽奖环节!” 正文 222 第五位中奖者 大厅里响起几声欢呼和口哨,喧嚣声小了下来。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各种赌局,转身看向舞台。 “在这一轮,我们将抽出五位幸运的中奖者,奖金是——每人两千美元!”男主持人转身走向舞台中央一只圆形玻璃缸,伸手在里面搅和了几下,然后一指身旁的清凉女郎:“那么,就由这位美人儿来决定奖金的归属吧!请,亲爱的!” 女郎妩媚一笑,拧着猫步走到玻璃缸前,姿态优雅的从里面抽出一张卡片,交给男主持人。 “第一位幸运的来宾是……133号!”男人高声诵读出获奖号码:“133号!恭喜这位朋友!” 附近赌台边有个年轻女人尖叫一声,接着叽叽喳喳与身旁几人纵情欢笑,听发音像是越南人。 林贤宇一个俄语单词都不懂,莫名其妙的问道:“胡哥,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是抽奖。”胡易看看那几个越南人:“那边应该是中奖了。” “抽奖?怎么抽?”林贤宇面有喜色:“咱们能抽吗?” 胡易摇摇头:“大概是买一定金额以上的筹码才能获得抽奖资格,咱俩没的抽。走,去看看你舅舅他们有没有狗屎运。” 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付家辉和于叔的那张赌桌,几位老板和中间人尤里正攥着自己的号码眼巴巴盯着舞台。 台上已经陆续揭晓了四位中奖者,每念出一个号码,台下就会有一张赌台附近爆发出一阵欢呼。 男主持人从女郎手中接过最后一张卡片,对着她微一欠身:“非常感谢!亲爱的美人儿,我们稍后再见。” 女郎嫣然一笑,落落大方的冲四周抛出一个飞吻,扭着身子走下了舞台。男主持人打开卡片,深吸一口气:“最后,请允许我来为大家公布本轮抽奖最后一名获奖者。这就是——36号!恭喜36号朋友!” “哎,没中!”于叔等人一起叹息。付嘉辉两根指头夹着自己的卡片往桌上一甩:“啥时候能轮到咱们一次啊。” “不要乱扔啦,说不定过会儿就让你中一个更大的哦。”于叔赶忙拿起卡片塞回付嘉辉的上衣口袋,转头张望了一下:“咦?没有人中奖吗?” 众人一起四下观瞧,只见大厅中其他客人也在伸头探脑的寻找中奖者,没有人欢呼,只能听到各种语言的低声议论和询问声。 胡易也与大家一起好奇的等待最后一位中奖者现身,忽然听到远处阵阵嘈杂之中隐约夹着一个说中文的清悦女声:“36号中奖啦,咱们桌上有36号吗?36号!” 胡易心头一动,这声音如此熟悉,依稀便是向楠。不过向楠怎么会到赌场来呢? 他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呜呜泱泱全是人,一时间看不真切。正惊疑不定时,又听一个男人高声呼喊:“我我我!我是36号!哈哈!我中啦!” “是吗?我看看。”那女声稍一停顿,随即改用俄语招呼道:“36号在这里,这里!” 赌场里的客人齐齐看去,人群中还稀稀拉拉响起了几下掌声。胡易愈加确定刚才听到的就是向楠的声音,心头不禁一阵愠怒,迈步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在熙熙攘攘的赌场里找人比较麻烦,不过胡易很快发现了指路者。他远远看到一位高挑的外国美女端着一只托盘,正盈盈走向前方一张长桌赌台,便紧走几步跟了过去。 高挑美女在赌桌前站定,一个地中海发型的中年人起身将卡片交给美女。美女双手向前一送,中年人从托盘上拿起一只信封,从里面掏出薄薄一沓美元,展成扇形冲桌边众人晃了晃。 桌边响起一阵羡慕的哄笑声,高挑美女飘然离开,闪身露出了身旁坐着的中国女孩。胡易定睛看去,只见她长发束成马尾,黄色头箍发卡,白色短袖T恤,绿色及膝褶裙,果然正是向楠。 胡易大为光火,迈步向赌台走去。却见那中奖的地中海中年人收拢手中钞票,从中取出两张卷了几下,一脸酸笑的转头对向楠说了句什么,突然伸手要将钱塞进她的胸口。 向楠惊呼一声,急忙向后缩了缩身子。好在她T恤领口比较高,两张钞票只是在她领边挂了一下,并没塞进去。 纵然如此,这突如其来的无礼之举也让她羞的满面通红,却似乎不便发作,只是伸手按着领口,尴尬的冲地中海笑了笑。 地中海稍感扫兴,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再行轻薄,便一把捉过向楠的手,将两百美元塞入她掌中,嬉皮笑脸的念念有词。 胡易此时距他们不过几米之遥,就见地中海紧紧攥着向楠的手不松开,口中含糊不清的嘟嘟囔囔:“……有福同享嘛,对不对呢?小妹妹你可是我的福星哟,今晚就呆在哥哥身边,不许走。有你陪着哥哥我,下次抽奖肯定还能……” 胡易怒冲头顶,不待他说完便大踏步冲到二人近前,右手猛的推开地中海,左手一扳向楠的肩膀,厉声呵斥道:“你干什么呢?!” 向楠身子一哆嗦,大概是刚才受了些惊吓,又万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胡易,一时间愣愣瞪大眼睛张口结舌:“我…我…没…没…” 那边地中海丝毫没有防备,被胡易一把推的躺在赌桌上手舞足蹈,撞散了自己和身边人的几摞筹码。 桌边众人尖声惊呼,有人过来拉起了地中海,有人忙着收拾筹码,还有人霍然起身,指着胡易大声喝问:“哎!你怎么回事儿?” 地中海惊魂未定的拢了拢头顶一圈头发,见推他的是个年轻的中国人,顿时怒气勃发,扶着赌台吼道:“你有病啊?!” “闭嘴!”胡易伸手一指地中海,没去看他,只是冷冷盯着向楠:“把他的臭钱扔了!” 向楠一怔,紧接着像触电似的一甩手,将卷起的两张百元美钞扔到了桌上。 地中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仿佛受到了多么大的羞辱。但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不服不忿的朝向楠身边蹭了两步,低声问道:“哎,这是…你老公?还是你男朋友?” “都不是。”向楠苦涩不安的摇摇头:“他是我哥。” 正文 223 向楠的暑假 “你…你哥?什么哥?”地中海见附近几张赌台上的客人一起交头接耳的看向这边,似乎是在议论自己,感觉面子有点挂不住。 他气哼哼的斜眼瞅着胡易冷笑了一声:“你这个哥脑子不好吧?他刚才那是干什么?犯病了?” “不是,不是…”向楠好像不敢得罪地中海,磕磕巴巴的不知如何措辞:“他…他就是…” “就是什么?”地中海见向楠神色不安,还以为她是在害怕胡易,顿时胸中涌上一股豪情,打算上演一出英雄救美。 “小妹妹不要怕。”地中海柔声安慰,满脸怜香惜玉。接着挺身向前几步,伸手一指胡易的鼻子:“你!哪儿来的小杂种?活腻歪了?” “你说什么?”胡易嘴巴轻轻一歪,缩了缩眼角。 “您别生气,别生气!”向楠赶忙站到两人身边,对胡易使了个眼色:“哥,你先……” “你别管!有我呢!”地中海正气凛然的轻轻推开向楠:“我告诉你,小兔崽子!要想撒野可是选错地方了!这里是赌场!小心你……” “去你妈的!”胡易暴喝一声,左手抓住他的腕子向外用力一分,同时右手疾往前伸,掐住了他的脖子。 地中海见胡易只是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压根没放在心上。原本只是想摆摆威风吓住他,以求博取身边年轻姑娘的欢心与青睐,没想到对方虽然看上去文质彬彬,动起手来居然这么虎。 他事先毫无思想准备,被胡易按着脖子连连倒退几步,靠在赌台边沿仰着身子龇牙咧嘴,面目极为狰狞。 “老兔崽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牛逼啊?”胡易撤步沉腰,使劲儿将他按在了赌桌上:“我警告你!以后别看见女孩儿就乱伸爪子!小心被别人剁了!” 地中海面孔涨的通红,显然呼吸已十分困难。他右手被按在桌台上,只能不顾一切的用左手去拽胡易卡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但胡易倚仗身体重量自上而下压着,一时间根本无力反抗。 “住手!快住手!”桌边另外几名客人高声惊呼。 “哥!你干什么!”向楠冲过来抱住胡易的胳膊:“你快别,别激动,放开他!” 胡易见地中海手刨脚蹬,已是狼狈不堪,便稍稍放松了些力道,对着他轻轻啐了一口:“还有,以后出门管好你这张臭嘴!别胡乱喷粪!要是再让我听见你往外蹦一个脏字儿……” 话没说完,他忽然感觉肩头一沉,一只大手像铁钳似的抓着自己往上一扳,胡易身不由己的被掀的直起腰向后退了一步。 稳住脚步回头看去,身后是一张面无表情的高加索黑毛面孔,头顶光溜溜没有头发,胡须黑白相间,两只直勾勾的鹰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 “你干什么?”胡易用力一抖肩膀,却没能甩脱他的大手。 他稍一愣神,刚想再次发力,那黑毛却主动松开了他的肩膀,对着胡易冷冰冰一笑:“先生,请不要干扰秩序,不要影响其他客人。” 胡易转过身子打量一眼,只见那黑毛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一只耳朵上挂着耳机,双手交握在小腹前,看样子应该是赌场的保安。 “干扰秩序?谁?我?”胡易伸手指指正在捂着脖子痛苦咳嗽的地中海:“这个人!对我的妹妹很不尊重!我教训他!不应该吗?” “您的妹妹?”黑毛保安看看旁边的向楠,微微一耸肩膀:“你们的私人恩怨请去外面解决,这里是赌场,禁止使用暴力。” 胡易刚要答话,忽见付嘉辉和于叔着急忙慌的跑了过来:“老胡!怎么了这是?!我们老远就听这边鬼哭狼嚎的,还以为出啥事儿了呢!原来是你!” “没事儿,碰上个老流氓。”胡易瞥了一眼旁边还没缓过劲儿来的地中海,又指指向楠:“这是我妹妹,老小子对她动手动脚,正好被我赶上了。” “你妹妹?”付嘉辉和于叔都是一愣,还没顾的上细问,一个化着浓妆的中年妇女挤出人群来到了向楠身边:“哎哟哟,怎么了?小向你没事儿吧?谁敢在这儿撒泼?” “没事儿,陈姐,闹了点小误会,他们都是…来玩的客人。”向楠赶紧摇头,然后指着胡易低声道:“这是我哥,他以为…以为有人欺负我…” “你哥?”中年妇人满脸疑惑。 “你谁啊?”胡易警惕的瞪了她一眼。 “嚯?”那妇人似笑非笑的看看他:“小伙子,脾气挺大啊?” 胡易不想跟她多费口舌,转而看向向楠:“你在这儿干什么?谁让你到这种地方来的?!” “我…我…”向楠艰难的咽了一下口水:“没干什么啊,我在这儿打工。” “打工?!在赌场打个狗屁工!”胡易大怒,伸手一指瘫坐在椅子上的地中海:“来赌钱的有几个好东西?你干点什么不行?非要来这种地方打工?!” “哎哎,行了。”付嘉辉在他身后干咳一声:“打击面太大了。” 附近几个中国客人闻言大感不悦,纷纷转过身子皱眉看着他:“这小伙子怎么说话呢?刚才闹的就够过分了,看在咱们都是中国人的份上不愿跟你计较,怎么还没完没了呢?” 胡易自知言语失当,扭过头不去搭理他们。于叔忙挡在他身前陪了个笑脸:“诸位,一场小误会,不好意思。年轻人嘛,气头上讲几句错话也是难免的,诸位继续玩,别让他搅了大家的兴致。”说罢一拽胡易:“别在这里站着啦,有话出去外面讲。” 胡易点了点头,对向楠招手道:“楠楠,跟我出来!”说罢头也不回的大踏步向赌场外走去。 “哎。”向楠乖乖答应一声,转头为难的看向身边的妇人:“陈姐,不好意思,我先……” “去吧去吧。哎,等等!今天的工资给你。”妇人在向楠手里塞了张钱,无奈的淡淡一笑:“看你哥对咱们不老待见的,先跟他回去吧。” “好,陈姐再见!”向楠也顾不上多说,紧跑几步追在胡易身后,高声喊道:“哥!哥!你等等我!” 正文 224 舒适的工作 胡易脚步不停,一口气走出赌场,来到了宇宙宾馆大门外。 “老胡!”付嘉辉跟着他跑了过来:“你这是干什么?跟你妹妹发那么大脾气?不就是出来打工嘛。” “打工也要看工作内容!”胡易点上烟愤愤抽了一口:“正经女孩儿哪有来赌场打工的?!” “哎呀,赌场又不是什么恶贯满盈的地方。”于叔也喘着粗气来到了身边:“没想到你的妹妹也在莫斯科,以前没听你提过哦。” 胡易刚要解释,就见向楠快步走出宾馆,对着付嘉辉和于叔二人礼貌的笑了笑,然后一脸难堪的站在胡易面前:“哥,你…怎么了?” “怎么了?!我刚才说的不够清楚吗?!”胡易伸手冲赌场的方向一指:“你在赌场打的哪门子工?刚才那个没头发的是什么人?” 于叔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不算茂盛的头顶,胡易余光看到他的动作,又改口道:“刚才那个要给你塞钱的,他是什么人?” “是…客人呐,来赌场玩的。”向楠小心翼翼的盯着他:“刚来一会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听他们说话好像是国内什么地方考察团的。” “呸!!!那种狗屎垃圾!考察个屁!就是拿着公款出来吃喝嫖赌的!一个个在国内装的跟人似的,一出来就不知道自己几条腿走路了!”胡易怒气又盛:“你在这里打工干什么?陪他们赌?!” “不是不是!我不赌!”向楠委屈巴巴的撅起了嘴:“这里最近每天晚上都搞抽奖活动,大多数中国客人听不懂,经常因为错过奖金闹不愉快。所以…我就专门来替他们听着,顺便帮桌上的客人做翻译。” “啥?还有这种工作?”胡易半信半疑:“谁给你介绍的?还是你自己找的?” “是……”向楠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色,犹犹豫豫的答道:“菲菲姐。” “菲菲?!”胡易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将烟头狠狠摔在地上:“她怎么不教你点好!” 向楠扁着嘴皱了皱眉:“哥,这也没什么呀,我只是在赌场帮忙翻译而已,哪里不好了?” “没什么?!就刚才你旁边那个男的,如果他继续纠缠,你怎么应付?”胡易低头瞪着她:“我这两次从国内回来之前,你爸妈都再三嘱托我照顾好你。还有…还有你哥,上次见面时他虽然贱兮兮的不把自己当人看!可是还要拜托我替他尽当哥的义务!如果他们知道你在赌场打工,心里会怎么想!我又该怎么对他们交代?!” 向楠一愣,咬着嘴唇不知如何作答。 胡易轻轻跺了一下脚,气恼道:“菲菲也是受过你父母嘱托的,怎么能…唉。”说罢掏出手机便要打电话兴师问罪。 “哥,你别怪菲菲姐。”向楠按住了他的手:“是我拜托菲菲姐帮我找工作的,她也是好意。” “我知道她是好意,但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你来这种地方!我……算了,回去再说。”胡易看到付嘉辉和于叔还直挺挺站在身边,便将手机装回了口袋:“于叔,嘉辉,你们快去继续陪尤里吧,我先带她回宿舍了。” “回吧。”于叔拍拍他的后背:“我看这小妹妹蛮乖的,你不要乱发脾气,有道理好好讲。” “就是嘛。”付嘉辉笑着附和道:“不就是出来打份工吗?为了挣钱而已,小姑娘家家的又不能像你一样天天泡市场,没必要小题大做。” “好,我知道。”胡易看着二人走进宾馆,转身对向楠一板脸,摆起了兄长架子:“走,跟我回去。以后不许你再来这种地方!” “啊?可是我已经答应人家在这里工作到八月底了。”向楠紧紧跟在胡易身边,一脸为难:“这样突然就不来上班,菲菲姐那边也不好交代啊。” “你不用管!我去找菲菲谈。”胡易不知是在回答她的话,还是在自言自语:“上什么班,要工作就找个正经像样的。小姑娘整天晚上在赌场里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向楠没敢吭声,跟着他去路边拦了辆车。到学校之后,胡易让向楠先回宿舍,自己站在11号楼下拨通了于菲菲的电话:“没睡吧?” “没啊,这才不到十点呢。”于菲菲的声音有些慵懒:“怎么了?” “我现在去找你一趟,方便吗?” “方便…倒是方便。”于菲菲稍一踌躇:“有事吗?” “有。” “那你来吧。” 挂断电话,胡易上楼走出电梯,远远看见于菲菲正在走廊上等着自己。 “啥事儿啊,大半夜的,电话里不能说吗?”于菲菲素面朝天,穿着宽松的衬衫短裤,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房间:“我室友穿的比较少,你要是想进屋的话…” “不必了。”胡易稍一犹豫:“要不…咱去旁边咖啡厅坐一会儿?” “啊?不行,我已经卸妆了,而且出门还得换衣服换鞋,怪麻烦的。”于菲菲抬起穿着拖鞋的脚丫子:“到底什么事儿啊?在这儿说不行吗?” “是关于向楠的事,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楠楠?”于菲菲稍稍一怔:“那…咱们去阳台聊吧。” 两个人来到走廊尽头的阳台,习习夜风吹起了于菲菲的长发,她双手扶着栏杆做了个深呼吸:“说吧,楠楠怎么了?” “我今天晚上在宇宙宾馆的赌场碰上她了,她说在那里工作,而且是你介绍的。” “是啊。”于菲菲一笑:“那工作可挺难得的。现在正好是旅游旺季,挣钱多,又轻松,唯一的缺点就是离学校太远。” “唯一的缺点?”胡易皱着眉头抄起双手:“你觉得让她去赌场工作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于菲菲愣了愣:“隔天去一次,每次工作几个小时,只要坐在那里动动嘴皮子就能挣五十美元,还有更舒服的工作吗?” “不是舒服不舒服的问题,那是赌场!赌场是她该去的地方吗?” “赌场怎么了?你不是也去过吗?” “我去是为了……工作嘛,再说只是偶尔才去。”胡易不悦道:“她还是个小女孩儿,怎么能一晚上一晚上的泡在那里呢?” 正文 225 各有苦衷 “有区别吗?”于菲菲不解的看着他:“楠楠也是去工作,又不是做别的,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就是觉得那地方乌烟瘴气,怕她学坏了。”胡易悻悻避开于菲菲的目光:“你就不能…给她介绍个像样的工作?” “瞧你说的,那份工作我也做过,你看我学坏了吗?”于菲菲嗔道:“楠楠暑假前找到我,本来是想让我介绍一份导游工作的。但是现在莫斯科留学生越来越多,导游竞争也很激烈,整个七月我自己都没接到几个活,所以才介绍她去那里的嘛。” “你…也在赌场工作过?” “是啊,你能去市场,我就不能去赌场?市场能比赌场好到哪儿去?”于菲菲白了他一眼:“楠楠工作的那张台子是一位姓陈的中国大姐包下的,我以前带旅游团去玩的时候认识了陈姐,后来还给她帮过几天忙。我觉得她比较靠谱,所以才介绍楠楠去打工的。怎么,你以为我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那倒不是,我就是琢磨着…应该有更适合她的工作…”胡易讪讪挠了挠头,嗓门降了下来。 如果这番话从向楠口中说出,胡易八成会声色俱厉的加以反驳。但他现在面对的是于菲菲,这是身边众多朋友中唯一让自己感到硬气不起来的人。 他们俩同来莫斯科,彼此算的上知根知底。胡易当初在玛季上课时啥都听不明白,全靠于菲菲的课余辅导才打下了俄语基础。后来他丢钱后生活长期陷入窘境,于菲菲也曾给他介绍过导游工作,几度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 所以即便如今胡易俄语说的滚瓜烂熟,腰缠大把卢布,在夏焱菜花等人面前架子十足,但面对于菲菲时却总觉得矮了半头。 “你呀,就别操那么多心了。”于菲菲轻轻笑道:“楠楠只在那里工作一个月,有陈姐照顾她,不会有事的。” “好吧,让她干完这个月,开学后就别去了。”胡易闷闷的低声妥协:“一天五十美元,一个月去十五天,挣的钱也不少,够她花了。” “应该吧。”于菲菲脸上现出淡淡愁容:“以前总以为大学生活是无忧无虑的,可是现在看看,身边的人好像都在忙着挣钱。” “是啊。”胡易斜靠在护栏上,眺望着森林尽头的城市灯火愣愣出神:“刚开始想法子挣钱只是为了生活,可是时间一长,好像就停不下来了。” “各有各的难处和理由吧。”于菲菲玩弄了一下自己的发梢:“哎,你知道吗?宝庆这段日子经常跟我联系。” “听说了。你俩现在挺热乎?是不是……”胡易扭头看去,可惜天色太暗,瞧不清于菲菲脸上的神色。 他稍微顿了顿,改口道:“其实宝庆这人挺好的,实在,没什么坏心眼。我看你可以考虑…嘿嘿,给他个机会?” “他当然挺好的,不过我不是想跟你说这个。”于菲菲低声叹了口气:“宝庆现在也一门心思琢磨着挣钱,跟我聊天时总是不经意提起他在市场上那些钻营心得,让我感觉……有点陌生。” “是吗?”胡易一愣,忍不住笑了出来:“妈的,这小子真是不中用,泡…咳,跟女孩子聊天都不会选话题。” 于菲菲抿着嘴微微一笑,没说话。 胡易乐了一会儿,又替李宝庆解释道:“嗐,也难怪。他那人本来学习就费劲,被开除后好不容易才找机会回来,早没心思上学了,能在市场挣点钱也挺好。不过…他现在的确有点走火入魔,给老板打工还不满足,已经开始惦记着自己倒腾货了。” “是,他对我说过。”于菲菲缓缓点头:“我看他心气挺高,常把赚大钱挂在嘴上。” “这小子……呼。”胡易犹豫了一下:“满脑子都是钱了,有空我得劝劝他。唔,还有你,你劝他应该更管事儿。” “我试着了解过,他有他的苦衷。”于菲菲侧头看了他一眼:“你…知道他爸生病的事儿吗?” “他爸?”胡易稍稍一愣:“啊…是了,我记得预科丢钱的时候他不敢对家里说,就是因为他爸脾气爆,有…嗯…有肝病,不能着急上火。” “对,以前是肝炎。”于菲菲轻声道:“现在已经是肝硬化了。” “肝硬化?”胡易一脸茫然:“那是啥病?严重吗?” “我也不太清楚,但听说如果治疗不及时就会转成肝癌。” “肝癌?癌症?” “是啊,到那时候就晚了。他们家这一年来为他爸治病花了不少钱,负担挺大的。”于菲菲忧道:“宝庆现在已经不让家里给他钱了,这边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是自己打工挣。我猜…他想多赚钱,或许是惦记着要帮他爸治病吧。” “原来是这样…”胡易喃喃自语,感觉身上一阵虚脱乏力。 “所以…这种事儿,咱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既希望他能多挣钱,又担心他为了挣钱……” “怎么?” 于菲菲停顿了好久,摇头道:“嗐,市场上的那些事情我搞不懂,只要你们都平平安安的就好。” “平安?”胡易略一迟疑:“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觉得宝庆现在心有点野。”于菲菲淡淡一笑:“不过他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应该能把握好分寸,你觉得呢?” “我觉得……应该可以。” “那就好了。”于菲菲似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稍稍松了口气,伸着懒腰说道:“没别的事儿了吧?我要回去躺着看电视了。” 从11号楼出来,胡易心情有些沉重。他心不在焉的回到10号楼下,看看表还不到十点半,稍一犹豫,又信步向4号楼走去。 现在刚到八月下旬,很多暑假回家的学生还没有返校,宿舍里只有不到一半的房间有人居住。胡易从远处看到向楠的房间还亮着灯,便径直进到了楼内。 来到向楠屋外,房间里传出阵阵伴着音乐鼓点的欢歌笑语,似乎十分热闹。胡易心中好奇,伸手敲了两下门。 门很快开了,向楠一脸疲惫的瞪大了眼睛:“哥?你怎么来了?” 正文 226 当哥的本分 “你屋里干啥呢,这么热闹?”胡易好奇的向里张望了一眼,只见五六个黑人男女正成双成对的搂抱在一起唱唱跳跳。其中一个女人看到了胡易,举着酒瓶子大声招呼道:“嘿!向!请你的朋友一起进来玩!” “不了,谢谢。”向楠反手带上房门,无精打采的靠在走廊墙上:“她们……开party呢。” “这都几点了?精神头还挺足。”胡易嘀咕了一句。 “常常如此。”向楠无可奈何的笑笑:“哥,啥事儿?” “那个…咳,我刚才去跟菲菲聊过了。你…还是继续去宇宙宾馆,把这个月干完吧。” “好啊!太好了!”向楠长舒了一口气:“我刚才还在发愁怎么跟陈姐开口解释呢,谢谢哥!” “这有什么可谢的。”胡易满脸不自在的看向别处:“呐,话说到前面,只有这一个月。开学之后就不能去了,专心学习,听到没?” “知道!”向楠喜滋滋的连连点头:“干完这一个月,我的钱就够啦!” “你缺钱用?”胡易若有所思的捏了捏下巴:“学校不是给你们这批学生减免住宿费了吗?我记得你当时还让家里少给你准备些美元,怎么,现在又不够花了?” “的确有减免,不过按照火灾中受伤轻重有所区别。我伤的很轻,学校给安排了这个房间,去年大一时是免费的,之后几年还可以打折。”向楠苦笑道:“但我实在不想住在这里了,宁肯多花点钱搬去其他宿舍。” “唔,也对,你这两个同屋太能折腾了。” “不仅如此,这楼里只有公共厕所和公共浴室,生活太不方便。尤其现在是夏天,想洗个澡都得卡着时间去,可费劲了。”向楠低头踌躇道:“我想搬到菲菲姐的11号楼去住,可是那边比较贵,所以才去打工挣钱的。” “我明白了。”胡易微一皱眉,想起向楠刚搬进4号楼时住的十分憋屈,一度因为同屋的俄罗斯女生常带男友回宿舍而不得不出去躲到深夜。 当时胡易曾信誓旦旦的承诺将来想办法让她住进宽敞房间,但转眼一年半过去了,自己竟一直没再关心过向楠的居住环境,浑然将说过的大话忘在了脑后。 想到这里,他稍感羞惭,接着一股豪气涌上心头,昂然摆手道:“11号楼有什么好的?又破又旧,比10号楼强不了多少。依我说,要住就住最好的。” “最好的?哪里好?” “旁边12号楼不是已经装修完了吗?开学就能接收学生入住。过几天你去交钱办手续,住新楼!” “12号楼?”向楠脸上微现喜色,接着又抿了抿嘴:“太贵了,听说最便宜的房间住宿费也要一千二百美元,我手里…不太够。” “一千二,小意思。”胡易大大咧咧的一拍胸脯:“不是还有我吗!差多少?哥先借给你。” “那不行,差…好几百呢。”向楠连连摇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钱还给你。” “没关系,你先住进去,还钱的事不着急。12号楼肯定很抢手,晚几天恐怕就没位置了。”胡易摆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伸手在她肩上一拍:“就这么定了!回屋去吧。再忍耐几天,月底就搬家!” 一个礼拜之后,新学期开始了。胡易帮向楠垫了四百美元,带着夏焱和菜花一起帮她把行李搬进了12号楼新宿舍。 12号楼的设施条件并不比其他宿舍高档优越,但胜在一切都是崭新的。墙壁雪白,地面整洁,电梯安静快速,就连各处的灯光都更显明亮。 向楠满心欢喜,她两年前来到莫斯科,没过多久便遭遇了火灾。出院后被免费安排到4号楼,却一直住的很不顺心,总惦记着想要换宿舍。 现在她终于得偿所愿,而且不但直接搬进了刚盖好的新楼,同屋也换成了一位老实乖巧的中国女生,想来今后的生活必定会舒适安宁许多。 向楠心情一时难以平静,拉着夏焱在走廊和新房间中转来转去,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又一起趴在窗户边辨认着远方的建筑。直到新鲜够了,这才擦着汗跑到胡易身前:“谢谢,哥,我会尽快把钱还给你的。” “急什么,哥不缺钱。你先安心上学,等以后假期打工挣了钱再说。”胡易轻描淡写的叼上一颗烟,冲夏焱指指带来的几袋食物:“干活去,试试这里的电炉子,咱们晚上给楠楠温锅。” 夏焱提着袋子出去了,向楠一边指挥胡易和菜花帮忙调整屋子里的家具摆设,一边兴冲冲的提议:“哥,你既然不缺钱,干脆也搬到这儿来吧!咱们住邻居多好呀!” “我?”胡易一愣,仰头笑道:“那不行,我可不能把娜塔莎一个人扔在10号楼。” 安顿好向楠的新宿舍,胡易心中一直悬着的什么东西终于落了地,感觉自己总算没辜负向家二老的嘱托,也替向东尽了一点做哥哥的本分。 接下来该继续在学校和市场之间两头奔波了。大四的排课比前几年要宽松一些,给了胡易相对较大的转圜余地;不过谢尔盖老教授重新出现在课程表中,这又让他稍感紧张。 老教授一如当初那般矍铄整齐、彬彬有礼,身上那股子严肃古板劲儿也丝毫没变。他的课现在是每周一大节,给人感觉似乎不那么重要,却是四年级必修必过的考试科目。 谢尔盖在毕业考试中素以不留情面、不予通融、不收礼物的强硬作风闻名全校,语言系每年总会有一批四年级学生折在他手里,不由得胡易不谨慎对待。好在老教授本学期的课一律都在上午,无形中给他安排时间带来了一定便利。 这段日子市场上风平浪静,胡易每日里忙的不亦乐乎,付嘉辉继续潇洒的做甩手掌柜,于叔则天天将外甥小林子带在身边,让他尽快掌握市场内外的情况。 很快几个星期过去,莫斯科又进入了深秋时节。于叔认为外甥已经可以熟练应对市场上的日常事务,便买好了九月底的机票,准备回家好好歇歇这把老骨头。 正文 227 快活的小林子 临行前一天,他挨个去附近的箱子里跟老板们告别,顺便请大家多多关照自己的外甥,最后又把小林子带到胡易面前叮嘱道:“贤宇,平时里里外外的事情你都熟悉啦,我走之后如果遇到什么搞不定的,你就多来请教胡哥,不要自作聪明,记住没有?” “记住了。”小林子闷声闷气的点了点头。 于叔又笑眯眯的看向胡易:“小胡,贤宇还嫩的很哦,今后我那只箱子要多拜托你费费心啦。” “没问题,于叔您放心好了。”在胡易看来,小林子虽然只比自己小三四岁,但言谈举止就像个小孩儿,还不具备在国外独自生活的能力。好在同住的那些亲族长辈可以关照他,这也是于叔能放心大胆回国的主要原因。 至于箱子里的日常事务,相比之下倒是简单一些,每天开门关门就那么几件事,自己有必要时从旁提点几句也就是了。 “小孩子不懂事,你帮我看住他,不要让他去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于叔终究还是有一点放心不下,想起一句便嘱咐一句:“有空的时候多教他一些俄语,来莫斯科一个多月啦,还讲不出几个单词,怎么生活嘛。” “行。”胡易一笑:“只要他爱学就行。” “唉,靠他自己主动学怕是没什么指望喽。”于叔大摇其头:“我这个外甥不怎么爱讲话,内向的很,希望能在这里多磨练一下性格吧。” 胡易又是一笑,没接话。通过近一个多月的几次相处,他已经看出小林子其实并不十分内向,有时也能跟自己说说笑笑聊上半天,只是一到于叔跟前就变的蔫头耷脑,似乎对这个严厉的舅舅很是惧怕。 果然不出胡易所料,于叔刚离开莫斯科,小林子马上就生龙活虎起来,腰板挺的直了,说话嗓门大了,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了许多。第二天下午跟着胡易提货回来,他一边锁箱子一边兴奋的说道:“胡哥,我打算明天去买台电脑。” “买电脑?”胡易笑道:“好啊!你舅舅刚走,你就算是解放了对吧?小心他回来收拾你。” “没事,他要在国内呆好几个月呢。再说就算回来又能如何?总不能把电脑扔出去吧?这就叫那个…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了。”小林子得意洋洋的穿上外套:“哎,胡哥,你宿舍不是有电脑吗?以后咱们晚上可以一起玩网络游戏啊!” “什么网络游戏?传奇?”胡易撇了撇嘴:“那我可不会玩。” “现在谁还玩传奇啊,太老土了。”小林子先是一脸不屑,接着又两眼放光:“前阵子新出了一个游戏叫魔兽世界,那才是真的牛逼呢,好玩极了!” “魔兽…世界?”胡易稍一迟疑:“我玩过魔兽争霸,是一回事儿吗?” 小林子一拍巴掌:“对对对,内容都是一回事,只不过改成网络游戏啦!” 胡易呵呵一笑:“那我可不会玩,陪不了你。” “没关系,游戏不难,一学就会!”小林子不甘心的继续鼓动胡易:“阿斯泰不是有卖电脑的商店吗,明天下午我装好机器,你晚上去我家,我从头开始教你,怎么样?” “不行,明晚我没空。”胡易摆手谢绝:“我女朋友明天过生日,我们要出去吃饭。” “嗐,你要陪女人啊。”小林子微觉失望:“那,后天有空吗?” “再说吧。”胡易笑着拍拍他:“我走了,你也抓紧回家,注意安全。” 回到宿舍,向楠和夏焱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胡易走进去吸了吸鼻子:“唔,还挺香。”说着抓起一瓣切好的西红柿丢进嘴里:“哎,明天晚上给娜塔莎过生日,别忘了哈。” “忘不了!”向楠嘻嘻一笑:“我已经给娜塔莎准备好生日礼物了。” “是吗?你可真乖。”胡易在她头顶轻拍两下,转头问夏焱:“你呢,准备礼物了吗?” “啊?我?还…还没有。”夏焱脸一红:“我明天去准备一份。” “准备啥呀!逗你玩的。”胡易哈哈一乐:“人家楠楠是给嫂子送礼物,你这关系绕的太远,免了。” 夏焱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行吧,那我就送一份关怀给你们:今天夜里要降温么,明天出门多穿点。” “谢谢了!”胡易大笑着走出厨房回到房间,从橱子里取出自己给娜塔莎准备的礼物,打开盒盖细细端详起来。 这件礼物是一个多月前去瑞士小镇旅行时购买的。当时二人在一家手表店闲逛,胡易发现娜塔莎的目光被一只精致的手表吸引,便打算买下来送给她。但娜塔莎执意不要,不由分说拉着自己走出了商店。 胡易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不动声色的和她回了酒店,又在当晚借着出门买烟的功夫偷偷跑回商店买下了那只手表,打算在娜塔莎过生日时当做礼物送给她。 等了一个多月,明天晚上终于可以看到她惊喜万分的表情了。胡易对自己的计划感到很得意,又将手表仔细放好收了起来。 果然如夏焱所说,当夜莫斯科及周边地区迎来了大范围降温,第二天清晨时分还下起了冰冷的小雨。胡易上午刚出门就感到一阵瑟瑟寒意,赶忙又折回来添了一件衣服。 今天是星期六,市场上稍有些忙碌。吃过午饭,小林子笑眯眯的撑着伞来找胡易:“胡哥,我去买电脑啦!” “去吧,不过买了电脑可不能天天蹲在家玩游戏!要是不务正业的话,我打电话告诉你舅舅。”胡易半真半假的替于叔训了几句话。 “怎么会呢,你放心吧。”小林子嬉皮笑脸的不以为然:“装电脑要花挺长时间,我下午可能没法过来,麻烦你帮我把货提回来好不好? “靠,别的不会,支使人干活学的倒挺快。”胡易叹了口气:“你装完电脑去把运费交上,回来给我单子。” “哎!好嘞!谢谢胡哥!我去啦!” “臭小子,也不说给点辛苦费。”胡易看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笑骂一声,坐在箱子里翻起了小说。 今天他们的货车预计五点到市场,提完货大概是五点半,时间刚好够他回宿舍换身衣服,然后带着娜塔莎等人一起出去吃饭。可是一直等到快五点,小林子也没来送运费单。胡易想打电话催促,他却关机了。 连绵的秋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胡易心头微感不快,起身裹紧外套,背着手溜达到与小林子同住的几个老板箱子边高声问道:“几位叔,你们谁看见小林子了?” 正文 228 不知所踪 “小林子?没有呀。”几位老板相互看看,一起摇头:“他下午不是说要去买电脑吗?” “是啊,可是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胡易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而且他让我帮忙提货,可这会儿连单子都没给我,电话也打不通。” “这孩子,肯定是在忙着打电脑,忘记了吧?”老板们笑着向停车场走去:“咱们先去吧,不用管他啦,我们到家后让他过来自己提。” “那…我还是再等等看好了。”胡易又耐着性子在箱子里坐了十几分钟,小林子依然没出现,电话也还是打不通,这才匆匆赶往停车场。 停车场的货大部分都被分好运走了,亚巴洛夫已经按照胡易先前的吩咐将付嘉辉和小林子家的几包货拣出来整整齐齐码放在车上,正站在小雨中与伙伴们一边聊天一边等待着他。 “亚巴!”胡易把运费单交到他手里:“把我的货拿走。” “是。”亚巴洛夫点头道:“只有你的?其他那些呢?” 胡易双手一摊:“没单子,能先拉回去再说吗?” “那可不行。”亚巴洛夫憨憨一笑。 “没办法,只能先放在这里了。” 亚巴洛夫转身将小林子的货卸下来,对附近的伙伴们叫嚷了几句,转身拖着板车跟上了胡易:“安东,那位老板什么时候过来?我可以帮他看着货,或者让其他朋友守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胡易随手将一百卢布塞给停车场门口满面陪笑的保安,纳闷道:“打电话一直关机,联系不上。” “电话关机……”亚巴洛夫表情忽然一滞,苦涩的摇了摇头。 “怎么?你想到什么了?” “我想到,我老婆。”亚巴洛夫呆呆凝视前方,机械的迈动着沉重的脚步:“去年她跟那个矿工离开家,电话也是打不通的。” “这个……”胡易一头雾水的琢磨了半晌:“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没关系。我就是突然想起了老婆。” “靠!原来你是寂寞了。晚上抱着枕头睡不着觉?”胡易一路嘻嘻哈哈不停调侃,亚巴洛夫只是愁眉不展。 “行啦,别琢磨了。”胡易在他石头般坚硬的臂膀上捣了一拳:“那女人早就不是你老婆了,你还是在莫斯科另找一个吧!” 亚巴洛夫重重叹了口气:“唉,我没那个本事,不招女人喜欢。” “亚巴!别垂头丧气的!”胡易将两根指头伸到他眼前,牵着他的目光往前延伸:“人活着要多向前看,永远向前看,明白吗?” “向前看?” “是啊,向前!”胡易一边走一边扭头盯着亚巴洛夫,见他眼神迷茫而又迟钝,忍不住笑道:“亚巴,亚巴!告诉我,前方有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前方……”亚巴洛夫愣头愣脑的眨了眨眼:“看到8区,很多集装箱,还有…那是你的集装箱。” “还有呐?!”胡易哭笑不得:“我不是让你看那些东西!” “还有?”亚巴洛夫眉头微皱:“唔,好像有人在送货…那是什么东西?” “什么?”胡易回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远看见一个巴恰模样的中亚人正站在自己的箱子附近打电话,他手边有一辆小推车,车上放着一只大纸箱和几只小纸盒。 胡易暗暗称奇,紧走几步迎了上去:“嘿,朋友,有事吗?” “天呐,你可算来了,快签收一下。”巴恰把电话从耳边移开,没好气的指指旁边小林子的集装箱:“你是55号箱的人吗?” “不,我是56号。”胡易绕到小车前看了一眼,见那大纸箱是一台包装完好的显示器,其余小盒子应该是音箱和键盘鼠标之类的配件。 “你不是?!55号的人呢?” “我不知道。”胡易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这是他的东西?” “没错。”巴恰打量他两眼:“你是中国人吧?” “对。” “太好了。”巴恰将手机递给他:“你来跟他讲。” 胡易迟疑的将手机举到耳边:“喂?” “你好,你是咸鱼的朋友?”电话那边是个操着东南沿海口音的尖嗓音男子:“我是阿斯泰‘新世纪’电子商城的工作人员,请问你能联系到咸鱼吗?” “我是他旁边摊位上的,也找他半天了。”胡易满脸迷茫:“他下午不是去你们店里买电脑了吗?” “是的哇,下午是我接待他的。”尖嗓子听起来也很焦急:“他交完钱之后自己抱着机箱走了哇,还留下了地址,让我们稍后把其他商品送过去,可是送货的工人说家里没人,打电话也关机啦。” “家里没人?”胡易心里咯噔了一下,忙追问道:“几点?你们是几点去的?” “咸鱼他大概不到三点就离开了嘛,我们安排人送货是四点半。那个地址没多远,走过去也就是十几分钟的样子。”尖嗓子语速很快:“幸亏之前聊天时听他讲过摊位在新太阳8区55号,所以我就让巴恰过去看一下,可他也不在摊位上呀。” 胡易皱眉思索了片刻,一时摸不着头绪,就听尖嗓子又说:“既然您的摊位在他旁边,能不能麻烦替他收一下货?” “我替他收下?那他不还得再想办法弄回去?”胡易四下看看,见8区其他箱子都已上了锁,便答道:“他们家现在已经有人回去了,你们再辛苦一趟,直接送过去吧。” “好吧。”尖嗓子轻叹一声:“我们再去试试。” 胡易把手机还给巴恰,回头见亚巴洛夫正守在板车边淋雨,忙打开自己的箱子让他卸货。 “那位老板不见了?”亚巴洛夫将几只货包搬进箱子,拍拍双手站在胡易面前:“走丢了吗?” “谁知道呢,甭管了。”胡易掏出几张卢布给他结了运费:“你快回去忙吧,多挣点钱留着娶老婆!” 亚巴洛夫腼腆笑笑,将钱塞进口袋正要告别,胡易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胡易心中一动,赶忙按下了接听键:“喂?谁啊?” 听筒中先是“哒哒哒”响起几下有节奏的牙关敲击声,紧接着传来小林子惊惧万分的哭音:“我我我!胡哥!我是咸鱼!小小…小林子!你快来救我呀!” 正文 229 真假警察 “你!你怎么了?!”胡易大吃一惊,失声喊了出来。 “我被人抢了!现在又冷又…又又…胡哥!”小林子语无伦次的哭嚷道:“我快要冻死了!胡哥你快救救我!” “冷静一下!你现在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小林子大哭大叫:“我只,只记得你的电话号码!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呀!” “那我去哪儿找你?”胡易连声叫苦:“你别着急,先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好,好。”小林子大喘了几口气:“我下午去买电脑,抱着机箱回家,刚出市场就在路边碰上了两个警察过来查查…查护照!我给他们看护照,他们就不还给我了,还还…让我上车!” “让你上车?!”胡易喊道:“那俩人真是警察?!你确定吗?!” “不不不…知道…反正…穿着警服,腰上还有枪,枪套。” “车呢?是警车吗?” “好…好像不是…” “嗳呀!警察上街巡逻怎么可能不开警车呢?”胡易急的一跺脚:“那你就跟着上去了?!” “他们又拉又拽,说话也听不明白,我…不敢不上啊!”小林子声音哆哆嗦嗦,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他们把我弄进去,开了好长好长时间啊!下车就打我!还朝我脸上喷一些又辣又呛的东西!然后把把把,把我拖进树林里,撕了我的护照!脱了我的衣服!电电电,电脑,手机和钱也都让他们抢走了!” “我靠!王八蛋!”胡易抓了几下头发,稍微镇定一下情绪,又问道:“你现在在哪里打电话?手机是谁的?” “在路边!”小林子说话哆哆嗦嗦:“我走了好久才找到马路!拦了辆车!借的手机!” “那是什么地方?有没有路牌之类的东西?” “不…不知道,这里两边都是树林,就中间一条路,没牌子!” “你…你…”胡易一手摸着后脑勺,急的团团乱转:“你让那车把你送回来!多给他钱!” “我不会说,你等等啊!”就听小林子的声音一下远离了话筒,磕磕巴巴的说道:“您,这个,请,请!” 没人说话。一阵窸窸窣窣的嘈杂声过后,小林子又十分生疏的用俄语道了句谢。紧接着有个嗓音低沉的男人开口:“进去。” “什…什么?” “让你进去!”那个声音听起来不太耐烦。 只听“嘭”的一响,像是车门关闭,男人将嘴凑在了手机边:“讲。” “您好!很感谢您的帮助!”胡易尽量将自己的感激之情通过语调传达给对方:“我的朋友他不会说俄语,遇到这种事情实在非常棘手。能不能麻烦您把他送回来?我们一定会多多付钱的。” “付钱?”男人吸了吸鼻子,又砸吧一下嘴:“送他到哪儿去?” “请您送他到切尔基佐夫斯基市场吧,不知道离您远不远?” “什么市场?没听说过。”男人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应该是喝了不少酒。 “就在伊兹玛伊洛瓦……什么?您不知道?地铁蓝线,<五一>站的前一站?” “地铁?什么地铁?哪儿来的地铁?”男人醉醺醺的问道:“说什么呢?你在哪里?” “在莫斯科啊。”胡易茫然道:“您不是吗?” “莫斯科?!哈哈哈哈!”男人似乎听到了什么滑稽至极的话:“开什么玩笑?我很忙,没空跑到那么大老远的地方去。” “远?”胡易心中一凉,犹豫着问道:“请问,您在哪里?我去把他接回来。” “阿巴连斯克。” “啊?哪儿?”胡易从来没听过这个地名。 “阿巴连斯克!”男人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知道契诃夫吗?” “您说的是…那位作家?” “不!我是说城市!莫斯科南边的一座城市!”男人耐着性子解释道:“过了契诃夫再开不远,在快到谢尔普霍夫的地方向西拐,就是我们的镇子了。” “城市?镇子?您等等!”胡易稍一迟愣,冲进箱子找出纸笔记下几个地名:“好,我马上去!请问到了镇上之后该去哪儿找您?” “这我现在说不准,等你到了再打电话吧。”男人忽然一改刚才的醉态,慢条斯理的笑道:“对了,你最好早点上路。如果来晚了,我可不敢保证还能找到你的朋友。”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也不清楚晚上会发生什么事,你只有亲自来看看才能知道。” 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让胡易头皮隐隐发麻,心中顿生疑窦:“您…请问您是什么人?” “你问我?我是警察。”男人懒洋洋的答道:“对喽,或许我可以把你的朋友放在...警察局?哈哈哈哈!” “那样也好……”胡易刚松下一口气,立刻又想起抢劫小林子的两个“警察”,不由顺着后脖颈淌下了冷汗。电话那边的男人谈吐颇有些可疑,说不定小林子此番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但若果真如此,眼下在电话中多加质疑显然并不明智,也不会有用。胡易镇定了一下情绪,淡淡说道:“好的,麻烦您让我的朋友讲话好吗?” 电话交到了小林子手里:“喂?胡哥?怎么样?他能送我回去吗?” “他不答应,不过你别害怕,过会儿我就去接你。”胡易安抚了几句,不动声色的问道:“你是在车上吗?” “是。” “除你之外还有几个人?” “只有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一个。”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小林子顿了一下:“就是…挺普通的俄罗斯人,和你差不多高,大约...四十多岁,好像......喝酒了。” “他是警察吗?有警服吗?开的是警车吗?” “警察?不不,不是警车。”小林子打了个寒噤:“他…穿着运动服。” 胡易暗叫不妙,正绞尽脑汁的思考如何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忽听电话那头接连响起按下打火机和发动车子的声音,自称警察的男人醉意十足的冲着手机打了个酒嗝:“好了!有什么话见面再说!时间不早了,我现在就把你的朋友带回去,今晚可要好好庆祝一下!哈哈!” “庆祝?你什么意思…”胡易还想再问,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靠!这他娘的……”他愤愤骂了几句,叉着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有麻烦?你要去干什么?”亚巴洛夫一直站在箱子外没走,刚才胡易对着电话一会儿中文一会儿俄语,他也听了个大概。 “是挺麻烦。”胡易轻轻吸了口凉气,伸手指向小林子的箱子:“他…被坏人弄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处境不太明了,我现在要去帮他。” “坏人?有危险吗?”亚巴洛夫一把抹掉脸上的雨水:“我陪你去。” 正文 230 纠集人马 “你陪我去?那倒是不错…”胡易沉吟良久,踌躇道:“但是亚巴,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没必要……” “与你有关吗?”亚巴洛夫愣头愣脑的打断了他。 “我?当然,他是我的…朋友,我必须去帮他。” “你是我的朋友,我也必须帮你。”亚巴洛夫脱口而出,那张整日愁苦的大方脸先是异常坚定,接着又现出些许迟疑:“我…应该能算是你的朋友,对吧?” “当然!你说什么呢?我们一直是朋友!”胡易心中一阵莫名感慨,上前搭住了他的肩膀:“你能陪我去就太好了,谢谢!” 亚巴洛夫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你等我一下,我把车子推回去,然后咱们就出发。” “等等!”胡易稍一犹豫,叮嘱道:“可能会有麻烦,你最好准备一下。” 毕竟是要前往位于莫斯科之外的陌生地方,虽然带走小林子的人自称是警察,但说起话来疯疯癫癫,即便没存着什么歹心,也让胡易对这趟充满未知的旅程疑虑重重。 “我会的。”亚巴洛夫站在雨中扭头看着他:“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再帮你多找几个人。” “那样最好!”胡易喜道:“找几个像你一样强壮的!” “像我一样?”亚巴洛夫握拳在自己胸口“咚咚”捶了两下:“怕是不太好找。” “那就找几个让人一看就害怕的!”胡易哈哈大笑:“我去弄辆车,过会儿咱们还在这里见面。” 这个时间想要出城,在路边随便拦车恐怕成功率很低,不过市场上倒是有很多提供市区接送服务的车辆。胡易去新太阳区的客运停车场转了一圈,找到一辆商务车,司机是个看上去老实可靠的黑毛。 “这是什么地方?”司机盯着纸上写的地名微微摇头:“阿巴连斯克……没听说过。” “契诃夫和谢尔普霍夫呢?据说在莫斯科南方,你知道具体位置吗?” “我知道这两个地名,但没去过。”司机取出一张地图,在车内昏暗的灯光下逐寸寻找。 胡易也焦急的探着头搜索,但这张地图范围只到莫斯科城区周边一带,二人找了半天也没能发现与目的地有关的信息。 “你等一下。”司机发动了车子,极不熟练的在中控屏幕边按来按去:“车上有导航系统,但我几乎没用过。咱们来试试看…噫…这玩意儿可真难搞…阿-巴-连-斯-克……啊,有了!” 屏幕上的地图比例一缩,一条蜿蜿蜒蜒的线路穿过莫斯科市区,向着正南方曲里拐弯延伸出一大段,在末尾甩了一个小尾巴。 “一百三十多公里啊!后面的路好像还不太好走。”司机舔了舔嘴唇,试探着问道:“这个时间送你过去起码要两个多小时,你就给…两千卢布怎么样?” “我们还要坐你的车回来,不过时间可能要晚一些。”胡易皱眉盯着地图盘算了半晌,伸手一拍大腿:“给你二百美元,今晚这辆车我包下了。没问题吧?” “太没问题了!现在出发吗?”黑毛两眼大放异彩。他通常每晚只能揽几百卢布的活,运气不好的时候甚至颗粒无收,跑一趟长途本就比较难得。而眼前这年轻人一开口就喊出两百美元包车,自然是心甘情愿的任其驱使。 “还有几个人。你先去把油加满,然后到8区56号接我们。”胡易开门下车,捏着一张百元美钞对他晃了两下:“过会儿出发前先给一百,另外一百回来再付。” “好!我很快就到!”司机一脚油门驶向加油站。 胡易撑起雨伞匆匆往回赶,刚走出停车场,电话又响了。他急忙掏出手机一看,却是娜塔莎打来的。 “完了完了!”刚才情急之下竟然把娜塔莎的生日忘了个干净,胡易心中大感沮丧:“喂,亲爱的——” “亲爱的!”娜塔莎的声音中充满喜悦和兴奋:“我们现在就要出门了,你下班后直接去饭店吧。” “听我说,娜塔莎。”胡易尽量让语气显的平静一些:“非常抱歉,但我现在必须去……处理一些事情,恐怕来不及去吃晚饭了。” “什么?”娜塔莎稍一停顿:“出什么事了?” “你还记得市场上那位姓于的中国老人吗?对,我旁边的。他的外甥被…被人弄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胡易轻描淡写的将事情简述一遍,最后满是歉意的说道:“我现在必须去找他,没时间吃饭了。明天再陪你共进晚餐,好吗?” “没关系,吃饭不重要。”娜塔莎的语气略显忧虑:“你自己去吗?不会出危险吧?要不要我们陪你一起?” “不用!”胡易哈哈大笑:“有其他人跟着呢,我们办完事很快回来。你千万不要记挂,开开心心的让大家陪你过生日,不然我会感到难过的。听到没有?” “好…吧。”娜塔莎勉强答应一声,打起精神笑道:“放心吧,楠楠送给我一顶非常漂亮的帽子,安娜也准备了礼物,我现在很开心。你快去吧,一定要注意安全,尽量早回来。” 挂断电话,胡易长舒一口气,去附近商店里买了一大袋面包饮料,小跑着回到8区。远远便看见亚巴洛夫带着七八个膀大腰圆的巴恰等在箱子边,其中不乏几个熟面孔。 车子坐不了这么多人,胡易从中挑出四个看上去最强壮的,给每位落选者一百卢布打发他们回去,然后又从箱子里取出五百美元——反正今晚的花费都要让小林子回来报销,眼下时间紧迫,没必要替他省钱。 他给亚巴洛夫和另外四人各发了一百美元,站在他们面前拍了拍手:“大家清楚今晚要做什么吗?” “我已经交代好了。”亚巴洛夫抢先答道:“保护你的安全。唔,还有,把那位胖乎乎的小老板平安带回来。” “没错,同时也要保证你们自己的安全,尽量避免跟人发生冲突。”胡易猜不出会遭遇什么情况,只好泛泛的叮嘱道:“那地方我们都没去过,到了之后不要乱走,一切听我安排。” “放心吧,安东。”亚巴洛夫从脚边拎起一只帆布包:“今晚我会一步不离的守在你身边,绝不让任何人靠近你。” 正文 231 雨夜营救 胡易看看亚巴洛夫铁塔般的身躯,顿时感到一阵安心。紧接着又瞥向他手中的包:“——那是什么?” “武器。你不是说可能有麻烦吗?”亚巴洛夫双手撑开帆布包,另外四人围上去一阵挑拣,各自从中拿了一把带鞘的军用匕首塞进怀里。 “这…这…”胡易咂了咂嘴:“需要吗?你们可不能随便伤人惹麻烦。” “知道,只是防身用的。”一个高大巴恰冲他咧嘴一笑:“一般人看见这个就不敢过来了。” “好吧,一定小心些。”胡易见他们都有刀傍身,暗自犹豫要不要也选件趁手的家伙拿着壮壮胆。 忽然远方车灯亮起,预定的那辆商务车鸣着喇叭开到近前一个急刹,司机精神百倍的探头吹了声口哨:“前往阿巴连斯克的旅客们请注意!汽车马上就要出发了!请抓紧时间上车!” 巴恰们嘻嘻哈哈的陆续钻进车里,胡易收起长伞,感觉这东西握在手中也能起到防身作用,便低头上车将一百美元拍给司机:“出发!去阿巴连斯克!” 刚才那一番准备花掉了不少时间,几人坐车离开市场时是七点整,待随着路上的车流离开主城区,已经八点多了。胡易心中焦急,探身询问司机:“还有多久能到?” “不知道,我不熟悉这边的道路,何况现在是夜里,又下着雨。”司机停下车盯着导航研究了一会儿:“还有一百多公里,顺利的话大约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好,继续出发!”胡易拿出手机,给下午来电话的号码拨了回去:“喂!您好,我现在已经离开莫斯科了!预计一个半小时后能到阿巴连斯克!” “你说什么?听不清!什么?大点声!还要一个半小时?!太慢了!快,快!”男人周围呜呜泱泱一片嘶吼喧嚣,他自己的吐字发音也变的不太连贯,似乎醉意更浓了。 “我的朋友还好吗?”胡易对着手机大喊。 “你的朋友?谁?”男人自言自语嘀咕了几句,忽的恍然大悟道:“哈!那个胖子!对吧!” “对对对!他在哪里?能不能让我跟他说话?!” “不行!他不在这儿!”对方十分得意:“我把他藏起来了!” “藏起来?!为什么?藏在哪儿?”胡易嗓子都快喊哑了。 “一个只有我自己能进去的地方,只有我!”男人的声音忽然又变的冷峻异常,但依旧是前言不搭后语:“如果,被别人,发现,他就回不去了,明白吗!你也一样。所以,当你来到阿巴连斯克,给我...打电话,必须!” “好!我会的!”他最后这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足足半分钟,胡易急的直淌汗,高声问道:“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叫我…叫我…安德烈……嗝!再见!”男人大笑几声,挂断了电话。 “什么乱七八糟的!神经病!酒鬼!没有量,就不要喝那么多嘛!”胡易怒气冲冲的骂了几句,又对他刚才的警告感到不寒而栗,忍不住摸了摸座位边的雨伞。 “有什么情况?”亚巴洛夫关心的问道:“你的朋友还好吗?” “说实话,我…什么都不知道。”胡易茫然摇头,伸手一拍司机的椅背:“开快一些!再快一些!” 司机也很想早去早回,所以一路上始终在安全范围内尽量保持着高速行驶。无奈这条南下的公路实在难走,许多路段没有路灯,雨虽然停了,但天上乌云遮月,四下里还是黑咕隆咚。 不仅如此,路况也不尽如人意。这里挖坑,那里修道,导航信息又不知是什么年代的,一个不注意就把他们往沟里带,几个人只得不时下车找人问路。 就这么来来回回,走走停停,弯弯绕绕,车子足足花了两个半小时才到达那座叫契诃夫的小城。司机去找人问清了前方路线,回到车上向众人报喜:“伙计们!阿巴连斯克已经不远了!预计半小时后抵达!” 乘客们都已昏昏欲睡,听到这个消息又纷纷抖擞起了精神。胡易掏出手机再次联系那个叫安德烈的男人,但电话却一直没人接。 “怎么办?不会是出状况了吧?”亚巴洛夫有些担心。 “都到这地方了,不管出什么状况都得去看看。”胡易直直瞪着前进的方向:“开车!” 驶出契诃夫市没多远,车子便向西拐上了一条两侧都是树林的乡间小路。在一片漆黑中行驶了二十分钟,转过一个弯道,前方立时闪出一个灯火通明的小镇。 “到了!”司机低声欢呼:“终于到了!那里肯定就是阿巴连斯克!” “太好了!妈呀,已经十一点了!”几个人在狭小的车内空间舒展着身体,胡易继续给安德烈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减速,慢点开过去。”胡易探身注视着远处的小镇,脑子里又记起安德烈颠三倒四的胡言乱语,不由得稍稍有些紧张:“关掉车灯!” 车子借着夜色的掩护缓缓以怠速行进,停在了树林边缘。小镇就在前方数十米之遥,再往前走就会暴露在灯光之下。 司机熄了火,几个人开门下车,远远便听到前方喊声喧天,虽然听不清在喊什么,但依稀像是叫骂和厮杀声,整个镇子俨然仿佛一座人仰马翻的战场,好不热闹。 几个人互相瞧瞧,亚巴洛夫低声问:“怎么办?电话打通了吗?” 胡易摇摇头:“没人接,咱们悄悄过去看看。” “我自己去吧。”一个长脸巴恰自告奋勇:“你们在车里等我。” “好,拜托你了。”胡易搂过他的肩膀:“先看一下这里究竟是不是阿巴连斯克,镇子里聚集了什么人,再看看附近的道路情况。” “知道了。”长脸巴恰紧了紧腰带,贴着树林边一溜小跑,猫下腰钻进了镇子。 胡易等人回到车上等了十几分钟,突然车门一开,几个人吓的险些蹦起来,却是长脸回来了。 “靠!怎么没看见你过来?!” “我从树林里穿过来的。”长脸轻轻喘了几下:“没错,这里就是阿巴连斯克,镇子上有很多人,很多。” “是些什么人?” “看不太清,应该...就是镇上的居民吧?他们好像在狂欢,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酒,发疯似的大喊大叫,我没敢靠近。” “镇上的居民?”胡易稍稍松了口气:“他们在喊什么?听清了吗?” “不太确定。”长脸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喊…胖子…安德烈?” 正文 232 午夜小镇 “胖子…安德烈?!”胡易大为惊疑,马上想起刚才安德烈在电话里称呼小林子为“胖子”,又很严肃的告诉自己,如果小林子被其他人发现就回不去了,所以才被他藏了起来。 镇上的人都在喊胖子和安德烈,莫非是小林子被他们发现了?同时又连累了安德烈?可是镇上的居民到底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要难为小林子呢? 这地方果真邪门的紧。胡易不敢多想,伸手擦去额头上岑岑流淌的汗水:“还有其他路通往镇子里面吗?我想最好能先找到警察局。” “路挺多的,这个镇子看起来不小,警察局一般来说应该在镇子中心附近。东边有条路比较安静,咱们可以从那里进去。” “我们走吧!”亚巴洛夫目光坚定的看向胡易,接着又打了个哈欠:“时间不早了。” 高个子巴恰问道:“咱们走着进去?还是把车开过去?” 长脸巴恰略一沉吟:“步行比较安静,不容易被人注意到。” “咱们不是来找人吗?总会引起注意的吧?” “对呀,步行毕竟不方便,我认为还是开车过去更好。” 众人讨论了几句,又一齐看向胡易:“你说呢,安东?” 胡易脑海里忽然代入了二战老电影中常见的情景:前方是一座被德军占领的小镇,大批德军正在镇子中央聚集。而车上坐着的是一群冒死潜入的盟军敢死队员,自己就是身边这些人的指挥官。 脑子这么一乱,他顿感胸中豪情汹涌,摇头晃脑的轻轻哼笑一声,手指前方拿捏着腔调唱道:“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安东?”几个巴恰一脸莫名其妙:“你嘀咕啥呢?” “……唔,串戏了。”胡易一怔,思绪还没完全拽回来:“先生们,同志们!敌人就在眼前,好戏马上开场!听我指挥!咱们冲进去一起开火,送那些该死的德国佬去见上帝!” “德国佬?”亚巴洛夫在他脸上拍了两下:“嘿,你怎么了?我们问你到底是开车还是步行?” “没事,我…酝酿一下情绪。”亚巴洛夫手重,只轻轻两下便拍的胡易脸颊微微发烫。他摸着脸清了清嗓子:“还是…开车吧,在车里既方便又安全。反正那边都是镇上的居民,就算引起注意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指挥官一声令下,司机再次发动了引擎。车子沿着小镇外围绕到东边一条不是很宽敞的道路,附近看不见路灯,只有路边房屋里零星的灯光透过几扇窗户洒向路面。 “太暗了,什么都看不见。”司机嘟囔着打开了车大灯,眼前的道路一下被照亮。 “没有人吗?”胡易探身观看,路上静悄悄的,不远处逐渐开始有了些光亮,可以看到三十米开外是一个十字路口。 “该往哪儿走?”司机在等待指示。 “停在路口边上吧,我们下去看看。” “明白了。”司机轻摆方向盘,将车子顺到路边。不料还没停稳,十字路口两侧忽然冲出几个人,指着他们的车兴奋的大叫大嚷。 “哎呀!”司机下意识的一脚踩住刹车,顺手关掉了车灯。 “现在关灯有什么用!”胡易当机立断:“别管他们,继续往前开!” 这个想法显然不切实际,很快又有一大群人陆陆续续聚集到了路口附近,车子只往前拱了几下便不敢再走了。 “怎么办?向后倒吗?”司机拧着身子向后张望了一下。 “先…看看情况。”胡易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车外一片喧腾,车内一片紧张,他脑子里则是一片空白,以往从来没遇到过这种阵势。 “他们好像还是些小孩子啊。”亚巴洛夫蹙平了他那对八字眉,“都在喝酒。” 胡易也发现了,马路上黑压压一大片人,男男女女加起来起码有四五十个,但从身型便能看出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们三五成群,人手一个酒瓶子,勾肩搭背的嘟嘟囔囔,显然一直在附近开怀畅饮,是被汽车的灯光和引擎声吸引过来的。 正不知所措间,有个少年晃晃悠悠来到车前,拿着手电照了照车牌,回头声嘶力竭的嚷道:“嘿!看呐!是从莫斯科来的车!” “哈!莫斯科来的!城里人!”车前一群少年笑的前仰后合,撮着手指吹起了口哨:“城里人到阿巴连斯克来了!在今天这个好日子!” 另外几个少年围在车边拿着手电筒向里一通乱照,其中一人用力拍打司机的窗户:“嘿!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怎么办?”司机扭头询问。 胡易稍一沉吟:“告诉他,我们要找警察局。” 司机将窗户降下一巴掌宽,对着外面呲牙一笑:“晚上好啊,年轻的同志们。我们…是从莫斯科来办事的,请问警察局在哪里?” “警察局?办事?现在几点了?”那少年冲司机晃了一下手腕子:“警察早就下班了!你们下车跟我走。” “啊?去哪儿?” “下车就知道了。”少年醉醺醺的笑道:“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 “怎么办?跟他们去吗?”司机再次扭头询问。 身后众人一起摇头。这些少年虽然没表现出恶意,似乎也没什么攻击性,但一个个醉的东倒西歪,言谈举止几近癫狂,还是不要置身于他们之中比较好。 “没办法了。”胡易咂了咂嘴:“你告诉他,我们是来找安德烈的。” “安德烈?”少年愣了愣,胳膊肘靠在车门上回头喊道:“安德烈!安德烈!他们是来找你的!快过来!” 胡易心头一喜,没想到安德烈就在人群之中,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赶忙探身向窗外望去,却见一个东倒西歪的瘦弱少年被人架到车边,大着舌头吼道:“谁!谁找我!” “不,不是你。”胡易一盆凉水泼头,赶忙解释:“我们要找的安德烈…没这么年轻,大概四十……” “为什么不是我?!我也是安德烈!”瘦弱少年猛的一拍车顶,回头不知所谓的放声大笑:“看到了吧!自以为是的莫斯科人!无聊的胆小鬼!瞧不起咱们乡下人!” “他不是莫斯科人!”旁边一个少女用手电筒照照胡易,粗声粗气的问道:“喂!你是谁?蒙古人吗?” “不是。”胡易不想再跟他们纠缠不清,缩回身子坐下,对司机低声说:“关窗户。” 司机又对窗外陪了个笑脸:“我们休息一下,明天见。”说着升起了窗户。 窗户这么一关,顿时惹的车外的小酒鬼们哄笑起来。那少年安德烈把脸贴在窗户上,伸出巴掌乱拍一气:“孬种!孬种!莫斯科的孬种!” 车里几人都沉着脸不说话,胡易低声安抚道:“别搭理这些孩子,等会儿他们闹累了自己就散了,到时候咱们再走。” 正文 233 英雄故里 这似乎是眼下最稳妥的方案,他们各自低下头玩弄手机,尽量不去看窗外。 忽然之间,周围口哨连连,尖笑不止,大家又忍不住抬眼去瞧,竟见那少年安德烈大模大样的解开裤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冲着车头撒了一泡尿,一边尿还一边摇摇晃晃的招手大笑:“来啊!给孬种们送点礼物!让他们带回莫斯科!” “我也来!” “我也送!” 几个少年争先恐后扑到车子左侧肆无忌惮的狂笑着撒尿,车门被呲的嗡嗡乱响,一股潮乎乎的骚味儿立刻传进了车里。 “小兔崽子!”胡易正觉心头怒火难平,亚巴洛夫忽然碰了碰他:“你看,有姑娘。” 胡易顺着他目光探头向下瞧去,居然看到两个烂醉少女旁若无人的蹲在车子右侧小便,嘴里还咯咯笑个不停。 “奶奶的!全他妈喝多了!没一个清醒的!”胡易愤愤骂了一句,扭头给两眼发直的亚巴洛夫后脑勺来了一巴掌:“别看了!黑咕隆咚的能看见啥!” 两个女孩儿大模大样的提上裤子,相互搀扶着晃开了,亚巴洛夫回过头来傻笑了两声:“这,这…太刺激了,我从来没见过女人在街上尿尿。” 少年醉鬼们解决完内急问题,却并不打算离开,而是散在四周或坐或站,继续大着舌头高谈阔论,也不再关心车里的人,似乎把他们忘了。 胡易暗暗心焦,刚想再尝试联系安德烈,忽见前方影影绰绰过来几个人,隔着老远就喊:“孩子们!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有一群从莫斯科来的孬种!懦夫!”几个少年抢着答道:“他们躲在车里不肯下来!” “莫斯科来的?是些什么人?”那几个身影快步赶到近前,看样子都是中老年男人。一个圆脸汉子向车内看了一眼,声音很警惕:“夜很深了,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胡易赶忙示意司机降下窗户:“您好,我们是来这里找人的。” “找人?”圆脸汉子仔细打量打量他们,挥手示意周围的孩子后退几步:“下来说吧,你们车里臭烘烘的,全是尿味儿!” 圆脸说话带着酒意,但显然还较为清醒,他身后那几人也不似奸恶之辈,应该就是镇上的普通居民。胡易心想再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便推了推亚巴洛夫:“下车。” 亚巴洛夫稍一迟疑,头一个推门下车,招呼其余几人将胡易和司机挡在身后,只留出半人宽的空隙让他说话。 “嘿,五个壮汉,看上去都很有力气。”圆脸醉眼朦胧的微微一笑,脸上依然有戒备之色:“说吧,你们找谁?” “我要找一个叫安德烈的男人。”胡易答了一句,接着又补充道:“应该不是年轻人,年龄比较大了。” “安德烈?”圆脸怔了怔:“我就叫安德烈,你找我吗?” “您?您也叫安德烈?”胡易一懵:“我今天跟您通过电话,是…是您吗?” “那就不是了。”圆脸安德烈双手一摊,接着又指指身后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他也叫安德烈,我们镇上叫安德烈的人有很多,你找谁?” “我…我也叫安德烈。”刚才的少年安德烈歪坐在车边举起了手,他现在整个坐在自己的尿里,却是浑然不觉。 “我也叫安德烈。”“我也是安德烈。”又有几个少年在远处大喊:“这里是安德烈的家乡!你找哪个安德烈?” “你们…你们…这怎么话说的…”胡易尴尬的笑笑:“你们好像…很喜欢安德烈这个名字?” “当然!”圆脸肃然起敬:“安德烈是我们阿巴连斯克的大英雄,我们都以自己能拥有他的名字而自豪。” “英雄?什…什么英雄?” “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伊万诺夫,苏联红军中尉坦克驾驶员!”圆脸猛的一个立正,慷慨激昂的表情暂时压住了他脸上的醉意:“伟大的卫国战争中唯一一位来自阿巴连斯克的战斗英雄!于1941年10月在保卫莫斯科的战役中英勇牺牲!长眠在距家乡仅五十公里的小雅罗斯拉韦茨!年仅二十六岁!他是我们全镇人民心中永远的骄傲!” 远处镇子中心的喧闹声似乎更吵了,胡易稍一回神,才发现是因为自己身边突然变的一片鸦雀无声。 他惊讶的扭头四顾,发现周围几乎所有人都在默然垂首站立,即便已经醉的站不稳当也勉力支持着不让自己身体晃动。就连那个烂醉如泥的少年安德烈,也抱着沾满尿液的汽车轮胎拼命想要站起来,嘴里不停嘟囔着:“英雄!安德烈!英雄!” 此情此景之下,纵然胡易等人对他们口中的战斗英雄一无所知,也不由得大受震撼,呆呆沉浸在一片黑暗肃穆之中。 不知是谁带的头,人群开始低声哼唱一首雄壮而又悲伤的歌曲。歌词和旋律十分简单,大意是在表达后人对那位英雄安德烈的追思之情。几十个少男少女和几位中年人的声调各异、高低不同,但显然每个人都对这首歌烂熟于心。 他们越唱越大声,越唱越澎湃,唱的挺起了胸,抬起了头,与身边的乡亲们交换着醉意十足而又坚定不移的眼神,直到一曲唱罢,这才猛然“轰”的齐齐欢呼起来。 四周的年轻人又恢复了刚才的醉态,胡易被他们突如其来的欢呼声吓了一跳,情绪转换完全没跟上老乡们的节奏。 “所以,我们镇上现在有很多人都叫安德烈,不知道你要找的是哪一个。”圆脸汉子大概是被刚才的一番慷慨陈词搞的有点上头,晕晕乎乎的对着胡易一笑:“他姓什么?” “我不知道他的姓。”胡易苦恼的摇摇头。 “父姓呢?也不知道?那…他有什么特征吗?” 胡易稍一迟疑,虽然电话里的安德烈说过不能让其他人知晓小林子的事情,但想来其所指的或许只是这帮酒后无德的少年,圆脸等人看上去还挺好说话的。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问道:“我没见过那位安德烈,但是…有个胖子,您知道吗?” 正文 234 竞赛日 “胖子?你是说胖子?”圆脸和身后几人一愣,先是恍然大悟,继而又微感惊诧:“你们从莫斯科来这里来找胖子?” “对对!”胡易连连点头:“我们今晚开了四个小时车,就是专门来找他的!” “哇哦,那可真是……”圆脸露出些许敬佩的表情,但似乎又有点戏谑之意:“勇气可嘉,没想到。” “那不算什么。”胡易急不可待的问道:“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当然,不过请允许我问一个无礼的问题,究竟是你来找他,”圆脸伸手冲亚巴洛夫几人比划了一下:“还是那几位?” “都是!”胡易拍拍胸膛:“我来找胖子,他们是陪我一起的!” “好吧,既然如此……”圆脸侧过身子向远处一伸手:“他现在就在那边,请你们随我来吧。” “太好了!谢谢!”胡易大喜,伸手招呼亚巴洛夫等人:“走吧,终于要结束了。” 他们跟在圆脸身后向镇中心走去,刚才与圆脸同来的几个人盯着胡易看了几眼,拢起双手对四周喊道:“听着!这几位要去见胖子安德烈!” “胖子安德烈?!”醉酒少年们一惊一乍的欢呼了几声,接着又哈哈大笑,拿着酒瓶子跟了上去。 “胖子…安德烈?等一下!”胡易稍一砸吧他们的话,紧走几步追上圆脸:“您说的胖子和安德烈......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当然了。”圆脸脚步不停:“胖子安德烈可是我们镇上的名人,也是我们的骄傲。” “那一定是搞错了!”胡易急忙解释:“我说的胖子不叫安德烈,他是今天晚上跟着安德烈来到这里的!” “啊!明白了。”圆脸停住脚步释然一笑:“原来你是说那个小胖子。” “对对!小胖子!”胡易喜道:“他也在那边吗?” “没错,他跟胖子安德烈在一起。”圆脸稍有些意兴阑珊,迈步继续向前走:“你到底是找胖子安德烈,还是找小胖子?” “都行,找到哪个都行。”胡易被圆脸口中的两个胖子和一大群安德烈搞的头昏脑涨,跟在他身边问道:“我说的小胖子是个中国人,没错吧?” “中国人?”圆脸看看身边的同伴:“是吗?我以为他是鞑靼人。” “都差不多啦。”年老的安德烈不以为然:“在咱们看来没太大区别。” 胡易又松了口气,这短短一会儿功夫心情忽上忽下,实在有些令人疲劳。他们跟着圆脸在前方路口一转,眼前豁然一亮,已经到了镇中心附近。 远处灯光大亮,中心广场上密密麻麻围着数百男女老少,呼喊之声好像比刚才小了一些,但他们一个个依旧是生龙活虎,边唱边跳,不知疲倦的频频举杯对饮。 胡易看到这番景象,总算是彻底放下了心,看来这里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坏人,只是一群醉鬼而已。 不过醉鬼有时候也很难缠。他笑眯眯的问圆脸:“大家都不睡觉?今天是镇上的节日吗?” “大部分人已经回家了,但我们今晚留在这里。”圆脸兴奋的答道:“今天是每年一度的竞赛日,剩下的人要一直庆祝到太阳升起!” “竞赛日?” “每年冬天来临之前,我们都要与相邻的镇子举办比赛,日期就定在十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六!” “哦!原来如此。”胡易望望远处喜气洋洋的人群:“既然是在庆祝,看来你们镇今年赢喽?” “那当然!我们再一次取得了胜利!有些人还在继续比赛,但已经与大局无关了。”圆脸狡黠一笑:“你们要找的小胖子正在挑战我们的胖子安德烈,不过他是没希望取得胜利的。” “什么?他?!”胡易大感意外,刚想问个明白,就见圆脸几步走到人群外围,冲着四周大喊:“新的客人到了!是从莫斯科远道而来的!快!上酒!” 几名妇女欢呼一声,为他们每个人端来满满一大杯啤酒。圆脸等人也各自拿起杯子,得意洋洋的站在胡易面前:“朋友们!欢迎参加阿巴连斯克的竞赛日庆典!干杯!”说着举杯仰头,咕嘟咕嘟几口喝了个干净。 亚巴洛夫等人此时已被庆典的热闹氛围所感染,微笑着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这杯子大约是接近一升的容量,胡易硬着头皮一口气喝掉大半,摸着肚子苦笑道:“谢谢你们的盛情招待,不过我实在喝不下了,请您快带我去见小胖子吧!” 圆脸摆摆手:“着什么急呢?反正你们有的是时间。” 胡易一怔:“什么意思?已经十一点半了,我们还要赶回莫斯科啊!” “回去?你还不知道镇上的规矩吧?”圆脸笑吟吟的在他面前踱了几步:“凡是在竞赛日当晚来镇上参加庆典的人,一律要等第二天太阳升起再离开。” “什么?!”胡易等人面面相觑:“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是我们的传统。”圆脸不慌不忙的背起双手:“简单说吧,竞赛日是从我们两个镇子之间很久以前的一场大型争斗演化而来的——那时候我们还是两个村子。” “所以呢?!” “所以,在每一个竞赛日,我们两边互派选手前往对方的镇子参赛。赢了可以自由回家,输了就必须作为俘虏留下参加对方的庆典,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能被释放。” “这简直…简直荒唐嘛!”胡易一脸无辜:“我们根本不是对方镇子上的人,也不是来参加比赛的!” “你们现在已经是了!竞赛日这一天被视为战争状态,凡是外乡成年男性进入镇子,统统可以被当作入侵者看待!”圆脸半真半假的板起了脸:“何况你们刚才点名要见胖子安德烈,那就是直接对他发起挑战了!当然,只要你们获胜,就可以自由返回。” “挑战?什么乱七八糟的!”胡易有些急了:“我不管什么胖子安德烈,我是来接小胖子的!他是我朋友!” “噢噫!”圆脸醉醺醺的一笑,冲周围挥了挥手:“听到了吗?他是小胖子的朋友,想把小胖子带走!你们告诉他,这可能吗?!” “绝对不可能!”周围的居民齐声大喊。 “告诉他,小胖子的下场如何?!” “已经死透了!”声音比刚才更大。 “什么?!”胡易吓的三魂六魄险些随风飘散,亚巴洛夫等人也大惊失色。 “不必害怕,这是我们的竞赛术语,他只是输得很惨而已......”圆脸眯起眼睛逐个端详他们:“不过我绝对相信,你们很快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正文 235 胖子安德烈 人群爆发出一阵挑衅味十足的笑声,胡易扭头看看,自己和带来的几个人已经被镇上的居民围了个水泄不通,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们的热闹。 跟这些醉鬼是讲不通什么道理的,他略一思量,上前几步搂住圆脸的肩膀:“朋友,听着,我很高兴你们在今天的比赛中取得了胜利,祝贺你们。但是我没时间参加你们的庆典,也没空挑战什么人,能不能让我把小胖子带走?拜托了!” “没时间?”圆脸眯了眯眼。 “是真的,我明天还要上班,必须尽快赶回莫斯科。” “上班?明天不是周日吗?我可不知道城里人周日要去工作!” “不骗你,我真的要工作!”胡易苦着脸冲他作了个揖:“大哥大哥!照顾一下好不好?我是外国人,不懂你们镇上的规矩,实在抱歉!请您网开一面,让我把小胖子带回去吧!不然我没法对他的家人交待!” 圆脸似乎颇为不快,盯着胡易的眼睛看了半天,怏怏叹了口气:“好吧。” “谢谢!太谢谢了!”胡易心中一宽,连声道谢:“我就知道,英雄安德烈的同乡一定都是通情达理的好人!” 围观的众人听说挑战被取消了,纷纷扫兴而去,重新加入到胜利庆典之中。圆脸转头喊道:“刚才阵亡的小胖子在哪儿?” 有人指出了方向,圆脸分开人群,带着胡易等人来到广场一角,然后冲着旁边一堆麻袋包指了指:“喏,带他走吧,如果你们能把他抬到车上的话。” “好!谢……”胡易几步冲上去,打眼一看便又愣住了。 一个特大号的胖子半倚在麻袋包上,眼睛紧闭,嘴巴微张,哈喇子留了一脸,呼噜打的震天响,身上的小背心被圆滚滚的大肚子撑的缩到了胸前。 那胖子一副黄皮肤东方面孔,从面部特征判断应该是鞑靼人或者蒙古人,目测身高大约一米九,粗手大脚,膀大腰圆,很像是个大号举重运动员。 “这…他,他就是小胖子?”胡易的好心情再一次跌落:“他很小吗?!我看一点都不小!” “怎么?”圆脸微微一怔:“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当然不是!你管这种大壮汉叫做‘小’胖子?”胡易哭笑不得的在自己肩头比量了一下:“我要找的是一个中国小胖子,大约这么高吧。” “唔,袖珍胖子。”圆脸若有所思的揉揉一对醉眼:“那…你所说的安德烈也不是胖子安德烈喽?” “应该不是。”胡易沮丧的摇摇头,想了想又道:“这也说不定,您带我去见见他吧。” “那样最好!”圆脸猛然一喜,拉着胡易便往广场中央走,边走边喊:“嘿!乡亲们!从莫斯科来的中国年轻人要挑战我们的胖子安德烈啦!” 周围上百人轰然大笑,有人鼓掌叫好,更多的是在喝倒彩。胡易急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挑战,我只想问问他知不知道我朋友的事情!” “那就更要挑战啦!”圆脸一边拨开前方的人群,一边信心十足的说道:“我保证,只要你能取得胜利,我们会把全镇所有叫安德烈的人都带到你面前,让你挨个问,挨个找!” “是吗?”胡易略微有了些动力:“那挑战项目是……” 话没说完,圆脸已经拉着他走进了广场中央的小圈子。胡易稍一定睛,两只眼珠往外一凸,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广场中央是一座小喷泉,四周的人群就是围绕着喷泉稀稀拉拉一圈圈聚集起来的。喷泉边坐着一尊顶天立地的巨汉,应该就是胖子安德烈。胡易只看了他一眼,便明白为什么刚才的鞑靼人会被称为“小胖子”了。 大概是听到了人群中的叫喊声,那条巨汉也饶有兴致的起身抱着胸跟大家一起向这边观望。 圆脸上前几步,晃晃悠悠的站上喷泉边的水池台,手搭在巨汉肩膀上俯视着胡易等人:“隆重介绍一下!阿巴连斯克的骄傲,竞赛日的常胜冠军!‘胖子’,安德烈.彼得洛维奇!” 人群再次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胡易仰头观望,胖子安德烈大冬瓜脑袋,满脸横丝肉,浑身圆滚滚,身高两米出头,体重少说也有三四百斤。 只见他:车灯眼、招风耳、酒糟鼻、河马嘴,肩宽似城门、背阔若石磨、腰粗赛水桶、腚大胜狗熊、胳膊像小树、大腿如铁柱,整个人看上去比电视节目里那些徒手拉卡车的大力士还要大着一圈。 “我的老天,这是个什么怪物?”亚巴洛夫和几个巴恰纷纷倒吸凉气:“我敢打赌,他肯定能徒手打倒一头棕熊!” “现在是…十一点四十分,这将是胖子安德烈在今年竞赛日中迎来的最后一场挑战!挑战者是一位年轻瘦弱却十分勇敢的中国人……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哦,安东先生!” 周围一片嘘声,圆脸却是异常亢奋:“安东先生今天从莫斯科专程赶来,胖子!你打算跟他比试什么项目?掰手腕?还是……” “都可以。”胖子安德烈瓮声瓮气的一笑:“如果这位先生是认真的,我一定奉陪到底。” 胡易一听胖子洪钟般的嗓音,便知他肯定不是与自己通电话的人,也不必多费口舌询问。再看看他这赛狗熊的体魄,料想就算挑战八百次也都是白给。不过自己现在身处广场中央,成了大家的视线焦点,倒是可以趁机求助。 他打定主意,向前几步踏上水池台,站在圆脸身边举起双手轻轻晃动几下:“各位!请听我说,其实我们没打算挑战这位...冠军,我们是来这里找人的,请问…” 话刚说了一半,周围立时响起一片醉醺醺的叫嚷声: “不挑战来干什么?!” “莫斯科的孬种,不挑战就滚出去!” “别废话,快挑战!” “挑战!” “我…大家请听我说…”胡易一窘,眼见众人群情激奋,只好硬着头皮喊道:“好!我挑战!” 人群稍稍安静了一些,他赶忙补充:“不过在那之前,我必须先找到人,找到之后我一定挑战,决不食言!” “不行!必须先挑战!”人们大声起哄:“挑战结束后再说其他的!” “对!不挑战一切免谈!” “万一你赢了,你就是阿巴连斯克的冠军!我们马上一起帮你找人!” 胡易骑虎难下,心想事已至此,不如干脆遂了他们的心愿。 看这意思,只要自己发起一次挑战,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可以摆脱这些人的纠缠,大不了过后自己带着亚巴他们挨家挨户去找小林子。 再说难得来一次阿巴连斯克,又凑巧赶上他们的传统节日,就当是亲身体验一下当地风情了。 想到这里,他把心一横,跳下水池台来到胖子安德烈面前仰头一笑:“你好啊,胖子,我来挑战你了!” 正文 236 安东赛马 “你好,先生。”胖子安德烈彬彬有礼的伸出大手:“欢迎来到阿巴连斯克。” 胡易想跟他握手致意,但无奈自己的手掌长度不够,根本握不住胖子安德烈宽厚的熊掌,只好双手夹住他的巴掌晃了晃:“谢谢,我着急赶时间,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没问题。”胖子缓缓坐到了水池台边,两只手指在旁边桌上的一只盘子中轻轻一划拉,将里面十余片火腿和奶酪一股脑捏起,塞进嘴里愉悦的咀嚼着:“你想选择什么项目挑战?” “掰手腕!”“摔跤!”看热闹的人迫不及待的高喊。 胖子温柔的将一只巴掌搭上胡易肩膀:“你是客人,请随便选。” 胡易只觉肩头一沉,歪着身子冲周围苦笑一声:“我跟他掰手腕?摔跤?有意思吗?” “有意思!”观众们齐声大笑:“太有意思了!” “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胡易撸起袖子,将自己的胳膊贴在胖子胳膊旁边,那情形简直就像是一根火柴和一只筷子摆在一起:“这种比赛有什么悬念?” “别啰嗦了,快开始吧。”一个满嘴没剩几颗牙的驼背老太太凑上几步,满脸激动的仔细端详着他:“我活了七十年,还从没见过这么悬殊的挑战呢。一想到胖子要当众蹂躏你这个小东西,我就特别兴奋!快点,等不急了!” 胡易没好气的笑笑:“老奶奶,现在都几点了,还不回家睡觉?您这把老骨头能撑的到明天早上吗?” “那你甭管。”老太太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奶奶我还得提醒你,镇上的诊所都下班了,你小子多保重吧。” 胡易翻了个白眼,转头看看百无聊赖打着哈欠的胖子安德烈:“嘿,胖子,有没有…不需要身体接触的项目?” “有啊!正好我渴的很了。”胖子仰起脸一笑,对身边人拍了拍巴掌:“请为我们准备啤酒挑战!” 有些观众扫兴的叹了口气,但大部分人还是兴致不减。胡易心中一松:喝啤酒虽然不是自己的强项,但与掰手腕相比终归还是有一些取胜希望的,不至于必败无疑。 旁边有人麻利的搬来一张条桌,两把椅子。胡易将腰带放松一扣,大摇大摆的往椅子上一坐:“说吧!怎么比?” “双方同时开始,先喝完即为胜者。”圆脸高声宣布比赛规则。 “好,来吧!”胡易迫不及待的拍拍桌子:“酒呢?快拿来!” 话音刚落,只听“咚咚”几声,六只淌着泡沫的啤酒杯被摆上桌子,他和安德烈面前各放了三杯,每只杯子都比他们刚才在外围喝酒时所用的大一倍,估计起码能装一升半酒。 “三杯啤酒,喝完为止。”圆脸对他微微一笑:“胖子随时可以开始,当你准备好后请告诉我。” “等等,等一下!”胡易目瞪口呆:“这也太多了,我肯定喝不完!” “喝不完?那你就是认输喽?”圆脸双眼炯炯有神:“认输也算失败,失败者是要接受惩罚的。” “惩罚?什么惩罚?” “那要由我这个胜利者来决定!”胖子安德烈一脸奚落的瞧着他:“如果你认输,我可以罚你喝光这三杯酒。” 周围迸发出一阵毫不留情的大笑,胡易讪讪转了一下眼前的杯子:“这…我体型太吃亏了,咱们不如只比一杯,如何?” “不行,三杯是赛事流程,规定动作。”圆脸坚决的摇了摇头。 “没关系,最后一场挑战嘛,热闹一下也无妨。”胖子不以为意的拨开圆脸:“我看这样好了,你们人多,再挑两个过来。每人跟我比一杯,只要有一个人能赢就算你们胜利,没问题吧?” “好啊!”胡易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转头看看身后的亚巴洛夫几人:“你们谁酒量大?陪我一起挑战怎么样?” 长脸巴恰迟疑一下,摸了摸下巴:“这可不仅仅要酒量大,还要喝的快。”五个人稍作商量,最后推选亚巴洛夫和高个子巴恰来到了桌前。 高个巴恰低头冲胡易笑笑:“老板,今晚的工作不仅超时,还超纲了,是不是要加点钱呐?” “喝酒也算工作吗?”胡易笑着拍拍他:“回去再说,保证不会亏待你。” “我不要加钱。”亚巴洛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安东,让我先来!” “不不,”胡易伸手拦住他:“我先来。” “你?”亚巴洛夫尽量不将鄙视之意写在脸上:“你能行吗?” “正因为我不行,所以才应该我先来,给他肚子里填点东西。这就叫田忌…嗯,安东赛马...不,安东赛酒,弱者先喝。”胡易转身双手捧起酒杯凑到唇边,对圆脸点了点头:“我准备好了!” “好,各就各位……”圆脸将一只手伸在两人中间,一本正经的倒计时:“三、二、一,开始!” 胡易埋头就喝,刚喝了两口将酒杯微微倾斜,耳边就响起了雷鸣般的叫好声。他顾不上去看周围形势,端着杯子紧闭双眼,只顾大口往嘴里灌。 忽听“啪”的一声,胖子将空酒杯重重蹲在桌上,圆脸举手高呼:“结束!第一场的胜利者是:胖子安德烈!” 胡易一怔,睁眼看看自己杯中的啤酒才下去不到三分之一,对面胖子已经喝了个一滴不剩。 “一点用都没有,谁是第二个?”胖子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轻描淡写的一指胡易:“你,剩下的酒必须喝光。” “怎么搞的…这么快?”胡易一脸懵逼,端着酒杯讪讪离开了座位。 “我去吧。”高个巴恰脸上有些紧张,又有点兴奋:“这个家伙的确有一套,我未必是他的对手。” “不,让我来。”亚巴洛夫抢到他身前:“安东说了,弱者先喝,你最后上!” “三、二、一,开始!”圆脸一声令下,亚巴洛夫举杯就往下吞,胡易看向胖子安德烈,只见他低头深深喝了一口,然后脑袋向后一仰,一手握起酒杯便往大嘴里倒,杯沿根本不接触嘴唇。 胡易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样喝酒的,一时间看的呆了。胖子动作十分娴熟,倾泻而下的酒柱湍急而又均匀。而他似乎完全不需要口腔的配合来进行吞咽,只看到喉结一动一动的,就像是个控制水量的闸门,顷刻间便将一大杯啤酒尽数倒入口中。 正文 237 三打安德烈 亚巴洛夫刚才已经见过他的套路,端起酒杯只喝了几口就知速度远远不及,赶忙也学着他的模样举起杯子向嘴里倒。 不过他可没练过这种本领,情急之下更是难以准确控制手上的力道,直倒的满脸都是,顺着下巴颏和两侧腮帮子哗哗往下淌,鼻孔里也灌进去一些。 刚倒了没多少,亚巴洛夫就被呛了一下,俯下身子咳了起来。与此同时,胖子安德烈又将杯子狠狠蹲在了桌子上:“结束!” “胖子安德烈再胜一局!”围观群众替圆脸喊道:“二比零领先!胖子二,莫斯科零!” “你也没用,还浪费啤酒。”胖子抹了一把嘴,伸出熊掌捋捋前胸,对着高个巴恰一咧嘴:“该你了。” “别急,我马上就来。”高个巴恰上前拍拍亚巴洛夫的背:“你没事吧?” “没事!咳咳!”亚巴洛夫拽着他的胳膊起身,满脸惭色的转头看向胡易:“对不起,我失败了。” “没关系,我不是更惨吗?”胡易手中的大半杯啤酒还没喝完,放下杯子上前搂住高个的肩膀低声说道:“他已经连喝了两杯,第二杯速度明显比刚才慢,第三杯肯定不会太快。你就按照正常方式喝,应该能赢他! “正常方式?”高个有点犹豫:“差距好像太大了吧?” “要有信心嘛,不要着急!”胡易皱眉笑道:“只要注意控制好呼吸和节奏,肯定不会比他慢!” “呼吸…和节奏?” “对!你就是我们三个人里面跑的最快的那匹马!现在的胖子是对方跑的最慢的马,你肯定能赢!” “马?什么马?” 胡易没工夫详细解释,大笑着在他脊梁上重重一拍,转身回到了水池边。 高个巴恰莫名其妙的坐下端起杯子,大口调整了几下呼吸:“开始吧!” 胖子的第三杯果然速度更慢了,不过他的比赛经验十分丰富,每一杯节奏把握各有不同,却都控制的很稳。高个采纳了胡易的建议,稳住神扎扎实实的大口大口往下吞。 两人的前半杯进度非常接近,可惜终究还是胖子略胜一筹,咽下最后一口时,高个杯中还剩下大约十分之一。 “我赢了!全部都赢了!”胖子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抚着圆鼓鼓的肚子振臂高呼:“三个莫斯科人,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三比零!胖子三!莫斯科零!大鸭蛋!”观众们大声鼓噪,也纷纷举起杯子对饮庆祝。 “我宣布,挑战者全军覆没,挑战失败!”圆脸一脸严肃的走到胖子身边:“胖子!你准备如何处置这些俘虏?” “让我想想…”胖子摇头晃脑的起身走向胡易。 “你要干什么?”亚巴洛夫下意识的挡在胡易身前:“不允许做过分的事情。” “怎么会呢?放心吧,只是对失败者的一个小小惩罚。”胖子安德烈嘻嘻一笑,忽然左手猛的一伸,将亚巴洛夫拦腰抱起夹在了腋下。 “哎!你怎么……”胡易一声惊呼,还没回过味儿来,冷不防又被胖子的右臂夹住。 “你要干什么?”两人大惊失色,手舞足蹈的想要挣脱,却被两条巨钳般的臂膀紧紧锁住,丝毫动弹不得。 高个巴恰刚才一口气灌了一大杯啤酒,这会儿正坐在桌边歇着,也来不及上前阻止。就见胖子一步迈进喷泉,微一弯腰,将腋下夹着的胡易和亚巴洛夫“扑通”“扑通”两声轻轻丢进水池,浸成了两只落汤鸡。 “噗!”“噗!”二人急忙坐起身子,狼狈不堪的一边抹脸一边吐掉嘴里的水。 周围看热闹的人捧腹大笑,似乎见到了今晚最欢乐的事情,笑过之后又纷纷指向桌边的高个:“还有一个,该扔他了!” “逃不了他!”胖子微笑着走出水池,伸手便去捞那高个。 “等等!”高个一个箭步跳开,躲过了胖子的抓擒。 “干什么?”胖子微微一怔:“输了就要接受惩罚!不许跑!” “不许跑!接受惩罚!”观众们也跟着叫嚷,一个个义愤填膺。 “我不跑,也跑不掉。”高个站定脚步举起双手:“但我刚才输的不服!还想再挑战一次!如果这次再输了,我就接受惩罚!” “这不合规矩,你们已经挑战过了。”胖子双手一摊,转动着身子高声问四周:“而且我已经喝了三杯,他现在要挑战我的第四杯。你们大家说,这公平吗?” “不公平!一点都不公平!” “狡诈的莫斯科佬!去死吧!” 高个看看自己的处境,笑着耸了耸肩:“好吧,那就不喝酒。我来挑战其他项目,这总可以了吧?” “其他项目?”胖子满脸无所谓的叉起了腰:“白天的许多项目已经收场了,现在能挑战的只有掰手腕和摔跤,你选哪个?” “我们掰手腕!”高个一撸袖子,挑衅的看着胖子:“你敢吗?” 四下里有人稀稀拉拉笑了几声,胖子饶有兴致的一歪头:“好啊,我接受挑战。” 这高个便是当年除夕夜胡易在停车场初遇亚巴洛夫时那个抢着揽活的大个子黑毛巴恰,他是那一带巴恰们的小头头,在众人之中最为高大强壮,论力气绝不亚于刚才在广场角落醉倒的那个鞑靼人壮汉,只是身材更加精壮一些。 高个身为小头头,又是个极爱面子之人,很不情愿在其他巴恰面前遭受这种丢人现眼的落汤鸡惩罚。而强壮的体魄使他有充足的底气去跟胖子挑战掰手腕,镇上的人们亦对他的体格不敢小觑。 胡易和亚巴洛夫这会儿已经走出喷泉,站在这深秋雨后的午夜中瑟瑟发抖。长脸巴恰和另外几人帮他们除去湿透的外套和鞋袜,旁边的热心人取来了几张毛毯披在二人身上。 胡易被冻的嘴唇发紫,浑身发颤,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亚巴洛夫紧紧裹着毛毯,哆哆嗦嗦对高个喊道:“他他他…很很强,壮,你…能能…能行吗?” “试试看,反正总不能当众被他扔进水里去。”高个伸展臂膀做了几下准备活动,脱掉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一身鼓鼓囊囊的腱子肉,将粗壮的大肘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架,对着胖子安德烈连连招手:“你过来啊!死胖子!” 正文 238 放开我 “唔,看起来是条好汉子。”胖子安德烈打量打量肌肉虬扎的高个,嘴角微微颤动一下,晃晃胳膊,抖抖膀子,使劲哆嗦几下身上的肥肉,坐在桌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来吧!” 胖子的胳膊比高个要粗着一大圈,不过相比之下稍有些肥嘟嘟的,线条不够明显。高个的整条臂膀则全都是肌肉,观感上更为强壮。二人两只胳膊搭在一起,一时间倒是不好判断胜负。 周围逐渐安静了下来,裁判圆脸也略显紧张:“二位,都准备好了吗?那么…三、二、一……开始!” 高个和胖子左手扳住桌沿,右手略一试探,立刻开始全力较劲。只见高个先是面目变的极度狰狞,紧接着龇牙咧嘴的一声怒喝,胳膊、脖子和额角同时青筋暴涨,拼命想要将胖子的手腕扳过来。 胖子安德烈显然也不轻松,拧眉瞪眼的连声短促呼喊叫力,虽然叫的没有高个那么卖力,但是胳膊和腮帮子上的肥肉一直在剧烈抖动,似乎是在拼尽全力对抗高个的力量。 场面十分胶着,两人互不相让,谁都无法稍占上风。就这样僵持了十几秒,高个接二连三的催动全身力量,竟一点点将胖子的手腕压过去了少许。 围观的居民一个个神情紧张,怒吼着大声为胖子呐喊加油。亚巴洛夫和长脸等人也声嘶力竭的为高个助威。 胡易的注意力全部被二人难分伯仲的对抗所吸引,早把寻找小林子的事情抛到了脑后,也顾不上裤子还是湿漉漉的,身披毛毯又蹦又跳的挥着胳膊大喊:“加油!加油!掰死他!使劲啊!快!再加把劲!” 高个看来已经使出了全部力量,面部肌肉开始微微抽搐,却无法再将胖子的手腕压下分毫。正当他目眦欲裂,试图再一次发力之时,冷不防听到胖子安德烈咬牙切齿的从嗓子里低声挤出几个字:“这就是…全部了吗?!” 什么?高个心头蓦的一凉,愕然发现胖子脸上闪过一丝游刃有余的从容气度。紧接着就听他“哈”的一声大喝,与此同时,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从胖子的手掌传递了过来。 “啊!啊啊啊!”高个眼看自己的胳膊被缓缓推了回去,被扳的与桌面垂线呈出了三十度夹角,一张大脸瞬间扭曲的不成样子,狂吼着想要挽回劣势。 不过此时他已经回天无力,胖子又是一声暴喝,一鼓作气将他的手按在了桌面上。 “狗娘养的!”高个万念俱灰,他本以为自己的力量与胖子相差无几,这一较量才知道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胖子猛的拉起他的手臂,再次狠狠按在桌子上,就这样接连扳倒了三次,这才缓缓贴近他的脸,大口大口喷着唾沫星子大吼:“服了吗?!还打算再挑战什么?!敢不敢跟我去摔跤?!” 高个颓然趴在桌子上,他心中完全了解自己和胖子的力量差距,但嘴上还兀自不服:“摔跤就摔跤!谁怕谁?” “不行!十二点已过!没有比赛了!”圆脸举着自己的手表迈上水池台,对着四周高声喊道:“我宣布!今年的竞赛日挑战到此结束!刚才的挑战者全部失败,胖子安德烈仍旧是我们阿巴连斯克的大力士冠军!” “乌拉!” “胖子最牛逼!” “彼得洛维奇!” 身边的居民们又一次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高举酒杯欢饮庆祝。胖子安德烈得意洋洋的转圈冲周围挥手致意,然后猛的探身张臂,将高个从椅子上一个倒拔垂柳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高个大惊失色,像一只刚被钓上岸的大鱼似的扭动着腰身拼命扑腾。 “该惩罚你了!”胖子哈哈大笑。高个比亚巴洛夫更高更壮,挣扎的也更剧烈,胖子不得不用双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腰:“下水去洗个澡吧!” “不不不!别这样!我不会游泳!”高个悬在空中大喊,伸手扒住了桌子。 “游泳?不到一米深的池塘,游什么泳!”围观群众乐不可支,胡易和亚巴洛夫等人也笑嘻嘻的在一边看热闹。 胖子轻轻一用力,那张桌子便被高个拽倒了,紧接着又碰翻了椅子。 高个趁着胖子稍一愣神的功夫,双腿使劲一扑棱,身子向下出溜了少许。两只手撑在地上,算是有了借力之处,紧接着便使劲扭腰晃屁股想要滑下来。 “不要挣扎了!”胖子有些不高兴,揽住他的双脚揽往上一拖:“男人!输了就要承认!老老实实接受惩罚!” “不!我不要下水!”高个几近绝望的大吼大叫,双手在地上一阵划拉,将从椅背上跌落的衣服抓入怀中,猛然间腰腹发力,一个鹞子翻身拧过身体,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军用匕首。 “放开我!马上!”高个肩膀着地,拔刀出鞘握在手里胡乱挥舞:“滚开!死胖子!” 这一下变故猝然,胖子放开他的双腿向后撤了一步,脸上表情极为不悦:“哦噢!伙计,你有点过火了!” 四周人群顿时一片哗然,数十男男女女就近抄起附近桌上的酒瓶和厨刀等家伙,呼啦一下冲上来将喷泉边的几人围在中间。 “什么人敢来这里撒野!” “他居然带着刀子!真是个混蛋!” “不许你伤害我们的冠军安德烈!” “别废话了!打他!打死他!” “对!还有那几个,都是跟他一伙的,一个都别放过!” 高个从地上缓缓站起,他并没打算伤人,刚才只是头下脚上挣脱不得,脸上实在挂不住,所以狼狈之下才随手从上衣中掏出刀吓唬胖子。没想到此处民风彪悍,他手中明晃晃的匕首反倒激起了民愤。 很快陆续有居民拿着各种农具挤入圈内,还有人将一把铁锨交到了胖子安德烈手中,高个只能沉着脸握刀护在胸前,一时间进退两难。长脸和另外两个巴恰惊慌失措,也匆匆忙忙从怀中掏出匕首攥在手里。 “没事的,你们别激动!”胡易眼看镇民喷着酒气步步逼近,赶忙上前按住了他们的胳膊:“快把刀收起来。” 正文 239 醉马刀枪 “你们干什么?夤夜之间身携利刃来此,想要持刀伤人吗?”圆脸面沉似水,伸手阻住靠近的居民,朗声喊道:“大家冷静,他们几个小毛贼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阿巴连斯克是讲文明、有法度的地方,不必大动干戈。” 圆脸大概在镇子上比较有威望,村民们停下了脚步,将胡易等人围在一个半径不足三米的小圈子内。胖子安德烈手握铁锨杵在地上,冷冷瞪着高个,嘴里嘟嘟囔囔的颇为不满。 “米哈伊洛夫,你在吗?”圆脸踮起脚尖向外张望。 “他不在!不知道去哪儿了!”有人回答。 “维克托!鲁斯兰!亚历山大!”圆脸又一连串喊出几个名字:“谁在?来处理一下这几个危险的外地人!” “来…来啦…”一个瘦小的中年人挤过人群,东倒西歪的来到圆脸身边:“谁?谁敢持刀伤人?” “他们几个。”圆脸镇定的一指胡易等人:“该怎么办?” “唔?人不少嘛。”中年瘦子醉眼惺忪的仔细瞧了瞧,后退一步从别人手中接过一件警服和一根皮带,先把警服披在身上,又从皮带上挂着的枪套里取出一把手枪,颤颤巍巍的举枪冲他们一指:“你们…几个!统统…嗝!不许动!” 这位警官生的又瘦又矮,一头油趴趴的偏分,上唇两撇小黑胡,青眼圈肿眼袋,喝的醉儿咣当。白色登山鞋,红色运动裤,即便上身套一件警服,再拿着把手枪,依旧散发不出一丝压迫感,整个人气场弱爆了。 不过他手中拿着的毕竟是枪,这玩意儿在醉汉手里比在正常人手里更令人害怕。胡易赶忙碰碰身边的人,然后率先举起双手:“警官!我们不动,请您千万冷静,能不能把枪先收起来?” 高个等人也识趣的收刀入鞘,学着胡易的样子举起了双手。 “枪…不能收…因为你们…危险。”瘦警官一本正经的认真解释,然后对着高个等人微微一晃枪管:“刀,扔掉,扔在地上。” 几个巴恰乖乖把刀放在脚边,刚直起身子,人群中又钻出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打扮的与瘦子差不多,看起来也是个警察。 “维…维克托,该…怎么办?”瘦警察含含糊糊的大声询问。 “带…回去。先关…起来…”胖警察不比他的瘦同事清醒多少,抓着身边圆脸的胳膊勉强站立,似乎随时都会摔倒。 “带…回去?”瘦子微一皱眉,摇摇晃晃的伸了伸脑袋:“噢噫,人…太多了,必须…多开几辆车来…” “哈哈哈哈!多开几辆?”胖警察挺着肚子仰天长笑:“咱们全局,就…一辆警车…” “开什么车?”圆脸一把推开胖警察:“警察局离这里有一百米吗?” “唔…对呀…走!”瘦警察冲胡易一扑棱脑袋:“你们!跟我去…警察局!” “快…跟上!”胖警察摇摇晃晃的一推亚巴洛夫,顺势趴在了他的肩膀上。 两个警察虽然醉的不成样子,但周围还有数百怒气未消的居民,胡易等人丝毫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的跟在瘦警察身后。圆脸上前跟亚巴洛夫架起胖警察,又安排人收起地上的几把匕首,随他们一起向镇上的警察局走去。 警察局就在前方不远处,广场上的居民也有不少跑去看热闹。瘦警察掏出钥匙找了半天,笨拙的打开了门锁:“进来…快…” 警察局里灯火通明,但是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胡易带着司机和五个巴恰走进屋子,光着脚丫子不停打哆嗦:“呼!冻死了,还是屋里暖和。” 圆脸看看他和亚巴洛夫湿哒哒的裤子,回头对身后的居民喊道:“谁有合适这两个人穿的衣服?麻烦拿些来让他们换一下,不能让莫斯科人冻死在咱们镇上。” 人群一阵哄笑,胖瘦警察坐在一张旧桌子前,示意胡易等人一字排开:“证件…拿出来!” 七人各自掏出护照递过去,两个警察挨个打开,费力的举在眼前一边查看一边盘问。 很快有人送来了一大堆衣物,胡易和亚巴洛夫钻进旁边一间小屋,将湿透的衣服放在暖气上烘烤,挑了几件合身的衣服换上,顿觉一阵干爽温暖。 走出屋子一看,高个和长脸几人背靠墙站着一脸讪笑,那个胖警察躺在地上四仰八叉的打起了呼噜,旁边几个居民正笑骂着将他扶起靠在墙上。 瘦警察还勉强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脑袋,眼睛睁一忽闭一忽,语无伦次的坚持进行盘问:“莫斯科…远。我去过…你们喜欢吗?对…莫斯科…人多…不好!依我说,你们不如…搬到阿巴连斯克…咱们…嗝!” 胡易噗嗤一笑,扭头无奈的看看圆脸:“老兄,我们不是坏人。这两位警官都喝醉了,要不然…” 话没说完,只见门口人群一分,一个壮实的女警察走了进来。她的穿戴十分整齐,脸上虽有酒意但显然没醉,只是略显疲倦,头发也有些凌乱,八成是在睡梦中被人叫来的。 “维克托?鲁斯兰?”女警察气哼哼的在桌子上踢了一脚:“瞧瞧你们两个家伙!成什么样子!” “啊!伊莲娜!亲爱的!”瘦警察打了个酒嗝:“你…可算来了…”说着两眼一闭,“咚”的一声趴在了桌子上。 “一沾酒就没够,真不像话。快来人,扶他们去休息!”女警察大喇喇的往桌上一坐,目光从胡易几人脸上扫过:“你们几个,行凶未遂?” “没有没有!”胡易赶忙摆手:“我们只是来找人的,发生了一点小误会而已。咳…你们镇子上…规矩太多了。” “平时不会这样的,今天是竞赛日嘛,情况特殊。”女警察好像很理解他们的心情,微笑着依次翻看桌上几本证件:“你们来找谁?” “我要找一个中国年轻人,还有一位叫安德烈的中年人。可是这里有很多安德烈,我们一连遇到了几位,都不是。”胡易苦笑着掏出手机:“打了几次电话,总是没人接。” “安德烈,只知道名字的话确实不好找。”女警察点了点头:“再打一遍试试。” 手机刚才进了点水,胡易一出水池就关机了,好在现在还能打开。他拨通之后放在耳边听了一会儿,耸耸肩道:“还是没人接。” “让我看一下号码。”女警察冲他一伸手:“这里有镇上的通讯录,我来找出你的安德烈。” “那可太好了!谢谢您!”胡易赶忙把手机递过去。女警察刚要接,忽然那个被扶到大厅角落长椅上休息的瘦警察吧唧了两下嘴,迷迷糊糊的猛一挥手:“谁!谁…的电话响…讨厌…吵死了…” 正文 240 安德烈副局长 “什么?哪里有电话响?”女警察一愣,回头将食指压在唇边低声喊道:“嘘!别说话!都安静!” 大厅里的居民立刻静了下来,一个个左顾右盼,却只能听到远处瘦警察一边翻身一边嘟囔:“烦死了…叮铃铃…叮铃铃…唔…安静了…” 女警察拿起胡易的手机按了两下,再次拨通了那个号码,然后一边示意其他人继续保持安静,一边跳下桌子走向瘦警察。胡易轻手轻脚的跟着她走了几步,隐约听到阵阵手机铃声从一扇虚掩的门后传来。 女警察伸手推开门,铃声更清晰了。门后是一条走廊,两侧有几间办公室。她们循着声音一路走到最深处一间办公室旁,门上挂着一块写有“副局长:安德烈.米哈伊洛夫”的牌子,电话铃就是从这间屋中传出的。 “难道你找的是我们这位安德烈?”女警察对胡易笑着一挑眉毛,伸手重重敲了几下门:“安德烈!你在吗?我是伊莲娜。” 没人搭腔。女警察将耳朵凑在门上听了片刻,轻轻一拧门把手。 门没有锁,她一步迈进,皱着眉头掩住了鼻子:“我进来了…天呐!简直是噩梦!你们怎么了…这是谁?!” 胡易赶忙从她身后探头向里看,只见这间宽敞的办公室内一片狼藉,酒味冲天,一张小茶几上摆着一只玻璃瓶和几盘食物。 茶几旁靠墙的旧沙发上斜躺着一个身穿运动服的瘦削中年汉子,对面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椅子边有个小胖子以头杵地,撅着屁股趴在地板上酣睡,正是小林子。 “小林子!”胡易喜不自胜,几步冲上去扶起椅子,伸手推了推小林子:“醒醒!我靠!睡的还挺死!赶紧起来!喂!你咋啦?” 女警察快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然后回到沙发边轻轻呼唤中年汉子:“安德烈,你怎么会在这里?快起来,安德烈!” 中年汉子毫无知觉,女警察捧着他的脑袋晃了几下,在他耳边一声大吼:“安德烈!!!” “啊?”安德烈警官嘴唇一动,轻飘飘的吐出一个字,眼皮勉强撑开了一条缝:“谁…我...哪…” “哪?你的办公室!”女警察又气又笑,伸手招呼闻声赶到的圆脸等人:“快,给他弄点凉水来。” 安德烈总算恢复了一点神志,小林子这边却还是人事不省。胡易伸手在他脸上使劲拍了几下,又冲着他耳边大喊:“小林子!咸鱼!林贤宇!起床了!” 还是没动静,要不是小林子还在轻轻打着呼噜,胡易真就以为他已经挂了。 片刻之后,有人端来了半盆凉水,大家嘻嘻哈哈的泼醒了安德烈,胡易也捧起一把浇在小林子脸上。 “哎…哟…哟…我…”小林子打了个激灵悠悠醒转,眼珠费劲的转动几下,手在地上一撑,面目僵硬的嘻嘻笑了起来:“胡…哥,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胡易在他后脑勺上重重一拍:“你个二货!喝这么多酒干什么?” “喝…没啊…”小林子一脸困惑:“没…喝酒吧?唔…咱们这是在哪儿…” “我靠,这就断片了?”胡易哭笑不得,搀着小林子慢慢坐起,只见他身穿明显长一大截的裤子和汗衫,上身还套着一件大号警用薄棉衣,想必都是那位安德烈警官提供的。 安德烈警官这会儿已经勉强坐直了身子,女警察和圆脸一左一右扶着他,均是满脸幸灾乐祸:“嘿,你到底喝了多少?怎么会醉成这个鬼样子?” “多少?没多少。”安德烈警官的舌头似乎还没从酒精的麻醉中缓解过来,摇摇晃晃的指着桌上一只接近半满的粗玻璃瓶:“就…那个…” “才大半瓶就这样了?不至于吧?”圆脸将瓶子拿起凑到眼前,那上面没有任何标签文字,看起来像是医院输液用的五百毫升玻璃瓶。他拔掉皮塞稍稍一闻,接着皱紧了眉头:“这什么酒!好冲!” “这个…好。”安德烈歪歪斜斜靠在女警察身上:“季玛局长家的…自酿酒…” “季玛家的自酿酒?!那至少有九十度!”圆脸拿起瓶子晃了两下:“你喝了大半瓶?!” “没…没…还有…他!我们两个…一起...”安德烈兴致勃勃的一指地上的小林子,忽然看见了胡易,醉眼迷离的愣道:“咦?那个…男人…是谁!” “是从莫斯科来找你的!”圆脸和女警察七嘴八舌讲清了来龙去脉。 “啊!是你!”安德烈眼睛睁的稍大了一些,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嘟嘟囔囔的嗔道:“十二点...多了。你...怎么才来?” 安德烈警官昨天下午代表阿巴连斯克去邻镇参加竞赛日的爬树比赛,成功击败了对手,得以全身而退。 竞赛日是两个镇子共同的节日,各种对抗只能算助兴节目,不论输赢,双方都会热热闹闹的大摆酒宴庆祝一整天。 安德烈取胜后稍事逗留,跟邻镇的警察同僚们喝了几杯酒,然后醉醺醺的开车回家,在路边遇到了连滚带爬从树林中逃出来的小林子。通过电话了解过情况之后,他给瑟瑟发抖的小林子披了件外套,打算带他回镇上等待胡易来接。 不过作为一个自幼在阿巴连斯克长大的本地人,他深谙镇上被尊为传统的竞赛日风俗,也知道乡亲们喝过酒后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今天来访的外人。为了不节外生枝,他一回到镇上就把小林子偷偷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只身前往镇广场参加庆典。 在阿巴连斯克,竞赛日这一天的重要性可以与新年相提并论。安德烈警官很快便喝的大醉,直到八点多接到胡易的电话,这才想起还有个人关在自己办公室里。 胡易与他约定一个半小时后到达,所以他在广场上与大家一起热闹到九点半,这才四处搜刮了几盘食物,趁人不注意回到办公室去等着他来接人。 小林子早就饿坏了,将盘子揽入怀中就是一顿狼吞虎咽。安德烈本想跟他聊天解闷,无奈小林子的俄语狗屁不通,不论自己说什么都只是瞪着两只圆眼睛愣愣摇头。 安德烈顿感索然无味,枯坐一会儿便又馋酒了,于是从柜子里取出局长送给他的自酿酒,摆上两只酒杯与小林子对饮。 小林子酒量不错,酒胆也不小。他听不懂安德烈的介绍,举起杯子闻闻味道,还以为是普通伏特加,便大大咧咧的喝了起来,一边喝还一边真挚的向安德烈道谢。 不料这自酿酒极烈,小林子初下肚时只觉火辣辣的,没喝多少便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安德烈本就是六七分醉的状态,但他仗着酒量豪迈,一边高声嘲笑小林子,一边歪歪扭扭的自斟自饮,很快也醉死了过去。两人就这样歪在办公室里呼呼大睡,胡易几次打电话都毫无反应,直到众人赶来才将他们泼醒。 正文 241 阿巴连斯克的好朋友 一切尘埃落定,居民们的怀疑也彻底打消。胡易拉着安德烈警官的手,再三替小林子表示感谢:“谢谢您,如果没有您,我的朋友此时可能已经冻毙在树林边了!” “那…没什么,我是警察嘛,不必客气。”安德烈酒醒了一些,一步三晃的搂着胡易的肩膀,坚持把他送出了警察局。 小林子醉的像一滩烂泥,抬不起头,迈不动腿,是亚巴洛夫和另一个巴恰帮忙把他架到门口的。胡易回头招呼司机:“他走不动了,麻烦你把车开到这里。” 司机答应一声,由几个年轻人带着路去取车了。大家等在警察局门口,圆脸安德烈将他们的匕首和还没烘干的衣服一一归还,又派人取来了几杯酒:“莫斯科的朋友们,今晚发生了许多奇妙的事情,很意外,也很有趣。来,让我代表大家敬你们一杯酒,祝你们一路顺风!” “没错,亲爱的安德烈。今晚我们都很开心!”胡易此时心情十分放松,与亚巴洛夫等人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等等,我也跟你们喝一杯。”胖子安德烈举着酒杯凑了过来,伸手一拍高个:“嘿,你还欠我一次惩罚呢。等我将来到了莫斯科,一定会把你丢进克里姆林宫旁边的河里去!” 众人哈哈大笑,胡易举起一杯新酒:“再会了,亲爱的…也是安德烈,欢迎你去莫斯科找我们玩!” 酒杯刚放下,警官安德烈又晃着身子凑了过来:“还有…我,一路顺风!” 胡易摸着肚子打了个酒嗝:“对,感谢您...又是一位亲爱的安德烈,我们必须…嗝,喝一杯!” 三杯酒落肚,远处车灯一闪,那辆商务车拐了过来。 胡易对这一晚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车灯的照射中。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恍恍惚惚,混混沌沌,再次睁眼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唔?嗯?”他只觉头疼欲裂,口干舌燥,嗓子眼就像着了火似的。稍一翻身,发现自己躺在娜塔莎的房间里,旁边小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 他抓起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困惑的伸手一抹嘴:“我这是…什么时候…” 床头搭着几件新衣服,应该是从自己卧室里取来的。胡易按着脑袋晃晃悠悠起身穿好,刚要去外面看看,娜塔莎从厕所走了出来:“亲爱的!你醒啦!” “刚醒。”胡易清清沙哑的嗓子,茫然坐回到床上:“我怎么…怎么睡在这里了?” “一点都不记得了?”娜塔莎噗嗤一笑:“是两个警察把你架回来的。” “警察?”胡易困惑的挠挠头:“怎么会呢?我是几点回来的?” “大约凌晨三点半,当时你给我打手机,但已经不会说话了。”娜塔莎笑着摸摸他的头发:“有个警察在电话里问你住哪个房间,我就拜托他们把你送到了这里。” “哦…完全没印象…”胡易使劲敲敲脑壳,忽的又从床上跳了起来:“啊,对了,你等我一下!” 他跑回屋子找出给娜塔莎准备的生日礼物,又一溜烟跑回来:“亲爱的,迟到的礼物,祝你生日快乐。” “礼物?谢谢!”娜塔莎愉快的拆开包装,眼前顿时一亮:“哇…这是…你…什么时候买的?!” “就是我们在瑞士那天买的喽,趁你不注意。”胡易得意洋洋的在她额头重重一吻:“喜欢吗?” “喜欢!非常喜欢!”娜塔莎仔细抚摸着那块手表,忽然哽咽一下,伸手捂住了嘴:“安东,你知道吗,其实我不需要任何礼物,只希望你能平安就好,昨天晚上……我真的非常害怕。” “不必担心,你看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吗?”胡易笑着将她揽进怀里:“昨晚是虚惊一场,根本没什么危险发生,就是喝了不少酒。不过…好像有些事儿记不清了。” “是啊。”娜塔莎吸了一下鼻子,抬起头破涕为笑:“你昨晚回来时穿的都是别人的衣服,你知道吗?” “哦,那我倒是还记得。”胡易稍一恍惚,斜眼看看她手中的表:“哎呀,我要去上班了。昨天穿回来的几件衣服帮我送到洗衣房,洗干净之后我要联系他们寄回去。” 昨晚那么一顿折腾,胡易现在还感觉浑身无力,晕晕乎乎的打了辆车赶到市场。 小林子正在箱子边绘声绘色的向别人描述昨天的遭遇,胡易问起后半夜的事情,他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自己被人抬上车后一片安静,断断续续睡了几觉才感觉车子发动,一路上仍旧是昏昏沉沉,就这样在半梦半醒之中被送回了家。 两个人都是稀里糊涂,直到下午见到亚巴洛夫,才听他讲起了自己断片期间的所作所为。 原来昨晚胡易先是一直很紧张,到达镇上寻找小林子时心情又是几起几落,直到最后才把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紧接着三杯酒下肚,一下子就醉了。 他这一醉,忽然就兴奋了起来,对着身边人频频举杯,毫不吝啬的对阿巴连斯克献上各种溢美之词,惹的众人对他好感度飙升,围在他身旁载歌载舞。 那位酩酊大醉的安德烈警官也跟着火上浇油,竟又回屋取来了小半瓶高度自酿酒,一定要让胡易品尝。 胡易当时已经接近陷入无意识状态,一仰脖就闷了小半杯,然后一把搂住圆脸的胳膊连唱带跳,又缠着他要去祭奠镇子里的二战英雄安德烈。 圆脸等人肃然起敬,几乎是把他抬到了英雄安德烈的纪念碑前。胡易手抚纪念碑,时而念念有词,时而嚎啕大哭,周围的居民虽然莫名其妙,但也感动的稀里哗啦,一起跟着潸然泪下。 就这么又哭又闹,一口气折腾到了两点多,胡易压根没有回家的意思。亚巴洛夫他们实在等的筋疲力尽,费尽口舌才好不容易说服圆脸等人,架着他回到了车上。 这辆商务车只能乘坐八人,他们七个人加上小林子正好满员。小林子和胡易都已经坐不直了,几个巴恰又都是铁塔般的身子,车上显得异常拥挤。 酩酊大醉的安德烈副局长见状一声令下,打电话把两个年轻警察从被窝里薅起来,要求他们务必把“阿巴连斯克的好朋友”平安送回莫斯科。 两个警察昨晚只参加了前半夜的庆典,回家睡了几个小时,酒已经醒的差不多了。他们不清楚胡易的来头,但副局长有令,自然不敢怠慢,匆匆洗了把脸便跑步出门。 众人簇拥成一团,将胡易塞进镇上唯一的一辆警车,由两名警察驾驶着直奔莫斯科。 他们熟悉道路,一路上风驰电掣,只花了不到一小时便将胡易送到友大。而亚巴洛夫等人的商务车紧随其后,也很快赶回了市场。 正文 242 去留难决 “不记得了,一点都不记得。”胡易看着一脸倦容的亚巴洛夫挠头讪笑:“这么说,嘿嘿,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是啊,添了很多麻烦。”亚巴洛夫不懂客套,一本正经的点头道:“不过没关系,你是我的朋友,而且你还付钱给我们了。” 这一夜折腾下来,胡易等人只当是一场筋疲力尽的闹剧,小林子却大有死里逃生之感。幸亏他当初听了舅舅的话,将胡易的电话号码牢记于心,否则昨天不知还要经历怎样的波折。 对胡易千恩万谢之余,他不仅如数报销了昨晚的一切花费,又额外付给那五个前去帮忙的巴恰和司机每人一千卢布作为酬谢。 风波过后,众人根据小林子回忆起的种种迹象进行分析,推测出了他被抢劫的原因。 市场上大部分交易是用卢布进行的,直接使用美元的场合主要有两种,一是外地客户来进货,为了方便和安全会直接携带美元付款;二是货主们提货时缴纳运费,由于其中包含着灰色清关服务所需的种种手续费,金额很大,运输公司只收美元。 昨天小林子的摊位上正好来了一个外地客户,收了不少美元。下午他离开箱子时直接拿着一捆出门,打算过会儿买完电脑顺便把运费缴清,再去给胡易送单子。 但是买电脑还是需要用卢布的,他很可能是在附近换汇时不够低调,被心怀不轨的人偷偷盯上了,一等他走出市场便实施了抢劫。 事后的分析只是猜测,并没有什么鸟用,而且那两个不知是真是假的警察也早已无处寻觅。小林子吃一堑长一智,从此在市场内外处处小心谨慎,再也不敢轻易露富。 很快初雪降下,莫斯科又进入了隆冬时节。市场上没再发生什么大事,学校里的一切也还算顺利。 春节过后,于叔从国内回来了。他原本计划在国内多呆几个月,但听说自己刚走外甥便险遭不测,终究是放心不下。从此他和小林子甥舅二人同驻莫斯科,轮班倒替着来市场当班,倒也着实轻松了不少。 付嘉辉的梦萱娜又经历了一轮分家,他大伯和四叔那边的梦珊娜也没能幸免。现在新太阳区已经有了四五家名为梦X娜的时装裤品牌,所生产的裤子除标牌外几乎没什么区别。而梦萱娜倚仗其长期积累的客户资源和口碑,依旧是其中生意最好的一家。 大四下学期转眼过了一半,除了筹备毕业考试和论文之外,还有一件事对胡易来说迫在眉睫:他必须尽快决定毕业后的去留问题。 长时间将主要精力放在市场和学校上,胡易的日子过得充实紧张而又无忧无虑,早将当年父亲的谆谆教导忘得无影无踪,从没认真考虑过回国后的就业问题。只是听说近几年来国内经济发展形势一片大好,已与他出国前不可同日而语,却想不出具体的目标与方向。 至于留在这里,可选的出路似乎也不多。彼时已有许多中国大企业进驻俄罗斯,在莫斯科设立了分公司或办事处,但听闻其中人际关系复杂,各种规矩繁多,派系争斗的触角从国内一直延伸至此,乃至于区区十几个人的办事处也能立起三五个山头。 胡易习惯了市场上粗俗市井但简单直接的处事方式,自忖并不擅长与那些大企业的官僚小吏们打交道,如果留下,八成还是会在市场上继续工作。 这个选择题着实有些让他头疼,思前想后,胡易打算跟父母商量一下。 父母的态度是原则上支持儿子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决定,但他们也含蓄的表达了各自的观点和建议。 “你出国五六年了,国内现在变化很大,回来也挺好的。在家乡生活更踏实稳定,还有那么多亲人朋友,遇到什么困难也好有个照应。”母亲的出发点比较务实:“再说现在中俄交往渐渐密切起来了,很多单位需要会说俄语的人,工作应该不难找。虽然刚开始工资可能不高,但是你还年轻,可以慢慢来嘛。” 父亲所顾虑的则更远一些:“回来或者留下,关键还是要看选择什么样的前程。如果你打算继续读研,我们百分之百支持,能在莫斯科找个体面的正式工作也不错。但假如只是想留在市场打工,我看…是不是可以再斟酌一下?” 听话听音,胡易已经明白了父母的意思。以二老的家庭出身和工作单位,虽然可以接受儿子以学生身份去市场打工,但肯定打心底里不希望自己大学毕业后继续以此为生。 但父母毕竟不在莫斯科,对这边的情况了解有限,或许应该再听听身边朋友的想法。 关于这件事,值得他征求意见的人并不多。这天正巧在学校偶遇周大力,胡易便顺口问道:“大力,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周大力这几年的生活平淡如水,除了预科丢钱的短短一段日子之外始终波澜不惊。他衣食无忧,心宽体胖,好静不好动,每天除了上课并没有太多事情可做,谈吐和想法也一直没发生什么变化:“肯定是回国啦!在这破地方早就呆够了,好不容易熬到毕业,还不赶紧回去?怎么,难道你想留下?” “还没决定,主要是没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胡易踌躇着笑笑:“你回国后打算找什么工作?有计划吗?” “嗐,有甚计划嘞?我天生就不是操心的命,不爱瞎折腾。老爷子在家里找人安排了个事业单位,先去领着工资呗。”周大力懒懒摘下眼镜擦了擦:“对了,11号楼网吧还有一半机器是我的。你如果打算呆在莫斯科的话,干脆都留给你得了,随便给俩钱意思意思就行。” “我可不稀罕你那些破电脑。再说我说不定也要回国,你还是留给菜花吧。”胡易摇摇头,又问道:“你去事业单位工作,每个月工资能有多少?” “不清楚呢。不过我老家那边工资水平低,估摸着每个月拿到手一千块钱就不错了。”周大力一脸淡然的笑笑:“多点少点无所谓啦,反正我们家里也不指望着那点死工资过日子,能找个地方挂着就行。” “那倒是。”胡易笑着叹了口气:“不缺钱真好。” 正文 243 举棋不定 既然家境大不相同,周大力的想法便不具备太大参考价值。胡易下班后跑到11号楼去找于菲菲,想听听她的见解。 自从开始攻读研究生之后,于菲菲便不再从旅行社零散接团做导游,转而在一家国内大型企业驻莫斯科代表处获取了一份兼职工作,胡易就是从她口中了解到了许多此类单位的内部做派和潜规则。 于菲菲本人显然也对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不感兴趣,好在她只是个兼职翻译,无非是干活拿钱而已,与他们明争暗斗的小漩涡没什么牵扯。 “莫斯科的情况你很熟悉,不用我多说。”于菲菲轻声细语,对待胡易的问题十分谨慎:“如果只考虑眼下的话,留在市场应该也不错,至少比国内绝大多数工作挣钱多的多。” “但是呢?”胡易微微一耸眉毛。 “但是缺点也是明摆着的。莫斯科本来治安就不好,市场上的工作更是存在风险,何况也不稳定,除了能挣钱之外几乎一无是处,不是长久之计。”于菲菲掰着手指侃侃而谈:“我听说国内现在正规单位都给员工提供三险一金,好一些的地方甚至提供五险一金,这些都是今后生活的保障。而且你早开始工作就能早计算工龄,对将来的职位升迁和福利待遇都有帮助,唯一的缺点就是收入低,但相应的,生活成本也低嘛。” “咦?没想到你还挺明白的。”胡易对于菲菲提到的职工保障待遇只有一个粗浅的概念,一时间不由对她刮目相看:“这么说,你研究生毕业后打算回国喽?” “我还没想好呢,或许留在这里找份工作生活下去也说不定。”于菲菲稍一犹豫,冲他嘻嘻笑道:“其实关于回国工作的事情呢,我去年本科毕业前专门了解过。正是因为一直没拿定主意,所以才决定留在这里继续读研的。” 于菲菲并没给出明确的建议,但至少表达了些许个人倾向,也提供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胡易还是很踌躇,晚上吃饭时又跟娜塔莎聊起此事:“亲爱的,几个月后我就要毕业了,到时候你希望我们回中国生活,还是留在莫斯科?” “你不是一直说要回中国吗?”娜塔莎微觉诧异:“怎么?又有新计划了?” “不算是新计划,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我…不知道回国后能做什么工作。”胡易眼神一片迷茫:“而且也不确定你是否能适应中国的生活。”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娜塔莎微微一笑:“别担心,安东,我们都可以去试一下。” “试一下?”胡易不安的看了她一眼:“娜塔莎,说心里话,你愿意去中国生活吗?” “当然愿意。我不是说过吗,无论你去哪里,我都愿意跟你在一起。” “不,先不要考虑我。如果…如果没有我,你愿意去中国生活吗?还是更喜欢留在莫斯科?”胡易现在正是举棋不定的时候,很希望娜塔莎的想法能帮助自己下定决心。 “如果没有你?哈哈!”娜塔莎看到胡易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伸手拿起他面前的筷子,放下一根,举着另一根问道:“安东,你先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没有我,你愿意去明斯克生活吗?还是希望留在莫斯科?” “我?怎么会去明斯克呢?我从来没……”胡易话说了一半便哑然失笑,随即明白了娜塔莎的意思。 是啊,如果不是为了我,她又怎么可能想到去中国呢?看来这个问题只能由我来给她答案。 跟几个人聊过一圈,又独自思考了许久,胡易基本确立了毕业后回国工作的思路,接下来只剩下去找李宝庆了。 他们二人交情最深,自己在市场的工作又是李宝庆介绍的,既然下定决心要回国,至少应该提前给他打个招呼。 李宝庆现在常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天到晚不知在忙些什么。胡易第二天给他打了两次电话都没接,直到午饭后才叼着烟溜溜达达来到付嘉辉的箱子里:“你找我了?” “谱挺大啊。”胡易坐在椅子上,双脚往货包上一搭:“打手机不接,也不知道抽空回一个。” “嘿嘿,我这不是亲自来了吗。说吧,啥事儿?”李宝庆笑眯眯的从怀里摸出一个厚重的精致木盒递给胡易:“来根雪茄,就当我赔罪了,不该不接易哥的电话!” 胡易斜了他一眼,随手接过那只沉甸甸的木盒摆弄两下:“啧啧,戴维杜夫。行啊,你小子出手够排场的。” “嗐,排场个屁,我可不舍得花钱买。”李宝庆掩饰不住脸上的得意:“老板送了两盒,不抽白不抽。快,点一根尝尝。” “不尝,太臭。”胡易将盒子递还回去,仰头瞅瞅他那张容光焕发的大脸:“你老板对你还真挺够意思,三天两头送你好东西。” “那当然,我可不仅仅给他打工,同时也是他的客户。”李宝庆志得意满的在胡易脚边一坐:“我现在也是在阿斯泰仓库有箱子的人了,老板还指望着我给他回款呢,哈哈!” “不孬,你小子越来越有能耐了。”胡易露出一脸慈祥的笑容:“这么多年总算没白把你拉扯大,我很欣慰。” “去你大爷的。”李宝庆抬腿踹了他一脚,探身说道:“哎我说,其实嘉辉他们家时装裤销的挺不错,你也可以试着倒腾一下。” “我?算了吧,我可没那心思,也没你那本事。”胡易抬手轻轻拍掉裤子上的脚印:“还得出去找买家、拉客户,太费劲。” “啧,又不是什么难事儿,市场上的东西不都是一手一手倒出去的吗?”李宝庆从货包上摸起胡易的烟点了一颗: “我今天上午刚谈下来一个客户——对,就是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那人以前从越南老板手里拿货,东西和我的基本一样,价格比我高一些。我带他去仓库看了看,又把自己的价格稍稍压低一点,他二话没说就变成我的客户了。你看,是不是很简单?” “听你说的倒是不难。”胡易努了努嘴:“不过你自己压价去挖别人的墙脚,最后不是两败俱伤吗?” 正文 244 小仇大恨 “怎么会是两败俱伤呢?我这叫…薄利多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付出少量必要代价,换取最终的胜利!”李宝庆的语气略带鄙夷:“再说这也不能算挖墙脚,我是按照市场规律办事,懂不懂啊你?” “哎哟哟,你管这玩意儿叫市场规律?真是张嘴就敢说。都照你这么玩,大家赚个屁钱?”胡易一脸不屑的瞅着他:“还薄利多销呢,你有多少货?再薄的利能销出去多少?有必要这么饥渴吗?” “那…你甭管。”李宝庆悻悻的梗了梗脖子:“就算是挖墙脚吧,这堵墙既然让我找到了,那我就得抓住机会,放开手脚挖个痛快!” “挖吧挖吧!你可小心,千万别把墙挖塌了砸着自己。”胡易戏谑了一句,正色规劝道:“这种事今后少干为妙,你就那么一丁点本钱,一不小心就会栽进去,还是收敛一些吧。” “嗐,你放心吧。我又不是那种贪得无厌、不知进退的人。”李宝庆吐出最后一口烟,将烟头用力弹出箱子:“其实我只是想挖一挖这个越南佬的墙角,挖的他越惨越好。至于其他人,我是既没有那份心思,也没那个实力。” “什么意思?他得罪你了?还是柿子专挑软的捏?” “得罪我?哼哼。”李宝庆脸色忽然一沉:“你还记不记得,友大预科毕业那年的暑假,我曾经来市场打过工?” “预科毕业…哦!想起来了。”胡易坐直了身子:“好像…时间很短吧?怎么?你俩那时候就认识?” “我认识他,他可不认识我。”李宝庆阴森森的抖了抖嘴角:“当时我那个老板把货存在市场外面的仓库,就是他去找警察告发的。” 胡易对那件事的来龙去脉不是很清楚,呆呆愣了半晌才道:“我记得…当时被查封的是别人的仓库,你老板只是在其中租了一块地方,应该不是针对他的吧?” “没错,当时那个越南佬在市场上卖衬衣,租仓库的几个老板也都是卖衬衣的,所以他才勾结警察去把仓库封了。” 胡易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么回事,老小子真够卑鄙的!” “可不咋的?不过风水轮流转,他现在又开始卖牛仔裤了,而且生意做的挺差劲。我现在的老板正好也卖牛仔裤,你说这不是天意让他落在我手里吗?”李宝庆嗓门猛的一粗:“丫当年能干那么不要脸的事儿,我今天挖他几个客户怎么了?怎么了?!” “你激动啥?喷我一脸吐沫星子。”胡易笑着伸手抹了把脸:“当初那个老板早就不在市场上了吧?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又没受啥损失,没想到还挺记仇的。” “我怎么没受损失?他害我丢了工作!还被警察抓进车里脱光衣服搜走了好几百卢布!”李宝庆小眼一瞪:“我可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有仇就得报!” “好好好,君子报仇…我算算…四年不晚!”胡易笑嘻嘻的一拍他:“你不会在这四年里一直盘算着找他算账吧?” “那怎么可能呢,这不是正巧碰上了吗?”李宝庆白了他一眼:“俩事儿赶到一块儿了,既能报仇解气,又能拉客户出货,顺便打击了这种下流人渣,净化市场环境,何乐而不为呢?” “哎哟卧槽,高度一下子就拔上来了。”胡易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反正呢,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这样算计别人,总有一天别人也会来搞你的,小心些比较好。” “嗐呀,胆小不得将军做,像你这样前怕狼后怕虎,怎么能成大事呢?”李宝庆满不在乎的嗤了口气,起身一拍屁股:“我走了!老小子没剩多少客户了,我抓紧去松松土,浇浇水,争取能挖几个算几个。” 胡易也跟着起身伸了个懒腰:“悠着点,千万别累着。” 李宝庆仰头一笑,刚迈出箱子又退了回来:“咦?你不是找我有事儿吗?” “哦,差点忘了。”胡易稍稍犹豫一下,踱着脚步走到箱子边:“再过两个月就该毕业了,我准备拿到毕业证就回国,你觉得如何?” “毕业?唉...你已经大四了啊!时间过的可真快。”李宝庆愣道:“既然你想回去,那就回呗,工作找好了吗?” “还没有。”胡易咂了咂嘴:“回去再说吧,也不知道能找个啥活干。” “回去吧,让家里帮忙多走走关系,争取找个好工作。”李宝庆的话里带着一丝乡愁:“我也有两年没回去过了,听说国内现在挺好的。” “哟,想家了?”胡易笑眯眯的看着他:“走啊,一起回去呗!” “回个屁,我还没拿到毕业证呢。”李宝庆闷闷摇头,又冲胡易挤了挤眼:“我早就算好了,等我零八年本科毕业,菲菲正好也研究生毕业。是不是很巧啊?说不定我们俩到时候一起…那个…嘿嘿。” “去去去,拉倒吧,单相思成瘾了。”胡易伸手一推他:“我说的是暑假,你家老爷子不是身体不好吗,回去看看他。” “嗯,你说的对。”李宝庆神色略微黯淡了些:“行啊,也该回去一趟了。到时候咱们一起买机票吧。” 李宝庆走了。等下午付嘉辉来到市场,胡易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顺便提出辞呈:“嘉辉,在你这里干了两年,感谢你的照顾。还有两个月就要毕业了,我想专心准备考试。” “没问题,人生大事嘛,理应认真对待。”付嘉辉郑重其事的跟他握了握手:“我也要感谢你这两年对我们家的尽心尽力,今后…怕是很难找到你这么好的员工了。” 胡易眼窝微感温润,哈哈大笑了两声:“别搞的这么煽情,等我考完试再来跟你们正式告别。” “好啊,到时候我叫着于叔和小林子他们那些人,找家高档饭店好好给你送个行。”付嘉辉恢复了平素的淡定神态:“说起来,你这两年也挺不容易的。眼看就要把毕业证拿到手了,回国后准备做什么?” 正文 245 毕业在即 “还能干啥,找个班上呗,能干点啥就干点啥。”胡易这些日子最不愿意面对这个充满未知的问题,但偏偏每个人都要问一句。 “能干啥就干啥?哎呀,那你怕是要有心理落差的喽。”付嘉辉微笑着摇摇头:“国内现在什么工资水平?根本没法和你在这里的收入相提并论嘛。” “这倒是。”胡易咬了咬嘴唇:“肯定要比这边差很多,不过回国毕竟生活成本低,花钱也少。” “这个想法可要不得。钱不是省出来的,是赚出来的。”付嘉辉搓着手指在他面前做了个点钞票的动作:“呐,不瞒你说,这两年我一直觉得给你两万卢布工资有点低,但是你之前经常要去上课,拿两万也不算亏。” “当然不亏,就我这样边上学边打工的,给两万真的不少了。”胡易连连点头:“真的,我很感激你的宽容大度。” 付嘉辉没接他的话茬,继续说道:“如果你毕业后留在这里全天上班,我本来是打算马上给你涨到两万五的。唉,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份工资在国内怕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再加上你平时那些外快,一个月在这里起码能挣五六万卢布吧?折人民币就得一万多块将近两万呐,说不定能顶你回国工作一年的收入。” 胡易吸着凉气笑了笑,这笔账自己也不是没算过,但毕业离开学校宿舍后就只能租房居住,开销也会跟着猛增。而且他这几年攒下了些钱,有点小富即安的心态,对于未来收入状况并不是特别在意,既然已经决定要回国,便不需要再去纠结这些。 不过付嘉辉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趁机给自己留条后路还是有必要的。胡易沉吟片刻,不好意思的干咳了一声:“嘉辉,我是觉得咱俩有交情才开这个口,你可别骂我脚踏两只船。这次回去如果找工作不顺利,说不定我还会回莫斯科,到时候你可得多照应我一把。” “嗨!你这话对我胃口!什么叫脚踏两只船?做事情本就该想的周到一些。”付嘉辉一拍大腿,昂然仰脸看着他:“说实话,如果三言两语让你随随便便变卦,我还真就不那么瞧得起你。既然你决定回国,那就回去闯闯试试,说不定能找个好单位呢。万一过的不顺心,你就来个电话,我立马找人把你弄回莫斯科!” 得到付嘉辉的口头承诺,胡易最后的顾虑也打消了,心中顿时大为敞亮。两年多没有正经上课了,如今距离毕业考试已经近在咫尺,他立刻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投入到最后的课程中,希望至少能为自己在老师心目中增加一点迟来的印象分。 在大四最后的几十天里,胡易沉迷学习,无法自拔,每天除了学校哪儿也不去。上课时他踊跃表现,尽量博取老师的好感;下课回家伏案苦读,遇到不懂的问题就跑去成绩好的同学家请教,完全进入了另一种生活状态。 回首胡易在俄罗斯的大学生涯,如果将每个年级比作一层楼的话,那么这栋四层楼的地基——也就是预科功课——打的极为坚实;一楼算的上是无可挑剔的精装修楼层;二楼整体质量完好,但后期明显有赶工痕迹;三楼和四楼就不那么尽如人意了,严格说来甚至有豆腐渣工程之嫌。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经过两个月来对三楼和四楼的紧急抢救,胡易仓促补上了大部分遗漏的重点知识内容,将这栋楼勉强修葺为合格竣工状态。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多亏他底子打的好,各门功课的补习虽然异常艰苦,但总算能说得上卓有成效,极大的提高了他的水平和信心。 一连几门考试下来,胡易的笔试成绩差强人意,不过凭借着与大多数老师的良好关系以及长期浸淫市场所学到的纯熟口语和各种俏皮话,他在口试中发挥上佳,可谓是无往不利。 考试一科接一科结束,一大半老师给他打出了四分,另外几位较为严格的则给了三分。胡易一路高呼着“及格万岁”,迎来了最后一科考试。 最后一科只有口试,但因为是谢尔盖教授的课程,所有同学都不敢有丝毫怠慢,直到考试前一天晚上还在紧张的复习备考,彼此间不时打电话交流信息。 谢尔盖的考试的确值得如此对待,对于大四学生来说,这门考试具有一票否决权,不通过就无法拿到毕业证。 谢尔盖的考试又是语言系最难通过的,他的课程排课频率低、单节时间长、信息量巨大、冷僻词超多,对于外国人来说掌握难度极高,所以大家只能采取归纳知识点猜题的方式来应对考试。 归纳知识点并不是难事,只要把几位好学生的课堂笔记结合在一起便能轻松做到。但是老教授的课涉及内容过于庞杂,几乎每次上课都会抛出一个独立的大知识点,且相互之间关联性不强。如此一来,猜题就成了最令人头疼的环节。 其实猜题的意义十分有限,口试是逐一在办公室里进行的,大部分学生将被问到不同的问题。不过人在这种时候总会抱有侥幸心理,所以每位热心的优等生都精心挑选了一些自己认为提问率很高的知识点。到考试的前一夜为止,大家所猜测的高危问题汇总起来共有二十道之多。 胡易拿着这份长长的清单欲哭无泪,里面每个知识点都包含着几个晦涩难懂、普通辞典查不到的偏门专业词汇,他只好一边打电话询问,一边昏昏沉沉的死记硬背。背着背着就开始眼皮打架,从桌边的椅子转移到床上,从坐着背变成躺着背,很快眼皮一沉,胳膊一耷拉,没心没肺的呼呼大睡了起来。 这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胡易睁开眼便是一声惨呼:“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 开考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分钟,昨晚的二十道题才只背了三道半。他心头泛起一阵凉意,冲进浴室匆匆洗漱完毕,穿戴整齐抓起书包一溜烟冲出宿舍。 正文 246 老教授的问题 口试没有固定顺序。今天参加考试的学生有十几个,他并不担心迟到,只是想尽早过去跟其他人一起准备题目,顺便从考完的同学口中了解一些信息。 惴惴不安的走出宿舍过了马路,远远看到乌嘎正不慌不忙的走进学校大门,胡易高声喊道:“乌嘎!” “安东?”乌嘎回头看见他,急忙退回门外沿着马路张望了几眼,伸手一拍大腿:“哎呀!你来晚了!” “啥?”胡易微微一愣,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来晚了?你看什么呢?” 目力所及之处只有几辆刚才从身边驶过的汽车,乌嘎双手在自己胯骨两侧连拍几下,扼腕叹息道:“太可惜了!就差了一步,你没能看到我叔叔新换的豪华汽车。” “靠。”胡易一阵泄气:“吓我一跳,还以为是考试晚了呢。” “嘿,听着,你绝对应该看看的。”乌嘎平日里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但每逢吹牛炫耀时就会变的格外严肃认真:“奔驰!知道吗?不不不,你可别以为是那些又老又旧的破奔驰,我叔叔买的是新款!很漂亮!很大!很舒服!下次可以让你坐一下。” “谢谢啊。”胡易对乌嘎吹嘘叔叔家的富裕已经见怪不怪了,而且知道他一旦开始就很难被打断,只能诱导着话题拐弯:“你叔叔原先那辆欧宝呢?你以后可以自己开着来上学了。” “我…”乌嘎少见的腼腆了一下:“我不会开车,而且马上就要毕业了,以后估计没机会开来了。” “这倒也是。”胡易与他并肩走进校门,嘻嘻哈哈的奚落道:“不过你很有可能毕不了业,或许明年留级也说不定,到时候就有机会了。” “嗨,我的朋友,这可是一派胡言!”乌嘎微笑着嚷道:“知道吗,我先前的考试全都通过了,全部。” “我知道,可是今天谢尔盖的考试你能过吗?大家总结出来的知识点你背了多少?” “嗯…没多少…”乌嘎眨巴了两下眼睛:“你呢?” “一样。”两人相对大笑,一前一后来到了谢尔盖的办公室门前。 同班五六个同学在走廊上靠墙一溜排开,人手捧着一沓材料埋头苦读。胡易上前跟队尾的中国女孩儿打了个招呼:“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们几个?” “其他人考完啦,都走了吧。” “完了?这么快?他们考的怎么样?” “还好吧,什么分数都有。”女孩儿忧心忡忡的一吐舌头:“先进去的都是好学生,我这心里还真有点没底。” “没事儿,有我和乌嘎殿后,你肯定不是最差的。”胡易大大咧咧的一笑:“前面的人都回答了些什么问题?” “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女孩儿轻轻一跺脚:“哎呀,你别浪费时间了,快点看看题吧,我也得继续背了。” 每个人的口试时间不定,短则五六分钟,长则十几分钟。同学们一个挨一个进屋,出来时有的轻松惬意,有的愁眉苦脸。待前面那女孩儿考完时,胡易已经走马观花的把大部分知识点粗粗捋了一遍。 “怎么样?过了吗?” “过了。”女孩儿一脸不爽的嘟着嘴:“老头子最后唠叨半天,勉强给了我三分。” “嗐,三分挺好啊!”胡易笑道:“能过不就行了嘛,要啥自行车?” “倒也是。”女孩儿如释重负,喜滋滋的冲他一抿嘴:“你快进去吧,加油哦!” 胡易整理了一下衣服,带着阳光的笑容推门进屋:“上午好,亲爱的谢尔盖教授。” “上午好。”谢尔盖将花镜向下一拉,撩起眼皮看着他走到桌前:“啊,是您。抱歉,您…叫什么名字来着?” “请叫我安东。”胡易恭恭敬敬的在花名册上指出自己的名字:“就是这个。” “啊,对,胡......有印象了,请坐。”谢尔盖的表情甚是冷淡:“您认为自己今天有机会通过考试吗?” 胡易脸上肌肉一僵:“您是说……对不起,我没明白您的意思。” “让我们来看看……”老教授推起花镜,用笔尖在花名册上轻轻划了一下:“噢噫,全学年课堂出勤率仅仅只有百分之五十八。下学期稍微高一些,但主要集中在最后两个月,别以为我看不出您在搞什么把戏。” “百分之五十八?”胡易讪讪陪着笑脸:“百分之五十八…应该不算太低吧?” “那是对其他科目而言。想要通过我的考试,全年出勤率至少要达到百分之七十五。” “百分之七十五?!”胡易嗓子眼咕哝了一下:“恕我直言,恐怕…达不到标准的学生不止我一个吧?” “您说的没错,大家好像对我的课不太感兴趣。”谢尔盖教授坐直了身子,云淡风轻的说道:“不过呢,虽然出勤率是个严肃的问题,但这次考试毕竟关系到能否毕业,所以我还是愿意给你们这些学生一个机会。” 胡易大大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了!非常感谢您!尊敬的教授!” “请不要高兴的太早。”谢尔盖面无表情的盯着他:“根据您的出勤率,我最多最多可以给您三分,前提是您的回答能让我满意。否则嘛…很遗憾。” “那……好吧。”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胡易正了正坐姿,点头道:“我试试看吧!” “可以。那我们现在就开始,祝您好运。”老教授不慌不忙的提出了问题:“请您根据语言与历史国情的关系概论、以俄语和乌克兰语的差异为例,尝试说明不同的民族文化风俗对于其语言的形成和发展演变有着怎样的影响,以及导致差异出现的主要原因。” “唔,嗯…我明白了…”胡易将这个长长的问题在脑海中快速整理了一遍,对相关内容丝毫没有印象,只得勉强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能不能请您…换个问题?” “不会回答?那就是不及格喽。”谢尔盖打开他的成绩册便要下笔。 “等一下!”胡易脑袋麻嗖嗖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好像没在课堂上讲过这个问题。” 正文 247 反客为主 “那一定是因为您当时没去上课。”谢尔盖彬彬有礼的摇了摇头:“这是一年级的课堂内容。您别忘了,现在是毕业考试,之前学过的所有知识都在考察范围内。” “唔,您说的很对,这的确是应该掌握的。”胡易用无意义的废话慢吞吞的拖延着时间,脑中苦苦思索对策:“可是您应该理解,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不公平。虽然俄语和乌克兰语十分接近,但我们从没学过乌克兰语,对其中的差异并不了解。” “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需要掌握乌克兰语。”老教授不动声色的答道:“其中的内容我早就讲过,所考察的主要是学生对相关知识的理解与应用能力,乌克兰语只是用来作为对比参照的,就算不懂也没关系。只要你当初认真学习过,肯定对答案不陌生,至少清楚答题思路。” “是,我当然…咳…”胡易把心一横,硬着头皮说道:“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我有自己的思路和见解,可以讲吗?” “当然,请吧。”谢尔盖教授冲他耸了耸肩:“这是一门开放的学科,我所提的也是一个开放的问题,如果你回答的有充分道理,我会酌情为你打分的。” 只要可以随便说,发挥余地就很大了。胡易喜上眉梢,准备首先打破问题本身的桎梏:“要分析民族文化造成的影响,我认为乌克兰语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参照对象。因为他们无论在语言本身还是其他方面都与俄罗斯有着很高的相似度,就像…就像…嗯…肯德基和麦当劳,虽有差异,但不突出,无法进行透彻的比对分析,自然也无法得出有力的观点。” “那你打算怎么办?”谢尔盖微感诧异,他所提出的问题在本科阶段所涉及的理论深度有限,常见的回答往往是用所学知识结合具体事例来推导出既有结论。 答题方式虽然开放,答案也并非固定统一,但他往日在课堂上只以乌克兰语为例进行过对比讲解,一旦换掉这个参照对象,就要另外单独构筑一套答题思路。 “既然是从差异入手分析,那我想应该选一种差异更加明显的语言。”胡易信心满满的一笑:“就用中文来进行对比参照吧,您看可以吗?” “中文?!”谢尔盖教授摇头大笑:“不行,您太狡猾了。中文甚至不在语言系的教学范围内,我也对这种语言一窍不通。” “没关系呀,分析这个问题不需要掌握中文。”胡易笑眯眯的模仿着老教授方才的口吻:“所考察的主要是我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和应用,中文只是拿来作为对比参照的。” “可是…既然我不懂这种语言,就无法判断您的论据是否真实、分析是否合理,或许您只是胡说八道糊弄我而已。” “不,请您放心。我只分析最简单直接的表象,绝对能让您听明白。”胡易不待老教授表态,急匆匆话锋一转:“我想教授您即便不懂中文,但一定见过汉字吧?” “没错,多年前我曾随团前往中国进行过教育方面的交流访问,去过哈尔滨和上海。”谢尔盖的情绪转换倒是很快:“噢噫,哈尔滨,很美的一座城市,和我的家乡很像。” “那太好了。这么说您对中国文字不陌生喽?”胡易随口敷衍,他表面看上去胸有成竹,其实脑子只比嘴快两秒钟,一直在努力思索如何切入问题。 “当然,我见过很多中国文字,只是不明白他们的含义。”谢尔盖虽然对胡易选择中文作为参照颇有疑虑,但对话题本身似乎并不抗拒:“对我们来说,中文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学习俄语的基础是掌握三十三个字母,法语和英语只需要二十六个,而学习中文必须要首先记住许许多多方块汉字。许许多多!天呐,简直是噩梦。” “哈哈,您说的没错,没错……”胡易忽然发现老教授无意间给自己提供了一个清晰的切入点,于是灵机一动,顺着他的话说道:“这正是我要说的,很多外国人——包括您在内——都把中文的汉字和俄语的字母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其实这种对应方式是大错特错的。” “噢?愿闻其详。”谢尔盖果然产生了少许兴趣。 “在俄语里——其实全部斯拉夫语甚至整个印欧语系都是如此,我们暂且以俄语为例——字母是最基本的要素。字母本身一般不表示任何意义,而是通过各种方式组合起来成为单词进行表意。” “没错,中文不也是将单个方块字组合成词语吗?” “不!错就错在这里!中文的方块字本身就能表达一种甚至多种意思!抱歉,请允许我——”胡易伸手取过笔和纸:“您看,中文的基本要素并不是方块字,而是…一些简单的…符号,我们称之为笔画,就是这种横、竖、撇、捺、点、横钩、竖钩……等等,总共大概…十种左右吧!” “嗯…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谢尔盖教授轻轻抚摸着下巴:“您的意思是,所有复杂的方块汉字都是由这几种简单的符号组成的?” “对对对!”胡易略一寻思,提笔在纸上刷刷点点写了一个字:“您看,这个字是‘我’的意思,里面就包含了很多种笔画,是很有代表性的组合方式。” “有点意思。”谢尔盖拿起纸端详了片刻,微微一挑嘴角:“不过这件事与我提出的问题没有太大关系,体现不出民族文化所带来的的差异。” “您别着急,我马上就要说到了。”胡易又随手在纸上写了几个汉字和几个俄语单词:“请看,俄语的单词组合方式是多个字母按不同顺序从左到右排成一排;而方块汉字的书写则是在一个区域内以多种方式相互交叠罗列。您看出什么不同了吗?” “肯定是不同的。”谢尔盖教授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你是指他们的排列方式吗?” “没错,正是不同的排列方式反映了民族文化带来的差异性。”胡易一时间思如泉涌,昂首挺胸的朗声说道:“接下来,我就从几个方面为您简单分析一下这个问题。” 正文 248 说文解字 “请吧。”谢尔盖教授似笑非笑:“希望您的解释能让我听的明白。” “就算您孙子来也肯定能听懂。”胡易用笔尖点指着纸上的中文和俄语:“我们首先从排列方式入手分析思维习惯。俄语单词在排列字母时是单向的,位置相对固定,就是沿着一条直线挨个出现,通过更换字母的前后顺序来组成不同单词。这可以被认为是一种单向的、线性的…嗯…一维的方式。” “当然,这我可以明白。”老教授稍一思量:“而方块字并不是把基础符号挨个排列的。” “对,方块字是在一个固定空间内将笔画放置在不同方位,上下左右中,四面八方都可以出现,是一种平面的交叉组合方式,可以被认为是多向的、非线性的二维方式。” “单向和多向,直线和平面,一维与二维,从文字的书写排列入手,这个差异点的确足够大。”老教授笑吟吟的未置可否:“您刚才说到了思维方式,是不是认为中文的思维方式比俄语等字母文字更全面、更先进、更高级?” “不不,您误会了,这里面并不存在孰优孰劣的问题,纯粹是一种方式和习惯上的差别。”胡易双手一摊:“正是迥异的民族文化造就了这种方式上的巨大不同。” “结论是显而易见的,不过具体有哪些体现呢?请您举例说明。” “这就是我要讲的第二点了,涉及到东西方古老的价值文化体系。”胡易稍事停顿,整理了一下思路:“俄语单词长短不一,每个字母在其中所占据的空间基本相同,而且单词读音可以直接体现其中的字母与排序;汉语里的每个方块字大小相同,但会根据需要调整其中笔画的长短和间架结构,笔画本身与方块字的读音毫无关系。所以......” “唔,我明白了,这应该是一个整体与个体的关系、以及谁为谁做出改变的问题。”谢尔盖略加思考:“究竟是个体改变整体,还是由整体决定个体。” “恭喜!您都会抢答了!”胡易轻轻鼓了三下掌,继续说道:“所以在我看来,文字书写方式能映射出东西方自古以来不同的社会关系及秩序观念。” “当然,语言文字的诞生演变总是与社会发展变化息息相关的。”老教授若有所思的盯着纸上的汉字:“不过说到关系与秩序,方块字将不同数量的多种笔画纳入同样大小的空间,有时似乎过于拥挤,排列方式也稍显无序。” “在不熟悉中文的人看来的确如此,但这恰恰体现出了文化差异的巨大。”胡易一边思考一边信口解释:“单词根据字母数量决定长短,长度不受束缚,背后是一种较为开放的思维习惯;字母之间相邻但不相交,反映了…相对独立的个体关联;单向直线排列,说明考虑问题的方式直接而又简单,顾虑较少,富于开拓精神,是一种适合欧洲海洋文明的思维方式。” “说的有一定道理。在大航海时代,许多欧洲探险家就是朝着一个方向直直航行,最终环游了地球、发现了新大陆。”谢尔盖微微颔首:“那么方块汉字所呈现的又是怎样的思维文化呢?” “笔画在不同的汉字中或上或下,或大或小,代表一种能屈能伸的处世哲学。但是永远处在一个方块之内,相对来讲比较保守封闭;笔画之间有的紧邻、有的相交、有的远离,体现出社会人际关系的交错纵横、密切多样;在一个正方形内多向排列,意味着善于在条条框框之内复杂周详的统筹解决问题,但难免存在一定局限性,需要顾虑的事情也很多。同时更注重守土安居,代表着一种大陆农耕文明的传统观念。” “噢,我想我应该是听明白了…”谢尔盖教授单拳托着下巴,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我不了解中国的语言文字,但从人文和历史方面来看,您的描述大部分还是比较符合普遍认知的,对二者之间的关联分析也算有些道理。” “我只是粗浅的分析了一下。”胡易一套长篇大论说下来,脑子和嘴都还没脱离兴奋状态:“语言所反映的文化差异当然是很多很多的,尤其是古代文字更能体现其中的微妙之处。但那些内容不适合在今天这个场合讨论,我看就没必要一一展开讲了吧!” “哈,您说的对。”老教授一怔,随即哑然失笑,似乎刚刚意识到面前的学生正在参加毕业考试:“您的回答有些偏离了我提问的本意,不过还好。” 他略一思量,拿起胡易的成绩册向前翻了几页:“唔,大一的考试得了四分…嘿,我想起来了!您是一位很擅长偷换话题的学生,那次考试时您也是扯了很多与中国文化有关的东西,包括您名字的含义。” “是的,您没记错。”胡易脸稍稍一红:“很抱歉,我只是…将您所传授的知识与自己所了解的东西融会贯通在一起…” “说起来,您的确是一位挺有悟性的学生,如果能坚持上课就更好了。”谢尔盖长长叹了口气,翻着他的成绩册喃喃自语道:“像您这种情况,还真的让我感觉很难办。” 胡易一慌,没想到自己的回答没能让老教授满意,急忙挤出一副苦笑:“谢尔盖教授,我之所以出勤率不理想,是因为经常要去市场打工…之所以要去打工…是因为…唉,总之我有很多苦衷,请您务必给我三分,让我通过考试吧,可以吗?” “三分?不不,您没必要解释那些,我是您的老师,只会根据您的学习和考试情况来进行打分。”谢尔盖将他的成绩册端端正正摆在胸前,拿起笔稍一犹豫,龙飞凤舞的写下了一个“优秀”。 “五分?!哎呀!您看这话怎么说的,就凭我这出勤率,嗨呦,这这这…”胡易喜出望外,腾的一下起身给谢尔盖鞠了一躬:“真的是太谢谢您了!” “不必客气。这些年我教过的中国学生至少有几百名,能说会道的不在少数,但从没有人在考试时充分结合中国古老文化进行答题,至少没人能像您说的这么有鼻子有眼。”老教授合上成绩册,缓缓摘下眼镜:“或许您的话里存在一些谬误之处,但在我听来还是蛮合理的,所以今天就破例给你一个五分吧。” 正文 249 我也有今天 “谢谢!谢谢!受之有愧!”胡易心情一阵激荡:“很遗憾没能常去上您的课,可惜我马上就要毕业,今后想听您讲课也没机会了。” “上课所教授的只是基础和方法,学以致用才是最重要的。您的出勤率虽然不达标,但是已经具备了良好的理解和应用能力,而且表达较为清晰完整,所以我认为可以给您一个理想的成绩。”老教授说着轻轻一推桌子,起身向胡易伸出一只手:“恭喜您通过考试,安东先生,祝愿您毕业后一切顺利。” “谢谢您!尊敬的教授!祝您身体健康,一切顺利!”胡易毕恭毕敬的与谢尔盖握手告别,缓缓后退三步,转身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发发感慨,等在门外的乌嘎一步凑了过来,脸上表情稍显紧张,又好似时刻准备着幸灾乐祸:“如何?及格了吗?” “什么鬼问题?我这种优等生怎么可能不及格呢?”胡易装的一脸诧异,将成绩册打开怼到他脸前:“你瞧,五分!” “多少?!怎么可能?”乌嘎一把夺过成绩册,使劲揉了揉眼:“谢尔盖老头子居然给你五分?” “学习好,悟性高,没办法。”胡易轻轻巧巧的取回成绩册扔进书包,冲着乌嘎微微一笑:“加油哦,祝你好运。” 最难的考试成功过关,而且意外取得了许久未见的五分成绩,胡易心情大好,接下来就只剩论文答辩了。 胡易的论文是在最后这两个月时间里匆忙赶工完成的,资料大部分从图书馆和网络搜集而来,东拼西凑的同时又加入了许多自己的理解。 几经修改之后,他感觉读起来还算不错,只是作为一份语言系学生的毕业论文,在遣词造句方面着实差强人意。好在导师不厌其烦的为他指出其中的用词不规范及表达不清晰之处,又经过多次修订,终于赶在最后日期前上交了终稿。 答辩当日,胡易捯饬的西装革履,精神抖擞,气度优雅的站在讲台边侃侃而谈,嘴里却总是冷不丁蹦出几句乡下方言和市井俚语。 台下坐着的谢尔盖教授和尤莉亚老师等人不时被他逗的开怀大笑,其他专业的陌生老师则对这种不协调的台风颇为费解,有的摇头微笑,有的挤眉弄眼。 不过这些细节终究无伤大雅。答辩结束,坐在前排中央的系主任长叹一声:“安东先生,您的表现总体还不错。只是这个口音和俏皮话嘛……说真的,如果不是看到您穿成这样,我还以为是一位来自市场的巴恰在参加答辩。” 教室里一片哄堂大笑,老师们提笔打分,毕业答辩顺利通过。胡易向台下微笑颔首致意,微笑着走出教室接受同学们的祝贺,微笑着一个人下楼走出校门,微笑着回首张望身后的友谊大学主楼,一时间不由得百感交集。 我毕业了吗? 没错,我毕业了。 我,胡易。高中时代那个学渣中的学渣,老师烦,学校嫌,会考全靠作弊才及格,曾经连高考都不想参加,根本没琢磨过上大学的事,居然也有大学毕业的一天! 回首这五年半的时间,胡易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他晕乎乎的缓缓走到校园广场喷泉边坐下,听着清脆悦耳的叮咚水声,看着各种肤色的学生从面前经过,闭起眼睛享受着温暖的阳光,脑中幻灯片似的闪过五年间的种种。 从北京开往莫斯科的19次列车,玛季那座破破烂烂的宿舍楼,新年夜彭松掉进马桶的辣子鸡,曾在阿尔巴特大街向自己讨要二十卢布、后来又在地铁车厢里把自己从光头党手中救出来的警察……。 离开玛季来友大报名入学,被盗后紧衣缩食的日子,帮别人配电脑挣钱,假扮乌嘎的小弟去打架,在黄海饭店后厨切菜,替于菲菲接待旅行团,和李宝庆合伙做外卖,形形色色的邻居们,麦当劳的炸弹,6号楼的大火,与娜塔莎的相识相恋,以及在市场上发生的种种风波……。 一幕又一幕往事涌上心头,胡易心中五味杂陈,忽然间情不自禁的仰天高呼一声:“爷爷我终于毕业啦!”然后在周围学生们惊诧莫名的注视下飘然而去,回到宿舍将自己往床上一扔,不管不顾的埋头大睡起来。 语言系的学年结束了,但其他院系的考试和答辩还在陆续进行中,因此距离毕业典礼尚有一段日子,正好给娜塔莎留出了申请签证的时间。在这些天里,胡易既不上学也不上班,既有钱又有闲,难得在莫斯科好好享受了一把悠闲时光。 此时恰逢2006年德国世界杯开赛,他白天看足球,晚上玩电脑,生活惬意无比。抽空带着娜塔莎城里城外痛痛快快玩了几趟,又去最后探望一圈这些年来结识的知交故友,闲暇之余还提笔给阿巴连斯克的那位警察局副局长写了一封信,向小镇上包括他在内的各位安德烈惜惜作别。 一个月之后,俄罗斯人民友谊大学2006年本科生毕业典礼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如期举行。胡易喜气洋洋的带着娜塔莎前往学校领取毕业证,向楠等人也一起赶来祝贺,大家挨个与他在校园里四处合影留念,又陪他一起参加庆祝仪式。 “哥,你和嫂子哪天走?”向楠依依不舍的拽着胡易的胳膊:“我还欠着你四百美元呢,等晚上回去先还给你。” “不着急,你明年也要交住宿费嘛,先顾好自己吧。”胡易伸手轻轻摸摸她的头:“我过几天就走啦,钱的事儿等你以后手头宽裕了再说。你一定要乖乖上学,千万别像我一样,为了挣钱耽误那么多功课,听到没?” “听到啦。”向楠得意的抿了抿嘴:“那我就先留着花,等将来挣了钱,回国还你人民币。” “没问题,等你放假回去,哥请你吃好的。”胡易冲她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夏焱:“我走之后,冰箱电视啥的那些破烂就留给你和菜花了,你们多保重。” “行,谢谢,你也保重,等回国咱们再聚。”夏焱来这里几年,已不像最初那样腼腆,但还是有点闷。 “走之前我只对你提一个要求。”胡易伸手揽住向楠的肩膀,一脸严肃的叮嘱道:“照顾好向楠,我和他亲哥都会感谢你的。” 正文 250 惜惜相别 “那肯定没问题,你放心把她交给我就好了么。” “我对你基本上还是放心的。”胡易冲他一咧嘴:“不过如果你敢对不起楠楠,嘿嘿,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当然记得么。”夏焱脸稍稍一红:“你说要阉了我。” “哈哈!记得就好!”众人一起大笑。 安娜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扭头问同样莫名其妙的娜塔莎:“对了,你们去中国,会带米莎一起走吗?” “我想大概不会了。”娜塔莎稍稍有些感伤:“一路上先要坐七八个小时飞机,还要坐五小时火车,我很担心。而且听安东说,他们家乡现在禁止楼房住户养狗,所以……或许不要带它一起走比较好。” “是哦,既然如此,还是让它留下来吧。”安娜的语气中带着少许局促和不舍:“那么...你准备将米莎交给谁照顾?” “本来是想拜托马克西姆的,但是我和安东商量过之后,还是打算让您留下它。”娜塔莎微笑着招呼胡易:“对吗,安东?” “是的,我们希望让米莎和您生活在一起。”胡易走过来定定看着安娜:“您愿意接受它吗?” 或许是缘分使然,安娜对米莎有着发自内心的疼爱和难舍难离的感情。自从当初第一眼见面,她便打心眼里格外爱怜这条终日愁眉苦脸的沙皮狗。 如果将胡易和娜塔莎比作米莎的父母,那么安娜这两年间对待米莎就像是白天帮子女看孙子的奶奶。无论她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只要见到米莎就立刻转忧为喜,眉开眼笑,不仅每天都惦记着带些好吃的来喂它,闲下来时还会抱着米莎没完没了的自言自语,像是它真能听懂似的。 安娜这两年积攒了一笔钱,也陆续开拓了一些服装进销渠道。自从得知胡易和娜塔莎计划一起回中国之后,她便正式辞去了11号楼网吧的店长工作,前些天刚如愿以偿在自己家附近的柳布利诺商场租到了一个位置比较理想的摊位,打算全心全意经营她的服装生意。 考虑到安娜一人独居,独自经商,又对米莎疼爱有加,所以胡易和娜塔莎反复权衡之后,认为把米莎交给她最为放心,一人一狗正好可以相互陪伴。 “我愿意!噢天哪!太好了!”安娜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胸口,眼眶隐隐有些湿润:“感谢你们将米莎留给我,我保证,一定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它的。” “您一直对它很好,所以我们认为这是最合适的选择。”胡易与娜塔莎微笑对视一眼,语重心长的说道:“安娜,我们…很快就要走了,请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和米莎平安快乐的生活。” “我会的,我的安东,我的娜塔莎。”安娜伸出双手将二人搂近身前,声音已有些哽咽:“祝福你们,希望你们永远健康、快乐、幸福。将来有机会,请记得来莫斯科看望我们。” 当天晚上,胡易和娜塔莎一起给米莎吃了一顿炖肉大餐,然后带着它的狗屋、狗粮和各种玩具,一起送到了安娜家中。 米莎很通人性,似乎已经知道要与二位主人分离,水汪汪的眼睛里一直噙着泪花。它在安娜怀中目送着二人离去,嘴里始终呜呜悲鸣不已,惹的娜塔莎回家时哭了一路,整晚也没睡成安稳觉。 该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该收拾的东西也都收拾完了,胡易和李宝庆商量时间买好机票,临走前一天又去参加了付嘉辉和于叔等人为他安排的送行晚宴。 付嘉辉在高档饭店订好了卡拉OK包房,准备来个不醉不归。他让胡易直接前往饭店,但胡易坚持要先去市场,这次一走不知将来何时能有机会再回莫斯科,他想跟大刘和亚巴洛夫等几个熟人当面道别。 “好,好!恭喜胡老弟学成归国,衣锦还乡。”大刘的表情略显复杂,脸上大半是喜悦,却也流露出些许不舍和羡慕:“不知道将来…呵呵,嗐,希望咱哥俩将来还有机会见面。” “肯定有的,希望…你们一家人也早日…早日回国安居。”胡易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紧紧握住大刘的手:“祝你和叔叔阿姨身体健康,平安顺利。” “您也是,祝您事业有成,一帆风顺!”大刘坚持拖着残腿把胡易送出黄楼,与父母一起挥手目送着他走远。 胡易又来到了阿斯泰停车场,这会儿正好有货车到,巴恰们正在争前恐后的卸货装货揽生意,亚巴洛夫也笨嘴拙舌的四处跟货主们搭话,却总是抢不过其他同行。 “亚巴!过来!”胡易远远冲他招了招手。 “安东?你回来了!”亚巴洛夫屁颠屁颠的小跑到他身前,一副如饥似渴的模样:“有货要运吗?唔…这几辆车好像没有你们的货吧?” “不,今天不提货。我就要回中国了,今天是来跟你告别的。” “回中国?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吗?” “或许吧。”胡易看他一脸落寞和失望的样子,心中稍稍有些不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样,老伙计,最近还好吗?” “不好。”亚巴洛夫憨厚的摇摇头:“这两个月能揽到的工作很少。” “你这家伙,怎么回事?”胡易皱眉笑道:“你现在不是挺受欢迎的吗?说话也比以前利索多了。” “那是有你在市场的时候。”亚巴洛夫的五官在大方脸上挤成了一团:“只有你愿意给我活干,也有耐心跟我说话。除了你,其他老板好像都不喜欢给我活干,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跟别人抢工作。” “怎么会这样呢?亚巴,你…应该再大胆一些,再…努力尝试去跟人沟通,争取讨人喜欢。”胡易心中暗暗自责,似乎因为自己一直以来让亚巴洛夫过于轻松的工作挣钱,才导致他在市场中的生存手段丝毫没有长进,本是一片好意,到头来反倒害了他。 不过自己马上就要回国了,再多想这些也是徒劳无益。胡易轻轻叹了口气:“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亚巴,不要总是垂头丧气的嘛,来,说点开心的事让我听听。” 正文 251 冤冤相报 “开心的事?”亚巴洛夫眨巴几下眼睛,忽然大脸一红,咧开嘴笑道:“倒真有一件。嘿嘿,有个女人…叫塔尼娅,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 “好事呀!可喜可贺!”胡易伸手搂住他的肩膀:“瞧,亚巴,未来是美好的!答应我,从今天起要打起精神,努力工作挣钱,和塔妮娅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行,我答应你。”听到胡易的祝福,亚巴洛夫稍稍打起了些精神:“安东,我的好朋友,你是一个很好的人,祝你今后永远健康,永远快乐。” 离开市场,胡易赶到了付嘉辉安排的饭店。今天虽然是告别晚宴,但在座的诸位老板常有机会回国,今后想见面并不困难。因此桌上的主基调是欢送,氛围反不如刚才与大刘和亚巴洛夫告别时伤感。 与老板们欢宴一夜,回家后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胡易和娜塔莎打点好随身行囊,吃过临行前的最后一餐午饭,由夏焱和菜花帮忙提着行李离开了这栋居住多年的宿舍楼。 安娜和向楠已经等在楼下了,胡易与他们逐一拥抱,上车后又降下车窗不停挥手,直到几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 五年半的留学生涯宣告结束,即将离开这个留给自己无数悲欢喜乐的地方,回到熟悉的家乡,开始一段未知的新生活。胡易心潮澎湃,一路静静注视着车窗外掠过的街景,默然无语。 娜塔莎的心情应该比他更为忐忑,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不时相对而笑,然后又各自扭头向外看去,近乎贪婪的想要在脑海中尽量多留下一些对莫斯科的记忆。 汽车终于停在了机场国际出发门口,胡易拖着箱子走进大厅,见他们的航班就快开始值机了,便掏出手机给李宝庆打电话:“我到了,你在哪儿呢?” “这才几点?你可真够早的。”李宝庆懒懒打了个哈欠,听声音似乎在车上。 “废话,你学校离机场多近啊。我那么远,肯定要打出点提前量来,万一路上堵车咋办?”胡易脱掉外套坐在行李箱上:“快点来吧,到了打电话。” “不着急,我先去趟市场。”李宝庆嘿嘿一笑:“昨天晚上跟几个老板喝酒,把护照落在饭店里了。他们刚帮忙找到,我现在去拿。” “我靠,你可真够可以的,咋没把脑子丢了呢?”胡易笑骂道:“麻利儿的!我们去里面等你。” 没过一会儿,值机柜台开放,胡易和娜塔莎托运了行李,通过海关和安检,李宝庆依旧迟迟不见动静。 “这孙子,还挺沉得住气。”胡易又拿起手机给他打电话,却没人接了。 “你的朋友呢?”娜塔莎见他神情有异,不安的问道:“他怎么还不来?没出什么事吧?” “我也不清楚。”胡易心中惴惴不安,脸上故作轻松:“或许在路上没听到电话铃声。甭管他了,咱们去买点东西。” 两人在免税店逛了一圈,买了几条烟和几瓶酒,回来站在安检口眺望着入内的旅客,直到登机开始,李宝庆还是没有出现。期间胡易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也都没能打通。 “坏了,闹不好出事儿了。”胡易看着登机的队伍越来越短,握紧手机顶在脑门上喃喃自语:“妈的,这小子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怎么了这是?” “咱们怎么办?”娜塔莎茫然无措的站在他身边:“要上飞机吗?” “等等,再等一下。” 又是几分钟过去,没见到李宝庆。登机口的乘务员姑娘快步走到二人身前,先看看娜塔莎,再看看胡易:“请问您二位是乘坐CA910航班飞往北京的吗?” “对,请稍等。”胡易伸手抹了一把汗:“我还有个朋友没到。” 乘务员低头看了一下手中的旅客信息表:“航班值机已经结束了,我这里显示只剩两名乘客没登机,您的朋友就算赶到机场也没办法进来。现在机舱门即将关闭,请您二位尽快登机吧。” “啊?是…是吗…那好吧。”胡易将登机牌递过去,随手又拨打了李宝庆的电话。 刚跟在乘务员身后走了几步,电话竟然接通了,说话的却不是李宝庆:“喂,老胡?” “啊?谁…嘉辉?!”胡易立刻停下了脚步,心中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怎么是你?那个那个,谁呢,李宝庆呢?!” “老胡,你听我说。”付嘉辉的气息稍微有些不均匀:“本来想暂时不告诉你的,但你一直不停打电话,我怕你担心,还是先跟你说一声吧。” “怎么了?!是李宝庆出事儿了吗?!” “是,你别着急。”付嘉辉略一停顿,努力平缓了一下语气:“下午市场上有人开枪,宝庆他……中了两枪。” “他什么?!”胡易只觉胸口气息一滞,劈手从乘务员手中夺回登机牌:“对不起!我不能上飞机了,你们走吧!” “啊?先生!您不登机我们没法起飞啊!您还托运了行李呢!”乘务员急忙绕到他面前:“先生!先生?” 胡易完全没听到她的话,也顾不上去管目瞪口呆的娜塔莎,对着手机大喊:“他人呢?!没…没事儿吧?!” “在医院,已经推进手术室了。”付嘉辉心有余悸的颤声说道:“我想…应该没事,就是…流了不少血…” “打在哪儿了?!” “一枪在胳膊上,一枪在前胸…” “前胸?!”胡易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后退两步重重坐在了椅子上。 “你别着急,他运气好,中弹的位置正好在外套胸前口袋上,里面放着护照和一个木头雪茄盒,都被打穿了,但是子弹的威力也削弱了很多,应该伤的不重。” “哦!哦!还好还好!算这小子命大!”胡易大大松了一口气,又追问道:“他…他…到底怎么回事?!” “我是后赶到的,据说凶手当时连开了五枪,大概离的有点远,只打中了两枪。” “凶手是什么人?!抓住了吗?” “警察已经去找了,听现场目击者说开枪的是个越南人,好像也是市场上的老板。”付嘉辉纳闷的轻叹一声:“他是认准了李宝庆才开枪的,我们估计…他俩大概有什么仇。” “越…越南人?”胡易一个激灵,顿时想起了几个月前与李宝庆的谈话。他稍微定了定神,起身便往外走:“你们在哪个医院?我现在过去。” “你不是要回国吗?”付嘉辉愣道:“放心吧,有我们照顾宝庆,肯定不会有事的,你就别瞎耽误功夫了!” “可是我…”胡易此时方寸已乱,正踌躇着拿不定主意,忽听身旁传来一个富有磁性的中年男声:“哟,我瞧着这位可是有点眼熟,不会这么巧吧?” 正文 252 回家 这个声音似曾相识,胡易微微一怔,扭头看见刚才那乘务员小姑娘正气鼓鼓的跟在一位飞行员打扮的中年人身后,表情又是委屈又是无奈:“就是这位先生,还有他旁边那位女士。” 那飞行员依稀有几分眼熟,生的剑眉朗目,仪表堂堂,满嘴地道的京味儿普通话:“哎呦喂,不会又是你吧?” “啊,您…机长?”胡易不会认错,眼前的中年人是他认识的唯一一名飞行员,就是三年前曾在机场帮自己从安检员手中讨回香烟的那位机长。 “嘿哟,看来没错了。你不就是那个为了几条烟不肯上飞机的哥们儿吗?”机长盯着胡易苦笑一声:“怎么了?又有什么玩意儿被人扣住了?” “没有…是一个朋友,本来也应该一起上飞机的。”胡易困难的咽了一下口水:“可是他被人开枪打了,现在正在医院…所以我…” “开枪?哎呀,老毛子这地界儿可真够乱的。”机长皱了皱眉:“所以你怎么着?不打算走了?你那朋友有危险吗?” “我…我不知道…”胡易茫然摇头:“可能没有危险,但我觉得…我应该…” “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呢,”机长抬腕看了看表:“起飞时间已经快到了,既然你的朋友没危险,我建议你还是尽快登机。” “可我不太放心。”胡易犹豫了一下:“我们能不能改签?或者退票?哪怕不退钱也行。这次回国我就不回来了,无论如何也得在临走之前去看他一眼。” “很抱歉,我不能满足你这个要求。”机长语调平淡,神情却很坚定:“你们的行李已经上飞机了,我们必须保证托运的乘客也一同登机。” “那…能不能麻烦你们…” “哎哎哎,停!你可别说让我把行李给你卸下来。好家伙,飞机上几百口子人呢,就为了你延误起飞时间?好意思的吗!”机长斜了他一眼:“行了小伙子,我当初怎么说也帮过你一个小忙,你今儿就算赏我个面子,咱抓紧登机行吗?” “是啊老胡!你快上飞机吧!”手机还保持着通话状态,付嘉辉急的大喊:“知道你跟李宝庆关系好!你放心,我保证他屁事儿没有!等你一到北京,他肯定活蹦乱跳的给你打电话报平安,行吗?!” “我…好,我知道了,你们多…多费心吧。”胡易头脑稍稍冷静了一些,挂断电话伸手拉过娜塔莎,对着机长歉然一笑:“真不好意思,又给您添了一次麻烦。” “得嘞,谁让咱俩有缘分呢,虽然有点孽缘的意思。”机长笑着长舒一口气:“哎我说,你该不会是老天爷专门派来妨我的吧?” 飞机准时起飞,胡易这一路心神恍惚,饭吃不香,觉睡不好,迷迷糊糊的熬过了七个多小时。 刚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他迫不及待的打开了手机,这才想起自己用的是俄罗斯SIM卡,根本没信号。 胡易耐着性子排队出关、领取行李,然后在机场内找到一个能打国际长途的公用电话,先给付嘉辉拨了过去:“是我!李宝庆怎么样了?” “没事儿,放心吧。”付嘉辉正在睡觉,声音有点迷糊:“大夫说不用住院,只要定时换药就行。我们陪他去警察局录了口供,送到他老板家里住下了,也好有人帮忙照顾。” “呼,还好。”胡易这才彻底放下心,咧开嘴笑骂道:“靠,原来没死啊,害老子白白担心一场。不行,我得打电话骂他几句。” “死不了,差的远呢。”付嘉辉打了个哈欠:“现在这边两点多,他八成休息了,你等到早上再骂吧。” 放下电话,胡易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转头眉飞色舞的抱住娜塔莎:“好消息!我的朋友脱离危险了!” “太好了,恭喜他。”娜塔莎甜甜一笑,张开双臂搂着胡易,身体却略显僵硬。 “怎么了,亲爱的?”胡易看着她略显局促的模样:“你累了吗?” “还好。”娜塔莎靠在胡易身边四处望了望:“我只是…从来没在看不到俄语的地方生活过,周围人讲话也听不懂。就像…咱们去年去欧洲旅游一样。” “没关系,这次你完全不用怕。”胡易握紧她的手:“在这里,我可以为你搞定一切。” 两人在机场乘出租车直奔北京站,当天下午便风尘仆仆的下了火车。 儿子毕业归国,又带回了未来的洋媳妇,父母二人异常重视,分别向单位请了假,打扮的体体面面的赶来火车站迎接。 “爸!妈!”胡易远远看见二老站在人群中翘首眺望,忙拉着娜塔莎快走几步:“我回来了!这就是娜塔莎。娜塔莎,这是我的爸爸和妈妈。” “腻嚎!泥浩!熟树,啊亿!”娜塔莎在火车上记了一路问候语,虽然调拐的很歪,但发音已经能让人听的明白。 “你好啊!娜塔莎!欢迎你来中国!”母亲拉着娜塔莎的手激动不已:“看这孩子,这孩子!多高啊!多漂亮啊!嗳呀,咱家胡易可真有福气,真有福气!” 父亲的笑容亲切而又严肃,他少年时学过几句俄语,打算趁此机会展示一下:“大挖哩稀,哈拉少?嗯…你…哈拉少不哈拉少?哈不哈拉少?哎,胡易,我说俄语她怎么听不懂呢?” 娜塔莎掩口微笑,胡易乐不可支:“爸!你这俄语说的还不如非洲人呢!好啦,我俩一路折腾的怪累的,咱们快回家吧!” “好,走!”父亲风度翩翩的拖过娜塔莎的行李箱,冲儿子一招手:“我从处里借了辆车,就在外面。” 胡易知道父亲为人处世素以严于律己著称,向来不屑去占单位任何便宜。自小到大,他只能在春节和八月十五见到父亲从单位领回两方冻带鱼、一筐烂苹果之类的惨淡福利,从没有机会享受过其他便利条件。 不料今天为了迎接自己和娜塔莎,父亲竟然破天荒向单位借来一辆车。胡易微微感动之余,也颇觉脸上有光,来到车边伸手开门,冲着娜塔莎一摆头:“走,我们回家!” 正文 253 难题 火车站距离胡易家比较远,司机在胡父的授意下专挑繁华的主干道行驶,将那辆桑塔纳2000开的不疾不徐,平平稳稳。 娜塔莎初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一路好奇的欣赏沿途景色:“哇噢,好高的楼!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嗯…中国的电信运营公司。” “对面那个呢?也非常高!” “那是…我们省里的电力公司。” “哗,有很多新的建筑,也有很多古老建筑。虽然不像在北京看到的那么…那么现代,但也很不错。”娜塔莎目不转瞬的望着窗外:“好多自行车啊!咦?安东,那些是什么树?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名字不记得了。” 胡易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个嘛…叫…我也想不起来了,俄罗斯没有这种植物,我们叫它‘竹子’。” “有意思!那里是什么地方?森林吗?” “是公园,里面有一座很有名的泉。”胡易微微一笑:“我的家乡自古就有很多泉水,今后带你挨个去玩。” 半个小时后,汽车缓缓停在了胡易家楼下。司机殷勤的帮忙将行李搬上楼,胡易带着娜塔莎逐间屋子参观一遍,忽然又想起了李宝庆,便躲进里屋用座机给他拨去了电话。 “喂?谁啊?”李宝庆的声音有气无力。 “你胡爷我!”胡易既然知道他平安无事,便忍不住又要刺挠几句:“还活着呢?你不是去拿护照吗?怎么一去不复返了?老子昨天在机场等了你好几个小时,差点没赶上飞机。” “滚,你个没正经的玩意儿,开玩笑也不分时候。老子差点就挂了,这会儿伤口还疼着呢!”李宝庆稍稍打起了点精神:“你到家了?” “刚进门。你怎么样?死不了吧?” “当然,一把小破手枪能奈我何?老子命大的很。胳膊只是擦了一下,胸口伤的也不算重,多亏老板送我的雪茄。”李宝庆休息一夜之后已经恢复了些许元气,但显然还是惊魂未定:“妈的,从来没挨过枪子儿。要不是打在自己身上,我还以为旁边有人放鞭炮呢。” “老板送你雪茄都好几个月了吧?多亏你还天天揣兜里。”胡易稍一停顿,收起了玩笑的口吻:“你这伤要养多久?还能回国吗?” “起码得十天半个月。我已经给家里打过电话了,随便编了个理由,等寒假过年再回去吧。” “也好,免得家里看见伤口担心。”胡易轻声叹了口气:“开枪打你的是不是那个被你挖墙脚的越南人?” “没错,就是他。”李宝庆满不在乎的感慨道:“让你说中了,墙挖塌了,把我给砸了,你小子真是个乌鸦嘴。” “我靠,你还笑?我那么苦口婆心的劝你,你个孙子就是不听。你说,万一这次没有雪茄盒挡着,你怎么办?还能活着接我的电话吗?” “这就叫命。”李宝庆冷笑一声:“那个瘪三儿根本不会做生意,这几个月被我把他的客户全挖走了,所以才狗急跳墙想要弄死我。结果呢?我现在不是活的好好的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子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靠,你小子……”胡易一时词穷,正琢磨着怎么劝劝他,父亲推门探进了半个身子:“电话打完了吗?我有事儿跟你说。” 胡易点了点头:“行了,我先不跟你聊了。国际长途老贵的,改天网上见吧。” “好,正好我说累了,得歇会儿。”李宝庆呻吟了一下:“哎对了,你…抽空去我家看看吧,我爸妈对我突然不回国还有点怀疑,你去帮我圆一圆。” “知道了,你安心养伤吧。”胡易挂断电话,起身对父亲一笑:“怎么了爸?” 胡父笑眯眯的坐下:“累了吧?晚上咱们在家吃还是出去吃?” “都行啊,你们说呢?” “要我说干脆出去吃,咱家旁边刚开了一家四星级酒店,餐饮住宿条件都很好。” “行。”胡易点点头:“就这事儿?” “嗯…还有。娜塔莎这个姑娘挺不错的,我和你妈对她的第一印象很好。而且能看的出,她对你也很有感情。” “当然了,我们都...都恋爱两年多了。”胡易笑道:“爸,你到底想说啥?” “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父亲略一沉吟:“你准备让娜塔莎住哪儿?” “住哪儿?”胡易愣了愣:“不住咱家吗?还能住哪儿?” “胡易你看哈,是这样。”父亲皱着眉头翘起了二郎腿:“咱家里是有地方住,但这是机关宿舍,爸爸有好多同事住在院子里。大家都知道你这几年出国上学去了,现在毕业带个外国女朋友回来,说起来也是好事。但如果娜塔莎就这么没名没分的住在家里,每天出来进去的…似乎…影响不太好。” 这个问题是胡易以前没考虑到的,但眼前看来又很实际。父母都是非常传统的人,在子女生活作风方面经不起同事议论。他一时没了主意:“那…你们的意思呢?” “我们的想法是,暂时不要让娜塔莎住在家里。”父亲谨慎的选择着用词:“我和你妈之前去旁边新开的酒店考察过,客房很新,设施也不错。你妈单位还能在那里拿到协议价格,是不是先让娜塔莎过去委屈几天?住宿费我们来掏。” “这不好吧?!”胡易脱口而出:“我把娜塔莎万里迢迢从莫斯科带回家,就让人家住酒店?!这不是住宿条件和钱的问题,而是…而是…挺伤感情的,你说呢?” “对,这话有道理,我们也很顾虑她的感受。”父亲苦笑着点点头:“所以我们还准备了一个折中方案,那就是让娜塔莎住在家里,但你们不能睡一间屋。这样即便外人有什么风言风语,我们心里也坦荡。” 胡易知道这是父母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虽然娜塔莎听到后必然会感到不舒服,但总比去住酒店要强的多,随即点头答应道:“好,就让她睡在我的卧室,我睡客厅。” “可以,过会儿你去做做娜塔莎的思想工作。”父亲松了一口气:“其实这样安排也只是暂时的,等你们的生活稍稍稳定下来,尽快考虑一下婚姻大事。只要成了名副其实的两口子,你俩就能光明正大的住在一起了。” 正文 254 上天下海 “啥?婚姻大事?我俩都还没商量过,你们想的是不是太远了?”胡易略觉尴尬:“这个嘛…等我先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再说吧。” “是,你考虑的也对。”父亲欣慰的笑笑:“你们刚回国,先好好休息一下。这几天带娜塔莎出去到处转转,然后就抓紧落实工作。” “好,知道了。”胡易对找工作的问题有点心虚,起身走出了屋子。 母亲正在客厅里给娜塔莎展示胡易以前的照片,两个女人虽然无法沟通,但一个心里装满宝贝儿子的昔日风采,一个眼中全是心爱男人的少年英姿,都看的两眼放光、神采奕奕,连比划带哼哼也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一切尽在不言中。 胡易一屁股坐在娜塔莎旁边,对她说了住宿安排,最后解释道:“我的家乡观念比较…保守,我的父母也是。娜塔莎,请你理解一下。” “这没什么呀,咱们先前在莫斯科也不住在一间屋,不是吗?”娜塔莎温柔的握住胡易的手,神情稍有些局促:“不过,我想应该由我来睡在客厅沙发上,毕竟我是客人。” “那不行,我睡沙发,你睡床,这事儿不用商量。”胡易结束了这个话题,探身看着她手中的照片:“怎么样,我变化大吗?是不是比以前更帅了?” “喏,怎么说呢,是有些变化。”娜塔莎微微笑道:“你以前很瘦,现在稍胖一点了。” “哈哈!”胡易随手拿起一本相册翻了几页:“妈,娜塔莎说我胖了。” “是啊,胖点好,像以前那样骨瘦如柴的不健康。”母亲仔细端详着儿子:“要我说啊,也不光是胖了,还比以前更成熟了。一看就有个男人样,不再是孩子了。” “是吗?老了呗。”胡易笑着摸摸自己下巴和两颊的胡茬,瞥眼见娜塔莎从相册中抽出了一张照片:“啊!是你们——菲菲,还有你那个朋友…李?” “没错,就是昨天没赶上飞机的那家伙。”胡易伸手接过照片,想起是六年前他们一起乘火车前往莫斯科时照的。 国际列车在过境时需要更换底盘以适应不同国家铁轨的宽度,这张照片就是他们在中俄边境小镇后贝加尔等待车厢逐节换底时拍摄的。自己第一年回国时把它随一本装满的相册留在了家里,之后一直未曾取出来过。 几年光阴匆匆过去,如今再看照片上的三人,满脸散发着青春时代的青涩懵懂。李宝庆的眼神充满热诚质朴,于菲菲的笑容尽显温顺拘谨,而胡易的表情却透出阴冷乖戾,与今时今日大不相同。 “哇噢,安东,你当时好像很不高兴。是谁惹你生气了吗?” “没,我以前就是这副德性。” “是吗!还好我当时不认识你。”娜塔莎笑着拿起照片与身边的胡易来回对比:“你不仅仅胖了,脸上还多了一些东西。” “多了些什么?胡子?” “不,不好描述。”娜塔莎犹豫了一下:“或许是岁月带来的一点点沧桑吧。”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胡易带着娜塔莎把父母双方的亲戚走了个遍。他是家中小辈,从爷爷姥爷到七大姑八大姨都很疼他,更是对端庄大方的娜塔莎青睐有加。 各家长辈不仅抢着带他们下馆子热情接风款待,还都为胡易这位准洋媳妇准备了价值不菲的见面礼,如果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便塞上一个厚厚的红包。 “我应该收下吗?”娜塔莎每次都很迟疑:“我们只是初次见面,这些礼物似乎太贵重了。” “收!全收下!”胡易满不在乎:“这是家人的心意,也是我们中国人的风俗。” 终于探望完全家亲戚,捎带着逛遍了市区内外的风景名胜,大约是觉得家乡山水灵秀有余却不够壮阔,胡易又带着娜塔莎去了泰山。 莫斯科位于东欧平原的中心地带,偌大一座城市几乎不见起伏,地形一马平川。明斯克则更是如此,据说整个白俄罗斯境内最高的山也不过海拔三百多米,充其量能算个大土丘。 所以娜塔莎自小到大没登上过什么像样的山脉,这次跟着胡易一路从山脚红门爬到玉皇顶,直累的气喘吁吁,却是兴致盎然,开心的像个孩子。 “安东!你快看!”她小心翼翼的站在山崖边的大石头上高喊:“天呐!这太高了!云!快看呐!我们在云的上面!是在天上呀!就像在飞机上看到的一样!” “是啊!你又上天了!”胡易笑着喊道:“小心别掉下去!” “下面的城市好小!这片云好大!一眼看不到头!”娜塔莎愣愣望着天边:“安东,你看眼前像不像大海?” “是的,这叫云海,云的海洋。”胡易不放心的伸手把她拽了回来:“娜塔莎,你去过海边吗?” “从来没有。”娜塔莎满脸憧憬:“只在电视上看到过。” “想去吗?”胡易一把搂住她,伸手遥指东方:“我带你去看大海!” 两人下山休息一夜,次日一早悠闲的坐车来到了青岛。 此时正是旅游旺季,海边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娜塔莎兴奋不已,接连三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几乎都在海边泡着,似乎要把二十多年来没见过海的遗憾一口气弥补个痛快。 二人下榻星级酒店,顿顿海鲜大餐,各种在娜塔莎看来稀奇古怪的海产常把她吓的花容失色,但壮着胆子尝过之后又欲罢不能,很快就能够轻车熟路的剥壳取肉,与胡易相对大快朵颐。 第三天傍晚,两个人在水里玩的筋疲力尽,并肩倚靠着坐在沙滩上享受海风的吹拂。娜塔莎扭回头看看即将落下的夕阳,轻声说道:“安东,我们该走了。” “好,走吧。晚饭想吃什么?” “不,我是说,该回家了。” “回家?不想继续玩了?” “当然想,不过还是以后有机会再来吧。”娜塔莎微微一笑:“这几天我玩的非常开心,但是在这里住宿和吃饭都很贵,明天我们就回家去吧,好吗?” “也好,你身上都被晒黑了。而且这里现在到处都是人,怪心烦的。”胡易懒懒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在落日的余晖下叉起腰长舒一口气:“回去吧!我也要开始找工作了。” 正文 255 招聘会 关于找工作这件事,胡易的认知始终存在一些偏差。在他去俄罗斯上学之前,国内的就业形势并不太严峻,似乎只要拿到本科学历就能找到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 然而随着近几年各地高等院校不断扩招,如今的本科生已经不那么值钱了。大学学历沦为找工作的基本门槛,应聘者的专业能力和社会资源才是用人单位最为看重的。 胡易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但他的专业丝毫不吃香。当时中俄关系虽然一路向好,但在民间经贸领域往来较为冷清,远不像与美日欧之间的合作那么炙手可热。 这一点在他的家乡尤为明显。语言学专业在这里能派上的用场少之又少,其中只有大学教师算是份稳定而又体面的工作,但却要求具备研究生以上学历才能应聘。 自打出国的那一天起,胡易为自己定下的目标就是努力争取拿到本科学历,所以这些年从没想过毕业后还要继续读书。而且他对教师这种工作毫无兴趣,根本不会纳入自己的考虑范围。 刚回国的那些日子,他时常会上网浏览招聘网站,父母也每天盯着报纸上的招聘信息,但始终一无所获。现在和娜塔莎从青岛回来已经几天了,工作之事还是迟迟不见起色,胡易心情十分糟糕,有几晚睡觉时甚至梦到了集装箱市场的种种情景。 在梦里,付嘉辉在箱子旁出来进去忙忙碌碌,揽不到活的亚巴洛夫孤零零蹲着看天发呆,大刘一瘸一拐踏着积雪卖报纸糊口,于叔则声色俱厉的为了什么事训斥小林子。还有李宝庆,时而活蹦乱跳、意气风发,时而躺在血泊中呻吟嚎叫。 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所有人在他的梦里都活灵活现。每次梦到这些故人,胡易就会郁郁寡欢,忍不住去怀念当初的日子。 工作找的不顺利,父亲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也有点沉不住气。他是市直机关的处级干部,在单位内外拥有一定社会资源,急切之下便豁出老脸四处托人帮儿子寻找出路。 不过俗话说的好,处级不带长,放屁都不响。老爷子平日不爱走动关系,也不屑于送礼钻营,开口办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在话下,若想仅靠脸面给儿子找份理想的工作就没那么容易了,磨破嘴皮子才有一家小外贸公司勉强答应让胡易去实习。 “实习?去干什么?”胡易有些莫名其妙:“他们跟俄罗斯做生意吗?” “那倒没有,他们主要做美国和德国。问题是你现在不还没有工作嘛。”父亲耐心解释道:“让你去主要是找一找工作的感觉,熟悉一下企业里的氛围,顺便积累一点经验。骑驴找马嘛,等将来遇到好机会可以再换地方。” “可我去了总得有点具体的事儿干吧?” “学习为主,平时多看多问,注意观察别人工作中的状态。再就是勤快点,眼里要有活,每天早去帮同事们打打水,擦擦桌子,倒倒垃圾,收拾一下卫生什么的。你从小就没眼力价,也不爱做家务,一定要尽快弥补自己在这方面的缺陷。” “什么?”胡易大感匪夷所思,忍不住笑了出来:“到底是谁有缺陷?他们都是残疾人吗?自己没手?凭什么让我帮他们干?” “你看你这孩子,”父亲面色一愠:“已经离开校园走入社会了,你现在的想法和性格是要吃亏的。且不说你还没多大本事,就算有本事,也不能抱着这种心态与人相处。” “那应该抱着什么心态?让我去打扫卫生,嘿嘿,他们给多少钱?” “像你这种情况,按说能拿个实习期工资就该知足。”父亲强忍着心中的不悦:“不过人家老板表态了,愿意每个月给你发六百块钱。这也就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可千万……” “六百?!打发叫花子呢?真把我当清洁工了?”胡易感到一阵滑稽,嗤笑着摆了摆手:“行了爸,别说了,我自己的工作自己想办法。您啊,就甭给我安排这种杂活了。” 父子谈话不欢而散,胡易虽然嘴硬,但一时也不知该向什么地方使劲。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大型招聘会广告,他便约了一位自幼相识的朋友陪同去碰碰运气。 这位朋友与他同龄,已经在一家大型股份制银行工作两年了。胡易之前很少跟别人谈论与工作有关的事情,不过通过这段日子的求职经历,他发现自己对于国内职场生态很不熟悉,所以特意带朋友来帮自己排排雷。 招聘会在省会展中心举办,远远望见大门外悬挂的横幅,胡易心里就有点打鼓:“大型人才交流洽谈会?我这样的不能算人才吧?” “说着好听而已,这个词儿的含义和咱们小时候可不一样了,现在是个人就能算人才。”朋友哈哈一笑:“你只需要担心有没有对口的招聘需求。” 朋友的担忧很准,他们在里面走马观花转了上百个摊位,只见到一家小翻译社招聘兼职书面翻译,而且没有基本工资,仅仅按字数支付微薄的酬劳。 正值炎炎夏日,会场内人流涌动,俩人挤的满头大汗,买了两瓶冰镇矿泉水躲在角落里歇脚。 “热死了!”胡易使劲呼扇着衣服下摆:“咱走吧。” “不逛了?”朋友向四周指了指:“一楼才转了一半,二楼还没去,就算没有俄语相关的岗位,说不定也能找到其他适合的工作。” “除了俄语我什么都不会,找什么工作呢?”胡易仰头灌了口水:“而且他们给的钱也太少了,你看这些适合应届生的招聘岗位,工资都是一千二、一千五的,撑死一千八,想想就没劲。” “这就算可以了,你想要多少?”朋友哈哈一笑:“我前两年刚上班的时候工资才一千四,现在也不到一千六而已。” “啊?不会吧?我听说银行员工收入挺高啊。” “银行也有很多岗位嘛,各个岗位情况不同,还有什么绩效奖金、营销费用之类的。不过我没那些,只有工资和年终奖。”朋友斜眼看看他,故作高深的抿嘴一笑:“嗐,说了也是白说。你这个外国人搞不明白,等上几年班就懂啦。” 胡易只能从字面意思猜测那些名词的含义,也就不再细问,讪讪皱眉道:“可是…一千五六能够花吗? “反正我吃住都在家里,工资就全当是零花钱了呗。挣多少花多少,从来剩不下。” “就算是零花钱也太少了。”胡易笑着摇摇头,忽然眼前一亮:“哎,你看,那是什么单位?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正文 256 大企业 “哪儿?” “就那边。”胡易向前方聚集着一群人的地方走了几步,望着摊位边竖起的大牌子念道:“诚招业务代表,收入上不封顶。不要求高学历,不需要有经验,只要你肯奋斗。三五千刚起步,七八千打不住,凭努力来致富。靠,还他娘的挺逗,不过这工资水平倒是可以。哎,业务代表是干啥的?” “跑销售的呗,名字好听而已。什么业务经理,销售代表,以前统统都叫业务员。这广告词儿写的,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工作。”朋友嘟嘟囔囔的跟过来看了一眼:“喏,保险公司的。你光看见八千一万了,看到下面小字了吗?无责任底薪三百元加提成,考核期内业绩达标即可转正。” “无责任底薪是啥意思?怎么才三百?转正又是干什么?”胡易对这些新鲜词儿一头雾水。 “简单点说,就是每个月给你三百块,其余干多少活挣多少钱。不是正式员工,不签合同,除了提成之外啥都没有。只有业绩保持在一定水平之上才能转成正式的。” “啥?员工还分正式不正式?” “你呀,啥都不懂,就别去趟浑水了。再说卖保险得脸皮特别厚、特别会忽悠才能成事儿,你行吗?我看你性格不适合。”朋友懒的跟他详细解释,连推带拉的拽着他就走:“类似的岗位在银行里也有,我清楚的很。别琢磨了,去看看别的吧。” 好不容易看见一份收入吸引人的工作,却被朋友说的如此不堪,胡易有些扫兴。又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转了一会儿,父亲打来了电话:“下午早点回家,咱们晚上一起出去吃饭。” “好啊,跟谁吃?” “我托朋友找了个人,为了你工作的事儿。” 正好在招聘会逛烦了,听说工作的事有动静,胡易精神为之一振,立刻打车赶回了家。 晚餐安排在本地档次最高的海鲜酒楼,胡易全家人做东,父亲的一位好友作陪,宴请的客人是省外一家大型工程机械企业的中层管理干部,在公司里担任某部门副总经理。 企业与俄罗斯鲜有生意往来,但常年向中亚国家出口工程机械和部件,因此设有俄语相关的岗位。那位副总恰好来这边出差,父亲的朋友与他相熟,又知道胡易正在找工作,便主动牵线组织了这场饭局。 副总在桌上与大家谈笑风生,甚是能说会道,不过只要别人把话题往胡易的工作上稍稍一带,立刻就满嘴嗯啊哼是,表情虽说不上拒人千里之外,拒个十几米总是有的。 父亲久在机关工作,对酒桌上的门道并不陌生,见状也不着急,只是一杯一杯的敬酒,至于活跃气氛和拉关系套近乎的节奏则交由朋友去掌握。 胡易虽然对国内的人情世故和职场文化有点摸不清路数,但在市场上泡了两年,各路货色见的多了,看人还是有几分眼力的。他很不欣赏这位副总拿捏腔调胡吹海侃的做派,也看得出父母同样对他没有好感,只是因为有求于人才不得不忍气吞声的陪笑讨好。 心中既有了成见,胡易便对这份工作表现的不那么积极,跟副总交谈时也有些不冷不热,急的母亲直给他递眼色。 酒过几巡,副总在一桌人轮番敬酒下有了些醉意,谈吐也显得更加轻松随意。父亲的朋友感觉火候差不多了,便又将话头引到了胡易身上:“王总,我这个大侄子可是纯正俄罗斯海归,俄语说的呱呱叫,正好是你们公司需要的人才呐!你这么大的领导,回去帮忙引荐一下嘛,这事儿就拜托你了哈!” “有的商量,我看咱大侄子也是一表人才。”王姓副总这次没再顾左右而言他,拿起纸巾轻轻擦了擦嘴,笑眯眯的歪头看着胡易:“小伙子,你在俄罗斯上了那么多年学,俄语水平应该是没问题喽?” “大部分交流沟通没问题。”胡易听他谈起了正题,便认认真真的答道:“但是进出口方面的专业词汇不太了解,我可以学。” “你懂外贸吗?” “不懂。”胡易脸稍微一红:“知道几个词儿,什么FOB,CIF之类的,仅此而已。” “嗯,刚开始有个基本概念就行,主要还是看俄语水平。你这个情况嘛…我初步掌握了,应该可以符合公司要求。”王总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不过像我们这种大型企业,在吸纳人才方面的把关是非常严格规范的。这样吧,等我回去跟用人部门沟通一下,看看他们的意思,争取让孩子过去见个面。” “是,是,好。”母亲喜形于色:“太谢谢王总了!” “王总费心,孩子的事儿就麻烦您了。”父亲的态度比较谨慎:“您看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我们提前准备的?” “再说,其他事儿回头再说。”王总哈哈一笑:“我只能打个招呼,安排孩子过去面试一下,最后行不行还在两说。不过呢……万一孩子争气,真顺利入职了,大哥大姐舍得让他离开身边吗?” “这有什么不舍得的?”父亲豁然笑道:“出国五六年也没在身边呆着,现在回国了,还在乎他去外地工作么?” “是啊,您公司再远,总比莫斯科近多了吧?”母亲也笑着附和:“想家的时候找个周末就能回来,无非路上多花点功夫就是了。你说对吧,胡易?” 胡易微一点头,又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身边的娜塔莎。娜塔莎今晚很安静,桌上人讲话她听不懂,除了偶尔跟胡易低声交谈几句,其余时间就只能闷声枯坐。但她还是保持着耐心与礼貌,脸上始终挂着优雅的微笑。 “哟,可不仅是去外地的问题。”王总轻轻一摆手:“他们这种岗位是要长期驻外的,工作地点主要是我们设在吉尔吉斯和土库曼这些国家的办事处。” “啊?要驻外?”母亲先是一忧,扭头看看胡易,转而又喜道:“也是好事,听说大企业驻外员工的待遇条件都很高,咱们公司肯定也差不了吧!” “那是自然,所以驻外工作才那么吃香嘛。”王总神气十足的甩了甩头发:“尤其是我们这种区域行业龙头,年轻人更是挤破脑袋都想往里钻呐!” 正文 257 低三下四 “对,能进入优质大企业本身就是一种锻炼,驻外工作更是有助于进一步成长,年轻人趋之若鹜也是正常的。这方面我们家胡易倒是有点优势,他在国外上了几年学,不存在出国后的适应问题。”父亲轻描淡写了几句,伸手端起酒杯:“多亏王总给孩子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来,胡易,咱们全家一起敬你王叔叔一杯!” “多谢您啦王总!”母亲满心喜悦的举起杯子。 胡易距离稍远,起身弓腰双手将酒杯捧到王总面前,娜塔莎也模仿着他的样子探过身子,满脸陪笑。 “先别急着喝酒,有句话得说在前面。”王总几个指头肚捏住杯子,却没端起,不慌不忙的嘻嘻一笑:“我呢,只能是有多大劲使多大劲,关键还是看孩子自己。” “当然,当然!”父母一起点头:“自己不争气,谁帮都白搭嘛。” “不过孩子的能力也只是一方面,毕竟现在就业形势摆在眼前,应届生的求职竞争还是很激烈的嘞。” “对,您说的对。”父亲又将酒杯向前送了送,脸上笑容微微有些僵硬:“我们做家长的自然也会有所准备,起码不能白白让您操心受累。” “嗳!说这话就见外了,想多了!我现在跟你们全家已经是朋友了嘛,无论怎么帮忙都是分内的事。”王总对面前众人的酒杯视若无物,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但我们毕竟是大公司嘛,做事情比较严谨。尤其涉及到人事方面,从招聘到面试再到录取,决策过程还是蛮复杂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是,将来到哪一步该怎么做,还得有劳您多加指点才是。我家小孩儿的工作就全仰仗王总了,这样吧,我先单独表达一下谢意!”父亲说罢一仰脖,将一小盅白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斟满一杯,抹着嘴笑道:“这一杯再敬王总。” 胡易也已有了几分酒意,此情此景不禁让他心头一阵窝火。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低声下气的求人,想不到这唯一一次居然是为了自己的工作。 偷眼再看其他人,只见母亲神情恭谨、唯唯诺诺,自己和娜塔莎弯腰曲背、低三下四,就连父亲的那位朋友也是强挤笑颜、满脸堆欢。一桌人如众星捧月般端着杯子等待给王总敬酒,那家伙却大模大样的稳坐钓鱼台,嘴里没完没了扯些有的没的。 胡易越看越气,他从没跟架子这么大的人喝过酒,更受不了全家人为了自己的事情委曲求全。眼见一个小小的部门副总尚且如此轻狂,这公司其他人八成也好不到哪儿去。 正忍不住要发作,那位王总终于端起了杯子。桌上众人连声道谢,就连娜塔莎也微笑说了句“谢谢”。胡易却是一声没吭,将杯子在唇边沾了沾,大喇喇的坐了回去。 知子莫若父。父亲刚才就察觉到胡易表情有异,放下酒杯后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又给母亲递去一个眼色。 母亲心领神会,笑着用力拍了一下儿子:“胡易,你可真有福气!看看王叔叔给你安排的工作多好,大企业、专业对口、能发挥你的特长、待遇也好,你要是能顺利被录取,我和你爸也就放心了。” “知道了。”胡易心头稍感烦腻,咂着嘴沉吟了一下:“具体什么待遇?能有多好?” “人家是大企业,工资方面还能亏待员工吗?你刚去,先考虑怎么把工作干好再说。”母亲轻轻呵斥一句,顺着他的话转头问道:“王总,像他这种情况,刚去能给发多少钱?” “本科应届生,刚入职大概是一千二左右。” “什么?一千二?”胡易语调夸张,借着醉意作出一副大惊小怪的天真模样:“怎么这么低呀?您那不是大公司吗?还是什么行业龙头,每个月才发一千二的工资?职工怎么生活啊?” 桌上气氛瞬间变的有些尴尬,王总对胡易的反应十分意外,又不太确定他话中之意,只好呵呵笑道:“内陆地区嘛,眼下工资水平比你们沿海省份是要低一点。不过员工未来的职业规划和收入前景还是很有竞争力的。” “哦,挺好。”胡易不咸不淡的答应一声,津津有味的吃起了桌上的残羹冷炙,竟不再朝王总看一眼了。 “哟,看来孩子是对收入不太满意啊!”王总讪讪一笑:“没想到啊,咱们大人讨论的热火朝天,人家自己根本不感兴趣。” “哪里哪里…您千万别误会!”父亲也没料到儿子居然当场甩脸子,急忙解释道:“他刚回国,对国内的薪酬收入水平一无所知,纯粹是眼高手低,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算啦算啦,强扭的瓜不甜,这种事儿勉强不来。我看你们做父母的也甭费这个劲了,让孩子自己去找高收入的好工作吧。”王总冷冷奚落了一句,昂然将音量提高了八度:“其实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应届本科生的工资是一千二没错,不过我们公司驻外人员可是发三薪呐,你们算算这是多少?” “哎哟,那就是三千六百块啊!”母亲在桌子底下猛踢儿子:“胡易!这么好的工作上哪儿找去啊?不抓住机会你以后就等着后悔吧!” “还不仅如此呢,大姐。”王总悠然自得的抱起了胳膊:“驻外人员的待遇可不仅体现在工资上。平时住的是宿舍,吃的是食堂,自己不用花钱不说,公司每周还发放九欧元餐食补贴、四欧元交通补贴。每周就是十三欧元!每周啊!不是每月!而且那叫欧元!知道吗?不是人民币!” “嗨呀,那加吧加吧就是四千块了!胡易,你听见了吗?”母亲伸手一推儿子:“胡易!别吃了!” “听见了!听见了!”胡易将一块糖醋里脊塞进嘴里,含含糊糊的嘟囔道:“四千怎么了?很多吗?” “四千还嫌不多?!”母亲回头冲王总讨好的笑笑:“您看这孩子,从小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胡易,你爸妈工作这么多年了,到现在俩人工资加起来也就是四千多块!” “那您得看怎么比了。”胡易拿起一根牙签叼在嘴里:“我在莫斯科一个月随随便便挣万把块人民币,好不容易下决心回国来,再为了四千块钱跑到那几个什么斯坦去,我有毛病啊?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正文 258 日有所思 屋里一片安静,娜塔莎感觉到周围氛围不太融洽,又听胡易说话语气不善,便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安东,别生气,不要变回照片上的你。” 胡易本来还想再冷嘲热讽几句,出出刚才憋在胸中的一口闷气,被娜塔莎在手上稍微一攥,顿时冷静了下来。 他看看茫然失措的父母和一脸便秘的王总,仰头打了个哈哈:“王总,您别见怪,我可不是冲您,更不是冲你们公司。只不过呢…嘿嘿,我听人说过,中亚五国只有乌兹别克稍微好点,其他什么吉尔吉斯啊,塔吉克啊,也包括土库曼,都穷的叮当乱响,去那种地方生活肯定没劲,所以我不太感兴趣。” 尽管桌上会说中国话的人都能听出他是在胡乱敷衍,但这几句话起码缓和了屋子里尴尬的气氛,也算给了王总一个台阶。 父母大大松了一口气,赔笑附和道:“让王总见笑,犬子从小被我们惯坏了,把物质生活条件看的太重,一点都不具备吃苦耐劳精神,真是...惭愧呐。” “哪里的话,年轻人心气高是好事嘛,追求优渥的生活也无可厚非。”王总乐得就坡下驴,微笑伸手点指着胡易:“依我看,这小伙子做事情很有主见,不一味盲从父母的安排,很好,很好!不瞒大家说,派驻到那边的确是蛮清苦的,虽然公司提供的生活保障还不错,但是听去过的同事讲那些地方穷的很,首都就像大县城一样,像小胡这种在莫斯科见过大世面的人,看不上眼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哎哟,原来如此,你倒是早说啊!”父亲的朋友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接过话头为大家打圆场:“要是这样的话,我看大侄子不去也罢!咱们这些人一辈子累死累活,不就是为了让下一代生活的更幸福吗?现在国内发展形势一片大好,何必再让他们跑到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吃苦受罪呢?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大家哈哈一笑,随即转换话题谈论起了国内外热点时事,在一片祥和愉悦的气氛中结束了晚餐。 回家路上,父亲一言不发,母亲愁容满面,胡易则一脸无所谓的暗自琢磨心事,偶尔与局促不安的娜塔莎低声交谈几句。 直到进了家门,父亲才满脸失望的叹了口气:“知道今天晚上请人家吃饭是为了什么吗?” “知道啊,为了给我找工作呗。” “你知道就好。”父亲撂下一句,头也不回的进了卧室。 胡易看着父亲的背影抿了抿嘴,母亲又凑过来嗔怪道:“你这孩子呀,就是嘴上不肯吃亏。多好的工作,让你两三句话就给说没了。” “不说出来我憋的难受。”胡易换上拖鞋,打开空调,一边脱上衣一边嘟囔道:“你看那狗屁副总的熊样,好像咱都得求着他似的,不呲哒他几句就要上天了。” “可不就是咱求人家的事儿嘛!”母亲不悦道:“你这样的性格要抓紧改一改了,根本不适应国内的环境,将来迟早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求什么求?没他帮忙就找不到工作了吗?”胡易把衬衣往肩膀上一搭:“不用等将来,我现在就后悔了。早知道回国找个工作还得这么求爷爷告奶奶的,我当初真不如留在莫斯科算了。” “你这孩子…唉,真没法说你。”母亲轻声埋怨一句,也走进了卧室。胡易在客厅里呆呆愣了一会儿,去厕所冲了个凉,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子。 娜塔莎正在台灯下皱眉攻读一本汉语入门教材。经过几个星期断断续续的学习,她现在已经能读出一些简单汉字,偶尔也能蹦出几个词语。 看见胡易进屋,娜塔莎将书和本子向前一推,磕磕巴巴挤出一句荒腔走板的中文:“安东,你的爸爸,和妈妈,生气?” “没有。”胡易拿起桌上的本子看了一眼,懒懒笑道:“字写的有进步,怎么样,中文好学吗?” “太难了!”娜塔莎忧郁的摇摇头:“我大概永远都没办法学会。” “哈哈,慢慢来。”胡易往床上一坐,打了个哈欠:“刚开始都很吃力,我当初学俄语也是这样。” “嗯。”娜塔莎答应一声,表情有些无精打采。 “娜塔莎。” “嗯?” 胡易斜靠在床头,稍稍沉吟了一下:“告诉我,这些日子感觉如何?” “我觉得…不错。”娜塔莎微笑道:“你的父母对我很好,虽然我们暂时没办法沟通,但是他们很细心体贴,尤其是你母亲。” “其他方面呢?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其他…也挺好的。”娜塔莎想了想,缓缓答道:“在这里生活很不错,有高山,有大海,商品非常丰富,价格也不贵。而且这里的人们很和善,大家见到我都会微笑。” 胡易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那…有什么让你感到不适应的吗?” “也…有一点吧,不多。”娜塔莎的笑容略显疲倦:“这里的夏天实在是太热了,空气似乎也不太清新。还有…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跟我交流,出门买东西也很困难,稍微有点……” “我明白了。”胡易闭了闭眼:“一切都会好……” 娜塔莎好像又说了句什么,但胡易没听清。正昏昏沉沉之时,忽然间屋门一开,一个上身缠着绷带的人蹿了进来。 “宝庆?你怎么?!”胡易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宝庆神情恍惚,绷带上还有斑斑血迹,一进门就筋疲力尽的背靠着墙滑坐在了地上,嘴里含含糊糊嘟囔道:“你个狗日的,把我扔在莫斯科,自己回国逍遥快活的过起小日子来了。” “快活个屁啊!我连工作都没找到呢。”胡易惊疑不定的走到他面前:“你怎么了?这么多天伤还没好?” 李宝庆还没答话,门又是一开,付嘉辉笑吟吟的一步迈了进来:“哈哈!你个傻子!放着市场的钱不挣,非要回国来折腾一通,这下舒坦了吧?” “你?你俩一起回来了?宝庆他怎么……”胡易低头去看,李宝庆却已不见人影了。 正文 259 一拍即合 “嗳?人呢?”胡易茫然四顾,不料整间屋子竟是空荡荡的,付嘉辉转瞬间便没了踪迹,就连刚才坐在写字台前的娜塔莎也不知去哪儿了。 “宝庆?嘉辉?娜塔莎?!”他心中大骇,急忙连声呼喊:“娜塔莎?娜塔莎!娜塔……” “安东!我在呢。”熟悉悦耳的声音从一片空灵中响起,缓缓传到了耳边:“亲爱的?你怎么了?” 胡易猛的醒来,恍惚间看到娜塔莎双眼饱含柔情,正俯身站在床边轻轻摇晃自己的手臂。 “唔?”他稍微定了定神,这才发现天光已经大亮,刺耳的知了叫中夹杂着几声清脆的鸟鸣,窗外的一切在似火骄阳的炙烤下都显得那么刺眼。 “我怎么睡在这里了?”胡易一骨碌翻身下床,揉着眼伸了个懒腰:“你昨晚怎么睡的?” “在客厅沙发上,也很舒服。”娜塔莎微笑盯着他:“刚才梦见什么了?” “莫斯科的朋友们,就在这间屋里。”胡易不自觉的四处看看:“他们跟我说话,但一眨眼就不见了。” “你大概是想他们了。”娜塔莎在他脸上轻拍两下:“去洗漱吧,妈妈刚刚做好早饭。” 昨晚饭局上的小小不愉快已经烟消云散,父亲一大早出门买来了油条和豆腐脑,母亲单独为娜塔莎准备了面包和煎蛋,还有自打她来到家里之后专门订的每日鲜牛奶。 一家人围在餐桌边说说笑笑,父母不停的打手势示意娜塔莎多吃。胡易闷头喝了几勺豆腐脑,握勺子的手忽然停在了空中。他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轻轻咳嗽了一声:“爸,妈,我想…要不还是…再回去看看吧。就当是去驻外工作了,你们觉得如何?” “回莫斯科?” “嗯。” 父母对视了一眼,表情略微有些微妙。 “昨天晚上我和你妈还在猜测你会不会动了回莫斯科的念头,没想到一觉醒来就应验了。”父亲不慌不忙的嚼着油条:“我们考虑过了,你已经二十四啦,这些事情应该自己做主。” “你们同意?”胡易浑身一阵轻松:“我还以为得费劲巴拉的做一通思想工作呢。” “不同意能怎么样?我们就当你这次还是放暑假回国探亲吧!”母亲无奈的笑笑:“以你这段日子的种种情况来看,回去再历练几年或许是件好事。何况娜塔莎在这里住的也不快乐,虽然她对我们很亲切,很礼貌,但我能感觉到她其实挺烦恼的。” “是啊,或许她现在还没法适应国内的生活环境和方式。”胡易顿了一下,慨然叹道:“其实我自己也没准备好回到国内工作。” “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父亲淡淡看着他:“回去之后工作生活怎么安排?都打算好了吗?” “还没有,不过应该没问题。”胡易兴冲冲的端起碗,将最后一点豆腐脑喝了个干净:“下午我就去安排。” 征得了父母的理解与支持,接下来的事情进展非常顺利。付嘉辉这些日子一直对胡易念念不忘,本来想等他回国一段时间之后再询问情况,不料只过去不到一个月,胡易居然主动找到了自己。 “回来吧!什么都不用你操心,这边所有手续全交给我来包办!”付嘉辉乐得合不拢嘴:“你说你丫闲着没事儿折腾这一圈干啥!害的老子我每天辛辛苦苦跑市场也就算了,还总得惦记着你回不回来、要不要另招人。我说,带着你的洋妞儿在国内再快活几天吧,等拿到签证后抓紧回来干活!” 付嘉辉那边紧锣密鼓的积极推进,胡易拿到工作邀请后也马不停蹄的去办签证,但就算他们丝毫没有耽搁,中间还是前前后后等待了十几天。 在这些日子里,胡易不再为找工作忧心忡忡,娜塔莎也因为即将返回莫斯科而满心欢喜。两个人趁着去大使馆办签证的机会在北京大玩特玩,故宫天坛八达岭,香山后海十三陵,把有名气的地方都转了个遍。 从北京回来,又到了打点行囊的时刻。此次再赴莫斯科,已不需要像当年那样大费周章准备各种生活用品,但母亲还是执意要给二人多带些东西。胡易让娜塔莎跟着母亲出去采购,自己则抽空买了些营养品去李宝庆家里看望他的父母。 当初第一次坐火车前往莫斯科时,他曾与二位老人见过一面。那时几个孩子的父母都去北京送站,李宝庆的父亲身子健硕,心肠也热,一趟一趟不辞辛苦的帮自己和于菲菲将大件行李从站台上提进卧铺包厢,给胡易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一晃几年过去,如今再次见面,李宝庆的母亲变化不太大,父亲却已是形容枯槁,肤色焦黄,与当年比起来简直换了一个人。 胡易知道他受肝病所困,心中大感凄凉,先按照李宝庆的交代帮他圆了圆谎,又随口编了几句瞎话将他一顿猛夸,竭力想要安抚老人。 “六年啦,你们都长大了。”宝庆父亲虚弱的笑笑,声音中透着中气不足:“你和于菲菲是好孩子,李宝庆可一直没让我们两口子省心。这不,你们都顺利完成了学业,他可倒好,唉......” “叔叔您别这么说,宝庆他也一直很…很努力,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但愿如此吧。”老人悠悠叹了口气:“自己的儿子,自己心里清楚。我家这小子人性方面还是可以的,不过从小就没大有数,经常自以为是,遇事分不出个轻重。” “是,没错。”胡易情不自禁的脱口赞同,接着又急忙改口:“没有没有,宝庆他…挺好的,现在比以前…成熟多了,成熟多了。” 宝庆父亲不置可否的笑笑:“嗐,让他自己慢慢成长吧。医生不让我生气着急,我也不想多替他操心了,只希望他能坚持读完大学,平平安安的回来。” “那不成问题!”胡易作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您不必多虑,他肯定会带着毕业证平安归来的,我向您保证。” “希望他能做到。”宝庆父亲露出些许欣慰的神色:“麻烦你今后多督促他、多帮助他,替我们看着他点。” “您放心,叔叔。”胡易重重点了一下头:“宝庆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嘱托。” 正文 260 再出发 看望过李宝庆的父母,国内便没有什么需要格外惦记的事情了。 这次归国一月有余,没能如愿找到工作又匆匆返回,虽然在自己看来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胡易颇有灰溜溜之感,因此并没大张旗鼓的向亲友们告别,只约着向东出来吃了顿饭。 “不是刚回来吗?又要走啊?”距离当初的网恋风波过去了一年半,向东已经摆脱了那件事带来的影响,剪短头发留了个分头,从外表到谈吐都比以前成熟稳重了不少。 “找工作给我弄烦了。挣不了几个钱,破事儿一大堆,没劲。”胡易含糊其辞的打了个哈哈,随即转移话题问道:“之前听楠楠说你挺不错的?叔叔阿姨身体怎么样?” “还行,都还行。”向东的笑容还是略显傻气:“我爸妈那边烟酒店挺红火,我在科技市场也挣了点钱,这不正准备跟人合伙弄个网吧干干呢。” “好啊,这事儿有搞头。”胡易点头赞许:“我看现在网吧是个好生意,有几家还开成连锁了。” “人家那是沿街好地段的大买卖,一家店就有好几百台机子。”向东腼腆的摸摸鼻子:“我们小本生意,打算找个小区里的门头房,先弄上三五十台试试。” “提前恭喜你,实现了自己开网吧当老板的宏伟夙愿。”胡易笑嘻嘻的看着他:“看你现在活的这么有追求,我也就能放心的去了。” “唉,去年这个时候我还想去俄罗斯投奔你上大学呢,是不是更有追求?”向东稍显落寞的看向窗外:“后来想想家里的经济负担,也就打消这个念头了,还是安安稳稳想办法挣钱吧。何况去了之后比我妹还矮着两级,也丢不起那个人不是?” “哈!你倒是挺明白事理。”胡易仰头一笑:“网吧筹备的怎么样了?啥时候开业?” “八字刚有一撇。我们前几天在解放路旁边的小区里看上一个门头,这不正跟房东谈着呢。” “好吧,希望一切顺利。”胡易举起倒满啤酒的杯子:“祝你们的网吧生意兴隆!” 终于到了临近出发的日子,父亲找朋友借了辆车,执意要亲自开车将二人送到北京首都机场。 “不用了爸,单程四五百公里呢,这么大热天的,你们不嫌累吗?”胡易感觉没有必要:“我们还是坐火车去就行,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嗳!坐火车多不舒服?咣当咣当五个多小时,到了站还得再折腾着打车往机场赶,不如直接把你们送过去。”父亲用平淡的语调坚持道:“现在开车一路全走高速,比坐火车方便。等过两年京沪铁路的动车组开通,你们再坐火车往返就快啦。” “胡处长亲自开车,此等待遇就连我这当夫人的也难得享受一回,这次也跟你们沾个光,快去收拾行李吧。”母亲笑着白了父亲一眼,跟着胡易走进卧室低声说道:“你爸开车是为了让娜塔莎不受罪。我们都觉得这姑娘很好,你听你爸刚才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巴望着你以后每次都带她一起回家来呢!” 一家人驾车赶到北京,一路说说笑笑,告别的气氛并不伤感。 临行之前,母亲在机场拉着娜塔莎的手,颇有些依依不舍的连声叮咛:“胡易,你们俩在外面一定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生活上别委屈自己,挣了钱该花就花,不过最好适当留点积蓄,一旦遇到什么事儿也好应付。万一钱不够就给我们说,如果在那边过得不顺心就回来。记住没?快翻给娜塔莎听。” 父亲则自始至终微笑看着两个孩子,只在最后嘱咐了几句:“我对你现在的情况基本是能放心的,只是性格脾气还有待进一步修炼。娜塔莎是个好姑娘,希望你们好好相处。你是男人,遇事要多包容,多担当,多为她着想。” 这次前往莫斯科,是在完成学业后主动选择回去工作生活,胡易的心情与之前返校时大相迥异。尤其是前些日子刚为找工作的事情生了一肚子气,现在登上飞机,竟有了一种鱼儿重归大海的美妙感觉。 毕竟自己从十八岁开始在那里生活了六年,虽然期间经历了一些不快,但莫斯科对他来说就是第二故乡。一想到即将回到熟悉的地方,与熟悉的人一起重新从事熟悉的工作,胡易就忍不住开始在心中畅想将来的种种美好。 娜塔莎也明显比一个多月前回国时要开心许多。两个人在飞机上一路叽叽喳喳,卿卿我我,吃零食喝饮料,读杂志看电影,兴奋的连眼都没合。 熬过七个多小时的漫长旅程,飞机终于降落在了莫斯科。二人随着大群旅客缓缓走向海关口岸,娜塔莎先通过了边检。 “去找行李吧。”胡易冲她挥了挥手,转头将自己的护照递进窗口。 一个脸若冰霜的女工作人员抬头瞅瞅他,垂下眼皮翻开他的护照扫了一眼:“来俄罗斯干什么?” “工作。” “邀请函呢?” “给您。” 冷面女接过邀请函皱眉看看,伸手关掉扩音器,转头将一个面相寒酸的男工作人员喊进她值班的玻璃小房子。 两人嘴巴动了几下,冷面女将胡易的证件交给寒酸男,又重新打开了扩音器:“你,跟他走。” “我?为什么?”胡易脑子一懵,自己曾经多次出入这座机场的海关,从没遭到过此种待遇。” “去了就知道了,快走。”冷面女不耐烦的看向他身后:“下一个!” 胡易心头一阵不爽,但眼见拿着自己证件的寒酸男已经走远,忙按下骂娘的冲动跟了过去。 寒酸男一直将胡易领到大厅的角落,墙边已经站了六七个人。胡易一看他们的穿着模样,心中便已明白了几分。 莫斯科常年居住着数量庞大的外国人,海关清楚每个入境者的身份,自然也会见人下菜碟。 在这里,学生身份算的上是普通外国人的一道护身符,只要自己别乱搞事情,通常不会受到各类执法人员的过分刁难。 究其原因,首先是俄国人传统观念里习惯于尊重知识分子;其次是学生能够用俄语沟通,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误会;还有就是大部分学生们口袋里没多少钱。 所以刁难学生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不但捞不到什么油水,反而可能会被举报,给自己惹来麻烦。 胡易此前入境是持学生签证,每次都很顺利,最多被扣下一两包不合规定的食品。而现在他失去了学生身份,如果是为大企业或科研文教机构工作还好,偏偏付嘉辉帮他办理的是一家不知名小公司的工作邀请,因此在海关人员眼中就被打上了与学生截然相反的标签:没受过教育、不会说俄语、有油水可刮。 正文 261 重返莫斯科 “在这里等着!”寒酸男向墙角一指,背着手转身就要走。 “你等等!”胡易开口喊住了他:“为什么让我在这里等?” 寒酸男稍稍一愣,阴着脸低声喝道:“因为你的证件有问题!明白吗?很严重的问题!必须等待解决!” “什么问题?怎么解决?请你讲明白。我触犯俄罗斯联邦的法律了吗?还是不符合入境规定?” 寒酸男大概是没料到胡易如此能说会道,一时间为之语塞,只好站在原地凶巴巴的盯着他。 “你看什么?”胡易迎着他的目光向前走了几步:“我曾经是俄罗斯人民友谊大学的一名学生,在莫斯科生活六年了,从没遇到过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请你马上解释清楚,否则我会向你们的值班领导反映情况。”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寒酸男拿起他的护照仔细翻了翻,先是低声嘀咕几句,接着眉毛一挑:“啊哈,友谊大学,非常有名的学校。您从那里毕业?看来您一定是非常优秀的年轻人,祝贺您。” “谢谢。”胡易歪着嘴角笑笑:“现在来谈谈我的问题吧。” “问题?不,没有问题。我想应该是刚才那位姑娘没搞清楚,纯属一场误会。”寒酸男两根指头夹着他的护照一递,冷冷一抬下巴:“走吧。” 胡易又产生了骂娘的冲动,不过自己现在人还没入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接过护照正想走,墙边站着的几个人一起喊道:“哎哎哥们儿!帮我们说说话,让他放我们走呗!” 胡易叹了口气,冲寒酸男指指那几人:“他们…也有问题吗?” “当然。”寒酸男眯着眼笑笑:“你想留下来陪他们?” “不不,再见。”胡易赶忙一摆手,朝那几人耸了耸肩:“对不住了,帮不了几位。这些人无非是要钱,你们出点血,肯定能打发他。” 匆匆出关来到外面,娜塔莎正站在行李箱边四处眺望:“安东,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 “遇到点小麻烦。”胡易拖过箱子,边向外走边将刚才的事情讲了一遍。虽然只是一起小风波,但却将他在飞机上的好心情驱了个干净,也及时给他提了个醒:自己不再是学生了,今后在这里行事要更加谨慎才是。 “我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没想到今天被你遇到了。”娜塔莎紧蹙双眉:“太糟糕了,真令人难以相信。” “可不是呗,总算让我几句话对付过去了。上次我来机场接一个从中国来参加展会的团……”他刚想给娜塔莎讲述当年的故事,忽然听到前方接机的人群中有几人高声呼喊: “老胡!” “小胡!” “胡哥!” “哎?”胡易抬头看去,只见付嘉辉、于叔和小林子肩并肩站在护栏外的人群最前方,正探着身子向这边使劲挥手。 “嗨哟!你们怎么来了?!我不是说不用接吗?”胡易乐颠颠的拉着娜塔莎紧走了几步:“好家伙,还全体出动了,动静够大的!” “那是!你胡汉三又回来了,我们不得给予高度重视?”付嘉辉抢先冲到他们身前:“专门从市场包了辆车,我们仨人一起来接机,你说你面子多大?惊喜不?” “惊喜惊喜,又惊又喜。”胡易笑着向他身后看看:“李宝庆怎么没来?伤还没好利索吗?” “嗐,那小子早就活蹦乱跳了,这会儿在我家里给你准备晚饭接风呢。”付嘉辉转身一招手:“小林子,来!” “哎!”小林子两个臂弯各搂着一束花,上前分别递给胡易和娜塔莎:“胡哥,欢迎你和嫂子重返莫斯科!” “嘿,你们几个,整的还挺洋货儿,谢谢。”胡易把手中的箱子交给小林子,亲热的看看大家:“你们来的可够早哇,市场上的事儿都忙完了吗?” “你别说,还真没忙完。”付嘉辉和于叔对视一眼:“市场今天出了件大事儿。” “啊?咋的了?” “边走边说,车还在外面等着呢。”付嘉辉招呼一声,扭头对胡易神秘兮兮的低声说道:“几小时前有人去市场抢劫,现在警察封锁了阿斯泰停车场,今天没法卸货了,所以我们才有空来接你。” “什么?抢劫?”胡易大出意料:“怎么会呢?什么人敢去市场抢劫?你们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我们这种小角色,人家根本不屑一抢。”付嘉辉嘻嘻一笑:“被抢的是停车场的那家小银行,就是大家平时交运费的地方嘛,所以实际上是把那几家运输公司给抢了。” “嚯!敢去阿斯泰抢钱?!那肯定不是一般角色吧?抢了多少?” “好像有八九十万美元吧!”于叔接口道:“据说下手的是马匪,两辆车,十几个人,都拿着枪。” “马匪?!去市场抢运输公司?”胡易感觉这件事又蹊跷又复杂,忍不住吸着凉气笑了出来:“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他们所说的马匪是单词Mafia的谐音,也就是文学影视作品中常常出现的黑手党。 俄罗斯黑手党绝对不是一般的犯罪组织。单就俄罗斯国内来讲,他们的势力渗透到了上上下下许多领域,与联邦政府内部一些人存在着密切的勾连,行事十分肆无忌惮。 不过鉴于阿斯泰大老板在政府内部同样具有很深的背景,所以马匪过往很少去动集装箱市场。偶有几个喽啰不知好歹的小打小闹一番,也都是无伤大雅之举,像今天这样明火执仗的去抢劫清关运输公司实在是非常罕见。 “是有些意思哦。”于叔笑的很解气:“反正那些运输公司蛮黑心的嘛,平日里跟我们死要钱,被人教训一下也不错哟,大家都偷着笑哩。” “可是…马匪抢运输公司的事以前也有,不过都发生在外面。”胡易费解的挠了挠头:“今天怎么突然跑到市场里来抢钱?是不是…有点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莫斯科的马匪多了去了,内部也分很多层级和不同帮派嘛。有身份有本事的大人物肯定不会干抢劫这种勾当的,又危险又丢脸。依我看呐,八成是些揭不开锅的小马匪,搞不好还是外地流窜来的,跑到市场干一票就走了。”付嘉辉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快步走到车边拉开门:“来,上车吧,咱们回家。” 正文 262 暗流涌动 付嘉辉的家就在市场附近的第十六公园街区。现在胡易和娜塔莎没有宿舍可住了,所以打算先在他家里借住几天,等找到合适的住处再搬走。 “要依我说,你们干脆就在我家住下得了。”付嘉辉在车上劝道:“我那地方条件还可以吧?离市场又近,来来回回的很方便。房租嘛,你也甭担心,每个月给我五百美元就行。” 市场周边房子很贵,付嘉辉居住的是一套普通的两室一厅,每个月房租高达一千二百美元。他自己住在大卧室,另一间小卧室空着,有时供给公司从国内过来的人临时使用,之前孙守田和付家四叔都曾经在这里住过。 胡易去过他家几次,知道那房子各种设施齐全,条件是不错的。如果自己是独身一人的话,和付嘉辉同住无疑是上上之选,不过现在他还有娜塔莎。 市场上很多人是拼租混住的,为了省钱,有时一套两居室里能塞进四五对男女。除了上厕所洗澡比较麻烦以外,平时客厅里拉个帘子隔开,闷起头各过各的,即便生活上有诸多不便,日子一久也就习以为常了。 但胡易可不想让娜塔莎体验那种感受,即便只是和付嘉辉一个人共用生活空间,也能想象出娜塔莎所面临的种种别扭之处。 所以他压根没把这个选项纳入考虑范围,婉言谢绝道:“不必了吧,娜塔莎和咱们生活习惯不太一样,时间长了难免给你添麻烦。” “也好。你们小两口跟我这个光棍一起住,的确是有点委屈。”付嘉辉爽朗一笑:“那你就抽空去其他地方看一下,争取找个近点的,安全点的住处。” 几个人说说笑笑回到付嘉辉家中,李宝庆正光着膀子热火朝天的在厨房里做饭,听见他们进门便挥舞着炒勺冲了出来:“啊哈!老胡,我就知道你小子早晚得回来!怎么样,是不是离开这里就玩不转了?回国连个工作都找不到,当初老老实实留在市场挣钱多好!真是想不开。” 胡易脸微微一红,低头定定瞅着他胸前的伤疤:“哎,你这是让什么枪打的?” “手枪呗,你要问型号?那我可不知道。” “啥破手枪啊,威力这么小。”胡易满脸遗憾的叹了口气:“要是让你多躺几个月就好了,免得这么多废话。” “靠!奶奶的!”李宝庆怒道:“你等着!我过会儿在菜里多加几勺盐,齁死你个没良心的畜生!” 一屋人哄堂大笑,胡易和娜塔莎去房间收拾东西稍事歇息,付嘉辉和小林子排摆桌椅布置碗筷,于叔钻进厨房与李宝庆一起抡勺炒菜。 晚餐非常丰盛,大盆大碗摆了满满一桌。众人谈兴很高,一方面是因为胡易重回莫斯科,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段日子市场上生意不错。 “你回来就对啦!咱们集装箱市场这几年一直在发展,尤其是最近半年,可以说是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付嘉辉满心欢喜的拍着胡易的肩膀:“你离开市场三四个月了吧?可把我忙的不轻快,要不是你及时打电话说要回来,恐怕我真就得再招个人来干活了。” “嘉辉讲的很对呀。就拿你们梦萱娜来说,这些年分了几次家,生意反倒比以前更好了。当然,分出去的那些就要差一些喽。”于叔喜滋滋的抿了一口酒:“就连我这样小心的一个人,现在也开始让国内扩大生产,多发些货到这边来。” “那是您以前太保守了。”小林子低声嘟囔道:“放着钱不挣,真够傻的,我都替您着急。” 大家齐声哄笑。李宝庆带着醉意搂住胡易的脖子:“呐,甭说各位老板了,就连兄弟我也借着市场繁荣的东风小挣了一笔。你啊,也趁早跟我学学,从嘉辉那里进点货自己去干一摊!” “我看行。”付嘉辉点了点头:“现在生意好做,你可以考虑一下宝庆的提议。” “可以,不过不着急。”胡易稍一沉思,摇头笑道:“这事儿挺操心的,我刚回来,等把一切都安排好再说。” 一番风卷残云,大伙酒足饭饱。考虑到胡易和娜塔莎刚下飞机比较疲劳,李宝庆等人帮忙收拾完便早早回家了。 胡易让娜塔莎先去洗澡,自己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掏出手机给卢涛拨了过去。 “嗯?胡易?”卢涛的声音有些意外:“你不是回国了吗?前一阵子我还琢磨着要把你这个号码删掉呢。” “哈,又回来了,今天刚到。”胡易草草讲述一下自己回国的经历,又问道:“听说今天市场上几家运输公司的运费被抢了,你们家没事吧?” “嗐,别提了。我们被抢了十几万,派去市场的人还被马匪打伤了,幸亏不太严重。”卢涛吁了口气:“没办法,认倒霉吧。” “唉,真没想到居然会出这种事。你今后可得多提防着点。” “那倒不用担心,反正丢多少钱都是老板的,跟我们没啥关系。而且我主要管着公司几个仓库,平时很少出去收钱。”卢涛稍一停顿,纳闷道:“不过马匪光天化日去大市场抢劫,这事儿可不太常见。” “是吧?”胡易心中微微一动:“我也觉得挺稀罕的。” 两个人沉默片刻,卢涛轻轻笑了一声:“没事儿,只要平时低调点,马匪不会看上咱们这些小角色。而且今天他们闹了个大动静,市场今后肯定会加强保卫措施的。” 这类不寻常的偶发事件背后往往蕴藏着极其复杂的深层次原因,但是绝大多数人很难及时窥知一二。即便不小心猜到些许蛛丝马迹,也无从验证。 集装箱大市场的主要拥有者是一位时年五十岁的犹太籍老板。凭借着惊人的商业才能和敏锐的政治嗅觉,他在苏联解体后的十几年间迅速为自己博得了显赫的地位与权势,是当时俄罗斯亿万富豪排行榜上的风云人物,多年来一直与国内外许多政界高层保持着紧密友好的往来。 不过随着波云诡谲的政治气候变化,大老板未能对形势发展做出准确判断,几次非公开场合的不当表态让他与部分政府要员之间的关系产生了裂痕,后来的某些商业决策更是进一步激怒了当权者,也为整个集装箱大市场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然而与这种最高层级的明争暗斗相比,胡易和卢涛等外国打工者只是灰尘蝼蚁般微不足道的存在。他们根本无从得知朝野内外正在发生的一切,依旧徜徉在对于未来的美好愿景之中。 正文 263 大老板驾到 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娜塔莎出门去寻找合适的住处,胡易和付嘉辉一起来到了市场。 阔别几个月之久,8区那些熟悉的老板们见到他格外亲切,远远便挥着手大声打招呼,让胡易心里暖洋洋的。他跟大家寒暄一通,来到付嘉辉的箱子边向里望了望,心中一时感慨不已。 是啊!这才是我熟悉的地方,这才是我习惯的氛围,这才是让我感到舒适的环境。 即便这里简陋无比,冬天冻的要死,夏天热的要命,但我可以做自己的事,挣自己的钱,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想到父亲曾经语重心长的叮嘱自己学着帮别人收拾桌子打扫卫生,胡易心里一阵好笑,深感自己回来是个英明的决定。 工作内容与以前没什么变化。胡易驾轻就熟的发完货,收完账,看看时间还早,便先给大刘打了个电话告知自己归来,然后溜溜达达来到停车场,打算给亚巴洛夫一个惊喜。 停车场这会儿正是忙的时候。运输公司的货车每天下午三点半之后才来卸货,从清晨到三点半之间,这里停放的车辆主要是从其他城市赶来进货的。 将货物从摊位运到这里装车通常是售货区巴恰的工作,亚巴洛夫有时也会在这里碰运气,不过今天没在。 胡易四下打量了一圈,远远望见李宝庆站在一辆车前与一个俄罗斯人相谈甚欢,看样子正在告别。 他背着手缓缓上前轻咳一声:“李老板,生意做的挺红火嘛。” “咦?这么巧?”李宝庆满面笑容的冲远去的车子挥了挥手,转回身说道:“老板的客户,大老远从喀山过来的。我来送送,顺便跟他套套近乎,将来也好有个照应。” “嚯,好几百公里吧,够辛苦的。”胡易斜眼瞥瞥他:“老板的客户你也套近乎?怎么,又想挖老板的墙角?” “啧,别胡说八道,老板的客户我是绝对不碰的,只不过是多个朋友多条路而已。”李宝庆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再说那种事儿我也只干过那一次,前因后果都对你讲过了嘛。” “那就好,希望如此。”胡易在他胸前一拍:“千万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行了行了,别老提这些丧门事儿。哎?你来干啥了?” “没事儿,瞎转悠呢,正好看见你了。” “那…快中午头了,咱找地方吃饭去吧。” “好。”胡易跟着他走了几步,又笑眯眯的问道:“哎?你当初挨枪子儿是在什么地方?带我去看看。” “靠,你小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宝庆气鼓鼓的翻了个白眼,转而朗声笑道:“好吧,就带你去瞻仰一下,顺便让你接受一下革命教育。” “瞻仰?够不吉利的,瞻仰你的遗容吗?” “滚!” 两个人一路嬉笑怒骂,穿过停车场来到阿斯泰区一条宽阔的马路边。 “喏,到了,看见那个房子了吗?就在你登上飞机弃我而去的那个下午,我正昂首阔步的大踏步前进,完全没注意到那个阴险卑鄙、下流无耻的瘪三已经盯上了我。他趁我不备,冷不丁从角落里跳了出来,抬起手对着我……” 李宝庆口沫横飞,正讲的眉飞色舞,忽然看到大批市场保安排着队向这边小跑而来。 “咦?干什么?保安出早操吗?跑的不太整齐啊!”两个人都没见过这阵势,刚嘻嘻哈哈调侃了几句,已有一队保安来到近前。 只见他们将沿途路中间的人统统驱赶到两边,很快清空了整条马路,然后齐刷刷背着手跨立在人行道上组成两道警戒线,将所有其他人挡在外围。 “哟呵,谁啊?这么大的排场?”胡易好奇心起,向着路尽头的市场大门方向张望几眼,问面前的一个保安:“出什么事了?有人要来吗?” 保安眼珠向四处转转,再打量打量面前两个中国人,低声答道:“老板来了。” “老板?哪个老板?”胡易话音未落,只听远处轰鸣声大作,一辆警用摩托一马当先从市场大门驶了进来,后方是一辆警车和三辆黑色奔驰S600组成的车队,中间那辆车两侧各有一名摩托骑警随行,还有一辆摩托车跟在车队后方。 “我——操——”胡易和李宝庆不约而同拖了个长音:“警车开道护驾,这是什么级别的干部?” 三辆奔驰的车门玻璃都是黑色的,看不到里面的乘客。胡易目送车队从面前驶过,忍不住笑骂道:“他娘的,排场真不小。老板了不起啊?干脆坐直升飞机来算了!” “太威风了!太场面儿了!”李宝庆两眼放光:“克里姆林宫平时出来的车队也不过如此吧!真不愧是阿斯泰大老板!” 阿斯泰大老板平日极少在市场抛头露面,胡李二人来工作了两年多,还是头一次见到他的车队。昨天市场刚遭到抢劫,老板今天便由警察护送亲自前来,八成是有安定人心的意思。 “威风啥呀?我看他够能装的。”胡易踮起脚尖望着远去的车队:“不过那几辆奔驰是真漂亮,看的我流哈喇子了。” “流哈喇子?那你也想办法挣钱买一辆啊!”李宝庆握紧右拳与左掌啪啪相击几下,一脸向往的抬头看天:“我想好了,将来一定得混的跟他似的。” “跟谁似的?刚才那大老板?”胡易噗嗤一笑:“哎哟喂,你来莫斯科六年了,现在连俄语都说不利索,想法倒是不少。” “就算完全不会说俄语又怎么样?我可以雇人帮忙翻译嘛——比如你。”李宝庆轻轻哼了一声:“你可不许嘲笑我的梦想,万一将来实现了呢?这就叫那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好好好,你有种,你最有种了。”胡易笑着扳过他的肩膀:“走吧,吃饭去,吃饱了就不瞎琢磨了。” 李宝庆悻悻叹了口气:“你这小子,做做美梦不许啊?真是的,老打击我。” “许,许,吃饱了继续做!”胡易放声大笑,刚推着他走了几步,忽听身边有人轻声喊道:“安东?!是你吗?安东?” 正文 264 咱们的家 “亚巴?”胡易应声回头看去。 “真的是你!安东!”亚巴洛夫拨开围观人群挤了过来,一脸不敢相信的愣愣盯着着胡易:“你不是…我还以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刚到!今天第一天来市场!刚才还去停车场找你呢!”胡易亲热的搂住他健硕的身子:“老伙计,咱们又见面了!” “是啊!太好了!知道吗?这段日子我很想念你!”亚巴洛夫满脸欢欣,转过身子向后用力招手:“塔妮娅!来!快来!这就是我常给你提起的中国人,我的好朋友安东!” 一个黑色卷曲长发的壮实女子来到他们面前,冲着胡易微微一点头:“您好,安东先生,很荣幸。” 亚巴洛夫咧开大嘴满足的笑笑:“安东,她就是我说的塔妮娅,记的吗?我们现在在一起生活。” “是吗!很好啊,恭喜你们。”胡易微微一笑:“很高兴认识您,塔妮娅。” 塔妮娅肩宽背厚,粗手大脚,体魄看上去比李宝庆还要强了些许。她模样生的较为粗犷,下巴长而稍稍前伸,颧骨高而微微突出,鹰钩鼻深眼窝,单看五官是有些凶恶的,但眼神表情又甚是温和质朴,一看就是个善良的中年女人。 “我的亚巴洛夫经常提起您,说您是市场上最好的人。他很怀念您在市场时的日子,一直说正是因为有了您的照顾,他才能挣到足够的钱来跟我一起生活。而自从您走了之后,他每天带回来的钱也变少啦。我劝他要多靠自己想办法,但他总巴望着您能回来,这不,没想到您居然真的回来了……” 塔妮娅喋喋不休唠叨了一通,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啰嗦,不好意思的止住了话头:“安东先生,我在离停车场不远的地方经营小吃店。我做的奶酪饼非常好吃,请您有空时一定去尝尝。” “我会带他去的。”亚巴洛夫在旁边憋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塔妮娅闭上了嘴,急忙满脸期待的开口问道:“安东,你还做以前的工作吗?” “是啊,还在老地方。”胡易笑着拍拍他厚实的肩膀:“从今天起,我给你官复原职,下午等我去提货!” 此番重回市场工作,虽然每日里做的还是那些事,但胡易的心境与当初上学时相比已是大不相同。 如今他不再需要惦记着安排时间去上课,也不必早晚各花一个小时用于上下班的通勤往返,每天上午睡到九点才起床来上班,提完货后步行十几分钟就能回到付嘉辉家,生活安逸了许多。 在整个新太阳8区,他是打工时间最久的伙计,也是俄语最好的中国人。许多同胞遇到大事小情都来找他求助,新来的老板更是要向他扫听市场的种种规矩内情。 这两年来在市场上日夜出没,胡易待人宽厚大方,结下了不少善缘。附近的保安都客气的称呼他为“安东先生”,熟识的巴恰则亲切的管他叫“安东老板”。平时无论遇到什么小麻烦,只要打个招呼,肯定有人会主动来帮忙。总而言之,现在的胡易在市场里通行无阻,日子过的满足而又惬意,就像是在自己的家里一样。 几天之后,娜塔莎终于在安娜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个满意的住处。那是莫斯科城区东部的一栋老居民楼,位置比较偏僻,周围稍显荒凉,不过各种生活设施勉强还算齐全。最重要的是附近有小巴士直通市场,车程二十分钟左右,对胡易来说十分便利。 房子很旧,里面只有床、桌椅、冰箱等简单家具电器。两室一厅的户型面积不大,但对于二人的日常生活来说足够了,而且月租金只要四百五十美元,可以说非常合适。 “你怎么想?对这套房子满意吗?”娜塔莎站在略显空旷的客厅中,掩饰不住脸上的欢喜之色:“东西少了些,日后我们可以慢慢添置。” 胡易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检查一下各处的开关,又去厕所试了试马桶和冷热水管,然后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的景色长舒一口气:“好,很好,我很满意。咱们就住在这里吧。” “好,我去找房东签合同。”娜塔莎缓步走到窗前,扭头冲着胡易微微一笑:“安东,我们两个人…终于可以安稳的住在一起了。” “是啊,终于…有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家了。”胡易心中翻过二人此前在友大宿舍的一幕幕生活片段,忍不住搂过娜塔莎在她头顶轻轻一吻:“多亏安娜帮咱们找到这样一个好地方。” “安娜极力推荐这里,因为距离她家也不远。”娜塔莎笑着望向远方,脸上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思念之情:“我们回来很多天了,应该尽快去看看安娜,还有米莎。” “你说的对。”胡易掏出手机:“我给她打电话,咱们现在就去柳布利诺。” 柳布利诺位于莫斯科市区东南部,这里有一座大型室内商场。虽然算的上是周边区域最主要的商品集散地,但其规模尚无法与东北部的集装箱大市场相提并论。 当时集装箱市场上一只箱子的月租至少数千美元,地段好些的则要上万。而安娜在柳布利诺市场经营的摊位只要每月五百美元。 人气方面也与集装箱市场相去甚远,胡易和娜塔莎下午四点多来到,商场里的顾客就很少了,许多商家的屋子已经关了灯。两个人按照地址一路找去,离着还有一段距离,忽听前面传来几声狗吠:“汪!汪汪!” “是米莎!它知道我们来了!”娜塔莎急忙紧走了几步,就见米莎箭一般的从一间屋子冲出,在走廊上一个急停甩尾,倒腾着四条小短腿一边叫一边朝她扑来。 “米莎!我的孩子!”娜塔莎单膝跪地将米莎抱入怀中,激动的连声大喊:“我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米莎拿脑袋使劲去拱娜塔莎,以此表达自己的思念与亲昵,并不时歪头冲胡易叫唤几声,算是没有冷落他。 “安东?娜塔莎!”安娜跟着米莎跑出了屋子,张开双臂笑着向他们走来:“我亲爱的兄弟和姐妹,欢迎你们回到莫斯科!” 正文 265 结缘柳布利诺 “亲爱的安娜!”两个人迎上去与她热情拥抱:“又见面了!你还好吗?” “好,一切都不错,见到你们就更好了!”安娜伸出双手拉住他们:“快,来屋里坐!” 安娜在这里的摊位面积不大,目前生意做的马马虎虎。不过自从胡易回国之后,她就没再进过梦萱娜的裤子,而其他渠道的品质又不能让她满意,所以趁着今日重聚又提起了此事,打算继续从胡易手里拿货。 “没问题,这可是好事。”胡易满口答应:“您现在有自己的摊位,我可以发整包货过来。” “不不,我还是希望由娜塔莎帮忙把关,挑选一些你们的裤子作为我这里的精品。娜塔莎,咱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合作,你同意吗?” “当然可以,除了进货之外,我平时也可以常来帮您做点其他事情。”娜塔莎笑吟吟的低头抚摸着米莎:“顺便看看这个小家伙。” “顺便看看?你是说……”安娜脸上方才尚有一丝忧色,听到这句话后双眼忽然一亮:“你的意思是…米莎还可以继续留在我身边?” “是的,您愿意吗?”娜塔莎微笑看着她:“我有安东陪伴,而您是独自一人,就让米莎跟您在一起吧,反正我可以经常来看它。” “我当然愿意!太好了!”安娜几乎喜极而泣:“谢谢!说心里话,我真的不舍得让米莎离开!” 胡易和娜塔莎相视微笑,米莎似乎也明白了她们的心意,对着几个人轮番叫唤,时而像是撒娇,时而像是安慰,小小的屋子里气氛一片温馨。 两个女人正抱着米莎大加亲热,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个洪钟般的嗓音开口笑道:“哈哈!出什么事了?米莎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胡易闻声看去,一个魁梧粗壮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外,脸上一捧浓密卷曲的络腮胡子,双肩如同水牛般宽厚壮实,隐隐约约竟有点眼熟。 男人看着胡易微一皱眉,似乎心里也在犯嘀咕。两个人不约而同眨了眨眼,都没说话。 “我来介绍一下。”安娜起身走到男人身边,伸手指向娜塔莎:“这位是娜塔莉亚,那位是安东。他们二位是情侣,同时也都是我非常好的朋友,安东就像我的兄弟一样。” “非常荣幸,很高兴认识你们。”男人大大咧咧的向二人点头致意。 “这位是阿巴萨夫先生,他是我们这片区域的负责人,在我来到这里后给予了我许多帮助。”安娜抿着嘴笑道:“我们现在的关系…很亲密。” 胡易会心一笑,上前握住了男人厚实的手掌:“很高兴认识您,阿巴萨夫先生……噢!阿巴萨夫先生!是您!” “您是?”阿巴萨夫微微一怔:“很抱歉,我想我们应该见过面,但是印象不太清晰了。” “您是乌嘎.阿巴萨夫的叔叔吧!”胡易握着他的手用力摇晃了几下:“我是他的同学,友谊大学发生火灾的那天,您曾经开车带我去医院找我的妹妹!” “啊!啊!想起来了!”阿巴萨夫在脑门上重重拍了两下:“您那位中国人!安东!您的妹妹还好吗?!” “她很好!现在还在友谊大学,开学就该上三年级了!”胡易心情一阵激荡:“非常感谢您当初的帮助!” “您不必客气,祝愿她永远健康。”阿巴萨夫十分绅士的扭头看看安娜:“我与安东能在这里相遇真是太巧了,市场很快就要结束营业,咱们一起出去吃点东西好吗?” “当然好!”安娜兴冲冲的收拾东西准备关门,胡易趁机与阿巴萨夫攀谈了几句。 乌嘎毕业后回巴库去帮助父亲从事阿塞拜疆与俄罗斯之间的货物贸易,而他以前经常挂在嘴边的有钱人叔叔——也就是眼前这位阿巴萨夫先生——则是柳布利诺市场的一位管理者,同时也是安娜所在这排摊位的房东。 “您在切尔基佐夫斯基市场工作?”阿巴萨夫饶有兴致的看着胡易:“非常好,您知道吗?阿斯泰的大老板也是我们巴库人。” “是吗?”胡易稍感意外:“我只知道他是犹太人。” “是的,阿塞拜疆犹太人。”阿巴萨夫很有几分自豪:“我们国家的生意人非常伟大。知道吗,柳布利诺这座市场的两位老板也都来自阿塞拜疆,他们是阿斯泰老板的生意伙伴,同时还拥有莫斯科西部的花园城大市场。” “原来是这样!”胡易打心底里感到佩服:“没想到这几座大市场居然都是由阿塞拜疆人经营的,真的很了不起!” 安娜锁上屋门,牵着米莎与他们边聊边向外走。几个人一路来到停车场,胡易远远看见一辆款式老旧的黑色欧宝轿车停在前方,依稀便是当初乌嘎叔侄载自己和于菲菲去医院找向楠时开的那辆。 “噢噫,是您的车吧?看起来还是那么新,您一定很爱惜它。”胡易上前轻轻摸了摸车身,一时间思绪万千。 “是,不过我前几个月刚买了一辆新车。”阿巴萨夫得意的指指旁边一辆崭新的奔驰:“这辆欧宝现在很少开了,我正打算卖掉它。唔…对了,你想不想买?” “我?不不。”胡易摇头笑道:“我不会开车。” “不会可以学嘛,男人怎么能不会开车呢?” “嗯…”胡易稍一迟疑,安娜凑过来鼓励道:“没错,安东,你也该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了,买下来吧。” “考虑一下吧,安东。”娜塔莎对他们的提议很感兴趣,跃跃欲试的围着车子转了一圈:“我会开车呀,我可以教你。” 胡易稍有些心活,不过他对汽车了解甚少,充其量只是能叫出几个品牌的名字,所以一时间犹豫不决。 “真的要买?”他俯身向车内瞧了几眼,直起腰看看娜塔莎和安娜:“这车适合我吗?” “适合!”两个女人异口同声。 “喏,这车很大,空间宽敞,坐着舒服,开起来也挺顺手。”安娜笃定的点了点头,问阿巴萨夫道:“而且价格也不贵,是不是?” 正文 266 有车一族 “哈哈!不贵!”阿巴萨夫爽朗的一笑:“我本来打算卖十万卢布的,既然是你的安东兄弟想买,那就……八万卢布吧,怎么样?” “八万?听起来倒的确是不太贵…”胡易背着手思忖了一下:“娜塔莎,你觉得如何?” “先开一下试试吧。”娜塔莎冲阿巴萨夫一伸手:“可以吗?” “当然。”阿巴萨夫从皮包中找出车钥匙:“请随意。” 娜塔莎车钥匙在手,立刻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上车调整一下座椅,招呼胡易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然后飞快的转动眼珠在车内扫视一圈,打火发动车子,挂挡给油缓缓起步。 车子空间比较宽敞,座椅也还算舒适,只是车内充斥着淡淡的机油味,略微有一点刺鼻。娜塔莎在附近绕了几周,又将车子开上马路,围着市场所在的整片街区兜了个圈子,把各个档位试了个遍,这才驶回停车场,稳稳停在安娜和阿巴萨夫身旁。 “很好,车子状况不错,开起来比较顺畅,没有大问题。”娜塔莎下车检查了一下灯光,又打开引擎盖摸摸这里掏掏那里,最后擦着手对胡易一甩头发:“安东,这是辆好车。” “好,咱们买下来!”胡易刚才坐在旁边看着娜塔莎熟练的驾驶车子,心里已经隐隐有些发痒了,当即拍板决定:“过几天带钱来取车!” 第二天,娜塔莎租下了他们心仪的那套小房子,简单打扫之后,便开始为他们的新家添置各种物件。 夏天毕业时胡易大概攒了一万多美元,回国后请朋友们聚会吃饭花了一些,带着娜塔莎到处疯玩又挥霍了不少,再加上一去一回两趟机票,不知不觉就用掉了大半。 现在他们每月有房租要负担,又打算花八万卢布买下那辆二手车,手头顿时感觉不那么宽裕了。好在娜塔莎还有些微薄的积蓄,两个人买齐了床单被褥和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然后决定去跳蚤市场淘换几件便宜的旧家具。 莫斯科最大的跳蚤市场就在集装箱市场旁边,这里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常年顾客盈门,熙熙攘攘。胡易和娜塔莎转了一整天,挑了一张很舒服的沙发、一台成色很新的电视,还有电风扇、橱柜等物件,很快便将这套房子布置的温馨而又充满生活气息。 一切收拾停当,两个人正式搬了进来。娜塔莎又带齐八万卢布去柳布利诺开回了那辆欧宝,从此她隔三差五往返于集装箱和柳布利诺两座市场之间帮安娜进货,晚上就在家附近的马路和空地上教胡易练车。 人对于某些事物的心态变化通常只有一线之隔。胡易此前很少关心与汽车有关的事情,如今在娜塔莎等人的怂恿下买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子,立刻便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娜塔莎开过公交车和大货车,驾驶技术一流,教徒弟的水平也不错。胡易学的很认真,一个多月下来,已经可以在车辆较少的地方从容上路了,还顺利考取了驾照。 许多人刚学会开车的时候都会按耐不住新鲜劲,一有机会就想抓着方向盘轰几脚油门,年轻的胡易也不例外。不过他深知市场绝不是一个适合显摆的地方,所以平时上下班还是坐小巴往返,只有回家后才迫不及待的开着车在附近兜兜风,哪怕只是去几百米外的商店买牛奶,也得趁机享受一下挂挡上路的快感。 开车是一项经验性工作,往往是越开越熟练,越开越大胆。没过多少日子,胡易就不满足于只在周边遛弯了,一天比一天开的远。有时下班早,他甚至开车带着娜塔莎回到几十公里外的友大去看望向楠、于菲菲和马克西姆等人,还低价从菜花的网吧里搬了一台电脑回家。 李宝庆很快知道了胡易买车的事,心里着实有几分羡慕,脸上却装的不屑一顾:“嗐,花这冤枉钱买辆老爷车,真想不开。不过你也算有车一族了,啥时候开来让我看看?” “我烧包吗?你看这些老板,有几个开车来市场的?”胡易白了他一眼:“有空跟我回家看去。” 李宝庆也是年轻人心性,当天晚上就跑到了胡易家。他绕着车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时而眼冒精光,时而面带鄙夷:“这车看着倒是挺大气的,就是样子太老了,有点土。” “没办法,我穷啊,只能买这种老爷车。”胡易笑眯眯的靠在车上调侃道:“你李老板生意做的这么大,不弄辆奔驰宝马的开开?” “我现在买车用处不大。而且我的钱眼下都押在货里呢,等将来挣了大钱,哼哼,肯定得搞辆好车。”李宝庆开门钻进驾驶室,冲胡易一伸手:“钥匙呢?让我先过过瘾。” “干啥?你会开吗?” “嗐,这不是小意思吗?”李宝庆不以为然的笑笑:“老板家有辆伏尔加,我经常拿来练手,没问题。” “好吧,天这么黑,你慢点开。”胡易坐上副驾驶座位,略一犹豫又扎上了安全带:“要是不小心磕了碰了,你小子可得给我修车。” “放心吧!你才学会开车几个月啊?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老司机。”李宝庆麻利的一拧钥匙发动车子,按部就班的挂上档轻踩油门,车子狠狠向前拱了一下,发动机登时熄火了。 “哎哟妈呀,老司机就你这样的?” “意外,纯属意外。你这车我不熟嘛,离合和油门感觉有点生。”李宝庆嘻嘻哈哈的重新发动车子,平稳起速:“喏,你看,没问题了吧?” 胡易提心吊胆的在车上坐了一会儿,见李宝庆开的还算稳当,也就渐渐放下了心。 附近车很少,李宝庆信马由缰在路上撒着欢,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忽然看到前方路口有辆拉达警车停在路边。 “哟?这么晚了,警察还在街上巡逻呢?”胡易随口笑道:“哎?你小子有驾照吗?” “没有啊。”李宝庆茫然眨了眨眼,凝神看着警车稍一出神:“这应该是巡警啊,他们不会查驾照吧?” “三更半夜的谁查你?那不是神经病吗?”胡易收回目光看向前方,猛的高声喊道:“哎!红灯,快刹车!” “啊?!”李宝庆急忙去踩刹车,却不料一脚跺在了油门上。那辆老旧的欧宝猛然一个加速,呼啸着掠过路边的警车,直向路口对面冲去。 “你有毛病啊!”胡易被紧紧推向座椅靠背,哭笑不得的怒骂道:“到底会不会开车?油门刹车都分不清吗?!” 李宝庆也被自己误踩油门惊出了一身冷汗,刚穿过路口便又是猛的一脚刹车。只听轮胎发出一长串刺耳的怪叫,紧接着车头猛的一沉,直接憋死了。 “我操我操!吓老子一跳!”李宝庆手忙脚乱的发动车子重新起步,一瞥眼从后视镜里看到警灯闪烁,却是那辆拉达警车缓缓驶向这边。 “我日?警察怎么过来了?”胡易也注意到了警车靠近,扭回头愣愣看着后方:“是因为你闯红灯吗?不会吧?” “靠,真是倒霉催的!”李宝庆赶忙加油换挡,打算尽快逃离是非之地。 欧宝刚一提速,拉达也立刻追了上来。李宝庆一口气换到四档,气的满嘴骂骂咧咧:“奶奶的,小破拉达,跑的还挺快!不就是闯个红灯嘛!这帮警察真是吃饱了撑的!” 早些年前往俄罗斯的中国人在那里看到许多让他们感到奇怪的社会现状,便总结了四句顺口溜:“冬天姑娘腿露在外,狐狸不如黑老鸹坏,干活的全是老太太,拉达跑的比火箭快。” 老款拉达轿车方头方脑,设计时速不高,但是小巧玲珑,车身较轻,在爱开快车的俄罗斯人手中常常能飙出小跑车的感觉。 李宝庆一连穿过两个路口,时速很快提到了七十公里。那辆拉达始终在后面紧紧咬着不放,但并不过分靠近,而是保持着一小段距离,似乎在忌惮什么。 “这是哪儿啊?”李宝庆终究有点心虚,盯着前方道路高声问道:“咱们该往哪儿走?” “我怎么知道?!我都没来过这地方!”刚才一切发生的太快,胡易才回过神来:“你跑什么!闯个红灯而已,至于吗!” “那怎么办?”李宝庆有些不知所措,稍稍抬起了油门:“我还没驾照呢,被警察逮住会不会罚款啊?” “大不了给他们点钱呗!有必要没命跑吗?万一惹急了他们咋收场?”胡易白了他一眼,拧腰向后探了探身子:“你听,警察好像在喊话。” 正文 267 举起手来 后面警车内的人正在通过扩音器厉声喊话,但是高车速带来的风噪使胡易根本听不清那只滋滋啦啦的破喇叭里在说什么。 “咋咋…咋办啊?”李宝庆右脚虚踏在油门上:“停车吗?还是继续跑甩掉他们?” “就凭你这只会踩油门跑直线的二把刀?还想甩掉人家?”胡易不耐烦的指指前方:“老老实实靠边停车吧!过会儿态度好着点,实在不行就塞点钱。” 转向灯亮起,李宝庆轻打方向盘,将车子徐徐停在了路边。那辆警车降低速度从他们车边驶过,在车头侧前方十米处打了个横,警灯还一直闪个不停,却没人下车。 “怎么着?什么意思?”胡易和李宝庆纳闷的对视一眼:“到底是不是追咱们的?咋没人过来呢?” “下去主动承认错误?”李宝庆伸手便要开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嘛。不知道老毛子吃不吃这一套。” “你先别着急。”胡易拉住了他:“气氛好像不太对劲。你听,他们说啥呢——举起双手,不许动?” “小题大做,真是够了。”李宝庆悻悻的将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都怪你,非让我停车,说不定我刚才挂上五档就把他们甩了。” “闭嘴吧!连油门和刹车都分不清,搞不好就带着我一起车毁人亡了。”胡易啐了一口,正琢磨过会儿该怎么跟警察磨嘴皮子,又一辆警车追了上来,与先前的警车成掎角之势停在他们侧后方。 “还有增援?”胡易愣愣嘀咕一声,就见两辆警车门一开,四名警察躲在门后向这边小心翼翼的观察两眼,然后相互喊了几句话,两前两后端着枪快速围了上来。 “不不不…不会吧?”李宝庆打了个寒颤:“他们这是…这是…?” 话音未落,前面两个警察弓腰举枪站定脚步,冲着他们的同伴做了个手势。紧接着左右两扇车门同时被猛的拉开,另外两个警察齐声大喊:“不许动!双手举高!身子伏低!出来!慢慢的!” “好好!我们不动!”胡易和李宝庆轻轻转动身体,一只脚伸出车外落地,刚起身离坐探出脑袋,立刻被薅着后脖领拽了出来。 “趴下!趴下!”胡易只觉一只冰凉的枪管抵在腮帮子上,擦枪油和硝烟长期杂糅在一起产生的淡淡刺激性气味闻起来很是醒脑。那持枪的警察似乎有些紧张,枪口贴着他的脸不停微微颤抖。 “我趴下!你…你放松点,千万别激动!”胡易缓缓下蹲,顺势趴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 偷眼看去,身旁手握AK-74自动步枪的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警察,可能刚才下车跑过来时较为匆忙,头顶的大盖帽稍稍向上翘起,露出了额头前方淡黄色的斑马线刘海,警觉的双眼中还流露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慌张,看来是没怎么处理过这种状况。 另一侧的李宝庆和胡易姿势相仿,一个稍微年长的警察半跪在地单膝顶住他的腰眼,用枪顶着他的后脑勺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学生!我是学生!”李宝庆趴在地上丝毫不敢乱动:“我有证件!在口袋里!” “我也是学生!”胡易勉强对身旁的小警察笑了笑:“刚毕业的学生,我也有证件!” 年长警察冲车头那两个同事甩了甩头,二人过来在胡易和李宝庆身上上下仔细搜查一通,取出证件翻了翻,低声笑道:“是中国人。” “中国人?”年长警察语气稍有缓和,伸手扳过李宝庆的脸端详了片刻,追问道:“这辆车是哪儿来的?!” “车是我的。”胡易急忙答道:“我买的!” “买的?从哪里买的?!” “朋友卖给我的!” “朋友?他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是从阿塞拜疆来的商人!” “阿塞拜疆商人?”年长警察稍一踌躇,对同事使了个眼色:“去看一下。” 刚才搜身的两个警察钻进车子翻了个底朝天,又打开引擎盖和后备箱仔细检查一遍,摘下大盖帽擦了擦汗:“一切正常,没发现什么可疑物品。” 年长警察这才松了口气,随即枪口又向前顶了顶:“刚才你们看到警察为什么要逃窜?说!” “逃窜?没有没有!”李宝庆陪着笑脸解释道:“我刚学会开车,把油门当成刹车了,不小心闯了红灯,我怕…嗯…我怕…反正是一场误会,误会!” “你这个白痴司机!闯红灯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又不是交通警察!跑什么跑!”年长警察将枪往肩上一背,站起身来与两个同事哈哈大笑,然后伸脚在李宝庆屁股上轻轻一踹:“起来吧!蠢货!害我们虚惊一场!” 李宝庆被这场小小的闹剧惊出了一身冷汗,惊魂未定的爬起身冲警察笑了笑。旁边那个守着胡易的小警察却还不肯挪开枪口,警惕而又疑惑的问道:“准尉先生!他们真的不是…不是恐怖分子吗?” “我亲爱的民警同志,你见过从事恐怖活动的中国人吗?”准尉笑呵呵的绕到胡易身旁:“反正我工作这些年从没见过。好了,快放了他吧。” “是。”小警察略一迟疑,背好步枪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大盖帽:“请起。” “你们以为我俩是恐怖分子?太滑稽了。”胡易心中大感荒唐,又隐隐有一些不快。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浮土,皱眉哂笑道:“各位警察同志,这个误会闹的是不是有点大?你们不会总是把闯红灯的白痴司机当成恐怖分子吧?” “通常来说当然不会啦,要根据具体情况来进行具体分析。”准尉不慌不忙的点了颗烟:“首先,你不应该让一个白痴给你当司机。唔,对了,他有驾照吗?” “我…没有。”李宝庆不安的在衣服上搓了搓手。 “喏,那就尽快去考一个,顺便提高一下驾驶水平,没问题吧?”准尉斜了他一眼,又意味深长的看向胡易:“第二,你既然开这样一辆车,在路上就要规矩一点,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好吗?” “好,我会的。”胡易见他没打算纠缠李宝庆驾照的问题,赶忙陪笑点了点头,旋即又愣了一下:“您是说我的车…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车的问题,是牌照。”准尉俯下腰冲他的车牌指了指:“你的车挂着车臣牌照,看到警察就闯红灯逃跑,警察怎么会不警觉呢?怎么会不追你们呢?” 俄罗斯的汽车以数字编号来标识其所属地,胡易此前对这些东西不太关心,所以从没认真了解过。 阿塞拜疆与位于俄罗斯最南端的车臣共和国同属高加索地区。像许多早年间来到俄罗斯的阿塞拜疆生意人一样,柳布利诺那位阿巴萨夫先生最初曾前往车臣及周边几个俄联邦加盟共和国经商,并在那时买下了这辆欧宝轿车。 后来俄罗斯南部地区战乱频仍,他便开着车辗转来到莫斯科另谋发展,但车牌上的数字编号还是车臣共和国。 从九十年代两次车臣战争时期开始,车臣武装分子在俄罗斯境内的活动日渐猖獗,各类恐怖袭击不胜枚举。小到数不胜数的地铁、公交站、饭店等公共场所炸弹事件;大到震惊世界的莫斯科大剧院人质危机、伤亡惨重的别斯兰中学人质惨案,乃至后来发生的莫斯科机场自杀式爆炸,几乎都是由车臣恐怖分子一手策划实施的。 所以时至今日,车臣这个名字已经渐渐成了恐怖主义的象征。在许多俄罗斯人眼里,车臣最盛产的就是马匪、小偷和恐怖分子,即便是那些有正当营生的车臣人,也免不了与这类同乡存在或明或暗的关联瓜葛,因此被普通百姓敬而远之。 在这种社会环境之下,警察自然也要对他们格外留神。不过这些年涌入莫斯科的车臣人很多,街头巷尾挂着车臣牌照的车辆也不在少数,其中大部分表面上还是遵纪守法的,因此警察通常不会刻意去关注他们。 今天则纯粹是个巧合。第一辆警车里的两个警察在街上进行夜间定点巡逻,正百无聊赖的一边聊家常一边四处打量,不经意间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欧宝轿车缓缓驶来。 两个警察本没太当回事,不料那车开到附近,忽然猛的一轰油门,闯过红灯路口疾驰而去。这种反常的举动引起了两个警察的注意,他们一眼看到欧宝车上挂着的是车臣牌照,顿时提起了十二分警觉。 二人通过对讲机向附近另一辆巡逻车通报了情况,然后紧紧驱车跟在后面,直到将可疑车辆逼停在路边。警察们满以为车上坐着的是危险的恐怖分子,搞不好还携带有武器和爆炸物,没想到全神戒备冲到车前,却只揪出来两个普通中国人。 一场误会就此消解,两辆警车相继离开,胡易狠狠奚落李宝庆几句,将他送回了家。 而在此后的日子里,胡易开着这辆车臣牌照的老爷车在莫斯科大模大样的出入各类场所,虽然偶尔难免遭到一些猜忌和冷眼,倒也为他避免了诸多不必要的小麻烦。 正文 268 安大总管 已经是在莫斯科度过的第七个冬天了,现在的胡易进入了一种较为稳定理想的生活状态:每天坐小巴两点一线往返于家和市场之间,白天帮付嘉辉打理生意,心无旁骛;晚上和娜塔莎温柔厮守,无忧无虑。 集装箱市场依然在持续发展之中,繁荣程度与前些年不可同日而语。随着莫斯科及周边其他城市居民的消费需求被不断深挖,这个超级商品集散地的辐射范围也越来越大,入住的商家越来越多,各种生意越来越好做。 眼看形势一片大好,付嘉辉也准备趁此机会再接再厉,争取上一个经营新台阶。 梦萱娜在年底前经历了最后一次分家,经过这两年来不停的折腾,如今企业的股东只剩下他和父母一家三口,又回到了嘉辉父亲最初创业时的状态。 不过除了第一次与大伯分家比较伤筋动骨之外,后来几次分出去的都是小角色,没有造成实质性影响。如今梦萱娜的生意与两年前相比不遑多让,又少了许多分肉喝汤的股东,日子反倒更红火了。 就在最后一次分家时,付嘉辉经过与父亲反复商量,决定赠送一小部分干股给胡易。 “老胡,你在这边帮我们家干活快三年了,跟我和整个梦萱娜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中间几次分分合合,最终还是留了下来,说明你跟我们家缘分不浅。”付嘉辉说的情真意切:“这一点股份虽然不算多,但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不要。”胡易拒绝的十分干脆:“梦萱娜是你们家的生意,我还是继续给你们打工就行,股份的事儿就别考虑我了。” “为什么?”付嘉辉十分意外,不甘心的劝道:“咱们梦萱娜现在的情况你是了解的,成了股东你就能跟我们在一口锅里吃饭,今后挣多挣少都有你一份,难道不好吗?” “我这个人喜欢简单,一旦拿了你们的股份,有些事情…就要考虑的比较多了。还是干多少活拿多少钱心里踏实。”胡易稍稍斟酌了一下用词,冲付嘉辉咧嘴一笑:“我现在对自己的收入状况挺满意的,没必要再分你们一杯羹。不过你们可以放心,只要你付嘉辉在集装箱市场一天,我就一定会死心塌地的留在梦萱娜干活。” “噗,你这个人呐,真是...嘿嘿...不思进取,太容易知足了。”付嘉辉先是紧锁双眉,直到听胡易说出最后一句话才展颜笑道:“既然你这么讲,我也就放心了。但是话说回来,你转过年就二十五了吧?总不能只帮别人干活,也该有一摊自己的生意了。正好最近市场上行情挺顺,我看你不如留心寻觅个地方,我出钱帮你搞只箱子起个摊位,怎么样?” “行,我也正有此意,等有时间找找看吧。”胡易当即答应。对他来说,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摊位比接受付嘉辉的股份馈赠更有吸引力。 其实胡易并非对股份不感兴趣,只是梦萱娜近年来几次分家都被他看在眼里,虽然不是很了解其中各方的是是非非,也说不清到底谁错谁对,但以他的性格,哪怕仅仅冷眼旁观也还是感到些许寒心。 当然,付嘉辉一家人对他是非常好的,胡易说死心塌地留在梦萱娜肯定是真心话。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不愿意去掺和股份的事,以免为今后埋下龃龉的种子,即便那微不足道的一点干股根本不可能给他带来任何参与经营决策的机会。 而关于自己目前的收入状况,胡易的确是打心眼里感到满意。此次回到莫斯科之后,付嘉辉话复前言,将他的工资提高到了两万五千卢布,之前那些常委托他夜间提货的老板们也又重新找上门来。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工作干活也是同样的道理。以前胡易上学时每次提货都处理的毫无差池、井井有条,让花钱的老板们十分省心。他一离开市场,这些人仿佛一夜回到解放前,一到晚上需要提货时就怨声载道、叫苦连天,一个个不情不愿的。 现在胡易又回来了,而且天天全职守在市场上,老板们顿觉重新有了依靠,越来越不耐烦亲自去跟那些粗鲁无礼的巴恰们打交道,恨不得每次都想找胡易帮忙。 于是于叔率先垂范,主动将自己箱子里的提货工作一股脑全部交给胡易,每个月付给他一万卢布作为酬劳。按照他们家的到货频率来算,平均每次大约合四五百卢布。 胡易欣然应允,一手包揽了于叔的提货工作。从此于叔每天下午只需把运费清缴单和当日各项开支往胡易手里一交,便能一身轻松的回家歇着,小林子也有了更多时间去玩网络游戏。 附近几位相熟的老板见状纷纷效仿跟进,根据各自的到货情况按月向胡易支付固定薪酬,少则五千六千,多则八千一万,只求聘请胡易接手这份耽误时间的枯燥工作。 胡易对他们的要求统统来者不拒,如今除了付嘉辉的梦萱娜之外,他还负责着八个箱子的日常提货,很快成为了周边一带的提货大总管,偶尔也会有其他老板委托他夜间帮忙。 这样一来,胡易每个月至少能多出七八万卢布额外进账。再加上两万五的工资和亚巴洛夫替他节省的运费回扣,以及各种小打小闹的外快,月收入妥妥突破了十万卢布。 当时卢布汇率较前几年变化不大,十万卢布大约可以兑换三千美元。这个数字已经让他感到心满意足了,何况娜塔莎也能在安娜那里挣一些钱,两个人就算顿顿吃香的喝辣的,每个月还是可以攒下不少积蓄。 除了收入之外,胡易现在的工作状态也是既轻松又愉快。他包里装着九个箱子的钥匙,每天少说也要提走七八十只货包,在亚巴洛夫等巴恰眼中绝对是响当当的大老板,不折不扣的VIP级人物。每天胡易的身影一出现在停车场,巴恰们便争先恐后的围过来问候请安,有的饱含真诚和感激,有的充满谄媚与讨好。 亚巴洛夫则当仁不让的以亲信身份自居,站在胡易身边维持秩序,亲自安排人卸货、装车,按照运费单仔细清点无误,然后恭恭敬敬的请示:“安东,没问题了,我们出发吗?” “出发!”每到这时,胡易就感觉自己像是古代军队中的粮草押运官,身后几十个巴恰前呼后拥,推着一队大板车浩浩荡荡走出停车场开赴新太阳,场面蔚为壮观。 所有货包整整齐齐码进箱子之后,亚巴洛夫还要亲自带五六个巴恰跟随胡易前往车站,直到看着他登上回家的小巴才挥手离去,以免这位大老板在路上遭遇不测。 每天下午带着板车大队提货,又在巴恰们的簇拥下离开市场,胡易总是能引的沿途众人侧目称奇,叹为观止,知名度得到了极大提升。以至于后来许多中国人虽然不认识他,却都听说过新太阳8区有一位威风十足的“安老板”,而熟悉他的人则戏称他为“安大总管”。 胡易这几个月全心全意做他的提货大总管,李宝庆则一直在向着更为远大的目标努力前进。他倒腾各种货已经有一年多了,虽然在胡易看来足以称得上是小有起色,可他自己却并不满意,认为挣钱的速度还是不够快。 究其原因,大概主要是因为他处于货主和批发商之间的流通环节,利润空间有限,只能靠走量挣钱。可是他初始本钱太少,出货渠道也不够丰富,所以数量一时间上不去。 不过李宝庆是个挣钱欲望很强、又比较有耐心的人。他并没有对缓慢的起步阶段感到焦躁,而是一边尽快完成自身积累,一边静待好时机到来。 与大多数同龄人——包括胡易在内——相比,李宝庆此时绝对算是十分富有。然而他手头却没有太多积蓄,除了之前曾经给家里汇去五千美元给父亲治病调理之外,其他的钱大部分都押在了货款上。 转过年来的寒假,李宝庆弥补了自己去年夏天未能回国的遗憾,回家陪着父母亲人度过了春节,并且又带回一万美元给父亲作为医药费,希望他能住最好的医院、请最好的大夫、买最好的补品。 而当春节结束,李宝庆心情复杂的返回莫斯科后,他和许多人所一直盼望的时机终于出现了。 正文 269 如火如荼 就在这一年的二月,美国次级抵押贷款风险开始浮出水面,一场即将在不久后波及全球主要国家的巨型金融海啸正在悄然酝酿之中。然而绝大多数普通人对此毫无知觉,一切似乎还非常遥远。 此时的俄罗斯正处于经济复苏阶段。这个国家在上世纪末历尽种种劫难,从解体动荡、休克疗法、车臣战争、经济危机等一个又一个烂泥坑中奋力爬出,时至今日已经享受了数年相对稳定的高速增长。 截至2007年,俄罗斯各项主要经济数据较2000年增长了数倍,人均GDP突破八千美元,失业率和通货膨胀率双双逐年下降,到达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合理区间。 更为难得的是,全国居民可支配收入得到了很大提高,人们的消费热情空前高涨,人均购买力甚至超过了意大利和法国这种老牌发达国家。 即便是市场上的胡易等人也能看到一些肉眼可见的变化。近几年间,来这里做生意的老板增加了许多,可是大家的商品销量非但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呈总体上升趋势。 尤其是今年以来,不仅莫斯科及周边地区商品需求量大涨,外地来进货的商人数量也明显增加,梦萱娜的裤子更是卖到了两千公里外的叶卡捷琳堡。 整个上半年,胡易和付嘉辉忙的不亦乐乎。以往那种需要靠运气猜款式、猜颜色才能勉强做到一半畅销一半滞销的经营思路好像正在被打破,客户胃口越来越大,人们对于各类时兴衣物的强烈购买欲通过各个销售环节层层传导给了市场上的货主。 早在四月份,莫斯科的雪还没化完,各地批发商就开始成群结队张罗着到市场上采购夏装,仿佛生怕来晚一步就要空手而回似的。与往年相比,胡易明显感到销售速度变快,就连那些蒙尘已久的积压货也跟着卖出去不少,用作仓库的四个集装箱倒有两个半常常是空着的。 如此喜人的势头让付嘉辉深受鼓舞,并很快对下一季的形势做出了判断,认为销售前景会一路向好。夏装出货刚刚接近尾声,他便打电话要求国内工厂立刻开足马力转向秋装生产,尽快将货发到莫斯科,以便在市场上占得先机,狠狠赚一笔大的。 周围与他抱持相似观点的人很多,但像于叔这样的中年老板大都较为保守,还是决定先按部就班的生产发货,待观察一下情况再相机行事。 李宝庆则很认同付嘉辉的做法。他主要倒腾牛仔裤,年初几个月挣了一笔,但前段时间大家的夏装卖的火爆异常,他却没捞到什么甜头。 如今眼看就要六月,李宝庆与付嘉辉等年轻老板一样雄心勃勃,毫不犹豫的开始囤积牛仔裤,打算趁着这波行情甩开膀子尽情大干一番。 没过多久,梦萱娜在国内的工厂各项准备工作就绪,开始全力以赴生产秋装,同时源源不断的将货发向莫斯科。 莫斯科这边,胡易和付嘉辉抖擞精神,白天卖货、晚上提货,忙的热火朝天。不过毕竟时令未到,客户们拿货还是以夏装为主,虽然乐于提前备下一些秋装,但却并不积极。 一个月下来,国内发来的秋装已经堆满了仓库,摊位上的两只集装箱所剩空间也不多了,付嘉辉心里有些打鼓:“老胡,情况好像不如我当初设想的乐观啊!你说这一遭……不会把货砸在手里吧?” “急什么?这可不像你的一贯风格。”胡易手摇折扇,一脸云淡风轻:“才不到七月底呢,天儿还得再热一阵子。客户手里的夏装没卖完,仓库没腾出空,货款也没回笼,怎么可能来进秋装嘛。别着急,再等等。” “是,道理我当然明白,客户们也都是这么说的。”付嘉辉背着手在箱子外踱来踱去,连吸凉气带嘬牙花子,显的十分不安:“可是他们这么沉得住气,咱这不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吗?当初家里老爷子坚决反对我的想法,说我过于激进,风险太大。我可是拍着胸脯给他打了包票,又拉拢老太太去怂恿他,我爹才勉强答应的。万一…万一…唉,他非得骂我个狗血淋头不可。” “哎呀,你看你这人,平时不是挺淡定的吗?来,坐下冷静冷静。”胡易拉着他坐在椅子上,笑眯眯的安慰道:“你这就叫关心则乱,当局者迷。听我的,坚持你自己的判断,今年秋装肯定大卖!到时候别家的裤子供不上,那些客户找谁拿货?还不得找咱嘛!” “靠,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愿如此吧,借你吉言。”付嘉辉悻悻一笑,又咂着嘴愁道:“可是咱的仓库都快没地方了,再这么下去……要不我让家里先把发货停下来?” “停下来干什么?我看没这个必要,你当初不是打算玩把大的吗,事到临头怎么打起退堂鼓来了?”胡易遥指仓库方向,又抬头看看摊位二层的箱子:“已经囤了三百多包啦!还在乎再多提点吗?” “那可是…假如…”付嘉辉犹豫不决。 “没有假如!你现在不要想别的,只管按照先前的既定计划去做!咱们有那么多客户,就算一时卖不掉,慢慢总能消化光的。”胡易劝解了几句,提高音量说道:“呐,于叔的仓库好像还很空哟,万一咱们暂时放不下,就借他的地方用一下好喽——于叔,没问题吧?” “什么?哦,用阿叔的仓库?短时间肯定是没问题的啦。”于叔笑呵呵答应一声,接着又语重心长的叹道:“不过嘉辉你可要吃一堑长一智噢。年轻人容易被眼前的东西扰乱心神,最喜欢贪功冒进,在生意里是很危险的嘞!” “嗯,您说的是。”付嘉辉面有惭色,心不在焉的答应一声。 “是什么是!于叔已经老啦!世界是咱们的,也是他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咱们的。”胡易嘻嘻哈哈的冲于叔做了个鬼脸,转头训斥付嘉辉:“你看看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现在怎么变的优柔寡断的,像个娘们儿。” 付嘉辉的性格其实没有太大变化,以前他总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只不过是因为从来没面对过这么大的压力。 如今的梦萱娜已不比当初,其他股东走光了,赔了赚了都是他们自己家的事儿,付嘉辉面对手里这几百包货自然是倍感煎熬,直愁的夜不能寐。 不过这份煎熬并没持续太久,一切正如胡易所说的,七月底刚到,大批外地客商便像约好了似的蜂拥而至,本地批发商也很快随之涌入,新老商贩们一天到晚呜呜泱泱的在市场上四处搜刮秋装。 这个夏天堪称货主们的盛宴,市场上罕见的出现了某些品类大面积供不应求的局面,于叔等一众老板们的货每天来几包就卖几包,笑的一群老头子整日价合不拢嘴。 既然是供不应求,那么这些货自然是不够卖的。如狼似虎的客商闻着味儿寻到了付嘉辉的箱子,像是不要钱似的排着队全款提货。 平常每天只卖七八包货的梦萱娜,如今一天能出几十包。付嘉辉都快要乐晕过去了,一边应接不暇的接待客户,一边催促国内工厂加班加点生产发货。 这波集装箱市场上史无前例的大行情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月。在这期间,梦萱娜又从国内陆陆续续发来二百多包货,加上先前囤积在仓库里的存货,总共有五百多包,仅用了十几天就被全部一扫而光,让付嘉辉全家人赚了个盆满钵满。 而保守稳健的于叔等人虽然也在这波行情中颇有斩获,却只各自卖出了区区不足一百包货。待他们看清形势、下定决心,再去通知国内紧急调整生产计划,黄瓜菜早就凉透了,客商们的钱已经流入了付嘉辉那些“贪功冒进”的老板兜里。 于叔他们顿足捶胸、悔不当初,付嘉辉却是志得意满,心中说不出的痛快。十几天时间卖了三千多万卢布,足以顶的上以往两个月的收入。 “总算是没白忙活呀!接下来可以轻松一阵子了。”付嘉辉容光焕发的坐在箱子里给胡易安排工作:“国内这几天发货不会太多,下半月咱们就随便卖卖,等到了九月份准备提冬装。” “好啊,总算能安下心来歇歇了。”胡易双手交叉搭在脑后,翘着嘴角斜眼看看付嘉辉:“哎我说,虽然今年行情好的邪乎,但是冬装你可不能再这么玩了。” “还用你提醒?又不指望着冬装挣钱。那些卖皮草棉服的老板们前些日子在国内都眼馋死了,一个个迫不及待的回来准备大干一场呢。水涨船高,到时候咱们跟着沾点光就行。”付嘉辉心情愉悦的吹了几声口哨:“哎,这些日子箱子里不太忙,你可也别闲着。” “嗯?啥事儿?” “你啊,唉!大家的货卖的这么火爆,你就不琢磨琢磨自己的事儿?”付嘉辉从桌子抽屉里掏出一捆美元扔给胡易:“这一万你先拿着,抓紧去找地方自己搞个摊位,别再拖了。” 正文 270 半截箱子 “行,前阵子太忙,一直没顾上,我抓紧去找。”胡易拿着美元在手心里拍了两下:“我有钱,不用你替我掏。” “行了行了,别啰嗦了,最近怪辛苦的,这些钱是给你的奖金。”付嘉辉似笑不笑的冲他抬了抬下巴:“其实也不完全算是奖金。你有了自己的摊位,今后肯定得从我手里拿货不是?我这也是为自己培养客户。现在拿个箱子可不便宜,就当是赞助你了。” “这话说的倒是挺在理儿。”胡易哈哈一笑,将钱揣进怀里:“明天我就去找地方,争取早点成为你的客户!” 第二天中午忙完箱子里的事情,胡易开始去寻找合适的摊位,顺便叫上了李宝庆。 在集装箱大市场找一个位置合适的集装箱,如同在一座城市里挑选一套中意的房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市场上的摊位大部分是按照经营范围划片扎堆的,胡易主要卖裤子,自然要去服装铺位较为集中的区域,叫李宝庆来就是让他帮忙参谋参谋具体位置。 “你呀,这事儿早就该办。磨磨蹭蹭的,耽误了多少挣钱的机会?还得让人家嘉辉替你操心!”李宝庆在这波秋装行情里挣下不少钱,如今又在阿斯泰仓库新租了一个箱子,正值春风得意之时,教导胡易的口吻也硬气了许多。 “你这话说的,租摊位不得花钱呐?”胡易边走边打量路两侧的一排排箱子:“又不是人人都像你李老板那么财大气粗,我一个月撑死能挣十几万卢布,还得交房租,不得攒多点再下手?” “别找借口了,你小子就是懒。卖散货利润多高啊,只要摊子一支起来,还愁那点小钱?”李宝庆抬头看天,悠悠叹了口气:“我是因为精力有限,顾不过来,不然早就自己整个摊位了。整包整包往外倒腾看着好像挺带劲,其实挣钱也没那么多。” “噫!李老板咋突然变的这么低调了?”胡易叼着烟嘻嘻一笑:“既然你这么想卖散货,干脆来我摊上打工算了。看在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份上,我狠狠心,每个月给你…两千卢布?” “滚!去死吧你!”李宝庆在胡易身上捶了两拳,眯着眼沉吟道:“不过嘛,你可以从我手里拿点货去卖,丰富一下种类嘛。哎!我看你干脆来阿斯泰吧,在我们老板的摊位附近找个箱子,这样咱俩平时还能经常见面。” “不行不行,你老板离新太阳有点远,不方便。而且阿斯泰的箱子太贵了,我可租不起。” “那…海鸥区更远,你肯定是不会去的喽。黑毛区?唔…好像也不太理想。” “废话,黑毛区都是些卖小商品和圣诞货的,我去干啥?不过黑毛区的仓库倒是比较便宜,我以后可以在那里租个箱子装货。”胡易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至于摊位嘛,还是去老太阳最合适了。” 老太阳区面积很大,从事服装鞋帽生意的商人众多,中国老板不在少数。这里北接新太阳,西靠阿斯泰,南邻黑毛区,对于胡易来说的确比较方便。 眼下老太阳摊位比较抢手,好地段的租金是胡易负担不起的。不过这里的道路并不像新太阳那样横平竖直,有些区域规划的不太齐整,难免留出许多零零碎碎的小块空间。 小空间容不下整只集装箱,但是市场管理公司不会浪费任何一寸土地,他们因地制宜,将集装箱分割加工成合适的尺寸,塞满了区域内的边边角角。 胡易的目标就是这些所谓的小箱子。他和李宝庆在老太阳边走边看,边找边问,兜兜转转两个小时,终于在一条街的尽头找到了一处合适的所在。 “我觉的这里就挺好嘛,离嘉辉的箱子和黑毛区仓库都不太远,正好符合你的要求。”李宝庆在周围转了一圈,感觉十分满意:“而且附近中国人很多,有什么事可以互相照应一下。” “我看可以。”胡易也一眼相中了这个地方,虽然位于道路尽头,说起来有些偏僻,不过市场上的道路就像超市货架一样,每块区域几条街排在一起,走到头一转弯就能继续逛另一条街,所以客流量还是有一定保障的。再说他以批发为主,做的大多是熟客生意,并不需要过分在意地段,最重要的是价格便宜。 市场上普通摊位和仓库用的是长约六米的二十尺柜集装箱,货包是沿两侧箱壁一摞摞码放的,中间留出一条狭窄的过道。 时装裤货包高约半米,在箱子里满打满算可以摞四包,但是最上面的货包无论存取都不方便,所以通常来说一摞货只有三包,整只箱子大约能放六十多个货包。 这个小箱子被截去了一段,目测长度不足四米,看上去比安娜在柳布利诺的摊位稍小一点,放三十几只货包绰绰有余,何况二层还摞着同样规格的小箱子,眼下对胡易来说暂时够用了。 这样一个区域边缘的半截摊位,月租需要八万卢布,大概折合两千五百美元;而街另一头位于繁华道路边的摊位月租则要一万美元,相差极其悬殊。 既然看中了,就要赶快出手拿下。胡易找到摊位管理人套了几句近乎,开始讨价还价。 租金价格是没有商议余地的,胡易想砍的是租摊位时要给的一笔额外款项,市场上的人称其为“帽子”。这个叫法颇为耐人寻味,付嘉辉给胡易的一万美元就是用来付这笔钱的。 所谓“帽子”,说白了就是给管理人的好处费。当初市场刚刚整顿扩建时,为了吸引商户入驻,各家管理公司推出了一系列优惠政策。那时候市场上摊位异常充足,只要商人肯来,箱子随便拿去用,只需要按月缴纳低廉的租金即可。 时过境迁,现在市场的火爆程度今非昔比,不仅租金年年蹦着涨价,想租摊位也没那么容易了。部分管理公司开始明码标价卖箱子,另外一些公司虽然名义上还是不收取费用,但私底下索要的“帽子”却是从无到有、由少到多,一路节节窜高。 好处费当然也要分地段。像是另一头那家月租一万美元的抢手摊位,帽子钱少说也要五六万美元。而胡易看中的这种边角料位置,管理人开口就要八千。 仗着自己纯熟的俄语,胡易与管理人天南海北胡扯一通,本着能省就省的原则一番软磨硬泡,最终用六千美元拿下了这只小箱子。 交完钱办好手续,胡易在自己的摊位前伫立良久。看着眼前面积八平米左右的简陋金属箱子,他面带微笑,心潮起伏,像是刚拿到钥匙的业主站在毛坯房里一样,尽情畅想着美好的未来。 “恭喜啊,老胡。”李宝庆正经八百的用力搂住他的肩膀:“可喜可贺!以后你就是名副其实的胡老板了!” “谢谢,李老板!”胡易很想调侃几句,但是情绪却一时难以拿捏,竟然微微颤抖着打了句官腔:“今后…咱兄弟们要互帮互助,荣辱与共,携手并肩在莫斯科干出一番名堂!” “我操?你小子…嘿嘿,吃错药了吧?居然能从你嘴里说出这么…这么…”李宝庆笑嘻嘻的挺直了腰板:“这还用说吗?咱的未来不是梦!现在先别想那些,快把你的洋妞儿叫来认认地方吧!” 自己的摊位搞定了,但是胡易大多数时间还要在付嘉辉的箱子里工作,老太阳这边的事只能交给娜塔莎打理。 对于拥有这半只小箱子,娜塔莎比胡易还要激动。自从二人相识以来,娜塔莎一直在做一些零零散散的琐碎工作,如今终于有了一个稳定的经营场所,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这可真好!太棒了!”娜塔莎围着箱子转来转去,里里外外仔细擦拭了一遍,又顺着梯子爬上二层去打扫。 “娜塔莎,别忙活了。”胡易在下面笑道:“箱子是用来放货包的,没必要搞的那么一尘不染。”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这里,就像喜欢咱们的家一样。”娜塔莎站在二层远望周围一排排的集装箱,愉快的用手背蘸蘸额头上的汗水:“安东,这些箱子看上去冷冰冰的,我想装饰的温馨一些,你看好吗?” “当然没问题,这是咱们的箱子,你喜欢怎样就怎样。”胡易仰头冲着她伸开双臂:“来吧,我们不着急开业,先把它改造成你想要的样子。” 说干就干,胡易跟娜塔莎商量了一个基本方案,然后把亚巴洛夫找来帮忙干活。 亚巴洛夫的家乡商品经济较为落后,那里的人们常年过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日子,他本人就能做一些简单的木工活,同乡好友之中更不乏手脚麻利的能工巧匠。 听说安东老板需要帮助,巴恰们各个积极踊跃,任劳任怨。他们先在箱子里仔细贴满古朴的清漆木板,挡住了波浪状的金属内壁;又在箱子顶加装了一层薄薄的镂空雕花天花板,将原先的普通灯泡换成造型精美、可变颜色的小吸顶灯,最后在脚下铺了一张厚厚的地毯。 内部装修完毕,虽然使本就不高的集装箱又矮了少许,但整体看上去比原先美观了不止十倍,让附近围观的人们交口称赞。 胡易和娜塔莎非常满意,亚巴洛夫却还觉得内外视觉效果反差太大,看起来不太协调。他跟几个巴恰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天,又取来油漆和刷子,在箱子外面两侧用奔放的印刷体俄语各写了一行大字:“安东和娜塔莎的幸福小屋。” 正文 271 荒漠之花 就在亚巴洛夫率领工匠们热火朝天忙着锯木头刷漆的同时,其他人也没闲着。 胡易近水楼台先拿货,带着娜塔莎在梦萱娜的仓库里挑了十包裤子,还从于叔等熟识的老板手中选了几包其他品牌补充花色。 批发零售摊位的商品种类可以丰富一些,不过根据市场上通行的经验与规矩,时装裤一般来说只适合与短裙搭配销售。趁着炎炎夏日还没过去,娜塔莎又亲自去进了几包短裙。 摊位距离黄楼比较近,大刘听说胡易开摊卖货,满心热诚的跑来想要帮忙装修箱子。无奈他一条腿不方便,俄语水平也不咋地,在亚巴洛夫等人面前显的很是碍手碍脚。 大刘干瞪眼插不上手,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便知趣的退出装修大军,转头去不知什么地方搜罗来四个崭新的塑料人体模特,摆在箱子外面帮胡易招揽顾客。 付嘉辉已经为这个摊位贡献了一万美金,待箱子里布置一新,又去为二人选购了几张精致大方的轻便桌椅。 于叔对于安全方面考虑较多,亲自买来一只敦实的保险柜送给他们。而小林子则兴冲冲的跑到阿斯泰电子商城,精心挑选了一套价格不菲的音响设备送到箱子里,希望能用音乐提升档次感,吸引往来顾客的注意力。 胡易哑然失笑,他可不想做那种当街播放流行金曲的俗套之事,何况箱子里空间有限,实在放不下太多东西。但他不忍拂了小林子的一片好意,于是欣然接受,然后将音响扛回了家。 开业在即,市场上其他熟人也多有馈赠。什么挂衣架、防雨棚、遮阳伞、折叠床,只要他们觉的有用,统统一股脑送将过来。 不管东西价值几许、是否能派的上用场,终究是大家的心意。胡易一律拱手笑纳,交由娜塔莎悉心安排摆放,很快便将这只小小的箱子装点成了方圆数百米之内最靓丽的摊位,宛如浩瀚的集装箱荒漠中一丛顽强盛开的野花。 一切收拾就绪,胡易在大家的注视下锁好箱门退后几步,轻轻揽过娜塔莎:“亲爱的,从明天开始,这间小屋就辛苦你来打理了。这是一个…嗯…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你有信心吗?” “很有信心,我不会感觉辛苦的。”娜塔莎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安东,你的朋友们帮了很多忙,我们应该好好感谢他们。” “哈哈,那当然。”胡易转身冲众人一挥手:“明天就要开张了,今晚请大家好好搓一顿!” “明天开张?那可不行!”付嘉辉和于叔异口同声。 “啊?为什么不行?” “我替你看过黄历呀,明天不宜开业,后天才是好日子。”于叔说的一本正经。 “对嘛,开业这种事一定要选吉利日子的。而且你费劲巴拉折腾了一大通,不得搞个开业典礼庆祝一下?图个好彩头嘛。”付嘉辉冲他挤了挤眼。 “开业典礼?”胡易噗嗤一乐:“干啥,你要给我剪彩吗?” “嗳!怎么能让我来呢?”付嘉辉一脸少有的认真相:“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亲自去请温州商会的头面人物来出席典礼,为你剪彩。” “免了!人家其他老板开张都是悄么声的,只有阿斯泰那些大公司才搞什么开业庆典。”胡易连连摆手:“就我这个狗窝大的地方,还是别丢人现眼了。” “可以不必搞的太隆重,但是至少要有一个象征性的仪式。”于叔笑着鼓励道:“你在莫斯科有这么多朋友,新店开张,让大家来为你聚聚人气也是很必要的嘞!” “没错!起码也得办个仪式,将来才能红红火火。”付嘉辉态度十分坚决:“再说你可是我们梦萱娜的人,现在又成了我的客户,店面开张必须要搞的热闹一点,太寒酸了也让我脸上无光不是?” 胡易以前从来不相信这些黄道吉日之类的说法,但是如今自己投钱做买卖,难免也产生了些许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 而且付嘉辉和于叔都是与自己十分亲近之人,眼见他们如此言之凿凿,胡易便顺势答应道:“行,就听你们的,把仪式安排在后天。咱们在这里可以搞的简单一点,晚上我请大家出去吃饭,到时候再好好热闹热闹。” 计议已定,接下来便是通知亲友届时前来出席捧场。胡易对娜塔莎交代了几句,扭头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哎?李宝庆死哪儿去了?宝庆!” “没注意啊,好像从刚才就一直没在。”付嘉辉也跟着四处打量:“上厕所去了吧?” “已经走啦。”于叔眼望阿斯泰方向:“我看到他接了个电话,没说几句转头就走,瞧上去还蛮匆忙的。” “哦,大概是他老板有事儿找他,甭管了。”胡易并没在意,一边给朋友们打电话发出邀请,一边跟在大家后面向回走。几个人慢悠悠的回到新太阳,见小林子跟几个老板围在一起议论纷纷,神色似乎有些慌张。 “干嘛呐,小林子?”付嘉辉笑眯眯的一拍他:“你们几个嘀嘀咕咕的密谋什么呢?” “嘉辉哥?舅舅,胡哥。”小林子逐一打了遍招呼,伸手扶扶自己的瓶子底眼镜,神秘兮兮的低声说道:“阿蒙来了。” “啊?!”胡易等人连忙四处张望:“哪儿呢?” “听说去阿斯泰了。” “没来这儿?还好还好。”付嘉辉和于叔先是同时松了口气,接着一齐奇道:“他们去阿斯泰干什么?” “我刚从阿斯泰回来,阿蒙封了那边的仓库。”旁边一个老板摇着蒲扇接口道:“以前从没听说阿蒙去阿斯泰搞事情,这次可真的是大条啦。” “封—仓—库?!”于叔抢先喊了出来:“不可能哦!阿斯泰仓库至少有上万只箱子,这么大的动静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嘛?!” “当然不是全部啦,他们只封掉了一个比较小的区,看样子……大概有几百个箱子吧。” 胡易一直站着没吱声,听到最后才忧心忡忡的咂了咂嘴:“应该不是李宝庆他们的仓库吧?” “不能那么寸吧?”付嘉辉笑着迟疑道:“几百个箱子而已,怎么会恰巧就封到他了?” 胡易摇摇头,掏出手机打了过去,没人接。 正要再打时,却见李宝庆缓缓从阿斯泰方向朝这边走了过来。胡易远远看到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知道自己这张乌鸦嘴又不小心说中了。 “宝庆!”胡易快步迎了上去:“听说……你的货没事儿吧?” “被阿蒙封了。”李宝庆紧皱眉头抿了抿嘴,看起来还算冷静:“奶奶个腿儿的,拿颗烟来。” 胡易赶忙掏出烟递给他:“为什么呀?” “谁他妈的知道!”李宝庆点上狠狠抽了一口:“说是来查封假货,放屁!纯粹是放狗屁!” “无稽之谈!咱们的货都是自己的牌子,哪有假货这一说?”付嘉辉和其他人也围了过来,大家七嘴八舌,愤愤不平。 李宝庆一声不吭的抽完烟,将烟头往地上狠狠一摔:“老胡,你明天就开业了,唉,真不该在这种时候给你添堵。” “说这个干什么!赶紧先想想你的货怎么办吧!”胡易叉着腰叹了口气:“顺便告诉你,我后天上午才开业。你明天快点把问题解决利索,不然我心里也痛快不了。” 话说出来只是为了变相给李宝庆宽宽心,胡易心里很明白,这种事根本不是他们想解决就能解决的。 “谁不想快啊。”李宝庆闷闷点了一下头:“我老板的仓库也被封了,还有好多人的,大家正抓瞎呢。” “解封一时半会儿是没戏的,按照经验……”胡易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把货弄出来?” “没错,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李宝庆转头看向付嘉辉:“嘉辉,当初黑毛区仓库被封的时候,你们是找谁搞定的?” “我们当时…好像找了个犹太黑毛,叫…尤里?对,尤里。事后我们还带他去赌场玩了一晚上。”付嘉辉掏出手机找到通讯录里的号码,略微踌躇了一下:“不过这家伙是阿斯泰大老板那边的人,如今被封的是阿斯泰仓库……找他不知道还有用吗?” “试试看,死马当活马医吧。”李宝庆记下尤里的电话,冲胡易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事情尽快搞定,后天上午准时参加你的开业典礼!” 正文 272 金日开业 就像人们说不清瓢泼大雨究竟是从头顶哪块云彩里落下来的,每次阿蒙闯入市场时,老板们往往也搞不明白上面又发生了什么。 即便在数年之后,当初某些事情的具体起因仍旧扑朔迷离,只能根据各种流言蜚语和风声迹象来推测出一个相对可信的解释。 集装箱市场的大老板捷利曼先生——就是那位出生于阿塞拜疆的犹太裔俄罗斯籍大富豪——于叶利钦总统在位时期快速崛起,通过大市场攫取的巨额财富使他在政府高层通行无阻。 叶利钦执政初期曾试图采用休克疗法来拯救整个国家低迷混乱的经济,但仅仅两年便以失败告终。在这期间,前苏联遗留下来的大批国有资产快速流失,俄罗斯各个经济领域出现了一批超级资本家,其中以七家银行的总裁最为权势熏天,世界称他们为“七大寡头”。 七大寡头联合了俄罗斯能源、电力、冶金等诸多行业的中小寡头,操纵着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在政界安插傀儡、呼风唤雨、掌控传媒,甚至到了把持超纲的地步,一度被认为是俄罗斯联邦的实际控制者。 2000年,以作风强硬著称的新总统上任就职,很快便与寡头们势同水火。这位总统连续祭出雷霆手段,在短短几年间将七大寡头中的五人先后斩落马下,并且出重拳整治了一批其他行业寡头。 集装箱市场的捷利曼老板也被外界认为是一名商业寡头,但是他却暂时躲过了这波针对寡头们的打击行动。这或许是因为他所把控的行业不能在根本上对国民经济构成危害,至少并不迫切。 另外,当时俄罗斯尚处于经济复苏过程中,内部商品匮乏,大量生活用品需要进口,集装箱市场就是在那种特殊历史背景下应运而生、发展壮大的。时至今日,其兴衰存亡不仅与广大莫斯科市民的生活和就业息息相关,更能对其他城市乃至周边部分独联体国家的商品物资供应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 而且鉴于集装箱市场的巨大规模和创收能力,捷利曼老板在莫斯科本地的影响力可谓是如日中天。据说这位富豪每年能为市政府带来超过六成的预算外资金,在位十余年的市长是他的至交好友,素来对其多有仰仗。 正因为如此,不管这些年集装箱市场捅出什么篓子,莫斯科市的各种衙门机构从来只是小打小闹的登门意思意思,决计不肯伤及这颗参天大摇钱树。 联邦政府对此也是干瞪眼没脾气,所以后来每到采取行动时非但不知会莫斯科地方,反而尽量藏着掖着,以免走漏消息。 至于此次阿蒙突然封锁阿斯泰小部分仓库,据信是与捷利曼老板近年来一系列令政府高官感到不满的言行有关。 这几年政府强力整治寡头,虽然暂时没把矛头对准捷利曼,但是他却越来越没有安全感,时常在一些场合公开宣泄自己的怨气与不屑,并多次表示要将自己的巨额资产转移到海外,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国家”。 牢骚归牢骚,这种事情毕竟不能硬来。捷利曼一边蚂蚁搬家似的将自己的大量非法所得汇到国外,一边巧言令色安抚各级政府官员,同时还信誓旦旦的抛出豪言壮语,要在俄罗斯南端美丽的滨海度假城市索契投资修建一座堪比迪拜帆船酒店的超豪华酒店。 这项超大手笔投资让联邦政府自上而下倍感振奋,一时间闹的满城风雨。要知道当时俄罗斯境内所谓豪华酒店大部分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建成的,苏式建筑审美在如今看来土得掉渣,内部设施也比国营招待所强不了太多,一座最新的超豪华酒店必然会明显提升索契当地乃至整个俄罗斯的旅游产值。 不料就在大家翘首以盼的时候,这位捷利曼老兄冷不丁来了个三级跳,从索契越过黑海直抵土耳其,高调宣布将他的超豪华酒店建在地中海北岸的港口城市安塔利亚。 如此出尔反尔,不啻于当众给了俄罗斯一个力道不重但声音很脆的耳光,令官员们大为光火。随着类似事件接二连三发生,政府高层终于决定敲打敲打捷利曼,而最有效的敲打方式莫过于拿存在大量违法现象的集装箱市场开刀。 当然,此间种种因由大都是后来才慢慢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当时市场上绝大多数人连这位大老板的姓名都不熟悉,更无从了解他的种种作为,老板们口口相传的小道消息也不过是捕风捉影而已。 而就连捷利曼先生自己,此时恐怕也无法预知他将来的命运。 李宝庆和他的老板等人找到了那位中间人尤里,但是整整一天过去,并没有什么消息。又过了一晚,胡易和娜塔莎的“幸福小屋”就要开业了。 为了方便市场之外的朋友,开业仪式安排在了上午十点钟。胡易请来的朋友并不多,但是这小小的半只箱子附近空间也不大,倒是不会给人冷清的感觉。 安娜和阿巴萨夫先生是最早赶到的,还顺便捎来了向楠、夏焱和于菲菲。如今梦萱娜的裤子在柳布利诺打开了销路,安娜这次来准备提走两包货,算是给胡易和娜塔莎的开业添把火。 夏焱和菜花已经于两个月前毕业,菜花盘掉了网吧,前不久刚开开心心的带着大把钞票回国。 而夏焱则决定留下来陪伴向楠。他在于菲菲的介绍下去了一家中企的莫斯科分支机构工作,打算等明年向楠毕业后再一起回国。 “哥!恭喜你!你终于当老板了!”向楠今天的衣着优雅端庄,这一年兄妹二人很少见面,如今她的言行打扮已颇有几分淑女风范,但在胡易面前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儿。 “半间小门头而已,不值一提。”胡易习惯性的想去摸向楠的头,但见她发型打理的一丝不苟,便将手背到了身后:“东子也是老板,你现在有两个老板哥哥了。” “他怎么能跟你比呢?”向楠蹦蹦跳跳的站在胡易和娜塔莎之间,亲昵的挽住二人的胳膊:“夏焱,夏焱!快把相机拿出来,给我和哥哥嫂子照张相!” 夏焱刚咔嚓咔嚓按了几下快门,付嘉辉和于叔等人便来了,随后马克西姆两口子也找到了地方,大家都穿的板板正正,喜笑颜开的轮流在箱子前与二人合影。 亚巴洛夫推来了一辆小车,他的女人塔妮娅从车上取下自己制作的奶酪饼,切成一角一角分给大家品尝。那个又高又壮的黑毛巴恰小头目从附近扛来一只木桶,请宾客们自行用纸杯接取一种叫“格瓦斯”的饮料。 气氛很快热闹起来,箱子门前的经营区域已经有些拥挤了,大家散到道路上,又引的附近不少人凑过来看热闹。 胡易正琢磨李宝庆怎么还没来,忽然看到一群花里胡哨的人呼呼隆隆的向这边走来,领头的大个子一瘸一拐,步履匆匆,正是大刘。 “哎哟,刘哥,您慢点走!”胡易向前迎了几步,冲他们笑着招招手:“您诸位……都来啦!” “来给您贺喜!”大刘身后七八名男男女女抢先拱手,一个个不笑不说话: “恭喜胡老板!开业大吉!” “大吉大利!” “红红火火!” “生意兴隆!” 来的人除了大刘的父母之外,大部分是他的邻居。近两年胡易有时顺路去黄楼看望大刘一家人,跟这几位打过照面,知道他们做的大都不是什么正经生意。 不过人家既然肯来捧场,自然要以礼相待。胡易赶忙陪笑还礼:“谢谢!谢谢各位叔叔阿姨,大哥大姐!您也兴隆!您也红火!彼此彼此!” “他们听说您开业,专程过来道喜祝贺的!”大刘擦擦脑门上的汗,将胡易悄悄拽到一旁:“告诉你,胡老弟,开业这种事,人气一定要旺!我当年就是太不当回事,结果…唉,你也看见了,落得这么个下场。所以今天我特意多叫来了一些人,无论如何也得把您的人气给顶上去!” “好,好,谢谢刘哥!”胡易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但心里还是很承他的情。 “还有,光人多不行,得有动静!保安不让放鞭炮,咱们大喜的日子也别找麻烦,就放点歌吧,我已经替你录好了。”大刘气定神闲的冲身后一招手:“来!音乐!” 有人将一只老式长方形收录机摆在箱子门口,按下播放键,一首欢快高昂的唢呐曲《步步高》立刻响彻四周。 “哟,真喜庆,挺应景的。”于菲菲掩口微笑。 “哥,这音乐是不是有点…有点…土?”向楠憋着笑嘟起了嘴。 胡易扭捏的犟了犟鼻子:“人家拿来了,就先放一会儿吧。” 《步步高》之后是《好运来》,然后刘德华一句一个字正腔圆的“恭喜你发财”,许冠杰一句一个喜气洋洋的“财神到”。胡易听的头皮阵阵发麻,趁人不注意过去弯腰降低了一些音量。 刚一起身,就听李宝庆在后面嘿嘿笑道:“哎呀妈呀,你小子现在什么品味?整天听些啥玩意儿?” 正文 273 家中小聚 “咋才来呢?等你半天了。”胡易转头见他一脸嘻嘻哈哈的模样,心头顿时稍微轻松了一些:“怎么样,搞定了?” “你说货吗?还没有。”李宝庆拉着他走到没人的地方:“听说今晚要把查封的几百箱货拉走,明天在市郊集中销毁。” “什么?!销毁?!”胡易大吃一惊:“这么快?那那,那你们的货怎么办?!” “唉呀,我们当然不能束手待毙啦。”李宝庆悠悠叹了口气:“你别说,那个叫尤里的家伙还挺靠谱,一天功夫就给我们安排妥了,不过价格稍微黑了点,每箱货要三万美子。” “靠,坐地起价啊!他怎么安排的?” “事情不能太张扬,所以我们只联系了几个熟人,总共二十多箱货。等晚上全部拉到销毁地点后,尤里会找车帮我们把货拉到附近另一个仓库暂时存放,等风头过去后我们再自己想办法运回市场。” “哦,倒也是个办法。”胡易凝神思量了片刻:“这么说得在外面放几天?那仓库……靠谱吗?” “我老板托人找的,应该没问题。”李宝庆双手握在一起搓了两下,笑着感慨道:“货车是尤里帮忙找的,他多要点钱也情有可原。这小子本事可真不小,事情搞定以后我得跟他多结交结交,将来说不定还能用的上。” “嗐,他就是个收钱办事的主儿,结交不结交的也没啥区别。”胡易隐隐记得那个尤里面相穷酸却很有几分傲气,自己对他印象并不太好。 还想再念叨几句,却听付嘉辉远远喊道:“老胡!马上到点儿了!快来!” “哎!来啦!”胡易赶忙小跑几步回摊位,见大家已经在箱子前围起了一个半圆形的小圈子。无论男女老少,高矮丑俊,一律面带笑容齐刷刷看着他:“胡老板!就等你啦!” “谢谢,谢谢诸位!”胡易整整衣服,昂首向前。人群唰啦一下向两侧分开,闪出了俏立在箱门前的娜塔莎。 胡易在大家的掌声和注目中迈了几步,忽然感觉轻飘飘的,仿佛踏上了云端仙境。眼前的娜塔莎风姿卓绝,长身玉立,就似天庭的月宫仙子一般。在她身后,四个塑料人体模特如同清秀孱弱版的四大金刚,贴在箱门两侧肃立不动。 再看面前,小马哥和大刘分两厢站立,打眼看去身量脸盘和发型都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俄罗斯人,一个左腿打不了弯,一个右腿伸不利索,简直好比残疾人版的哼哈二将。 胡易笑吟吟的来到娜塔莎旁边,转身面向众人。大伙神情各有不同,李宝庆兴奋、向楠激动、安娜喜悦、付嘉辉开心、于叔慈祥,但所有人投向他的目光都充满关爱与期许。 最活跃的是跟着大刘来道喜的那几位邻居。他们南腔北调,五行八作,有卖禁药的,有办假证的,有开发廊的,有做按摩的,甚至还有一位从事皮肉生意的韩国大姐。 这些人平常大部分时间都闷在黄楼里,难得凑在一起出来透透风,站在宾客最外圈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的对附近看热闹的人介绍这位新晋的年轻老板。 相邻的摊位上是一位售卖内衣和袜子的东北大姐,几个中国人聚在她身边议论纷纷:“知道这人谁吗?就是新太阳那个安大总管。” “是啊?看着还挺年轻呢!” “可不呗,人家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安老板了。你看他那洋媳妇,长吧的多俊!” “唉呀妈呀,你们可别扯了。”东北大姐捅咕一下身边说话那人:“人家姓胡,以后见了面别瞎叫!” 开业仪式很简单,大家也不讲究什么流程。十点刚到,夏焱和小林子等人冲天放起彩纸礼花,人们齐声欢呼庆贺,胡易和娜塔莎容光焕发,分别用中文和俄语对来宾们致谢。 “今天是一个对我和娜塔莎很重要的日子。在大家的鼎力帮扶下,敝…敝小店终于顺利开张了!”胡易昨天已经在家里把这套词儿反复练过几遍,但此时此刻心情澎湃,声音还是禁不住有些颤抖:“今天站在这里的都是我的老朋友,我胡…胡某人来到莫斯科、来到集装箱市场这些年,大家给予了我非常多的关怀与帮助,我衷心感谢大家!” “你也帮了我们很多!”付嘉辉站在来宾最中间的位置朗声说道:“真的,老胡,你为大家做过的事情,我们都记在心里。” 胡易不好意思的冲他笑笑:“哪里哪里,我...也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付嘉辉转头看看四周的同胞:“你们大家说,老胡他是不是帮我们做了很多事情?” “当然啦,小胡!我们很多人都受过你的关照!阿叔我可是全看在眼里啦!” “胡哥,前年你大半夜跑到那个什么什么镇子上去救我,这件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老胡,如果没有你啊,我玛季预科那年可能就打道回府喽,根本熬不到现在!” “哥,来莫斯科这些年,你对我比亲哥还要好!你就是我最亲的亲哥!” “胡老弟,你自打来到市场后就一直对我高看一眼,还帮过家父的大忙,我们全家永远都会感激你的!” “易哥,我下飞机到友大的第一天就受你照顾么,你不记得了?” 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而又亲切的面孔,听着耳边一句句诚挚而又温暖的话语,胡易脑海中飞速闪过他们所提到的过往种种,双眼不知不觉变的有些许温热,继而又逐渐模糊。 他使劲撑了一下眼皮,清清嗓子笑道:“行!能处下你们这些朋友,姓胡的我在莫斯科这些年就算值了!我想借今天这个机会表达一下心愿,希望大家都平安幸福,上学的学业有成,上班的事业顺利。至于咱们市场上的哥们儿兄弟嘛……碰上难处时同舟共济,赶上好时候——比如现在——咱就开开心心赚大钱!” “好!恭喜发财!大家一起开开心心赚大钱!”众人纵声大笑,一起鼓掌,简短的开业仪式到此结束。大家七手八脚帮忙将附近收拾干净,抬出货架,摆好模特,小店正式开门纳客。 仪式虽简单,但动静闹的可不算小,周边几条街都有人来看热闹,特意赶来捧场拿货的老板也不少。娜塔莎给出开业酬宾的优惠价格,大半天一口气卖了三十多万卢布,足足净赚两万多,算是博取了一个开门红。 难得从大南边跑过来一趟,向楠等人没坐安娜的车回学校,而是在市场里玩了半天,等胡易提完货后,跟着他和娜塔莎一起回到了他们的家。 昨晚胡易请市场的老板们一起去饭店提前庆祝了一番,今天打算叫着学校里的朋友一起在家里聚聚。李宝庆本来也想参加,但他今晚还要去盯着拉货的事情,只好忍痛放弃了这个与于菲菲在一起的机会。 租下这套房子已经一年了,在娜塔莎不断的精心布置下,如今屋子里已经充满了生活气息,空间虽略显狭促,但温馨感十足。 他们之间的小聚不需要山珍海味、大鱼大肉。胡易就近买了一些熟食,几罐啤酒,五个人围坐在客厅的餐桌边,听着组合音响中轻柔的音乐,一边吃喝一边闲聊。 离开学校许久,胡易现在有些跟不上他们的话题,大多数时间只能笑眯眯的听着。而向楠和于菲菲很在意娜塔莎的感受,不断用俄语向她讲解桌上其他人的对话。 向楠兴冲冲的讲了一大通学校宿舍里的轶事,忽然话锋一转,笑嘻嘻的看向胡易:“哥,你和嫂子计划什么时候办喜事啊?” “办喜事?那...不着急吧。”胡易下意识的看看娜塔莎:“现在我们自己的小生意刚刚开始,等过两年……再挣些钱,一切都上了正轨再说。” “再过两年?那我们就都回国了。”向楠眨了眨眼:“你倒不着急,娜塔莎可是马上就要二十八岁了哦。” “是啊…”胡易一怔,随口反问道:“那你和夏焱准备啥时候办呢?” “我们?等…等…哎呀!”向楠脸微微发红:“你都不着急,我们更不用着急了。” 胡易哈哈一笑:“就是嘛,没什么可急的。看你菲菲姐,来莫斯科这么多年还一直单着呢,她都没急。” “嗯?怎么扯到我身上了?”于菲菲轻轻放下手中的叉子,对向楠微笑道:“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呢,你的情况可不一样。我看你和小夏挺般配的。” 向楠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得了吧,菲菲姐。上次那个从彼得堡专程来找你的男孩儿不是挺好吗?你俩没私定终身?” “哦?!还有这种事儿?!”胡易愕然笑道:“这么重要的情况,我怎么丝毫不知情呢?” 于菲菲少见的红了一下脸:“嗐,这事儿还没…还没…” “嗳呀,我哥又不是外人。”向楠冲她做了个鬼脸,然后故作神秘的伸头凑到胡易近前:“菲菲姐呀,她已经有意中人啦!” 正文 274 菲菲与宝庆 “可以啊菲菲,对我还保密呢?”胡易兴致勃勃的伸手招呼向楠:“来来来,你给哥透露一下,究竟什么情况?” “他们俩是前一阵子网上聊天认识的——呐,和我东子哥那次可完全不是一码事。人家菲菲姐三天两头和对方通电话,那小伙上个月还专门跑来见她呢!” “是吗!啥样的小伙啊?长的帅吗?” “我看…还好啦,就是稍微有点黑,不过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向楠捂着嘴笑道:“人家是马来西亚人,据说是做水果生意的老板。” “马来西亚华人,家里在马来西亚卖水果,他自己在彼得堡上学。”于菲菲脸色微现红晕:“我也没想保密,这不是最近一直没见着你嘛,再说我跟他只见了一面而已,还没…还没完全定下来呢。” “好好,那我知道的也不算晚。唉呀,你这可是异国恋加异地恋,够辛苦的。”胡易咧嘴一笑,又稍稍有些担忧:“那人靠谱吗?没问题吧?” “网上和电话里聊过挺多了,感觉应该还可以吧。”于菲菲又恢复了往日淡淡的神态:“过段日子我打算去趟彼得堡,再跟他见一面。” “那你可得多长个心眼儿,别被人骗财骗色!”胡易笑着举起杯子:“不过我相信你的智商,能找到心上人终归是件好事。来,咱们敬菲菲一个,可喜可贺!” 几人举杯相碰,各自一饮而尽。胡易放下杯子,若有所思的看着于菲菲吁了口气:“看来…李宝庆他也总算…嘿嘿…总算是个解脱吧。” 向楠和夏焱跟李宝庆不是太熟,转头拉着娜塔莎聊起了别的。于菲菲黯然垂下眼皮:“宝庆…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感觉自己挺对不起他的。” “你没必要这么想。”胡易缓缓摇头:“这种事…本来就不能强求的嘛,这小子不过是单相思而已。” “可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于菲菲侧头看向窗外,轻声细语的叹道:“毕竟…毕竟咱们当初一起来莫斯科,我一直把你们俩当成最好的朋友。可是他这些年就是单纯的对我……对我很好,但是再也没明说什么,我也只能跟着装糊涂。事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不用担心。”胡易大大咧咧的挥手笑道:“我可以替你转达,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 “你替我说?”于菲菲咬了咬嘴唇:“那不好吧,我还是应该亲自对他讲清楚。” “也对。”胡易稍一迟疑,捏起两片红肠扔进嘴里:“不过这事儿最好尽早办。早死早超生……不是,长痛不如短痛嘛……嗐!其实无所谓,反正他已经惦记你那么多年了,再晚个把月的也没什么关系!” “嗯……你一提起来,我还就放不下了。”于菲菲脸上表情复杂,有些无奈,有些为难,又有些不忍:“要不是他有事儿没来,我真想今晚就告诉他,免的…心里老装着。” “对啊。”胡易打了个响指,伸手拿起手机:“他的事儿应该办完了,我打电话叫他过来一起喝点。” “现在?别别,半夜三更的。”于菲菲抬手看看表:“都快十一点了,娜塔莎要休息了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胡易点头笑笑:“行。再吃点,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甭麻烦了,大老远的,我们打车走就行。”于菲菲几人又坐了一会儿,帮忙收拾干净房间起身告辞,胡易和娜塔莎刚把他们送出门,口袋里电话响了。 “哟,你看看!什么叫心有灵犀啊!”胡易笑着将手机递给于菲菲:“宝庆来电话了,你要不要跟他说两句?” 于菲菲犹豫了一下:“嗯…不了吧,改天我再单独找他。” “好。”胡易一边下楼一边接起电话:“喂?完事儿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李宝庆舒了一口气,从嗓子眼里缓缓挤出两个字:“完了。” “噫,还挺酷,你小子装什么大尾巴狼?”胡易笑道:“怎么着?明天找地方给你压压惊?庆祝你又一次化险为夷?” “没什么可庆祝的。”李宝庆轻轻哼笑一声,声音异乎寻常的冷静:“我是说,我完了。” “啊?啥?”胡易愣愣放缓脚步:“你说…啥完了?什么意思?” “我,我完了。”李宝庆筋疲力尽的笑了笑:“我的货,没了,完蛋了。” “没了?!哪儿去了?!”胡易心头冒起一丝凉意,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不是去拉货了吗?不是,怎么会没了呢?!搞错了吧!不是明天才销毁吗?其他人的呢?” 前面的于菲菲等人已经走下楼梯到了外面,闻声都是一惊,转回身呆呆看着胡易。 “全完了。”李宝庆的音调几乎听不出起伏:“我们几个被抢了,血本无归,血本无归啊。” 胡易身子一哆嗦,手机险些从手中滑落:“抢…抢了?谁?什么人干的?” “是马匪。” “马匪?!到底怎么回事?!” “先别问了,总之我们这次…彻底栽了。”李宝庆轻轻呻吟一声,似乎十分痛苦:“你来接我一下,我现在不太能动弹。” “好!你在哪儿?”胡易掉头上楼取了车钥匙,又急匆匆跑下来:“伤哪儿了?严重吗?需不需要去医院?” “不用不用,就是后腰撞了一下,有点使不上劲。”李宝庆虚弱的低声笑笑:“老胡——” “啊?” “上次我挨枪子儿你没赶上,这次给你机会好好瞻仰瞻仰。” “赶紧闭上你的臭嘴!老实等着!”胡易慌慌张张跑到车旁,对追过来的向楠等人简单解释了几句:“你们回宿舍吧,我去接李宝庆。” “我跟你一起去。”夏焱绕到副驾驶位置打开车门:“太晚了,别出什么事儿。再说李哥又高又壮的,你自己也不好弄么。” “我也去!”于菲菲两眼失神,罕见的有些惊慌失措:“宝庆他,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应该没事。”胡易凝目看了看她:“大半夜的,你就别去了吧,万一再遇到点什么意外……” 于菲菲用力摇摇头,开门坐进了车里。娜塔莎对事情来龙去脉不是很清楚,匆匆上前拉住胡易的手:“安东,会有危险吗?” “没事,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你放心好了。”胡易对她微微一笑:“明天一大早还要去市场开摊呢,你先睡觉吧。” “我等你回来。”娜塔莎见夏焱已经上车,便伸手将向楠揽到身边:“让楠楠也留在家里等着吧。” “好,好。”胡易在向楠头顶轻拍两下:“别担心,我们很快就回来。” “知道了,哥,你们小心点。”向楠矮身冲车里喊道:“夏焱!菲菲姐,注意安全!” 胡易冲她和娜塔莎挥了一下手,开门上车向北疾驶而去。 莫斯科东北部环线公路附近,李宝庆斜斜倚靠在街边一棵树上,万念俱灰,却又心如止水。不是因为他的涵养功夫已臻化境,而是实在没有力气再去翻起什么波浪。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内心,都在刚才短短的十几分钟里被打垮了。 今晚的一切原本很顺利。他们几人早早守候在距离货物销毁地点几十米远的路旁,亲眼看着大队集装箱挂车将被查封的箱子一趟趟运来,密密麻麻堆满了货场内的一大片空地。 苦苦等待几个小时,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身着各种制服的执法人员陆续离去,只留下少量警卫人员看管货场。 “差不多可以了吧?”又等了十几分钟,李宝庆急不可耐的探头看向车窗外。他在同来的几人中最为年轻,也最性急。 “别急,等通知。”李宝庆的老板紧紧攥着手机:“还有其他各种路子的人来拉货,互相之间可能需要协调一下。轮到咱们时尤里会打电话的。” 话没说完,刚刚沉寂不久货场突然又亮起了几点灯光。一阵忙碌喧闹过后,很多没卸货的挂车相继重新发动,排成长队缓缓驶向货场大门。 大门重新开启,货车开始分批依次驶出货场。李宝庆眼瞅着停在他们附近的小型汽车一辆辆尾随各自的车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心里火急火燎的:“还没到咱们吗?快了吧?” “应该快了。”老板话音未落,手机铃声大作,一车人苦苦盼望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 “喂,好,好。知道了,谢谢。”老板不标准的俄语单词里透着轻松与喜悦,伸手一拍李宝庆:“咱的车就要出来了,跟上。” 正文 275 李宝庆的绝境 车内五人眼巴巴盯着货场大门,片刻之后,一大队货车鱼贯而出,从他们旁边呼啸掠过。 “齐了!出发!”大家逐一清点无误,李宝庆一踩油门,跟在了队尾的货车后面。 一口气开出几公里,车队拐了个弯,驶入一条偏僻的小路。眼看各自的货柜逃出生天,一车人心中几块大石纷纷落地,有的轻声欢呼,有的哼起了小曲。 李宝庆的老板面有得色,扭回身对后座三人笑道:“嘿,要说我们宝庆,那可是胸口中枪都能被雪茄盒救下一命的人。有他这样的福将在,什么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统统都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 大家齐声应和,将李宝庆大大夸赞一顿,接着开始商量下一步的安排。正讨论的热火朝天时,李宝庆猛然间一脚刹车,其余几人惊叫一声,各自扶住了面前的座椅靠背。 “哎哟我的妈呀!”老板身子狠狠摇晃一下,刚想开口询问,转头见前方的货车屁股距离自己只有不足三米,随即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哇靠,好悬呐!他们怎么不走了?” “不好意思,光顾说话了,没注意前面停车。”李宝庆不好意思的咧嘴笑笑:“是不是到地方了?” “不会吧?我感觉好像没这么近。”老板疑惑的降下车窗向外瞧了几眼:“再说这周围看起来也不太像。” “下去看看吧。”李宝庆将车向后倒了几米,拉起手刹与其他人一起开门下车。 货车沿路停了一长溜,遥望前方,隐约能瞧见道路中间并排堵着几辆小巴。一大群人在车灯的照射下影影绰绰朝这边快步而来,每到一辆货车边上,便有人将司机从车上赶下来,然后自己钻进驾驶室。 “这,这是怎么啦?他们是干什么的?!”五个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贴在队尾货车边上向前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就见堵在远处的小巴让出了一条车道,最前方打头的货车缓缓开动,轰鸣着绝尘而去。李宝庆等人大喊一声,撒腿跑向迎面而来的那群人:“你们干什么!” “别过去!”旁边货车驾驶室里的司机探出头低喝一声,语调中充满同情:“是马匪,他们只要东西,千万别乱来。” “马匪?!”李宝庆抬头愣愣望着司机:“可这些都是我们的东西!是我们的货!” 司机无奈的摇摇头,缩回了驾驶室。在货车大灯的照射下,隐约可以看出对面快步走来二十多个手提棍棒的年轻黑毛,领头的中年秃头神情凶悍,正打着手势安排身后的年轻人依次接管货车。 “你…你…朋友,”李宝庆壮着胆子迎上一步:“你要干什么!这是我们的货!” “是啊!货,很重要!你们要…要多少钱?我们可以给钱!只要留下货!”老板胆战心惊的颤声恳求。 “你们的货?或许曾经是。”秃头像看几条野狗一样傲然瞥了他们一眼:“但现在不是了,所有东西都是非法的,必须全部没收。” “你!你胡说!”李宝庆又怒又怕:“这是我们的!是我们的!” 老板在身后拽了拽他的衣服,点头哈腰的陪笑道:“误会,同志们,误会了,这些货,是尤里同意的。尤里,你们认识吧?” “什么尤里?哪个尤里?”秃头耗尽了有限的耐心,冷冷吐出两个字:“滚开。” “尤里!阿斯泰的尤里!”老板手忙脚乱的掏出手机:“请等一下!我给他打电话,现在!” 秃头身后那群年轻黑毛早已等的不耐烦了,骂骂咧咧的涌上去将几人推开。 “别过来!”李宝庆一个侧步挡在旁边货车的驾驶室门前,他明知这样做无济于事,却还是不肯轻易放弃,毕竟这些货就是他这些年拼死拼活换来的全部家底。 几个壮实马匪一把抓住李宝庆的胳膊和双腿,将他从两辆车之间丢到了路边。李宝庆刚一着地,立刻又翻身爬起来扑向他们,口中不停的凄厉嘶吼:“这是我的货!是我的货啊!!!还给我!” “宝庆!”老板听到李宝庆的呼喊,急忙拨开人群去看。其余几人也纷纷张开双臂苦苦阻拦:“请不要!请不要!我们的货!请不要!” “动手。”秃头阴恻恻的说了一句,二十多个黑毛举起手中棍棒,登时将老板等人打倒在地。 路边的李宝庆正与一个黑毛搂抱在一起扭打,那人体型比他粗壮一圈,尽管李宝庆以命相搏,还是很快便落了下风。 绝望与狂怒交加之下,他张开嘴狠狠咬向对方肩头。黑毛惨呼一声,忍着剧痛抱住李宝庆一拧身子,将他用力甩了出去。 李宝庆向后趔趄几步,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后腰不偏不倚撞在了人行道沿上。他只觉腰间“咔吧”一声轻响,一股瘆人的凉气顺着四肢百骸散了开来,顿时僵在地上不敢动了。 那黑毛扯着衣服领子检查一下伤口,怒气勃发的冲到李宝庆身边抬腿便要踢。恰在此时,秃头中年人在路中间喊了句什么,似乎是在召集同伴。黑毛答应一声,朝李宝庆身上随便踹了两脚,悻悻转身离去。 停在路上的货车一辆辆被开走,周围稍稍安静了下来。秃头指挥手下将老板等人像拖死狗似的扔到路旁,其余黑毛一边高声笑骂,一边丧心病狂的挥舞着棍子将老板那辆旧伏尔加轿车砸了个稀烂,然后登上小巴扬长而去。 老板几人始终趴在路边没敢动弹,待马匪们走远才呻吟着翻身坐了起来。李宝庆则一直呆呆望着最后一辆货车远远消失在夜色中,心中一片空白。 “宝…宝庆,你…没事儿吧?”老板满头是血,手脚并用爬了几步,颓然坐在李宝庆身边。 李宝庆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僵在地上。他试着撑起身体,感觉腰椎隐隐有些不适,但似乎问题不大,随即缓缓点头道:“我没事儿。哎呀,你淌了好多血!” “皮肉伤,不碍事。”老板木然直视前方:“可是咱们的货……” “是啊,咱们的货……”其余几个头破血流的老板也蹒跚着脚步凑了过来,大伙一时间相顾无言,心中万分委屈无助。 他们几人在集装箱市场含辛茹苦打拼多年,大部分家底都在今晚被洗劫一空。有人轻轻抽泣了几声,继而又嚎啕大哭,眼泪冲开了刚刚凝固的血迹,与脸上的尘土混成一片。 李宝庆更是陷入了绝境。他拼命囤积的两箱货总值一千多万卢布,绝大部分是四处赊购而来,自己之前积攒的本钱都拿去交了定金,这次赎箱子的六万美元还是老板帮忙垫付的。 一夜之间从踌躇满志的小老板变成了负债累累的穷光蛋,李宝庆此时真正是欲哭无泪。他小心翼翼的从地上慢慢站起,轻声安慰四个抱头痛哭的中年人:“现在哭也没用了,咱们先想想办法…要不给尤里打电话试试?” “是,是,宝庆说的对。”老板伸手抹了一把脸,掏出手机哆哆嗦嗦拨通尤里的电话:“尤里先生,我们的货,在路上,马匪抢走了!” “马匪?噢,那太不幸了。”听筒中传来喧闹的打情骂俏和娇笑声,尤里身边似乎很热闹:“我深表遗憾,但帮不了你们。” “可是我们付过钱了,”老板带着哭腔央求道:“尤里先生,能不能请您…” “不不,不要搞错,你们付钱只是请我把货搞出来,我已经完成了你们的委托,其他事情与我无关。我很忙,不要再打电话来了,再见。” 尤里挂断了电话。几人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殆尽,呆若木鸡般围成一圈站在马路边。 “先去医院吧。”沉默了良久,李宝庆哑着嗓子劝道:“你们伤的挺重,万一感染就麻烦了。” 他们的俄语水平都是稀松平常,又不认识这地方,没法打电话叫救护车。小路上夜间来往的车也不多,好不容易拦住一辆,司机探头瞅瞅几个人的鬼样子,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搭车请求。 好在很快又拦下了第二辆车,热心的车主简要问明白情况,叹息着咒骂了几句,招呼他们上车。 不过这是一辆小拉达,想再挤进五个人是不可能的。李宝庆认为自己并无大碍,便让老板四人上了车,自己在路边呆立了片刻,失魂落魄的沿着小路慢吞吞向前走去。 正文 276 嫌疑最大的人 只走出几十米,腰椎忽然开始隐隐作痛。他站在原地试着变换了一下姿势,上半身能自如活动的范围似乎正在变的越来越小。以前高中练田径上力量时偶尔也会有小小不然的拉伤挫伤,但这次的感觉不太一样。 李宝庆直直挺着腰小步挪动到前方路口附近,针扎般的刺痛逐渐清晰起来。他撑着路边一颗小树轻轻喘息了几下,然后抱住树干一点一点往下出溜,慢慢的让屁股着地,再艰难的转动身子倚靠在树上。 出了一身汗。李宝庆闭上眼歇息了几分钟,想要起身去路边打车回宿舍,但腰部稍一用力就钻心的疼,无论如何都没法站起来了。好在路牌就立在不远处。他定睛看清这条路的名字,掏出手机打给了胡易。 挂断电话,李宝庆双眼无神的望着被昏暗街灯勉强照亮的人行道,良久一动不动,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熄灭,逐渐失去了光芒。 他自小是一个体魄强健、内心阳光、天性烂漫的男孩儿,虽然长的略带凶相,但待人却宽厚热诚,即便是当年玛季预科那个令其他人厌恶不齿的彭松,他也能一再不计前嫌,甚至屡屡在胡易面前对其多有回护。 然而莫斯科似乎并不是他的福地。初来不久就被光头党打伤,转学到友大后不幸遭遇盗窃,辛辛苦苦跟胡易合伙做外卖挣了些钱,却又因此被学校开除。 昔年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李宝庆虚弱的叹了口气,又想起他此后辗转回到莫斯科,从此没日没夜的在市场上打拼数年,终于靠着不懈的努力攒下一点家底。 满以为自己的事业即将起步,正值雄心万丈、踌躇满志之时,不料一切却在今晚戛然而止,令他如此猝不及防。 回忆将这些年的种种甘苦一桩桩积聚在心头,李宝庆很想痛痛快快哭几声发泄一下,但过于沉重的现实死死压制住了胸中的情绪。他张着大嘴干眨了几下眼,没挤出眼泪,却看到对面晃晃荡荡走来两个人。 “唷,伙计你瞧,那边…是个什么东西?”说话的是一个邋遢的中年醉汉。 “哪里…有东西?”另一个醉汉口齿不清的嚷道。 “那,看,树…下面。” “唔……嗯?是个人吧?” 两个醉汉东倒西歪的晃到李宝庆身前几米处,其中一人摇摆着身子揉了揉眼:“是…活的吗?” “肯定…活的。你看,睁着眼呢。”另一人迷迷糊糊瞥了一眼:“应该…是在睡觉。” “看来是这样没错了…嗯?睡觉…为什么睁着眼?” “是啊,为什么?”那人满脸困惑的盯着李宝庆,龇牙笑道:“喂!年轻人,你是…活的,还是…睡着了?” “走开。”李宝庆有气无力的张了张嘴。 “哈哈!有意思,醒着的…活人。”两个醉汉顿时来了兴趣,嬉笑着凑过来想要找点乐子。 正在这时,一辆汽车从后方疾驰而来,行驶到马路对面忽然减速急刹,稍作停顿之后轰着油门掉了个头。 “唔…那辆车…”一个醉汉眯着眼端详了一下车牌,伸手拽拽旁边的酒友:“好像是些麻烦的家伙,我们最好…别留在这里。” 两人踉踉跄跄快步后退,眼见汽车缓缓停在树边,车门一开,下来两个黑头发的高个男人。醉汉们不及细看,嘀咕两句转身就走。 从车里走出的是胡易和夏焱,紧接着于菲菲也推门下车,三人急匆匆围到李宝庆身边:“你怎么样?!伤的重吗?” “哎?菲菲?你怎么…也来了?”李宝庆努力正了正身子,疲惫的表情中现出些许欢愉之色,但眉头还是微微皱着:“我没事,嘿嘿,就是…不太…不太敢动,腰有点疼。” “能起来吗?”胡易和夏焱从两边俯身托住他的腋窝,试着轻轻向上提起:“慢点,小心点。” “没事儿,应该能行。”李宝庆咬紧牙关轻哼一声,用力扳住二人的手臂缓缓起身,僵硬的走了几步来到后排车门边。 相比从地上站起,弯腰上车对他来说更加困难。李宝庆背对车门,一手扒住车顶,尽量不让腰部受力,在胡易和夏焱手忙脚乱的搀扶下吃力的将屁股落在座椅上,额头已渗出一片细密的汗珠。 于菲菲从另一侧钻进后排,单腿跪在座椅上,伸出双手托住他的后背:“慢点,宝庆,慢慢挪进来。” “哎,好。”李宝庆小心的向后靠了靠,将上半身斜倚在于菲菲手上,然后借力拖着胯往后平移了少许,又在几人的帮助下缓缓转动身体,把腿收进车内。 “呼!我…靠…”李宝庆双手撑着座椅轻轻调整一下姿势,沾满尘土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溻透了。他痛苦的喘息两下,随即整理一下表情,挤出一副丝毫不轻松的笑模样:“菲菲,你,嘿嘿,还没回家呢?” “嗯,在胡易家正准备走呢,就听说你出事儿了。”于菲菲一脸关切的看着她,想要询问事情详细经过,但嘴唇只微微动了两下便改口道:“你的腰…好像很严重,送你去医院吧。” “嗐,不用,没什么大事儿,回家休息两天就好了。我现在只想赶紧上床歇着。”李宝庆稍稍平缓一下呼吸,脸上现出难色:“不妙,我的房间在四楼,宿舍还没电梯,过会儿上楼又是个麻烦事儿。” “回狗屁宿舍!你看你这熊样呗,车都上不来,还上四楼呢!”胡易急火火的上车关门,径直沿原路返回:“我家空屋里还有张小床,你先去趴两天吧,好歹能有人给你弄口饭吃。” “妈的,你小子,好话从来不会好好说。”李宝庆不满的嘟囔一句,旋即笑道:“行啊,反正我跟宿舍里那些人不太熟,平时话都没说过几句。去你家呆着还自在一些,正好让你伺候伺候我。” 话音未落,车子在一小片破损的路面上颠簸了一下。李宝庆疼的“哎哟”一声叫了出来,赶忙虚弱的喊道:“易哥易哥!我错了!不敢让你伺候!劳驾你开稳点就行!哎哟…疼死我了…” 车内人轻笑几声,将惆怅的气氛略微冲淡了一些。胡易打电话让娜塔莎将家里空置的小房间收拾一下,然后从后视镜里看看目光呆滞的李宝庆,轻轻叹了口气:“货…全没了?马匪是怎么…怎么找上你们的?” “我怎么知道。”李宝庆略一停顿,面无表情的淡淡说道:“当时我们从头到尾全都是懵的,但是刚才我坐在树底下仔细想了想,感觉马匪应该早就埋伏在路上了。今天晚上就是个套,我们傻不拉叽的一头钻进来了。” “你是说……”胡易心微微一沉:“马匪知道你们要运货经过这里?有人通风报信?” “八成是。不,肯定是。” “那…你认为是谁干的呢?” “唉,说不清,这种事在各个环节牵扯的人很多,谁都有可能。但我感觉,嫌疑最大的应该是尤里,只是我们没有证据。”李宝庆看着窗外的夜色凄然一笑:“话说回来,就算有证据又能怎样?” 胡易默默点了一下头,没再说话。来的路上他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心中怀疑的对象与李宝庆不谋而合。车队的出发时间、目的地、路线、货物情况,一切都在尤里掌握之中,就连货车也是他安排的。 李宝庆他们今晚运的货少说也值二三百万美元,就算拿去跳楼大甩卖也能轻轻松松换个几十万回来。这些手续不全的货在市场里是有主的,一般人不敢随便乱动,可一旦离开市场到了外面,那就只剩下任人鱼肉的份儿,谁有本事搞到手就是谁的。 若是其他人策划了这次抢劫也就罢了,如果这一切真的是尤里在背后捣鬼,那就太可恶了。 他明面上接受老板们的委托把货搞出货场,暗地里把消息透露给马匪,待他们抢到手后再坐地分赃收取好处费。一块肥肉前后各啃一口,把李宝庆他们搞的血本无归,简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 但是一切终归只是自己的推测罢了。就像李宝庆说的那样,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而且即便有证据也拿尤里和马匪无可奈何,想追回被抢的货物是毫无希望的。 凌晨十二点,胡易把车开回了家。三人将李宝庆架上二楼,娜塔莎和向楠已经收拾好了小卧室,还给他准备了几件胡易的衣服。 腰部的疼痛对站立和走平路影响不大,李宝庆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一进门先去洗了个澡,然后在夏焱的搀扶下走进小卧室,慢慢趴在床上。 胡易翻箱倒柜找出一块膏药给他贴在腰上,关灯走出房间带上屋门,冲夏焱等人挥了挥手:“辛苦了,没想到折腾到大半夜,你们抓紧回去休息吧。” 于菲菲像是不太放心,面带忧色抿了抿嘴唇:“宝庆没问题吗?我看他行动不太方便。明天你们都去上班了,他怎么办?” “没事儿,我出门之前在床头备下点吃喝,饿不着他。”胡易冲她一笑,转头叮嘱娜塔莎:“明天抽空在市场上就近帮他买几件衣服。” “好的,我大概能看出他的尺码。”娜塔莎点头答应。 于菲菲跟着向楠和夏焱往门口走了几步,又不放心的转回头:“可是他上下床很困难,你们白天不在家,万一…万一有什么事…” “嗐,他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事?除非…”胡易稍微怔了一下,笑吟吟的盯着于菲菲:“当然了,最好还是有人能临时照顾他一下。可惜我和娜塔莎都没时间,要不……” “那我来照顾李哥吧。”夏焱憨厚的主动请命:“反正我明天没事儿么。” “啧。”胡易咂咂嘴,笑着斜眼瞅了瞅他。 “你来什么来!”向楠使劲戳戳夏焱,一脸嗔怪的冲他使个眼色:“明天你不是要跟我去那个…那个哪儿吗!” “啊?去哪儿?”夏焱愣了一下,随即红着脸醒悟道:“唔,对,对!我忘了!是要去那个哪儿!” 几个人相视而笑。于菲菲幽幽叹息一声,大大方方的看向胡易:“还是我来照顾宝庆吧。也该让我为他做点什么了。” “那最好不过了。你这么细心,肯定能把他照顾的无微不至。”胡易欣然点头,掏出自己的房门钥匙递给于菲菲:“喏,明天我们走的早,宝庆就交给你了。” 正文 277 抬起头向前看 明天是小店第一天正常营业,由于娜塔莎对市场上的各种情况还不太熟悉,胡易要跟她一起去半截箱子里守着。 送走于菲菲等人,已经是十二点半了。胡易催促娜塔莎回屋睡觉,自己匆匆忙忙洗完澡,刚走出浴室,就听李宝庆在小屋里低声呼唤:“老胡……” “哎?”胡易擦着头发推门进屋:“你没睡着?感觉怎么样了?” “还行,不动就觉不着疼。”李宝庆脸冲着里趴在床上,声音又轻又慢,似乎生怕用力说话会牵连到腰部。 “那就老老实实趴着别动,睡一觉可能就好些了。”胡易没遇到过这种情况,面对李宝庆的伤势束手无策:“明天我去市场多买点膏药回来。” “再买瓶红花油。”李宝庆顿了顿,有气无力的问道:“菲菲她们走了?” “嗯,刚走。” “你帮我一把。”李宝庆双臂轻轻用力,将上半身略微撑起:“我要拉屎。” 胡易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把他扶下床搀进厕所,架着他慢慢坐下。 刚要转身出门,李宝庆又开口道:“老胡,依你看,今晚的事儿是不是尤里那家伙干的?” “这…我不了解情况,不敢随便下定论。但是那家伙肯定有条件、也有能力勾结马匪。”胡易手扶着盥洗盆叹了口气:“唉,归根结底,他不过就是市场上一个掮客,干出什么肮脏的事都有可能。” “嗯……”李宝庆点了点头,一脸忧郁的坐在马桶上若有所思:“你说啥?啥客?” “掮客。就是……中间人,中介,靠帮人撮合事儿挣钱的。”胡易淡淡一笑:“做的都是没本儿生意。” “唔…”李宝庆艰难的叹了口气:“头一次听说这词儿,还是你丫有文化。” “行了,有话出去再说,臭气熏天的。”胡易皱着眉头走出厕所,取了几瓶饮用水放在李宝庆的床头。待听到马桶抽水的声音,又去把他架了回来。 李宝庆抻着身子缓缓躺平,闭着双眼哼唧了一会儿,忽然大嘴一咧,顺着眼角淌下两行泪水:“老胡,我这次…真的是…彻底完蛋了!” 相识这么多年,胡易从未见他如此心灰意冷,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等李宝庆呜呜咽咽哭了一会儿,这才取来纸巾塞进他手里:“哭什么哭,现在先别想那么多。等你养好伤重返市场,立刻又是一条好汉,咸鱼翻身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儿嘛!” “你不明白。我的货基本都是从老板和其他人手上佘的,现在已经欠他们一屁股债了。”李宝庆擦干脸上的泪水,使劲擤了擤鼻涕:“那可是二三十万美元啊!我现在全部家当只剩几千,哪还有什么翻身的可能?” 胡易轻吸一口凉气,心知他此番想重整旗鼓的确机会渺茫,但还是必须要给他打打气:“当然有可能!你刚才趴在床上,像个死人似的一动不能动。现在上个厕所回来就变成平躺了,不就是翻身了吗?这可是个兆头,说明你将来…嗯…可能要通过其他方式绕上一圈才能翻身,就是曲线救国,懂吗?” “嘿嘿…我除了市场这些事儿,其余啥都不懂,还能去干什么?”李宝庆勉强笑道:“你小子,从我咱俩刚认识开始就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 “哈,那是你嘴太笨。”胡易的思绪被带回七年前那趟从北京开往莫斯科的列车,不由微微打了个激灵,坐在床边盘起二郎腿看着李宝庆:“哎,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坐火车来莫斯科?” “坐火车?有点模糊了。”李宝庆微蹙眉头:“就记得那一个礼拜没法洗澡,身上都是黏的。” “嗯…那种滋味真是记忆犹新。”胡易略一出神,随即扑棱一下脑袋:“我是说,有一天你问我们将来想做什么工作。记的你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我还问过这种问题?”李宝庆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愣了片刻,茫然摇头道:“不记的了。” “你说你想去大使馆工作,方便帮助同胞什么的。” “哦…你这么一提,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李宝庆咧开大嘴笑笑:“你记的还怪清楚。” “当然了,因为我听了之后感觉你挺能装逼的,所以就记住了。” “滚蛋,当初我可是真心实意那么想的。” “现在呢?” “现在?”李宝庆一怔:“现在…显然是没什么可能了。嗐,想的事儿未必都能实现嘛。” “是啊,那时候你可想不到后来会去做外卖,更没想到会在市场上倒腾货吧?”胡易双眼充满鼓励之色,伸手在他胸前轻轻拍了几下:“同样的道理,未来是什么样子,又岂是你此刻能想到的?” “那…我…”李宝庆呆了半晌,拉下眼皮懒懒一笑:“知道了。反正这些年呢…你小子说话虽然不太好听,但总还是有几分道理。” “知道就好。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又无法挽回,那就让它尽快过去。你安心养伤,别哭哭啼啼的,抬起头来往前看!”胡易长舒一口气,满脸不耐烦的叹道:“唉,老子明天一大早就要起床,为了哄你睡觉又牺牲了半小时睡眠时间!” “放屁,爷爷才不用你哄!”李宝庆怒骂一句,甩手将沾满鼻涕眼泪的纸团向胡易掷去:“赶紧拔腚吧!” 胡易大笑着起身走到门口,回头见李宝庆脸上还是有些无精打采,便冲他努了努嘴:“哎,告诉你个好事儿,你可别睡不着觉——菲菲明天要来照顾你。” “菲菲?!真的?!哎呀——”李宝庆猛一抬身子,马上又疼的躺了回去。胡易不再理他,关上灯径自回了卧室。 市场的散货摊通常是清晨五点半开门营业,下午三四点钟收摊。胡易和娜塔莎只睡了四个来小时便硬撑着起床,一脸委顿的强打精神洗漱穿衣。 娜塔莎冲好两杯咖啡,胡易收拾完毕,临走前轻手轻脚走进小屋,见李宝庆虽然眉头发紧、呼吸粗重,但睡的还算安稳。 坐车赶到市场,在自家摊位上里里外外折腾了一早上,又回到付嘉辉的箱子一通忙活,胡易有些筋疲力尽,吃过午饭便坐在箱子门口的躺椅上打盹。 昨晚有人被抢,事情很快便在市场上传开了。附近几个老板凑到于叔箱子边七嘴八舌的讲述自己听到的事情经过,胡易也被迫睁开眼加入了讨论,但他绝口不提昨晚的经历,也没透露李宝庆在自己家养伤。 从大家汇总的消息来看,昨晚从货场被拉走的集装箱至少有上百只,没能抵达预定目的地的不在少数。 其中大部分是被警察——或者说是穿着警服的不明人士——拦下的,还有一些货主半路莫名其妙遇上突发事件,耽搁片刻之后便再也找不到货车的踪迹了。 遭到马匪明抢的似乎只有李宝庆他们一路,了解此事来龙去脉的人都认为是尤里从中捣鬼,更有人听说他一直就与马匪走的很近。 这事儿倒是并不令人意外,市场大老板本就与各路马匪头子多有往来,他手下自然也不乏此类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但是无论黑白两道,收钱办事都被视为起码的职业道德,像这种拿了钱又回头咬委托人一口的恶劣行径实属卑鄙无耻。 众人义愤填膺的声讨了半天,终究无非是过过嘴瘾而已。此事只能到此为止,不了了之。 胡易也不再多想,下班后买了几贴好膏药和一瓶红花油,又从市场周边请了一位精通推拿的老中医回家为李宝庆治疗。 于菲菲正在家里洗菜准备晚餐,胡易将老中医请进卧室,然后来到厨房挽起袖子,一边帮忙切菜一边询问:“宝庆今天情况如何?” “还是不能动,但是中午吃了些东西,精神也挺不错的。”于菲菲面带忧色:“我看他还得多养几天才能下床活动。” “精神不错?那都是你的功劳。要是换了别人在这儿,他早就蔫儿了。”胡易微微一笑:“今天辛苦你了。” 于菲菲摇摇头,将削完皮的土豆递给胡易,轻轻叹了口气:“我昨天晚上回到宿舍一直睡不着,一闭眼就想起那年在玛季的时候,我和宝庆放学在小区里遇到一群小流氓。当时那帮孩子往我们身上扔东西,宝庆他毫不犹豫就挡在了我前面。” 胡易拿着土豆怔了怔,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以前我很少回忆往事的,可能是年纪大了吧。”于菲菲黯然一笑:“今天看着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连翻个身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我心里真挺不是滋味的。” “菲菲,你…你这是…” “没什么。”于菲菲稍一停顿:“你的钥匙暂时留给我吧,这几天我还可以来照顾宝庆。” “那当然好了。”胡易欣然笑道:“如果你不来,我还真放心不下。” 一番洗洗切切准备就绪,老中医也推拿完毕走出了小屋。胡易赶忙陪着笑迎了上去:“大夫,我朋友他伤势如何?好治吗?” 正文 278 各自上路 “唉呀,碰着骨头啦,伤的不轻快,不好办哩!”老中医讲话带着浓郁的河南口音:“得好好养着,不能乱动。” “伤着骨头了?”胡易皱眉踌躇:“那…是不是得去医院看看?” “没必要,去医院只能开刀,那可麻烦着了,而且还不一定管用。”老中医瞅着他淡然一笑:“这个腰伤呢,主要是以静养为主,每天坚持推拿对恢复也很有帮助。” “哦,您说的对。”胡易似懂非懂的附和道:“那这段日子得麻烦您多来几趟,我每天下午开车接送,您看行吗?” “那没问题,没问题。”老中医连连点头:“治病救人嘛,一定尽心尽力。” 年轻人康复速度比较快,李宝庆的体格也着实不错,经过三天的休息、推拿和用药,腰部疼痛感大大减轻。又过了几天,已经可以自如的下床行动了,只是动作还比较迟缓,不敢过分用力。 在这一周多的时间里,于菲菲每天一大早便跑来照顾他,晚上与大家一起吃过饭再赶回去。 李宝庆绝大多数时间卧床休息,于菲菲只需帮他准备吃喝,陪他聊天解闷,偶尔架着他下床去厕所,没事儿的时候就用胡易的电脑上网打发时间。 市场那边,娜塔莎很快熟悉了摊位上大大小小的杂事,胡易不再需要每天早起陪她一起去开工。眼看李宝庆的腰伤日渐好转,他心里也感觉轻松许多,生活逐渐回归了正常节奏。 这天提货时间比较晚,下班回来,娜塔莎正在厨房准备晚餐。胡易把包挂在墙上,换好拖鞋在屋里四下打量一圈:“菲菲呢?” “她走啦。”娜塔莎向旁边餐桌上一指:“喏,你的钥匙在那儿。” “走了?”胡易愣愣走到桌边拿起钥匙:“她…明天不过来了?” “是的。”娜塔莎将一片烤肉塞进胡易嘴里:“她明天要去圣彼得堡,所以今天早回家收拾一下。” “圣彼得堡?这…”胡易吧嗒着嘴嚼了几口:“那…宝庆呢?” “在屋里。”娜塔莎冲小屋抬了抬下巴:“我回来的时候好像在睡觉。” 胡易轻轻推门走进小屋,李宝庆正站在窗边抱着双臂向外眺望,表情一片祥和宁静。 “看啥呢?天都快黑了。” “秋日,黄昏,落叶,真好看。”李宝庆手扶窗台慢慢转过身子:“莫斯科的秋天太短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仔细体会它的景色。” “哟?你今天咋的了?犯病了?”胡易笑吟吟的嫌弃道:“说话怎么这味儿的?不太适应。” “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年年月月都是如此。”李宝庆再次侧头看向窗外:“要不是这次在你家养伤,我可能永远没心思去注意其他的事情。” 胡易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菲菲……走了?” “走了,去彼得堡了。”李宝庆释然一笑:“这星期菲菲照顾我耽搁了不少功夫,是时候该去忙她自己的事儿了。” “嗯,说的也是。”既然李宝庆已经知道于菲菲的去向,就不需要再刻意避讳了。胡易悠悠笑叹一声:“唉呀,这事儿闹的,本来指望你能抓住机会扳回一城呢,没想到她还是…嗐。” “根本没什么机会。从认识到现在,她一直把我当朋友看,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李宝庆回到床边小心坐下:“其实我心里也有数,只不过呢…大概是没遇到比她更好的女人吧,所以老是放不下惦记。” 胡易干笑一声,慢条斯理的盘起二郎腿:“那…你现在放下了?” “放下了。”李宝庆一脸郑重的点点头:“这几天我们经常聊天谈心,她对我详细说起过彼得堡那个男的。我觉得,那才是她真正想要的…伴侣。” “或许吧。”胡易注视李宝庆良久,起身在他肩上用力捏了两把:“有些事情呢…嗐,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能真正放下就好。还是那句话,抬起头向前看。” “没错。”李宝庆微微一笑:“老胡,我打算在你家里再歇几天,然后就得去外面找事做了。” “去外面?什么意思?你不打算回市场吗?” “回不去了。你忘了?我还欠着一屁股账呢,债主们天天打电话要钱。幸亏他们不知道我在你家,不然肯定上门来堵我。”李宝庆怅然拿起手机晃了晃:“老板倒是没逼我,可是他自己也损失惨重,连阿斯泰的摊位箱费都交不上了。我回去能干什么?” “唉,那些人可都是你的朋友啊!”胡易忍不住叹道:“这种时候,不是更应该帮一把吗?” “那些人?喝酒玩牌的时候是朋友,我有钱的时候是朋友。到了这步田地,谁还把我当朋友?”李宝庆轻蔑的一梗脖子,随即又坦然笑道:“这也情有可原,毕竟大家都是来做生意的,一出事肯定都急着要把钱收回去,只是我实在没钱给他们。” “倒也是。那你现在…”胡易正想问他的打算,娜塔莎在门口微笑伸了一下头:“先生们,晚饭准备好了。” 与胡易租房生活一年,娜塔莎的烹饪手艺比原先有了长足进步,经常捣鼓一些中不中、俄不俄的菜肴,几经改进之后倒是也颇具一番独特风味。 李宝庆刚受伤时食欲不振,这几天逐渐有所恢复。今晚这一餐很合他的口味,直吃的满嘴流油,冲着娜塔莎一个劲竖大拇指:“好吃!好吃!” “真的吗?”娜塔莎喜笑颜开:“安东总是说我做的东西不伦不类。” “他?他啥都不懂,我可是当过厨师的人!”李宝庆瞪了胡易一眼:“老胡,你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这么漂亮的媳妇给你做饭,还挑三拣四的!” “喜欢吃?那你以后常来,让她给你做。”胡易哈哈一笑,又捡起了饭前的话题:“今后不去市场,你打算去哪儿?” “这个嘛…没想好呢,反正我还得在你家歇几天嘛。”李宝庆轻轻活动一下腰:“这几天帮我捎几份报纸回来看看。或者——你有什么建议?” “我对市场之外的了解也不太多。”胡易转了转眼珠:“对了,涛哥那怎么样?” “涛哥?卢涛吗?”李宝庆沉吟半晌:“不好。他在运输公司,去了无非能干些跑腿的力气活,没啥前途。我的情况嘛…最好还是去做市场相关的工作,只不过不能留在集装箱这边了。” “那就去柳布利诺吧!”胡易一拍大腿:“我有个安娜大姐在那边做生意,你可以先跟她工作一段时间,顺便熟悉一下环境,怎么样?” “柳布利诺?倒是个不错的去处。”李宝庆喜忧半掺:“我本来想去西边的花园城市场碰碰运气,但既然你有熟人,那就去柳布利诺试试吧。” 计议已定,李宝庆眼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当晚便开始坐卧不安,迫不及待的想要重新开始干点什么。几天之后,胡易见他已经可以轻松上下楼梯,便抽空带他去了柳布利诺。 安娜以往曾与李宝庆打过几次照面,此次胡易郑重托付,她十分重视,亲自带着二人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并且一口答应让李宝庆来店里工作。 “大姐人挺好的,不过这地方好像有点冷清吧。”李宝庆趁安娜接待客人时偷偷对胡易嘟囔道:“规模和人流量比咱们那儿差的太远了,还有不少铺子空着呢。” “这话说的,和集装箱当然没法比啦!”胡易侧头笑道:“你猜这里铺面月租多少?” “多少?” “五百美元起。” “五百?那不和白捡的一样?” “可不呗。也就值这个价了。” 李宝庆轻轻嗤了一声:“我现在是没钱进货,不然也自己弄个铺位玩玩。就凭咱这两下子,起码能把房租挣出来吧?” 胡易皱眉笑笑:“就挣个房租?那你图个啥呢?给房东打工啊?” “说的也是。”李宝庆悻悻点头:“好吧,我就先在大姐这里干一段时间试试。” 正文 279 蒸蒸日上 安顿好李宝庆,胡易心中算是了却了一桩大事。起初还时常打电话关心一下他的身体情况,后来见他重又活蹦乱跳起来,便也渐渐放心了。 在此期间,集装箱市场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大家很快淡忘了之前的小风波,再次将注意力投入到各自的生意上。 胡易照常天天顶风冒雪在新太阳给付嘉辉打工、帮其他老板提货;娜塔莎则日日起早贪黑去老太阳照顾他们自己的摊位。两个人的小日子过的忙忙碌碌,却又有滋有味。 有李宝庆等人的前车之鉴作为警示,胡易和娜塔莎达成了共识,在经营他们自己的散货摊位时追求快进快出、薄利多销、尽量少囤货,万一不幸被查封也不会造成太大损失。 散货摊的客户主要是市场内外的零售商贩,来买货时大多是成捆挑走。娜塔莎根据具体情况灵活掌握,一捆裤子的售价大约比进价高出三百到六百卢布,折算下来每条能挣五十到一百卢布不等。 时常也有批发商跑来整包进货,娜塔莎就让他们加上三四千卢布直接拿走,平均每条裤子只挣十几卢布。虽然听起来似乎过于便宜,但胡易背靠付嘉辉,不愁货源,能用低价留住熟客也是极好的。 整包货的低利润可以用零售来稍事弥补。与货主们集中的新太阳区不同,老太阳等几个区域更像是一般人所熟悉的市场。这里平日就人流不断,一到周末和节假日,更是有大量市民跑来逛街购物。他们在每个摊位琳琅满目的货架前驻足挑选,把一条条街道堵的水泄不通,整个市场放眼望去一派熙熙攘攘、热闹繁华。 普通消费者自然不会成捆成包的拿货,她们在摊位前精挑细选,试来试去,跟老板们磨破嘴皮子,最终也不过是买走一件两件而已。 胡易对这种零打碎敲的小买卖很不以为然。而娜塔莎数年来与安娜一起摆摊,本身又具备一些服装方面的专业知识,向单一主顾推销正是她最擅长的,捎带着还能卖出不少短裙和小睡裙之类的其他衣物。 不过零售毕竟不是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而且成捆的裤子一旦卖掉一条,剩下的也只能挂出来零卖。所以两人把单品价格定的很高,少则一千卢布,多则一千二甚至一千五,全看裤子本身的花色款式以及娜塔莎的心情。如此一来,一条裤子便差不多能顶整捆的进价,其余几条就算折价处理也不心疼。 散货摊的流水起伏很大。若是生意冷清,一天卖几万卢布就草草收摊;赶上火爆的时候,单日进账四五十万也不在话下。粗算一下,每个月赫然有三五百万卢布进项,毛利能达到几十万,刨去箱子租金等日常用度也能剩下不少。 转眼几个月过去,又是新的一年开始。胡易和娜塔莎手头逐渐殷实起来,也熟悉了散货经营的种种门道路数,半截箱子里的小买卖逐渐上了轨道。 眼看市场上没再出什么乱子,大家的生意又是一片红红火火,两个人也逐渐动起了扩大规模的念头。胡易在黑毛区仓库租下了一只箱子,以便根据季节和流行的转换提前调整库存,在进出货时机方面掌握主动权。 在这几个月时间里,娜塔莎一日都没有休息。她每天清晨五点踩着厚厚的积雪摸黑出门,坐小巴赶到市场开摊卖货,一直忙到下午四点左右关门收摊,再去新太阳等胡易下班回家。 一整天操劳下来,娜塔莎身心俱疲。但她不愿让胡易为自己担心,所以还是强打笑容,装出一副精神十足的样子。不过回到家后就很难坚持了,往往是九点多便困倦不堪,只得早早上床睡下。 如此辛苦的周而复始,娜塔莎从未抱怨过什么,只是偶尔跟胡易念叨一下摊子上的货品和收支情况,或是满脸幸福的畅想他们二人的未来。 而胡易看着心爱之人日渐憔悴,忍不住大感心疼。他几次提出想要雇人去摊上帮忙,娜塔莎却始终不同意:“店里的利润并不多,雇人就免不了要花一份钱。而且这些都是你的货,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你说错了,亲爱的。”胡易一脸严肃的纠正道:“那些不是我的货,是我们的。” “是你的,安东。”娜塔莎微笑着环视一圈屋子:“我们的家,我们的车,还有我们的店,归根结底都是你的,没有你就没有这一切。” 胡易用力将她揽入怀中:“是我的,也是你的,这一切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谢谢你,亲爱的。”娜塔莎疲倦的靠在他身上,轻声呢喃道:“我曾经是个几乎一无所有的女人,直到认识了你。” 几天后,娜塔莎病倒了。她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中患上了重感冒,持续高烧不退,只能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 胡易心急如焚,一连两天请假守在家里给她端水喂药,但娜塔莎的体温却是降下去又升上来,日夜反复,病情始终不见好转。 “我…从来没病的…这么重,好难受。”高烧让娜塔莎的脸庞更显红润俏丽,却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与生气。 “没关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胡易坐在床边轻抚她烫手的额头:“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那天夜里10号楼宿舍紧急疏散,咱们俩在友大校园里呆了好久。当晚我也感冒了,和你现在的情况一样。” “是啊,记的。那时候,我很担心。”娜塔莎虚弱的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小的时候,我也大病过一场。那时候,妈妈…还活着。她在身边哄我…照顾我…所以…很快就好了。” “现在有我在,你也会很快好起来的,不是吗?”胡易将她的手捧到嘴边轻轻亲吻,几滴眼泪不自禁的落在她手背上。 “当…然…不要哭,亲爱的安东。”娜塔莎无力的握住胡易,闭上眼睛柔声安慰道:“只要…你在身边,一切…都会好。” “当然!有我在,你很快就会康复的!”胡易蘸蘸眼角,使劲一吸鼻涕:“等将来挣够了钱,我就去买下一个大店面,雇人为我们工作,再也不让你受苦受累!到那时我们就结婚,去世界各地旅行,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将来…结婚…幸福…永远…”娜塔莎脸上闪过一丝甜蜜的笑容,不停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单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或许是胡易病榻前的美好承诺给了她足够的温暖,娜塔莎在第二天傍晚时分彻底退烧,精神头逐渐健旺起来,但身子还是很虚弱。 小店已经三天没营业了,娜塔莎刚一退烧便急着要去市场。胡易坚决不同意,逼着她在家里多休息一天,自己次日早早起床赶去开门照顾生意。 在店里忙活了几个小时,胡易去旁边买了早饭,坐在门口边吃边琢磨。每天这么早起床开工的确太熬人了,他不忍心让娜塔莎继续如此辛苦下去,打定主意要雇个人来帮忙。 该去哪儿找人呢?自己这些年结交的朋友大部分已陆续回国,还在莫斯科的也大都有了工作。 市场上的闲人倒是不少,但可靠的寥寥无几。娜塔莎的担忧不无道理,把这个摊子交给不知根底的人的确不太放心,或许还是委托付嘉辉或者于叔介绍一个比较合适。 心不在焉的吃完早饭,已经是九点多了,胡易将摆在外面的东西收拾进箱子,准备回新太阳去干活。 刚要锁箱门,就见大刘背着一大包各种报刊蹒跚向这边走来,远远看见他便招手喊道:“胡老弟!好几天没见了!” “是啊,这几天没过来。”胡易转回身冲他笑笑:“我女朋友感冒了,一直在家歇着呢。” “是吗!怪不得!”大刘拖着残腿快步走近,脸上满是关切之色:“她好些了吗?我家有感冒药,给你拿点带回去吧!” “不用,昨天晚上已经退烧了,谢谢。”胡易摘下手套,攥住自己被冻的快要失去知觉的耳朵:“都是最近这股寒流闹的,太冷了。” “可不,天寒地冻的,她这样一个弱女子天天摸黑儿来开摊,实在不容易。”大刘的语气充满感慨。 “是。”胡易心中微微动了一下,接着大刘的话说了下去:“主要是每天早起太难熬了。我刚才正琢磨着找个人来帮帮她呢,但是一时又找不到托底的人。刘哥,不知道您…” 胡易犹豫着打住了话头。大刘一怔,皱眉道:“唉呀,我认识的人的确不少,但是说到能让胡老弟放心把这一摊生意托付出去的,恐怕…恐怕是…啧,不多。” “没错,我认识的人里面也挑不出几个靠谱的。”胡易歉然一笑:“其实呢,我觉得您最能让我放心,就是不知道您…乐不乐意接这个麻烦事儿。” “我?!”大刘眼神一亮,紧接着又黯淡了下来:“胡老弟说笑了,我一个残废,又是黑户,只怕…会给您添累赘。” “嗳,这话怎么说的。您懂生意,人头熟,俄语也不错,能来帮忙是我求之不得的嘛!”胡易正色看着大刘:“当然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关键还得看刘哥您愿不愿意。” “胡老弟看得起我,那是我的荣幸。”大刘精神稍稍一振,随即侧头看向自己肩上的背包:“不过我…” “放心,只需要每天早晨开门盯几个小时,娜塔莎上午就来接班,不耽误您其他生意。”胡易笑着打断了他:“您看如何?” 大刘迟愣半晌,微微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可矫情的。以后…您就是我的老板了。”